《地火明夷》 第1章 追击千里1 一追击千里一骑马如风疾驰。这是北疆的平原。时值秋暮,草地多已变黄,因为气候干燥,马蹄下卷起一股黄尘。这马颇为神骏,尘土滚滚不断,连绵不绝。 马冲入了在平原上行进的一支队伍中。到了大旗下,骑者勒住了马,高声道:“毕将军,小人探路归来。” 在那面大旗下,共和军第二上将军毕炜正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见到来人,边上一个亲兵催马上前,喝道:“可有叛贼踪迹?” 骑者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禀毕将军,前方三十里有生火造饭痕迹。” 毕炜忽然道:“灶眼有几口?” “一口。” “周围可有牛羊足迹么?” “只有三匹马,没有牛羊足迹。” 这里已是狄人聚居之地。不过狄人是逐水草而居的,这里荒芜干旱,这里应该不太会有狄人。即使有的话,也应该是赶着牛羊路过。毕炜哼了一声,喝道:“商君广。” 毕炜的部队,最擅长远程攻击,弓术名手很多。不过弓箭队以前向来没有用于冲锋的,毕炜却别出心裁,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是马弓手,远则弓射,近则枪刺。只是练成后天下已经太平,只有几年前平朗月省时用过一次。那一次战事,冲锋弓队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战绩颇佳,是毕炜手下的王牌军。 商君广就是这支冲锋弓队的队长。他打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你带一百冲锋弓即刻追击,发现叛贼后立刻进攻,务必生擒。如欲违抗,格杀勿论。” 命令十分明确。如果是平时,商君广得到命令自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可是今天他却有些犹豫,道:“毕将军,只是……” “没有只是,遵命而行。” 毕炜长着一部虬髯。壮年时这部大胡子黑如漆染,此时却已花白了,让他的脸增添了几分慈祥。但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慈祥”之意,仍是当初那个手握重兵,厮杀疆场的勇将。商君广身子一颤,道:“遵命。”虽然回答得响亮,声音里却总是带着些不情愿。 毕炜不再理他,对边上的亲兵道:“传令下去,全军全速前进!” 当命令传下来时,中军参谋郑司楚正闷闷不乐地骑在马上,听着一边的同僚程迪文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程迪文口才很好,声音清亮,说的也是些奇闻趣事,可是郑司楚却觉得充耳不闻,顾自想着心事。 共和国,这个在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国家,已经有了十九个年头了。两年前,收复了一直有前朝帝国残军盘踞的朗月省后,共和军南九北十,一十九个行省终于归为一统。 共和国建立伊始,开国名将以三元帅、五上将为首。岁月荏苒,三元帅中次帅莫登符和第四上将军于谨都已因病离世,剩下的六大将领中,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因为在战火中失去了右臂,早就不问军事了,三帅邓沧澜统率的则是水军,在大江南岸的东平城镇守,留守首都的将领中,便以大帅丁亨利为首。只是,在共和十九年的这个秋天,全国议员会议召开之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帅丁亨利突然抢夺了一艘飞艇逃离了首都雾云城,举家往西北而去,大统制下令,由镇守西北部重镇昌都省首府西靖城的第二上将军毕炜领军五千,一路追击。 丁亨利。这个共和军第一名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毕炜固然也是百战百胜的名将,然而在共和国军人眼里,丁亨利这个几乎是神话中的名字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叛逆的代词,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君广并没有做过丁亨利的直系下属,连他也这么想,不要说曾经当面受过丁亨利教诲的郑司楚了。 在郑司楚和程迪文指挥着士兵保持队型加速前进后,郑司楚也把坐骑轻轻一踢。他的马口很轻,名叫“飞羽”,是两年前用了重价,请高手相马人找来的,极是神骏,原本就有点不耐烦慢吞吞地走,此时一发力,立时冲到了前面。程迪文连忙加了一鞭赶上来,道:“司楚,你说,丁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老伯有没有来信跟你说过什么?” 程迪文的父亲名叫程敬唐,也是共和国的名将。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国务卿,但他父子二人平时话很少,何况郑司楚随军驻守西靖城,这一类消息反不如程迪文知道得更多。程迪文也略一沉吟,道:“阿爹也没说什么。” 一定是大统制严令不得泄漏吧,也许,雾云城的城民绝大多数还不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郑司楚有点不快地想着。很多事都是这样,往往事后人们才知道,而许多事的内情则恐怕永远都不会公开的。就像两年前他随毕炜远征朗月省,出发时只说那是一支叛军,到了交战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前帝国地军团的残部,并不是一支乌合之众。共和国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可仍然这般遮遮掩掩,与喊得震天响的“一切权利归于民众”这句口号形成一种微妙的讽刺,总让郑司楚的心里像硌着什么一样。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又该如何?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句话,在军校里就被灌得满耳都是,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所以,还是服从吧。郑司楚想着。可是不论如何说服自己,他总是无法相信,那个随和睿智的大元帅丁亨利会真的密谋叛反,想要颠覆新生的共和国。 昨天,追兵发现了荒漠上坠毁的飞艇残体。驾驶飞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丁亨利西逃时带的只是一些自己的忠实部下,虽然事发突然,他顺利夺下了飞艇,但要驾驭它飞行数千里,却是件不可能的事。而这一切,显然也在大统制算计之中。只是丁亨利逃遁,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要让一位上将军率军五千追击,实在有点小题大作的意思。在郑司楚心里,他其实盼着丁亨利能安全逃出,不管是什么地方。 “司楚,你说毕将军此番到底要做什么?” 程迪文在边上忽然耳语一般说道。郑司楚身子一震,道:“怎么?” 程迪文看了看周围正在加速前进的士兵,小声道:“我总觉得有点怪。就算大帅再厉害,他手下也没有兵,派一两百个骑兵追击那也足够,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出动五千人大军么?骑兵只占五分之二,行军速度也拖了下来。” 他顾自说着,却发现郑司楚眼里透出一丝阴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郑司楚小心地摇了摇头,在马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别说出去。” 郑司楚向来很小心,但现在未免有点小心过份了。程迪文也摇了摇头,道:“是啊是啊,反正我们只是参谋,决策的还是毕上将军。” 程迪文没再说什么,郑司楚心里却依然不能平静。程迪文也发现了这事的蹊跷,如果为了追击,派纯骑兵队要有效得多。虽说狄人当初也是边患,但现在天下承平已久,狄人在与共和国的交往中,发现用牛羊交易远远比当初烧杀抢掠来得划算,现在只怕是狄人更不希望与共和国发生战争。如果说派五千人出击是为了预防万一,那的确有点过份了。 五千人。如果只看这个数字,并不算如何惊人。事实上五千人的队伍已经相当庞大,辎重、补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步骑混合的五千人去追击十来个逃窜之人,当真有种以神威炮轰击蚊蚋一类小虫子的意味了。也许,这件事背后,还有着另外的内幕吧。 队伍全速前进后,声势更是骇人,黄尘揭天而起。幸好这里周围荒无人烟,否则只怕要闹得鸡犬不宁。在队伍中默默地随众前行,郑司楚心里越发沉重。 第2章 追击千里2 商君广回头看了看身后。黄尘扬起,约摸还在十余里地以外。 看来大部队赶上来还要大半个时辰。他看了看正聚集听命的那些冲锋弓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正想着,副队长洪修光打马过来,道:“老商,下令分头搜索吧。” 洪修光是他副手,两人交情莫逆,向来无话不说。商君广见他过来,又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老洪,你说,我们真要将大帅格杀勿论?” 洪修光一怔,道:“你难道想放他一条生路?”丁亨利是这些共和军人极为景仰的人,受命前来追杀,一百个里至少也有七八十个不乐意,可是就算再不乐意,把这话明说出来却也没有一个。 商君广沉吟了一下,道:“大帅为国鞠躬尽瘁,看他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有些不忍……” 他话还未说完,洪修光忽地将手一伸,喝道:“来人!”他一声令下,几个冲锋弓手已快马过来,道:“洪队长。” “你们看好商队长,他旧疾忽发,不能成行,余者四散搜索,发现叛贼踪迹,立刻施放信号。” 他令下如山,那些冲锋弓手答应一声,四下散开。商君广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惊得目瞪口呆,道:“老洪,你……” 洪修光皱起了眉头,眼里带着丝痛楚,低声道:“别怪我。毕将军交待过我,你若有心要放大帅逃生,让我连你也格杀勿论。” 这话当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冲锋弓队是毕炜亲兵中的亲兵,每个人都极受信任,可商君广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居然还受过这等密令。他颓然道:“那你就要格杀勿论了?” 洪修光眼中痛楚之色更深,道:“别说这话了。”他扫了一眼周围看着商君广那五人,沉声道:“商队长不过稍事休息而已,知道么?” 那五人在马上齐声道:“是。商队长与我等上下一心,决无二意。” 商君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洪修光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想看大帅落得这般一个下场,只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也是他的命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商君广更觉难受。其实他虽然景仰丁亨利,但要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那也是做不到的。他伤心的只是洪修光这个有着过命交情的副手居然也会背叛自己,虽然洪修光其实也是好意。他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这时,突然从北边有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啪”一声在空中炸开。 这是冲锋弓队身边带的信号弹。洪修光猛一抬头,失声道:“找到了!”可是他的声音中却没半分高兴。商君广苦笑了一下,道:“老洪,你还不去么?” 洪修光犹豫了一下,道:“老商,请你别怪我了。假如毕将军找的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么?” 商君广一怔。洪修光的问话让他回答不上来,假如自己与洪修光换过来,毕炜事先是命令自己监视洪修光异动,那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做? 会的吧。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在淌血。令行禁止,虽误亦行。无论如何,命令总是命令。他低声道:“老洪,别的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让大帅死得痛快些。” 洪修光似乎不敢面对商君广的目光。他点了点头,道:“身不由己,保重。”转身打马向信号起来处奔去。 也许,该考虑退伍的事了。看着洪修光的背影,商君广默默地想着。 冲锋弓队在毕炜军中待遇最高,训练也最好,个个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兵强将,弓马娴熟,等洪修光赶到,已经有三四十个都围在那里。见洪修光打马过来,一个什长上前道:“洪队长,追到了。” 这些人围着了一个半月形,当中横着匹死马,身上中了几箭,后面的一丛短树后显然有人。洪修光暗自叹息,扬声道:“出来吧,你们跑不了了。” 在这里失了马匹,哪里还跑得掉?想到叱咜风云的大帅竟然落得如此狼狈,洪修光心中也不禁黯然。但他话音刚落,树丛中忽地一箭射出,只是这一箭既无准头,也无力量,离得丈许远便斜斜插在了地上。洪修光毫无怒意,反倒更增恻然,道:“大帅,兵临绝境,你还是出来吧,否则,我们便要放箭了。” 除了这一丛短树,周围空空荡荡,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那里有个人忽然高声叫道:“你们要放便放,少说废话!” 一听这声音,洪修光不由一怔。这声音十分清脆,看样子只是个少年。他呆了呆,喝道:“大帅,您向来爱兵如子,难道忍心看着这些追随你的人枉送性命么?” 丁亨利领兵,对士兵极为体恤,他的口碑在军中也极好。虽说受毕炜之命可以格杀勿论,可是要他放箭射杀丁亨利,他实在做不出来,便想以话语激他出来。他话音刚落,树丛后那少年哼了一声,叫道:“姐夫才不会害人的。你们这些走狗快放箭吧,给老子一个痛快,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洪修光越听越是不对。丁亨利那是何等人物,哪里是事到临头躲在树丛后一声不吭,只叫这少年回话的?听口气,这少年是丁亨利妻弟。丁亨利素来刚正不阿,从不援引私人,他的妻弟年纪又小,洪修光也不知那是何许人也。他手一扬,道:“拔刀,上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里已有三四十个人,得令之下,都将冲锋弓背到背上,拔出腰刀向前冲去。这等强兵冲锋,声势极是骇人,如果用上冲锋弓,前面便是石头也要被射得跟个刺猬一般。现在他们弃弓用刀,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余人冲过了那树丛。从树丛里虽然又飞出了两箭,却连一个人都没伤到。 这一轮冲锋疾如闪电,两个冲在最前的士兵一到树丛前,翻身从马背一跃而下,扑入了树丛里。只听得一两声惊叫,有个士兵惊叫道:“大帅不在这里!” 他们动作迅捷,出手又狠,已将树丛后的人擒住。等拖出来,洪修光才知道原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肩头还中了一箭,另一个便是那面带稚气的少年。这少年头上包着个扎巾,颇有英气,在那士兵掌下根本动弹不得,却仍在拼命挣扎,没口子大骂,尽是“走狗”之类。洪修光心中恼怒,打马上前,喝道:“丁亨利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扭头瞪着他,猛地向他吐了口唾沫。只是洪修光人在马上,那少年个头又矮,根本吐不到他。少年挣了两下,见挣不脱,骂道:“你们是抓不到姐夫的,要杀就杀我吧!”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洪修光的怒气却不知为何消了。他淡淡对抓着那少年的士兵道:“你们把这两人杀了。”扭头对旁人道:“是谁没看清就放信号?” 本来是说好找到了丁亨利这才放出信号,没想到有人看都没看清就先放了,简直是有意误传。旁人看到信号都向这里集中,丁亨利就有时间逃遁了。还没等那放信号的人出来,西南边忽地又有一点亮光升上天际,“啪”一声炸开。他身子一凛,顾不得再去追究,叫道:“快过去!” 那少年见信号的方向,忽地大哭道:“你们抓不住姐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他的那士兵,向洪修光冲来。那士兵抢步上前,一腿扫去,将这少年踢翻在地,喝道:“别叫了!”话虽凶,声音里却有点颤抖。 此时那些士兵见到信号都已追了过去,生怕赶到晚了,分不到功劳。有一个见那士兵对这少年毫无办法,笑道:“老陆,看来你只能立这功劳了。” 那姓陆的士兵其实年纪极轻,比那少年大不了几岁。他沉着脸,喝道:“走你们的吧,我马上就来。”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向那少年走去。少年见他手中的刀子,眼中也有些惧意,却抿着嘴骂道:“你杀吧,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那士兵站在少年跟前,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他盯着这少年,眼睛却似乎在瞟着一边。边上那士兵见他迟迟不动,伸手拔出腰刀道:“明夷,干掉他,我们追吧。” 他刚要上前,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士兵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亮。” 阿亮被他一拉,怔了怔,道:“怎么?” “放了他吧。” 虽然此时周围没人了,但陆明夷这话仍然说得很轻。阿亮看了看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同一伍的队友了。但迟疑了一下,他忽然收好刀,叹道:“好吧。” 虽然与他们这两个位列最下层的士兵从没打过照面,但大帅在军中一向风评不错。大帅落到现在这种下场,在他们心目中,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眼前这少年是大帅的妻弟,又如此维护大帅,要杀了这少年,他们终究有些不忍。陆明夷见他答应了,不由舒了口气,道:“阿亮,多谢你了,回去我请你喝酒。” 阿亮也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他看了看四周,道:“那小子跑得真快,现在都没影了。算了,这功劳看来注定不是我们的。” 此时少年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转身便要去带马。陆明夷也转过身去正要走,忽然扔过一个水囊道:“北边没人,往北走吧。” 少年先还是怔怔地不知所以,见他们真个要走了,眼里忽地流下泪水来。他拣起了水囊,转身向北而去,消失在了暮色中。 …… 当号角响起来的时候,郑司楚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一部的《十七年战史》。共和国虽然成立已有十九年了,但这个国家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却一直没有详细而明确的记载。 他正翻着,程迪文忽然挑帘进来,叫道:“司楚,前锋回来了!” 郑司楚放下了手中的书,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道:“大帅呢?” “冲锋弓队带回了他的首级。”他说得有些迟疑,眼里也有些哀伤,“毕将军正率队迎接,你不去么?” “不去了。我只是个校尉,这些事就让他们那些大将做去吧。” 郑司楚现在的军衔是校尉。虽然军衔不算高,但军职是行军参谋,有权列席军机会议,也算中级将领了。前两年程迪文与他都参与了围剿盘踞在朗月省的叛军之战,在那一战中郑司楚曾大放异彩,战后得到二等共和勋章。可是也自从那一战后,郑司楚一下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了。程迪文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去了,毕将军想必也不会来难为我们。” 大帅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中中高级将领有三分之一都曾是他的直系下属。程迪文当初随父亲拜会过他,对这个平易近人的大帅极是崇敬。现在大帅被斩首而归,纵然事不关己,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拿起郑司楚的书,道:“你看什么呢?”一见封皮上几个字,吃了一惊道:“这书不是还在修么?你哪里搞来的?” “这是第一版。” 这部《十七年战史》是国史馆奉命撰写的《建国史》中的一卷。承平修史,这是历来的传统。国史馆虽然从共和十年就成立了,但八年后才算修成初稿。不过《建国史》一成,大统制审阅时发现书中有许多地方立场有误,责令毁版重修,初印的一千部《十七年战史》也付之一炬,使得《建国史》上市的时间推迟到了明年年初。听得是第一版的,程迪文笑了笑,道:“你是从老伯那里顺来的吧?” 郑司楚的父亲郑昭是共和国国务卿,主管政事。《建国史》修成,是共和国的一件大事,郑昭那里当然会第一时间得到。郑司楚从程迪文手里拿了过来放进怀里,道:“你可别传出去,父亲还不知道我拿了他的书呢。” 程迪文见了这书,心痒痒的想翻,只是被郑司楚拿了回去。他道:“书里有什么啊?以至于要毁版重修。”他和郑司楚同龄,今年也不过二十,正在年轻好事之时。如果不是出了这种毁版重修之事,他根本不会对这种书有兴趣。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看到现在,也没看出什么来,可能是当中有几处提到了前朝帝国与我军协同抗击蛇人的事。” 第3章 追击千里3 抗击蛇人,那是一件大事。虽然程迪文和郑司楚出生的时候蛇人就已经被消灭,但他们听长辈说起那种妖兽之可怖,也是心有余悸,却也因为没见过而更加好奇。只是一听郑司楚这般说,程迪文诧道:“帝国军抗击蛇人?帝国军不是投靠了蛇人么?” “所以才叫立场有误吧。”郑司楚站起身,道:“毕将军在吹第二次集结号了,我们还是去吧。要是就我们不去,那也难看。” 他们的营帐也在中军,离毕炜的营帐很近。刚走过去,见军中诸将已大多到齐,毕炜正与一个幕僚说着什么,面色凝重,也不知想些什么,他跟前放着个小案。程迪文原本以为心伤大帅之死,很多他的旧部都不会来,没想到居然来得这般齐整,不出来的只怕没几个。而来的人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哀伤之意,他心中感慨,忖道:“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只是他看了看边上郑司楚,同样表情严肃,没有半点哀伤之意。 此时又传来了一声号响。这三声一声近似一声,显然追击的冲锋弓队马上就要到中军来了。毕炜高声道:“列队,迎接冲锋弓队的勇士们!”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亲兵爱将,也是他手中的王牌。这支队伍立下这件功劳,自然要大大给一个面子。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军乐队登时擂鼓助威,鼓声中,一队人马齐齐上前。 前去追击的冲锋弓队有一百人,过来复命的当然不是全部,只是队中的正副队长以及五个百夫长。这七个人身背长弓,骑在马上,大有威势。 到了毕炜跟前,七个人滚鞍下马,当先一人双手捧着一个盒子,道:“毕将军,末将等受命追击叛贼丁亨利元帅,现将丁元帅首级带回复命。”他们一边口称“叛贼丁亨利”,却又称其为“元帅”,未免大为不伦。但丁亨利作为共和国三大元帅之首,这种称呼也没人觉得不合适。 毕炜接过木盒,打开了盖。里面那人须发皆是金黄色,一双眼睛却是碧色。丁亨利生具异相,极少有人长他这种样子的,自不可能是替身。他看了看,忽然放声大哭。 毕炜这一哭,一边的众将全都变了脸色。丁亨利背离大统制远遁,固然犯下了弥天大罪,但他毕竟声望极高,很多将领听到这消息后,纵然不明说,暗中却希望丁亨利能安然脱身。当初毕炜与丁亨利虽然不算太接近,但两人同为国家首将,私交也算不坏。当大统制从首都发下急命要他们追击丁亨利时,身边众将都有点不知所措,觉得毕炜只怕会阳奉阴违,可是毕炜却二话不说,发下五千兵,亲自日夜兼程地追赶。他们心中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但军令如山,岂敢有违。待丁亨利的首级被带回,很多丁亨利的旧将心中黯然,有几个曾跟随丁亨利多年的将领险些要哭出来。只是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倒是毕炜率先放声大哭。 毕炜已是老泪纵横,将装着丁亨利首级的盒子放在案上,双膝一屈,跪倒在地,高声道:“丁兄,魂兮归来。毕炜受命于大统制,以身许国。与丁兄交好数十载,不意丁兄为叛贼蛊惑,以至最后一面竟是如此相见。” 他越哭越是伤心,终于,身后的众将也都哭出声来,一时间尽是愁云惨雾。 真是假惺惺。郑司楚虽然随众跪倒在地,但他心中却这样想着。丁亨利在日,与他最为交好的是三帅邓沧澜与第一上将军魏仁图两人,何况毕炜镇守西靖城,一年都难得见到几次。但听毕炜这等哭法,几乎要让人以为丁亨利与他实是莫逆之交了。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他记得父亲这样说过,所以父亲要他去跟随毕炜。毕炜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颇能礼贤下士,听从参谋意见,在毕炜军中应该更有发展的前途。现在毕炜这条收买人心之计虽然不能说不好,可未免也做得太过了,以至于有造作之嫌,不知道底细的人也许会被他瞒过,但知道丁亨利与他真实交情的人却一定明白真相。 他正在想着,毕炜忽然高声叫道:“丁兄,毕炜誓要为你报仇。不应此誓,有如此指。”他忽然拔出腰刀,一刀向自己的左手尾指斩去。毕炜的刀名叫镇岳刀,是一柄吹毛可断的宝刀,他出刀又极是突然,旁人还没回过神来,他一刀已过,尾指立时齐根削断,鲜血四溅,将他的左袖都染得红了。 毕炜这一举动又将旁人都惊呆了。他的一个幕僚快步上前,掏出一块纱布来给他包上了,叫道:“毕将军!” 毕炜疼得脸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虽说战场之上受伤乃是常事,毕炜受过的伤远较此为重,但他到底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年承平日久,这疼痛他也有些受不了。他一边让那幕僚给自己包扎,一边高声道:“诸位将军,丁元帅是被西原叛贼妖人以妖术蛊惑,以至于叛国而逃。毕炜誓要扫平叛贼,为丁元帅报此大仇!” 他挥刀断指,所有人都已惊呆了,周围鸦雀无声,毕炜虽然说得也不是太响亮,但这话还是声声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等他说完,所有将领全都站起身,喝道:“誓为丁元帅报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毕炜的手已经包好了。他将断指放在木盒之上,道:“全军听命,麾师西进,荡平残寇!” 所谓“西原叛贼”,是一支前帝国的残军。那支残军原本割据共和国西疆的朗月省已有多年,几年前就是被毕炜与第三上将军方若水攻破,残部再次西逃出境,进入极西的西原,从此声息皆无,只怕已是在那里苟延残喘了。西原地广人稀,很久以前曾臣服于中原王朝,但此地毕竟离中原太远了,派军驻守实是得不偿失,所以早就已经脱离。此时众将心伤丁亨利之死,对这支死而不僵的叛军更是恨之切齿,群情激奋之下,齐声喝道:“遵命!” 他们这支部队有五千之众,西进至此,离西原已不足千里。行军一月,当能抵达。西原道虽然贫瘠偏僻,可是毕炜在西靖城经营多年,屯兵恳荒,沿途设堡,因此补给线畅通无阻,也完全有了西征的条件。这些将领中有很多都参与过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本来觉得那支残军已成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听得丁亨利竟是因为中了这些人的妖术而死,却是愤愤不平,恨不得立刻将那支残余的叛军斩尽杀绝。 令已传下,拔营西进,那些点数运营之事,便是由郑司楚和程迪文这些参军负责了。虽然毕炜一军向来严整,但一时间也乱成一片。程迪文和郑司楚夹杂在另外几个行军参谋中,分派调度,忙得不可开交。 毕炜下令,向来雷厉风行,而那些行军参谋全都颇有能力,忙了一阵,全军拔营启程,已是井井有条。先锋营和工营在前开路,中军在中间,后军殿后,又要分派军使责令沿途屯军堡补充草料食水,这些事一丝不苟,分毫不乱。等全军进发,程迪文和郑司楚走在中军后方,程迪文叹了口气,道:“毕将军果然是要西征。” 出发时程迪文就有些怀疑,如此兴师动众地追杀丁亨利,未免有点异样。他隐隐就觉得毕炜真正目的是要继续向西,现在当真有点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郑司楚轻声道:“是啊,你猜对了。毕将军这条苦肉计也用得高明。” “苦肉计?”程迪文一怔,“司楚,你也别太疑神疑鬼了,苦肉计不至于要削掉自己的手指。” 郑司楚点了点头,喃喃道:“也是。” 毕炜这条苦肉计未免太过了。削去尾指,固然并不如何严重,毕竟不是无关痛痒,所以众将纵然有对毕炜斩杀丁亨利不满的,却仍被毕炜说动,将愤怒指向那支帝国残军了。不过郑司楚心中洞若观火。毕炜断指之时,他也吃了一惊,但当那个幕僚马上掏出纱布来,他也立刻心头雪亮,这还是一条苦肉计。纱布又不是什么必备之物,何况也不是一个幕僚应该携带的。可是那幕僚在毕炜一断指就即刻取了出来,说明毕炜早就有了断指的准备,才会让手下准备好。这也是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一个表现吧,可是,毕炜的这些话,真的仅仅苦肉计么?他也有些茫然。也许,毕炜心中也已对征战有了厌倦之意吧,最大的可能就是此战结束,他要借着这个名头挂冠退伍了。 第4章 追击千里4 在毕炜这个一生都在厮杀的名将心里,也会有这等想法么?他摇了摇头,看着身前身后连绵不断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战争又要开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粮足,准备充份,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郑司楚有些不安,毕炜此时也不见得坦然。他在中军大车之中,一边啜饮着一碗鸽肉汤,一边听着面前洪修光禀报追杀丁亨利的详情。 鸽肉性温,补血益气,受伤后喝一点,大益伤口愈合。虽然要激发士气并不是一定要用到断指这种极端举措,可是当他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还是马上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战了。他想着,心里却没有半分欣慰。陈忠,你我命定将要做最后的交锋。 陈忠和曹闻道,是五德营的残存的两大统领。朗月省一战,曹闻道战死,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五德营后起的统帅也被自己斩杀,可是陈忠却还是带着一些人逃了出去。陈忠的勇力固然名震遐迩,可是当初盛极一时的五德营五统领中,毕炜最不畏惧的就是这个五德营信字营的统领了。 假如没有旁人辅佐,没有五德营互相接应,信字营无非就是一些只会凭蛮力冲锋的乌合之众。可是在五德营里,这支本来不足为惧的军队却成为一支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五德营统帅之才,当真是旁人所不能及。只是昔年五德营五大统领,帅才杨易,智将钱文义和廉百策早早就倒下了,勇猛而不乏精细的曹闻道也逃不过两年前朗月省一劫,偏生这个一勇之夫,没什么统领之才的陈忠成了漏网之鱼,恐怕天意也是真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陈忠那个颇具统率才能的女儿也已被杀,军中剩余的精英几乎在朗月省一战丧尽,就算陈忠再勇猛,他一人又能抵挡几人?何况西原地处两河之间,号称“河中沃土”,一马平川,连当初他们盘踞在朗月省的天炉关那种天险也不存在,以陈忠的性子,一定会狗急跳墙地出来硬拼了。更何况,在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对守御极是有效,在西原连这点优势都没有,就算自己与陈忠易地而处,也唯有作死拼一途吧。 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陈忠都是难逃败亡的结果,毕炜还是有些担心。他是个军人,也只知一刀一枪干起,只消上头能信任自己就行了。所以当初邓沧澜胁裹他叛离帝国,投归共和军时,他也并没有反抗。这些年来,大统制对自己不薄,虽然没有列名三帅之中,但任用之重,还在邓沧澜之上。不管此战得胜归来能不能拜帅,但自己共和第一名将之号,必将永垂史册。 以前行军,毕炜都是骑马,但这些年他也觉得自己的筋骨已远不及以前,经不起长时间的鞍马劳顿了,所以备下了这辆八马大车代步。这车十分宽大,足可以坐十来个人,在前线有紧急军机会议,这辆车也可以代替中军帐。不过,现在这车中只有洪修光笔挺地坐着。 “……丁亨利被我们追上,马匹尽被射杀,再也无法逃遁。末将要他归降,丁亨利见大势已去,只得自尽身亡。” 毕炜叹了口气,道:“自尽也好。丁元帅当世人杰,终不肯死于旁人之手。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洪修光听毕炜在私底下仍然称丁亨利为“丁元帅”,不由一怔,有点迟疑地道:“丁元帅弄到了三匹马,有可能是沿途戍堡中得来,是不是……” “算了,”毕炜摇了摇手,“丁元帅威望之重,受士兵爱戴,就算戍兵暗中放水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事已过去,此事就当不知道吧。” 洪修光心头一凛,站起来道:“毕将军仁厚。” 毕炜笑了笑,道:“坐下吧。就算商君广,跟了我那么久,从没跟过丁元帅,连他不也有放水之心么?” 洪修光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毕将军,商将军虽然微露此意,却并没有付诸实行,还请毕将军网开一面。” “我不是要怪他,这也是他的一点仁心,不会责罚他的。只是,将来冲锋弓队就由你来统领了。” 洪修光忽地站直,道:“毕将军,商将军之才远在末将之上。虽然他犯了些小错,还望毕将军原谅这一次,末将仍愿行辅佐之职。” 毕炜看着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半晌道:“修光,你也不必小看了你自己,要统领冲锋弓队,你的才能绰绰有余。不过既然你坚持,这样吧,从今日起冲锋弓队队长不设正副,只设左右,你为左队长,商将军为右队长。” 共和国尚左。设左右职的,一般左职就是正职。像六部中的左右侍郎虽然职权完全一致,但一旦尚书有缺,由左侍郎递补接任,那是不成文的规定。毕炜这样说法,其实仍是将洪修光提拨为正职的意思。听毕炜这样说,洪修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炜喝了口鸽汤,忽然又轻声道:“丁夫人和丁公子的事都办妥了么?” 洪修光已坐了下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已命心腹之人将丁夫人母子送往狄人处了。” “那人靠得住么?” “等如末将本人。” 毕炜点了点头,道:“要他转告丁夫人,丁公子长成后,不要习武,再不要从军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洪修光面上一阵黯然,低低道:“是。” 毕炜忽然长叹了一声,“假如此战我有什么不测,丁夫人母子还要你照顾了。” 洪修光没想到毕炜会说出这等话来,他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毕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亨利生具异相,金发碧眼,十分引人注目。他成婚很晚,现在儿子也只有四岁。那孩子虽然头发是黑色的,但眼珠却与丁亨利一般为碧色。在雾云城,这副相貌仍然很让人注意,但狄人中有很多也是碧眼,在那里应该不太会惹眼了。假如不出这种事,丁公子长大后纵然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在常人之上,可是将来却必定要泯然于狄人之中。想到这些,毕炜就觉得有些颓然。大统制密令,自丁亨利以下,跟随他出逃的随从统统斩杀,一个不留。毕炜也不知道一向不折不扣地执行大统制命令的自己为什么也动了恻隐之心。丁亨利威望极高,共和国众将对他全都仰慕之极,大统制让与丁亨利没什么交情的自己来追杀,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所以大统制肯定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放了丁夫人母子一条生路吧。 不管怎么说,丁兄,将来九泉之下,我总也有面目可与你相见了。 他想着,把碗中的鸽汤一饮而尽。 西原,因为北有乌浒水,南有真珠河两条大河,因此在中原史书中被称河中。此地尽是草原,虽然地域也不过是中原三四个省的大小,却聚居了数十个部落,一向有河中三十六国之称。帝国初年,大帝西进开疆,河中诸国望风而降。大帝平定此地后,先是设了河中四都护府管辖。但这里离中原实在太远,调度中原军队前来驻防,开支实在太大,得不偿失,后来大帝纳谋士之策,改为设立羁糜州,分封诸王。随着帝国势力渐渐衰退,西疆也一退再退,渐渐与中原分离,现在已有近百年不相往来了。 陈忠能在这地方立稳脚跟,实在也有他的本事。说丁亨利中了他们派出的妖人的妖术,毕炜其实并不相信。丁亨利究竟为什么想逃到那里去,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这股势力虽小,却恐怕是大统制最终的噩梦。虽然五德营已被打击得几乎灭绝,但在彻底消灭他们之前,大统制大概一直都寝食难安。 他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队伍,正不可一世地向西行进。 这五千人虽是步骑混合,但现在军中休整多年,马匹车辆已十分充足,长时间行军步兵也有步兵车可坐了。照这个速度,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西原。 冲锋弓队作为先锋,走在队伍最前。陆明夷走在队中,小心的控着马。他看了看身后,小声道:“阿亮,那叛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 这五百人全部都是骑兵,也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要箭术出众,还要有娴熟的枪术,所以平均年龄在二十一岁以上。陆明夷今年十七,能从军校一毕业就进入冲锋弓队,算是相当难得了。也正因为他的年纪还小,同一队的队友大多比他要大上五六岁,只有齐亮只比他大两岁,最为合得来。听得陆明夷的话,他笑了笑道:“是帝国的残军啊。你在军校没学过《共和国发展史么》?” “那里只提了一句。” 《共和国发展史》是军校的一部教材。因为腐朽堕落,人民被压迫得挣扎在死亡线上,所以共和国一举推翻帝国,建立了光荣伟大的共和国。书上就是这样说的。毕竟,帝国灭亡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陆明夷太小,根本没什么印像。齐亮道:“帝国军很差,根本不会打仗,大概是被蛇人打得逃到那里去的。” 帝国军也和蛇人打仗?” 《共和国发展史》里,共分上下两篇。上篇是共和国与蛇人的七年抗战史,下篇是消灭帝国的五年战史。如果加上共和国正式成立前的十二年酝酿期,和平到来之前的战争足足持续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里,倒是最后五年篇幅最大,详细写了大统制力排众议,坚决排除了各种阻碍势力,最终催生了这个伟大的国家。只是陆明夷从课本里读到的只是在蛇人战史章中帝国军协同蛇人想要消灭共和势力的记载,根本没有说过帝国和蛇人也发生过战争。 齐亮哈哈一笑,道:“当然。那时蛇人可不管你是谁,只要是人就杀掉,所以一开始帝国也和蛇人打仗,后来被打败了才投降的。帝国军,没用极了。” 边上一个士兵哼了一声,道:“阿亮,两年前你在哪里?也敢乱说,帝国军的五德营哪是好惹的。” “五德营?” 那士兵两年前曾参加过朗月省一战,听陆明夷问起来,更是得意,道:“这是那支叛军的名字,原先是帝国最强的部队。两年前,毕将军,还有方将军两人带了三万兵,打人家一万多,还险些血本无归,毕将军自己都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你们还说得轻轻松松。”那一战中这士兵因为表现出众,被选入冲锋弓队,听齐亮说五德营不成,那简直是在指责自己的功劳立得太容易,自然很不服气。齐亮听他说得厉害,却也有点不服,道:“要真这么厉害,毕将军哪敢还只带五千人去?你也吹得太过头了。” “那一战五德营也被打惨了,到底只过了两年,他们恢复不了什么。要是和朗月省一样的实力,我敢说,借毕将军一个胆,他都不敢只带五千人去。” 边上一个老兵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喝道:“老汪,少胡说八道,祸从口出。” 被那老兵一喝,这姓汪的士兵也闭了嘴。只是话未说完,实在心有不甘,他讪讪地道:“这一战也不是容易的,你们都小心点吧,别把小命丢在西原了。” 这五德营真这么厉害?陆明夷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雄心。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西疆的天空,看上去更是广阔无垠,让人看了便有种任我翱翔的豪气。 看我的吧。父亲,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他默默对着自己那个从没见过面,曾经名满天下,却无人再提的父亲说着。 第5章 势弱用奇1 刀光一闪,一根足有人大腿粗细的木桩从中而断,却只发出了一声如同割过软泥般的声音。 这种木桩的木质虽然并不如何坚硬,但毕竟太粗了,就算用锯子去锯,只怕也要锯好一阵才会断。可是这一刀劈过,断口极为光滑,只是边上有些相连。更难得的是,这木桩并不是埋在地上,而是平平搁着的。这一刀的力道、准头,实在不作第二人想。 见这一刀竟有如斯威力,边上几个年轻的士卒全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看着那个持刀站立的老者,不由想道:“陈将军真不愧有铁刃之号,这种刀法,天下有几人使得出来?” 铁刃陈忠。虽然年近六旬,须发都已花白,但他的刀依旧雪亮。看着那木桩边上相连,他眼里闪过一丝颓唐,叹道:“真是老了。” 不说别的,只是两年前,当他领着几千个,而且大多数是妇孺的残兵败将来到这里,定义可汗想要把他们当成奴隶的当口,正是他一刀将定义可汗金帐前的石鼓砍成两半,震慑了这些最崇敬英豪的异域之人,允许他们在河中西原立足。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陈忠知道自己的力量已大不如前。假如再有那石鼓,自己肯定是砍不开了。 所以一定要尽快把这些年轻人培养起来。在这片只凭力量说话的草原上,自己已无法再守护他们几年了。他将大刀插在地上,喝道:“看到了没有?马上刀法,不在花哨,只在三个字:狠,稳,准。这三字也是一切击刺之术的根本,出手要狠,双臂要稳,刀口要准。你们不要看这木桩粗,其实就算是生铁,本身也有纹理在。你们若能在纹理上发出雷霆一击,便是生铁也能破开。来,你们试试。” 这话一出,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变色,有一个勉强笑道:“陈将军,您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哪有您这样的神力。” 这话说得也是。陈忠的神力,出自天生,这些年轻人虽然也有些力量不小的,可是也只不过与常人相比要大一些,和陈忠比起来,只怕要两三个才能比比。陈忠笑了笑道:“当然不是要用这么粗的,你们可以用细一点的木桩练起。” 他们正练着,一匹马远远地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极是英武,只是左手却有些变形,竟是个残废。这人到得近前,那几个年轻士卒都停下了手中刀,举手行礼道:“薛帅。” 这人正是楚国大帅薛庭轩。他翻身下马,向陈忠行了一礼,道:“父亲,孩儿有礼。” 薛庭轩与陈忠之女陈星楚本有婚约,朗月一战败北,陈星楚被毕炜斩杀,自此以后薛庭轩也对陈忠以父亲相称了。朗月省一战,五德营精英几乎丧尽,陈忠痛定思痛,自觉无统率之才,所以帅位由薛庭轩接替。薛庭轩的左手在两年前朗月一战中废了,可是这两年来他更为刻苦,兵法枪术都大非昔比,独臂枪薛庭轩和铁刃陈忠,正是这个小小的楚国在西原立足的两大支柱。陈忠见他行色匆匆,道:“庭轩,出什么事了?” “刚接到羽书传报,共和反贼再次来犯,大约一月后就要到了。” 薛庭轩这话说得也并不响,但边上的人全都大惊失色。特别是这几个年轻士卒,朗月省一战时他们还都只是少年,对当时的亡命奔逃记忆犹新,听得共和军又要来犯,都吓了一大跳。 陈忠的脸也抽动了一下,道:“谁是主将?” “上将军毕炜。” 薛庭轩的口气虽然平和,但这话终究已透出一丝刻骨的仇恨。毕炜是斩杀了陈星楚的大仇人,就算薛庭轩再镇定,说到这名字时还是有些激动。 “毕炜又来了?真是上天保佑。”陈忠的脸仍然如石头一般,只是眼里也有了一点隐隐的怒火。“多少人?” “先行五千,后继还有三千。” 八千人!这个数目不啻于一个惊雷。河中一带,由于部落众多,城邦林立,一般大部不过十余万人,小部只不过一两千,能有一万士兵,便已是极强的了。像这一带最强的定义可汗,号称河中之首,也不过是三十万族人,拥众五万而已。而五德营逃到此地时,总人数不过六千许,士兵不满两千,而在朗月省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一万多士兵。朗月省的一万兵不敌共和三万,现在的两千,能敌得过八千共和军么?更何况河中一带一马平川,失去了天炉关这等天险。那些年轻人全在交头接耳,面上露出惧意。 陈忠将大刀交给身后的两个亲兵,道:“庭轩,马上召集众将会议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孩儿正为此事而来。” 说是众将,现在的楚国正规军五德营连陈忠和薛庭轩算在内,总数不过两千一百二十七人,列席会议的将领一共也只有八个。无坚可守,还要以一敌四,恐怕胜负已不言而喻。 当陈忠和薛庭轩进入楚都城的议事厅时,里面六将齐齐站立,行礼道:“陈将军,薛帅。” 议事厅里已挂着一幅地势图。这是刚到此间,薛庭轩就派了人四处查探画好的。薛庭轩看了看他们,道:“诸位将军,大家想必也已看过朱先生发来的羽书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从朗月省败退逃到了这里,陈忠一直在准备着共和军发动的下一波攻势。他向来不喜用计,却也派人潜入共和国境内。虽然这只是一招闲棋,那朱先生在共和国里也呆了足足两年,却终于发挥了作用。不管怎么说,这消息他们已及时知道,不至于措手不及了。几个将领齐声道:“禀薛帅,末将等已阅。” “先行五千,后继三千,大家以为该如何应付?” 敌众我寡,而且敌人都是精兵,己方却有不少是从没上过战阵的年轻人,要说如何应付,现在当然不会是个定论。不过这是五德营的传统,每次前敌会议都由众将提出建议。当初陈忠为信字营统领,虽然没提出过多少提议,但这个场面他却看得惯了,因此保留了下来。 现在的五德营仍然分仁义信廉勇五营,只不过一营只有四百人。五德营以仁字营为首,仁字营统领名叫董长寿。他是从士兵一步步杀上来的,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听得薛庭轩发问,他率先站了起来,道:“薛帅,兵来将挡,方才我们也商议过了。虽然难了点,但趁他们后继未至,分而破之,不见得会输。” 说不见得会输,这意思也就是说赢面并不大。虽然不好听,但这是实话。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如果反贼步步为营,攻我楚都城,又该如何?” 毕炜不是等闲之辈。以寡之众,分而破之固然是上策,可是毕炜会轻易上这个当么?五千人并不是绝对优势,两分之下便与五德营相去无几,毕炜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董长寿道:“虽然不容易,终要一试。”他一说,另几个统领也随声附和。 五德营精英丧尽,现在五大统领都是从士兵中提拔上来,未免有点言不及义。当初的仁字营统领杨易被称为不下于楚帅的帅才,言必有中。现在的会议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可听着董长寿这等言谈,陈忠不禁有些沮丧。董长寿在众将中已经算是精通兵法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薛庭轩脸上没什么异样,心中也不觉有些失望。楚帅的年代太远了,他的印像也已很淡,可是陈星楚在日,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无头苍蝇地说些空谈。五统领固然不是弱者,可是敌人却是更强的强者,这一战,究竟要如何应付? 他看了看一边一直不语的行军参谋道:“苑参谋,你可有什么看法?” 第6章 势弱用奇2 行军参谋苑可珍,今年四十出头。虽然年纪并不很大,但他的资格却与陈忠相同。陈忠从军时,他是帝国工部的一个年轻小吏。帝国灭亡后,苑可珍不愿留在共和国,一直在五德营中。虽然他以前从未从过军,但兵法颇为熟悉,也出过几次可行之策。听得薛庭轩叫他,他抬起头,道:“薛帅,如果就事论事,两军相接,你以为哪一方会赢?” 董长寿险些就要叫道:“我们!我们必胜!”可是看薛庭轩面色凝重,他终不是鲁莽之人,这话也吞了回去。 薛庭轩没有多想,道:“共和军会赢。” 苑可珍嘴角露出笑意,道:“薛帅既然如此想,那么我们眼下有两条保全之路可走。” 董长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条来,没想到苑可珍居然有两条。他心里暗骂:“苑先生,你这是要出我的丑么,怎么不早说?”他已忍耐不住,道:“哪两条?” “第一条,全军放下武器,前去投降。” “放屁!” 这是五统领同时在骂了。五统领虽然性情不同,有急躁有沉稳的,可是听苑可珍说了半天说出这么条万全之策来,简直都要气爆了肚皮。若不是在这会议上,脾气最暴的勇字营统领刘斩只怕要一把揪住这位苑先生,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尝尝。只是听得他们破口大骂,苑可珍却又露出了笑意,道:“此路当然不通,共和反贼是无义之辈,我们投降了,他们多半还是要斩草除根,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 旁人还好,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已隐约听出苑可珍话中之意了,他试探道:“苑先生之意,是想借助外援?” 廉字营当初的统领廉百策以足智多谋著称,文士成虽然远不及廉百策多谋,却也有他几分遗风。苑可珍点了点头,道:“孤掌难鸣,独力难支。可是若能借得兵来,就不必畏惧敌兵了。” 董长寿皱起了眉头道:“定义可汗肯借兵给我们么?一则他们不敢得罪共和反贼,二来他们对我们也向无好意,只怕会弄巧成拙。” 董长寿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五德营逃到此地,并不是一帆风顺。那些在西原游牧的部落见突然多了这一批异邦之人,并不全都很好客,势力最大的定义可汗甚至傲慢地要五德营甘心为奴,才许他们立足。初来的半年里,当真是一日数惊,亏得陈忠和薛庭轩会同诸将软硬兼施,以手头仅存的兵力支撑着渡过这难关。定义可汗被陈忠的勇力所震慑,又被薛庭轩说服,觉得把他们当盟友远好过把他们当敌人,在结下了五德营称臣,每年向定义可汗进贡三百匹好马的盟约后,总算放了他们一马。这也是五德营的奇耻大辱,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只能忍气吞声。想要定义可汗出头挡灾,几乎不可能,所以董长寿听苑可珍说要借兵,借不借得来是一回事,借来了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 苑可珍却笑了笑,道:“定义可汗关起门来做皇帝,他未必怕共和军。不过,我说的借兵,并不是指他。” 董长寿吃了一惊,喝道:“思然可汗?那更不行!” 思然可汗是河中仅次于定义可汗的第二大势力,有近三万兵。兵力只有定义可汗的一半,势力自然也小得多,只是离五德营要近一些。所以当五德营与定义可汗结盟后,思然可汗虽然对五德营一般虎视眈眈,却也不敢明着对五德营下手。也许思然可汗在打着拉拢五德营的主意,可是只消想想也知道他不会是善男信女,一旦五德营没了定义可汗做靠山,第一个对五德营下手肯定是思然可汗。他刚说出口,苑可珍却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也不是他。” 董长寿急道:“苑先生,你说的到底是哪支兵?” 苑可珍看了薛庭轩一眼。文士成见他们打了个眼色,肚里雪亮,心知苑参谋定然是与薛帅已经定好了主意。薛庭轩接任大帅,只是两年的事。他几乎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年纪轻,加上曾是陈星楚的未婚夫,旁人总有些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才爬上去的。可是看样子,他们对这个左手已残的年轻大帅,其实都是小看了,薛庭轩一定是觉得自己资格尚且不够,所以故意定好了主意,却把功劳全归于这个资格很老的苑参谋,再故意先危言耸听,不至于让人大意。 明智,清醒,能忍。文士成是个老将了,在这个年轻大帅身上,他又依稀看到了当年楚帅的影子。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当即接口道:“苑先生,请不要再卖关子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有良策,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能够更加完备。” 薛庭轩见文士成看了一眼,面上再无忧色,心知他已看破自己的用心。他定下此计不无行险,关键就是五德营五统领这执行者的能力。本来有点担心,但此时却暗中舒了口气。 以前,自己一直是个冲锋陷阵的将领,现在却是一个决策者了。陈星楚留给自己的那部《兵法心得》中就说过,为将者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善用精兵者不是名将,真正的名将就是扬长避短,用好每个人的能力。这几句话的意义,他现在才算真正理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薛庭轩听着苑可珍侃侃而谈,目光却仿佛透过了屋顶,看着远方。虽然文士成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可是他不相信这些老行伍能对自己这条计做什么补充。势强用正兵,势弱出奇兵,《兵法心得》中的这句话倒是不易的真理。他不是个脑子一热,就脱光了膀子冲上去的莽夫,以现在这点兵力,想要从正面击败老于用兵的毕炜,那是绝无可能。可是毕炜将八千兵分为两队这一举措,却也让他看到这个平生大敌的一个小小破绽,那就是轻敌。在毕炜看来,五千兵要对付自己的两千兵便已足够,后面的三千兵作为补充,只是用来追击逃窜的五德营的。 郑司楚,多谢你,多谢你教给我冷静。他握了一下左手。左手已经变形,更似一把铁钩。两年前,自己就因为轻敌,结果败在那个年轻的共和军行军参谋枪下,若不是陈忠及时来救,连命都险些丢了。也是那一次失利,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枪法并不是天下无敌。可是两年后的今天,这笔帐一定要还给他。 毕炜,郑司楚,你们来吧,我等着。 …… 郑司楚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出神地听着程迪文吹奏一支笛曲,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突然其来。他打了个冷战,站起身打量了四周。程迪文把笛子从唇边拿了下来,道:“司楚,怎么了?” “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程迪文听他说得郑重,吓了一跳,道:“有奸细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不是在我们身边,而是在很远的地方。” 程迪文笑了起来,骂道:“得了,你还真成了神棍。以前法统吹牛说能练成千里眼顺风耳,你难道也练成了?” 虽然被程迪文笑骂了两句,可是郑司楚仍然面色凝重,道:“迪文,你发现没有,我们离五德营的老巢越来越近了,这一路你见过大群游牧的牧人么?” 西原沃土千里,尽是草原,那些部落逐水草而居,到处都是。计算行程,离五德营所建立的楚都城大约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在河中也已行进了十余日,可是这十多天里竟然没见到过几个牧人,难得见到的也只是赶了一两匹牛羊的贫人。虽说现在已是秋暮,此间水草也并不丰茂,牧人原本就少,可是如此少法,实在让郑司楚放心不下。 程迪文将笛子在手掌上拍了两下,道:“这个你担心什么,有大群牛羊的牧人远远地看见我们,自然逃个无影无踪了。” 郑司楚道:“是啊。可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逃?” “见了兵,还不逃么?” 郑司楚微微一颌首,道:“正是。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要对他们不利?中原军队有多少不入西原了,我读到此间的记载说,这里城邦林立,有三十六国之称,各国不论多少,都有些兵马,那些牧人应该也见惯了才对,为什么对我们会望风而逃?” 程迪文也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道:“你说为什么?” “恐怕,”郑司楚慢慢地说着,手指轻轻扣着掌心,“五德营是在用心战。” “心战?” “不错。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所以早就放出风声,说我们会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以至于那些牧人都望风而遁。” 程迪文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想绝了我们的补给啊。是要拖垮我们么?” 第7章 势弱用奇3 如果共和军与牧人有接触,从当地购买补给的话,那么补给压力就会大大减轻,五德营的抵抗也更增一分难度。只是五德营在河中已有两年,而共和军却是初来乍到,这一点上是注定要落后手了。这也是毕炜把军队一分为二,以三千为后继的另一个原因吧,并不仅仅是轻敌。保证五千人的给养,当然比八千人的要容易得多,看来毕炜已料到了五德营会进行这种心战。郑司楚担心的却不仅仅是大战前的这一处斗智,而是对五德营的韧性咋舌。朗月省一战,他只道五德营已是精英丧尽,再无还手之力,没想到到了现在还是守御谨严,一丝不苟,看来这一场战斗不会是一面倒的。从这方面来看,毕炜纵然老于用兵,还是有点轻敌了。 要向毕炜报告么?郑司楚有些犹豫。虽然毕炜对自己还算照顾,可是自己初到军中时,就曾因代一个犯了军纪当处斩首的士兵求情而和毕炜闹了一番矛盾。好在毕炜并没有往心里去,朗月省一战他对自己也颇为器重,可是郑司楚心中总有些疙瘩,知道自己与毕炜不是一路人,所以后来一直非常低调,凡事能躲则躲,尽量不去多事。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去禀报这一点,毕炜也许会说自己庸人自扰吧。可是,这话又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假如毕炜万一真因此败北,自己这个行军参谋岂非也是失职? 还是应该上一封书。五德营已在河中这个大牧场经营两年,战马一定非常充足。如果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对方的攻势大约会在己方行军还有五日,而他们只有两三日的时候发起。也就是说,再过几天五德营就会派轻骑前来骚扰,采取的定是一击即走的战略。假如真是这样,就说明了对方准备与己方打持久战,事情恐怕不好办,毕炜想要捕捉对方主力一鼓歼灭的战略多半行不通。郑司楚想必,道:“迪文,我回营房一下。” “现在就要上书么?” 毕炜领兵,颇有博采众议的长处,所以每次发兵前都要求行军参谋写一份策划,然后从中采纳最优综合而成。这一点是毕炜的长处,可是他毕竟是主将,采不采纳由他说了算。在出师之始,郑司楚已经上过一封了,当时却觉得时机还早,只能泛泛而谈。经过这几日,他觉得以前那封上书未免估计太过乐观,已有必要修正。 郑司楚回到自己营帐,点亮了灯,取出一张纸来,斟酌着辞句。他在军校里就有文武双全之名,书法很不错,文思也足,这封上书并没有多少字,很快就写成了。写完后,就立刻到中军。毕炜正在与几个亲近将领饮宴,他把上书交给了毕炜的亲兵便回去了。 上完了书,天也已不早。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睡了,只有一些放哨之人还围着火塘烤火,大概有人打着了野味正烤着吃,冰凉的夜风中远远地传来一股焦香,更显得祥和。 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战死在草原上?郑司楚不知道。每次战争,肯定要死人,他只希望死的不要是自己。 第二天天一亮,全军又要出发了。郑司楚刚收拾了营帐,一个传令兵骑马过来道:“郑参谋,郑参谋在么?” 郑司楚心知定是毕炜看到了昨天自己的上书,派人来叫自己过去商议了,忙过去道:“我在。” 那传令兵道走上前来,将一封信递过来道:“毕将军有信给你。” 郑司楚一怔,接过信来,在传令兵的腰牌上销了号,撕开信封看去。里面正是昨天自己的上书,不过毕炜在上面批了几句话。自己说五德营在实行心战,毕炜批道:“此言是。叛贼已无余力,唯作此跳梁之举。”在自己判断的五日后五德营可能会派轻骑劫营那一句下面也批道:“此言是。令各部加紧戒备,以防骚扰。”只是在自己建议防备五德营联同各个部落那一条下,毕炜写得最长,说的却是此事之不可行。在毕炜看来,河中各部如同一盘散沙,而且全对五德营不怀好意,又不敢得罪共和军,其中最大的两部更是与共和军已有约定,所以说五德营想说动各部联军抵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没见到大股牧人那一条,毕炜根本没理睬,大概觉得这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全都不痛不痒。虽然毕炜大多赞同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却没有叫自己当面商议,只是在上书上批了两句。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中自己也上过一封书,那一次毕炜十分郑重地将自己叫去,细细商议,现在却只是批两句后把上书退回来,可见他并没有真当一回事。只是从这一件事中,郑司楚已隐隐嗅到了毕炜的骄气和暮气。 所谓名将,也并不永远都是名将吧。即使是如天人一般的丁大帅,最终还是逃不脱毕炜的追杀,只能说这时代已经不是这些老人的时代了。郑司楚淡淡地想着。以毕炜现在这情形,唯有希望五德营正如毕炜所说,精英丧尽,再无能人。如果再有一个陈星楚,即使共和军的兵力占了上风,郑司楚还是觉得胜负之数顶多只三七开。而现在,毕炜这封回书,则把他心中共和军的胜算又降了一成。不过,假如没有陈星楚这样的人,那么即使毕炜已经犯下了好几个错误,这一场战事还是稳赢的。毕竟,毕炜没有把握错大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把那封书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雪白的纸片,被车轮压进了泥里。虽然心里不高兴,可是郑司楚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言中。 …… 一只苍鹘在空中打了个盘旋,直落下来。薛庭轩伸出套着皮套的手臂让苍鹘落下来,从苍鹘脚上解开了一个束得紧紧的小皮囊。 里面是一张撕碎后又拼起来的纸。虽然并不完整,但基本上可以看得出来。苑可珍看薛庭轩脸色一变,再是展颜大笑,诧道:“薛帅,这是什么?” “你看看吧。” 薛庭轩把那张破纸交给了他。苑可珍看了几个字,皱起眉道:“糟糕,他们居然料到了!” “不,你看看下面的批文。” 苑可珍的面色却依然十分凝重,道:“薛帅,这未必不是共和军的骄兵之计。也许,他们故意把这消息透露给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没有防备。” 薛庭轩笑了起来,道:“苑先生,你未免太过虑了。这张纸是斥候从共和军拔营后的泥地里找出来的。如果他们真个故意让我们知道这消息,不该撕得如此碎法,也应该更易让我们发现才对。所以,这必定是共和军中有人向主将上书,结果被驳回了。” 苑可珍仍然没说话。拼起这张纸,一定也花了那斥候不少时间,薛庭轩说得固然没错。可是这也说明,共和军中已经有人生了疑心,特别是最后一条,上书之人说要防备五德营联合各部,几乎已经说中了薛庭轩此计的关键。不管怎样,对方仍然会有所准备。他轻声道:“薛帅,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他还要再说,薛庭轩已道:“苑先生,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在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处的斥候也飞书来报,共和军确有使者抵达两处。” 他正从腰间一个皮囊里摸出几根鲜肉条喂那苍鹘。那苍鹘啄了一根,仰头正吞着肉条。薛庭轩淡淡地道:“毕炜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是此人毕竟已有暮气,使者颇为傲慢。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二人虽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一定心怀不满。而毕炜也显然觉得,我只能从这两处求兵。《兵法心得》上说,兵者诡道,远者交,近者攻,示强以弱,示骄以谦。只消这一战得胜,阿史那史与仆固氏将来一定会为我所用。” 薛庭轩说得不响,但话语中却自信之极。苑可珍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忽然一热。 这个青年人,已经从两年前的那一场大败中走出来了。此时薛庭轩说来,事无巨细,几乎都在他掌握之中。这两年来五德营休养生息,此间气候也不似朗月省般恶劣,营中又以妇孺居多,人口增长得很快。再过十年,当下一代长成之时,也许就是五德营的复兴之日了。 第8章 势弱用奇4 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薛庭运筹帷幄,却也是“几乎”掌握了全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畏头缩尾固然是自取败亡,可太过自信也不是取胜之道。薛庭轩现在,就有点稍嫌太过自信了。可要自己说出薛庭轩此计中还有什么破绽,却也说不上来,充其量不过泛泛提醒一句不要太大意而已。他想了想,道:“现在答应出兵的各部,是不是真靠得住?” 薛庭轩道:“是。我已将此事告知四部,四部受定义和思汗压榨已久,已是迫不得已,也唯有依靠我们一途了,否则迟早会被吃掉。有他们这两千人,毕炜的兵力就不占优势。” 西原种族极多,共有十余族。其中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族的后裔,定义可汗则是从极西东来的罗刹族。这两族都信奉西方景教,而薛庭轩招揽的四个小部却受中原影响,都信奉法统。信仰不同,种族不同,而这四个小部又人单力薄,在定义和思然两大部的压迫之下,只能委屈求全而已。当初五德营还在朗月省时,与他们就有过联系。陈忠和薛庭轩带五德营来到此间,得这四部引路之助不小。这两年五德营表面上向定义可汗称臣纳贡,极为恭顺,暗中与四部的联系却更为紧密。法统的医术甚精,五德营中医正肖虚明就是法统上清丹鼎派传人,由他与这四部中的法统法师联系,为四部修订因年久散失的法统典籍,教授医道,因此这四部早已与五德营定下攻守同盟,只不过为了瞒过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表面上显得各不相干而已。连五德营的五统领都不知道,知道此事的只有薛庭轩、苑可珍,以及执行此事的肖虚明等寥寥数人而已。四部人数很少,加起来也不到六七千人,最大的一支有三千人,还能出数百之兵,另三部则只靠游牧为生,以前并无养兵。与五德营取得联系后,薛庭轩选派教官,这两年里为四部练兵,现在已能派出两千之众,可谓倾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容忍五德营立足,其实这也是一大原因。苑可珍倒不担心那四部会反咬一口,只怕他们畏惧共和军势力,不敢出兵相助。可是毕炜派使者去招抚定义和思然可汗,等如斩断了这四部的退路,如果五德营败亡,他们没了靠山,定义和思然可汗也一定会马上吃掉他们了。薛庭轩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看来的确大有一战之力。可苑可珍毕竟还有些担心,兵力虽然并不占劣势,可毕竟有一半是异族之人,合兵一处的磨合仍然大成问题。他轻声道:“那么,薛帅,你觉得这一点的胜负有多少?” “说五五开,你想必不太信吧。我想,应该在四六开左右。” 苑可珍皱起了眉头:“胜算有六成?” “不,四成。” 薛庭轩见苑可珍眉头一扬,又笑道:“不过,这是两军正面交锋的胜负之数,却没算到另外的变数。如果我策划中的几步全部实现,那我们的胜算当在八成以上。” “八成?” 这个成数让苑可珍也吓了一跳。虽然他觉得薛庭轩有点过于自信,却也没料到他会自信到这等地步。他道:“真有那么大胜算?” “现在当然还只是四成。” 这时,一骑快马突然从楚都城里疾驰而来。楚都城,是五德营到了西原后筑起来的,名虽为城,却并不太大,城墙也只有两丈高而已。这样的小城在中原实在不值一提,不过西原各部都游牧而居,像五德营这样筑城屯田的极少,所以在西原一带也算是大城了。只是要以之对抗擅于攻城的共和军,实在太过单薄了。苑可珍看着那匹马向他们过来,突然道:“薛帅,是不是让城中妇孺先行转移?”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毕炜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转移妇孺,也要分兵保护,正中了他各个击破之计。”他见苑可珍仍是忧心忡忡,笑道:“苑先生,先听听来者之报再说。” 那一骑马已飞奔到了他们跟前。马上骑者也不下马,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薛帅,苑参谋,廉字营骁骑周继祖有礼。” “怎么样了?” “文将军命我向薛帅禀报,已按将令布置停当。” 薛庭轩双眉一扬,眼里已露出一丝喜色,向那周继祖行了一礼道:“很好,替我多谢文将军。” 等他一走,苑可珍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道:“文将军的手脚真快。” “是啊,提前了一天。”薛庭轩的兴致已高了许多。他手一抖,那苍鹘离臂破空直上。他看着苍鹘飞去,笑道:“苑先生,现在就算以后诸事不顺,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了。” 的确。苑可珍的心中阴霾也似散去了许多。没想到文士成的动作如此之快,看来毕炜这一次真遇上了劲敌。他道:“现在就要看四部的配合。薛帅,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好。”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他看着那苍鹘越飞越高,直入云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战,必将震动数千里之外的共和国。而对于西原的广袤土地而言,大概不下于一次天崩地裂了。五德营必将在血与火之中崛起,将来的五德营也必将走出楚帅的阴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 离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远征军放慢了行军速度。 远道而来,敌人以逸待劳,过于急进,只是给敌人以破绽。毕炜老于用兵,这种错当然不会犯。一路斥候兵不断来报,五德营并没有弃城远遁的迹像,看来五德营也是无法割舍那座苦心经营起来的楚都城。这种小城,抵挡西原惯于冲锋野战的胡骑,大概还有些作用,可是在携带神威炮的共和军面前,挡得住骑兵的城墙定然难挡十余炮轰击。 胜利就在眼前了,而自己退伍,享受安闲的日期也已经很近了。 在大车中,毕炜拔出腰间的镇岳刀,用一块丝巾细细擦拭,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那部花白的胡须。这把古老的刀经过数百年居然还能如此锋利,大概连铸刀的大帝都没想到吧。可是再锋利的刀,也和人一样会衰老,会破碎。大帝开国所铸十三把名刀,现在留存于世的还有几把?李思进的百辟刀和陈开道的赤城刀都碎了,大帝所用定国刀在帝国破灭时不知下落,数百年帝国,代代传承不息的海靖省孙氏,到了共和国一般走上了末路,无法再割据一方,只能在雾云城里担当一个闲职而已,孙氏昆吾刀大概还在,可一定已满生红锈,不复昔年的锋锐。就算这把看上去锋利如昔的镇岳刀,在军圣那庭天手上,曾号令天下,风云为之变色,但经过几百年的磨洗,其实早已单薄脆弱得多了,还能保留多久? 他把刀身擦尽了,又细细涂上一层油膏。那是鷫鹴膏,一种十分少见的奇鸟身上所产的油膏。这种油膏细腻无比,号称永不干涸,每年都要涂一层,以护住刀锋。可鷫鹴膏再奇妙,毕竟还是会干的。 就像人生。 毕炜摇了摇头。现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戎马征战一生,出征也不知有多少次,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老了吧?此道那小子,也已经长大了。 毕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意。这种笑意,大概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就算他的儿子毕此道也没见过……不,其实毕此道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了。毕炜也已不记得儿子懂事以后自己有没有对他笑过。毕此道,将门之子,却转而学文,成为士人,现在已是方阳省流沙县的县令,还颇有政声。这个年轻的县令,即使不靠身为上将军的父亲的荫蔽,也是个颇有能力的官员了。 第9章 势弱用奇5 想到了儿子,毕炜的心里就流溢着少有的温情。经过了太多的厮杀,他比谁都更清楚军人的命运。毕此道不喜欢从军,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更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再掌军权,就算对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大统制,也不会猜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吧。等这一战结束,上将军毕炜光荣退役,以后就在雾云城养老。在小院子里种种花,养养鸡鸭,这把年纪再学点棋琴书画,就算学不出什么门道也不要紧。说不定,自己还来得及在史书中读到赞美自己的辞句,那倒是当真不错的结局。 的确不错。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是太远了,一切都等这一场战争结束吧。五德营纵然已是今不如昔,可爪牙还在,绝对不能有丝毫大意。他又想起先前郑司楚所上那封书来了。记得郑司楚的上书中,提到要小心五德营联合西原各部作战,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却也不能不防。势力最大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不会发兵相助,可那些不及五德营势大的小部落却有可能会被卷进来。不过,那些部落都太小了,如果五德营真个把那些部队混编进来,兵力可能会多一些,战争力却只怕反而下降。军权贵一,一支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五千共和军精兵,足以击破两万由十几个部落联合而成的联军,所以毕炜最担心的还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部不会出手,就不必太过虑了。至于军械,五千人里编了一支十人的飞艇队,两门神威炮,加上冲锋弓队,怎么算五德营也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战力。在朗月省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但那两门巨炮早已失落,西原的钢铁铸炼较中原也落后了数十年,连日用的菜刀马蹬之类也要靠西原来中原的商人贩运,五德营纵然有人会冶铁,这两年里铸造出了火器,可火药的运用却大大落后,大概至今也没有共和军用的白火药。这样算来,五德营实在没有一点是占上风的,五千精兵击破他们,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毕炜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作为一个多年征战的战将,他明白五德营曾经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初大统制不惜极大的损失,也要将这支已是残缺不全的队伍彻底消灭,并且已掌握了绝对先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这十几年来,他们屡败屡战,固然被打击得四处逃窜,却总是死而不僵。这一次,会不会仍然在自己的雷霆一击下脱身? 也许,还是把郑司楚叫来商议一下?他原本对这个国务卿之子不太看得起。这一类二世祖,大抵仰仗父辈余荫,想在军中谋个出身。可是经过朗月省一战,他对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他对谁也没说过,假以时日,这年轻人必定是后辈战将中出类拔萃之辈,能力应该远在自己之上。可还有一句话他也从没对旁人说过,每次见到这年轻人,总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其实从外貌来说,郑司楚与那人并不太相像。可是他们的神情有时竟是酷似,竟让他恍惚中觉得那人又重生于世。所以朗月省一战后,他也是有意没有去提拔郑司楚,前几天郑司楚前来上书,他也故意只是批驳了几句,可他心底却有些赞同郑司楚所说的几点大多很有道理。防备五德营的心战,以及他们可能会在这几日发动奇袭,这两点毕炜都已加倍注意。对西原各部进行怀柔招抚,软硬兼施,斩断他们可能帮助五德营的可能,保证补给线畅通,这些他都已吩咐诸将着力去做了,所以这两天郑司楚也没有再来上书。而今天已是郑司楚预料的五德营奇袭的最后时机,等到了明天兵临楚都城下,五德营想要奇袭就已失去机会了。真有奇袭的话,就一定是在今日。 他拉了下车铃,守在车外的亲兵立刻掀帘而入,行了一礼道:“上将军。” “把几位将军请来,召开紧急会议。” 这次的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前军冲锋弓队五百人,左队长洪修光;中军三千人,统领廖武、尹世通,后军一千五百人,统领岳良。这四人中,除了洪修光因为是冲锋弓队的统领,身份特殊以外,另三人全是下将军的军衔,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共和军的中坚。这些人都是老于行伍的宿将,行事稳重,不会出差错的。 可惜林山阳在朗月一战中战死了,不然调度分派的事也不必毕炜事必躬亲。这林山阳跟随毕炜已久,虽然不是大将之才,但做事不折不扣,兢兢业业。本来郑司楚是接替林山阳的绝佳人选,可是毕炜就因为每次看到郑司楚,都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所以一直没有提拔他当自己的副将。 等自己退伍以后,不论谁来接替,自己都会大力举荐郑司楚。不过,这一次就让他做好幕僚的参谋之职吧。毕炜想着,把镇岳刀插入鞘中。 传令未久,诸将都已过来。行过礼,落座已毕,毕炜扫了众人一眼,道:“诸位,战事已在面前,诸军可曾分派停当?” 洪修光军衔虽然较低,但他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所以率先道:“禀上将军,冲锋弓队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炜已下过令,这几日冲锋弓队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准备交战。这支兵原本就是精兵,冲锋弓队更是强中之强,不论是整体战力还是单兵攻击力,在整个共和军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毕炜点了点头,道:“廖将军,尹将军,岳将军,你们呢?” 三将齐齐站起,道:“我军已万事俱备,不敢有误。” “斥候汇报如何?” 廖武道:“禀上将军,斥候未发现周围有异动。” 毕炜轻轻敲了敲案头,道:“五德营若要奇袭,定是清一色骑军,机动力极强。真要杀过来,等斥候发现恐怕也来不及了。诸位将军,敌军想要击倒我军,今日实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敌人就已大势已去,诸位万万不可大意。从今日开始,全军休息时一律不得卸甲。” “遵命。” 这些年战事纵然不多,但廖武等人也是从与帝国征战时成长起来的将领,当初雾云城外的会战他们也都经历过。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他们对五德营的战力同样记忆犹新,不消毕炜说得也不会大意。此时见毕炜再三吩咐,更是加倍小心。 第10章 燎原之火1 “今天叛军真会发动进攻么?” 程迪文拎着件软甲撩开帐帘进来时,郑司楚又在灯下读着那部《十七年战史》。见程迪文风风火火地进来,他笑了笑道:“你盼着他们来?” 程迪文撇撇嘴道:“得了,你说什么笑话。毕将军现在让全军休息都不能卸甲,要是他们不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郑司楚指了指自己的领口道:“不来的话,我们不过是休息得不太好而已。可真要来了,那穿上甲胄,就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他们是行军参谋,平时并不用身着战甲,不过战袍下总穿着贴身软甲。此时郑司楚已将软甲穿好了,程迪文却被突然告知不能卸甲,一肚子都是气。他脱下战袍,一边系着软甲,道:“司楚,你说,现在的胜负在几成?”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毕将军诸事合宜,起码也该有六成胜算。” “才六成?” 郑司楚笑了起来:“你以为六成小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六成就是十成的胜算。现在那四成,只不过就是意外而已。” “什么意外?” “如果猜得到的话,就不叫意外了。”郑司楚说着,却又皱皱眉道:“我还从没经历过这种草原上的战事……” 他没说完,程迪文已撇了撇嘴道:“得了,说得你已是身经百战一般。你还不与我一样,只是在朗月省打过一仗。” 郑司楚讪笑了一下,道:“不过这本《十七年战史》中说到的也少。约略有些相似的,只是对狄人之战而已,所以我也说不出五德营会有什么意外之举使出来。” 中原诸地,皆是平原丘陵,战争大多是攻城战,野战则大多依靠地形之利,只有与狄人所处的大漠与此间有些相似。只是共和军与狄人没发生过战事,帝国时狄人倒是多次入寇,但这本书里说到帝国军的战事少而又少。郑司楚熟读兵书,可到底经历过的实战并不多,何况书上记载也少,郑司楚再聪明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程迪文听他都没什么主意,有点担心地道:“那怎么办?” “战事变化莫测,但行军之道,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一般是出奇兵偷袭,如果有地形之利,也有可能借助水力、风力之类。像雨夜偷营可以事半功倍,一来可以掩去马蹄之声,二来雨夜敌方多半不备,像我军有许多火器,一旦下雨便不能使用。” 程迪文此时已把软甲穿上了,听郑司楚这般说,他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今天天气晴好,看来不会下雨。” 郑司楚笑了起来:“也没有这等说法。所谓兵法,原本就是势强用正,势弱用奇。而奇兵正是要料敌所不能料。十二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程迪文叹了口气,道:“你说了半天,等如没说。那今天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偷营?”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说他们肯定要来,结果他们没来,总比说他们肯定不来,结果却来了要好一些吧。迪文,多做准备不会有错,有备无患,毕将军这一点完全正确。” 程迪文咂了下嘴,道:“没想到你现在现在对毕将军如此信服。” “毕将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早被人干掉了。”郑司楚把书放回怀中,道:“走,我们再去查看一次。” 行军参谋之职,正是为主将出谋划策,分派调度。现在虽是扎营,事情不多,但还是要去看一下。程迪文在家时,他父亲程敬唐就曾对他说过,凡事多听郑司楚的建议,而事实也证明郑司楚所谋多半有中,更让程迪文信任。他道:“好,走吧。” 因为毕炜有令,马匹皆不下鞍,他们的坐骑也都拴在帐外,拉出来就行了。上马刚查看了一圈,忽然听得东边发出一阵喧哗。程迪文手搭凉篷,道:“出什么事了?” 毕炜整军甚严,扎营中不得喧哗。郑司楚道:“声音平和,不是来偷营。走,去看看。” 他们刚要到中军附近,已见一队人拥着几个身着胡人服饰的人向毕炜的大车走来。毕炜已闻报下了车,身边的亲兵高声道:“何事喧哗?” 有个军官上前道:“末将后军岳将军帐下。启禀上将军,这几位自称是思然可汗来使,携带粮草前来劳军。” 毕炜发兵之时便已派使者前往思然可汗处联系,取得思然可汗承诺不相助五德营,却也没想到他如此殷勤,居然会来劳军。他哼了一声,道:“请他过来。” 那几个胡服之人走上前来。到了毕炜跟前五六步远,他们齐齐跪下,当先一人道:“共和国毕上将军在上,小人思然可汗帐前沙黑那拜尔都有礼。” 这人高鼻深目,眼珠湛蓝,确是胡人,但中原话却十分流利。毕炜知道沙黑那是狄人官职,后来狄人受中原影响,此官改名为少监。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部后裔,官职保留原先称谓,看来不会有假。他点了点头,道:“拜尔都大人费心了,你们来了多少人?” 拜尔都手捧一封卷轴道:“小人先行,带来的是牛八十口,风干羊肉两千斤,新鲜蔬菜五千斤,煤一千斤。” 草原上不比中原,大多没有田地,肉食虽多,蔬菜却少。远征军至此,最让伙头军头痛的便是蔬菜供应。从中原运来的话,路途太远,到了这里多半烂光了,思然可汗送来这笔食物虽然不算很多,牛羊肉也罢了,那五千斤蔬菜却是雪中送炭,更及时的是煤。河中地带不比中原,没有那么多柴禾树木,很多地方都是马粪牛粪,也有烧煤的。毕炜也淡淡一笑,道:“请拜尔都大人回去后,代我多谢思然可汗。来人,设宴款待拜尔都大人诸位。” 拜尔都也是一笑,道:“大人好意,拜尔都不敢推辞。只是那八十口牛还在后面,我让这几位从人去赶来,将军之宴,唯有小人领受了。” 毕炜微微一颌首,转身让身边的一个幕僚随拜尔都的从人前去接收。思然可汗定然是怕了共和军军势,想要趁机前来讨好。当初大帝的势力曾伸入河中一带,虽然年深日久,中原大军的威名在草原各部中依稀还有流传。平了五德营以后,共和军的势力必然也趁势进入此地,这思然可汗一直屈居定义可汗之下,一定打着靠拢共和军,将来好与定义可汗争雄之意。他道:“拜尔都大人,请。” 郑司楚和程迪文在一边看得清楚。见是前来劳军的,程迪文松了口气,道:“思然可汗倒是会烧热灶。”他见郑司楚皱着眉,又是一怔,低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道:“那些东西,若是下毒的话该怎么办?” 程迪文心中一沉,道:“是啊。毕将军会不会大意了?” 要是这些食物中有毒,诸军吃了的话,等如被解除了战斗力,仗不打就已败了。程迪文听郑司楚一提醒,马上也为之一凛。郑司楚道:“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转到辎重营处,那里正有几个士兵在几辆大车上卸货。两千斤风干羊肉,五千斤蔬菜,一千斤煤,着实不少,一扎扎地推了不少。他们刚进入辎重营,那辎重官叫王伏扬,也认得这两位行军参谋,招呼道:“郑将军,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 郑司楚见一边有几个医营之人在忙碌,小声道:“王将军,医营在检查么?” 王伏扬也小声道:“是啊。毕将军交待的,严防有诈,万一下毒的话,岂不是中计?” 第11章 燎原之火2 煤不会有异,就堆在一边。郑司楚见那些医官不时抽检,每一扎羊肉、每一捆蔬菜都拿来试验一下。这样子查法,看来是万无一失了。知道毕炜早有预料,他也终于放心。 查得如此之细,要查完大概得花好一阵。他道:“王将军,请忙吧,我们先走了。” 王伏扬忽然一笑,道:“等一会我叫人送点检查好的过来。羊肉菜汤,味道倒是挺美的。” 郑司楚见他误会自己是要来打秋风,脸不免有点红了。他和程迪文两人都是国家重臣之子,在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只是出征在外,吃的尽是干粮,有羊肉菜汤喝固然是美事,可他自律甚严,到辎重营来打个秋风之类的事从来没做过。不过王伏扬也是一番美意,他淡淡一笑道:“多谢了。不过我不太吃得惯羊肉。” 程迪文倒是有点垂涎三尺。狄人并不精于饮食,不过那些肉干却是别有风味,他很想尝个新鲜。被郑司楚推着走了,他有些不情不愿,道:“司楚,你急什么,王将军也是好意。” 郑司楚道:“你想吃羊肉,回去后我请你大吃一顿吧,现在可不忙着这个。” 那拜尔都看来确是前来劳军的。可是,他们迟不来早不来,偏生是这时候来,未免让人生疑。程迪文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司楚,你还在担心什么?” “看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思然可汗大致是在乌浒水一带活动,也就是这儿的北边,而五德营在西南面。如果那些人不是从北边而来,那么此事仍然可疑。可是郑司楚此时的疑心已是若有若无,食物并没有下毒,那拜尔都也坦然赴宴,显然此事并没有什么异样。 也许,我也是太多疑了吧。当看到北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随风还隐隐传来牛铃之声,离这儿已是不远,定是拜尔都说的那八十口牛正在赶过来。活牛当然不可能下毒,医营也可以免了这一遭差事了。不然,再去检查几千斤牛肉有没有毒,医营的人非骂死不可。郑司楚终于放下心来,道:“迪文,走吧,回去歇息了。” 扎营时他们已忙了半天,这一阵又在营中穿行半日,确是有些倦意了。程迪文打了个哈欠,道:“好歹能睡半宿觉。” 他们刚转过头,程迪文眼角忽然看到那处地方有一点红光破空直上,无声无息。这一点红光并不大,但草原空旷无比,在暗蓝的天空里更显得显眼。他道:“司楚,你看,那是什么?” 程迪文也已看到了这一点红光了。他盯着那红光没入云霄,渐渐暗去,喃喃道:“是花炮!” 火药发明后,除了军用,民间也慢慢开始流传。硫、硝、炭这三种东西都不是难得之物,民间又多心灵手巧之人,他们在火药中加了种种秘药,做出了各色花炮焰火在节庆之日施放。眼前这点红光,明明就是最寻常的一种叫“钻天猴”的焰火。也许思然可汗的手下把今天当成一个节日么?可是郑司楚的双眉已然紧皱在一起。 不对,事情不妙了! 虽然不知道五德营到底会出什么奇计,可是这花炮明显是在施放信号。郑司楚心如风车一般在转着念头,没等他猜出敌人的用意,眼前忽地一亮,耳边也传来了一片炸裂之声。 是北边的牛群中,突然燃起了一片大火。暮色黯淡,原本看不清,但火光一起,便能看到一排惊牛正向这边奔突而来。蹄声如疾雨,尘土也飞扬而起,那一排牛群后面,火光连成一片。 火牛阵! 郑司楚的心底呻吟了一下。这计策他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不过一直不当一回事。因为中原的牛十分宝贵,何况真要使用火牛阵,又要对手扎营不动才行,所以这种计策实是绝无仅有,只能当故事听听,听过也算数。可是他却没想到,河中之地多的就是牛羊,又是一马平川,这种计策的确是可行的。 居然没有算到!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敌人的用意。先前拜尔都劳军,食物定然并无异样,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共和军而已。而拜尔都坦然赴宴,也是作为死间,抱了必死之心了。在共和军刚失去戒心之际,突然发动,这计策实在狠毒。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岳良的叫声:“不要忙,钉鹿角,退后!” 鹿角是扎营时的一种器械。钉在地上后,可以代替围墙。敌人以火牛进攻,鹿角正好可以挡住惊牛的去势。岳良经验丰富,又受毕炜千叮咛万嘱咐,虽然事起突然,但马上就想到了应变之策。 后军足有一千五百人。此时已经纷纷涌上,将鹿角钉死在地上。程迪文却已慌了手脚,道:“司楚!司楚!”郑司楚已掉转马头,叫道:“快回中军,” 先手已失,但只要应变得当,还是不会有大碍。岳良的应对没有问题,只消全军不要自乱阵脚,纵然敌人用了这火牛计,还是不算什么。现在首要之事就是前去禀报毕炜后军有变,那个正与他饮宴的拜尔都是个死间。 郑司楚的马极快。可是他刚回到中军,却见中军处已是一片火光,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群。他没想到居然会乱成一团。他见有个士兵正急急走过身边,喝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已是心慌意乱,手里拿着枝长枪,一时间也不知是谁在问自己,顺口叫道:“上将军遇刺了!” 这话让郑司楚的心头又是重重一沉。毕炜遇刺!战事还没开始,主帅就已遇刺,这一仗还能如何打法?一时间他也乱了方寸。正在这时,却听得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刺客已经伏诛,全军妄动者,斩!” 这是毕炜的声音。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并没有受伤的意思。被他一喝,正在乱跑的士兵立时站住。郑司楚坐在马上,看得清楚,中军帐虽然起了火,但毕炜被几个亲兵簇拥着坐在帐前一把椅子上。 毕炜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军心镇定下来了。他还不知后军出了什么事,看了看身边的亲兵,低声道:“郭中军,你立即拿我的将令向诸营传令,全军上马,不得妄动!” 中军官名叫郭凯,就是毕炜现在最为接近的那个幕僚。他虽然没什么领兵才能,但因为跟着毕炜很久,最得毕炜信任。他行了一礼,道:“遵命。” 郭凯刚走,有个士兵的马已到了近前。毕炜的亲兵见一骑马疾驰而来,正待呼喝,那士兵已然滚鞍下马,高声道:“敌军用火牛冲击后军!” 这人是后军的传令兵,传的话简明扼要,没一个多余的字。毕炜所统一军,一直最擅长的就是远程武器,因此火器带了很多。这也是毕炜击败五德营的信心所在。虽然他也一直都没有看出拜尔都的破绽,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拜尔都突然出手攻击,还是被毕炜一直严防的亲兵格毙,可是他也知道拜尔都只是一个死士,五德营真正的攻击还在其他地方。听得这话,他心头一沉,忖道:“原来是这样的攻法。” 以火牛攻击,毕炜同样不曾想到。不过,岳良跟随他已有多年,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手下颇为不俗,火牛这等奇计顶多只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立稳阵脚,除非五德营能放出上万条火牛,将此间变成一片火海,那是谁也没办法,否则岳良定有防守之道。哪知他刚要开口,后军处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声响极为惊人,地面都为之一颤。毕炜脸上登时变色,喝道:“快守住火器!” 第12章 燎原之火3 共和军现在用的是白火药。与硫、硝、炭这三者混合而成的黑火药相比,白火药威力要大得多,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危险性太大,容易走火,平时保存必须极为小心。白火药遇到一点火星都会炸开,所以平常总是以木匣封好,收藏在水桶之中,连铁器都不能见。一旦白火药被炸开,恐怕这一座大营都要被炸个底朝天不可。 此时全军都已开始行动。虽然遭到了奇袭,但远征军仍然未乱。冲锋弓队已上马在外围巡逻,防备五德营趁乱打击,中军开始紧急灭火,以防火势烧到火药。虽然混乱,但并没有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司楚骑着马站在边上空旷之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本想报告毕炜,没想到岳良的传令兵来得更快,此人果然名下无虚。飞羽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他抚了下马鬃,低声道:“别怕,乖乖的。”原先他的座骑也叫飞羽,在朗月省一战中被陈忠斩断了马腿。战后郑司楚不忍抛弃它,费尽心血将它运回了家中。眼下这匹是他花重价买来的,一般取名叫飞羽。原先那匹飞羽已经残废了,但那本是一匹牝马,以之为种马,这两匹飞羽已生了两匹小马,看来用不了几年亦是两匹神驹。因为已经损了一匹,所以郑司楚对这匹飞羽更为爱惜。 程迪文这时也已过来了。他勒住马,道:“司楚,我们怎么办?” 他的反应没有郑司楚快,马也没有郑司楚的好,此时才赶到。郑司楚道:“先不要下马,静观其变。” 现在那些火牛已被岳良钉死的鹿角挡住,而火车拖着的车上似乎并没有多少火药,爆炸声也已歇了下来,看下子危机已经过去。可是郑司楚心中还是极为不安,五德营此举,不惜动用了死士,还布置了火牛,难道真会雷声大,雨点小么?现在下马充其量就是多一个救火之人,但在马上,随时可以观察周围,以防突变。 肯定还会有第二波攻击。只是,第一次攻击他未能料到,还能料到第二次么?郑司楚一直对自己的智谋颇为自诩,此时却感到莫名的惊恐。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现在的敌人,却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可以说正好击中了毕炜的要害。假如我是主帅的话…… 郑司楚正想着,从后军的方向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对程迪文道:“走,再去看看。” 程迪文刚从后军赶过来,现在又要赶过去,着实有些不愿。可郑司楚已经走了,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好在这回没有走多少路,前面已围了一群士兵,毕炜也正在其中。在他们中间,是一辆已翻倒在地的大车,一头牛倒在地上正不住挣扎。这火牛居然冲破鹿角到了这里,要是牛群再多一点,恐怕真能冲到贮放火药之地,把军营炸个精光都说不定。 那匹火牛的身后,拖的是一辆简易大车。车子并不大,只不过几根木板拼起,再加上两个轮子,车上装的却是一些还有余烬的柴草,更多的却是一个个包裹。那些包裹有不少已经破了,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石块。 “是煤么?”程迪文在一边小声道。 煤固然可以燃烧,但用煤来火攻,恐怕也太笨了,根本无法引燃。郑司楚也摸不着头脑,他翻身下马,道:“迪文,你帮我看着马。”快步向前走去,拿起了一块石块。 这石块黑黝黝,上面带着些金属的光泽。一拿在手上,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腰刀“喀”一声响,钢刀竟要脱鞘而出。 这是什么?他正自一怔,有个在车边的士兵叫道:“上将军,是磁石!” 磁石?郑司楚更觉奇怪。他拔出腰刀来放在那石块边,果然刀身一下被石块吸住了。寻常磁石的吸力并不大,但这块磁石却大不一样,吸力不小。 五德营费尽心机,把磁石扔到这里来做什么?郑司楚皱了皱眉头,突然想到了以前读到过一部书上的一个故事。 据说某个将领领兵经过一个山谷,谷中山贼全都只穿些皮甲,而己方却身披重甲。照理这只是一面倒之势,但追入一个山谷时,那些甲兵竟然动弹不得,原来这谷中有大量磁石,敌军身着皮甲,手持铜刀,在谷中能来去自如。这故事也是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写的笔记,真伪莫辨,郑司楚读到后只觉有趣,也一直不太相信。五德营把磁石扔到这里,难道想靠这些磁石吸住我军么? 他摇了摇头。这样的计谋,未免太幼稚可笑了,敌人并不会如此。那么,他们要做什么? 他正想着,程迪文忽然在那边叫道:“司楚!司楚!”他扭头一看,只见程迪文手中拉着两匹马,仰头向天。他跑了过去,道:“这是些磁石。你发现什么了?” 程迪文道:“好像,有一大群鸟飞过来了!” 此时军中一片喧哗,郑司楚根本听不出空中有什么异声,但他知道程迪文最大的爱好是吹笛,他的耳力也远超常人,定然不会听错。他从马鞍边掏出望远镜,向天看去。 望远镜虽然并不清楚,可还是能看得远一些。望远镜中看去,却见天空中有一片黑影正急速飞来。 不是鸟,鸟没那么大,而且每个影子后还拖着一条火光。郑司楚皱起了眉头。难道五德营也有飞艇?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失声叫道:“飞行机!” 那正是毕炜的声音。毕炜发现五德营用火牛冲营,带进来的只是一些磁石,一般觉得摸不着头脑。此时空中的呼啸声很近了,他也已听到,抬头望去,赫然已见空中的十余个影子。看到这些影子,毕炜就倒吸一口凉气。 第13章 燎原之火4 那正是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 飞行机是帝国军的特别武器,能载两人在空中飞行,从空中轰击。风军团人数本少,帝国覆灭时,风军团也全军覆没,飞行机没有留存,懂得制造飞行机之人亦已不在人世。共和军因为有飞艇队,同样是空中部队,虽然速度不及飞行机,但威力要大得多,所以对飞行机一直并不重视。两年前毕炜与方若水攻击朗月省的五德营残部,当时五德营正在试图复制飞行机,却一直未能成功,造出的飞行机只能如风筝一般飞行,并不能载人。但当时在战事最终,五德营统帅陈星楚用手头几架不全的飞行机载了火药进行远程攻击,险些炸到了自己。从那以后,已经两年没再见过飞行机了,没想到现在又再次看到。 五德营的飞行机,应该仍然没有进展,还是不能坐人。可是他们再和那次一样,在飞行机上放上几十斤火药,当成一个能飞行的炸雷使用,那也是极为棘手的事。毕炜也清楚,飞行机虽然能够飞得比共和军的神威炮射程更远,但那么远法,准头已根本无法掌握,可看起来这些飞行机却如长了眼睛一般直向营中冲过来,竟是毫不偏差。 难道,五德营的飞行机终于复制成功了? 他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却听郑司楚惊叫道:“快离开磁石!” 磁石!这一瞬间,毕炜终于知道五德营真正的用意。拜尔都的死间,火牛阵,其实都是这一条计策的准备。飞行机上一定也装着磁石,而先前带来的那一千斤煤中,定然混杂着大量的磁石,他们还嫌不够,又用火牛把这些磁石也弄到远征军营中,这样飞行机虽然是从极远的地方飞来,也能准确无误地击中远征军营地。想到了这里,他已是遍体冷汗,也叫道:“快走!” 晚了。一架飞行机已一头扎了下来。一到地面,“轰”的一声,立时炸开。这飞行机上装着六十斤火药,五德营的火药并不甚多,一共也不过两千余斤,这里的十架飞行机就已用去了三分之一,里面还夹杂着许多铁片瓦砾。随着炸开,火热的碎片四片飞溅,烈火亦如泉涌,把地上炸出了一个深达三四尺的大坑,一些就在飞行机落地之处的共和军被炸得粉身碎骨,鲜血亦是四处溅开。 这一声巨响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了郑司楚心上。完败,完全没有半点胜机的败北。自从出发这一天起,他一直在评估着毕炜此行的得失。假如我是远征军统帅,那会如何?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毕炜的角度却看待,也一直觉得自己肯定能比毕炜做得更好一些。可是这一声炸响把他所有的估计都炸得粉碎,就算自己能弥补毕炜几个错失,却也一般无从挽救目前的败局。 知己而不知彼,一样毫无胜机。他抬起头,翻身上马,喝道:“迪文,往前走!” 正如火牛阵只是这条计策的准备,飞行机的轰击同样不会是最后的手段,仅仅是第一波攻势而已。当飞行机全数爆炸后,五德营骑兵的突击一定马上就要来了。尽管这一点郑司楚早已料到,可讽刺的是,准备得再充分,计划得再周详,反而在这个计谋中陷入得更深。假如毕炜没有下令全军放慢速度,步步为营,而是一股作风杀过去,五德营固然可以以逸待劳,却也无法使用这种计策了。而两军正面交锋,起码也有六成赢面。 真是可笑。郑司楚想着。可笑的不是毕炜,而是自己的自命不凡。自己在心里抨击毕炜的骄气与暮气,认为他轻敌,却没想到自己同样犯了轻敌的致命大错。五德营在楚都城岿然不动,本来还觉得那是他们走投无路,没有人会去想其实是诱敌之计。现在,不可一世的远征军,兵力战具各方面统统占上风,却连楚都城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已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了。当初想的六成赢面,现在是十成的输面了…… 不,起码还有一线胜机。 他突然勒住了马。程迪文没想到郑司楚还要往回走,连忙也勒住马道:“司楚!” 郑司楚叫道:“你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往前冲,我马上就来。”他转身向中军冲去。行军参谋虽然没有领兵之权,可地位不低,现在又是混乱之中,军衔比他们低的同样要接受他们的号令。程迪文对郑司楚几乎有些迷信,就算现在这情形也是一般,叫道:“是。”拍马向前冲去。 飞行机已接二连三地向地面轰击。此时有七架飞行机落地,只有一架错过了路,坠到营帐以北数十步外,没有伤人,其它几架尽数落在了营中。如果现在检点战果,那么大概是一比一千吧,我方的战果仅仅是斩杀了一个死士,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悬殊的比例。 郑司楚的心头都似在滴血。此时诸军全都乱成一团,中军有后退的,后军有向前的,挤在一处都难以分开,而空中还有三架飞行机在盘旋,随时都会落下。混乱中,有人高声叫道:“全军向北移动!” 那是毕炜的传令兵在高声吼叫。这传令兵倒是尽忠职守,此时喊得仍然清清楚楚。可是听得这个命令,郑司楚几乎要吐出血来。 楚都城是在西南边,毕炜一定觉得五德营的奇袭会从南边而来。的确,南方一定会有敌人,可是敌人算计得如此精准,肯定也算定了这一点,所以北方才是他们的主力所在。现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向前冲锋,撕开一条血路,就算不行,也能及时转而向南。现在移向北边,却是落入了敌人算计之中,一旦在北方遭到迎头痛击,转掉头向南,那就大势已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一催马,飞羽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此时已能看到毕炜被一些亲兵簇拥着。他现在没有坐在那辆大车上,而是骑着一匹马。郑司楚冲到近前,高声道:“毕将军,向西去!” 他刚说出来,耳边又是一声巨响,却是一架飞行机正击中了火药帐。那些火药虽然是封在水桶中的,此时已被震破,纷纷引燃。这一声响方才的更要响亮数倍,一道火舌直冲云霄,那些奉命守卫火药的士兵连哭叫都来不及就被卷入火舌。 火药帐里存放的尽是远征军的火器。这一下爆炸,气浪将二十几步外的人都冲倒在地。郑司楚虽然离那里有五六十步,飞羽还是被震得惨嘶一声,前腿跪倒在地。他猛地一提缰绳把飞羽拉了起来,耳中仍然带着巨震后的嗡嗡声。抬头看去,却见毕炜被震得摔下马来,被一群亲兵拥着向北而去。 完了。最后一个机会也已失去。郑司楚没有再去理会毕炜的死活,转身向西冲去。他的马脚力极快,比寻常战马快得多,冲了几步,却听得前面程迪文正在叫道:“要向前去!大家向前!” 郑司楚打马到了近前,也叫道:“毕上将军有令,这里哪位是骑兵队最高指挥官?” 程迪文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又惊又喜,叫道:“司楚!”有个将领催马上前,应声道:“末将中军第一队队长,翼尉沈扬翼。郑参谋,你可有上将军将令?” 这沈扬翼生得面如鹰隼,两眼极是明亮。中军共分十队,这里大概只是一队人马。直接统领中军的是两个下将军,翼尉已是中级军官,沈扬翼领的又是第一队,当然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郑司楚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末将行军参谋,校尉郑司楚。毕上将军急令,命前队向前突围。” 沈扬翼道:“遵命。” 郑司楚曾得过共和国二等勋章,又是国务卿之子,他的名声在军中可以说不下于毕炜,沈扬翼不认得程迪文,却认得他,但军中有急事交接,必须报出自己的军职、军衔,这是纪律,郑司楚也一丝不苟地执行。只是沈扬翼却也想不到,这个行军参谋此时其实是自行下令了。 第14章 燎原之火5 程迪文也不知郑司楚是自行其事,方才他好说歹说,沈扬翼总是不听,郑司楚一来他就听了,不免有点讪讪。他见郑司楚已打马向前,忙靠过来道:“司楚,我们要冲锋么?” 郑司楚道:“不是,突围。敌人定会有阻挡,但这里会是虚兵。”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实是忐忑。五德营这连番进攻实在太出人意料了,那个布局之人实在了得,郑司楚虽然算定对方在远征军西面会虚张声势,可也不能十分确定。 此时四周皆是火光,到处都传来厮杀之声,敌军竟似从天而降,自四面八方围住了远征军。火牛狂奔,飞行机轰击,这两波攻势已打乱了远征军的阵脚,此时突如其来的奇袭更是给了致命的一击。本来远征军虽然损失惨重,终究还能抵挡,可这时毕炜也被震晕过去,诸军失去了统一的号令,已乱作一团。程迪文扭头看了看身后,道:“司楚,毕将军恐怕被围了,要不要回去接应?” 郑司楚摇了摇头:“没有用的。” 中军一个队,满员是三百人。沈扬翼这个队是骑兵队,但并不满员,也就是在两百多人而已。前两波攻势,损兵大约在千人左右,现在那边起码还有三千人以上可以动用。无论如何,这三千人也是自保有余,可听声音却已成一面倒之势。 兵败如山倒。任你是千锤百炼的精兵也不例外,一旦败下阵来,同样不可收拾。对百战百胜的毕炜落得这么个下场,郑司楚虽然一直对他颇存看法,心中也不免黯然。现在这两百多人掉头杀回去,充其量也只是给败退下来的远征军阻挡片刻而已。就像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一盆水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沈扬翼这时打马靠过来,道:“郑参谋,上将军给你什么急令?” 郑司楚道:“一往无前,直取楚都城。” 做梦!程迪文简直要失声叫出来。当五千人整装待发,毕炜也以持重为上,不敢直取楚都城,现在这两百多人倒可以了么?沈扬翼脸上初时也有些惊愕,马上展颜道:“好计!不愧为上将军之策。” 应该是好计,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反败为胜之机了。五德营大举奇袭,出动了这么多兵力,楚都城一定十分空虚。假如毕炜还和他年轻时那样惯于猛冲,那么五德营这条奇袭之计就会作法自毙,楚都城早已破了。敌人竟然敢如此大胆,设这个空城计,郑司楚也一直不曾料到,只有听到四面八方都遭受攻击了才算明白过来。现在虽然晚了点,却也并不太晚,可惜的是冲锋弓队在中军受攻之时已全数回援,否则这条反攻计的赢面要多好几成。 现在只有两百余人……要用这两百余人攻下楚都城,虽然是行险,却也并非不可行。假如毕炜能够咬住五德营的奇袭队,那么他们就失去了立足之本,那些跟随五德营的小部落必然树倒猢狲散,最终胜利还是属于共和军。就算毕炜被彻底打散,五德营遭到的损失也不会小,想要夺回楚都城也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后继的三千人赶到的时候,他们终究要难逃一劫,所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拿下楚都城了。 司楚,上将军真有这样的命令么? 程迪文看着沉思着在马上疾驰的郑司楚,心中不自觉地想着。他记得清楚,郑司楚让自己去传令向前冲,分明是在见毕炜之前。 显然,郑司楚是在自行其事了。可是程迪文并没有多嘴,不仅仅是和郑司楚的交情以及信任,而是同样有一条军令,若有紧急军情,主将不能过问行军参谋提议时,只消有两个以上行军参谋发令,效令等同主将所发,但后果亦将由行军参谋负责。郑司楚一定是用这条军令在自行调度军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败迅雷不及掩耳,程迪文对毕炜的信心也一瞬间跌到了谷底,现在他更愿意相信郑司楚。反正已经败了,现在就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就看郑司楚能不能扳回局面。 十月七日夜,远征军受叛军突袭大败,行军参谋校尉郑司楚、程迪文,会同中军第一队队长,翼尉沈扬翼,突击叛军巢穴楚都城。 十月八日…… 在程迪文心中,这一段战事的总结应该是这样写的。远征军扎营所在地距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行军路程,但这样快马狂奔比行军足足快得五六倍,明天天亮前能到赶到。这篇总结的重头和结尾,就要看明天了。 远征军刚休整过,而今天扎营时毕炜也下令全军马不解甲,人不下鞍,现在的速度可以说是最高速。刚冲出一程,前面已能见到密密麻麻的火把,不知有多少人在,约摸总在千人以上。沈扬翼看得有些发毛,叫道:“郑参谋,硬冲么?” 郑司楚头也没抬,道:“敌人正在突袭,此处火光虽多,却不移动,只是虚张声势,一支疑兵罢了。” 沈扬翼听他说得如此肯定,心里不觉得定了些。郑司楚神机妙算之名,自从朗月省一战后就在军中传开了。年轻,勇猛,足智多谋,加上是国务卿之子,简直天生就是一个传说。沈扬翼虽然有些担心这种传说只是言过其实,但郑司楚的态度如此坚决,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青年的确有几分本领。现在,该印证他的第一个判断了。如果前面并不是疑兵,而是一支重兵的话,那还是趁着没有全军覆没,立刻向两边突围算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前进速度极快,沈扬翼刚打定了主意,距前方已经只有几十步远了。现在看去,那些火把更是密密麻麻,耀人眼目,后面更是尘土飞扬。郑司楚摘下了枪,喝道:“小心脚下!” 是疑兵。当看到那些尘土和火光时郑司楚就已确定。倍则围之,五德营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从四面包围远征军,甚至只能主攻一面,最可能是从北而来,也有可能从南面进攻,而西边这表面上看来最要紧的方向,却最不可能是五德营主力。这个敌人既多智,又大胆,毕炜败在他手上也是不冤。可是这种近乎狂妄的大胆也让他留下了最大的破绽。 郑司楚盯着前方。虽然只是疑兵,但对方一定也会设下栅栏鹿角之类。陷阱倒不怕,要挖陷阱得花费很多人工,五德营的用意只在阻拦,应该不太会做这种事倍功半之事。他最怕的还是五德营在这边也会布下火牛阵。如果真有火牛,那么自己这两百来人就不知怎么死了。可到了现在,只能赌一赌。 他放慢了一点速度,一直保持着走在旁人的蹄印之上。这样做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是他也没有多想。现在这种孤注一掷如果没有自己主持,那么程迪文、沈扬翼和这些人全都难逃一死。现在就算牺牲掉几个人,也是为了更多人的活命。 快马如风,蹄声如暴雨。那些在此间设疑兵的五德营士兵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从这边突围。他们原本都是在马后拖着树枝,做出千军万马的样子,一见有人杀来,登时向两边让开。薛帅说过,敌人往这边冲的可能性极小,就算冲过来,也不要恋战,闪开就是,后面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可是这支共和军却全是骑兵,速度快得异乎寻常,人数也少得异乎寻常,他们刚往两边一闪,那些人已尽数冲过,后面竟是空空荡荡,再无后继。 怎么回事? 这支疑兵的统领是五德营勇字营的半个百人队,领兵的是个百夫长,名叫罗兆玄。罗兆玄这一队人个个骑术精强,机动力极高,而他本人也颇有能力,很受薛庭轩器重,所以薛庭轩让他们担当这个重任。可是这几百个突围而去的共和军也让他们懵了,半晌摸不着头脑。事前薛庭轩分析过两种情形,一种是共和军根本不会向此间来,另一种是全军孤注一掷,都向西进发。可现在这情形,似乎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了。说那些是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那支共和军未免太过严整,人数也多了点。说他们是有意想要从此间突围,那他们人数也太少了点。 应该是一支在败势中失去指挥的残部。现在应该向薛帅汇报吧,可现在薛帅恐怕也在发动总攻。罗兆玄想了想,这一小股共和军此举,到底算不算已经看破了这条疑兵之计?薛帅有命,一旦共和军看破了,自己这一队人马便自行躲开,不必强行防守,因为防也是防不住的。可他们没看破的话,就不能擅离职守。现在,还是应该在原地保持不动,这支队伍很可能是想要夺路而逃的共和军派出来探路用的。他们不再回转,应该更让共和军觉得西方有重兵把守,这支探路的骑军已全军覆没,薛帅的策划也可以更好地实现。 就这样吧。罗兆玄打定了主意。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险些破坏了薛庭轩苦心布置的全盘计划,会差点让共和军来个大翻盘。可现在,共和远征军却的确已陷在了薛庭轩的重重包围中,无法自拔。 第15章 天网之漏1 毕炜果然下令向北突围! 得到这个报告时,薛庭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他手头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共和军正面交锋,何况楚都城无论如何还要留下数百人留守,他能动用的兵力,只是一千七百五德营,以及四部的两千兵。这两千人是四部所有的力量,一旦失败,也可以说就是四部的末日到了,所以这一战他也已踏上了绝路。文士成的廉字营早已奉他之命,绕道赶着牛群到了共和军后方,其余一千三百余人他分了一半在共和军以南,由董长寿统领,其余人,还有四部的两千人,都已在共和军的北方了。四部原本就在楚都城与思然可汗之间活动,这里调度也要方便得多,薛庭轩知道火牛计与飞行机轰击之计定然会成功,最担心的还是毕炜最后下令向南突围。不论在火牛与飞行机双重攻击之下他们会损失多少,董长寿的实力还是不足以抵挡他们。可现在这样一来,位于北面的五德营绝对主力足以与共和军一战,董长寿一部从南面攻来,两方合流,像一把铁钳一样封住共和军西去之路,断了他们最后一个翻本的机会,现在的共和军只能向东逃去了。 而东面,正是文士成的火牛队。 苑可珍与他商讨这个计策时,对西面的只设疑兵不无忧虑。西边是楚都城大本营,却最为空虚。此番倾巢而出,一旦共和军向西突破,前面的一系列措施就尽成虚话。依苑可珍之意,四队火牛队,应该留一队在西面,可是薛庭轩反驳了他的意见。牛在西原一带是最宝贵的财富,这一次四队火牛队会损失八十头牛,对于五德营来说也是个大手笔。如果留一队在西边,假如共和军全军西进,也不过是阻挡一时而已,而共和军不来的话,这一队火牛就浪费了。不如索性只设疑兵,把火牛都交给廉字营来使用。第一波火牛的任务,只是把磁石带进共和军营中。当共和军觉得计仅于此,那就错了,因为火牛还有三队。他们在向东逃跑时,这三波火牛队的冲锋,足足抵得上数千精兵的战力,这就是《兵法心得》中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现在,南北两方已经合流。就像立下了一道坚不可破的闸门,共和军即使想要孤注一掷,来个反突袭也已没机会了。胜券在握,薛庭轩更是欣慰。 毕炜,愿你命大一点,别死在乱军中了。 他指挥着诸军掩杀,心里这样想着。与共和军不同,五德营和四部胡骑都是马比人多,因此人人都是骑兵,机动力在共和军之上。那四部胡骑先前还有顾虑,此时见敌人大势已去,再也不留手,一个个叫着“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挥舞着长刀拼命冲杀。法统信仰的是三清,最高神是一个骑牛的老者,名叫“老君”。法统在中原十分平和,但传到西原一带后,因为常年颠沛流离,已变得大富攻击性。薛庭轩还希望共和军残部回去后能疑神疑鬼,觉得那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发兵支援,迫使他们近期不能再度来犯,事先曾告诫过,要他们进攻时不要呼喊这等口号。但那些胡骑杀得性起,哪里还管,他也只能命五德营也呼喊同样口号。现在只能希望那些急着逃命的共和军在慌乱中没有发现其中异样,只道都是五德营喊的。其实五德营中虽然有不少是法统弟子,但信仰远不及四部那么坚定,法统弟子并不太多。而法统的密号咒语之类极多,什么“急急如律令”之类,十分拗口,五德营念来哪有四部胡骑那么上口?一时间声震四野,共和军其实已不知这些对手在念些什么东西。 乱军中,毕炜终于醒来了。 被那一声爆炸震得五脏移位,此时他仍然感到心口空落落的,而败北的痛楚却清晰地横亘于胸。 败了,败了。从还是在帝国为将开始,毕炜领兵数十年,虽然不是从无败绩,但败得也从无如此惨法。毕炜猛地坐起来,喝道:“诸将何在?” 他的大车移动不便,已经丢弃了,现在坐的只是一辆运兵车。几个亲兵见上将军昏迷至今,突然精神十足地坐了起来,也吃了一惊。其中一个道:“禀上将军,方才有人禀报,尹世通将军阵亡,岳良将军已受重伤。” 这次远征,毕炜以下就是三位下将军。三人中一死一伤,勉力支持的也只有中军的廖武一人了。毕炜扫视了四周一眼,喝道:“带马过来。传令兵,传令下去,全军不要妄动,结阵坚守!” 现在这种情况,败局已定。如果再令出多头,分批突围的话,只给对手以各个击破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立稳阵脚,再作定夺。那些亲兵见上将军已经恢复,发令如山,心中为之一定,传令兵立时前去发号传令。 毕炜一军,向有共和军精锐之称。就算在这等情形,只不过片刻,全军登时已齐整了许多。现在共和军已被压到了一处,毕炜发令只不过片刻,几个传令兵便已回来。 中军损失一千以上。后军损失七百以上。只有冲锋弓队,因为全是骑兵,机动力强,又一直在外围抵御,五百人还剩下三百七十多人。 只剩下三千多人了。这个兵力,如果真要一战,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可是兵败如山倒,士气已经落到了谷底,想翻本已不可能,只能想办法突围。五德营已经将共和军四面包围,岳良的后军曾试图向东突围,结果被一阵火牛队冲击,损失惨重。报上来是损失七百,只怕没受伤的已剩不下几个,几乎已失去战斗力了。能一用的,可以说只剩下中军和冲锋弓队这不到三千人。 到底该怎么办? 毕炜皱起了眉头。他刚上了马,边上的中军官郭凯已急道:“上将军,叛贼又要突击了!” 五德营因为全是骑兵,来去如风,共和军守御虽严,可辎重尽失,五德营的骑兵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不时削过,将外围的士兵扫去。再经过几次突击,共和军就会如一个被削去果肉的水果一样,内核尽出,到时五德营的致命一击就会如一根坚钉般钉进来,将共和军分为两半。到那时,一切都完了。可是现在要退只能向东边退去,东边又有火牛阵在防守。不知五德营的火牛还能放出几波,就算只剩一波了,聚拢在一起的共和军也经受不住这等打击。 毕炜想了想,忽然喝道:“好,聚集所有力量,向西突进!” 五德营倾巢而出,楚都城一定城防空虚。如果能有一两千人能突破重围,一举夺下楚都城,就算五千远征军损失了四千,这一仗还是赢了。毕竟后继的三千人马上就会来,五德营不能重新夺回楚都城,就只剩全军覆灭一途。现在发出这命令虽然晚了些,但应该还不是太晚。 为了求胜,可以不择手段。毕炜一直怀有这样的信念。只要取得胜利,五千远征军,包括自己的性命,全丢在这里都无所谓,不要说损失五分之四了。他勒了勒马,嘶吼道:“出击!” …… 确是强兵。 从望远镜里看到共和军急速集合,大旗已指向西边,薛庭轩心里不禁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尽管失误了一些,但应对得大体还算正确。不过,共和军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时机,在五德营尚未合流时他们就全军向西突围,还能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现在这样子,只能是遭到屠杀了。他把枪一指,喝道:“传令下去,诸军不要恋战,让车营上。” 第16章 天网之漏2 还在帝国时,帝国军有四相军团中,风军团的飞行机,水军团的螺舟,火军团的神龙炮,还有地军团五德营的铁甲战车,号称四大神兵。后来共和军出现了神威炮,凌驾于神龙炮之上,也有了飞艇,足以与飞行机匹敌。水军团全军投降,螺舟之秘尽归共和军,但铁甲车仍然是五德营的独得之秘。朗月省由于地形崎岖不区,铁甲车无法使用,西原却是平原地带,铁甲车更能一展所长。在西原,金铁难得,像地军团时期那样全部由钢铁铸成的铁甲车已不可能,薛庭轩将铁甲车改造成了厢车,使之更为轻便。威力虽然不及当初的铁甲车,可用来防守却是无往而不利。要布置厢车其实并不方便,一旦有缺口,厢车的威力就会大减。现在南北两军已经合流,厢车也已布置完全,西边已不再是疑兵,共和军现在想突击,等如撞上了铜墙铁壁。 毕炜,你彻底败了。 如果毕炜就在面前的话,薛庭轩一定会这样对他说。看着这个给五德营带来灭顶之灾的敌人在自己手下完败,实在是说不出的快意。如果提着他的脑袋回去祭奠星楚和五德营战死的英灵,那才是大快人心。 想到此处,薛庭轩更是意气风发。 突击的五德营接到命令,已在且战且退。四部胡骑没有五德营那样严明的纪律,在共和军的反击中有一些损失,却也并不很大。两千胡骑,一千七百五德营,现在的损失顶多只有三百人以下,而且大多损失的是胡骑,而敌人的损失大概已有己方的七倍以上。这一战就算在此结束,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从现在起,一定会对五德营刮目相看,而西原之上从此也将崛起楚都城这第三大势力。这不仅仅是一场胜利,带来的更是五德营在西原的霸主地位。这一战后,前来依附的小部落更会增多,要超越思然可汗已不会太遥远。然后,再联合思然可汗向定义可汗下手,扫灭了阿史那氏后,对思然可汗的仆固氏发动攻击,帝国重光也并不是不可想像。 将来,会有一个薛氏大楚王朝么?薛庭轩不敢再想下去,可是这念头就如同一杯诱人的毒酒,让他难以放弃。 一切,就从现在开始。一个新时代,必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眼前的五千共和军的鲜血,将是这新时代的第一件祭品。 薛庭轩的双眼已是灼灼发亮,停在他肩头的那头名叫“风刀”的苍鹘也不时从喉头发出“咕咕”的低鸣,似一柄在鞘中跃动鸣响的宝刀。 反击过来的共和军前锋已经在二十几步以外了。薛庭轩把大枪猛地一举,喝道:“出击!” 掩在前排的骑兵忽地左右闪开,在后排待命的厢车立时上前。“喀喀”连声,几十辆厢车的铁链已连在一起,行成一条长长的防线。 西原的钢铁十分珍贵,厢车已放弃了整体钢铁的设定,只在前面装设铁甲。这铁甲可以翻平,平时就变成独轮车,一旦停下将铁甲翻起,就成为一排连在一起的盾墙。共和军已在准备一场大战,没想到面前突然出现一堵高达六尺的铁墙,他们吃了一惊,不待反应过来,厢车后已是万箭齐发。 厢车都是由义字营执掌。地军团时期,廉字营的箭术为全军之冠,但现在的弓箭手都已集中在了义字营。厢车的车身也十分简单,其实是一把可以连射的巨弩。义字营统领名叫羊叔奋,是个屈指可数的神箭手,在他统率之下,义军营的箭术更是远超其它诸营。 这一排快箭放出,共和军措手不及,冲在最前的骑兵纷纷倒地。巨弩射程可达千步,现在只有这几十步,力量更是能穿透铁甲。那些冲在前面的共和军被利箭穿透,纷纷摔落马下,不住惨叫,可后面的共和军仍然冲了上来。巨弩虽然可能连射,要装填还是要时间,而箭支也是有限,因此并不能多放,趁这时候,那些共和军也已开始放箭。 骑射,本是毕炜一军的强项,冲锋弓队的骑射更是强中之强。可是他们的箭虽然不比五德营放出的慢,射在那些铁盾上却纷纷弹开,只有零星几人躲闪不够好被射中。只是这支共和军竟然在厢车的攻击之下还没有散乱,尚能反击,出乎意料的强悍也让薛庭轩有些吃惊。他将大枪一举,喝道:“再放!” 厢车利守不利攻,箭带得也不多,主要还是用来作为防御工事。薛庭轩见共和军攻势丝毫不慢,心知先前设想的迭次射击已不能成立,索性将箭全部放出,省得混战后无法再用。 箭如雨下,又有近百个共和军落马。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的也尽是鲜血的味道,耳边响着未死之人的惨叫。 用厢车挡住敌军攻势,敌人势弱后,骑军再度出击,这正是薛庭轩的构想。当这一波进攻结束,战鼓忽然擂响,总攻开始了。 共和军被厢车拦住,已无法前进,而五德营却可能随时冲出,伤者也能及时回来医治休养,所以两军的损失实在不成比例。共和军的战意仍然颇盛,在这等攻势下还是无法抵挡。在挡住了两次进攻后,五德营的第三波攻势直如雷霆万钧。不论是五德营还是胡骑,全都一往无前,共和军连退却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着士兵一层层倒下,五德营的战旗越来越近,耳边那种“三清在上”、“急急如律令”的吼叫也越来越响,毕炜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这支勇猛的精兵,失败来临时竟也如此惨不忍睹么?五德营竟然真如传说中一般,就算斩去头颅,四肢仍能奋战。只道他们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可是强弩毕竟是强弩,现在还会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地军团天下至强,信不虚也。 这话是丁亨利曾经说过的。在共和军,谈论前帝国本是件犯忌的事,但丁亨利作为共和军第一战将,与地军团交战多年,当时谁也不会认为他说这话是为地军团张目,只是心有同感。毕炜虽然对这话一直不服气,可这时却也想说出同样的字句来了。 地军团五德营,不愧是天下至强。可是,你们别以为胜利就已经唾手可得。 他举起长枪,喝道:“共和国的勇士们,随我来最后一战!” 年轻时,他也曾身先士卒,可后来就一直没有过这种机会。此时少年时的热血却像再一次沸腾起来。上将军毕炜,纵然有过“三姓家奴”的骂名,死也要死得像个共和国的勇士,让此道不会因为自己而抬不起头来。 上将军冲锋陷阵!这个消息让已在崩溃边缘的共和军精神为之一振。现在已走投无路,唯一的希望就是杀开一条血路。共和军的“毕”字大旗依然未倒,跟着毕炜向南转战而去。 东、西、北都已有重兵把守,只有南方相对较弱,这一条生路也只能在南方。共和军这最后一击却也让董长寿有些难以应付。此时已是短兵相接,共和军此时残余的兵力还有两千余人,以他这七百人实在有点难以抵挡。好在共和军虽众,却是腹背受敌,能与他交战的不过只有七八百人,一时间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乱军中,商君广带着几个人抢到了毕炜跟前。他向来是毕炜心腹,此时更是紧紧靠在毕炜周围。他击退了两个拦路的胡骑,叫道:“上将军,你快走,末将在后掩护!” 毕炜手握长枪,身边也围着几个亲兵。见商君广过来,高声道:“商将军,冲锋弓队还有多少人?” “大约两百。洪将军正在抵御。” 洪修光与一些冲锋弓队正在与一些追杀过来的敌军交战,其中有五德营士兵,也有一些胡骑。这些胡骑出手极狠,冲锋弓队已无睱用箭,只能以刀枪厮杀。毕炜喝道:“商将军,你速与洪将军开路,会同廖将军带领诸军向南突围,我在此断后。诸事由廖将军决断。” 第17章 天网之漏3 商君广面色一黯,道:“上将军,廖将军与岳将军都已战死。” 岳良本已受了重伤,方才一波狂奔中落马被乱军踩死。廖武原本在指挥中军作战,却也中了敌方冷箭身死。听得远征军的三个下将军都已阵亡,毕炜心头不由一沉,喝道:“就由你与洪将军指挥,带诸军突围,与后继大队合流,以图再举!” 后继三千人,原本准备用来追击败逃的五德营,以及押送粮草,因此一直保留着三日行程的间距。没想到楚都城还没到,远征军主力竟已一败涂地,已有全军覆没之势。毕炜话语虽然平稳,但声音里已有悲伤之意。 商君广道:“末将遵命。” 毕炜见他冲到洪修光跟前,洪修光领着一拨人向南而去,他自己去且战肯退,又退到毕炜边上。毕炜喝道:“商君广,你为何不走?” 商君广此时已摘下长弓,高声道:“末将愿与上将军共存亡!中!” 他一声断喝,一支箭疾射而来,正中一个追来的五德营士兵咽候。边上有几十个冲锋弓队也齐声喝道:“愿与上将军共存亡!” 冲锋弓队正擅长的还是箭术。他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在乱军中箭不虚发,不时有五德营与胡骑士兵被射中落马。只是这样子只是杯水车薪,虽然射倒了几个敌兵,敌人却更源源不断地冲上来,毕炜身前已没有多少士兵了,再过得片刻,他们就再无余暇射箭。 毕炜心如火焚,却也有种异样的豪情。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喝道:“反贼,住手!毕炜头颅在此,有胆的就来取!”一打马便冲了上去。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而“毕”字大旗跟着他冲上,五德营也向他聚拢,旁人压力登时减轻,已有十余个骑兵杀出董长寿一军的包团,落荒而走。可是毕炜迎上,当中的共和军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依命向南突围还是跟前毕炜而去。毕炜此时已顾不得这一切了,刺倒了一个胡骑,大笑道:“反贼,你又能奈我何!” 他说得更响,忽然一支箭疾射而至。边上一个亲兵见势不妙,催马抢上,这一箭正中那亲兵面门,将他射落马来。毕炜喝道:“有胆的就来一刀一枪搏个真章,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那亲兵为毕炜舍身挡箭,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不论是五德营还是胡骑,对这个忠勇的士兵都起了几分敬意。却听得五德营中有人高声道:“毕炜,你算是英豪么?” 这人声音清亮,听来极是年轻。随着声音,有个将领从五德营阵中催马而出,到了毕炜跟前。一见这人,五德营和胡骑全都欢呼起来:“薛帅!薛帅!” 这是五德营现在的统帅么?姓薛?毕炜并不认得薛庭轩,见薛庭轩顶盔贯甲,一手已残,肩头还立着只苍鹘,冷笑道:“五德营真是无人,不是女子为帅,就是残疾称尊。” 薛庭轩听他说起陈星楚,心头怒火更盛,脸上却仍是平静如常,在马上举枪行了一礼,道:“在下五德营元帅薛庭轩,家父帝国工部尚书薛文亦。” 薛文亦是旧帝国的工部尚书,有“巧手”之号,帝国风军团飞行机便是他发明,铁甲车原先也是他主持建造的。毕炜是从帝国过来的,薛文亦他也认识。只是薛文亦人胖胖的,又是半身不遂,只坐在轮椅上,生个儿子竟然会是如此英武的战将,他当真没想到。毕炜突然有些意兴索然,道:“原来是故人之子……” 薛庭轩举起了长枪,指着他,喝道:“呸!三姓家奴,谁与你是故人!薛庭轩一手已废,你敢与我一战么?” 薛庭轩看着毕炜的目光里,似乎有怒火要喷出。毕炜掂了掂手中枪,道:“不意毕炜临死之前,还要手刃故人之子,真是造化弄人。” 薛庭轩虽然恨他,但见毕炜舌枪唇剑,仍是不落下风,心中也不由有些折服,心道:“这毕胡子果然能与义父交手多年。虽是小人,自有他的气度。”薛庭轩向来自诩枪法出众,若是毕炜畏畏缩缩,他也无心与毕炜斗枪了,此时却起了好胜之心。若是陈忠在此,定不许他在这占尽上风时行此不智之举。胜亦无益,若是败北却让五德营士气大受影响。可现在陈忠留守楚都城,他已动了争胜之心,谁都拦不住他。 两军主帅将要比枪!一时间战场上鸦雀无声。故事里虽然常有双方大将会斗之举,其实真正战场上极少有这等事发生。一人勇力再强,又能抵过几人?陈忠做地军团信字营统领多年,他勇力绝伦,冠绝天下,战场上与敌方大将一对一比试的机会却是少而又少。见两人竟要比枪,双方都不由得各退数步,厮杀也停了下来。 毕炜胜了,共和军突围就有望。若败了,原本能逃出去的,这回也走不成了。可是共和军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些,只是围在一片方阵,静观毕炜与薛庭轩两人。 第18章 天网之漏4 薛庭轩将头还停着那苍鹘。他伸指在苍鹘脚上轻轻一弹,道:“风刀,去吧。”苍鹘忽地直直飞起,在空中不住盘旋。他扣上护面,高声道:“毕炜,五德营大帅,独臂枪薛庭轩有礼。” 毕炜领兵这么多年,却也没什么外号。他看了看天空,暮色正暗,星月在天,草原上吹来的风也有寒意。他沉声道:“火将毕炜,见过薛帅。” 很久以前,毕炜还是军校生时,他与同期三个最受期许的同学合称为“地火水风”四将。排名第一的地将名叫劳国基,死得最早,死时也仅仅是个百夫长,另三人虽然际遇各有不同,后来却成为帝国地、火、水、风四相军团中的三大都督。“火将”这个名号,还是他刚离开军校时所得,后来就一直没有这样被人称过。此时毕炜知道已是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遥远的记忆一时间都回到了心头。虽然他因为多次改换门庭,被人称为“墙头草”、“三姓家奴”,可是他的心底也珍视着许久以前那一段时光。 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誓要掌握天下兵权,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年来,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 草原上的风轻轻地从护面缝隙间吹进来,带着些青草的芳香,却也带着血腥气。谁也看不到,护面下,毕炜的眼里已闪烁着一点泪光。 他也是枪法好手。虽然薛庭轩只有一只手可用,但他看得出这人持枪沉稳,出枪有力,是个极强的好手。纵是自己盛年,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不要说现在这风烛残年了。可现在残余共和军的存亡可谓系于自己一身,他还从来没有过一身担当这许多人安危的感觉。以前的他看来,兵力只是一个数字,随着胜负而变化,可现在,这些士兵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份,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给他以力量。 我已经活得够了,他们能逃出去,就逃吧。 他想着。这种念头,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当洪修光先前说起商君广要放丁亨利一马时,他心里还有些愤怒,现在却觉得很能理解商君广的感受。 丁帅,报应不爽,来得可真快,我只不过比你多活了几天而已。 他想着,双腿一用力,战马立时冲了出去。 两马一个交错,两柄枪电光石火间相交,“当”一声响。这第一枪还是试探性的,但毕炜仍然觉得浑身一震,虎口也在发麻。薛庭轩第一次与毕炜交手,一般不敢出尽全力,但两枪相交,却也让他暗自吃惊。毕炜已是个六旬左右的老人,没想到臂力居然还如此之大。不过想来也难怪,陈忠与他年纪相仿,论臂力,毕炜比陈忠还是差得远。薛庭轩平时就常与陈忠练枪,这点力量也不算什么,吃惊的只是毕炜养尊处优,但枪法与力量并不下于年轻人。 他带转了马,此时五德营一方已在欢呼起来。虽然刚才这个照面并没有分出胜负,可是士气却是五德营占了绝对上风。薛庭轩也知道自己放弃了一股作气地全军总攻,却来与对方主将单挑实属不智,可他实在无法抵御心底的诱惑。 仅仅过了一招,薛庭轩已对毕炜的本领有了数。眼前这个老头子到底不是易与之辈,自己要赢他只怕很难。但薛庭轩却没有半点悔意。能与毕炜一对一地交战,将这大敌挑与马下,这是薛庭轩一直埋在心底的愿望。 星楚,你的灵魂还在么?附到我枪上来吧。他右手轻轻一晃,长枪在他右掌中像活了般滚动了半圈,掌心沁出的些微汗水让皮肤与木柄贴得更紧。这把轻巧而坚韧的长枪还是父亲亲手制成的,用不了多久,毕炜的首级必将挂在枪杆上了。 他的双腿一夹马腹,座骑四蹄翻飞,立时又冲了出去。不论毕炜的枪法和力量有多强,他到底是一个老人,体力和反应定没自己好,薛庭轩此时就已发现毕炜将马带转的速度比自己要慢一些。 胜机就在于此! 他的马冲出了数尺,毕炜才发动冲锋。单挑时,马匹疾驰时发出的力道远远大过立定时发出的,因此一半斗人力,一半斗的是马力。 到底是年轻人。看到薛庭轩极快地冲过来,毕炜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薛庭轩虽然一臂已废,但这等枪术在共和军里也是屈指可数,何况此人足智多谋,布置得如此丝丝入扣。毕炜向不服人,但对这年轻人却也有了三分佩服。对方趁自己立足未定极快地冲来,的确是对的……假如不是要对付自己的话。 护面下,毕炜的嘴角已露出了一丝笑意。先发制人,在通常情形下都是对的,但并非绝对的真理。很久以前,毕炜还在帝国军校学习时,枪术老师,号称帝国第一枪的武昭老师就这般说过,如果能先发制人,就尽量抢到先手。如果对方实在太快,却也并非就是死路一条,仍然有取胜之机,只是胜机极微,要赌一下了。 现在,也正是要赌一下的时候。毕炜还记得武昭老师教这一手蟠蛇枪时说过,这种枪法其实是孤注一掷,是在弱势危急时刻才能一用,占上风时并不值得用这等危险的枪法。毕炜这么多年来,与人单挑的机会极少,这路蟠蛇枪更是从未用过,而这一次,不论胜负,多半也是平生最后一次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左手抓住马缰,枪杆靠在了左手的手背,握枪的右手却向身后伸了伸,让枪退后一点。这与二段寸手枪十分类似,但二段寸手枪是抢攻的招式,蟠蛇枪却是防御的枪法,定然不能先攻,要的正是对方先攻击。 坐在马背上,纵然战马狂奔时颠簸不定,但毕炜的目光却如利针一般盯住了薛庭轩的枪尖。蟠蛇枪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因为蟠蛇枪一击不中,说明对方的本领与自己相差实在太远,已根本没有胜机了,所以也只需要一击。这路蟠蛇枪在大多数时候都毫无用处,武昭老师对一般人并不传授,唯有那些学有余力的学生,武昭老师才会讲一讲。毕炜在军校时是以名列前十位毕业,号称“金刀十杰”中的佼佼者,武昭老师当初也是因为自己问起,万一对方枪术太强,而且定要杀死自己时该怎么办,才讲了这蟠蛇枪的。而武昭老师死时这薛庭轩还太小,知道蟠蛇枪的机会微乎其微。 快马如飞,蹄声如暴雨,两匹马的马头已经快要接触在一起了。薛庭轩忽然一声暴喝,人已离鞍而起,两腿踩在马蹬上直直站起,一枪猛地刺向毕炜前心。 这一枪快如闪电,直若天雷下击。五德营一边的人见大帅发出这一枪,同时暴雷也似地一声好,而共和军一边却有不少人都惊呼了一声。他们都觉得这一枪如此凶猛,想要躲过的可能性已然极小,不少共和军的士兵心里已在不由自主地庆幸不是自己在对抗薛庭轩了。虽然毕炜死了,共和军还是会全军覆没,可毕竟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也就在欢呼和惊呼声响起的同一刻,毕炜忽地一抬头。护面下,他的双眼湛然发亮,而他的长枪忽地直刺出来。 薛庭轩一枪刺得快,毕炜这一枪回得也快。甚至,旁人还不曾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听“啪”一声响,却是薛庭轩的枪头直弹了起来。那阵欢呼还不曾煞尾,许多五德营士兵便惊呼起来,而共和军那边的士兵正在惊呼,见此情形却欢呼了起来。 懂点枪法的,便知这是败枪势。 枪是长兵,与刀剑之类的短兵不同,枪不能让对方进门。一旦枪势过老,再想刺中对手就必须抽回来再刺。可是交战时对方正在向自己冲来,除非是两人相距实在太远,冲过来的速度足足慢了一倍,那才有可能做到收枪再刺。像现在这种情形,毕炜与薛庭轩的枪术在伯仲之间,并没有绝对的优势,薛庭轩的长枪被荡开,已是中门大开,这个照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闪和求上天保佑了。 不论是谁,也不清楚刚才这电光石火间发生了什么事,薛庭轩为什么在大占上风之时枪尖突然被荡开,成了败枪势,但薛庭轩自己却很清楚。刚才这一枪,他刚刺出去,毕炜忽地将右手向前一送,长枪以毕炜的左手背为支架,猛地向薛庭轩的枪尖刺来。毕炜是后手,而这一枪又是有支点的,准确度远远超过随手一刺。薛庭轩出枪虽快,却还是被毕炜一枪刺中。两把长枪的枪尖一交,毕炜的右手忽然向下压去。他的长枪以左手为支点,靠枪尖部份只有后面部份的三分之一左右,这一压之力等如大了三倍有余。薛庭轩这一枪力量虽大,却也抵不过三个毕炜的力量,登时被毕炜挑了起来。 这正是蟠蛇枪的精髓。如果毕炜这一枪挑不中,那现在他前心就已多了个洞了。此时将薛庭轩的枪挑开,他再不留手,这一枪趁势便向前刺去。 第19章 天网之漏5 只消将薛庭轩刺于马下,五德营定然大乱。然后麾军全部冲锋掩杀,这最后一线胜机就算抓住了。毕炜的一枪刺出时,心中也在暗叫侥幸。薛庭轩布置谨严,但此人敢倾巢而出,定是个敢于冒险之人,所以毕炜猜他是受不住言辞相激的。这条计策果然兑现,而蟠蛇枪也没有落空,看来上天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长枪再进得少许,便能将薛庭轩刺个对穿了。他心中正自暗笑,却听耳边极短又极尖的一声哨响,眼前忽地一暗。一瞬间,像有一根钉子刺进了他的右眼,他疼得惨叫一声,心道:“是什么暗器?” 那并不是暗器,却是那只薛庭轩驯养的名叫“风刀”的苍鹘。本来他有一把手弩,可是左手残废后,薛庭轩心知单靠一臂使枪,终究不利。到了西原,偶然得到了一只幼小的苍鹘,养到现在,驯养得极其听话。与毕炜交战时,薛庭轩将风刀放到空中,它一直盘旋。听得薛庭轩的哨响,它猛地向毕炜扑来。苍鹘号称看得到草间滚豆,跑得极快的田鼠、兔子之类也躲不开这一扑,而风刀比寻常苍鹘更为神俊,这一扑比毕炜的出枪更快。毕炜好在脸上戴有护甲,风刀这一扑只啄中了他的右眼,爪子只是在铁面上抓了几道白印。可是一眼瞎了,出枪登时失了准头,他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右腰里一疼,却是薛庭轩的长枪横扫过来,将他从马背上扫了下来。 这一个照面很快。也就在这片刻之间,薛庭轩的心已是一起一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知若无风刀这路奇兵,星楚的仇别想报,自己却已被毕炜一枪挑死了。他又惊又怒,带转马来,举枪便要向正在地上滚动的毕炜刺去。刚带得马,耳边却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一道厉风已当胸刺来。 那是一个共和军士兵从众人中扑了出来。这人来势之快,竟然较毕炜和薛庭轩犹有过之。薛庭轩也没想到共和军中居然还有这等好手,他举枪一挡,拉着马连退了几步,口中却又是一个忽哨。风刀啄瞎了毕炜一只右眼,此时正停在空中不住扑打双翅,只得薛庭轩的哨声,又忽地向来人扑去。那人看来也对风刀极有忌惮,右手长枪舞了个花,护住面门,风刀怎么都扑不进去,正在外围盘旋,那人却已到了毕炜身边,人在马鞍上一侧,几乎要倒下来,左手却是一把捞住了毕炜,将他拎在马鞍前,转身落荒而逃。 薛庭轩见此人枪术大为高明,只道会斗个半日,谁知此人一击不中,便已远飏,他反倒一怔,正待去追,却见那些共和军已是大乱,他猛地带住马,喝道:“下马者免死,否则格杀勿论!” 他刚喊出,身后的五德营士兵亦是高声应道:“下马免死!”这许多汉子同时呼喝,声势甚为惊人,有不少共和军士兵被这一声呼喝惊得呆住了,不自觉地将手中武器都扔往地上。 商君广见毕炜与敌方主将比枪落败坠马,却又被自己队中一人救走,一些冲锋弓队跟着那人遁去。他一时也不知救走毕炜的是何许人也,见五德营已要前去追击,他喝道:“冲锋弓队,随我来!” 这里的冲锋弓队只有二十几人。箭在方才的恶战中都已用完,但冲锋弓队原本就是弓马枪术皆精,不用箭也是精兵。这二十几人原本就是自愿留下来保护毕炜的,见商队长冲了出去,他们齐齐冲上。 商君广的主意,就是将敌方的主帅擒住。虽然这个目标九成九要失败,但只消挡得片刻,五德营就无暇去追击逃跑的毕炜。只是薛庭轩敢和毕炜比枪,只是因为好胜,哪会不防着这一手。商君广刚冲过来,他长枪一指,喝道:“放!”厢车中,一排利箭激射而出。 这些箭手埋伏已久,方才那个共和军士兵抢走毕炜时,薛庭轩亦是措手不及,两人全在一处,乱箭有可能会伤了薛庭轩,因此那些箭手未敢放箭。但此时薛庭轩已退到了厢车边上,商君广冲得虽急,却正好成了箭手的活靶。这一排箭来得极猛,冲锋弓队虽然在长于弓箭,却谁也没有接箭的本事,连人带马立时被射得浑身都是箭。 薛庭轩射死了这群人,但见先前那人带着毕炜已跑得远了。他哪肯让毕炜逃跑,正待呼喝士兵随自己追杀,却又有十几个共和军扑了出来。这些共和军见商君广这批冲锋弓队死得如此壮烈,一时间也都毫不怕死地冲了上来。等五德营将这十几个共和军也射倒在地,共和军的阵营终于崩溃了。 纵然有勇者视死如归地冲锋,但此时已等如送死了。此时有些共和军已在退却,但五德营和胡骑的包围越缩越紧,他们再想逃出去已是难上加难,外围逃得一个,倒下的却要有三四个。薛庭轩见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厉声叫道:“反贼,还不下马投降么?” 陈忠对他说过,如果敌人想要投降,就尽量少些杀戮,何况薛庭轩也不想再多加杀伤。纵然己方已是全胜,可是要杀对手,自己还是有所损失。再说五德营现在最需要的还是补充实力,胡骑只是共同信奉法统之教,却终究是异族,眼前这些人却与五德营是同族,能收编他们的话,连训练都省了,一下就能增强一大截实力。 他这般呼喝,终于有一些士兵扔了武器,跳下马来走到一边去了。薛庭轩生怕胡骑杀得手滑,连这些人都砍了,对左右道:“来人,快将那些降者集中起来。” 有了一个投降的,就有第二个,然后就有第三、第四个了。如滚雪球一般,投降的越来越多,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大片,现在死战不降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越来越少了。薛庭轩看了看那些正在编队的降兵,对边上的一个人道:“兆玄,这里有一千人吧?” 罗兆玄道:“恐怕有。”他忽然有些迟疑,道:“薛帅,这些死不投降的,是不是就放了……”虽然在战场之上他对敌人毫不留情,但要屠杀那些已无还手之力的败兵,却也于心不忍。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不能放。如果降兵见死战不降也能被释放,就会起二心。非常时刻,当使霹雳手段。”他顿了顿,却轻声道:“你去传令,要诸军不必贪功,以自家兄弟的安危为重。” 罗兆玄先听薛庭轩说不能放,也觉不无道理,待听他这般下令,才明白薛庭轩见这等杀法,心中也有些软了。虽然不能明摆着放了那些死也不降的共和军,但这话就是要诸军网开一面。他道:“是。”刚说完,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薛帅,先前有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向西边冲过来过,小心这批人会杀个回马枪。”如果那批人从西边再杀回来,虽然并无大碍,但看到这些死战不降的共和军,那批已经逃走的共和军只怕绝望之下,会去而复返。 罗兆玄刚说完,薛庭轩却是一惊,喝道:“什么?有过两百多人?” 罗兆玄不知薛早为何反应会这么大,点点头道:“是啊,先前他们比我们设疑兵的人势头大得多,我们也不敢拦,就放他们过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薛庭轩的脸色都已变了。罗兆玄设疑兵,他是交待过罗兆玄,要是敌人势大,不要硬挡,因为挡也是挡不住的。在他的预测里,共和军要么不来,要么就是全军杀向西边,没想到居然已经有两百多人杀出去了。南北两军合流时,罗兆玄回来缴令,他见这一支疑兵没半点伤,自然根本没往这边想过。 罗兆玄见大帅担心成这样,他心里也是一动,道:“薛帅,怎么了?” 薛庭轩已在向一个亲兵交待,要他立刻召集两个百人队。交待完了,他转过头,喝道:“罗将军,你已是犯下了弥天大错,现在将两个百人队给你,以最高速返回楚都城。若追上那批人,立刻攻击,不必多言。若到了楚都城下叫门,陈将军未在城头出现,也立即攻城!” 第20章 天网之漏6 听到这个命令,罗兆玄的心头猛地一震,瞠目结舌地道:“薛帅,你是说他们偷……偷……” “他们是去偷袭楚都城了!” 薛庭轩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仅仅片刻之前,他还是踌躇满志,运筹帷幄,片刻之后却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愚不可及的笨蛋。罗兆玄的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乱了他的心思,他怎么也想不到共和军居然还有这种手段。两百多人的偏师,难道这五千人的主力竟然是留在这里当诱饵么?虽然陈忠说过,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可这条计也未免太蠢了,蠢得无法让人相信。可掉过头来说,正是因为让人无法相信,这条计也是条绝妙之计,的确像毕炜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做得出来的。五千人,就算全军覆没,可一旦楚都城被他们夺得,那得五德营就成了无本之木,现在这些胜利也仅仅是灭亡前的狂欢罢了。 还来得及么?他心中已惊慌之至。本想着派人追击逃走的毕炜,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心思,只想着尽快回城了。 他向着空中招了招手,随着一阵风,风刀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薛庭轩从一边拿过一个火把,伸手割下了一块衣角,拿了根炭在火把下写了起来。 希望风刀还能赶得及。这里离楚都城的行军距离大约是两天,但快马加鞭的话,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而合流到现在,已经快要两个时辰了。 希望那些人到了楚都城下,天已经亮了,或者风刀能先行赶到。楚都城留有陈忠的近三百人留守,两百多个共和军想攻下它来,根本不可能。可是假如对手趁着夜色,将城门诈开后,擒住陈忠又该如何?陈忠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可薛庭轩知道自己这个义父只是一勇之夫,要斗智,根本不是他所长。 就算留一个别人,也比现在这种情形好啊。薛庭轩已是追悔莫及。陈忠年纪大了,又是五德营的耆老,他实在不忍让陈忠还随着自己奔波劳累,冒这风险,所以让他留守。假如共和军的反奇袭得手,这一次要全功尽弃。如果要反击楚都城,这一千多降兵就如同一把顶在后背的刀子,随时都会发作。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薛庭轩本来觉得自己算无遗筹,现在才知道,真正要算无遗筹原来这么难。毕竟尚不能算是名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就可能让全局翻盘。以弱胜强,单挑击败毕炜的兴奋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惊惧。《兵法心得》中有这种情形下的对策么?他飞快地转着念头。那部《兵法心得》关于奇袭一章里,倒是写着“欲发奇兵,必先固己后防”这样一句话。自己一直觉得那只是泛泛之论,并没有太过上心,现在只怕就要翻在这句话上了。 三清在上,保佑楚都城不失。但愿陈忠能福至心灵,不让敌人得手,毕竟敌人也不过两百余人,真要守的话,也能守住。虽然薛庭轩并非法统的虔诚信徒,此时心中也只能这样想了。 第21章 功亏一篑1 草原上,凌晨来得早。太阳虽然未升出地面,但东边已有隐隐的曙色,西边却仍然漆黑一片。在一片昏暗之中,能看到前面有一座城池。那座城不大,在中原只能算是排不上名号的小城,然而在一马平川的河中西原一带,却显得如此突兀。 这就是楚都城?程迪文正想着,郑司楚忽然喝道:“全军暂停,砍些树技,后队用树枝拖地,再行出发。” 这一路狂奔而来,二百多人都已是筋疲力竭。草原上大树虽然不多,小树却也不少,这里稀稀落落长着十几棵小树。沈扬翼带着十几人下马砍了十几根树枝,过来道:“郑参谋,是要布疑兵?” 他们冲出来时,那些五德营的疑兵也正是用树枝拖地,大造声势,郑司楚现在定然效法敌军故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沈将军,让这些人等我们走出一里以后再追上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请你问一下诸军,如果有谁不愿冒险,让他们自行逃走。” 沈扬翼笑了笑,道:“百里之行,已到了九十九里,这里哪有打退堂鼓的。”郑司楚想趁虚夺下楚都城,沈扬翼也猜到了。可是五德营纵然倾巢而出,楚都城仍然不会是座空城,一定还有一些士兵防守。共和军只有两百多人,一旦打起来,敌人以逸待劳,胜算还是不大。若要攻城,城中就算只有十几人也能守得住,更不可能了。他吩咐了几个留下的士兵依计行事,又追到郑司楚身边,低声道:“郑参谋,就算诈开了楚都城,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司楚低声道:“擒贼擒首。五德营留下的人,充其量也不过不过两三百人,所以要让十几人在后面故布疑阵,引他们出来。” 沈扬翼脑中一亮,道:“反客为主?” 两军都只有这么点人,硬拼的话胜负还很难说。如果能反客为主,拼着布疑阵的十几人牺牲,剩下的人突入城中,倚城坚守,敌人这两三百人想要攻破城池同样不可能。若能擒住敌方首将,就可以说是必胜无疑了。沈扬翼沉吟了一下,道:“可是,要怎么诱他们出来?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应该能看得出我们的衣甲不同,想要冒充恐怕不易。” “不要冒充,坦承是毕将军麾下。” 沈扬翼吃了一惊,道:“这么说,他们会信么?” 郑司楚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毕将军当初曾是旧帝国的战将,沈将军想必也清楚?” 毕炜曾是帝国反正将领,这一点倒是都知道。沈扬翼道:“那又怎么样?” “毕将军在旧帝国,统率的名叫‘火军团’,当初与五德营的地军团齐名,都是帝国四相军团之一。我们便说是甘隆将军旧部,要来投诚,被毕将军派军追杀,五德营仓促之间多半会相信。” 甘隆本是毕炜部将,一直是毕炜的副手,在共和军里也算是宿将了。但甘隆几年前被人告发,说他与五德营残军暗中有往来。甘隆被告发后向大统制申辩,后来查无实据,告发之人被定为诬告,但甘隆还是被大统制责令退伍回家。这是两年前朗月省之战前夕的事了,在共和国也不是件小事,很多人都知道。沈扬翼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说我们是甘隆将军旧部,叛军就会相信?” “还在火军团时,甘隆将军与五德营的交情就很不错,五德营向来将他看成自己人。” 沈扬翼一怔,道:“郑参谋,你怎会知道这种事?” 共和军成立后,旧帝国的一切都被刻意抹杀,连雾云城这个帝都的街道都被大举改名,这种陈年旧事已经少有人知晓了。沈扬翼是共和国成立后才当的兵,他都不知道甘隆还有这种旧事,郑司楚比他年纪还小,真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郑司楚也没有回答,只是道:“应该没有错,但也不能太过大意。沈将军,五德营也未必就会轻信,所以我们要这样赌一赌。” 沈扬翼心头一颤。不过现在也正如郑司楚所言,好坏都要赌一把。反正远征军已经崩溃,大不了仍是逃跑而已,在这里逃总比在前线逃要好一些。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一向随和低调的年轻参谋原来也会如此大胆,也敢如此豪赌。他的手在马鞍上一拍,道:“好,我们就赌这一把。” 此时他们这一拨人马已经赶出了一里以外,后面拖着树枝的十几个士兵也追上来了。远远望去,尘烟滚滚。郑司楚呆了呆,道:“糟糕,过份了点。” 沈扬翼也回头看了看,笑道:“这样搞法,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不过谅五德营的人也不会多想。”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条计策想得太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望这个破绽不会被五德营看破就好了,好在五德营精英尽丧,应该不用太过虑。可是,假如这条计策真的实现了,接下来又该怎么样?真要痛下杀手,把不服的五德营杀尽么?两年前朗月一战后,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更希望五德营能有一个好点的结局。在那一战中,陈忠曾经可以将他斩杀,却又放过了他,所以当方若水要伏击遁走的五德营时,郑司楚不惜为五德营求情,让方若水放走了一半的残军。难道今天倒要把五德营彻底摧毁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正在犹豫不安,楚都城里的陈忠同样心神恍惚,极为忐忑。 陈忠一生,几乎都是在军营中渡过。与旁人不同,陈忠并不是军校出身,从十五从军开始到今天,数十年的军旅生涯里,不知经过了多少大战恶战。虽然祖上是号称帝国十二名将的陈开道,可到了陈忠这一代,祖上的余荫早已不存在了,他靠的也只是手中的刀枪。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过。 薛庭轩的计策可谓天衣无缝,应该不会有错,可是陈忠却还是不安。他虽然不是个智将,可那么多年的征战教过他,战场上瞬息万变,无论如何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薛庭轩缺少的正是这一点。 万一奇袭失败,毕炜的大军杀到了城下,该如何应付?抵抗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逃,拖家带口也逃不脱共和军的铁骑。所以从薛庭轩的角度来看,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实是最好的办法。 天还没亮,但这两天陈忠枕席难安,一合眼,想到的就是以前的事。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敌人,现在他们都已成为深埋在泥土中的枯骨,而自己却还活在世上。陈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用不了几年,自己也将到那个永恒的地方去了吧。 “陈将军,您休息去吧。” 说话的是站在一边的副将尚明封。尚明封今年只有二十一岁,虽然年轻,却颇有能力,一直就作为陈忠的副将跟随他左右。陈忠看了看黑暗中的尚明封,笑了笑道:“没事。明封,你先去睡吧,我老了,睡不着。” 尚明封还要说什么,箭楼上忽然有人叫道:“有人来了!” 楚都城太小,箭楼也只能呆两三个人,真有战事,弓箭手在上面起不了太多的作用,所以实际上起的也只是了望的作用。听到那哨兵的声音,尚明封抬起头,高声道:“是什么人?” “看不清,似乎有很多人,总有五六百。” 望远镜虽能看远,却并不清楚,何况现在天还没亮。陈忠皱起眉头,喝道:“不要慌,加紧戒备。” 城中一共只有两百多士兵,其余的尽是老弱。定名为楚国的五德营,现在实行的是全民皆兵制,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要入伍,留守的两百多人里,一大半便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兵。这些少年兵在两年前还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从没经过战阵,听得有人来了,一时间都有些慌了手脚。听得陈忠的话,他们才定了定神,想道:“怕什么,陈老将军也在这里。” 陈忠现在主要就是教授少年兵的刀法骑术。在这些少年人所见所闻里,陈老将军的勇力实可谓天下无双,有他在这里坐镇,的确用不着害怕什么。 尚明封已在望远镜前看了看,道:“陈将军,是有很多人,似乎前面一些人在逃,后面有很多人正在追赶。” 是薛庭轩失败了,要逃回来么?陈忠心里一沉,道:“前面那些人是什么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尚明封又看了看,道:“要不要派人出去查看?” 陈忠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出去。” 城中这点兵力,坚守还能抵挡一阵,要是野战的话,真要砸了五德营的牌子。陈忠的兵法并没什么心得,不过仗打得多了,这点却是清楚的。尚明封犹豫了一下,道:“陈将军,兵法有云,击其未济。如果来的是敌人,我们以逸待劳,还能一举破之。要是让他们立稳脚跟后再攻城,那就麻烦了。” 陈忠苦笑了一下,道:“明封,如果连薛帅都已经被打败了,你觉得能打得过那些人么?” 尚明封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却没再说话了。此时那拨人马已渐行渐近,看得出他们走得极为仓促。正在这时,箭楼上那个士兵惊叫道:“不是我们的人!” 第22章 功亏一篑2 是共和军! 城上所有人,包括陈忠在内,都吃了一惊。薛庭轩的奇袭把握很大,他们也都觉得定然成功,没想到共和军还是这么快就到了城下。陈忠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刀,喝道:“搭箭!” 这时箭楼上那士兵忽然又叫道:“等等,他们打的是白旗!” 白旗是求降乞和时打的旗。听得这支人马居然打的是白旗,陈忠又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要做什么?” 如果共和军败了,要投降,那么在前线就该向薛庭轩投降了,哪会狂奔到楚都城下投降的道理。尚明封也莫名其妙,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 那些人在离城只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尚明封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黎明前最后的夜色中,只见有个打着白旗的人打马上前,嘶声道:“我们是火军团甘隆将军麾下。因为要倒戈,受毕炜派兵追杀,请五德营的兄弟援助。” 尚明封嗤之以鼻,哼了一声道:“鬼话说成这样,当真骗鬼!”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个老兵忽然惊道:“是甘隆!陈将军,他们是甘将军的手下!” 甘隆是当初火军团中的一个将领。在帝国时,四相军团经常要联合作战,而毕炜的火军团与地军团五德营不睦,有联合用兵时都是由甘隆出面,这甘隆与五德营关系也最为密切。在地军团远征蛇人巢穴一战时,甘隆更是与地军团合作无间,等如地军团的第六个营。后来甘隆虽然随毕炜投降了共和军,但朗月省一战他并没有来,听说是因为他反对共和国大统制对五德营斩尽杀绝之议,被大统制勒令退伍了。当初甘隆与五德营合作时,陈忠与他也颇有交往,对甘隆印像甚是不错,觉得他虽然不能与五德营同生共死,却也已仁至义尽,不能怪他。他上前一步,喝道:“甘将军现在人在何处?” 城下那人高声道:“甘将军因为不愿与五德营为敌,已被大统制秘密杀害。我等是后继三千人中的先锋队,毕炜命我等一千人暗中出发,奇袭楚都城,我等本是甘将军亲兵,受迫来此,不愿再为毕炜卖命,因此临阵哗变,前来报信。后面八百人是毕炜亲信,正追杀而来。” 共和军此番远征,主力五千,后继三千,五德营也都已知道了。听得居然有一千人暗中前来偷袭,尚明封大惊失色,心道:“三清有眼,天可怜见!”薛庭轩要奇袭共和军,没想到共和军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他见远处尘烟滚滚,确实有支大军追击而至。如果那支部队赶到,城下这一百多人自是走投无路,死路一条,楚都城也难逃一劫。他扭头道:“陈将军,怎么办?要开城让他们进来么?” 陈忠迟疑不答。甘隆遭贬退伍,这消息他两年多前就听说过。共和军的大统制言而无信,心狠手辣,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让毕炜把这支甘隆的亲兵送来打头阵,也确是大统制的作风。可他纵然没什么智谋,在地军团时五德营另几个统领都多半是足智多谋之人,斗智角力他也见得多了,仍然不敢全然相信,低声道:“等等,先让他们进来一个人。” 尚明封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心道:“陈老将军不愧是宿将,我方寸大乱,他还如此镇定。”城下这些人虽然比楚都城的驻军人数少得多,可是城中要守御四墙,每一面也不过五六十人而已,把他们全放进来,万一有变,根本无法制服。他对边上的士兵道:“来,拿个筐放下去,把那人吊上来。” 边上有士兵正待将筐放下,却见城下那些士兵一阵大乱,有个人又冲上前来叫道:“不好了,毕炜的人杀来了!” 后面尘烟滚滚。烟尘中,有一小群人马如尖刀般从尘烟中突出直取城下那些人,多半是追兵中的先头部队。城下打白旗的那人显然也慌了手脚,嘶声叫道:“快退!快退!”声音极是凄惨。尚明封见此情景,心中大为不忍,低声道:“陈将军,我还是派些人下去接应。如果有变,再关城门也来得及。” 陈忠见这些远道来投的士兵就要丧生在追兵刀枪之下,心中亦是一沉。这些人是故人旧部,共和军的兵力占了绝对优势,他们强攻的话完全可以将楚都城拿下,根本不必节外生枝用这种计谋,可见此人说的定是实话。他们揭破了毕炜的奇袭毒计,如果看着他们被消灭,陈忠实在看不下去。他低声道:“好吧,开城。” 尚明封大喜过望,叫道:“下面的弟兄们,快靠拢城门,立刻让你们进来。”那拨杀来的人马已经在与这些人接战了,城下这些人且战且退,一时间还难解难分,但只消共和军的大股赶过来,他们自然死无噍类。听得尚明封的话,这些人齐声欢呼,那个打白旗的人高声道:“多谢五德营的弟兄们。” 就像当年与甘隆合作时一样。陈忠想着。可是,他的脑海中却像是有个人猛地在叫着:“不对!” 这个人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难道他是从帝国火军团时期过来的老兵么?可这人分明年纪不算大,不可能当过火军团的士兵。他见几个士兵已去开城了,心头忽地一凛,大喝道:“不要开城!” 这一声吼突如其来,正要开城的那几个士兵一惊,全都住了手。尚明封也吃了一惊,道:“陈将军,您发现有什么不对?” 陈忠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这人不是甘隆的手下!” 尚明封呆了呆,也不知这个有点木讷的老将为什么会如此确认。他道:“您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声音。” 陈忠已向城墙边走去。他的额头仍然带着些冷汗,又伸手抹了一把,高声道:“郑司楚!” 这声音很响亮,尚明封见那个打着白旗的士兵在马上一晃,白旗也抖了一下,却不回答。陈忠厉声道:“郑司楚,你难道忘了我的声音么?” 陈忠的声音苍老浑厚,很好辨认,军中像他这把年纪的已没几个了,但郑司楚做梦都想不到陈忠居然记得自己的声音。两年前的朗月省一战,他曾与陈忠交谈过两句,可到底两年都过了,他还刻意把声音压住,没想到这老人的记忆力竟然如此惊人。他只怕陈忠是要诈自己,高声道:“陈将军,我不姓……”刚说完,立时省得失言。陈忠并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人,自己一个“陈将军”就已露了馅了。 陈忠冷笑道:“郑司楚,你的声音,我可忘不了。” 尚明封不知陈忠和这个共和军的年轻将领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把他的声音死死记着。可是听陈忠的语气,却并不像有什么恨意,倒似有种说不出的关切。可也幸亏陈忠记得这郑司楚的声音,否则险些就中了他的计。他在一边高声道:“原来是郑将军,你这计谋可够阴险,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兵了,否则也不用如此行险。” 郑司楚没想到功亏一篑,弄巧成拙,心中悔恨莫及。他将白旗一扔,对边上道:“走吧。”这计策破产,五德营也已知道了自己并没有多少实力,再想诈是诈不下去了。陈忠这个五德营五统领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向来以一勇之夫出名,没想到自己自负足智多谋,偏生被陈忠看破,与这计策不成功相比,这更让他不好受。 这时,一只苍鹘忽地飞落城头。一个寻常给薛庭轩放鹰的士兵叫道:“是风刀!” 这士兵从苍鹘脚下取下布卷,递给了陈忠。陈忠展开看了看,舒了口气,道:“是庭轩提醒我们,共和军会来偷袭。” 他说到共和军,向来是说“反贼”,此时却变了口吻。尚明封也不以为意,笑道:“薛帅却是慢了一步。” 可惜陈将军没有沉住气。如果将计就计,方才那些共和军并不知道已被看破,将他们引进来然后突然发难,多半可以将这些人斩尽杀绝。陈忠说得早了点,让他们全身而退。不管怎么说,这场大难总算躲过去了,仓促间陈忠也不会想那么多。虽说有些可惜,但这个有惊无险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陈忠也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天边已透出一点微明的曙色,方才来到城下的那些人此时只剩了远远的几点影子。他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23章 功亏一篑3 “太可惜了!” 走了一程,程迪文不禁又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长叹了一声。 已经到了楚都城下,而且城门就在被诈开的那一刻,居然被人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在。程迪文想着方才险些就能一举成功,直到现在还在可惜。郑司楚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时也命也,胜负总是寻常事。”他定下这条计策时也没有多想,只盼能一举成功。但真正实行时,却忍不住又犹豫起来,心中竟隐隐盼着五德营能够看破。现在这样全身而退,倒让他松了口气。 程迪文道:“司楚,我可没你那样看得开。唉,真想不到,他们的记性如此之好。” 陈忠的记性真这么好么?郑司楚却知道并不是这一回事。在朗月省,陈忠就曾对自己手下留情,他一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父亲不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应该和五德营的旧军官没什么交情,陈忠不会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下留情,何况他未必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那么陈忠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什么事? 郑司楚不禁也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这时沈扬翼打马过来,朗声道:“郑参谋,我们的运气可真是不好,不知毕将军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淡淡道:“只怕,毕将军已是凶多吉少,但愿我们能赶上后继部队。” 五德营的进攻一丝不苟,极有章法,远征军能逃出一半,也算是上天保佑了。可是这一败,让后继的三千人就难办了。如果毕炜真能和自己现编的那样,让一支奇兵突击到楚都城下,就算这场大败仍有翻本的余地,可现在大势已去,正好落入了五德营各个击破的圈套。可是五德营算计得如此精细,又倾巢而出,击破了毕炜后定不会耽搁,马上挟大胜的余势会去突击后继部队。只盼后继部队的主将能够顶住,别像远征军败得那么惨。 想归这么想,但他们不能沿来路回去,只能向南绕道而归。突击楚都城耗尽了马匹之力,向南转道而归就更加困难。好几天后,他们才回到来时的路上,却发现地面折枪断戟,旗帜也撕成碎片,正是后继军的旗号,尸首不少,活人却没有一个。看到这情形,郑司楚的心沉了下去,心知那三千后继部队定然也遭到了突袭。 具体情形他们并不知晓。等到他们辗转回到西靖城,已是十一月三日。从败逃回城的残兵口中才算得到确切消息。十月八日晚远征军被五德营奇袭攻破后,五德营立刻整编士卒,发动了对后继军的奇袭。 当时后继军正衔尾而至,做梦也想不到前方的五千主力已然全军覆没。运气更不好的是,远征军虽有逃走的士兵,却没和他们碰上,以至于后继军根本没有得到这消息,全然不备,而五德营以逸待劳,又挟大胜一场的余威,士气极盛,兵力更已超过了后继军的兵力。这一仗,后继军败得比远征军更惨,几乎没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击。好在虽然败得难看,但损失却远没有远征军大,三千人中只损失了五百余,大多数都逃了回来,只是押送的辎重粮草全部失去。 他们回到西靖城时,让不少人都大为意外。让他们更意外的是,毕炜居然逃过了那一场大败,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拜见过毕炜后,他们被打发了回去。一离开毕炜的官邸,程迪文就不由小声骂了几句:“他娘的,这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当我们是什么了!” 毕炜还没说什么,但那些登记的军官看着这两百多个身上无伤,只是一脸疲惫的军官士兵,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这一场败仗太惨了,逃回来的人身上无伤的已是极少数。偏生这两百多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纵然面有菜色,疲惫不堪,那也是一路赶回来时累的。程迪文在那些军官登记时不住转弯抹角地追问他们脱身经过,就有点想要发作。那些军官根本不相信他们曾组织起一次突袭楚都城的行动,只觉这些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逃回来后又怕受责,因此对好了口供,编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的确,毕上将军的五千人被打残了,后继的三千人也被打跑了,两百多个人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脱离战场,差点拿下叛军的大本营,这种故事实在难以置信,至少那个登记的军官不相信。 郑司楚淡淡道:“当我们是逃兵啊。”他看了看跟他们一同走出来的沈扬翼,叹道:“沈将军,真对不起,是我害死你了。” 沈扬翼却只是笑了笑,道:“郑参谋,你说笑了。沈扬翼是靠你才逃得一命,还差点立下不世之功,别人信不信也由他,理他作甚。” 郑司楚见他不往心里去,更是难受,道:“沈将军,只怕你以后无法再得升迁了。” 沈扬翼又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道:“郑参谋,你没听说过么?爬得早,跌得重。我已经是翼尉,还真有点嫌高了,降我一级倒让我更安心一点。哈哈,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功劳,终究还是拿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了。” 他越是大度,郑司楚就越是难受。这一场大败,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担起责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扬翼却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真正背黑锅的多半也就是他。郑司楚听沈扬翼说什么“别往心里去”,鼻子就有点酸酸的,更觉对不起他,道:“沈将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还要说两句抱歉的话,沈扬翼忽然在他肩头一拍,道:“郑参谋,你不要做这等小儿女之态。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沈扬翼能结识郑参谋这等当世英雄,是我的荣幸。” 郑司楚苦笑道:“我算什么英雄,沈将军你真会说笑。” 沈扬翼正色道:“我不是说笑。我也算当了十多年的兵,见的人多了,但沉着镇定,足智善断者,唯有郑参谋你一个。陈忠是何许人也,他都能把你的声音死死记着,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 虽然五德营和旧帝国的事是共和军严禁谈论的,但朗月省一战后,军中对于这个曾给了共和军重创的敌人的谈论就没有断过。尤其是陈忠,这个旧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唯一留下来的老将,他的勇力就连共和军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见过陈忠出手之人对他更是足尺加码地吹捧,吹得简直神乎其神,说他力能拔山,横推八马。其实陈忠力量虽然远较常人为大,拔山是笑话,要推倒八匹马也是不可能的。当沈扬翼知道看破郑司楚身份的正是这个传说中的叛军头目时,他心中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外表露出的样子。而这一次奇袭失败,实在也是因为偶然,计策本身并没有错误,这也更让他叹服郑司楚的急变。 这个少年军人,将来必定会成为震动天下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沈扬翼心里不禁这样想着。 程迪文这时从毕炜府外的拴马柱上解开两匹马的缰绳,道:“司楚,走,洗个澡去吧。他们不待见我们,我们不能委屈了自己。” 从西原奔波归来,一路也没有粮食,只能沿途打猎,挖掘野草充饥。人又多,当真是饱一顿饥一顿,马匹又不能亏待了,程迪文那时真盼着自己也是一匹马,这样能吃的东西就遍地都是了。现在回到西原,因为急着见毕炜缴令,他们只是将已经又脏又旧的外套换下而已,里面仍是一身的臭汗。现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这一身臭汗和在毕炜府中受的一番鸟气,再去吃一顿好的。 郑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着沈扬翼最后那句话。的确,陈忠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么事?一个旧帝国的名将,与自己这样一个自幼生长在共和国的年轻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是沈扬翼说的那样,陈忠仅仅是爱惜自己的才能,可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答案。 洗过了澡,周身的疲惫也像一下被热水涤去。郑司楚披着一条毯子躺在长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热茶。屋角,有个卖唱的瞎子正在拉着琴唱着一段《英雄谱》,这是共和国这些年来十分流行的故事,说的是共和国的名将抗击蛇人的故事,这瞎子唱的正是毕炜的事迹。据说毕炜很喜欢听这些关于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这些卖唱艺人唱得最熟的也是这几段。 “大将军将战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双亲前。 妖兽铁蹄尚肆虐于故国山川, 恕孩儿不能尽孝二老到天年。” 听到这些,郑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谓的“妖兽”,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并没有脚,哪来的“铁蹄”?至于说毕炜会在父母跟前跪倒说这番话,那更难以置信。其实这些都是从这瞎子过去唱熟的段落改编而来,过去艺人们常唱的是几百年前旧帝国开国之君的故事。后来这些都不能唱了,而这些艺人的唱词口耳相传,也没本事现编出新的来,只好硬把过去的唱词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颂共和国的名将了。可是现在人们还知道底细,要是过了一两百年,这些唱词仍然流传下去,恐怕那时的人们就要当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郑司楚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正要小睡一会,耳边忽然有个人叫道:“娘的,毕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毕炜的驻地,他对民间言论倒管得不严,在雾云城,如果有人这样说大统制,巡兵大概会请他去拘押所住一两天,不过在别的地方这人大概也不会如此大胆,澡堂却几乎是个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条条的,拘束也少了许多,这汉子肚里憋得慌,便叫了一声。他边上的同伴道:“你别说,毕上将军也算尽力了,他的一只眼睛都丢在这一战中。” 第24章 功亏一篑4 共和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军人的地位很高。事实上,共和军的军力也相当强盛,边上诸国,包括向来不太老实的西北狄人,在共和国里也很安份。毕炜身为共和国五上将中第二位,威望甚高,虽然现在吃了这个大败仗,旁人也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那汉子倒也赞同,点了点头道:“上将军也是轻敌了。” 西靖原本有两万驻军,经此一役,已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多年积蓄起来的粮草战具也大多丧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败。郑司楚刚回来时听到这个消息,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毕炜并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但五德营就是抓住了他的几个小错,毫不留情地下了手,而运气这回也离共和军而去,几个可以转折的机会全都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可以说,这一场大败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就算郑司楚是远征军主帅也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天下英雄。这几个字现在他比谁都更能体会。郑司楚记得自己的老师曾说过,五德营是一支无法估量的强兵,永远都不可低估,即使他们只剩下一兵一卒。可是在出发时,谁都觉得五德营已经精英丧尽,战力尽失。这种成为公论的轻敌之念才是真正的致命失误吧,就算自己,总是将这个定论加在五德营头上。那汉子说毕炜轻敌,倒是深中肯綮。 那汉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对了,你听说没有,今天有一支逃兵回来了。他们临阵脱逃,居然一点伤都没有,真是丢尽了上将军的脸面。” 程迪文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他也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澡堂里来了,脸登时有点红。好在澡堂里热气腾腾,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也没人注意。那汉子说得兴起,口沫横飞地道:“听说带那支兵的,是两位大少爷。毕将军一世英名,就是让这些大少爷毁光了。”他那同伴也叹了口气,道:“人家大少年命生得好,来军中是镀镀金的,性命比一般人金贵,那也难怪。”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程迪文已有些受不了。他和郑司楚的父亲虽然都是共和国高官,但他们从来没有过倚仗父亲权势的念头。不过他们年纪轻轻,就在军中成为行军参谋,也不能说和出身毫无关系。他越听越不好受,郑司楚见他有点坐立不安,站起来道:“洗好了吧?我们走吧。” 穿好衣服出了澡堂,程迪文的脸还是红通通的。一出门,他小声道:“司楚,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说我们。” “他们又不知实在情形,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也由他。”郑司楚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喝一杯吧。” 他们找了个小酒店坐下。叫了几个菜和一壶酒,程迪文端起来就喝了一杯,骂道:“真是憋气。”他父亲从不喝酒,程迪文自己也没这个嗜好,这一口喝得猛,一张脸涨得更红。 郑司楚啜饮了一口,道:“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举措。过几天,大统制的问责书就该下来了。” 程迪文压低了声音道:“司楚,你说我们会不会遭斥?” “多半逃不过。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顶多被骂几句贪生怕死。” 程迪文的脸像喷上了血一般,道:“要真是因为贪生怕死被斥,那也不冤。可我们哪里贪生怕死了,差一点反败为胜,只是运气不好,结果屁的功劳没有,还要被冤枉。” 郑司楚笑了起来:“英雄,只能以成败论。胜了是英雄,败了,就是草包。你看毕将军,百战百胜,都被编进唱词里传唱,打了一次败仗别人就说他老了,不行了,我们这点事又算什么。” 程迪文又喝了一口,道:“我可没你这么好性子。唉,司楚,我们可差一点就成为英雄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郑司楚还是慢慢啜饮着。这一次虽然是一场大败,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五德营的实力还是远远不能与共和国相比,接下来一定会有第二次远征。而经过这场失败,对五德营的虚实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一无所知了,下一次五德营会如何应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现在要考虑的是下一次攻势。只要稳打稳扎,五德营的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 郑司楚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次进攻的大纲。保证补给,斩断五德营与可能结盟的部落之间的联系,随时派斥候侦察,就算五德营的统帅有通天之能,恐怕也翻不了盘。得胜后,将俘虏分而治之。共和国那么大,让他们之间失去联系,从此翻不起什么浪来了,对共和国就不存在威胁,这样也可以少造杀孽。而郑司楚最想做的,就是细细盘问陈忠,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如此看重,究竟他知道自己的什么事。 回到营房后,日子还是这样过。伤兵接受治疗,新兵入伍训练,这一些事还是很多,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这一天,郑司楚和程迪文正在营中盘点一批新来的辎重,一个传令兵忽然传下毕炜将令,要他们前去开会,大统制派来的使者到了。 大统制的处分到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心照不宣,把手头的事交给了旁人后,连忙赶到议事厅。在那里,毕炜以降,驻军的各级将领都在陆续聚齐。等人都到了,那个使者开始宣读大统制对此事的处分。第一个处分的就是毕炜,大统制在处分文中斥责毕炜轻敌妄动,以致此败,因此罚俸三月,追夺军功一级。不过,对于战死的三个下将军,却下了追恤令,追封为偏将军,并得到国葬。以下参与战斗的各级将领中,死者全都有不同程度的追封,生还者也并没有什么处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来大统制也不想让毕炜这一军一蹶不振。郑司楚想着,正在这时,却听那使者宣读道:“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听令。” 郑司楚和程迪文没想到大统制的文中还专门提到了自己,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查第二军团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妄传军令临阵脱逃,罪不容赦。为儆效尤,责令即令起夺去军衔,开革退伍。” 听到这样的处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不由得目瞪口呆。本来觉得顶多背个处罚,戴罪立功,没想到这处罚居然如此之重,竟然被开革退伍。程迪文张了张嘴,却也没说话。大统制在共和军具有无尚的权威,即使是毕炜的命令,终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却是大统制亲自下令,可以说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 会议结束后,郑司楚和程迪文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一些与他们交好的军官过来安慰几句,但不安慰还好,越安慰他们心里就越是难受。程迪文更是觉得冤屈难言,明明已是置生死于度外,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他父亲是共和国的名将,一直希望这个儿子也能成为名将,可从此以后此路不通,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成为名将了。如果不是在大厅广众之下,只怕会痛哭失声。他也没理郑司楚,一出议事厅就打马而去,虽然嘴上没说,只怕心里也在怪郑司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害了自己。 那封策划书也没用了。郑司楚想着。他正要上马,有个人忽然过来轻声道:“郑先生,上将军有请。” 那是毕炜的亲兵。平时他们见到郑司楚,不是说“郑参谋”,就是说“郑将军”,现在却一下改了口。郑司楚看了看他,道:“上将军有什么吩咐么?” “上将军有话对你说。” 郑司楚跟着他回去。此时众将都已散去,议事厅里空空荡荡。穿过大厅到了后院,是毕炜私人会客的小厅,一进去,便见毕炜半躺在躺椅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蒙着,脸色甚是苍白。见到郑司楚,毕炜站了起来,道:“郑参谋,请坐。” 第25章 功亏一篑5 郑司楚行了一礼,道:“上将军,我已不是军人了。” 毕炜摆了摆手,把旁人遣退了,道:“郑参谋,以后你准备如何?” 郑司楚怔了怔,道:“上将军,我已经被开革,当然只有回雾云城去了。” 毕炜叹了口气,道:“大统制其实并不知道前线的底细,你们奇袭楚都城,原本也是条好计,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成功?”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将此事首尾原原本本地说了。毕炜听得不胜唏嘘,等他说完了,道:“真是天意啊。真没想到陈忠这个浑人,居然也会聪明一时。” 郑司楚心中一动。也许,毕炜叫自己来,也是爱惜自己的才华,说不定他向使者说明情形,对自己和程迪文的这个处分会撤销吧?他抬起头,却见毕炜拍了拍自己的肩头,道:“郑先生,此路不通,还有他路。你才学过人,一定不会埋没的。” 郑司楚满怀希望,却想不到毕炜说出这等不痛不痒的话来。他大失所望,又行了一礼,道:“上将军,小人走了。” 等郑司楚走出门去,毕炜一下跌坐在躺椅中,默然不语,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许多。 一定是。陈忠饶了他两次,一定也是看出来了。他想着。他一直觉得郑司楚有点像记忆中的某个人,但又不敢肯定,但听郑司楚说了此番详情,他几乎敢确定,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并不是全无道理。 幸亏没有提拔这个年轻人。他默默地想着。是不是该把这个猜测告诉大统制?那个人是大统制平生最为忌惮之人,如果大统制也在怀疑,那么自己提拔了郑司楚,势必就要引起大统制的猜疑了。虽然自己只是个旧帝国的降将,但对于大统制的心思,恐怕整个共和国都只有自己最为清楚,而这也是大统制信任自己的基础。所以在向大统制的汇报中,他有意把此战失败的原因往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带兵突袭这一举动上推,这也是大统制对这两人加重处罚的直接原因。 这个年轻人,尽管相貌并不太相像,可是临危不乱,当机立断,这份举止和才能却简直有八分相似。如果突袭成功,他就会成为共和军前所未有的少年英雄,日后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所以把他们开革退伍,对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国家,应该都是有利无弊的。可一旦告诉了大统制自己的猜测,恐怕会引起别的麻烦,所以这个秘密就烂在心里吧。陈忠的寿命不会长了,到时就再没有别人知晓,让这个年轻人泯没于常人之中,这样更好。 虽然眼睛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毕炜心里却在暗自发笑。爬到这个地位不容易,保住这个地位更不容易。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自己岂非也是一样? 此时的郑司楚当然不会明白毕炜的独思。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营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被开革退伍,别的东西都要缴还,马匹和佩刀是自己的,却要带走。可是这样回去,该怎么对父亲和母亲交待?让他更难受的是程迪文都受了自己牵连。 他整理好东西,想去看看程迪文。到了程迪文的营房,却见他房中已是空空荡荡。程迪文家中豪富,那些衣褥之类也都不要了,大概只带走了一点随身的东西。他走时根本没来理睬郑司楚,肯定心里对郑司楚颇为怨恨。但这也难怪,本来以程迪文这样的家世,在军中就是个稳步升迁的命,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地上,扔着几张纸。郑司楚拣起来看了看,却是程迪文写的一份战情汇报。程迪文做事十分有条理,行军时不管多忙,每天都要将当日要事记录下来,战后检点战果,他的汇报总是最受毕炜首肯的一份。这些纸上记着的,正是这场战事每天的情形。 十月八日,远征军中军第一队突袭楚都城,城中叛军已有防备,突袭未能成功,向南折返。 十月十一日,叛军伪称败军,接触远征军后继三千人,突然奇袭,后继远征军大败,辎重尽失,大部投降。 十一月三日,败军陆续返回西靖城。八千远征军,最终得脱者已不满四千人。 十二月五日,大统制使者抵达西靖城。 这份报告到这里结束了。虽然已经无法交上去,但程迪文还是在最后记下了这几个字:借追击叛国大帅为名远征西原楚国的这一仗,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得到完全的败北。 第26章 歃血为盟1 薛庭轩整了整战袍,小声对身后的苑可珍道:“苑先生,礼物在么?” 苑可珍按了按前心,道:“无误。”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进去。” 面前,是定义可汗的金帐。西原各部都是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固定所在。定义可汗有一顶金帐,据说是数百年前由大帝亲自赐下,因此定义可汗也被称为金帐大汗。碧绿的草原上,这顶金帐金碧辉煌,虽然已是数百年的古物,仍然显得华贵异常。 数百年前,帝国的势力伸入河中一带,曾短暂地设立过都护府。不过到底离中原太远,鞭长莫及,后来就改为羁糜州,以可汗为大都督,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这两个名号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封号。帝国的荣耀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定义可汗却仍然以曾为帝国藩属为荣,这名号也一直保留着。大帝当时封第一代定义可汗时也没想到,这个遥远的藩属竟比自己那盛极一时的大帝国寿命更长,而现在,作为帝国最后残留的自己,却成为定义可汗的藩属。 他们走到金帐前,一个赞礼高声呼喝了一声,定是说五德营大帅来朝之意。定义可汗号称拥兵五万,有三十万族人,在河中一带是当仁不让的首领,能让过去的宗主成为属国,定义可汗心里一定也有着说不出的得意。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也许用不了二十年,定义可汗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薛庭轩心里想着,脸上却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带着苑可珍和另一个名叫司徒郁的慕僚走了进去。 金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都能没到脚背。看着坐在宝座上的定义可汗,薛庭轩跪了下来,三叩九拜,高声道:“下国楚都城五德营薛庭轩有礼。” 这样的礼节十分屈辱,但薛庭轩做来却十分自然。边上一个通事刚把他的话传译过去,定义可汗就高声笑道:“薛元帅,你们这一次可是大出风头啊,还来做什么?” 不用通事传译,薛庭轩也听得出定义可汗的笑声里带着的不怀好意。此番五德营一举击溃了中原远征军,对定义可汗一定触动极大。中原虽然遥远,但那个强大的国度在西原诸部心里留下的阴影至今未散。楚都城居然敢反抗中原的讨伐军,并且取得胜利,这种势力定然要趁羽翼未丰时剪除,薛庭轩未来之时就已料到定义可汗定然不会对自己有好意,这也是诸将大多反对自己前来的原因。可是薛庭轩知道,这一次胜利不无幸运,可就算这次胜利也来得极不容易,若不是陈忠看破了共和军的偷袭,现在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所以即使危险也一定要来。共和国不会善罢甘休,纵然五德营召来了一千多降兵,势力大增,仍然不会是大举进犯的共和军对手。其他小部落就算肯帮助自己,却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这两支力量。他等定义可汗笑完,不等他再有什么话,突然道:“大汗,薛庭轩此来,是为大汗吊丧。” 这话一出,那传译的通事脸色大变,不敢翻译,司徒郁却趁机将这话翻了过去。这司徒郁是流落在河中的中原人后裔,心性聪明,西原一带各族的话都会说,比那通事说得更为流利。他将这话一翻,定义可汗的脸登时变了,喝道:“大胆!” 他一声厉喝,边上侍立的武士同时上前一步,腰刀也全拔了出来。薛庭轩的脸色却是变也不变,只是道:“大汗,你可知此番共和叛军远征,真是为我楚都城而来么?” 司徒郁刚把话翻过去,定义可汗的脸又是一变。他挥手制住了那些武士,道:“薛元帅,你是想挑拨我么?” “大汗明鉴。此战之中,薛庭轩大破共和叛军,得辎重无算。战后清点战果,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定义可汗纵然不信,却也被薛庭轩的话吸引住了。他道:“什么秘密?” 薛庭轩看了苑可珍道:“苑先生,请将那东西献给大汗过目。” 苑可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锦盒,双手捧着递了上去。定义可汗身边一个侍从接了过来,放到定义可汗面前的案上,定义可汗揭开了锦盒盖,却见里面是一个金印。他怔了怔,对边上那通事道:“钵古,上面是什么?” 那通事名叫阿史那钵古,其实是定义可汗一族宗亲,算得上是阿史那部的头面人物,只因他精通中原言语,这才暂充通事,定义可汗也只相信他的传译。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案前,拿起金印看了看,道:“是中原皇帝发的印,上面是……是‘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在西原各部眼中,共和一词他们也不明是什么意思,所谓的大统制在他们的理解里也就是皇帝的意思。阿史那钵古虽然通晓中原文字,却也一样觉得中原仍是皇帝当政。当初帝国兵威极盛,以雷霆万钧之势君临西原,不从者杀,定义可汗以及西原可汗这两个名号便当初大帝颁发。这许多年过去,西原这些部落如今早已与中原绝了音信,这两个名号他们过了这么多代却一直沿用,实是心中对中原之威犹有余悸,又带着点自己都不承认的敬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定义可汗听得那是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不由又惊又喜,忖道:“原来中原皇帝又要封大都督了!”他与思然可汗争雄,虽然占了点上风,却也没有必胜把握,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自己得到中原册封,各个小部落定然望风而降,思然可汗再不能与己相争,自己就能独霸西原,不说别的,单单掌握了这条西东商道,就已是财富滚滚而来了。而中原距此遥远,不会对自己的实权有什么影响,因此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弊。他正在高兴,却见阿史那钵古皱起眉头,不由诧道:“钵古,你还担心什么?” 阿史那钵古道:“大汗,这金印也不知真假……” 定义可汗还弄不明白阿史那钵古所言何意,道:“难道还有假么?弄个假的有什么用?” 在定义可汗心中,这金印是纯金所铸,本身就价值不菲,有谁会吃力不讨好地弄这么个东西?阿史那钵古为人却颇为精细,心知这大汗多半弄不清其中细微,也不多说,向薛庭轩道:“薛将军,请问贵军是从中原军中夺得此物么?” 薛庭轩正色道:“正是。” 阿史那钵古喝道:“大胆!你们得罪了中原皇帝,便想拖我们下水么?”他转身向定义可汗道:“大汗,这金印他们是从中原军队里夺来的。如果是假的还好,如果是真的,那他们是想把这把火烧到我们身上啊,大汗。” 定义可汗此时才弄明白,心道:“对啊,中原皇帝原本是要封我的,若是知道金印被这姓薛的夺了来再送给我,岂不要当我是仇敌?这姓薛的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他猛地一拍面前小案,也喝道:“薛庭轩,你大胆!” 薛庭轩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向司徒郁道:“司徒先生,我说一句你翻一句。” 司徒郁点了点头。薛庭轩朗声道:“大汗,想必你尚未见到印身铭文吧。” 铭文?司徒郁刚把话翻过去,定义可汗便怔了怔,向阿史那钵古道:“钵古,上面有铭文么?” 阿史那钵古也怔了怔,重又将金印拿了起来。印文是反的,要辨认颇不容易,方才他一直在看着印文,根本没注意印身还有什么铭文。拿起金印仔细一看,却见印身上刻着几行小字。字很小,似乎是依手迹刻的,写着:“有识曰思,有信曰然,永为干城。共和十九年七之月。” 阿史那钵古对中原文字颇为精通,只是这几句话并非口语,他一时也弄不明白什么字,只是一见这几个字,他的脸色就变了变,捉摸了一下,忽然道:“思然!” 这金印是颁给思然可汗的!这消息让阿史那钵古也顿感震惊。西原实力最强的是定义可汗的阿史那部,思然可汗的仆固部只能算是第二位。如果中原皇帝要分封,充其量两者皆封,不可能只分一个思然可汗的道理。他盯着薛庭轩,道:“薛元帅,另一个金印在何处?” 薛庭轩脸上仍带着点微笑,心中却不由暗自赞叹。这阿史那钵古虽是胡人,却着实了得,目光如炬,很难瞒过。幸好他并不是可汗,不然这条计难以奏效。他向定义可汗一弯腰,道:“回大汗,那金印确在此处,但我怕大汗见了会大发雷霆,故一直不敢献上。” 这话就算阿史那钵古都有点莫测高深。他看了一眼薛庭轩,道:“薛元帅,但献无妨。” 薛庭轩将中原大军一举歼灭,可是共和国毕竟是西原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一定会再次西征。依阿史那钵古的想法,薛庭轩无非是想挑拨阿史那部与中原敌对,好从中取利。为了这个目的,薛庭轩当然有可能伪造金印,以此游说定义可汗,让大汗觉得中原是准备扶植思然可汗,打击阿史那部。因此,只消薛庭轩说只有一个金印,阿史那钵古立刻就会指出破绽,因为先前中原使者前来时曾经答应重新册封大汗,即使中原当真有扶植仆固部之心,表面上也不可能如此。可是薛庭轩居然说确实有册封定义可汗的金印,饶是阿史那钵古足智多谋,也想不出薛庭轩到底有什么用意。 第27章 歃血为盟2 薛庭轩挥了挥手,苑可珍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这锦盒与先前那个一般无二,阿史那钵古接了过来,一打开,却见里面一颗金印与给思然可汗那颗一模一样。 多半是真的。阿史那钵古暗自叹了口气。西原铁器甚少,连刀具都要与中原交易而得,铸造之技自然远远不及中原。楚都城的冶匠虽然比西原各部要高明得多,但这两颗金印铸得极其精致,楚都城的冶匠也没这等手艺。他翻起印身看了看,念道:“定义可汗之印。” 定义可汗虽然不通中原言语,但“定义可汗”四字的发音却是一样的,听阿史那钵古说了这几个字,不由又惊又喜,道:“钵古,这是中原皇帝给我的印么?”定义可汗现在手上的金印还是昔年大帝所颁,数百年来一直作为历代大汗的御玺。如今有了新的,不由他不大喜过望。 阿史那钵古点了点头,道:“禀大汗,正是。” 定义可汗扫了薛庭轩一眼,喝道:“薛庭轩!” 他的语气已大是不悦,显然马上就要发作,薛庭轩却不待他再说,抢道:“大汗睿智过人,也该看出其中奥秘了吧?” 司徒郁口译极快,几乎是接着薛庭轩话音就把他的话翻了过去。定义可汗不由一怔,心道:“我看出什么奥秘来了?”一时间有些怔忡。阿史那钵古暗自叹了口气,小声道:“大汗,这印只是可汗之印。” 定义可汗猛地一凛,心道:“不错。” 如果思然可汗是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而自己只是定义可汗印,其间亲疏不言而喻。中原也知道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一直在西原争霸,而且阿史那部势力较大,可还是让思然可汗做了大都督,那这河中西原一带到底算谁的?无疑中原就是要扶植仆固部了。思然可汗有了中原撑腰,势必势力大张,日后阿史那部被灭族也大有可能。定义可汗虽然不是什么明察秋毫之人,到底不是呆子,此时也已想通了。他看了看阿史那钵古,轻声道:“这印是真的么?” 阿史那钵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此时薛庭轩却朗声道:“大汗,共和叛贼向来诡计多端,此计名谓二虎争食,极是阴毒,他们要的其实并不是楚都城这小小一地,而是整个西原。楚都城人寡兵弱,在中原大国看来不足挂齿。但楚都城若灭,共和叛军就会以楚都城为基,渐渐侵蚀四方,请大汗三思。” 阿史那钵古虽然还有些疑心,可是心里已信了八成。思然可汗的印上,那几个手迹与先前中原使者发出的中原大统制诏书手迹一般无二,定然就是那中原皇帝亲笔所书,不是伪造的,而且给定义可汗的金印上并没有加上手迹,显然暗示了亲疏有别。如果站在中原的立场上看待河中局势,仆固部虽较阿史那部势力不如,但双方一直相持不下。中原势力进入后,自然是扶植较弱一方消灭较强一方为上策,这样阿史那部被消灭后,仆固部一方面会感激中原援手之恩,二来也无力独抗中原,只能将这种依附之势更为加强。薛庭轩当然是为了楚都城的存亡而来拉拢己方,可他的说辞并非无中生有,现在阿史那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他道:“薛元帅所言,自是一番好意,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薛元帅暂住几日,待吾等从长计议。” 薛庭轩心中一块石头此时才算放了下来。阿史那钵古这话虽然还没有完全肯定,但听得出他此时担心的,只是楚都城的实力到底是不是足以影响到西原诸方势力了。如果是十来天前,他们当然不会把五德营放在眼里,可是毕炜远征军全军覆没这一役已让楚都城份量大增,这个原本可能会是最大阻碍的阿史那钵古现在成了最大的臂助,自己这一趟冒险可谓大获全胜。 他心底暗暗发笑,脸上仍是带着点淡淡的微笑,行了一礼道:“谨遵大汗之命。” 他们休息的帐篷倒是装饰得甚是舒服。一回帐中,苑可珍解下长衣,长舒一口气,道:“薛元帅,这事总算有八分成了。” 司徒郁在一边也笑道:“也是共和叛贼该当败亡,居然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薛庭轩也笑了笑,道:“他们本来觉得胜券在握,自然无所顾忌。今天好好休息吧,想必明天就会有回音了。” 把阿史那部拉到了自己一边,就算共和国再派军远征,也不必担心了。苑可珍和司徒郁两人心情都极好,在帐中说说笑笑,喝着帐中备下的马奶酒,说着将来的打算。薛庭轩不时凑两句趣,心里暗自得意。 苑可珍和司徒郁只道大统制真的已准备册封思然可汗为河中都督府大都督,等如送来了一份大礼,因此此番前来时就甚有信心,他们却不知薛庭轩一直在担心。共和国的确有扶植思然可汗之心,但其实并没有这么急。那两个金印,其实一个是定义可汗之印,一个是思然可汗之印而已。只是在缴获的共和军辎重中发现了这两颗金印,见到思然可汗金印上的手迹,薛庭轩登时猜到了那个大统制的用意。“永为干城”云云,当然是答应思然可汗,将来会扶植仆固部的意思。只是他担心这个隐晦的用意定义可汗看不出来,因此将两印同时磨去,“定义可汗之印”那几个字一仍其旧,而“思然可汗之印”重新刻上了“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这几个字。楚都城的铸造之术没有如此之精,但刻字却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做得天衣无缝。薛庭轩心细如发,两枚金印一般无二,如果只磨去一枚,两枚高度不一,只怕会被看出破绽,因此两枚金印同时磨去,刻好后仍是一般无二。如此一来,就算定义可汗也马上就猜到了大统制用意了。此事虽然不无冒险,但薛庭轩胆大之极,做得也极是机密,连苑可珍和司徒郁都瞒过了。好在那个精细之极的阿史那钵古也没看出金印上做过的手脚,这条计策大获全胜。说到底,也是那个大统制对毕炜的远征军太有信心了,只道定能奏凯而回,因此一事不烦二主,把金印交由毕炜带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十年后的西原,定然不是现在这样子了。薛庭轩拿起面前的一杯马奶酒一饮而尽,心底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然而,第二天定义可汗并没有如薛庭轩预料的那样给他们回音。虽然阿史那部的士兵依然对他们颇为礼貌,全无敌意,但定义可汗一整天都没有召见他们。 这让薛庭轩不免有些不安。难道事态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定义可汗难道看破了金印是被磨后重刻的?如果他真的因此而认为共和军并无扶植思然可汗打压阿史那部之意,那自己这一招就成了弄巧成拙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两人虽然没说,但眼中已有疑惑。只是薛庭轩将自己的担忧全都深埋心底,他们也看不出来,便没有说什么。等过了这一天,第三天仍无消息。此时就算苑可珍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薛庭轩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禁不住忐忑。 这一天黄昏,在帐中吃完了晚饭,苑可珍和司徒郁二人觉得无聊,摆开棋枰杀上一局。他二人棋艺甚精,薛庭轩却不精棋道,只能在一边看看。 正看着枰上黑白子攻战杀伐,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薛元帅在么?” 这是阿史那钵古的声音。一听得这声音,苑可珍和司徒郁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来了。他们都这样想。阿史那钵古定是前来传达定义可汗要和楚国联盟的旨意了。他们看了看薛庭轩,薛庭轩却只是将手在棋枰上轻轻一按,让他们接着下棋,自己向帐外走去,一边朗声道:“钵古大人,我在。” 帐帘挑开了,阿史那钵古满面春风地站在帐外。一见薛庭轩,他双手一抱拳,道:“薛元帅,敝处膳食还用得惯么?” 薛庭轩微笑道:“钵古大人太客气了,我等住得很好。” 阿史那钵古笑道:“我听中原人常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薛元帅若是有暇,可否陪钵古出走走一圈?长河落日,薛元帅以前在中原也是没见过这等景致吧,倒是可以一舒胸怀。”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不说正事,只说些散步之类的话,也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但一定不是闲得无聊。他也抱了抱拳道:“钵古大人有命,庭轩不敢有违,大人请。” 阿史那钵古笑了笑,向一边招了招手,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这两匹马一黑一白,都极是驯良神骏。一见这两匹马,薛庭轩不由得赞道:“好马!” 他是武将,除了睡觉,在马背上的时候只怕还多过在平地上的时候。他见这两匹马虽然毛色有异,但同是一般的神骏,不禁脱口赞美。阿史那钵古一笑,牵过那白马道:“这两匹都是天马之种,薛元帅果然神目如电。” 天马!薛庭轩也听说过,河中一带传说有天马出没。这天马可以日行千里,汗出如血,所以又称汗血马。天马根本无法捕获,但牧马人以牝马放到天马出没之处,过数月再将那牝马带回,有时也会生下出奇神骏的宝马,便是这天马遗种。不过这只是一个传说,薛庭轩一直都是半信半疑,没想到阿史那钵古说这两匹马就是天马之种。他道:“钵古大人,难道这是汗血马么?” “正是。薛元帅请。” 第28章 歃血为盟3 阿史那钵古将马缰交到薛庭轩手上,又道:“此马虽然驯良,但跑动太快,薛元帅上了马还请多加留意。” 他和薛庭轩同时上了马,扭头对那两个亲随交待了两句,让他们就在这里等着。薛庭轩也听不懂他的土语,只是打量着身下坐骑。他平时骑坐的战马也是匹良驹,但与这匹马一比,相去不啻霄壤。 此时阿史那钵古已交待好了,笑道:“薛元帅,能打个大滚么?” 所谓“打个大滚”,乃是中原骑马之人所用习语,也就是让马快跑。阿史那钵古虽是胡人,对中原却极是了解,连这种习语都知道。薛庭轩坐在马上正想试试这马的脚力,当即道:“好啊。” 阿史那钵古道:“要打大滚,薛元帅可要小心拉好了缰绳,不要掉下来。” 他说着,朗声一笑,双腿一夹黑马两肋。那匹黑马四蹄一扬,直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寻常马匹要疾驰,总得先慢跑几步,但这黑马却连这点都免了,一下就疾冲而去。薛庭轩见此情景,心道:“怪不得他要再三交待这马跑得快,要是不当心,措手不及之下还真要摔下来。” 他的骑术极是高明。虽然一手已废,却丝毫未影响驭马之能。双腿一夹,那白马亦是疾驰而去,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后的帐篷已成了些小点。 阿史那钵古此时已将马速放慢了。静等薛庭轩上来。薛庭轩到了他边上带住马,阿史那钵古笑道:“薛元帅,这马如何?” 薛庭轩见奔跑了这一段,身下之马的气息却毫无异样,赞道:“确是名驹。” 阿史那钵古道:“薛元帅如此喜欢,钵古便将这玉花骢赠与元帅。” 薛庭轩听他要把这马送给自己,吃了一惊,道:“这如何使得,君子不夺人所好,此马又是天下至宝,庭轩万不敢受。” 阿史那钵古仰天一笑,道:“中原有一句俗话,说名马当配以烈士,脂粉当赠于佳人。薛元帅足智多谋,武艺出众,自当配以这玉花骢。” 薛庭轩并不是好谀之人,但阿史那钵古如此抬举他,他也不免有点轻飘飘。身为武人,宝马的价值不可估量,远在这马匹的本身价值之上。薛庭轩相信当初若有这匹玉花骢,与毕炜对枪时便不会输了一招,也不必冒险动用风刀了。他心中兴奋之极,轻轻拍了拍坐骑的头,道:“钵古大人,此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阿史那钵古又笑了笑,道:“只消薛元帅日后一统河中,让钵古这支阿史那部能生存下去,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这话直如个晴天霹雳,薛庭轩纵然镇定,也是一惊,睁大了眼道:“钵古大人此言何意?” 阿史那钵古将马鞭挽在手上,轻声道:“这里并无第三人,薛元帅不必与我言不由衷。你能将金印重磨印文,虽是计策,但也说明你们确是想与我部联手。哈哈,薛元帅,你们楚都城此时虽然弱小,但钵古看得清楚,绝非久居人下之辈,钵古有生之年只怕还会有向薛元帅屈膝的一天。与其将来成为仇敌,那就不如不要成为仇敌更好,薛元帅你说是不是?” 薛庭轩看了看阿史那钵古,目光极是凛厉。他终于看清了阿史那钵古的用心,发现自己把这人一直是太小看了,没想到这胡人竟然如此睿智清醒。但如此一来他也更放下了心,阿史那钵古送给他这匹玉花骢,自然是要来拉拢自己,所以他虽然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却实是有同样一个目标。也许正是因为看到自己能如此用计,阿史那钵古觉得自己统率的五德营不是弱者,大可利用,才最终打定主意要和楚都城联手的吧。现在的阿史那部首领虽是定义可汗,阿史那钵古却同样是宗室,拉拢了五德营后,过几天定义可汗的位置多半便要属于眼前这个阿史那钵古了。只是真到了那一天,阿史那钵古还会不会和今天一样客气,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彼此彼此。到了那一天,五德营的实力定然也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自己会不会和阿史那钵古如此客气同样是个未知数。他心里打着转,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道:“钵古大人诚当世人杰,庭轩也是多此一举了。” 阿史那钵古眼中亮了亮,道:“不知薛元帅今年春秋几何?” 薛庭轩不由一怔,不知阿史那钵古问自己年龄做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是帝国天保二十七年生人,只是戎马倥偬,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大了。屈指算了算,道:“我今年二十五了。” 阿史那钵古赞道:“真是少年英俊。钵古较薛元帅痴长一十九年,真是自愧不如。” 薛庭轩更是莫名其妙,道:“钵古大人取笑了。” 阿史那钵古满面春风地道:“钵古有一小女,今年刚满十八。若薛元帅不弃,钵古愿将小女献给薛元帅以奉箕帚,不知薛元帅意下如何?” 薛庭轩心头猛地一沉,这才明白阿史那钵古最终的用意。如果自己成为阿史那钵古的女婿,那么五德营势必就要成为他的私人武装,日后成为他篡夺定义可汗之位的得力武器了。可是阿史那钵古说得虽然谦和,薛庭轩也明白若不答应,阿史那钵古定不会答应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盟之议的。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这种结果,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他心思沉稳,脸上仍是声色不动,道:“钵古大人真是客气,只是庭轩已是废人,令爱却是大人掌珠,只怕会误了令爱终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史那钵古道:“我阿史那部有句俗话,说男人的每一条刀伤都是金子刻成。薛元帅左手乃是征战时负伤所致,在我阿史那部人看来,那是无尚的荣光。薛元帅,小女虽是化外之人,不是我这父亲夸口,她生得杏脸桃腮,不输于你中原绝色女子。” 薛庭轩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却听得越来越是吃惊,心中惧意也越来越甚。自己对阿史那钵古岂止是小看,简直是犯下了致命大错!这阿史那钵古连自己的左手是在征战时受伤残废都知道,而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此番纵然联盟成功,其实五德营是一败涂地,从头到脚都让自己卖了。他看破了金印之计,猜到自己对盟约势在必成,在这个当口来要挟自己。也许阿史那钵古之女的确生得美貌,可这样一来,将来五德营还能保持独立么?阿史那钵古可以名正言顺地派军队到楚都城,说是襄助女婿,用不了几年,楚都城就会成为阿史那部的一个前哨。自己殚精竭虑要让五德营壮大,到头来也只是给这阿史那钵古卖命而已。 不,绝不能答应。可是这话刚到嘴边,他看到了阿史那钵古的眼睛。阿史那钵古仍是满面春风,可是他的眼里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嘲弄。他是算定了自己无法拒绝!薛庭轩暗暗咬了咬牙,道:“钵古大人,此事虽好,不过庭轩尚有义父在,尚须禀报,实不敢贸然答应。” 阿史那钵古仰天大笑起来,道:“薛元帅领兵雷厉风行,脸皮倒也薄得紧。这是美事,令尊大人岂有不允之理。何况此事大汗也已知晓,大汗竭力支持。可薛元帅不答应,那便是看不起我阿史那部胡人,看不起大汗了。” 他的口气虽然和缓,也似玩笑,可是薛庭轩已听得他话中咄咄逼人之意。他心头越来越寒,在他眼里定义可汗就是个呆子,本来也觉得这是好事,可由得自己拨弄,可是这呆子却更听阿史那钵古的话,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为笼络五德营,愿将女儿许给自己,定义可汗一定会觉得阿史那钵古忠义可嘉,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坐着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薛庭轩也自认足智多谋,可此时却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感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阿史那钵古是定要把五德营收归手下,经过全灭共和远征军一役,自己的斤两都已落在了阿史那钵古眼里,他对五德营也是势在必得。如果自己硬不同意,盟约不成还是余事,阿史那钵古定会说动定义可汗,马上让阿史那部兵前来攻打楚都城了。这正是当初帝国对付边疆各族惯用的和亲之计,没想过几百年后,这条计策又重现于世,只是换了个方向。 “薛元帅,贵部万里西来,在河中举目无亲。与我部结为至亲后,诸事都能有个照应,岂不甚好?” 阿史那钵古还在说着。如果结亲后,五德营的确就真正站稳了脚跟,可是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独立性。而中原人与阿史那部到底不是一族,薛庭轩不用想也猜得到,日后阿史那部若要出兵,首先出动的定然便是五德营。战死的战死,通婚的通婚,用不了二三十年,只怕五德营这名号都没了。 到底该怎么办?薛庭轩纵然足智多谋,一时也已毫无应对之策。答应不好,不答应的后果更糟,自己这一趟谋求联盟之行本以为十拿九稳,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却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心中却已满是惶恐,也对自己狂妄自大,小看别人而感到痛悔。 没有别的办法了。自己是自动撞进了这圈套,只能两害择其轻。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他跳下马来,在阿史那钵古身前跪了下来。阿史那钵古也慌忙跳下马,扶起他道:“庭轩起来,哈哈。”笑声中终于透出计谋得逞的快意。 这个结果虽然早就在他算计之中,可是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到说不出的欣慰。听到五德营能够战败中原来的远征军,阿史那钵古就颇为忌惮薛庭轩的武勇和谋略,五德营的战斗力。如果任由他们发展,将来必定会威胁到阿史那部。现在好了,这头猛兽已被关在了自己的牢笼中,成了一件听任自己使唤的工具。自己送出去一匹宝马,一个女儿,得到的却是一支远远超过西原一般战力的精兵,这件买卖做得划算之至。在阿史那钵古心中,定义可汗这名号下,用不了多久,就要加上一个“名阿史那钵古”的注解了。 薛庭轩借着阿史那钵古一扶之力站了起来,道:“岳丈,共和叛军定然还会派人前来蛊惑大汗,岳丈要千万小心。” 第29章 歃血为盟4 阿史那钵古的嘴角微微一扬:“贤婿请放心,有老夫在,大汗定会对楚国另眼相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庭轩却觉心惊肉跳,总觉他话中有话。自己的确是对阿史那钵古小看了,此人看来已经全然看清了自己的打算。如果自己不是答应了做他女婿的话,这一趟多半会徒劳无功,自己这条性命也可能丢在这里。薛庭轩本来觉得自己能对付阿史那钵古,此时又有些不安起来。不过,好在阿史那钵古笼络住了自己,现在当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自己并没有白跑一趟。他也笑了笑道:“全靠岳丈费心。小婿回去后,尽快前来迎娶令爱。” 阿史那钵古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贤婿英雄无敌,老夫平生以无子为憾,不意衰年得此佳儿,诚上天之福。楚国与我阿史那部之盟约,老夫会一力担当的,贤婿放心。” 他正说着,远远却见有匹红马疾驰而来。他们所乘之马都是神驹,那匹红马看来却是与他们的坐骑一般神骏,在草原上便如一支离弦的红色利箭。他们看到时还离得甚远,待抬起头来时那匹红马已离得甚近了。只见马上的骑者一身劲装,个子不高,向阿史那钵古用土语说了一句什么,阿史那钵古回了一句,却向那人招了招手,扭头对薛庭轩道:“贤婿,说也好笑,你还不曾见过忽兰呢。” 忽兰?薛庭轩不由一怔。他对阿史那部上下打探得甚是清楚,虽然不能说事无巨细都能知道,但族中掌权能兵之人他都有个数,可一时间也想不起阿史那部还有哪个贵人是叫这个名的。他还没说什么,阿史那钵古已叫道:“忽兰,快来见见薛元帅。” 那人催了一鞭,红影一闪,那匹红马已到了他们近前。这红马跑得虽快,但到了他们跟前时便一下停住,便如打了个桩般。薛庭轩见马上骑者头上梳着十几根辫子,竟是个年少女子,不禁又是一怔,已听得她落落大方地向薛庭轩一笑,道:“薛元帅好。”又转向阿史那钵古道:“阿塔,阿那要我来问你,今天喝不喝酒了?”想必因为薛庭轩在一边,她说的是中原话。阿史那钵古道:“要喝,要喝,你去跟阿那说,我马上就回。” 阿史那部中会说中原话的并不多,忽兰的口音虽然略有生硬,却已十分流利了。她的声音娇脆,语速甚快,便如满盘滚珠,十分动听,而一双大眼睛更是灵动非常。薛庭轩知道“阿塔”和“阿那”是阿史那部中对父母的称谓,这才恍然大悟,马上省得这忽兰就是自己刚定下的妻子,阿史那钵古的长女阿史那忽兰了。这门亲事在他看来纯粹是被迫的,他几乎没当成是亲事,可是此时心中却不免一动,脸上也微微一红。 忽兰也听说过远来的楚国由一个年轻的薛帅统领,这薛帅刚创造了一个奇迹,把中原皇帝派来的兵都打败了,实是想来见识见识。一见之下,却见这薛帅比自己想的更为年轻,更没想到脸还会红,大感有趣。她自幼生长在草原上,从来不觉看人有什么可害羞的,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庭轩看。阿史那钵古忽然道:“薛帅,走吧,到我帐中喝两杯去。我们阿史那部的酒虽然比不得中原,一样能醉人。”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钵古大人请。” 这门亲事虽然只是一种各怀目的的手段,这时薛庭轩才第一次觉得其实也不坏。他和阿史那钵古交谈一直都有种异样的意思,表面客气,内里其实仍然剑拔弩张,此时却终于都少了一些的戒心和敌意。 阿史那部逐水草而居,除了定义可汗的金帐特别豪华,远远就能看到以外,别人的帐篷大多差不多。虽然阿史那钵古是部落重臣,如果排个座次定然是在前五位以内,他家的帐篷也与旁人相差不多。到了帐前,天已经黑下来了。西原一带日夜温差甚大,有不少人正围成一圈正在烤火跳舞,颇为热闹。忽兰下了马,眼睛便往那边溜去,阿史那钵古笑道:“忽兰,今天陪阿塔和薛元帅坐坐吧,先别去玩了。” 忽兰脸微微一红,道:“阿塔,我又没说要去。”她把两根挂到身前的辫子向后一甩,已先冲了进去,叫道:“阿那,阿塔回来了。” 等薛庭轩回到自己帐中,已近中夜。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仍然坐在棋枰前,但那一局棋却下得颠三倒四,胜负都分不出来。一见薛庭轩进来,他们立刻站起身,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出什么事了?” 薛庭轩被阿史那钵古叫出去,竟然过了这许久才回来,当真把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等见薛庭轩回来,身上并无伤损,倒微微有些醉意,他们心头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心头疑云却更多了,不知阿史那钵古到底有什么事。 薛庭轩解开外套道:“给我杯凉水。” 司徒郁倒了杯凉茶递过来,道:“薛帅,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了?” 薛庭轩将凉茶一饮而尽,只觉头脑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印堂处,苦笑道:“阿史那钵古要招我为婿。” 司徒郁一怔,苑可珍却皱起了眉头道:“是这样。薛帅,你答应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薛庭轩道:“别无良策,我也只能答应。” 司徒郁舒了口气,笑道:“这也是好事。薛帅,陈老将军深明大义,你不用担心。” 薛庭轩成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那么阿史那部与楚国之盟比预想的就更为牢固,在司徒郁看来这一趟可谓大获全胜。他见苑可珍脸上更增忧色,诧道:“苑先生,这样不好么?” 苑可珍讪讪道:“当然是好事,好事。” 薛庭轩呵呵一笑,道:“早点休息吧,明天肯定就该订盟约了。” 他把外套挂在床头,倒在床上睡倒。苑可珍和司徒郁见他睡下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各自睡下。司徒郁心里没了担忧,没一会儿就打起鼾来,过了一会,苑可珍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只是薛庭轩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里却直如风车般打转。 盟约是不会有差错了,也不用再去担心共和军再来拉拢阿史那部,现在最让人不安的倒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知道此人虽然在定义可汗跟前唯唯诺诺,活脱脱一个跟班的模样,其实心机深沉,足智多谋。 与阿史那部,迟早都会有一战。薛庭轩也并不担心这一战的胜负如何,他相信当这一战来时,胜利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他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活到那一战来的时候。 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的人口差距不成比例。如果合二为一,允许通婚,用不了两代人,五德营就会自然消亡。如果两者之间越是亲密无间,甚至用不了二十年,一万多人的五德营就会淹没在拥众三十万的阿史那部中。阿史那钵古给自己拴上了这根绳子,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吧。不过阿史那钵古也一定没想到,这根绳子拴上的却是一柄快刀的刀锋,随时都会被斩断。 可是,想是这么想,薛庭轩心中还是静不下来,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俏丽的少女身影。阿史那部的少女在婚前都要扎辫子,一岁一根,婚后盘起。忽兰今年十八岁,应该扎了十八根小辫子。 虽然睡在床上,他还是晃了晃头,想把这些念头甩掉。星楚死后,他原本已心如止水,觉得自己可能要与当年的楚帅一般独身了,所以才会答应阿史那钵古的招亲。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没自己想的那样心定,如果自己真能活到开战的那一天,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义无反顾地将这根绳子斩断?他想了又想,有时觉得定能狠得下心来,可转念又觉得不能。那个少女的影子,就仿佛粘在他心头一般,怎么也撕不下去了。 这一夜,薛庭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洗漱已毕,刚吃完了早点,帐外便有人进来传报,说大汗相请。他三人整好了衣冠到了定义可汗金帐,一进去,便见定义可汗与阿史那钵古两人满面春风地正说着什么,一见他们进来,定义可汗破天荒地请他们入座。 五德营送上的盟书已获定义可汗首肯。阿史那部对会盟之事极是隆重,由一个赞礼主持,当场杀翻了一腔羊,以羊血兑入酒中共饮,以示不背盟约之意。仪式十分冗长,好容易结束了,阿史那钵古微笑道:“薛帅,盟约已定,小女之事也已禀报大汗知晓,大汗极是高兴,请薛帅给小女留下一点信物吧。” 这已在薛庭轩预料之中。他从腰间解下一柄小腰刀,道:“钵古大人,此刀是家父生前为我手制,庭轩无一刻离身,还请钵古大人笑纳。” 阿史那钵古接过腰刀来看了看。这腰刀形制甚小,想必是平时切肉用的,虽然已经旧了,但做得极其精致,紫褐色的檀木柄上雕了个小小的“庭”字。他笑道:“好,好。”伸手放进怀里,又摸出了一个黄金项锁递过来道:“薛帅,这是小女幼时之物,也请薛帅收好。迎娶之日,便定在贵国得胜庆功之时可好?” 薛庭轩深施一礼,道:“是,请钵古大人放心。” 这次会盟乃是密约,不能大张旗鼓,所以盟书已订,薛庭轩他们也马上就要离去。待阿史那部送行之人离去,苑可珍造到近前,低声道:“薛帅,以后阿史那部若要派兵驻守楚都城,那该怎么办?” 薛庭轩笑了笑,道:“苑先生,你也看破了钵古这条反客为主之计了啊。” 薛庭轩成了阿史那钵古的女婿,阿史那钵古若是以保护女儿为名,派遣部队前来,势必要造成喧宾夺主之势,这也是苑可珍一直在担心的事。他见薛庭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一怔,道:“是啊。难道就任由他们收编了五德营么?” 薛庭轩眼睛忽然射出两道寒光,低低道:“苑先生,请你放心,不会有这一天的。” 共和军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定然又要前来。阿史那钵古说的便是再次战胜共和远征军时才是迎亲之时。如果五德营失败了,那么这婚约自然也就作废。这自是阿史那钵古打的主意,左右都对他有利,苑可珍旁观者清,已是心知肚明。可是要对付共和军远征,取得阿史那部的帮助又必不可少,他怎么都想不出薛庭轩该如何应付。他张了张嘴还待说什么,薛庭轩道:“苑先生,走吧,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他加了一鞭,坐着的玉花骢一个发力,登时将苑可珍和司徒郁抛在了后边。苑可珍再说不出什么,只得也加鞭跟了上去。 第30章 纪念堂1 虽然远征军吃了个大败仗,但对于共和国子民来说,这只是一个发生在遥远边疆的小战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份。过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雾云城的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郑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里练了趟拳,正准备去吃早点,看门的老吴忽然急匆匆地过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 老爷少爷之类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就废除了,郑司楚便跟他说过好多次,只是老吴年纪大了,总也改不了。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老吴,什么事?” “程家少爷来了,请你出去。” “迪文?” 郑司楚怔了怔,心里却有一阵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两头便要过来一次,但自从自己和程迪文受到处分开革出伍后他就从没来过。他顾不得和老吴多说,急忙向门口走去。一到大门口,却见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装,正站在门口,有点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一边停了辆两人座的马车。他又惊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么?” “有空有空。上哪儿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楼喝酒,或者去郊外跑个马打个猎,总会来叫自己。这两个月一直不来,郑司楚心知他是责怪自己连累了他,有心去赔个礼,却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没想到今天程迪文来了,说明他已不怪自己,当真让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听说城西新开了个酒楼,有个厨子是句罗来的,做得一手绝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错,一块儿去吧,你请客。” 郑司楚没口子道:“好,好,我去换一下衣服,你先进去坐。” “不了,你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处分,绝粹是受自己牵连,郑司楚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他终于原谅了自己,郑司楚实在比什么都高兴。他连忙换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钱。再出来时,见程迪文已坐在车上了,他上了车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说了,其实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回我们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乱军中,何况我们差点还赢了,那也是运气不好。走吧,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那酒楼里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错呢,嘿嘿。” 郑司楚知道程迪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又因为喜欢一个少女,这两年来更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越轨。现在居然说什么酒楼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吹。不过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谅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现在快要过年,酒楼里生意很是红火,程迪文和郑司楚在一个雅座里坐了一阵。程迪文其实并不爱喝酒,因为郑司楚酒量甚宏,他这才提议来酒楼。他的酒量远没郑司楚好,只是上来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郑司楚吃得口滑,与程迪文一杯干一杯,程迪文要撑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干。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个,不过隔壁有人在喝酒,那个姑娘正弹着琵琶唱曲,也没空过来。虽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响,听不清唱的什么,听曲调只隐隐约约听得是一支《一萼红》。郑司楚一边喝着,心里不由想笑,正要夹一块酱肉吃,却听得隔壁有个人高声唱道:“嗨,姑娘,你这歌太不够意思了,我来唱个给你听吧!” 这人想必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轻声惊叫了一声,却听那人道:“怕什么,我唱完了就把这琵琶还你,又不会抢你的。”想必是夺过了那姑娘手里的琵琶。 弹琵琶的多半是女子。传说以前有穆曹两善才是琵琶圣手,都是男子,但郑司楚所见,也只有女子才弹琵琶。他听得隔壁那人声音粗豪,居然夺过琵琶来,心道:“这人也当真不知好歹,不知会如何难听法。” 正这样想着,却听铮铮两声,却如刀枪突出。郑司楚嚼着酱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听这两声,不由一怔。对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态可掬,听得此声却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赞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与琵琶指法颇有相通。郑司楚也不知有什么曹氏三才手的说法,但听得此人指下琵琶声立时响了许多,一声声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却又一声不乱,心道:“没想到这人倒是个琵琶好手。” 这时听得那人弹了几个调子,忽然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琵琶本以柔媚见长,弹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红》的曲子,可是在这人指下却如天风海雨逼人,隐隐竟有金戈之声,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越发显得歌声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觉浑身都有些热,他的酒量并不算大,却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郑司楚也暗暗心惊。此人唱的这曲子虽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么佳作,但其中豪气却直如旭日朝阳,喷礴而出。他平时待人温文尔雅,其实自视极高,心中总隐藏了一个自己远超侪辈的念头,可是听得这人的歌声,却不由大为心折,忖道:“人说英雄辈出,如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果然不错,听这人弹唱,风度大为不凡,不知是何许人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听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听到这里,郑司楚大觉诧异。听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纪并不大,但歌声却似饱经沧桑,直如阅尽世事。他知道这《一萼红》还有最后一小段,却不知会是什么。可在屏息凝神静听,隔壁却是“哗啦”一声响,有个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么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杂着瓷器碎裂之声。 郑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么回事?”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来,脚下便是一踉跄,郑司楚连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门口,却见一个酒保扶着一个人从隔壁出来。那人年轻甚轻,口角流涎,满脸通红,嘴里尽是酒气。他道:“小二哥,这位先生怎么了?” 那酒保愤愤道:“这小子喝醉了。” 这人想必就是方才唱那支《一萼红》之人了。郑司楚没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迈,却是个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带他去哪里?” “扔到门外。” 郑司楚吓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么?把一桌子细瓷器都砸个稀巴烂不说,还要动手打手,没把他扔到茅厕去醒酒就算对得住他了。” 郑司楚这才看到那酒保额上还有块瘀青,定是这宣先生撒酒疯时打的。他道:“他现在是在醉中,等醒了当然会赔给你的,把他扔到门外总不好吧。” 酒保方才也是为了阻挡那人乱砸东西,结果额头被打了一拳,气头上才要把他扔出去。听得郑司楚这般说,他冷笑道:“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钱赔。以前撒撒酒疯,顶多也是胡乱吼几声,现在居然还要动手,我就算命贱,也服侍不起这种贵人。” 郑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支,酒保却是一脸恼怒。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若不是真个恼了,也不会把客人扔出去。他忙从怀里掏出几个金币,道:“小二哥,你看这点够么?” 酒保没想到郑司楚会替那人赔钱,连忙堆下笑来道:“不用那么多,两个金币就够了。” 郑司楚数出两个金币给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结帐,把找头给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么?” 郑司楚代那人赔钱,这酒保的脾气登时也好了起来。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他叫什么?” “他啊,好像是叫宣鸣雷。” 听得这名字,郑司楚不由皱了皱眉。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并不多见,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他道:“那让这位宣先生找个地方坐吧,给他沏壶酽茶,帐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鸣雷砸坏的东西有人赔,还有点小帐,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里有个空位,我给他找个地方坐着就是。打扰了先生喝酒,当真过意不去。先生贵姓?”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郑。” 第31章 纪念堂2 他回到房里,却见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来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几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闷酒不免无趣,郑司楚把壶里残酒喝尽了,已觉意兴索然,便叫了壶茶慢慢喝着。刚喝了几口,却听得程迪文嘟囔了两句,也听不清是什么,只听得似乎在说“舜华”二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郑司楚一边呷着热茶,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国务卿公子,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宣鸣雷”这名字印像不深,自然只是偶尔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过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来,叫道:“你别走!”他吓了一跳,忙道:“迪文,我还没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脸上一红,干笑道:“司楚,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赖帐走了呢。” 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也是共和国名将,而且家中豪富。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主管政事的国务卿,论家底还不及程家富,说赖帐云云自是玩笑。郑司楚心思机敏,察颜观色,知道程迪文自是做了个梦,那“舜华”要走了,他一急之下才醒过来。那“舜华”多半就是他现在爱慕的的一个女子,不过看样子也是一头热。郑司楚也不去拆穿他,道:“我喝得差不多了,你还喝不喝?” 喝到此时,程迪文已经快不成了。听得郑司楚说喝够了,他如蒙大赦,笑道:“哈,你不行了吧,现在酒量还没我好。不过我也喝得够了,再喝下去,纪念堂可去不成了。” 郑司楚诧道:“纪念堂?你什么时候转了性要去那里了?” 那纪念堂规模十分宏大,是为了纪念共和国成立而建起来的,里面有几个展馆,分别展示了共和军的成立、发展和壮大。只是陈列着的那些破刀破枪实在没什么好看,所以自从落成,除了在建国日之类的纪念日里雾云城的各级官员会来应个景,平时也只有文校或军校的老师带着学生前来接受教育,至于一般平民,只怕做梦都不会跑那里散心,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在军校时还经常被带到此间,可是毕业后就再没来过了。听得程迪文说什么要去纪念堂,郑司楚才真正觉得诧异。 程迪文正色道:“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共和国,我去纪念堂纪念他们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郑司楚见他走得很不稳当,忙扶着他下楼,自己在柜上付了钱后,让跑堂的泡一碗浓茶让程迪文啜饮,道:“迪文,你真要去纪念堂?” 程迪文小睡了片刻,酒意未消,现在醉意反倒更浓。他喝着茶,脑子还没糊涂,可是一颗脑袋却是东倒西歪,苦笑着道:“司楚,没想到这酒劲这么大。” 郑司楚见方才那撒酒疯的宣鸣雷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是一杯浓茶,已经喝掉了半杯,只怕也没料到这新酒劲头会这么大。见郑司楚下来,那宣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想坐起来,但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大概是在表示谢意。郑司楚心知这宣先生酒品不好,喝醉了就发酒疯,现在大醉未醒,能有这样表示就不错了,也没在意,而程迪文这样子若再去赶车,只怕会撞进路旁的人家里。他道:“你还是回家歇息吧,今天也不早了。” 程迪文却像是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不早了?糟了,得赶快去。” 他站起身东倒西歪地便向马车走去。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你真要去的话,就在车上醒醒酒,我送你去吧。反正好多年没去过纪念堂了,去看看也不坏。” 程迪文嘟囔着道:“不……不要你去,我行的。”可是嘴上说得响,却连站都站不直。郑司楚不由分说地扶着他上了车,自己解开马缰,一扬鞭,赶着马车向前而去。 纪念堂在城北,离这里不近,坐马车也要好一阵。他也知道程迪文的酒意不浅,不敢太颠簸,走得便越发慢了。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开始程迪文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后来便倚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郑司楚一边赶着车,一边想着到底是哪里听到过“宣鸣雷”这名字,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路上人并不多,郑司楚虽然赶得不快,但也已到了。纪念堂向来人很少,今天门口却停了不少大车,看车上号牌,却是一些幼学的公车。共和国有个口号是开启民智,所以大力发展教育,儿童满七岁便要入幼学学习,到了十三岁再择优进入文武二校。这是共和国大力宣扬的一个政绩,而参观纪念堂也是开启民智的一个重要举措,郑司楚就经常能在《共和日报》上读到那些孩子参观纪念堂后写的千篇一律的文章。 “今天我参观了纪念堂,回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文章大抵是这样开头的,然后是想到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这个幸福美满的共和国云云,或者说“这种精神激励着我”之类。尽管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样就算是开启民智?郑司楚不禁有些想要苦笑。程迪文似乎也并不需要去受这种激励了,他实在想不通程迪文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来纪念堂。他停下车,拍了拍在边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迪文道:“迪文,到了。”可是程迪文却只是低低嘟哝了两句,转到另一个方向又打起了鼾。郑司楚实在没办法,便向纪念堂边的门房走去。门房里有个老者坐着,正看着一份新出的《共和日报》,郑司楚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道:“老伯,能讨口热水喝么?” 这老者抬头看了看郑司楚,道:“有,有,那边炉子上烧着呢。嫌烫的话,边上的瓦罐里有凉开水,兑着喝好了。” 郑司楚倒了杯热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试试水温不烫了,端到了马车边,道:“迪文,喝口水吧。”程迪文迷迷糊糊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喉咙口忽地“咕噜噜”乱响,猛地扭向一边,“哇”一声吐了出来。总算他还有点神智,是吐向车外的,没把郑司楚吐了一身。郑司楚也只觉胸口一阵难受,隐隐有些作呕,心道:“迪文真是害人,别把我也弄得吐出来。”他见那门房的老头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多半是听得有人在纪念堂门口吐了,要出来干预。他忙跳下车,把杯子递给那门房道:“老伯,真对不住,请借我把扫帚吧,我马上打扫。” 他说得诚恳,加上衣著体面,那门房被他几声“老伯”一叫,倒也不好发作,哼了一声道:“要用柴草灰盖一盖再扫。门房里有把竹丝扫帚,我再去灶间拿点灰来。” 郑司楚见这门房不发作了,这才松了口气,忙道:“我去拿吧,老伯你请去坐着好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郑司楚从灶间拿了点灰来,盖在程迪文的呕吐物上,再慢慢地开始扫。虽然盖了些草木灰后气味也淡了,但那种酸酸的气味依然还在,让他眼里都有些湿润。他停下来抹了抹眼,却惊愕地发现,原来那真的是泪水。 自己哭过么?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现在居然还真的会哭。想到自己原来也会哭,这比想到自己业已彻底葬送了的军人生涯更为难受。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为被开革出伍而伤心吧?郑司楚一阵茫然。他是军校出身,武功高强,兵法精熟,年纪也轻,又是国务卿之子,原本前程远大,谁都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名将——包括自己也这么想。可是这条开革令却将这一切都毁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自己将永远与军人生涯告别了。 只是,会有意外么?他不知道。此时的郑司楚心里,却只是茫然。即使上阵冲杀,他也从未如此茫然过,现在却有种无比的惶惑,仿佛不知该怎么是好。 第32章 纪念堂3 “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郑司楚扭过头,却见一队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由几个老师带着从纪念堂出来,其中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觉有些尴尬,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拍那孩子的头道:“叔叔是在扫地,被灰迷了眼。” 郑司楚他勉强笑了笑,装着没事的样子道:“是啊,叔叔眼里进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声,抬头向那女老师道:“舜华老师,你给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里进了沙子,你就这样给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话让郑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师也笑了,却没有给郑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块丝巾递过来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别用手去揉。” 这个女子其实比郑司楚大概还小一些,但举止甚是大方,好像郑司楚也是她的学生一般。郑司楚接过来,见这丝巾极是干净,便拿过来擦了擦眼后还给她道:“谢谢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见了一边马车上的程迪文,惊叫道:“程叔叔!舜华老师,那不是程叔叔么?” 女子看着车上的程迪文,显然也有些吃惊,似乎要走上前去,但还是没有动。郑司楚道:“小姐,你认识他么?” “你和他是一块儿来的吧?他怎么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阵,脸色大是不好,现在又在睡觉,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场大病一般。郑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这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鼻翼很薄,皱眉时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动,却甚是好看。郑司楚也觉心里有些异样,觉得让她生气实是最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两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见郑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郑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颜一笑,轻声道:“没什么。我叫萧舜华,先生你呢?” 舜华?郑司楚蓦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着的这个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来就是这个萧舜华?他打量了一下萧舜华,她也并不是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却生得清雅秀丽,仿佛春日的柳枝梢头那一抹新发的绿意。他淡淡一笑,道:“萧小姐好,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这回却轮到萧舜华吃了一惊。她指着郑司楚道:“你……你就是那个在朗月省一战中获得二等勋章的郑司楚将军?你……你怎么这么年轻!” 郑司楚苦笑道:“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萧舜华更吃了一惊:“怎么,难道你升了元帅了?” 共和国有三元帅,五上将,但现在三元帅中大帅丁亨利已然被斩,次帅莫登符早已亡故,只剩下三帅邓沧澜硕果仅存,郑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过五上将成为元帅。何况郑司楚不过二十来岁,这种年纪成为元帅,那只有说书人的故事里才有可能。郑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现在连军人都不是了。” 萧舜华没再问什么。郑司楚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何况方才他眼里确实有泪水,并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郑司楚迟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样,也退伍了。” 萧舜华不再说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从小就说想当个将军,看来这愿望也要落空了。” 郑司楚只觉鼻子有些酸。想当个将军,这愿望自己何尝没有?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愿望也已经破灭了吧。萧舜华应该也看出了郑司楚心中所想,却抿嘴一笑道:“郑先生,其实有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什么?” “有个猎人出去打猎,捕到了一头刚出壳的小鹰。于是他把这小鹰带回家中,和家里的鸡养在一起。”萧舜华的声音轻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礼,我这样说,好像把郑先生当成我的学生一样了。” 她的学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郑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听。” “这小鹰慢慢地长大了。因为它在生活在鸡群里,就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飞不出院子。开始时大家都一样,都是毛绒绒的,直到有一天,这小鹰发现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样了。它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那些兄弟姊妹只会尖叫着乱窜,而它却听着风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尽管知道这个故事会怎么样,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入迷了。不仅仅是故事,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他道:“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后来的事,只要后来才能知道。你只要记住,未来永远都是属于你自己的。” 她挥了挥手,向那辆大车走去。郑司楚也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耳朵却仿佛还在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的确,未来永远都属于我自己。 这个年轻女子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线,让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起来。 …… “毕将军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随着赞礼的传报,大统制府门口的两个卫兵一个立正。尽管毕炜将军最近遭受了一场大败,连一只眼睛都丢了,但第五上将胡继棠也是从断了手腕后才开始领军征战,结果“断腕之猛将”的称号一直传到了倭岛,所以毕炜虽然右眼蒙着眼罩,反倒令这两个卫兵更为尊敬。 只是毕炜心里却没那么好受。 西原一战,共和远征军一败涂地,前后八千人,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千许,竟有一半丧生在西原大草原上。胜负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为共和国的名将,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状下迎来这样一个败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事情过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统制对自己也已处分完毕,但这次大统制召见,毕炜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雾云城,本来就是帝国的首都,而大统制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见朝臣的勤政殿。虽然事隔多年,毕炜却还记得当初自己跟随帝国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谒见帝君的情景。尽管那个帝君是个长年缠绵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听得帝君说话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权势,威严,这些字眼从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直到今天。 “毕将军。” 过来招呼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人名叫伍继周,是大统制的文书。他虽然年轻,现在却是大统制下达政令的中间人,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共和国里的第二号人物——当然他并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忠实的传声筒而已。毕炜站起来,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毕将军,大统制在荷香阁接见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伍继周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只是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脸上的一样,从这张脸上毕炜根本无从判断大统制此时的喜怒。他只是道:“是。”说得恭恭敬敬,虽然他的年纪多半比伍继周的父亲还大。 让毕炜带来的两个亲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继周领着毕炜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在勤政殿的后院,是大统制读书的地方,布置得十分清雅幽静。到了荷香阁门口,伍继周弯下腰,沉声道:“大统制,毕将军到。” 这一切,岂不与当初的文侯一模一样?不,见到文侯时的压迫感也没有如此沉重。毕炜还没来得及再去比较什么,门里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请毕将军进来吧。” 伍继周轻轻推开门。门推开时,发出了“呀”的一声,显然是门枢里长久没上油了。毕炜听到过一个传言,说大统制有个怪癖,喜欢听门开合时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某个新来的内务官员不明就里,给大统制的住处门枢里都加了油,还惹得大统制大为生气,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门在开合时仍能发出这种有些刺耳的声音为止。只是毕炜却知道,大统制并不是有喜欢听开门声的怪癖,而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走进来。 与当时的文侯一样,不过文侯也没有大统制这样挑剔。他想。 毕炜一走进去,伍继周便轻轻关上了门,门发出“呀”的一声,在关上时又发出恰如其份的“喀”一声。大统制的文书并不好当,前一任文书姓田,是个十分有才学的人,也做了十几年文书,但几年前突然在家中服毒自杀,也没留下遗言,此后便是伍继周接任。伍继周年纪虽轻,听说精于史实,下笔也快,大统制大概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不知他能做几年。毕炜几乎有些恶意地想。 第33章 纪念堂4 门里,一扇竹帘隔开了内外两室。透过竹帘,可以看到大统制正在内室里挥毫写着什么。大统制不喜欢与人面对面,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甚至这种私下的场合也是如此。毕炜笔挺地站在竹帘外鞠了一躬,道:“大统制,毕炜前来。” 共和国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因此废除了跪拜礼,代之以鞠躬致敬。可是尽管已经推行了十多年,毕炜还是有点不习惯,他隐隐觉得以前的跪拜礼让他更自在一些。 “毕将军,请坐吧。” 大统制的声音很温和,可是毕炜不知道在这温和背后还隐藏着什么。表面上看来,大统制不喜欢抛头露面,但作为共和国的最高领导人,还是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在民众看来,这张只能称得上平常的相貌,配以这种温和的声音,让人油然而生亲近和景仰之心。可是,作为共和国最核心阶层的毕炜却能看到大统制的另一面:阴险,狠毒。 这两个贬义词汇用在大统制身上,完全不过份。而这个无法告诉别人的结论是在毕炜偶尔读到一份第五上将军胡继棠在东平城易帜期间上给大统制的密信时,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墨迹而得出的。 共和国能够最终胜利,水火两军团在最紧要关头倒戈固然是第一大功,当时帝国前哨第一重镇东平城在共和军与帝国军的主力决战于坠星原时倒向共和军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当时镇守东平城的是帝国后起名将钟禺谷,后来在扫荡帝国残存力量时钟禺谷也表现得极为抢眼,大统制对他赞誉有加,那个时候毕炜还曾经担心这个后辈有可能在新生的共和国里地位超过自己。可是,当钟禺谷率领自己的嫡系前去扫平一支帝国西府军残兵时,却传来了他全军覆没的消息,钟禺谷亦战死当场。事后,钟禺谷的名字作为共和军先烈,进入了纪念堂。消灭了钟禺谷的那支西府军残部,曾经被编入帝国军的地军团,战力当然可圈可点,却只是一支残兵败将,兵力和战具都远远不及钟禺谷军,但就在那一战前,钟禺谷军中出了内奸,行兵计划尽为西府军主将获悉,以至于这一战毫无悬念,全军覆没。 钟禺谷被困死时,另一支数目可观的共和军就在十几里以外驻扎。如果当时这支部队能够及时增援,钟禺谷根本不会败。可是很奇怪,尽管相隔只有十几里,当战事开始时那支部队却一直按兵不动,当时的解释是没有接到钟禺谷的求援信使。直到第二天,这支部队才赶到战场,当时钟禺谷已经全军覆没,而那支西府军尽管获胜,亦是惨胜,被这支共和军堵了个正着,结果同样被彻底消灭。 当共和国已经取得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残余敌人时,出了这么个败仗实在不太光彩,所以共和国战史里说起钟禺谷时,只是加了些“为国捐躯”之类的褒奖之辞,并没有对此事的前因后果详细描述。 钟禺谷倒戈时,胡继棠在其中出力极大,后来便接掌钟禺谷的兵权,成为共和国开国八大名将中的最后一个。胡继棠是大统制的亲信,那封密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无非是汇报当时东平城中的情况,所以当东平城顺利易帜后,这种密信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已是准备毁掉。毕炜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里看到这封密信的,偷偷保留下来,本来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上面有大统制的批文,希望能揣摩一下大统制的书法,这样在上书时就可以拉近与大统制的距离了。但读了几遍批文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统制十分勤政,对这种上书批得也多,像这封密信上,胡继棠说的东平城诸要点,大统制还加了个一、二、三、四的序号,但在一句话下,却隐隐有一点墨迹,似乎开始想写,后来却改了主意,没有落笔。 “其心欲降,然依职所见,其尚存观望。” 那点墨迹就在这句话的边上,很淡,一不注意还不会发现,或者发现了也只以为是偶尔溅上的。如果是年轻时的毕炜,当然会不以为意,根本不去多想。不过,在经历了受邓沧澜裹胁不得不倒戈的事后,毕炜已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甚至是多疑了。 仔细地看,那点墨迹可以看得出笔锋的毛痕,所以并不是溅上的墨汁。从那一点点痕迹来看,细细的毛痕纹理相当顺畅,所以是一个字的第一笔。 仅此一点,自然看不出大统制到底想写什么字。但大统制写字有个习惯,一定要打完腹稿,所以下笔如游龙,从无滞涩。为什么他会在准备写下批文的当口突然又改了主意?只能是一个原因:大统制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的想法。假如把这件事作为“因”,钟禺谷军败于西府军之事作为“果”,毕炜就可以肯定,钟禺谷的死一定另有文章。尽管钟禺谷死于帝国覆灭后的第二年,但很有可能在大统制落笔又收回的当口,就已种下了死因。一想到大统制在轻轻一提笔的瞬间,对已经答应投降的钟禺谷的杀机就已种下,可是付诸实施却是在第二年了,而且是在这个虽曾起过观望之心,却已死心塌地的降将为了共和国不遗余力消灭帝国残部的同时,毕炜就感到无比的寒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自己比钟禺谷还不如。钟禺谷虽有观望之心,但他还是主动与共和军接触,而自己却是因为受到邓沧澜的裹胁才投降的…… 一想到这一点,毕炜的身体就会颤抖起来。不止一次,他在做梦时都会梦见自己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而这刺客却穿着……大统制的礼服。大统制当然不可能来行刺自己,即使他真的有心要除掉自己,可是这个荒诞的梦毕炜却觉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敢有违大统制的命令,甚至只做大统制说过可以做的事,可是他仍然害怕。 戎马半生,身经百战,即使是面对死,毕炜也相信自己挺得过去,可是这种背后隐隐悬着把利刃的感觉却让他心力交瘁。大统制究竟知道了什么?他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仅仅这两个问题就纠缠得毕炜几乎要发疯,所以当他听说儿子毕此道不愿从军,只想踏上仕途,做个小官时,他这个共和国第一流名将居然全力支持。其实在他看来,毕此道能够不卷入官场才最好。 从少年时就热衷名利,一心想要出人投地,老来却有这种想法,毕炜都有点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站得笔直,却垂下眼不敢看竹帘背后的那个人。有句话,叫“成大事者,必生异相”,但那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外貌也毫不惊人,与在路上见到的那些平民百姓毫无两样,可是这个人不折不扣可称得上“成大事者”。也许,他的异相并不在外貌,而是在心里。 “毕将军,此番远征失利,请你将前后详细说一下吧。” 毕炜又感到了一阵寒意,那股曾经在纸上嗅到过的对钟禺谷的杀机,仿佛一瞬间都对准了自己。战事在刚结束时就由随军参谋撰写详细军情总结上报了,大统制也已肯定看过。隔了这些日子,大统制又专程让自己讲述一遍,恐怕并不是要知道战场上的细节,而是想知道自己隐瞒了什么吧。 这种汇报,大多避重就轻,尽量为自己开脱,但此时毕炜却再也不敢有所隐瞒,事无巨细都说了,连同大败前夕,郑司楚那封被自己驳回的上书都说了。 “毕将军,郑司楚的上书中,你觉得有没有见识?” 毕炜怔了怔。在战况总结里,他故意把郑司楚自作主张,拉了两百人突袭楚都城这件事夸大了些,说此举使得兵无死斗之心,以致抵挡不住叛军进攻,却没想到大统制居然会问郑司楚有没有见识。 第34章 纪念堂5 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毕炜心里极快地捉摸着,但一时间却摸不透。是该对郑司楚落井下石呢,还是说两句好话?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他马上就道:“颇有见识,但还是书生之见。” “此话怎讲?” “战场上瞬息万变,此人的看法却有点拘泥兵法。”他咽了口唾沫,又道:“但这只是因为他经验缺乏而已。假以时日,这人才堪大用。” 大统制没再说话,只是在挥毫写着。毕炜也不敢抬头,听着那种笔锋擦过纸面的声音。大统制突然问起郑司楚,到底是什么用意?在开革出伍前,郑司楚只是个行军参谋,论军衔也是个校尉,也许是郑国务卿私底下向大统制求情了?此时毕炜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往郑司楚身上推卸了太多责任了。虽说郑昭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但郑昭毕竟也是这个政权里的第二号人物,如果郑昭恼恨自己害了他儿子,对自己怀恨在心,岂不是无妄之灾?不过郑昭大概不知道,郑司楚其实似乎…… “才堪大用么?” 大统制的话打断了毕炜的思绪。声音依然温和,但毕炜陡然间觉得身体又有些寒意。但这寒意也使得他脑海中一亮,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一次大统制叫自己来,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对质自己哪些是避重就轻地瞒过去了,而是为了郑司楚吧…… 这想法让毕炜也有些吃惊。郑司楚只是个年轻人,又已开革出伍,无论如何大统制都不该对他如此关心。那么,大统制实际上,关注的是郑昭了。难道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郑昭为了儿子向大统制求情,而是大统制对郑昭动了杀机? 这个想法让毕炜的心都一瞬间变得冰冷,如果不是强忍着,几乎当时就要发抖。大统制对国务卿动了杀机,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共和军受到的震动,将不亚于天崩地裂。不过毕炜当然不敢去向大统制求证,脑海中只是飞快地打着转。 起因,当然是自己递交上去的那份军情总结。在总结里,自己将责任推了一大部份给郑司楚,不过也说了些好话,说他熟读兵法,胆量也大,颇有谋略决断。也许正是这几句话触动了大统制吧。大统制至今没有子女,但年纪不大,这些年多半会生下儿女来的。而主管政务的郑昭有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儿子,将来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威胁到大统制的地位,也许大统制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可是这样一来,大统制难道……难道想复辟帝制? 毕炜几乎要惊呆了。大统制复辟帝制的话,那也有点太出尔反尔了。共和国胜利后,当时为了斩断复辟的可能性,把几乎所有帝国宗室全都斩杀了。这种血腥行为,虽说震慑了民众,却也使得那些帝国残军也铁了心与共和国对抗到底,五德营甚至一直抵抗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当然这也符合大统制斩草除根的原意,可是大统制真的想让自己的儿子接任大统制,岂不是成了变相的帝君?那与当初宣扬的一切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当然不可能。毕炜心里想着。大统制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我能看得出来的。他也自知自己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风评。虽说经过那么多年战火洗礼,自己已算得上足智多谋了,不过与那些心计极深的人比起来,仍然是“不擅用计”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当然是要在战场上磨炼才行。不然,也仅仅是一本活的兵法罢了。”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毫写着。眼角瞟到了竹帘后的身影,耳朵里则是沙沙的走笔之声,毕炜一声不吭,心里却默默地念叨道:“郑昭,我也卖给你一个人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自己老了,能与人为善,就多行善事吧。他想着,猛然间却想起了自己让洪修光暗中保护丁亨利妻女之事。他是有意让自己忘了这事,但此时却不住地冒出来。 大统制,有识人心事之能。在这当口毕炜还想到了这种传闻。如果大统制真能识人心事的话,现在他岂不是就知道自己违背了斩尽杀绝的命令?他越想越怕,紧紧咬住牙关,要不然上下排牙齿真要捉对厮杀了。半晌,才听得大统制缓缓道:“毕将军,说下去吧,说说叛军首领之事。” 第35章 黑眚枪1 虽然只是枪头包着白垩粉的练习枪,但齐亮周身上下斑斑点点,几乎要被涂遍了。接连中了十几枪,就算是棉布枪头还是有点受不了。另一边的骑士也带转马,揭开护面笑道:“阿亮,你的枪法也有长进啊。” 那是陆明夷,在他的左肩上也有一点白。齐亮晃晃悠悠地从马上跳下,苦着脸道:“也只能刺中你一下而已。”不过话语里也真有点得意。陆明夷年纪虽轻,却已是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公认的枪术好手,纵然不是顶尖,也是数一数二了,练习时能刺中他一枪的,同样已算得上好手。齐亮虽然和陆明夷交情深厚,可练习时陆明夷从不放水,所以也从未能够刺中他过。这回见自己也能刺中陆明夷左肩一次,齐亮自是大为得意。 陆明夷也坐马上跳下来,牵着马过来道:“阿亮,先去洗个澡吧。” 齐亮的脖子里都有白垩粉,被汗沾住了,大是难受,现在最想的确实是洗个澡。以前同是士卒,只能等大家训练完了一同洗,不过现在陆明夷已经升为百夫长,而冲锋弓队一共只有五百人,百夫长也只有五个,陆明夷虽居五百夫长之末,在冲锋弓队里算得上是队长洪修光以下的第六号人物了,提前去洗个澡已不成问题。不过齐亮看了看周围,摇了摇头,小声道:“明夷,还是等大家练完了一块儿去吧。” 陆明夷年纪最小,这一次因为在战场上救了毕炜将军,才得以升任百夫长。西原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惨重,右队长商君广也阵亡,补充进来的人与他大多不熟。能补入冲锋弓队的,多半是老兵,见百夫长居然如此年轻,知道的说他凭本事赚来,不知道的只怕背地里会有闲话。而陆明夷的年纪也的确太小了,对这些人际之事尚不熟悉,先去洗澡当然只是件小事,别人也说不了什么,却有不与属下同甘共苦之嫌。齐亮虽然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当兵却要多好几年,当初见长官吃苦在后,享乐在前,肚里也会暗骂,推己及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陆明夷略略一怔,却也明白了齐亮的意思,点点头,大声道:“诸位兄弟,大家加紧练吧,练完了就好歇息。” 他们已练过了一趟,把马拴好后坐在一边看士兵练习。冲锋弓队的训练自然主要是弓术,但既要冲锋,当然不能只凭弓箭,枪术也很看重。齐亮看着场上一队队交替厮杀,忽然轻声叹道:“明夷,叛军那个一只手残废的元帅枪术好厉害。” 西原一战,毕炜与叛军总帅薛庭轩比枪,他们全都看在眼里。毕炜的枪术相当了得,他们也知道,不知道的却是那薛庭轩的本事。薛庭轩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一手已废,还能身怀如此神奇的枪法,他们虽然意外,却也没有吃惊,吃惊的是薛庭轩竟然能驭使鹰隼在阵上助攻。陆明夷也低声叹道:“天下奇才异能之士,确实极多,那个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齐亮笑了笑道:“姓薛的是厉害,不过明夷你能在他枪下救出毕将军,他也无奈你何,看来你比他更厉害。”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战场上,可不是枪术决定一切的,不然胡将军也不会成为第五上将了。” 第五上将胡继棠,与那薛庭轩一般,也是一手已废。不过胡继棠没能练成单手枪法,连骑马都难,只是这并无损于他的名将声威。毕竟,名将更重要的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齐亮也明白这道理,只是陆明夷刚升任百夫长,就算他有不输于薛庭轩的兵法,现在也没显现出来。他道:“俗话说枪为百兵之王,这话当真不假,军中十成里倒有九成使枪。” 陆明夷道:“其实这也不奇怪,枪做起来最为简易,实在不行了,一个木柄削尖了都能当枪使,军中当然用枪的最多了。要是只会用刀,万一临阵时刀坏了,就等如废人。” 齐亮怔了怔,笑道:“你一说也说破了这道理。也正因为使枪的人多,所以枪法最为多变吧。世上事都这样,一环扣一环,不说破时觉得大为神秘,说破了便一钱不值。”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边上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陆将军,有没有兴趣玩两手?” 说话的是冲锋弓队第二百人队百夫长王离。西原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惨重,原先的五个百夫长中战死了三个,现在补充上来的三个百夫长里,有两个本来亦是军官,就陆明夷一个大头兵,一步登天连跳了两级,直接升任百夫长。王离已经在冲锋弓队做了数年百夫长了,这次战后仍是原位不动,他性情偏狭,对陆明夷这种越级提升大为不忿,这话说得也有点阴阳怪气。陆明夷却不怠慢,站起来行了一礼道:“王将军,我刚把马匹牵回去呢。” 现在陆明夷和王离是平级,顶多是队列序号有点不同罢了,陆明夷不愿上马比试,王离也不好坚持。他笑了笑,走到陆明夷边上坐下,道:“陆将军,听说毕将军本来有心要调你进亲兵队,结果你仍愿留在队里?” 毕炜是一军主帅,做他的亲兵大有好处,上阵时跟随主帅,比旁人自是安全得多,而升迁起来也是因为跟着主帅,要快很多。陆明夷淡淡一笑道:“我是自知不是这块料罢了。” 王离撇了撇嘴。在王离看来,陆明夷这种表示无非是讨好毕将军罢了,以示愿留在第一线,实在虚伪之至。他道:“冲锋弓队,战必冲锋。陆将军,您的枪法的确了得,是不是担心把我打落马下,让我下不来台啊?” 这话已是在挑衅了。陆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抽,却马上笑道:“岂敢岂敢,我是怕我被王将军您一枪捅下来。” 王离看着陆明夷。这个年轻的同僚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稳,也不受激,让他多少有点意外。他打了个哈哈道:“陆将军真是说笑话了。” 场中,有两个士兵正在缠斗。这个照面两匹马已在缠在一处,马头碰马尾地绕成了一圈。实战中把这种情形叫作推磨,最为凶险,因为两人相隔极近,一时也分拆不开,肯定以一人被刺落马或两人同时落马为结局。不过在练习中因为用的是白垩枪,这两个士兵力量也不大,扎上去不痛,所以两柄枪你来我往,倒是打得热闹。王离长了长身,淡淡道:“陆将军,您的部下可当真了得啊。” 陆明夷自然听得出王离话中的讥讽之意,但这两个士兵的枪法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是可笑,他也没办法反驳。正在想着该如何回答,王离忽然一招手,他的坐骑飞跑过来,刚到他身边,王离的手一搭马鞍,人轻飘飘跃起,跳上了马背。马鞍边本就挂着一杆白木枪,他握枪在手,猛一催马,这马如利箭般冲出,眨眼便到了那两个士兵近前。 当王离冲出时,齐亮吃了一惊,刚“啊”了一声,王离的白垩枪已然探出。枪在手中滚动,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他的白垩枪枪头正压在那两个士兵正交在一处的枪头上。这一招出手,陆明夷也不由吃了一惊,轻叫道:“败枪势!” 败枪势,是枪法大忌,就是一枪的枪头被另一枪压住。枪头并不大,要在交战中压住对方的枪头,实是极难之事,但一旦被压住,这一方也就基本上没有回天之力了,除非能比对手的枪法远远高明。不过假如枪法远高于对手,又定然不会让对手施出败枪势来,所以败枪势又被称为绝枪。王离在一瞬间能使出败枪势,纵然这是在练习中,而且那两个士兵的枪术实在不算高明,可他能一枪压住两个枪头,时间拿捏之准,实在令人骇然。 这是给我下的挑战书啊!陆明夷想着。王离拼命想向自己挑战,定然是想让大出了一次风头的自己出丑,而看他的枪法,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如果单论枪法,王离不会比自己弱。 那两个士兵的枪头被王离压住,两杆白垩枪同时枪头着地,在地面上点了两个白点。他们抽回枪来,脸上已有些泛红。不过丑也出了,让他们出丑的又是个百夫长,作为士兵他们当然说不出什么来。他们向王离行了一礼,正待退下,王离忽然道:“两位兄弟,你们一块儿上,陪我玩玩吧。” 那两个士兵怔了怔。一对二,在练习时当然也不是没有,不过若不是私交极好的好友,就是师长教导弟子,军中练习却甚少有这种情形出现,因为那已是种侮辱。其中一个士兵胀红了脸道:“王将军,我怕……” “怕伤了我么?上了战场,人家可不会跟你一对一的。来吧,你们从左右同时过来,只消击中我一次就算你们赢了。” 这话已说得满了。这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高,却也不是门外汉,以二对一,如果连一枪都刺不中,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何况王离还让他们从前后齐来。那两个士兵显然有点恼怒,虽然不敢形于色,却也不推辞,只是道:“王将军,得罪了。”说罢带着马向一左一右走去。 第36章 黑眚枪2 第二百夫长王离要同时与两个士兵比试,这消息马上就传来了。不仅是第二队和第五队的士兵,其他队中也有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王离骑马立在当中,也不戴护面,只是将白垩枪平举到胸前,伸手握住了正中。 见他这种握枪法,齐亮呆了呆,小声道:“明夷,他这是什么握法?” 陆明夷小声道:“这是无双手,是黑眚枪中以寡击众的手法,王将军原来是黑眚枪的传人,怪不得敢托大。” 齐亮从没听过黑眚枪的名称,道:“黑眚枪?这是什么枪法?”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名叫姚仲唐的将领所使的枪法。这种枪法十分少见,没想到王将军居然会。” 齐亮更是奇怪了,心道:“既然这枪法十分少见,明夷怎么会知道?”陆明夷年纪还轻,刚从军校毕业,军校里也没教过这一类事。他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明夷盯着王离,顺口道:“我是我父亲留下的书里看来的。” 陆明夷从没说过自己父亲是谁,只说父亲也当过军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是遗腹子。过去的军人识字的很少,陆明夷的父亲能够看书,应该不是普通军人,不过陆明夷不说,齐亮也不好问,猜想很有可是旧帝国军人。共和国成立以来,旧帝国的一切都成了禁语,不得谈论,著书立说也不严禁涉及。陆明夷的父亲死的时候,大概正是共和国与帝国交战之事,有可能正是死于共和军手下。在讲究出身的共和国,有这样的出身无益于陆明夷在军中升迁,所以陆明夷从来不提吧。齐亮道:“是什么书?现在有印么?” “是父亲手写的,应该不可能印。” 齐亮还想再问问,周围忽然“啊”了一声,又是一片喝彩之声,却是那两匹马在王离跟前一个交错,只是一闪,两个进攻的士兵同时摔下马来,两人前心同时有个白点,而王离身上却干干净净。白垩枪只有一头包着棉布,那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佳,骑术却大为高明,冲过来时速度极快。在交错时如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王离同时刺中了两人前心,而且方位一般无二,这等手法简直神乎其神。第二队的士兵齐声欢呼,而第五队的有不少人大感沮丧。 王离在马上看着那两个被他扎下来的士兵,笑道:“两位兄弟,你们没事吧?” 从奔马上被扎下来,虽然枪头包着棉布,这种滋味也不会好受。那两个士兵踉跄着挣扎站起来,满脸尽是羞惭。王离将白垩枪在手上舞了个花,高声道:“战阵之上,敌人要的是你的性命,也不会与你一招一式地比枪。现在多流些汗练习,到时就少流些血,也能保住性命。五队有哪位兄弟愿意上来的,不妨也来玩两手吧,只消五个人以内便成。若是上来六位,那我可要缴枪投降了。” 二队的士兵哄堂大笑。王离虽然说什么“缴枪投降”,但这话怎么听都是在羞辱第五队上下。有不少五队的士兵把目光投向陆明夷,盼望这位新上任的百夫长能给本队找回颜面。齐亮见陆明夷的手越握越紧,小声道:“明夷,别受他激,你不一定斗得过他。” 齐亮的枪法远不及陆明夷,眼睛却很识货。王离这人虽然狂妄偏狭,但枪法的确了得。这种黑眚枪甚是神奇,王离也是明摆着要激陆明夷出来给他个好看。陆明夷刚升任百夫长,如果被王离从马上扎下来,第五队的士卒只怕会有一多半看不起他了。陆明夷却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只是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那些士兵见百夫长不肯出头,大为懊恼,有个士兵忽然高声道:“王将军,我们这几个兄弟来请将军指教。” 军队是以五人为最基本单位,五人一伍,设一伍长,两伍为一什,设一个什长,十个什为一个百人队,设一个百夫长。说话的是个伍长。这个伍的五人尽是彪形大汉,个头都比一般人高出半个。五条大汉力量全都不小,在第五队里算得上枪术最强的几个了。王离哈哈一笑,高声道:“请。” 齐亮叹了口气,轻声道:“还真会出去。五个人打一个,打赢了也不光彩,要是再输了,那这面子真丢到姥姥家了。” 陆明夷忽然站了起来,高声道:“等一下,王将军已经疲倦了,不得如此无礼。” 王离似乎料定了陆明夷会这样说,笑道:“陆将军真会体恤手下。不过战场上本来就是强者才能生存,敌人也不会因为你累了就让你休息一阵的。” 齐亮又叹了口气。陆明夷最终还是经不起激了,只是现在若不出头,只怕陆明夷在队中更抬不起头来。他真不知陆明夷到底哪里得罪了王离,这王离要这样不依不饶法。现在只能希望陆明夷能够不输给王离,这样王离岂但不能折羞他,陆明夷反而能在第五队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陆明夷拉过一匹马来,拣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一杆白垩枪,扬声道:“王将军说得是。不过现在到底只是练习,不是以性命相搏。王将军,这样吧,你已经累了,那我就用单手持枪,以谁先中枪为负,好么?” 这话一出,王离的面色亦是一变。他千方百计要激陆明夷出来,可先前陆明夷死活就是不受激。这回总算出来,但他没想到陆明夷一出来居然会如此狂妄,竟要单手与自己对敌。他干笑了笑,扬声道:“陆将军客气了。陆将军若要单手使枪,那我也用单手吧,若是用了双手便算我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明夷跳上了马,两匹马各自跑开。相隔了十余丈,各施了一礼。在冲锋时,大多数时间也确实只用单手持枪,但在两马交错,双方交手的一瞬间,却不能只用单手了。不过陆明夷将话说得如此之满,王离当然不肯占这个便宜。他也自信自己的黑眚妙绝天下,双方同是单臂使枪,力量当然要小得多,可灵活性却大大增加。只消先刺中对方就能赢,所以单手使枪的话,王离觉得其实是自己占了便宜。 两匹马相向疾驰。现在陆明夷骑的只是士兵的坐骑,王离骑的那匹却是骑惯了的良马,所以双方虽然同时全力出击,王离却要快得多。但在这种单挑情况下,双方相向攻击,马速的快慢其实对胜负全无影响。 陆明夷看着王离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心底也越来越沉静。王离的枪法的确很了得,不过看来他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计策。黑眚枪是种极为神奇的枪法,最厉害的一招名叫“隐雾”,是用双手播动枪尖,使得枪尖处似有黑雾笼罩,单挑时让对手摸不清枪路。陆明夷在那部《枪谱》中读到过,姚仲唐的黑眚枪得自家传,他战死后枪法就极少有见。这种枪法十分厉害,却也有种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注重枪法变化。枪法是用来使枪的,如果把枪法发展到登峰造极,其实是本末倒置。 对黑眚枪,父亲也仅仅是知道一些,并不会用,所以《枪谱》中没有黑眚枪的修习方法。而这些话也未免太过玄妙,陆明夷一直不明白这个“本末倒置”是什么意思。方才见王离一下将两个士兵击落马来,他的脑海中也随之豁然一亮。王离这一枪看似无懈可击,但说到底却有个致命之弊。双手运使黑眚枪,枪招变幻莫测,但方才那两个士兵若是不理枪招变化,两人一前一后同时刺来,王离枪术再高明,顶多也只能击中一个,却要被另一个刺中了。而那两个士兵居然在最紧要的关头想与王离斗枪,结果黑眚枪的奇妙就越发能发挥,被他一击两中。 所谓的“本末倒置”,就在于此啊。黑眚枪的枪法太奇妙了,虚招太多,让人眼花缭乱,反而失去了枪术中最根本的朴素。陆明夷想着。自己用话僵住王离,让他也单手使枪,这招“隐雾”必然大打折扣,自己虽然不能说必能击破黑眚枪,但至少也已经可与他一战。 两匹马一个交错,“啪”一声,两人又几乎同时带住了马,相距已有丈许。这一枪却只是枪杆互击,谁也没刺中谁,只是王离眼中有了些惊愕。 方才这一枪,陆明夷使得有些无赖,这一枪笔直刺向王离前心,竟是丝毫不动。那时王离已自信起码有五六种手法刺中陆明夷,可是在两匹马高速相向疾驰之下,自己也必然要被陆明夷这一枪顶下来。想不要两败俱伤,唯一的办法就是闪开了。可就在闪开的一瞬,陆明夷那杆直挺挺的白垩枪猛然间一伸一缩,竟然用单手使出了二段寸手枪。这二段寸手枪也是种相当奇妙的枪法,以两手握枪距离极近而得名,奥妙在于二段发力,让人防不胜防。要二段发力,即使用双手来使也大不容易,王离没料到陆明夷单臂就能使出这二段寸手枪,好在他的黑眚枪反应极速,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将陆明夷的枪挡开了。开始时陆明夷是用玩命式的无赖招数占了点上风,他也不胜气,不过后来陆明夷单臂使出的二段寸手枪却让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将领被提拔得这么快,也自有他的道理。 此时的陆明夷心中吃惊,却也不下于王离。他方才所使,乃是父亲《枪谱》中所载的二段寸手双枪术。二段寸手枪是很早就有的枪法,但将这路枪法化入双枪,却是父亲的独得之秘。他以单臂使枪,但其实使的是双枪术。至于开始说照顾王离,要单臂使枪,那其实是用话挤住他,让他也只能单臂使枪。自己对枪法下过苦功,尤其是这双枪术,因为使双枪的人极为少见,所以他更是痛下功夫。只是,自己看过了王离的枪法,又算计了多时的这一枪,在最后时刻仍然被王离挡住,此人的黑眚枪确是不凡。 第37章 黑眚枪3 “本末倒置”云云,其实也仅仅是一句隔岸观火式的话罢了,真正交锋之时,黑眚枪这种奇妙变化,足以令人防不胜防。陆明夷慢慢将马带转,手中的白垩枪也似沉重了许多。 方才自己单手用二段寸手枪,打了王离一个措手不及,但这路枪本来应该使用双枪,两枪同时二段发力,尽管力量不及单枪,变化却远有过之,这才是父亲创出这路枪的真正用意。单手使枪,用的仍是不完整的枪法,只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对付真正的高手却是没用的。 而这个王离,就是个真正的枪手高手。 马已转了回来,现在要开始第二个照面了。陆明夷此时却想起了在西原曾交过一枪的那个楚国元帅薛庭轩的枪法。薛庭轩使的,才是真正的单手枪,如果能有他这样的枪法,才可能击败王离。只是薛庭轩是因为一只手残废了才练成那种单手枪的,自己并没有专门练过。 王离已在催马了。他的马比陆明夷的坐骑好得多,速度也要快。方才这一招没能得手,这回他一定是想要速战速决。不过这也是陆明夷的用意,二段寸手枪本来就不是轻易便能使出的枪法,何况还是单手,陆明夷也不知道自己共能发出几次,如果不能尽快击败他,那自己肯定就没有胜算。 两匹马越来越近。王离单手握枪,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陆明夷。这个对手的本领,他也很清楚,但真正交上了手,他才明白自己仍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虽然这只是练习,白垩枪也伤不了人,可是在王离心中,对手包着棉布的枪却仍似锋利无比。 只要击中一下。他想着。 陆明夷年纪虽轻,个子却也不矮,双臂更是比一般人都要稍长一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枪术好手,而显然陆明夷还经过多年的苦练。王离的右手将白垩枪紧紧握着,掌心也开始发热。 两匹马越来越近,马蹄声也咚咚如战鼓。王离盯着陆明夷,却见陆明夷的眼神却并不盯着自己的脸,反而有些向下。他心中暗笑,忖道:“是想刺我的胸口么?”刺前心当然比刺头部要容易得多,陆明夷应该自恃双臂较长,可以先行刺中。可是王离自己的双臂也比一般人要长一些,这一点上陆明夷并不占上风,他不看着自己,当真是在找死。 战马疾驰之下,数丈的距离只是一瞬间而已。当王离估计着两匹马的马头已快要交错时,在马上一长身,喝道:“看枪!”一枪猛地刺出。他单臂使枪也并不习惯,但枪法练得熟极而流,这一枪使出仍是毫无破绽。这一枪从正中直直刺出,正对着陆明夷的前心。他已算计停当,陆明夷纵然再用上次那种两败俱伤的无赖战法,他只需将枪杆一振,便可将陆明夷的白垩枪震落在地。 这一枪直如电闪雷鸣。齐亮见王离出枪,惊得失声“啊”了一下。王离发枪,哪里像是在操场上比试,简直就是生死相搏。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正待冲出去大叫,却听得“啪”一声响,这声音却极是黯哑,两匹同时发出了一声嘶鸣,王离和陆明夷也同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比试居然比出了这种结果,谁都没想到。两人虽然身上都披着软甲,却都没有戴护面。如果白垩枪扎在脸上,把眼睛戳瞎了也完全有可能。第二队和第五队的人同时向场上冲去,一些正在观看的人也随之上前。待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却见王离和陆明夷两人竟是稳稳地站在地上,倒像是从马上跳下来的,而不是摔下来一般。 齐亮心中一宽,见两人的前心同时有个白印,叫道:“两位将军当真了得,不分胜负啊!”他心想这样的结果最好,谁也不会丢面子,王离可以下台,陆明夷也不会被手下看轻。 王离的脸上,却有些异样。他嘴角抽了抽,忽然将白垩枪一扔,笑道:“不,我还是输了,方才我还是用双手握枪才算把枪稳住。” 方才他一出枪,眼看就要刺中陆明夷,突然间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猛地刺上来。那一瞬间王离还一怔,心道:“他怎么会把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这时正是他力量使尽之时,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力道极大,枪杆已格住了他的枪杆,枪头却如毒蛇蟠着树杆般顺着他的枪杆直刺过来。王离只觉右手的虎口一阵发烫,但他这一枪刺出,力量已尽,再不能压住陆明夷的枪了,而陆明夷却借着马势而来,马上便要将他的白垩枪崩出。他心知不妙,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左手握住了枪尾,双臂猛一用力,总算把陆明夷的枪压住,可这样一来两枪就几乎并在了一起,随着战马一交错,两人的前心同时中枪。王离老于行伍,骑术精湛,心知定要摔下马来,足尖已极快地脱出马镫,甩镫跃下了马背。可是一落地,却见陆明夷居然也跳下了马,并没有摔倒在地。这一枪力量虽大,但枪头包着厚厚的棉布,两人胸前也有软甲,只觉得有点疼而已,并没有受伤,可王离却如被刀扎一般难受。只是他颇有大丈夫气概,这一招输便输了,却也不赖。 陆明夷淡淡一笑,也把白垩枪扔到一边,拱了拱手道:“王将军的枪术确实高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方才他并没有看着王离的脸,看的其实是地下的影子。在马上看过去,估算距离总会有些误差,但这影子却是个平面,可以精确看出两人的距离。陆明夷知道王离枪术高强,用寻常手段对付不了他,自己能用的仍是二段寸手枪,但二段发力的时机却还把握不好。借这影子,他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只是王离仍然把他的枪压住了。交锋时他全神贯注于枪上,也没有发现王离有没有用双手,听此人直承最后用了双手,只觉这人虽然对自己不依不饶,却的是个大丈夫,不觉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 他这样说也是真心佩服,可是在王离听来却似在嘲讽。王离更有些恼怒,正待说什么,边上有人高声笑道:“王将军,陆将军,你们两位的枪法果然是一时之选啊。” 这是第一队的百夫长韩宣的声音。韩宣是个老兵了,四十多岁仍是个百夫长,不过此人生性甚是忠厚,在冲锋弓队里颇得爱戴,传说本来他应该被提升为冲锋弓副队长,只是当时的队长商君广与洪修光是莫逆之交,所以洪修光做了副队长。商君广在西原战死,冲锋弓队偏生又不设副队长了,他仍然留任第一队百夫长。他一说,边上的第三队百夫长时万雄和第四队百夫长米德志亦随声附和。时万雄与米德志与陆明夷一般,都是西原之战后新近提拔为百夫长的,其中米德志还是王离部下的一个什长。王离对他们也不甚看得起,在心底里他们实已站在了陆明夷一边,只是也知道枪术不及王离,王离没来找他们的麻烦便谢天谢地,见陆明夷居然能击败了王离,他们暗地里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当然不好说王离的坏话,不过他们附和时却都暗暗捧了陆明夷,听起来好像陆明夷倒是大获全胜一般。 韩宣一开口,王离已不好再说什么。他这人纵然狂傲,对韩宣却也颇存敬重。他向韩宣行了一礼,笑道:“韩将军,让你看笑话了。” 韩宣道:“王将军客气。西原这一仗,我们冲锋弓队失去了不少好兄弟,不过新上来的兄弟也都个个了得,用不了多久,必能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了。” 他这话一出,王离以降四个百夫长都吃了一惊,王离道:“韩将军,难道又要出征了?” 韩宣点了点头:“方才毕将军的传令官回来传令,要我们加紧操练,随时准备出发。” 毕炜去首都谒见大统制,来回总得几天,他们却没想到这命令竟会如此急法。王离追问到:“什么时候走?仍是毕将军统兵么?” 韩宣道:“详细的情形还没说,我也是碰到了洪队长,洪队长跟我说了几句。听说,这回毕将军只是作为三路中的次路主将。” “另两路是谁?” 毕炜是第二上将军,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已是个断臂的废人,不太会出征了,再上面的三元帅中,仅存的三帅邓沧澜也是水军,而且驻扎五羊城,近期轮防,正要调到东平城去,这些事就够他忙一阵了,同样不太可能出征。毕炜是次路主将,他们都想不出谁会成为首路主将。韩宣却顿了顿,道:“是胡上将军。” 胡继棠! 陆明夷几乎叫出声来。第五上将军胡继棠,出身士人,却在军中立下赫赫名声。胡继棠最大的功绩,就是远征倭国,迫使倭国的幕府将军源太吉投降。倭人远处海外,心性狠毒,多年以前总有些倭人骚扰东南沿海一带,在海上劫掠货船,还上岸来杀人越货。共和国成立初年,倭人更是大举进犯,两路齐下,一路跨海侵攻东北的句罗国,另一路化整为零,在东南一带无孔不入。胡继棠以数年之力肃清沿海海盗,然后跨海远征,源太吉接战不利,将侵攻句罗诸军调回,在关之原与共和国的远征军决战,结果被打得全军覆没。源太吉再无可战之兵,只得率国主投降,数百年的倭患至此彻底平息,胡继棠这个半路出家的将军最终也名列开国八大名将之一。 第38章 黑眚枪4 胡继棠长相文弱,原本并不是将领,断了一手后才开始领兵。只是这个长相文弱的人,用起兵来却如疾风烈火,而且极为凶悍,共和国里还在传说着他在远征倭岛时下过的一条命令:围而后降者杀。被包围后投降的俘虏,一律不留活口。杀降本是兵家大忌,但这条命令却震撼了凶悍的倭人,以杀人不眨眼著称的源太吉后来跪在胡继棠面前进行投降仪式时,竟然在胡继棠走后好久还站不起来,由小姓搀扶着才能回去。 “吾辈为恶鬼,胡公为修罗天。” 修罗天是倭岛信奉的鬼神,以凶恶著称,源太吉最信奉修罗天,他的战旗上便画着修罗天的神像。军中私下传说,胡继棠本来准备在受降仪上将倭国国主,以及源太吉以下数百显官大将尽数烹杀,因军中参谋力谏而罢,所以源太吉会这么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倭人尚有百万之众,胡继棠的兵力并不足以让倭人灭国,一旦定下这种绝户之计,倭人绝望之下,誓死而战,远征军并不能在倭国立足,胡继棠当然不会干出这种蠢事,这种谣言甚至可能是源太吉想要激起倭人的战心而造出来的。不过结果却未能如源太吉之愿,远征军对军人毫不留情,对倭人平民却不加害,倭人投降后,这十几年来安安静静,再也没什么不逊之举了,让句罗王都松了口气。而胡继棠征倭成功后,基本上也就在家闲居,不再实际领兵了。这一次大统制再次起用胡继棠,并且让毕炜担任副手,看来是势在必得。 他正想着,有个人道:“韩将军,不是有三路么?第三路是谁啊?” 第三路军,基本上担任着打扫战场,保障后勤一类的职务。只是首路和次路是两个上将军,第三路主将想来也不会太差。上将军以下,还有八个副将军,十几个偏将军,不知道会是哪一个。韩宣却咽了口唾沫,道:“你们大概谁也想不到……” 他话未说完,王离忽然道:“是方将军?” 韩宣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句话几乎让所有人都震惊了。那个方将军,正是第三上将军方若水。也不是方若水的威望最高,而是这一战竟然需要共和国的三位上将军出征,当真谁都想不到。 这种反应韩宣大概也已料到了,他大声道:“大家想必也知道此次出征的份量了吧。这次出动的兵力,大概会有三万人。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加紧操练,以备随时出发。” 陆明夷听着韩宣的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看似意外的消息,其实他也猜得到。上一次朗月省之战他还没有参加,但上一次就已经出动了毕炜和方若水两个上将军,这一次新败之下,出动三个上将军并不奇怪。让他奇怪的只是大统制对那支已经远走西原的残军的执念。那支残军的战斗力的确可圈可点,但他们的势力却也并不值得一提,不可能对共和国造成威胁,大统制到底为什么如此看重那股小小的势力,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远征西原,单单保障后勤补给,就需要大量财物。对于建国二十年,统一才十几年的共和国来说,这笔开支无异于雪上加霜。共和国把“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作为国策,号称一切以人民利益为重,有什么重大国策也需要议府表决,可是这场明显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的战争,大统制仅仅一个念头就付诸实施了,这难道也叫“以人为尚,以民为本”? …… “什么?” 当听到文书送上来的这封决议时,郑昭不由得大吃一惊。上一次借追击丁亨利之名,远征楚国,还是议府诸人商讨后同意的,他也承担了远征失败后自己的相应责任,可是仅仅过了这么短一点时间,居然又要派出一支更为庞大的远征军去远征楚国,而且这一次竟然绕过了自己。他把那封决议往桌上一扔,喝道:“你为什么不先给我过目就给议府了?” 郑昭的文书名叫鲁立远,三十多岁,是个十分尽职的人。他虽然心里感到委屈,但还是平静地说道:“这次是大统制亲自颁发的,发到议府时上面已经有了大统制批文。” 动议在成为决议以前,由议府讨论,最后由大统制签发,这是共和国一向的做法。换句话说,当大统制签批后,就已经成为决议了,那么这一次大统制其实连议府都绕过了。郑昭的脸有些红,喝道:“就算大统制先下了批文,也应该给我过目,再交给议府的!” “但是这回大统制动用的是临时决定权,可以不必经过国务卿府的中转。” 所谓临时决定权,是共和国宪法中的一条,说一旦有紧急事态需要动用兵力,大统制可以直接交给议府审议通过,不必通过以政务为主的国务卿府的中转。这是为了在紧急事态下避开冗长的审议过程而定下的权宜之计,但对于这条紧急事态,郑昭一向理解为有兵变、暴动,或者外敌突然入侵之类。眼下共和国全国上下一片太平,曾经时不时要闹点事的倭人这些年来一声不吭,而句罗这个紧邻,尽管已经不再是共和国的藩属,对共和国却一如往昔的恭顺。现在这种情形,无论如何都管不上是紧急事态。 当然,对于大统制来说,那支远走西原的小小力量,是一根扎进骨髓里的尖针。上一次出乎意料地失败只不过是一根引线,引发的是大统制按捺已久的怒火。虽然郑昭也知道那支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力量里,蕴涵着何等惊人的能量,可是作为主管政务的国务卿,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现在如此兴师动众地去远征旧帝国最后的残余,实属不智。 他坐了下来,让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鲁立远垂手侍立在一边,也不敢离开。半晌,郑昭道:“鲁先生,给我准备车马,我要面见大统制。” 国务卿是这个国家的第二号人物,当然有权随时面见大统制。鲁立远答应一声,便出去预备了。用不了片刻,他便回来道:“郑国务卿,车马备好了。” 郑昭走出了书房。马车就停在书房外,他进了车厢,鲁立远坐到了车夫身边,小声说了声:“去大统制府。”车子便开动了。在车中,郑昭默默地坐着,想着很久以前的事。 与大统制相知,已经有很多年了。当初他还是属于五羊城主的属下,大统制也只是个跟随义父前来避难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他就有种奇异的感觉,仰慕,崇拜,惊叹,恐惧,兼而有之。以后,他背离了五羊城主,成为大统制最为信任的班底。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大统制从几乎一无所有到掌控整个国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越来越深,其中最为鲜明的,便是……恐惧。郑昭身怀异术,能够读出别人的心思,还有控制别人的思想,更能无声无息让一个人死去。可即使他有如此厉害的异术,仍然对大统制感到恐惧。因为,他无法读到大统制的心思。 有些人的心思,他读不懂,但那是些异类。作为同类,他无法读到的,有生以来只碰到过两个,而这两个人都让他感到恐惧,也都与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其中一个死了有十几年了,结果就是他平生最爱的妻子离开了自己,可是现在想到那个人,郑昭只感到同情,甚至还有几分悔恨。然而想到大统制,他就只有恐惧。 大统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郑昭想不通,有时几乎要怀疑他也是个异类。然而异类的心思只是读不懂,而不是读不到,就算那另一个他无法施读心术的人,也是因为自己中了那人控制心神的摄心术而已,就是对大统制,读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就同他去读一个初生婴儿的心一般。大统制当然不是初生婴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几十年来郑昭都想不明白。而大统制明明知道自己有读心术,仍能如此信任自己,大概也正是知道自己无法对他施展读心术吧。这样看来,大统制说不定还真是一种异类了,只不过和人类长得完全一样。 一个异类,掌握了这个庞大国家的最高权力,也许这是一件更加可怕的事吧。郑昭想着,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然而不管自己有多么害怕,这一次还是要去告诫大统制,现在用兵实属不智,因为…… 郑昭的心更沉了。共和国虽然已经进入二十一个年头,但如果以前朝的灭亡算起,至今不过十五年而已。这十五年来,尽管显得风平浪静,但底下仍然有着无数暗流,随时会卷起惊涛骇浪。 前面的街头走过一个杂耍班,跟着一些看热闹的小孩,路被堵住了,车子一时过不去。鲁立远敲了敲车厢的前窗,道:“郑国务卿,是等等还是另找一条路过去?” “已经开始起浪了。” 这个回答让鲁立远怔了怔,他想不出郑国务卿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这么句话,他们坐的是马车,又不是船。他犹豫着是不是再问一下,车厢里又传来一句:“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第39章 斩草除根1 又是一年了。 西山已是一片荒芫,不过已透出些绿意。西山遍是红树,但那种红树并不是枫树,只是到了秋天叶子一样会变红,因此“西山红叶”向来是雾云城十八景之一。现在一年已过,漫山红树尽已凋落,只有零星几片绿叶。今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碧蓝,白云软软地在山头露出一半,又被风一点点吹散。天气虽冷,但阳光和熙,照在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在山头的最高处,那座俗称“叫天塔”的高塔也显得清瘦秀美。 “叫天塔”当然是俗名。郑司楚小时候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匪夷所思,塔又不是什么鸟兽,怎么会叫?查过旧书才知道这塔本名“郊天塔”,是以前的帝君祭天所用,塔下那两座纪念碑原来也一名国殇碑,一名忠国碑,本是纪念前朝阵亡将士所用。共和国成立后,一是拆毁所费人工太大,二来那也是古迹,毁去可惜,所以当时把两碑洗平后,一块刻上“永垂”,另一块刻上“不朽”二字。这两个字大得在山脚下都能看到,只是远远望去,下半被树掩去了,只能见到“永不”二字,倒似有人在赌气一般。所以在俗传中,这两块碑也叫“永不倒碑”。共和国永远存在,巨碑也永远不倒,算是个吉祥之意。 在山腰的一个潭边,是老师住的无想水阁。老师离群索居,郑司楚记得自己在七岁那年,母亲带着自己来到这里去行拜师礼。当时老师也还年轻,但十几年过去,当时看起来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师,也已长出了一嘴胡子了。他不禁有些想笑。以后每年,自己逢年过节都要过来看看老师,送点时鲜果品之类,不过全是母亲准备好的。现在母亲虽然回老家五羊城了,但仍然会让人带些五羊城特产来,一半给自己,一半让自己给老师送去。 上得山来,路已越来越窄。这条路大概还是老师开出来的,他在无想水阁自耕自种,养些鸡鸭鱼兔,除了偶尔买点油盐衣服要进城一趟,其他时候都是在无想水阁渡日了。不过奇怪的是,老师的名声在军中很是响亮,毕炜、方若水都认得他,但他们从来也不来看老师,大概也没交情,说不定还有点仇吧。有时郑司楚也怀疑老师会不会在旧帝国军队中任过职,但算算年纪,旧帝国灭亡时老师顶多二十五六岁,毕炜方若水他们那时却已是一军统帅,似乎不该认识他的。虽然郑司楚有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但老师每回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来没有回答过,渐渐地郑司楚也就死了心,不再去问了。 这次母亲带来的是一些五羊城特产的腌腊海味。大概因为有股腥味,飞羽闻着不舒服,一路不时打个响鼻。转过山嘴,小径越发狭窄,已不能骑马行进了,郑司楚便跳下马下牵着走。走了一程,已能见到无想水阁的屋顶,却听不到瀑布的声音,想必是入冬以来雨水稀少,山溪断流,瀑布也断了吧。 瀑布下有一片水潭。这水潭不大,因为水浅了些,也要小许多。有时老师会戴了顶大草帽坐着钓鱼,但今天却不见人影。郑司楚拴好马,从马鞍旁把一大袋腌鱼风肉拿下来,走到门边,正要敲门,却听得老师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司楚,你来了啊。” 老师竟然爬在屋顶上,露出了半个身子。郑司楚提起腌鱼道:“老师,我带了些这个。” “哈,五羊城的腌鱼啊,好东西,蒸肉饼吃很鲜美。”老师从屋顶一跃而下,接过腌鱼道:“正好,昨天我把一口猪杀了,又打了点新米,早点做饭,你吃完了再走吧。” 这房子名字很好听,叫无想水阁,其实就是幢临潭而建的砖房罢了。老师拿了个铜盆出来,从水缸里舀了些水洗手,一边道:“这房子十多年未修,前些天刮风把瓦片都吹乱了,我去整整,省得下雨又漏。司楚,你现在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 老师的枪法最为出名,郑司楚记得方若水听自己说起老师时,便说了一句“楚先生枪法绝伦”。不过也仅此而已,老师现在顶多也只是四十出头,但方若水似乎从来没有起心要把这位枪法绝伦的楚先生请作枪法教官过,不光是他,毕炜也是一般。当然老师也不会愿意出来,但这些人在对老师有某种尊敬的同时,又是在有意地疏远。这让郑司楚更为好奇,更想知道这个其实年纪还不算大的老师到底有个怎样的过去。他听老师问起自己的枪法,心底忽地一疼,低声道:“老师,我已经不是军人了。” 老师转过头,双眉一扬:“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郑司楚的父亲是国务卿,自己也得过共和国二等勋章,本来是个在军中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退伍,只能是犯了大罪了,连父亲都保不住他。可是一向谨慎的郑司楚会犯这等大罪,老师同样感到不可思议。郑司楚嗫嚅地道:“是因为这次的西原之战……” 他将这次远征西原的事约略说了。听得丁亨利居然会举家叛逃,老师的双眉突然皱到了一块。而说起远征军与五德营终于交锋,老师的眼里更是如同燃起了火焰。在郑司楚记忆中,老师向来沉稳无比,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来没见过老师有过这么多表情。当他讲到自己功亏一篑,被陈忠看破时,老师竟然长吁一口气,似乎庆幸自己计划失败一般。他没敢多问,只是平平说去。说到最后,老师忽然道:“就因为这样,大统制亲自下诏,把你革职,勒令退伍了?” 郑司楚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用“下诏”这个词,不过意思是一样的。他道:“是啊,大统制的手令中说我此举动摇军心,念在过往有功,而且事在紧急,因此不再问罪,只是开革出伍。” 老师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却带着嘲弄。他喃喃道:“不再问罪?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被开革出伍的伤心现在已经过去,郑司楚倒是淡淡道:“其实也好,总有别的路好走的。” 老师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还年轻。”想了想又道:“你父亲怎么说?” “他也没说什么。” 郑昭律己甚严,对旁人也一样严,从来不会以权势欺人。而且他对那种贪赃枉法有种刻骨的痛恨,国务卿府里也出过几起贪污案子,郑昭对当事人的处罚十分严厉。其实那几次案子的数额都不算大,真不知郑昭贵为国务卿,竟然还能如此明察秋毫。也正因为如此,国务卿府里没人再敢冒大不韪了。以父亲这样的性格,不去说才是正常的。老师却又笑了笑,笑意中仍然带着嘲弄:“果然啊。” 第40章 斩草除根2 郑司楚顿了顿,却没说话。老师洗完了手,把灶头上一壶水拿起来,冲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郑司楚。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师笑了笑,和言道:“司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我这个老师现在大概连枪法都没办法教你了,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 郑司楚抬起头,慢慢道:“老师,我一直感到奇怪。” “什么?” “老师您到底是什么人?” 老师的手颤了颤,马上又微笑道:“我?是你老师啊。” “我想问,您是不是在帝国当过兵?” 老师喝了口茶,点点头道:“是啊。虽然大统制不让人提帝国的事,不过事情都过了快二十年了,现在不算是什么罪。” 郑司楚只觉喉咙口一阵发干,可茶尽管就在面前,他也没想去喝一口,只是道:“那,您是不是曾经叫楚休红?” 这个名字一出口,老师的脸突然变了。老师向来温和宽厚,脸上一直挂着些笑意,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有。悔恨,痛苦,愤怒,都有一些,人也仿佛化成了泥塑木雕。郑司楚根本没想到老师的反应会如此大,惊得向前一探,大声道:“老师!老师!” 老师放下了茶杯,苦笑了笑道:“司楚,让你看笑话了。” 郑司楚看着老师的脸,却追问道:“那您到底是不是?” “不是。” 老师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冬日的下午,阳光和暖,可是老师的神情却显得如此沉重。半晌,他才低声道:“司楚,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人?”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楚休红这个名字,他是在两年前随毕炜远征盘踞朗月省的前朝残部五德营时第一次听到,家中的司阍老吴也知道这个。楚休红是前朝大帅,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对平民秋毫无犯。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如雷灌耳的名将,可奇怪的是现在的人大多不知道。前朝最终覆灭时,郑司楚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还依稀记得当时母亲领着自己去看斩杀前朝战犯。他至今不明白一直对自己都和蔼温柔的母亲为什么会带尚在幼年的自己去如此血腥的场合,那些从断头台上喷起的血柱,以及周围看客声嘶力竭的叫喊,在那时让他几乎以为走进了一个噩梦,他只敢蜷缩在母亲身边,每当断头的利刃落下时就闭上眼。 那时,母亲的眼里有些泪水。 虽然难以察觉,但偎依在母亲身边的他还是发现了。母亲是共和国的女军官,这个大敌最终被消灭,她本应高兴才是,为什么会哭?郑司楚不知道。他只记得母亲的泪水从颊边滑落,滴在他手背上,滚烫。现在,他在老师脸上又看到了这种神情。 “五德营那个陈忠,已经放过了我两次。”郑司楚低声说着。 “陈忠是个一勇之夫,没什么谋略。”老师笑了笑,“你的运气很不错。” 不是这样的。郑司楚想着。虽然他也只能这么想,但仍旧一直都想不通。在朗月省那次,尚可说陈忠自知大势已去,不愿再杀人了。可是这次陈忠看破了自己的计策,他并没有将计就计,只是立刻就叫破,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那个陈忠固然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可是他能带领五德营坚持了那么多年,也绝对不会是个连这点策略都没有的将领。他道:“老师,你认识陈忠么?” 老师点了点头:“是的。”他转过身,此时他的脸上神色已一如平常,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郑司楚的错觉。他看着郑司楚,自语般道:“我也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 老师也是五德营成员!郑司楚的心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虽然他也知道老师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可是没想到他也曾经是五德营成员!怪不得他对五德营那些人如此熟悉。他正想再说什么,老师已经坐了下来,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慢慢道:“司楚,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再问好么?” 老师的口气几乎已是哀求,尽管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郑司楚心中不禁一软,再说不出什么来。老师的过去,一定是一段太过痛苦的记忆了,他也不忍心再去追问,好在,未来总属于自己。他笑了笑道:“对了,老师,你歇息吧,这些天我在家里没事干,跟厨子学了几个菜,我来做吧。” 老师也笑了起来:“你居然会做菜了?好啊,我来尝尝你的手艺吧。” 他说得平静,可是心中却如波涛滚滚,再无宁日。眼前的郑司楚经受了如此大的一个打击,可现在却如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第41章 斩草除根3 “郑国务卿。” 郑昭拉开车门,外面已有一个青年等候着了。看见郑昭,那个青年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才道:“大统制正在书房等候国务卿。” 郑昭下了车,看了看周围。大统制府他来过好多次了,不过今天这个布置清雅的庭院却显得阴霾重重,尽管冬日爽朗。他道:“好吧,请带路。” 其实也不用带路,不过大统制一直有这种习惯,一定要这个伍文书将来人带过去。这种规矩看似多余,郑昭却了然于胸,那只是大统制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即使是自己。 自己和丁亨利,是公认的大统制属下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可是丁亨利突然叛逃,就算郑昭都没有料到。他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早些窥测一下丁亨利的内心,假如早点知道他的想法,也能够让他躲过这样的厄运了。可现在都已经晚了,随丁亨利叛逃的所有人尽数被杀,这也一定是大统制的命令,防的其实正是自己。大统制是怕自己查出丁亨利叛逃的真正原因么?他淡淡地笑了笑。大统制其实是多虑了,尽管他与丁亨利并称两大重臣,可他从来没想过和丁亨利共进退,不论从私交还是从国事考虑。共和国在大统制的治理下正蒸蒸日上,可以说这个国家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生机,自己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毁掉让这个国家新生的契机。可是这些话当然也不能对大统制说,不过他也知道大统制定然理解,就算他是个异类。 走过小径,到了荷香阁前,伍继周站在门口,轻声道:“大统制,郑国务卿到。” “请他进来吧。” 伍继周推开了门。随着“呀”一声,门开了,伍继周退到一边,道:“郑国务卿,请吧。” 荷香阁是大统制最常呆的地方。郑昭走进门,刚把门掩上,里屋就传来了大统制的声音:“郑兄,今天突然来找我,想必不是只为闲聊吧。” 大统制对人向来不假颜色,唯独对郑昭说话时才如此随和。郑昭掩起里屋的帘子道:“南武兄,也算是闲聊吧。” 荷香阁里屋,只有极少几个人能够入内。除了郑昭和伍继周,整个共和国大概也不到十个了。郑昭刚走到里屋,便见大统制正站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刚完成的画,大统制正在给这幅画钤印。这画足有两尺见方,画的是一幅山水,云蒸霞霨,气像万千。见郑昭进来,大统制抬起头,笑道:“郑兄,看看这幅能卖出多少钱?” 郑昭笑了笑道:“润斋先生的画,时价都在两百金币以上。这副山水神完气足,应该能挂上五百金币了。” 大统制也笑了笑:“可惜仍然比不过尉迟大钵。” 这些年共和国太平无事,国力日强,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书画也大行于世,雾云城有一条街就卖门做书画生意。现在共和国有七大画匠之称,尉迟大钵是个定居雾云城的狄人,虽是狄人,却是公认的中原第一画匠。润斋排在第三,是个很神秘的人,画作不多,每幅都是精品。那些爱画之人传说润斋是个前朝遗老,因此不愿用真名实姓示人,可谁都不知道,这润斋其实就是大统制的化名。高高在上,不苛言笑,如神一般的大统制,居然能画得一手好山水,大概最有想像力的人都想不到吧。事实上知道润斋就是大统制的,也仅仅是伍继周和郑昭两个人了。 大统制把那块“润斋”印收了起来,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从一边正在炭炉上烧着的壶里倒出两杯浓茶,递了一杯给郑昭道:“郑兄,请。” 郑昭接过来拿在手上,看了看桌上那幅画,道:“‘万里江山’。呵呵,吸大江之水于笔端,吐云霓之气于纸上,南武兄这画笔,纵然起胡道真于九原,亦不逊色。” 胡道真是古之画师,号称“画圣”,精擅山水和人物,“吸大江之水于笔端,吐云霓之气于纸上”这两句话是当时对他的山水画的评价。大统制的画笔,学的正是胡道真,郑昭博览群书,引经据典自不在话下。大统制却摇了摇头道:“我自知尚去胡公一筹,这画不及他工致。” 作为共和国的最高统治者,与画师并称,纵然是号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的共和国,总有些不伦。就算大统制胸怀广大,可是明明有这绝妙画笔,依然要托名行世,听不到直接的赞誉,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吧。郑昭微微笑着,慢慢道:“胡道真虽有画圣之名,但一味耽于画,终究难免匠气。南武兄开亘古未有之新天地,纵然工致处尚稍有不及,但画中胸襟,胡公安能梦见,哈哈。” 大统制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拿起茶来喝了口,道:“郑兄也太抬举我了。其实只是人逢喜事,落笔顺了些而已。” 郑昭道:“南武兄遇到了什么喜事了?” 大统制的眼里难得的也有了喜孜孜的意思,道:“拙荆已经身怀六甲了。” 郑昭怔了怔,忽地站起来深施一礼道:“此诚大喜。南武兄,你居然不早点告诉我,害我未能即时准备贺礼了。” 大统制打了个哈哈道:“这是将来的事了。郑兄,你今天来当然有话,还是直说吧。” 来了。郑昭想着,坐了下来道:“南武兄,今日我看到一份议府签发的向西原用兵的决议……” 没等他说完,大统制已道:“你果然是因此而来。是觉得此议太急么?” 郑昭顿了顿,点了点头道:“不错。如此国力虽然已与当初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民力尚未复原。西原不过疥癣小疾,与百姓安居乐业相比,轻重缓急不可同日而语。依郑昭所见,眼下首要之务,还在于养民强国。” 大统制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此理。” 郑昭不由一怔。那份用兵决议是大统制绕过了国务卿府,甚至绕过了议府直接签发的。在郑昭看来,大统制一意孤行,早就拿定了主意,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就同意了自己的谏言,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那份决议却是要发重兵,明年就远征西原。如此劳师动众,定会使国库空虚,民负更重,只怕会引起骚乱。” 第42章 斩草除根4 大统制叹了口气道:“郑兄,我本来是准备五年后再用兵西原的。只是,你可知现在的共和国已到了生死关头么?” 郑昭又是一怔。现在的共和国十分平静,旧帝国的苛捐杂税尽已废除,百姓称颂。经过这十多年休养生息,当初在战乱中流亡的民众已慢慢安定下来,荒废的田原也重新得到开垦。国务卿府中每年根据各省报上来的数据统计,人口、出产年年都有一成左右的增长。仅仅十几年,国力已增长了一倍有余。今年虽然毕炜远征吃了个败仗,但用的也仅仅是毕炜这些年的积蓄。虽然今年昌都省定会遇到困难,但在国务卿府的调度下,对整个共和国的增长影响不会太大,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共和国的生死关头。他道:“南武兄,郑昭不才,实在不知何谓,请明示。” 大统制把茶碗的盖轻轻敲了敲,喃喃道:“丁亨利的叛逃,对外是宣称他与匪军有勾结,你相信么?” 郑昭的心猛地一颤。丁亨利叛逃,的确是这个罪名,不过他知道那定然是大统制欲加之罪而已。五德营是帝国最后的残余,而丁亨利当初与帝国军征战多年,可以说是帝国军的死对头。当初五德营盛极一时,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用兵如神的丁亨利在五德营的打击下同样占不到上风,可那时他也丝毫没有反复之心,现在胜利了,当然更不可能与那些残兵败将勾结。但大统制如此直言,他却又有些迟疑。 又是因为那个人么?在他在心底呻吟着。五德营在那个人的统率下,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战胜的,就算丁亨利也曾如此哀叹过。不过,那个人墓木已拱,五德营也已在苟延残喘,现在已不必担心了。而在这些年的禁令下,百姓一律不得谈论前朝,那个人也渐渐已被遗忘,再过几年,等那些经历过旧帝国的人过世,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人了。他试探着道:“南武兄,那么真相到底如何?” “当初为了让那支败兵不至于因为绝望而反啮一口,我们定下的是帝君以下全都隐名处斩。当时是使得匪军尚存一线希望,使他们不敢破罐子破摔,却也埋下了一个隐患。” “难道丁亨利一直都耿耿于怀么?” 大统制默默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一点郑昭早就知道。当初帝国覆灭,那个人率五德营投降,大统制却认为这支部队威胁太大,定要斩草除根,当时他也全力支持。那个时候他就怕丁亨利全力反对,曾想过在讨论时用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可是当时丁亨利竟然也竭力支持,使得这个无论如何都有背信弃义之嫌的决议得以通过,五德营也几乎被彻底消灭。只是五德营的战力依然超过他们的想像,这支曾经把梦魇一般的蛇人都扫除了的强兵,实在是个噩梦中的噩梦,在那种绝对的劣势下仍然逃出了一小部份,也许那时开始丁亨利就开始产生了二心吧。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丁亨利为什么会经过那么多年,在事情都快被遗忘的时候重新发作。 大统制慢慢道:“丁亨利是个忠诚的武士,对共和国忠贞不二,可是他也太过看重情义了。郑兄,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后来他一蹶不振,连征倭也只能由胡继棠带队。幸好胡继棠不辱使命,平定了倭患,让共和国得到了这些年的安宁。” 倭人无义,在前朝就时常骚扰沿海,句罗因为与倭岛接近,更是屡受侵攻,在帝国时期甚至险些被倭人灭国。胡继棠征倭,使倭人这些年再无异动,东南沿海防倭的重兵也终于得以得到喘息。郑昭道:“只是,丁亨利当时真的与五德营有联系了?” 大统制点了点头:“他竟然想要背弃共和国,说是要回故土定居。哼哼,他祖上从极西而来,可他一直住在这里,回去连话都不会说了,还要回去干什么?自然是要和匪军勾结。” 郑昭不由呆住了。丁亨利居然要去国!对于平民来说,定居异国当然不是罪,那些与异国行商的商人更是几乎年年都要出去一趟。但丁亨利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共和国的第一元帅,以这样的身份去国,自然会造成轰动。不过,仅仅因为他提出要去国就说他和五德营勾结,未免也是罗织罪名了,可郑昭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他道:“当时他向南武兄你提出来过么?” “正是。”大统制的面色变得极是森严,“被我严辞拒绝后,他居然私自逃走!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又让郑昭的心头一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句旧帝国的老话,当时因为狄人和倭人屡叛,故有此说,可共和国号称的人人平等,不分族类。事实上这条政策贯彻得很好,现在共和国的官吏中也有定居在中原的异族之人,丁亨利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于尉迟大钵这样的名画师,更是没人把他当狄人看待的。可是这句已经没人说的话居然又从竭力坚持人人平等的大统制嘴里说出来,郑昭不由又是一阵晕昡。 共和国虚伪。五德营在败北后也曾这样向民众宣传,然当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在造谣,民众当然不去相信他们,使得他们在中原立不下足,一退至朗月省,再退入西原。可是大统制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到,简直就坐实了五德营造的这个谣言了。当真言多必失啊,怪不得大统制在人前十分谨慎,这荷香阁内室也少有人进来。他斟酌着词句道:“只是,这样也不至于让共和国到了生死关头啊。” “郑兄,你真是天真!”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在郑昭面前,大统制向来是难得的和言悦色,可现在他的神情分明与在议府发言时一般无二了,公事公办,面无表情。大统制把茶碗放在了几上,低声道:“你难道没想过,一旦丁亨利进入西原,真的与匪军合二为一的话,会有怎样的前景?” 丁亨利用兵,不逊于那个人。当初五德营强极天下,也只有丁亨利顶得住他,否则以那时共和军的兵力,早就被五德营消灭了。大统制最担心的,就是五德营重新得到一个不亚于那个人的统帅,再次成为他的噩梦吧?郑昭心里不禁开始呻吟了。这种想法实在是多虑,连他这个与丁亨利交情不算太深的人都相信丁亨利不会这么做,不要说与大统制交情莫逆,从一开始就跟随大统制的丁亨利。难道大统制为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就对几十年的老朋友和老战友下手?现在他都有些担心了。从与大统制的交情来说,自己与丁亨利可以说不相上下,不过自己是文官,大统制多少对自己也更信任一些,更因为那个人是自己手擒的吧……然而假如真有一天大统制对自己也疑神疑鬼了,那自己自以为是大统制的多年心腹的这点自信就实在靠不住。 第43章 斩草除根5 大统制当然不知道郑昭此时在想什么,仍在低声说着:“那支匪军是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不能把他们彻底消灭的话,迟早会死灰复燃。这些年来我好几次晓之以理,要丁亨利放下私情,以国事为重,为共和国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可他就是不听,现在甚至提出这种要求,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的真实用心么?哼哼,我已经得到过密报,这些年他对西来之人特别有兴趣,多次打听匪军下落。那时他没有异动,我也由他,现在他居然摆上台面来了,岂能再容他胡作非为!” 丁亨利的确该死。郑昭心里在呻吟着。也许,大统制的决议才是上上之策,乘着五德营还没有死灰复燃,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消灭他们,彻底解决隐患。他道:“南武兄,只是你为什么定下出兵之议不先告诉我?出动重兵不是易事,谋措军费就让人焦头烂额了。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在定明年的国策时就可以将这一笔开支定下来。” 大统制笑了笑:“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让人直接给你的文书,好让旁人尽量少牵涉进去。出兵以前一定要保守机密,让匪军自以为得计,你要知道他们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在共和国一定还留有密探。我把决议传给你,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也正是为了要你再做一件事。” “是什么?” “尽快找出匪军的耳目。” 大统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币。确切说,是半个,而且是用种锯齿形的利刃切断的。郑昭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到时会有个拿着另外半个来找你。此人是我安排下的影忍,到时你要给他提供方便。” 影忍是刑部的一个秘密机关,专门破获那些妄图颠覆共和国的组织。在共和国初建时期,这种组织有不少,大多是些前朝遗老搞起来的。影忍平时打扮成平民,在各地活动,专门搜集各种集会之类的情报,一旦拿到证据,刑部就派出人员缉拿。不过影忍一直与刑部联系,国务卿府定的全国的国策,要和影忍联系尚属第一次。郑昭怔了怔道:“是要经费么?” 大统制摇了摇头,道:“影忍自有经费来源。我要的是你给他们提供方便。” 郑昭心头猛地一动,低声道:“难道国务卿府里也有五德营的耳目?” 他的心已经提起来了。当看到大统制微微点了点头时,郑昭更是如同浸在了冰水里。不过,在这种彻骨的阴寒中他也有一丝欣慰,因为至少可以说明,大统制并不认为自己与五德营有勾结。 离开了大统制府,郑昭上了车。鲁立远见郑昭出来,解下马疆道:“国务卿,现在要去哪里?” “回府吧。”郑昭说了一句,怀里那半块金币似乎在烧灼他的胸口。国务卿主管全国政务,是个很大的部门,吏员上上下下不下千余人。他虽然有读心术,但施这种秘术要耗费很大的精力,他已经老了,而且政务缠身,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刺探一番。大统制想必也体谅这一点吧,可是他仍然觉得,大统制没有要他对国务卿府所有人员筛选一遍,真实的原因还是不够相信自己。 如果仅仅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那还好办一些。假如他不相信自己会找出真的耳目来,难道就是说明大统制仍然在怀疑自己么?想到此节,郑昭心中更是如同什么重重扎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大统制生死与共,辅佐他创下了如此庞大的事业,早就应该肝胆相照才是,此时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太天真了些。 不行,一定要打好退路了。坐在车里,他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面见大统制,自己总算不是全无收获。 回到国务卿府,司阍老王过来把马从车上解下,正要牵到一边,郑昭见一边的马厩里只剩三匹马,问道:“司楚还没回来?” 郑司楚很爱骏马,当初那匹在两年前远征朗月省一役中被斩断了双足。但这匹马极为神骏,郑司楚不忍它这样死去,幸亏当时一同出征的上将军方若水帮忙,将这匹马硬生生搬了回来。虽然断了腿,但郑司楚用木头给它削了两条假腿,纵不能跑,却已能站立。以其为种马,郑昭又请相马高手物色了一匹年岁相当的牡马,与那匹断腿马相配,已生下了两匹小马。因为最早时他母亲的坐骑是匹名叫飞羽的神驹,这匹断腿马正是那匹飞羽为种生的,郑司楚干脆把所有的马都取名飞羽。现在马厩里就是那匹断腿马和它的两匹小马在,郑司楚惯常骑的那匹飞羽却不在厩中,只怕郑司楚出去尚未回来。 老吴牵着马进马厩,一边道:“少爷他去西山看老师去了。” “几时去的?” “大人你出门没多久,他就出去了。” 郑昭微微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郑司楚那个老师,但夫人坚持,而老师的枪法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他也没有反对,只是不希望郑司楚与老师接触太多。只是现在郑司楚已是个成年人,又刚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他向来对老师极是尊敬,有什么话向老师说说也不奇怪。只是郑昭心中总是有点微微的难受。 仅仅是因为老师与那个人的关系吧?不过老师也答应过绝不会向郑司楚提起,应该不会食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微微摇了摇头,正要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老吴忽然回头道:“对了,我还差点忘了。大人你刚走没多久,驿差就送了夫人的信过来,我让他们放到大人你书房里了。” 国务卿府里,郑昭有一幢三楼三底的大宅子。只是现在夫人远在五羊城,这宅子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听得夫人来信,郑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也不回居室了,直接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件衣服,看得出正是夫人亲手缝的,另外还有五羊城特产的荔枝卷。荔枝卷是从干荔枝里剥出肉后一个套一个叠成了长长一卷,可以用来煨汤,也可以当零嘴吃,是种滋补品。郑昭撕开了一卷,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见那些荔枝肉都是精心选过,一个个黑得发亮,多半是夫人亲手剥的。在木匣里,还有一封信,撕开火漆看了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报些平安,送上什么什么东西,要自己保重一类。虽然这些都是套话,但郑昭心中仍然感到一阵温暖。从这封看似平淡的信里,他分明看到到夫人对自己的关心。 国务卿与夫人分居已有多年了。虽然夫人说是住不惯北方的雾云城,要回老家五羊城去,背地里却有人猜疑是国务卿和夫人吵架了。不过就算夫妻吵架,也不至于闹到从此分居,只通书信,而国务卿仍然对夫人十分关怀,隔个十天半月就写信递东西去,又显得两人并没有闹翻,旁人看来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夫人水土不服的理由是真的。只是,郑昭自己当然清楚分居的原因。 虽然白薇永世不会原谅我,但她对我终究不能无情。 郑昭嚼着嘴里的荔枝肉,一边看着信,默默想着。事实上,这些年来自己对郑司楚视若己出,郑司楚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自己为了他求医问药,甚至比白薇更关心,她就算嘴上不说,也看在眼里的。何况,是她先对不起自己,而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尽管大家心照不宣。在她心里,至少自己的份量并不比那个人轻,甚至还可能更重一些,因为她毕竟嫁给了自己。 他不禁苦笑起来。他自幼修练读心术,当时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事实上修成了读心术后就不能人道,永远不会有子嗣了。这一点白薇嫁给自己时自己没有对她说,所以仍然是自己先对不起她。这样看来,只要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情况了,至少郑司楚一直将自己当成亲身父亲。事实上,因为郑司楚和自己住的时候多,为人性格,甚至相貌都有点像自己了,有时他都忘了这个儿子其实与自己并无血缘。自己对郑司楚的关心无微不至,这样也对得起那个人了吧…… 第44章 斩草除根6 他看着屋顶,又往嘴里放了一颗荔枝肉。许多年前,那个人就因为他被擒。其实就算自己不去动手,他同样难逃一死,自己只是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让他少受些痛苦,但后来白薇知道后就恨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又过了许多年,白薇和自己都已经老了,她对自己的恨意也终于被岁月磨洗干净了吧。只是,大统制的恨意却像是历久弥新,直到现在仍然将五德营当成最大的敌人。看来若不把五德营完全彻底地消灭,大统制这一辈子都会寝食难安了。只是大统制说妻子怀孕,这是真的么? 郑昭又把一颗荔枝肉放进嘴里。他曾经怀疑过大统制也与自己一样修练过读心术,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无子,可是细细察看,他并没有这种奇术,而且有时大统制为了知道属下的秘事还要劳动自己。这次大统制说起自己有孩子时,也是真心实意地欢喜,郑昭的读心术修为精深,虽然读不出大统制心思,可察颜观色也看得出。这样看来,大统制的确不可能有读心术,这样便又能放下心来了。现在才让妻子怀孕,想必是这些年来国务繁忙,事情太多吧。 可是郑昭依然无法让自己安心。现在普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自己是读不出心思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统制这人身上的秘密也实在太多了点。不过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不要去多想方是正理吧。 他正想着,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马嘶,正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站起身走出书房的门,恰好看到郑司楚将马牵进马厩。他高声道:“司楚!” 郑司楚把马拴好,走过来道:“父亲。” 这两年郑司楚随军驻扎在昌都省,天天训练,人也长了不少,已比郑昭高了半个头。郑昭眯起眼看看他,微笑道:“司楚,你去见老师了?” “是啊,母亲信中交待的,要我送些鱼干和荔枝干去。”这也是惯例了。郑昭和郑司楚说了几句闲话,便道:“天也不早了,你身上净是汗,去洗个澡再歇息吧。” 郑司楚笑了笑道:“是啊,天不是很热,可骑马走了一程就觉得热。我在老师那里吃过了饭,不过他那里热水不容易,所以没洗澡,汗味很重吧?” “是啊。你妈给你寄衣服来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里外的衣服都有。” “她在五羊城没事干,大概就整天在做衣服了。你小姨的手很巧,你妈和她在一块儿,手艺应该好了许多。” 郑司楚道:“是啊。父亲,那我洗澡去了。” 等郑司楚走了,郑昭回到书房,这才放心地让帮工把自己的饭菜送过来。方才他以读心术扫视了一遍郑司楚心头,老师的确什么也没说,而郑司楚终于从被开革出伍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了,现在他很是放心。 只是郑昭当然没有发现,此时的郑司楚眉头微皱,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第45章 知我心忧1 国务卿府的公事十分繁重。共和国疆域辽阔,南九北十,共有十九行省,其中朗月一省更是两年前才算重新回到共和国治下。朗月省的居民多是异族,更是诸事繁冗,当地官员报上来的汇报都叠了一大块。幸得现在纸张大行,郑昭还记得自己幼年时尚无纸张,不是竹木简,就是帛书。朗月省不出丝帛,若是他们发文书用的是木简,这些汇报只怕有上千斤重了,运到这里都不知已是什么时候。 正翻阅着一份朗月省太守的汇报,鲁立远在门外轻声道:“国务卿。” 在办公时郑昭并不喜欢被打扰,不过鲁立远过来定然是另有要事。他把手头的资料放下,道:“立远,是什么事?” 门开了,鲁立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人要见您,他说有这东西要交给你。” 鲁立远张开手,他掌中赫然是半片金币。郑昭怔了怔,从怀里掏出了半片金币对了一下,缺口处恰好能对上。他道:“请他进来吧。” 是那个影忍!郑昭默默想着。他没想到那个影忍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已经查出头绪来了?这时有个人已从鲁立远背后走了进来。这个戴了顶帽子,一进门,便摘了帽子放在胸前向郑昭鞠了一躬,道:“郑国务卿,你好。”待鲁立远退了出去,这人掩上门,却向前走了一步,又行了一礼,低声道:“国务卿大人,您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郑昭把半片金币还给他,道:“是。” 传说中影忍能够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甚至有这些人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的传说,但眼前这人长相却平常之极,衣著也极是普通,简直就是个在街头一眼就能看到的过路人。那人将半块金币收好,又微微一笑道:“国务卿大人,在下名叫南斗。” 南斗是天上一组星的名字,但这种名字当然不会是真名,可能影忍是以天上星座命名的。郑昭道:“我已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南斗的脸上仍是带着点微微的笑容,道:“请大人让我在府中担任一个端茶送水的差事。” 他是要用这个身份去查探吧。郑昭点了点头:“可以,我让负责总务的人安排。” 南斗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若有人暴毙,在下会事先向大人通报。” 这话郑昭一时间回不过味来。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是要在这里杀人?” 南斗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寒气,低声道:“大统制有命,此人不可留。” 郑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影忍是大统制直属的秘密机构,官职虽小,但这种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他小声道:“南斗先生,这个人是谁?” “眼下尚无证据,因此要国务卿大人安排。” 要在千余个官吏中找出一个怀有二心之人,的确大为不易。南斗多半要以这个身份为掩饰,翻检所有人的物品吧。他心头不由一寒,但脸上仍然毫无异样,只是道:“这个自然。不过南斗先生若怀疑什么人,请先告知。” 南斗的脸上又浮起一丝近乎谄媚的笑容:“不劳国务卿大人费心,这个当然。”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告知”罢了。南斗要杀什么人,那个人就必定是死路一条。郑昭心头一阵烦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影忍这个机构浮出水面并不很久,然而肯定不是新近成立的。曾几何时,暗处也许同样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吧。当初自己想像的共和国,是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国度,人人平等,可现在却仿佛与自己的想像离得远了些。 让总务过来安排南斗的事宜后,郑昭只觉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国务卿府是个庞大的机构,招个杂役那是常事,虽然由国务卿亲自安排有点古怪,不过那个总务也许会觉得此人与国务卿沾亲带故,想来谋个差事。郑昭律己甚严,从不援引私人,杂役当然也算不得私人,定不会猜疑。可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国务卿府里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了。 假如,南斗并不是第一个呢? 郑昭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大统制当然不是神仙,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就已经认定国务卿府里有内奸。会不会早就有人在暗中看着一切?想到这里,他身上更觉得一阵寒冷。 不会吧。大统制不至于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郑昭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总无法来说服自己,心底隐隐觉得,自己面临的也许同样是一道万丈深渊。 虽然南斗的到来让郑昭一阵不舒服,可是这毕竟是细枝末节,繁忙的公务让他马上忘掉了这件小事。接下来两天南斗一直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居然有一手自来熟的本事,而且手脚麻利,抹桌子扫地十分勤快,才两天时间就与那些吏员混得很熟,那些不太勤快的吏员动不动要他做些收拾桌子、倒掉垃圾之类的活,南斗也从不推三阻四,更得到他们的欢心,觉得这个新来的杂役很是得力。郑昭知道,南斗一定会在一个隐密的地方一样样查过那些扔掉的垃圾,也许那个内奸最终死掉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新来的杂役。 第46章 知我心忧2 第三天快要下班时,郑昭正要收拾点东西回去,门外响起了敲叩。郑昭刚说了一句“进来”,却见南斗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掩上门走上前低声道:“国务卿大人。” 郑昭心头一动,也低低道:“查出来了?” “陈大化。” 郑昭怔了怔:“这是什么人?” “此人是第五课的抄手,已婚,无不良嗜好。” 抄手是负责誊写文书的小吏,对郑昭来说这些人实在微不足道。他道:“有证据了?” “是。请国务卿大人给第五课发下这份文书。” 南斗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片,郑昭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一份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文照批复。他怔了怔,道:“这有什么用?” “此人看到这份文书,定会想办法交给接头之人,到时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五德营眼下就在西原。因为西原铁器很少,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可以说多半会与他们有联系。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对西原商人文照批复一直管理极为严格。这份商人名单只怕另有玄机,因此那个陈大化定会将它传递给与他接头之人。郑昭点了点头,在上面批了个“交第五课签发”的答复,道:“一定要杀了他么?” “此人只是被匪军收买,并不知道底细。与他接头之人被擒后,定不会有人与他再行联系。但此人既然能做出过一次这等事,定然也会做第二次,不能留他了。” 郑昭心头又是一沉。这个陈大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证据确凿后将他开革,或者关上一阵子也就算了,就算不理他,他也未必还敢再贪这种小便宜。可是南斗居然仍然要将此人灭口,只能说是嗜血成性。但郑昭不想多说什么,为这种小人物与大统制发生冲突也不值得。他点了点头道:“不过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南斗笑了笑:“国务卿大人放心,他是暴病身亡,不会有人怀疑的。” 等南斗走出去时,空气里仿佛依然留着一点淡淡的腥味。郑昭微微叹了口气,再不去多想。 …… 尽管现在不是军人,但在行伍中养着的每天出操的习惯仍然不改。郑司楚每天一早起床,就去院子里练一趟拳脚,有时就骑着飞羽出去跑一趟。 新的一年开始了。虽然说未来属于自己,可是在军中时未来是实实在在的,根本不用多想,现在却让人觉得茫然。踏上仕途,成为官吏么?作为国务卿公子,这条路当然也应该相当平坦,可是郑司楚总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尽管父亲是共和国最大的官吏,可他继承得最多的,大概是外公段海若的血脉吧。尽管军中的生活要单调得多,可是他却更觉自在。 只是,此路大概永远都走不通了。他苦笑着。虽然知道此路不通,可是读兵书、练枪马的习惯却怎么都放不下。当成是个爱好也不错,或者去军校做个教官么?只是军校教官同样属于军人,自己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后应该同样不行了,只能去文校当教席。不过想到自己一生都要去教一些孩子“一人口刀手”之类,郑司楚同样无法想像。 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如何?不过能和萧舜华成为同僚,当文校教习其实也不是不可忍受吧……只是想到萧舜华,他就又想到了程迪文。程迪文对萧舜华一定怀有爱慕之心,那天在纪念堂遇到萧舜华,恐怕就是他与萧舜华约好的。那天程迪文喝得烂醉,后来不知如何了,多半会涎着脸去赔礼吧。 别去想了。郑司楚心头突然一阵烦乱,轻轻拍了拍飞羽的脖子,凑到马耳边小声道:“飞羽,现在能打个大滚么?” 大滚就是快跑的意思。飞羽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回答。郑司楚笑了笑,这匹爱马深通人性,跟随自己上过阵,那次奇袭楚都城时就跑在最前,把身后的军马拉下好一段。那次为了照顾到别人,也没有全力奔跑,现在没事,倒可以让它尽性奔驰一番。 他双腿一夹马腹,喝道:“快跑!”飞羽也不作势,一个箭步便直冲出去。一般的马疾驰时总要先小跑一段,但飞羽这等神驹却几无停顿,说跑就跑。此时已在城外,甚是偏僻,昨晚起过一阵风,路上的积土也已吹净,显得白而平坦,飞羽翻蹄亮掌,跑发了性,身边的树木一棵棵直往后退去,耳边亦是风声大作。虽然风寒似刀,但他胸中却有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又回到了战云密布的西原,神出鬼没的敌人即将发动总攻。 雾云城里的大路尽是石板铺成,极是整洁。不过这些郊外的路自没有这等待遇,只是条泥路。好在毕竟是首府的郊区,路甚是宽阔,压得也甚是平整。马匹在泥路上奔驰更是得力,飞羽虽是疾驰,蹄声仍是错落有致,极富节奏,显然仍有余力。现在正值年后,春雨未至,也是农闲时候。这些年共和国承平已久,大力发展农牧,农人袋里有了余钱,过年时更是日日醉饱,路边的田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在无人的路上狂奔,郑司楚更觉胸怀为之一空,那些不快尽已消散。 跑过一段,远远地见前面有一辆车。郑司楚生怕会出乱子,连忙拉了拉缰绳,让飞羽放慢了脚力。在这种大路上跃马狂奔,撞上人自是自己的不是了。飞羽刚奔发了性,让它放慢脚步还有些不愿,不时哼一声。 离得近了,却见那辆车前并没有马,右边轮子却陷到了路边的沟渠之中,多半是赶车的不小心。郑司楚带住马,高声道:“要帮忙么?” 第47章 知我心忧3 这人居然正是萧舜华。她看见郑司楚,嫣然一笑,从车中跳了出来,道:“是郑先生啊,我都怕是坏人呢。” 看来我不是坏人。不过让他高兴的是事隔一年,萧舜华居然仍然认得他。郑司楚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道:“怎么了,马夫呢?” 萧舜华道:“刚才车子不小心陷到路边了,他一个人抬不起来,去叫人帮忙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正害怕呢,幸好郑先生你来了。” 郑司楚道:“是么?这马夫也真不上道。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看看吧。” 萧舜华见他要去抬车,忙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那车子不轻,郑司楚托了托试试,只觉车子仍是纹丝不动,便道:“让我的飞羽来拉一下吧。只是要找点东西垫垫。” 他把给飞羽拴到马前,又去四处看了看,只见一边的田边有一块条石,总有两三百斤,便道:“等一下我。”过去将那块条石抱了过来。萧舜华见抱着这块两三百斤的条石竟然行有余力,吐了吐舌头道:“郑先生,你力气好大!小心啊。” 郑司楚将条石放到沟中,笑道:“你别忘了我当了好几年兵了。”他扶住一边车轮,吆喝了一声,飞羽闻声发力,这辆大车立时被拉了上来。 把车子拉了上来,郑司楚的手上也沾了不少泥巴。正想找点沟水洗洗,萧舜华已从车里摸出一个小罐子道:“郑先生,你洗洗手吧。”这罐子包着一层棉絮,是个水罐,里面的水还有些暖意。郑司楚洗了洗手,正要往身上擦,萧舜华已递过一块丝巾来道:“郑先生,用这个擦吧。” 这块丝巾正是去年在纪念堂萧舜华给他擦眼的那块。郑司楚接过来擦了擦,微笑道:“谢谢了。” 萧舜华抿嘴一笑:“郑先生,我才该谢你呢,幸好遇到你。”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道:“萧小姐要去哪里?这里很偏僻了。” “放年假了,我要回家呢。”萧舜华把丝巾折了折放好。她的衣著并不华美,料子也不算高档,而听她说要回家,郑司楚不由一怔,道:“萧小姐家不在雾云城?” 萧舜华又是抿嘴一笑:“我家在猿山镇,离这里足有四五十里呢。” 共和国成立初始,为了防止异动,国务卿府就大力推行保甲制,限制居民流动,如果要外出,必须要地保开具文书,十分麻烦。现在虽然承平已久,但保甲制仍然未变,这样的好处是使得各处百姓安定下来,坏处也就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迁居了。不过这坏处在国务卿府的吏员看来,实是件好事,因为土地有肥瘠之分,战后土地分给流亡,如果任由他们迁居,往往后来的会与先来的发生矛盾,斗殴之类也层出不穷。推行保甲制后,那些人安心侍弄自己分得的地,上等田赋税重一些,贫瘠地赋税轻,还能有开荒补助,得到一个相对的公平,谁都没话可说。猿山集是雾云城外的诸多小镇的一个,也算是其中比较富庶的一个了,萧舜华想必是考上了文校后留在雾云城当老师,父母就留在猿山集务农。郑司楚道:“是么,那怎么现在才去啊?” “学校里一直没空。反正每年回去两次呢,也不在乎过年晚几天。” 萧舜华微笑着,颊边突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这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她一个人大概还真有点怕,所以一直躲在车里。现在有郑司楚在身边,她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羞怯。 郑司楚把飞羽从车上解下来。他解得很慢,可是仍然已经解开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但他实在不愿这般就走,便道:“萧小姐,你那车夫还没来吧?”车夫当然没来,这话实是没话找话了。萧舜华道:“是啊,真慢。”只是她说时根本没半点心急的意思,倒像盼着那车夫来晚点。郑司楚顿了顿,道:“那好吧,我陪你一会儿吧。” 刀枪并举的战场他已经历过两次了,可这话说出来却用了他好大的勇气,几乎比那一次决定突袭楚都城时更为艰难。萧舜华脸上又是一红,道:“真谢谢你了,郑先生。” 虽说陪一会儿,可是这两个青年男女站在车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风不时吹来,尚带料峭寒意,郑司楚还不怎么觉得,见萧舜华立在风中有些畏寒之意,突然道:“萧小姐,你回车里去吧,外面很冷。” 萧舜华脸却又红了一下。她是个老师,平常对着那些孩子嘴里说个不停,可是在郑司楚跟前却像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她道:“不要紧。郑先生,对了,上次你说你不是军人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都怪我不好,害迪文也陪我被开革出伍,都一年了。” “因为什么?” 如果是旁人问起,郑司楚根本不想说,但这是萧舜华在问。他将随毕炜出征的事约略说了,开始还说得简短,后来却越说越多,当时种种情形越说越是详细,连最后陈忠看破了他的行藏之事都说了。萧舜华听得目驰神移,等听到陈忠听出了他的声音,惊道:“他认识你么?” “四年前这支叛军还在朗月省,我也曾随毕上将军与他们交过手,和这个陈忠曾经面对面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萧舜华皱起了眉头:“两年前的声音他还记得,这陈忠倒是个细心的人。” 陈忠并不是细心的人,不过郑司楚也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的声音记得这么牢。其实当时已是最后关头了,如果当时让别人去答话的话,这条计说不定确有成功的可能,可那时自己担心旁人回答得不对,被人看出破绽来,谁想到偏偏就是因为自己答复就被陈忠看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道:“也许,陈忠是高看我了。” 五德营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兵之称。与他们交战两次,两次自己都在他们手下死里逃生,郑司楚却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朗月省那次自己杀了他们不少人,这一战自己却一人未杀,也许在心底,自己就藏了一个不愿再杀五德营的私心吧,连自己都没发觉。他最希望的,还是五德营能够全军投降,这支坚持到现在的部队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他更希望五德营能成为共和军的一员。也许,陈忠对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吧。 萧舜华沉思了一下,道:“也许还有另外不为人知的原因。也许,陈忠认识令尊大人。” “大概吧。” 父亲的确认识陈忠,但郑司楚看不出父亲和陈忠有私交的痕迹,在父亲嘴里,五德营仍是一支叛军,消灭也是应该的。当然父亲也可能瞒着他,但这些内情他都无法知道了。他道:“萧小姐,你们几时开学啊?” 萧舜华展颜一笑:“要下个月三号了。” “到时迪文来接你么?”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实在无话可说吧,一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如果程迪文到时真会去接她,那他只会觉得难受。萧舜华却是笑了笑道:“程先生只是以前普通朋友,他忙着呢,才不会。” 那我来接你!郑司楚险些就要说出这句话来了,可还是没有说。在战场上他可以不畏刀剑,但在萧舜华面前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缺乏勇气。而萧舜华说她与程迪文只是普通朋友更让他如释重负,他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到时雇车让他走道看仔细些。” 这时那车夫骑着无鞍马过来了。这车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想必是找不到帮忙的人,到得近前却见车子已经拉上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向郑司楚千恩万谢。上好了马,萧舜华坐回车里,却伸出手来向郑司楚招了招,高声道:“郑先生,谢谢你了。” 郑司楚也扬了扬手,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他出身既高,人也生得俊秀潇洒,许多共和国高官的掌珠都以结识自己为荣,可是他却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分别时有这种感觉。 难道自己爱上了萧舜华么?他有些茫然。与萧舜华只见了两次,可这个出身平民之家的清秀女子却让他感到如此亲切。程迪文对她定然也有这样的感情,真的发展下去的话,该怎么向程迪文说? 他跳上马时不由失笑。仅仅偶然遇到了两次,就想这些实在有点多余,可是他实在盼着能够第三次见到她。 第48章 知我心忧4 共和二十一年,春三月,诸军集训。 虽然士兵依然蒙在鼓里,但军官大多已经知道今年共和国将有一次胡继棠征倭以来最大的军事行动了。这一次的主将仍是征倭的英雄,断腕名将胡继棠指挥,担任副手的则是史无前例的毕炜和方若水两大上将军。一次出动三个上将军,这是共和国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四年前远征朗月省出动了两个上将军和三万兵力,已让人叹为观止,没想到四年后竟然要出动三个上将军,兵力也定然会高达五万以上,对于久无战事的共和国来说,实在惊人。 惊人归惊人,事情仍是按部就班地运行。毕炜一部虽然新败,这一次士气却是最为旺盛。上一次没去的要为同袍报仇,而经历过上一次大败的立誓雪耻,毕炜一部秣马厉兵,从年后就开始集训,其中训练最为刻苦的便是冲锋弓队。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王牌军,上一次毕炜死里逃生,正是被冲锋弓队救出。虽然那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极大,不过经过整编,现在已尽复旧观,五百人整装满员,每人一枪一马,身背冲锋弓,腰挎三十支利箭,每天都在练习。 毕炜一军本就注重骑射,冲锋弓队更是以骑射为根本,五支百人队有一个单独的训练场地。这一日,陆明夷看着自己这一队五人一列,跃马而出,弯弓射向十余步外的游靶,心中不觉亦是窃喜。他年纪很轻,又是新近升任百夫长,本来对带好这支部队信心不足,但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队中士兵骑术射术枪法尽皆有长进,虽然不少人都是新晋,但已不逊于老兵。 “啪”一声,却是齐亮在马上发出一箭,正中游靶。陆明夷高声道:“好!阿亮,你发箭时身体再伏低一些。” 马上发箭与步下发箭全然不同,不能细细瞄准,只能在第一时间射出,靠的其实是手感。齐亮枪术不差,但箭术一直都有欠缺,现在这一箭能应弦而中,显然平时经过了不少训练。齐亮见这一箭中靶,不禁也有些得意,带马回来道:“明夷,我箭术有长进吧。” 陆明夷道:“不错,下面就轮到我了。” 百夫长在十三级军衔中名列第十一位,训练时与士兵完全一样。齐亮见陆明夷在马上试着弓力,不由叹道:“明夷,其实你……” 上一次远征,毕炜与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斗枪落败,千钧一发之际是陆明夷出马救了毕炜回来。事后毕炜曾有意将陆明夷收为亲兵,但陆明夷婉言谢绝,只说愿意留在冲锋弓队。这事齐亮已说了好多遍,因为毕炜的亲兵待遇好,晋升快,真碰到打仗,危险比需要冲锋在前的冲锋弓队更是小得多,他想到就替陆明夷惋惜,不明白自己这个朋友为什么要放弃这等绝好的机会。如果是齐亮自己,他早就求之不得了。不等他说完,陆明夷已打断了他的话道:“行了行了。阿亮,我可不想当个亲兵,好男儿本来就得凭一刀一枪搏个出身。” 齐亮不再说话了。陆明夷枪马弓箭皆有过人之处,他在冲锋弓队的晋升同样是少有的快,也许陆明夷说得也对。这一次又要远征,尽管此番毕炜一部不再是主力,但立功的机会同样存在。正因为这次毕炜一部不是主力的,如果是毕炜亲兵的话,要立功就难得多,也许陆明夷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一队已出去了。游鞍立在十几步以外,地上划着一条白线,箭必须在马冲到白线前射出。那些游靶全立在一根能移动的长木条上,有人在一边推动,使得靶子不住摇晃,更增困难,因此只消射中便属合格。冲锋弓队对射术最为注重,陆明夷这一队的一百人大约只有十几个脱靶。没射中的人接下来再射,直到射中为止,而且训练后也不得回去休息,要担任收拾靶场的任务。虽说偶尔脱了一靶无伤大雅,但这一队的人现在成绩这么好,若是陆明夷这个百夫长反而射不中,岂不大丢面子?齐亮本来常常要收拾靶场,刚才一箭中靶,心中正自高兴,见陆明夷要射了,心中却也有些担心。但见陆明夷跃马到了白线前,弯弓射去,“啪”一声,箭矢飞出,正中游靶,不禁高声道:“好箭!” 他刚喊出,边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喝彩:“好箭!”齐亮一怔,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陆明夷这一箭固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好成这模样,与自己方才那一箭相去不远。他听得声音多是从边上传来的,定睛看去,却见边上的第二队里,一骑马正横着冲过来,方才那一箭插在最右边的游靶上,只是骑者并不回去,只是沿着白线跑来,“啪”一声又是一箭,第二箭仍中游靶。 游靶共有五面,第一箭中了最右边的那面,第二箭射中的右边数过来第三面。那人却仍不带马回去,向然向左跑来,弓上却又搭上了一箭。而这人,正是第二队百夫长王离。 王离有弓马枪三绝之称,弓术还在第一位。齐亮见他竟要连发三箭,又选在此时,自是有意要下掉陆明夷的面子了,真不知这王离为什么要如此对付陆明夷。只是王离神乎其技的弓术确实令人吃惊,待第三部射出,再次射中最左边那面游靶时,他也不禁高喊了一声:“好箭!”骑射一半靠射术,一半靠运气,百发百中的步弓手上了马,也许连一箭都射不中。王离箭无虚发,而且接连发箭,实在算得骑射一道屈指可数的好手了。怪不得军中一直传说王离身怀绝技,若不是脾气太差,早就可以晋升为中四级将领了。看他在马上的身手,此言实是不虚。 定是上一次比枪,王离败在陆明夷枪下仍不服气,要来找回面子了。可是陆明夷枪术可以与王离匹敌,但箭术定然远远不及。此时王离已射出三箭,带住马高声道:“陆将军,在下这一手‘旋风三连珠’还看得过去吧?” 王离的声音已纯是炫燿。陆明夷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王将军神技,明夷望尘莫及。” 王离却只是笑了笑道:“陆将军也别客气。当真上了战场,敌人自不会以一对一跟你单挑的。做百夫长的,若是练不成连珠箭,那可是很危险的事。” 这话实是在挑衅了,连珠箭不是轻易练得成的,不要说百夫长,就是身为上将军的毕炜也没这等本事。齐亮生怕陆明夷一时冲动,也要试试王离这种射法。他知道陆明夷的枪术高强,箭术却只能算不错,射连珠箭与单射又大为不同,陆明夷若是受不了激,多半连一箭都射不中,只怕会成为笑柄,好容易在队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只怕又要大受影响。 陆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动,却依是微笑道:“是啊,王将军说的正是。”他也不再与王离多说,带马便转了回来。 第49章 知我心忧5 齐亮松了口气。不会连珠箭不算什么,整个冲锋弓队会连珠箭的恐怕也不过三四个人,百夫长里大概只有王离一人才会。与其受不住王离的激,勉强射箭出丑,不如忍一时之气为好。他见陆明夷回来,忙接上前道:“明夷,不用多想了,不会连珠箭算不得什么。” 陆明夷扭头又看了看王离,小声道:“不过王将军的这种箭法当然了得。” 齐亮道:“是啊。王将军弓马枪三绝,不过他的枪术也承认败给你了,一换一罢了,反正你的骑术不会比他差。” 陆明夷年纪虽小,骑术却大为精绝,在毕炜与薛庭轩落马之际,能一把捞起毕炜遁走,这等骑术王离纵然不输,也定不能过之。如此看来,陆明夷并不占下风。而从年纪上看,陆明夷要小得多,前程远大,王离现在年富力强,但十几年后陆明夷仍在壮年,王离却将衰老了。不说别的,光是耗下去,王离迟早都要甘拜下风。 陆明夷却显然没有那么看得开。他的脸色略略有些阴沉,道:“不过王将军箭术的确远过于我,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 齐亮道:“那是当然。只是真打起来,哪容得你在战场上跑个花出来,再好整以暇地连连发箭?他也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罢了。” 陆明夷道:“不能这般说。如果练成了连发的手法,的确大为有用。” 这一天训练完了,洗过澡吃罢了饭,一干士兵在营房歇息。军中可供消遣的也不多,而共和军也严禁赌博,因此天一黑下来,等营房关闭,上街玩耍的全都回来了,早早熄灯睡觉。齐亮也已睡下,打了个盹醒来后却觉有些异样,原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此时却静了许多,睁眼看去,却见陆明夷的床上竟是空着。 陆明夷去哪里了?齐亮怔了怔,摸黑披上了外套。他与陆明夷交情深厚,这个年纪轻轻的百夫长在他心目中便如弟弟一般,有时他半夜起来还给陆明夷盖被子。现在这时候陆明夷居然不睡觉,到底出什么事了? 走出营房,门口值夜的两个士兵见齐亮出来,其中一个笑道:“阿亮,你也撒尿去啊?” 齐亮道:“你们见到陆将军没?” 那士兵道:“陆将军已经出去有一会了。” 一般人熄灯后自不能外出,但上个厕所自是常事。可是上厕所也不会上半天的,齐亮更不放心,道:“你们辛苦,我上完了就回来。” 兵营里白天喊声如雷,到了晚上却出奇地安静。齐亮上完了厕所,却不见有旁人,正在诧异,耳畔忽然听得有“啪”的一声,正是从靶场传来的。他拴好裤子,从厕所窗口望去,只见靶场上影影绰绰有个人。 是陆明夷?齐亮不由一怔。深更半夜的,陆明夷还在靶场做什么?他摸黑走去,刚到靶场口,却见月光下正是陆明夷。他握着长弓,手中拿着几支箭,极快地开弓放箭。 他是在练连珠箭! 虽然陆明夷的动作仍有些生涩,但拉弓搭箭之间,衔接得相当快捷,比旁人已快了许多。尽管开弓放箭的动作十分单调,可是陆明夷却如果一尊石像般,几乎以一种固执的神情在拉着弓,放着箭。齐亮看得呆了,他见陆明夷练了一阵,擦擦汗便去将射出的箭取回时,脱口道:“明夷!” 陆明夷听得齐亮的声音,扭过头道:“阿亮,你怎么过来了?” 齐亮道:“我见你没在床上,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你还要练箭啊?” 陆明夷笑了笑道:“王将军三绝,那也是他练出来的,我不信我就练不成。你别担心,我也不会练得太晚,每天抽时间多练一阵,迟早也能有这一手。” 齐亮叹了口气道:“明夷,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连珠箭本来就是必须的,不练也没什么,你的箭术已经算不错了。” 陆明夷把箭搭上弓,一边练着一边道:“如果我是常人,当然不练没什么,只是我不能丢了我父亲的一世英名。” 齐亮不由一怔道:“你父亲?他不是早去世了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是啊。他曾是天下传颂的名将,不过有朝一日我定能超过父亲。” 齐亮更是摸不着头脑。共和国名将里,他从来没听过有个姓陆的,何况如果陆明夷的父亲是名将,怎么至于混成现在这等地步,连个百夫长都是搏命救了毕炜才挣到的。他迟疑着道:“令尊大人……他到底是谁啊?” 陆明夷手一颤,两支箭已极快地射了出去,第三支箭慢了慢。他叹了口气,道:“家父讳经渔。” 陆经渔!齐亮更是呆住了。陆经渔这名字也不算太有名,不过在军中算是如雷灌耳,因为传说那是大帅丁亨利的师父。只是连丁亨利的名字现在都已经不能说了,这个陆经渔当然提的人不会太多,事实上当时提起陆经渔的人就并不算太多,因为据说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将领,一些老人仍能记得他。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丁亨利的师父,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惊异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陆明夷居然说这个陆经渔是他父亲!齐亮期期艾艾地道:“真……真有这个人?” 陆明夷放下弓,抬头仰望着天空道:“其实我没见过父亲,我是他的遗腹子。不过,我妈跟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曾经让世人仰望的英雄。” 他见齐亮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些不悦地道:“阿亮,你以为我在吹牛么?” 齐亮道:“不……不是,只是我记得老人说陆经渔是很久以前的人了,丁大帅都已经那么大年纪。” 陆明夷笑了笑道:“父亲结婚很晚。其实丁大帅结婚不也晚,他的孩子现在就算活着,也不过没几岁。” 齐亮点了点头。照这样算倒也可以理解,要是陆经渔结婚比丁亨利还晚,他的儿子的确也应该是陆经渔这点年纪吧。只是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伴居然有这等身份,实在让他想像不到,怪不得陆明夷年纪轻轻就颇有大将之风,也许正是陆经渔的血脉关系。他道:“陆经渔……令尊大人……明夷,你和丁大帅是师兄弟的话,他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陆明夷的脸沉了下来,低声道:“只怕没人知道的。父亲当初战死在坠星原,连这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了。” 因为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忠臣吧。齐亮想着,他倒也在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名字。文侯,武侯,陆经渔,沈西平,还有就是那个曾经名震天下的楚帅。这些人的名字现在都已渐渐为人淡忘,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古人,全然忘了其实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罢了,连毕炜都曾是旧帝国的军官,也许就曾经做过陆经渔的属下吧。陆明夷的父亲是个帝国的不世名将,在共和国当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怪不得他从来不提。 齐亮看了看陆经渔的侧脸。陆经渔的面容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但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如此了不起人物的缘故,在月光下看来,他的脸都似在灼灼放光。齐亮小声道:“怪不得你的枪术如此高明,是令尊大人的遗法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的手仍然在重复着开弓放箭这几个动作,但话音却十分平静,毫不间断。他道:“家父的枪法,师承当年的天下第一枪武昭。可惜我没能受他老人家亲身指点,只能凭自己练习,所以我要在冲锋弓队里。其实,王将军对我大不服气,定然是我的血脉让他感到了害怕!” 齐亮险些要笑出声来。这话陆明夷未免太一厢情愿了,王离又不会算命,定然猜不到陆明夷的父亲是谁。与其说是王离害怕陆明夷的血脉,勿宁说陆明夷本身的势头让王离惊心。也许在号称三绝的王离心中,陆明夷这个少年人是平生遇到过的最大的威胁,随时都会后来居上吧。不过这一点就算齐亮也看得出来,王离顶多是个战将,但陆明夷却将是个震惊天下的帅才。 上天对我当真不薄,让我成为他的朋友。 齐亮心头忽然一阵激动,道:“明夷,我来帮你拾箭吧,你接着练。” 陆明夷却有些迟疑地道:“你不去歇息么?” 齐亮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明夷,你我是什么关系?你早点练成连珠箭,让王离知道陆大将军的儿子,同样是个世上最了不起的将军。” 陆明夷的眼里也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阿亮,多谢你。” “谢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干点什么名堂出来。”齐亮微微笑着,深夜的月光下,他那张平庸的脸此时也涣发出异样的光芒,“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跟着你,一直向前冲!”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手一抖,两枝箭又急快地射了出去。这两箭射得极是流畅,直如一道水波倾下,两箭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射中了十几步外的箭靶。等他刚射出,齐亮已急急将几枝箭拿了回来,轻声道:“好箭法!才一晚上你就练到如此,要练成连珠箭想来也不远了。” 离王离那种连珠箭还有不小的距离。但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尽管有不少地方高过自己,但自己也有王离所没有的,就是未来。 月光下,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月光如水,月色如刀,静谧安祥。但这个少年的心里却如同有滔天巨浪翻起,即使他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 乱世出英雄。现在这个世界太平静了,所以像海一样翻起波涛来吧。陆明夷想着。当听到又要出兵的消息,他心中实是比谁都兴奋,尽管不少人也在咒骂。他甚至希望,敌人能越强越好,因为挫折对于他来说也是最好的老师。事实上,那个名叫薛庭轩的五德营大帅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 如果上天有灵,他会去祈祷薛庭轩能够成为胜者。对手是一块磨刀石,只有这等不世出的敌手,才能磨砺出一口上决浮云,下彻九泉的宝刀来。当然这样的祈祷不可能让别人知道,就算齐亮也不能,可是他仍然会在心底这样想。 宝刀所斩,当是不世英豪之首,否则宝刀有灵的话都会哭泣。薛庭轩,你也尽快翻起滔天巨浪,成为不世英豪吧。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这一次共和国的三上将在你面前仍将铩羽而归。 西原的薛庭轩,你听到了我的期待么?我会让你羽翼丰满,直到有一天,你会匍伏在我的脚下,乞求我的饶恕。 那些已经逝去的、尚存于世的、即将到来的英豪,你们听到了吗?听到我这踏出的第一步吗? 世界,你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吗? 我来了。 第50章 诱之以利1 西原的薛庭轩当然听不到遥远的雾云城里一个小小百夫长的心声。此时的薛庭轩躲在自己书房里,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翻着一本书。 虽然一战大获全胜,但自身损伤也不小,而且安置千余降兵的事也让人焦头烂额。五德营一共只有一万多人,士兵两千许,现在突然多了千余降兵,十来个人里就是一张新面孔,万一降兵作乱,那可不得了。好在司徒郁献策,楚都城未婚少女和寡居的妇人都有不少,本来五德营并不废止纳妾,但在楚都城当真称得上全民平等,大家都同枝连气,少女自不肯为人妾侍,而寡妇的前夫也许是现在对她有意之人的上司或朋友,她自己不愿,哪有人敢强逼,何况未婚女子还多着。本来这些女子的婚姻之事大成问题,现在这一千余降兵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正好可以让他们在此成家。一来使降兵不起二心,二来可以大增楚都城人口,实是一举两得之事。薛庭轩大为首肯,而楚都城的民众因为这上千降兵都是语言相通,相貌一样的同族,招他们为婿自然比招西原中同信法统的异族为婿要好得多,同样大为支持。唯一不太支持的,大概只有楚都城的未婚男子了。因为以前楚都城男少女多,他们挑选妻子的余地要大得多,这样一来他们也成了被人挑选的对像。那些降兵虽然只是投降过来的,不少人却相貌堂堂,身材高大,条件比他们要好。这些年轻男子也曾聚众向帅府请愿,以不能对降兵如此优待为名要求修改这条决议,不过还没等他们聚集半天,就被家里人拖的拖打的打,全拉了回去。五德营鼓励生育,这些未婚男子家里几乎人人都有姐妹,在他们父母看来,儿子娶媳妇虽然比以前稍难一点,却仍不是问题,嫁女儿却是最为头痛的大事。想挑个上好的女婿,在楚都城比什么都难。薛帅这条决议只不过稍解了点燃眉之急,这伙小兔崽子居然想搅黄了,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除了这一点小小的波折,这条决议一致通过。虽然五德营平时的决议全是由全民投票决定的,但有史以来这一条大概是最一边倒通过。薛庭轩是五德营大帅,楚都城里地位高一些的人家嫁女,都希望他和陈忠这两个威望最高的人能够出席。薛庭轩开始却不过情面,跑了五六家,结果被敬酒都敬得快要吐血,只能借口生病,在书房里喝两口茶醒醒酒意。 楚都城里办喜事的人接连不断。即使那些降兵仍然有怀有二心之人,但起码有一半也该心定了。然而薛庭轩知道,危机并没有过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一招不慎,就会彻底崩溃。他身上担负着的,不是一身的安危,而是这一万多人的身家性命。 楚都城现在的存在十分微妙。名义上已经立国号为楚国,然而这个楚国没有皇帝,只是大帅负责,而事实上却是陈忠以一个人的威望支撑着。陈忠是过去那支威名赫赫的五德营最后的宿将,以他的余威,在遥远的西原也足以令远人注目。只是陈忠年事已高,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尽快把陈忠的担子接过来。这一战固然使他的威信大大上升,可目前仍然远远不够。 门外有人叩了两下,司徒郁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帅,有空么?” 薛庭轩抬起头道:“司徒先生么?请进。” 司徒郁走了进来。他的脸也是红通通的,大概刚喝过些酒。看见司徒郁这副样子,薛庭轩给他倒了杯茶,不由笑道:“司徒先生也逃席了?” 司徒郁接过茶来喝了口,道:“是啊。幸好苑先生酒量好,他去撑着,我可真撑不下去了。” 西原上的酒大多是马奶酒。对于喝不惯的人,马奶酒味道实在有点怪,喝多了更不好受。薛庭轩微笑着道:“陈老将军呢?他应该没事吧?” 司徒郁也笑了:“陈老将军没人敢灌他酒,所以和他一块儿去的话,就是我和苑先生喝得最多。” “坐一会吧。哈哈,反正过了这个月,办喜事的人就该少了。” 楚都城虽然是帝国的最后残余,但在这里完全没有帝国那种森严的地位之差。对于楚都城的人民来说,大帅以降,所以人都与他们一般,是在异域打出一片天地的同伴,而这也是楚都城在这里一直屹立不倒的根本。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话很早就有了,现在五德营要得天下当然还无从谈起,但楚都城却的确坚如磐石。为楚都城共存亡,几乎是所有楚都城居民的信念。 如果这不是一个小城,而是一个国家,或都只像阿史那部那样拥众三十万,也足以纵横天下了吧。不过,现在离纵横西原的目标已然不远了。 薛庭轩喝了口茶,道:“四部的事如何了?” 此番大破共和国远征军,四部出力不小。四部与楚都城虽是异族,但同是信奉法统的,这也让四部对楚都城有种天生的好感。不过西原宗教很多,许多部落并不信奉法统,要争取那些部落的支持,才能真正在西原立下脚来。 司徒郁道:“四部已安定下来了。回报之人说,我们派出的农耕指导很得他们欢迎,如果明年能得到丰收,四部就更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帝国军队有一项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屯田。驻守部队在当地开荒种地,自行解决粮秣,因此五德营里也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农人。西原部落大多游牧为生,但游牧太靠不住,一旦遭受天灾,牛羊倒毙,剩下的就只能去抢掠了。如果农耕有成绩,四部率先可以成为定居部落,也就与五德营行成一个切实有效的攻守同盟。这是司徒郁早就提出来的,本来就已开展,现在大胜之后得到了喘息之机,帮助四部转向农耕也就真正开展起来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很好。” “朱先生有什么消息么?” 朱先生是潜伏在共和国里的耳目。这虽是一招闲棋,但在上一次正是朱先生及时通报了共和国将要突袭的消息,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共和国吃了这个败仗,但根本未损,肯定还会有第二次行动,因此朱先生的任务也将会十分吃重。薛庭轩的面色沉了下来,道:“你看看吧,刚收到的羽书。”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帛书来。司徒郁拿过来刚看了一眼,也动容道:“共和叛贼已经发现了?” 薛庭轩点了点头:“是啊。虽然朱先生现在没事,但他的处境定然更加艰难,近期已不能再与我们联系了。共和叛贼虽然无信无义,却是个不可小看的对手,他们吃了这个大亏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司徒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好在朱先生足智多谋,应该能够自保。好在叛贼仍有行动,我们早就料到了。” “你觉得,他们下一波攻势会在何时发起?” 司徒郁淡淡笑了笑道:“依下官浅见,叛贼虽然窃据国器,但这一败已让前线积攒的辎重损失殆尽,想再发动一场攻势,至少也要准备大半年。”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啊。他们很有可能会在今年夏末秋初发动攻击,那时我们秋粮尚未收割,正值青黄不接,此时发动,事半功倍。”说到这里,他用手指轻叩了一下桌案,又道:“只是这一次,恐怕他们会与思然可汗联合了。” 第51章 诱之以利2 司徒郁忽地站了起来,道:“薛帅,下官也在一直想这个问题。依下官所见,不妨先下手为强,与思然可汗取得联系。” 阿史那部的定义可汗已与五德营结成同盟,仆固部的思然可汗本来就是阿史那部世仇,多半就会倒向共和军。不过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的同盟乃是密约,思然可汗现在未必已经知道。薛庭轩怔了怔,淡淡道:“这确是一条未雨绸缪的好计,只是能说服思然可汗么?” 司徒郁笑了笑:“下官不才,愿担当此任。也不必要求思然可汗与我们结成攻守同盟,只消他能对共和军产生怀疑,那就足以打破叛贼两面夹攻的计划。” 薛庭轩看了看司徒郁,有些犹豫地道:“是么?司徒先生,你有什么计划?” “下官已查探过,思然可汗这人甚是凶悍,但此人自命情种,宠爱一个名叫真珠姬的宠妾。真珠姬生日就要到了,如果能搭上真珠姬这条线,给思然可汗吹吹枕头风,当有效用。”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思然可汗也不是个软耳朵,纵然宠爱姬妾,但这些事关部族的大事他是不会听的。何况他纵然不知我们已与阿史那部结盟,风声总听得到一些,更不会轻信。” 司徒郁却又笑了起来:“薛帅,要他相信我们自然很难。但我们只要他不相信叛贼,那就容易得多了。” 薛庭轩双眉一扬,道:“司徒先生有什么具体计划?” “当今西原,阿史那部、仆固部与我们鼎足而三,任何一方倒下便打破了这个平衡。思然可汗一直担心我们会对他下手,现在五德营新得大胜,他一定更加担心。一旦让他知道,我们已有借小胜向共和军乞降之心,他就会感到害怕。” 薛庭轩的眼里亮了起来:“你是说……” 司徒郁点了点头:“共和叛贼对我们穷追不舍,在旁人看来总有些想不通,思然可汗自不例外。只消先造出风声,说共和军其实是借收降楚都城为跳板,有敉平西原之意,西原诸部定然人人自危。此时再派人去思然可汗跟前说明唇亡齿寒的道理,到时他就算心中不愿,也不会坐看叛军得手。” 薛庭轩道:“只是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 “双管齐下。一方面让他明白,五德营距他近,叛贼距他远,得罪了我们没他的好果子吃,另一方面也让他知道我们的实力已让他吞不下去。” 薛庭轩笑了起来:“就是要对阿昌部下手?” 阿昌部是一个依附仆固部的小部族,离楚都城较近。虽是小部族,但实力与五德营大致相当,大约也有万余人,拥兵两千余。这一部倚仗仆固族势力,不时抢掠周围部族,现在依附楚都城的四部就曾遭到他们抢劫,甚是痛恨。五德营初来时因为根基未稳,曾向他们示好,但阿昌部酋长十分狂妄,不把五德营放在眼里。在薛庭轩计划中,阿昌部正是他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司徒郁点了点头道:“阿昌部酋长贪欲甚强,只消如此,就让他自食其果。” 听完了司徒郁的计划,薛庭轩的眼里更加明亮。司徒郁这个计划与他不谋而合,只是更加细致,丝丝入扣,当真一举两得,到时翦除了思然可汗的羽翼,思然可汗也无话可说。他的手掌一敲,道:“好!” …… 阿昌部的酋长名叫哈拉虎,是个身高体壮,力大无穷的勇士。他自夸是西原第一勇者,固然有不少人不同意,但阿昌部出去抢掠,别族勇士的确从无能正面与他相抗者。 “大王。” 过来的是他手下三百铁虎军首领亦都赤。亦都赤是哈拉虎的表弟,也是个又高又大的汉子,满脸都是胡子。此时亦都赤的一张胡子脸上尽是笑容,那三百铁虎军则押着数辆大车过来。哈拉虎迎上前去道:“亦都赤,今天弄到什么好货了?” “是一伙中原商人。我见他们的车很是沉重,就知道东西不少,没想到居然有如此之多,哈哈。”亦都赤从车上抓起一个包,拉开了道:“大王,你瞧,这是中原的缎子,真漂亮。” 中原丝绸在西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那些酋长无不以有一套缎袍为荣。听说在极西的大罗国,干脆把中原叫作“丝国”,就是因为这种奇妙而华美的丝绸让他们神魂颠倒。阿昌部只是个小部,难得抢得到中原商人,这次居然抢了这么许多,哈拉虎喜出望外,接过来道:“好,好,亦都赤,你真会办事。” “还有呢。大王,你瞧瞧这个。” 亦都赤说着,领着哈拉虎走到另一辆车前。这车上装的却是一个个大泥块,也不知是什么。哈拉虎正在纳闷,亦都赤伸手在一个泥块上扒了两下,泥土纷纷而下,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套五彩细瓷器。原来瓷器易碎,行商要走远道,就先把瓷器埋在软泥中,再种上豆子之类。等豆根将泥块重重绕缠,就算砸在地上都不会碎了。瓷器是中原出口异国的另一大宗物品,哈拉虎虽然不学无术,但泥块中露出的这些细瓷器灿然生光,比他现在用的那些漂亮许多。这一辆大车上足有十几个大泥块,定然有几百套瓷器了,这两辆车装得满满的,单是这两辆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而后面居然还有五六辆。他大喜过望,叫道:“这伙中原商人生意倒做得不小,哈喇了没有?” “哈喇”在西原一带俗语中就是“杀”的意思。亦都赤道:“他们逃得倒快,一见我们过来就远远逃了。哈哈,但愿他们胆大包天,还想再做一趟翻本。” 这条路上有阿昌部这么个煞星,商人很少经过。虽然阿昌部也是游牧为生,在西原四处不定,可运气总没那么好,能够经常碰到这么大的客商,这一次也是听得过往牧人说起,有一波带了不少货物的商人居然从这里走过,他才让亦都赤带着铁虎军去抢劫。只是没想到居然抢了这么大一票生意,哈拉虎从泥块中扒出一个盘子,一双大手不住抚摸,更是喜不自禁,道:“还有什么?” “好叫大王得知,这几辆车还只是些小东西,这辆车上更是了不得。” 亦都赤带着他走到另一辆东西少一点的车上。这车子却只载了两口大箱,箱锁却已被砸开了。亦都赤打开箱子,一开箱便觉宝气冲天,里面居然尽是些珠宝。西原当然也有珠宝出产,像玉石更是出在西原一处山中,但西原匠人的手艺却远不及中原匠人。这些珠宝无一不是上品,做工精湛,哈拉虎心花都要开了,伸手要去抓,又怕自己一双沾过了泥巴的手弄脏珠宝,不住口叫道:“快放好快放好。今天杀羊杀牛,好好庆祝,铁虎军每人都有一条牛腿。” 第52章 诱之以利3 虽然哈拉虎甚是小气,但这一笔意外之财实在太大了,连他都似转了性。铁虎军自是人人都加了伙食,连他自用的马奶酒这回都毫不小气,拿了许多出来。这一天对阿昌部来说,当真是个节日。 阿昌部僻处西原,族人少学无文,歌舞也多半粗俗。这一日篝火熊熊,族中大小尽围着火堆不住欢歌舞蹈。他们的歌曲虽然粗俗,在放声唱起时却也声震霄汉,到了半夜仍然未止。哈拉虎坐在正中的椅上,看着族人围着火堆舞蹈,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在那辆丝绸车上,居然还有一整套做好了的衣袍。他身材虽然高大,但这衣袍竟然甚是合身。虽然思然可汗比自己势力大多了,但服饰用品只怕也未有如此之精。他还记得曾去拜见思然可汗,当时见思然可汗身上那件绸袍子十分眼热,现在自己身上也有一件,而且是全新的,面前的酒杯盘子也焕然一新,与以前那些做工粗糙的牛角杯、木盘陶盆不可同日而语。至于这些珠宝饰品,更是连思然可汗都未必能有。他越想越高兴,一手抓着一个烤羊腿不住啃,却还小心不让油脂滴到身上。 正吃得开心,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虽然歌声响彻云霄,但这声音里竟然还夹杂惨叫。哈拉虎呆了呆,看了看正在边上啃着牛肉的亦都赤道:“亦都赤,出什么事了?” 亦都赤把一块牛肉咽了下去,道:“想必是……” 他话未说完,有个铁虎军已急匆匆冲上前来,叫道:“大王,大王,有人杀来了!” 有人杀来!哈拉虎也顾不得油脂会沾在身上了,把羊腿一扔,跳起来道:“上马!” 阿昌部的抢掠和游牧并重,十天半月就会出去厮杀一番,就算遭人突袭也不是第一次,他是看得多了。可是那铁虎军却似乎大为惊恐,仍在叫着:“大王,那是那个楚……都……” 这两个字音对西原人来说,要发得清楚并不容易。哈拉虎一时间尚未听清,亦都赤却叫道:“是五德营?” “五德营”这三个字音要好发得多了。那铁虎军定了定神,道:“是啊。”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轰然一声响,这回的惨叫声人人都听得清。这回那些正围着火堆跳舞的人们也全慌了手脚,立时四散。阿昌部是马上部落,武器马匹都在身边,很快就能组织起攻势。可是这一回却有点不一样,那种响声来得极快,方才还有里许以外,现在居然已到了近前。远远的,只听有人高声喝道:“哈拉虎,还不出来投降!”说的却是西原通行的土语。哈拉虎呆了呆,向边上的亦都赤道:“那些商人是从五德营来的?” 五德营势力不比阿昌部弱,而且新近把中原讨伐军都打败了,声势极盛。不过五德营从来不做行商,哈拉虎根本没想到为什么会惹翻了五德营。 就算五德营也不怕你!他翻身上马,边上的侍从已拿来了他惯用的铁刺棒,他将铁刺棒一举,厉声叫道:“阿昌的好汉,跟我去杀!” 哈拉虎的勇力,在西原亦是有名。那三百铁虎军是他两千余部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更是个个都不同寻常。他刚喊出,身边已聚集了百余名勇士,跟着他便向前杀去。 敌人是从东南边杀来的。此时东南边已是烈火熊熊,阿昌部的不少穹庐都被点着。阿昌部的战士极是悍勇,看到这等情形,更是愤怒,杀心也更盛。可是又冲出没多久,哈拉虎只觉眼前突然一亮,耳畔只听得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部众的惨叫。 是中原火器! 哈拉虎的心都已抽了起来。中原火器,对西原人来说实是种不可思议的武器。不过他勇悍无比,就算火器也不放在眼里。他一举铁刺棒,喝道:“杀啊!” 火器发射,当中必然要有间断。如果被一击挫了锐气,这样这些中原人就能连续发射,怎么都斗不过他们了。可若是劈头迎上,来个以硬碰硬的话,哈拉虎不相信世上有谁还能斗得过他。在他带动下,那些铁虎军亦直冲上前,外围原本已被火器吓破了胆的部众见大王亲身冲上前来,亦是信心大增,跟随而上。 果然,这一波攻势抢在了敌人火器的间隙。在周遭一片晦暗中,哈拉虎只见战马环列,不知有多少人正列阵过来。他大吼一声,挥起铁刺棒便直冲过去。他这铁刺棒重达七十多斤,一棒下去,石头都要粉碎,迎着他的有个士兵,用的却是中原人习用的长枪,但在他铁刺棒迎头痛击下,长枪“啪”一声从中折为两段,铁刺棒仍然落下,正砸在那人头上,将那人砸得脑浆崩裂,连哈拉虎身上的缎袍都沾上了血迹。 这一下先声夺人,便是敌人都气为之夺。哈拉虎更是气贯云霄,手起棒落,接连三四个迎上来的敌人被他打落马下。他的铁刺棒又重又大,一棒下去,挥舞时速度又快,敌人连闪都闪不掉,唯有阻挡。而阻挡的结果,就是枪杆断折,人被打死。打到第四个上,哈拉虎的力量使发了,这一棒下去,那敌人的坐马也哀嘶一声,铁棒连马脊都打断了。 来吧,我一人就把你们全都打死!哈拉虎的眼睛都已红了,拍马又待向前,斜刺里却有个人冲了过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大刀。虽然这把刀亦极是阔大沉重,但哈拉虎丝毫不惧,故技重施,铁刺棒又是一棒打下。“砰”一声,火星四射,两匹坐骑却同时嘶鸣一声,哈拉虎只觉一条手臂被震得发麻,那人的刀杆却没有断。 这人用的是铁杆刀! 哈拉虎大吃一惊,还不等回过神来,边上亦都赤已叫道:“铁刃陈忠!” 刀杆用铁铸,那这把大刀的重量已不比哈拉虎这杆怪物一样的铁刺棒轻了。西原虽然多有勇力之士,但用这等铁杆大刀的,唯有一个人。 楚都城的老将,铁刃陈忠。 哈拉虎今年四十岁。陈忠比他大了快有二十岁,须发都已有些白了。然而在火光中,陈忠提刀立马,巍然直如天神。哈拉虎心头不由一颤,对眼前这个老者有了一丝莫名的惧意。 陈忠的勇力,在西原几成传说。当初五德营初来,想解决他们的人大有人在。当时定义可汗召见他们,本来是想把他们全部变成奴隶。在谈判不顺之时,陈忠举刀,在阿史那部诸多勇士跟前挥刀劈开了定义可汗帐前石鼓,一举震慑了这些桀傲不驯的勇士。那石鼓足有半人高,用一整块坚石凿成,陈忠一刀竟然将它齐齐劈开,这等勇力纵然是定义可汗帐下猛士如云,也无一人能及。不过哈拉虎听说了这事后甚不服气,觉得砍开石鼓不算什么,他的铁刺棒要打碎寻常石头不在话下,用的如果是大刀的话,多半也能劈开。现在终于碰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勇武之士,力量上他虽然不见得逊色,可是心底仍然升起惧意。 不仅仅是勇力,而是陈忠那种当者辟易,一往无前的气慨。虽然这人已经老了,可是在他身上,仿佛有天火正在燃烧,不可向迩,可怕靠近了都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陈忠接了哈拉虎的铁刺棒,也觉手臂发麻。但他仍然若无其事,牵着马,听得对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高声喝道:“正是陈忠。有胆的勇士,上来一战。” 他说的是中原话,哈拉虎听不懂,不过也知道那是陈忠在挑战。他咬了咬牙,叫道:“西原第一勇士,阿昌大王,哈拉虎!” 第53章 诱之以利4 哈拉虎的话陈忠一般听不懂,但最后的报名却也懂了。他冷笑了一下,握紧了刀,向哈拉虎指了指。 哈拉虎是西原有名的勇士,号称无人能够击败。当然,这种击败指的是单挑,现在阿昌部在五德营的突袭下已是一败涂地。不过如果不能将哈拉虎斩于马下,这些把性命当儿戏的西原勇者仍然会不顾一切地反扑,五德营的损失也不会小。解决阿昌部的决定是薛庭轩秘密提出来的,阿昌部依附思然可汗,解决了他就是和思然可汗正面为敌。不过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子侄自有他的道理,其间细微他虽然不懂,但他一定要让这个计划成功实现。 火光中,他的须髯飘洒,此时战场上有了难得的静谧,双方也暂时停止了厮杀。五德营固然对陈忠有绝对的信心,阿昌部对他们这个贪财又小气的大王也信心满满。尽管现在谁先冲锋,谁就能占点便宜,但谁都没有动。 勇者的对决,永远都值得尊敬。 哈拉虎嘶吼一声,双腿一夹坐骑,马立时向陈忠冲去。阿昌部遭到五德营偷袭,败北是免不了的,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想到五德营居然在思然可汗的威胁下还敢如此出击。但能够阵斩陈忠,西原勇士哈拉虎,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原第一勇士。 两匹马交错而过,又是“砰”一声响。两样武器都是纯铁铸就,火星更是如喷泉般直冒出来,在两人头顶都笼成了一道细网。旁人尽都屏住呼吸,连战马都似乎被这两个勇者惊得呆了。 哈拉虎与人对敌,一棒下去,从无人逃得性命,唯一的例外是当初一个仲兰部的勇者。那人接住了哈拉虎一棒,但第二棒下去就虎口震裂,第三棒被哈拉虎打死。虽然也死在哈拉虎棒下,但此人居然要哈拉虎三棒才打死,一般被西原的歌者传颂,说那是少有的勇士。只是这一次哈拉虎已与陈忠交手两次,两次都是硬碰硬,哈拉虎却丝毫没能占到上风。 这还是人么? 双方都这样想。 此时的陈忠也觉得有些喘息。仅仅两个照面,哈拉虎就把自己逼到这等地步,这个怪物果然名下无虚。 哈拉虎的力量,也不会比当初的蛇人逊色。陈忠带转马时想着。如果有楚帅在自己身边,自己挡住哈拉虎的猛攻,楚帅趁机出枪,哈拉虎定然难逃一死。事实上,现在若是薛庭轩与自己联手,要杀哈拉虎同样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哈拉虎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难道铁刃陈忠越老越不长进,反而想倚多为胜? 他看着黑暗中向自己冲来的哈拉虎,依稀又看到了当初在疆场上与蛇人浴血奋战的情形。 陈忠一生,决不低头! 他咬了咬牙,胸口也似有一团烈火燃起。这团火散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已经因为衰老而有时感到酸痛的四肢重新充满了力量。 哈拉虎,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中原武人也有用铁棒的,但从来没人用过如此沉重的铁刺棒。七十多斤的铁棒,不用打,倒下来都足以压死人,不要说以哈拉虎这一身怪力挥舞如飞。哈拉虎的手法并不出奇,然而这种力量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挡。 第三个照面又过了。“啪”一声,这一下火星更是漫天飞舞。陈忠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迷惘。 这个对手的力量仍然没有穷尽么? 在与陈忠交手前,哈拉虎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五德营士兵。虽然他出手行若无事,但单手挥动七十多斤的铁刺棒,就算铁人都不可能支持多久。可是哈拉虎每一棒下去,力量却似有增无减,第三个照面虽然仍是平分秋色,陈忠却感到刀杆已在发烫。 老了。毕竟是老了。哈拉虎正在盛年,他的力量并不能超过陈忠,可是长力却要好得多。如果这样硬拼,陈忠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支持十个照面。 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哈拉虎的力量虽然可怕,仍然不在他心上。毕竟,当年的陈忠与蛇人这等怪物都敢一对一硬拼,可是现在毕竟是老了。 看来,只能和楚帅一般,用手法取胜。 陈忠年轻时就以勇力闻名。他虽然没有“中原第一勇士”这种称谓,但知道他的都默认他是中原第一神力之士。 陈忠的远祖,是帝国开国十二名将之一陈开道。陈开道在十二名将中就以神力闻名,陈忠的力量更胜乃祖。以他的力量,正与哈拉虎一般,一刀下去,旁人根本无法阻挡,所以当他当也并不把刀法之类放在心上。 胜负只在一线。再好的刀法,来不及使用,就等于无用。 只是当时楚帅曾劝告自己,人力有时而尽,如果一味自恃勇力,终有尽时,因此要尽量保存体力,用最少的力量去取胜。 那个时候,五德营人才济济,五大统领尽是一时俊彦。陈忠在五德营五大统领中最为谦和,听了楚帅的劝告,他也觉得有理,便礼下于人,随时向人请教,久而久之,练成了五刀。 只有五刀,陈忠将其命名为“五德”。在刀法精通之士看来,这仁义信廉勇五刀未免稍嫌笨拙,并不算极其精妙。然而就是这五刀,以陈忠的力量使出来,却有天崩地裂之威。 任何刀法,说到底无外乎两点:力量和速度。陈忠的这五刀简化了种种变化,却将速度练到了极致。而以他的力量使出,更是比任何精妙刀法威力更大。 可惜的是,这五刀也只有陈忠才能用。如果没有陈忠的力量,这五刀就仍然是五式稍嫌笨拙的刀法罢了。所以后来陈忠想把这五刀传授给五德营,实战中却发现其实还没有通常的刀法威力大。可是只消陈忠使出这五刀,仍然锐不可挡,旁人毫无胜算。 看来,只能用这五刀了。 他带转马,手腕一翻,将铁刀翻了个面。原本提刀时刀头在前,刀口向下,但这回刀头向了身后,刀口也成了向上。 暮色已深,周围虽然有火光,但哈拉虎根本没去注意对手握刀的变化。眼前这老头子的力量,同样让他心悸,有生以来,哈拉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力士。他把铁刺棒也握了握,左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棒尾。 他从来没有用双手棒对付人过。双手用棒,固然力量大了不少,但速度终究要慢。而且骑在马上,一旦双手脱疆,用力过大,反要摔下马来。不过眼前这个老头子,显然不是单手棒能对付的。 他盯着对面暮色中的陈忠,双腿忽地一夹,猛吼一声,马已直冲向前。 第54章 诱之以利5 哈拉虎的马也不是寻常坐骑。一般的马饮水吃草,但这匹马自幼哈拉虎就喂它饮血吃肉,人是怪物,马也是怪物。就算与陈忠硬拼了三个照面,力量传到坐骑上,他的马反而凶性更发,呲着牙,简直与草原上渴欲饮血的饿狼一般。 这个老头子力量再大,终究是个老头子。一棒打不死他,两棒三棒,十棒一百棒,就算是块铁,在这等猛击之下也要变得粉碎。 哈拉虎的双手握住了铁刺棒,这杆不知击碎了多少豪勇之士头颅的武器,此时也似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事实上,铁刺棒方才的确沾了不少血肉,血腥味本就很重,但此时却如活了过来一般,上面的铁刺都如同怪兽的利齿。 两匹马近了。当马头与马头交错的一瞬间,哈拉虎的铁棒高举过头,猛地向下砸去。 “砰!” 火星瀑布一般散开。这一棒便是陈忠都晃了晃。哈拉虎心头一喜,知道这个对手这一次终于要敌不住自己的神力了,正待趁热打铁,再一棒横扫过去,哪知眼前一花,陈忠的刀却后发先至,忽然先行当头劈下。 他的力量小了些,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 哈拉虎不禁愕然。两马正在交错,只是电光石火一闪,但他的力量足以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挥棒,不等陈忠的刀落下,他已将铁刺棒横了过来。“砰!” 这一刀却砍在了铁刺棒上。如果是木棒的,这一刀足可立断,但铁刺棒却是铁的,刀口砍在棒上,只是激起了一片火星。然而没等哈拉虎反应过来,大刀再次落下。 “砰!” 这一刀落下的地方,较方才这一刀更下面一些。哈拉虎明明知道自己一棒横扫就可以将对手拦腰扫成两段,可是这一刀如此之快,只要他的铁刺棒让开,就足以先将他劈成两段了。他魂飞魄散,只能咬牙硬挡。 两匹马的马身已经贴到了一处。战马相向疾驰,交错时相当于跑过半个马身的距离,更是短短一瞬。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哈拉虎只觉自己头顶如同雷电交轰,不知有多少把刀落下。 简直和万千条闪电同时击下! 事实上,没有人看得出陈忠在这一瞬间劈了几刀。因为那几刀实在太快了,几乎就是同时劈出,而哈拉虎在慌乱中更是数不出自己的铁刺棒响了几下。 “砰!” 这一刀就劈在哈拉虎的手腕处了,甚至激起的火星已跳到了哈拉虎手上。可是哈拉虎什么感觉也没有,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觉得右手忽然一轻,而左手却突然变得极其沉重。 躲过去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大地突然极快地向他压来。他还不明白怎么回来,就已躺在了地上。 躺到地上,哈拉虎才突然发现,在自己身边,有一条手臂。这手臂上还套着华美的丝袍袖子,正是亦都赤刚才抢来,他一直小心别沾上油脂的那件。 五刀。共是五刀。只不过,那是一瞬间劈出的五刀。 这正是只有陈忠才能使出的五刀。旁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劈出五刀,就算劈出了,力量也必然小得无济于事。然而在陈忠手下,这五刀却直有雷霆之威,当真与当初极盛时的五德营一般,连这个号称西原第一勇士的哈拉虎,也终于被第五刀的勇刀劈断了手臂。 当哈拉虎翻身落马时,阿昌族的武士尽都失声大叫。哈拉虎虽然又小气,又贪财,但他的勇力也是这些桀傲不驯的异族武士诚心钦服的。可是,这个西原第一勇士,却终于被铁刃陈忠劈下马来,对他们信心的打击其实比遭到突袭更大。 陈忠劈出最后一刀,终于将这个力量足以与他相比,甚至比他还大的劲敌劈下马来,心头突然一阵空虚。他身经百战,生死关不知闯过了几回,但平身单挑,无过于此次之险,即使是当年对付蛇人亦无以过之。 好一个蛮人! 他圈回马,扫视了一眼那些阿昌族勇士。方才他们还是气势汹汹,悍不畏死,但此时在陈忠目光注视下却不约而同地畏缩了。铁刃陈忠的名声他们原本听到过,但当真遇到,见到这等气吞牛斗的气慨,纵然是这些不知死为何物的异族勇士,此时也丧失了最后的勇气。 哈拉虎一臂已断,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直到此时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败了,还败得如此之惨。他左手仍然握着铁刺棒,但重伤之下,一只左手已举不起来。看着骑在马上的陈忠,哈拉虎只觉这个对手竟是如此高大。 阿昌族的末日到了! 此时哈拉虎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迷惑。如果说那批商人是从楚都城出来的,可是楚都城的反击未免来得太快了,白天刚抢了车队,晚上就遭到突袭。这些人难得不怕思然可汗知道了会报复么? 不过,这些事在他的脑子里,是得不到答案的。他看着陈忠,突然大笑道:“陈忠,好汉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左手举起了铁棒,猛地砸在自己头上。 陈忠看着哈拉虎自尽,心头却是一沉。不管怎么说,哈拉虎的勇力的确让人心折,这个人宁死不屈,也当得上是条好汉。虽然不知哈拉虎临死时说些什么,他举起了刀,高声道:“哈拉虎,你确是好汉。”虽然两人都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但说出来的却是同一个意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五德营中又是一声呼喝。陈忠力劈哈拉虎,摧垮了阿昌族最后的士气,也让五德营的士气抬到了极点。登时刀枪并举,万马齐出,阿昌族的那些士卒在哈拉虎被劈下马时已彻底失去了信心,本来尚可阻挡一阵,这时哪里还动得了手?交战之下,纷纷被五德营砍下马来。这一战,杀得阿昌族的驻地尽为血染,甚至来年牛羊过此,闻到新长出来的草仍有血腥味,全都掉头不食。 此时陈忠却立马于阵中,不再出手了。看着五德营兵将在阿昌族驻地里前后冲突,再无人可挡,四处烈焰腾起,夹杂着垂死之人的哭喊,他心里却更为空虚。 “陈将军。” 几个士兵兴冲冲地推了几辆大车出来。那正是先前当成诱饵的车子,看样子几乎纹丝不动。那士兵兴高采烈地叫道:“哈哈,那胡人真够贪财,居然全放在一块儿没动过,省了不少力气了。” 这些东西是五德营仅存的财物,有不少是从民间借来的,如果失去了当然可惜。陈忠淡淡一笑道:“收好吧,到时仍要还给别人。” 薛庭轩算无遗筹,这一战大获全胜,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仍然有一些五德营士兵战死。不过在胜利的喜悦中,士兵们都根本没顾及这些,仍在嘻笑着四处查看。阿昌族上下有万人之众,虽然没有太多值钱的东西,但牛羊肉之类总有不少,哈拉虎帐中更存着不少金宝,就算战火中损失了一部份,这一次仍是得远大于失。可是陈忠却觉得茫然,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薛庭轩为什么要对阿昌族下手。 阿昌族固然依附思然可汗,对五德营心怀不善,但他们到底并没有出手。现在这么做,等如与思然可汗直接为敌了。但陈忠知道薛庭轩定然早有计较,行事之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般出手,终是无义之举,对于那些对楚都城有些好感,但尚在观望的部族来说,影响未必是正面的。如果是楚帅,他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举措。 陈忠心里突然又是一疼。那个曾经在他心目中有如天神,却实际上却是平生最好同伴的楚帅。与他在一起时,无论面前遇到多么大的危机,陈忠从来都是心里踏实的。可现在,薛庭轩虽然屡战屡胜,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楚帅,你真的还活着么?如果还活着,难道就忘了我们? 陈忠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啮咬着。虽然大家都觉得楚帅早就去世了,可陈忠就是死也不信。当初勇字营统领曹闻道在时,也与他一般坚决不信,因此在五德营一直都认为楚帅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可是,现在陈忠终于对自己这个信念产生了动摇。 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哭响,却是妇女和孩子的叫声。他扭头看去,却见几个五德营士兵从一个穹庐中拖出了一个怀抱小儿的妇人,那妇人不住挣扎,死也不肯放开,惹得那士兵火起,举刀便要砍去。陈忠再忍耐不住,喝道:“住手!” 那个士兵被陈忠一喝,手一颤,立时住了手。可是他住手了,那妇人却不住手,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夺过了那士兵手中的刀子。只是边上尚有旁人,她虽然夺过了刀,尚未出手,边上的长枪已刺过来将她刺了个对穿,连怀里的孩子哭声都嘎然而止,想必一块儿刺死了。 当长枪刺死那妇人时,陈忠心里又是一疼。他喝道:“为什么要对妇孺下手?五德营戒律第一条是什么,你们难道忘了么?” 五德营有九大戒律,第一条是不杀妇孺,第二条是不杀降虏。那士兵有些委屈地道:“陈老将军,我也没想杀她,没想到这臭女人居然敢动手,方才小汪都被她捅了一刀。” 在阿昌族看来,这些突袭了他们部族的异族人,个个都是该千刀万剐的敌人。阿昌族本就刚烈,就算妇孺也是如此。就算是妇孺,也同样是危险的敌人。可是陈忠却无法这样来说服自己,但硬要部下在妇孺刀下束手待毙,他同样说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们要逃,就让他们逃吧,不用赶尽杀绝了。” 那士兵却道:“可是,薛帅说过,斩草要除根,否则他们迟早要报仇。这些人连商人都要斩尽杀绝,怎能饶过。” 陈忠再也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些人的父辈都是曾与他同生共死的五德营弟兄,可到了这一代,名称未改,五德营的编制也一仍其旧,但在他眼里却越来越是陌生。当初在帝国当军,他看到过不少军纪败坏的部队,每次都为自己加入了五德营而自豪,可现在,这些自豪却似乎已经淡了,淡到再也无法辨认。 楚帅,你是真的不在了吧。 他想着。虽然五德营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他的老眼里却淌下了泪水。 第55章 计出必绝1 思然可汗也有一顶金帐,比定义可汗那顶著名的金帐更大,可容五百余人,但金帐可汗这个名头仍然落在定义可汗头上,只因为定义可汗那顶乃是数百年前的天可汗,中原的大帝颁下。 如果能砍下定义可汗的头颅,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顶著名的金帐拿来,即使小了点。这也是思然可汗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同样坚信这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变成现实。 此时的思然可汗正躺在寝帐里,身上盖着中原丝被,真珠姬那晶莹的身体偎依在他胸前,纤细的手摸着他的胡子,时不时用牙齿轻轻地咬一下他。他伸手一把揽住真珠姬,真珠姬也娇笑一声,大腿缠住了他的腰。却听得帐外有人低声道:“大汗。” 真是不知趣!思然可汗早就关照过,谁也不准来打扰自己。他险些就要拔出刀来向外掷去。以他的臂力,这一刀定然会将帐外那人穿心而过,可手握到金丝刀柄时,还是松开了。 帐外那人,乃是他的台吉赫连突利。 台吉一官是仆固部特有,其实是中原“太师”一词的音转。太师是中原天可汗手下最大的官,仆固部把最重要的重臣命名为台吉,其实正是暗暗把自己摆在了天可汗同等的位置上。赫连突利是思然可汗的妹夫,也是他最信任的谋主,不要说现在真珠姬只是把两条白嫩的大腿缠在自己腰上,就算现在合二为一了,只要赫连突利过来,也只能立刻分开。 因为赫连突利要报告的,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思然可汗将锦袍胡乱披了一下,扯了下丝被,盖住真珠姬裸露在外的身体,叫道:“进来。” 赫连突利垂首快步走了进来。尽管思然可汗身后有一个显然什么都没穿的绝色美女,赫连突利却如同什么也没看到。他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低声道:“大汗,楚国有使臣前来。” 这个消息却让思然可汗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他们来投降了?” “回大汗,不是。” 思然可汗的脸上显得僵硬了许多。他喝道:“那么他们想要和我们动手?” “回大汗,也不是。”赫连突利的脸仍然毫无神情,仿佛木头刻出来的一般。“他们是来向真珠夫人奉送寿礼。” 听到这个消息,思然可汗脸上登时露出霁色,便是身后的真珠姬也不觉从丝被下探出头。可是赫连突利仍然平平说下去:“但使臣禀报,寿礼尽被阿昌部劫去。” “什么!” 思然可汗猛地从丝被中跳了起来。他身上只是披了一件锦袍,跳起来时衣带散开了,以至于两腿中间都在晃荡,可是他却如丝毫不觉,怒喝道:“哈拉虎这浑蛋居然有这等胆子!与我点兵,将他捉来哈喇了!” 赫连突利皱了皱眉。哈拉虎固然颇为不驯,但此人对思然可汗也一直极为忠实,很多思然可汗不便于做的事,让哈拉虎去做却顺理成章。这一次多半是误会,哈拉虎抢红了眼,看到这么多礼物就不问青红皂白下手。仅仅因为一点误会就把一个忠实部下杀掉,实属不智。他道:“大汗,哈拉虎定然不知道那是给大汗的,只消派个使者前去向他讨要,他定然会将东西交出来。” 思然可汗的气也已经消了一些。赫连突利的话向来有理,他点了点头道:“是。先款待那些楚都使臣吧,谅哈拉虎不敢私吞。” 楚国派来的使臣名叫司徒郁,西原土语十分熟练,在思然可汗面前也极其谦恭。此人能言善辩,思然可汗与他交谈,大是欢悦,觉得楚国这番确有诚心,哈拉虎也太过冒失了,定要让他好生向这些遭他惊吓的使臣赔礼道歉。 正说得入港,有个侍从突然从帐下进来,道:“大汗,阿昌部的亦都赤来了。” 亦都赤是哈拉虎表弟,也是阿昌部的勇士,只是使臣刚派出,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想必是哈拉虎发现误劫了送给大汗的礼物,惶恐之下,马上派表弟前来赔罪。思然可汗心绪大好,笑道:“让他进来。” 让亦都赤给司徒郁赔个礼,然后对哈拉虎也笼络一番,礼物分出一些送给他,这样双方都下得了台,哈拉虎这个忠实部下亦不至于离心。他正想得好,从帐外抢进了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金帐里,跪下便放声大哭道:“大汗!” 亦都赤浑身是血,头发也已散了。思然可汗没想到他会是这等模样,吃了一惊道:“亦都赤,怎么回事?” 亦都赤哭道:“大汗,我家大王遭五德营突袭,部族尽都被灭!大汗,请你定要为阿昌部报仇啊!” 他刚哭了两声,眼角却已瞟到了边上坐着几个中原人,正是白天抢劫时逃跑的那些商人。他呆了呆,心道:“这些人也与大汗相识?难道他们先来哭诉过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司徒郁站了起来道:“大汗,正是此人抢的我们!” 思然可汗哼了一声,喝道:“亦都赤,司徒先生的东西是你们抢的么?” 亦都赤听思然可汗的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心中更是忐忑,叫道:“大汗,当时我等并不知情。但这些人不是商人,是五德营的人啊!” 思然可汗又是冷哼一声:“司徒先生当然是五德营的人。哈拉虎呢?他还活着没有?” 阿昌部竟然遭到五德营突袭!这个消息让思然可汗一时间也蒙了。阿昌部是依附仆固部的小部落里势力最强,也最忠实的一支,虽然知道哈拉虎抢了送给自己的礼物让他很不满,但阿昌部被袭灭却让他更加惊愕。 亦都赤哭道:“我家大王被五德营杀害,部落也大半遭屠,小人只带了些残部来此。大汗,请您一定要为阿昌部做主啊。” 第56章 计出必绝2 思然可汗心里一阵混乱,不由看了看一边的赫连突利。赫连突利心知大汗定是要自己出面了,便出班道:“大汗,此事实属突然,还是请亦都赤先将前因后果说明。” 司徒郁突然扬声道:“大汗,此事小人却知道一些情由,还是由小人说吧。” 赫连突利扫了司徒郁一眼。一瞬间,他的眼神极为凌厉,但还没等说什么,思然可汗已道:“好吧。” 司徒郁道:“当时我等押送礼物前往大汗驻帐之地,本以为大汗威加西原,定然沿途平安无事。纵有误会,只消加以说明那上结礼物是送给大汗的,定然无人敢加以留难。” 思然可汗点了点头,道:“正是。”司徒郁的话听起来很舒服,但也确是实情。这里是思然可汗的势力范围,那些小部当然抢掠成性,但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抢思然可汗的东西,但是亦都赤都不能反驳。 司徒郁待思然可汗点完了头,又朗声道:“但我家大帅献给大汗的礼物实在颇为贵重,不能有丝毫闪失,因此大汗要小人以人头担保。小人道路上艰险,万一有变,纵然倚仗大汗天威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我家大汗便送了我一程。我等要经过阿昌部时,我家大帅知道阿昌部本是大汗忠实部属,定然不会有事,而送礼以重兵押送,反倒让大汗多心,因此当时大帅便与我等分手,让我自行前来。” 思然可汗又点了点头。司徒郁的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他道:“那怎么会出事的?” “当时我等要过阿昌部了,是小人大意,手头也没有多余人手先行通报,想来遇到了再说也来得及。谁知刚走了一程,就见这位将军带领上千部属,突然疾驰来攻。当时这位将军亦在当场,当时我曾大叫过几句,你可曾听到?” 司徒郁的西原话十分流利,亦都赤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司徒郁说起照面时他曾喊过几句,便道:“当时我听得你们叫了几声‘思然可汗’……” 司徒郁抢过话头道:“正是。我生怕尔等误会,因此先行说明,谁知尔等竟然丝毫不听,挥刀杀来。此时我再无办法,只能拨马逃跑,是也不是?” 亦都赤暗暗叫苦。当时他确实听得司徒郁叫了几声“思然可汗”,只是叫得惊惶之极,在他听来只道是对方发现了铁虎军杀过来,正在叫着那是思然可汗的人马。阿昌部虽然与仆固部是两个部落,却是同一族的,衣著一样,更何况阿昌部本就依附于思然可汗,对方认为自己是思然可汗的人马并没有错。他点了点头,喝道:“只是……” 司徒郁又抢道:“我家大帅当时并未走远,等我追上他禀报后,大帅极为惊恐。大汗在西原威武绝伦,我楚国来到西原,正是受大汗荫蔽方能立下脚跟。这些礼物是为庆贺真珠夫人寿辰而聊表寸心,私心也也想蒙大汗有所赏赐,让我部众能渡过冬寒。其中有不少是大帅变卖私产得来。若是没了,我楚国势难在西原立足。因此大汗命我立刻先来向大汗说明,他率军去将礼物讨回。却不知因何起了战事,闹到兵戎相见。” 亦都赤听他说什么五德营是来讨要礼物的,一口血险些喷出来。当时变起突然,五德营一到就动手杀人放火,哪里有什么说明情由,讨要礼物的事情。可就算否认,他当时正与哈拉虎在火堆边吃肉观舞听歌,五德营硬要说已经说明过,现在都死无对证了。亦都赤也不是什么心思机敏之人,但此时隐隐觉得阿昌部实是落入了一个准备得极为周详的圈套中,连那个说有商人经过的牧人,都极有可能是五德营安排的。他虽是西原人,但司徒郁能言善辩,话说得比他还要流利,眼见司徒郁越说越起劲,似乎在说哈拉虎在五德营讨要礼物时坚决不给,这才惹出一番大祸,思然可汗的脸色更是越来越黑,看见自己时全然没有善意。他心头渐冷,忽地拔出刀来骂道:“你这中原蛮子!” 他身上虽然受伤,但伤势不算太重,勇力尚在。在大汗金帐中当然不能携带长兵,他手上只抓着腰刀,但出刀仍然甚是快捷。哪知刀刚要挥出,司徒郁身边两人忽地抢上一步,同时在腰间拔剑。这两人用的剑与西原人用的大相径庭,又细又长,两口剑同时拔出,同时在亦都赤肩头一点,又同时收剑入鞘。亦都赤双肩中招,伤虽然不重,但肩头多了两道伤口,哪里还拿得住腰刀,那把腰刀“当”一声落在了地下。 亦都赤拔刀时司徒郁脸上亦是大变,待两个随从打退了亦都赤,他仍是浑身发抖,颤声道:“大汗,此人竟敢在金帐之内行凶!”声音虽颤,但流畅不减。 亦都赤拔刀,思然可汗的怒火终于耐不住了。他从座下一下立起,厉声喝道:“来人,将亦都赤拖出去哈喇了!” 边上武士正待上来拖走亦都赤,赫连突利却转了出来道:“且慢,大汗,亦都赤是个粗人,他虽有不是,但当时情形他最清楚,还是让他将诸事说完再做定夺吧。”他走到亦都赤跟前,将他扶起来,和言道:“亦都赤,你说吧。” 赫连突利这话一出,司徒郁的眼里突然极快地闪过一丝光亮。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难敌! 此时的司徒郁心中,只有这句话。大帅和自己这条计至今都是丝丝入扣,分毫不差,只是赫连突利显然是个变数。照他原先的估计,话说到这里,思然可汗的怒火已然勃发,那个向思然可汗哭诉之人定然要被拖出去斩了,此计至今功德圆满。没想到赫连突利到了这时候仍然相当清醒,这个人确是不易对付。 西原英豪,一般不能小看…… 第57章 计出必绝3 好在当时他们也防到了这样的意外,这条计策仍然未完。接下来,就算赫连突利再清醒,他仍然会被搅进去的。 司徒郁的心里已是乐开了花,但脸上依旧诚惶诚恐,扬声道:“赫连台吉之言大善。大汗,事情若不清楚,我等向附大汗之心亦不能白于天下,请大汗宽容他片刻,让他将事情说完。大汗英明神武,小人谅他不敢在大汗面前颠倒黑白。” 司徒郁的马屁一个接一个,拍得无迹可寻,思然可汗已经全然信了司徒郁的话。不过司徒郁还愿与亦都赤对质,他也不忍过拂其意。他手挥了挥,喝道:“将他腰刀也除了。亦都赤,你说当时究竟又如何了?” 亦都赤心中不住叫苦,忖道:“当时还有什么究竟如何,五德营突然袭来,摆明了是弄个圈套让我们钻!”可是司徒郁先前已将这些漏洞补得实实的,若是仍要说他们突袭来得如此之快,其中必定有诈,亦都赤就算脑筋不太灵光也知道说不出来的,反倒让思然可汗觉得自己在强辞夺理。他越想越不知该怎么辩解,突然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大汗,我阿昌部本有万余人,现在逃出来的只剩千余了。就算五德营想要讨回礼物,他们为什么要下这等狠手?” 司徒郁的眼里又是一闪。这话如果亦都赤想到,一开始就会说了,但直到现在才说出来,那么只能是一个原因:有人教他。这个人,除了赫连突利还会有谁? 虽然司徒郁并不知道赫连突利具体是什么时候教亦都赤说这一席话的,但显然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和薛帅定下的这条计,不过在他们天衣无缝的安排下,这个机警过人的赫连突利也还找不到破绽。只是就算找不到破绽,他仍然还在利用亦都赤反击。 此人不除,思然难敌! 司徒郁已是第二次这样想了。然而要除掉赫连突利,眼下虽然绝无办法,要化解他这一拨攻击却并不困难。因为,他们纵然没有料到赫连突利这个变数,却依然准备了应付这等意外的对策。 而这,将是对阿昌部的最后一击。 司徒郁这时对薛庭轩越发地佩服。这最后一击正是薛庭轩预备下来的。在他们的计划中,思然可汗被如此挑拨,定会下令向阿昌部斩尽杀绝。如果这条命令依然未下,说明他的智计高过了事先的估计。 不论如何高估敌人,都不是过份的。就算思然可汗到这时已下了对阿昌部的屠杀令,后面的准备将会显得用力稍过,但既然阿昌部已屠,怎么用力都没关系了。假如思然可汗仍然不下屠杀令,经过这最后一击后,他吃的亏反倒更大。 司徒郁向前一步,道:“大汗,此事小人实亦不知,不敢胡乱猜测。” 思然可汗道:“难道此事就这样不明不白么?” 司徒郁正色道:“自然不会。此事立时就应大白。” 思然可汗一怔,道:“为什么?” “我家大帅仓促之间,也曾交待过我,万一以大汗天威亦压不倒阿昌部的话,势必难免一战。如果战事真的起了,我家大汗自知僭越,就会亲自向大汗解释赔罪。” 这话一出,但是赫连突利的脸色都变了。仆固部与五德营的关系并不算好,何况出了这种事,与仆固部同属一族,依附最力的阿昌部遭到灭族,五德营大帅薛庭轩居然轻身来此。万一这时候思然可汗起了杀心,准备借此机会消灭这个隐患,五德营就马上会继阿昌族而灭。 薛庭轩难道真的会如此不识大体? 赫连突利呆住了。他已猜到阿昌部陷入了五德营的设计,这个只知以蛮勇横行西原的部落,在智计面前就算灭族了还是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可是这最后的变化却让他这种猜测也产生了动摇,现在看来,只能认为五德营确有交好仆固部之心,因此不顾一切前来解释?因为一旦仆固部与五德营势不两立,立时交战的话,五德营也是抵不住仆固部的全力进攻的。 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阵喧哗,思然可汗引颈望去,正要让人去查探,又有一个仆固部士兵冲进来道:“禀大汗,楚国大帅薛庭轩求见。” 真的来了!思然可汗的心里也终于产生了波动。他还没见过薛庭轩,只知这个有“独臂枪”之号的中原孤臣是个武力过人之辈。仆固部与西原诸部一样,最敬英雄,即使薛庭轩是敌人,他们也承认此人算得上是个英雄。思然可汗道:“起辇,迎接薛元帅!” 思然可汗的宝座,其实是一抬八人座辇。八条光着上身,束着牛皮宽带,头发刮得精光的大汉抬起了座辇,赫连突利以降所有人都跟着出去,被缴去所有武器的亦都赤也被押了出去。 一到外面,喧哗声更响了,却大多是些哭喊,心是那些跟随亦都赤逃到这里来的阿昌残部发出的。阿昌残部只剩了千余人,大多是妇孺,这些人虽然不能上阵参战,但骂人时却是很凶的,一串串毒詈脱口而出。好在薛庭轩虽然听得懂一些西原话了,但那些口音极重的阿昌族骂声全然不解,正好充耳不闻。他领着七人走马前来,这七人一式的年轻精壮汉子,服饰一样,手中握的也是一式的金枪,后面跟着三辆大车。 五德营元帅的贴身侍卫,本来是五剑斩。但朗月省一战,五剑斩损失殆尽,于是薛庭轩依昭帝国旧例,选了七个枪术过人的年轻好手,组成这一支金枪班。这七人个个枪术不凡,加上年纪虽轻,相貌俊朗,虽然阿昌部残部在一边毒詈,但仆固部的不少少女却看得含情脉脉,只觉这些异族少年郎个个说不出的可爱,本族的少年人与他们一比,土头土脑的全然不解风情。 第58章 计出必绝4 薛庭轩到得思然可汗辇前,忽地翻身下马。他一下马,身后那七个金枪班也同时跳下马来,姿势美妙,整齐划一,七杆金枪同时插在地上,成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屏障。薛庭轩一手已废,但下马时却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他的长相固然没有金枪班俊秀,但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概,英气勃勃。而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头白马,更是神骏非常,虽然仆固部亦多好马,只怕没有一匹及得上薛庭轩的坐骑。 他一下马,忽地单腿在思然可汗辇前跪下,高声道:“大汗在上,楚国小将薛庭轩有礼。” 他一开口,身后的七个金枪班也齐齐高声道:“大汗万安。” 这是练熟了的西原话。他们虽然还不会说西原的土语,但练这一句当然不在话下。思然可汗没想到薛庭轩竟然会向自己行此大礼,草原上的英雄只是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或者还有一些英雄会在家中跪老婆,但薛庭轩在仆固部面前向自己屈膝,等如公然表示依附仆固部之意。他不由大喜过望,翻身从座辇上跳下,迎上前一把挽住薛庭轩的手臂,叫道:“薛大帅,请起请起。” 边上自有通事传话。薛庭轩站了起来道:“大汗,我楚国欲向真珠夫人献上寿礼,以示恭顺之心,但阿昌部哈拉虎竟然无视大汗天威,反欲将我等灭口。小将无奈,仓促之下未及请示,便代大汗扑杀此獠,还请大汗恕罪。” 薛庭轩的话经过通事传译,意思不变,语气却更为恭顺。但思然可汗却觉得薛庭轩这等谦恭又不失身份的口气更对胃口,草原部落敬的是英雄,如果对方一味谦卑,反倒遭人看不起。他拍了拍薛庭轩肩头,笑道:“薛大帅,你虽然来得晚了点,但来了就好。” 薛庭轩道:“禀大汗得知,我部一千七百部众,此番尽已来到,只是怕惊扰大汗,因此小将请陈老将军带队在外守候。阿昌大逆叛贼哈拉虎首级,以及趁手兵器都已在此,献给大汗,只是要献给真珠夫人的寿礼却被哈拉虎毁去不少,还请大汗恕罪。” 西原的铁器不易得,因此铁器颇为贵重。哈拉虎趁手的兵器是一杆七十多斤的铁刺棒,不说那是哈拉虎用的,单是这七十余斤铁就价值不菲。西原惯例,决斗时谁赢了,败者马匹战具皆归胜者所有。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将这些都献给自己,而他一口一个“恕罪”,更显得恭顺无比。思然可汗又惊又喜,点点头高声道:“薛元帅,哈拉虎不识好歹,咎由自取,你做得好。” 此话一出,被士兵押着的亦都赤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那些阿昌族妇孺也几乎同时哭喊起来。思然可汗皱了皱眉,厉声道:“将阿昌上下,全都哈喇了!” 此令一下,哭喊中更是惨叫连连。西原铁器不多,许多下级士卒用的都是大木棒。这些木棒打下去,一些阿昌妇孺脑浆崩裂,人却一时间还不死,只在哭叫。薛庭轩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忽然又向思然可汗跪下道:“大汗,庭轩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汗恩准。” 思然可汗怔了怔道:“薛元帅请说。” “这些阿昌残部实无必死之罪,请大汗将他们降为奴从,听候使用,岂不甚好?” 思然可汗心中一动。薛庭轩这个建议倒的确不错,这些阿昌残部大多是妇孺,养在部中让他们如牛马般干些粗笨活累活,年轻女子还可以拿来狎玩,就算死亦不足惜,反正本来就要把他们统统哈喇的。他看了看赫连突利,心想:“突利向来不太愿意杀人,多半也会同意的。”正待发令,却见赫连突利上前道:“大汗,薛元帅确有悲天悯人之心,但阿昌部既已冒犯大汗天威,就不能留下!” 思然可汗没想到赫连突利这回居然竭力主张将阿昌部灭族了。反正屠杀令已下,现在收手恐怕也所剩无几,他点了点头道:“薛庭轩,不必管这些杂碎了。来吧,到我金帐中喝酒去,不醉的不是好汉子!” 薛庭轩这人很是对他的胃口,而他能解决阿昌部,一定比只会恃勇斗狠的哈拉虎更加得力。此时思然可汗心中已勾勒出一片驱使五德营,与定义可汗争雄的前景了,只是赫连突利忽然又道:“大汗,薛元帅一路厮杀,已极是辛苦,何况诸军劳顿。今日不是喝酒的日子,反正司徒先生在我部勾留,还是请薛元帅另选好日,让突利我也与薛元帅多多亲近。” 思然可汗心头忽地一动。赫连突利显然是在阻止自己与薛庭轩过于接近,难道这薛庭轩会怀有谋刺之心?可方才自己将他扶起来,薛庭轩要刺杀的话,一下手就是一个准。他想不到赫连突利为什么要节外生枝,但这个妹夫的见识远远比自己要高,他也知道听突利的多半没错,但重重在薛庭轩肩头一拍,笑道:“薛元帅既然离国已远,那就早些回去吧。” 薛庭轩却也不坚持,只是又行了个礼,道:“多谢大汗开恩。来人,将礼单送上。” 这份礼着实不轻,各色绸缎数十匹,五彩细瓷器数十套,精工珠宝首饰一大匣。这份礼在西原上不论送给谁都不寒碜,思然可汗没想到在西原立足未久的五德营居然还有这等积蓄,心底对薛庭轩的评价不禁又看高一线。他让下人接过了礼单,笑道:“薛元帅,可是因为今冬牲畜不够?” 薛庭轩行了一礼道:“大汗英明,我等请大汗赏赐百头牛只,以备春耕,来年定当如数奉还,还请大汗恩准。” 听了通事的传译,思然可汗没想到薛庭轩居然只是要借百头牛而已,这么多礼物,要买一百头已经绰绰有余,看来薛庭轩仍是以此为名目来讨好自己,而这也表明五德营真的向仆固部屈膝了吧。他大笑一阵,道:“此事好办,让司徒先生办理吧。来人,将我的金刀拿来。” 边上有人拿过一口金刀来。这刀铸得倒是十分精美,刀柄上是个骷髅。思然可汗将金刀递过去道:“此刀是我心爱之物,薛元帅,你是好汉子,送了你吧。” 薛庭轩接过金刀,深施一礼道:“多谢大汗赐刀。” 思然可汗意犹未尽,还想再送点什么小礼品,赫边突利突然道:“大汗,外面甚冷,还是由我送薛元帅回去吧。” 思然可汗心里其实急着要赏鉴这些礼物了,顺口道:“好好好,突利,你去办吧。” 他坐着抬辇回帐,赫连突利却跳上了马,微笑道:“薛元帅请。” 薛庭轩的眉头忽地轻轻一跳。因为赫连突利此时说的,竟是标准的中原话。司徒郁的西原话说得极好,不看相貌,别人根本听不出司徒郁是中原人,而赫连突利的中原话同样有这等效果。但薛庭轩的异样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正色道:“多谢赫连台吉。” 第59章 计出必绝5 赫连突利的一张脸完全是胡人相貌,但谈吐大为清雅不俗,陈忠更是吃惊,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赫连先生请了。” 赫连突利微微一笑,向薛庭轩道:“薛元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陈老将军在此接应,那突利就此告辞了。” 薛庭轩也淡淡一笑道:“赫连台吉请便。” 赫连突利看了一眼后面的陈忠,以及陈忠身后阵容极其严整的五德营士卒,长叹道:“有此强兵,确可横行西原而无忌了。”他突然又一笑道:“薛元帅,此间突利孤身一人,在下心里还真有点怕。要是薛元帅想留下我,那么突利就只能束手就擒。” 薛庭轩只是礼貌地一笑,道:“赫连台吉取笑,请吧。” 赫连突利又看了一眼,掉头走了。待突利走远,陈忠打马上前,小声道:“庭轩,这胡人倒像是要你捉住他一般。” 薛庭轩看了赫连突利的背影,嘴角突然抽了抽,轻声道:“他自是打这个主意。如果我沉不住气,在这里将他一刀杀了,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陈忠一怔,道:“为什么?突利先生是不想活了么?” “他确有此心。”薛庭轩忽地叹了口气,低低道:“想不到仆固部竟有此等忠心耿耿,明察秋毫之人,思然可汗比我预料的更难对付。” 在他构想中,平灭仆固部,再与阿史那部翻脸,运气好的话二十年间就可混一西原。可是阿史那部有一个阿史那钵古,仆固部有一个赫连突利,都是极难对付之人,看来西原这二十年间仍然会是鼎足之势。 不过,他们都不年轻了,而自己还有未来。这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也将是最终的优势。 薛庭轩终于笑了起来。 在薛庭轩终于露出笑容,转身与陈忠和五德营离去时,远远的,赫连突利回头望去。 与薛庭轩只是见了第一面,但这第一面让他认识到这个年轻的五德营元帅名下无虚,是平生仅见的强敌。 释祖,你为何要给西原降下这等魔星? 赫连突利心中直如刀绞。在思然可汗对薛庭轩印像大佳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纵然仆固部拥众三万,要对付这一千多严整之极的精兵也大不容易,而薛庭轩敢轻身来此,一定同样做好了准备。如果现在不顾一切就开战,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最坏的结果是被五德营以弱克强,一败涂地。但即使是最好的结果,得利的也将是阿史那部。到时在阿史那部打击下,仆固部一定会被连根拔起。 方才,他故意露出些锋芒,用言辞引诱薛庭轩来杀自己。趁现在他们羽翼未丰,大汗及时看清薛庭轩的真面目,事情仍能有转机。可是薛庭轩的沉稳让他的死谏之计破灭了,却也让他更感到了眼前这个敌人的可怕。 在整个西原,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这个一手已残的中原小将的危险。不过,现在角逐毕竟只是开始,而且留着五德营这支势力,未必就是件坏事。他已看清了薛庭轩的真面目,那么这个爪牙深藏不露的敌人如果真如自己预料,与阿史那部结成了同盟的话,三方中最倒霉的就是阿史那部了。因为他们一定想不到,薛庭轩处心积虑对付的第一大敌,其实正是他们。如果能掌握得好,仆固部反而有可能在其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回到仆固部驻地,赫连突利也感到了一片喜气洋洋。真珠姬的生日马上就要来了,原本就要筹备一个盛大的庆典,而五德营锦上添花送来了这一份厚礼,思然可汗虽然贪财,却向来不小气,给族中分散了不少财物,许多德高望重之人还拿到了一块丝绸料子。 只是,那些被打死的阿昌部残余的尸身仍然在那里,一些士兵正把男女老小的尸身扔上大车,准备到无人处烧掉。赫连突利看了看那些尸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释祖,保佑这些无辜之人吧。我突利让你们逃脱了最悲惨的命运,你们死后,也该感谢我。 他到了思然可汗寝帐前,便听得里面传来嘻笑之声。在帐门口通报了一声,便听得思然可汗道:“突利,快快进来。” 挑帘进去,却见思然可汗穿上了一件族新的大红缎袍,而真珠姬身上则披上了一条轻薄的湖水色鲛绡长裙。这身长裙几如烟云,隐隐露出真珠姬一身雪白柔嫩的肌肤,看起来美妙无比,而她胸前还挂了一串圆润无比的真珠项链,随着起舞,发出悦耳的轻轻撞击声,直如玉骨珊珊,更显得她这“真珠姬”的名字取得妙不可言。思然可汗一边击节赞叹,一边道:“突利,中原匠人的手艺当真名不虚传,比我们的衣工做得太好了。下一回薛元帅过来,我要他带个高手衣工来,再给我做一套袍子,你和阿佳也做一套。”那些礼物中有几套成衣,别的却是料子,思然可汗见这成衣做得竟是如此精致,同样衣料,族中巧手衣工做成衣袍,与之真不啻天壤。阿佳是思然可汗御妹,赫连突利的妻子,虽不好看,但秉性却与思然可汗大不相同,十分温柔,与赫连突利琴瑟和谐。 赫连突利苦笑了一下,小声道:“大汗,那个司徒先生已经安置歇息了吧?” 思然可汗道:“是啊。”他见赫连突利脸色大为异样,也小声道:“有什么不对么?” “大汗觉得,那薛庭轩是什么样一个人?” 思然可汗道:“此人年轻虽轻,一只手也残了,却的是个英雄。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妻室,要没有最好,真有了,宝美给他做次妻也行。” 思然可汗有一正二侧三个妻子,最得宠的是真珠姬。正妻年纪大了,平常也不厮混在一起,不过这正妻生的女儿宝美却是思然可汗最为喜爱的掌上明珠,今年十七岁,正值招婿的年纪。一看到薛庭轩,思然可汗就觉得此人大有气概,如果成为自己的女婿,那么仆固部的势必将一跃超过阿史那部。他对亲属向来十分信任,那些亲属也兢兢业业为他做事,以至于思然可汗觉得只消一个人成为他的亲属,就一定绝对值得信任了。 赫连突利更是苦笑。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些,道:“大汗,此人不是个笼络得住的人物,对他绝不能相信。阿昌部无疑是中了他们的圈套,结果被他们彻底消灭,而我们还不得不把他们当好人。” 第60章 计出必绝6 思然可汗一怔,道:“哈拉虎这混蛋乱抢东西,还不肯还,这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被薛元帅他们杀了也就杀了,一个小族而已,至于如此么?” “阿昌部对我们仆固部向来忠顺,虽然他们在外面名声很臭,连带着一些小部族对我们都不服,所以他们被灭亦不足惜,只是这薛庭轩计不仅于此,现在这样子,灭掉阿昌部的名声可是我们在担着,他们五德营是为了夺回自己的东西,而且还曾经为阿昌残部请命,那些小部落在仆固部与五德营之间,因此事会多少偏向五德营一点。” 此时思然可汗也回过味来了。这一次没来由地担起了一个让一向忠顺自己的小部灭族的罪名,的确有点莫名其妙。固然阿昌部抢掠成性,名声太坏,那些受阿昌部欺凌过的部族也可能会投向仆固部,然而与阿昌部实力相当的附属部落却也有可能因此事而离心。思然可汗虽然不是个明察秋毫之人,却很能听取赫连突利的真知灼见。他道:“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还要将阿昌部灭族?”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阿昌部已然将我们当成了仇敌。薛庭轩说要饶恕他们,你当他真个是恻隐之心么?这些阿昌部妇孺做了奴隶,定然会受尽折磨,而他们也定然会想尽办法来报复我们。留他们下来,等如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这才是薛庭轩的真正用意。” 听了赫连突利的话,思然可汗直如冷水浇头。他挥了挥手,让真珠姬不要跳舞了,去后帐歇息。等真珠姬嘟着嘴走了,思然可汗道:“那为什么当时你为何不把他留下?那时他才几个人,在我们族中,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都已不行了。” 赫连突利道:“当时他那七个随从你难道没发现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勇士么?何况他那匹白马,那是天马啊。当时我们向他下手,他定然能安全脱身,而就在外面,有一千多精兵严阵以待,我们冒冒失失冲上去,只是白白送死。到时仆固部背信弃义,五德营不得不对我们下手。小部族当然弃我族而去,而他们有阿史那部做同盟,到时仆固部被连根拔起,阿史那部……” 说到这里,思然可汗的脸都白了,低低叫道:“什……什么?五德营已经和阿史那部同盟了?” 赫连突利点了点头:“原本我也不敢确认,但送他出去,见他将一千多精兵带了出来,就已经敢打包票。一千多部众,那快要是五德营的一半了,他把这一半力量都带出来,就是确信阿史那部不会趁他大部在外时对楚都城下手。阿史那拔突我想也不会有这种心,但拔突最相信他那兄弟钵古,钵古岂会不来占这个便宜?如果是我,早就从后方将楚都城端了,让他这一支千余人的精兵在外吸风饮露,自取灭亡。他有这个胆出来,就说明他坚信钵古不会对他下手。钵古为什么不对他下手?唯一的可能,就是五德营和阿史那部结盟了。” 赫连突利的一席话已让思然可汗心惊胆战。他本来觉得薛庭轩来依附自己,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根本没想那么多。如果五德营和阿史那部结盟,一个是在西原如奇迹般异军突起的新晋势力,一个是原本就在仆固部之上雄厚实力,二者合二为一,仆固部的末日就到了。一时间,思然可汗头上汗已涔涔而下,对赫连突利抽丝剥茧地分析出这么多事也顾不得赞叹,一把抓住了赫连突利道:“突利,那该怎么办?怎么办?我马上去叫人把那司徒哈喇了!” 赫连突利却笑了笑道:“大汗,话也要说回来,五德营虽然和阿史那部结盟,对我们却并不是坏事。” 思然可汗一怔,道:“这话怎么讲?” “大汗觉得,他们结盟后,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自然是双方合兵,对我们仆固部下手。” 赫连突利一拍手道:“然也。阿史那部有了五德营做帮手,灭掉我们不在话下,但问题是薛庭轩真会看着我们被灭么?如果我们灭了,钵古下一个目标就是五德营。薛庭轩既然是如此厉害一个人,我就不担心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思然可汗一片迷茫,道:“那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怀疑不消我去联络五德营,薛庭轩会先秘密派人来谋求我的联系,共同对付阿史那部了。到时我们正面抗住阿史那部,他在阿史那部背后下刀,到时阿史那部不垮,就是释祖显灵。”赫连突利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阿史那部真的被五德营吃掉的话,到时我们的日子就比现在更难。薛庭轩这人不是轻易就满足的人,到时我们面对的,就会是一个比阿史那部更加大,比钵古更阴险的敌手了。” 思然可汗打了个寒战。这个前景实在太可怕了,他不知道那个一手已废的少年元帅是不是真有赫连突利说得那么凶,但赫连突利向来言必有中也是真的。他道:“你就直说吧,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应对之道?” “三足鼎立,结弱抗强。”赫连突利淡淡地笑着,“谁弱就联结谁,放下一切世仇和面子。眼下族中也时有风声传出,说中原共和军有解决了五德营后重将西原收归之议。不论这是不是真的,现在最个可怕的敌人把主要目标放在了五德营上,我们就可以从中取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赫连突利与思然可汗正在寝帐中密谈的当口,薛庭轩停住了马,回头望了望。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不亡。 虽然没有和司徒郁交流过看法,但他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这一次出来解决阿昌部的行动已然大获全胜,损失的只有十来个五德营弟兄,却把这根肉中刺彻底拔掉了。而这一趟不无冒险的行动,给他最大的收获便是发现了仆固部真正的核心。 赫连突利居然比阿史那钵古更不易对付!而他向来自豪的情报网,居然会漏掉这个最为危险的人物。他对法统的信仰并不坚定,现在他实在有点感激三清护佑。假如阿史那部中不是阿兄那钵古,而是赫连突利的话,那么五德营的末日已经来了。 上天是公平的。钵古固然厉害,但他自信能够对付。而这个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赫连突利,却是在实力不及阿史那部的仆固部中,而且已经被自己及时发现了。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敌手虽然手握重权,却都不是敌方阵营的最高统治者,所以都有一道致命的裂缝。而且,他们年纪都比自己大得多,所以他们的压力也势必比自己大得多。 相形之下,钵古的破绽更多一些,而且有不臣之心,也更致命。只是这个赫连突利,明明只是思然可汗外戚,居然如此忠心耿耿,不惜以死报之。先前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杀死这个大敌的诱惑,与陈忠立刻就走,不无想让自己远离这诱惑的用意在。 赫连突利正在用自己的性命在试着自己。如果自己为了将来少一个劲敌,就趁现在将他杀了,那么自己在赫连突利的衡量中就败下阵来,说明五德营并无发展前景,现在立刻决裂就行了。 好在,自己经受了这个考验,现在终于可以享受果实了。目前有赫连突利在,对自己实是利多弊少,因为此人能深刻体会到共和军的威胁,也看得到西原三方鼎立的前景。至少,他本来对司徒郁的安危心存担心,现在却可以放心了。 不过,等到明年解决了共和军的第二波攻势后,就该安排赫连突利的死期了…… 第61章 人人平等1 现在萧舜华应该回学校了吧。 郑司楚看了一眼。又到了一年春耕季节,田里星星点点地已有不少农人,这条大路上也不时有人走过。每当有车子经过时,他就放慢了马,立在一边,希望车帘突然撩起,能听到一个清脆如春冰的声音呼唤自己,只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这些日子每天他都来西城跑一下马。二月春早,路边已生了一层软软的草芽,飞羽也显得颇为兴奋。只是郑司楚跑了一圈,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没着落。 程迪文现在已经转入仕途,成了一个礼部司的小官吏。礼部司专门负责接待国宾,与诸邻国交涉,这些程迪文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礼部司还负责着全国庆典和娱乐的管理,像书画音乐都有专门机构管辖。程迪文最大的兴趣却是吹笛,他的笛技本就算得上是个名人,去做这些事务倒是得其所哉。当了小官,被开革出伍的阴影早已散去,现在正忙着组织人手去民间收集各种乐谱,说要编写一部《八音集成》,还要改编出一套大曲,将有三百人一同演奏,将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节目,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郑昭也对郑司楚说过,既然郑司楚的兴趣全在军务上,可以去兵部司的兵法研究院谋个职,不过郑司楚说要再休息一阵,等下半年再去。 兵法研究院是半武半文的性质,只是郑司楚觉得一旦去了兵法研究院,这一生大概只能与案牍为伍,要和军队永别了。他从军校毕业就一直在军中,现在有这等闲暇,只想多享受一些这些自由。 如果与萧舜华一起,买一个小宅子住下,每天早出晚归,吃点时鲜果品菜蔬,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也许也不错吧? 郑司楚笑了。都想到哪里去了,萧舜华未必还记得自己,何况,在他心中,隐隐觉得就算自己有这个心思,但这个世界不会这样平淡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场波澜壮阔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抬起头。天气依然晴朗,万里无云,可是这表面之后隐藏了多少惊心魂魄的惊雷闪电?这些天他虽然只是吃吃喝喝,却在一直有意识地搜集种种动向。共和国即将再次出兵,他早有预料,应该也会是夏末秋初,五德营秋粮未收时出发。这样从中原运送的粮秣可以省却一大笔运营调拨费用,而五德营却要在抵御进攻的同时抢收粮草,此消彼长,胜面极大。 只是,真会如此如意么?他想起前年的那一场大败来了。五德营的大帅薛庭轩,这个胆大包天,又极富谋略的人,肯定也有应对之策。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等变故,现在自己一定又要撰写军情汇报,策划着下一波攻势的具体举措。 可是现在这些离他都远了,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他带转马,向雾云城走去。身后的郊天塔和永不倒碑兀立于山顶,远远望去,显得如此渺小。 回到国务卿府,在家看了几页书。吃完午饭,刚在书房躺椅上打盹,家中做杂务的工友阿四突然出现在门口道:“司楚,快去看看吧,国务卿昏过去了!” 郑昭对这些在家里做杂务的人都很和蔼,除了老吴一直改不了口,别人称呼郑司楚的话,年纪大的叫他“小郑”,和他差不多的都是直呼名字。郑司楚吃了一惊,站起来道:“父亲怎么了?” “他刚才去见大统制,鲁文书回来时说他突发疾病,昏了过去,现在郎中正在汇诊呢。” 郑昭虽是文人,但身体一直不错,郑司楚从来不知道父亲居然还有这种病。他急忙跟着阿四向父亲的卧室走去,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围了不少人,见郑司楚过来,他们让开一条路,将郑司楚让到里面。 一进卧室,却见国医院的副院长叶先生正坐在床边给郑昭搭脉,郑昭躺在床上,一张脸极是苍白,双眼紧闭。叶先生年事已高,但医术极是高明,医道远在院长之上。郑司楚看了看叶先生,想看看他对父亲的病情有什么看法,但叶先生的脸十分平静,也看不出什么。 叶先生搭完了脉,站了起来。郑司楚上前小声道:“叶先生,家父是什么病?” 叶先生也认得郑司楚。他看了看郑昭,也小声道:“来,到外面说吧,让令尊大人好好休息。” 叶先生将郑昭身上的被子掩了掩,走了出来。郑司楚跟着他出门,刚把房门掩上,边上那些杂役中已有一个上前道:“叶先生,国务卿大人的病怎么样了?”郑昭对下人很和蔼,虽然不能说亲如一家,也是很得众人之心。假如郑昭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国务卿未必有郑昭这等好性子,于情于理,他们的关心实在并不比郑司楚逊色多少。 叶先生淡淡笑了笑,道:“国务卿不要紧,请大家让开吧,不要打扰了国务卿休息。” 叶先生这般一说,旁人登时散开了。等周围的人一走,叶先生才道:“郑公子,放心吧,令尊大人不碍事,只是用脑过度。” 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了吧,也许就是因为要准备这场空前的大战,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看了看已经掩好的门,道:“谢谢叶先生。家父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现在给他吹了些提神散,让国务卿好好睡一觉。现在去给国务卿配上一罐养元膏,明天再过来一趟。另外,阿海,你今天就守在国务卿的房外,以防有变。一旦有什么异样,就立刻通知我。” 叶先生边上一个青年人答应一声。这青年人名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得意门生,据说已有了叶先生的七分手段。虽然年轻,却也算得上是个良医了。叶先生年事已在,在这里守着身体吃不消,所以派这个得意门生看着。不过他既然可以放心离开,说明郑昭的病的确不碍事。郑司楚点了点头,拿起戚海尘已整理好的医箱道:“谢谢叶先生。叶先生,我送您出去吧。” 叶先生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正要上车时,突然有些犹豫地说:“对了,郑公子,令堂大人现在还在五羊城?” 郑昭夫妻分居,那是他的家事,郑司楚不知叶先生问这些做什么。他道:“是啊,家母都在五羊城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来过。”他突然想到叶先生问这些会不会是暗示说父亲有外室,便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叶先生,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郑司楚倒不好说了。他是儿子,向外人打听父亲是不是因为女人而得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迟疑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是不是因为家母和家父的分居,家父才会得病的?” 第62章 人人平等2 叶先生点了点头道:“也有这个可能。从国务卿的脉像来看,他心里压力很大。不过国务卿大人燮理国事,压力本来就很大,唉。” 郑司楚没想到叶先生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叶先生此时已上了车,郑司楚将医箱送上去,叶先生突然道:“对了,郑公子,你也要注意一些。国务卿大人这是宿疾,我看他是从少年时就没调理好,现在年事渐高,身体就受不住了。趁现在天气还冷,明天我给你也煎一份适合你吃的养元膏。” 郑司楚一怔,道:“我也要吃?” “是啊,趁年纪轻,好生调理。郑公子还没结婚吧?要是不注意,万一将来子嗣艰难,那就是件憾事了。” 郑司楚脸忽地一红。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叶先生原来说的是阴虚之症。不过这种病一般是性好渔色之人才得,郑司楚年纪轻轻,虽然家境极好,人也长得潇洒帅气,但自幼家教很严,从来没有寻花问柳过,当然现在不会得阴虚之症。只是叶先生如此关切,他也不好过忤其意,便道:“谢谢了。” 叶先生在车里小声道:“国务卿为了国事殚精竭虑,公务之余找点消遣也无可厚非。不过万事都要适度,过犹不及,小心为上。” 叶先生在郑司楚心里已是一落千丈,他肚里暗骂这叫什么庸医。郑昭自律甚严,他虽然并和父亲整天在一起,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父亲做过什么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连应酬都很少。事实上一个国务卿,只有别人来应酬他,他也根本不必去应酬别人,叶先生看来连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他脸上依然没什么异样,仍然微笑着道:“是,叶先生,我记得了。” 他把医箱放到叶先生身边,叶先生忽然道:“等等,郑公子,我先给你搭个脉看看。” 郑司楚正待推辞,可叶先生大概搭脉惯了,出手极快,右手两根手指极快地就往郑司楚腕上一触。才一碰,叶先生倒尴尬地一笑,道:“哎呀,郑公子,真是抱歉,我也是胡说了,原来你是童身啊。” 郑司楚显然要破口大骂了。他自律亦是极严,可方才叶先生大概把自己想成一个整天玩女人的花花公子。不过叶先生只是这般一搭,连自己是童身都看得出来,还当真有几分门道。他道:“是啊,那种养元膏不用吃了吧?” 叶先生微笑道:“是啊。虽说补益总是好的,不过郑公子身体强健,脉像沉稳有力,多补无益,现在是不用吃养元膏。”只是他眉头突然皱了皱,郑司楚心里又是一沉,忖道:“他又要说什么了?”脸上仍是含笑道:“叶先生,有什么不对么?” 叶先生展颜道:“没什么不对。郑公子正值当年,当然与国务卿的脉像大为不同,呵呵,老朽也是多心了。郑公子,请回吧,不必送了。” 送到了车上,原本就不必再送了。郑司楚把车门掩好,道:“多谢叶先生费心,请走好。” 他对叶先生已全然失去信任,告辞了叶先生便转身回去了。叶先生坐在车中,掩上车帘,却陷入了沉思。 叶先生是个国手良医,对方脉一科更是精擅,几乎称得上百年来无双。在搭郑昭的脉时,便觉郑昭脉像虽然还算平稳,却虚浮不实,是个身体被淘空了的样子。作为一个位居绝顶的高官,这种脉像当然不希奇,当初他在帝国时期给帝国高官搭脉,十个里起码有八个是这样的脉像,有些年轻宗室甚至也是这样。现在是共和国了,但只要有些身份,一上五十岁,脉像就多半会如此。郑司楚人材英俊,他实在不忍心见到如此一个少年被女色毁掉,因此不惜冒昧,旁敲侧击地告诫。谁知一搭之下,发现郑司楚竟然尚是童身,显然与他父亲完全两样,看来这少年当真是自律甚严。只是…… 每个人有脉像都有细微的特点。对于一般医者来说,脉博只是脉博,分辨不出有什么两样,但叶先生却可以察觉。父子母女,这些直系亲属的脉像都有一种微妙的相似之处,不过这只是存乎一心,难以言说。但叶先生方才却发觉郑司楚的脉像与郑昭的脉像大异其趣,简直完全是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叶先生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多嘴会不会惹祸。这种家庭,何况国务卿夫妻分居多年,天知道隐藏了什么秘密,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谁都不知道为好吧。 只是,郑司楚的脉像,似乎在他漫长的记忆中早有印像。到底哪个人是郑司楚真正的父亲?叶台摇了摇头。太多了,他每年要搭的脉都不下千余人,有时甚至会破万。这么多年来,他根本不可能记住每个人脉像的特征。事实上若不是方才刚搭过郑昭的脉,他也根本不会发现郑司楚的脉像与他父亲有异。这件事,既然本来就是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好了,反正就算郑昭不知道,与他分居已久的夫人肯定是知道的。 回到郑昭卧室,戚海尘正坐在门外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得郑司楚进来,戚海尘站起来道:“郑公子。” 郑司楚道:“叫我郑司楚好了。贵姓啊?” 戚海尘道:“我姓戚,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弟子。” 戚海尘虽然医道已相当高明,尽得叶先生真传,但到底还年轻,来这等高官府邸并不多。不过就他不多的经验而言,国务卿官职最高,居室却是最朴素的,甚至连女眷都没有,直到现在他还在吃惊。 郑司楚见戚海尘有些局促不安,便坐下来道:“戚先生,你肚子饿么?要不要下碗牛肉面?” 戚海尘道:“不用了,谢谢郑……先生,我现在不饿,而且我是吃素的。” 郑司楚坐到了戚海尘边上的椅子里,道:“戚先生坐吧。”他见戚海尘仍然很局促,坐下来时两手按住膝盖,人一动不动,便道:“戚先生,你跟叶先生学了几年了?” “回郑先生,有七年了。” 这戚海尘现在不到二十岁,比自己小一点,七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呢。郑司楚笑了笑道:“戚先生的医道也已经很高明了吧?” 戚海尘脸红了红道:“差得远呢,叶先生的妙术,只怕我学了不到一半。只有叶先生的医道,那才能称作高明。” 第63章 人人平等3 郑司楚对见戚海尘对叶先生推崇备至,心道:“看来叶先生医道确是很高明,也不能因为他一个错漏就把人家看扁了。”他道:“戚先生,家父的病你看要不要紧?” 戚海尘道:“方才我给国务卿也号了下脉,国务卿是心经受损,以至三焦不调,气血有亏。一般来说这也不算大病,只消多加休息,静养几日就好了。” 只是父亲也没有静养的闲暇。郑司楚不禁有些黯然。回想自幼以来的经厉,母亲对他一直极为慈爱,父亲虽然十分来历,却也十分关心他。他学会骑马时,极为珍爱母亲那匹飞羽,但那匹马已老,母亲也不怎么让他骑,父亲就专门请高手相马人找了一匹骏马来与那匹飞羽相配,直到现在飞羽代代相传,第三代都有了。后来父母分居,他因为在上学,没有跟母亲一起回五羊城,就留在父亲身边,父亲纵然没有多少空陪他,但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父亲的礼物。小时候他一直很害怕父亲,总觉得父亲是个陌生人,后来纵然没有这种感觉了,可还是和父亲相当疏远。直到父亲现在病倒,郑司楚才发现自己其实对父亲也并不是视同路人。 不过戚海尘这人,方才还大为局促不安,但一说起医道,马上神采飞扬,直如换了个人一般。郑司楚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戚海尘面露喜色,道:“国务卿醒来了!” 他站起身向内室走去,郑司楚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却见郑昭躺在床上,一只手已伸出被子外面。戚海尘给郑昭号了下脉,扭头道:“郑先生,国务卿已经不碍事了。让他躺到明天,吃些易于消化之物就可,不要吃发物。” 郑司楚道:“什么叫发物?” “发物就是鱼虾海味羊肉之类。这些食物本身无毒,但容易让体内毒物发散,因此大病之人尽量少吃,还是吃些肉汤蔬菜。”戚海尘顿了顿又道:“生冷现在也最好少吃。”他放下郑昭的手,又道:“郑先生,我先去看看给国务卿的药熬得怎么样了。要是好了,就去给国务卿服下。” 郑司楚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了点头道:“好的。”他将父亲的手放回被下。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父亲离得这么近,只觉父亲的脸苍老之极,其实他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而已。看着父亲的脸,郑司楚心头一酸,见他额上尽是冷汗,便拿过边上的汗巾给郑昭擦了把汗。 刚擦了一下,却听郑昭低低说了句:“南武兄。” 声音很含糊,但郑司楚却听得清楚。南武是大统制的名字,郑司楚没想到父亲昏迷中还在叫大统制,只怕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发病前的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擦拭着父亲额头的汗。 郑昭说了一声,停了片刻,突然道:“南武兄,此事还应从长计议。”这句话说来语气已连贯许多,看来他确实已经好了许多。郑司楚也不知父亲说什么从长计议,想必和大统制讨论什么国事时产生了分歧,以至于现在还在想着。虽然郑昭是他父亲,但这一类国家大事父亲也不会跟他说,不过郑司楚猜也猜得到,定是父亲为出兵之事向大统制进谏。 三上将出兵,这个消息已经隐隐流传。要出动如此大规模的部队,其间牵涉到的方方面面足以让郑昭筋疲力竭。父亲一直反对妄动刀兵,郑司楚也知道,三年前的朗月省一战,父亲就曾经向大统制提出过不同意见,但那一次议府通过了这项决议,而当时朗月省一直在五德营控制下,对于共和国来说亦是一个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因此当议府表决时通过了决议,郑昭就没有再表示异议。这一次五德营已经逃到了共和国势力以外的西原一带,仍然出动如此庞大的远征军,郑司楚也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必要。薛庭轩固然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但他在西原最终立不立得稳脚跟尚属未知。就算五德营真在西原扎下根来,反扑共和国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即使薛庭轩每一样事都侥天之幸,顺利无比,他具备对共和国造成影响的实力也起码得二十年以上。而且到时就是五德营劳师远征,想真正对共和国形成威胁几乎不可能。 现在远征五德营,对正在恢复中的国力影响极大。父亲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反对出兵吧?郑思楚想着。三上将出兵,兵力到少要有三万。三万人每天耗费的粮食是近三万斤,行军至楚都城,起码得两个月。这样算来,仅仅是行军途中的粮食就需要一百五六十万斤。西北不能进行船运,运输大成问题,只能用车运,加上民夫也要吃掉一大批粮食。如此一算,单单人吃的粮食,起码得准备一千万斤。而为了巩固战果,投入更将成倍增加,到时共和国只怕会被这一战拖垮。 所以那本《兵法心得》里,就说是“劳师不远征”吧。事实上从战史来看,大多数远征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当然这也是因为真正的远征本身就没有几次,国力强盛时各地都驻有相当实力的驻军,不必劳师动众远征。当要远征时,往往就是不得已而然,而这时国力实已捉襟见肘,失败的可能性当然更加增大。现在的国力还不能算捉襟见肘,只是也不能说非常强盛,现在采取巩固边防,屯田积粮的办法,方是上上之计。 当然,大统制执意远征,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到底会是什么? 他正想着,门外忽然又响起了阿四的声音:“司楚!司楚!” 郑司楚站起身,拉开门道:“怎么了?” 阿四的脸上,写着着惶恐。他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要来看望国务卿。” 应该是父亲的同僚吧吧。国务卿染病,他们当然得来看看。事情过去已经有一阵了,他们也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郑司楚道:“好吧,我去迎接他们。” 阿四却不走开,小跑着跟在郑司楚身边,小声道:“是大……大……” 郑司楚站住了,道:“大统制?” 阿四点了点头,脑上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大统制在这些人眼里,简直是个神明,因为共和国不论文校军校还是幼校,无一不在宣扬着大统制的英明伟大,阿四这种没读过多少书的更是直接把大统制当成神了。现在这尊古往今来最为伟大的神到国务卿府来,居然能面对面见到,怪不得阿四激动成这样。 第64章 人人平等4 郑司楚的心里也有一阵激动。父亲能经常见到大统制,可是他没有这种机会。从小到大,一直听到的就是大统制指使我们,大统制教导我们,大统制带领我们之类的话,可是他从来就没见过大统制。记忆所及,父亲虽是国务卿,大统制到国务卿府来也是第一次。他快步向前走着,只觉今天的地面不知为何怎么不平了,到处都是磕磕绊绊。 刚走出卧室门,却见这后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些手执金枪的士兵将那些蜂拥过来的人们拦在一边,那些人里有工友,有小吏,也有一些下层官员,一个个全都激动万分,有些甚至满面流泪。 那是大统制的近卫队。大统制的近卫队全是用这一类金枪,听说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当年就曾经是大统制的近卫队长。在近卫队后面,五六个人正向郑昭的居室走来,外围几人服饰相同,想必也是近卫队。 当中那人就是大统制! 郑司楚不由失声叫出来。他只听得边上“咯咯”作响,却是阿四牙齿打架,手脚也不住发软。其实郑司楚心中与他一般激动,只不过他到底做过了好几年军人,战场上都去过两次,不至于如此失态。他迎向那几人,待离了五六步里,行了个大礼道:“大统制。” 大统制的个子不算高,长得也十分平庸,但他的眼睛却出奇的明亮。看了郑司楚一眼,大统制慢慢道:“你是郑国务卿的公子吧?” 大统制和我说话了!郑司楚亦是一阵狂喜,但他仍是笔直站着,道:“是,我叫郑司楚,大统制。” “请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吧。” 大统制在屋里看望郑昭时,近卫队守在门口,就算郑司楚都不能入内。这时候假如不是近卫队拦着,只怕挤过来的人会把这房子都挤塌。 门开着,从门外可以见到里面的情形。郑昭又睡了,大统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床头看着他。郑司楚见大统制在父亲床头站了一会儿,便又走了出来。 “郑司楚。” 大统制慢慢说着。郑司楚没想到大统制竟然会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登时又有一阵说不出的激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大统制。” 这个个子不高,相貌也平淡无奇的人,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严。父亲对自己,以及毕炜治军的手腕,都算得上严厉,可是那种严厉与大统制的威严相比,简直就是儿戏。大统制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沉声道:“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这是大统制的最后一句话。郑司楚顿了顿,才道:“是。”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从小到大,学校里,军队里,接受到的都是大统制无比伟大的概念。这个无比伟大的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郑司楚也有些惴惴不安。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领着近卫队走了出去。郑司楚回过神来时,大统制已经出了后院的门,而那些工友官吏已经挤成一堆,将他与大统制分开,现在就想追都追不上去。 这个人就是大统制么?这个无比伟大的人也叫了我的名字么? 郑司楚想着,却见边上阿四跪在地上,浑身仍在发抖。他不知阿四出了什么事,过去道:“阿四,你怎么了?” 阿四抹了抹额头的汗,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司楚,大统制跟你说话!” 郑司楚这个国务卿的儿子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也颇有点伟大,但阿四与他几乎天天能见面,常给他端茶倒水。因为郑昭要大家都称呼郑司楚的名字,郑司楚在阿四眼里也就是一个熟悉而和蔼的上等年轻人罢了,与这个神明一般的大统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这个神明和郑司楚说过话,郑司楚在他眼里登时伟大了许多,要是当时大统制对他说了一句,只怕他会当场屁滚尿流都说不定。郑司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啊,大统制也是人。” 阿四却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地话道:“大统制那么伟大,司楚你怎么能这么说。” “共和国里,不是人人平等的么?这是大统制的话,大统制自己肯定也是认为我们都是平等的。” 人人平等,这句话在共和国里自然无人不知,也是常常挂在嘴边的。阿四纵然没读过多少书,可是也不能反驳这句大统制自己说出来的话。他嘟囔道:“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郑司楚怔了怔。共和国人人平等不假,但阿四到底是没读过书的工友,就算他向来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总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程迪文归为一类,阿四他们这些工友则是另一类。这种想法实在已是无意识的概念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来,这正是一种人和人不平等的想法。阿四虽然没读过书,但这句“人和人到底不一样”的话却一针见血地说破了其中真谛。 也许,人人平等仅仅是一句空话么? 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那些官员对小吏一向颐指气使,而小吏对工友又往往呼来喝去。至于那些工友,因为在国务卿府做事,遇到在别处做事的乡人时,又不自觉地表现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这些情形人人都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人人都觉得天经地义。然而现在想想,其实共和国并不是人人平等的?至少看到他们在见到大统制时这副疯狂模样,谁也不会承认自己与大统制平等。不过换过来想,在大统制面前,倒真个人人平等了,自己和阿四在大统制眼里可能毫无分别。 如果人人平等这句话因人而异,那这还是真话么? 如果人人平等只是一句假话,那么在这句话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共和国又算什么? 郑司楚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还从未有过,但此时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尽在脑海中盘旋。 人和人应该平等。然而,现在又的确是不平等的。也许,现在这个国家并不是共和国? 在见到大统制时,郑司楚同样感到了激动。可是现在他又忽然觉得方才自己简直是疯了,大统制也是一个人,自己为什么因为见到他就激动得连话都快说不出了?如果说仅仅因为他是大统制,那么假如自己是大统制,这个名叫“南武”的人见到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激动得痛哭流涕? 第65章 人人平等5 不,人和人的确是平等的,大统制的这句话的确没有错。可是,大统制真的相信这句话么?看他的样子,分明把旁人对他的景仰和崇拜当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这样的人,在决定做某件事时,会真的考虑到人和人的平等么?难道他不会认为,牺牲掉某些无足轻重的人,保住某些重要的人是正确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把对大统制的惧意驱除干净!即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我也会坚信,大统制与我是平等的! 就在郑司楚仿佛看到了一个新天地的一刻,车里的大统制却阴沉着脸,正看着手中的一份报告。 “继周,你觉得这个郑司楚是怎样一个人?” 伍继周侍立在大统制身后。他道:“年轻,有能力,但言过其实。”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霁色:“确实。这个年轻人的确很奇怪,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不过毕炜对他仍是高看了。” 郑司楚在见到大统制时表现出的那种不安,显然与旁人一模一样,即使他的自制力要强得多。其实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国务卿的儿子,就算见到大统制也多半不至于会痛哭流涕吧。现在大统制已经放心了许多,这个郑司楚会有一番作为,但仅仅是一番让人赞叹的作为罢了。 郑昭的儿子,并不足虑。这样看来,郑昭也不足虑…… 不是。大统制的脸上已变得沉重起来。自己的秘密被丁亨利发现,好在丁亨利终究和自己有几十年的交情,仅仅因为失望而离开,肯定不会告诉旁人。而丁亨利显然做梦都没想到,他这样做的结果却是等来了自己的辣手。 其实,我也不想杀了丁亨利…… 大统制的心头,不为人所知地颤动了一下。天下之大,知交能有几人?很久以前,当丁亨利和自己都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丁亨利为了自己所描绘的未来构想而激动,发誓一心一意辅助自己造就这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那时自己经受过不知多少次生死关头,但每一次都依靠着丁亨利和郑昭的帮助闯了过来。这两个人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属下,甚至已经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 大统制不禁有些茫然。如果有人见到这样子的大统制,那是死都不会信的,包括伍继周。但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只以为大统制仍在看着手头那份毕炜的报告。 曾经,丁亨利和郑昭都是我的朋友。然而裂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亨利与那个人也是朋友,可是不论他被那个人逼到了何等地步,丁亨利都不曾背弃自己。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和国,而不是一个美好的帝国,这个信念支持着丁亨利一路走来。当时连大统制自己都不禁有些感动。以郑昭和丁亨利的能力,想在帝国飞黄腾达都轻而易举,但他们在自己最为落魄的时候支持着自己,这种感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友情”了。可是,这样的友情,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大统制微微闭了闭眼。在他眼底深处,依稀有一丝湿润,但谁也发现不了。和丁亨利的裂痕是从帝国灭亡后的大处斩开始的吧,当丁亨利得知自己将要处斩帝国君臣时,那次不顾一切地来劝谏自己的情形犹在目前。可是丁亨利难道不知道,一个新生的共和国,是要从血泊中诞生的么?就像一片生满了毒草的荒原,如果不把草根都彻底翻起挖断,来年毒草仍会发芽。 十几年前,当丁亨利得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法改变时,伤心欲绝,甚至违背了人人平等,永不向人下跪的誓言,向自己跪下,只求自己饶过那个人。如果是旁人都可以商量,甚至丁亨利要自己饶过帝君,自己说不定也能答应他,但唯独那个人不能。 那个人…… 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一个能力极强的人,遇事优柔寡断,而且时常会犯错,即使在战场上他能够百战百胜。这样一个人,其实根本算不得自己的对手,可是大统制见到他时,仍然会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如果我是一座冰山,他就是一团火。即使很微弱,即使被冰山压着,但这团火总不会熄灭。这是天生的敌人,永不能调和,也永远不能原谅。如果放过了他,这团火就会越烧越大,即使是一座巍巍冰山,迟早也会被烧融。 这是大统制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时所想的。那时大统制就动用手中一切力量去调查这个人,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足为虑,应该很快就死于乱军之中。然而,大统制的这个结论却错了。那个人并没有死于乱军,反倒势力越来越大。 这是大统制唯一一次错误。所以当他从毕炜那里听到,郑昭的儿子曾为了一个士兵与毕炜发生冲突时,大统制的心底就对这个名叫郑司楚的青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人会成长为与那个人一样的人么? 第66章 人人平等6 大统制来国务卿府,固然是想看一看郑昭,而同时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能见一下郑司楚。如果以前他一直有这个担心,那么今天这个担心就不存在了,因为郑司楚绝对不会变得与那个人一样。 大统制有生以来只错过一次,那次错误也会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错误只犯一次也是太多了,他的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理念的苍月公当初的去世,就是因为接连犯了几样大错。过于急进,未能巩固后防就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于渡江,结果被帝国军奇袭,丧失了大好局面。随后,又错误地相信了五羊城主何从景,结果犯下第二个大错,使得共和军的最后力量也被何从景吞并。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的替身吧。 何从景,这个曾经的五羊城主,能力远在义父之上,也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相信了自己。结果经过了数年准备,大统制终于和郑昭、丁亨利一起,借帝国军之力打垮了何从景,反客为主,将五羊城变成真正的共和军大本营。这是大统制平生得意之作,顺理成章地将共和军势力夺回来,甚至把何从景的老班底也接收了大半。正是靠这份力量,他最终击败了拥有那个人的帝国,成为这场角逐的最终胜利者。 现在,我仍然会是胜利者。大统制想着。不论拦在前面的人是谁,义父,敌人,朋友,兄弟,只要是挡路者,杀。共和不能一蹴而就,共和应该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但在目前这阶段,也许民众只是一堆污泥。 大统制将毕炜那份报告递给伍继周,只是说了声:“销。”伍继周接过来,将手上一个戒面往面上一敲。这戒面能印出痕来,却是个“销”字。大统制时时刻刻都在办理公务,处理好的公文当然要即时销毁,未处理完的则需先行封存。伍继周左右手各有一个戒指,封存的敲一个“封”字,销毁的敲一个“销”字,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文书全清理一下,将需要销毁的文书烧掉。 接下来一份文书是之江太守发来的,汇报目前驻守在东平城的次帅邓沧澜情况。虽然文书很厚,但伍继周已经做了一个扼要。伍继周这人记性极好,而且擅于概括,言简意赅几句话便将文书内容都概括进去了。邓沧澜原本在五羊城镇守,统领共和国水军南战队,不过共和国的各部驻军每隔几年都要进行轮防,表面上是说让守将熟悉各地,其实是大统制不希望某个将领在一个地方驻扎过久,以至于在当地形成势力。邓沧澜是水战权威,也是共和军水军北战队的缔造者。由于北战队与南战队之间相距过远,一旦出事不能互相呼应,因此大统制命邓沧澜在中部也建立一支水军战队,这样南北中三支水战队就能联为一体。之江太守汇报的是邓沧澜目前的进展,从资金使用到人材调度,相当详实,从中也可以看出邓沧澜十分敬业。现在邓沧澜将螺舟队调往中部,准备作为中战队的特别主力,因为螺舟本是北战队的秘密武器,十几年前还根本没有,所以北战队的螺舟实力要远远强于南战队。有鉴于此,邓沧澜一直大力发展南战队的螺舟。 大统制看了看扼要,道:“继周,这文书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么?” 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他也看到了这封文书,用低低而清晰的声音道:“问题不大,唯一需要关注的是本月二日,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初到东平,便在东平一家名叫‘观风阁’的酒楼中恃酒闹事。酒楼主人向东平太守控告,责令宣鸣雷赔偿,但由于邓沧澜元帅庇护,未对宣鸣雷进行拘禁。” “宣鸣雷与邓沧澜是什么关系?” “是邓沧澜在水军士官学校的得意门生。那一届有两人号称天才,一个正是这宣鸣雷。此人对水战颇有心得,战法别具一格,但性好饮酒,而每饮必醉。” 大统制闭上了眼。这个宣鸣雷只不过是个战将罢了。每饮必醉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没什么好关注的。他道:“另一个天才是谁?” “那人名叫傅雁书,是闽榕省归泉县县令之子,时任螺舟队潜鲲号舟督。” “都在螺舟队么?” “因为那一年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所有人都进入螺舟队,现在这一届全在螺舟队。” 原来如此。大统制想着。螺舟队是水军团中待遇最好的一支部队,也因为新鲜,最受那些爱冒险的年轻人青睐。正因为想考的人多,宣鸣雷和傅雁书能在这一届里号称天才,看来的确名下无虚。只是这个宣鸣雷未免恃才傲物,胡作非为,邓沧澜也未免太护短了。大统制翻了翻,递给伍继周道:“销。” 之江太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虽然很认真,但未免太过琐屑了,把什么事全报了上来。邓沧澜的夫人可娜是大统制的妹妹,尽管有这样的身份,邓沧澜做事还是以低调出名,所以庇护一个喝醉了酒发酒疯的弟子,在之江太守看来都是值得注意的事了。这汇报虽厚,大统制已粗粗翻了一遍,又听伍继周说了重点,便知没什么可看。 车子慢慢行进,两人在车中这样一份份文书看下去。到了大统制府时,大统制已批完了十几份文书。走下车时,伍继周将需要销毁的和需要封存的文书一边夹了一包,跟在大统制身后向荷香阁走去。在那里,大统制还要对几份特别关注文书再次进行审阅。 坐在荷香阁内室,批阅了几份文书,大统制突然想念起郑昭来。 第二次远征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郑昭这个唯一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人躺下了,出师之议再没有人非议,远征也不会有波折了。可是要远征的话,各种杂务也多得足以压死一个人,以前有郑昭处理,大统制不必事必躬亲,现在却只能样样过问。这种批阅与看之江太守的汇报相差甚远,大统制看了几份便觉头痛。物资调度,兵力集结,武器发放,服装监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堆在一处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有个完美的调度实在令人头痛。 看来要尽管物色一个郑昭的后继人材了。大统制想着。 第67章 曲中锋芒1 共和二十一年,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是踏青节,也是祭扫先祖的节日。过了一个冬天,人们终于换下了沉重的冬装,开始走出家门。一年多前虽然发生了大帅叛逃,西靖省远征军吃了个败仗这两件大事,但这一年多来共和国仍然走在日益发展的路上,对于这些普通民众来说,那两件大事无非是增添了一些私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放在心上。 郑司楚把刷子往温水桶里蘸了蘸,刷到飞羽身上。飞羽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身边那两匹关了一个冬天的小马却一直欢蹦乱跳。趁着今天天气暖和,他将几匹马都牵到了院子里刷一下。 看着这几匹爱马,郑司楚淡淡笑了笑。自从父亲暴病昏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爽朗。 郑昭昏迷以后,大统制下令,国务卿府事务由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暂时代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任命,但谁都知道,假如郑昭一直昏迷的话,顾清随迟早就经接任国务卿一职了。官场上这种人事更替郑司楚也管不着,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为了照顾父亲,原先定下的谋职一事也就搁下了。 洗完了马,他回到父亲卧室的外间。戚海尘的药尚未煎好,他进去看了看父亲,见郑昭睡得正香,便掩上门,从外间的小橱中取出一本乐谱跟一支铁笛,重新回到院子里,坐在院中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照着乐谱试着吹起来。 这乐谱是程迪文给他的。程迪文来过几次,看望郑昭之后和郑司楚闲聊,说起他在礼部司的事情,程迪文说得眉飞色舞,说那部《八音集成》进展甚快,改编的大曲现在亦已初见眉目,国庆大典时应该可以由乐师演奏了。说到兴头,程迪文还拿出铁笛来吹了几个调子,郑司楚虽对音律不太感兴趣,却也觉得这曲子雍容典雅,甚是大气,当数百个乐师以各种乐器演奏时,多半气势宏大。程迪文给他留了一本乐谱,还送了一支铁笛给他,说音乐可以让病人心神稳定,对养病大有好处。不过郑司楚也知道程迪文吹笛才算动听,自己吹起来的话只怕会鸡犬不宁,但程迪文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忤其美意,现在偷空便试着吹吹。 谱子上的乐曲是程迪文编写的一本学笛的入门教材,谱子由简渐繁,大多是他到礼部后搜集来的。郑司楚以前也学过一些,并不是门外汉,只是他对此道一直兴趣不大,又自知再练都练不成程迪文这等笛技,所以一直没动过。不过这支铁笛做得极是精致,就算当成摆设都不错。他吹了开篇的练习曲,只觉有模有样,心想自己的笛技原来并不如预料之糟,便翻到后面的实际乐谱。第一支是首《落梅风》,这是支古曲,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吹了一段,手法渐渐熟练,笛声也渐有悠扬之意。 看来我已经有了要饭的基本手艺了。 郑司楚自嘲地想着。这支《落梅风》曲调虽然简单,但甚是动听,只是清丽中总有些凄楚之意。他翻到下一页,却见上面写着“秋风谣”三字,下面还有个脚注,写着雾云程迪文据民间小曲改编。这曲子也很简单,不过这名字倒是新鲜,郑司楚都从来没听到过。他来了点兴趣,照着乐谱吹了起来。 这支曲子一般极是清丽,但与《落梅风》相比却是另一种路子,声调甚高,清丽中透出一股高亢昂扬之气,郑司楚甚至觉得其中有几分悲壮。秋风萧萧,原本就有种萧条悲哀之感,但这支《秋风谣》的悲凉中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壮怀激烈。 这是什么曲子?郑司楚甚是好奇。吹第一遍时还有点生涩,再吹一遍便要流畅许多。只是这一次不自觉地吹得响了些,清丽之意大减,而那种肃杀悲壮却大为增加。 只怕走上了野路子。郑司楚抹了抹铁笛,不由苦笑起来。程迪文爱吹的曲子大多是些清丽婉转的调子,而自己吹出来竟然带上了干戈兵刃的杀气,如果被程迪文听到了,只怕会气个半死,说自己暴殄天物吧。他照着谱子又吹了一遍,只想回到那种清丽的调子上去,可是这一遍吹完,竟然更加肃杀,直如利剑突起,长枪林立。 真是支有趣的曲子。郑司楚笑了起来,心里却也有几分苦涩。也许自己心中总是忘不了军旅生涯,所以连吹笛子都不自觉地有这种意思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曲子有几分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当然这也不奇怪,程迪文本来就是根据民间小曲改编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过,自然大有可能。他把笛子拿到唇边,又慢慢吹了一遍。 这一次吹得慢了些,只是如此一来更与“清丽”二字风马牛不相及,竟是一派苍凉悲壮之音。他越吹越响,虽是春风迨荡,草木争荣,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横尸遍野的沙场。 真是入了魔道了。郑司楚没好气地想着。他放下笛子,却见司阍老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似乎要说什么话。他道:“老吴,有什么事么?”老吴“啊”了一声,道:“少爷,方才信使来报,说夫人这几天就要来看望老爷。” 这等“老爷”、“少爷”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已废止,郑司楚自己便纠正了他好多次,但老吴年纪大了,总改不掉。此时听得母亲要来,郑司楚也吃了一惊,道:“马上要来么?” “是啊。信使说他们一同出发,但夫人要慢些,大概还有三四天吧。” 信使是快马加鞭,一路驿站换马的,母亲要来的话自然不会有他们这么快。但如果只迟了三四天的话,那母亲赶来也是非常急了。郑司楚没想到与父亲分居已久的母亲听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居然也会赶到雾云城来,站起来道:“是么?我去让他们准备些南边的食材吧,再让人去路上迎接。” 郑司楚的母亲名叫段白薇,是南边人,饮食也一直保留着南方的习惯。其实郑昭也是南方人,但郑昭在雾云呆得久了,吃的东西已无所谓,郑司楚更没有偏食的习惯,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吃不惯北方菜,所以伙食一定要提前预备下。而他们现在已经搬出了国务卿府,住到一个清静的小院子里来,母亲只怕还不知道他们的新住址,确要派人迎接。 老吴报完了信,正待要走,忽然道:“少爷,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郑司楚道:“这曲子叫《秋风谣》,你听过?” 第68章 曲中锋芒2 “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曲子倒真的好像听过。好像……好像……”他说了两个“好像”,却苦笑道:“真是老了,想不起来,只记得以前听过好几次这个调子。好多年没听到了,没想到少爷你会吹,吹得真好。” “真好”两字自是老吴在拍马了,郑司楚知自己的笛技实在算不得好,能算得上“平常”都是过誉。听到母亲要来,他心中已甚是着急,也没心思想这些了,便道:“老吴,你去吧,我会关照他们的。” 老吴忽然恨恨地道:“那个鲁先生一次都没来吧?亏他还是老爷的文书呢,这种人真会烧热灶。” 郑司楚知道老吴说的“鲁先生”是郑昭的文书鲁立远。鲁立远跟随郑昭已有多年,虽然顾清随接管了国务卿府事项后他一定很忙,但郑昭得病,他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只是来郑昭住处的官员已有不少,这个原本与郑昭最为接近之人一次都不来,连老吴都看不下去了。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鲁先生掌管国务卿府的文书,他也不是郎中,没空过来也是常事。” 老吴哼了一声:“人一走,茶就凉,世态炎凉,向来如此。” “人一走,茶就凉,世态本炎凉”是一出戏文里的戏词,老吴爱看戏,所以才记得这几句,不然他也不会咬文嚼字说这些。郑司楚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虽然大统制下令对郑昭要十分照顾,但郑昭失去了知觉后就搬出了国务卿府,到了这个小院子后,看他的人便一日少于一日。两个月过后,现在也就是程迪文和他父亲还过来几次,旁人全都绝迹不来了。反倒是大统制,这两个月里还来过两次。 世态炎凉,大概的确如此吧。 他正想着,却听门外有人道:“有人么?请问,这里是郑司楚先生的家么?” 院子不大,这里也能听到门外的声音。老吴听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要迎出去,哪知郑司楚忽然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了他前头。 这个女子,竟然是萧舜华! 他一走出门,却见萧舜华拎了个篮子站在门口。郑司楚只觉心头一暧,迎上前道:“萧小姐,你怎么来了?” 萧舜华见郑司楚走出来,嫣然一笑道:“郑先生,真抱歉,我还是听程迪文说起,才知道令尊大人生病了,所以赶过来看望一下,顺便谢谢你那天帮忙。”她将那篮子递过来道:“这是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郑先生不要笑。” 郑司楚接过来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还要萧小姐破费。请进吧,只是家父尚未醒转。” 萧舜华走了进来。老吴见这回的访客是个年轻美貌女子,而且是孤身一人,看衣著也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之女,不由甚是惊愕,心道:“少爷当初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看不上眼,没想到原来早有人了,真看不出他。” 郑司楚领着萧舜华向里走去。到了卧室门口,刚开了门,萧舜华见里面躺着个人,便低声道:“郑先生,那是令尊大人么?” 郑司楚也小声道:“是啊,昏迷了有两个月了。” 萧舜华脸上闪过一片阴云,低低道:“不要打扰令尊大人了吧,希望他早日醒来。” 郑司楚见她接下来肯定是要告辞了,心中不知怎么极是不好受。他只盼着萧舜华能多呆一阵,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怔了怔,他忽然道:“萧小姐,你在学校是教什么的?” “国文。” 一缕微风将萧舜华的鬓发吹得有些乱。她捋了一下,微笑道:“郑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听到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郑司楚心头又是一阵烦乱。平时他也不算个笨嘴拙舌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萧舜华跟前总是那么说不出话来。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送你。” 萧舜华迟疑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吧,郑先生你要照顾令尊……” 其实也并不要照顾什么。不过这句话终究不能说,郑司楚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要紧。” 他们默默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外,萧舜华抬起头,又是嫣然一笑道:“郑先生,请回吧,不必送了。” 其实在郑司楚心里,送她是愿望而不是义务,不过萧舜华都这般说了,他也没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萧舜华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顿了顿,道:“萧小姐,多谢你来看望家父。”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话太客套了,所以显得生份。但萧舜华显然并没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发,小声道:“郑先生,有句话也许有点冒昧,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令尊大人……” 她的发丝黑亮如鸦翼,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当她雪白的手指捋过发丝,指缝间就仿佛流过一缕泉水,说不出的柔美。郑司楚看得有点痴了,都没听清萧舜华在说什么。萧舜华见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点羞涩,颊边飞起一片粉红,嗔道:“郑先生。” 她的声音把郑司楚从怔忡中唤了回来。郑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道:“真对不起。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萧舜华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郑先生,家父颇好医道,我从小跟随家父,也约摸学了一点。” 郑司楚“啊”了一声:“原来萧小姐也懂些医术。” “说不上懂。医道有‘望闻问切’四字,我虽然没学成什么医术,不过对‘望’字多少有点心得。”萧舜华沉默了一下,才道:“郑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无病容。” 如果谈论的不是父亲,郑司楚只怕会笑出来。父亲昏迷在床,全无神智,难道这还不叫病么?显然萧舜华的医术实在太过蹩脚,不值一哂。不过既然是萧舜华说的,他也不能取笑,顺口道:“那家父是怎么回事?” 萧舜华有些犹豫了。她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家父说过,说世上有种异术,可以使旁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 郑司楚怔了怔,道:“有这种异术?” 第69章 曲中锋芒3 这种异术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能够让别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岂不是世上第一厉害的本事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有这等本领。萧舜华却也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没见过,只是他说他曾见古书中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但萧舜华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这种异术,有什么解救的方法?” 萧舜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听家父说过,这种异术虽然厉害,却并不能长久,一般过个一两天也就失效了。不过……”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郑昭昏迷已经两个月了,显然与一两天失效不符。郑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萧舜华已叫过一辆马车。她上了车,又淡淡一笑道:“郑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谢谢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复。” 她要走了。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道:“萧小姐,再见。” 看着萧舜华的马车渐渐消失,郑司楚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舜华和他现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仅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萧舜华还会不会来,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萧舜华在哪个学校教书。即使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军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战场都上了好几回,挺枪拼杀时的豪气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了。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程迪文的声音:“司楚,你来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当。”随着声音,程迪文拎着一个果篮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没事么?怎么坐这般大一辆车。”却不由有点心虚。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蒋夫人,顺便来看看老伯。老伯现在怎么样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仍是这样。” 程迪文也没再说什么。郑昭这场怪病来得实在突然,郑司楚被开革退伍不久又遇到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原本他对郑司楚出了偷袭楚都城的主意害得他也被开革退伍多少有点恼怒,但看到郑司楚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什么芥蒂了,只觉自己因祸得福,这个好友却从国务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里照顾病人。郑司楚在军事上的才学程迪文比谁都清楚,他也一直坚信这个好友会成为不世出名将,可现在郑司楚已经被断绝了这条路,实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郑昭,把那一篮水果放好后道:“对了,司楚,你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儿去接蒋夫人吧。” “蒋夫人是谁?” 程迪文打了个哈哈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 不论是蒋夫人还是花月春,对郑司楚来说都是一回事。他道:“怎么了?”见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连花月春都没听说过。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动天下。你听说过闵维丘吧?” 闵维丘是当代大诗人,不过现在云游天下,也不知行踪,如果活着的话只怕已经有八十岁了。闵维丘的诗盛传一时,郑司楚当然听说过。他道:“怎么了?” “闵维丘当年给花月春写过两句诗叫‘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你听听,闵维丘觉得他被贬出都城时能听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顾,可见对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尔才打听到她的下落,请她来指导。听说,她已经几十年不唱曲了,难得一闻啊。”程迪文说到最后,摇头晃脑地大是陶醉,似乎郑司楚不去听听花月春的歌声,此身白活了。 闵维丘的诗句至今在酒肆歌楼里常常听到,听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郑司楚不禁也来了兴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见识一下。你这个官可真是事必躬亲,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干笑道:“蒋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没点诚意,她哪肯过来。” 郑司楚向正在煎药的戚海尘交待了两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车。雾云城是经营数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数十万,他们这辆车在城中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来吧。” 这个小院子隐没在一条深巷中,墙很高,墙头上也长满了瓦松。郑司楚跳下车,程迪文小声道:“小心点,蒋夫人好静,也不要失了礼数。”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就算对顶头上司都没有这样奉承过,看来他对这个原名花月春的蒋夫人是尊敬已极。郑司楚更有兴趣了,也小声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铃,一会儿一个干瘦的汉子前来开门。一见程迪文,这汉子鞠了个躬道:“程大人,您来了。” 这汉子礼数很足,程迪文却也还了一礼道:“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么?方便的话,请蒋夫人启程。” 那汉子看了看身后的郑司楚,道:“这位是……”程迪文忙道:“这是敝友郑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蒋夫人之名,与我同来恭迎蒋夫人的。”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必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蒋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程大人笛技绝伦,郑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谢郑公子移玉,请入内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启程。” 石琴仙转身已走了进去。郑司楚见这宅院很小,正厅更是逼仄,挤三四个人就快要连转身都不成了,小声道:“迪文,我们在院子里等吧。”程迪文显然也发现要在正厅坐下实在太挤了,轻声道:“是,这儿等。” 院子虽小,但布置得着实清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一染。沿墙种了几本花木,开得也甚好。郑司楚心道:“这蒋夫人虽然出身歌姬,家里倒是不俗。”共和国人人平等,但人与人毕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纵然郑司楚这样想,旁人也对他这个国务卿公子视若天人。在他眼里,歌姬无非是在酒楼给人唱个曲换钱,难脱三分俗艳,没想到蒋夫人曾是名动天下的歌姬,家里也不见宽裕,但布置却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几本掩映在翠竹间的红花,却听得有个女子道:“两位公子亲来,实在令小妇人感激莫名。” 第70章 曲中锋芒4 这声音娇脆如莺啼,郑司楚呆了呆,扭过头,却见石琴仙扶着一个穿着蓝布外套,梳了个发髻的老妇正走下楼来,这老妇竟是个盲人。一时间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只在不住打转,忖道:“刚才说话的少女在她身后么?为什么不露面?”一边程迪文却深施一礼道:“蒋夫人,有劳您了,迪文实在有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小妇人能在衰年得见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郑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还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被蒋夫人夸了一句,程迪文脸上也登时光彩照人,多半兴奋莫名。郑司楚看得好笑,他这时也才听得仔细,那声音正是蒋夫人发出的。蒋夫人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太大,但起码过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却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仍旧如此动听。他正在胡乱想着,却听蒋夫人道:“听说还有一位郑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郑公子是哪一流门下?” 郑司楚被程迪文硬派了个“奏笛好手”的名目,此时听蒋夫人说起,不由有点脸红。程迪文的吹笛之技确实高明,蒋夫人对他青眼有加也难怪。可自己那种笛声在她听来只怕与狗吠差不多,何况还要问自己是哪一流门下。自己吹笛,其实是照着程迪文编的那本书瞎练,难道说“程迪文门下”不成?他瞪了程迪文一眼,躬身道:“蒋夫人见笑,在下本是武人,只不过初学乍练,难登大雅之堂。” 听郑司楚说到“武人”,蒋夫人那无神的双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她微笑道:“郑公子是武人么?小妇人当初所见的笛技名手,也有不少便是武人。” 郑司楚道:“蒋夫人,当真不是在下自谦,我于此道只是初学,并无什么心得。” 蒋夫人脸上仍然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慢慢道:“郑公子,音律之道,亦有别才,非关学也,其实天份极是重要。武人的手指灵活有力,所以武艺高强之人,学笛往往能事半功倍。”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程公子,有劳您大驾光临,请启程吧。” 请蒋夫人先上了车坐下,程迪文和郑司楚才上了车。那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上了车,自己又出来坐到了车夫边上。虽然共和国号称人人平等,公子小姐一类的称谓早已废止,但蒋夫人却一如往昔,而石琴仙恐怕也自认是下人,不敢与蒋夫人并坐吧。坐在车里,郑司楚正想着,忽听得蒋夫人道:“程公子,不知那套大曲已编得如何了?” 程迪文道:“别个还好,就是在第三部合唱中,有一段协奏我总是加不好,每次吹来都觉突兀,好像……好像笛孔里塞了半斤猪油。” 他对这套大曲下了很大的心血,也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戏。别个还好,但第三部有一段笛子协奏,因为是他自己吹的,因此更为看重,可是吹出来却总是与歌队配合不好,因此才想请蒋夫人听听。蒋夫人听他打了这般一个比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脆嫩无比,光听声音,一定会以为那是韶龄少女发出的。她道:“程公子,您不妨先吹给我听听。” 程迪文早就想吹了,听得蒋夫人这般说,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支笛子道:“蒋夫人,那我先吹一段,您帮我听听有什么不恰之处。” 他将笛子凑到嘴边,手指轻轻一动,一串音符登时飘了出来。郑司楚知道程迪文的笛子吹得极好,见他手法更见纯熟,定然是到了礼部后更有时间练习,笛技也越发长进。只吹了几个调子,程迪文将笛子放下了,道:“蒋夫人,这是这儿。单独听也不觉难听,可是放到大曲里,总觉牴啎凿枘。” 蒋夫人听得已是出神,等程迪文收了笛子,她道:“程公子,您奏笛之技,已是妙绝天下,小妇人所闻,大概只有一人能胜过程公子少许。” 程迪文道:“真的?蒋夫人,那人是谁?”他向来以吹笛自诩,听蒋夫人听起居然只有一个人能超过自己,不由又惊又喜,也有几分不服气,想的便是找那人切磋一番,假如那人真的胜过自己,便可多加揣摩学习,以期有朝一日超过他。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此人已然故去快二十年了。”她的声音娇俏甜美,此时却突然显得沧桑无比。程迪文心道:“原来他已经死了,我大概仍是天下第一。”可不知为何并没有愉意,反觉得见不到那个超过自己的人大为遗憾。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您的手法已极之纯熟,无可指摘,现在听来也听不出什么不当之处,不知您为何要觉得在大曲里会牴啎凿枘?” 程迪文摸出丝巾来擦了擦笛子,将笛子收好,这才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了。这一段用的都是宫调,原本应该极为和谐方是,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低头想了半晌,才道:“现在小妇人也想不出来,只怕要听程公子在大曲中吹奏出来方才明白。” 郑司楚在一边听蒋夫人和程迪文在谈些音律之事,大感兴味索然。蒋夫人与程迪文越谈越深,宫商角徵羽的接连不断,郑司楚粗通音律,也只能听懂个一两句,大多不明所以。他看着蒋夫人的面庞,虽然她的面相并不如何美貌,但声音着实美妙动人,年轻时恐怕只凭这声音就让她增添了无穷魅力。只是现在她终究已经老了,看着她那副老妇的模样和那种娇脆的声音,简直显得诡异。 这时车子停下了。程迪文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蒋夫人,已经到了。请您还是实地听一下,为我指点迷津吧。” 程迪文和郑司楚先行下车,那石琴仙已跳下前座来扶蒋夫人出车,程迪文小声道:“司楚,你今天可有耳福了,蒋夫人会与我合作一曲,哈,你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了。” 程迪文的笛子旁人确是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不过郑司楚倒是听过很多次了,但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他也不禁有点兴奋。闵维丘这人诗句遍传宇内,但其人眼高于顶,据说向来不用正眼看人,连他都对蒋夫人推崇备至,看来蒋夫人的歌声当真妙绝天下了。 他跟着程迪文走向一幢大屋。刚到近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大约总有七八种乐器正齐齐发声,甚不中听。他们刚进门,却见当先有个正在抚琴的干瘦老者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忽然脸色一变,一下站起。郑司楚正在诧异这个老者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恭敬,却听得他声音颤颤地道:“花……花月春姑娘,你也来了!”郑司楚这才明白他原来认识蒋夫人。这老者的年纪与蒋夫人相仿,想必当年便知道花月春的名字。 第71章 曲中锋芒5 蒋夫人虽然看不到,耳朵却更为灵便,听得了这老者的声音,微笑道:“小妇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请不必多礼。” 那老者抢上几步,伸手想来扶蒋夫人,却又缩了手,急急道:“花……蒋夫人,我真没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锡,当初听得你的歌声,至今犹在耳畔,不知不觉,已有三十年了。”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却正值少年,想必当初听了花月春的歌声,魂梦与之,想到了现在。虽然他年纪已然不小,但此时说来却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见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请坐吧,蒋夫人是来指导一下我们这支大曲的。” 待王锡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对蒋夫人躬身施了一礼,道:“蒋夫人,请您先听一下我们的合奏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请。” 程迪文虽然是礼部官员,而坐在这里的都是乐手,他倒毫无架子,也去了个位置坐下。那王锡想必是以琴声指挥乐曲的,先站了起来,也不顾蒋夫人看不到,先向蒋夫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拨了下琴弦。铮铮两声,登时八音纷呈,各部乐器同时响了起来。那些乐器乱响时很不好听,但一有条理,便优雅雍容,极是动听。郑司楚才听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惊,心道:“没想到迪文居然还有这等大才,真看不出来。”程迪文在军中当行军参谋时,最擅长的便是战后汇报,别个都不算出色。不过他编排这套大曲,却当真出色当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许他现在才算一展所长。他听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边的蒋夫人,却听蒋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赞许之色。 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全篇奏完要好长一阵,此时已转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锡的琴声为主导,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声越来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声。郑司楚本来觉得自己的笛子学得也已入门了,隐隐觉得不会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时一听才明白过来,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测,哪里是他这种刚入门的三脚猫功夫可比,指法、运气,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以前他对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觉大家都是吹个响,现在下了点功夫,已窥门径,才发现其实程迪文的笛技远在他之上,两人之间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听越是惊心,正在这声,却听得笛声中又是铮铮几声,琴声复振,而随着琴声,一队少女曼声高唱: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这是一首歌颂大统制功绩的赞歌,只是文辞嫌古雅些,一般人也听不出来,只听得懂“其乐融融”、“天下大同”之类。共和国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与当初连年战乱相比也的确可称得上盛世了。郑司楚听那些少女歌声齐声唱来,歌声在雍容中更带了几分脆甜,也更动听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文定是挟带私货了,让那些少女唱这么响也难为她们。” 唱完这一段,大曲却没有继续下去,程迪文站起来道:“蒋夫人,便是这里。歌声一歇,我的笛声便一下显得突兀,直到后面才算好。我本来以为是音调太高,可是若调低了,笛声便被歌声盖住,仿佛嘎然而止,更显突兀了。” 听时郑司楚也没听出什么门道来,此时待程迪文一说,他回想起方才听时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说,在那队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时,程迪文的笛声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过他对音律实在没什么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闭上了双眼,默默沉思着。半晌,忽道:“程公子,请您与我来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转向王锡道:“王先生,请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锡不弹琴时,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蒋夫人看,听得蒋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时喜不自禁,张开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重复个十七八遍。 程迪文将笛子凑到嘴边,吹了几个调子,王锡又轻拨琴弦。随着笛声与琴声汇合之际,蒋夫人的歌声也起来了。歌声虽然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听来却如水乳交融,竟是说不出的和谐,程迪文的笛子还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郑司楚不由暗自称奇,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术业有专攻,旁人都看不出门道来。” 蒋夫人唱到“公”字,声音刚落,旁边那队人尽都鼓起掌来,王锡更是涨红了脸站起来叫道:“蒋夫人,王锡今日得闻清歌,余生无憾矣。”看样子,似乎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程迪文待他们都静了些,才道:“蒋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丽为宗,转入商声或角声,稍不注意便显得剑拔弩张,声调凄厉了。此曲雍容典雅,却不能算清丽,而此歌开头一字为入声,声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声便觉突兀了。” 程迪文听得大有兴味,追问道:“是啊,那蒋夫人您唱来为何全无此感?” 蒋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为歌,有时候便要随机应变。程公子方才听小妇人唱来不觉突兀,只因我将‘日’字用平声唱出,下句的‘沧’字却用了去声。因为这两字皆是首字,声调虽变,却听不出异样。” 程迪文“啊”了一声,叫道:“原来如此,以平声入,以去声承,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蒋夫人,听您一席话,当真茅塞顿开。”这个谜团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蒋夫人又道:“程公子,还有几处音应该改一改,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调子吧?” 郑司楚站在一边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了,不觉有点索然无味。乐曲奏起来时甚是动听,但练习时各练各的,着实不中听。在屋了呆了一阵,已觉得头大,而程迪文说到了兴头上,双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声和乐器声夹在一处,他感到头都有点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里,声浪轻了许多,也觉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树下,看着树皮上一队蚂蚁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边想着方才听到的那支歌。 第72章 曲中锋芒6 那本是一支民间小调,原本甚是粗俗,有什么“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类,后来填上词后成了赞歌,恐怕谁都不知原来竟是这等淫靡小调。想到这儿他不由失笑,因为他又想起了毕炜的事。毕炜在远征失败以前,曾经有百战百胜之名,结果远征楚国失败,旁人便又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论什么话,重复多了便有人信,天长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石琴仙的声音:“郑公子。”他转过身,却见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便立在他身后,他忙向蒋夫人行了一礼道:“蒋夫人,您也出来了。”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现在是最吵的时候,郑公子大概有点烦吧?” 郑司楚是因为听程迪文说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才跟了来的,但练习时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心烦了。被蒋夫人一语道破,郑司楚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蒋夫人见笑了,我于音律实是一知半解。” 蒋夫人笑道:“其实小妇人也觉得练习之时实在太烦。少年时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现在老了,就好个清静,所以能不听便不听吧。” 郑司楚听她直承自己也觉得练习乐曲时心烦,不由奇道:“蒋夫人现在不爱听曲么?” 蒋夫人道:“乐者好音律,却不好不成曲调之声。其实武人也是一般,百胜之将,神武不杀,如此方可称武者。” 这想必是当初她还是花月春时武人跟她说过的话吧,郑司楚没想到蒋夫人居然会提到这等事。与乐曲相比,他对那个曾向蒋夫人说这席话之人更感兴趣。他道:“蒋夫人,不嫌冒昧的话,请问一下夫人昔年认识哪些有名的武人?” 蒋夫人道:“小妇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认识的也是前朝武人。现在共和国了,似乎不太好说这些吧。” 共和国有禁令,一律不能谈论前朝之事,所以对于覆灭并不是很久的帝国,郑司楚这一辈人几乎已全然不晓。他心头一动,笑道:“此时也并非谈论,不过私下略有涉及罢了。我听得旧帝国有位大帅名谓楚休红,不知蒋夫人可曾见过?” 蒋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人出名之时,小妇人便再不曾见过他。据说他微时也曾与我见过面,不过那时小妇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这才道:“因为楚帅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极少饮宴,因此他根本没来召过我陪宴。” 蒋夫人在当初做歌姬时,原来还要陪宴,这等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事。郑司楚不由暗自叹息,如此说来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了。其实他对那位大帅楚休红的生平颇有兴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结局如何。这个人曾经名满天下,又毫无声息地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蒋夫人虽然与他不熟,至少还听到过这名字,再过些年,大概连这名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郑司楚道:“那蒋夫人较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蒋夫人抬起头道:“帝国先前有龙虎二将,以及武侯最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过我见的人里,武侯的奏笛只可称为第三,还有……还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时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根本听不到了,一边石琴仙咳嗽了两声,想必觉得蒋夫人说得有点越出边际。蒋夫人也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郑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异,多加练习便有进益。郑公子若有兴,不妨为小妇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时,郑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时他对这个老妇有点莫名的好感,他从怀里摸出铁笛笑道:“蒋夫人,那我就献丑了,请不要见笑,我刚学会几段呢。” 他现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便凑到唇边吹了起来。他吹起来手法远没程迪文纯熟,好在《秋风谣》曲调很简单,他又吹过几遍,总算没有什么纰漏。一曲吹罢,他放下笛子,正想听听蒋夫人有什么话,一眼却见边上的石琴仙眼中有点讥嘲之意,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心知自己真是在献丑了。石琴仙跟随蒋夫人多年,又以“琴仙”为名,多半也是个音律高手,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奏笛之技当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蒋夫人,见笑了。” 蒋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错。不过,郑公子,您大概疏于练习吧?” 蒋夫人说得客气,但郑司楚更觉不好意思,干笑一下道:“以前虽然会一点,可是一直没有多练,也就是最近才练了练。”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难怪。我只是奇怪,郑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这曲《国之殇》中却大有英气,小妇人已很多年未曾听得了。” 郑司楚怔了怔,道:“《国之殇》?这曲子是叫《秋风谣》啊。” 蒋夫人也怔了怔,反问道:“是叫《秋风谣》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乐曲都会犯忌,郑司楚不由大感诧异,问道:“这曲子有什么不妥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此曲本是帝国军军歌,流传极广,共和后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这个名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是军歌啊。郑司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吹出来会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他本以为是自己手法拙劣,没想到其实是这曲子应有之相。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军中,与这支乐曲有点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应有的曲风来。这时蒋夫人又道:“郑公子,您对奏笛其实甚有天份,若是有兴趣,常来舍下坐坐,小妇人虽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郑司楚听得蒋夫人说自己对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为兴奋,道:“是么?蒋夫人,您说我能超过迪文么?” 蒋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缘。程公子对奏笛一道,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郑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练习,我想应该不下于程公子。” 虽然蒋夫人说得宛转,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出来,自己在吹笛上实是不可能超过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点不服,但蒋夫人都这么说,他总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过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谢蒋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来请教。”术业有专攻,自己虽然在兵法弓马上远远超过程迪文,但程迪文终究有一样本事自己是望尘莫及的,也算公平。 这时石琴仙突然眉头一皱,小声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点麻烦。”他耳力极聪,已听得屋中的合奏又有点不协。蒋夫人也听出来了,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对不住,小妇人又要去听听。” “蒋夫人请。” 看着石琴仙扶着蒋夫人走回屋中,郑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转念着:“原来是军歌,原来那是帝国军的军歌啊。” 这曲子改成《秋风谣》后就只剩下凄楚,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就仿佛宝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团锈铁,但一旦磨砺过后,便又锋芒毕露。萧舜华说过,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郑司楚也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73章 兵不厌诈1 方若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的胡继棠,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胡继棠,原名胡仲继。在前朝覆灭前夕,他还仅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只是在策反东平一仗中立下奇功,这才成为领兵军人。现在在五上将中也名列最末,结果这一次他却成了主将,自己和毕炜这两个排在他之前的上将军成了他的副将。可是这个安排是大统制亲自颁布的,方若水对任何人都可以不服,对大统制却不敢有丝毫违背。不过,毕炜新败,这回成为副将也算是戴罪立功,可自己难道也陪着他承担上次战败之责么?何况对于此次远征,他心中并不看好。毕炜远征失败,那是前年的事了。固然这一败仗使得共和军颇伤元气,但为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之患,应该趁热打铁,马上发动第二波攻势才是。他不明白大统制为什么决定要晚一年,而且这一次要出动一支如此庞大的远征军。 胡继棠这时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淡淡道:“毕将军,方将军,此番远征,继棠忝为主将,实是有愧。然任务已下,我等唯有精诚团结,两位将军皆是百战宿将,方能众志成城,以克全功,还请两位将军恕我僭越。” 方若水还没说什么,毕炜已向胡继棠拱拱手道:“胡将军,毕炜败军之将,实不堪言战。蒙大统制不弃,毕炜唯胡将军马首是瞻,不敢有违将令。” 方若水的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毕炜。毕胡子这人最不能容人,当初连邓沧澜拜帅,他却只是上将军,背后也隐隐嘀咕了几句,不过现在他倒是毫无不满之色,说得还如此客气,方若水心中虽然不愿,也只得拱拱手道:“胡将军,请不必过虑,方若水亦听从胡将军分派,绝无二话。” 胡继棠道:“继棠岂敢如此无礼。然军令贵一,只能委屈两位将军。此战功成,首功归两位上将军,继棠唯有聊附骥尾而已。” 方若水暗自叹了口气。胡继棠这样说,自是不希望自己和毕炜二人离心。可他是主将,纵然谦让,最大的功劳仍然会是他的。不过胡继棠说军权贵一,各部要精诚团结也是对的,五德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现在是强弩之末,仍然极不好惹。毕炜就是因为轻敌吃了这般大一个苦头,无论如何,现在这一战是势在必得,不能犯毕炜的错误,就算自己心中不满,也只能把苦水硬咽落肚了。他道:“胡将军,方若水不敢多言,唯有以我军人的名义起誓,一切听从胡将军安排。”他话音刚落,毕炜马上道:“方若水之言深得我心,毕炜亦是如此。” 胡继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两位将军深明大义,继棠感激莫名。出师在即,请两位将军整顿本部兵马,随时准备。” 方若水道:“胡将军,最终准备几时出师?” “八月一日。” 毕炜怔了怔,方若水也是一怔,马上微笑道:“好计。”他本来觉得抢在收割之前出师可能会更好,但太早的话,共和军自己的补给都成问题,而那时秋粮未熟,五德营索性死了这条心,一意迎敌,反倒不妙。十月收割,八月出师,两月抵达西原。到时西原秋粮正熟,五德营既要收粮,又要迎敌,便有可乘之机了。事实上,西原一带多是牧民,唯有五德营屯田耕作,这正是示之以利,让他们首尾不能兼顾的妙计。他也是宿将,纵然对胡继棠后来居上有点不忿,但这点小小的不忿却已被胡继棠的算度冲淡得乌有了。 胡继棠脸上也仍然带着点笑意,道:“两位将军高明,在下亦是此意。若是抢在秋粮收割之前出师,叛军绝了此念,便一意迎敌。他们在西原经营已近四年,定然有不少余粮储备,因此这一年粮草失收不足以让他们面临绝粮之苦。但明明已可收割,却要迎战我军,他们便无从面面俱到了。而他们未及收割之粮又可为我军所用,因此实是一举二得。” 毕炜这时也算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好计。”将城池团团围住,待城中粮尽而降,那也是常用的战法,但劳师远征却不能如此,唯有速战速决。事实上前年他出发亦是此时,不过想要让五德营绝粮,恐怕远道而来的共和军先要粮草断绝,何况那一次连楚都城都没见到远征军便已溃败,所以他也根本没打算用围城的战术。先前想的是趁楚都城收取秋粮前兵临城下,但胡继棠考虑得显然要更远一些,因此在秋收前出兵,需要动用的是往年存粮,而上次一败,离楚都城相对最近的西靖城辎重丧失殆尽,粮秣问题对共和军来说更为迫切,所以胡继棠最统采取的这个策略应该是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的。 方若水想了想,又道:“西原一带的那两个可汗已联系过了么?” 胡继棠道:“去思然可汗处的使者已然回返,说思然可汗已将金印接下。去定义可汗处的使者虽未回来,但羽书已至,也应没有意外。” 西原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这两支势力不可等闲视之。上一回毕炜带了册封的金印前去,结果金印尚未送到,便先行溃败,两颗金印都丢了,因此这一回胡继棠谋定而动,先让使者出发。方若水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他们只消按兵不动,便是我军的臂助。”方若水身经百战,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五德营在西原已经立足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没有动他们,说明五德营定与这两位可汗有过约定。方若水最担心的便是五德营说动了这两个可汗,万一他们三方合力,共和军再想动五德营便难了。听胡继棠说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已接受册封,至少就不会在共和军出兵时背后下刀,这后顾之忧便可解决。 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蛮夷之辈无信无义,万万不可相信,因此不能掉以轻心。好在定义可汗的位置在西南,距离尚远,不足为虑,倒是思然可汗的部族,等我军攻到了叛军所在,他便在我军后方了,万一这时他捅上一刀,那我们便要腹背受敌。”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胡将军,你听到什么风声了么?” 第74章 兵不厌诈2 不是听到风声,而是胡继棠准备一举解决思然可汗。毕炜在一边想着。虽然对于胡继棠八月出师的目的他理解得慢了一拍,但这句话他却比方若水更能听出背后的深意。思然可汗比定义可汗要弱,从兵法上来看固然应该结弱抗强,对思然可汗以笼络为主,但思然可汗的仆固部位置在西原东北部,共和国势力想要如昔年的帝国一般突入西原,思然可汗便成了最初的阻碍。而胡继棠这人,因为有过征倭的先例,对这些异族向来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所以他不会信任那些西原异族的,多半在想着趁机解决掉思然可汗。只是这个时候对思然可汗下手,未必早了点,恐怕会逼得他与五德营联手。如果是以前,毕炜定然要反驳了,但现在他身为戴罪立功的败军之将,实在不好,也不愿开口。 胡继棠看了他们一眼,先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才道:“不是什么风声。兵法有云,劳师远征者,必于国力有损。所以既然出兵,就应该一举解决诸般后患。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人在西原盘踞已久,趁这机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方是上上之策。” 这话一出,方若水和毕炜都是面色一变。毕炜虽然猜到了他可能会趁此机会解决思然可汗,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连定义可汗也想吃掉。方若水沉吟了一下,慢慢道:“胡将军,你考虑到辎重补给的问题么?” 定义可汗拥兵五万,思然可汗的兵力则在三万以上。想一举解决掉这两人,此番共和国远征只怕要出动十万以上大军不可。虽然共和国的总兵力有近二十万,但实在不可能会动用一半去做如此漫长的远征,事实上以共和国当今国力,出动五万人已是极限了。胡继棠淡淡道:“自然,我们所能动用的兵力,应该也就是五万。” 方若水皱起了眉:“五万兵,就算再精锐,能够同时对付西原各部么?” 胡继棠终于笑了起来:“自然,一下子是吃不掉他们。不过,假如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五万和三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万了。” 反间计! 毕炜险些要叫出声来。胡继棠一定在用反间计,只是他猜不出胡继棠有什么办法能让思然可汗和定义可汗斗起来。虽然这两股势力向来不和,但双方都是西原举足轻重的力量,就算定义可汗不顾一切将思然可汗消灭,结果也一定是由于阿史那部损失惨重,反而让第三方势力崛起。这一点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肯定想得到的,所以这些年来西原反倒相当平静。现在胡继棠说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会自相残杀,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方若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胡将军,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先斗起来?” 胡继棠的嘴角仍然带着点笑意:“前朝收伏西原,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不知两位将军可曾读过当时的史料?” 毕炜怔了怔。他虽然不算是不学无术的人,但并不爱好读书,就算读也不会读关于西原的书。方若水在一边道:“当时西原诸胡皆臣服于一个名为泰如氏的大部。泰如氏有数十万之众,极为强盛,而且兵势极强,屡屡东犯帝国之境。然而有一年发生了一场大瘟疫,牧畜死伤大半,开春时又祸不单行,下了一场暴雪,以至于幼畜也死了许多。泰如氏要所属各部加倍上贡牛羊,于是帝国立即出兵,收买了两大部落反水,一举将泰如氏驱出西原。此战过后,西原纳入帝国版图。” 胡继棠道:“方将军果然渊博。那两个部落正是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西原不像北狄,部族甚多,诸胡大多以游牧为生,所以一旦发生瘟疫,各部就会你争我抢,这也是以往西原边患不象北狄一般严重的原因。五德营叛军在西原屯兵耕种,以推广农耕来招揽几个小部落,但大多数部族仍是以游牧为主。假如再有大规模的瘟疫发生,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自顾不暇,就算与叛军有过密约,也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 方若水怔了怔,一时想不通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毕炜的眼中却是一亮,低低道:“胡将军,难道这一步棋已经下了?” 胡继棠仍然高深莫测地微笑着道:“好叫毕将军得知。缓了这一年,正为此举。前几日密报已至,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牛羊已病死了大半,等如火药已装好了引线,只等我们点火了。” 这句话一出口,方若水终于恍然大悟,心头亦是一阵阴寒。原来大统制晚了一年才进攻,不仅仅是为了做好准备,还因为花了一年在西原散播疫毒。他根本没想到大统制会出这等阴毒的计策,牛羊是西原游牧部落的根本,这种计策有效是有效,但带来的后果却是会让西原各族死伤大半。 所谓兵法,并不仅仅是两军交战而已,还应该考虑到长远。他还记得当年学兵法时便听老师说过,兵者不祥,因此不可伤害民众,否则纵然得计于一时,却因为民心丧尽,终会自食其果,因此战略与战术之间有时水火不容。现在这条绝后计固然极为高明,但如果走漏了风声,那么除非将西原人等斩尽杀绝,否则西原之人知道后会同仇敌忾,与中原势不两立了。胡继棠是仅仅从战术出发,但从战略角度来看,此计后患无穷。 他正想劝告,却听毕炜赞道:“好计!好计!胡将军,真不愧是你啊。” 毕炜正在赞不绝口,胡继棠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岂敢,我怎想设下如此深远恢宏的计谋,这是大统制一手拟定。” 一听是大统制定下的计,毕炜更是赞叹不已。方若水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他知道,如果是胡继棠的主意,自己还能提醒他一句,不能因为眼前利益而丧失西原民心,这样会造成难以估算的后患。可听得那是大统制定下的,他也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嘴。 既然是大统制定下的,那么定然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心里想着,也只能如此想着。 ……******************************** 第75章 兵不厌诈3 薛庭轩正看着眼前那两头刚倒下的牛,一匹马已如飞而至,马上的正是司徒郁。 “薛帅,思然可汗要我们加派牛医……” 司徒郁的话只说了半句倒停住了。司徒郁出生在西原,会说西原各部的土语,因此薛庭轩让他担当联系各部之责。上个月,思然可汗部中突然有牛羊大片倒毙。对于西原以游牧为生的各部而言,牛羊不仅仅是财富,也是赖以生存的食物。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部族生存下去都有问题。以往也曾有过这等情形,而这也是西原各部屡屡发生征战的起因。五德营虽然不把畜牧放在首位,但军马众多,而且农牧也需要牛只,因此薛庭轩对军中兽医颇为重视,以往也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不过这几个月来楚都城的牛羊马匹屡屡染病,那四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也为此所苦,营中的兽医忙得不可开交,仍然制止不了畜疫的漫延,这时候如果再把兽医派到仆固部去,只怕要自顾不睱。 薛庭轩仍然看着面前。这两头牛正是去年从仆固部中借来的一百头牛中的两头。五德营来到西原,马匹还有不少,但牛却一直十分缺乏。虽然马也能耕田,但真正用于农耕时牛毕竟得力得多。薛庭轩本来打算以从思然可汗那里借来的这一百头牛做种牛,只是仅仅过了一年,繁衍的小牛还没多少,偏生遇上了这等事。 司徒郁见薛庭轩默然不语,只道他不曾听见,又小声道:“薛帅,若是不派的话,只怕会得罪思然可汗。” 薛庭轩忽然道:“思然那边畜疫情形如何?” 司徒郁叹了口气:“十分严重,牛羊倒毙极多,大概快有三分之一了。” 薛庭轩淡淡一笑道:“只怕,假如我不派,他就会要我立刻还那一百头牛。” 一百头牛对仆固部来说自是杯水车薪,派不上大用,但对于五德营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司徒郁没有说什么,却也知道薛庭轩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五德营与仆固部刚结成秘盟的话,思然可汗只怕已经发兵过来抢了。薛庭轩接道:“司徒先生,请回复思然可汗,我即刻加派人手,务必让仆固部渡过难关。” 薛庭轩答应得如此痛快,司徒郁倒有些惊异。他道:“可是,薛帅,我们人手够么?” “想要全保住当然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牲畜较少,就算死绝了,也不过一两百头。”他顿了顿,又道:“何况,阿史那部也刚派了人来。他们听说我们的牛医有独得之秘,也请我们前去帮忙。” 司徒郁睁大了眼:“定义可汗那边也有人来?” “是啊,这一场畜疫十分厉害,只怕要席卷整个西原。” 司徒郁只觉一颗心如石头般沉了下去。他已听得朱先生发来密报,说共和军正在准备大举攻来,此番只怕会动员数万之众。眼看大兵压境,却屋漏偏逢连宵雨,后院起火,发生了这般一场大瘟疫。他的嘴唇都在颤动,小声道:“薛……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你怕了?” 司徒郁苦笑了笑。现在他都快要急疯了,可薛庭轩却依然如同没事一般。他道:“薛帅,你有办法了?” “这是天助我也。” 司徒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事态已如此危急,就算共和远征军不来,明年开春后春耕也是个让人担忧的问题,无论怎么看,他都想不出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上天之助。他道:“薛帅,愿闻其详。” “这次畜疫,主要针对牛羊,对骡马影响并不大,对不对?” 司徒郁点了点头。畜疫也有很多种,这一次正是针对牛羊,马匹死得不算多。但这也仅仅是不幸中的万幸罢了,又怎能算得上天助。他道:“薛帅,恕卑职愚钝,仍然想不通。” 薛庭轩眼里闪过了一丝狡狯:“本帅已有计了。此间更无六耳,而此计也要着落在司徒先生身上。此计得成,当能一举数得,五德营一飞冲天,指日可期。” 也许是薛庭轩出乎意料的镇定乐观,司徒郁只觉心境也好了许多。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大帅足智多谋,也许他真的能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他道:“那我们召集众将,一同商议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这次不必了。” 以往五德营有什么计谋,都会召开军机会商议。这是五德营的惯例,上一次毕炜突袭,尽管薛庭轩早已有了周密安排,还是让苑可珍以自己的名义将这计谋提出来大家商讨。听得薛庭轩说不再商讨,司徒郁不禁有些吃惊,迟疑地道:“那要不要和苑先生商量一下?” 苑可珍是薛庭轩身边的第一参谋,还要承担工具制造之职,可以说是薛庭轩的左膀右臂,在五德营的实权其实还在陈忠之上。但薛庭轩却仍是轻声道:“此计不传六耳,不能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知晓便已足够了。” 看来是条秘计。司徒郁的眼里开始闪亮。薛帅将此计只告诉自己一人知道,看来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也低低道:“卑职遵命,请薛帅明示。” …… 虽然近期牲畜大批染病倒毙,但思然可汗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忧虑。牲畜暴发瘟疫并不是一件少有的事,几乎每年或多或少都会有疫病流行。这一次的瘟疫虽大,好在主要在牛羊中流行,马匹染上的不多,何况族中肉干积存不少,尚不足以引起恐慌。等天气转凉后,畜疫定然会有所好转,真个不行,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征伐一些不服命令的小部族,抢一批粮草回来。至于眼前族中种种事务,自有突利去操心。这个妹夫忠心耿耿,又精明强干,他也绝对信任。 他坐在帐中,看着真珠姬正跳着一支新近编好的舞。这个宠姬身材曼妙无比,穿上轻薄的罗裙后更是飘飘欲仙,看着真珠姬一举手一投足不时露出的雪白娇嫩的肌肤,加上马奶酒在肚中翻滚,思然可汗只觉下腹不时涌上热流,嘿嘿笑道:“宝贝儿,快过来。” 真珠姬抛了个媚眼,正待纵体入怀,帐外的护卫忽地高声道:“大汗,突利大人求见。” 又来煞风景! 思然可汗虽然有些不悦,但突利要见,他是向来不会不当一回事的,毕竟他是个执掌仆固部的可汗,不是个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淫逸之徒。他正色道:“请他进来。”顺手在真珠姬屁股上捏了一把,小声道:“进去吧,等一回再来过。” 赫连突利走了进来。思然可汗也不站起,只是指了指一边道:“突利,坐吧。有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加派牛医前来。” 薛元帅还当真知趣。思然可汗提了提精神,笑道:“他倒是个晓事的。” 赫连突利抬起头,沉声道:“还有一件事。” 第76章 兵不厌诈4 “什么?” “司徒先生说,这等瘟疫不应突如其来,因此他怀疑是有人蓄意为之。” 思然可汗的脸也沉了下来。他虽然不把这场畜疫太放在心上,但赫连突利这话还是让他警觉起来。他道:“是什么人?是阿史那么?”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然凝重之极:“我本来也在怀疑。但派在阿史那部的细作前来报信,说阿史那部今年亦遭受了一场畜疫,牛羊损失甚重,应该就不是他们干的。” 思然可汗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司徒先生怀疑是谁?”损失了些牲畜固然让思然可汗心疼,但他更担心的是这件事是阿史那部在捣鬼。在西原,牲畜便是一个部落的命脉。假如谁有让另外的部落染上畜疫而自己却能幸免的本事,便等如扼住了旁人的喉咙。听赫连突利说阿史那部没这个本事,他不由松了口气。 赫连突利的眉头却仍是紧紧皱着:“司徒先生说,此事是中原派人来做的。” 思然可汗怔了怔,诧道:“不会吧,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 赫连突利喃喃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与中原结仇的乃是五德营,中原共和国想对付的也是五德营。可是五德营以农耕立国,牲畜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就算他们没有牲畜,无非是农耕时吃力点,并不足以威胁到五德营的生存。赫连突利精明睿智,这一点早就想通了。共和国有没有这个本事暂且不提,如果这是他们为了消灭五德营所布下的一环,那这条计也太笨了。 除非…… 思然可汗突然又道:“突利,司徒先生这么怀疑,可有证据么?” 赫连突利道:“大汗,司徒先生正是已擒获了一个奸细,说是要我们审问。” 思然可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冷笑道:“有个活人还不好办么?给他尝尝上天梯,马上就会说出来的。”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小声道:“大汗,此时不是那么简单。” 思然可汗见赫连突利说得郑重,诧道:“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中原人的兵法中,有一条叫‘反间计’,里面又有生间、死间之说。所谓生间,便是这间谍要活着回去汇报情形的,也就是细作一类。最难对付的便是死间,这等间谍已抱必死之念来给敌人下圈套。” 思然可汗虽然不是什么足智多谋之人,但此时也已明白过来。他道:“你说,这是个死间?” 赫连突利点了点头:“正是。中原一心希望我们不去帮五德营,而五德营却一心想要挑拨我们与中原为敌。所以依常理看来,中原实不必行这等计策,有七八成是五德营派来的死间。他们不以牛羊肉为主食,而兽医手段也高明,此计一来可以削弱我们各部力量,二来又能收买人心,三来还能挑拨各部对中原的敌意。” 思然可汗道:“若是五德营的死间,那便哈喇了,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赫连突利道:“但万一这真是中原派来的呢?我们若与五德营闹翻,便正中他们下怀。中原发兵攻入西原,若真个消灭了五德营,那下一步十有八九便指向我们了。” 思然可汗叹道:“突利,听你说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有什么主意,直说吧,听你的自是没错。”思然可汗对赫连突利言听计从,他自己没什么主意,却也知道突利定有好办法。 赫连突利上前一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小声道:“大汗,此事既然难以判明,不妨来个将计就计,就算是死间,我也要让他露出破绽。” ***司徒郁走进来时,不免有点不安。这条苦肉计瞒过思然可汗不难,但要瞒过赫连突利,他心中实在没底。思然可汗这个妹夫睿智过人,实非易与之辈。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难敌。此时他的心头又浮上了这句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想到的话了。但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得在赫连突利面前耍这个花枪。他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相信突利看不出自己的破绽,可是那个人呢?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毕竟,那也是五德营的一员,可是他必须担当起这苦肉计的一环。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一如平常,并不如何散乱,司徒郁不禁有几分佩服。两千余的五德营众,他当然不可能个个认识,但薛帅却仿佛人人都识得,甚至能够说出每个人的大概性情和专长!单只这一点,这个一手一残的年轻大帅便名下无虚了吧。也只能薛帅,能在两千余五德营众中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忠诚,坚忍,聪明,缺一不可。 “司徒先生。” 赫连突利的声音打断了司徒郁的思绪。他抬起头,只见赫连突利正站在金帐前向自己招呼,一张脸也喜怒不形于色。司徒郁抢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赫连台吉。”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是一副无喜无忧的表情,缓缓道:“司徒先生,此人便是贵军捉到的奸细么?” “回赫连台吉,正是。” “我家大汗要亲自审讯,请司徒先生入内。”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与薛帅估计的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也将是此计成败的关键。司徒郁扭过头道:“带进去。”他心中终究有些激动,声音也略有颤抖,他马上借着几声咳嗽掩饰过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司徒大人有点伤风了?” 赫连突利突然关切地问道。听到这种声音,司徒郁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最怕的就是赫连突利的关心,此人一旦用心,当真能明察秋毫之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赫连突利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势必会在那人身上减少注意。他伸手抵住下巴,又咳了两声道:“还好,昨天吃了碗姜汤,今天好不少了。” 这次草原上突如其来的大疫,使得各部牲畜损失惨重,有些部落已经开始在抢掠更弱小的部落了。有鉴于此,薛庭轩定下这条苦肉计,说这场疫病是共和军前来散播,为的就是让各部为争夺过冬的食粮而自相残杀,从而无法与五德营结为一体,他们也正好能借机远征。事实上,共和军的确已经在准备远征了。虽然共和军的消息封锁得很牢,可是要出动空前的五万人大兵团,完全封锁消息自是不可能。现在已是七月中,消息在西原一带隐隐约约也已传了有半个月了。这个消息,加上瘟疫的流行,正好使得这个说法丝丝入扣。事实上薛庭轩和司徒郁也的确怀疑过这场疫病是共和军有意散播,只是他们一来想不出到底怎么个散播法,二来也实在怀疑共和军是否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事。而他们既然怀疑过,无疑赫连突利也会有这等想法,所以这条计策就更有奏效的可能。 走进了金帐,赫连突利已上前,向着高坐的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将人犯带到。” 司徒郁连忙上前,也行了一礼道:“大汗,小人叩见。” 思然可汗扫了一眼,突然喝道:“大胆!” 第77章 兵不厌诈5 听得思然可汗的呼斥,司徒郁心头不由暗笑。因为薛帅便是这样说的,赫连突利必定会让思然可汗怒喝一声来先声夺人,然后再说出理由云云。这一切他事先与薛庭轩全都套过,现在这思然可汗居然和他们设想的一模一样,他实在有点忍不住想笑,但脸上仍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大汗,不知……” 他话未说完,思然可汗已向赫连突利怒喝道:“突利,你为何要带这等人过来?” 在司徒郁的设想中,思然可汗该是斥责他们伪造证据,想要嫁祸给共和军,却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但薛庭轩事先也设想过思然可汗不是这样反应,所以司徒郁并不慌乱。既然现在思然可汗并不是斥责自己,那他便闭上了嘴,静观其变。 赫连突利这时诚惶诚恐地上前,行了一礼道:“大汗,是薛元帅说,此人乃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的,被他们当场捉住,所以我让他们带来给大汗审问。” 思然可汗道:“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若真有这事,那可了不得。突利,你快问快问。” 赫连突利道:“遵命。” 司徒郁暗中松了口气。虽然与设想的稍有不同,但赫连突利会亲自审问这一点,他们仍是料到了。事实上,也只有这一点根本不必去料。 赫连突利走到那个被绑着的人跟前,缓缓踱了一圈,和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思然可汗说的都是西原话,而赫连突利说的却是极流利的中原话了。他说得和颜悦色,几乎不像是审讯,那个被绑的死间却声色不动,低低道:“小人名叫俞明录。” 赫连突利的声间越发和缓,这俞明录也是有一句答一句,言谈间并不露出破绽。司徒郁在一边听了几句,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心想薛庭轩临危受命,能带领五德营打下现今这一片天地,的确名下无虚,至少这一点知人善任之能便是一般人所没有的了。五德营中丁壮有两千余,总人口在万人上下,薛庭轩能挑出这余明录来担负起这件重任,自然此人非同等闲。 赫连突利与那俞明录说了一阵,突然转身道:“司徒先生可知我仆固部有七刑否?” 赫连突利与司徒郁对谈,为了让思然可汗听得懂,用的都是西原话,但这一句却是用中原话说的。司徒郁心中一震,忖道:“果然不出薛帅所料。”薛庭轩说过,赫连突利可能会在审讯时出言恫吓,他这话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让俞明录听到吧?司徒郁心头窃笑,但脸上也仍是声色不动,道:“在下不知。” 赫连突利道:“七刑者,第一叫‘撒斯尔者’,译成中原言语便是‘皮毛’之意。这是对犯下不赦之罪的人所下的刑罚,是以三日时间将活人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割成一条条细丝,却又不取罪犯性命,因此那罪犯是活活痛死的。此人犯下弥天大罪,只能以撒斯尔者来处罚。” 听得赫连突利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等酷刑,司徒郁只觉背后发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俞明录,却见他脸色煞白。司徒郁暗叫:“不好!”赫连突利词锋了得,如果任由他说下去,俞明录说不定真被他吓惨了。好在薛帅对此也早已有备,他躬身一礼道:“此人罪大当诛,只是,赫连台吉,若是被共和叛军知道我等如此处死他们派来的内间,只怕……” 赫连突利哈哈一笑道:“中原皇帝如此不仁不义,惧他何用?与其优柔寡断,不如大张旗鼓,以示我等精诚团结之心。自然,若薛元帅觉得与中原尚有转寰余地,那就不妨将这内间带回去自行处置便是。” 司徒郁的心登时沉了下去。薛庭轩说,赫连突利这人颇识大体,不会头脑发热的,也知道这般明着与共和军撕破脸并不是上策,因此他最后仍会将俞明录交给五德营处置。但他的反应却与薛庭轩所料大相径庭,言辞间的深意,隐隐更有看破这条苦肉计的意思,他不禁后悔莫及,心想:“糟了,我坏了薛帅的大事!”纵然薛庭轩料事如神,自己也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可最终还是低估了赫连突利的本事。这人察颜观色之能竟然也是神乎其技,现在前功尽弃,而赫连突利也一定会恼怒于五德营在他跟前耍花枪,只怕秘盟刚结成,马上就要破裂了,司徒郁心中,当真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难道真的灰溜溜带着俞明录走人么?司徒郁心中直如车轮翻转,正待开口,却听得俞明录大笑道:“赫连台吉,你不必恫吓我。我奉共和国之命前来办理此事,原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杀了我,我的名字终将留在史册之上!”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眼角却也抽动了一下。思然可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俘虏突然大声疾呼,在座上道:“突利,这人招认了么?” 赫连突利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回大汗,此人已经供认不讳,我说要将他撒斯尔者,他说不怕。” 思然可汗咂了咂嘴笑道:“他不怕撒斯尔者?这倒有趣,我活到现在,看到的算他是第二个。明天便要行刑么?” 赫连突利道:“正是。”他转身对司徒郁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此君既然狂妄如此,倒也不好拂此君美意。来人,将这内间押下去,明日请司徒先生观礼,让他嚎叫三日,好让这些宵小之辈胆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司徒郁只觉遍体生寒,仿佛是自己要受那撒斯尔者酷刑,心头仍在不住地打转,忖道:“这俞明录不要一时胆壮,到时却软下来。”他知道那撒斯尔者虽是酷刑,但人总是会有一时之性,如果仗着一时冲动,也能拼了一死。可赫连突利现在说要行刑,真正行刑却是在明日,这一夜时间却是最为难熬的。而这一夜间,赫连突利一定仍会软硬兼施,俞明录能不能挺过这一夜,他实在心中没底。 俞明录,你的名字将来定会载于史册! 司徒郁又看了俞明录一眼,这样想着。可是,他也知道,更有可能的是在史册上根本不提俞明录这三个字,而是…… 而是五德营的苦肉计彻底失败。 他心中沮丧之极,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躬身一礼道:“大汗,赫连台吉,那恕小人先行告退。” 虽然赫连突利说要让俞明录嚎叫三日而死,但事实上那撒斯尔者酷刑只持续了两日,第二日晚间俞明录便已丧生。此时他身上的皮肉尽已成丝,血水淌了一地,司徒郁看得五内俱焚,而仆固部众却是群情激昂,纷纷叫骂,这个说中原皇帝太不讲信义,那个说此仇不报,非仆固部好汉,总之个个都表示与中原皇帝势不两立。从这一点上来看,薛帅的策略已全盘实现,可是薛帅的计划却只成功了一半,让司徒郁却是心中郁郁。 告辞了仆固部,司徒郁带着从人回到了楚都城。向薛庭轩禀报了前因后果,薛庭轩也是一震,长叹道:“赫连突利不除,终是心腹之患啊。” 第78章 兵不厌诈6 司徒郁点头道:“是啊。此人迟早都会是个大敌。” 阿史那部的阿史那钵古自然也非等闲之辈,但在司徒郁看来,阿史那钵古实在远不是赫连突利的对手。如果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仆固部早就被灭了。换句话说,思然可汗碌碌无为,仆固部却能屹立不倒,实在全是有赖赫连突利在。这个人现在还是同盟,但五德营与仆固部的冲突迟早都会到来,除掉他是宜早不宜迟。 薛庭轩突然微笑道:“司徒先生,你只怕是有计了?” 司徒郁道:“计策倒是有一条。不能明着下手,便是暗中著力。选派本领出众的刺客,取下赫连突利的首级,应该还是可行的。”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赫连突利这人绝不会不防,因此只能选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方能得手。此事须从长计议,等一会你来我房中商讨。” 看着薛庭轩的背景,司徒郁不禁有种五体投地的敬佩之感。这个年轻的大帅,最早是以勇将的面目出现,但损伤了一只手后,反倒越来越表现出足智多谋来。看来天不绝五德营,总给这支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兵一个机会。 突然间,他的心头却是一沉,有个声音隐隐地在心底悄声说着:“不对,不对。” 薛庭轩设下的苦肉计失败,他表现得也太过镇定了些。而且,虽然苦肉计失败,损折了一个俞明录,但计策的结果却又与当初所估计的一样。司徒郁总是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在。 难道…… 司徒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薛帅早就猜到了苦肉计是瞒不过赫连突利的,此计与其说是苦肉计,不如说是送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逼得他表态与五德营站在一起?回过头来想一想,共和军五万人远征,即使仆固部两不相助,五德营也是必败无疑。但共和军派遣了如此庞大一支远征军,肯定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楚都城,仆固部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所以薛庭轩故意将“共和军派人来西原散布瘟疫”这个消息大肆传播,这样便让西原诸部都只能非此即彼。要么襄助共和军,要么与五德营结盟,而作为西原诸部两雄之一的仆固部,更是直接逼得他们公然表态。毕竟,即使仆固部保持中立,阿史那部远水难救近火,五德营也是不可能单独抵御共和远征军的。 想到这儿,司徒郁更是遍体阴寒。如果自己想得没错,那么此事彻头彻尾都是薛庭轩暗中谋划的了。事先他说此事不传六耳,事实上也只有薛庭轩、俞明录和自己三人知道,可事实上只有薛庭轩一人知晓而已。如果这是真的,薛帅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葬送俞明录这人了,所以听得俞明录被赫连突利用酷刑折磨死时也并不如何意外。也许,当赫连突利不杀俞明录,薛庭轩才会觉得意外吧。 突然之间,司徒郁只觉心头一阵苦涩。这个年轻的大帅固然让人佩服,但“敬”字却是谈不上了。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听到的五德营传闻,当时说起五德营,人人都交口称赞,说那是支仁义之师。只是,薛庭轩这样做法,与五德营标榜的五德中第一位之“仁”也已背道而驰,现在的五德营,还是当年的五德营么? 就在司徒郁感到恐惧的一刻,仆固部中,正与妻子阿佳格格对酌的赫边突利发出了一声长叹。 “格格”在西原一带,即是公主之意。阿佳格格是思然可汗御妹,虽然相貌平平,但性子却与思然可汗全然不同,十分柔顺,与突利伉俪甚协。听得丈夫长叹,阿佳格格给他酙了杯酒道:“大人,你叹息什么呢?” 赫连突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仆固部眼下危难重重,想想也实在可怖。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尚无大碍,但将来……” 阿佳微微一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有大人在,仆固部就不会有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赫连突利暗暗叹息。妻子并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言外之意。眼下五德营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仆固部有冲突,然而随着五德营壮大,将来迟早会有一战。五德营这个年轻的大帅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赫连突利第一次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第一次与薛庭轩见面,他就已觉察到了那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杀机。一旦五德营立稳脚跟,薛庭轩首先要对付的,肯定会是自己。这一次薛庭轩这条计策迫使仆固部公开立场,可怕的是自己虽然已洞察了薛庭轩用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办,否则自己必然会背上出卖本族利益给中原皇帝之名,赫连突利几乎可以清楚看到薛庭轩的后续手段。更可怕的是,从那司徒郁的表现来看,他分明也并不知道这条计策真正的含意。薛庭轩年纪轻轻,竟然如此狠辣,如此不择手段,赫连突利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选错了立场,说不定投靠共和军,靠共和军庇护更好一些。只是一着错,着着错,现在五德营和阿史那部也已经有了联系,也是被逼得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这人太可怕了,不过,自己也有准备。赫连突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少年时那种好勇斗狠不自觉地又涌上心头。阿佳原本见丈夫忧色忡忡,此时却已展颜,笑道:“大人,你有办法了吧,我知道你准会有办法的。来,再喝一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又喝了一杯马奶酒,阿佳格格道:“大人,一直听你说担心的事,难道中原皇帝真这么厉害?” 赫连突利道:“中原人口众多,比整个西原的人还要多出好几倍。如果正面相抗,倾西原之力也未必能敌。好在他们要来,须经长途跋涉,而我们以逸待劳,所以总还不是太可怕。” “那就好了,你还担心什么?” 赫连突利又叹息一声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五德营这支力量。原本西原有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两支力量相持,现在却多出一支来。好比一架天平,本来是平的,当一头加上了一块重物,自然不能再平了。” 阿佳格格道:“我们仆固部有的是勇士智者,大人你更是智者中的智者,有你在,这架天平肯定会是仆固部这一头重。” 赫连突利笑了笑。妻子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他对自己同样也有。他为了仆固部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薛庭轩固然厉害,但只消有自己在,薛庭轩不敢向仆固部下手的。可问题在于自己比薛庭轩大了足足二十来岁,再过二十年,自己精力衰颓,而此人却正值壮年,兼之到了那时五德营定然羽翼已成,事态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固然不是庸碌之人,但将来要成为薛庭轩的对手,多半也不能指望。 一定要在自己死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薛庭轩! 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赫连突利又不禁有些沮丧。他知道,自己有一点是万万不及薛庭轩的,就是不可能如他那样不择手段。第一次,他有种面临败北的预感。 第79章 兵贵神速1 八月初秋,天气转凉,西原这场牲畜瘟疫渐渐好转。这场大瘟疫对游牧部众打击很大,但最早与五德营结盟的四个小部由于加大农耕,虽然牛羊损失不小,但秋粮渐熟,眼见今年冬天要渡过并不困难。而楚都城中由于前年捉到了不少俘虏,与城民通婚联姻,大多安定下来,此消彼长,楚都城的实力在这一年半里已是大增,一些小部眼见此情,纷纷主动来向五德营示好。 再过两月,秋粮便能大面积收割了。陈忠站在城头,一边指挥着部众负责修整城池,一边看着城下收割早熟粮草的军民,心头不由大感宽慰。来西原几年,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西原土地肥沃,气候也十分宜人,前年这场大战固然消耗了不少粮草,人口又多了数千,但今年打下秋粮,吃到来年秋深也不成问题。只消这样持续下去,经过几年休养生息,楚都城必能有更一步发展。也许,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够看到五德营重新打回中原去。 一想到这个实际上已不太可能的目标,陈忠心头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被彻底击溃,固然实力悬殊,非战之罪,但陈忠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在他心里,一直觉得那一战如果有楚帅在,一定能胜——即使有时静下心来细想也不得不认为,就算楚帅在,实际上也没有回天之力,但他总是不愿让自己承认。杀回中原,与楚帅会合,重振五德营声威,这个目标已成了他下半生唯一的愿望。现在在薛庭轩带领下,这个目标已依稀有了眉目,自是令他大感宽慰。 这时两个士兵抬着一块大石上来了。这块石头总有两三百斤,那两个士兵抬得颇为吃力,走得甚慢。陈忠走上前去,顺手一把接过,行若无事地堆到城头,斥道:“你们没吃饱饭么?这点也担不起。” 那两个士兵有点委屈。好在陈忠对部曲甚是体恤,他们也知这只是陈忠的口头禅罢了,其中一个打趣道:“陈老将军,我们把三天的饭并作一顿吃了,也没你的一半力气。” 陈忠虽是气这两个士兵不够出力,却也不是蛮不讲理,淡淡一笑道:“力气虽然一半天生,另一半却也靠打熬出来的。这几日加修城墙,想必操练都放松了吧?” 那个士兵笑道:“岂敢。平时多出汗,战时少出血,这话我们可记在心头的。” 正在扯着,苑可珍嘴里嘟嘟囔囔,一手掐指算着什么走上了城头。陈忠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高声道:“苑参谋,石头够了么?” 苑可珍抬起头,见是陈忠,笑道:“陈老啊,您也亲自到城头来了?我方才算过,已有得多了。” 楚都城是从白地上筑起的,以前都嫌单薄,抵御寻常小部落侵扰尚属有余,但要抵挡大兵攻城便力有未逮了。上一回毕炜远征,薛庭轩倾众而出,一半原因也是有鉴于此。这一年来一直在加修。苑可珍弓马不佳,但有一手算术设计之能,此事便由他负责。经过这一年加修,楚都城的城墙已加厚加高了一倍,防御力比以前大有增加。陈忠老于行伍,据他估计,就算毕炜卷土重来,这城池已足可抵御一月以上。 他们刚说了两句,有个传令兵走上城头,到了陈忠和苑可珍跟前,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苑参谋,薛帅有命,召开紧急会议。” 苑可珍和陈忠互相看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虽然那传令兵没说什么事,但他们知道定然是共和军再次远征的消息。前年一战得胜,本来觉得去年就可能来,但去年平静了一年,以至于不少人都几乎忘了这事。好在当中隔了一年,当初抓来的俘虏虽然又逃掉一些,大多却已在楚都城成家立业,已成为五德营的一员,而城池也更为坚固,这消息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们反而不再那么担心了。 将城头事宜安排妥当,两人到了帅府。人聚齐后,薛庭轩示意众人静下来,站起来道:“诸位,方才得到朱先生密报,共和叛军第二路远征军已于八月一日出师,九月前便有可能抵达楚都城下。此番,”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眼,慢慢道:“首将胡继棠,副将毕炜、方若水,三部人马共五万人。” 这句话平平道来,但听者心头无不如遭万丈狂澜轰击。勇字营统领刘斩率先站了起来,叫道:“五万人!” 五万大兵,在中原也算是一支大部队了。五德营全盛时期,正好也是五万人,在西原,更是与实力最强的定义可汗所拥兵力相当。当年五德营割据朗月省,共和军远征,派来的不过是三万,还分前后两次,这一次一下就出动五万远征,对于国力强盛的共和国来说,亦属倾国之力。刘斩性子最直,听得这个数字,不由得便叫出声来。他刚喊出口,薛庭轩贴身的两个金枪班忽地出枪直指刘斩,喝道:“肃静!”刘斩被金枪班一喝,立时省得自己失态了,不觉尴尬,薛庭轩却只是示意金枪班退后,缓缓道:“刘将军请坐。但若再打断本帅发言,当有重责,勿谓言之不预。” 薛庭轩刚接掌五德营时,这些将领对他并不是很服气。但薛庭轩战败毕炜,平灭阿昌族,与定义、思然两可汗结盟,无形中树起了超越陈忠的威信,此时众将对这个年轻大帅都大是敬畏,方才刘斩也是听得这个数字太过震惊,否则定不敢如此无礼。听薛庭轩这样说,刘斩诺诺连声,坐了回去,心道:“就你脾气躁,先听听薛帅说什么吧。” 薛庭轩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此番共和军不但出动了十倍于前番的兵力,据朱先生密报,炮队与飞艇队亦同时出击,已是势在必得。敌军的行军路线已在此,请诸位过目。” 一个亲兵挑了幅挂轴挂到了薛庭轩背后,薛庭轩道:“诸位,请看。” 西原与中原之间有流沙阻隔,要抵达五德城,只有绕开流沙的南北两线。北路是绕远路,南路则近一些。董长沙见这地图上一支红线自中原出发,只画到了流沙边,却没再画下去,想必薛庭轩目前亦不知道共和军的行军路线。他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这时突然有只鹰扑楞楞从天窗直飞下来,落到了薛庭轩案头,正是薛庭轩那只名谓风刀的苍鹘。薛庭轩从风刀腿上解下一个布卷,打开来看了看,忽地站起来道:“斥候有最新密报,共和军兵分两路,毕炜走南线,胡继棠与方若水走北线。” 董长寿一愣,心道:“分兵了?”敌军多达五万,分成两支,一支三万,一支两万,任一支的实力也远远在五德营之上,但这种南北夹击之势比单线进发更为凶险。他正想着,却听身边文士成喃喃道:“这是要把我们斩草除根啊。”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番共和军势在必得,因此并不急于求成。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是最难应付的,不知诸位可有妙计破敌?” 第80章 兵贵神速2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八字,实为用兵的不二法门。董长寿以降诸将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双方实力悬殊,单靠五德营,实是毫无取胜可能。他们只待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众人全都看着薛庭轩,只盼着能从他嘴里有什么奇谋妙计说出来。 薛庭轩见众人无语,叹了口气,道:“大敌当前,若说破敌之策,现在一时间也难以提出。但是战是和,还请诸位教我。” 所谓的“和”,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词语而已,实际就是降了。刘斩张了张嘴,却想起方才被薛庭轩斥责,没敢说法,文士成则看了看董长寿,也不说话。薛庭轩见众人仍是不说,又道:“五德营向来集思广益,本帅不敢擅专。若同意求和的,请站起来吧。”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想的,多半也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但谁也没站起来。薛庭轩扫了一眼,厉声道:“那么,敢于与叛军一战的勇士,请站起来!”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直直站了起来,其间也包括司徒郁和苑可珍这些文职人员。这一战固然凶险万分,取胜的机会可以说分毫没有,但他们都是与共和军血战过来的,朗月省天炉关那场惨败,陈星楚的遇害,都使得他们对共和军宁死不屈。每个人都这样想着:就算性命丢在这一战里,也在所不惜。 薛庭轩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喝道:“好!即刻上望楼,召集全城军民大会!” 望楼就在城头上,里面悬着一口大钟。上一次全城军民大会,还是前年击败毕炜远征军后召开的。当钟声敲响后,除了巡哨之人,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眼见下面黑压压一片,薛庭轩向陈忠行了一礼,道:“义父,请你随我上去吧。” 铁刃陈忠,独臂枪薛庭轩,这是五德营的两面大旗。以前在楚都城中,陈忠的地位至高无上,现在薛庭轩虽是后来居上了,但以往有什么大举措,仍是陈忠居首。只是薛庭轩仍然要陈忠先行,陈忠小声道:“庭轩,你要动员全体军民么?” 薛庭轩点了点头,也小声道:“义父,生死一战,唯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五德营自此除名。现在,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决心。” 陈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义父听你的。”他转头喝道:“拿我的大刀来!” 陈忠的大刀太过沉重,要四个人方能抬起。当四个亲兵抬过大刀来,陈忠抓到手中,高声道:“薛帅,请登楼。” 陈忠的嗓门不小,楚都城的城墙也并不很高,城下这万余人中倒有八九千都听到了。听得陈忠这般说,所有人都心里一动,忖道:“陈老将军正式让贤了。”薛庭轩也知道陈忠的用意,又微微一点头,没说什么,便向望楼走去,陈忠提着大刀跟在他身后,七个金枪班紧随其后。上了望楼,陈忠高声道:“楚都城的父老乡亲,薛帅有话要向大家说,请大家肃静!” 陈忠在楚都城中的威信可谓一时无两,下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陈忠说完,却退后了一步,并不与薛庭轩并列,更似统领金枪班一般。薛庭轩扫视了城下一下,缓缓道:“楚都城的父老,今日得报,共和叛军已于八月一日发兵五万来犯。” 五万!虽然有陈忠弹压,城下还是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薛庭轩待城下又安静了一些,接道:“庭轩与众将已一致决定,与叛军决一死战。但此事干系全城父老身家性命,庭轩不敢妄作决断,从今日起,愿意离城的,概不留难,一律给发盘缠。我等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唯有力战而已。” 城下又是一片哗然。薛庭轩这话,实与遗言相仿了,即使是平民妇孺,也知这一战凶多吉少。只是人人都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坦然相告,并且说愿意逃走的自行逃走。有些胆小的便在想:“看来这一回是真守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异族聚居的西原,要东归中原,谈何容易。但留在城中,又是死路一条,当真进退两难。交头接耳中,却听人群中有人叫道:“走是死,不走还有生路。薛帅,我不愿走!” 这人的声音极响,口齿也极为清楚,城下诸人都听得清楚。胆大的便想:“这人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有进无退。”胆小的也想:“这人说的也是道理,逃出城去,哪里还有生路,留在城中,总还有一线生机。”登时边上便有人附和,一时间“不走”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 薛庭轩在望楼上听着下面的声音,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待下面的喊声静了一些,他又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五德营百战之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四字薛庭轩说来,有着一股凛然之气。下面静了静,又是那大嗓门的叫了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登时边上的人也随着喊了起来。这八字很顺口,越说越整齐,渐渐声响渐高,直如惊雷,声动数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的楚都城中尽是军人家属,刀头舐血的生涯可谓是过到现在了。老年人想起了当初威名远扬,百战百胜,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地军团五德营,不由得热泪滚滚,即使是没经过那些日子的后辈士卒,也被这等如火如荼的情绪感染,更是高声疾呼,只觉勇气百倍,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敢于一闯。一时间,楚城都几乎要被声浪震塌,连那些正在巡哨,未到望楼下的士卒,虽然看不到此情此景,亦是泪流满面,人人都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望楼下,司徒郁同样激动万分,但激动中却也有点异样。薛庭轩此番是明摆着要孤注一掷,他不知道薛庭轩还能有什么手段破解眼前这个危机。五万大军,在西原可以说除了定义可汗以外,没有哪支势力能与之匹敌,何况西原那么多部族中并不是都站在五德营一边。即使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够袖手旁观,两不相助,肯定也会有一些部族被共和军买通。再激昂的情绪也无法抵销实力上的天差地别,难道薛庭轩打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只想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么?他想让自己相信薛庭轩不会如此头脑发热,但也想不出他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是他总觉得薛庭轩已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料。 第81章 兵贵神速3 唯一的途径,是能够让阿史那或仆固部与五德营联手,只是司徒郁清楚的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联手的结果,也肯定是五德营被定义可汗或思然可汗吃掉。不论司徒郁怎么看,现在的五德营总是已到绝境,不可能再翻盘了。只是想归想,他心中还是与众人一般有着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五德营的光荣之战。即使战至全军覆没,五德营也将是后人口中不没的传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都城中震天的吼声再响也传不出几里。此时沿北道而行的胡继棠与方若水两军正在急行军中。方若水在队伍中,却是惴惴不安。 每日行军百里。这个速度已是行军的极限,诸军亦是疲惫不堪。本来诸军行进一直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与毕炜分兵之后,胡继棠突然下令全速前进。固然这一路军以骑军居多,行军速度也要快很多,但这样狂奔,冲到楚都城下,就已是筋疲力竭,恐怕士兵连刀枪都举不起来了。兵法有云:趋百里而蹶上将。胡继棠曾经远征倭国,怎么现在的举措会如此大违兵法? 他越想越是不对,招呼了左右亲兵,急急向胡继棠的中军奔去。胡继棠统兵在前,中军设在一辆大车中。方若水通过名后,胡继棠停下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方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方若水弓马娴熟,打马到了车边,直接往马鞍上一按,人已跃上了车。一进车里,他就急急道:“胡将军……” 没等他说完,胡继棠已倒了杯酒递过来道:“方将军稍安勿躁,让继棠先猜一猜,你是要问我为何下令急速前进吧?” 方若水道:“是啊。这般急行,兄弟们的锐气很快就要销磨尽了。” 胡继棠笑了笑道:“方将军坐吧。此言从何而来?” 方若水见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当真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此间距楚都城,还有近两千里。这般急行,难道胡将军觉得能撑上二十日么?”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能撑二十日。”他见方若水更是气急败坏,微笑道:“但只消两撑两日呢?两日后,便可得到休整。” 两日?方若水一怔。按现在的行军速度,两日后就该到思然可汗的地盘了。虽然当初胡继棠说过这回要顺手将定义、思然两可汗都解决掉,但现在总不能先行对付思然可汗吧?思然可汗有三万兵力,只略少于他和胡继棠带的这路人马,如果加上部落中平民,则要远远多了。要解决思然可汗,不是不可能,至少要先把五德营解决了,否则一旦先与仆固部动手,等如逼着思然可汗与五德营合流。他道:“难道,你要先对仆固部下手?” 胡继棠道:“是对思然可汗下手。” 方若水一下站了起来。车子并不高,他站得急,车子都是一阵晃。他叫道:“胡将军,这是什么手段?仆固部的兵力达三万以上,纵然急切不能集结,也不是轻易能解决掉的。难道你想让远征军泥足深陷,让人各个击破么?” 要击败仆固部的三万人马,方若水信心自然还有,却也明白己方损失定然极大。这样做,简直就是让五德营获渔人之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方将军,你听错了。” 方若水一怔,道:“听错什么?” “是对仆固束下手,而不是对仆固部下手。” 思然可汗,姓仆固,名束。方若水隐约觉得已知道了一些胡继棠的真正用意了,小声道:“是要将思汗可汗扣作人质?” 胡继棠脸上的笑意仍是很淡:“不错。”他只有一只手,这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酒杯,直如钢打铁铸的一般,又慢慢道:“仆固部举族二十余万人口,部中六姓,以仆固部为尊。要击破他们,固然不易,但如能将其驱为前锋,那么与楚都城唇齿相依阿史那部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唇齿相依”这四字让方若水吃了一惊,他道:“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竟然已这等亲密了?” 胡继棠道:“刚得到密报,阿史那拔古手下有个重臣名叫阿史那钵古,已与五德营伪帅薛庭轩结为翁婿。这层关系,便表明双方已然结盟,若是直取楚都城,万一阿史那部不顾一切卷入,我军便要进退两难。” 这个消息令方若水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胡继棠到现在还会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而阿史那钵古与薛庭轩结亲之事必然极为机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探来的。他顿了顿,小声道:“这消息确定么?不要是五德营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是我安排在阿史那部中的细作传来的。此事一直机密,直到共和国的册封使抵达,定义可汗才在机密会议上透露,因此我也才知道。阿史那部已然决定,伪领我军册封,但五德营若与我军相持不下,就将救援楚都城。” 胡继棠居然早就在阿史那部中有细作,而这细作居然能够知道如此机密的消息,在阿史那部中定然地位不低。方若水原先对大统制让这个五上将居于末位的胡继棠成为首将多少有点不满,此时才算佩服个十足。他忖道:“大统制知人善任之能,当真了不起。如果派我为首将,定然不及这胡继棠精细。”他虽然对胡继棠瞒着自己作出这么重要的举措还有点不满,但信心同时多了几分。他笑了笑道:“胡将军,你在仆固部里,定然也有细作了吧?” 胡继棠道:“有是有,不过那细作不如阿史那部的那个一般有地位,因此才要借大兵压境之机,硬干这一回。”说到这儿,他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那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能与阿史那部达成这等密约,与仆固部定然也会暗通款曲,所以与其与仆固部虚以委蛇,不如快刀乱麻,逼仆固部与阿史那部动手。而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也是世仇,我军正好从中取利。” 方若水心道:“听毕胡子说薛庭轩也是一手已废,所以有‘独臂枪’之号,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了。”他本觉先对仆固部下手实是本末倒置,但现在才明白这是胡继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胡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下思然可汗,那就弄巧成拙了。” 胡继棠淡淡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次出兵,楚都城有九成为据城坚守,仗的一是与阿史那部犄角相应,二是我军粮草不继,只消拖上半年,定然会折尽锐气,然后再出城反攻。他这计划只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便是仆固部近而阿史那部远。本来远交近攻是兵法上不刊之论,如果仆固部袖手旁观,他这条计多半便能得逞,因此要破这条计,唯有以仆固部下手,打破这三方平衡。这样一可以震慑阿史那部。即使阿史那部仍要一意孤行,则仆固部正好可以用来抵御阿史那部。驱使仆固部为前锋,也可从仆固部取得粮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之击破,西原局势,一战可定。” 第82章 兵贵神速4 方若水不由呆住了。他是个老行伍,可称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想过能够一战将广袤的西原一举平定。这个计划气势恢宏,庞大到他几乎不敢想像,可是想来又极有可行性,但是其中总觉得有一个大毛病在,就是根本没考虑到损失。五万远征军征战异域,要达成这个目标,势必大势杀戮,而自己的损失也将会极其惨重。他喃喃道:“可我们……我们毕竟只有五万人,够用么?” 胡继棠又是淡淡一笑道:“好叫方将军得知,锐极易折,单靠五万人,纵然能一举成功,想要安定下来却是很难。不过西原本来就是杀戮之地,安定只是暂时的,一旦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战争被挑了起来,就已由不得他们了。到时仆固部不妨就放他们出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让他们之间斗个不亦乐乎,而我军解决掉五德营后,再来个锄强扶弱,五年之内,西原便将收归共和国版图。” 五年也许可以平定西原,但西原的人口也必将丧失一半以上。方若水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见了死人就心生恻隐之人,可是这等滥杀西原诸部,他实在也无法完全认同。他道:“此计确实大妙……” 胡继棠大笑了起来:“方将军,你也不必沮丧。这条以胡制胡的妙计,连方将军您都想不出来,继棠当然也想不出来的。” 方若水叹道:“是大统制所定?” 胡继棠点了点头:“然也。” 先在西原散播瘟疫,使得西原各部实力大损,埋下了自相残杀的种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雷之势将思然可汗拿下,迫使仆固部发兵攻击阿史那部,任由双方血流成河后,再来收拾残局,西原就再没有一支力量可与共和军相抗,这样即使五德营仍然有残部逃遁,却也在西原完全丧失立足之地。这条计策,与其说是为了平定西原,不如说是为了彻底消灭五德营而设。方若水此时才算明白这条计策的全貌,只觉后背发寒,再说不出一个字。 …… 共和军三天前流沙分兵,这消息刚传到赫连突利案头。虽然已有准备,但赫连突利对共和军的这一举措仍是大惑不解。兵分两路,只能认为共和军觉得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前些日子仆固部处决中原派来散布瘟疫的内奸这消息刚传出去,仆固部已对共和军怀有敌意,他不相信共和军居然会对这等重大事件无动于衷,事实上他最终配合了薛庭轩的苦肉计,为的正是使仆固部与共和军保持距离。在他原先的预料中,共和军会尽量避开仆固部,以仆固部保持中立为上,自己也正好可以从中获利,可是现在共和军的这一举措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难道共和军是要来问罪么?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中原皇帝派人来散播瘟疫,这消息是从楚都城传出来的,因此有识之士大多觉得那是楚都城用来攻心的谣言,不足为训。但风声终究有了,共和军的上上之策是避开仆固部,以免这等谣言被坐实。不过,这只是赫连突利的预测,共和军实际行动偏偏相反,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说率领这一拨远征军的中原将领竟是个白痴么?赫连突利更是难以置信。 他正独自在帐中思量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夹杂在一片蹄声中,极是急促。赫连突利怔了怔,走到帐门口向外叫道:“出什么事了?” 帐外是两个亲随,但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其中一个道:“台吉,我们也不知道。”正在这时,有个思然可汗的亲随急匆匆地过来,远远地便大声道:“台吉,中原皇帝的使者来了。” 赫连突利心下更不由一怔。中原派来的册封使走了没几天,难道这人看破了仆固部与楚都城的密约,去而复返,前来问罪不成?如果真是这样,思然可汗可不要在那使者跟前漏出破绽。他道:“我更一下衣,马上过去。” 回到帐中,阿佳格格从后面转出来道:“大人,怎么了?” “中原皇帝的使者回来了。” 阿佳怔了怔:“回来了?他们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要赶紧到大汗身边去。” 赫连突利的手刚搭到衣架上,却觉指端传来了一阵轻颤。他只道妻子是急着帮自己拿衣服,正要说不必有劳,但一抬头,却见阿佳站在一边,手根本没碰到衣架。他又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帐外忽地传来了亲随的喝声:“干什么?”有个人叫道:“我要见台吉,紧急事!” 这是赫连突利派出去的一个斥候,因为扮成了牧人,那两个亲随也不认识,只道是哪个部众竟敢来闯台吉的帐篷。赫连突利听那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极是惶急,忙道:“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挑,一个人冲了进来。那人恐怕是狂奔而来,进来时还直喘粗气,一边道:“台吉,台吉,中原皇帝的兵马已经只有二十里远了!” 赫连突利没想到这人带来的是这般一个惊人消息,只觉如被人当头一棒,喝道:“什么?多少人?” 那斥候喘了两口粗气,才算定下神来,急急地道:“听说,中原皇帝派来了七万大兵,好多。” 当然不可能是七万,总数只有五万,在流沙又兵分两路,这一路顶多也就三万多人。但三万大军已是仆固部所有的实力了,赫连突利没想到共和军来得竟然会如此之快,那么那使者竟然不是先前的册封使,而是这支远征军的使者?竟然与自己的斥候一同到来,这等速度简直骇人听闻。而且大兵只剩二十里,顶多半天就抵达此地,就算紧急动员全部也来不及了。赫连突利已是惊慌失措,也顾不得穿长衣了,急道:“快!快备马!”阿佳见丈夫居然连正装都不穿就要去见思然可汗,急急地从衣架上扯下衣服送过来道:“大人,穿上衣服,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将衣服一下披上,小声道:“大事不好了,大汗只怕已被人劫持!” 阿佳大吃一惊,失声道:“真的?我马上去召集八犬。” 八犬是思然可汗的近卫队。赫连突利把衣服胡乱扣上,又低低道:“你马上让八犬到大汗帐前,希望还来得及。”亲随已牵过马来,赫连突利翻身骑上,大声道:“快走!快走!”那个传令的思然可汗亲随看得大惑不解,心道:“台吉向来镇定自若,今天怎么一下慌了手脚?” 赫连突利刚一上马,从东边忽地传来一阵震天样的号角之声。仆固部平时用的是牛角号,声音亦是不轻,但这一声却响彻云霄,几乎是同时,一阵马蹄声已如暴雨突至,东边一带烟尘滚滚,夹杂着这阵阵号角,大地都似乎撼动起来,许多仆固部众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从帐篷中出来查看。赫连突利在马上又是怔了怔,喝道:“这是中原皇帝的兵马?” 第83章 兵贵神速5 传令的那个亲随道:“正是。”他忖道:“久闻中原皇帝的兵马很强,看起来,比我们……比我们仆固部更强。”西原人向来尊崇英雄好汉,眼见共和军竟有如此声势,他也大为心折。 糟了!赫连突利眼前顿时一黑,人几乎连马都坐不稳。那亲随从不知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竟然让赫连台吉吓成这样,连忙打马过去道:“台吉!台吉!你怎么了?” 赫连突利定了定神,拉住了马道:“快去召集亲兵队,不能让使者见大汗!” 那亲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怕现在已晚了。”他心想赫连台吉吃错什么药了?虽然中原皇帝派了人来西原散播瘟疫,已是仆固部大敌,但眼下终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听赫连台吉的意思难道要将那些使者拿下?人家如此声势的大兵就在不远处,现在招惹他们,岂不是找死?就在这时,却听得金帐那边忽地也传出了一声牛角号,帐上挂出了五色幡。这道五色幡迎风招展,仆固部众见了无不举手行礼。 这是仆固部最为隆重的迎宾礼,只有最为尊贵的宾客到来才用,升此幡后,部落中各大长老贵族都要即刻向金帐聚集。赫连突利见此情景,一张脸更是煞白,但人却镇定下来。边上那思然可汗的亲随见赫连突利心神已定,心道:“中原皇帝的声势当真了得,连台吉都吓成这样。” 他却不知赫连突利的心里已如刀绞一般。赫连突利自负智计无双,却根本没想过共和军竟然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向仆固部下手。虽然还没见过思然可汗,但见到这五色幡,他已知思然可汗落到了共和军手里。这一手单刀直入,迅雷不及掩耳,他虽然在一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但还是慢了一拍。现在去夺回思然可汗么?一瞬间赫连突利也已有了七八个主意,但每个主意都已不可行。现在夺回思然可汗的机会已微乎其微,即使猛攻金帐,将这支使者尽数歼灭,思然可汗多半也会死在乱刀之下。而事态如此紧急,这样一来仆固部陷入混乱,只怕立刻便遭灭族大难。 释祖保佑,好在他们的真正用意也并不是要歼灭仆固部。赫连突利在心底这样想着。这一次自己棋错一招,被共和军抢了先手,如果共和军是要对仆固部不利,那么仆固部已是大势去矣。好在他们的居心不在此,事态尚有可为,希望仍能扳回来。赫连突利心知越是这时就越要镇定,伸手擦了把脸将额头的冷汗抹去,平静地道:“不要叫亲兵队了,先去见大汗要紧。” 思然可汗的金帐虽然没有定义可汗的金帐出名,却要更大。等赫连突利到了金帐边,却见门口已站了数十个顶盔贯甲的中原武士,有个身著长袍的中原人正在一路与陆续聚集过来的族中长老贵族搭话。见赫连突利过来,那人迎上来道:“这位是……” 这中原人倒是说得好一口西原话。站在他边上的那人叫仆固安国,是思然可汗的远房堂侄,在一边陪笑道:“王大人,这位是我部赫连突利台吉。” 那王大人满面春风,迎上来道:“赫连台吉,下官王如柏,是共和国远征军第一中军官,奉胡元帅之命前来与大汗议事。” 赫连突利看了周围那些中原武士一眼,道:“这些位是……” 那王如柏仍是满面春风,微笑道:“这位是我军铁阵营的战士,名叫杨慕园,对面那位叫丘峰,下手的叫孔世德,对面下手的叫杜时中……” 赫连突利问的当然不是这些士兵的名字,但这王如柏却如同听不懂赫连突利的意思一般侃侃而谈。赫连突利虽知他是有意扯开话题,但见他口若悬河地将这些士卒名字一个个报下去,心中不由一沉。一个中军官,当然不可能对军中那些无名小卒都如数家珍般报得上名,而这王如柏却全都说得上来,自然是此人有过人之能,却也说明这些士卒一个个都非同等闲。他本来还有行险夺回思然可汗之意,但此时已彻底打消了,陪笑道:“王大人,不知来得如此紧急,是有何吩咐?” 王如柏仍然微笑着道:“叛军跳梁,窃据西原,给贵部带来了不少麻烦,实是我国之耻。此番天兵远征,蒙大汗好意借道,但叛军无所不用其极,胡元帅得到消息,说叛军有刺客欲对大汗不利,因此命我等紧急前来护卫。” 赫连突利见王如柏口齿灵便,这一席弥天大谎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心中也不禁心折,拱拱手道:“王大人倒也不必过虑。我部多的是豪杰勇士,大汗麾下更有有号称‘八犬’的八位近卫勇士,刺客根本无法靠近大汗,也不必有劳王大人了。” 王如柏在此接待每个聚集过来的王公长老,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刺客的可怕,那些人不是被带来的这支精锐卫队吓呆了,就是心怀不忿,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威逼利诱,无人再敢多嘴,却从未碰到过赫连突利这等软中带刺的。但他脸上仍是平和之极,笑道:“赫连台吉有所不知,叛军出自我国,颇有奇才异能之士。这等人非寻常人能敌。贵部八犬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恐怕也难以保证大汗安全。” 西原之人,最为崇敬勇士。仆固部的“八犬”乃是思然可汗贴身卫士,是仆固部尽人皆知的勇者。王如柏这样说,说的又是西原话,边上不少人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赫连突利却依然声色不动地道:“王大人只怕不知我部八犬的神勇。这八人都有移山之力,寻常百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贵部远来是客,岂敢有劳贵部。” 赫连突利心道:“谅你们也不敢与我们翻脸,只消能把大汗解救出来,你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他睿智过人,旁人只道共和军远来,当真只是过路,但赫连突利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用意。虽然棋差一招,结果缓了一手,但现在终究还有解救的余地。因此口气是越来越客气,话中却越来越强硬。王如柏心中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胡人倒也了得,居然这么快就看破了胡将军的奇计。”不过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朗声笑道:“赫连台吉屡称这八犬之能,不妨请这八位好汉过来吧。” 赫连突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忖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只消看到了八犬,你也没再没有推搪之术了。”他扭头对边上的侍从道:“快去请八犬过来。” 第84章 兵贵神速6 那八人是思然可汗的卫士,原本呆得就不远,阿佳格格又已派人召集,此时已聚过来了。王如柏见那八条汉子一个个都高大威猛,脸上也不由微微一抽。这副样子自是落在赫连突利眼里,他不禁暗自好笑。他知道在中原说人是狗那是骂人的话,说的是人猥琐无能,但在西原并不如此。西原人游牧为生,狗是放牧时的得力助手,在西原人心目中地位也甚是崇高。思然可汗这八个卫士以八犬为号,实是因为西原人原本就长得高大,而那八人更是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强壮,个个都是巨汉。他微笑道:“王大人,我部这八犬,可能保护大汗安全否?” 王如柏脸上的惊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又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这八犬果然生得高大。只是台吉只怕有所不知,中原刺客,实非八犬所能抵挡。” 此话一出,不少仆固部众都脸上变色。先前部中以撒斯尔者处死了一个来散布瘟疫的内奸,据说正是中原皇帝派来的,那些部众已对共和军有了敌意。虽然共和军真个来了,这等声势也让他们惊心,但听到王如柏看不起八犬,一些年轻气盛的仆固部众再忍不住,破口骂道:“放屁!你们能斗得过八犬么?” 仆固部众大多粗鄙无文,不少人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王如柏的西原话很流利,自然全听得懂,但他仍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八犬的本领不足以护卫大汗,不妨当场比试一下,以作证明可好?” 西原人尊崇的是英雄好汉,王如柏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是不服。听得他居然答应比试,登时全都轰然叫好。赫连突利已隐隐觉得不妙,这王如柏如此自信,只怕他手下真有什么极强的异人。不过他也相信八犬的实力,如果王如柏手下当真有人能轻易击败八犬,那么这条计策就是自己已无法化解了。他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八犬在仆固部中全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听得要和中原皇帝的手下比试,一个个登时跃跃欲试。赫连突利不知王如柏会叫什么人,却见他转身向身边一个军官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便越众而出。只是叫了这一个,王如柏迎过来道:“赫连台吉,我军的卫子恒将军愿来领教贵部八犬之能。” 那个叫卫子恒的军官身材甚是高大,长得也十分健壮,但比八犬还是矮了近一个头。听得对方居然只是一个人,八犬中为首的洛克什已率先道:“那我也是一个人吧。” 这洛克什姓步六狐,在仆固部中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神力之士。当初阿昌部前来拜谒思然可汗,酒酣耳热之际,阿昌部的哈拉虎曾经与八犬相较中。虽然八犬中人人都不及哈拉虎力大,但洛克什却也能单手举起哈拉虎那根七十余斤的铁刺棒,便是哈拉虎亦赞了他一句。阿昌部被五德营解决后,铁刺棒送到了思然可汗帐前,旁人都无法使用,融掉了重铸又觉可惜,思然可汗便赐给了洛克什,此时他正握在手中。铁刺棒太过沉重,比试时当然用不着,他将铁刺棒放到一边,正待向前,卫子恒忽然向他叫道:“把兵器拿上来吧。”洛克什听不懂,王如柏在一边道:“你把兵器拿过去吧。” 用兵器比试当然也有,但这等情形已等如决斗了。洛克什吃了一惊,向赫连突利看去,赫连突利道:“王大人,兵器无眼,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那怎么是好?” 王如柏向卫子恒说了,卫子恒却是哈哈一笑,高声道:“我不会伤他的。若是我伤在这汉子手里,也只怪我本领不精,与人无干。” 王如柏刚传译过去,洛克什登时大怒。这等说法实是大有藐视之意,他暗道:“这些中原人,给你点苦头尝尝!”挥起铁刺棒喝道:“好!”便是一棒砸了过来。他为人鲁莽,火头上哪还顾得上别的,这一棒已是用尽全力。赫连突利吃了一惊,生怕洛克什当真一棒打死了那卫子恒,共和军恼羞成怒之下,顿时撕破了脸便不好办,正要出言喝止,耳边突地如起了个霹雳。 那是卫子恒一声大喝,只见他双手忽地往上一架,“当”一声,火星四溅,洛克什却是浑身一震,铁刺棒登时落地。这一下更是人人震惊,方才那声音明明是铁器撞击,可人人都看得清楚,卫子恒是用双手架住了铁刺棒,难道他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卫子恒接住了洛克什一棒,把洛克什都震得铁刺棒脱手,赫连突利的脸色已极快地白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王如柏带来的是身怀绝技之人,就算真个撕破了脸,自己准也讨不到好处。只是卫子恒是怎么架住的,他却也不明白,定睛看去,却见卫子恒的手中原来握着两根短棒。这两根短棒黑黝黝的暗淡无光,长与小臂等,而中间三分之一处则有一根横档,与铁刺棒撞击之处有亮点闪烁,他这才知道卫子恒是极快地抽出短棒架住了洛克什的铁刺棒。洛克什单臂出棒,而卫子恒则是双手架住,不无取巧,但这等力量却已在洛克什之上。至于两人的速度,则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卫子恒接了一棒,脸上却极快地一变。洛克什的力量非同小可,他虽然接住了,但周身仍是一阵发烫。看看脚下,却见双足的靴子已被砸得陷入土中半寸,他心道:“这胡人的力量当真不小,我也托大了点。”他本想以单臂去挡,这样更显得行若无事,幸好在出手一刻发觉单臂是挡不住这一棒的。他拔出脚来,走过去提起铁刺棒掂了掂,笑道:“这棒子倒是不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洛克什见卫子恒单手也能提起铁刺棒,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虽能单手提棒,但想舞动却只能双手握棒,方才单手出棒实是勉为其难,此时被卫子恒震得虎口崩裂,单手更已举不起来了,但卫子恒却仍能举起,他伸出拇指道:“好汉子,洛克什服你了。”西原人最服英雄好汉,而仆固部中能比洛克什力量更大的已几乎没有,见洛克什竟然一棒心服,所有人都大为动容,静了半晌,才震天也似地叫了声好,有人却在暗地里想着:“这个中原人的力量不知和陈忠比如何。”当初陈忠在定义可汗帐前一刀劈开了石鼓,在西原几乎传说成了神话。当时也有人想着此人能不能比得过阿昌部哈拉虎,待后来哈拉虎以铁刺棒会斗陈忠铁杆刀,被陈忠劈下马来,这些西原人终于承认现在的西原第一勇士非陈忠莫属。加上楚都城现在与仆固部关系不错,而西原人心直,不知不觉间,把陈忠看成了自己人。眼见卫子恒折服了洛克什,便有人拿陈忠来与他比。 卫子恒将铁刺棒举了两下,忽地向地上扎去。“通”一声,泥土四溅,铁刺棒没入土中足有尺许。卫子恒高声道:“还有哪位好汉前来请教?” 八犬中以洛克什的力量为大,其余七人心知自己的力量定然比不过他,但临阵退缩却也不肯,排第二的乞陆德古正待走上前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也似的号角,紧接着,却是一阵鼓乐之声。赫连突利呆了呆,王如柏已含笑道:“赫连台吉,我家胡元帅的大军已经到了。” 大势已去。 赫连突利心知再纠缠于八犬能不能守护思然可汗也已无用了,共和军有备而来,而仆固部全部的兵力一时半刻也动员不起来,这一次全然落在了后手。但他心中沮丧,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也淡淡笑道:“原来胡元帅也来了,请大汗也前去迎接吧。” 王如柏道:“大帅交待过,大汗万金之体,不必远迎,以防叛军刺客趁乱下手。赫连台吉,请你前去接待,恕如柏军务在身,不能陪同了。”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又破解了赫连突利这条计,赫连突利却也不坚持,微笑道:“如此甚好。那此间便有劳王大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赫连突利的身影远去,王如柏转身进了金帐。金帐中,思然可汗巍然高坐,模样却有点坐立不安。他在仆固部至高无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中原武人围着他。王如柏到思然可汗跟前行了一礼,道:“大汗,请暂且安歇,我家胡元帅即刻就到。” 此时有一些仆固部的王公大臣也被放进金帐来了。虽然不得靠近思然可汗,但他们见大汗安然无恙,倒也放下了心,而思然可汗见部中长老进来了不少,一般自在了许多。王如柏寒喧了几句,便不再多说。他这番有备而来,身边还带了一队厨子,已在金帐后开伙,端出了一些小炒出来,还有一些美酒。西原饮食粗砺,吃的无非是白煮牛羊肉,喝的是马奶酒,哪里见过这等美食美酒?而王如柏麾下还有好几人会说西原话,不时凑趣答话,一干人等颇得小酌之趣,有些人便想:“先前台吉杀的那人只怕不会是中原皇帝派来的,而是楚都城的反间计。”有些人仍是不信,心想:“中原皇帝只怕另有打算,也不可大意了。”但不论是谁,都觉得眼下远征军有求于仆固部,并不会撕破脸。 王如柏转到了金帐后面,走到一个人跟前,小声道:“北斗大人。” 王如柏手下尽是些彪形大汉,但这叫北斗之人却显得很是瘦小,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伙夫。他转过头,低声道:“王大人,已经应付过去了?” 赫连突利担心仆固部会陷入大乱,而他们这一小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仆固部,最担心的也是仆固部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大乱。他们要劫持思然可汗,而不是刺杀他,如果仆固部大乱,远征军击其不备,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仆固部固然会彻底崩溃,只是那条计策便前功尽弃,而他们这队施计之人也多半不能生还。说不怕终是假的,现在终于已见眉目,胡元帅的大队人马也即将来到,大局已定,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王如柏点点头,小声道:“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全都等如废人,唯有台吉赫连突利要值得注意。好在此人已然服软,不必迫得太紧。” 第一次,北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王大人,你这回可是立下了奇功。” 这条计策至此已丝丝入扣,尽数实现,五德营的末日也迫在眉睫了。亲身前来执行后,他对制定这条的大统制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刀也将饱饮五德营众的鲜血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舔了舔嘴唇,仿佛已提前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第85章 蓄势待发1 “共和军裹胁仆固部为前锋,合兵十万前来!” 这个消息传到正在紧急备战的楚都城时,不啻于当头打下了一个霹雳。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五德营连同妇孺在内,一共也不到一万五千人,能用之兵更是不满四千。以这样一个数字去抗击十万大军,只能是一个以卵击石的效果。 陈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初的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五统领中折损了杨易、钱文义和廉百策三人,朗月省天炉关前,女儿陈星楚和曹闻道又战死沙场。这些生死与共的人一个个离去,对陈忠而言等如自己的生命也已死去了大半。在他心目中,自己这条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楚都城了。 现在这等情况下,只有让城别走一条路。虽然没人说出来,但每个人都这样想,陈忠也不例外。如果坚守,结果只有一个。可是逃的话,还能逃到哪里去?向西,到更遥远的异域去苟延残喘么? 以一般速度行军,仆固部到楚都城大约是二十余日,而阿史那部到楚都城则要一个多月。现在仆固部已倒向共和军,即使阿史那部能够全力支援楚都城,也是远水难救近火。何况阿史那钵古虽然招薛庭轩为婿,但这等联姻实在亦是靠不住的,如果楚都城彻底崩溃,阿史那部铁定会袖手旁观。 他赶到帅府,却说薛帅出去了。陈忠也不知这时候薛庭轩还有什么事,正待去城中再打听一下,有个士兵突然急急过来禀道:“陈老将军,城外粮田起火了!” 粮食还得一个月多才能收割,陈忠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起火。他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见远处有几片粮田有浓烟升起。他只道是共和军的细作前来破坏,赶紧带上几个亲兵提刀飞马前去。到得近前,却见有一些人正在粮田放火。离得老远,他便大喝道:“哪里来的鼠辈!”正待一刀劈去,有个人却迎上来道:“陈老将军。”陈忠见是个金枪班,不由一怔,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金枪班还未说话,边上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义父。” 陈忠见薛庭轩也在这里,更是惊诧,打马过去道:“庭轩,为什么要烧粮?” 薛庭轩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共和叛军来得太快,这儿的粮草来不及收割了。与其资敌,不如烧掉。” 陈忠虽然不是深通兵法之人,但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只是这些粮食还有一个多月便可收割,现在烧掉实是令他心疼。他也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到机立断到这等程度,犹豫了一下道:“不能抢收么?” “现在抢收,只能当成马料,而料草已经足够。”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义父,放心,这笔帐一定会让叛军偿还的。” 薛庭轩虽是不动声色,其实他心中的疼痛实不下于陈忠。粮草是军中命脉,但胡继棠的行军速度超出了他的估计,而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仆固部,同样让薛庭轩有些意外,他原本估计共和军总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但现在看来,共和军将要提前半个月就到达楚都城下。嘴上没说,他心里已有了先输一筹的悔恨。好在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自己的大计划并没有被破坏,只不过接下来这一战要更艰苦一些而已。他见陈忠还要说什么,在马上行了一礼道:“义父,这几日训练如何了?” 陈忠这些天的首要任务是在对抽调出的一支骑兵队进行紧急集训。这支骑兵队有五百余人,都是中各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骑兵。陈忠不明白这样一支骑兵到底有什么用处,想来也应该是奇袭所用,但薛庭轩直至今日仍未使用。他道:“一直都在集训。庭轩,这一仗你到底打算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轩说得仍是轻描淡写,却也不慌不忙。他看了一眼东边,冷笑道:“没想到那胡继棠在共和五上将中名次居于末位,却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方若水是老对手,毕炜更曾经是帝国宿将,这两人陈忠都知根知柢,唯独对胡继棠知之不深,而薛庭轩就更不知底细了。陈忠心中忽地有点莫名的慌乱,打马到了薛庭轩身边,小声道:“庭轩,到时若战事不利,你还是带人退入阿史那部吧,我来顶着。” 当初在朗月省败退,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不惜牺牲自己让五德营残部逃走,这情景似乎又将再现。每当陈忠想到那一次自己逃走,而女儿最终却死在毕炜手里,他就有说不出的痛苦,这回说什么也要让薛庭轩留得性命。薛庭轩却也一怔,轻声道:“义父,你难道还没看透阿史那拔突的面目呢?与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如决死一战。” 陈忠没再说什么。这个义子兼女婿,骨子里也是骄傲得无以复加。他道:“好吧,生死存亡,只在此刻。” 薛庭轩突然笑了起来:“义父,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陈忠怔道:“难道……” 这等情形,难道还会有胜机么?陈忠口中不愿承认,但心中实是明白这回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但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如果共和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那我们当然连一线胜机都没有,只是现在却已经有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忠又是一怔。现在共和军已经命下了仆固部,更是不可一世,陈忠有时想想,就算楚帅复生,同样只有逃跑一条路,却想不到薛庭轩居然还会说有胜机。他道:“可是,在那回的总动员中,你不是说……”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见陈忠更是茫然,又笑道:“共和军如一块磐石,领军的又是名将,义父你说他们至今有过破绽么?” 斥候不断前来报告共和军的行军动态,共和军所分南北两军行军都十分稳重,可以说毫无破绽,陈忠看了那些汇报,不得不承认连毕胡子都因为吃了一个亏,这次加倍小心,再也没有可乘之机了。他摇了摇头道:“我是看不出。” 薛庭轩道:“我也看不出破绽。共和军这回,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可谓连逃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只是当时的情形。” 陈忠更是莫名其妙。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仆固部,仆固部众被当成了前锋,力量只有更大,那时都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这回难道反而有了?薛庭轩见陈忠仍是不明所以,便低声道:“义父,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当头砸来,如果不挡开,会不会砸死人?” 陈忠道:“当然砸得死人。” “那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跟一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哪块重?” “当然是两百斤的石头重。” 薛庭轩道:“正是。可是假如这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只是一堆沙子呢?两百斤重的沙子倒下来,能不能砸死人?” 陈忠依稀已明白薛庭轩的意思了。他道:“叛军裹胁了仆固部,固然指挥上会不得力,但也不至于会是一盘散沙。” 薛庭轩大笑起来:“共和军当然不是散沙,仆固部也是块石头。但两块石头如果互相撞击,份量虽然仍是两百斤,却都会成为沙子。” 陈忠脑海中灵光一闪,道:“你是要让他们起内哄?” 薛庭轩点了点头:“共和军假如不假手于仆固部,那么楚都城当真面临绝境。但现在他们好大喜功,先拿下了仆固部,而仆固部中还有个赫连突利在,这回他们要自讨苦吃了。” 陈忠想了想,约略已有点影子了。他道:“也是。仆固部刚处死叛军派来散播瘟疫之人,现在叛军又迫使他们当前锋,的确可以利用,这机会倒也凑得很好。” 薛庭轩却又笑了起来:“好叫义父得知,散播瘟疫的多半是叛军派出来的,但这事有可能会引起西原各部同仇敌忾,他们哪会如此大意,轻意让人察觉的?那内间其实是我的苦肉计,是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要么他担上出卖部众给共和军之名,要么就杀了他,死心塌地地跟我们联合。此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陈忠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那个……那个……俞……” 薛庭轩小声道:“义父,现在你别说,俞明录的真实身份尚不可公开,不然他的牺牲便毫无价值了。这一线胜机,可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陈忠对这个女婿和义子产生了一分惧意。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人都看透了,把一切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想起当初楚帅对曾经的南武公子,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的评价:“此人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草芥。这等人能治世,更能乱世。”而这个评价,似乎用在薛庭轩身上也恰如其份。兵不厌诈,陈忠也还记得当初五德营与共和军在坠星原的决战前夕,楚帅同样使用了苦肉计,让曹闻道的勇字营诱敌,结果有许多士卒都被派去牺牲。陈忠记得当时楚帅一直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些士兵,因此当帝都被共和军以奇兵击破的消息传来,五德营虽然有全歼丁亨利一部共和军的机会,他还是放弃了,不想再让双方士兵无谓牺牲。现在薛庭轩用的,与楚帅当初所用之计有相似处,但薛庭轩对派去送死的死间毫无内疚,反有自鸣得意之意。 第86章 蓄势待发2 楚帅,你曾经渴望着能有一个永无刀兵的世界,五德营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战,可是现在的五德营却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陈忠此时又有了在讨伐阿昌部时,看到那个阿昌部妇女被杀死时的茫然了。只是现在终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他小声道:“是,我会守口如瓶。” 薛庭轩因为计策得逞,一时口快,正自有点后悔,见陈忠答应不说,他才放下心来道:“那位俞明录是为了楚都城而牺牲的,事后我会对他的家人好好抚恤,不会对不起他这样的无名英雄的。义父,你还是快去加紧训练吧,那支奇兵也将是这一战中取胜的关键。” 陈忠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此时他的声音已有着深深的无力。 陈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马上转过头道:“庭轩,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有一件事还请你放在心上。” “什么?” “今日是你与四部最后一次议事,脱克兹部大概仍然不肯从命。虽说他们有点辜负五德营的恩义,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杀他们。” 薛庭轩一下语塞。依附五德营的四部分明为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其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战士还不满三百。此番薛庭轩要求四部与五德营共进退,与共和军决一死战,另三部还表示同意,脱克兹部族长脱克兹撒林却表示不能从命。薛庭轩不曾想到陈忠会说这话,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际,需要万众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陈忠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是在异域谋生,四部与共和叛军无仇,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无法苛责。何况他们能出的兵力不过两百来人,有了不多,没了也不碍大事,总之不能伤害他们。”他已经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婿兼义子的不择手段与心狠手辣,只怕已经打好了除去脱克兹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脱克兹部的离心会使得五德营与四部的联盟出现裂痕,这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庭轩点了点道:“好的,义父,我不会杀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这四部因为信奉法统,而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得楚都城庇护,这才安定了许多。加上五德营派出农人帮助他们农耕,这一年收成看样子能不错,对五德营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时有什么差遣调派,他们也全都遵从,此番薛元帅招集诸人过来,他们更是无不从命。当陈忠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回到帅府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随从,有个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边上几个人围着火烤肉,一边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这种短笛的声音却出奇的清丽婉转,陈忠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觉动听。那几个唱歌的胡人声音则甚是低沉,听来也大有伤感之意。陈忠在西原呆了几年了,西原话只能听懂没几句,也听不懂那些人唱些什么。只是见他过来,那几个胡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 陈忠的威望,不仅在五德营中至为崇高,便是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无不景仰。陈忠点了点头,用西原话道:“你们好。”他也就会说这么句西原话,那几个胡人却面露喜色,他们见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说话,登时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陈忠这回一字不懂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胡人也明白陈忠其实听不懂,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道:“陈老将军,我们是脱克兹部众。陈老将军的大名,我们听过很早,很尊敬。” 脱克兹部虽小,却极富才艺,部中人人都会填词作曲唱歌,所以有个绰号叫“天铃鸟部”。这胡人长了一部胡子,相貌甚是粗豪,实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铃鸟,但吹起笛来却如此妥帖蕴藉。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好,但陈忠也都听懂了。他见这胡人说得很是诚恳,心中不觉感动,微笑道:“多谢你们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 这胡人见陈老将军夸奖了他,更是兴奋莫名,连连道:“这个是我们部里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说,树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万年。闪电虽只有一瞬间,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柔巴依是西原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调。如果是以前,陈忠听到这等歌词只怕会说肉麻,将此时却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后便去世了,陈忠以前也一直没去多想她,但此时却想起当初与妻子短短的相聚时候,尽管过了那么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来时,妻子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这胡人歌中所唱,“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他突然一阵心疼,勉强又说了一句:“你们的歌也很好听。”便匆匆进了帅府。那胡人却一阵惊异,因为这个他仰若天人的陈老将军,居然眼角突然间出现了一丝泪痕。 这时,薛庭轩与四部族长正好从帅府出来,脱克兹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轩倒是春风满面,毫无不悦,反是脱克兹撒林有些内疚之色。他们迎面见陈忠带着一些亲兵过来,齐齐向他行了一礼。陈忠见四部族长都安然无恙,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迎上前去笑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多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边司徒郁将话传了过去,四部族长也各各向陈忠寒暄了几句,分明告辞走了,薛庭轩这才迎上来道:“义父,今天的训练完成了?” 陈忠点了点头,小声道:“他同意了么?” 薛庭轩也小声道:“虽然说了不少歉疚的话,但他仍然不愿。” 陈忠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不用多想了。” 脱克兹撒林的胆怯虽然让陈忠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什么愤怒。毕竟这一次共和军的势头实在太大了,陈忠对自己训练的这支奇兵虽然颇有信心,却也明白五德营毫无胜算,不要说脱克兹撒林了。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薛庭轩没有食言,虽然脱克兹撒林不肯随五德营与共和军玉石俱焚,薛庭轩还是没下辣手,而这也是脱克兹撒林内疚的一个原因吧。他道:“现在共和叛贼有什么最新动向?” “已在做最后的整编,马上就会出动了。” 那么,十几天之后,楚都城下便将腥风血雨,展开一场厮杀了。这一战,会是我的最后一战么?他想着,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此时四部已经准备回去,他们却大为殷勤,每一部走时都来向陈忠和薛庭轩告辞,脱克兹撒林虽然表示这一次不与五德营共进退,礼数却丝毫不少,一样过来了。其中那个吹笛子的脱克兹部胡人过来行礼时,看着陈忠的眼光更是满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轩与陈忠在帅府又商议了一阵。虽然计议已定,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实是凶多吉少,说来说去,总觉得心头沉重。正在商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个传令兵急急进来高声道:“陈老将军,薛帅。” 薛庭轩原本站着,一听这传令兵的声音,他站立起来道:“有什么事么?” 那传令兵进来,先行了一礼,道:“禀陈老将军、薛帅,脱克兹部求见。” 陈忠不觉诧道:“他们还不走么?又来做什么?” 那传令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道:“是脱克兹部副族长安多,他说有要事求见。” 安多乃是脱克兹撒林的堂弟,也是脱克兹部副族长,每当撒林来楚都城议事,族中事务便是安多负责,却不曾想他也来了。陈忠怔了怔,薛庭轩已抢道:“快让他进来。” 那传令兵应声出去,很快,那脱克兹安多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进帅府,安多便行了个大礼道:“薛帅。” 薛庭轩道:“司徒先生,你问问安多大人,有什么事么?” 司徒郁将话传过来,安多说了几句,司徒郁突然失声道:“什么!”陈忠也吃了一惊,在一边道:“司徒先生,怎么了?” 司徒郁转过身来道:“安多大人适才有言,撒林不识大体,辜负了薛帅期望,脱克兹一族将他废了。现在安多大人已是脱克兹族长,前来请求与五德营共进退,一切听从调遣。” 第87章 蓄势待发3 竟会出这等事!这急转直下的变化让陈忠不觉一阵茫然。薛庭轩道:“那撒林呢?” “已被安多大人大义灭亲,当场斩杀。” 薛庭轩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撒林来楚都城的住处,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其余三部的族长也赶过来了,只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薛庭轩和陈忠过来,这些人都迎了上来,见礼已毕,一干人都走了进去。陈忠一进大厅,便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却见大厅地上整整齐齐地躺了五六个人,几个脱克兹部部众面色煞白地立在一边,手无寸铁,另一些却手执兵器对着他们,一副刚火并过的模样。见陈忠和薛庭轩进来,那些人都行了一礼,连这些被看守着的脱克兹部众也行了一礼。这时安多又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司徒郁在一边随口译道:“安多大人说,五德营与脱克兹部乃是一体,脱克兹部也唯有依靠五德营庇护才有今天,撒林不识时务,竟然忘恩负义,一是大违西原好男儿的法则,二来脱克兹部若今番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必为人不齿,将来也不能独存,因此他不惜大义灭亲,将他除去。” 西原的胡人向来性直,脱克兹撒林在四部中独持离心之议,另三部对他实是颇有不齿之心,此时听安多说得慷慨,不等陈忠和薛庭轩说话,他们已先行鼓噪起来,陈忠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定是在赞扬安多的深明大义。 这变故虽然突然,实是大大有利于五德营,可是陈忠看着那几具死尸,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他看到其中有一具死尸正是那个笛子吹得很好的大胡子,这人死了还是双眼圆睁,当真死不瞑目。这时薛庭轩叹道:“安多大人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益,撒林大人便安葬在楚都城外,对外间说是暴病而亡,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司徒郁刚将这话译完,便有人附和。另外三部自是觉得这样处理没什么不妥,安多也不会反对。 虽然出了这样一件意外,但对于全局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脱克兹部本来就是个小部,能出之兵不过两百余人,实在微不足道。打发走了诸人,薛庭轩和陈忠、司徒郁重回帅府,又坐下商议了一阵,门外那传令兵又禀道:“苑参谋到。” 行军参谋苑可珍,现在担负的是楚都城修缮加固,以及工具、兵器制造之责。大战在即,现在他忙得焦头烂额,陈忠也已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见他匆匆进来,陈忠也站了起来道:“苑参谋。” 苑可珍面露喜色,向陈忠先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便转向薛庭轩道:“薛帅,成功了!” 薛庭轩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亦现出喜色:“怎么样?” “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 苑可珍精于计算,而这些陈忠一窍不通,他顺口道:“什么精度?”苑可珍还没说,薛庭轩已道:“义父,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们以飞行机轰炸毕炜军营之事?” 昔年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能载两人上天,但自从风军团全军覆没,而发明飞行机的薛庭轩之父薛文亦生前也只留下一些零碎资料,因此五德营虽然一直希望能够重新把飞行机造出来,却一直不能成功。只是虽不能成功,却也并非没有进展,现在他们造出的飞行机可以载重六十余斤。共和军的火炮比五德营造出来的射程远得多,但飞行机却可以比任何炮弹飞得更远。当几年前共和军远征朗月省,攻破了五德营的天炉关时,当时的大帅陈星楚正是将几架不能载人的飞行机装满了火药,发向毕炜的中军帐。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差了些距离,只把毕炜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西原,上一次毕炜来犯,薛庭轩派死间以犒军为名,将一些磁石送到毕炜营中,这样飞行机便能准确无误地飞到,一战见功。不过薛庭轩也知道那次一是靠不怕死的死间,二来不无侥幸,实是可一不可再,这一次共和军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因此让苑可珍干脆放弃了飞行机载人的研究,改成了只装载火药,再就是提高精度。听苑可珍说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那已相当高了,只消共和军的中军设在离楚都城三里之内,便可来个击其首脑,将他们主将击毙。 陈忠前一阵一直在全力训练奇兵,也没关心别的,听薛庭轩一番解释,他暗自咋舌。当初五德营全盛时,廉字营统领廉百策是个箭术大高手,曾经在营中选了五十个箭术好手,专门以射雕弓偷袭敌方主将。不过,这种手段在对付视力不佳的蛇人时还有点用,后来与共和军交战时便基本上没什么用处。薛庭轩现在这个想法可以说与射雕弓一般无二,但威力却比射雕弓强得太多了,说不定真能收到出奇制胜之效。他笑了笑道:“那就好,这回让毕胡子来得去不得。” 苑可珍叹了口气道:“陈老将军,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使用时还是不容易。因为人聚集一多,便会使得风向变化也多了,实际用时的精度多半不能有那么多。而且,飞行机的速度毕竟远不及炮弹,一旦敌人知道了这种武器,到时闪避也不是太难的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薛庭轩道:“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苑先生也不必自谦。共和叛贼自恃战具精锐,我们要与他们正面相抗不是对手,只能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四字,也确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陈忠想起了当初楚帅说过,行军之道,奇计不可恃,但势不如人时,也只能行险出奇,因此五德营出兵,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使敌人实力在己之上,也要想办法分而制之,所以五德营全盛时纵不能说百战百胜,也是胜多负少,就算偶有失利亦无损实力。不过,现在这种情形已不能对共和军分而制之了,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奇制胜。司徒郁的计策,自己的奇兵,以及苑可珍的飞行机,无一不是围绕着这四个字。 薛庭轩这小子的兵法,已经约略有当初楚帅之风了,可是陈忠心里却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女婿兼义子和当年的楚帅重合在一起。即使兵法再像,这两人的距离依然有如天壤。如果这一次五德营能够再次获胜,实力当一举超越思然可汗,可以与定义可汗争雄了,可是这还能是当年的五德营么? 陈忠心里不禁茫然。同时,薛庭轩的心里也有点茫然。 风刀能够安然回来么? 陈忠的奇兵已如利刃发硎,苑可珍的研究也大有进展,同时在楚都城附近还发现了贮量不小的硝硫矿,火药储备相当充足,上天看来也在佑护楚都城,现在只看风刀了。他从来没让自己这头爱鹰飞出那么远过。这只小小的苍鹘还是他刚到西原时驯化的,这几年与自己可谓朝夕相处,无片刻分离,简直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上一次与毕炜斗枪,若不是靠风刀突然间啄瞎了毕炜一只眼睛,自己只怕会落败在毕炜枪下。 风刀,你一定要回来。五德营的一切,都系在你这小鸟身上了。他想着,虽然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终是露出了一丝焦虑。 …… 在楚都城正在分派布置之时,共和远征军中军帐里的胡继棠也正在调兵遣将,开始了最后的攻击。 大统制设下的计划,共分两步。第一步是解决思然可汗,将仆固部作为前锋,这一步在他设想中远较直接攻击五德营困难,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接下来的战事,即使是从来不轻敌的胡继棠,也觉得是顺理成章,再无变化了。 五德营的彻底覆灭,已成定局。 对诸将的分派已毕,身边有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道:“报胡元帅,毕将军有书前来。” 毕炜来信?胡继棠心中有些诧异。难道自己有什么未曾考虑周到的地方么?他道:“送上来。” 亲兵将书信送上,胡继棠拆开来看了看,却见这封信中写道:“书呈胡元帅继棠公:炜按将令,已安抵商议之地,诸事无误。贼军至今尚无异动,炜恐其有奇兵突袭之举,望胡帅万不可大意。” 毕炜自己上一次大意了,结果被五德营一举击破,这次反倒来劝告自己不要大意。胡继棠心中暗笑,拿起一张信笺来便要写封回书。这次行军,辎重大多由毕炜携带,在事先的计划中,也是自己与方若水轻装突进,毕炜从另一路两路包抄,到楚都城下会合,这样如铁钳合拢,一来防止五德营逃窜,二来也正是为了稳扎稳打,不让敌军能够突袭。因为五德营若想突袭,已不可能集中力量突袭一路,不然会腹背受敌。而兵分两路,各个偷袭,却也超出了五德营的能力,所以说五德营会突袭,其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毕炜这样提醒也是他的好意,只是毕炜向来以一往无前著称,败了一次后胆子却小成这样,恐怕是上次的败仗折尽他的锐气,自己让他担任殿后,看来也没错。这样想好,他便提起笔来写了封回信,说了这一路现今的动向,让亲兵交给毕炜来使带回去。 军情万变,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但无论什么意外,现在都已无关紧要了。二十日之内,两万仆固部战士与五万共和军将要兵临楚都城下,要担一点心的就是阿史那部会来增援楚都城。不过在胡继棠心中,他更希望阿史那部能够增援,因为让仆固部当前锋攻打楚都城,他们战心不会太强,对阿史那部,他们才会使出全力,这样阿史那部的增援岂但不能对楚都城有什么实质性帮助,反而能让自己一举解决了西原两大部族,当初定下的五年平西原的日程表,也一定能够提前个两年。 胡继棠正在给毕炜发信时,在一座帐里,赫连突利也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一封信。在他案前的衣架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苍鹘,正在吞食着一条新鲜羊肉,正是薛庭轩的爱鹰风刀。 赫连突利并不想写这封信,因为他知道,楚都城里的那个一手已残的少年元帅,并不比不远处营帐里共和军那个断腕元帅可靠多少,换句话说,这两人同样是仆固的敌人。可是局势就是如此纠结错乱,自己明明知道薛庭轩对仆固部不怀好意,却又不得不去配合他的步骤,否则自己再没有半分翻盘的可能了。 第88章 蓄势待发4 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啊。赫连突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已后悔得似要流血。自己自恃足智多谋,自以为能够看破敌人的用心,而这一点小小的自大却让仆固部陷入了如此惨痛的境地。思然可汗落在了共和军手里,族中勇士大半已成为共和军手中的武器,灭亡了楚都城,下一步自然就会直接与阿史那部对阵。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包括思然可汗自己,还在认为这是个消灭世仇的契机而兴奋不已,唯有自己洞若观火。可是明明已经看破了共和军的用心,偏生又有口难言,这等滋味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共和军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而这也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仆固部就能涉险而过,而且还能借此机会迎来发展壮大的契机。 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信写完了。他将这片帛布卷成小小的一卷,向风刀招了招手,风刀吞下了肉条,飞到案头来,向他举起一只爪子。他将帛卷小心地缠在风刀足上,又轻轻一挥手,风刀立时飞了起来,从他这帐房上的天窗里钻了出去。 西原上鹰隼很多,又是晚上,风刀这样一只小小的苍鹘飞走自然根本没有人注意。赫连突利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不远处一个营帐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瘦小,几乎不像个士卒,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他一直坐在营帐边,动也不动,仿佛身躯都化成了一块顽石。风刀飞出天窗时声音极轻,但同样不曾注意,但当冲天直上时,夜风中传来的轻微声音却还是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去,看见了暮色中那小小的一点。 从哪里飞出来的?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弹弓,搭上一颗石子,一下射了出去。 石子飞行极速,甚至带着轻微的破空之声。风刀此时正在向上飞,虽然这小鸟已能通灵,毕竟只是只小鸟,石子飞来时觉得有异,身子一侧,还是晚了。 “啪”一下,空中落下了一茎断羽,但风刀只是侧了侧身子,又盘旋直上,消失在夜空中了。那发射弹弓之人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知道再没有机会了。 会是赫连台吉么?也许只是多心? 他想着,心中只是不住地反覆。在草原上,这种鹰隼之属相当多,不少人还拳养鹰隼,用来捕捉狐兔,也许并不足为奇。他思量了片刻,终于收好了弹弓。 这人正是王如柏去见过的北斗。这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就揭破了楚都城唯一一个取胜的机会。正因为这机会实在太微乎其微了,连他也根本没去在意,所以也没多想,而现在,风刀就带着这唯一一个机会向楚都城飞去。 行军需要二十日的路程,风刀这样的苍鹘飞起来也需要好几天,何况这只小小的苍鹘左边翅膀受了伤。只是这只小鸟仍然在夜空中疾飞,仿佛并没有伤口。这只小鸟自然不知道下面这些人类的想法,它只知道主人让自己飞到这里来,必须马上飞回去。 飞到楚都城,已是它从赫连突利营帐出发后的第三日的黄昏了。平时一天多的路程,这一次它足足飞了三天。 将风刀放走的三日里,薛庭轩当真坐立不安。草原上鹰隼很多,有种鹰双翅展开足有一人的长度,可以一下将一只小羊叼走。风刀虽然凶猛,但与那些大鹰相比,依然不是对手。难道会被那些大鹰截下了?他向来镇定自若,但这三天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躁。眼看着这已是出发后的第四天了,他坐在城头,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庭轩。” 陈忠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庭轩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陈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薛庭轩向来警惕万分,旁人走到他身边一丈以内他就能察觉,这次却已魂不守舍,居然陈忠到了他身边还没发觉。他忙站了起来,干笑道:“义父。” 陈忠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坐下吧。”他自己也在雉堞上坐下了,两人同时望向东边。 半晌,陈忠轻声道:“庭轩,脱克兹撒林的死,也是你的计策吧?” 薛庭轩的身子略略一震。他没想到陈忠隔了好几天还想着这事,刚想否认,却见陈忠目光灼灼,想要否认的话便说不出来,低声道:“正如义父所想。” 陈忠叹了口气:“你这样做,难道就心安理得么?” 薛庭轩只道义父会责骂,没想到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一说,他也放下心来,小声道:“其实也不全是我的计策。脱克兹安多很有野心,一直想取而代之,我不过是添了把火而已。” 陈忠道:“这个当然。脱克兹部一共也不过两百来个能上阵的,但安多胆子再大,若没有你撑腰,他哪敢这样做。” 薛庭轩干笑了一下。对这个义父兼岳父,他一向都很尊敬,但也只尊敬陈忠的勇力与年纪。在他心里,陈忠也是归于“一勇之夫”的行列。不过,没想到这个一勇之夫也能看破自己的计谋,当然那是因为陈忠太了解自己了。他小声道:“义父,这不仅仅是两百来个兵而已。四部已是一体,脱克兹撒林离心,势必会影响到另三部的决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是安多这人能够为了一个区区的族长之位,将自己堂兄都手刃了,这种人能相信么?” 薛庭轩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叫义父放心,他的结果我也已经定下了。脱克兹部日后会编入其余三部,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西原部落众多,许多部落也是同族之人,分分合合那是常事,依附楚都城的四部便是出于同一个祖先,将来脱克兹部编入其余三部也不是什么异事。陈忠沉默了半晌,低低道:“可是,这样做法,还有仁义么?” 五德营便是以“仁义信廉勇”这五德命名,而仁义两字居其先,更是人人耳熟能详。薛庭轩正想反驳,陈忠又道:“当年五德营在楚帅麾下,以仁义为先,人人景仰,百战百胜。那时并非不曾杀人,可就算是我军的敌人,说起五德营无不敬佩。为将者,当不失仁者之心,不仁者,天诛之。当初楚帅常这么说,如果对人不仁,就算能得计于一时,最终还是会被天地诛灭。” 陈忠不是个健谈之人,这次滔滔不绝,与平时已大不一样。这一席话他实是骨鲠于喉,不吐不快。作为五德营最后的耆老,他一直在心中守护着记忆中的五德营,可是眼看着五德营在薛庭轩带领下起死回生,实力渐强,却与他的记忆越来越远,他也再不能不说了。 薛庭轩道:“义父,仁义何谓?有大仁大义,也有小仁小义,义父你还没想通么?” 陈忠一怔,道:“什么叫大仁大义?什么叫小仁小义?” “战阵之上,两军对垒,当敌人举刀向你砍来,而你心怀恻隐,不去伤他性命,那便是小仁小义。你不杀他,固然饶了他一命,但他的刀下却要多死几个我军同袍。” 这个道理自然没什么错。陈忠本不善言,不由语塞,又道:“那什么叫大仁大义?” “五德营被叛贼逼到了这等地步,眼看便要灰飞烟灭,为了这些父老,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五德营能够生存下来,那么就算我行鄙卑无耻之事,同样是大仁大义。义父,你难道不曾听说过,‘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这句话么?” 这也是兵法中一句,陈忠对兵法虽无深研,当初却也曾经听楚帅说过。他再说不出什么来,薛庭轩却接道:“仁义二字,实是要有力量来做后盾。若无力量,那么仁义都是空话了。义父,我所作所为,也许在义父您眼里有不齿之举,但庭轩敢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五德营的父老兄弟,为了他们能在这异域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挡我者杀!” 薛庭轩说到最后,已有几分激动,声音也响了些,边上有几个巡视的士兵不由往这边看了看,眼中有惊疑之色。薛帅和陈老将军有了争执!这事可非同小可,难怪他们生疑。薛庭轩这时已明白自己有点失态了,朗声笑道:“义父,你不必担心,就算战到最后一人,庭轩绝不后退。为了五德营的光荣,我死而无憾!” 陈忠脑筋虽慢,却也不是呆子,心知现在不能让士卒觉得将帅不和。他站起来道:“那就好吧,庭轩,你好自为之。” 这时薛庭轩眼里一亮,叫道:“来了!”他向东边打了个唿哨,陈忠扭头看去,却见暮色中风刀更斜斜地飞来。 看着风刀飞行的样子,薛庭轩也心如刀绞。等风刀一来,他伸臂便去接。原本臂上要套上牛皮套,但情急之下已全然忘了,风刀落到他臂上,爪尖透衣而入,已刺破了他的皮肤,他也只觉微微一阵刺痛。但薛庭轩见风刀脚上缠着个帛卷,哪还顾得上别个,伸手便去解。陈忠见他战袍袖子上已有血迹渗出,急道:“庭轩,你手臂伤了。” 薛庭轩已在看着帛卷,忽然大声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一回,叛贼已是必败无疑了!”他伸手抚了扶风刀,见风刀左边翅膀有伤,心疼之极,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来给风刀洒上,根本不顾自己臂上被风刀抓破了还在淌血。 共和军威名远播的三上将,这一次将要尽数丧在西原大地之上! 落日西沉,东边已是暮色一片,他看着这一片暮色,心中的豪气直如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直欲冲霄而上。 决一胜负吧。 让这片大地浸在鲜血之中,血泊里将会有一个胜者巍然站立。 胜者,舍我其谁! 第89章 血洗刀兵1 共和二十一年九月七日,共和远征军南北两部经过一个多月行军后会合,会合处距楚都城约有十三里。 本来觉得五德营定然会来偷袭,没想到一路上居然波澜不惊,平安抵达。这一点不仅出乎毕炜意料,连胡继棠也有点意外。胡继棠本来算定,五德营听得共和军分兵,辎重大多由毕炜带领,多半会前去偷袭。对付远道而来的敌军,劫烧粮秣是最有效的应对手段,对于实力远远不及的五德营来说,这也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上一次他们正是这么做的。胡继棠有意兵分两路,其实正是为了诱使五德营采取这种战略,毕炜已经吃到过一次苦头,这一次肯定会加倍防备,而自己趁机猛扑楚都城,这样反是五德营被各个击破,胜利唾手可得。没想到,这一次五德营居然毫无异动,简直摆出一副龟缩死守的架势,难道他们有信心守得住两万仆固部加五万远征军的攻势? 这是不可能的。到了现在,五德营也不可能翻本了……当然,还是要注意他们前来劫营。胡继棠深通兵法,知道史上明明占据全面上风,却因粮草被断而崩溃的战例并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就算胜券在握,也仍然要保护好粮草。 九月八日,前敌军机会议开过,共和军的策略是方若水率一万共和军和一万仆固部担任前锋,胡继棠逐步压上,毕炜殿后,保护粮草。离中原太远了,从中原来的补给起码得数月之后,在这里只能就地解决。虽然五德营坚壁清野做得很好,原先估计的五德营在城外恳地种的粮食全然无收,好在收伏了仆固部后,从仆固部里也拿到了不少补给,足可应付数月之用,这也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折罢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一战必胜,若不能胜,恐怕明天的太阳就得是从西边出来了。胡继棠在中军帐外看着周围景色,心里想着。 再向前推进,大约二里半左右,大军就该扎下营来了。本来依胡继棠的意思,主营应该扎得更近一些,但毕炜警告说五德营会以飞行机载火药轰炸,如果离城太近会很危险,因此最后定下来为二里半。本来依毕炜的意思还要更远一些,可是太远了,从主营出发攻击就会相当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城下,加上主营本身也要连绵一里之遥,辎重补给运输都会相当辛苦。十来里路,就算是一般行军,两个时辰也足够了。最危险的便是扎营的这段时间,五德营很可能想以逸待劳,趁共和军立足未稳杀来。胡继棠不由暗自窃笑,他让方若水带了一万仆固部打前锋,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五德营与仆固部肯定有过联系,如果他们交上手,仆固部只怕不肯真个出力。但五德营如果偷袭,让仆固部士卒有了死伤,双方便也结下深仇,以后再不会留手了。让方若水带的一万远征军,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监视那一万仆固部。同时把仆固部分为两部,另一万留在中军,又是为了防备跟随方若水前去的一万仆固部士兵反水。 大统制真是考虑得面面俱到,毫无破绽。胡继棠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多少还有点担心。毕竟战况千变万化,难道真能按大统制说的一步步实现?只消有一步出现意外,后面就要全然不同了。可是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全在大统制计划中。征战至今,唯有这一战最为轻松,仿佛自己只是一支笔,大统制握着这支笔在作画而已,根本不必多想什么。 “胡元帅。”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胡继棠扭过头,却见中军王如柏站在身边。他道:“如柏,有什么事么?” 王如柏是他的得力助手,这一次奇袭思然可汗,便是王如柏的首功。他上前一步,小声道:“胡元帅,仆固部众有些异动。” 胡继棠眉头微微一动:“是么?看来要宴请思然可汗了。” 这也是大统制密令中的一条。拿下思然可汗后,便不能把他放脱手,不过要隔一段时间以思然可汗的名义宴请仆固部诸头面人物,以释其疑心。他原本还担心思然可汗不肯合作,没想到此人空长了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简直跟个白痴差不多,表面上共和军上下对他恭恭敬敬,他就再没有什么反抗的念头。能解决仆固部,第二大功倒是这思然可汗的。胡继棠顿了顿又道:“方将军一部进展如何?” “正在出发,一切顺利。” 方若水此时也觉得一切顺利,甚至太过顺利了。只是他总觉得,隐隐约约已种下了隐患。 如果只是为了解决五德营,根本不心依靠仆固部。军队的战力并不是随着人数增多而增加的,夹杂了一支不太听号令的队伍,指挥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反而不得力。只是这一战是为了彻底解决整个西原,那么也只能这样了。 他看着周围的胡人部队,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安。仆固部的军五明王六长老倒没有什么异样,但士卒总有点骚动迹像。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当有异族人来指挥他们时,他们就有种本能的反抗之意。可是胡继棠似乎轻看了这一点,只认为将思然可汗、赫连台吉和五明王六长老诸人都笼络住了便什么事都没有。如果说兵势如巨石,难道这会是磐石碎裂的细缝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方若水摇了摇头。现在想这些实在有些不吉利,何况他也知道,仆固部士卒之间虽然在传说共和军有将他们当替死鬼去与五德营作战之意,但上有思然可汗,下还有一万兵都在共和军中,自己这一万人是不可能会当真骚乱的。可是,万一真的起了骚乱,胡继棠将一万仆固部士兵留在中军,等如埋下了一个心腹之患…… 方若水已不敢多想了。自己虽然是共和国第三上将军,但论地位,上面有第二上将军毕炜,论亲疏,自己也远不及胡继棠受大统制信赖,又何必多此一举?即使是丁帅,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一想到最终竟会被斩首而归的丁亨利,方若水心里便如刀绞一般。早在五羊城七天将时期,他与丁亨利都是陆经渔的弟子,两人之间的交情也相当不错。当丁亨利叛逃时,方若水也曾大惊失色,怎么都不明白丁亨利叛逃的原因。丁亨利坚定信奉共和制,当年在最艰苦的时候都不曾动摇,现在共和国已经成立了,难道他反倒要叛向当年的对手?想想也绝无此理。可是方若水并不曾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对大统制的恐惧已是根深蒂固。可是现在,他又想到了丁亨利。 丁亨利为什么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逃出共和国?这个共和国究竟有什么让他最终无法忍受的? 方若水又摇了摇头。他只觉自己的前额简直和裂开一样疼痛。他是个武人,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战阵上取胜,对于这些,他当真不曾多想过。但现在他对自己也有点怀疑了,难道长久征战得来的经验,最终也未能理解大统制的真正用意? 坐着的战马这时轻声打了个响鼻,那是队伍行进已轮到中军了。方若水夹了夹马的两肋,对周围的亲兵喝道:“大家跟上。” 两万人的行军,足以扬起漫天灰尘。方若水在行军时,生怕会遭五德营偷袭,因此他传令下去,行军求稳不求快,反正也只有十里路,用不着太快。 两个多时辰后,前锋已抵达预定地点开始扎营,方若水抵达时则已是近三个时辰时的事了。他到达时,营帐已扎得差不多。方若水一军要担负起为全军开路之责,因此扎营帐就不是易事。不过方若水一军向非弱者,这些士兵的动作很快,树起的营帐也全都整整齐齐,很是坚固。相比较之下,那些仆固部的胡人虽然平时住的都是帐篷,扎的营却还不及共和军的快而整齐。 当方若水抵达时,几个正在监督巡视的军官过来见礼。方若水点了点头,道:“此处距五德营,只剩二里半了吧?” 一个军官道:“是。方将军,若是出了我军营帐,还能隐约看到他们的城池。” 在中原,因为地势高低起伏,在高处望出去十几里地也不稀奇,但在平地上往往看不了多远。西原一带一马平川,虽然也有些小山,但大多平坦,以至于一眼望去,四周尽是绿油油的望不到边。方若水一时兴起,道:“走,去看看。” 营地大门已经扎好了。他们一行人一走到门边,方若水便看见远处隐隐有座城池。他眯起眼道:“那就是楚都城吧?” 边上那军官道:“是。” 第90章 血洗刀兵2 楚都城不算很大。与中原那些名城比比,这楚都城实在排不上号。但在西原,这个小城却显得如此突兀,简直就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不知为什么,方若水明明知道这个城里的都是敌人,他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一阵敬意。 在那里,还有陈忠在。他想着,可是他心里真正想到的,却是曹闻道。 曹闻道可谓是他宿命中的对手。还是很久以前,他曾与曹闻道有过一次单挑,两人铢两悉称,但那一次曹闻道行险用了一招落马分金枪,自己被他在背后抽了一枪杆。后来屡有交手,两人总是互有胜负,但再也没有单挑了。到了天炉关前,自己攻破关门时,曹闻道带人冲了出来,杀到自己跟前挑战,但方若水那次依然心有余悸,没敢和曹闻道单挑,只是曹闻道最终杀不透重围,拔刀自尽,那一战也成了他的落幕之战。而曹闻道死后,五德营的耆老也只剩了陈忠一人。 都已经老了。方若水想着。那座城,虽然是敌人的,却也仿佛带着自己少年时的记忆。陈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他们逃到了这人生地殊的西原,筑起来的城也以“楚都”为名。 方若水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凄楚。他转过身,大声向一个亲兵道:“小汪,去请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过来,商议攻城之事。” 编入方若水队中的仆固部士卒有两个首领,一个叫仆固次,另一个名谓段勿干失离。仆固部共有六姓,分明为仆固、赫连、步六狐、贺兰、乞陆、段勿干,仆固次是思然可汗一宗,而段勿干失离却没有靠山,全然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打上来的,方若水一见这两人,便知段勿干失离比仆固次要可靠多了,那亲兵答应一声,打马而去。 二里半,对于骑兵只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方若水遥望楚都城的时候,楚都城上的薛庭轩也在用望远镜看着共和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来视察的那共和军军官是什么人,却也看得出定是个高级军官。 “薛帅,要开打了,趁他们立足未稳去突袭么?” 刘斩在一边跃跃欲试地说着。五统领中,文士成已被秘密派遣出去,城中只剩下仁、义、信、勇四统领。作为继承了曹闻道位置的刘斩,他似乎把曹闻道那种超过常人的战意也继承下来了。薛庭轩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敌军章法森严,兵力也远远超过我们,现在去只能自讨苦吃。” 刘斩的想法,薛庭轩并不是没有产生过。如果能够趁敌军立足未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样撼动敌人的根基,一层层传递下去,纵然敌军众多,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是眼前这个敌人不焦不躁,从扎营开始,就如同一根钉子般深深钉下了,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行动,偷袭这样的敌人,肯定不会有好处。 共和军的先锋是方若水。在天炉关时,方若水一开始久攻不克,薛庭轩对他也颇存轻视。不过几年过去,他已清醒了许多,明白任何敌人都不可轻视,何况这个曹闻道将军宿敌的方若水。方若水最大的长处,便是治军严整,很难冲动,当初以曹闻道的骑兵队如此强悍的冲击力,冲入方若水营中后便如石沉大海,不要说现在的楚都城了。 现在的五德营,每一个人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任何损失都可能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因此当看到共和军扎营的情形,薛庭轩便放弃了突袭的想法。他对刘斩道:“刘将军,你营中那些降兵情形如何?” 上一次,有一千余共和军投降了五德营。籍由司徒郁招亲之策,这千余降兵中有一大半都招为楚都城人家之婿,这些人应该可以相信了,但还是三四百人还没有成家。这批人就算平时不会有异动,现在共和军大兵压境,安知他们会不会重新反水,因此薛庭轩把这些人都拆散了分派了五营中,这样每营都只有几十个降兵,应该不会有意外发生,但薛庭轩仍然不放心,关照各部统领暗中监视,以防不测。 刘斩道:“回薛帅,眼下看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对的。另外,我也照您的吩咐,凡是民家招亲,优先给这些人。” 让降兵在楚都城有家室,这样他们就不再有二心。司徒郁这条计策可谓釜底抽薪,有些降兵成家后甚至已有子女了,那些人就更不必担忧。虽然远在西原,但这里的人全都说同样的话,穿同样的衣服,对于降兵来说,和当初在共和军当兵没什么不同。但如果这一次捉到上万降兵的话,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薛庭轩不由暗自笑起来。现在想这些,当真也太远了,捉到上万降兵,那可能性太小了,先不必多想。他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四统领,道:“诸位将军,你们觉得叛军最难对付的是什么?” 董长寿以下四个统领互相看了看,刘斩道:“是叛军的巨炮吧。”董长寿在一边道:“应该是飞艇。” 刘斩年纪轻一些,只经过天炉关一战。朗月省因为地势太高,天炉关一战中共和军无法使用飞艇,而当时五德营有两门巨炮,对共和军威胁极大,迫使共和军派遣敢死队前来毁炮。而董长寿年纪大了,经历过五德营在帝都城外的覆灭之战,他至今记得那一战中共和军的飞艇不断从空中扔下炸雷的情形。西原地势平坦,五德营也没有对付飞艇的切实有效的武器,如果这一次共和军以飞艇打头阵,先来轰炸一番,五德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待毙。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两样,确实是共和军最厉害的武器。不除掉这两样,这一仗我们毫无胜算。” 上一次毕炜也曾带了飞艇队,但没来得及使用便遭到突袭而溃散,那艘飞艇却已被共和军烧毁,不然这一次己方的胜算要大不少。刘斩心头一惊,心想也是,他道:“不过,我们也有共和军所没有的飞行机,而且城中的火药虽不及共和军的威力大,储量却要大得多,两相比较,我们也足以匹敌吧。” 薛庭轩道:“飞艇可以升起数千尺的高空,在这个高度,我们对他们毫无办法。而他们在高处扔下炸雷,楚都城的城池亦是分毫不能防备。好在,叛军一开始是不会用飞艇的。” 董长寿一怔,道:“薛帅,这是为何?”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已经解决了仆固部。”他顿了顿,又道:“叛军解决仆固部的用意,其实并不是针对我们。如果只是为了消灭我们,叛军五万的兵力已是绰绰有余,所以……” 这时一边的义字营统领羊叔奋忽然插嘴道:“薛帅,叛军是为了对付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已与五德营达成密约,一旦五德营能够顶住共和军的攻击,阿史那部会出兵助阵。这种密约明摆着是要趁共和军和五德营两败俱伤时来捞一票,然而对于五德营来说,阿史那部仍是大旱中的甘霖。薛庭轩道:“不错。他们一定已经知晓了阿史那部与我军的密约,这一次出了如此庞大的兵团,他们要的是一劳永逸,所以最好的手段是让仆固部对付阿史那部,他们再来对付我们,然后将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一起消灭。” 仁义信勇四统领,包括向来很少说话的穆杭也都变色。共和军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但想来,为了对付兵力不足四千的五德营,要出动五万大军,确实有点想不通,也唯有这种解释才最为合理。董长寿道:“叛军是为了引出阿史那部,所以一开始不会用飞艇?” 薛庭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这是共和军最大的败笔,如果他们在远处就升起飞艇,由飞艇主攻,攻陷楚都城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五德营也毫无还手之力。但共和军的实力太强了,目标也太大了,楚都城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也许他们觉得随时都可以拿下,这种自大将是此次共和军败北的最大原因。 楚都城这块小石子,将会是一根鲠死这头巨兽的坚硬骨头。他沉声道:“今天,将是楚都城经受的第一次考验。诸位将军,薛庭轩从今日起,再不下城,直到叛军败北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有着无比的坚毅,城头诸将不由一凛,全都站直了,高声道:“遵命。” 九月八日卯时一刻,从共和军营地里,一骑打着白旗向楚都城跑来。 那是共和军前来下战书的使者。楚都城靠近真珠河,边上便有一条真珠河的支流,因此绕城挖了一条护城河。到了护城河边,那使者将白旗摇了摇,城头放下吊篮将他吊了上去。那使者一上城头,薛庭轩便上前道:“本帅五德营薛庭轩,阁下可是奉胡将军之命而来么?” 那使者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道:“胡元帅率十万兵马远征西原,大兵过去,玉石俱焚。念及贵部本是共和国子民,还请薛将军三思,早日归降。” 薛庭轩接过信来撕开封口看了看,道:“不知将军贵姓?” 这人没想到薛庭轩居然客客气气地问自己叫什么,他道:“末将曹万隆。” “曹将军啊。” 居然和曹闻道同姓。董长寿想着。曹闻道在世时,也是这批军官的偶像。而曹闻道在天炉关一役阵亡,死得极为悲壮,至今为五德营思念。薛庭轩淡淡一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帅不敢自专,还请贵军宽限三日可好?” 曹万隆前来下战书,根本没指望薛庭轩会答应,他心知肚明这只是薛庭轩的推搪之策。方若水对这些也早就已有交待,他并无异样,只是道:“还请薛将军写封回书交末将带回。” 薛庭轩道:“这个自然。”边上已有亲兵捧着笔砚过来,薛庭轩便在战书后批了几行,折好了道:“曹将军请回。” 送走了曹万隆,薛庭轩看着他的身影回到共和军营中,转身道:“诸位将军,各回防区,一个时辰之内,共和军必然首攻。” 所谓共和军劝降,其实也只是个形式吧。如果五德营真的愿意投降,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站在一边的司徒郁想着,等诸统领都回防区,薛庭轩对身边的司徒郁道:“司徒先生,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小酌几杯吧。” 说是开宴,其实无非是几杯酒和一点烤肉而已,到了望楼,薛庭轩坐了下来,挟了片烤肉吃下去,道:“司徒先生,你还在担心吧?”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是啊。” 第91章 血洗刀兵3 这支共和军实在太强了,放眼西原,就算兵力能与共和军相等阿史那部,正面相抗也肯定不是对手,不要说是五德营了。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们赢不了,那还要怕输干什么?哈哈。” 大敌当前,薛庭轩反倒比平时更加轻松。司徒郁吃了几片烤肉,嘴里却什么滋味都尝不出,眼睛不时瞟向共和军的营地。连仆固部在内一共是七万,号称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地排在五德营东南,几乎把视野都塞满了。这样的敌人,不要说取胜,连抵抗都恐怕只是奢望。他吞下了一片肉,小声道:“薛帅,无论如何,该怎样退兵?” 薛庭轩道:“兵法中,以寡击众,有几种办法?” 司徒郁对兵法远不及薛庭轩和苑可珍熟悉,但平时也时常看看。他道:“各个击破,或者断其粮秣。”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攻守双方,守方所占优势要大得多,一般是以一对三,也就是一个守军起码可以抵御敌人。我军现有三千二百守军,即使分守四面,每面也能有八百人,照最低限度,起码每面可抵两千四百个敌人,四面便是一万敌兵了。加上楚都城不大,随时可以调度,而敌人要绕城调动,我们要防守五万大兵,并不是不可能。” 这话虽然明摆着是吹牛,但防守一方有利是不争的事实。司徒郁说:“所以共和军并不围城,只列在一面吧?” 薛庭轩道:“这是一个原因,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两个。第一,他们真正的用意是引出阿史那部来,第二,便是对仆固部尚不能完全信任。如果分开了,万一仆固部发生哗变,以他们分散的兵力就不容易镇压。” 司徒郁一怔,道:“仆固部还会哗变?” 薛庭轩狡黠地一笑道:“不错,而且这将是共和军致命的毛病。侥天之幸,他们至今还不曾觉察。” 就算仆固部哗变,也不会帮着五德营去攻击共和军,司徒郁真不知薛庭轩的信心从何而来。他道:“那么,什么时候动用那支奇兵了?” 这支奇兵可以说是薛庭轩的最强实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威力已不逊于昔年风军团。薛庭轩却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奇兵突起,定然可以打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那支奇兵毕竟只有五百人,也只能起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奇效,等共和军立稳脚跟,奇兵同样无济于事。好钢要用在刀口上,薛庭轩只怕是要找准一个机会,出动奇兵消灭共和军的巨炮和飞艇吧,到时便可以打相持战。再伺机烧毁敌人稂秣,如此才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司徒郁已隐约明白了薛庭轩的战略,但心中仍然没底。实力太悬殊了,能够如薛庭轩所愿,一步步实现么? 九月八日酉时,共和军果然发动了第一波攻势。 这是第一次攻击,自然带有试探性质,何况担任首攻的是仆固部众。仆固部众有不少人已与五德营士兵相识,并不愿全力攻击,因此攻势不强,而辅攻的共和军同样没有出全力,同时楚都城在这一年来已加固了许多,城墙加高了五尺。两丈五尺的城墙,对于不惯攻城的西原部落,更是有如铜墙铁壁,攻势到了巳时便结束了。虽然持续了两个时辰,但双方损失都非常小,五德营伤亡不到十人,而共和军和仆固部也只有两百来人伤亡。不过,谁都明白,血腥的战事已经开始,接下来,鲜血将会浸透脚下的大地。 …… 九月十二日。战事正式开始已是第四天。这四天里,共和军发动了六次攻击,有两次登上了城墙,但每一次都被五德营击退。此时的共和军中,已开始有了焦躁之意。 小小的楚都城居然如此坚忍,实在超出了胡继棠的意料。最让他不安的是,五德营并没有如意料中一样向阿史那部求援,阿史那部也一直按兵不动。大统制的计划一直都毫无意外,但这一次大统制却失算了。 五德营难道真有守住城池的信心? 胡继棠摇了摇头。就算瞎子也明白,五德营是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的。可是这些人就是死战不休,看来想逼出阿史那部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了,只能速战速决么? 这时中军官来报,说方若水与毕炜两人同时求见。胡继棠心知他们定是前来商议军机,便让亲兵出去请两人进来。方若水与毕炜一进帐门,便行了一礼,齐声道:“胡将军。” 胡继棠站起来还了一礼道:“两位将军请坐。” 刚坐下,方若水已按捺不住,大声道:“胡将军,看来五德营是死也不出头了,而阿史那部至今亦没有出动的迹像。”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口,又道:“仆固部众已越来越不易弹压。这些胡人中私底下议论,说我军是拿他们当肉盾,只怕接下来真要思然可汗出头了。” 这其实正是胡继棠的用意,不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借仆固部去抵挡阿史那部。可是阿史那部一直不出动,仆固部就如同挥出万钧巨力的铁拳却落到空处,难怪他们会起骚动。方若水不是平庸之辈,这一点纵是青萍初起,他仍是看得清楚。让思然可汗亲自弹压,当然有效,但胡继棠实在不想冒这个险。万一五德营的死士混在军中行刺,思然可汗一死,仆固部在共和军中炸营,后果不堪设想。他闭上了眼,沉默了半晌,道:“毕将军,我军的辎重粮秣还有多少?” 毕炜道:“根据昨日的清点,基本上还够二十天。” 五万共和军,加上两万仆固部,七万人一天要消耗的粮食就起码得五万斤。虽然解决了仆固部后取得一些粮秣,但如果从仆固部抽取太多,这些人的骚动就会愈演愈烈。胡继棠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头,突然睁开眼道:“毕将军,你以为应该如何?” 毕炜犹豫了一下,才道:“速战速决。” 他话音方落,一边方若水也道:“着哇,毕将军此言极是。胡将军,纵然大统制有命,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我军实力,要击破楚都城并不在话下,何必玩这许多玄虚。” 因为大统制没有把任务交给你。胡继棠在心底这样说着。他何尝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他清楚地明白,共和军实力雄厚,唯一的弱点也正是太过雄厚了,根本是众寡悬殊,就算是西原这批脑筋简单的胡人也想得出中原派出这么大一支远征军的真正用意何在,尤其是一举解决了仆固部。看来,阿史那部中也并不全是脑子一热,操刀子便上的莽汉。本来这也不是问题,确如方若水所言,七万人大举压下,这小小的楚都城,踩都踩平了,可是这样就违背了大统制的事前决策。 胡继棠隐隐已有些不安。这次出兵,大统制事无巨细,样样都策划停当。一直到抵达楚都城下,几乎所有大统制的计划都丝丝入扣,因此让向来不大意的胡继棠也有种“此战必定高枕无忧”的感觉。可是到了现在,胡继棠才明白,他向来奉若神明的大统制,同样也会有错误。 大统制居然料错了薛庭轩的反应!胡继棠只觉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发觉大统制也会错,而是发觉自己在这么想。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他想着。表面上看来速战速决是上上之策,但这样就会打断大统制的步骤,如此一来,想要五年解决西原就不可能了。 方若水见胡继棠不说话,只道他心中赞同,便道:“胡将军,你意下如何?”他和毕炜论军衔比胡继棠高,但此番胡继棠为帅,他们也只能听从胡继棠的分派。 胡继棠抬起头来,慢慢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方若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急道:“什么叫从长计议?胡将军,劳师远征,粮草乃是命脉,多呆一日,我们的胜机便要错失一分,这已万万不可耽搁了。” 胡继棠只觉心中一阵烦闷。方若水说的其实完全没有错,可是他却不能自行其事。他道:“方将军,毕将军,你们想必也知道,此战乃是大统制亲自制定战略吧?” 方若水顿时语塞,心道:“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其实他虽是五上将之一,但与大统制的关系远不及胡继棠与大统制般密切,尤其上一次远征天炉关,他作为首发大将,表现得乏善可陈,因此大统制对他实是不太信任了。他想要说一句什么,毕炜在一边却道:“胡将军所言极是,大统制乃是掌控全局。只是眼下情况有变,是不是以羽书急报大统制,请示一下大统制的意见?” 第92章 血洗刀兵4 此话一出,方若水也如释重负,心道:“没想到毕胡子这么滑头了。方若水啊方若水,你空有‘若水’之名,实在及不上毕胡子能见风使舵,怪不得毕胡子败得狼狈不堪回来,一只眼都丢在西原,大统制仍然让他担任三主将之一。”他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趟了,胡继棠是大统制亲信,自己不能比,而毕炜过去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现在也这么圆滑,剩自己一个人特立独行,实在不是好事。一念及此,他也附和道:“是啊,胡将军,尽快请大统制定夺才是。” 这其实也是胡继棠的想法,现在得方毕两人首肯,他道:“好吧,我即刻便修书。这几日,仍然要保持攻势,说不定阿史那部这两日就已忍不住了。” 胡继棠在阿史那部里安插的内间有报,定义可汗听得楚都城吃紧,已相当焦急,而阿史那部这些天已在召集人马,看样子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出发。只消阿史那部一动,不必他们来到楚都城下,大统制的计划便能够圆满了。虽然有这点小意外,但胡继棠一点也不担心。大统制仍是算无遗筹,而自己,也仍是忠实执行大统制的命令无误。 如此,方可称两全其美吧。胡继棠也相信,大统制定然从善如流,采纳他们三将的建议。虽然会使得战事多延续几日,不过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远征军已远离中原,派信使送信,即使日夜兼程,全力以赴,来回也得个把月,但如果发羽书,就只需四五日了。 胡继棠的羽书刚发出,差不多同样的一封书信便已出现在薛庭轩案头。 这是赫连突利的密报。作为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一直跟随在思然可汗周围。此人居然在共和军中还有如此能量,连胡继棠向大统制的禀报这么快就能抄一份回来,让薛庭轩既佩又惊。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不亡。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涌上心头的这句话,此时已转入念中。虽然此人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但显然早先的计划得再做一番修正,否则此人就会如落网的大鱼,挣扎之下反而会破网而去。一旦破网的话,后患只怕比共和军大兵压境更为可怕。 坐在他对面是司徒郁。司徒郁被薛庭轩拖着对弈,只是他现在哪有心思下棋,纵然棋艺远较薛庭轩为高,一局棋结果还是下得难解难分。他见不知薛庭轩此时是在想着如何解决赫连突利的事,见薛庭轩拿着密报半天不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是其中有无法应付的大变,心中不由惴惴,小声道:“薛帅。” 薛庭轩回过神来,将那密报递过来道:“司徒先生,你看看。” 司徒郁飞快地扫视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喜色,道:“薛帅,被你料中了!” 薛庭轩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这是朱先生的功劳。” 朱先生留在共和国中,先前不时抽空发出密报,事无巨细,各方各面都有,其中便说到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在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在民众心目中比当年帝国的帝君在民众眼里更为神圣,大统制所说的任何话,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其中有一条,说大统制某次讲话有个口误,将“明珠暗投”说成“明珠投暗”,于是共和国上下写了不少文字,说明这四个字本来就应该说是“明珠投暗”,说成“明珠暗投”是错误的,于是文武校的教科书中过去一直用的“明珠暗投”,紧急改作了“明珠投暗”。没想到几个月后,大统制在另一次讲话中又说了“明珠暗投”,于是先前这些鼓噪说“明珠暗投”是错的之人又撰文鼓吹说两者通用,并无二致,所以“明珠暗投”也终于又可以用了。 这一条看似无关大局,却让薛庭轩不由动容。因此从中他看到了大统制享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虽然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大统制在共和国已然被神化成这样,连随口所说的话都成了金科玉律,不能更改。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在共和军中挑起哗变就几乎不可能,可有一利也必然有一弊,如果共和国的人将大统制视若神明,那么如果大统制事先有什么吩咐的话,旁人也一定不敢随便更改。而师出在外,前线指挥官不能随机应变,这是兵法大忌中的大忌。当风刀带来了赫连突利的第一次密报,确认了薛庭轩的这个猜测,薛庭轩明白自己终于抓到了不可一世的共和军的最大弱点了。 司徒郁心中也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道:“薛帅,现在是出动奇兵的时机了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本来以五德营现在的情形,趁共和军立足未稳,出动奇兵突袭,断绝共和军粮草,使共和军无法维持,虽说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也是是唯一正确的应付手段,共和军分兵两路也正是为了防备这一手。辎重粮草分成两半,五德营却没有两路出击的实力,打乱共和军的步骤,这第一步已然成功了。司徒郁哪还有心思下棋,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去召集奇兵队。” 奇兵队只有五百人,由陈忠亲自带队集训,不与外界相通。虽然战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但奇兵队至今不曾有所动作。奇兵队自上到下,都笼罩在狐疑和不安中,不明白薛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这些人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又是陈忠亲自带队指挥,纵然人人心中诧异,却还是天天按时训练,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日又是在练习变幻越障队形。五德营有个恃作至宝的阵势,名谓八阵图,防御力和攻击力兼长,但阵势只适合步兵防守使用。当年曹闻道在世时曾想过在骑兵里也用这八阵图,但骑兵冲锋时很难保持阵形,因此一直无法实现。薛庭轩觉得刻板地用骑兵来照搬八阵图实是毫无意义,因此也索性放弃了这个企图,而是只将八阵图中的穿插变阵之法化入骑兵中,如果一来骑兵的灵活性不减,防御力却可以大大增加。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大规模使用,到现在也只能在两三百人中训练纯熟,奇兵队有五百人,因此分为了两队。 第93章 血洗刀兵5 正在变阵,有个亲兵忽然叫道:“陈老将军,升抟电旗了!” 所谓抟电旗,是薛庭轩亲自设计的奇兵队战旗,画着一只俊鹰抓着一支闪电的图形。这鹰自是照薛庭轩的风刀画的,只是比真的风刀大了许多。这旗一升起,奇兵队便是要出动了。这些天陈忠几乎时时刻刻地在盼着抟电旗升起来,没想到真升旗了,他倒不曾率先看到。看着那面黑旗上一只白色神鹰抓着金色闪电的模样,他只觉心头都如烈火燃起。 终于要出发了!他想着,登时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厉声道:“集合!” 五百人的操场并不算小,一个人的声音不能传遍。但奇兵队的军纪之严,几乎匪夷所思,离陈忠近的骑兵听得了命令,将手中武器向空中一举,立刻停住不动,后边的人见势也随即归队站好了位,这五百人靠拢了排成五十人一排,整整齐齐的十排时,陈忠的话音似乎还不曾落。 营门开了,司徒郁飞马进来。他刚关照门口的哨兵升起抟电旗后马上就进来了,本以为进来后总要再等奇兵队集合,没想到人还没到,奇兵队已然排列整齐,心中不由骇然,暗道:“这……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如果不是五百,而是五万,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挡?” 陈忠迎了上来,高声道:“司徒先生,要出发了?”司徒郁点了点头,正想说,身后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是的,就在此刻。” 薛庭轩来得也当真是快。司徒郁见他已到了,忙退到了一边。陈忠虽是薛庭轩的长辈,但军中只认军衔,现在薛庭轩已是全权指挥五德营的大帅,便是他也要行礼。他行了一礼,高声道:“薛帅,末将陈忠在此。” 薛庭轩还了一礼,带着马过来。他的马在骑兵队前小跑了一圈,到了尽头又转回来,待到队伍正中,薛庭轩高声道:“诸位兄弟,薛庭轩今日在此,恳请诸位将性命借我一用。若有哪位不愿的,请即刻离队。” 这些人是薛庭轩和陈忠亲手挑出来的将士,都有父老姐妹在楚都城中,也早有必死的准备,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哪会有人当众退缩。听得薛庭轩的话,五百人动也不动,有个军官高声道:“我军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他这般一说,身后的士兵齐齐沉声道:“死而后已!”五百个汉子齐声低吼,声音虽不响,却似乎连大地都要撼动。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忽然喝道:“陈老将军听令!” 陈忠是这支奇兵队的训练者,也是五德营心目中的战神,薛庭轩第一个点到他,自是谁都不意外。陈忠带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陈忠在。”他虽然是薛庭轩的长辈,但此时却毕恭毕敬,与一个平常的下级军官无异。 “陈老将军,此番突袭,天字队由老将军带领。” 陈忠道:“得令。”随即退到了一边。 由于马阵变幻太快,五百人也是太多了,根本布不成,因此只能分为两队。因为八阵图有个变阵叫天地阵,就是一个阵分为两阵,两支马队便相应命名为天字队和地字队了。天字队由陈忠带领,那是众望所归,地字队不知该由谁带领?五德营中没人能与陈忠的勇名相提并论,如果有谁担当地字队统领,那就说明已能与陈忠相垺了。这时却听薛庭轩道:“地字队,由薛庭轩带领。” 薛庭轩亲自带领地字队!这消息一下子半所有人都震惊了。奇兵队本来就是支敢死队,人人都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薛庭轩也要去。薛庭轩是现在的五德营大帅,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楚都城就根本不必再守了。这话一出,岂但是五百奇兵队,但是陈忠和司徒郁都脸上变色。陈忠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可是薛庭轩此时正在下令,谁都不能插嘴。只听得薛庭轩道:“此番出击,任务有二,第一是毁去叛军辎重粮草,第二,”他顿了顿,接道:“务必要将思然可汗从叛军营中救出。诸位出发后,定要以此二者为首要,不惜一切代价。” 毁去粮草,断了共和军的后路。如果能救出思然可汗,这样便可使得被共和军驱作前驱的仆固部反水。但共和军也明白这两件事是何等关键,一定守御得如铁桶一般,想要达成,可以说完全不可能。只是现在人人都不去想这些,每个人只觉这年轻大帅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自己身上也涌出了无穷的力量。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沉声道:“是。”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又喝道:“立即前去准备,在此听命出发!” 令下直如山倒,奇兵队登时散开。此时陈忠迎上来道:“庭轩,你怎么也要去?”他们本来商议好的是由陈忠带队突袭,却不知薛庭轩临时又变计。方才薛庭轩下令时不能问,但此时已不能不问。 薛庭轩道:“义父,这是楚都城生死存亡之战,我岂能置身事外。” 现在的每一战都是生死存亡之战。但这句话陈忠也没说出口,他道:“你也走了,防守谁来主持?” 薛庭轩笑了笑道:“义父,你是担心一旦我战死了该怎么办吧?” 陈忠的意思正是如此。他没想到薛庭轩说得如此直接,不免有点尴尬。薛庭轩心知他已经不好接口,低声道:“义父,叛军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生怕你不能成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但陈忠也有自知之明。陈忠勇力绝伦,却实在缺乏应变之才,而对手却是共和军顶尖的名将,战事瞬息万变,万一有什么意外,陈忠确实没底。他顿了顿,也小声道:“可是,你身为大帅,以身涉险……”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义父,现在每一战我们都只能赢,不能输。一旦一战失败,也就是楚都城的末日到了,防守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义父,一旦我战死,你便率众投降吧。” 陈忠的心里突然如同刀绞一般。他想要反驳,却又根本说不出话来。薛庭轩说得一点也没错,共和军的势头如此之大,为了引出阿史那部,他们至今一直不曾动用飞艇队和巨炮,可接下来却肯定会用了。奇兵队是唯一的转机,一旦失败,就算薛庭轩还坚守在城中,一样无济于事,连逃都不能逃,确实只有投降一途。他知道这个义子实是骄傲之极的人,肯定不愿投降,最终也定会死战到底。与其作为一个败将战死,还不如在奇袭队里孤注一掷。 薛庭轩见陈忠脸色沉了下来,忖道:“也不要让义父灰心丧气了。”他笑道:“义父,你也不用太过绝望,奇兵队的战力,绝对是叛军想像不到的。” 奇兵队的战力的确能胜过共和军的任何一支精兵,可毕竟只有五百人,又能济得何事?只是陈忠心里想的却还不止于此。当年的五德营虽然百战百胜,也曾遇到过险境。可那时每到险地,楚帅总是想好后路,从来不会像薛庭轩这样把全部实力当成赌注押上去。陈忠一直想着要保留下五德营的火种,可是现在的五德营纵然实力有所恢复,却当真与当年的五德营越差越远了。 这时陈忠和薛庭轩的亲兵已将战具都带了过来。薛庭轩接过来道:“义父,等一下冲锋,千万不可恋战,必要共同进退。”他心知义父年纪虽老,战心却不减少年,一旦杀红了眼,只怕会一往无前,根本不顾一切。 陈忠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会听你指挥的。” 他伸手从亲兵手中接过大刀,往手上掂了掂。这口刀下,不知又将斩杀多少英豪了。 这时,陈忠的副将尚明封打马过来道:“薛帅,陈老将军,准备已经完成。” 天色已经很暗了,这些人又都穿着黑盔黑甲,仿佛要溶入黑暗之中,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灼灼放光。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心中腾起了万丈杀气,沉声道:“火枪骑,出发!” 第94章 决死突击1 真是个好天气。 发出羽书,胡继棠的心中也似乎放下了一块巨石。这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很是干燥。这样的天,利于火攻,不论是对哪一方而言。对处于弱势的五德营来说,火攻也是他们最可能采取的战术,上一次毕炜失败,同样起始于五德营以飞行机的火攻,因此胡继棠此番特别注重这一点。西原上秋风多半会刮北风,前一阵风向是吹向东南的,胡继棠极为担心五德营故技重施,严令各营严防火烛,加倍防范。这几天,风势已转向西南了,接下来几天飞艇正好可以升空,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五德营在楚都城外坚壁清野,一方面使得先前共和军抢收五德营种下谷物的计划落空,却也使得共和军一方不必再担心五德营前来烧营。他已下令辎重营将带来的神威炮和飞艇都准备起来,这样过几天大统制的回令抵达,立刻就能投入战场。 与五德营的战事,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只是与西原各部的战事却即将拉开帷幕。胡继棠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来,毕竟大统制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未克全功。不过,对于远征军来说,这仅仅是稍许多费一些事罢了,并不能改变战局的走向。断腕名将胡继棠,平倭岛,克西原,自古以来,有谁的武功能有如此之盛?就算当年帝国军奉为神明的军圣那庭天,哪里能与我相比? 胡继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唤过了亲兵,让他热一壶酒来。胡继棠酒瘾不小,不过饮酒极为克制,每日饮酒从不超过一壶之量。今天因为与毕炜和方若水议事,后来又斟酌词句给大统制发羽书,一直未曾喝过,现在准备在睡前喝上一小壶。 酒很快就烫了端上来了,厨子还给他炒了一份羊肝。他喝了两口,正觉踌躇满志之事,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胡继棠一怔,一下站起,喝道:“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胡继棠道:“快去查探,出什么事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仍是仆固部。方若水也说过,仆固部已有军心浮动之迹。毕竟,让他们与以往关系不错的五德营交战,这些直肠子的胡人全都不甚乐意。不过这到底只是疥癣之疾,取下五德营后,马上就要对付阿史那部,那时只怕不必动员,仆固部就会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了。 那亲兵刚走不久,又有一个亲兵进来禀道:“胡将军,方将军派人前来通报。” 远征军五万,加上两万仆固部,连营足有二三里之广,如果是方才那亲兵,不可能回来得如此之快。胡继棠一怔,心道:“难道真是仆固部哗变了?”根据战前细作的汇报,仆固部上下都对思然可汗极为爱戴,只消思然可汗在中军,仆固部众私底下再有不满也不会有异动。就算有五德营的细作在营中挑拨,胡继棠到时只消让思然可汗前去弹压,定然药到病除。 他起身走出营帐,脑海中已飞快地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刚出帐门,却见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骑者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行了个礼道:“禀胡将军,方将军有报,五德营方才发兵出城,奇袭我军。” 胡继棠不由怔了怔。他想过好多种可能,最觉得不可能的就是五德营出击。五德营一共不过四千余兵力,不到共和军的十分之一。他们坚守城池,就算动用飞艇和巨炮,楚都城总也能坚守一阵,一旦出击,他们却已丧失了防守之利。他道:“仆固部有异动么?” 那传令兵道:“适才尚无异样。” 听得不是仆固部哗变,胡继棠登时放下心来。他道:“速速回禀方将军,不必担心中军。” 胡继棠领兵,从来不敢大意,即使是这一次占了绝对的优势,他也下令中军士兵晚上休息,一半人不得解甲。穿着甲胄睡觉当然不舒服,对这一条命令那些士兵暗地里只怕也在骂自己不通人情,但现在却显出奇效来了。即使方若水的前锋措手不及,被五德营的奇袭突破,到了这里也有严阵以待的中军迎着他们。 五德营的目的,无疑是两个,一是抢夺思然可汗,二是击毁共和军辎重。不过,即使五德营投入了所有兵力,就真能达成这两个目的么? 胡继棠淡淡地笑了笑。 当突然听得中军官盛文彦禀报,说楚都城里杀出了一支人马时,马上就要冲击共和军阵营了,方若水心中只是诧异,而不是惊恐。 五德营是想干什么? 盛文彦是方若水的老部下,见方若水的样子便知道上将军心中的疑虑。他小声道:“方将军,要不要分兵去监视仆固部?” 方若水带领的共和军前锋有一万人,加上两万仆固众,就算五德营倾其所有,连同依附他们的小部落一同杀过来,也不会有三万之众。只是盛文彦心中对仆固部不无担心,生怕会生变故。 难道仆固众已被五德营收买,要来个里应外合?但这个念头只是转了一下,就被方若水排除了。 仆固众有不稳的迹像,那是不假。但方若水已经注意到了这点,所以对仆固众一直加倍关注,并没有发现仆固众有反戈一击的意思。如果这一点都料错了,那自己真不必为将了。五德营肯定是希望让自己这样去想,想让自己分兵防守仆固众,仆固部是胡人,五德营此番袭来的多半同样是胡人。虽然他们不是一部的,但对于中原来的共和军而言,在夜色里根本分不清那些胡人的差别。如果仆固部与共和军卷在一起,共和军一定会莫辨敌我,这样五德营便能突破共和军前锋,直取中军,击毁共和军的辎重粮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才是五德营的真正用意。 方若水沉声道:“不必,马上派人去向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传令,让仆固部坚守阵地,不要妄动。” 盛文彦答应一声,转声传令去了。方若水召集起亲兵,有条不紊地一条条发令,指挥各部应战。五德营这次出乎意料的突袭,定然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来的这支队伍全然是些亡命之徒,倒是不能轻敌了。这些人自知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之下,只怕共和军伤亡也不会小。 照方若水的本意,兵不厌诈固然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但堂堂之兵更难抵敌。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拔楚都城,然后挟余胜之威讨平定义、思然两可汗,西原上剩下的小部众不是望风归降,就是望风而逃。只是当他知道大统制已经对全局有了一个整体计划时,他便不坚持自己的想法。 大统制那是何等人物,当初的地军团五德营,这个噩梦般的存在,最终也毁在了大统制的手上,现在自然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不过,随着对楚都城的攻击正式展开,大统制的计划第一次出现意外,方若水心底又隐隐觉得以正兵决战才更有效些。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到了这等绝境,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实在让方若水咋舌。在一瞬间,方若水却又想起了前几年的朗月省一战。那一战,五德营的残部在逃窜之时,遭自己伏击。而自己听了郑司楚的求情,放掉了一半妇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给了国务卿公子一个人情,而他在那时也实在有点难得的恻隐之心了。可是现在想来,当时反而是幸亏已放走一半,使得剩下的五德营兵无战心,否则当时五德营绝望之下发出的最后反击自己只怕也难以承受,就和现在一样。 方若水领兵甚是严整,而他作为前锋,同时已加倍小心,因此很快共和军就结阵而待。可是不管他有多快,士兵还没有完全集结起来时,营门处传来了一声巨响,一阵灰焰已冲天而起。有个号兵疾冲到方若水的中军前,嘶声叫道:“方将军,匪军已突破营门!” 营门是第一道关口,本身就有重兵防守。虽然阵营的营门只是些木栅,但在方若水想来,五德营的总兵力也比营兵守兵多不了多少,共和军有防守之利,想守住一时半刻自是不在话下。只消前锋的中兵集结好后增援,五德营就只能在营门外留下一堆尸体后狼狈而逃,没想到营门说破就破,竟会如此之快。他哼了一声,向一边的盛文彦喝道:“吹号,抵住他们!” 第95章 决死突击2 现在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不过五德营冲了进来,定然会泥足深陷。不过,五德营的锐气实在难以抵敌,即使眼前这支只是当年的残余。盛文彦也已想到了当初的朗月省一战,那时在天炉关下,曹闻道带兵突袭,同样曾经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最终止步于后阵的毕炜跟前。现在难道又要重演么? 号角刚一吹响,方若水却听得耳畔传来了一阵噼啦的响声。他怔了怔,心道:“这是什么声音?”听声音,颇似火药的炸响,但即使是最小号的火炮,声音也应该更大一些。他看了看盛文彦,盛文彦也一脸疑惑。正在这时,却见前面的共和军士卒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竟然有溃散之势,当中还夹杂着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嘶声叫喊。方若水惊呆了,厉声喝道:“来人,快去查看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必叫人去查看了,中军刚集结起来的共和军已如同被巨舰破开的浪涛般纷纷向两边涌开,当中正是一些身著帝国军战甲的士兵,而当先一骑,是个执着大杆刀的白须老将。 陈忠! 方若水险些就要叫起来了。他曾和曹闻道单挑过,但对陈忠,方若水自知是根本敌不过这个人的神力的。难道陈忠的用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斩自己,使共和军陷入大乱么?一时间他只觉背后都是冷汗,但还没等他发令,边上的共和军已经涌了过来,遮住了他的中军。 五德营这一次冲锋当真出乎共和军意料之外,如此之快就突破营门,使得中军已立足不住。只是现在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共和军已镇定下来。虽然前部被五德营突破,可是方若水一军到底有一万人之多,很快就把陈忠以降的五德营士兵围在当中。方若水也已定下神来,喝道:“传令下去,加紧攻击!” 陈忠带来的人不多。虽然只是一瞥,但方若水已然明白陈忠这些人顶多不过千余。一千人想要攻击一万人,当真是痴人做梦,营门被突破,无非是因为五德营的锐气太盛,共和军措手不及而已,现在陷入了重围,陈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方若水久历行伍,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刚传令下去,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惊呼,然后便又同营门守军一样,这批刚涌上去的共和军两边溃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若水又惊又怒,方才的惧意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厉声喝道:“跟我上前!”可是眼前尽是人头攒动,共和军人虽多,却反而阻住了他的去路和视线。 虽然心中对陈忠仍存一分惧意,可是这一仗实在让方若水感到窝囊。他根本没想到,令自己自豪的本部精兵居然如此不济,陈忠竟会如入无人之境。盛文彦见主将亲自上前,心中一急,立刻召集执旗亲兵跟上。只是共和军人太多了,方若水怎么也上不了前。他气急败坏,喝道:“快闪开!再不闪开,斩!” 平时方若水军令如山,可这时候那些士兵已经乱了,哪里还听得到方若水的声音。方若水远远望去,只见陈忠那支人马兵锐极锐,只这片刻又已前进了许多,马上便要突破共和军的前锋了。一旦突破前锋,便是胡继棠的中军,而此时胡继棠肯定也已严阵以待,陈忠前去只是受死而已,只是被这么点敌军突破,方若水的颜面也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一手执鞭,一手不住摸着腰刀,当真恨不得真个杀几个拦路的士卒立威。 又是一阵喧哗,但这次却是带着由衷的庆幸。方若水恨得牙关紧咬,喝道:“俞藉!赵一鸣!把这两人带过来!” 俞藉和赵一鸣是方若水手下的的两员副将,也是这批士卒的直接指挥者。军中传令,平时有传令兵,紧急时便是碉楼上以令旗或号灯传令。方若水领兵有方,向来军令森严,很快赵一鸣就过来了。 一到方若水跟前,赵一鸣滚鞍下马,方若水不等他说话,喝道:“赵一鸣!你是饭桶么?俞藉这浑蛋人呢?” 自从军以来,方若水可谓身经百战,胜仗无数,败仗同样也有无数,但从未打过如此窝囊不明的一仗,让如此少的敌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穿营而过。赵一鸣脸上也尽是惊恐,抬头道:“方将军,俞藉已然战死。” 方若水心头一沉,道:“是被陈忠砍了?” 如果是陈忠的话,那情有可原,方若水也明白当今之世,恐怕极少有人能经得起陈忠的当头一刀,俞藉在共和军中也以勇力闻名,只怕是因为不信邪,想要单挑,才遭不测。但赵一鸣却道:“不是,只是被他的部下。” 方若水骂道:“浑蛋!他们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你们居然挡不住!” 赵一鸣苦着脸道:“方将军,他们……他们的枪上,竟是能发火的。” 方若水还不明白枪上能发火到底是什么意思,胡继棠此时却已亲眼看到了。 方若水竟会如此不济,当真出乎胡继棠的意料之外。不过,他的中军集结了一半,已远远超过这击突袭奇兵的数量。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炮火不能再用,但众寡如此悬殊,已是以十搏一,就算五德营的奇兵再精锐,还能有什么作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中军王如柏这时转到胡继棠跟前,行了个礼道:“胡将军,匪军已与我部前锋接战。” 这是例行汇报,其实胡继棠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命人从两翼包抄,务必要一网打尽。” 五德营突破了方若水的前锋,凭的是一鼓作气的锐气。现在陷入如此重围,只消碰个硬钉子,锐气一失,就不可能回身再次突破方若水一部了。自己只消三面合围,将这支兵马步步压回,他们后面则有矢志复仇的方若水部,定然会如石磨下的一堆谷子般被碾成齑粉。王如柏应道:“是。”转身便去发令。 现在正面抵住五德营的是共和军中军铁阵营第三队辅尉卫子恒。共和国的军制本是出自帝国,军衔也从帝国而来。帝国共有元帅、上将军、副将军、偏将军、下将军、都统、都尉、校尉、备将、骁骑、百夫长、什长、伍长这十三级军衔,共和国的军衔大体保持一致,也分为三档,只是第一档中取消了副将军和偏将军这两级,第二级称四尉,由下而上依次为辅尉、翼尉、校尉、都尉,第三级则只把百夫长改称百户,余皆不变。卫子恒虽是四尉中最低这一级,名声在共和军中却大得异乎寻常,因为此人身材虽不如何高大,却有一身神力,因此尽管他资历较浅,连前几年的朗月省之战都没来得及参加,却也已成为尉级的军官了。在收伏仆固部时,卫子恒作为王如柏亲自点出的军官,以神力震慑了仆固部八犬中排名第一的步六狐洛克什。铁阵营本是胡继棠的亲兵,卫子恒更是这支亲兵中的带队军官,临敌之际,越发奋勇争先。眼见这支五德营奇兵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他率先带着本部士卒迎了上去。 虽然五德营的奇袭太过突然,来得也太快了,但铁阵营是胡继棠一军精锐中的精锐,休息时也不卸甲,因此此时已极为严整。陈忠在冲突方若水一部时,见到不少共和军士兵还都是衣冠不整,仓促上阵,一到中军,看见这支严阵以待的敌人,心中不觉暗暗喝了一声采。如果不是火枪骑先声夺人,想要冲到这儿实是痴人说梦。只是他人虽年老,战心仍不减当年,敌人越强,他心中的战意燃得更旺。 铁阵营大多是步兵,但卫子恒一部却大多是骑兵。火枪骑来势极快,但如果被卫子恒的阻住去势,接下来众多共和军缠上,就会泥足深陷,再难前进分毫了。尚明封见卫子恒来势汹汹,已端起了手中火枪,喝道:“放!”这支奇兵经过了陈忠精心训练,百余人如出一手,“噼啪”之声接连响起,极为紧密,直如下了一阵暴雨。卫子恒尚不明白,只见对方手中的武器齐齐喷出火舌,便觉战马向前一冲,已跌倒在地。他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手中长枪一扔,双手在鞍上一按,双脚已退出马蹬,人猛地向后跃出。战马虽然“砰”一声摔倒在地,卫子恒却仍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只是他那些部下却没他这般好身手,许多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有些则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卫子恒只觉心头升起一阵阴寒。他边上正有一个铁阵营士兵摔下,前心却多了个小孔,鲜血正不住涌出,已染红了半边身子,人也已断气了。毕炜一部有一支冲锋弓队,擅长骑射,但冲锋弓虽强,却也没有如此威力,而且马上骑射,纵然千锤百炼,实战时的准头也并不很高,何况靠得太近,弓箭反而不得力。可是这支五德营的奇兵手中的能发火的枪却是近战更能发威,己方却毫无还手之力。 第96章 决死突击3 五德营用的,肯定是种小炮。只是共和军也有小炮,但最小的炮总也有三四十斤,发射起来也并不方便,哪能如五德营这样骑在马上手挎使用?他心中极是不甘,但脑海中却也转瞬间转过了一个念头。 只要是炮,就不可能连续施放,一定要再加火药和炮子。现在敌人已放出了一波,这时候退缩,就会落入敌人囿中,让他们轮番出击,所以唯有以快打快,不惧牺牲,立时反扑。他拉过边上一匹空马,翻身跃上,喝道:“冲!” 卫子恒身材不算很高大,但吼声却很是响亮,他这一部本就是精兵,虽然被五德营这一轮扫射打了个措手不及,数十人落马,剩下的却还有百十来人。听得主将的声音,共和军又重振旗鼓,脑子快些的也在想着:“正是,现在立刻反扑才有生路。” 他们的反击快,但五德营的攻势却仍然井然有序,尚明封身边这些已发射过一次的士兵稍稍放缓了一些,而他们身后的骑兵却已加快速度,从隙间插了上来。骑兵最困难的便是在冲锋时保持队形,可是这些五德营虽然全是骑兵,前后穿插却几乎如同变戏法的一般,卫子恒正待整顿余众反扑,那些本在后面的五德营骑兵却已冲到了前阵,还没等卫子恒一部反击,又是一阵炸响,“噼啪”连声,卫子恒只觉身上一空,这匹刚骑上的战马再一次摔倒。 这一回他不能和上次那样及时跳出了,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卫子恒人一倒地,便急急一翻,翻出了那匹被打倒的座骑身侧。那匹马却还没死,倒在地上仍是四蹄挣扎,不住翻滚,卫子恒若是缓得一步便要被马压住了。他动作极快,手在地上一按,已翻身立起,抬头看去,心中不由一阵剧痛。辅尉所带之兵有两百到五百不等,铁阵营是胡继棠亲兵,人数少一点,为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却算得上共和军中千挑万选的精锐,可是被五德营这两波冲击,他手下的两百人此时已大半倒地,剩下的只怕还不到二十人了。 还不曾真个交手就全军覆没!卫子恒心头已如刀绞一般。正在这时,耳畔却听得有人喝道:“随我冲!” 那是第五队的辅尉杨慕园。王如柏在中军看得清楚,卫子恒一部刚抵上五德营骑兵,简直就在转瞬间便全军覆没,心中震惊亦难以形容。五德营这么快就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方才他还对方若水大为不满,只觉方将军虚有其名,如此不济,但铁阵营也在转瞬间就被消灭了一阵,他才明白眼前这支五德营实是从未见过的奇兵,战力之强,真是生平仅见。 铁阵营共有两千人,分十队,由十辅尉统领。这是胡继棠一军的精华,王如柏本来想要用铁阵营来打掉五德营的锐气,没想到作法自毙,五德营的锐气没打掉,卫子恒一部转瞬间全军覆没,反倒震摄了共和军的军心。他深通兵法,心知当务之急是立刻补充援兵,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开去。毕竟共和军的数量要远远多于五德营,即使损失会超乎预料的大,最终胜利依旧无可改变。可是若不能及时夺回优势,让共和军对五德营产生的畏惧之心,那么这一小支敌军就会在共和军阵营中翻起滔天巨浪。 杨慕园虽然不如卫子恒这般勇力过人,但他这一部同样是精锐。当他看到五德营这支骑兵手中的武器竟能发火,一瞬间便同样猜到了那是一种极小的炮。火炮发射,是不可能接连不断的,一定要装填子药,因为炮营攻击时大多采取轮番进攻,这样才能保持炮火连续。五德营的这支奇兵虽然见所未见,但刚才这两波消灭了卫子恒一部的攻势分明也是与炮营战术如出一辙。虽然他们能够用骑兵使出这等战法,但太快了,最先发射的那一波骑兵现在还不可能已装填好子药,现在反击仍是机会。 真是名下不虚的强兵! 陈忠见胡继棠一部在受到突如其来的重创之下,仍是军容严整,阵脚不乱,心中亦不觉暗暗赞叹。能够这么快突破方若水部,固然是五德营来势太快,战意旺盛,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火枪骑先声夺人,使得方若水一部生了惧心,自乱阵脚之下,前面的人不敢向前,后面的又过不来。可是胡继棠一部却显然比方若水一部军令森严许多,如果再撼不动阵脚,火枪骑的突击便要前功尽弃了。火枪要装填子药还要一段时间,敌人的反攻却没丝毫停顿,短兵相接在所难免。他一举铁刀,喝道:“五德营的好男儿,随我来!” 火枪骑中,只有陈忠不带火枪。尚明封此时也已来不及再装填子药了,薛庭轩的地字队还不曾接上来,他将手中火枪一翻,枪尾在前,应声喝道:“弟兄们,跟上!” 火枪的枪尾是个枪头。因为火枪重装不是很方便,另带砍刺武器的话骑马也很不容易,因此苑可珍设计的火药是两用的,枪尾是寻常的枪头,平时用木鞘套着,倒过来拔掉木鞘,便是平常用的短枪。他们的座骑也不放缓,随着陈忠冲了上去。 杨幕园原本只道五德营不能用火枪后,定会手足无措,却没想到这支奇兵居然也能短兵相接。虽在意料之外,但他心神却定了定。铁阵营战力之强,在共和军中有口皆碑,只消敌军不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喷火武器,他也不怕近身交战。只消缠住了对手,接下来铁阵营其余诸部马上就会上来增援,战场上的上风便又抢回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双方都是骑兵,只一刹那便已交上了手。杨慕园冲在最前,见敌军当先是个老将,胡子都已白了,手中的铁刀却比寻常的大上一号,心道:“这人便是陈忠么?”陈忠之名,在共和军中亦有传说,不过杨慕园从未见过他,也不知这个名将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眼见陈忠直向自己冲来,他挺枪迎上,喝道:“匪将,去吧!” 这一枪枪风甚锐,破空而来,陈忠亦觉厉风扑面。他心知来将定不是寻常之辈,铁刀一竖,喝道:“受死!”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响,却沉稳如巨石。杨慕园的枪尖刚近陈忠面门,铁刀已从一侧削来,“嚓”一声,将杨慕园的枪尖削落。平常用的枪杆都是以铁木制成,十分坚韧,用锯子锯断都得花不少力气,可陈忠这一刀却如削朽木,杨慕园的枪尖应手而断。杨慕园根本没料到陈忠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眼见这一刀削断枪尖,便平平砍来,自己躲无可躲,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侧,已挂在了马身一侧,这一刀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陈忠见对手力量虽不甚大,但动作灵敏,居然可以闪开这一刀,不觉赞了一声好。只是他这一刀行有余力,力量并未用尽,手腕一翻,刀锋刹那间便反了过来,转向砍向杨慕园脖颈。此时杨慕园人已倒在马身一侧,根本无法闪避,眼里却见一口大刀越来越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回是完了。”他只道陈忠的名声多半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却不知真个交手,自己连陈忠半刀都接不住。陈忠杀进万军阵中,当然已不能生还,可自己却要死在他之前。 眼看这一刀就要将杨慕园的头颅砍落,边上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当”一声响,陈忠的刀砍在这手上,顺势滑了下去,那手臂上却贴着一根铁棒。陈忠只觉刀锋上吃到了一股不小之力,原本他用力斫下,就算砍不断铁棒,但下面的杨慕园铁定会被压得七窍吐血不可,只是他见杨慕园闪得过自己一刀,这个执铁棒之人又敢硬接自己这一刀,颇有袍泽之情,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之心,手一提,已将刀提了起来,喝道:“滚吧!” 那人正是卫子恒。他人在地上,比骑在马上自是要灵活得多,眼见杨慕园要被陈忠砍死,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袖中铁棒替杨慕园挡住了大刀。这一刀接下,卫子恒也觉一条手臂一阵发热,却也尚可抵挡,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不服,心道:“陈忠,你以为你天下无敌么?”他连步六狐洛克什的大铁棒都能硬接下来,陈忠的刀虽阔,终究没有那根大铁棒重,自觉力量并不逊于陈忠,偏生一队属下在转瞬间就丧生在五德营的火枪之下,更是怒火万丈,抢上一步喝道:“卫子恒,前来领教!” 陈忠正在挡住从一旁扑来的几个铁阵营士兵,没想到这个自己放了一马的敌将居然又卷土重来,心头怒起,忖道:“当真不识好歹。”陈忠杀心不重,但一旦上阵,也不会留手,何况方才便觉这个卫子恒力量非同小可,更是起了好胜之心,便喝道:“好,吃我一刀!” 他的刀在头顶舞了个花,刀头转向身后,刀口朝上,打马向卫子恒冲了过来。他们两人原本就相距极近,卫子恒已先行冲来,一眨眼便已到陈忠马前。陈忠脑子平时也不算甚灵,但上阵后的反应却远比常人为快,眼见卫子恒的右手铁棒已向自己的座骑当头打来,他怒喝一声,一刀砍了出去。 第97章 决死突击4 五德刀。也仅仅是五刀。这只是第一刀,仁刀。 在陈忠的心里,这五刀已凝聚了无数曾经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现在却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袍泽的魂魄,每一刀都带着昔年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地军团五德营的赫赫威名。 卫子恒本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陈忠出刀竟比自己还快,他狠狠一咬牙,右手的铁棒一转,铁棒又贴到了右臂之上,猛地迎了上去。他这短棒中间三分之一处有一根可以握住的横档,长端向外,可以击人,向内,则可以护住手臂。陈忠的刀来势太猛,他已觉单靠手腕之力已挡不住,迫得转为守势。 “当”一声,陈忠的刀正砍在铁棒之上。平常这等粗细的铁棒陈忠能一刀砍断,只是卫子恒的铁棒颇为特异,火花四溅,却不曾被砍断。卫子恒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简直和接住洛克什的那一棒一般无二,一条右腿不觉一软,便软了下来,心想:“一臂挡不住他!”他出手快极,左手铁棒也一下挥出。这两根铁棒是近身战斗的短兵,可以锁住敌人兵器,他本想以右臂锁住陈忠大刀,左手一棒便可击死陈忠座骑,趁他落马之际,一棒打死这个敌人,可是现在单臂是挡不住陈忠的,只得双手齐上。只是左手刚抬上,却觉右臂吃到的力量一下无影无踪,他心中诧异,正待站起,头顶又传来“当”一声响。 义刀。 陈忠的仁义信廉勇五德刀,五刀一般无二,砍在同一地方。如果是旁人,在这么短短一瞬间砍出五刀,就算速度能够达到,力量也不会大,但陈忠的力量当世无匹,每一刀都如天雷狂涛,每一刀的力量都毫不减弱,而每一刀又借上一刀之势,速度只有越来越快。 信刀。 三刀砍出,陈忠也觉有点气喘。他毕竟已不再年轻,要在一瞬间砍出五刀,现在也有点勉为其难,何况卫子恒的力量竟然不输于哈拉虎。劈到第三刀时,陈忠已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几乎要喷血,只是他心中仍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砍下去。 砍下去。一如当年的五德营,一往无前,锐不可挡。 “当”一声。当第四刀砍落,卫子恒右臂的铁棒终于抵挡不住,豁然分为两段,陈忠的刀势却不曾减弱,仍是当头而下,随即已砍断了卫子恒的右臂,将他的一颗头颅亦砍作两半。此时,距他砍落的第一刀也仅仅是弹指之差,旁人只能看到在陈忠刀下,卫子恒被当头劈成两半,鲜血脑浆四溅。 卫子恒是铁阵营第一勇士,他一战身亡,刚才被卫子恒救下的杨慕园再忍不住了。他也顾不得自己方才险些丧命在陈忠刀下,枪也已扔脱了手,猛一打马,便向陈忠冲来。陈忠的五德刀余势未竭,眼见又有人冲来,大刀已趁势一划,自下而上划了个弧形。杨慕园冲到近前才省觉自己手无寸铁,伸手要拔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陈忠的刀已横刀过来,“嚓”一声,连人带马被砍作两段。 卫子恒被陈忠砍死,只是一瞬间之事,人又在地上,旁人还只是震惊,杨慕园却是连人带马分为两段,上半段直飞起来,鲜血更是冲天直上,这等景像便是五德营之人见了也自心寒,不要说是共和军了。铁阵营的十辅尉中余下八人本来见势危急正待冲上,见此情景,不约而同地带住了马。眼前这个妖魔一般的敌军老将,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抵挡,这些豪勇的战士无不生了惧意。 正在这时,从共和军的中军处传来了“咚”一声鼓响。 那是胡继棠在命人击动进军战鼓。胡继棠在中军,虽然看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连铁阵营都有怯敌之意。来的这些五德营骑兵目的只有一个,无疑是为了破坏共和军的辎重粮草,肯定早存死志,有进无退,根本没打算回去。作为共和军主力的中军如果不能挡住,让这些人冲到毕炜的后军,已经对五德营有畏惧之心的毕炜肯定更难挡住他们这股疯狂的攻势。一旦被五德营在放火烧掉粮秣辎重,到时就算将这些人斩尽杀绝也无济于事了。他即刻让人擂响战鼓,命令全军压上。 五德营一直在穿插冲突,共和军也搞不清共有多少敌人,但可以肯定敌人不满千人。杀到现在,五德营几乎还没有伤亡,共和军的伤亡却只怕已有数百了。现在中军有三万多人,用三万人全力围攻不满一千的敌人,有史以来只怕还不曾出现过。铁阵营十辅尉剩下的八人互相看了看,心知也无退路,如果再不上前,事后必要遭军法处置,他们八人一咬牙,齐齐向陈忠扑去。 陈忠,非一人所能敌。其实在这些共和军军官心里已隐隐觉得,似乎五万共和军一起冲上去,只怕也摧不垮眼前这个白须老将的冲霄战意。这一仗,就算最终将五德营这支奇袭队全灭,参加过此役的共和军上下也定然会多一个永世不忘的噩梦。 见到几乎所有的共和军都向自己冲过来,陈忠心里不觉有点宽慰。 斩杀杨慕园用的只是五德刀余势,并不如何吃力,但斩卫子恒那四刀却几乎耗尽了陈忠的力量。他现在其实已是勉强坐稳马鞍,如果有哪个共和军立刻冲上去,他多半难以还手。但现在共和军的注意力全到了自己身边,对火枪骑的其他人来说却是压力大减,就算自己战死,别人终究可以多活一阵。他已无力再催马狂奔,提刀勒住战马,不住平息胸口如怒涛般的气息。不过,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在八辅尉看来更是心寒,只觉眼前这老将仍然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只怕上一个死一个,上两个死一双,虽然身后有进军鼓擂响,他们仍然不敢过快地靠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尚明封此时得暇,已在火枪中填装子药,听得共和军战鼓声响,心中一沉,忖道:“糟了,看来要功亏一篑。”薛帅说过此行有两个目的,但现在既没到思然可汗的营帐,也没看到共和军的辎重,千辛万苦冲到这里,难道最终还是可望不可及么?他下意识地向后望了望,却见身后的火枪骑仍在穿插移动,阵势不乱,缝隙间,却有一个人快马冲来,正是薛庭轩。他心头一喜,叫道:“薛帅!” 薛庭轩统领地字队紧随陈忠的天字队前行。在共和军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支拉得长长的五德营奇兵队,但在薛庭轩眼里,天字队和地字队即使是在共和军的千军万马丛中冲杀,仍然阵形不乱。他暗自欣喜,心道:“义父练兵,真是卓有成效。”火枪骑结阵冲营,虽然不能和当初地军团用步兵结八阵图一样坚如磐石,防御力却也提高了好几倍,五百人的火枪骑突破共和军方若水部至此,损失极微,只有十数人受了些轻伤。 这一场豪赌,也许真的赌中了。 他想着。出发时,薛庭轩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虽然在出发时对火枪骑说,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在七万敌军中夺回思然可汗,再就是烧毁敌军辎重,但实际这两者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继棠不是易与之辈,思然可汗是他驱使仆固部众的法宝,一定防守严密,随时都可以转移,即使有赫连突利的密报,薛庭轩也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将思然可汗从共和军阵中夺过来。至于用火枪骑烧毁辎重,那就更不可能。粮秣辎重是军中命脉,虽然不可能随时转移,但守粮的是已吃过一次亏的毕炜率近一万人把守,他一定会加倍防守,火枪骑只能起到异军突起的一时之效,想真个杀透重围,杀到共和军辎重处放火焚烧,根本没这个可能。 好在,我不需要这个可能。 他在后阵,当觉察到前进之势放缓了,已知天字队现在啃上了硬骨头。火枪骑突击,唯一的优势是火枪和速度。一旦陷入缠斗,火枪不能使用,速度也没有了,那也就是末日来临,因此当速度放缓时,薛庭轩比谁还急。好在天地两队本来就训练过互为穿插,天字队受阻,地字队立刻补上,让天字队休整,这样轮番交替。他指挥着地字队冲上前来,心里不住地念叨着:“顶住,义父,一定要顶住!” 第98章 决死突击6 天地两队互为依托,相互补充,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字队崩溃,地字队势必随之溃散。当薛庭轩看到前面陈忠提刀立马,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天字队前列时,不禁欣喜若狂,扭头喝道:“地字一队,援救陈老将军!” 火枪每次只能发射一次。因为有骑阵为基础,发射过的火枪骑随即退后装子填药,由另一队上前,然后再轮番出击,万不得已时便将火枪倒过来进行白刃战,他们一路上也都是这样打过来的,一杆杆精铁铸成的火枪全都打得烫手。听得薛庭轩的号令,地字队的第一队已拍马跟着薛庭轩向前。陈忠这段时间全力以赴地训练火枪骑,这五百人骑术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就算周围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他们仍然进退有序,分毫不乱。 薛庭轩冲到陈忠身边时,八辅尉已率铁阵营骑兵围住了陈忠。幸亏方才陈忠斩杀卫子恒和杨慕园两人的声势太过骇人,八辅尉也不敢过于接近,甚至不敢和陈忠兵刃相交,陈忠总算还能支撑,但身上已经添了好几处伤口。薛庭轩冲到他跟前,见有个共和军军官挺枪正向陈忠刺去,而陈忠此时大刀在外封门,挡住另两人的围攻,势必已挡不住这一枪了,他情急之下,一声唿哨,风刀忽地从空中扑向那正要刺中陈忠的共和军军官。 那军官是十辅尉中的易复华。他与杨慕园交情莫逆,见杨慕园丧生在陈忠刀下,一心要为杨慕园复仇。眼见这一枪便要刺中,陈忠却还没能还手阻挡,他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个身具神力的老将就要真个丧生在自己枪下,只略略一犹豫,眼前忽地一暗。他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头一低,只觉头盔忽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头皮上却是一阵刺痛,吓得惨叫一声,已顾不得去刺陈忠了,伸手拔出腰刀来向上砍去,心道:“这些匪军会妖术么?难道放出了鬼怪不成?”他的腰刀刚拔出,还不等挥去,前心忽地一疼,人已直摔下来。而此时抓着他头盔的风刀受惊之下,放脱了他的头盔,一飞冲天而去。 那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响了。与他同时,地字一队的火枪骑兵也纷纷放枪,剩下的七辅尉已知道五德营这种火器的厉害,再不敢恋战,四散退开,却也有两个辅尉已被火枪击下马来。薛庭轩抢到了陈忠跟前,叫道:“义父,你怎么样?” 陈忠的身上已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正了正头盔,喝道:“庭轩,不要管我,冲进去!” 薛庭轩见陈忠已经要筋疲力尽了,心中亦是一酸,心想:“我真对不起星楚。”他扭头道:“护着陈老将军,跟我冲锋!” 地字二队也已杀上来了。陈忠的力战,和地字队的及时赴援,铁阵营的阵脚终于已开始不稳,即使共和军军令如山,进军战鼓也擂得山响,靠得最近的共和军还是纷纷向后退去。陈忠那副满身鲜血的模样,当真有如噩梦中的天魔,似要摧毁一切——即使他们也明白,只消齐上,任陈忠的勇力有多骇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他们更知道,冲在最前的肯定会首当其冲,被陈忠的大刀砍开,火枪骑的火枪洞穿,就算这支精兵,终于已至崩溃的边缘。相形之下,火枪骑天地两队穿插得更是纯熟无比,一路火枪爆响,共和军的中军阵也已出现缺口。 这个消息立刻便传到了胡继棠身边。听说五德营已要插入中军纵深了,而中军后面便是毕炜的驻地,那里也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思然可汗的所在,胡继棠此时也已满头大汗,心道:“糟了!”他看了看周围,铁阵营虽被五德营突破,到底还是精锐中的精锐,将胡继棠的中军帐守得水泄不通。胡继棠看了王如柏一眼,喝道:“如柏,立刻转移思然可汗!” 王如柏也明白,一旦思然可汗被五德营夺去,前军的两万仆固众只怕立刻就要哗变。前军方若水部兵力只有仆固众一半,一旦仆固众有了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应一声,胡继棠又道:“立刻要刁斗向后军发令,要毕将军不惜一切护住辎重,万不得已,可以动用重炮。” 战场上紧急军令,派传令兵已不够快,便由刁斗上的哨兵白天以旗语,晚上以灯语传令。王如柏面色一变,道:“胡将军,真要动用重炮?”重炮威力虽大,但现在五德营却已深入共和军腹地,在阵营腹地动用重炮,肯定会造成误伤。 胡继棠面沉似水,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以快刀乱麻之势解决,后患更多。” 王如柏不由打了个寒战。胡继棠这话,其实也已承认对这支五德营的奇兵队已没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了。前军的方若水没挡住他们,中军仍然让他们突破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重兵困住他们,直到这些人力尽而亡。但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又有骑阵和火器辅佐,任由他们在营中驰骋,只怕会将共和军阵营冲个天翻地覆。相形之下,不惜误伤我军动用重炮,将这支奇兵一举轰成齑粉,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要下这种决心,王如柏也不免觉得残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胡将军,怪不得倭人对他有“断腕之猛将”的称号。这不仅仅是指他断了一只手腕,更是指他有壮士断腕之心。王如柏转身便去让刁斗向后军传令,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战将给他的下半生留下一个永难磨灭的噩梦。 此时的火枪骑已经突破了共和军中军,抵达后军阵地。虽然有赫连突利的密报,但如薛庭轩所料,共和军安置思然可汗的营帐已是空了,思然可汗早已被转移。 到了这里,薛庭轩不觉抬头看了看天空。风刀已不知去向了,但这只忠心的小鸟只怕躲在哪个帐房尖顶后面窥视,时刻等待自己的命令。接下来,会不会误伤它呢? 不要管了。即使我的性命要留在这里,也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想着,放眼看去。现在共和军的中军已在他的身后,身前便是毕炜的后军。毕炜一军与五德营已有过两番恶战,一胜一败,对五德营的畏惧之心也比另外诸军更强一些。而这一战的成败,也马上就要揭晓。 这时罗兆玄冲了过来叫道:“薛帅,贼军追不上我们了!” 薛庭轩回头看了看。突破中军后,共和军一直在追击他们,但现在身后的厮杀声已轻了许多。他道:“传令下去,放慢速度,不要和他们拉得太开。” 这道命令让罗兆玄摸不着头脑。共和军追击不上本是好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薛庭轩竟然要主动缠上去。他道:“薛将军……” “贼军要用大炮!” 罗兆玄恍然大悟,道:“遵命。”心中却是一沉。如果共和军真个不惜误伤自己人在自己阵营里动用大炮,就是五德营面临的死局。而薛帅到底打什么主意?事前所说的两个目的,一个已不可能实现了,另一个破坏共和军辎重粮秣的目的还能有几分希望? 随着共和军追击的减慢,五德营也慢了下来。由于陈忠伤势不轻,也已力尽,现在天地两队已经由薛庭轩直接指挥。这时最前方的尚明封带马过来,禀道:“薛帅,前方有贼军拦路,他们要用炮了!” 那自是毕炜的后军了。火枪骑突击,连破两营,速度再快,到了共和军的后军也已经有好一阵了,要是毕炜到这时候还没准备好,那才是怪事。薛庭轩反倒露出了微笑,道:“我军损失如何?” 尚明封冲在最前,发现毕炜一军已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当中排着两门大炮。共和军的大炮名叫神威炮,威力比当初帝国军的神龙炮更强,如果共和军在攻城伊始就动用巨炮,只怕楚都城的城墙早就被轰塌了。当他看到毕炜竟然要在自己营中发射大炮,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见薛庭轩却似没听到一样,他惴惴不安地道:“到现在为止,天字队和地字队大概还剩了四百多人。” “五百人劫五万敌兵大营,穿营而过,伤亡不到百人,五德营弟兄真不愧是天下至强啊。” 薛庭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天空。到了这里,随身携带的火药用得也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连马匹都在不住地喘息。可是,面前却是毕炜的重兵,想要炸毁共和军辎重已绝无可能,但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仿佛周遭的千军万马都不存在一样。尚明封道:“是啊是啊。”他顿了顿又道:“要做最后一搏么?” 薛庭轩笑道:“我们的最后一搏不是已经完成了么?” 尚明封一怔,失声道:“难道……” 他想的是薛庭轩说最后一搏已经完成,难道接下来就束手就擒不成?薛庭轩道:“陈老将军现在如何?” 尚明封道:“陈老将军虽然受伤不轻,但还骑得住马。”他见薛庭轩如此镇定,不由感到几分羞愧,忖道:“薛帅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岂可让他小看了。”现在又要面对毕炜这个老对手。朗月省一战,毕炜攻破天炉关后,本有将五德营尽数烧死之心,因为天降大雨,便故意以招降为名稳住五德营,结果反被那时五德营大帅陈星楚利用,以己身为饵,使得陈忠和薛庭轩率残部遁走。尚明封在朗月省一战时还是个少年兵,记得此事,当即笑道:“薛帅,我就带人冲锋,用一阵快枪,杀得一个是一个!” 薛庭轩忽然有点诡秘地一笑:“尚明封,奇迹就将发生,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做甚?” “奇迹?” 尚明封呆了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接下来,你要护着陈老将军笔直冲过去。记住,我们只有数到五十的时间。” 吩咐了尚明封,薛庭轩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火枪骑虽然打了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凭这五百人想要得胜是不可能的,现在才是最为关键的一刻。 第99章 天下雷行1 “五德营还能有什么奇计么?” 毕炜将一只独眼微微眯起,看着前方那一群五德营人马,低声向一边的中军郭凯问道。这一小队人马,居然能突击七万大军阵营,大概真的是疯了。不过,即使是些疯子,也是些可尊敬的疯子。 郭凯上次死里逃生,对五德营已有种本能上的畏惧。他见毕炜问他,也小声道:“只怕没有了……但也难说。” 毕炜上一次失败,全是因为共和军派死士将磁石运到了阵中,然后直接从楚都城发射飞行机轰炸。这种从天而降的攻击谁也想不到,同样谁也挡不住,因此这一次毕炜兢兢业业,刻意防范,不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军,连仆固部众来到后军附近他都极其关注,生怕这些胡人中混入了五德营的细作。他还生怕五德营先行在地下埋入磁石,扎营时还专门让人四处检查,甚至掘开了不少地方,确认地底并无异样才算放心。掘地检查让他这一军士兵叫苦不迭,都说还没有打仗时要兼当矿工的,但毕炜却明白这不是多余的举措,因为他还记得昔年自己尚是帝国军的火将时,对抗蛇人围攻帝都时的那一战来。 那个时候,蛇人正值极盛,几乎如野火般占领了帝国全境。帝都作为帝国最后一个岌岌可危的城池,眼看要被攻下,人类将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当时主持帝都防卫战的文侯派人在帝都城外预先埋下了大量炸雷,派死士潜伏在地底,等蛇人在城外大举集结后点燃炸雷,一举扭转战局。那一战也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关键一役,而当时地雷炸响时冲天的烟火他也至今不忘。五德营作为帝国最后的残余,很可能再次用这种计谋,所以当他发现地底没有异样,才算松了口气。 好用计而不擅用计。毕炜很清楚自己在旁人眼里的风评,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不过,就算不擅用计,但用得多了,至少也有一点好,就是能比旁人多了几分防备。薛尚书这个儿子在朗月省时还只是个一勇之夫,谁曾想短短几年,居然会成长成如此狡诈多智的一个敌手。此人足智多谋,而且势弱用奇兵,现在也更是他出奇计之时,自己看不出,不能证明他不会用。现在五德营派出这样一支奇兵突袭共和军阵营,难道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么? 不可能。如果这些人是以自身为炸雷呢?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冲到后军存放辎重火药之处,万一每个人都身带火药,不惜一死地冲过来,发射大炮便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到后军,炸起来对中军影响不大,但后军的辎重火药粮秣只怕要被炸个精光了。 毕炜想到此处,已觉骇然。五德营这种自杀式突击,的确很像在用这等舍身之计。逼急了,这些亡命之徒便真个会破罐子破摔。后军带了两门神威炮。神威炮不小,从中原拉到西原,实在不是件易事。现在这两门神威炮都已褪了炮衣,填好子药,正对着五德营。五德营距后军只不过一两百步之遥,神威炮的威力远不止这点,真放出来,威力定然连追在后面的中军都要波及,而五德营恐怕连点渣都不剩了。此时战场上倒有了一阵短暂的静谧,这时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有人出来了……是薛庭轩!” 因为知道毕炜会动用神威炮,所以共和军的中军现在正在两下分开,只消接到从中军发出的号令,神威炮便将横扫五德营。只是现在的五德营周围却是异样的平静,薛庭轩出来时也没有人迎过去。冲杀时也没人认得出薛庭轩,但现在薛庭轩一出来,他那只已残废了的手就十分显眼。当看到五德营这支敢死队竟是由主帅薛庭轩率领的,毕炜也不禁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夺取了自己一只眼、让自己蒙受败北羞辱的敌将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怨恨,仅仅有些意外而已。 也许是因为老了?毕炜有点自嘲地想着。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恐怕……恐怕这薛庭轩真的有什么奇计!要让冲锋弓队出击么?” 自从上一次大败,郭凯对薛庭轩几乎有点本能的畏惧了。毕炜道:“你也不必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他们无非是想孤注一掷,烧毁我军粮秣辎重。只是,现在已办不到了。” 断绝共和军的粮草,破坏战具,那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即使薛庭轩再想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计,正面对抗也完全没有一点机会。这正是薛庭轩加入敢死队的原因吧,不过现在自己已将大炮都准备好了,他这条计也已落空。 不必让冲锋弓队枉作牺牲了。 毕炜淡淡一笑。神威炮已准备守毕,虽然毕炜并不想真的动用大炮。在自己营帐放炮,危险实在太大,但五德营这支奇兵拥有奇异的火枪,冲锋弓队纵然一样可以远程攻击,缠战之下也会吃亏。上一次冲锋弓队遭受重创,经过这一年的休整,现在的冲锋弓队已尽复旧观,隐在旗门后跃跃欲试,毕炜实在不想让自己这支亲兵再次遭受损失。他正要下令开炮,却听对面的薛庭轩突然高声道:“毕炜将军,时隔年余,尊胆与随贵目化作乌有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是在出言挑战。战阵之上,单挑一般都是在大战之前,一边有人自觉武勇过人,另一边也不肯相让,便出马单挑。这个时候五德营已在神威炮的炮火范围之内,只消一炮就能把薛庭轩打个渣都不剩,但共和军见这个一手已废的敌将到了这时候还出来单挑,既觉可笑,又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的勇气。 听得薛庭轩提起自己在上一战中丢掉的眼睛,毕炜只觉心头又有怒火燃起,只是心底却在告诫自己:“不要受他挑拨,他定是希望我们混战。”现在五德营已如俎上鱼肉,在这个时候受他挑拨而卷进入混战,实属不智。只是他心里只在咽不下这口气,长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薛庭轩,毕炜以一目换尔之命,也算值得。” 听得毕炜回话,却不见他出来,薛庭轩暗自叹了口气。毕炜性如烈火,但吃了个亏便学了个乖,看来此人仍是命不该绝。他将手中两块燧石一敲,笑道:“只怕在下一条贱命,一只贵目尚不足换取。” 当他手中打出火星时,毕炜身边的亲兵登时将毕炜围在了一处。五德营的火枪太过奇异,他们都已听得从前面诸军来的传令兵说过,生怕薛庭轩突然发难,向毕炜下手。只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并没有响起,却有一条细细的火柱冲天直上,升到半天,“啪”一声炸开,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火花,映得四面都亮了许多。 是个号炮?毕炜不由一怔。他在帝国时就统率火军团,对大炮颇有心得,听得五德营居然有能在马上使用的火枪,实在很想见识一下。薛庭轩出来时,毕炜料定他必是自知走投无路,想在最后关后以火枪突袭自己,跟自己同归于尽,待见他手中打火,更觉自己想得没错。却没想到薛庭轩没有放火枪,居然放了个号炮,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正在思量,忽听身后的冲锋弓队队长洪修光失声道:“毕将军,你看!” 洪修光率领着冲锋弓队隐身在旗门后,随时准备冲锋,毕炜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然说话,正待恼怒,郭凯也失声道:“毕将军,那是什么!”毕炜抬头望去,却见极远处的楚都城头,一刹那升起十几道细细的光柱,直直地破空而起,远处望去,倒如一条正在升空的火绳。 也是号炮?毕炜怔了怔。楚都城头放这么多号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楚都城头那些光点一升入空中,却没有炸开,而是直直向这里冲来,速度之快,较飞鸟犹速百倍。这时,却听薛庭轩朗声笑道:“毕炜,你拿命来吧!” 五德营要冲锋了!这是郭凯第一个念头。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从楚都城头飞来的光点已到了他们头顶。一刹那他心头雪亮,吓得魂飞魄散,叫道:“飞行机!” 不是飞行机。毕炜心里明白。飞行机绝对没有这么快,而且受风力影响,不可能如此之快。但不等他想明白,那些光点已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向他身边。此时已能看得清楚,那的确不是飞行机,而是一些细细长长,更像是巨型花炮的东西。 这是五德营的第二种秘密武器!直到此时毕炜才明白以五德营这么一点兵力,为什么敢于打守城战了。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五德营的这种武器竟然能够如此准确,简直长了眼睛一般,难道飞行机上有人在控制不成? 这个问题他已想不明白了。第一个飞来之物已经落地,正落在两门神威炮之间。几乎同时,轰然一声,震得大地都似颤动,火光冲天而起。神威炮用的是白火药,威力比以前帝国军那种七硝一硫二炭的黑火药要大得多,但危险也要大得多,这飞行物落地刁钻之极,竟然就在两门大炮当中炸开,两门大炮同时炸膛,登时将周围的共和军炸得血肉横飞。毕炜虽然离神威炮还有个二十来步,也被震得浑身一颤,险些摔下马来,耳边一瞬间便都是共和军士兵的惨叫与惊叫之声。 第100章 天下雷行2 完了!毕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和上一次遇袭时一模一样,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已时时小心,万分戒备,最后还是又中了五德营之计。他已丢了一只眼睛,骑马不如从前一般稳当,而座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个趔趄,也乱跳起来,他只能拼命拉住缰绳。 苑参谋真是名不虚传! 当看到第一个火天雷正落在两座大炮中间,薛庭轩不由欣喜若狂。这种火天雷是苑可珍费尽心机才研制成功的,虽然飞行机总是复制不出来,但换一个想法,干脆不去枉费心机地试验载人,而是直接做成能飞的炸雷。苑可珍极精算学,可是这种武器亘古未有,直到不久前才算试验成功,三里左右,精度可达六尺之内。薛庭轩仍然有些担心,生怕未能如愿。毕竟是直接从楚都城直接攻击共和军本阵,太远了,一旦精度没有预计的高,仍然无济无事,充其量只能把毕炜再吓一跳而已。不过,侥天之幸,第一个火天雷就一举把共和军运来的两门大炮尽数摧毁。此番火枪骑冒险突击,公开的目的是两个,但不论是救出思然可汗,还是烧毁共和军辎重,薛庭轩清楚得很,根本不可能由火枪骑完成。火枪骑真正的任务,也就是突入共和军后阵,为在楚都城头指挥发射的苑可珍提供一个精确地点而已。 现在,火枪骑真正的两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而火天雷比预计更高的攻击精度也使得第二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提高了更多。待第一波的七个火天雷尽数落地,薛庭轩将长枪一挥,喝道:“冲!” 火天雷的真正威力其实并不及大炮,如果不是恰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给共和军造成的伤损也不会有太多。即使现在毕炜一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手足无措,但他们真正的实力却仍然还在。事前薛庭轩与苑可珍商量过,第一次发射信号后,留数五十下的空隙再发射第二波,而这短短的一刻,就是火枪骑突破共和军后军的最佳时机。随着他一声号令,天字队与地字队立时冲了过来。 薛庭轩冲向的,是毕炜方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如果能将毕炜引出来,当火天雷袭来,毕炜一怔之下,定然要被薛庭轩一枪挑于马下。但毕炜没出来,薛庭轩仍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马当先,这匹玉花骢更是神骏非常,毕炜的亲兵被这一连串火天雷震得蒙了,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反击,随着一排火枪,已有最外的七八个亲兵被击落马下,登时显出后面的毕炜来。 机会来了! 薛庭轩心里已有说不出的兴奋。刚才的火枪是随他冲上来的火枪骑发射的,他的火枪却一直留在手中。见毕炜已经现身,他提起火枪,两指用力一擦。 这火枪是用燧石打燃的,这两块燧石薛庭轩也一直绑在手指上,在这样的距离,不必取准也能射中,这一次毕炜已难逃一死了。可是两指一擦,却觉指间一空,一块燧石已碎裂飞了出去。他不由一怔,正待低头去看,却觉一道厉风扑面而来。 是暗箭!薛庭轩的反应极速,只觉这一箭来势极快,他挺枪一拨,火枪头已将箭尖拨开。可是刚拨开这一箭,后面却又有一箭。再用枪拨已不可能了,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人倒在了马背上,这一箭擦着他额头飞过。 好厉害的连珠箭! 薛庭轩眼角已瞟见毕炜边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骑士,手上还拿着一把冲锋弓,方才两箭定是他射出来的。如果有第三箭的话,薛庭轩定然躲不过。但这第三箭并没有来,那年轻人看来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可是薛庭轩却根本没有为自己庆幸,眼见毕炜被亲兵们簇拥着退后,再也杀不了他,他想的只是功亏一篑,这个千载难逢的取下毕炜性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心中怒不可遏。 这一波箭雨正是冲锋弓队射出的。五德营的火天雷直如霹雳下击,洪修光一时也被震得立足不稳,但马上就省得主将遇险。他定了定神,眼见有十来个五德营火枪骑正面冲来,只一瞬间便将毕炜身前的亲兵扫落了七八个,立时摘下冲锋弓射了出去。冲锋弓队精锐远在旁人之上,边上还乱作一团时,已有十几个冲锋弓队员也已回过神来,只是他们射箭终究比火枪骑要慢一些,火枪骑这排快枪放出,他们才射出了箭,也有三四个火枪骑士兵中箭落马。只是火枪骑来得太快了,他刚把箭射出,火枪骑便已冲到了跟前。 薛庭轩心中怒极,将火枪一转,枪鞘已脱,枪尖向前,一吐劲,便向那人刺去。他一手残废后,苦练独臂枪,虽是一臂使枪,实不下于旁人双臂使枪。而一臂使枪,速度却能比双臂更快,这一枪带着满腔怒火,更是快得有如电闪雷鸣。只是这一枪刺去,却听得“当”一声,那少年手脚却也快极,左手还拿着冲锋弓,右手已抓起马前长枪一下架住。 好枪法。薛庭轩暗自赞了一声。那少年也是单手使枪,但这一枪却震得他手臂都有点麻,可见此人力量着实不小。他还记得上一次与毕炜单挑,眼看毕炜被风刀啄瞎一只眼后自己一枪便可取他性命,结果毕炜麾下冲出一骑接了自己一枪后带着毕炜逃走。那一枪,与现在这少年极为相似,很可能便是同一个人。薛庭轩不由得定睛看了看,却见那少年神情坚毅,嘴抿得紧紧的,看样子颇为吃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是冲锋弓队第五队百夫长,方才便在洪修光身后。当火天雷落下,他站位离得较远,虽然也被震得七荤八素,但很快就已回复过来。一定神便见五德营冲了上来,他出手比想的更快,摘下冲锋弓便射出两箭。冲锋弓队第二百夫长王离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一下能射出三箭,陆明夷自知弓术远不及王离,一直在苦练,但现在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两箭射出,没能奈何薛庭轩,他心中亦大是后悔,心知若是王离在此而不是自己,眼前那个五德营的大帅便要丧生在箭下了。本想再拔箭射出,薛庭轩却已冲到跟前,百忙中他只得单手持枪挡住。幸好陆明夷练过双手枪,用单手也很稳,这才能接住薛庭轩这一枪,只是毕竟是用单手,感觉比上一次救毕炜时更为艰难,薛庭轩的臂力似乎较诸上次相遇又有增进。 不仅是自己在进步,旁人一样也在变强。他想着。冲锋弓不能再用,只能以枪对枪。他的枪术其实比箭术更强,手一晃,冲锋弓已背到了背上,左手便握住了枪柄。薛庭轩出枪极快,他回得也快,边上之人也有与火枪骑在交战的,但旁人交得一枪的时候,他们两人却已交了五六枪了,“噼噼啪啪”之声不断,直如炒豆。 对了几枪,薛庭轩已明白眼前这年轻的对手枪术出乎意料地强,短时间是不可能拿下他了。他本就不打算恋战,一声唿哨,身后已有四五个火枪骑冲了上来助战。冲锋弓队战力不逊于火枪骑,但没有火枪骑练就的骑阵,陆明夷对了几枪,只觉敌人穿插交错,此前彼后,自己左支右绌,只怕一不小心就要丧命,心中暗暗叫苦,心道:“糟了!”正在这时,边上忽地冲过来一个人,叫道:“明夷,别担心!” 那是齐亮。齐亮见陆明夷遇险,已觉不妙,便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员冲了过来。他们一过来,便将围攻陆明夷的火枪骑接住了,刚对了两枪,一边薛庭轩却厉声喝道:“放!” 薛庭轩一边冲一边数着数。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现在已数到了二十几。事先和苑可珍商议好,第一波攻击后,数五十个数,第二波火天雷又将袭到。如果数到了五十还不离开,那当真是作法自毙。眼见冲锋弓队死斗不休,他心急如焚,命令火枪骑尽数冲上。刚才冲上来的是他是带领的地字队,火枪已经放掉了,而这时天字队也已上来。尚明封领着天字队,因为要保着陈忠,比薛庭轩稍慢片刻。他们一插上,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在短兵相接时不能再射箭了,但火枪骑在白刃战时同样能放火枪,这一下冲锋便是冲锋弓队也抵挡不住,火枪过后,又有十几个冲锋弓队被火枪扫落马下。罗兆玄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叫道:“薛帅……”话刚说出两个字,斜刺里忽地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左边额角。这一箭已直透入脑,罗兆玄身子一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是冲锋弓队的另几队也赶到了。冲锋弓队有五百人,此时的兵力实在火枪骑之上,而这些人精锐亦不逊于火枪骑,虽然方才稍稍受挫,仍是死战不退。薛庭轩眼见再冲不出去,第二波火天雷袭来,火枪骑便要丧命在自己的武器之下,也不再去顾及罗兆玄死活,喝道:“火枪骑的弟兄们,进者生!” 第101章 天下雷行3 进未必是生,但不进就肯定是个死。薛庭轩以主帅之身,陈忠更是以宿将之尊一同参加火枪骑突击,而这些火枪骑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薛庭轩的呼喝,同时厉声叫道:“进者生!”本来火枪骑应该轮番发射火枪,这样可以一轮轮接上,但这一波谁都不再保留,火枪声大作,冲锋弓队虽然有生力军补充,却也抵挡不住,加上天字队的第二队也已冲了前面,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原本铁壁一般的包围登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火枪骑立时冲了过去。 陆明夷在火枪骑的火枪连发,冲破包围之际,暗自咋舌,忖道:“这些五德营果然厉害!他们要冲到后面……不好了!” 他脑筋快极,发现五德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时,便已感到内里有蹊跷。见齐亮还要追上去,他喝道:“快快闪开!不要在此处逗留!” 陆明夷是第五队百夫长,他能指挥的也就本队人马。齐亮听得陆明夷的声音,立时带马跟着他向一边跑去。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想陆明夷所说定然大有道理。旁边几队却不信这个邪,足有好几十人向五德营追击过去。 薛庭轩才冲出二十几步,却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呼啸。百忙中他回眸一瞥,只见火天雷雨点般落下来,正落在方才他们与冲锋弓队缠斗的地方,顿时化成一片火海。冲锋弓队本还要追击,被这火天雷一阻,队列立时乱了,总有几十个陷入火海,便是火枪骑中有两个落后的也被波及,被火天雷震落下马,而座骑也浑身着火,嘶吼着向前冲去。 火天雷共做了五十来个,刚才两波已经放出了近二十个,还有三十个要用在最后的关键处了,也就是说再不会有火天雷来给自己解围,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才有生路。薛庭轩恨恨地看了一眼毕炜消失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恼怒。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火枪出了问题,此番毕炜的首级便要悬在自己马前了。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与斗杀毕炜相比,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破坏共和军的辎重。 共和军的辎重,包括粮草,还有飞艇和攻城的重武器。这些战具都是五德营不可能抵挡的,将共和军粮草烧毁后,他们更难坚持下去。只是,现在自己手上居然连燧石都没有了,心中却在想方才实在应该趁机从罗兆玄尸身上把燧石取下来。火枪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大有改进的余地,这种点火就实在太困难了,而且一旦燧石没了,火枪就等如废物。他扭头一看,见尚明封掌着抟电旗就在边上,打马过去道:“尚明封,小朱战死了?” 那小朱本是掌旗兵。尚明封道:“是。” 这一点,能有一半生还,便是奇迹了。但薛庭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那把你的打火石给我吧。” 燧石是用皮套装好扣在指上的,尚明封掌着旗,也已没功夫用火枪了。他从手上取下燧石抛过来道:“薛帅,你的丢了?” 薛庭轩道:“是。”口气却平静得毫无起伏。尚明封道:“薛帅,下一步要去哪里?” 一举轰掉了共和军的大炮,尚明封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薛庭轩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冲锋!” 这时却见左前方忽然也升起一个号炮。尚明封先是一愣,又笑道:“薛帅,他们想要混水摸鱼啊。” 这个号炮定是毕炜命人放的。薛庭轩也忍不住笑了:“真是欲盖弥彰,向右边冲!” 毕炜的反应倒也不慢,已经明白号炮是给楚都城上的火天雷定位用的。只是薛庭轩已经想过这一点,因此事前交待过苑可珍,自己的特制号炮第一个为红,第二个为黄,在空中会炸开,与平常的号炮大不一样,不要看错。共和军虽然也有号炮,但这号炮与自己要放的完全不同,苑可珍不会上当。而他这般一放,等若说明了辎重都放在右前方。看来,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真不是假的。 火枪骑冲到现在,五百人大约还剩下三百五六十个,杀伤的共和军总也有五六百了。共和军这点兵力损失自然不关痛痒,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破坏殆尽,共和军再多也不足为惧。尚明封知道胜利在望,道:“遵命。”挥了一下手中的抟电旗,扭头大喝道:“火枪骑,冲锋!” 就算原先的掌旗兵已经阵亡,这杆大旗仍然兀立不倒。尚明封在五德营的年轻战将中以勇力闻名,一杆旗挥得呼呼有声,天地两队见号旗招展,更觉热血沸腾,个个心中都在想着:“这一战必要成功!” 身后方才那一波火天雷攻势给共和军造成的混乱仍未平息,他们短时间里还冲不上来,一时间火枪骑周围已平静了许多。现在共和军的后军已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但一旦这两半合围,又将是一场血战。尚明封也明白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挥动战旗紧紧跟着薛庭轩冲锋,身后的火枪骑也跟得极紧。只是片刻,他便见前面有共和军横亘结阵,他道:“薛帅,就是这儿了!” 薛庭轩远远望去,见这支共和军身后大约两三百步远便是一连串营帐,虽然看不清楚,那里一定是辎重了。那些共和军前排尽是大盾,竟是摆出了死守的架式,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毕炜虽然好用计而不擅用计,领兵倒真有几分本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刚才毕炜被火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退下来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结成这个坚阵。计划中,第二个号炮点起后,苑可珍会将火天雷发射到号炮之前五十步远的地方,为的就是防备共和军守御过于严密,火枪骑没办法冲到共和军辎重营跟前。可是这些共和军守得如此靠前,显然正是为了防备这一点。看来,毕炜已经发现了火天雷是需要地面进行精确定位的,所以连出两计,搅乱号炮那一计未能实现,但这一条不算计策的计策,却成了火枪骑的最大阻碍。毕炜想和自己斗智,薛庭轩根本不惧,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毕炜死守。这种任人冲击的死守固然会死伤甚众,却也击中了火枪骑唯一的弱点,就是时间。火枪骑没有时间,就算能以一换十,甚至以一换百,只要突不破共和军的坚阵,再辉煌的胜利也是空的。 现在是没办法再通知苑可珍了。何况,要在三里外射中目标,虽然火天雷的精度大大提高,却也极难,第一波火天雷正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与其说准头好,不如说是运气好。薛庭轩咬了咬牙,道:“尚明封,全力冲锋!” 到了现在,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硬碰硬。尚明封怒吼一声,将抟电旗又是一展,喝道:“天字队,冲啊!” 毕炜正是坐镇在此间。方才他命人在北边空地放一个号炮,待见到号炮升起后与薛庭轩放出的大不一样,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只怕反而给薛庭轩指明了道路,心中后悔不迭。只是他久历行伍,转瞬间便已镇定下来。后军虽然已经分成了两半,但他身边的士兵也足有两三千之众,当即下令全军下马,密集结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五德营冲过去。见火枪骑已冲锋过来,他在阵后喝道:“诸军弟兄,死守在前,退后者斩!” 火枪骑的天字一队已率先冲上。虽然现存的已只剩三分之二,但威力却仍是不减。他们上来便是一排火枪,但共和军前排是盾牌兵,一面面盾牌排得密密实实,火枪骑纵然如狂涛惊澜,共和军却也如磐石峭壁,火枪骑只击伤了七八个共和军士兵,但伤者马上退下,后面的士兵却抢上前仍是死死顶住,盾牌隙间则是长枪探出,防备火枪骑冲阵。 第一波攻势刚过,天字二队便已接连冲上。可是这一波攻势仍是劳而无功,火枪骑如同打在石壁上的浪涛般被狠狠地弹回,而共和军的阵势却动也不动。尚明封捧着抟电旗,见怎么都冲不开共和军阵势,已是目眦欲裂,叫道:“薛帅,让我去炸出条路吧!” 火枪骑突击,因为带的是火枪,所以火药并不用太多,也不曾带炸雷。何况共和军死守不攻,就算有炸雷,只怕也炸不开他们这个坚守阵势,即使尚明封不惜一死也无济于事。薛庭轩听得身后杀声越来越响,而地字队迟迟不上来,想必毕炜的冲锋弓队卷土重来,已在与火枪骑接战了。冲锋弓队虽然威力尚不及火枪骑,却也是唯一能够与火枪骑面对面交战的队伍,一旦缠斗上了,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分不出胜负的。饶是薛庭轩,此时也已心乱如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天字二队仍然未能突破,幸亏冲锋弓队已被地字队挡住,天字一队已能将手中的子药重新填好,正待第二次冲击,火枪骑中突然有一骑越众而出。 第102章 天下雷行4 那是陈忠。陈忠身上受伤不轻,加上年事已高,长力不及少年,先前已累得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但此时见火枪骑连番突击都冲不破,心知薛庭轩遇到了最大的难关。他咬了咬牙,心道:“我还能有几年可活,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做最后一搏。”何况毕炜这三姓家奴便在对面,他也不知自己身上从哪里又来了力量,提刀催马向前冲去。火枪骑中唯有他不带火枪,不用换子药,比旁人自是快了一拍,登时冲在了最前,喝道:“毕炜,陈忠在此,出来受死!” 陈忠之名,共和军中的老兵自是听过,便是年轻士兵,也约略听得过敌军中这员老将之名,听来将自称陈忠,又直呼毕炜之名,不由心为之一凛。在传说中,陈忠勇武过人,力能扛鼎,但眼前看到的是个须发都已发白的老将,虽然威风,终是个老人了,全都松了口气,不少忠厚些的还心生怜悯,心想五德营连这等老人也要冲锋陷阵,实在可怜。 陈忠也知道毕炜不会出来应战,他飞马向前,已到了共和军阵前,大喝道:“闪开,挡路者杀!”手中大刀已经抡起,猛地挥刀扫去。战场上有种扫刀,刀刃极长,一刀扫过,足以将战马四肢砍断,也可以将一个敌人拦腰扫为两段。但扫刀极为沉重,不是有大膂力者根本不能使用。陈忠的大刀虽非扫刀,刀杆却是铁杆的,重量不下于扫刀,一刀扫过,厉风突起,“咣”一声,正砍在一面大盾之上。 这大盾不是冲锋时用的手盾,足有近一人之高,又厚又重,外面蒙了一层牛皮,竖起来时便如一堵短墙。陈忠这一刀砍在上面,却不曾砍透,只砍出了一个口子,但在盾背后握着大盾的那共和军士兵却被震得脚一软,勉力撑住,却听得又是“咣”一声响,陈忠的刀第二次砍出,仍砍在先前的破口里。刀头透盾而入,正砍在持盾士兵臂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边上却有个士兵极快地抢上,扶住了大盾。 毕炜在后面也能看到陈忠挥刀猛砍,他又惊又怒,喝骂道:“出枪!” 这等坚阵,在大盾之间是长枪兵,防的正是敌人的骑兵猛冲。陈忠冲上来挥刀猛砍,几乎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听得毕炜喝斥,边上的两个长枪兵如梦方醒,从大盾隙间齐齐出枪。毕炜练兵颇为严厉,那两个长枪兵出手甚快,陈忠正在挥刀,哪里闪得过去,两枪齐中他的座骑前胸。陈忠的马一声惨嘶,立时摔了下来。 陈忠年纪老迈,若是年轻时,他还能及时从马背上跳下来,但现在却已没这个本事了。眼见他要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一匹白马已如飞疾驰,正是薛庭轩。 薛庭轩见陈忠落马,已知情势不妙,他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跑发了更是如飞一般。冲到陈忠身边,他也来不及去扶陈忠,伸手将手中的火枪往地上一插,扛住了陈忠的座骑。只是陈忠连人带马实在太重,压得一根火枪也嘎嘎作响,薛庭轩不由提心吊胆,生怕火枪折断,陈忠那匹马就会倒在玉花骢身上,恐怕会把玉花骢也压得倒地。他正在担心,身后忽地又有一匹马冲上,马上之人手握着一面旗帜,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将旗帜往地上一插,一旗一枪终于将陈忠的马扛住了。 那是尚明封。尚明封是陈忠的副将,又正在薛庭轩身边。他的马没玉花骢这般神骏,也是匹好马,虽然比薛庭轩慢了一拍,却也是前脚后脚赶到。马匹被扛住了,陈忠甩镫跳下马,手中的大刀却不曾收回,趁势一勾,将那两枝刺中他座骑的长枪都勾住了,刀头一绞,“咔咔”两声,两枝长枪都被绞断。 枪杆大多是木制,好的枪杆坚韧不下金铁,却比铁杆要轻巧许多,刀砍不断。但陈忠的大刀既沉重,力量又大,那两柄枪应手而折,如同蔗杆,盾牌后的两个枪兵见手中一空,一时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待明白过来枪杆齐折,不由变色。陈忠却又踏上一步,喝道:“开!” 他的大刀直直竖起,在空中盘也个花,又直直劈下。平时这等招式华而不实,虽然在头顶盘个花可以增加力量,但也落了后手。只是这时的共和军全都龟缩在大盾之后,他也根本不必有所顾忌,这口铁杆大刀舞得呼啸生风,再没半分保留。随着一声断喝,这一刀正砍在先前那面大盾之上。这大盾已经被陈忠砍破了一个口子,而且竖着砍下时力量要远胜于横扫,“嚓”一声,大刀已直劈而下,这一刀不但将大盾砍成两半,连后面持盾的士兵也从顶门砍开,一分为二。 鲜血飞溅出来,陈忠的身上也溅到了血。他这一刀已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砍出这一刀,连提刀的力量也没有了,只觉一个身体摇摇欲坠。他心中只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方才这一刀已立下了威势,火枪骑本已变钝了的锐气重新回来,若是自己倒下,等如给火枪骑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拼命屏住呼吸,扶住了大刀站立不动。 大盾可防奔马的突袭,从来不曾被人一刀砍成两半过。本来共和军完全可以两边合拢,填补上这个缺口,但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已震慑了所有人的心魄,加上那具被从头劈作两半的共和军尸首还横在地上,一时间都没人敢靠过去。相形之下,屡战不果的火枪骑本来已露疲态,此时却齐齐欢呼一声,立时冲了过来。他们原本视陈忠若战神,现在陈忠又让敌人这个坚若磐石的坚阵露出一丝缺口,无论是谁都不再有半点怕死之念,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几乎一瞬间,便有十几个火枪骑从缺口处冲了进去。虽然共和军及时反击,这十几个火枪骑有一半都被刺下马来,但随之冲上来的火枪骑更多,一阵火枪连射,缺口越撕越大,冲进来的火枪骑越来越多。 眼见苦心布成的坚阵被陈忠一刀斩开,毕炜已是面如死灰。现在的火枪骑人数其实仍旧远少于他这一支,就算陈忠砍倒了一面大盾,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突破坚阵。只是陈忠这一刀实有天地雷火之威,共和军刹那间也仿佛被这一刀夺去心魄,现在哪里还有众寡之差,看上去反倒是五德营的兵力胜过了共和军一般。 兵败如山倒!毕炜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这句话。军心已败,即使战场上未败,亦再无胜机。更凶险的是自己守的是最后一道防线,这最后一道防线被五德营突破,难道辎重粮草真要守不住了? 郭凯一直呆在毕炜身边,见共和军已将有全面溃散之势,低声道:“毕将军,走吧!” 毕炜一只眼横了他一眼,喝道:“走?走到哪里去!”他喝道:“毕炜在此,共和国的勇士们!” 他的声音向来十分响亮,早在帝国时,邓沧澜私底下就玩笑说毕炜的火军团里,毕炜自己喊一声就顶一门神龙炮。现在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却也不曾遮去他的吼声。那些共和军本在勉力坚持,已有了怯敌之意,听得毕炜的声音,心中都为之一宽,心道:“是啊,怕什么,毕将军都没走。” 毕炜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高声道:“随我上前!”大炮已被五德营破坏,坚阵也被他们突破了,现在毕炜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辎重。 薛庭轩在人群中已见到毕炜的花白头发了。毕炜本就比旁人高大,加上头发花白,在共和军中极为显眼。方才火枪失灵,未能取下此人性命,让他引为大憾,没想到这么快第二个机会就来了。他正待上前,耳边忽地又听得一声箭矢厉响。 这支箭来劲极猛,定然是个大高手射出来的。薛庭轩心头一凛,在马上本能地一闪,可是这一箭并不是射他的,“啪”一下,却正射在尚明封举着的抟电旗旗杆上。 是偶然吧?薛庭轩的心为之一跳。旗杆虽然不算太细,但要以箭矢射中旗杆,实在非人所能想像。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又是一支箭飞来,“啪”一声又射中了旗杆。 那人是想射断抟电旗! 想通了这点,薛庭轩几乎惊呆了。此人的箭术神乎其技,如果先前射自己的两箭是这人射出来,恐怕自己已经抛尸在地了。持旗的尚明封也已明白有人想射断抟电旗。战旗被射断,虽然没什么实质损害,但火枪骑的士气却要大受影响。他将旗一挥,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射。”谁知他刚挥动抟电旗,第三支箭到了,却是正中他的后颈。 射出这三箭的是冲锋弓队的二队队长王离。王离一队先前在神威炮边上,神威炮一炸开,他这一队损失最为惨重,但王离只受了几处轻伤。眼见刚组建起来的冲锋弓队又遭如此重创,王离气得快要疯了,当第一波火天雷轰下,火枪骑冲了过去时,陆明夷虽然让大家快快闪开,王离偏生不信这个邪,率先追击,结果遭第二波火天雷打了个正着。他这支百人队连遭两番重创,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但王离却仍然没受什么大伤,他心中的怒火已无法遏止。 第103章 天下雷行5 定要将这支敌军斩尽杀绝! 王离的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冲锋弓队再次冲过来时,王离冲在了队伍最前列。与火枪骑地字队对上后,他无意与士卒缠战,想的尽是与薛庭轩单挑。冲锋弓队精锐为毕炜一部之冠,王离的勇武更远过旁人,枪术箭术骑术全都不凡,火枪骑虽然有骑阵掩护,竟然挡不住王离的冲锋,被他直冲了进来。王离一时间也看不见薛庭轩,却见抟电旗招展,立时抽出冲锋弓来发箭。他的弓术也许称得上当世第一,便是旗杆亦被他射中,眼见中了两箭后那面旗却挥舞起来,这回他弓术再强也射不中了,却也被他看到了挥旗之人。连珠箭三箭连发,第三箭已在弦上,向下一移,这一箭正中尚明封。尚明封后颈中箭,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眼前也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坚忍之极,奋力将旗往地上一插。这是他临死前用出的所有力量,旗杆一下插到地里,他这才从马上摔下来。 薛庭轩见尚明封也中箭落马,险些惊叫起来。尚明封和罗兆玄两人是五德营少年军官中最受他看重的两个,总觉这两人迟朝会接掌五德营统领之位,没想到加入火枪骑突击,一战便先后中箭而死。他一勒玉花骢,只见有个共和军的军官手持长弓正疾冲而来,带转马头,也不说话,挺枪便向那人刺去。 王离三箭射出,正等拔出箭来再射,眼前一花,但觉有人向他刺来。他也没想到玉花骢竟有如此之快,不论拔箭还是换枪都已来不及,情急之下,挥起冲锋弓便抽了过去。冲锋弓有三尺来长,弓弦一下缠住了薛庭轩的枪尖,登时割断,弓身立时伸直。薛庭轩却也不曾想到会如此,眼见弓梢直扫过来,头一低,已从他头顶捎过,只是王离趁此时机从马鞍前提起了长枪。他也看得清楚,来人是独臂使枪,一手已废,心中一阵狂喜,忖道:“真是薛庭轩!” 上一次毕炜与薛庭轩单挑,王离观战,心中实是对两人都大不服气,只觉若是与薛庭轩对枪的不是毕将军而是自己,定然能叫薛庭轩授首。现在这机会居然真个来了,他激动得双手都有点发抖。长枪在手,更是豪气横生,厉声道:“薛庭轩,冲锋弓队第二百……” 话未说完,薛庭轩手中的枪却已一转,手中一捺,火星四溅,立时点燃了火枪上的引线。薛庭轩的火枪早就装好了子药,但由于先前燧石掉落,所以一直不曾用过。方才情急之下挺枪刺来,被王离一弓梢差点扫中,脑子却一下清醒了不少,立时便转过火枪,点燃引线。王离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是方才薛庭轩明明要与自己对枪,没想到这独臂枪居然马上就要用火枪了,吓得万丈豪气顿时化作乌有,名字哪里报得下去,猛地一拨马头。“砰”一声,却是肩膀一疼,长枪已握不住了。他疼得大叫一声,带转马头便走。 薛庭轩没料到这个还没报完名的共和军军官骑术也高超之极,这般短的距离之内还能闪过要害,火枪只射中他的肩头,心头不觉升起了几分佩服之意。王离一逃,他也没心思去追击,又带转了马冲到抟电旗边,一把拔起抟电旗,喝道:“火枪骑,冲!” 要对付的首要大敌,仍是毕炜。此时的毕炜也已在与冲破共和军坚阵的火枪骑交手了。他身边的亲兵仍有不少,围了一层又是一层,火枪骑虽然有骑阵辅佐,但毕炜仍是指挥若定。如果说火枪骑是一把削皮的快刀,那么共和军已成了一个不知有多少层外皮的坚果,快刀怎么都削不到核心,而那个缺口却在越缩越小。 如果再这样纠缠下去,陈忠用尽最后的力量鼓起的士气也将低落,而这个缺口也终将被共和军填补起来。薛庭轩左臂将抟电旗挟在腋下,右手握着长枪连续出击。他本来用的就是独臂枪,左臂夹着战旗也并无妨碍。火枪骑眼见抟电旗又已冲上前去,一时间纷纷跟上。后阵的地字队也已经看到抟电旗前冲,不再与冲锋弓队恋战。而冲锋弓队也惧怕火枪骑的火枪犀利,只以冲锋弓射击,火枪骑则回马发射火枪。 这是最后一战,生死已不在五德营士兵的眼里。他们心中,想到的仅仅是只消这一战成功,身后楚都城的父老就赢得了仅此一线的生机,因此个个奋勇争先,毫不畏死。冲锋弓队精锐虽不下火枪骑,却没有这种必死的信念,虽然双方都不断有人落马,可两者间距却越拉越开了。毕炜也觉五德营的冲击力越来越强,他的亲兵虽然拼死向前,可是两旁的共和军士兵却已不复锐气,被五德营的冲击震慑得不敢上前。 大势已去。 毕炜只觉心头一痛,正待呼喝,胸口却似有口血马上就要喷出。一旁的郭凯见势不妙,带马过来牵住毕炜座骑的缰绳,叫道:“护住毕将军,撤退!”毕炜的亲兵大是忠勇,护着他向一边闪去,只是这般一来,对共和军的士气打击却也更大,越发没人敢再冒死阻拦五德营了。毕炜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一张口,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将马头也染得殷红,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郭凯更是吃惊,连忙将毕炜扶下马来。此时火枪骑若直冲过来,毕炜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可五德营却也无暇去取他性命,趁共和军松动的机会,直如一道洪流,一举将共和军最后一道防线也突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三百步,对于快马来说仅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冲到此间,薛庭轩只见眼前尽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粮秣辎重,却不见有共和军士兵阻拦,不由得放声大笑。火枪骑拼死突击,为的正是此刻。现在,近三里以外的楚都城上,苑可珍也等着这一刻。他从怀里取出那支号炮,伸手点燃了。“啪”一声,号炮冲天而上,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又在空中炸开。夜幕中,顿时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黄色火花。 这是胜利的信号。在共和军出师的第一天起,楚都城就一直面临着灭顶之灾。也只有到了现在,共和军不再有必胜的实力了。也许五德营的胜利仍是个未知数,但至少,战局已被扳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苦守。但火枪骑这等必死的突击都能成功,死守楚都城,在薛庭轩看来,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是两个火枪骑挟着陈忠的马匹过来了。陈忠已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旁人索性用皮带将他缚在马上,他虽然筋疲力尽,仍是精神百倍,眼里老泪纵横,高声道:“庭轩,我们胜利了!” 不论薛庭轩会把五德营带往哪个方向,但这个年轻人终于给五德营保住了最后一线生机,五德营终将持续下去。薛庭轩转过头,亦是泪流满面,高声道:“是,我们胜利了,义父。” 楚都城上,最后一波火天雷发射出来了。火天雷比飞行机要快得多,近三里路程,弹指即到。数十点火光自天而坠,落地开花,一刹时就把共和军的辎重营化作一片火海。共和军此番远征,务求必胜,火器带了不少。飞艇本来便是投掷炸雷的,那些炸雷也都收到此处,到了现在已被纷纷引燃,随之火势已四处漫延,将共和军的后营烧得一片通红。现在,共和军的首要任务已不是消灭这支突击进来的小股敌军,而是抢救辎重了,薛庭轩指挥余部从南面突围,冲出了共和军阵地,扬长而去。 这一战,五德营火枪骑连同薛庭轩和陈忠两个队官在内,共五百零二人出击,剩余二百八十三人回返,战死者包括陈忠的副将尚明封在内,共计二百一十九人,杀死杀伤共和军不下千余。杀伤犹是余事,共和军的辎重战具几乎被摧毁殆尽,近期失去了轻取楚都城的可能。 一个时代结束了。 打扫战场时,看到人事不知的毕炜和一片狼藉的辎重营,共和军远征军主将胡继棠不由这样想到。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大统制不惜代价,也要消灭这支帝国最后残余的用意。 一个时代开始了。 而几乎是同时,带着火枪骑余部回归楚都城的薛庭轩回望着余火未尽的共和军阵地,心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 第104章 天下雷行6 “司楚!司楚!” 听得程迪文的声音,正在书房读书的郑司楚连忙赶了出来。郑昭仍未苏醒,需要静养,程迪文平时也常来看望,每回都是悄声静息,他不知道这回却是出了什么事,大声疾呼地进来了。他迎向程迪文,小声道:“迪文,小声点。” 程迪文这才想起郑昭还在休养,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司楚,刚才得到远征军的消息。” 郑司楚“哦”了一声,道:“楚都城已经取下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说:“不是,三上将遭贼军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紧急求援。” 本来这种消息虽不公开,郑昭作为国务卿也该第一时间得知,但现在郑昭人事不知,已不会有人再来通知他们,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晓。只是这个消息让郑司楚不禁愕然。这一次三上将远征,兵力远远超过了五德营,而且步步为营,向无错讹,他算定了大统制出动如此庞大的一支远征军,真正用意实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举平定西原。此举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西北边陲的不安,二是彻底断绝五德营的生存空间,因此总觉远征军不该过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为饵,引诱楚都城的同伙出击。这个推断他也向程迪文说过,程迪文深以为然,因此方才见程迪文满面惊愕,只道是因为远征军过早夺取楚都城,与自己推断不符,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他道:“什么?五德营是怎么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闲之辈,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已经吸取了上一次毕炜远征失败的教训,想来怎么也不会失手了,可没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这个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贼军有了新武器,是一种会飞的炸雷,从空中轰击。是不是仍是那种飞行机?” 郑司楚摇了摇头:“可一不可再。那种飞行机准头很是不精,上一次他们要派死士运磁石进来,这次毕将军岂会再上当?你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脸道:“这消息是不公开的,我也是从我爹那儿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这样一来,远征军是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远征军的优势仍然存在。粮秣辎重固然是军中命脉,劳师远征,粮草被毁,远征军已陷困境,但指挥得当的话,这个困难也不是不可解决的。但现在郑司楚已不敢再这样断言了,五德营那个年轻的大帅薛庭轩,实在不是易与之辈。他想起在天炉关时曾与薛庭轩对过枪,当时薛庭轩的左手正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时他没看出薛庭轩除了枪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此人年轻气盛,容易冲动,本来应该是个一勇之夫,却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人居然成了这般一个有勇有谋的帅才。说不定,正是那时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枪术毁了他一只手,才让他脱胎换骨的。接下来,这人恐怕还将在西原搅起更大的波澜。 如果远征军失败,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远征军的失败,而是撼动了共和国的基础。共和国如一道磐石筑成的巍峨坚城,五德营却已抽掉了它一块基石。一旦远征军失败的话,那么,说不定,一个时代也将结束了。 程迪文见郑司楚一脸黯然,心想只怕郑司楚已不看好远征军了。只是自从上一次奇袭楚都城失败后,他已不再对郑司楚无条件相信,知道郑司楚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司楚,你说,到底远征军会不会铩羽而返?”见郑司楚摇了摇头,他松了口气道:“也是,我想这种小败也无关大局。”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统制派重兵远征,势在必得,远征军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了。要么全军凯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咯登”一下,心道:“真会这么凶?不会吧。”他干笑了一下道:“只是没想到那个薛庭轩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毕将军败在他手上一次,这回三上将齐上,也吃了他一个大亏。” 在天炉关,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轩单挑过,险些被薛庭轩刺死,他对此人的印像亦是极深。郑司楚道:“人如精铁,在烈火中才能百炼成钢。薛庭轩到了西原,几乎无时不在战争之中,他能活到现在,自是会越来越厉害的。” 程迪文没再说话。他是将门之子,和郑司楚都有在军中建功立业之心,但此路对于他们都已不通。不过程迪文现在在礼部司干得不坏,当初的金戈铁马离他已越来越远。他道:“对了,老伯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不用去照顾老伯?” “现在有我妈在照顾呢。” 郑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与郑昭分居已久,但郑昭染上重病后便从五羊城赶来照顾郑昭了。程迪文心想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顺便也拜见一下伯母。” 郑司楚领着他到郑昭休养的房前。敲了敲门,听得母亲在里面说了声“进来”,他推门而入。程迪文来过两次,也见过郑司楚的母亲,依子侄礼拜见,寒暄了两句,便告辞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与程迪文说什么了?” 郑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约略说了,段白薇却也不多说。但郑司楚说时,却见母亲眼里隐隐有种异样的神情。 母亲与五德营也有什么关系么?他想着。老师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难道母亲也是?可是想来却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却也听说过,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亲更是共和国的缔造者,父母双方都不可能是帝国一方的人。也许,母亲曾经和五德营交战过,听到这个老对手的消息,总有点关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呻吟。因为平时都有母亲亲自照顾,工友除了送饭送药都不来这里,这呻吟声是从哪里来的?郑司楚正在诧异,却听母亲惊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听得父亲醒过来,郑司楚不由又惊又喜,抢到床前,却见父亲虽然双眼紧闭,眼球却在眼皮后转动。他听戚海尘说过,人睡觉时眼球一般不会动,若是动的话,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梦。父亲昏迷至今,从未见他眼球动过,现在居然动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醒过来,总是好转的迹像。他也轻声叫道:“父亲!” 郑昭的眼睛仍在转动,越转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睁开眼来,但眼睛闭得久了,一时间也睁不开。段白薇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劲,忖道:“天可怜见。”段白薇和郑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对丈夫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尤其是见郑昭对郑司楚关怀备至,心中亦不无感动。听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觉以前对他的厌恶感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只剩柔情。 郑昭的眼珠子动了半晌,仍然睁不开来。段白薇心中着急,小声道:“司楚,你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平时专门护理郑昭的,是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先生的弟子戚海尘。戚海尘年纪虽轻,医道也着实高明,现在专门给郑昭号脉开方子,平时也住在郑昭家里。郑司楚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忽然听得郑昭张口道:“不要去!” 郑昭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虚弱,却也极是急迫。段白薇和郑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抚着郑昭的脸,柔声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郑昭大病初愈,不能让他着急,反正让大夫来看也不急在一时。 郑昭又努力睁了两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连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郑昭终于睁开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帮着他拉开眼皮,小声道:“阿昭,你终于醒了!” 眼睛一睁开,郑昭便看见妻子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觉对不起妻子,与妻子分居后,从未见她如此关切自己,此时心中一宽,忖道:“小薇终是我的,哈哈。”待见郑司楚也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过虚弱,总抬不起来。段白薇揽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了起来,道:“阿昭,你刚好,别心急。”眼里已有泪水滚落。 郑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么?我没事了。”他看郑司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不过郑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郑司楚知道父亲昏迷了那么多,脑子仍是有点不清楚,但现在终于清醒,他眼里亦有泪水涌出,哽咽道:“是,父亲。我去让大夫过来号脉吧。” 一听郑司楚要请大夫,郑昭忽道:“不要去!” 这话说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说病还是要看的,郑昭已喘息了两下,小声道:“我醒过来的消息谁也不能说。” 段白薇一怔,小声道:“为什么?” 郑昭又喘息了一阵,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统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觉诧异,心想丈夫是不是脑子彻底糊涂了。郑昭一直跟随大统制,大统制能有今天也几乎可以说是就靠郑昭之力,大统制为什么要害郑昭?她心中诧异,郑昭却看了下郑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记住,谁也不要说,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风说我已经醒了。” 郑司楚满腹狐疑,看了看母亲,段白薇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出去。掩上门,他在外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轻声吹奏了几下,心中却一直在想着此事。虽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觉得,父亲和大统制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他想着。 一个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 第105章 尾声1 远征军辎重被毁的消息虽然没有公开,但军中却大多已经知晓。大统制下令,紧急调拨物资,增援远征军。 远征军失去了大炮和飞艇,只剩下强攻一途。但楚都城虽小,却也守得如铁桶一般,一直巍然不动。而大统制的回信依然是保持攻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共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七日。远征军对楚都城已强攻数十次,一直未能拔城,而此时传来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从中原出来的物资运送队遭到楚都城一直埋伏在外的奇兵突袭。 那是薛庭轩一直埋伏在四部之中的五德营廉字营文士成部。由于先前的大炮和飞艇都被火枪骑炸毁,共和军一直无法使用这两项最有效的进攻手段,一直在等着本国的补给。虽然运输队有重兵把守,胡继棠也来接应,只是他们没料到薛庭轩把这支力量一直隐藏到现在。虽然文士成一部的突袭也遭到了重创,四部和廉字营近三千人损兵一千有余,文士成自己也已战死,但共和军的补充物资还是损失大半,最终运到的已不足一半。同时,一直在共和军中与共和军共同行动的仆固部因为待遇不均,对不知尽头的战事有了不满,发生了哗变。 主持此事的,正是被一直轻视的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赫连突利趁共和军前去接应运输队,密令仆固次和段勿干失离二将突袭共和军主营。这等窝里反着实厉害,而赫连突利也已准备停当,将思然可汗夺回后,便急速离开共和军转回本部,摆出一副若共和军前来讨伐便决一死战的架势。其实赫连突利很清楚,现在的共和军已经没有实力丢下楚都城来对付仆固部了,如果胡继棠真的不顾一切要对付自己,薛庭轩便会再次开城突袭,向共和军背后下刀。虽然卷入共和军中与楚都城开战,仆固部也有损失,但由于抽身及时,仆固部没有太大的损失。 接下来的共和军只有独力猛攻楚都城。只是这个小小的城池真如在草原上生了根,城墙破了,便在箭矢与刀枪中抢修,兵力不足,便是妇孺老幼亦持刃登城,几乎楚都城里每一个人都成了军人。战火连绵不绝,若无尽日。 共和二十二年,正月十七。共和军前敌第三次紧急会议。 第一次,是流沙分兵。当时共和军上下踌躇满志,只觉此次出征当能立下不朽功业;第二次是五德营火枪骑突袭,破坏共和军辎重稂秣,胡继棠召开紧急会议稳定军心,一方面从仆固部再次抽取补给以解燃眉之急,再则向中原请求增援。到了这第三次紧急会议,人人都知道,仅仅几个月前还不可一世的远征军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要商议退兵了。 等军中诸将到齐,胡继棠扫视了一眼。人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知从胡继棠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胡继棠却一直不开口,等营中静下来,才道:“诸位,方才有个最为不妙的消息。” 他顿了顿,没有马上说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定然是阿史那部出兵。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结成攻守同盟,而仆固部并没有,所以在最初的计划中,是让仆固部去抵住阿史那部。可是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出了漏洞,现在阿史那部真个出兵了,仆固部却已不能利用。 胡继棠等了片刻,像是鼓足勇气,才道:“西原阿史那部定义可汗已于二十日前出兵,增援叛军,兵力三万。” 一般速度,阿史那部赶到楚都城需要一个月左右,但全速前进的话,二十几日也能抵达,也就是说这几天阿史那部随时会出现。阿史那部在这个时候出兵,摆明了是要趁楚都城和共和军两败俱伤之际来取渔人之利的。营中一片死寂,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最终还是到了,谁也没有万全之策。胡继棠又顿了顿,道:“即刻传令全军,准备班师。” 虽然这个行动人人都有所准备,但胡继棠真个说出口来时,还是让人有点愕然,其中最为惊愕的要数方若水和毕炜两人。等营中诸将散去,方若水和毕炜却不约而同留了下来。屏退旁人,方若水按捺不住,抢道:“胡将军,大统制他……” 大统制的命令,是全军继续迎战,等候援军,方若水和毕炜作为军中首将,事先已经知道大统制这条命令。胡继棠打断了方若水的话,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方若水仍是不肯罢休,道:“胡将军,若是违背了大统制的命令,只怕事后要受处置啊。” 胡继棠却笑了笑道:“继棠会将此事全责担负起来的。纵然要受斩首之刑,总也好过使我五万袍泽做域外鬼。” 这话原是当初源氏慕府的源太吉所说。源太吉攻句罗,初期极为顺利,破句罗王都,但胡继棠领兵增援后,倭兵被打乱部署,源太吉眼见要全军覆没,颓然道:“勿使我十万兵做海外鬼。”当初胡继棠听说了源太吉因为自己说过此话,胸中豪气万丈,却没想到自己也要说出相似的话来,当真是百感交集。 听他这般说,方若水也已无言以对。如果阿史那部生力军抵达,共和军的兵力优势也不存在了,加上因为缺粮,兵心涣散,万一仆固部怀恨在心,遮断粮道,只怕远征军当真要匹马无归。他也是名将,深通兵法,岂会不知绝粮不再战之理。沉默了片刻,方若水道:“班师的具体步骤如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按正常程序,前部的方若水当变为后队,负责断后。但共和军一班师,被围至今的五德营定然会出兵追击。在眼下这等军心,想要反戈一击已不可能,断后的只怕会被五德营杀个片甲不留。胡继棠正待说将由中军断后,一边的毕炜忽然道:“胡将军,此次班师,阵形不可乱了,由前军先退,中军继之,我部断后方为上策。”他见胡继棠还有什么话要说,又抢道:“此番远征失利,推其本源,实是我部未能守住辎重,被贼军得逞。毕炜自知有罪,唯以此稍赎万一。” 此次远征,说到底正是被五德营的火枪骑突袭得手,以致于败到不可收拾,以如此重兵而惨败。只是毕炜向来好争功,现在却主动承担责任,胡继棠本来对他有点不满,此时也不多说,点了点头道:“也好。” 虽然无功而返,又饱受缺粮之苦,但共和军的损失其实并不很大。全军上下听得终于要班师了,也没人为不能建功立业而悔恨,反倒士气高涨起来,打包打得很是积极。 共和军这番异动,薛庭轩也已发现了。共和军当机立断,立刻班师,却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计划中,还希望能利用阿史那部的兵力对共和军展开最后一次打击,这样一来让阿史那部不能太过得利,二来也可以借机收降共和军败兵。可是共和军提前班师,楚都城纵然得胜,也是惨胜,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正在沉思,亲兵来报,说陈老将军率五德营四统领前来禀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还不等说话,刘斩已抢先一步,叫道:“薛帅,叛军要逃了!” 刘斩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兴奋。薛庭轩点点头道:“正是。” 刘斩见他仍是声色不动,急道:“薛帅,这是趁胜追击的良机啊。若此时不出击,我们就等若让他们白白打了一顿。” 刘斩的战意极盛,这几个月来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似乎根本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薛庭轩扫视了他们一眼,向陈忠道:“义父,您的意思如何?” 陈忠与四统领齐来,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陈忠道:“庭轩,叛军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固然势头依旧不小,但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不追击,恐怕再没这个机会。” 刘斩在一边接道:“是啊,薛帅,要报文兄之仇,正在此日!” 战死的,何尝只是文士成一人。文士成是五统领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而路明封与罗兆玄亦是少年军官里前途无量的两个,但他们都已在此战中阵亡。薛庭轩握住了拳,看了另三个统领,道:“董将军,羊将军,穆将军,你们呢?” 董长寿、羊叔奋和穆杭三人同时向前一步,齐声道:“战!”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守城,从未出城战过。眼见胜利在望,让共和军全身而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人人都想着,纵然身死,也要在死前杀几个共和军报仇。薛庭轩见诸将全都战意旺盛,终于露出了微笑:“我军现在可用之兵,连同四部在内,大约还有四千。既然三军士气高昂,机不可失,”他看向城外的共和军,喝道:“战!” 听得薛帅终于同意了追击,陈忠和四统领全都面露喜色。薛庭轩忽道:“义父,此战请您不必出马了。全军出动,必要巩固后防,义父您就在城中主持。” 第106章 尾声2 陈忠捋了把胡须,笑道:“庭轩,我虽已老了,刀可不老。守城的大有人在,不是还有地雷阵么?这一次,把你的马给我。” 上一次全军出动,结果楚都城险些被诈开,薛庭轩至今回忆起来犹有余悸,因此早就定下了计策,等全军出动后,留守之人立刻在城外遍布地雷,出征军队到时宁可绕远路回来,也要守住城池不失。他见陈忠跃跃欲试,要换自己的座骑,心知这一次是陈忠斩杀毕炜这个杀女大仇的最后机会,便不再坚持,沉声道:“好,即刻准备。等叛军拔营至半时,出发!” 共和军班师的效率很高,五德营出兵的速度也很快。当胡继棠的中军刚退过后阵,毕炜也待拔营时,楚都城里一声炮响,五德营连同四部全军扑上。 终于来了。毕炜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虽然早就准备,但以现在的士气,不到一万的后军想抵住五德营实在不易。只是再不易,也要试试,在毕炜心中,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一战。 郭凯却没有毕炜这般声色不动,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毕炜,脸色都已白了,道:“毕将军,我们怎么办?” 毕炜横了他一眼,摘下头盔一扔道:“胡将军正在退兵,若是我们此时拔营,冲动阵脚,那真是不可收拾了。传令下去,全军严阵以待!” 郭凯心中暗暗叫苦。现在要严阵以待,谈何容易。但命令已下,也唯有动员后军各部防备。 五德营此番仍是火枪骑冲阵。但共和军对火枪骑已有防备,将营中的鹿角棘藜遍布营前,再以大盾布阵。虽然士气不是很高,但火枪骑几番冲击还是冲不破。只是共和军大势已去,士兵的士气已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火枪骑发动第四次冲击时,四部人马也已赶到。四部的战力虽不及五德营,但他们都是胡人,口诵“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用的又是长弯刀,这般连番冲击,共和军终于抵挡不住,正中被突破了。此时坚阵被突破,更不能与当初火枪骑冲阵相比,共和军已是魂飞魄散,一个接一个地丢盔卸甲而逃。 兵败如山倒。薛庭轩赶到时,已是遍地死尸。四部胡人杀得手滑,哪里还停得了,见人就砍,管你降不降。薛庭轩暗暗叫苦,先前收降败兵的举措相当有效,此次他也希望能再收一批降兵,进一步扩大五德营势力。但见四部这等杀法,简直不留一个活口,只怕连一个降兵都招不到,这次出击岂不是仍然劳而无功,仅是出出气而已?连忙命人竖旗招降,传令给四部人马,要他们不可杀戮降兵。 陈忠在阵中一马当先。他勇武过人,却也不愿多杀,何况共和军见到这白须老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没人敢在这时候挡他,陈忠的战马左冲右突,直入无人之境。只是跑了一圈,居然仍然不见毕炜踪影,他心中怒火越盛。正在这时,见有个共和军败兵扛着枪在前拼命逃跑,他一打马追上去,弯腰提起了他,喝道:“毕炜在哪里?” 那共和军正在逃命,突然被人提到了半空,吓得惨叫一声,还想用枪打来,待见捉住自己的竟是陈忠,吓得手一软,长枪已落地,叫道:“陈老将军,饶命啊!” 陈忠喝道:“毕炜到底在何处?你说了便不杀!” 那士兵向东南边一指道:“毕将军和冲锋弓队往那边去了!”他是步兵,远不及骑兵速度快,方才冲锋弓队护着毕炜退下时还曾从他身边而过。陈忠闻听,将这士兵往地上一扔,便拍马直向东西而去。 他骑的是薛庭轩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虽然有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孤身冲营,想要跟上,可哪里跟得上他,距离反倒越拉越开。玉花骢跑发了性,耳畔生风,足不点地,简直和飞起来一般。冲得一程,便见前面有十来个人正在疾驰,当中有个花白头发的将领,定然是毕炜了,暴喝道:“毕炜,拿命来!” 那人正是毕炜。护着毕炜的是冲锋弓队的第一队,听得陈忠吼声,第一队队长韩宣浑身一凛,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快?”回头一看,却见只有一个敌军孤身上前,他定了定神,心道:“只有一个,怕他何来。”向一边的陆明夷喝道:“陆明夷,护住毕将军,我去挡住!”拨马便来迎敌。 陈忠的吼声毕炜也已听到。他对陈忠的惧意,实比旁人更甚,正待让韩宣回来,却见韩宣已拨马转回,心中一热,一把勒住了战马。陆明夷本待回马迎敌,被韩宣一喝,便又要向前,哪知毕炜勒马,他也勒住战马,叫道:“毕将军……”话未说完,毕炜喝道:“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见陆明夷还在犹豫,又怒喝道:“再不走,我便斩了你!” 要来的,终究要来。毕炜心知陈忠对自己势在必得,定会死追不放。他已追上来了,部下也肯定马上就会跟来。现在五德营气势极盛,不可向迩,就算冲锋弓队保护自己一时,最后定会同归于尽。他领兵多年,对士兵也颇为爱护,这支冲锋弓队更是亲兵中的亲兵,何况陆明夷还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这个少年军官毕命于此。斥退了陆明夷,他带马回转,心中只是想着:“活到今日,也已够了,只可惜再见不到此道。” 此时韩宣已经和陈忠对上了。陈忠马快如飞,一见有人挡路,而后面毕炜竟然也迎了过来,更是怒火勃发,也不动刀,喝道:“去!”身子一侧,让过了韩宣长枪,左手从一把抓住了韩宣的枪头。韩宣膂力不小,握枪极紧,却没想到陈忠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被陈忠从马上直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眼睛都闭住了,只道自己已经没命,却听毕炜喝道:“陈忠,放了他!” 陈忠将枪一扔,勒住了玉花骢,将大刀指着毕炜冷笑道:“毕胡子,你也有今日!” 毕炜握着长枪,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他见韩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韩宣,你快走!”韩宣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听得毕炜竟然来救自己,感动得满眼都是热泪,叫道:“不,毕将军你快走!”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陈忠扑来。陈忠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上前,他的大刀蓄势待发,韩宣一扑上来,更触动他一身之力,刀光一闪,立时砍过他的脖颈,韩宣的人头直飞起来。 见到韩宣舍命也要救自己,毕炜一只独眼里不禁淌下了热泪。这么多年来,从帝国军到共和军,他向来都不曾有过这等感触,此时却觉血脉贲张,嘶吼道:“韩宣,好汉子!”一催座骑便向陈忠扑了过来。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法只怕从未有此之精,陈忠力量虽然比他要大得多,一时间却也有点手忙脚乱。只是陈忠的战意也被毕炜如此一来撩得更旺,怒喝一声,一口大刀上下翻飞,与毕炜半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火枪骑已经追了过来。待他们追到近前,只见陈老将军和一个独眼共和老将正在单挑,边上居然空无一人,全都不禁愕然,有个火枪骑提起火枪叫道:“陈老将军,请退下了!” 现在陈忠只消退下,一排火枪击出,毕炜哪里还有性命在?但陈忠却喝道:“不要帮手,他的首级是我的!”毕炜枪法虽精,但陈忠的力量着实太大,毕炜也不敢与他的大刀正面相碰,最初的慌乱过后,现在陈忠一刀紧似一刀,已慢慢扳回局面。只是毕炜也不知哪来这般大的力量,在陈忠的刀影中腾挪辗转,仍是不落败相。 陈忠久战不下,已有点浮躁,眼前毕炜一枪当胸刺来,一拨战马,便要闪开,左手便去抓毕炜的枪头。这是他方才一招击败韩宣的绝技,只是玉花骢却不是他骑惯的战马,方才擒住韩宣实有几分侥幸,毕炜出枪又较韩宣更快,这一枪竟然未能闪开,擦着他肋下透甲而入。陈忠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但左手瞬即抓住了毕炜枪杆,奋力一拖。这等力量毕炜也挡不住,被他一把拖下马来,座骑嘶吼着跑了开去。 第107章 尾声3 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么?”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是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么?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么?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墓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第108章 迫不及待1 一骑马飞也似地到了思然可汗金帐前,骑者跳下马来,在帐前跪下,大声道:“大汗,中原军败了!败了!”虽然这消息与仆固部没有直接关系,但此人的声音还是极为急迫。 金帐里,思然可汗和台吉赫连突利正在议事,听得这个消息,他们同时走了出来,叫道:“真的?” 那人抬起头道:“真的,大汗,中原军已经全军撤退,极其狼狈。” 败北当然是狼狈的,尤其是输了这种必胜的仗。思然可汗抹了下嘴唇,还没说出什么来,赫连突利道:“好吧,你先去歇息。”转身又对思然可汗道:“大汗,接下来那薛庭轩就该来献功了。” 当初因为仆固部被共和军胁迫前来攻打楚都城,因此赫连突利与薛庭轩有过密约,这一战胜利后,双方既往不咎,五德营取得的一部份战利品也要贴补给仆固部。思然可汗有点乐不可支,回帐中坐好,便道:“薛元帅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突利,你不高兴?”他见赫连突利毫无喜色,心中不觉有点诧异。围困楚都城的五万中原共和军因为粮草不继,又不能一举攻破楚都城,最终全军溃散。共和军发兵时,曾经用计策劫持了思然可汗,迫使仆固部众随共和军一同行动。战事初起时,仆固部与楚都城的五德营也曾交战过,互有死伤,但后来仆固部台吉,思然可汗的妹夫赫连突利用计将思然可汗劫回,仆固部从而退出了与共和军战阵,也因此避免了那场大溃败。只是退出共和军后,思然可汗心有余悸,当真惶惶不可终日。仆固部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公然与共和军为敌,一旦共和军消灭了五德营,第二个目标势必就是仆固部。当时赫连突利却很有信心,说共和军不能轻易取胜,就算胜也是惨胜,没有立刻向仆固部问罪的实力,所以不必担心。现在那支不可一世的中原军居然奇迹般地败北,对仆固部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却没想到赫连突利却似乎更担忧了。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道:“这其实是最不好的消息。” 思然可汗诧道:“难道比中原皇帝的军队胜了更不好么?” 赫连突利叹道:“五德营不是等闲之辈。这一战得胜,他们就羽翼已成。大汗,只怕将来的西原尽是五德营的天下了。” 西原两大部落,最大的部落是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乃是世仇。这一战中,阿史那部完全站在五德营一边,最后还派了军队助战。以前仆固部虽然实力比不上阿史那部,但由于相距遥远,加上双方互有顾忌,因此维持着平衡。但现在这平衡已被打破,一旦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手,仆固部的末日也就到了。思然可汗皱起了眉,喃喃道:“他们会向我们动手?不错,他们与阿史那部可要亲近得多啊。”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这话赫连突利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位大汗心中搁不住事,只怕会乱了方寸。他笑了笑道:“那只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不过只消小心应付,谅他们也不敢如此。” 辞别了思然可汗,赫连突利回到自己帐中,心中仍在想着这件事。虽然自己向思然可汗说五德营羽翼已成,其实这话有点危言耸听。尽管早预料到中原军不会轻易取胜,但五德营这场出乎意料的全胜改变了西原的实力格局,他们几乎一夜之间成为西原足以与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鼎足抗衡的第三个强者。仆固部距五德营近,距阿史那部远,阿史那部肯定有立刻对付仆固部之心,但这样一来只会让五德营和仆固部两败俱伤,薛庭轩这人非同小可,不可能看不出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是不会同意的。所以,眼前不用担心。何况,五德营也不是吃素的,阿史那部想把他们当成刀枪来使,最终吃苦头的定然是自己。所以仆固部与五德营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地位超然,未始不是件好事。接下来,应该安排薛庭轩的死期了,只是更难的是要避免让没有薛庭轩的五德轩落入阿史那部掌握。 赫连突利的妻子阿佳格格在烛下补着一件衣服。她咬断了线头,见丈夫还在想得出神,柔声道:“突利,你早点歇息吧,天都黑了。” 赫连突利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阿佳,你也别太辛苦了。”这些天他每天都殚精竭虑,对什么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当真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只有对着妻子时才感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阿佳格格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嗔道:“你啊,整天都想东想西,克兰却跟你完全两个样,什么事都不肯想。” 赫连突利的儿子名叫赫连克兰,今年才十三岁。父亲是个足智多谋之人,但赫连克兰却似乎更像思然可汗,整天舞刀弄枪,只知打猎游玩,连中原话都不肯学。赫连突利听妻子谈到儿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生子当如薛庭轩,可上天偏生没有赐给自己一个继承自己头脑的儿子。如果自己不在世上,还有谁能够辅佐思然可汗渡过这个难关?部族中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全是世袭的贵族,一个比一个更没用,先前共和军劫持思然可汗,他们真如睡里梦里,一点忙都帮不上。自己年纪不小了,二十年后,还有谁能是薛庭轩的对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佳格格见丈夫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阴沉起来,只道自己提到儿子,丈夫又对儿子只知玩耍而不满,忙道:“克兰还小呢,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会跟你差不多。”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低声道:“克兰不笨,将来也会有出息,只是,他肯定不会是那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一怔,也低低道:“薛元帅?将来他会对我们部族不利?” 赫连突利道:“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有这个心。好在他对阿史那部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所以我们才能一直平安。要是他甘于为定义可汗前驱,只怕……” 他话未说话,已打了个寒战。假如薛庭轩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在西原立下脚来,愿意为阿史那部所用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对仆固部下手了。阿佳格格见赫连突利说得如此郑重,低低道:“这人既然这么坏,为什么不让人早点将他暗中哈喇了?” 赫连突利正想说,阿佳格格忽然又自问自答地道:“唔,是了,以前是要靠他们来阻挡中原皇帝兵马,不能杀他。不过,现在应该是时机了。” 赫连突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掉薛庭轩,这念头赫连突利第一次见到薛庭轩起就有了,但他也知道当时还不是时机。当初五德营实力尚弱,向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双方同时修好,如果在那个时候暗杀了薛庭轩,中原军就会把首要目标指向仆固部,现在仆固部只怕就已经成了中原的一个附庸了。而现在五德营两次击败中原军,声势大振,如果再不杀了他,将来的五德营就会是个无法对付的对手,因此要杀薛庭轩,现在是唯一的时机。可是这个念头他还只是在心里斟酌,谁都没说过,却没想到妻子居然已看出了这一点。他道:“阿佳,你怎么想这些?” 阿佳格格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一笑,道:“我也是乱说的。突利,睡吧。” 赫连突利躺下了,心里仍然在打着转。杀了薛庭轩,现在的确是唯一的时机,如此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五德营羽翼已成,就算杀了薛庭轩也没用了。如果说他一直都打不定主意,那么妻子这句话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思然可汗一定尚未发现,仆固部已面临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了。 上个月二十日,阿史那部发兵三万,增援楚都城。中原兵正是因为这个消息决定退兵,但中原兵溃败之后,那支阿史那部援兵并没有退回去,而是马上要薛庭轩前去迎亲。阿史那钵古打的,无疑是顺手牵羊之计。趁着五德营和仆固部都是元气未复,迫使双方再度交手,得利的就是阿史那部。这条计策,简直就是先前中原军的翻版,只是方向掉了个头。 第109章 迫不及待2 薛庭轩肯定能看破这条计,但他又能如何对付?阿史那钵古只消不宣而战,直接向仆固部攻来,五德营就不能置身事外。这才是仆固部迫在眉睫的危机,比先前思然可汗被共和军挟持更要危险百倍。究竟要如何破解? 现在,是该动用狼旗军的时候了。在黑暗中,赫连突利默默地笑了起来。 狼旗军,是西原西北一带活动的一个神秘的小部落。虽然就在阿史那部周围活动,却从来不与阿史那部联系,即使偶尔相遇,那些人总是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因此阿史那部对他们也根本没有在意。 西原这一类少则十余,多则百来人的小部落其实有不少,有些是因为与族中长老发生了矛盾后分了出来,有些则是遭到攻击后的残余。这么小的部落当然不能长存,日久之下不是被人消灭,就是自生自灭,融入其它部族中,因此阿史那部上下谁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是谁也不知道,狼旗军其实是赫连突利在七年前亲手选拔的一支精锐。从成立的第一天起,赫连突利就告诉他们,这一生必须生活在黑暗之中,告别所有的一切,因此就算思然可汗,都不知道自己属下还有这样一拔人马。 赫连突利训练这支人马,本来就是对付阿史那钵古的。赫连突利目光如炬,心知定义可汗这个族弟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但此人乖觉之极,从不落单,因此这几年来狼旗军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现在薛庭轩要和阿史那钵古结为翁婿,势必会去迎亲,在此时动手,运气好的话甚至能一举两得,连同钵古一起干掉。 在赫连突利脑海中已勾勒出行动的各个步骤了。薛庭轩和阿史那钵古这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对于狼旗军这支早在薛庭轩来到西原之前就已存在的势力,他们谁也不会起疑的。事成之后,再放出风声,说狼旗军其实是阿昌部的一个分支。阿昌部当初的族长哈拉虎曾被称为“西原第一勇者”,性情暴躁无谋,结果中了五德营的圈套,举族被灭,而最终屠灭他们的正是仆固部。这样,仆固部就可以解脱嫌疑了。 黑暗中,赫边突利默默地笑了起来。 …… “薛元帅!” 当薛庭轩带着金枪班从城头走过时,看到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欢呼起来。虽然陈老将军在这一战中去世,但薛元帅的战功使得人们有了比陈忠在世时更强百倍的信心。每个人都觉得,只消有薛庭轩在,楚都城就能屹立不倒。 薛庭轩微笑示意,在金枪班簇拥下进入了帅府。帅府中诸将早已守候,见薛庭轩进来,全都齐齐站立,高声道:“薛元帅!” 艰苦卓绝的一战终于胜利了。这一战,五德营损失了近千人,更失去了陈忠、文士成、尚明封、罗兆玄诸将,依附于楚都城的四部损失更惨重,兵马几乎失去了一半。不过同时,五德营又得到了千余降兵,所以从兵力上损失并不大,更何况这一战使得楚都城火枪骑这支亘古未有的奇兵名震天下,西原各部更是奉若神明,四部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在共和军大溃败后的几天内,许多小部落生怕得罪了这支连中原皇帝的大兵都能打败的军队,因此那几天前来向五德营献礼修好的部落首领络绎不绝。到现在,总算可以清静下来了,楚都城的一切也该重新步入正轨。 薛庭轩扫视了一下帅府诸将。五德营廉字营统领文士成战死,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名叫李越辰,在新晋将领中亦属智将。而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四部首领更是直接厕身诸将之中,已算五德营嫡系将领了。薛庭轩微微笑了笑,道:“诸位,请坐。” 一干人刚坐下,脱克兹部的族长安多便大声道:“薛元帅,您马上就要大婚了,先恭喜您啊。”脱克兹部的族长原是他堂兄撒林。因为在共和军袭来之时,撒林不愿与五德营共进退,而安多这人颇有野心,薛庭轩撺掇他杀了撒林自立。在安多看来,自己为脱克兹部立下奇功,使脱克兹部和五德营的关系亦进了一层,大为自得。他这般一说,四部中另三部族长亦争相道贺。 薛庭轩微笑首答礼道:“多谢诸位大人。” 寒暄了一阵,接下来便是正事。这会议其实是分派战利品,因为西原铁匠极少,平时用的东西连缝衣针都要从中原输来,铁器甚是贵重。此次共和军溃败,辎重武器弃下不计其数,四部能得到的也有不少。薛庭轩倒不小气,给四部的战利品也很是丰厚。 待会议结束,只有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留了下来。现在的五德营武将远多于文臣,这两人的地位现在更加重要。待众人一走,苑可珍已急不可耐地说:“薛帅,阿史那部已让你去迎亲了,你该怎么应付?” 阿史那部定会以保护为名,要求在五德营驻军。这才是薛庭轩今天要商议的正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只怕不堪收拾。苑可珍和司徒郁二人都是多智之人,这一点早已看清,苑可珍更是在当初定下结亲之议时就已提出这一点,但薛庭轩一直没有回答。可是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再不能回避了,苑可珍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对付过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苑先生,司徒先生,你们说,如何回答为好?”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薛帅,我想,是不是向阿史那部提出,楚都城城小地狭,不堪养兵……” 苑可珍叹了口气:“司徒兄,他们也猜到会有这一点,说一切给养都由他们自己承担,只为保护好忽兰格格。” 司徒郁刚从四部巡视回来。听得苑可珍这样说,他也不禁无语。那阿史那钵古是个不下于赫连突利之人,一样不好对付,这些事他一定已考虑周到。现在名为保护忽兰而驻军数百,用不了多久,后继源源不断而来,就算现在与阿史那部不至于翻脸,但楚都城虚实也要尽归他们所知,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司徒郁不由一怔,小声道:“他们是想慢慢地反客为主?” 薛庭轩冷笑道:“正是。不过,不是慢慢,而是马上就下手。” 苑可珍与司徒郁吃了一惊,同时失声道:“马上?” “不错。他们已经准备向仆固部动手,迫使我们立刻动手。” 五德营虽然取得了一个大胜,但自己的损失亦不小。固然收降了不少降兵,可是要磨合亦不是短时间的事。假如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向仆固部发动攻击,结果定然是五德营与仆固部两败俱伤,而阿史那部从而独霸西原。苑可珍道:“他们真会这样做?可是他们现在在这儿的兵力不足以挑战仆固部。” 仆固部有三万兵马。虽然曾被共和军裹胁着攻打楚都城,但损失并不太大。而阿史那部以增援楚都城为名,发兵三万,远道而来,若没有楚都城做基地,同样不能去与仆固部争锋。薛庭轩道:“他们要的,就是把我们也卷进去,所以才打这个主意。一旦我去迎亲,这支兵马可以随便找个名目与仆固部发生冲突,就迫使五德营与仆固部交战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倒吸了一口凉气,司徒郁道:“这……这不就是共和军用过的故技么?” 将薛庭轩软禁为人质,让五德营充当攻击仆固部的先头部队,这的确与共和军先前所用之计一般无二。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道:“正是。阿史那钵古也当真不择手段。” 说起不择手段,薛帅你也当仁不让。司徒郁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问道:“薛帅,要怎么对付?” 薛庭轩道:“将计就计。” 苑可珍诧道:“将计就计?” 薛庭轩点了点头:“正是。阿史那钵古是借着保护他女儿为名,想在楚都城驻军,但假如他没这个理由,这计策就唱不下去了。” 司徒郁和苑可珍都吃了一惊。司徒郁道:“薛帅,你是要入赘阿史那部?”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一副愕然的样子,笑道:“正是。” 薛庭轩身为五德营大帅,居然肯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阿史那钵古肯定不会想到,那时他也提不出在楚都城驻军的理由来了。苑可珍急道:“可是,薛帅,你这一走,这里有谁主持?” 第110章 迫不及待3 “共和军这两年里已不可能再次来犯了,何况我也不可能长住阿史那部。”他见苑可珍和司徒郁还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道:“不必再说了,我已想过多次,要破解阿史那钵古这条绝后计,唯有如此。” 苑可珍看了看帅府中堂所供灵位,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陈老将军不在世了。” 薛庭轩见他提起陈忠,不禁也有些黯然。这个计划早在阿史那钵古提议要招他为婿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当时他就已经看破了阿史那钵古的用心。只是当时他想着,自己就算走了,有陈忠这个五德营宿将坐镇,并无大碍,自己解了燃眉之急后再伺机回来。可是陈忠却在刚过去的一战中去世,多少有点打乱了他的安排。他压低了声音道:“所以,现在有件事就必须要办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又是一怔,心想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迫?他们看着薛庭轩,薛庭轩也看着他们,半晌,才小声道:“除掉赫连突利。” 薛庭轩一走,又不再有共和军的压力,赫连突利肯定就会向五德营下手。虽然现在留着赫连突利还可以牵制阿史那部,可是万事终无两全,权衡之下,现在确实已是除去赫连突利的时机。苑可珍与司徒郁都知道这个对手对五德营的威胁有多大,精神为之一振,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具体应该怎么做?” 薛庭轩嘴角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箭双雕。” 就在五德营帅府中这三人正在密谋的同时,仆固部有一骑也秘密出发了。 那是赫连突利派出的一个亲信。目的,就是一直在西原行踪不定的狼旗军。 …… 自新二十五年,也就是共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二十一日黄昏,阿史那部增援楚都城的援军三万抵达楚都城西三十余里,主将是台吉阿史那钵古,副将左贤王阿史那唆罗。 此时的阿史那钵古坐在行军帐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十七日那天,共和军远征军彻底崩溃,全军溃逃,这个消息传到时,阿史那钵古不禁愕然。他没料到共和军居然先前撤退,而薛庭轩也居然独自突击了。心中,不禁有种被薛庭轩和共和军一同摆了一道的恼怒。 薛庭轩这小子,仍然怀有异心。阿史那钵古出动了整个部族五分之三的兵力,为的不仅仅是击溃共和军,更是想趁机解决掉仆固部,一举平定西原。只是这样一来,最佳时机已经错失,现在再进发的话,就失去了出其不意之效,等如告诉仆固部和五德营自己的真正用心。阿史那钵古纵然足智多谋,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帐外有个亲兵大声禀道:“钵古大人,薛元帅来了!” 阿史那钵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来道:“是薛元帅派人来了?” “是薛元帅来了。” 那亲兵重复了一遍。阿史那钵古的心里为之一震。 薛庭轩打的什么主意? 暮色中,几骑马正向阿史那钵古的行帐走来,当先一匹正是那玉花骢。薛庭轩到得帐前,翻身下马,单膝行了一礼道:“钵古大人,五德营薛庭轩有礼。” 阿史那钵古的脸上已是满面春风,一把挽住他笑道:“庭轩,我已听说你们打胜了的事,看来我是白忙了一趟。来,来,进去说。” 薛庭轩的脸上又行了一礼道:“这都是托大汗和钵古大人之福。”他扭头对身后的金枪班道:“你们守在外面,我有事要和钵古大人商议。” 阿史那钵古面色不变,心里却已打了个突。薛庭轩不是等闲之辈,当然也看得破自己的用意,这一点他根本不怀疑。此事心照不宣,那么薛庭轩要商议的到底是什么?一时间,阿史那钵古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人。 一进帐里,薛庭轩仍是声色不动,又向阿史那钵古行了一礼道:“此次庭轩能侥幸击退叛军来袭,实是有赖岳丈大人之助,庭轩在此拜谢大人再造之德。” 阿史那钵古见薛庭轩再三行礼,心中更是忐忑,脸上却也一样的不动声色,扶起他道:“贤婿,不必多礼了。眼下共和叛军已退,不知贤婿该如何对付思然那贼子?” 薛庭轩见他声音舒缓平和,眼里却是目光灼灼,心道:“终于来了。”阿史那钵古这等单刀直入,迫使自己表明态度,却让他多少有点不安。好在他谋划已定,并不惊慌,低声道:“岳丈,思然那贼子定要对付,只是眼下却有三不可。” 阿史那钵古诧道:“是么?不知是哪三不可?” 薛庭轩道:“岳丈劳师远征,而仆固部以逸待劳,此为一不可。” 阿史那钵古笑道:“这个贤婿不必担心,我阿史那部勇士纵然三日不食,一样可以上马冲杀。”他听得薛庭轩第一个理由便是这等明摆着的推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却也放下了心,忖道:“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也要让你与仆固部当场反目。”五德营一直和仆固部缠夹不清,他对此自是一清二楚。以前尚可容忍,但现在五德营可以说是和仆固部一起击退共和军的,再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深下去,只怕不堪设想,因此阿史那钵古最迫切的便是破坏两者之间的关系。 薛庭轩语气仍是不变,接道:“共和叛军此战虽败,但元气未伤,只怕两三年内仍要卷土重来。此次叛军已与仆固部反目,若眼下将仆固部消灭,实是替叛军了却一桩心事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阿史那钵古更是恼怒,心道:“我要的便是这等。你这小子真以为我不知你与仆固部也在暗通款曲么?不把他们消灭了,我部也要多一桩心事。”他虽然着恼,可是脸上依然平静异常,道:“贤婿此言差矣。仆固部惯会两面三刀,岂会从一而终。”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岳丈明鉴,仆固部确是惯会两面三刀,因此小婿实在有点担心,岳丈大兵轻出,若是仆固部此时突击贵部,岂不是大势去矣?” 这话一出,阿史那钵古只觉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底一阵冰凉,忖道:“这小子……这小子在威胁我?”虽然自己将部中五分之三的战士带了出来,但仆固部若要远袭阿史那部本阵,非倾巢而出不可。他们敢这样做的话,自己就先行抄了他后路,让仆固部片甲不留。可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有楚都城的配合,假如五德营反而拦阻阿史那部,仆固部不再有后顾之忧,阿史那部只怕真会彻底崩溃。他越想越怕,看了一眼薛庭轩,却见薛庭轩脸上诚惶诚恐,眼里却隐隐有着一股杀气。他暗道:“糟了,我还是小看了他!”他没有小看过薛庭轩,不然也不会把女儿真个许配给他来拉拢了,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发现自己将薛庭轩看得太简单了。这年轻人有一股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狠劲,为了达成目的,他一定会不择手段,所谓的翁婿之亲,只怕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笑了一声,只觉笑声已不自觉地有点发干,沉声道:“贤婿,只是仆固部当真如此,那你的五德营只怕要先受其殃。”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里闪过一丝怯意,心知他定已明白自己话中深意。阿史那钵古这话,其实是说,假如自己当真敢如此,那么他就会豁出去灭族之祸,也要将五德营拿下。他道:“岳丈过虑了。以岳丈明鉴,仆固部最可畏者是何人?” 阿史那钵古心道:“这小子这样说又要干什么?”他深谋远虑,有识人之能,岂会不知道仆固部的赫连突利之能。只是嘴上却道:“那自是思然那贼子了。” 阿史那钵古直到现在还要闪烁其词,薛庭轩心里也不禁有一丝怒意。但他现在越发深沉,当真有惊雷疾电之前而不动声色之能,微笑道:“思然可汗确是可畏,为解后顾之忧,不如派人将他刺杀,这样仆固部群龙无首,不战自乱了。” 阿史那钵古只觉心中一阵烦乱。薛庭轩要说什么话他岂会不知,虽然思然可汗本身不足畏惧,但他毕竟是仆固部首领,如果真能暗杀了他,当然会让仆固部大乱。只是其一,暗杀思汗可汗谈何容易;第二,假如当真成功,赫连突利上位,仆固部将会更难对付;还有第三,薛庭轩明摆着是二虎竞食之计,当真派了人去暗杀,他有九成会暗中先行通报仆固部卖好,使得仆固部与阿史那部的冲突加剧,五德营却两面做好人,从中取利。只是薛庭轩这样说来,阿史那钵古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 薛庭轩见他语塞,暗自好笑,心道不能将他逼急了。阿史那钵古不是易与之辈,不会一头钻进这种简单圈套里去,万一将他逼急了下不了台,自己也一样无法收拾。他道:“岳丈,思汗虽然可畏,但此人防备亦严,刺杀他不是轻易之事,万一不成,反而难办。当今之计,上策不是正面与其冲突,而是剪其羽翼。” 第111章 迫不及待4 这话一出口,阿史那钵古心中便是一动。他见薛庭轩眼里有些异样,更是恍然大悟,心道:“是了,此人原来已有了除去赫连突利之计,只是想借此来卖好,从我这里再取点好处。这人一货卖两家,当真精到了极点。”想毕,他微笑道:“贤婿,赫连突利也不是容易被刺的,你可有什么好计?我部虽不能直接与仆固部冲突,但只要能帮得上忙,定然不遗余力。”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神一下镇定下来,心头一沉,忖道:“糟了,我是得意忘形了。”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用入赘阿史那部来击破阿史那钵古的反客为主之计,但也知道这实是一条不得已的下策,因此本想说动阿史那钵古,让阿史那部担当起刺杀赫连突利的全责,这样赫连突利一死,思汗可汗盛怒之下,再经自己煽风点火,就会向阿史那部下手,那时阿史那部自顾不暇,自己就不必走下策离开楚都城去阿史那部入赘了。不过,自己未免有点操之过急,被阿史那钵古看破,这样便只能按原先计策来做。但这条计绝对不能通过阿史那钵古,他微笑道:“请岳丈放心,小婿已经安排。只是这条‘敲山震虎’之计要请岳丈配合,方能天衣无缝。” 他将这条计说了,阿史那钵古听罢,心中不觉一阵阴寒,看了看薛庭轩,忖道:“此人……只怕有朝一日,我要对不起忽兰了。” 薛庭轩虽然看似没注意,其实阿史那钵古那一丝异样的神色早已被他捕捉在眼里。阿兄那钵古一定会对自己产生杀机,这一点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阿史那钵古纵然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却仍然会一头扎进去,只消消灭了赫连突利,阿史那钵古迟早也将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包括西原在内,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将是我薛庭轩的囊中之物。薛庭轩的心中直如烈火熊熊,冲霄直上,脸上却仍然声色不动,低声道:“岳丈,你以为此计如何?” …… 一月二十二清晨,前往仆固部的五德营使节团从楚都城出发,正使为五德营参谋司徒郁。作为大帅薛庭轩的左右手,加上精通西原各族语言,司徒郁做正使当然毫无疑问。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使节团副使却是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在依附五德营的四部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因此在击退共和远征军一役中,脱克兹部所立功劳也相应最小。不过安多是薛庭轩一手扶持起来的,另三部也明白,所以这个任命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安多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人等,心中又是喜,又是忧。以脱克兹部这样一个小小的千人部落,居然也有一天能够和仆固部这个庞然大物平起平坐,当然全靠五德营之力,对脱克兹部的好处亦是不言而喻。因此当安多听得薛庭轩要任命自己做副使,感激得差一点要落泪。只是这一趟差事不是那么简单,薛庭轩还给了自己一个任务,这任务却是让他吓得魂不附体。 刺杀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 当他听得薛庭轩说出这个计谋时,安多的腿都吓得软了。自己毕竟是要到仆固部的本阵中去,不管成不成功,被仆固部知道自己的用心,定然当场要被斩为肉酱。可是薛庭轩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多少安了点心。薛庭轩说,真正行事的并不是自己,自己要做的只是给那刺客提供方便,从头至尾都会置身事外。听得薛庭轩这样一说,安多才放下心来。他这样想着,不由侧眼瞟了一下边上的司徒郁。 薛帅偷偷告诉他,司徒郁虽是薛帅的左右手,但他是竭力反对刺杀之议的,因此这件事一定要瞒着他。听得薛帅如此嘱托,安多更是惊喜万分。司徒郁在五德营的地位,无疑是名列前十之中,而这件事薛帅对自己更为信任,那岂不是说明自己在薛帅心目中地位比司徒郁更高?他原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然也不会杀了前任族长,自己的堂兄撒林。此事若成,脱克兹部就是五德营麾下四部的首部了。五德营如旭日东升,将来不可限量,脱克兹部能靠上这样一棵大树,再也不用和以前那样寄人篱下,遭西原诸多不信法统的部落排挤了。一想到这个前景,安多便觉热血沸腾,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取代了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的地位了。安多大汗,这个名字有一天也将会在西原如雷灌耳。 “安多大人。” 司徒郁的声音打断了安多的思绪。安多连忙扭过头道:“司徒先生,有什么事么?”心中却忖道:“我也不要得意忘形,被他看破了。” 司徒郁道:“仆固部和我们也是恩怨交集,此番前去,安多大人可要仔细了,不要提前先前他们依附共和军之事。” 仆固部曾随同共和军前来攻打楚都城,虽然损失不大,也是受人所迫,但毕竟曾有一段时间正面为敌。现在的仆固部中,难保还会有对五德营怀有敌意之人,所以司徒郁这样交待。安多点了点头道:“这个安多明白,司徒先生放心。”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当初仆固部被共和军所迫,有些人便死在了楚都城下。若是这些人的家属前来搅局,还是以退让为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安多冷笑道:“这些人自己选错了主人,怪得谁来?司徒先生也不必多虑。” 司徒郁道:“可那些人毕竟是死了……” 安多打断了他的话道:“人终是要死的。”他心中忖道:“果然薛帅要我当心他,司徒先生实是很同情那些战死的仆固部啊。”五德营与仆固部除了那一次,再无其他冲突,但脱克兹部曾遭仆固部欺凌,在安多看来,仆固部众战死,当真是活该。司徒郁也不再说完,只是默默前行,一张脸上却多少有点郁郁之色。 朝行夜宿,二月五日那天,使节团已抵达仆固部营地。仆固部的惯常游牧之地是南北两个草场。这两个草场牧草肥美,又有水源,实是两个绝佳之地,只是被仆固部占了,旁人自不能染指。安多见离仆固部越近,周围的牧草就越是丰茂,心中妒火也就更甚,想着:“有朝一日,这两块草场要归我脱克兹部所有。” 由于先行派出通报之人,当他们离得二三里的时候,仆固部中已派出人来迎接。将使节团接入仆固部里,思然可汗带着赫连突利,及五明王六长老齐来迎接。五德营这一战胜利,已经改变了西原的势力结构,当初思然可汗对五德营还有几分轻视,现在却已将五德营视作同等地位。见这些西原的霸者颇为客气地迎接,安多更是志满意得。 使节团的任务有二,一是通报五德营这一场大胜,二是感谢仆固部当初借牛之德,现在加倍归还,并赠送一系列战利品。虽然正式的大会要明天开始,但今天思然可汗还是大设了几桌宴席宴请五德营一行。这宴席规格不低,全牛全羊流水价端上来,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赫连突利在席上慢慢啜饮着马奶酒,一边看着两个五德营使官。司徒郁与他算是熟识了,薛庭轩派他前来出使自不意外。只是作为副使的安多他却是第一次见。赫连突利极有识人这明,这脱克兹安多分明只是个平庸之辈,薛庭轩用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使用西原土著当成使官,其实是为了向周边那些小部落一个信号吧。“看,五德营可以如此信任西原人,只要依附五德营,你们一样也可以达到这个地位。”薛庭轩用任命安多这个举措向周边小部族无声地宣示,此人当真不是安于现状之人。 再不杀他,悔之晚矣。 一想到现在的薛庭轩多半也已准备前往阿史那部了。去阿史那部,一般要一个多月,薛庭轩前去迎亲,总也要携带礼物,可就算再慢,一个月也该到。走到半途时,狼旗军将发动一次让薛庭轩就此毕命的偷袭,然后,仆固部就竭力支持楚都城,让楚都城成为抵御阿史那部的坚实屏障。到了那时,西原就基本上已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赫连突利饮酒极有节制。宴席结束后,他起身回帐。还没到家,一边突然有个亲兵快步过来,小声道:“台吉,那司徒先生求见大汗。” 司徒郁求见大汗?赫连突利不多的几分醉意一下荡然无存。他带转马,低声道:“快,跟我过去。” 司徒郁是想蛊惑思然可汗么?虽然赫连突利不敢保证,但司徒郁在这个时候求见思然可汗,肯定不会安着好心。这个姓司徒的同样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有薛庭轩的密计,万一思然可汗喝得醉醺醺的,被司徒郁说动,终不是好事。他带着几个亲兵快步到了金帐前,守帐武士见赫连台吉前来,却有些犹豫,上前行了一礼道:“台吉,大汗正在与司徒先生密谈。” 第112章 迫不及待5 赫连突利叱道:“我知道,所以马上要去。” 他跳下马,撩开帘便闯了进去。一进去,便嗅到帐中满是酒味,司徒郁正坐在思然可汗近前说着什么。一见有人闯了进去,思然可汗先是一阵愕然,待见是赫连突利,他打了个酒嗝,低声道:“突利,快过来。” 赫连突利抢上前去,道:“大汗,方才突利听得司徒先生有密事禀报,所以马上赶过来了,不知是什么事?” 思然可汗的脸上有点怒色,低声道:“司徒先生,你说吧。” 司徒郁站起来向赫连突利行了一礼,小声道:“大汗,赫连台吉,小人有罪,还祈饶恕。” 司徒郁是要反水?饶是赫连突利足智多谋,亦被弄得莫名其妙。他低低说道:“司徒先生请说,到底是什么事?”司徒郁作为使节团正使,却突然这般前来密谈,似乎除了想反叛五德营投靠仆固部,再没第二种可能了。可是赫连突利也明白,司徒郁是五德营重臣,眼下又没什么得罪薛庭轩之处,实在不太可能反叛。所以,这一定又是薛庭轩的计策。 司徒郁道:“禀大汗和赫连台吉得知,薛帅得到密报,说共和叛军对大汗有不轨之心。” 是想来挑拨啊。赫连突利心中忖道。共和军新败,会迁怒于仆固部,这一点他当然料得到,薛庭轩用这种话来挑拨思然可然,实在不算什么妙计。只是经此一事,共和军该知道仆固部的智囊是自己,杀了思然可汗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何况眼下五德营初定,薛庭轩要迎娶阿史那钵古之女,现在若是向仆固部下手,等如给阿史那部和五德营提供机会,定不可能。他道:“是么?不知薛帅得到的密报具体是什么。” 司徒郁先前对思然可汗一说,思然可汗登时大惊失色,而赫连突利听了却毫无异样。他暗自好笑,因为先前薛庭轩正是这般说的。虽然薛庭轩本人根本没在这儿,但一切如在目前,当真料事如神。他道:“禀赫连台吉,薛帅得报,中原叛军收买的,是阿史那部左贤王,此事正是他主持,很可能便要在明日大会上行动。”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嘴角终于抽了一下。仆固部有五明王六长老,五明王为部族信奉的景教祭司,六长老则是六姓的耆老。阿史那部不像仆固部这样有六姓,全族都姓阿史那,定义可汗以下则有左右贤王,相当于仆固部的长老。台吉阿史那钵古,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左贤王阿史那唆罗,这三人是阿史那部地位最高的三大重臣。阿史那钵古大权独揽,左右贤王在部中也各自掌握一万余的兵权,此番阿史那部赴援楚都城,两个主将之一正是左贤王阿史那唆罗。阿史那唆罗被中原军收买,这件事便是赫连突利也未能查出来,没想到薛庭轩竟把这事都告诉了自己。他看着司徒郁慢慢道:“这阿史那唆罗就算被中原皇帝收买,但现在仍肯听从命令么?”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赫连台吉,若仅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听从。但阿史那部的钵古台吉要招我家薛帅为婿,他权衡之下,便会听了。” 思然可汗方才只听得司徒郁说安多要刺杀自己,正自六神无主,听司徒郁这般说,他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司徒郁道:“钵古在阿史那部中权势熏天,左右贤王对他一直都颇为不满。我家薛帅以为,左贤王定是因为钵古招薛帅为婿后,权势更大,因此要从中作梗。” 思然可汗诧道:“可是,唆罗要破坏此议,刺杀的该是薛帅才是,为何想要刺杀我?” 司徒郁摇了摇头道:“大汗,三足方能立稳。一旦只剩两足,便摇摇欲坠了。” 思然可汗仍是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赫连突利,见赫连突利面色凝重,心道:“是了,突利也信他的话,应该没错。”他对赫连突利视若股肱,知道自己这个妹夫足智多谋,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只要他认为有道理,那就一定有道理。 赫连突利心中已如惊涛骇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司徒郁说的这个秘密并非不可思议,听起来极有道理。五德营虽然新胜,收伏了不少降兵后实力大涨,但仍然尚不足与仆固部和阿史那部争锋,而仆固部在先前一战中也受到不小损失,对阿史那部来说,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对付仆固部的良机。他顿了顿,又道:“那薛帅为何将这件秘事告诉我们?”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赫连台吉,三足方能立稳,否则我五德营又怎能立足?” 虽然思然可汗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司徒郁要说仆固部为阿史那部所破后五德营为什么不能立足,赫连突利却是一清二楚。的确,有仆固部牵制阿史那部,五德营才能在双方势力之间谋求一个位置。一旦仆固部崩溃,西原只剩阿史那部独大,五德营在阿史那部眼里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他又道:“薛帅探听出来,他们要怎么下手么?” 司徒郁道:“薛帅说,左贤王多半是想嫁祸于我军,因为必要先行向大汗通报,请大汗早做防备。” 等司徒郁一告辞,思然可汗便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突利,你说,司徒先生所说的是真的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赫连突利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思,听得思然可汗这样问,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可轻信。”顿了顿,又道:“也不可不信。” 思然可汗听他这般说,不由着急道:“突利,你这不是两头话么,到底如何?”他对赫连突利几乎有点迷信,觉得这妹夫言无不中,明辨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现在这样摇摆不定还是第一次看到。 赫连突利道:“大汗,当初在中原军中,我曾经探听出,那胡元帅是知道阿史那钵古要纳薛庭轩为婿之事。而且当阿史那部发兵增援,他们立刻得知了消息,及时退走,所以损失不是很大。” 共和远征军那一战最终粮草不继,兵无战心,若阿史那部赶到时他们再仓促撤军,只怕会全军覆没都未可知。但共和军撤退得相当及时,只有毕炜的后军遭到重创,前锋与中军都及时撤了回去,以至于仆固部未敢截击新败的共和军。思然可汗道:“唔唔,这怎么说?” 赫连突利道:“此事固然是胡元帅用兵有方,但他用兵再厉害,若没有及时的消息,却也做不到。因此依我之见,胡元帅在阿史那部中,定然早埋伏有细作,而且这细作地位不低,因此能得知如此机密之事。”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思然可汗也有点明白了。他道:“你是说……唆罗可能真是胡元帅的细作?” 赫连突利道:“大有可能。” 如果阿史那唆罗真的是被胡继棠收买之人,那么他奉命来刺杀思然可汗便完全说得通了。先前若不是仆固部在最关键时刻从共和军中分裂出去,共和军仍然可以从仆固部得到给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败北。胡继棠不是等闲之辈,吃了这般大一个亏,定然恨仆固部入骨,让阿史那唆罗谋划着刺杀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大乱,确有可能。但共和军新历大败,阿史那唆罗就算曾经受胡继棠收买,现在还能听从吩咐么?司徒郁解释说那是由于阿史那钵古要招薛庭轩为婿,引起阿史那唆罗猜疑。这的确有可能,然而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赫连突利仍然不能贸然决定。 五德营,阿史那部,共和军。这三方势力都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现在,仆固部其实已经成了这三方共同的敌人,相比较而言,五德营尚属没有直接冲突的一方。现在一个圈套已经布置好了,但这个圈套到底是谁布下的,步骤如何,他仍然一无所知。司徒郁的话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同样有可能半真半假。到底该怎么办? 释祖啊,借我天眼吧。 赫连突利在心底喃喃说着。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来的景教,景教教义中至高神释祖名为耶牟尼,称为“天眼无所不视,天耳无所不闻,天足无所不至,天心无所不知”。如果能有释祖的天眼,什么都能看清,那么再深的阴谋亦不怕了。只是赫连突利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不是释祖,并没有天眼。他思前想后,只觉头痛欲裂。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就在赫连突利无法判断的时候,薛庭轩带着一小队人马正随着西撤的阿史那部西行。他骑在马上,向身后看了一眼。 现在赫连突利一定陷入了难辨虚实的境地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不下香饵,难钓大鱼。诡道欺人,不是要让人相信假的,而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正是那部《兵法心得》中的精要。把阿史那唆罗这个香饵亮给赫连突利,不怕他不上钩。 星楚,你的在天之灵仍在保佑着我。他默默地说着。 这部《兵法心得》是当初楚帅留下的。本来也给过自己一本,但自己少年时只喜舞刀弄枪,不喜兵法,所以连那本楚帅手书的本子也给弄丢了。手头这本是星楚的抄录本,上面还加了不少星楚自己的批注,这几年读来,却觉字字珠玑。进入西原后,五德营连战连捷,势力越来越大,可以说正是自己在不断学习这部《兵法心得》的成果。 不过,兵法终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能够活用兵法,自己亦可称得上名将了。薛庭轩想着,心中不由踌躇满志。 这时,一个金枪班过来道:“薛帅,打尖了。” 因为他们是跟随大军西行,也只能随着阿史那部的节奏打尖。薛庭轩回头看了看队中的一辆大车,道:“那人如何?” 那金枪班道:“还好,他的身体极是强健。” 薛庭轩笑了笑,跳下马,走到车前。这辆大车的车帘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拉开车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气色还好,只是一条腿缠满了绷带,显然受伤极重,而手腕上更是套着精钢镣铐。见薛庭轩进来,这人抬头看了看,低低道:“薛元帅,我已如此,你仍然不放心我么?”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阁下武艺超群,薛某实在不敢大意。” 这人冷笑了一下道:“想必,你把我知道的东西都挖出来后,就要杀我了?” 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这个便要看阁下合不合作了。趁现在有空,给我讲讲大统制之事吧,北斗兄。” 第113章 我命由天1 阿佳格格被一个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迷糊糊地只道已是天明,但一睁眼却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边上,却觉丈夫并没在身边,不由一惊,正想发问,却听有个人低低道:“是么?好吧,你辛苦了。” 那正是赫连突利的声音。赫连突利连衣服都没脱过,此时才走过来。阿佳格格见丈夫眼里布满血丝,不由心疼,披衣起身道:“突利,你一直没睡么?” 听得妻子的声音,赫连突利笑了笑道:“阿佳,我吵醒了你么?睡吧,我也要睡了。” 阿佳格格道:“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道:“今天,五德营的司徒郁前来密报,说明日大会之上,有人会行刺大汗。” 阿佳格格吓了一跳,叫道:“真的么?让八犬加倍小心。” 赫连突利道:“这个自然。不过,行刺有九成是假。” 阿佳格格又是一怔,马上道:“五德营想要我们和阿史那部火拼?” 赫连突利小小吃了一惊,笑道:“阿佳,你比大汗的脑子可要快得多。” 阿史那部和仆固部本来就是世仇,双方火拼毫不意外,只是双方互有顾忌,所以才能相安无事。现在,五德营这支突然进入西原的力量打破了暂时的均势,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却如铁钳的两个钳口紧紧夹着他们,他们想要打开局面,只有挑拨双方互斗。现在,共和军已经败退,五德营不再有后顾之忧,势必就要开始新一轮的策划了。只是赫连突利一直觉得,眼下阿史那部出手的话,五德营并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一直不敢相信薛庭轩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当他派出的细作回来报告说,阿史那钵古所率增援军已在秘密班师,他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薛庭轩的计策。 这一次,其实和上一次如出一辙。那一次薛庭轩派死士冒称是前来散播畜疫的中原细作,迫使自己表态站在五德营一边,从而使中原军出奇计劫持了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当前驱攻打楚都城,最后自己再趁机夺回思然可汗,这样一来仆固部与共和军彻底决裂,完全解决了共和军和仆固部联手这个五德营的心腹之患。那条计环环相扣,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却又不得不跟着薛庭轩的脚步,究其本原,实是自己远不如薛庭轩般不择手段。而这一次,薛庭轩又让人假冒奉阿史那唆罗之命前来行刺,迫使自己第二次表态。阿史那唆罗被胡继棠收买,恐怕是真的,但阿史那唆罗已绝对不可能再听从共和军之命来行刺思然可汗了。薛庭轩想要的,是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两败俱伤。与其说是阿史那唆罗想要刺杀思然可汗,兀宁说这是薛庭轩想要自己这样去觉得。本来中原军败退后,由于双方都和五德营有联系,无形中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敌对立场缓和了不少,而薛庭轩的用意,正是让仆固部和阿史那部立刻发生规模不太大的冲突,不希望双方减少敌意。 他想到这儿,再睡不着了。阿佳格格见丈夫仍然不脱衣上床,欠起身小声道:“突利,你还在想什么呢?” 赫连突利勉强笑了笑:“没什么,睡吧。” 他躺下了,心中却依然不能有片刻平静。薛庭轩这人当真是不择手段。现在阿史那部的增援军刚到,因为共和军已经败退,如果任由他们驻扎,阿史那部便要在楚都城反客为主,所以对于薛庭轩而言,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发生火拼实是最好不过的情况。一来可以让两部实力大减,阿史那部无暇顾及五德营;二来他也不必再践前约去成为阿史那钵古的女婿。第三,则是向周边那些小部落宣告,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是言而无信,不顾信义之辈,只有他五德营,因为顾及到与双方的睦邻关系,只好置身事外。等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冲突结束后,不论谁胜谁负,西原列第一位的都将是五德营了。此人出手如风如电,简直不让人有喘息之机,赫连突利越来越觉得,不尽快干掉他,便要后患无穷。 薛庭轩能逃过狼旗军的突袭么? 狼旗军的实力,赫连突利很清楚。这支人马是他苦心打造出来的,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勇猛无匹的强者。可是狼旗军要对付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他所见过的最狡诈、最危险的人物。就算狼旗军能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胜机也顶多只有五成。 好在,就算狼旗军不成功,薛庭轩做梦也猜不到这支纵横在西原以西的小队人马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黑暗中,他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是招待五德营使者的献功大会,仆固部的头面人物,自五明王六长老以降全都出席了。虽然仆固部先前被共和军胁迫着攻打五德营,但五德营能够将共和军这个庞然大物都击退了,仆固部众向来最景仰英雄好汉,因此对五德营毫无芥蒂,反而生怕五德营因为此事而对仆固部怀恨在心,于是一个个都来敬酒。司徒郁酒量不高,回敬之事自然都由安多担任了。对安多来说,与这些仆固部的头面人物平起平坐地交谈实是梦寐以求之事,酒到必干,更是红光满面。好在他的酒量极宏,这点酒倒不能使他失态,反而让他显得气度雍容不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酒过三巡,从一边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司徒郁不知出了什么事,扭头一看,却见十几个汉子抬着个什么东西正走过来。一边正向他敬酒的五明王中一个见他不解,笑道:“司徒先生,那是‘八宝山’上来了。” 司徒郁算是个西原通,却也没听说过这名目,正待问一句,一边安多却又惊又喜地道:“哎呀,要上八宝山了?大汗真是太客气了。” 司徒郁道:“八宝山是什么?” 安多不等旁人回答,便抢道:“这可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菜了,是一只牛里套一只羊,羊里套一只鹅,鹅里套一只鸡,这般一层套一层。” 司徒郁道:“能套八层之多么?” 这回安多还没回答,那明王笑道:“其实也不是非要八层,最多会套八层罢了。不过这回上来的这道八宝山,套的还真是实实足足八层。” 这八层从外到里,是牛羊猪鹅鸡鸽鹊,最里面还有个炸过的蛋。这道菜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因为麻烦,也不见得有多好吃,所以一般不太会有人上,一般只有重大庆典时才上。仆固部这些年来,除了祭祠释祖,也就是在思然可汗成婚时才上过。 这时那十几个汉子将这道八宝山抬到了思然可汗跟前,放下后行了一礼,退到两边。那是一个很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搁着一头烤熟了的全牛。牛要烤熟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如此巨大的一头。思然可汗走到木架边,高声道:“仆固部的子民们!” 思然可汗的嗓门倒是不小。而他一身袍服,也显得颇有威势,加上贴身侍卫的八犬环绕在他四周,越发显得气度不凡,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思然可汗道:“今日,乃是五德营的贵宾前来的日子,这道八宝山,敬的正是五德营的英豪们!” 他说得气宇轩昂,大是不凡,仆固众登时轰雷也似一声喝彩,仿佛谁也不记得先前仆固部也曾攻打楚都城。安多正在喝着身前一杯马奶酒,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他脱克兹部一共才一千多人,哪见过这等声势,险些将酒杯都脱手扔在地上。这时八犬的首领洛克什上前,将一把刀双手捧到思然可汗跟前,思然可汗接过手来,轻轻一拔,刀脱鞘而出,一道刀光闪过,却如闪电般划过。司徒郁原本并不怎么在意,但这道刀光却如利刺般在他眼底刺了一下,他心中一怔,忖道:“这是什么刀?” 这把刀绝非凡品。固然,西原人都是些刀头舐血的汉子,每个人的佩刀都是利刃,但有如此不凡刀光的,定非寻常之物。司徒郁虽非武人,却对相刀之术颇有研究,知道因为铸炼、打磨之法有异,因此各处出产之刀都有各处的特点,精通相刀之术的绝顶好手能仅仅看一眼刀口便说出那是一把什么地方的刀留下的。司徒郁虽然还不算此道的绝顶好手,却也已经察觉这刀光与寻常的西原宝刀有异。而且,虽然隔了一段,看不太清楚,但望过去也觉那刀式样甚古,不太像西原通行的刀,倒似中原武人所用。不过,西原本来就不出产铁器,很多刀都是从中原运来,所以也不足为奇。 第114章 我命由天2 思然可汗将刀向牛头上一剜,已剜下两颗眼睛。边上有两个侍从手托金盆过来,思然可汗将牛眼睛放在了金盆里。原来西原人相信头是牲畜身上最好的,而眼睛又是头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眼睛都要奉给贵客。他将两颗牛眼睛剜出后,向司徒郁和安多走来,那两个手托金盆的侍从跟在他身后。到得跟前,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两位楚都城的贵客,这是我仆固部二十万部众的心意,请用。” 思然可汗亲自前来敬菜,又如此恭敬,安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也能有这等时候,若不是身受薛庭轩密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了。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有对付思然可汗的任务,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思然可汗已将两只牛眼睛端上来了。虽然牛身上已经烤得甚透,但这个牛头却并不很熟,眼睛更是深陷眼窝之中,挖出来还带有血水。司徒郁见了这等半生不熟的牛肉就有点作呕,何况那牛眼珠子出奇地大,还乌溜溜的仿佛在看着人,更觉受不了。但思然可汗亲手敬来,他也不能不吃,只得接了过来,口中道:“多谢大汗厚爱,司徒郁岂敢。” 思然可汗笑道:“司徒先生是薛帅得力臂膀,将来还有多多倚仗之处。”思然可汗虽然不是能力出众之人,但这些场面话说得倒也滴水不漏。一边的安多却是又羡又妒,一来他是副使,思然可汗自然先敬司徒郁,二来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甚是熟络,自己却只是个生客,若不是代表了五德营,只怕在思然可汗眼里还真不如一条猎犬地位高,因此在一边忍不住暗骂,心道:“你这回出风头,却不知薛帅此趟最信任的是我。”他见思然可汗已要向自己敬来,当即使了一礼道:“多谢大汗。” 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熟悉,却不认得安多。昨天虽然有介绍,但司徒郁一说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心头一吓,早把眼前这副使姓甚名谁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安多又抢先致谢,不回答已是不好,可要回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多的名字。正在尴尬,边上司徒郁道:“大汗,安多大人乃是脱克兹部的好汉。” 思然可汗心道:“脱克兹部?这等小部也算什么东西。”脱克兹部人数虽少,但因为部族中人精擅音乐,因此这部族虽小,在西原的名声倒着实不小,否则思然可汗根本不会知道这等小部族之名。也正因为他知道脱克兹部是个与仆固部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的小部,纵然这脱克兹部背后有五德营这个不得不正视的势力,表面上不敢怠慢,眼里却已露出轻视之意。安多也不是笨蛋,思然可汗这神情自落在他眼里,他心头暗自恼怒,忖道:“我当你是好人,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哼哼,你可知你这条命已在薛帅算计之中了么?”薛庭轩的计策极为缜密深远,安多也觉定能实现,而且仆固部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更是踌躇满志,仿佛现在就已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思然可汗是一点都没察觉,可是边上的赫连突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次献牛眼乃是大汗亲自动手,以示对五德营的尊崇与亲善,连他这台吉都不能近前。一见到安多的神情异样,赫连突利心头便是一紧,忖道:“这……这人要对大汗不利!” 思然可汗的为人颇为迟钝,看不出来,但赫连突利岂是等闲之辈?先前司徒郁说有人要刺杀思然可汗,他已觉那是薛庭轩之计,定然是想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所以行刺之举可能会有,却多半会是当初那个名叫俞名录那样的死间。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如薛庭轩一般,眉头就不眨一下便派出死间,所以上一回落在了后手,不过计策可一不可再,这次薛庭轩再派死间,自己已有一定之规,再不会任他摆布。但是一见安多那种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自负有识人之明,这个脱克兹安多不论从性情上看,还是从身份上看,都不会是个能充死间之人,所以他也根本没对安多有什么防备。但安多这一刹那的眼神却让他的信心也不禁动摇起来了。 难道,这安多身为一族之尊,真有替五德营去死的觉悟么? 这一瞬间,赫连突利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重视薛庭轩,只怕仍有可能是小看了他。这个对手,狡滑如狐,残忍如狼,狞厉如鼠虎,也许,真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对付的对手。他正在想着,却听安多道:“大汗,安多得蒙大汗恩赐,无以感激,只好敬大汗一杯。” 安多拍了拍手,一个人托了一个大托盘上来。这托盘上有个酒坛,边上则是个锦盒。西原用马奶酿酒,大多用的是木桶,这种坛子酿酒之法是中原所传。脱克兹部信仰中原传入的法统,因此他们部中酿马奶酒却是依中原之法。那人将托盘放到案上,安多拍开封泥,坛中忽地有一股极浓郁的酒气升腾起来,便是突利都闻到了。西原酿酒之术甚粗,思然可汗从未见过有如此浓冽之酒,一闻到酒气便食指大动,叫道:“好酒!” 安多几乎谄媚地笑道:“大汗真是神目如电。这玄玉浆是我族按秘法所制,大汗一下便闻出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西原没有中原的煮酒之术,所以酒味大多不厚。思然可汗是个好酒之人,见这酒竟有如此醇厚,已是忍耐不住,道:“不知安多大人是怎么酿出来的。” 安多道:“其实说出来也不难。大汗,这玄玉浆初酿也甚薄,但盛以中原之瓮,深埋地底,吸七载日精月华后,一坛之酒缩成一半,便成了如此。” 思然可汗听得这样一坛酒居然要七年方能酿成,更是迫不及待,叫道:“快,快拿我的金杯来!” 安多道:“禀大汗,安多此次命而来,薛帅还命我向大汗奉上一份薄礼,乃是福寿双杯。”他说着,打开了锦匣,从里面取出两个金杯。这两个金杯做得甚是精致,更兼打磨得金光灿灿,一看便是宝物。思然可汗没想到除了正礼以外,还有这等礼物,不由乐不可支,正待过去伸手接过,一边司徒郁突然拦住他道:“大汗,且慢。” 安多突然拿出这酒和金杯来时,赫连突利并没有多心。如果有人说薛庭轩会命安多去下毒,赫连突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计策实是愚不可及。不过,思然可汗也不能就这样当场把安多献上的酒喝下去,反正冠冕堂皇的话有得是,就说这一杯用来祭天祭地之类,先把金杯和酒都收下,这样既不缺了礼数,也能以防万一。可是他还没说话便听得司徒郁的声音,不由一怔,心道:“司徒先生要做什么?……哎哟,难道这安多真想下毒?”登时心头一凛,也站了起来抢步上前,叫道:“大汗,且慢!” 也许,司徒郁说的都是真的,也许,真的是阿史那唆罗想要毒死思然可汗,再嫁祸给五德营。但赫连突利知道,就算阿史那唆罗真有这个主意,薛庭轩也一定知道。但薛庭轩更可能的是将计就计,故意让安多付诸实施,以之来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听得赫连突利的声音,安多一点也不会意外,但司徒郁先行叫出来,却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因为这一点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薛帅没跟他交待过。不过他倒也不慌乱,只是静看着赫连突利走过来,忖道:“薛帅真是神机妙算,此番赫连台吉终于上钩了。” 就在仆固部设宴的当口,薛庭轩跟随阿史那钵古的增援军班师已正在半途打尖。 薛庭轩走进大车中坐了下来,看着对面这人,慢慢道:“北斗兄,吃过了吧?” 这个人是在共和军撤退时被俘的。当时薛庭轩听得正在四处厮杀的四部突然惨叫连连,大感奇怪。那个时候,共和军兵败如山倒,虽然也有死战不退之人,但在五德营雷霆万钧的攻势下,已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如果有人能在这等败局下还能反击,那此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薛庭轩起了爱才之心,当即过去查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原来对手仅是一人而已。岂但只是一个人,而且此人并无坐骑,一条腿也已受伤,手中握的更是一把腰刀,但即使如此,四部的五六个骑兵竟然只能围着他团团打转,一直近不得,反而一不当心便有人中刀落马。 第115章 我命由天3 此人绝非寻常之辈,定要生擒之!薛庭轩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有这个念头。但纵然这人已走投无路,仍是困兽犹斗,直到薛庭轩调来几辆厢车,将他四周围住,这人才无法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被擒后,一开始此人仍是一言不发,直到有个投降的共和军军官说,此人名叫北斗,并非军官,而是大统制亲自遣在胡继棠身边的密使。薛庭轩得知了北斗的身份,不由大喜过望,下令好生将养。纵然按他当初所定之计要去阿史那部入赘,仍是将北斗带在身边。就算北斗一直不肯坦白,他仍不肯放弃,也一直都以礼相待,尽管北斗身上的重镣一直不取。 北斗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敌军大帅,沉声道:“薛元帅,我既已落入了你手中,要杀要剐,那随便你,多说无益。”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北斗兄,今日薛某不是来劝降的,只是偶有所见,心有所感,想向吾兄请教。” 所谓的“请教”,当然不会是真的请教。北斗却也淡淡一笑道:“薛元帅请说。”他明明身有重镣,但薛庭轩对他如同老友,他对薛庭轩也一如常人。 薛庭轩道:“那还是当初薛某初到西原。因为在朗月遭到惨败,人心惶惶,我也刚接掌五德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出去射猎解闷。走过一程,见前面有片树林。”北斗不卑不亢,而薛庭轩却也不急不躁,当真跟说故事一样说了起来。北斗心知薛庭轩定有深意,但见他成长于军旅之中,几乎是在征战中长大,但说来却平缓和易,全无锋芒,说起五德营当初在朗月省惨败,只得再次西行之事,仍是语气平和,心中不觉亦有几分佩服,忖道:“我只以为大统制是天下一人,不料这薛庭轩倒也有大统制三分神情。”却听薛庭轩接道:“这片树林历年已久,好几株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其中有一株更是粗可合抱,高达十余丈。” 在西原的深山幽谷之中,粗可十围的巨木也不少,但平原上这么粗的大树却也少有。北斗嘿嘿一笑,道:“薛元帅可曾在这大树之上见到择木之良禽?” 薛庭轩心道:“这北斗倒真是文武全才。”其实他倒不知道,大统制极能识人,而北斗更是他手下听用的南北两天官之一,自然非寻常之人。但薛庭轩要说的,却不是良禽择木而已。他笑了笑道:“乔木自有鸟栖,那棵树因为长得高大,枝杈也多,因此上面遍布鸟巢,远远望去,几乎一树皆鸟,而边上那些树却不见有什么鸟。” 这句话倒出乎北斗意料之外。在北斗心中,只觉薛庭轩会说良禽有择木而栖之明,在西原的五德营自是一株乔木,自己这只良禽若是不栖便是不明了,没想到薛庭轩说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知薛庭轩还要说什么,便接不下去,而这一切都落在薛庭轩眼里,他只作不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见到这一树之鸟,当时我甚是欣喜,便抽箭欲射,只是想到君子不射三春之鸟,非止仁也,为其正值哺子之时,射一鸟实亦杀其数子,不如留到夏日,再来取之,如此便可生生不息,于是便回去了,还下令我军上下,不得在此射猎,让这些鸟可以生息。” 北斗又是一怔。薛庭轩说到这儿,让他更摸不着深浅,实在不明白薛庭轩想说什么,不由插嘴道:“便是如此么?” 薛庭轩笑了笑道:“自然还没完。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想起此事,那个时候想来幼鸟已经长大,射杀一些也无伤大雅。谁知,当我到了那里,远远地却未听得鸟鸣。我便觉奇怪,待走近了一看,却见满树仍是鸟巢,却大多破损,竟连鸟蛋都没一个了。北斗兄,你道为何?” 北斗道:“想必是候鸟南归……”他这话说了半句便停住了。候鸟南归,那也是要到秋后,哪有夏天便飞光了的。他正待再说,薛庭轩却已笑道:“当时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突然听得一声鸟鸣,我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树上来了一只苍鹘筑巢。” 北斗点了点头道:“苍鹘乃是猛禽,虽然不大,但它一来筑巢,别的鸟自然逃得一干二净。” 薛庭轩道:“正是。我见这树上有了一只苍鹘,把满树之鸟全都赶跑了,害我白等一季,当真是怒从心头起,定要将这恶鸟除去。但北斗兄,你知道,我一手已废,平时也只能用单手发的弩弓,这弩弓不比军中的射雕弓,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苍鹘却不是寻常之鸟,飞得又高又快,实不易射。而且此鸟极易记仇,一旦射之不中,它便白天黑夜想来找我报仇,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苍鹘通灵,能够记仇,这种传说北斗也听说过,但薛庭轩这种说法多半也是胡扯。他顺口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薛远帅便放过了它么?”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岂能放过。薛某有时也不是君子,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 “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这几句话薛庭轩看似玩笑出之,北斗却是心头一沉,忖道:“他……他真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这样说的?”薛庭轩说的是自己,但北斗想到的却是大统制。大统制心细如发,过目不忘,驭下又极严,不论谁有点什么过错,这过错也不论有多轻微,大统制都能明察秋毫,必有惩治。这种赏罚分明固然能得属下死力,却也使得属下终日惴惴不安。北斗是大统制秘密统辖的南北两天官之一,地位不低,可每当他面见大统制时却仍是胆战心惊。现在听到薛庭轩的话,似乎话中有话,不由令他心惊。他笑了笑道:“那么,薛元帅,你可曾将这苍鹘射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斗的声音已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而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薛庭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他装作浑然不察,仍是淡淡地道:“要射苍鹘,实是大为不易。苍鹘个头虽不大,草原上的羊鹰算得凶猛了,最大的羊鹰双翼展开足有一人之长,一下便可叼走一头成羊,但羊鹰一见苍鹘便避之唯恐不及。你道如何?因为据说苍鹘通灵,而且是天下两种可以倒着飞的鸟类之一,更能直上直下。苍鹘欲捉羊鹰,往往趁羊鹰下击时突然直直飞起,趁羊鹰扑空,又马上直直扑下,将羊鹰双目抓瞎。”薛庭轩说到这儿,打了个哈哈道:“我欲射苍鹘,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射之不中,便也只好等它来报仇了,岂可招这等无妄之灾?因此索性把马拴到一边,我便等在树下,一直不动。这一等,居然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不管薛庭轩说的是不是真事,北斗已被吸引住了。他道:“这时将那苍鹘等来了么?”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苍鹘当真好耐性。那棵大树遮天蔽日,它虽有草间滚豆之眼,多半也看不清我,但仍是在空中盘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落下。我一见它落到枝头,立时射出一弩箭。这一箭已是候之久矣,而这苍鹘却全无防备,结果我射个正着。” 北斗本以为薛庭轩的故事还会有什么转折,却没想到居然便这么结束了,不由一怔,道:“射中了?” 薛庭轩道:“自然。虽然这苍鹘还在地上乱扑,但箭矢已穿透它的前心,自然活不成了。我射死了这苍鹘,正觉索然无味,忽听得树上传来雏鸟鸣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苍鹘是在养雏鸟,所以最后才会沉不住气。” 薛庭轩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将这苍鹘之雏捕来,正待回去,忽然看见这树林另一头有棵树上还有一个鸟巢,样子与这苍鹘的巢一般无二。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林中也不容两头苍鹘,这里怎么还会有个巢?当时便觉奇怪,于是打马过去看了看。一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个已弃之巢,从巢中残存毛羽来看,居然便是我射杀这苍鹘的。到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我发现这棵遍是鸟巢的大树时,那苍鹘原来也发现了。只是它居然在林边筑巢,定然打的是与我同一个主意。因为一旦直接筑到这大树上,那些先来的鸟雀便惊逃得一干二净。而它将巢筑在一棵全不起眼的林边树上,这大树上的鸟群全然不察,全可以源源不断地捕食鸟雀了。只是育了雏鸟时,苍鹘捕的鸟越来越多,最终群鸟发觉,弃树远遁,它才将巢筑到这大树上来。” 薛庭轩说到这儿,又是淡淡一笑,道:“参天大树,本可遮风蔽雨,却也不可恃。树越大,被苍鹘这些猛禽觊觎亦在所难免。北斗兄,你以为如何?” 北斗已明白薛庭轩话中的深意了。薛庭轩又道:“良禽择木而栖,原来并非是越高大,越茂密的树木便越好。北斗兄,中原大地繁华靡丽,自西原这等化外之地所能匹敌。但良禽择木,为的是能活下去,而不是长得越肥越大便越好。” 第116章 我命由天4 北斗抬起头,忽然道:“薛元帅,英雄独尊。西原虽广,却也难容二虎,仆固部的赫连突利台吉,想必也不会同意薛元帅所论。” 薛庭轩听他说起赫连突利,不由暗笑。赫连突利的能力,北斗是到了他设计夺回思然可汗后才真正发觉,但自己早就已经设谋对付了。他道:“北斗兄,依你之见,西原英雄,我与突利相较如何?” 北斗道:“薛元帅神机妙算,固是今世豪杰,但突利台吉虽是胡人,有些人在,薛元帅想必不能高枕无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北斗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赫连突利现在想必已经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这话让北斗真正地大吃一惊。赫连突利在共和军营中和薛庭轩暗通款曲,他是直到赫连突利夺回思然可汗后才发觉。眼下,五德营刚刚苦战得胜,仆固部则经共和军一役,实力颇损,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再起冲突,得利的只是阿史那部,因此北斗觉得目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应该加深和睦关系方为上策。只是他实在有点不忿薛庭轩这种事事都了若指掌的模样,忍不住出口提了赫连突利一句,却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已经在对付赫连突利了,而且看样子已经付诸行动。他也不再拐弯抹角,道:“薛元帅,眼下若杀了赫连突利,你们岂不是又要和仆固部征战不休,最终两败俱伤?” 薛庭轩道:“若是直接杀了他,那么楚都城与仆固部自然便势不两立,马上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但若是杀了他的是大统制所遣之人,而我军却是保住了思然可汗之命,你觉得仆固部会和谁势不两立?” 这个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但北斗却还是莫名其妙。当初共和军出奇计拿下思然可汗,曾有两套计划,一套是当初真正实行的以思然可汗为人质,胁迫仆固部听命,另一套则是杀了思然可汗,嫁祸于五德营,所以一开始就埋了个伏笔,说五德营派了刺客前来行刺思然可汗。大统制最初定计,觉得后者更好,但必须见计行事,不可强求。后来发现五德营抢了先手,用死间先行指认共和军来西原散播瘟疫。这虽是事实,但大统制派出的行事之人极为精细,根本没有露出破绽,可五德营居然牺牲了自己的死间,使这条计策无法实施,所以最终只好选用了另一套计划。不过现在共和远征军已经撤退,五德营再想嫁祸给共和军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了,仆固部难道真会相信么? 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一丝不安,薛庭轩尽收眼底,只作不知,仍然淡淡地说道:“北斗兄,你觉得,刺杀最难的是哪一点?” 北斗沉吟了片刻,道:“理由。”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刺杀一个人,甘辞厚币,遣发死士,买通内间,其实并不是太难,但行刺容易,寻找理由却难。因此兵法中有用间之道,却无用刺客之道,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北斗文武双全,也读过兵法,一听便知薛庭轩引的乃是兵法《行军七要》中的话。行刺只是用间的一项旁门左道,如果敌人并不是独木一支,那么行刺不论成败,反而会让敌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涨,以后不论正面相抗还是暗中行刺,都会加倍艰难,因此在实战中用得并不多。他身为南北两部天官之一,虽然有一身高强武艺,但仍是多在刺探军情而非刺杀敌手。待听得薛庭轩引《行军七要》,更觉心有同感,点了点头道:“薛元帅说得极是。”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用刺客,乃是行险之计,因此一般无用。不过仆固部眼下除了赫连突利之外,并无明察秋毫之人,杀他必能使全部大乱。而行刺时,务必要趁对方军心混乱,军容不整之时,眼下仆固部连大汗都被共和军劫持过,刚夺还不久,此时部族上下正是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之时,也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 北斗又默然半晌,道:“薛元帅,眼下刺杀他固然很有可能,但刺杀他之后,又怎么让仆固部相信刺客非你所遣?” 薛庭轩道:“这便是要用死间了。” 《行军七要》用间一章有谓:“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北斗抬头看着薛庭轩道:“愿恭听薛元帅妙计。” 薛庭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这条计策深远缜密,就算赫连突利,多半要被刺之后才能想明白,事前自己连一个人都不能说,连在此计中担当重任的司徒郁和脱克兹安多都只能得知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一部份。现在与北斗谈论自己这条得意之计,能够畅所欲言,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他道:“此计的关键,便是要用死间。当初我军与仆固部说好,只要共和军撤退,便派人向仆固部献俘。而派出之人,便正是所用之间。”他顿了顿,接道:“我向仆固部派出的使者,正使是我军中参谋司徒郁,副使则是归附我军的四部之一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北斗道:“脱克兹部?族长不是叫撒林么?” 薛庭轩的嘴角微微一抽,微笑道:“北斗兄果然知彼知己。只不过你也有所不知,在你们来之前,那脱克兹撒林不愿服从我的安排,已被堂弟安多铲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斗点了点头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除之。当时军情紧急,如此确是上上之计。只是不知薛元帅是让哪个人下手?” 薛庭轩道:“司徒郁是我参谋。他擅长西原各族方言,却非武人,不惯舞刀弄剑。” 北斗道:“那个安多为了一个族长之位便不惜杀了堂兄,这等人不太像是能充当死士的。如果是司徒郁的话,倒可以出其不意。不惯舞刀弄剑,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薛元帅肯牺牲这般一个得力助手么?” 薛庭轩道:“然也。安多眼高而手低,让他不惜一死刺杀赫连突利,他当然不肯。我对他说的是,行刺者另有其人,他只是吸引旁人注意,好让那人下手。” 北斗叹道:“果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安多这般应该能够胜任。只是,这条计恐怕仍然瞒不过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低声道:“不错。北斗兄以为如何才能成功?” 北斗道:“行刺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此人要接近赫连突利实非易事,更难的是行刺成功后,有谁会相信这刺客是中原所遣?就算那刺客不惜一死,薛元帅在他身上放些物证,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 薛庭轩道:“若是用物证之类东西,只怕连思然可汗自己都骗不过。这条计策,方才所言只有过是第一层,其实还有第二层。赫连突利也一定如北斗兄这般想,一眼便看得出安多不是个行刺的料,更有可能下手的是司徒郁。但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以假如不可能当刺客的安多偏生就是刺客,那又如何?” 北斗想了想,迷惘地摇了摇头道:“薛元帅,恕我愚鲁,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要骗过赫连突利这等人,唯有比他多看一层。这第一层计策,在他眼里不值一哂,而他也明白我是不会想出这等下策来,所以他肯定认为还会有第二层,也就是表面上是安多行刺,实际却是司徒郁行刺。我要设的,便是将层次与他错开,在这一层里,再布一层。事先,让司徒郁先行向思然可汗告密,说安多有刺杀可汗之心。这般一来,在赫连突利心中,就有了个成见,觉得司徒郁和安多定然不是一路之人,安多只不过是用来牺牲掉的小角色而已。” 北斗越发茫然。本来只是与薛庭轩一问一答,但此时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一个侧耳倾听的提问者了。他道:“不知那赫连突利就算有了这般一个成见,就能刺杀他了?” 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北斗兄乃是此道高手。要刺杀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那自然是趁其不备之时。” 薛庭轩眼中一亮,道:“正是。赫连突利不是等闲之辈,他对旁人的戒心从来不会少,但假如你从悬崖上摔下去,有两根树枝可抓,一根上面尽是锋利的倒刺,另一根却坚韧平滑,你抓哪一根?” 北斗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道:“薛元帅之意,是说让赫连突利在慌乱中乱了阵脚?” 第117章 我命由天5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是一根尽是倒刺的树枝,而司徒郁则是一根坚韧平滑的树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军献俘的大会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认安多要以毒酒鸩杀思然可汗,这时赫连突利会怎么想?” 北斗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连突利之能,他哪个也不会信,而是要看个究竟。” 薛庭轩道:“正是。赫连突利对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但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所以一定会上前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自己看个究竟,而此时,就是刺杀的最佳机会。” 北斗道:“让安多动手么?……也许是司徒郁?” 薛庭轩摇了摇头:“安多如果能够动手,自然是最好的事。不过这人没有这等心思,我若让他一命换赫连突利一命,他定然不从。如果让司徒郁动手,固然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司徒郁在这出戏中演的是他们这一边之人,一旦动手,以前的做作就全然落空,就算真能成功,一来他会丢命,二来仆固部也与我五德营势不两立,所以也是不成的。” 北斗皱起了眉,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怔了半晌,他才道:“请薛元帅明示。” 薛庭轩道:“刺杀,只是要让目标毕命即可,并不一定需要用刀剑之类。”他将身子向座椅后背一靠,道:“这般说也说不清楚,我还是将他们当时的情形从头说一遍吧。我给安多的任务是拿出一坛玄玉浆和两个金杯,要他向思然可汗敬酒。” 北斗道:“是下毒么?” 薛庭轩摇了摇头:“赫连突利这等人怎么会不防此点?他一定不会让思然可汗就这般喝下去的,所以酒是毫无异样,金杯亦没有蹊跷,毛病,全在那坛子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初水军的水雷,本是共和军中所发明吧?” 北斗浑身一震,失声道:“酒坛中有一个水雷?”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也不知道。这水雷乃是特制,一旦打开酒坛封泥,引线便已点燃,只是要延时片刻。因此,我给司徒郁下的命令,乃是让他关注安多的动向。安多打开封泥后,他立刻站起来,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 北斗又是一震,喃喃道:“以赫连突利之能,见到这等情形,定然怀疑情形有变。以他对思然可汗的忠心,势必会抢上前来看个究竟。” 薛庭轩放声大笑起来:“然也。我对安多的任务,便是让他这般敬酒,不过对他说的是,一旦敬酒,司徒郁只怕会拦阻,那时赫连突利也会上前,他的任务只要装作吃惊的模样,到时就会有人行刺了。然后,便是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首当其冲,被水雷炸死,而司徒郁则是揭破阴谋,救下思然可汗的大功臣。至于水雷,众所周知,我五德营并无水军,水雷乃是共和水军独得之秘,所以让安多舍命行刺的,舍共和军其谁。”他顿了顿,又道:“这条计策,眼下应该正在执行,能否成功,过一阵便可知晓了。北斗兄,一旦此计成功,阁下以为,薛某能当得起推翻大统制的重责么?” 你们根本就一路之人。如果要打倒大统制,也许真的只有眼前这个薛庭轩了。北斗低头不语,薛庭轩又笑了笑道:“北斗兄也不必这般快便答复我。良禽择木,但木只是栖身之所。栖身大统制麾下,北斗兄一生只是效犬马之劳。但追随薛某的话,却将是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 北斗仍然默然不语。薛庭轩见他仍然不吭声,心头已隐隐有点怒意。他虽然侃侃而谈,其实这条刺杀赫连突利之策到底能不能兑现,他仍然没底,耐性也不自觉地较平时少了三分。他正待加上一句,说自己耐性有限,北斗兄好自为之,突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雷响。 这阵雷声来得太突然了,现在只是开春,不应该有雷声,薛庭轩撩开车帘,大声道:“怎么了?” 他带着金枪班走在队伍的最后。有阿史那部大军开路,便是薛庭轩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因此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看一看。刚一撩开车帘,一个金枪班已拍马过来,叫道:“薛帅,好像是遭伏击了!” 伏击!薛庭轩险些便要骂出声来。虽然草原上盗匪横行,有些部族更是以劫掠为生,便现在是阿史那部大军班师,有什么盗匪居然会如此不开眼来劫?但他念头转得极快,一刹那便想道:“是赫连突利!” 以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唇齿相依,受共和军压迫,现在共和军已退,五德营势力大长,与阿史那部的冲突也很快就要浮上台面,因此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不希望自己与对方走得更近,所以现在是刺杀赫连突利的良机,换过来说,同样也是刺杀自己的良机。难道,自己在谋划刺杀赫连突利的同时,赫连突利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西原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即使是在月光下也仍然能看出很远。声音是从西北方向而来,远远望去,只见那儿隐约有尘烟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杀过来。薛庭轩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 西原以阿史那部实力最强,仆固部其次,而五德营虽然挟大胜之威,但实力尚在仆固部之下。这样的人马,当然不可能是阿史那部和五德营,难道是仆固部突发奇兵,袭击阿史那部?可是想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那金枪班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道:“静观其变,先看阿史那部的反应。” 这个突变却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他一时间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正在纳闷,从队列前方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者正在大呼大叫。饶是薛庭轩足智多谋,却只是挠头,向边上那几个金枪班道:“这人在说什么?” 因为平时见他的胡人都会说中原话,而他见西原胡人时都有司徒郁在边上,因此直到现在薛庭轩都不太会说西原话,充其量只会一两句日常用语,那骑者却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好在金枪班首领名叫刘奔,乃是勇字营统领刘斩的亲弟,心性颇为机灵,跟司徒郁学过一些西原话,吭吭哧哧地听了一阵,道:“薛帅,他是在说,有惊马,让大家闪开一条道。” 薛庭轩一怔,喃喃道:“原来是惊马?”西原这些马群牛群自然极多,有时马群也确实会惊,但这等情形往往是遇到了狼群或者突然有雷电才会发生,现在却是月朗风清。马群一惊,损失往往不小,真不知放牧那群马的牧人是怎么搞的。不过既然不是遭伏击,他也把心放下了一半,道:“大家小心点,快闪开了,尽快弄些树枝来准备生火。” 因为马群远来,也不知到底冲向哪个方向,所以最好的对付方法便是分段紧缩,让出空隙,再找些枯枝干草点起一道火墙,人站在火墙后,惊马便会绕着火墙冲过去,不会伤人了。薛庭轩带着几个金枪班将那辆大车拉着后退了十来步,让开了一条道,几个金枪班还没弄来多少枯枝,却听得马蹄声已近,直同洪水决堤一般。一个金枪班惊呼道:“这么多啊!” 平常牧人放马,一两百匹便是个很大的马群了,因为多了也不好打理。但眼前这群惊马看样子总不下千匹,薛庭轩只觉心头一凛,忖道:“真是赫连突利搞的?” 现在赫连突利有八成已经死了。但对这个对手,薛庭轩亦有种敬畏。尽管远在千里之外,但他还是觉得,就在自己对付赫连突利的计谋实施的同时,赫连突利对付自己的计划也开始了。他低声道:“大家小心,拿好武器!” 第118章 我命由天6 如果真的是赫连突利的计谋,那么肯定不是几匹惊马那么简单。眼见暮色中群马奔腾,便如一道洪水般汹涌而来,薛庭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赫连突利正如薛庭轩所料,已是奄奄一息。 酒坛突然炸开,这件事太突然了。仆固部虽然见过一点共和军的火器,却哪想得到一个满是酒的坛子居然也能炸开。等八犬回过神来,抢到近前,却见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倒在血泊之中,司徒郁亦是肩上挂花,插进了一片坛子碎片,只有思然可汗什么伤也没有,只是被震得神智不清。五明王与六长老当即命令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伤者全都送入帐中医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郁抱着思然可汗扑倒在地,因此思然可汗毫发无伤,而司徒郁因为穿着软甲,背部亦只受了点轻伤。这两人没什么大碍,但安多离得最近,被炸得粉身碎骨,当场断气,而赫连突利就在他边上,一样被炸得人事不知,当时便失了一条胳膊。 阿佳格格听得大汗与丈夫同时受伤,险些昏厥过去,带着儿子赶紧过来。听得思然可汗没什么大碍,可丈夫却受了重伤,她登时慌了神。救治半日,仆固部的医者敷了药,祷告释祖,什么都做了,却摇摇头,暗地里对阿佳格格道:台吉受伤太重。虽然现在有了知觉,但命是保不住了,趁现在去听听遗言吧。 阿佳格格拉着儿子的手进入帐来,眼里不禁淌下了泪水。赫连突利已是回光返照,精神异样地好,听得声音,低低道:“阿佳,是你么?阿天在不在?” 赫连突利给儿子取的中原名是赫连天,仆固部土名叫克兰。赫连本来便是西原话中“天”之意,这名字是依中原习俗所取,但赫连天并不喜学中原话,平时父亲总是以克兰称呼。听得现在父亲叫他的中原名,赫连天连忙上前两步,道:“爹。”虽然只一个字,声音却也哽咽了。 赫连突利吃力地拉着赫连天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阿天,你要记着,习人之长,不丢人。” 赫连天知道父亲说的自是自己不愿学习中原话的事。他忍住泪,点点头道:“阿天记得。” 赫连突利又对阿佳格格低声道:“阿佳,如果薛庭轩不死,你便让大汗向他投降,说愿听他号令。” 这句遗言让阿佳格格惊得目瞪口呆。丈夫说,薛庭轩正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仆固部,怎么赫连突利死后反而要投降他?赫连突利情知妻子定不能理解,又道:“阿佳,此人羽翼将成,如果……如果不从他,他就要翻脸无情。” 他已是气若游丝,说出这句话后便上气不接下气。阿佳格格脸上尽是泪水,抚住了丈夫的脸道:“是,我知道了。只是,仆固部不会永远屈膝。我不能与此人为敌,但仆固部的好男儿中,定会出现你的继承者。” 赫连突利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妻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自己的智谋并不逊于薛庭轩,缺乏的只是他那种不择手段的残忍。假如后辈中出现一个智谋不下于自己,却比薛庭轩更能不择手段的人,薛庭轩定然也要败在他的手上。为了保存仆固部的火种,现在只能屈膝事敌。他喃喃道:“阿佳,你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 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阿佳格格也只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女所唱的这一曲歌而心动。阿佳泪如雨下,道:“好的,我唱,我唱。” 树在地上生一百年, 山在地上立一万年。 闪电虽只有一瞬间, 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这首出自天铃鸟部的歌在西原流传极广。阿佳格格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娇脆,但唱来却仍然有着当年的柔媚。赫连突利握着妻子的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虽然相貌平平,却温柔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 歌声中,赫连突利的眼越来越睁不开,眼中的阿佳格格也越来越模糊。 我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了。他想着。仆固部的命运却不希望也随我而断绝。 如果天命有归,让仆固部也出现一个可以与薛庭轩匹敌的英雄人物吧。 这成了赫连突利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赫连突利,西原仆固部台吉,生前有“谋略无双”之名,死于刺客行刺,终年五十有三。他的死,也扫除了薛庭轩在西原立足的最大一个障碍。 第119章 天命在我1 马群一旦惊了,狂奔之下,当者辟易,假如逃不开,便要被踩为肉泥。这一点薛庭轩自然一清二楚,而这时枯枝干草什么都没弄来多少。 这肯定不是寻常的惊马。上千匹马汹涌而来,简直就如同一道决堤的洪水。虽然阿史那部的援军人数众多,但眼下队伍拖成一支绵延数里的长队,惊马冲向队伍的后端,就像把这支长队切下了一块一般,而薛庭轩又正好在被切下的这一块里。他心中暗暗叫苦,忖道:“不妙,这一定是赫连突利搞的鬼。”自己在对付赫连突利,赫连突利也在对付自己。如果仅仅是惊马,那倒没什么大不了,但真是赫连突利的计谋,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难以应付的事发生。 会是什么?赫连突利骑在玉花骢上,侧耳倾听着。马蹄声乱如暴雨,现在什么都听不出来,其中只有一些呼喝,却都是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他扭头向身后金枪班诸人道:“小心了,大家躲在大车后面,不要下马。” 有这辆大车做抵挡,惊马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一旦下马,被马群卷入的话,眨眼间就被会踏成肉泥。他翘首向西边望去,那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正向这边疾驰而来,定是阿史那钵古得知后队有变,遣人过来增援。人力有时而穷,仆固部又没有火药,即使是赫连突利的计谋,只要镇定应付,谅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 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现在,他倒更希望这是赫连突利的计谋了。这已是赫连突利向自己发动的最后一击,也是自己与这个西原第一大敌的决战。渡过这个难关,将来多半不会再有如此凶险的情形发生。此刻,他几乎有些遗憾未能与赫连突利在战场上正式交手了。 惊马疾驰而来,已将薛庭轩这队人卷在当中。纷乱中,薛庭轩突然听得有个人在大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你没事吧?” 这人说的虽是中原话,但声音有点僵硬,定然是奉阿史那钵古之命前来救援的阿史那部众。站在薛庭轩身边的是刘奔。听得这声音,他心下一定,连忙高声道:“薛帅在这里,快过来救援!” 薛庭轩的心里也定了定。阿史那部的反应当真不慢,有他们过来救援,就更不会出什么事了。只见马群中有几点火把光正向这边过来,看人数只有五六个,心道:“才这么点人过来?”眼见那几点火把光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那些胡人的面目,他心头忽然一动,喝道:“突利台吉呢?”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薛庭轩已经发现过来的有两个胡人相对看了看。他心下一沉,低声道:“大家小心,这不是阿史那部的人!” 刘奔听得这话,不由吓了一跳,也低声道:“是赫连突利?”他们身负贴身守卫薛庭轩之责,自然知道薛帅这个生平大敌。赫连突利居然在这儿发动攻击,他当真想不到,但薛帅说话岂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摘下金枪皮套,喝道:“大家小心了!” 赫连突利用惊马群将薛庭轩与阿史那部大队分开,确是好计。可是惊马不足取薛庭轩性命,他们要在惊马群中发动攻击也不是件易事,何况看人数也不多,薛庭轩一行却有八人之多,有了防备,他们更不易得手了。不过刘奔还是额头冒汗,心道:“幸好薛帅精细,若是他们靠近了突然下手,我们全无防备,那可糟了。” 那些胡人离他们还有十余步,突然勒住了马匹。惊马仍在不住狂奔,但不知为何,一到这些胡人周围便四散奔开。薛庭轩此时已十拿九稳了,冷笑道:“果然是突利台吉让各位前来的吧。” 这些胡人却没有答话,也不知是不懂中原话还是故意不说。当先一人举起火把,突然将一个东西举到嘴边,忽地一吹,猛然间发出一阵尖利之极的啸声。一听得这阵啸声,马群忽然转了方向,全都绕过了这里,将薛庭轩一行围在了当中。刘奔低声道:“薛帅,这些人果然能指挥惊马!” 马群惊了居然还能指挥,薛庭轩都有点茫然,搞不懂其中玄虚。看来,赫连突利手下也着实有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能等闲视之。他也将长枪摘下,道:“不要出动出击,他们是想把我们分开。” 这些人能指挥惊马,一定想用惊马将自己分隔开来,各个击破。周围都是狂奔的惊马,根本无法挺枪应战,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救援队肯定马上就要到了,沉不住气的该是对手。 薛庭轩把枪杆挂在马鞍前,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手弩。他左手已废,用了手弩便不能再用长枪,不过现在敌人也不能马上就冲上来,倒是用手弩的良机。 薛庭轩刚摸到手弩,身下的玉花骢忽然打了个响鼻,似乎有点畏惧之意。玉花骢是一匹难得的良驹,从来不曾有过畏缩不前,薛庭轩不由一愣,却听得边上金枪班诸人坐骑突然齐声发出一声哀嘶,竟掉转头便要逃走。刘奔诸人措手不及,险些被颠下马来,连忙勒住坐骑。也正是这时,薛庭轩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马群当然也有气味,但这种气味薛庭轩闻得惯了,可现在这股腥气却大是异样,简直有如刀锋一般锐利。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奔已惊叫道:“狼!薛帅,是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从惊马群中,冲出了十几头饿狼。一刹那,薛庭轩终于明白这些敌人为什么能指挥惊马了。 原来,这些人竟然能够指挥狼群! 草原上,野兽也有不少,不过最为可怖的无过于狼群。狼群少则七八条,多都二三十条。曾经有几百头的羊群碰上了狼群,在转瞬之间被咬得尸横遍地,牛马这类大牲畜,见到狼群也登时会炸群。眼前这群惊马原来是被狼群驱赶,但要驱赶上千匹惊马,这狼群只怕起码会有上百条。如果再聚在一处,正好成为狼群的目标,可是现在四周尽是狂奔的惊马,就算想落荒而逃,也已失去了机会。 刘奔此时已吓得满头大汗。在西原呆了几年,狼群倒还不曾见过,这一类故事却听说过不少了。他心道:“听说狼吃东西是先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难道……难道……”一想到自己要被肚子掏空了死在草原上,他便不寒而栗,不由看了看薛庭轩,却见薛庭轩仍然神情自若,他又一阵惭愧,心道:“有薛帅在这里,几万的叛军都打退了,还怕狼不成?”只是,他却不知薛庭轩此时心里亦是追悔莫及,几乎要吐出血来。 果然还是小看了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心头有种难以忍受的痛楚。赫连突利没有想到自己的攻击,可自己同样未曾看透赫连突利的攻击。在赫连突利真正的一击面前,自己到底挺不挺得住?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踌躇满志,但现在却方寸大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只是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先行乱了阵脚,那么就算还有一分生机,也马上就化作乌有。 现在,无论如何都要镇定。薛庭轩想着。敌人用狼群来攻击,但狼毕竟不是人,肯定会有破绽。眼见那群狼越来越近,他举起手弩,对着了当先一头。 现在来不及去对付那些敌人了,先解决了这些饿狼再说。他手指一扣,“啪”一声,三支弩箭已疾飞而出。他知道狼有铜头铁背麻杆腰之称,狼头极硬,一支弩箭只怕对付不了,因此一发便是三箭。那条狼冲在最前,哪里闪得开,三箭齐中,全都射在顶心。这狼惨嚎一声,一跃而起,足有四五尺高,不等落地,边上有两条狼已同时扑了过去,齐齐咬住了这狼的两条前爪。那两条狼亦极为强壮,咬住了那条狼往两边一撕,立时将这狼撕成两半,鲜血直溅开来。几乎就在同时,后面的狼也扑了上来,只听得一阵嘶吼,鲜血四溅,那条死狼转瞬间便被撕咬成无数碎块。 这些狼如此凶残,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薛庭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听四部胡人说起来,草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结队,由一头狼王统率。狼王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条,当狼王年老体衰后,狼群中的年轻一代便向狼王发起挑战,老狼王一旦落败,便要被新狼王咬死。假如狼王是在猎食中被其他猛兽咬死,狼群便立时散去,直到再有一个新狼王为止。薛庭轩见冲在最先的那条狼体形最大,只道那就是狼王,没想到这条狼一死,其他饿狼根本不散,反而越发凶悍,才知自己想错了。 狼群将那条死狼撕咬得粉碎,又开始向他们逼近。因为尝到了血肉的滋味,这些狼眼里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芒,仿佛两团磷火。刘奔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第120章 天命在我2 薛庭轩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狼群。假如那些人以弓箭攻击,到时自己一方必定会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他眼角瞟向那些人,那些胡人中分明大多背着一张长弓,但还没有取下来,似乎尚不想以弓箭攻击。他也小声道:“护住坐骑,一字排开,不要自乱阵脚。” 金枪班都是从五德营中挑出来的枪法出众之辈,编入金枪班后练枪更为刻苦,个个都已是枪术好手,枪法出类拔萃。七个人,七枝长枪,枪尖朝下,便如立了一道栅栏,枪尖寒气森森,一时间狼群也不敢过于逼近。这时从那些胡人中又传来了一阵尖啸,听得啸声,群狼齐齐抬头,盯着薛庭轩一众。 原来是用这啸声来指挥狼群。薛庭轩心中对赫连突利又增添了几分佩服。他本以为赫连突利的一举一动都已在自己掌握之中,但赫连突利在这儿伏下这样一支奇兵,自己一样毫不知情,看来赫连突利也认为现在是除掉自己的唯一良机。不知为什么,薛庭轩心里反倒有些惋惜,因为今后恐怕再不会有这样一个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物了,说不定赫连突利也在这样想吧。 这时刘奔在一边又道:“薛帅,他们要上了!”金枪班个个枪术精绝,但现在他们要对付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群饿狼,更不利的是枪术却是要靠坐骑之力甚多,可惊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根本无法带转马匹,十分枪术用不出五分来,刘奔心下也有点着慌。 薛庭轩道:“刘奔,千军万马都闯过了,还怕一群畜类么?”他提起了长枪,在马上一长声,喝道:“不要惊慌,阿史那部的救援马上就会到了。” 阿史那钵古肯定已经得知后方遭袭,很快就会带人来援,只要自己不自乱阵脚,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敌人一定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用惊马和狼群来攻击。刘奔见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心中不觉一阵惭愧,心道:“薛帅说得正是。”他高声道:“遵命!” 在十几步外,那五六个狼旗军见薛庭轩这么快便已站稳脚跟,不由大为佩服。 狼旗军一共有二十余人。七年前,赫连突利从仆固部中千挑万选,选出了这二十多个部族精锐,一直让他们在远离本部的地方练兵。狼群是牧人的大敌,赫连突利偏偏反其道而行,豢养了一群饿狼,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不过,要驯养狼群着实不易,他们足足花费了五年之久,才驯出了五十多头的狼群。在试练时,他们曾经对几个小部落下过手。首先以狼群惊散牛马,然后发动突袭,几十人的小部落转眼间就被冲得落花流水,连一个活口都逃不出。这一次要突击阿史那部的大部队虽然还是第一次,但出击以来都很是顺利,不曾有半点落空,却没想到将对方围住后,这区区几个对手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强悍。 怪不得赫连台吉说这些人不好对付。狼旗军的首领仆固摩利支按了按手中的狼笳,又用力吹了一下。狼笳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啸,狼群眼见薛庭轩诸人坚守在大车边,长枪密密对外,一时也不敢冲上,听得狼笳催促,齐齐低吼一声,终于冲了上来。狼群共有五十多头,大部份由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领着去驱逐惊马,这里只有十几头,但这十几头也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群,被狼笳一催,更是凶性大发,席卷而至,直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 薛庭轩见这些饿狼呲着森森白牙,直卷过来,心头亦是一沉。他喝道:“听我命令,不得妄动!”狼群如此凶残,金枪班只有以密集枪阵才能抵挡。假如各自为战,纵然每人都能刺中一头狼,终究不是群狼之敌。七个金枪班虽然害怕,但他们平时是薛庭轩亲手训练出来的,军纪极严,就算狼群扑到面前,不得薛庭轩号令仍不出枪。眼见一头狼冲得最快,忽地长身一跃,向薛庭轩扑过来,薛庭轩喝道:“出枪!”一声令下,八枝长枪同时一探。虽然只是八枪,但动作整齐划一,便如在身前竖起了一座枪墙,那条狼跃在半空中,正扑到了枪网之上,薛庭轩的一枪正中那条狼的前心,左边的刘奔与右边的金枪班同时出枪,那条狼一声惨叫,登时被戳了三个血洞。 这些狼体型甚大,起码有六七十斤重。薛庭轩一刺中,便觉枪尖一沉,长枪险些要脱手而出。好在三人同时刺中,等如三人一共挑着这条饿狼,虽然那狼临时前挣扎之力极大,但被这三人刺中,还是立时毙命。他三人同时发力,将狼尸直甩了出去,鲜血一路洒过去,其余的狼见此情景,纵然凶残,亦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呜呜地低吼,却不敢上前了。 薛庭轩即使专练单手枪,毕竟是独臂使枪,挑出了这条饿狼便觉掌心发烫,手臂亦有点软。这种密集枪阵要精神高度集中,同时又要有极大臂力,他不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多久。到现在为止,只不过杀了两条狼,不要说还有那五六个在一边虎视眈眈的敌人。但他心中虽然有点不安,脸上仍是镇定自若,喝道:“好,就这样,大家不要慌!” 金枪班不知薛庭轩心中实已有些忐忑,只道薛庭轩胜券在握,登时镇定了许多。刘奔舔了舔嘴唇,喃喃道:“要是带了火枪就好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确实,假如有火枪,轮番发射,狼群终是些畜生,害怕火光和响声,可能不必费太大力气就可以让它们一哄而散。可是火枪骑是五德营赖以取胜的王牌,薛庭轩怕的就是让阿史那部得知这种武器的秘密。一旦阿史那部有了火枪,以他们一族实力,横行西行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带火枪来。听刘奔这样说,薛庭轩心中也有些黯然,心道:“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朗声道:“没有火枪,金枪班就是废物了不成?” 刘奔听薛庭轩话中有不悦之意,心头一凛,忖道:“正是,金枪班的名声岂是白来的!”他咬了咬牙,又握紧了手中长枪,突然听得又是一阵尖啸,却是从身后来的。 那也是狼笳,却是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吹响的。乞陆得模率领狼旗军余众驱赶着惊马将薛庭轩团团围住,耳听得狼笳响了数次,但薛庭轩一干人仍是岿然不动,心道:“不妙了,再僵持下去,阿史那部的人就要增援上来了。”他们突如其来,将队伍后面的薛庭轩从大队中切除下来,但闹得这般翻天覆地,阿史那部当然已经知晓。他知道要杀薛庭轩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长,胜机就越远,眼见薛庭轩以密集枪阵守得如铁桶一般,仆固摩利支久攻不下,当即一咬牙,也吹响了狼笳,指挥着自己所率狼群扑了上去。他带着的这些饿狼已绕到薛庭轩身后,失了狼群驱使,惊马群便要落荒而逃,但摩利支攻不破薛庭轩的守势,再用惊马群将他们围在当中亦无济于事,索性孤注一掷,全军压上。 乞陆得模的攻击来得突然,薛庭轩听得身后传来笳声,心道不好,喝道:“小同,当心!” 他们八人原本排成一个半月形,小同是最左边的那个。原本两头的金枪班正带马向后转来,想要围成一个圈,但带转马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周围又是饿狼惊马,那小同正待带马,斜刺里已有两条饿狼同时扑上。饿狼扑食,向来无声无息,加上周围马蹄声如暴雨一般响个不停,小同待得发现已经是晚了,两条饿狼一下扑到了他座骑边,一条咬住了马腿,另一条却咬在他的脚上。小同痛得惨叫一声,边上的同伴待上接应,可是他腿上受痛,登时牵不住坐骑,马一受惊反向狼群里冲去,几乎只是片刻,又有四五条狼扑上。这五六条饿狼挂在这一人一马之上,简直将他的人和坐骑都遮掩住了,小同已无法出枪,连惨叫都只有半声,但已被群狼从马上拖了下来。黑暗中,饿狼又源源不断地奔出,不住地撕咬,片刻之间,已将这一人一马都撕成了碎片。 看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刘奔差点要晕过去,薛庭轩亦觉胸口一阵恶心。现在连同自己,只剩了七个人,虽然围成一圈,但狼群也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围成一圈后,每个人之间的空隙就更大了,加上就算人还有再战之力,可坐骑见了血腥后不时打个响鼻,有退缩之意。薛庭轩只觉眼前似乎有金星乱冒,心道:“这回,真到了绝路么?” 不对。在他脑海中,突然有个异样的念头。这些敌人已将自己围住了,如果在狼群冲来时,他们在远处放箭,远近夹攻,自己一方更难防守。可是他们为什么并没有这样做? 虽然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薛庭轩仍然不愿认输。他看着面前这些饿狼。现在惊马已开始跑散,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大了,不远处,方才那金枪班被狼群咬死的地方还留着斑斑血迹,只剩下了一些残肢碎肉,但他心中却仿佛有个人在说着:“不对!不对!” 第121章 天命在我3 这些人谋定而后动,出手极有章法,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明明的弓箭,但一直不用,一定是有原因的。难道,是因为…… 他心中还在想着,耳边却又响起了笳声。这回却是一前一后,是仆固摩利支和乞陆得模同时吹响。狼旗军一般知道,攻击已到了最后时刻,如果再拿不下薛庭轩,阿史那部援兵马上就要来,此番便功亏一篑了,因此他们再不留余地。 不能多想了。薛庭轩忽然喝道:“下马,拔刀!”他说完已翻身跳下了马。六个金枪班虽不明薛庭轩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但他们毫不犹豫,同时跳下马来。金枪班训练极其严格,六人跳下马来几乎就在同时。一下马,薛庭轩便喝道:“刺马,让它们跑,人贴到车边!” 这条命令更为意外,刘奔不由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见薛庭轩拔出腰刀,一刀刺向玉花骢的后臀。这匹玉花骢是极为难得的宝马,平时薛庭轩对它爱惜到了极点,有点小伤后全都亲自上药看护,可现在却毫不留情地将腰刀直刺进去。他心知薛帅有命,定然事出有应,一咬牙,便也将腰刀刺进了自己坐骑的后臀。这几匹马受痛之下,长嘶一声,直向前冲去,一路鲜血淋漓。那群饿狼原本正跃跃欲试地冲上来,被这几匹马一冲,却全都眼睛发亮,猛地向马匹扑去。 果然。薛庭轩暗自舒了口气。最先前那条狼被他的手弩刺中后,转眼就被另几条狼撕咬成碎片,他就有点怀疑,待后来那金枪班连人带马被撕碎后,他已明白,狼群终究是狼群,虽然被这些人以笳声指挥,但一闻到血腥味,便会失去控制,非要扑上去撕咬不可。那些人先前不放箭,正是担心箭射出后,没射死自己,只射死了坐骑,而狼群一闻到血腥味,便不向自己攻击,转而去攻击受伤的马群了。这样一来,反而阻住那些人的去路,而自己趁着混乱,更容易防守。 虽然这样想,当拔刀刺伤玉花骢时他也没有犹豫,但即使计策得售,薛庭轩心里还是没有一丝高兴。现在,充其量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刺伤了玉花骢后他心底也有一阵刀绞一般的疼痛。本来弃马后该立刻跑到大车边上,依托大车防守,可薛庭轩看着玉花骢跑去,几头饿狼从左右同时向它扑来,心头直如被一根细线扯着一样,暗暗叫着:“快跑!快跑!”若是平时,以玉花骢的脚力,这些狼肯定追不上它。但玉花骢身上受了伤,那些狼见了血后凶性大发,他实在担心玉花骢也倒在狼吻之下。 刘奔得命后已要向车边跑去,刚跑出一步,却见薛庭轩竟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不动。他大吃一惊,正待说话,耳边忽地听到一阵啸响,却是一支哨箭。 见薛庭轩竟然弃马,仆固摩利支惊叹之下,亦有几分佩服。武人视马如命,骑兵在战阵上失了马,等如丢了半条命。但薛庭轩当机立断,一下将马匹全都弃了,暂时引开了饿狼的注意力,就算是敌人,仆固摩利支亦不由暗自赞了一声。 这个五德营的年轻大帅,果然名下无虚,怪不得赫连台吉必要取他性命。 仆固摩利支的脑筋却也极快。薛庭轩这样做,无非是扬汤止沸,只能稍解燃眉之急,但问题在于狼旗军同样没有时间。现在,狼旗军也唯有最后一手了,他摘下背后长弓,取出哨箭向薛庭轩射去。 这一箭,并不是要取薛庭轩性命。仆固摩利支也知道,单凭自己一箭,多半不能建功。现在四周一片混乱,发布命令顶多只有身边几人听到,乞陆得模却是听不到的,因此先前便商议好,以哨箭为号。一旦自己放出哨箭,便是狼旗军的最后一波攻击,万箭齐发。 说是万箭,其实也不过二十来人。但狼旗军长年累月在草原上奔波,平时除了练习骑射,几乎就没干什么,因此每个人都称得上百里挑一的骑射好手。他这支哨箭向薛庭轩射去,刘奔在侧看得清楚,长枪一拨,已将哨箭拨开,但随之而来却是数十支箭同时射来。狼旗军的骑射亦能连射,每人身带十余支箭,能在片刻之间尽数射出,得了仆固摩利支号令,所有人都弯弓搭箭射来,一时间薛庭轩一干人头顶竟是黑压压一片。 薛庭轩在一片嘈杂中已听到了阿史那部的呼喝声,心知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援军马上就到。但现在也是这些敌人的最后一击,若是马匹未弃,他们还能借马身阻挡,但现在那辆大车成了唯一的遮蔽。薛庭轩和刘奔两人快步向大车冲去,那几个金枪班已到车边见他两人身后箭如雨下,一时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薛庭轩还能逃过这阵箭矢的袭击么?每个人都在想着。 “咣”一声,却是大车的后厢板突然飞了出来。这辆车不小,厢板也甚厚,此时却平平地飞起。薛庭轩正在向大车跑来,看得清楚,只见那厢板下贴着一个人影,自是北斗,心头不由一沉,忖道:“糟了,北斗是要趁机下手!”他不放心将北斗留在楚都城,也想要从北斗嘴里撬出些大统制的内情,因此一路将北斗带到这里。北斗这人武艺不凡,薛庭轩自是清楚,因此一直加着镣铐。虽然并没有用刑,但北斗当然不会感激自己的不杀之恩。只是令薛庭轩想不到的是,北斗居然能够脱镣而出,在这时候他若再想向自己下手,那自己还有什么活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刹那间,薛庭轩只觉双脚都软了。他自负智谋精深,觉得任何人都逃不脱自己算计,可这一次先是小看了赫连突利的反击之能,又小看了北斗的武艺。四面是敌,头顶又是密密的箭矢,只怕转眼就要变成个刺猬,薛庭轩一瞬间亦万念俱灰。 北斗托着厢板跃出,便是狼旗军也吓了一大跳。那辆大车一直都没动静,薛庭轩人在外面,他们都以为车中大概只是些杂物,并没有人,没想到竟会有人出来,一时间也忘了接着射箭。北斗人在半空,只觉手上忽地一重,一阵疾雨般暴响,自是那些箭尽射在了厢板上。几十支箭本身份量虽然不大,但射来之势尽数加在厢板上,他力量虽然不小,却也禁不起这般大力,人登时落了下来,正在薛庭轩身边,喝道:“薛帅,快走!” 薛庭轩没想到北斗竟然是舍命来救自己,一时竟有点不敢相信。北斗奋力一推厢板,又喝道:“还不走么?”薛庭轩见他推开厢板,左手上已是鲜血淋漓,定是有箭头刺透厢板,伤了他手掌,但北斗浑若不觉,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道:“快走!”一个箭步向前冲去。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半道上竟会有这等变故,眼看着薛庭轩已如鱼肉在俎,又脱网而去,只觉胸口一闷,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他也来不及射箭了,抓起狼笳凑到嘴边,奋力一吹。这一声尖利之极,几同钢针入耳,正在撕咬马匹的群狼闻声都抬起头来,又看向薛庭轩一众人。只是狼终是狼,虽然被狼旗军驯练得甚是得力,可嘴边已有血肉可食,谁也不敢弃易就难,再去攻击这些手中有武器的敌人。也就在这时,从仆固摩利支身边却有一道黑影疾射而出,直扑向薛庭轩。 那是一条巨狼。这些狼每一条体型都不小,这条巨狼却几乎有寻常狼的两倍大,与一个人差不多长了。 这才是狼王。 这狼王是仆固摩利支亲手调教出来的。狼与狗同出一源,但狼野性要大得多,极难调教,要驯养狼王,更是不可能。但当初赫连突利突发奇想,让狼与最凶悍的狗杂交,生出这种混血之狼,然后再扶持其当上狼王。因为这狼王有一半血统自猎犬而来,因此才能听命,也才能指挥狼群。仆固摩利支亦知若没有狼王约束,千辛万苦驯出的这一群狼也根本无法听从命令,所以一直没让狼王出击。可到了此时,群狼无功,箭矢徒劳,他也只能孤注一掷了。一驱出狼王,他亦打马上前,向薛庭轩冲了过来。 薛庭轩此时已冲到了车边,紧贴着大车侧壁。见北斗也冲了过来,他道:“北斗兄,你手上的伤要紧么?” 北斗淡淡一笑道:“尚无大碍。” 虽然薛庭轩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他会舍命来救自己,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将腰刀递给北斗道:“北斗兄,拿着。” 北斗手无寸铁,接过刀来,心知薛庭轩也已信任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刘奔忽然叫道:“薛帅,狼!” 狼王已扑到了薛庭轩身边。这狼王因为体型要大得多,一步当得两步,更是快得异乎寻常。北斗脸色亦是一变,他身法快如鬼魅,但这狼王竟似比他还快。眼看狼王便要扑到薛庭轩身上了,边上忽地有个人冲了上来,和身向狼王撞去。 第122章 天命在我4 那是个金枪班。狼王一口咬下,正咬在这金枪班咽喉处,但那金枪班已怀必死之念,仍是用最后一口气向前冲去。他手中提着长枪,这临死前一击竟是连狼王都挡不住,枪尖破体而入,有半尺许没入狼王体内。狼王终是兽类,哪会想到竟然有这等以命搏命之举,惨叫一声,向一边翻滚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了。狼王统御狼群,本就靠的是实力,一旦狼王衰老无力,便要被群狼活活咬死。边上群狼原本也要跟着狼王扑过来,眼见狼王一下便受伤倒地,心道是个便宜,登时不来扑人,反向狼王扑回来撕咬。狼王虽然腹中受了重创,却还不曾毙命,反咬之下,登时群狼撕咬作一团。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狼王一击无功,反倒受创,苦心驯出的狼群也已乱作一团。他心头一阵痛楚,再忍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将马头都染得殷红。边上一个狼旗军惊道:“摩利支,你怎么样?” 此时不远处已有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传过来,显然马上就要赶到。薛庭轩一干人只损折两人,还多出一个来,一时间哪里还拿得下他们。再拖下去,等阿史那部大队赶到,狼旗军便要全军覆没了。仆固摩利支见身周同伴还要扑过去,勉强提起力气道:“快……快退!” 他吐出一口血,已没力气再吹狼笳,伸手将狼笳扔给了那同伴。那狼旗军接过狼笳,心知仆固摩利支说得没错。这一次攻击策划得天衣无缝,前半段亦滴水不漏,但薛庭轩一众的韧性却也超过了他们的想像。再缠斗下去,未必能取下薛庭轩性命,但狼旗军却再无生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赫连突利已经遭行刺而死,仍然想着保存实力,以待再举,因此已没有斗心。 那狼旗军一吹响狼笳,狼旗军立时退却。只是狼群因为失了狼王,便四散逃窜,并没有跟着他们而去。见这些敌人退走了,薛庭轩如释重负,不由长吁一口气。他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与这回一样险死还生。他看了看边上的北斗,忽道:“北斗兄,你的手包一下吧。” 先前北斗以车厢板挡住了箭矢,但有支箭刺穿了厢板,把他的左掌刺了个对穿,鲜血将一条手臂都染得通红。情急之下,他还什么都感觉不出来,此时听薛庭轩一说,他看了看掌心,笑道:“多谢薛帅关心。这些人是谁?” 自然是仆固部的人。只是薛庭轩还没说出来,只听得不远处蹄声大作,有个人高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说的是中原话,正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站直了,高声道:“钵古大人,薛庭轩在此!” 没过多久,一队阿史那部骑兵拥着阿史那钵古跑了过来。阿史那钵古听得队伍后面出事,吓了一大跳。现在正是五德营要依附阿史那部的时候,若是在这当口薛庭轩出了什么事,他送马、送女儿这一系列举措全成了鸡飞蛋打,当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急归急,阿史那部援军足足有三万之众,队伍绵延数里,阿史那钵古又在队伍最前,直到现在才赶到。一路上他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赶到时只见到遍地死尸,但到了才发现原来没几具尸体,待听得薛庭轩的声音,他那颗已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算放了回去。一到薛庭轩边上,他连忙跳下马,拉住薛庭轩的手道:“谢天谢地,薛元帅,你没事啊。” 薛庭轩行了一礼道:“多谢钵古大人,我没事。我手下有个人手上受了重伤,请大人速速怕医官过来。”他顿了顿又道:“另外,玉花骢落荒而走,还请钵古大人帮忙找回来。” 阿史那钵古道:“这个自然。”玉花骢是他送给薛庭轩的,这匹马神骏之极,寻常狼群多半追不上。薛庭轩连玉花骢都失了,方才危急可以想见。他看了看周围的狼尸马尸,不由咋舌道:“庭轩,为防万一,你还是到队伍最前面去吧。” 薛庭轩笑道:“钵古大人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阿史那钵古不知薛庭轩哪来的信心,但薛庭轩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小声道:“是突利那家伙干的么?” “除了他,还会有旁人么?” 虽然这样说,但薛庭轩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念头。如果到了时机,阿史那钵古也会干这样的事——还有自己也会。 打发了阿史那钵古,阿史那部的医官也过来了。金枪班战死两人,剩下几人都只是些轻伤,只有北斗掌上之伤较重,便也只是皮肉伤。等医官一走,薛庭轩便回到大车里。北斗躺在榻上,左掌上包着层层纱布。一见薛庭轩进来,北斗连忙坐起身道:“薛元帅。” 薛帅示意他不必站起来,道:“北斗兄,伤势怎么样了?” 阿史那部医术兼中原与西原之长,据说是以极西之地的医术为根本,辅以中原医术,尤其因为西原征战不断,所以刀伤一科相当高明。那医官给北斗清洗好伤口,上了药后又包扎好,加上北斗原本就身体强健,现在伤口只隐隐有些疼痛而已。他道:“不碍事了。” 寒暄了两句,薛庭轩道:“北斗兄,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一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北斗道:“薛元帅请说。” 薛庭轩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此番,你本有机会杀我,但为何还是救了我?” 北斗淡淡一笑道:“薛元帅,你自己还不相信我么?” 薛庭轩盯着他的又眼,仍然慢慢道:“就在这些人伏击之前,其实你可以随时脱出镣铐,我却并不知情,如果那你要杀我,得手的机会相当大。但你既不肯表态跟从我,又没有动手,说明你当时仍在犹豫。后来我被那些人伏击时,眼看便要丧命在箭矢之下,你却突然冲出来救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这片刻间你会拿定主意?” 北斗看着车外。此时车帘已撩了起来,晚风习习吹进。西原上的晚风,清凉宜人,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北斗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本是个孤儿。是大统制收留了我。当初大统制收容我们,总数有十余人,他让我们习文习武,再从中选拔出我与南斗两个天官。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我的任务主要听从大统制之命,刺杀不服从之人。” 薛庭轩知道北斗现在说的,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帝国覆灭那年,他才十二岁。从小,他耳朵里就灌满了五德营战无不胜的传说,加入五德营也是他的理想。可就在那一年,帝国覆灭了,五德营也被打得一败涂地。从那时起,他就很想了解一下那个击败了五德营的大统制到底是何许人也。可是,陈忠以下所有人,说起大统制都是一股切齿的仇恨,却连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说不上来。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才。十二岁之前,薛庭轩最为敬仰佩服的人是楚帅,但十二岁后,他最敬仰的人仍是楚帅,最佩服的人却成了大统制。这个念头他谁都没有说过,佩服归佩服,他最想打倒的人也是大统制。只是要凭五德营残部这点残兵败将,想啃动大统制这个庞然大物,希望自然渺茫之极,所以他一直在搜集大统制的资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法心得》上这句话他最为服膺,要打败大统制,首先要了解大统制。而他搜集大统制的资料越多,不自觉地遇事便想着:“如果大统制遇到这事,会怎么做?”只是即使在共和国,大统制也显得非常神秘,朱先生传来的无非是些隔靴搔痒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当初大统制那个“明珠投暗”的笔误。不过,就是因为那些事太零碎了,看上去也太微不足道了,反而使得薛庭轩越发能够明察秋毫。所以当他知道北斗是大统制的直系亲信,曾经与大统制面对面交谈过,他便如获至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服这人。而现在北斗终于倒向了自己,他兴奋莫名,也更想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有了什么超过大统制的长处。 北斗仍在慢慢说着:“在习练时,大统制也时常来看望我们。那时共和国成立不久,四处仍是烽火刀兵,但我们这些人却衣食无忧,大家都对大统制感恩戴德。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项叫‘交心课’,教官让我们在大统制的名讳牌前发誓忠于大统制,要将生命献给大统制,胆脑涂地,在所不惜。那时我们也都这样想。三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满师了,直接拨归大统制指挥,当时我们人人都兴奋之极,只觉这一生幸福之至,虽死无憾。” 第123章 天命在我5 虽然北斗现在说的全然不是薛庭轩想听的,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听着。至少,从北斗这些话中,他已知道了大统制的手段有多么厉害。排除异己,是每个上位者都要面临的问题。征战时万众一心,这个问题并不明显,但承平日久,就会凸现出来。大统制早在与帝国征战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这事了,如此深谋远虑,薛庭轩自觉就不曾想到。他见北斗说到这儿停了停,便伸手倒了杯水递过去,也不说话。北斗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道:“刚到大统制麾下,我还不是天官,当时的天官是一个叫作阿麟的人。但此人却不是大统制亲信,后来不知所踪,天官之位便空了出来,于是大统制让我们三个想继任此位之人比武决胜,办法是每人都去刺杀一个人。事前告诉我,那人已得到风声,会有手下贴身保护,那人本领极强,而且身怀幻术,会让我们产生幻觉,但这事仍然要干,而且要干得干净利落,不能惊动任何人,下手则要狠,绝对不可留活口。谁率先得手,谁就是北斗天官。” 薛庭轩心里忽地一动,隐约已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北斗仍是慢慢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换好了夜行衣服,带着短剑去了。虽然刺杀任务并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从未有过明知对方有备还要下手的,更没有和那种有幻术的异人交过手,心中不免忐忑。到了那儿,我突然有种灰心之感,因为在这三个人中,我算是本领最弱的一个,只怕豁出命去也得不了胜,所以一念之下,便想投机取巧,在那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便说找不到机会下手,认输便是。” 北斗已沉浸在回忆中了。薛庭轩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北斗又顿了顿,接着道:“那幢楼有三层之高,但黑糊糊的,也不知那人在哪间屋里。因为我已有退意,便索性不上去了,在第一层里找了个地方隐身藏了起来。我虽然剑术不及那两个同伴,但这手隐身之术却是最高的,自信别人定发现不了我。本来想等到后半夜便走,可是越等下去,这楼里却同死了一般,根本没听到有人声。我越藏越是生疑,难道这楼里根本没人,这事从头至尾只是一场考试?正想壮起胆子上楼看看,黑暗中突然听得二楼上有一点响动。这响动极是轻微,差点便听不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便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暮色中,有个人正沿着屋檐飞身上来,本领极高。 “那时我想着:这人正是那保镖么?看样子,这保镖的本领不下于我,而此人行动敏捷,看样子也极是警惕,定然得知我要来刺杀的消息了,我更是害怕,身子稍稍一动,只怕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但就算只是这一点点声音,那保镖却也听得了,一下子便向我这边掠过来。我想着这回便是不动手也不行了,正要出手,却见一扇窗边忽地有个人影一跃而出,与那人交上了手。这一下让我大惑不解,不明白这第三个人是谁。眼看那两人交上了手,出手极是狠辣,只是一个照面,两人一错而过,其中一个忽地扑倒在瓦面上,随之便听得有流淌的声音,却是那人的血从瓦棱沟里淌下来,而另一个站在屋顶,手抚着前心,只怕亦受了重伤。这变故让我大为惊奇。难道这两个保镖因为天色太晚,看不清楚,结果自相残杀了?我正在想着,却听得那人忽然叫着我的名字,正是我一个同伴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心想这定然就是幻术,不等他再说什么,拔出短剑冲了上去。” 说到这儿,北斗突然不说了。薛庭轩本以为他还是像先前那样顿一顿再接着说下去,但等了好一阵仍然不见北斗说话。他却也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坐着,只听得辚辚的车行之声。 过了好一阵,北斗突然道:“薛帅,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要救你?” 薛庭轩道:“是。因为什么?” 北斗长叹一声,慢慢道:“在狼群突袭过来时,你手下有个金枪班落马,你叫了一声。” 薛庭轩怔了怔,道:“小同?” 小同是他金枪班中的一个,此番遭袭,小同首先遭到不测。当小同被群狼撕咬落马时,薛庭轩惊叫了一声,看来北斗在车中也听到了。薛庭轩一时还不明白这与北斗决定反水到底有什么联系,却听北斗又道:“薛元帅,你与大统制有很多地方都极为相似,但有一点大大不同。在大统制眼里,我们这些人无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根本不是一条性命,所以当他要从我们三个里选一个时,另外两个就成了没用的东西。只是,”北斗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工具。”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鹰隼的轻唳。方才这里沸反扬天,但过去后却比平时更为安静,这声唳叫也听得更加清楚。薛庭轩精神一振,从怀里摸出个皮套套在了右臂上,将右手伸出窗去,嘴里打了个忽哨。忽哨声刚落,“扑啦”一声,一头苍鹘已直直落了下来,落在他右臂上,正是他养的那头风刀。薛庭轩眼中一亮,从风刀左腿上取下一个小布卷,看了看,微笑道:“好叫北斗兄得知,赫连突利已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北斗的眼里也不禁闪过一丝震惊,喃喃道:“薛元帅,西原从此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薛庭轩只是笑了笑,摸了摸风头的头,轻声道:“北斗兄,鸟终是鸟,我杀其母而用其子,它仍视我为主,忠心不二。如果它是个人,我可不敢这般信它。” 北斗见薛庭轩臂上那头苍鹘神俊异常,目光也阴鸷凶狠,偏生在薛庭轩臂上驯顺之极,心中忽地一动,忖道:“是了。早听说他养了头鹰,毕将军一只眼睛便毁在那鹰爪之下,原来就是这头,那回我在营中所见多半也是这只。”他听薛庭轩的话中有话,便道:“鸟兽忠于人,至死不渝。人非鸟兽,但更有择主之明。” 薛庭轩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淡淡道:“北斗兄,你先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详谈。”说罢,拉开车门跳下了大车。 东边的天际,已是一片曙色,西原的又一个凌晨到来了。薛庭轩看着天空,默默地沉思着。 北斗的话虽然没说完,但薛庭轩也已明白了。那一次大统制让他三人自行火并,唯一的胜者才是天官,这种举动已在北斗心里埋下了离心的种子。只是他决定投到自己一方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理由,薛庭轩亦不曾料到。在薛庭轩心目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已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即使因为自己这样的做法与义父起了冲突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终究不能和大统制那样,将一切都漠然处之,他仍然觉得,这些金枪班成员虽然只是手下,却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本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能如大统制那样彻底地拿得起放得下,多少还有点自卑,可是让他意外的却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北斗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这让薛庭轩有些茫然,但现在的西原,几乎可以说确是自己的天下了——只要自己能够解决阿史那钵古。马上就要抵达阿史那部了,薛庭轩都想得到当阿史那钵古知道自己竟然愿意入赘阿史那部时的震惊。自己这个举措一定打乱了钵古的计划,但自己的这个计划有利也有弊,虽然化解了钵古吞并五德营的计划,却也让自己和五德营分隔开来。接下来这两年,司徒郁和苑可祥能够照自己的安排努力发展楚都城么?一切都是未知,同时一切也都充满了希望。现在的薛庭轩心中,既茫然,却也踌躇满志。 当薛庭轩抵达阿史那部不久,西原东部的一片荒山中,两个人正坐在一株大树下。 “仆固部赫连突利已死,五德营薛庭轩入赘阿史那部。” 这两个人个子都十分矮小,说话的是左手之人,似是下属。坐在右边的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一切正如所料。” 左手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个计划真能实现么?” 右手那人又沉默了一阵,才道:“事在人为。至少,现在都按我们的计划运行。”他看了看对面这人,轻声道:“你仍在担心他么?” 左手这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右手这人冷冷道:“他确实有着少有的智慧,连我也上了他的当,差点死在他手上。只是,现在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那也是拖着他的负担。人力有时而尽,他又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已不再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南武公子,而是个不堪重负的大统制,薛庭轩就已经越出了他的计划。” 左手这人仍然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又点点头,道:“是,天法师明鉴。” 第124章 破网而走6 郑司楚坐在纪念堂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昨天的《共和日报》,心中怎么也不能平静,报上说些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该死。他想着。大阵大仗都见过了,生死关头闯过了不止一回,该是个见个过大世面的人,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点好笑。这次不是去攻打天炉关,也不是反扑楚都城,仅仅是为了见萧舜华一面,但下这个决心他却足足想了半天。因为今天是幼校参观纪念堂的日子,在这个本不感兴趣的纪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对于前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计谋中最为拙劣的一个,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自从那一次萧舜华来感谢自己帮她拉出陷入沟中的马车后,她就再没来拜访过,而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跑到她从教的文校去。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实是比去见她一面还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郑司楚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轻叹了口气。作为国务卿公子,十六岁起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但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满脑子尽是建功立业,想要成为共和国的栋梁之材。如今栋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却总是萧舜华。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上她了?他想。尽管有点羞于承认,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一方面觉得有点对不起程迪文,同时却又无法让自己忘怀,因此尽管他已经有好几次想要离去,终究还是没走。 来纪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时候,郑司楚忽然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喧哗。难道是她来了?郑司楚站起身向门口张望,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但并不是文校的。车上下了几个穿军服的人,抬着一块用布包着的长板进来。一个管理纪念堂的人迎了出来,指挥他们向后院走去。 郑司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让开,忽然听得有个军官在一边道:“郑参……先生,你也在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郑司楚扭头一看,叫道:“沈将军!” 那正是当初跟随郑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扑楚都城的沈扬翼。沈扬翼风尘仆仆,脸上仍有疲惫之色,迎上来小声道:“郑先生,这是毕将军的灵位碑。” 沈扬翼的声音很轻,却如晴天霹雳,郑司楚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沈扬翼道:“郑先生稍候,我把灵位碑归到国烈亭后再来跟你细说。” 国烈亭在纪念堂后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国先烈的衣冠冢和灵位碑。看着沈扬翼和几个军人抬着灵位碑向后院走去,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郑司楚的军人生涯里,毕炜一直是他的长官。对毕炜,郑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点看不起。不管怎么说,毕炜终究是个合格的军人,也近乎是个神话。但现在,这个神话已经终结了,只剩下灵位碑上的名字和一个衣冠冢而已。 和毕炜的战死比起来,郑司楚更想知道战况。他已不在军中,而郑昭仍然宣称昏迷不醒,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毕炜已经身亡,换句话说,远征军难道再次失败?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尽管天气晴好,但郑司楚只觉得周身冰凉。这一次共和军以前所未有的重兵远征西原,以三上将为主帅,在郑司楚看来,绝无败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势力都万众一心,联合抵抗,共和远征军也足可坚持转战半年以上。事实上,西原几大势力也根本不可能联合御敌,去年八月出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西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薛庭轩难道竟然有妖法不成? 郑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这些人向后院走去。后院是给参观的人坐坐的,因为满是石碑,实际上真会有人来坐的人并不多,只有当那些学生来扫墓才会有人,平时甚至有点阴森。他看着那些军人和纪念堂的工友们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竖在碑林里,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竖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扫了。沈扬翼向郑司楚走来,道:“郑先生,让你久等了。去那边坐坐吧。” 他们拣了个石凳坐下,郑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声说:“沈将军,战况不利么?” 沈扬翼苦笑了一下:“全军败北。” 虽然已有预料,但在沈扬翼嘴里得到确认,郑司楚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沈扬翼道:“此战初始,其实颇为顺利,仆固部可汗被我军奇兵解决,两万部众编入大军。但后来,事态开始出现变化。” 沈扬翼说得言简意赅,虽然没有当初程迪文写的战报那样文采斐然,却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战况约略说了一遍,郑司楚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营居然有了能飞数里的飞天炸雷和在马上用的火枪!上一次程迪文便说过,远征军遭五德营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那时郑司楚便有种不祥之感。只是五德营到底用了什么奇妙法子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远征军这么大损失,因为这是军事机密,程迪文的父亲没说,程迪文亦不清楚,现在总算知道了。战前他也曾想过,这一次远征军定不会轻敌,肯定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可是五德营的这些新武器还是超过了事先的预料。 这时,有个军人过来向沈扬翼行了一礼,道:“沈辅尉,碑已经立好了。” 沈扬翼站了起来道:“好吧。”他转过身向郑司楚道:“郑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军的军衔共十一级,辅尉是第七级。郑司楚还记得,当时沈扬翼是翼尉,属第六级,定然是那次反扑失败,他也受牵连降了一级,不觉有点不安地道:“沈将军,实是我害了你。” 沈扬翼一怔,马上微笑道:“郑先生,那哪能怪你。说实话,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级,此番定然要担当断后之责,恐怕就回不来了。福祸相倚,我实是逃过一劫。” 郑司楚知道这也并非沈扬翼宽慰自己的话。沈扬翼原先是毕炜中军里的中层军官,这一次连毕炜都战死了,如果沈扬翼仍在中军中,多半一样会战死沙场。被降了一级后,去后勤营里当差,还当真是逃过了一劫,可他仍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与沈扬翼接触不多,但此人颇为精干,原本前程远大,但出了这种事后,他的前途多半黯淡。只是沈扬翼自己都没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沈将军保重。” 沈扬翼行了个军礼,带着一干士兵回去了。郑司楚独自向国烈亭走去。毕炜的灵位碑刚竖起来,上面刻了“共和国上将军毕公炜之灵位”几个字。他向灵位碑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必胜的战争也输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么输的?沈扬翼说是因为五德营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郑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营固然有飞天炸雷和火枪,但共和军一样有巨炮和飞艇,照理应该并不逊色。难道,是共和军贻误了战机?远征军多达五万之众,也已经到了楚都城下。以这等雷霆万钧之势,就算五德营的新武器能给共和军造成困扰,依然不应该有这等一面倒的结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军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营,而是整个西原,以至于错失一举消灭五德营的良机,让他们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只是,包括毕炜在内,此次出击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国开国宿将,全都身经百战,深通兵法,难道不知变通么? 他自然不知道大统制事先定下的那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责令三上将依计而行,就算胡继棠他们已知道战况已越出了事先的计划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郑先生!” 是萧舜华! 第125章 破网而走7 郑司楚猛地转过身,正待装出一脸不期而遇的惊喜神情,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后确是萧舜华,但萧舜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萧……老师,你也来纪念堂啊。” 萧舜华微笑道:“今天是学校里的参观日。慕瑜,这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郑司楚先生。郑先生,这是韩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这韩慕瑜长相俊朗,长身玉立,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可是郑司楚心头却酸酸的,怎么都不会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萧舜华对他和自己的不同称呼。那韩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道:“郑先生,久仰久仰。” 郑司楚勉强握了握他的手:“韩先生,你好。” 萧舜华在一边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战事资料么?郑先生参加过好多次战事,是位名将。” 郑司楚实是不愿与这韩慕瑜说话,但在萧舜华面前也不能失礼,只是道:“噢,韩先生对这些也有兴趣?只是我已经退伍,不再是军人了。” 韩慕瑜道:“我是教历史的,只是想给那些小孩子编一套战史故事,让他们学起来觉得有趣些,记得牢一点。郑先生若是不赚冒昧,到时在下要前来讨教。” 这时一群孩子排成长队也走了过来,郑司楚道:“这个自然。萧老师,韩先生,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觉得眼眶都有点湿润。原来,萧舜华早已有了自己的男友,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连自己都有点想笑自己,却又感到如此失落。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地向外走去。萧舜华只是说了声“再见”,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气捣蛋的孩子。 郑司楚走出了纪念堂,终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这句话。当时读到时也只觉得泛泛,可现在这句话却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酸涩疼痛。如果说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一直学着爱上某个人,那么从今天起,自己该学着忘掉某个人了。 回到家里,看门的老吴一见他,忙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 老吴在他们家很久了,从他出生起就叫惯了“少爷”。虽然郑司楚一直让他不要这么称呼,要叫自己“小郑”,但老吴还是习惯了这样叫。现在郑司楚也没心思让他改口,只是“嗯”了一声,老吴却道:“少爷,程家少爷刚来,等了你一会了。” 是因为萧舜华?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心虚,道:“他有什么事?” “程家少爷也没说,他在书房等你。” 郑司楚现在因为有照顾父亲这个借口,也一直没做事,平时除了偶尔去无想水阁看望一下老师,每天就是在自己的书房看看书。现在想必礼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为国庆庆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么事。郑司楚连忙把飞羽的缰绳交给老吴让他去拴好,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程迪文一边喝菜,一边翻着郑司楚的藏书。郑司楚推门进来,笑道:“迪文,你来了。”程迪文却站了起来,一下闪到门边,掩上了门,道:“你怎么才来?” 郑司楚诧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我去纪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闻声一怔,道:“你去纪念堂做什么?” 郑司楚并不喜欢去纪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郑司楚自然不好说是想见萧舜华,便小声说:“你知道么?远征军失败了,毕炜将军战死。”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郑司楚道:“嗯,今天他们把毕将军的灵位碑竖到了国烈亭里。” 程迪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犹豫着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程迪文与郑司楚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从来没有这种欲说不说的样子。郑司楚道:“别的还有什么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司楚,总之,你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样子,郑司楚不由想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迪文犹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刮到点耳旁风。”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看,才小声说:“有人要对老伯不利。” 现在郑昭仍然宣称不省人事,连程迪文都不知情。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惊道:“是谁?”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点。我走了。”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郑司楚拉住他道:“说话别说半句,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家父不利?”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司楚,你快逃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程迪文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郑司楚没想到程迪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松手,程迪文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尽管程迪文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片言只字,郑司楚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内室前,在门口的铃绳上拉了拉。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郑夫人。一见郑司楚的样子,不由一怔,轻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闪进了门,小声道:“刚才迪文来过了,他说了件很奇怪的事。父亲呢?” 郑夫人看了看门外,低低道:“小声点,进去吧。” 内室有两道门。因为宣称郑昭失去知觉,需要绝对静养,起居都由郑夫人自己负责,所以家里的工友向来不到这边,送饭亦是只送到外门口,由郑夫人拿进去。郑司楚到了榻前,郑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来的。因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体已变得极为虚弱,当时连坐都坐不起来。经过这数月调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室内,脸色不太好,还是很苍白。 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扬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么事?”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刚才迪文过来。他说,他隐约听到消息,说有人要对付你,让我们快点逃!” 郑昭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郑夫人也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他说了是谁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却还不曾开口,郑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远征失利了?”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父亲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声,他也没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这等地步。他道:“父亲,你怎么知道?” 郑昭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终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话中,带着点隐隐的痛楚。郑夫人的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小声道:“什么?是公子?” 郑昭看了看她,也轻声道:“是,是他。” 郑昭失去知觉后,大统制来过一次。那一次郑司楚亦是激动万分,以至于连大统制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但大统制一走,他又马上觉得,大统制的来意有点怪。他在军中就有足智多谋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里充满了对大统制畏惧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来意,当时就觉得大统制的神情里有些异样,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统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固然大统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当与常人有异,而大统制这等近乎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与常人有什么友情。但他同样知道父亲与大统制的私交极笃。数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亲,一时间亦难以承受。他小声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郑昭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料错了? 虽然这么想,但郑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没有料错。去年初,当大统制决定出动远征军时,郑昭曾在议府机密会上竭力反对,让与会议众都大惊失色。因为在他看来,现在共和国虽然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终究还在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出动大军远征西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五德营已经能够击败毕炜一军,势力不可小视,就算以倾国之力西征,胜算亦不是十足。再说西原远在西方,就算一举平定了,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驻守,开销相当大。当然版图扩大后,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可那些毕竟太远了,现在的共和国还只是刚踏上了复兴的道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大统制根本听不进郑昭的进谏,一意孤行。如果这次远征胜利了,大统制说不定还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体现出大统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大统制是错误的,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大统制一个错误的证明了,这在大统制眼里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第126章 破网而走8 大统制天纵奇才,算无遗筹。但能力太强了,带来的也是无比的骄傲。郑昭与大统制相识数十年,已极为清楚。在逆境中,大统制还能够听取旁人的意见,可是等到胜利来临,大统制就越来越独断专行。当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追随大统制出生入死奋斗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郑昭就隐隐觉得自己也会有与这样一天,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只是他仍然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与自己肝胆相照,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的南武公子,最终会成为想除掉自己的大统制。他抬起头,小声道:“鲁立远怎样了?还在掌管文书么?” 鲁立远是郑昭文书,但郑昭昏迷后,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郑昭一次,先前司阍老吴还为之愤愤不平。郑司楚道:“是的,他都从未来过。” 郑昭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极了。”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好极了?” 如果鲁立远来看过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奥秘郑昭也不想说。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缜密之极,有如天罗。但人非圣贤,他也会有破绽的。”他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份卷宗,道:“这份卷宗还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递给郑司楚,郑司楚看了看,上面是郑昭笔酣墨饱地写着《改土归流综议》几个字。改土归流,是指西南一带边疆几省的一项酝酿已久的决策。西南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国纳入管辖范围。这几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制。土官大大小小,辖地从数里到数百里不等,因为共和政府鞭长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间也经常会相互杀戮,使得此地发展缓慢。因为郑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将土官改为流官之议。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名字的变化,实际上土官在当地等如土皇帝,改为流官后,全部纳入共和国的官吏系统,从而能极大地提高共和国对此地的控制力,并且可以让西南诸省加速发展。由于这是两全之策,所以除了几个大土官外,西南诸省民众亦一直很希望能够早日实施。不过因为此事牵涉极广,要拟出一个能够被各方各层都能接受的措施,大为不易。郑昭先前一直忙于此事,可是昏迷后,这事便搁下了。郑司楚见父亲拿出这份卷宗来,不知是什么意思,道:“父亲,怎么了?” “你拿去交给鲁立远,便说新近清理我的东西清出来的。” 郑司楚更是摸不着头脑,道:“就这样?” 郑昭点了点头:“就这样。”他顿了顿,嘴角又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我与你一同去,不过,以工友的身份。” 难道父亲要以旧情秘密招揽这个老部下?郑司楚没有问,只是道:“好的。” 郑昭吁了口气,又转向郑夫人道:“小薇,来,把陈先生给我的那东西拿来吧。” 他口中的陈先生,是郑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别司长陈虚心。陈虚心一直驻在五羊城,据说是天下第一巧手,郑司楚小时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欢这个姨夫,因为这姨夫能给他做出种种花样百出,精巧绝伦的玩具,却不曾想到父亲居然也向姨夫讨过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郑夫人从书架角落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小声道:“你真要用这个?” 郑昭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原先只是好玩的东西,居然还真会有用。” 他翻开了书,却见书的内芯其实已经挖空,里面放着一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却是两张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郑昭拿起一张,这皮革薄得几乎透明,却有眼有口,竟是张面具。他将这面具放到铜脸盆里浸了浸,忽地贴到脸上,对着镜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转过脸来道:“夫人,怎么样?” 郑昭长相颇为清俊,气度不凡,但戴上这张面具后,登时成了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子,活脱脱便是个做杂务的工友。郑司楚从未见过这东西,大吃一惊道:“父亲,这是……” 郑昭道:“人皮面具。可惜只能用一次。当初陈先生做出这东西来,我让他再不要精研下去,现在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 郑司楚的姨夫陈虚心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巧手,却是个不太通世事的书呆子。那还是当初郑司楚刚出生,他与妻子来看这个小外甥,和姐夫闲聊时,郑昭说起曾经见过狄人有种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后维妙维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陈虚心说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传说中的易容术,据说可以随心所欲,变化成另外一个人,只是失传已久,谁也不知详细。陈虚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说他虽然不懂易容术,但一样可以做出来。郑昭本以为他是说说的,没想到过了两年,陈虚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门,拿了一个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三张极薄的皮革。陈虚心说这是人皮面具,浸水后会很有粘性,贴在脸上,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任谁都认不出来。可惜这人皮面具制作既难,沾水后也只能用一次,很是麻烦,而陈虚心虽然心思灵巧,手工却非登峰造极,虽想改进,却一直没有头绪,只能做出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当时郑昭见陈虚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惊失色。陈虚心这人实在有点不知轻重,把这人皮面具当成个玩具了,如果这东西落到歹人手里,实是后患无穷,因此把他这东西收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告诉其他人。回想起来,当时郑昭也没把这事报告给大统制,一方面是不希望给陈虚心这个妹夫添上点无妄之灾,另一方面,从那时起,对大统制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郑夫人给郑昭抹平了耳边一点褶皱,小声道:“阿昭,你真要去?” 郑昭笑道:“夫人,你这个女中豪杰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话一出口,他便知说错了。郑夫人果然脸色一沉,只是冷冷道:“好吧。” 还是旧恨未消啊。郑昭在心底想着。他没再说什么,换上一套旧衣服。此时的郑昭,任谁都认不出是共和国曾经的第二号人物来了。郑司楚在一边仍是莫名其妙,小声道:“父亲,我要做什么?” 郑昭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随便和他说几句话便可。”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为父亲要拉拢这个老部下,必然会让自己望风,好避开旁人耳目向鲁立远交底,却没想到只是如此便可。只是他也知道父亲做事一向不喜别人干涉,因此也不多问,套好了车便出门。 现在的郑府可谓门可罗雀,根本没人注意。到了国务卿,看门的司阍也不认识郑司楚是谁,那司阍对郑昭其实极为熟悉,但现在的郑昭已全然改观,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长相猥琐的随从便是曾经主掌共和国政府的郑国务卿,架子端得好大,郑司楚只得按部就班地投刺报名。等了一阵,才有人过来说,鲁文书请郑司楚先生进去。 鲁立远的架子倒没有司阍那么大,对郑司楚颇为礼貎,但也仅仅是基于礼仪而已。郑司楚照着父亲交待的说了,又从郑昭手里接过那卷宗递过去,鲁立远表示了几句感谢,便端茶送客了,前后不过片刻而已。郑司楚见鲁立远面前堆了不少卷宗,现在的代理国务卿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顾清随办事多半没有郑昭那么有效率,所以才积攒了那么多待办事项,鲁立远亦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见仅仅这般三言两语就打发自己出来,父亲也没说什么,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出来了。 出门上了车,等车子行了一段,他才小声道:“父亲……” 郑昭正若有所思地坐着,闻声抬起头,低低道:“别说话,回去。” 郑司楚越发疑惑。父亲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见了鲁立远,觉得没有说服他的把握,只得放弃了? 回到家里,郑司楚刚要下车把马车解开,郑昭忽然道:“司楚。” 第127章 破网而走9 郑司楚道:“怎么?” 虽然郑昭的脸上仍然套着那面具,看不出表情来,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已带着一丝惊恐,小声道:“不要卸马,你马上去整理一下必用的东西。” 郑司楚一怔,也小声道:“怎么了?” “马上就走。” 郑司楚更是诧异,道:“现在就走?可是,我要去向老师道别……” 郑昭犹豫了一下,又道:“没关系,我们先去西山,那时你可以顺便去向老师传个信。” 郑司楚听父亲的话中似乎有着另外的意思,他实在不知道到底父亲知道了什么。难道方才鲁立远向父亲说了些什么?可自己分明一直在父亲边上,鲁立远显然并没有发现父亲的真面目,两人之间亦无交流,鲁立远这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告诉了父亲什么秘密,连自己都被瞒过了?他不敢多问,便去书房整理一下东西。他平时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家中藏书也不少,但很多书显然没办法带了,便只整理了一些常看的书,其中一大半倒是兵法。 正在整理,外面传来了工友阿四的声音:“司楚,戚先生来了。” 一时间郑司楚没回过神来,马上便省得那是戚海尘来了。戚海尘是平时护理郑昭的医士,因为郑昭一直宣称人情不知,他平时来得已不多了,只不过每隔一阵来做一次例行检查,他都忘了今天正是戚海尘例行检查的日子。他连忙推开门,却见戚海尘拎着个小包站在门外,郑司楚笑道:“戚先生,你来了。” 戚海尘行了一礼道:“郑先生,现在国务卿身体还好吧?” 如果不让戚海尘检查,恐怕他会起疑心。郑司楚脑子转得极快,答道:“家母正在给家父擦身呢,我去通禀一声。” 戚海尘点了点头道:“好的。” 他领着戚海尘到了内室门口,扭头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稍候。”伸手拉了拉门铃。很快,门开了,郑夫人端着盆水出来,一见郑司楚便道:“司楚,你好了么?”郑司楚不等母亲再说,伸手接过铜盆道:“母亲,国医院的戚先生来检查了。” 戚海尘来过几次,郑夫人也认得他。戚海尘上前道:“郑夫人,国务卿沐浴已毕了么?” 郑夫人没想到戚海尘会来,稍稍有点慌乱,马上说:“稍等一下,我给他整理一下。”说着,掩上门又走了进去。 郑司楚泼了水回来,却见戚海尘已不在外间了,想必已入内室。他在外面等了片刻,门又开了,却是戚海尘走了出来,郑夫人跟在他身后,戚海尘在门口弯腰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请不必担心,国务卿的脉息很平静,病情看来颇有起色。” 看来戚海尘并没有看出破绽。郑司楚放下了心,这时郑夫人道:“司楚,送戚先生回去吧。”他答应一声,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 送走了戚海尘,郑司楚再回来时,却见郑夫人已召集了府中工友,说是国务卿要去城外别墅静养几日,这几天辛苦大家照料好这个家,另外让大家去账房加领这几天的工钱。郑昭在城外乡间有幢别墅,以前时常会去休养几天,失去知觉后就一直没去,现在虽然突然要去,却也并不如何奇怪。何况现在郑昭已不再办公,平时不必再应酬什么人,家中工友已遣散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做了好些年的工友,更不会觉得异样。他们答应一声,郑夫人又让郑司楚和阿四一块儿将郑昭抬出来。外面大车已经备好,将郑昭抬上了车,阿四赶着大车,郑司楚和母亲骑着马跟着。当初他骑的那匹飞羽断了腿后,一直养在家中,自己骑的是匹重金买好的好马,一般取名叫飞羽。这两匹飞羽生了两匹小马,已经有三岁口,现在飞羽和另一匹马拉车,这两匹小飞羽一匹给母亲骑,一匹便是自己骑,只是那匹断腿飞羽就没办法带出马厩了。郑司楚找了个乡间有田的工友,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将这匹断腿飞羽好生养起来。 天还早。现在正是三月初,暮春的原野上一片碧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郑司楚和母亲并马而行,一直没有说话。郑司楚仍然不明白父亲这么急着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心中有种不明不白的忐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转眼已快到西山了。西山向来是人们春秋两季踏青登高的最佳去处,郑昭的别野是在西山一个“十八里坡”的地方,那里风景宜人,更主要的是大道直达山腰,大车也能盘山而上。而老师的无想水阁则是在西山的东面,离城要近一些,距十八里坡还有三四里,现在他们到的却是去无想水阁的山路前。到了这儿,郑司楚扭头向郑夫人道:“母亲,我是不是先去向老师道一声别?” 郑夫人虽是女子,骑术却不逊于戎马一生的男人。她一直在马上沉思,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她抬起头道:“是么?等一下。” 郑夫人打马到了大车边。此时阿四也已停下了车,郑夫人到得近前,郑司楚见阿四突然开始解开飞羽的缰绳。他不由诧异,忙赶上前去,刚到得近前,却见车门一下开了,郑昭从车里跳了出来。 郑昭的脸上仍然戴着那张面具,但阿四却仿佛见惯不怪一般,从车上解下了飞羽,递给郑昭。郑昭翻身上马,向阿四道:“阿四,辛苦你了。” 虽然现在和阿四说话的,已是个根本不像国务卿的人,但阿四还是毫无异样,跳上车走了。郑司楚看得颇为心惊,郑昭却似乎毫不在意,扭头向郑司楚招了招手。郑司楚打马上前,小声道:“父亲,这样不要紧么?” “阿四不会说出去的。”郑昭说着,抬头看了看山道,“上面便是你老师住的地方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想了想,道:“去看他只怕来不及了。这样吧,我写封短信,让阿四送上去。” 郑司楚急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这么急法?” 郑昭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马上已消失了,转头看了看郑夫人,郑夫人道:“阿昭,还是去一趟吧。有始有终,让小殿下也好有个防备。” 郑昭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阿四,你去别墅吧,到了后就回老家去,车里有你回乡的钱。” 阿四平时也算个多嘴的人,但这时什么话都不说,打了一鞭,赶着车就走了。郑司楚看着阿四的背景,心中更为惊诧,小声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该对我说吧?” 郑昭看了看四周。现在四周并没有人,远处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插秧,但眼下更是踏青赏春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几个骑马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关注的,谁也不来注意他们。郑昭小声道:“到时会跟你说的,快走吧。” 无想水阁很偏僻,小径上走了一半,已不能再骑马了,他们只能下马而行。绕过一个山嘴,已听得到无想水阁边的瀑布响。春季雨水多,这瀑布的水声亦比平时更响一些。郑司楚回头道:“父亲,母亲,前面便是了。” 无想水阁前的潭边,一个人更垂纶而钓,正是老师。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老师放下钓杆站起身,笑道:“司楚!”话音刚落,郑夫人已上前,向老师道:“小殿下。” 这个称呼让老师怔了怔,他马上又笑道:“白薇夫人!真是稀客。”扭头却见白薇身边那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心中更觉诧异,心道:“这人是谁?” 郑司楚已走上前去,小声道:“老师,这是家父和家母。” 郑昭也已上前。他向老师行了一礼,沉声道:“小殿下,十余年不见了。” 第128章 破网而走10 老师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郑昭!” 郑昭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正是。” 这一瞬间,郑司楚不明白老师眼里为什么突然有种隐隐的怒火,他甚至发现老师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的腰刀刀柄上。他连忙抢上前,小声道:“老师,家父有话要对您说。” 老师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并没有再动,只是冷冷道:“郑先生,不知你前来有何贵干?” 老师和父亲是仇人?郑司楚登时极为茫然。老师对自己关怀备至,父亲对自己虽然严厉,但平时也很关心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却仿佛有着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们两人打起来,自己该帮谁?父亲不是武人,当然不会是枪法绝伦的老师的对手。可是老师假如真要杀了父亲,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太愿意上来,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忙道:“老师,是我一直要家父来的,请您别生气。” 这时郑夫人在一边道:“司楚,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和你父亲有话要对小殿下说。” 老师的眼里已平静了许多,但隐隐仍然有些怒意。只是他对郑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转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面等着吧。” 郑司楚对老师的尊敬不亚于父母。他行了一礼,转身站在一边。老师这才道:“请白薇夫人进屋谈吧。”却仍是理都不理郑昭。 看着他们三人进了屋,郑司楚牵着三匹马等在外面,心中更是疑团重重。第一次见到老师,是母亲陪自己去的。这些年来,他跟随老师学习枪法,无形中已视老师为自己第三个至亲。只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亲与老师之间仍然还有宿怨未解,但他还记得,老师能在无想水阁安身,父亲分明也出过很大一把力。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恩怨?还有,母亲为什么要称老师为“小殿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这里因为极为荒僻,只能听得瀑布水声,夹杂着几声鸟鸣,以及风吹过树林发出的阵阵涛声,越发显得幽静。郑司楚拣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地回想着这些年来与老师所交谈过的一字一句。 的确,现在想来,这么多年中自己和老师说起父母的时候,老师对母亲一直颇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愿和自己谈父亲的事。以往他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实在早有蛛丝马迹可寻。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飞鸟的扑翅之声。他抬头看去,几只不知什么鸟正冲天直上。虽然这几只鸟大小不等,但几乎是同时飞起来的。 有人来了?郑司楚心下一凛。他在军中呆的时间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说:“鸟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却并不见什么异样。正在狐疑,老师的住宅门开了,郑昭、郑夫人与老师一同走了出来。 他们三人的脸上没什么异样,老师向郑夫人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自兹一别,不知相见何日,还望保重。” 郑夫人也还了一礼道:“小殿下保重。” 老师却没有理睬郑昭,径直向郑司楚走来。到了他跟前,老师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司楚,你马上便要远行了,老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本《交牙十二金枪术》便给你吧。别的你都会了,只是最后还有两个变招是我这些年里琢磨出来的,尚未完备,本想等一阵再教给你,只怕已来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练习吧。” 郑司楚接过书,心中突然一阵酸楚。老师这话,难道说是与自己要永别了?他道:“老师,你不能与我们一同走么?” 老师摇了摇头,微笑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多说。司楚,你天份极高,不止枪术一道,可惜我只能教你点刀枪之术。”他看了郑夫人与郑昭一眼,忽然低声道:“司楚,有句话……”他说到这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只需记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为人留点余地,便是为自己也留点余地。” 这些话其实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此时郑司楚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他将那册书放进怀里,道:“老师,请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刚强,但想到也许永远都见不到老师了,他的声音里又有些哽咽。老师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缘,也许还能再见。” 此时郑夫人与郑昭都走了过来,从郑司楚手中牵过缰绳,郑昭道:“司楚,走吧。”郑司楚跟着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过山嘴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老师还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自己一行。他心头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 老师看着郑司楚他们离开,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待那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木丛中,他也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和平终于要结束了? 他想着。曾几何时,他幻想着太平盛世已然来临。虽然这个盛世于己无关,但终究天下再无刀兵。只是,方才郑昭告诉自己的事,让他感到这些年来的平静已经到将临尾声,这个世界只怕又要沉沦到血与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回潭边,拾起钓杆。钓丝垂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纹。也许,很快这些细碎的波纹将要成为惊涛骇浪。难道真要和郑夫人劝自己的那样,去五羊城避祸么? 虽然面前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原谅郑昭,永远。 潭里鱼有不少,但今天这些鱼不知为何这么狡猾,竟一直不愿上钩。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便如身躯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他也不回头,只是道:“诸位,来晚了。” 第129章 险死还生1 三月初三日,是踏青节。这一天各部全都放假一天,让人们都要沐浴更衣,踏青扫墓。 可是影忍南天官南斗却不能休息。他从下午便来求见大统制,但在荷香阁外的小厅里等候半天,大统制仍然未归,他心中越来越焦躁不安。影忍南北两部,北斗失陷于西原,现在自己临时担当时两部天官之职,一时间已有些手足无措。偏生在要向大统制汇报紧急情况的时候,大统制又长时间不接见自己,让他更加不安。 自他晓事以来,向来视大统制若神祗。大统制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大统制的每一个举措都无比正确。每当自己有要事禀报,大统制也立刻让自己谒见,可这一次,自己已经等了大半晌,大统制居然还没回荷香阁。精力过人的大统制,难道也会因为什么事而举棋不定? 南斗不敢再往下想了。一定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统制是不可能顾此失彼的,一定这样。 天已暗下来了。正当南斗已觉得今天大统制恐怕不可能再见自己时,有个人出现在小厅门口。 “南斗大人。” 那是大统制的文书伍继周。南斗连忙站起身,道:“在。” “大统制有请。” 虽然这也只是一句套话,南斗还是一阵激动。高高在上的大统制,每次接见自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让伍继周用个“请”字,当真是礼贤下士。他连忙走过去,刚到伍继周跟前,却是一怔。眼前的伍继周脸色非常不好看,身为大统制的文书,也一向精力充沛,但现在的伍继周却面色苍白,仿佛三天没睡一样。只是南斗向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也不多说一句,跟着伍继周走到荷香阁前。 伍继周到了门前,沉声道:“大统制,南斗大人到。” “让他进来吧。” 伍继周推开了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伍继周示意南斗走进去。南斗一走进荷香阁,门又“喀”一声关上了。 “南斗。” 南斗下意识地伏在地上。共和国早已废除了叩拜礼,唯一的例外便是影忍。影忍内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见南北天官要行叩拜礼,两部天官面见大统制同样行叩拜礼。南斗行了一礼,大统制才说:“起来吧,坐下。” 南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敢抬头去看大统制。他正准备开口,大统制已将一张纸推了过来:“看一下这名单,记住。” 纸上写着六七个名字,打头的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接下来几个也都是各部的高官。南斗的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看了一遍,又默念了一遍,道:“记住了,大统制。” “这几人要严密监视,一旦这些人私下密议,便立刻前来汇报。” 这些人要有异动?南斗心里飞快地转着。但他已经习惯了多做少想,只是低声道:“遵命。” 纸片又收了回去,南斗马上闻到一股焦味,定是大统制将这纸片在灯上烧了。他正待开口,忽然听得大统制又道:“一旦这几人联络他人,你也要立刻向我汇报。” 南斗不由怔了怔。顾清随本身是吏部司最高长官,是共和国中排名前十位以内的高官,加上现在暂领国务卿事,实际上已经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了。这个人如果也不再可信,岂不是动摇了共和国的根本?他虽然一向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只要按大统制的话去做,但此时却已由不得自己不想了。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么?” 大统制突然又问了一句。南武连忙站起来道:“禀大统制,天机前天例行检查,一直未来汇报。” 天机是南斗手下负责监视的人。因为他监视的都不是那些最重要的人,所以难免有点应付了事。毕竟,每十天报上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报告,连南斗都看得有点烦了。本来前天应该是天机上汇报的日子,但他却没有出现。南斗先还觉得可能天机一时延误了,本来这也是失职,但南斗觉得大家同事一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为这点小事向大统制禀报实在有点没事找事,因此没去注意。谁知到了昨天,天机仍然未曾出现,南斗才觉得有点不妙,立刻向本部诸人查探。只是影忍本来就是个秘密机构,各人做各人的事,相互之间极少联系,竟没人知道天机在哪里。等南斗派人四处查探,发现天机竟如何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才明白出事了。现在来禀报,已经晚了两天,他实在有点担心大统制会震怒。不过大统制听了后只是“哦”了一声,道:“再去找,找到后严罚。” 南斗松了口气。本来他觉得自己恐怕也难逃失职之过,没想到大统制只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发落了。他正待告辞,忽听得大统制又道:“此人监视的是哪几个人?” 南斗道:“是魏上将军、前金枪班程班长、前礼部俞副司长、莫次帅家属……”南斗六星每个人要监视的少则六七个,多则十来个,加起来足有四五十人,何况天机监视的尽是已致仕的官员,有几个多年不曾在公众前露面了,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想起这些来也不甚易。报了六个,突然想起来了,道:“对了,还有郑国务卿。”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一根尖刺,一下刺在了大统制的心底。尽管他的涵养已到了山崩地裂于前而不变色,仍是差点站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定是他! 大统制的心里突然有些苦涩。郑昭。对这个身怀秘术的人,大统制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过,但因为远征之事两人决裂,又因为此事无暇顾及,现在一定有变故了! 一想到这里,大统制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郑昭是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但一旦反目,就是最为可怕的敌人,因为天底下再没有旁人比这个人了解自己更多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喝道:“立即召集人手,去郑昭府查探!” 南斗半晌不曾听得大统制的声音,正不知大统制正想些什么,忽然听得大统制站了起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道:“是。” 大统制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如果雾云城没有影踪,你带一队人即刻南下,责令去东阳城的沿途驿站加紧盘查过往人等。凡是渡江南下之人,每人都要加意盘查。” 南斗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有点惴惴地道:“查郑国务卿么?” 大统制缓缓点了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另外,你们查探之时,万万不可落单。郑昭……”大统制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此人有妖术在身,能控制旁人心智。若见同伴举止有异,应立即对他格杀勿论。” 最后这四个字,南斗终于不敢相信,他破荒地抬头,反问了一句:“格杀勿论?” 大统制脸上已蒙上了一层黑影。他缓缓点了点头,道:“去吧,不能再延误时机了。” 南斗一走,大统制也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 郑昭。郑昭。他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每念一遍,心底的怒火就仿佛升得更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郑昭肯定早已恢复知觉了。此人吃了一次大亏,却也知晓了自己的大秘密,竟然隐忍至此,实在可惊可怖。只是,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风声的? 大统制不禁有些迷惘。 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是前几天议府居然以顾清随为首,几个司的司长联名向议府提出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顾清随暂领国务卿以来,因为能力不及郑昭,那些事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叫苦不迭。远征军失败的消息一传来,顾清随就险些瘫倒在地。毕竟,出动这样一支庞大的远征军,兵员的调度,给养的保证,以及种种善后事宜便让他应付不暇。而远征失败,留下的烂摊子已超出了顾清随的能力。一旦民怨起来,顾清随便很有可能被当成罪魁祸首,推出去顶罪,以平民怨。也许,顾清随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前景,才铤而走险吧。 议府当然有权提交不信任案,这是共和国的国法所规定。只是在大统制看来,在自己当政期间,这条法律形同虚设。因为举国上下都视大统制为神明,连自己不小心用错了一个词都会让文校专门发文说这种错误用法也是正确的。说有人会否定大统制的政绩,那是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只是,这个不可思议的举动还当真发生了。顾清随自是明白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附和他的那些人却是失心疯了不成? 第130章 险死还生2 一定是有人指使!当时大统制便这样想。原先在共和国里有可能挑战自己权威的,充其量只有三个人。但一个已经人头落地,另一个一年来一直人事不知,无异于行尸走肉,因此大统制最关注的是最后一个。不过,眼下看来,顾清随背后的其实是郑昭才对。郑昭一定想要南逃,所以才让顾清随上书来绊着自己。 郑昭,我一念之慈,没有把你赶尽杀绝,结果却是如此。大统制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以至于指节处都变得发白。尽管他早就有这样一个信念:凡事若不做绝,则不如不做。但对于丁亨利和郑昭这两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左膀右臂,却一直无法做绝。只是,现在大统制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一切。 他冷冷地看往南墙。尽管那儿只是一堵挂着幅字画的墙,但大统制的视线却仿佛透过了墙壁,直达远方。 就在大统制往南边看来的那一刻,坐在车中的郑昭忽地打了个寒战。郑夫人也觉察到了丈夫的异样,掖了掖郑昭的外套,小声道:“冷么?” 郑昭摇了摇头。尽管三月暮春尚有寒意料峭,但他身上穿得不少,照理不会觉得冷。只是,这一阵莫名的寒意来得如此突然,简直有种妖异之感。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也小声道:“行了,我去替替司楚。” 他们一家三人逃出雾云城,已是第三日。郑昭警觉之极,这三日里已变幻数次,首先三人分头而行,然后他去车市买了辆旧车,再与夫人和郑司楚两人碰头。当年郑昭还是五羊城三士中的说士时走南闯北惯了,本来就是追寻踪迹的大行家,自信如此行事,就算大统制派了人来追杀,也定然无法追踪下去。 他拉开了大车的前窗,小声道:“司楚。”郑司楚正在赶车,听得父亲的声音,回头道:“父亲,怎么了?” “我来替你一阵。” 郑司楚道:“我还不累,父亲,你歇着吧。” 郑昭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快到于意镇了,你这样子会让人起疑心的。” 于意镇是雾云城南下路上的一个大镇,距东阳城只有两百多里了。郑司楚已换了套旧衣服,但那副英锐之气却总是遮掩不去,的确不太像一个寻常车夫。在路上时过往行人不多,一旦到了那些大镇子上,便很难不让人注目。郑司楚心想也是,便不再推辞,带住马停下了车,和父亲换了个位置,自己进车厢里歇息。 一坐在赶车的位置上,郑昭又扫视了周围一眼。车是买的旧车,他的骑术甚精,赶起车来也比郑司楚更熟练,而他脸上的面具亦不曾除去,配上一身旧衣服,十足便是个风尘仆仆的车夫。 大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天快暗下来时,已到了于意镇。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让马匹也歇息一下。因为对外宣称是母子外出,郑昭则是雇的车夫,所以郑夫人与郑夫人一间客房,郑昭则睡楼下的大统铺。郑昭心细如发,吃饭时亦自己坐在下面扒了两碗,十足就是个车夫模样,完全没露分毫破绽。 吃完了饭,郑昭在大统铺躺下来。睡大统铺的都是些脚夫之类的人,幸好天不算热,还没什么汗臭。饶是如此,郑昭仍然觉得身上痒痒的,不是个滋味。从雾云城一路南下,路上风波不起,毫无波折,顺利得出奇。但郑昭知道,顺利只是暂时的,最难的便是渡江。要在路上拦截自己,几乎不可能,大统制一定也想到了此点,所以与其在沿途分散力量,不如就在东阳城严防渡江之人。这一路上郑昭尽在想着如何渡江,可是一直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也许,仍然只能化整为零,分头渡江?想来也唯有此策最有把握。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起来,却见几个身着卫戍铺制服的人站在门口,边上有个脚夫模样的汉子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又要查铺了,真是要命。”郑昭心中一动,道:“老哥,这几天老在查么?” 那汉子只怕常在路上走,一脸的不高兴,道:“不是么。听说是逃了几个杀人重犯,我这几天投宿过三回客栈,就被查了三回。” 那几个卫戍已一个个查了过来,也许那几个卫戍天天在查都有点烦了,所以查看得并不认真,到郑昭跟前也只是随意看了看便过去了。但看到边上一个年轻人时,其中一个卫戍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翻开来对了对。郑昭眼尖,扫了一眼那人拿的像册,心里不禁一沉。 像册上,左边那个老者正是自己,另一个,便是郑司楚。 一定是大统制手下的南北天官出动了!郑昭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大统制的手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自己刚到,像册居然比自己更先到。好在大统制千算万算,终究算不到自己有人皮面具,可是夫人和司楚却仍是原先的样貌,究竟该怎么办? 那卫戍打量了一阵这年轻人,觉得此人不像是郑司楚,哼了一声,正待转过去,另一边铺上有个人突然翻身下榻,猛地向门外冲去。这人跑得如此突然,边上另一个人愕然道:“老五,你怎么了?”想必是他同伴,却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逃走。那几个卫戍立时拔刀追了过去,喝道:“站住!”可是这人却似不顾一切,连衣服都没穿整起,已夺门而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了,旁人全都惊得呆了。两个卫戍追了出去,那拿像册的却不追,拔刀指着方才喊叫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那个人已吓得呆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姓李,那是我五弟,我们是给人赶货的。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啊!” 那卫戍喝道:“好人跑什么!”说着手上已掏出了一根法绳,一把扣住了那人手腕。那人叫屈道:“我也不知老五跑什么,我们真是本份做生意的,不是坏人哪!” 客栈的这一通混乱,郑夫人与郑司楚在楼上亦已听到了。郑司楚侧耳听了听,小声道:“母亲,我去看看。”郑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声道:“司楚,小心点。” 郑司楚点了点头,转身到门边,先听了听,又拉开一条缝,见楼下已是人头攒动,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几个卫戍拉着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出门。这时一个店家正走过来,他叫住了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那店家苦着个脸道:“卫戍铺来抓人,没想到是李家兄弟犯了事,倒霉。客官,你们好生歇息,不干你们事。”那李家兄弟住这店不止一回了,他也知道那两人底细,没想到偏生是这两人出了事,实在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郑司楚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他还真以为是父亲被查出来了,一时间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听得抓的是不相干的人,这才如释重负。 看来,上天也在关照自己。 他看着几个卫戍拉着那人出去,这时客栈重又关上了门,看热闹的也各回房中歇息。不过,因为出了这事,住客有了谈资,纷纷谈论。有个多嘴的大嗓门一边咂着嘴,一边摇着头道:“想不到李家兄弟原来暗地里还在做不公不法的事,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边上有个人打抱不平道:“老鸹,什么事还不知道呢,你也别乱说,李家兄弟一向本份。”那人道:“好人跑什么?一定是背地里做了亏心事!”人群中,郑司楚看见父亲也夹在里面。只是他见父亲连看都不看自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忖道:“父亲当真镇定。” 大统制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一家不利,郑司楚实在想不出来。也许,父亲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他想起了丁帅。共和国军人之首的丁帅,一样要出逃,是不是也同样知道了什么大统制无法容忍的事? 一瞬间,郑司楚觉得这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浓厚的迷雾中,厚得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去问父亲,他也一定不会说的。如果到了五羊城,也许他会说吧。 他回到房里,掩上了门,又不禁向北边望了一眼。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郑昭便已挂好了马匹,将大车赶出来了。买了点糕饼当干粮,一家人重又上路。赶路的人行色匆匆,倒也并不奇怪。 上了车,仍是郑昭赶车。待出了于意镇,郑司楚满腹狐疑再也忍不住,拉开前窗,小声道:“父亲。” 郑昭坐在前面驾着车,也不回头,只是道:“你先歇着吧。明天就能到东阳城了。” 到了东阳城,就该设法渡江了。郑司楚知道父亲正在想着如何过江,但他实在忍不下去,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您下手?” 郑昭手中的鞭子颤了颤,回过头道:“司楚,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现在确实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郑司楚仍然道:“父亲,您在醒来的时候,说您昏过去都是因为大统制。那时您是被大统制下毒了?” 这个问题郑司楚一直想问了。但一说出口,换来的却是郑昭的沉默。半晌,才听得郑昭道:“司楚,到时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只需记住……”他还没说出要郑司楚记住什么,忽然急道:“小心,有人追来了!” 郑司楚虽然在车中,但侧耳倾听,也已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条路是去东阳城的大路,平时过往人不算少。虽然这一段路上没人,但只怕从来没有人在大路上疾驰的。他道:“是追我们的?” 第131章 险死还生3 “静观其变。” 郑昭说得很沉稳,只是心中也已觉得不妙。昨天,他用摄心术控制住了那李家老五,让那人夺门而出,将卫戍引了出去。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当卫戍拷问明白李家兄弟全然与自己无关时,假如有多智之人,当能明白客栈中旁人定然可疑,因此昨晚他一晚都没睡好,担心什么时候又会有人找上门来。侥天之幸,昨晚不再有人来,只是现在终究还是赶上来了。他道:“司楚,你和你妈准备好武器,万不得已,我们就得动手。”顿了顿,郑昭又小声道:“到时不要留手!” 郑夫人虽是女子,却也曾为将,同样可以动手的,相比较而言,郑昭倒是武力最弱的一环。郑司楚不再说话,从车座下取出了两柄短剑,交给母亲一把。此时远远的听得有人叫道:“前面的车子,站住了!” 郑昭停住了车。片刻,便听得马蹄声如疾风骤雨,已到跟前。一到车边,马匹立时停住,郑司楚在车中亦听得清楚,忖道:“不妙。”这些人驭马之术大是高明,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不知父亲能不能应付过去。却听郑昭大声道:“几位大爷,我们是棣华堂刘家的,去东平城省亲,有什么事么?” 棣华堂是一个有名的药铺。共和国药铺不少,最大的有三家,号称“三堂”,其中雾云城回春堂最大,五羊城保和堂第二,东平城棣华堂第三。棣华堂东主姓刘,当初因为劳军有功,受到过表彰,当初郑昭昏迷不醒,戚海尘开的成药中便有棣华堂出品。 那几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道:“是棣华堂的?我们是卫戍铺的,你怕什么?” 郑昭抹了下额头,陪笑道:“我还以为是碰上剪径的了。我们舅老爷交待,路上不能出岔子,刚才几位大爷真把我这条老命都吓掉了。” 老爷、太太这一类称呼,共和国早就已经废除了,但对于老年人来说,过去的称谓叫惯了,向来改不了口。现在郑昭打扮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车夫模样,这样说来反倒合情合理。那人看来也并不曾起疑,道:“喔,车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舅老爷的表妹跟表外甥。几位大爷,要不要查一下?” 那人点点头道:“好,你让他们开门。” 郑昭跳下车,嘴里絮絮絮叨叨地道:“表舅姑,这几位卫戍大爷要查问,麻烦你们让他们看看。”说着便去拉车门。正在这时,那几人中有一个人的坐骑忽然发出一声嘶吼,在原地不住打转,马上骑者拼命拉着缰绳。这一下变故大是突然,与郑昭说话的那人也不由一愕,郑昭却猛地拉开车门,喝道:“杀了!” 郑司楚一直从车帘缝隙间看着外面。听得父亲与那人搭话,他也在打着主意。这几人到底想干什么?是例行检查么?听得父亲忽然一声厉喝,车门已猛地开了,他下意识地向车外一跃,飞身向那个靠得最近的扑去。 外面,有五个人。母亲自保有余,但让她出手是不太现实的,而父亲只怕根本对付不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痛下杀手,杀得一个是一个。虽然父亲说不要留手,只是他生性实在不愿妄杀平人,当短剑眼看要刺入那人咽喉时,他的手不自觉地一软,已变剑为掌,一掌削向那人脖颈。那人骑在马上,而郑司楚是从车上扑下,两人高度相仿,车中突然扑出一个持剑之人,那人全然不备,已被郑司楚一掌削中脖子,“砰”一声摔下马来。 若是常人,郑司楚这一掌足以让他立时昏倒。但这人的脖子却硬得出奇,人是摔下马来,却不曾昏倒,厉声道:“就是他们!动手!” 这不是寻常卫戍!郑司楚心中已是雪亮。这些人,一定是大统制直接派出来的好手。他已是懊恼不已,父亲明明让自己痛下杀手,可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下,只怕反要害了自己一家性命。 此时他已落到地上,眼见那人中了自己一掌仍然不昏,立时抢上前,短剑再次刺去,这回再不留情了。但刚抢上一步,边上忽地人影一闪,有个人已飞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上去握着一柄尺许长的三尖叉。 三尖叉这种武器,军营中根本没人使用,但卫戍中却有不少人爱用。因为这种武器可格可挡,是近身防守的利器,据说是刀剑的克星。郑司楚在军中时,虽然与人以刀剑相搏不止一次,但还从来没有与用三尖叉的人斗过。他连冲了两次,都被那人的三尖叉挡住了,但那个使三尖叉的只觉郑司楚短剑沉重,尽管说三尖叉能克刀剑,但斗下去显然是克不住的,急叫道:“天同,快来帮手!”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翻身下马。这五个人并不长于马上击刺之术,但步下拳脚刀剑之术却是极精。原本觉得这一趟差事只怕找不到,不怕斗不过,只是郑司楚出手如电,虽然只是一柄短剑,这用三尖叉的天相居然不是他对手,全都大吃一惊。先前被郑司楚一掌击落马下的那人名叫天府,已一个鱼跃翻身而起,喝道:“七杀,你去捉车上的!天梁……”谁知他还没分派停当,边上忽地有一个人疾冲过来,连人带马猛地撞向天府,却是方才那带不住马的天梁。天府全无防备,而天梁冲得也极是凶猛,似乎根本不以为意,马将天府踏在蹄下,天梁自己也从马背上直直摔了下来。 这时那七杀见天同与天相两人缠住了郑司楚,自己正冲向车中,没想到同伴中的天梁居然突然向天府出手,不由呆了呆,喝道:“天梁,你疯了?”却听天府嘶声叫道:“是妖……”“术”字还不曾出口,天梁连人带马足有八九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他心口,一口血涌上来,顿时气绝毙命。 妖术! 七杀心头不由一阵阴寒。他们先前曾听南斗天官说过,郑国务卿身怀妖术,能控制旁人心智,因此要格杀勿论,却不知到底怎么个控制法。看来,天梁正是被郑国务卿控制了心智,所以会向天府下手。他心头一阵茫然,但脚下却丝毫不慢,快步向车边的郑昭冲去。 此时天同与天相两人已联手缠住了郑司楚。若是单打独斗,郑司楚还能占得上风,但这两人一联手,两柄三尖叉直如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郑司楚的短剑总是递不进去。他眼角仍然看着车边,见另一个人向大车冲去,心下登时一慌,这般一来,手中短剑已有破绽,天同天相两人得势不让人,齐齐逼上一步,“嚓”一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从郑司楚臂弯扫过,险些将他的手臂都废了。郑司楚心头更是惊慌,但实在脱身不得,只能勉力支持。 七杀脚下生风,已冲到了郑昭身边。他们南斗六星直接隶属大统制麾下,平时监视的便是共和国高官显爵,何况大统制直接下令,见到郑国务卿便可格杀勿论,他自是毫无迟疑,手中短刀已一挥而过。眼见这一刀便要将郑昭的头都割下来,从车上忽然又伸出一支短剑,“当”一声,将七杀的短刀格开。 那是郑夫人。方才郑司楚出手太快,她的反应却没郑司楚那么快,回过神来时已见郑司楚与那几人交上了手。待七杀过来杀郑昭时,她出手正好挡开了七杀的短刀。只是这一刀虽然挡开,却觉手臂一阵酸痛,心知自己定不是此人对手,可是见郑司楚以一敌二,已是捉襟见肘,难以应付,生怕他分心,仍是一声不吭地勉力应付。 郑夫人当初曾统领女兵,但共和国的女兵实是聊备一格,很少有实战的机会,她的步下刀剑之术更是寻常。好在七杀见她突如其来,不知郑夫人到底有什么本领,一时间也不敢过于欺近。两人在车边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渐渐七杀已占了上风,刀势密如电网,忽然间身形一闪,抢上一步,一脚踢在郑夫人膝上。郑夫人只觉腿上如折断一般疼痛,还要拼命坚持,七杀的刀又倏发倏收,在郑夫人臂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迸流,郑夫人短剑落地,却仍是不肯退下,还挡在郑昭身前。 第132章 险死还生4 七杀见郑夫人一个女子居然也能挡得住自己这么多进手招术,就算死在临头仍在护住丈夫,心中不免也生了敬佩之意。他倒是好整以暇,心知郑司楚也已难有回天之力,便高声道:“郑夫人,你还想撑到几时?” 郑司楚眼角瞟去,只见母亲的右臂尽是鲜血淋漓。他心如刀绞,手下一慢,天同的三尖叉已循隙而入,一下戳中了他的手臂。虽然入肉不算深,但鲜血还是直溅出来。郑夫人见他受伤,亦是心乱如麻,嘶声道:“我随你们回去,你们放了他!” 七杀见郑夫人宁可自己丧命也要救儿子,心头不知怎么一来有些酸楚,心道:“我母亲若在,她会不会舍命救我?”他们南北两部影忍成员全都是孤儿,自幼都不知父母是什么。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部诸星的职责主要是监视大统制指定之人。在监视时见到那些人都有父母,看到母子之间尽享天伦之乐,他有时亦不免有感于心,但想到自己身为影忍之一,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只是亲眼看到郑夫人舍命救子,他就算再冷酷也心为之动。心虽一动,手下却不慢,已趁机砍向郑夫人脖颈,心道:“郑夫人,对不住了。” 郑夫人已无还手之力,脸一下变得煞白,但就在这时,七杀的刀像是砍在了一根隐形的柱子了,忽地不动了。郑夫人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七杀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短刀直如有千钧之重,整个人却像是被寒冰霎时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她大为诧异,只道七杀还要来戏弄自己,喝道:“你要杀便杀,我段氏门中,不会怕死!” 郑昭先前以摄心术控制住了天梁,只是天梁与他有数尺之遥,控制他极为困难。见夫人命在旦夕,他不顾一切,突然转而制住了七杀。七杀此时心神浮动,被郑昭趁虚而入,一下制住。只是他见夫人不知就里,还在说话,急道:“快……快杀了他!” 郑昭虽然有杀心术可杀人于无形,但无法控制多人,而且杀心术极费体力。刚才用摄心术控制天梁,他已经差点要吐血,现在再控制住七杀,更觉心血涌动,似乎马上就要喷出咽喉。本来郑夫人一剑刺去,七杀再无还手之力,只是她并不知道是郑昭控制了七杀,只道这七杀良心发现,手下留情,要她向七杀下手有点于心不忍,却仍是犹豫不决地要去拾刀。只是她腿上受踢,手臂中刀,一时间哪里拣得起来。 郑司楚虽然在勉强支撑,却仍在关注父母一方。本来见母亲遇险,他险些就要惊叫起来,却见那对手突然停了手,心中顿时一宽,喝道:“母亲,快杀了他!”只是天同天相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哪里容得他分心,郑司楚刚叫出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已一下扫过,“嚓”一声,正扫在郑司楚肩头。先前郑司楚臂上中了一下还只是皮肉小伤,这回却被扫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立时将他半边衣服都染得红了。郑司楚只觉一阵剧痛,心下一沉,忖道:“完了。” 第133章 险死还生5 那七杀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即使七杀被母亲杀了,眼前这两人杀了自己后,父母仍然挡不住这两人。一时间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忽然身子一旋,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土,人趁势向后跃出了数尺,直冲向七杀。 先杀了此人,再与母亲合力与这两人周旋,方有生机。这是郑司楚打的主意。此时七杀只觉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根本动弹不得,眼见郑司楚直冲过来,眼里已露出惊恐。 眼见郑司楚的短剑便要刺中七杀,边上忽然有一道黑影掠过,一下搭在了郑司楚肩头。这是郑司楚被天同三尖叉扫中的伤口处,他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短剑立时脱手,惨叫一声,人已屈膝跪倒。而这一瞬间,七杀只觉身上那种无形的绳索一下松开了,他大叫一声,人一跃而起,向后连着翻了三四个跟斗,跳了出去,叫道:“天梁!” 出手制住郑司楚的,正是天梁。天梁先前受郑昭摄心术所制,已是毫无自主之力,踩死了天府后自己亦摔倒在地。但郑昭转而控制住了七杀,他已悠悠醒转。虽然神智已复,但身体仍是如泥塑木雕般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定是中了郑昭的妖术,可是该如何破解这妖术亦是漫无头绪。躺在地上时,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疼痛,却是先前天府被踩倒后掉落的腰刀正被他压在身下,刀尖正戳在他指上。这种细微的疼痛却让他的手指已能慢慢恢复知觉,眼见七杀也和自己一样中了妖术,他心急如焚,等看到郑司楚要冲过来杀了七杀,情急之下,一手奋力向那腰刀撞去。这把腰刀极是锋利,一下割掉了他一根手指,而这阵剧痛也使得天梁刹那间恢复正常。他翻身跃起,向郑司楚挥出了如意钩。这如意钩能够伸缩,可长可短,平时只有尺许,一长却足有四尺多,一下搭住郑司楚肩头,救了七杀一命,只是一只手亦是鲜血淋漓。 这一下巨变让天同天相两人亦摸不着头脑。刚才天梁踏倒天府时,他们两人只道天梁是窝里反还是怎么,待见他制住郑司楚,天同喝道:“天梁,你怎么样了?” 七杀在一边喝道:“天梁方才是中了妖术。不要紧了,慢慢上前,杀了他们!”他自己中过一次郑昭的摄心术,知道郑昭妖术厉害,天梁虽然恢复正常,安知会不会有反复,亦不敢就这样迫上去,只是举刀慢慢逼近。 郑昭连用两次摄心术,而且都是相距甚远,体力实已透支。他的摄心术出其不意能见奇效,但对方已有防备,只怕再也没有法子好想。眼见郑司楚的肩头被如意钩搭住,血不住流淌,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但还是感到无比的痛楚,惨然道:“你们……你们是影忍吧?” 天同和天相互相看了一眼。影忍是秘密组织,不过郑昭当初是国务卿,他知道这名字自是不奇。天同冷笑道:“郑国务卿,你已知道,那就不要再反抗了。” 郑昭道:“南武所要,只是我的人头。请你们将拙荆犬子放了,我的人头便给你们。” 郑夫人失声道:“阿昭!”郑司楚也叫道:“父亲,别听他们的!” 七杀道:“郑国务卿,你既然知道影忍,应该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郑昭点了点头道:“是,斩草除根,大统制自是如此。”他整了整衣服,向前走了两步,喝道:“那你们谁来取郑昭人头?” 他说得凛然生威,天梁亦为之心头一颤,喝道:“郑国务卿,你再上前,令郎的一条手臂便要废了!” 郑昭冷笑道:“南斗六星,加上一个天官,你们还有两人不曾现身,难道怕我一个老头子么?” 天梁听他说到南斗六星,亦喝道:“你们在无想水阁已杀了天机,还要惺惺作态么?” 郑司楚听他们说到无想水阁,心中一沉,叫道:“你们把老师怎么样了?” 天梁道:“楚先生已不在无想水阁了,不过,你们定会说出他的下落来的。” 郑司楚听得老师无恙,心下一宽,忖道:“原来他们已找上无想水阁去了。去对老师不利,真是嫌命长。”他心头又是一动,暗道:“是了,老师说过,与人交手,当扬长避短。这些人本领非凡,我这样和他们斗,实是以短击长……” 这时七杀在一边喝道:“还多说什么,快动手!”他方才与郑夫人短兵相接,恶斗了一场,结果中了郑昭的妖术,险些丧命,现在却不敢再欺近了,只是不住呼斥。天同天相两人闻声,却又踏上两步,便要动手。哪知刚要上前,却听得一边的天梁忽然嘴里啯啯有声,天相不知出了什么声,扭头看去,叫道:“天梁,你……” 天梁的脸又胀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已然高高凸出,几乎要突出眶外。七杀在一边也发觉天梁有异,惊道:“妖术!是妖术!快动手!”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但转瞬又已上前,心道:“郑国务卿的妖术只能控制一人,方才制住了我就制不住天梁。只要下手快,怕他何来!” 郑司楚觉得方才如意钩将自己肩头抓得极紧,现在却已松了。他也不管七杀叫的妖术不妖术,脚下一错,人已向前一步。如意钩的钩尖一下脱出了他的肌肉,他左手一把抓住钩身,右手竖掌在在杆上一击,喝道:“撒手!”虽然肩头有伤,力量不算大,但天梁的腕力却仿佛化为乌有,如意钩一下被他夺了过来。他将钩在手上一晃,正待当枪一般刺去,天梁忽地一口血直喷出来,人直挺挺地摔倒。也就是这时,郑昭亦软倒在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是郑昭的杀心术。 杀心术极其耗费心力,郑昭知道以先前的距离是用不出来的,因此故意向前走了几步。冒险一用,已将天梁毙于无形,但他也是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了。郑夫人不知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扶住了他。 郑司楚夺到了如意钩,舞了个花,人又抢上一步,喝道:“杀!”如意钩便如长枪一般刺出。此时天同离他最近,见如意钩当心刺来,心头一骇,将三尖叉舞开了,只望能够挡开。但三尖叉是短兵器,如意钩虽然比一般长枪要短得多,也有四尺许,也不知怎么一来,钩尖已闪过了三尖叉的挡格,一伸一缩间,已在天同心口刺了一下。这如意钩与寻常长枪不同,前面是个倒钩,天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前心便出现了一个血洞,人登时仆倒在地。 这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一招噬心枪。郑司楚对这路枪法用力最勤,单以枪法而论,实不下于老师。他从军多年,战阵亦经历多次,如果只说枪法,至今尚无人能与他相较。先前他用短剑与天同天相两人生死相搏,虽然难以招架,天同天相两人也暗自心惊,只道那就是他本领的极限。谁知一有了得力武器,郑司楚虽然身上带伤,这两人措手不及之下,竟然显得不堪一击了。一边的天相没想到天同一招便被刺死,一时间吓得呆了,只是双脚仍在前冲。郑司楚这招噬心枪枪势未老,又是一缩一伸,向天相当心刺去。天相虽然手中有三尖叉,可是从未见过交牙十二金枪术,都不知该如何应付,又是神智已夺,连防都没办法防,如意钩还是一下刺中了他前心,与天同的死法一般无二。 杀天同天相两人竟如此轻易,郑司楚自己都未曾料到。老师说,枪法无他,唯有扬长避短四字。与力者斗巧,与巧者斗力,如此才是正道。不过战场上实在少有一招一式斗枪的机会,郑司楚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不曾真正体会过,直到现在才明白此中真意。他出手极快,出招时根本不想什么,但两枪连杀两人,心中又有些不安。耳边却听得有人叫了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剩下那人已转身逃去。 第134章 险死还生6 那是七杀吓得逃了。影忍出手,向来一往无前,没有临阵脱逃的。只是七杀中摄心术在前,又前郑司楚枪术竟然神妙至此,已是意气全消,哪还有胆子再上前来。其实郑司楚杀天同天相纯是趁他们措手不及,他身上带伤,若天同天相能够凝神静气,方寸不乱地应付,胜负还是难料之数。加上郑昭已经昏了过去,若是七杀不顾一切杀过来,也同样未必没有可胜之机。只是七杀从来不曾碰到过这样的对手,哪里还想着反戈一击,只想先逃命再说。 郑司楚心知若被他逃了,仍是后患无穷。他提气向前追去,但七杀尽管吓得惨了,本事却还在,抢到一匹马前,手在鞍上一搭,人轻飘飘地跃到马上,双腿一夹,已疾驰而去。郑司楚见势也拉了匹马过来,只是他肩头有伤,没有七杀这等上马的本领,待跳上马去,七杀跑出了已有数十步。追了一段,眼见七杀越跑越远,再追不上,他暗自叹息,只得废然而返。 一回到车边,只见郑夫人扶着郑昭坐在车边。他跳下马道:“母亲,父亲怎么样了?” 郑昭已经苏醒过来,见郑司楚回来,他道:“司楚,追上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颓然道:“不成,追不上。” 郑昭叹了口气。若能灭了那人的口,事情也要好办一些,但那人既已逃走,多说亦已无益。他勉强站起来,道:“那只有尽快走了,趁现在路上没人。” 郑夫人见郑司楚半边身子都是血,心疼之极,道:“司楚,来,包扎一下,我来赶车。” 郑昭道:“不成。小薇,你赶车的话太惹人注目,还是我来。” 郑夫人见他仍是双手颤颤的几乎站立不稳,心中不由疼痛,还待再说什么,郑昭道:“不要多说了。小薇,你臂上的伤也得包一下。放心吧,到了东阳城便没事了。”他看了看一边那几具尸体,又道:“司楚,把这几具尸首抬到边上树丛去吧。” 尽管现在路上没人,但总会有人过路的。尸体被发现得越晚,他们也就能多争取到一点时间。郑司楚和父亲两人合力将四具尸首抬到路边树丛里,将地上的血迹也扫掉了,又坐回车上。郑夫人见郑司楚用了下力,肩头伤口又有血渗出来,心疼之极,道:“来,司楚,我给你包一下。” 郑司楚脱下外套,让母亲给自己包扎。他年轻体健,虽然肩头之伤不算很轻,但还撑得住。看着母亲给自己包伤,他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几个杀人,方才一直说父亲有“妖术”,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给郑司楚包好了伤,又拿出件干净外套让他换上。见郑司楚若有所思,她微笑道:“司楚,别担心了。” 郑司楚差点便想问一下母亲是不是知道父亲有什么妖术。那几个杀手本来完全可以将自己三人斩尽杀绝,可动手之时,确实有让人完全想不通的异样。先是自相残杀,郑司楚还以为那人是父亲暗地里埋下的暗桩,可是此人后来却用如意钩伤了自己,而那个原本可以将母亲杀死的杀手又突然没动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因为父亲的妖术么? 国务卿和妖术。这两个词相距如此之远,郑司楚从来不曾想过。只是,现在他却觉得,熟悉之极的父亲身上,似乎也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马车走得很快,多少有点颠簸。但郑司楚却仿佛完全不曾感觉到,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 第135章 酒中豪杰1 之江省,与广阳省、天水省并称,是共和国最为富庶的三大省份。而之江省由于位于中部,又是大江东流入海之处,更是南北水陆交通的枢钮,因此当共和国建立以后,大统制为加强之江的防御,成立了一支水军之江战队,是共和国三支水战队之一。 共和国的水军,原本分为南北两支战队,其中北战队以螺舟见长,南战队则以海船居多。但螺舟在大江中更能发挥作用,所以当之江战队组建起来后,就大力发展螺舟。加上三帅邓沧澜调驻之江,现在之江战队有大号战船七艘,中号战船二十六艘,螺舟十艘,可以同时在内河与外海作战,在三个战队中后来居上,实力跃居第一。现在的之江省,全省人口一百余万,驻军五万,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说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之江太守蒋鼎新吃完最后一口下午茶,用桌上的一块白色丝巾抹了抹嘴。作为资格最老的共和军成员,他发迹却算是比较晚了。在共和军进入首都,分封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时,他仅仅是一个吏部司的中层官吏,每天整理文书,分派各种决策,有时甚至还要去各部检查人员情况。不过,当大统制发现这个吏部司从事的报告条理特别清晰,分析头头是道时,认为这是个可造之才,蒋鼎新便开始在发迹道路上狂奔了。以后,便是数年一升,然后被任命为太守。虽然共和军向来都是以“人人平等”为宗旨,南九北十十九个行省地位全都相等,但仍然有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就是将诸省分为上中下三等,之江与广阳、天水是仅有的三个上等省,这三省太守的地位无形中亦较其他诸省为高。成为这三省太守,其实就是不下于六部司司长的高官了。 为人至此,夫复何求。 蒋鼎新又抹了抹嘴,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笑意。与六部司司长这些驻守在首都,直接受大统制和国务卿节制的官员相比,太守的实权其实要高得多。虽然名义上之江太守比三帅邓沧澜地位还要低一些,可是蒋鼎新知道,自己的一项秘密职责就是汇报邓帅的动向,所以实际上自己比邓沧澜更高才是。想来也没错,如果邓沧澜不是还有个大统制妹夫的特殊身份,自己完全可以名副其实地排到邓沧澜之上了。好在邓沧澜虽然身为第三元帅,为人却低调谦和,和自己相处得不算坏,所以尽管有什么联合发布的公文,自己的名字总是排在邓沧澜之下,蒋鼎新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让工友将点心盘子收了,蒋鼎新立起身,走到墙边欣赏着刚收来的一幅《万里江山图》。这是有共和国第二大画师之称的润斋先生的近作,蒋鼎新自认是个士人,当然也喜爱这些丹青绘画,虽然在他心目中更属意于第一画师尉迟大钵的作品。不过他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尉迟大钵的画作实在太难得,挂他的话未免太招人注目了,所以有润斋之画亦可满意。何况,润斋的画多半是大幅山水,也比较适合挂在太守府里。 他正在看着,有个工友进来道:“太守。” 蒋鼎新转过身,鼻子里哼了一下道:“什么事?” “有人求见。” 那工友递过一个小包。蒋鼎新接过来,却觉有点沉重。他打开来一看,却见里面是半块金币,连忙道:“快快有请!” 也许是蒋鼎新的态度有点特别,那工友不由一怔。平时不论是谁,即使是邓帅夫妇前来拜访,蒋鼎新无非是“有请”二字。蒋鼎新见他不动,又哼了一声道:“还不去!” 工友答应一声,连忙出去了。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进来。蒋鼎新一见此人,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低低道:“南斗大人。” 南斗这人长了一副极其寻常的相貌,完全是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模样,但蒋鼎新对他却几乎有点谄媚。其实按官职,之江太守和这个根本算不上官员的南斗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但蒋鼎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背后正是他视若神明的大统制。不算什么,就凭这一点,蒋太守的礼貌就完全不过份了。 南斗倒也不失礼数,深深施了一礼,也小声道:“蒋太守,您大概已接到羽书了。” 蒋鼎新道:“是,是,卑职昨日便已接到,因此马上派人严查四门,东北两门只进不出,只有西门可以放行,对过江船只全都加倍注意。” 南斗微微摇了摇头。看到他摇头,蒋鼎新不觉心头一沉,忖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么?这……这可不妙。”他忙道:“我已与邓元帅碰过头,这几日必须加以十二万分的小心,因此已封了江。” 南斗道:“是,我也已看到,只是这样还不够。” 蒋鼎新更是惴惴,小心地道:“不知南斗大人的意思……” “太守大人虽则下了封江令,却只是有名无实。我此番渡江,便是乘了渔船过来的。” 蒋鼎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大人,您不是乘战船过江的?” 南斗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江边有那么多渔户,虽然封江令一下,他们明着不敢过江,但暗地里给他们许以重酬,铤而走险的人还是大有人在。蒋太守,您是太看得起您的下令了。” 蒋鼎新只觉手脚冰凉,他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这些刁民,卑职一定将他们严办。” 南斗看着眼前这个高官行着久已废除的叩拜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他道:“蒋太守,现在补救,还不算太免。你即刻与我过江去坐镇东阳城,严加盘查,收缴所有船只,下令片帆不得入水,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蒋鼎新没口子道:“是,是。”他头上已尽是冷汗了。本来上面下令,下面执行,总是做有七分,说有十分,那是官场的惯例,但这一次显然完全不同,大统制居然派了这个南斗亲自前来监督。他越想越怕,恨不得磕出点血来以示自己的悔过之心。 南斗看他磕了半日,这才道:“蒋太守,起来吧,现在应该还不算晚。” 蒋鼎新连忙道:“是,是。”他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道:“南斗大人,那个送您渡江的渔夫……” “不必操心,他已经喂了大江中的鱼虾,船也成了木片了。” 南斗冷冷地说着,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惶惑和恼怒。大统制果然是神机妙算,猜得到这些地方官吏往往应付了事,希望现在还来得及。他见蒋鼎新仍然坐着,冷哼了一声道:“太守大人,您还不走么?” 蒋鼎新头上又有汗水流下来,只是点头哈腰地道:“是,是。”其实他的官职与南斗相去不啻天壤,但眼前这人背后那个人却让他本能地害怕。他都顾不得整理衣服,急匆匆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停了一艘小号战船。见太守前来,战船上几个军官全都行了一礼。蒋鼎新看了一眼周围,小声道:“南斗大人,要不要通知一下邓帅?” “已得邓帅将令,可以调度水军,此事不用劳动他的亲身大驾了。开船。” 南斗的声音仍是平板得如一块石头,蒋鼎新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假如南斗说要借重邓沧澜的军方势力,他反倒更要担惊受怕了,因为那就表明着自己已不受大统制信任。现在南斗的口气虽然不善,却也在说明大统制仍把自己当成亲信看待。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即使把东平和东阳两城像过篦一样过一遍,也在所不辞。只是,一想到之江省全省有一百余万人口,东平东阳两城就有城民近四十万,他又暗自叹气。 要在这四十余万人中捞出郑国务卿来,实在不异于大海捞针。 驶入东阳城的港口时,港口守将还在不识时务地叫道:“什么人?为何此时渡江?”蒋鼎新没好气地叫道:“是我,蒋鼎新。” 一听得是太守过江,那守将也吃了一惊,当即迎上来请安。蒋鼎新口中接连发令,倒也井井有条。 不管怎么说,蒋鼎新确是个能吏,大统制没有看错人。南斗在一边暗自想着,从一边有几个人迎了上来。 “南斗大人。” 第136章 酒中豪杰2 那是影忍北部星君和南部仅存的七杀。影忍分南北两部,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有六星君,北斗有七星君,原本河水不犯井水,各司其职,但北斗随军远征,失陷于西原后,两部星君就一直都由他指挥。不过,南斗仍然更习惯指挥自己本部人马,对北斗部则向来只是聊备一格。然而现在,却只能倚重北斗部了。 没想到郑国务卿一家三口竟有这等能力!当他听到了七杀的汇报后,不由一阵心悸。回想起来,当初郑昭在国务卿府中,一派雍容大度的模样,自己根本不曾想到他会有这等妖术。至于郑司楚,虽然也已料到了甚有武勇,却也没想到竟然勇武如此,竟然能将南斗星君连杀四人。加上被发现已死在无想水阁的天机,现在南斗六星君只剩了七杀一人。在这等情形下,想要在路上拦截,实是下下策。与其将力量分散了去大海捞针地拦截,不如就放他们进东阳城,来个易进难出,然后再瓮中捉鳖。 南斗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随即又有种忧伤袭来。对于影忍南斗部天官,他有时几乎忘了自己也会有喜怒。对于南北部的星君,他的看法与大统制一般,用之当如刀剑,弃之亦当如刀剑,所以即使死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替换上来而已。只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便是北斗。 他们同是最早的一批影忍。在当初那批影忍中,他和北斗并不是特别出类拔萃。那时尚未分南北部,他和北斗两人恰在同一组里。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对手是个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矮个子,但本领竟然出乎意料的强。那一次,南斗一时失手,腿上中了一剑,是北斗将他救了回来。从那一次后,南斗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北斗总是有种感激之情。当得知北斗死在西原,他背地里竟然发现自己也落下了几滴眼泪。直到现在,当看到北部星君时,他还是会偶尔想到北斗。 “天官。” 说话的是七杀。虽然是南斗硕果仅存的直系下属,但余众尽丧,唯一逃回来的他现在对天官的畏惧之心更重了。南斗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轻声道:“准备好了么?” 七杀道:“是。” 南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向我将经过详细汇报一遍,什么都不要漏掉。” 他回头又看了看江面。江上,乱云重重,江风渐起,吹得码头上的旗帜亦猎猎作响。蒋鼎新发令后倒是雷厉风行,东阳城守军已在紧急行动,开始搜检渔船了。七杀又小声道:“天官,国务卿会不会……” 说到这儿,却又咽了回去。南斗道:“你想说什么?”七杀忙道:“我想,国务卿会不会转而向西,不在东阳城渡江?” 南斗道:“大江沿岸,除了东阳城,便只有零星渔船,现在尽已被收缴。国务卿除非自己造船,不然别想过江。他想在别处渡江,目标只有更大,所以一定是想办法在东阳城过江。” 当在城西的无想水阁发现了天机的尸首,南斗立刻向大统制汇报,说国务卿会不会绕道西行,到天水省渡江南下,但大统制说郑昭这人计谋甚深,一定在故布疑阵,仍然会从东边渡江。虽然对大统制奉若神明,但南斗还是觉得有点担心,直到七杀报告,果然在路上拦到了国务卿。只是南部五星君居然还拦不下他一家三口,实在让南斗大吃一惊,却也对大统制的更加服膺。现在,郑昭一定已经来到了东阳城。只是,大统制交代的这一手关门之策也一定打中了国务卿的死穴,他们现在一定是处于进退两难之境。他不再多说,只是道:“走吧,到车上细细说一遍。”心道马先生这两天就会赶到,只消马先生一来,郑昭一家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南斗所料,正是分毫不差。此时的郑昭坐在左桥号的内室里,第一次有些坐立不安。 左桥号是一家专营五羊城特产的商铺,店主名叫左慕桥,是郑昭当年在五羊城时就结识的朋友。说是朋友,更恰当地说是当初郑昭招募的细作。早在帝国时期,郑昭尚是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的“说士”,当时暗中招募了一批干练之人,以行商为名在各个大城蹲下点来,作为打探消息所有。后来何从景被大统制借帝国军之力消灭,原本这批从属于何从景的势力都应消灭掉,但左慕桥恰好因为要贺喜郑昭得子,带了些之江土产前来,郑昭不免心软了一下,将名册上将他划去,要他从此再不要与自己发生联系。那一次左慕桥千恩万谢,说必有所报。说是报恩,但郑昭那时也觉得实在只是一句说说的空话罢了。毕竟,左慕桥只是个卖些咸鱼咸肉调味品的小商人,自己却是执掌共和国政事的国务卿,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个报恩法,没想到还居然会有让他报恩的一天。当来的时候,郑昭还有点担心,生怕事过境迁,现在自己若魄了,左慕桥会恩将仇报地向之江太守告密,只是见到了左慕桥才放下了心。可是对左慕桥是放心了,事情却更难办了。进东阳城容易,没想到东阳城已做准备,竟然严查出城之人,而江面居然封了江。好在左慕桥说渡船虽然查得极严,却总有渔船可以利用,所以由他去物色愿意送郑昭一家渡江的渔船。今天左慕桥一早出门,到现在尚未回来,郑昭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在沉思,郑昭忽然听得门被人推开了。他一下站起,还不等说话,却听那人道:“父亲。” 是郑司楚。郑昭松了口气,小声道:“司楚,你怎么起来了?母亲呢?” 郑司楚道:“母亲睡下了。” 他受伤不轻,但久历行伍,好得也快,伤口已经结痂了。郑夫人的伤势虽然没他重,却仍在歇息。郑昭看了看郑司楚的肩头,心疼地道:“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左桥号里尽是些咸鱼咸肉,就算内室也是一股味。郑司楚到郑昭身边坐下了,小声道:“父亲,那位左先生可信么?” 郑昭微微笑了笑。要判断一个人可不可信,天底下再没一个人能比郑昭更有资格了。他道:“放心吧,左先生很可靠。” 郑司楚不知道父亲哪来这等信心。他熟读兵法,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对谁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但父亲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渡船是不能坐的吧?” 东阳城和东平城隔江相望,两城之间每天都有三班渡船。大江阔有四里,渡船自然也大得异乎寻常,虽然尚不及水军最大号的战船,却也不遑多让,载客足有千人之多,载货亦有数十万斤。本来郑司楚觉得,这么大的渡船,要混上去应该不难,但眼下看来东阳城对渡船的盘查极为严格,此路只怕不通。好在自己一家只有三个人,就算天罗地网,也会有一孔之隙,只要久居东阳城的左慕桥想办法,总会有机会的。 郑昭道:“是啊。他们对渡船查得最严,所以左先生想办法去找渔船送我们过江。” 郑司楚怔了怔,却没说话。郑昭道:“怎么了?” 郑司楚道:“没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飞羽现在不能带过江去了。” 郑昭笑道:“不用担心,先寄养在左先生铺子里,以后他借着去五羊城进货的机会送来。” 左桥号是经营五羊城特产的,每年都会组成马帮南下,到时混在队里送到五羊城,确是可行之策。郑昭心甚细,生怕那三匹飞羽都被大统制画影图形,因此一到左桥号便将马鬃修剪,用颜料染了毛色,现在就算郑司楚自己,一时间都认不出来了。郑司楚知道这也是上上之策,但要与飞羽分手,却让他心中不乐。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您和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恨?” 第137章 酒中豪杰3 郑昭只觉浑身却是一凛。他最怕的就是郑司楚问起此事,可郑司楚还是问了。他道:“你没问你母亲么?” 郑司楚却是一怔,皱起了眉。郑昭心知他定是想差了,以为当初老师和他母亲之间只怕有什么私情,所以才会对自己怨恨有加。他也不去解释,只是道:“等你母亲伤好了,你问她便是。她若肯告诉你,自会告诉你的。” 郑昭这样一说,郑司楚更不好问了,心道:“只怕当年母亲是和老师有过一段感情。老师说他也是五德营中人,而母亲一直是共和军中人,两人分属敌国,自然不能聚首。”这些事已涉及父母隐私,他自不能追问下去。虽然想想老师年纪比母亲还要小好几岁,但也不是相差太大,说不定正是如此,所以老师对自己特别亲切,而对父亲却视若仇敌。他生怕父亲尴尬,忙道:“父亲,到了五羊城,大统制难道就鞭长莫及了么?” 郑昭见他不问老师的事了,暗自松了口气,道:“司楚,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 郑昭调匀了一下呼吸,轻声道:“共和国,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郑司楚一怔:“因为远征失利?” 郑昭点了点头:“这仅仅是一个引子。” 引子?郑司楚心中有些不安。所谓引子,也就仅仅是个先声。可是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远征西原,劳师无功,大败而归更大的事了。他还没接着问,郑昭又道:“司楚,你在学校中应该学过,共和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郑司楚在学校识字时,课本上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他想也没想便道:“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人民,人民共和治国。” 郑昭道:“正是。当年,这个国家尚是帝君治国。帝国之中,人分几等,上等人才能读书识字,为官从政,而下等人只能耕作织造,对国事毫无置喙之权。” 郑司楚道:“课上是这样说。这样的国家,所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因此我们才推翻了它,建立起共和国。” 郑昭道:“所以不论共和国还有什么缺点,但至少可以说,只有到了共和国,每个人才真正是个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这正是共和两字的根基,否则又与帝国有什么区别。所以国事都由议府商讨,就算我是国务卿,一样无权独断,所以那一次议府机密会议上,我虽然竭力反对远征,但因为南武一力坚持,所以议众通过,我也毫无回天之力。” 郑司楚的眼里突然一阵闪烁,低低道:“是不是议府向大统制提出追究议案了?” 郑昭突然怔了怔:“你……你猜出来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大统制行事,独断专横。虽然法律规定议府可以提出追究议案,但一旦通过,大统制势必要下台,他却是定然不肯看到这种结果的。所以,大统制肯定会以暴力压制。只是这样一来,也一定会引发反弹。雾云城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下,不太可能有什么变化。可是五羊城作为共和的发源地,而且距雾云城距离如此之远,大统制的本领再大,也无法彻底控制五羊城,所以五羊城很可能会发生变数。父亲,您赌的就是这一点,是吧?”如果说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败逃,白白耗费无数钱粮更大的事,也就只有对大统制本身权威的挑战了。 郑昭有点吃惊地看着郑司楚。虽然别人都对郑司楚评价甚高,但以往郑昭听了只是付诸一笑。不要说是国务卿公子,就算自己养条狗,也会有很多人来赞叹这条狗聪明过人,因此他从未当真过,即使那一年郑司楚得到了二等共和勋章。只是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兼备了生身之父的武勇与自己的睿智,只怕真会成为当世少有的人物。 郑司楚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局促地道:“父亲,我说得不对么?” 郑昭掩饰地笑了笑:“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顿了顿,正色道:“司楚,你觉得,帝制和共和制,到底哪一种更好一些?” 郑司楚想也没想便道:“这便看对什么人而言了。” 郑昭只道他定会说共和制要好,却没想到他这样说,诧道:“这是从何谈起?” 郑司楚道:“帝制专权,政令皆出一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要什么理由。所以假如要动员民众去做一些大事,诸如树高塔,建大厦,造巨舰,帝制之下效率要高得多。共和制下,反倒有种种掣肘,无法实行。这也是共和国建立这许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大建筑出现,有的只是帝国时的留下来的东西。” 共和国成立后,不论是谁,都是“共和远胜帝制”的口径,郑司楚这样的看法,郑昭都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听他这么说,郑昭倒也有点兴趣,道:“难道你觉得帝制更好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一个国家好不好,绝非造出些高塔大厦便能证明,我觉得课本上所言并没有错。” 郑昭不再说话了。郑司楚这样的想法,倒是与他当初所向往的别无二致。当初他也正是为了这个目标,不离不弃地追随南武走到了今天。只是到今天,这个理想却仿佛越来越远,倒是越来越像是帝国的变相。他叹了口气,正待再说什么,却听得又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有个人低声道:“先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是左慕桥。郑昭站起身,道:“左兄,我在。” 左慕桥走了进来。郑昭见他一脸沮丧,心中一沉,低低道:“左兄,不顺利么?” 左慕桥行了一礼道:“先生,实是汗颜。我在渔行有个朋友,本来说好能物色个靠得住的人,谁知今天一去,他说情况有变,太守突然过江坐镇东阳,亲自下令收缴所有船只,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郑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烦左兄了,看来他们是不将我捉回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桥忙道:“先生不必担心,你先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去想办法。这几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门,现在外面也查得越发紧了。” 等左慕桥一走,郑司楚小声道:“父亲,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郑司楚实是有点不相信左慕桥所言。但郑昭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怀疑左兄,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亲哪来的信心。但这句话郑司楚没说出口,只是道:“父亲,现在我们怎么办?” 郑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便,顺便你和你母亲两人好好养伤吧,总会有办法的。” 郑司楚暗自叹了口气。现在也的确只能如父亲说的一般,静观其变了。只是他觉得,在东阳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险。如果真被查出来了,是束手就擒还是大打出手一场? 吃过了晚饭,左慕桥又喜形于色地过来见郑昭,说找到了一个还留着船的渔民,许以重酬之下,那渔民明晚愿意送他们过江。听左慕桥这般说,郑昭却有点迟疑,道:“左兄,这人靠得住么?” 左慕桥道:“应该靠得住。这人是个赤贫光棍,平时靠打渔为生。现在渔船被缴了,他生计都断了,才不惜铤而走险。” 郑司楚一直在边上听着,皱了皱眉道:“左先生,这人渔船被收缴了,怎么还有船?” 左慕桥笑了笑道:“郑公子放心,你见了便知道。” 郑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见他一面,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桥道:“不劳先生费心,酬劳我会给他的。” 郑昭道:“不仅是这样,安知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左兄回来时,见到可疑之人么?” 左慕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不曾过去,是按先生说的让别人过去说的。只是先生,您亲自去的话,要不要紧?” 郑昭笑了笑道:“这个不必担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迟,今晚就再过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们今晚多半不会发动。” 左慕桥想了想,道:“也好,我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发现不对,立刻出来,我让马车在拐角等你。” 郑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马车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独自过去吧。这样万一我不回来,还能请左兄照顾贱内和犬子。” 郑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郑夫人也听出意思来了。万一是圈套,郑昭显然是想牺牲自己。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郑司楚忽然道:“父亲,我随你去。” 郑昭一皱眉:“你去做什么?” 郑司楚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道:“我已不碍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亲您总回得来。” 郑昭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动。他看了看郑夫人,见妻子眼里有些闪烁。他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司楚,你别跟我一块儿进去,在暗处当接应。”他又对左慕桥道:“左兄,请你为我父子准备两套你号里工友平时穿的旧衣服,要一直穿着的,不要洗过的。” 左慕桥道:“有,有,即刻就好。” 第138章 酒中豪杰4 等左慕桥一走,郑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张面具了?” 进了东阳城后,郑昭就把先前那张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桥面前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之。虽然左慕桥绝对可靠,但这张面具已是郑昭最后的本钱,也一直没拿出来。听夫人这样说,郑昭笑了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没用。假如不是的话,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凭他的秘术,那渔民不足为虑。让那渔民送自己一家过江,希望实是极为渺茫。但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这一线生意,只这些话也不必和妻子和儿子多说。 左慕桥的行里有十几个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时就拿了两件过来,郑昭和郑司楚换上了后,居然还挺合身,十足便是两个渔行伙计。左慕桥已备好了马车,好在现在东阳城只对出城的西门查得特别紧,并不曾禁夜。 东阳城虽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于此城与名城东平几乎是一体,所以一样十分繁华。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歌肆酒楼都还在营业。走过了繁华的大街,马车转入了小巷,随着路越来越偏僻,郑司楚已觉得夜风渐渐大了,风中所带的水汽也越来越重,想必已快到江边。 东阳城依江而建,南门乃是水门。说是南门,但由于这十几年来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码头越来越大,南门形同虚设,沿江的城墙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渔民聚居,不下上千户。平时这一带是东阳的鱼市,就算晚上一样有酒楼来采办鱼鲜。虽然现在下了封江令,但渔民在江边都用竹子在江中围出鱼笼,将打来的鱼养在里面,所以来买鱼的仍然有不少。近江边已显得十分偏僻,到了江边反倒显得热闹起来了,还开了好多家鱼馆,风中偶尔还传来了几声琵琶的声音,想必是给吃鲜鱼的客人助兴的。 到得一个拐角处,左慕桥停下车,小声道:“先生,那渔民在最边上,那个门前挂着破网,顶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许四宝,先生您跟他说十九公想买泥步鱼便行了。” 泥步鱼是江中一种无鳞之鱼,长得很肥,但由于是食江底腐草为生,一向没人吃,买来只是喂猫的,平时也不太会有人买泥步鱼。至于说十九公,那是怕万一有人真来买泥步鱼,结果耽误了正事。郑昭心知这是左慕桥当年当细作时与耳目接头的故伎,过了这么多年又用出来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左兄大恩。” 左慕桥道:“先生这是什么话。万一有什么不对,您立刻和公子过来,我在这儿等您两位。” 郑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请左兄带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让左慕桥再说,便转向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们提了灯下了车,向前走去。这一段已是渔市边上,极是冷僻。那些有鱼可卖的人家,都在门口竖根柱子挂上灯笼,但这儿的渔民多半打了鱼来自己吃,只是零星出卖换点粮米油盐,所以连灯笼都没有,很多人家里连油灯都没点。他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越来越暗,但隐约已能看到前面有间小屋,门外晾着渔网,正是左慕桥说的那个许四宝的家。郑昭小声道:“司楚,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出来时,若没事,便会用灯划两个圈。如果不见这两个圈,你便自行回去。”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痛楚,急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也许我们父子缘尽于此,那也是天命如此,只是希望老天别对我如此苛刻。”他说出这话又觉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连那些杀手都无奈我何,不用太担心。” 看着父亲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郑司楚心头不禁又抽紧了,暗暗道:“父亲,你一定要回来。”记忆中,父亲对自己只是严厉,温情十分难得,但现在他却有种对父亲的依恋之情。 春暮的大江,汤汤而流。今夜不算是好天,浓云密布,偶尔才有点星光透出云层。这时却听得有几声琵琶声传来,声音很轻,更不知哪里竟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若是闭上眼,依稀却如当初和程迪文去酒楼买醉时情景。郑司楚其实也颇喜饮上几杯,但这一路从来不曾喝过,闻到这阵酒香,更觉心痒难搔。 到了五羊城,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忽地一下站直,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被发现了!郑司楚一阵沮丧,后悔不迭。而今岂是当初在雾云城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得意忘形,全然不备。只是现在跑的话,父亲一定会被捉住的,他索性不动了,心中却已飞快地打着主意。 怎么回答?自己说话不是之江口音,一定会被听出来的,他索性“啊”了两声,向那声音迎上去。这时来人也走近了,到了近处,郑司楚又是一惊。 来的,是两个身着共和军服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隐约见有个人,原本还吓了一大跳,生怕遇上了什么鬼怪,喊一声纯是壮胆,待见那人迎上来,嘴里却是“啊啊”的说着,一个哼了一声道:“是个哑巴啊。”十聋九哑,不过聋子基本上全是哑巴,哑巴却并不全是聋子,眼前这个听得到说话,显然不是聋子,倒好办一些。黑暗中,一个士兵打着火绒,照了照郑司楚,道:“你是哑巴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啊啊”两声,手里还胡乱比划着。另一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却不是轻易比划得出来的。郑司楚又胡乱比划两下,心道:“做哑巴就是这点好处,反正你猜什么都成。” 他比划着,那士兵已闻到了他衣服上一股咸鱼味,“哦”了一声道:“你是来买鱼的吧?”见郑司楚连连点头,这士兵对同伴道:“走吧,别理他,弄不弄不清的。” 另一个士兵眼里却有点狐疑,道:“哑巴来买什么鱼?再说,这边的渔民尽是些穷鬼,要买怎么跑这边来?” 郑司楚暗暗叫苦。这个士兵倒是颇为精细,当他在军中时,最希望士兵都像这人一样,但现在却希望当兵的全都愚不可及才好。但那士兵不依不饶,竟然拔出腰刀来喝道:“阿国,你去搜搜他!” 那个阿国来摸了摸郑司楚身上,道:“没武器。阿力,别多事了,走吧,再不去酒都没得喝了。” 那阿力却仍是狐疑不定地看着郑司楚,喃喃道:“好家伙,这人的皮肤也细了点,不能错放了,带他去见宣将军!” 他已生了疑心,越发不愿放手了。郑司楚心中不住价叫苦,不过他这一副苦相倒更像是无辜了,阿国多少生了恻隐之心,道:“宣将军喝得正开心的时候,你搅了他兴致,还不会被骂啊,宣将军可不是傅将军。” 阿力道:“宣将军可不是这等人。他喝酒归喝酒,公事可不会不放心上的。哑巴,你没事的话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现在动手么?虽然对手是两个,自己手无寸铁,肩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拼死一搏的话,未必就输给这两个士兵。可是当真出手,父亲便逃不掉了。他只觉心中茫然,正自打不定主意,黑暗中忽然听得有人沉声喝道:“是阿力和阿国么?你们吵什么?” 这声音并不远,竟然有种异样的熟悉。郑司楚又是一怔,那阿力却有点害怕,低声道:“是,是,宣将军,我们发现了个可疑的人。” “可疑么?” 第139章 酒中豪杰5 黑暗中,有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觉这人原来就在不远处,自己居然一直不曾发觉。那人走了近了,嘴里还在道:“叫你们过来喝酒,你们也真不识趣,要让老傅听到了,又得唠叨个没完。” 这声音越来显得熟悉了,可一时间郑司楚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他想着,那人已到了近前,道:“这是什么人?” 阿国抢道:“是个哑巴,是来买鱼的,宣将军。”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正将浮云吹开,月光映了下来,映得满地皆白,只见有个汉子立在前面。这人长相十分粗豪,奇怪的是怀里居然抱着面琵琶。琵琶这乐器向来是女子所用,但这男子抱在怀里,却并不让人觉得异样,反倒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概。郑司楚脑海中如闪电掠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暗暗叫苦。 宣鸣雷! 此人名叫宣鸣雷! 那是在雾云城时,有一次他和程迪文去酒楼喝酒,隔壁有个人喝醉了撒酒疯,打碎了不少东西,店家本要拖他出去,是郑司楚替他付了账。记得那一次那店家说,此人名叫宣鸣雷。本来郑司楚听过便忘了,但这宣鸣雷酒醉时抢过歌人的琵琶喝了一曲《一萼红》,让他印像深刻,现在看到他抱着琵琶才突然想起来。这人在酒半醒时和自己朝过相,还向自己示意感谢,说不定仍然记得自己。万一他认出了自己,那一切都完了。 郑司楚心中已是绝望,宣鸣雷也借着月光看清了郑司楚的样子。一瞬间,郑司楚发现他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一般的光芒,但转瞬就消失了,忽然笑道:“我道是谁,小四啊,你来这么晚,鱼没带?” 一听宣将军居然认得这人,阿力松了口气道:“宣将军,您认得他?” 宣鸣雷低低道:“别喊得跟打雷一样,我们可是溜出来喝酒的。小四是鱼行里的,我去讨鱼吃,他常给我留好的,先前我就让他帮我带偷点腌鱼出来,没想到现在才来,是不是老板看得紧,你偷不出?” 宣鸣雷好酒如命,薪水大半是喝酒喝掉的。上半月发了饷大请其客,下半月涎着脸向下属借钱度日,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力阿国都是他亲随士兵,平时骗了这长官不少酒吃,也让他骗了不少钱去买酒,自是明白。听他这样说,阿力倒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小四兄弟,别在意,是我的不是。” 宣鸣雷将琵琶递给阿力,骂道:“你们两个小子,真是搅了我酒兴,快给我去看着,火上还烤着两条鱼呢,别烤糊了。快去,一个接着烤,一个去钓,不给我钓一条云鲲上来,我饶不了你两个小子。记着,酒别喝完了!” 他们今天是奉命封江,但宣鸣雷酒瘾上来,实在忍不下去,偷偷叫这两个亲兵一同溜出来烤鱼喝酒。阿力和阿国是宣鸣雷亲兵,颇有这长官之风,也是两个好酒之人,一听长官要请他们,更是乐不可支,也偷偷上岸与宣鸣雷汇合。宣鸣雷所说云鲲乃是大江特产的一种大鱼,极是肥美,烤后味道更佳。但云鲲很少见,要钓条云鲲谈何容易,好在阿力阿国也知道宣鸣雷只是顺口一说,想吃云鲲罢了,并不是真个要他们钓云鲲上来。不过宣鸣雷先前在烤鱼,那两条鱼烤糊了倒不是小事,忙不迭应声前去。 等阿力和阿国向江边走去,宣鸣雷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心中说不出的忐忑。现在再寄希望于宣鸣雷没认出自己来,那只是自欺欺人了。只是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当场说破?他仍然猜测不出来。 宣鸣雷立了半晌,忽然道:“今晚真是个好天啊,月黑风高,江声不断。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 他话中后几句正是郑司楚那回在酒楼上听到的宣鸣雷所唱的《一萼红》中数句。听他这般说来,郑司楚再无疑虑。宣鸣雷岂止是认出来了,分明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知道自己就是郑司楚。只是,郑司楚仍然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想再戏弄自己一番么?他闭着嘴,一声不吭,双手却已暗自握紧了拳头。 宣鸣雷是个水军军官,看样子,本领亦不会太弱,却不知能不能无声无息地杀了他。只是他那两个亲随就在不远处,只要他叫一声,那两人又会过来。何况,听他们口气,还有不少士兵就在不远处。虽然郑司楚不知道在这个偏僻地方怎么会驻扎这许多士兵,难道他们就住在江边这些破屋中么?但声张起来,肯定不会是件好事,因此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直不曾出手。 从江上,又吹过了一阵风。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郑司楚却已觉得背上已有点湿了。那是冷汗。他觉得自己已仿佛站了许久,但也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刻而已。慢慢地,他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脚极慢地向地上踩去。只消再过片刻,他便能一跃而起,一拳打向宣鸣雷的面门。 就在这时,宣鸣雷忽然低低道:“现在他们已听不到我们的话了,你说轻点吧,郑兄。” 第140章 瞒天过海1 到了此时,郑司楚也不能再装模作样了。他低低道:“宣将军。” 宣鸣雷的眼里闪动了两下,带着点微微的嘲弄:“郑兄真是见外。我称你为兄,你却视我为外人。” 郑司楚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现在自己是大统制亲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鸣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军官,他却仿佛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么?饶是郑司楚熟读兵书,自认足智多谋,实在想不通宣鸣雷的用意。而此时宣鸣雷又笑了笑道:“郑兄,原本该请你去一块儿吃点烤鱼,喝点酒的,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来,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郑司楚心头猛地一跳。宣鸣雷难道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下落么?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话,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亲兵支开?郑司楚还不曾开口,宣鸣雷已经又笑了笑道:“本应留兄一聚,不过显然不是时候,后会有期了,郑兄保重。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说完,便向后走了几步。暮色沉沉,宣鸣雷就如果沉没在无边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见。郑司楚不敢相信他就这般走了,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一种马上会遭一群执刀仗剑之人包围的错觉中。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宣鸣雷真的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说为什么。 郑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与宣鸣雷不过一面之缘,自己也仅仅是给他付了点酒帐和赔偿罢了。如果说这么一点恩惠就足以让他放过自己,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那么宣鸣雷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却仍看着那间旧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点微光划了两个圈,正是父亲先前商议好的记号。 父亲没有事,可是郑司楚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宣鸣雷会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计么?他仍然不敢断定。可是宣鸣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动手了。父亲在那边,也根本无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边却听得“铮铮”几声,风中传来了几声琵琶。虽然零碎不全,但听得出来,正是那曲《一萼红》的调子。 这是宣鸣雷在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跟踪自己么?郑司楚虽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一层。他犹豫了一下,向路边走了几步,隐没在暗中了。 郑昭提着灯笼走了回来。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心中却忐忑不安。 真的只有冒这个险么? 他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还好,路边并没有异样,若有埋伏,不论这埋伏有多隐密,一样逃不过自己的读心术的。只是到了先前与郑司楚分手的地方,却不见郑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点担心,轻声道:“司楚。” 郑司楚闻声从暗中走了出来,也低声道:“父亲。” 看到郑司楚,郑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郑司楚低低道:“父亲,没出事吧?” “没事。”郑昭将灯笼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太靠谱。” 他见郑司楚脸上有点异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这孩子有什么事瞒着我么?”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对郑司楚也是一般。但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心知妻子和儿子对自己实是毫无二心,亦甚是感动,发誓再不对这两人使用读心术。只是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他差点又要食言了,但转念想到路上郑司楚舍命救护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郑昭啊郑昭,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但连这两人也要伤害么?” 郑司楚自然不知父亲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亲,方才我碰到了一个人。” 郑昭差点将灯笼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谁?”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您不认识,是个水军军官。” “他没认出你来?” 郑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来也应该没认出来,不然郑司楚便不能站在这里了。郑司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声张。” 想引蛇出洞?一瞬间,郑昭的眼前闪过了一片阴影,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现在自己已经现身,埋伏应该会发动了,为什么四周仍是一片平静?他皱起了眉,默然不语。郑司楚见父亲亦是大惑不解,又小声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也许是。郑昭想着。但这样想的话又有点说不通。自己是大统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照理发现了行踪后必然立刻下手,哪里还会延误时机的?难道,这人其实并不想抓自己?虽然这么想更让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他道:“这人和你有交情?” “当初在雾云城有过一面之缘,并不曾说过话。” 郑司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看到他这样子,郑昭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暖意。郑司楚并没有自己的血脉,长得也更像白薇一些,只是这个表情却不折不扣地像绝了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道:“此人现在何处?” “刚才他说,在江边烤鱼。” 郑昭又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一带又不是鱼市,他来这里烤鱼?” 鱼市那边,夜店开得多,甚是热闹,而这里却极是冷僻。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刚才听他的意思,似乎他们这一支部队驻扎在附近。这人好酒如命,偷着出来喝酒烤鱼吃。” 郑昭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反问道:“是驻军?” 东阳城的驻军,除了太守麾下的卫戍,便是三帅邓沧澜手中的水军了。假如有驻军的话,那渔民胆子再大,驾船技艺再高,也没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这一带江边并不曾停有战舰,这支部队难道驻在江岸民房中么?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旧不堪,完全不似能驻扎军队的。他想了想,低低道:“走吧。”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他向来对父亲的判断力极为服膺,觉得不论什么如一团乱麻的情况,父亲都能抽丝剥茧地理出头绪来。可眼下看去,父亲也对这情形如坠五里雾中,说不上来了。他抢上一步,走到郑昭跟前道:“不去理他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被他发现,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们怎么都逃不过了。” 郑昭耳语边地说着,忽地一下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小声道:“随我来。” 吹灭了灯笼,越发黑暗了,郑司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父亲的背影,他小心地跟着。 虽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郑昭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郑司楚说的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脚下似有千钧之重,随时都有一伙手执利刃的人突然从暗中冲出来的错觉。但郑昭也明白,假如真是这样,自己就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统制之能,计不空施,一旦实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指望。一家人能够顺利逃到东阳城,已经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只怕已经到了头。所以他虽然心中忐忑,却并没有太多的惧意,已在想着被捉到大统制面前后该如何应对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响起了左慕桥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左慕桥的声音中并没有异样。郑昭向左右扫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身怀秘术,任何人都逃不过他的窥测。直到现在,仍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假如这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么这条线未免也放得太长了点,鱼都要脱钩而去了。郑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刚才有人过来没?” 左慕桥听得是郑昭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郑昭父子亲身出外,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的,现在平安回来了,他当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巨石。 郑昭点了点头道:“好吧,回去。” 郑昭和郑司楚上了车,左慕桥赶着马车往回走。郑司楚见父亲仿佛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声道:“父亲,真不要紧么?” 郑昭笑了笑道:“兵法有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觉得,要下手,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郑司楚不再说话。他比郑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所谓当机立断,便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对方要下手,在江边是最好的时机。现在自己已上了车,就算想跟踪,都远比那时困难。他撩起车厢的后窗帘看了看,深夜的街头,一片空旷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回到了左桥号,等郑昭父子一下车,左慕桥便急不可耐地说:“先生,那人怎么样?靠得住么?” 郑昭道:“人是没问题。” 左慕桥松了口气。虽然他感激郑昭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一家,但这一家人在左桥号多呆一天,便是给他带来多一天的危险。他道:“那么,先生,什么时候渡江?” 郑昭顿了顿,道:“左兄,听说江边有水军驻扎?” 左慕桥一怔道:“有时会有,不过我白天去时,并没有见江边有船只停靠。”他见郑昭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你发现那边暗中有水军驻守么?” 郑昭道:“是。” 左慕桥吓了一跳,道:“真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可麻烦了。” 郑昭又低头沉思了一下,小声道:“这两天再确认一下,我也想尽快出发。” 左慕桥道:“是,是。先生,请你先安歇吧,这几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等他一走,郑司楚低声道:“父亲,左先生难道靠不住么?” 郑昭看了郑司楚一眼:“怎么了?” 第141章 瞒天过海2 郑司楚忽然有点不安地说道:“因为方才您说要尽快出发时,我见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郑昭突然感到背后有种森然的寒意。郑司楚的观察能力竟然也如此惊人!他能够识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瞒过别人之能,只是没想到下意识的动作仍是出卖了自己,而这无意间的细微动作居然也被郑司楚察觉到了。他道:“左先生当然靠得住,他只是希望我们能早点走罢了。” 郑司楚道:“那么是那个渔民不太靠得住?” 郑昭摇了摇头:“那渔民也没问题,只是,他的办法有点离谱。” 郑司楚道:“怎么离谱?” “这渔民太穷,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实是一艘停在岸边的小舟,上面搭了个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这船屋渡过江去。” 郑司楚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渔民会在船只全被收缴后还能有船了。他道:“这样行么?” “那艘船够破的,在岸边当房子时还能支撑,一到江心,天知道经不经得起风浪。何况,”郑昭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才道:“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听那人所说,岸边驻扎着水军。” 假如岸边真有水军驻扎着,从那儿渡江实是自投罗网。郑司楚也皱起了眉:“那宣鸣雷也有点让人摸不透啊。” 郑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与他碰面,这两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确认一下。” 郑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鸣雷是水军军官,应该并不难找。但现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么身份?找他同样是自投罗网。他沉思了一下,小声道:“父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道:“一切等明天确认了再说。” 第二天,左慕桥早早便回来了。与往常不同,一见郑昭,他的脸便暗淡如死灰。和郑昭低声说了一阵。等他回到内室,郑夫人忍不住问他道:“阿昭,情形有变么?” “是螺舟队沿江驻扎。” 螺舟是水军利器,可以潜伏在水中。出动的是螺舟,怪不得江边看不到船。郑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大统制真是不惜血本。” 出动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风浪不断,总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平时螺舟都停在船坞中,隔一阵还要上漆。现在螺舟队竟然沿江驻扎,可见大统制是势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许大统制也更是希望自己会走这条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渔民赶走。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父亲还能有什么办法么?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心头又是一沉。以往不论有什么事,郑昭总是镇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斗伏击,命在顷刻,他也从来不曾像现在一般面如死灰,到此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么? 郑昭心里已如一团乱麻。南武,这个连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机之深实非自己所及。这时郑夫人道:“那么,能不能从城外过江?” 郑昭摇了摇头:“你道南武会想不到这点么?进城不设防,但出城查得极其严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们在东阳城逐户盘查,清点人口,再过几天可能就要查到这儿来了。” 郑夫人道:“三个人一起走不成,你一个人走不成么?” 这确是现在的上上之策。郑昭还有一张面具,化装出城应该还不难。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低道:“小薇,假如剩我一个人,你以为还能活下来么?” 郑夫人却淡淡一笑道:“别说得那么惨,东阳城有十来万人,任大统制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们来也如大海捞针。他既然下这等绝后之计,那我们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里躲上一两年。”她见郑昭还要说什么,又轻声道:“不用多说了。阿昭,你对不起我,但我也曾对不起你……” 郑昭忍住了看往郑司楚的念头,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打断了妻子的话道:“别说这个了,我再想办法,你先去休息吧。” 妻子曾经对不起自己,郑昭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却一直以为自己不知情。他见妻子差点要说出来,知道她定然觉得已到绝境。事实上,妻子所说的计划大概已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过来。” 郑司楚不知父亲有什么吩咐,走了过来。郑昭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道:“司楚,你把脸打湿一下。” 这正是那张面具。郑司楚吃了一惊,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我和你妈都老了,可你还年轻。记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会照顾你的。”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图,向来和郑昭并不怎么和睦,郑司楚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让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郑昭苦笑道:“你见了他便知道了。” 郑司楚刹那间就明白过来,申士图原来早与父亲有过密约,没想到父亲竟然在暗中布下了这么多的闲棋。先前父亲身为负责政务的国务卿,可是还有那么多秘密,难道他早就防着大统制了?他沉思不语,郑昭拍拍他肩头道:“司楚,你记住一句话,谨慎永远都不多余。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士人也说,未雨绸缪。” 这也许是父亲对自己交待的遗言吧。郑司楚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郑夫人在一边看得清楚,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郑昭此举,无疑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郑司楚,这让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郑昭虽然没看向妻子,眼角却已瞟到了妻子的举动。其实郑夫人所想计策,他何尝不曾想到过,甚至就在昨天,他还在打算着,万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个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时,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机会让给了郑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总让你和他的儿子活下来了,当你知道时,会原谅我吧?” 他见郑司楚还要说什么,低喝道:“司楚,快点!”说罢,抓起了郑司楚擦脸的毛巾,在水盆里打湿了便来擦郑司楚的脸。那张面具做得当真精致之极,贴到郑司楚脸上后,严丝合缝,郑司楚原本英气逼人,一贴上面具,便成了个寻常可见的伙计。 郑昭将面具贴好了,又看了看,道:“记着,别沾水。左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诨名五毛,舌头有点毛病,说不清楚,所以不爱说话。到了东平城,左先生会安排你出城,你便一个人南下。另外,走路时步子别太大,做伙计的都是唯唯诺诺,到处陪小心。” 郑司楚张了张口,正待说话,郑昭皱起眉道:“现在不用说,现在就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伙计那边。记住,你是在两个月前招进来的,因为家里有事,当时告假回去,现在重新过来,铺还给你留着。” 左慕桥的店里有十几个伙计,忙的时候也会叫些短工。虽说这些伙计都在左桥号里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杂,要是突然来了个生人,难免有嘴碎的会说漏嘴。现在那左正方在两个月前就来做过,他们便不至于起疑心。郑司楚点了点头,看了看一边的母亲,郑夫人却先走上前来,低声道:“司楚,听你阿爹的,我们不会有事。” 郑司楚当然知道这只是宽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泪水,低低道:“好的,父亲,母亲,你们保重。” 郑昭走到门边,一拉开门,门外正坐着左慕桥。一见他出来,却一怔道:“郑先生,你……”待见到他身后的郑司楚,又是一怔。郑昭抢道:“左先生,依计行事,犬子就交给你了。” 左慕桥也险些感动得落泪,心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郑先生把这条活命之计让给了儿子。”点点头道:“好的。五毛,随我来,你以后就叫我二叔。” 郑司楚道:“是,二叔。”他说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头有点毛病。左慕桥心道:“郑公子倒是聪明得紧,大概比郑先生更像五毛。只是……”可是郑昭还要留在这儿,万一被查出来,势必会牵连自己,又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用。 左慕桥领着郑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里,已有不少伙计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桥叫过一个领头的过来道:“小苟,五毛家里事完了,今天回号里,就帮你做事吧。” 那小苟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左桥号里的老伙计了,做了足足七年。这五毛两个月前来做过两天,因为话也不多,一直在后面搬东西,现在根本不记得五毛长什么样,听老板这么说,便道:“是了,老板,是您远房侄子么,小苟领会得,那铺还留着呢。” 左慕桥心头原先还有点担心,生怕这小苟会多嘴说一句“怎么长得不太一样了”之类,但听他口气,显然根本没有生疑。他向郑司楚道:“五毛,好好干,做几年,存点钱,也好讨一房媳妇。” 第142章 瞒天过海3 因为郑司楚要扮的五毛不太能说话,自然不能去柜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东西之类的粗笨活。好在那些伙计知道他是老板的远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让他在后边打包搬货。郑司楚做了一阵,和那几个伙计也都照过面了。他肩头虽然伤势未愈,但在军中曾受过远比这更重的伤,现在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干得毫不费力。小苟见他搬得行有余力,玩笑了一句说:“五毛,回家了两个月,力气大不了少啊。”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带着一身鱼腥气,郑司楚倒头就睡。那些伙计睡起来都是呼噜震天,他们全都惯了,可郑司楚着实不习惯,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后院的密室里,但也许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他们了。郑司楚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只是酸楚归酸楚,他心头隐隐觉得有点异样。 两个月前,来过这么个五毛,而这个五毛又恰好来过一次便又走了,这未免太巧了点。假如,这并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桥早就安排好的呢? 郑司楚在军中做参谋时已习惯了对事情斟酌思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虽然退伍已久,但这个习惯却还未改。此时夜深人静,细细想来,当左慕桥看到父亲和自己出门时的一怔,也许已说明了一切。也许,父亲早就安排下这条死地求生的计策,但当初却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可是,最终父亲却把这机会让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郑司楚更是感慨万千,越来对感激父亲的关爱。 难道就这么走了么? 这条死里求活的计策成功的机会的确很大,可是自己独自逃生,对得起父母么?黑暗中郑司楚睁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处。现在还有没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办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统制事无巨细,安排得如此缜密,可以说毫无漏洞。但这只是对自己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统制布下的天罗地网本身就有漏洞呢? 这漏洞不是没有,事实上自己已经察觉到了,这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宣鸣雷。宣鸣雷明明已经发现了自己,可是并没有下手,那么,再进一步,让他送自己一家过江,是否可行? 郑司楚把双手枕在头下,细细回忆着与宣鸣雷的每一句话。江边,夜风中宣鸣雷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许这人会对自己一家抱有某种同情,可是他毕竟是水军将领,要帮自己一家过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这一步?郑司楚熟读兵法,兵法中也有说起策反敌方将领的情况。不过兵法中说,要么与敌将有旧情,那就动之情,要么敌将已是走投无路,那就晓之以理。现在自己和宣鸣雷顶多就是两面之交,自己对他的恩惠无非是帮他赔了酒账,宣鸣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说已百倍偿还,自己凭什么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郑司楚闭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说动宣鸣雷的说辞。可是每想一遍,便觉得自己若和宣鸣雷异地而处,定然连自己都打不动,何况要找到宣鸣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执着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若不能与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狱去吧,也是一家人团聚。 第二天是个阴天,却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桥号的伙计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桥亦出门忙事。偏生这天城西一家人办喜事急着要一车货,小苟因为明天要去东平城补货,清点存货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又碰上这事,更让他焦头烂额。点好了货,却找不到人押送了。这时郑司楚正好搬了一箱咸鱼过来,小苟顺口道:“五毛,你会赶车么?” 郑司楚道:“会。” 小苟没想到这位远房侄少爷居然会赶车,心想这五毛傻不楞登,别的事干不好,在这儿顶多就是个搬货的料,这批货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现账,他能赶车的话让他去正合适,便又道:“你认路不认?” 郑司楚道:“认。” 小苟正在犯愁让谁去,心道:“也是,五毛只是舌头有毛病,脑瓜子又没毛病,他会赶车又能认路就正好,我想老板那个一钱如命的人也不会找个吃闲饭的来。”便道:“那就好,这一车货要急着送城西,你押过去后,让买主在收条上画了押,自己赶车回来吧,早去早回。” 郑司楚心头一动,便道:“好。”心道:“横竖我舌头有毛病,说一个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远房侄子,倒也省事。” 赶着车出门,一上街便见卫戍多了不少,不时查问过路行人。只是郑司楚现在长相已完全两样,又赶着一车左桥号的货,那些卫戍问都不问他。一路而去,却见东阳城里人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忖道:“不管怎么说,这之江太守倒也是个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险,心中越是不安。 货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这林家是个大户人家,住了个大宅院,还有司阍,因为要办喜事,门口高挂着红灯笼。郑司楚递过收条,司阍看了看,道:“正好,快进去吧,厨房里急等着要呢。” 这一车咸鱼干货有不少,郑司楚把车子赶到厨房,有个人出来收货,清点好了,道:“成了,跟我来吧,去请林先生画个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带着郑司楚到了一处偏院。隔着一段路,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丝竹之音。郑司楚虽然不擅音律,但与程迪文在一块儿久了,听过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这支曲子柔美婉转,喜气洋洋,正适合办喜事吹奏。那人听得声音,停下了步子,小声道:“麻烦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这时候不喜欢旁人打扰。” 这林先生想必也是个对音律痴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会和他很投机。郑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门边。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倒是听得自得其乐,一边听还摇头晃脑,也许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点习气。 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会儿便完了。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叹了口气道:“真是好曲子,无一处不好。” 郑司楚虽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雾云城时,闲来无事,曾向蒋夫人讨教过一阵。蒋夫人对音律极精,郑司楚别的也没什么心得,但吹笛多少有点进益,那时连程迪文也说他吹的笛已经勉强可以听一听了。刚才这支《春花妍》虽然甚是和谐,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独奏却有点破音。听得那人在随口乱赞,他一时心痒难搔,顺口道:“笛子有点破音。” 他一说出口便有点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太顺了,不像一个舌头有毛病的人该说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么?你倒听得出来。”看样子并没有在意。他转身正待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这班乐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哈哈了一声道:“手法甚妙。不过,稍有不足。” 一听得这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跳。这声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正是宣鸣雷!他没想到会这般巧法,居然在这儿碰到了宣鸣雷了。 没等宣鸣雷说有什么不足,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已敲了敲门,林先生也听到了,高声道:“谁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国强,左桥号的货送来了。” 门一下开了,林先生出现在门口,看了看郑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给我收条吧。” 那施国强递过收条,林先生接过来,一边顺口道:“国强,你听这曲子如何?” 施国强在林家做事久了,对这个主人亦心知肚明。这林先生待人随和,因为好乐成痴,家里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会好一点,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点音律。施国强听得方才那位先生说稍有不足,便道:“这曲子奏得很好,不过笛子有点破音。” 林先生打了个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一边宣鸣雷却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连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惊,道:“宣兄,国强说到了点子上?”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听得笛声吹到了高处,声音有稍许破音,应是笛膜有点损伤了。没想到你都没听出来,这位工友在门外倒听得清楚。” 这一下林先生脸亦有点泛红。他自诩知音,因此与这个深通音律的水军军官交情莫逆,没想到这一次栽了个大跟头,登时把签收条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到乐班的笛手身边,道:“请把笛子给我看看。”那笛手递过笛子,林先生按动笛眼,吹了几个音符,动容道:“果然!国强,没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这一下那施国强也盖不住脸了,忙道:“这不是我听出来的,是这位左桥号送货的朋友说的。” 第143章 瞒天过海4 林先生和宣鸣雷同时有点动容。郑司楚一副市侩的模样,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满是鱼腥味的旧衣服,实在想不出这么个人能够听得出来。林先生抢上一步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虽然他一身华服,和郑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谈起音律,他毫无架子。 郑司楚自悔多嘴,但话已至此,不说总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五毛。”因为要尽量说得含糊,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听得这人话都说不清,更是吃惊,心道:“这人定然是个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紧,见郑司楚如此,不由动了怜才之心,道:“你叫五毛么?五毛,进来进来,你会吹笛吧?” 郑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伙计,林先生怜才之心更盛,从一边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来,吹个曲子听听。” 郑司楚只待说不会,但见一边的宣鸣雷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这个鱼行伙计能吹得好,心头却是一动,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没关系,我听听。”他已见郑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怜才之心,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一块未琢之璞,沦落在咸鱼行做个伙计实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举他。但郑司楚接过笛子来,却又犹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但这支曲子凄楚悲怆,实在不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见他犹豫不决,只道他胆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这儿,全都是朋友。”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尽管共和国是以人人平等为口号,但林先生这种大户人家主人和施国强这样的工友肯定不会是朋友,顶多林先生比较随和,没架子而已。郑司楚顿了顿,忽然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两个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红》。 《一萼红》曲调柔媚,在酒楼歌肆中常能听到。郑司楚对这曲子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当初与程迪文在酒楼,听到宣鸣雷发酒疯时弹唱的那曲《一萼红》,有点兴趣,因此练习过几次。只是这个调子变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来,自能如百鸟齐鸣,美不胜收,郑司楚吹来,却显得平平无奇。 现在就看宣鸣雷了。 郑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却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听到的宣鸣雷弹奏的调子在吹。《一萼红》原本很柔媚,但宣鸣雷上回在酒楼中却弹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风海雨逼人,再没第二个人会把《一萼红》弹成这样的。 宣鸣雷在听到郑司楚吹响第一个音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郑司楚这个人,而是对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郑司楚吹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竟然全神贯注在听。一边的林先生倒大为奇怪,心道:“这个五毛把《一萼红》吹成这样,笛技实在乏善可陈,宣兄怎么对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见他一个伙计也有这等手法,亦起了爱才之心。”他自己对郑司楚起了爱才之心,便觉得谁都会爱郑司楚之才。其实郑司楚的笛技虽然不能算门外汉,却当真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比林先生那个乐班里的笛手差得远了。 郑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来。倒也不是别个,因为他长久不练,已经把后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过笛子,道:“小兄弟,你应该向人学过笛子,但没怎么练习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林先生道:“我说呢。你手法虽然生涩,但姿势很是标准,应该是向好手学过。” 郑司楚对这林先生倒也有几分佩服了。在军中时他对吹笛兴趣不是很大,也没向程迪文学过,后来退伍,有点兴趣了,程迪文却又没空教他了。他这点吹笛之技,其实全是当初蒋夫人点拨的。蒋夫人双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对笛技并不专工,也没耐心对郑司楚循循善诱,郑司楚吹笛之技可以说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但蒋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仅仅指点一二,郑司楚亦是得益良多,与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来了。 宣鸣雷在一边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电。这人应该投过明师,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听得宣鸣雷这般说,登时心痒,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见宣鸣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专精琵琶,但一法通,万法通,何况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 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这句话,倒当真不假。林先生见宣鸣雷也这般说,实在又惊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的眼光,又盼着能调教出一个笛子好手来,因此这话说得极是诚恳,生怕宣鸣雷不愿。宣鸣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抬举他,还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 林先生道:“愿意,愿意,肯定愿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说一句便成。小兄弟,你愿不愿意?来我家里,食宿全包,逢年过节还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样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道:“林公,只是这般听了半支曲,尚不能说明什么。这样吧,我让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以前养成的毛病有没有积重难返,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林先生见宣鸣雷答应下来,大为欣喜,忙道:“好,好。” 宣鸣雷又道:“那支曲子还要多练,在这儿也太吵,我带他上楼去吧。” 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来给乐班练习的,楼有三层,林先生平时就在乐班练习时上三楼闲坐喝茶打发时间。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务必要排练精熟,林先生确实脱不开身,见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宣鸣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欢喜,不住道:“有劳宣兄了。”心道:“我这乐班笛手是个软肋,可惜碰到这五毛晚了点,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场。也没关系,以后总有大用的。”林先生这个乐班在东平东阳二城大大有名,大户人家办喜事,基本上全要前来商借,谢礼亦颇为丰厚。若是真能把这个五毛培养成一个笛子名手,他这戏班肯定会更加名声大振。 施国强在一边见林先生三言两语,居然要把郑司楚留下来,心中不免有点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两个都有点呆气,这五毛倒是有福气。”在一边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桥号那边……”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边打什么紧。要是这小兄弟真个有才,我马上写个条,你叫个人把收条送回去,他就住这儿了。” 施国强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带他上去。” 林先生道:“宣兄请。宣兄,请你费心了。” 宣鸣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物,我宣鸣雷不会看走眼的。” 他这话其实已相当露骨,郑司楚听他这般说,登时明白宣鸣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显然并不曾听出宣鸣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来佩服之极。小兄弟,打点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郑司楚胆小,结果发挥失常,被宣鸣雷一通痛贬,害得自己与一个未来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因为练习时声音颇为吵闹,偏院本就甚是僻静,上了三楼后,越发静悄悄的没声音了,下面鼓乐齐鸣的声音这里一点都听不到。郑司楚上了楼,宣鸣雷拉过一张椅子,嘴里一边哼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第144章 瞒天过海5 这正是当初宣鸣雷在酒楼所唱的一首《一萼红》,只是他脱头脱脑突然吟这几句,实在有点怪异。郑司楚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鸣雷定然已经看破,但自己长相全然变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这样试探。现在已无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鸣雷说完,低声道:“宣兄。” 这已是郑司楚本来的声音。他说得并不响,但宣鸣雷却如闻惊雷,一下转过身来盯着郑司楚,低低道:“真的是你!” 虽然宣鸣雷装得若无其事,但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惶。郑司楚一值担心着宣鸣雷会翻脸,可事到临头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镇定。昨天夜里他一直想不好该怎么与宣鸣雷对谈,真个碰到了,却一点都没有紧张。置诸死地而后生。郑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这句话。当一个人尚存退路时,总不愿冒险。而一旦走投无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现在,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父亲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但他却不能苟且偷生。 不论如何,都要赌一赌。 宣鸣雷的脸色刹那间已变了数变,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郑司楚竟然找上门来,是他第一个想不到;而郑司楚居然长相完全变了,更让他想不到。他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真是胆大包天。” 在见到宣鸣雷之前,郑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个见到他了,郑司楚反倒无比镇定。这正是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吧,他想着。兵法中亦云:“围师遗阙”,说的是包围敌人,一定要给敌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否则这敌人走投无路,便会不顾一切。以后他觉得那只是行军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与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与兵法一一映证,对活用兵法的道理更体会得深了一层。他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了,微笑道:“因为我已没别的路好走了,这一套富贵,与其送与旁人,不如送与宣兄。” 他说得平静,但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现在,自己已将底牌亮给了宣鸣雷,赌的就是宣鸣雷会怎么做了。不过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为宣鸣雷把自己单独带到此处,并且哼哼着那几句《一萼红》,他有把握宣鸣雷不会将自己交出去了。 宣鸣雷又打量了郑司楚一下,低声道:“原来郑兄也有这人皮面具,当真了得,令尊与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桥号中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若宣兄将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实是非小。” 宣鸣雷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他道:“好吧,郑兄,你先为我吹上一曲。” 虽然在三楼上说话,下面的人听不到,但万一有人听到里面没有笛声传出,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凑到嘴边。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风谣》,便信口吹了起来。因为不再有心事,吹来反倒越发纯熟,蒋夫人说这支曲子原名《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他现在信口吹来,更增英锐之气。一边吹,连宣鸣雷都不再去看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这一曲结束,便要见真章。 《秋风谣》不长,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这一曲,抬头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已经十分平静,却已多了点佩服之意,低声道:“今日酉时,我会过来与吾兄商议。” 成了!郑司楚差点要欢呼起来。宣鸣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他们一下楼,林先生和那班乐师还在练习。林先生见他二人下来,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么样?有可造之处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叹道:“林公,要让你失望了。这小兄弟若是从未学过,还可调教,但现在手法已经学僵了,就算再改回来,便如本应南行,却向北走了千余里,再转头,想要大成,难矣!” 听宣鸣雷这般说,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宣兄真是个直肠子,当面说了出来,这小兄弟本来心怀希望,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过他也知道宣鸣雷对音律之道极有造诣,说出话来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说这五毛没什么价值,就真没价值了,叹了口气道:“如此也没办法。”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郑司楚,对一边的施国强道:“国强,拿十个银币给这小兄弟吧,权当耽搁他的赔偿。” 第145章 最后关头1 回到左桥号,便听得里面一阵乱。郑司楚不知出了什么事,跳下车,刚往里走,有个伙计迎了出来,一见他,便叫道:“五毛,你来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郑司楚呆了呆,连忙跟着他跑向后院,却见后院已有几个伙计围在一处,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左慕桥。左慕桥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全无神智。郑司楚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心道:“他怎么了?”一瞬间,差点要怀疑父亲当初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为左慕桥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父亲那时一模一样。他抢上前道:“二叔怎么了?” 那个小苟正在左慕桥边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天,五毛你来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摔倒在地。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离这儿远得很,现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乱了方寸。本来应该把老板扶进房里,只是小苟倒也精细,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么疫病。他发作得这般快,这种疫病想必也极为厉害,小苟实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为老板的心腹伙计,他不扶谁扶?正在犹豫,郑司楚恰恰回来了。这个五毛是老板是远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经地义,小苟暗叫侥幸不迭。 郑司楚扶起左慕桥,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桥的脉。当初父亲昏迷时,戚海尘教过他一点搭脉的秘诀,平时可以随时关注病情变化。他一搭之下,却觉得左慕桥脉像平和,似乎没什么大碍。他道:“苟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应付吧。” 关键时候老板突然倒下了,这回铺子该是谁做主?小苟听郑司楚这般说,心道:“五毛倒也识相的。”五毛做别的事做不像样,但身为老板的侄子,照顾老板那是当仁不让,暂时代理老板管理左桥号,他小苟也是舍我其谁。小苟连声道:“好好好,五毛,你二叔就要你费心照顾了。” 把左慕桥扶到了床上,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在左慕桥床边坐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向后院密室走去。 这密室仍然没什么异样。郑司楚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父亲!” 门一下开了,迎出来的却是郑夫人。看到郑司楚,郑夫人惊道:“司楚,你怎么还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闪了进去,小声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亲呢?” 郑夫人失声道:“什么?”左慕桥明天要安排好送郑司楚离开,这机会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生机,也是郑昭让给儿子的,现在左慕桥昏倒,那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郑昭这时走了过来,小声道:“司楚,左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他和您当时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说话。” 郑昭叹道:“唉,司楚,连你也走不掉了。” 郑司楚道:“也许,还有一个机会。父亲,我方才见到了宣鸣雷。” 一听到这名字,郑昭亦是动容,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他没认出你来吧?” 现在郑司楚脸上已贴着那张人皮面具,全然变了个人,便是郑夫人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是宣鸣雷了。郑司楚却摇了摇头道:“他认出我来了。” 郑昭更是吃惊,郑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郑夫人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插嘴道:“司楚,你就这么相信这人?” 郑司楚道:“这是置诸死地而后生。此人若要扣下我们,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动手。但他这般应对,我觉得在这人身上应该有一条生路。” 郑夫人看了看郑昭,心道:“司楚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无用,何况她也明白儿子的心意,让他一个人逃生,郑司楚定然不愿。她忖道:“让阿昭去做决定吧。反正……这样也好,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悸动。在她心底,自己和郑昭是一家人,郑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从未想过郑昭和郑司楚也是一家人,现在将三个人看成一家,实是第一次。 郑昭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此人说今晚要过来?” 郑司楚道:“是。” 也许,这是现在自己一家人脱险的唯一办法了。郑昭道:“好吧。就赌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马脚,晚上等宣鸣雷来了,总之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郑司楚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密室。只是在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异样。 父亲听到左慕桥昏迷的消息后,没有太过惊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分明记得,父亲刚昏迷时的样子,和现在的左慕桥一模一样。难道左慕桥突然昏迷,和父亲有什么关系么? 好在他现在名正言顺可以照顾二叔,连活都不用做了。这时请的郎中也过来看看,却说不出左慕桥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说是沾染了邪气,用药补养调理就会好的。 天黑下来时,左桥号上了灯,也该关店门了。那些伙计全都过去吃饭,郑司楚因为名正言顺地要照顾左慕桥,旁人给他拿了一份饭菜。胡乱吃过,忽然听得脚步响,正朝这边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宣鸣雷! 郑司楚正待迎上去,却见过来的是小苟。小苟苦着个脸过来,郑司楚心头一沉,迎上前道:“苟哥,有什么事么?” 小苟小声道:“五毛,白天你送货时出什么乱子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道:“没有。” 小苟道:“真没出事?林先生家有人过来,说要找你问话,我担心那批货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记着,和气生财,他们就算扳岔子,你也别和他们闹。” 郑司楚心头一动,忙道:“苟哥,定然不是货的事,他们说我笛子吹得好。” 这回轮到小苟发楞了。他看着郑司楚道:“你还会吹笛?”见郑司楚点了点头,他这才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林先生就爱这个,你可真有福气。”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苟道:“就在厅堂里等着呢。” 他们走到前厅,郑司楚一眼便见宣鸣雷正站在那儿打量着墙上几幅字画。他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暮色已临,灯火不明,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转过头,打了个哈哈道:“五毛,你来了,先前人太多,有几句话不好说,所以林先生才让我过来的。” 小苟听得这几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五毛的笛子吹得怎么好法,居然让林先生如此看重?”虽然郑司楚说不是因为货的事,可他仍然有点担心。现在总算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是来问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说了有几句话先前碍于人多不好说,现在自己总不好支楞个耳朵在一边听,便讪笑了笑道:“五毛,你和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饭。” 待他一走,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郑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直到现在,郑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宣鸣雷,低声道:“宣兄已经决定了?” 宣鸣雷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我要见过令尊大人方能决定。” 郑司楚心里一动。宣鸣雷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真实用意就是为了找到父亲么?他正在心里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了郑昭的声音:“宣将军。”郑司楚大吃一惊,一下转过身,却见郑昭从身后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第146章 最后关头2 看到郑昭,宣鸣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礼道:“郑国务卿……” 郑昭扶住他道:“宣将军,不必了。”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这两个人的目光都仿佛闪电一般闪烁。他们两个人明明应该并不认识,但在郑司楚眼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半晌,郑昭的嘴唇略略一动,微笑道:“宣将军,你都已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抬起头,也突然笑了起来:“郑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就乘螺舟过江。” 郑司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还对宣鸣雷疑虑重重,但父亲似乎已然对他坚信不疑了,而宣鸣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郑昭已经信任了他。在郑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鸣雷能网开一面,但宣鸣雷现在这么做却已属反叛,是放弃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与郑家并非世交,与郑司楚也没什么大交情,到底是什么让他能这么做? 宣鸣雷已在与郑昭商议着渡江的细节。人分百种,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余人,让这些人全都齐心跟着宣鸣雷反叛那自然不现实。宣鸣雷说他这艘潜虬号上只有五个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对这五人说过。因为螺舟队的纪律极其严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这样一来舟上还有六个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须先解决了。郑司楚听他说得详详细细,显然谋划已久,更觉得有点异样。 宣鸣雷难道早有预谋么?他明明是共和军螺舟队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抛于脑后?而父亲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有时候郑司楚觉得父亲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都不是完全开诚布公,可现在他对宣鸣雷却似乎毫无保留,完全信任,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楚。” 郑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郑司楚扭过头,低声道:“母亲。” “来,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父亲议事时,向来不喜旁人打扰。现在他和宣鸣雷正在商议着渡江的事,对一边的妻子儿子已毫不关注。郑司楚跟着母亲走到一边,仍然看着正窃窃私语和父亲商议着的宣鸣雷,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即使是父亲,对于他来说总有点莫测高深。宣鸣雷这人乍一看性子很直,但现在看起来,却也高深莫测,与当初所得的印像全然不同。也许,看透一个人真是那么难? 他正想着,却听宣鸣雷道:“好,就这么办。郑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这些天来,郑昭嘴角第一次浮起了一丝笑意。本以为已是走投无路,但冥冥中上天却似乎在眷顾着自己,居然凭空掉下宣鸣雷这个救星。但假如司楚不曾下这个绝后计,宣鸣雷肯定亦下不了这个决心。 真是天意。他不由看了看那边的郑司楚一眼。宣鸣雷见他在看郑司楚,只道郑昭是在担心儿子,低声道:“郑公,令郎英姿勃发,胆大心细,真是今世良材啊。” 郑昭笑了笑:“宣先生何尝不是?,对了,那件事请宣先生不要忘了。” 宣鸣雷亦是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鸣雷省得。” 郑昭这才走到郑夫人跟前,低声道:“小薇,走吧,我们过江去。” 这些天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直至绝望,但此时说来,声音中却已有着掩饰不住的欣慰。郑夫人知道丈夫的养气功夫算得上当世数一数二,向来声色不动,但现在也如此欣慰,看来这一次当真能够逃出生天了。她站了起来,也微笑着对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虽然天色已晚,但郑昭还是很小心,让郑司楚先出去看看。左桥号的伙计们因为明天要出发,早早就休息了,大堂里空无一人。郑司楚开了小门,宣鸣雷的车正停在门口,他让父母先进了车,自己去不进去。宣鸣雷走在最后,见郑司楚没上车,低声道:“怎么不上去?” 郑司楚道:“我来赶车。” 宣鸣雷心中雪亮,明白郑司楚实是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生怕自己赶着着跑到共和军营里去。他淡淡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将我逼得走投无路,还不相信我。” 如果没有郑司楚这档事,也许自己还能保留住那个大秘密。但郑司楚来见自己后,不管是把他一家送上去,还是放走,自己都要面临绝境了。他倒也不多说,解下缰绳递给郑司楚道:“好吧,你来赶。” 郑司楚在军中好几年,骑术极精,驭车术也很不错。宣鸣雷见他手腕一抖,那两匹驾车的马便应手小跑起来,比自己驾得还要平稳,倒也有点佩服。两人挤在前座,大车不紧不慢地向南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周围漆黑一片,路人行人已少。前面有个拐角,那边传来一阵人语之声,郑司楚见这儿尚已无旁人,过去了便不好问,便低低如耳语般道:“宣兄,我想问你件事。” 宣鸣雷本来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也低声道:“请说。”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一家?” 宣鸣雷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因为我爱上你了,你信不信?” 郑司楚险些把缰绳都丢下来。他面对生死关都凛然不惧,可宣鸣雷这个回答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猛地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里满是嘲弄的神色,心知他在胡扯,这才定下神来,不悦地道:“我是真心问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道:“现在你不必多问,将来会知道的。” 因为他对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吧。郑司楚想着。不管怎么说,宣鸣雷现在确实是在帮自己一家,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心里想着,不觉得走神,宣鸣雷见马车有点偏向路边了,急道:“小心……” 他话未说完,前面拐角处突然闪出一匹马。马上骑者本来四平八稳地坐着,没想到一拐弯竟然一辆马车当头撞来,吓得一带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险些把那人摔了下来。那人心下着恼,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蒋太守!” 之江太守蒋鼎新! 宣鸣雷只觉脑袋都是“嗡”地一响。无巧不巧,蒋太守居然也在这时出来,偏生撞了个正着。郑司楚戴着面具,面目全非,可车里的郑昭和郑夫人却瞒不过去了。他暗暗叫苦,但声音仍是镇定自若,在车上站起来道:“潜虬号舟督宣鸣雷。真对不住,末将马上来向蒋太守赔罪。” 差点被撞上的这人是蒋鼎新的随从。虽然共和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太守的随从多少也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此人听得前面竟是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这名字他也听说过,因为宣鸣雷刚调到东平城来时,就在观风阁撒酒疯,很闹了一场,不少人知道这个军官发起酒疯来可不得了,心道:“原来是宣舟督。上回太守要责罚他,邓元帅没让。他是邓元帅爱将,倒也不能太无礼了。”便道:“原来是宣将军。驾车可要小心点。” 宣鸣雷听那人说话也缓了下来,心头一宽,忖道:“还好没出乱子。要是撞伤个人,那就纠缠不清,坏了大事。”冲撞蒋太守,事情可大可小,好在那人也没大碍,看来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拐角后转了过来,其中一个高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正是之江太守蒋鼎新的声音。那随从道:“回蒋太守,螺舟队的宣鸣雷舟督也在此,险些撞上。” 蒋鼎新一听“宣鸣雷”这三个字,便是眉头一皱。宣鸣雷刚到东平城,便恃酒闹事,自己要处罚他,偏生又被邓帅压下了。虽然后来宣鸣雷亦自知理亏,再没出过这种事,但他对此人还是没什么好感。有心说随他去吧,但转念一想,若这般冷淡,只怕反要让这宣鸣雷多心,以为自己小气,但说:“那请他过来吧。” 宣鸣雷跳下车,向蒋鼎新走去。却见蒋鼎新带了足足二十几个随从,也不知这时候还出来干什么。他走到蒋鼎新车前,躬身一礼道:“蒋太守,末将宣鸣雷失礼了,请蒋太守莫怪。” 蒋鼎新笑了笑道:“宣将军啊,今天没喝酒吧?走路可要小心点。若是撞上了马先生,那可不得了。”说着,向边上的马先生一笑。宣鸣雷也不知这马先生是谁,但蒋鼎新对他如此客气,只怕也颇有身份,但向那马先生躬身一礼道:“马先生,末将失礼了,还请恕罪。” 马先生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年纪也约摸已有六十来岁。他坐在蒋鼎新对面,本来也没注意这个军官,宣鸣雷既然向他赔礼,他自然也要还理,在座上站起来道:“宣将军……” 他话未说完,眼里突然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宣鸣雷见他神色突然有点异样,不知他在想什么,蒋鼎新却恐怕宣鸣雷不知马先生身份,大大咧咧地行礼忤了马先生,在一边道:“宣将军,马先生乃是大统制特使。” 蒋鼎新其实是一片好意,要让宣鸣雷别失礼,但宣鸣雷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炸雷,他背后都已有汗水沁出,低低道:“马……马先生!”蒋鼎新见这个难管的舟督竟有惧意,不觉颇有感慨,心道:“大统制果然是非凡人物,宣舟督要算是眼高于顶的人了,但一听是大统制派来的,马上就吓成这样。” 马先生的眼神此时已转成了笑意,只是蒋鼎新在一边没正对着他的眼,没发现他眼里的笑意实是带了一分嘲弄。他看着宣鸣雷道:“宣将军真是胆大心细,不知要去何处盘桓?” 他说得随和,宣鸣雷却已冷汗直冒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马先生。正因为得知此人要来,逼得他不得不与郑昭一家人一同逃亡,谁知运气竟是如此不好,马先生早来几天,他置身事外也不会受牵连,晚来一刻,自己更是已脱钩而去,再不用惧他,偏生不迟不早,在送郑家出发的路上遇到了此人。 怎么办?他心里已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难道真的要铤而走险,拔刀劫持人质么?只是他还不曾想好该该劫持蒋太守还是马先生,马先生已扬了扬手,大车后一个骑马之人便已上前道:“马先生。” 第147章 最后关头3 “南斗先生,请你叫个人陪我与宣将军过去打个招呼。” 南斗听马先生这般说,倒是一愣,心道:“马先生也有点小气了,人家又没真个撞上你,都怕成这样还不依不饶。”但马先生乃是大统制亲自派来,要他由马先生全权指挥,这种小事也不算什么。此时北斗诸星君都已派出去打探了,身边只有本部硕果仅存的七杀在,他向七杀抬了抬下巴道:“七杀,过来陪马先生前往。” 一听到马先生说“南斗”这名字,宣鸣雷便觉身上又是一凉。这南斗虽然这人貌不惊人,一副猥琐样,身上却有一股异样的压力。待他叫七杀过来,宣鸣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心道:“完了!他们是影忍南斗星君!” 影忍南北两部,不算是太有名的组织,却可能是最可怕的组织,宣鸣雷早就听说过这个组织是大统制直接指挥的,个个本领出众,有这南斗和七杀在马先生身边,想动手已绝无可能。蒋鼎新见马先生把南斗和七杀叫了过来,心头一动,忖道:“马先生怎么了?难道这宣鸣雷可疑么?”虽说螺舟队舟督和郑昭似乎不可能牵扯到一块儿,但他也不敢大意,示意左右上前,挡在宣鸣雷身前。此时就算宣鸣雷真个想动手,也再无机会了,他只得看着马先生带着南斗和七杀向自己那辆车走去,心底一片冰凉,只是绝望地在心底叫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斗和七杀跳下马,跟着马先生向大车走去。郑司楚已看到过来几个人,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却正是在路上曾与自己恶斗过一次的。他心知不妙,但脸上有张面具,加上他在军中已久,什么事没见过,虽然震惊,却仍不慌乱。在七杀看来,车上这个赶车人倒是大剌剌地动也不动,甚是失礼,冲着郑司楚喝道:“马先生在此,还不行礼!”郑司楚连忙在车上一躬身,大着舌头道:“马先生。” 马先生看了看郑司楚,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郑司楚见这老者笑起来与父亲和宣鸣雷先前一般似有无限深意,心中暗自一惊,心道:“这马先生到底是什么人?”马先生却没有再理睬他,径直向车厢走去。七杀在一边已看出有些不对,抢上前道:“马先生,要不要我去开车门?” 看马先生的样子,只怕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大统制交待过,马先生是他的全权代表,要他们一切听从马先生安排。那日在路上他与郑司楚恶战,对郑昭这个武艺极高的儿子大为忌惮,现在郑司楚戴了个面目坐在驾车的位上,他自是认不出来,心想万一郑昭真个在车里,那郑司楚定然也在车中。郑司楚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后,以钩使枪,他南斗五星竟然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此人见事情败露,突然从车中发难,实是难敌。他是个极其忠心的人,就算明知不敌郑司楚,也不能让马先生遇险,因此要自己去开车门,谁知马先生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们在车外只说了两句,车里的郑昭却已面如死灰,心中只是想道:“原来南武已经物色了一个后继者,便是此人!” 他与大统制齐心携力,共赴危难,终于搬倒了帝国,在血与火之中建立起了共和国。本来他觉得大志已申,接下来当一展所长,将这共和国建设成人间乐土,然而一切却如脱缰的野马,全然偏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丁亨利叛逃后被杀,随即轮到了自己。本来他还一直觉得南武因为要倚重自己的秘术,不会对自己下杀手,现在才明白南武实是早就已有了远虑,对自己一家也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不忍之意了。 车外之人,竟然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 郑夫人那日受伤后,一直都没能痊愈,现在精神也不甚好。她见丈夫突然面色大变,两只手竟在不停颤抖,她伸手握住了郑昭的手,也不说话,心里却很平静,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司楚,连那位宣将军也害了。”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反倒极为镇定,隐隐又有点遗憾,便是自己一生中有一次对不起丈夫,只怕永远都无法向他坦白了。 车外的南斗见马先生站在车前,也不推车门,只是静静地站立,心中有点诧异,暗道:“马先生这是怎么了?”只是他向来尽忠职守,对大统制更是忠心不二,既然大统制说马先生是自己的全权代表,在他眼里,马先生便等如大统制一般,不要说马先生站在那儿不动,就算马先生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皱皱眉头,只是与七杀两人站在马先生身后看着车门。郑司楚见这三人走到车门前,手已不知觉地摸向怀里的如意钩,只消马先生一叫出来郑昭在内,他就要不顾一切,抽出如意钩大开杀戒。但马先生却站立不动,他也不由诧异,心中一样在想:“这马先生是怎么了?难道,他有妖术不成?”想到“妖术”二字,却突然间想起来东阳城的路上遇到南斗诸星君时,他们一样叫着父亲有妖术。 马先生看着车门,脸上木无面情,眼里却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南斗和七杀两人站在他身后,看不到,郑司楚坐在驾车位上,却能够看到,见这马先生眼神闪烁不停,仿佛在一瞬间想到了许久以前,有欣慰,也有愤怒,甚至还有点悲哀。他心道:“要是我能读懂他的心思就好了。”但要读懂人的心思,只怕天下没人能够做到,他的手在胸前如意钩上按了又按,总是抽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在郑司楚看来却仿佛已经很长时间了,马先生突然道:“走吧。” 南斗吃了一惊,低声道:“马先生,走了?” 马先生看了看他道:“我弄错了,不相干的事。” 南斗看了看蒋鼎新车前的宣鸣雷,蒋鼎新的卫队已将他围在了当中,只怕一有异动,这些卫队便要出手。他道:“没事就好。马先生,请回吧。” 马先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时,突然又看了一眼郑司楚。郑司楚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马先生看过来,他连忙垂下眼睑想掩饰,哪里还来得及,已与马先生对视了刹那。这刹那间,他只觉马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内心,直入心底,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翻检出来了,险些要失声叫出来,幸好在军中那么些年不是白呆的,仍是声色不动。待他再抬起眼来,马先生已与南斗和七杀回去了。 蒋鼎新见马先生回来了,没什么异样,心下一宽,笑道:“马先生,怎么了?” 马先生笑了笑道:“不相干的事。”他向宣鸣雷拱了拱手道:“宣将军,对不住,耽搁你了,一路走好。” 宣鸣雷如在梦寐之中,心道:“我真在做梦么?难道,传言是假的?” 他听说过,大统制身边有个会秘术之人,能够读懂人的心思。这个消息连邓元帅都不知道,他最害怕的便是此人,此人一来,郑昭一家自然逃不掉,而郑司楚曾与自己有过接触,以大统制之能,肯定要把自己也翻出来。单单郑司楚那件事还不算什么,但自己本身的大秘密也将藏不过去了,所以他权衡之下,只得全力以赴地与郑昭一家逃亡不可。只是,向郑家伸出援手,也并不全然因为知道了大统制身边这个异人要来,他更有点赞叹郑司楚。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怕只能着落在这家人身上,因此才坦然过来。当他发现郑昭也有这种秘术时,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却已越出了自己事先所料,本来觉得苍天何意,造化无端,竟然如此捉弄自己,本已绝望得想要自杀了,谁知这马先生竟然会当没事一样放过自己。 难道自己想错了? 第148章 最后关头4 他有点发呆。不,绝对不会错。马先生方才并没有推开车门,可见传言中他有那种读心秘术确实不假,郑昭也有这等本领。难道因为他们都有这门秘术,是同门师兄弟,所以马先生才冒险放了一马?想来又绝无可能。大统制是何许人物,如果马先生真的是郑昭的同门师兄弟,还会如此信任他,要他来搜捕郑昭么?可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饶是他颇富智计,实在想不通此中的前因后果。 蒋鼎新见马先生坐回车上,便向宣鸣雷扬扬手道:“宣将军,请回吧,驾车可要小心点。”他心想这宣鸣雷胆大妄为,只怕做了点不太合法的事,被马先生看出来了。他颇为自律,看不得手下作奸犯科,如若是平时,定要借机一查到底,整整这个宣鸣雷,也好让邓沧澜以后无法再庇护这个得意门生,但现在另有要事,已无闲暇去管这些旁枝末节了。宣鸣雷忙闪到一边,看着蒋鼎新的大车和人马擦肩而过。 马先生一走,车中的郑昭便无声地长舒一口气。郑夫人见他额头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阿昭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她掏出汗巾要给郑昭擦汗,只是这般一动,伤处又有点疼。郑昭接过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说话。等蒋鼎新一行人走了,车门被轻轻一拍,宣鸣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郑昭低低道:“没事。” 想不到马先生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派这个人过来。他仍然有点后怕,却也有了无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实厉害得难以想像,本来自己是肯定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一条,左暮桥虽然最终决定要出卖自己,但被自己及时发现,而且一是遇到宣鸣雷,二是南武竟然会派来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马先生对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为司楚,他终于放过了自己,这真是天可怜见了。他想起郑司楚刚出生时,自己也曾起过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的主意,但那时妻子对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心下实是不忍再给妻子一个致命的打击。随着郑司楚长大,渐渐可爱,又渐渐英武,崭露出过人的才能时,他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个与自己本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亲生一般。本来他并没有多想,但正是因为对郑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这个已经绝望的时候,又因此而现出了一线生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余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觉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语般道:“小薇,你的伤怎么样?” 郑夫人对他本来已行同路人,长年分居,但郑昭昏迷后,郑夫人才发现自己对丈夫实是不能无情,现在对他的恨意更已荡然无存,微笑道:“不要紧。” 郑昭点了点头,扣了扣车厢前的小窗板,低低道:“走吧。” 此时在蒋鼎新的大车上,马先生和蒋鼎新两人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先生是大统制的全权特使,虽然蒋太守官职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对马先生,蒋太守甚至有点谄媚。马先生微笑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先生名虚静,属法统上清丹鼎派。因为身怀秘术,被大统制招纳。马先生虽然是法统之人,但仍有建功立业之心,因此马上首肯。大统制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来东平城找出郑昭的下落。对这个落难的国务卿,马先生实已极有恨意,因此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发现郑昭在车里的同时,他还发现了郑夫人的一个秘密。 郑昭的儿子,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第149章 最后关头5 马虚静,昔年曾是帝国小吏,官职最大也只做到督察院巡检。巡检只是个不上名堂的小官,充其量只是个护卫首领,所以连大统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统高士马虚静曾经也在前朝为官。事实上马虚静亦是在督察院犯下过失,觉得再无晋升可能,才弃职不干,投入法统清修的。他投入法统后万念俱灰,对人世已再无奢望,结果反倒因缘巧合,修成了这种秘术。又因为这秘术被大统制发掘,要他辅佐自己。此时的马虚静虽是老人,心却死灰复燃,想趁着尚未老朽,再做一番事业。 在他出山之时,仍是踌躇满志,但察觉了郑司楚的身世之秘后,却又心如止水。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当年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大帅,一般已被人们遗忘。事过境迁,最让马先生珍惜的,还是很多年以前,与大帅一同护送丁大人去五羊城谈判的那一段了。那时大帅虽未拜帅,亦是个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个督察院巡检,但两人在海上共抗海贼,结下了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深厚的情义,此后虽再没能相见,马先生仍然未能忘怀。海上那段狂风暴雨、血火飞扬的日子里,同样也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当想到正当青年的自己曾与大帅一同战斗,他就激动得想要颤抖。甚至,对郑昭那种莫名其妙的痛恨,也是因为传说大帅就死在此人手上。 郑司楚。他想到驾车的那年轻人。这年轻人将郑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之父,不知道这个父亲实是他生身之父的大仇。最让他意外的是,郑昭竟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那么他是知道郑司楚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脉。只是郑昭将仇人之子抚若亲生,着实令他想不到。 也许,郑昭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耻吧。一切竟然如此交错复杂,难以理清。要拿下郑昭,势必也要将那个人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也斩断了,马先生最终还是下了自己毕生最难下的一个决定。只是如此一来,大统制交派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以失败告终,想在大统制麾下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必然也将破灭。只是现在的马先生心境反倒平和之至,仿佛眼前豁然开朗,光风霁月,另有一番天地。 人生如梦亦如戏。既然如戏如梦,也就这样子吧。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想着。 郑司楚,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好意,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如此帮助过你。不要就此泯然众人,默不作声,要展开遮天羽翼,一飞冲霄,如你真正的父亲一般,完成你生身之父的理想。 他想着,车也在缓缓前行,马先生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一瞬间,他仿佛将自己的理想也交付给了那个少年,身上再没有负担。 马虚静,原名马天武,曾在帝国为督察院巡检。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唯一可说的,就是昔年曾护送帝国督察院御史丁西铭前往五羊城,谈判帝国军与共和军合作之事。帝国尚未覆灭,他就因为犯下过错,辞职遁入法统,改名马虚静。后曾为大统制起用,但旋即无声无息,仿佛世上从无这个人一般。 此时宣鸣雷的马车已到了城南江边。到了江边,宣鸣雷看了下四周,小声道:“行了,下车吧。” 这儿本来就甚是偏僻,现在天色已晚,再无旁人。他还有点担心此地会不会又设下埋伏,走到车边叩了叩车门道:“郑公,周围有什么不对么?” 郑昭推开车门,小声道:“没人,走吧。” 一行五人下了车,向江边走去。今日宣鸣雷的潜虬号正值轮休,舟上的人一半人都上岸休息去了,潜虬号停在岸边,黑漆漆的身影便如一条巨鱼。郑司楚知道水军的螺舟乃是军中秘器,他一直在西北当差,从未见过螺舟,见这螺舟只露出一个顶,看样子水中还有很大一部份,心道:“人的心思当真精妙无匹,发明螺舟之人确是个天才。”他想起先前程迪文说起,西原薛庭轩用新武器突击,将共和国三上将击败。世事便是如此,你追我赶,只消有一方固步自封,便要吃到苦头。螺舟能在水下潜行,该如何击破? 宣鸣雷自然不知道郑司楚现在是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对付螺舟,他走到岸边拍了拍手,潜虬号顶上忽地“呀”一声,一个圆舱门开了,有个人钻出出来,也拍了两下手。宣鸣雷道:“阿力,如何?” 那人正是曾在江边喝住郑司楚的阿力。他一出舱门,轻轻一跃,跳上岸来。走到宣鸣雷身边,阿力小声道:“成了,他们全无疑心。” 这船上还有十一人,其中五人是宣鸣雷可以绝对信任的,另外六人他却不敢打包票能不顾一切跟自己走,所以宣鸣雷只对这五人交待过。听阿力说那六人全无疑心,他笑了笑道:“好,进去吧。”扭头向郑司楚道:“郑兄,稍候。” 他钻进了舱里,潜虬号上的水兵正围在一处,吆五喝六地在赌钱。虽说赌钱并不是禁令,但被长官看到总不太好,那几个水兵见宣鸣雷突然进舱,有点尴尬,想道:“宣舟督向来放假上岸就非喝个烂醉不可,今天怎么转了性?”但长官回来,他们齐齐立正道:“宣舟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我一走你们就胡作非为!给我进舱去!” 那六人心下惴惴,但军中长官之命便是一切,他们也不敢顶撞,乖乖进了一个空舱。潜虬号虽然不小,但一个舱向来只住四个人,要进六个人着实有点挤,进去了四个后,另两个见里面有点迟疑,宣鸣雷喝道:“还不进去么?”这两人只得进去。他们一进去,宣鸣雷便喝道:“关你们禁闭,好好在内反省!” 这六人听得舟督要关自己禁闭,不由叫苦道:“舟督,我们下次不敢了!”另有一人却叫屈道:“小于他们一样赌钱了,舟督,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另几人与宣鸣雷较为接近,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见宣鸣雷要关自己六人禁闭,他们大觉委屈。宣鸣雷喝道:“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几个也关在这间里?”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心道这四人的舱睡觉还行,呆六个人已觉得挤,再来五个,那连搁脚的地方都没了,忙拉了拉那叫屈的士兵道:“别多嘴了。”关禁闭虽是处罚,不过关一阵也就是了,别惹恼了这个爱发酒疯的舟督,再添上几样责罚可不好玩。 宣鸣雷心中暗笑,将门关上反锁,小声道:“行了,让他们进来,准备开船!” 阿力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将郑司楚一家带了进来。郑司楚下了舱,阿力将顶舱门关死,小声道:“郑公子,等一会开船后有点颠,要想吐的话,床下有痰盂。”他听宣鸣雷说过,这回要反出水军,护送郑国务卿一家过江,虽然有点害怕,但他和阿国两人是宣鸣雷的结拜兄弟,向来对宣鸣雷说一不二,绝无二心,只是见郑司楚一副猥琐木讷的样子,心道:“我还以为国务卿是什么天上人一般,原来他儿子长得比我家隔壁那二傻子都不如。” 郑司楚道:“多谢。”他见母亲下舱时有点费力,忙扶住了她。阿力领着他们到了一个舱里,笑道:“郑国务卿,郑夫人,郑公子,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等过了江,我们会来叫你。” 郑昭点点头道:“多谢了。” 昔年他也曾来水军中视察,到过螺舟上看过,见宣鸣雷这人虽然长得像是个粗鲁之人,但舱中却干干净净,极是整齐,心道:“这宣鸣雷倒也有点本事,怪不得人说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 江面上已遍布水雷,寻常船只根本过不去,但螺舟却是在水底潜行,水雷也无可奈何。郑司楚只觉潜虬号忽地一沉,舱中挂着的油灯亦晃动起来。螺舟因为要在水底行进,所以油灯没有几个,这般一晃,舱中更加昏暗了。郑夫人本来身上带伤,这般一晃更加难受。郑昭见她神情,忙道:“小薇,你要不要紧?” 郑夫人道:“让我躺一下。” 郑司楚心想还是让父母静养,便站起来道:“父亲,母亲,我先出去看看。” 他走出了舱门,想到现在头顶上便是大江,若是螺舟突然破条缝,江水岂不是直冲进来?心中忽地有种莫名的惧意。这时听得前面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左四度,半速。”却是宣鸣雷在发号施令。郑司楚见他头上已有汗水,心道:“有麻烦么?”便轻声道:“宣兄。” 宣鸣雷发下号令,正待从怀里摸出银瓶来喝上一小口提提神,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不歇息么?” 郑司楚道:“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宣鸣雷先是一怔,马上想道:“该死,我怎的将他给忘了。”原来螺舟是靠人力驱动,但船上现在只有五个水兵了,速度大减,他现在说是“半速”,其实就是所能达到的全速,正在为速度上不去而犯愁,听得郑司楚自告奋勇,便道:“正是正是,快去阿力那边摇桨!左边!” 他指了指后边,郑司楚走了过去,却见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座舱,有许多座位,每个座位前都有个手柄。只是现在大半都空着,只有五个水兵正在摇手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阿力也已听得了宣鸣雷的声音,招招手道:“郑公子,这边!” 郑司楚坐到了阿力身前,道:“该怎么做?” 阿力道:“你摇就是了!”掌舵靠的是宣鸣雷,他们便是充当驱动。单靠五个人,要启动潜虬号还当真不易,他们个个都已摇得满头是汗。郑司楚抓住手柄摇去,只觉力道沉重,他咬了咬牙,两臂一用力,这手柄登时被摇了下去。添了个生力军,郑司楚的力量也不小,潜虬号立时快得许多。此时这螺舟已深入水底,水面上当真波纹不起,一艘螺舟便如一条大鱼般向大江南岸而去。 螺舟是共和军水军的独得之秘,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一艘螺舟竟会私自渡江,更不会被察觉。先前被宣鸣雷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却已发现螺舟竟然动起来了,一边打门一边叫道:“宣舟督,出什么事了?怎么螺舟动了?”但宣鸣雷只作不知,螺舟造得更是远比一般船只坚固,就算这些水兵怀有必死之心,想把门砍破都不容易,何况他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根本没想到要同归于尽。 第150章 俯仰之间1 六个人驱动一艘螺舟,虽然竭尽全力,但仍是难以为继。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司楚摇得浑身都是大汗,正觉得眼前都快要金花晃出,潜虬号忽地一晃,头顶一个管中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右二度,低速,准备出水。”阿力在身后道:“郑公子,可以停了。” 郑司楚扭过头来道:“是要出水了?” 阿力见他转过头,身子猛然一震,脸上露出惊恐之色道:“郑……”话还没说话,便苦笑道:“原来郑公子是戴着面具啊。边上有汗巾,你擦擦吧。” 划桨是件极累的活,每个座位边都挂着块汗巾。宣鸣雷对军纪要求极严,这些汗巾也洗得极是干净。郑司楚这才回过味来,心道:“是,父亲说过这面具不能沾水。”他划了这许多,脸上已尽是汗水。若是稍稍打湿一点问题还不大,但现在汗流浃背,只怕片片破损,阿力陡然间看见自己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当真要吓一大跳了。他抓起汗巾擦了擦,边上几个水兵见这位国务卿公子擦了把脸,相貌大变,本来是个傻呆呆的模样,现在却风神俊朗,不觉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郑司楚倒也没多想,道:“现在就靠岸么?不能索性划出江口,沿海而下?” 阿力道:“我们人手不够,而且潜虬号也不能在水中长期前行,更经不起海上风浪,只能转走旱路了。” 郑司楚心道也是。这时潜虬号已靠到了岸边,宣鸣雷急匆匆过来道:“快走!一旦天光放亮,事情就要穿绷,到时邓帅派出翼舟队来追就麻烦了。” 翼舟队是水军中的快船队,船速极快,就算螺舟上全员到齐,也定比不上翼舟队。那五个水兵答应一声,起身便走,宣鸣雷小声道:“郑公子,你也快请令尊和令堂出去,等你们一走,我便点燃炸雷。” 郑司楚正待要走,听他这般一说,吓了一大跳,惊道:“什么?船上不是还有六个么?” 宣鸣雷心道:“你这人真是妇人之仁,不灭了这六个人的口,他们马上去东阳城报告,马上就会有追兵出来。”他就怕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听说要炸船,不惜一切就会闹事,郑司楚居然还说这般响。他小声道:“轻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郑司楚眉头皱起,低低道:“宣兄,如此可万万使不得!将他们关在此处,等被人发现后放他们出来便是,为何非要杀了他们?宣兄,他们可也是你船上的兄弟啊。而且,一旦炸船,岂不是马上要被城里的人发现,反正丧失时机。” 宣鸣雷沉默不语。他其实也不是残忍好杀之人,但也不似郑司楚说的一般把船上的水兵看成兄弟。在他眼里,除了这五个自己能绝对信任的人,另外六个仅仅是水军,而且是共和军的水军,与他实是两路人。但郑司楚这样说,他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走吧。” 郑司楚领着父母出了螺舟,此处并不是大江南岸的东平城码头,而是城外一片空地,他们还得趟过一个浅滩方能上岸。他背着母亲上了岸,郑昭跟在他身后,宣鸣雷走在最后。到了岸上,郑司楚生怕宣鸣雷说话不算,又将潜虬号炸了,回头一看,却见潜虬号正在下沉。他吃了一惊,叫道:“宣兄,你!” 宣鸣雷埋着头趟水上岸,抬头笑了笑道:“郑公子说的甚是,所以我没有点燃炸雷,而是打开了进水管,让他们在水底呆一会儿。” 郑司楚只觉发指。点燃炸雷,一下便炸死,那也只是一时之苦,可宣鸣雷这般做,等如将那六个水兵活活淹死。若不是还背着母亲,他险些就要扑上去掐死这宣鸣雷,也不管宣鸣雷方才救了自己一家性命。宣鸣雷见郑司楚神色有异,心道:“这小子真是冬烘头脑,怎么不像他老爹那样果断?”他倒也怕郑司楚想不通要对自己不利,轻声道:“放心吧,郑公子,我只是打开进水管,没开舱门。他们在内见势不妙,定然会破门而出,再排水浮上岸来。只是他们只有六个,等他们脱身,我们也去得远了。” 郑司楚这才明白宣鸣雷并不曾淹死那六个水兵,心头这才一宽,忖道:“你也不早说,险些我就要掐死你了。”他也不是没杀过人,在路上杀南斗四星君时更是眼都不眨一眨,但那六个水兵却没有正面与自己为敌,虽然他们定然会告发自己,可把他们活活淹死,他心下当真极是不忍。听宣鸣雷说只是先绊住他们,他这才放下心来。 上了岸,阿国已从一边带了一辆马车和几匹马过来,定然已经预先备下。宣鸣雷道:“成了,这儿没被发现,我们又多了一分生机。” 郑司楚见他步步为营,当真有备无患,心道:“宣兄虽然有点不拿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但心思便真个缜密。”宣鸣雷如此准备,逃生的机会也就更大,何况直到现在还没被发现。哪知他刚这么想,北岸的东阳城里忽地响起了一声号炮。号炮升到半天,“啪”一声响,又闷又沉。宣鸣雷脸色一沉,道:“糟了,这么快就被发现了!阿力,昨天轮班的是谁?” 阿力正在带马,听宣鸣雷问话,扭头道:“是傅舟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叹道:“是这小子,怪不得如此麻利。”他一长身,喝道:“加紧出发!傅雁书那小子不是易与之辈,只怕很快就会追来!” 傅雁书与宣鸣雷乃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的同班同学,都是共和军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不过傅雁书是优等军官,不似宣鸣雷这般是个酒鬼,甚至有点古板,所以与宣鸣雷虽然同属邓沧澜门下,却不甚相能,也没什么交情。只是宣鸣雷也知道,此人实是水战天才,虽然与自己并称为“水军二宝”,不过自己这个二宝实在比傅雁书这个大宝还要差那么一点点。运气还当真不好,昨天自己一队轮休,今天要来交接班的就是傅雁书。此人行事不折不扣,极为缜密,一旦发现潜虬号失踪,肯定就会马上追踪,这号炮便是通知东平城中守军的。本来还怕潜虬号上那六个人脱身后去告密,现在看来,那六人实是不足为虑了。他心急火燎,自己上前去带马,将缰绳肚带全都弄好了,他扭头叫道:“郑公,郑夫人,快上车!” 郑司楚背着母亲上了车,自己已跨上驾驶位置,一拉缰绳,便赶马出发。此时宣鸣雷他们也已各自带马骑上。他们虽是水军,但宣鸣雷的骑术却甚强,另外五人也都不差,六匹马紧紧跟上,向大路上进发。郑司楚见这几匹马虽是好马,但较自己的那几匹飞羽实有不及。想起飞羽失陷在东阳城的左桥号里,左暮桥又昏迷不醒,不知会有谁去照料,心中便有些哀伤。 现在东阳城中已将消息通报给东平城,但具体如何总还要有一阵。他们驶出一阵,东平城仍是遥影在望,却听东平城里又是“啪”一个号炮。宣鸣雷回头看了看,骂道:“傅驴子好快!” 傅雁书性子一板一眼,在宣鸣雷看来这个滴酒不沾的同僚当真和一匹驴子般无趣,因此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一边的阿力惊道:“傅将军亲自追来了?” 宣鸣雷笑道:“他没那么快,不然今天我们这条命就得交待了。” 郑司楚听他说得豪迈,但也透出对那傅舟督的一丝惧意,心道:“这傅舟督真这般厉害?”他向在西北,在军中时更是被人称为军中的希望之星,但后来却被开革出伍,反倒是在远征朗月省时的手下败将薛庭轩在西原大放异彩,心中多少有点不服气。但他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实不可小视。宣鸣雷就是个极为出色的将领,而那个他甚为忌惮的傅舟督也定不会弱。 他们赶得快,但从东平城追来的这支人马却也不慢,而且竟是死缠不放,除死无休。又赶了一程,东平城的影子已看不到了,只怕离开已有了好几里,但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响。此时他们的坐骑全都已鼻凹带汗,眼看再跑不下去,宣鸣雷皱了皱眉道:“郑公子,看样子只有硬干一下了。” 郑司楚心知再赶下去,两边都是筋疲力尽,到时碰上,追兵人多,自己一方肯定不是对手。权衡之下,不如索性以逸待劳,在这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出紧急,东平城要派大部出来追击亦不现实,把这批人马解决了,这一趟才算真正脱险。他道:“好。”说着,将车赶到一边,解开了马缰,让几匹马去吃点青草饮点水,歇一歇好继续赶路。 宣鸣雷带着五个人坐在路边。他们身边都带着腰刀,他见郑司楚身边没有兵器,便道:“郑公子,要不要兵器?” 郑司楚道:“我有。” 宣鸣雷也曾听说过郑司楚之名,说他在西北军中曾被称为希望之星,不过在他想来,那仅仅是因为郑司楚那时是国务卿的公子,军中人等拍他马屁而已。只是见追兵临近,郑司楚仍是好整以暇,毫无惧意,心中多少也有点佩服了,忖道:“这大少爷看来胆子还当真不小。”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这时阿里伏地听声,叫道:“宣将军,追兵已在一里以内了!” 第151章 俯仰之间2 一里路,对于疾驰的战马来说,只不过是片刻之事。宣鸣雷冷笑道:“他们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带马!” 这些追兵狂奔而至,定然疲惫,此时突然袭击,当收出其不意之效,这正是兵法所云“趋百里而蹶上将”之意。郑司楚也带过一匹马来,他这马却原是驾车的,是匹无鞍马,还好有个肚带,装着马蹬,不然坐都要坐不稳。他们刚跳上马背,那支追兵已到了数十步开外。 这支追兵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一队人,不知那是何许人也,当先有一个越众而出,高声道:“前面是什么人?快快回话!” 宣鸣雷见他们不再猛追,淡淡一笑道:“小子们,怕不怕?” 阿力阿国是他的结拜兄弟,另三个虽不曾结拜,也是与他极为接近的下属,齐声道:“宣将军,不怕!” “不怕就上,让他们怕一怕!” 说着,宣鸣雷已一踢马腹,喝道:“宣鸣雷在此,挡我者死!” 事出紧急,那支追兵亦是紧急出动,追得全都气喘吁吁,哪想到这几个人竟然暴起发难。只是他们足足有二十几人,眼前却只有五六个,见宣鸣雷怒喝,这人也骂道:“宣鸣雷,你果然反了!”宣鸣雷在东平城中名气却也不小,他一来就在观风阁撒酒疯的事很是传诵一时,这些人并非水军,只是东平驻军,倒也听得水军螺舟队有这么个胆大妄为的舟督。他们虽然累,但都带了长兵器,见宣鸣雷几人只带了短兵,倒也不惧,挺枪相迎。但宣鸣雷已歇到了现在,马也吃过了水草,劲头正足,他挺枪刺出,宣鸣雷却已闪过了他的枪尖,将他的枪杆夹在腋下,腰刀顺着刀柄划去,喝道:“去吧!” 这一刀快如闪电,那追兵也没料到宣鸣雷竟然敢行险夹住枪杆,哪闪得掉,钢刀划来将他三根手指削落,立时厉声呼痛,宣鸣雷夺过长枪,也不掉头,人借马势,分心便刺。那士兵手指被削,本来就疼痛钻心,宣鸣雷这一枪更是无从抵挡,枪纂顺着他前心扎入,人已落马,顿时毙命。 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此时天下承平已久,东平城士兵除了操练,还未参加过实战,见宣鸣雷说杀便杀,这些追兵人数虽众,却都生了惧意。宣鸣雷将长枪拔出那士兵胸膛,在头顶舞了个花道:“还有谁不想活的,便上来吧!” 那些追兵见宣鸣雷手中的枪纂血淋淋的还在淌血,眨眼间一个同袍倒被刺落马下,惧意渐生。忽然其中一个喝道:“大胆乱贼,还敢猖狂!”人随声出,这人已挺枪刺来。宣鸣雷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上前,心道不再杀一个立威,只怕要骑虎难下。他虽然没把人性命看得有多重,也不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但这人针锋相对,不杀了他,余下的追兵惧意渐去,事情便难办了。他打定了主意,出手便不留余地,哪知这人名不见经传,枪术竟是出乎意料的高明,宣鸣雷虽然痛下杀手,此人却挡得有章有法,一时间竟无奈他何。其实追兵见此人和宣鸣雷斗了个旗鼓相当,纷纷想到:“正是,我们四五个对他们一个,怕他何来?捉他们回去,可是一件奇功!”一声呼啸,竟是全军压上。 宣鸣雷本想杀人立威,让其余人知难而谁,哪知虽然杀了一个,第二个上来的却是如此难缠。虽然这人的本领也不及他,却也相去不是太远,想杀他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眼看着旁人也冲上来,他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倒霉!” 冲上来的追兵见那个同伴在宣鸣雷枪下苦苦支撑,宣鸣雷的枪尖只是不离他前心,倒有六七个过来帮忙。宣鸣雷见居然有这许多人要围攻自己,更觉惊慌。他手下有五个人,这些人虽然也不算太弱,但水军士兵毕竟不长于枪马之术,现在却与人马上对敌,实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他正在着急,身边忽地一阵厉风掠过,却是郑司楚骑着无鞍马冲了过去。 他马头所向,正是一个想来突袭宣鸣雷的追兵。那追兵见一边又冲上一个少年,骑了匹无鞍马还稳稳当当,心道:“这家伙了得!”还不等他再想什么,郑司楚手中忽地出现一支长杆,喝道:“中!” 那是他从天梁处夺来的如意钩。如意钩头上本来有尖有钩,郑司楚不擅使钩,见这如意钩可长可短,倒是件防身的利器,便将钩去掉了,只剩一个尖,便如一枝细细的四尺短枪。那士兵不知这如意钩虽细,实是坚如精铁,见这少年使的竟是这般一根如钓秆一样的细枪,心下便有轻敌之念,觉得这少年骑术虽佳,枪术实是不灵。哪知郑司楚的枪术便是当今之世亦可排在前列,就算这士兵全神贯注也难逃这一枪,不要说还轻敌了,只一眨眼的功夫,郑司楚的如意钩已刺中了他的咽喉。如意钩的尖甚细,刺中咽喉后也只是一个小小血洞,但很快鲜血涌出,这士兵要害被刺,翻身落马,人却没死,但血已堵住了喉管,喘不过气来,捂住脖子不住挣扎。 郑司楚杀了一个士兵,心头便是一沉,忖道:“能少杀几个,就少杀几个吧。”但现在若不杀这些人,自己一家连同宣鸣雷在内,全都要难逃一死,已由不得他多想了。正在这时,却听宣鸣雷大吼一声,却是与他对敌的那追兵见郑司楚一枪又刺落一人,略一分心,宣鸣雷的长枪逼住了他的枪尖,左手腰刀扫去,将那人头颅砍落,死尸却仍坐在马上不倒,只是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二三尺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无头尸身仍坐在马上,边喷血连往前冲,极是诡异,其时追兵见转眼便已伤了三人,被宣鸣雷所杀之人更是连头都被斩落,吓得魂不附体。抓回去虽是奇功一件,但只要也要有一半人死在这儿不可。人人都想立功,却不想丢命,一时间哪还有人敢上。宣鸣雷又杀了一人,气势未竭,一手提枪一手提刀,竟向追兵队中冲去。他这一冲锋,阿力阿国等人也随之冲了过来。这些追兵不知其余人的底细,见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人一动手便杀人,只道人人都是如此,待宣鸣雷不退反进,更杀入大队中,全都惨叫一声,带转马匹奔逃。 士气一散,再无挽回的余地,就算追兵中还有先前那人一般不服输,但旁人全都吓惨了,也已无勇可贾。混战中,郑司楚又刺落一人,眼见再这样下去,等如动手屠杀,他将如意钩背到身后,厉声道:“还不快走,非在这儿送死么?” 他心想这些追兵若能逃走也就算了,自己也好尽快走人。谁知话音甫落,一边有个人喝道:“我就是要送死看看!” 这人用的却是一杆大刀。军中用枪的最多,用刀的并不太多,郑司楚正式交过手的用刀之人,唯有在朗月省遇到的陈忠。陈忠力大无比,那一次郑司楚大陈忠的大刀之下一败涂地,见这人也用大刀,不免有点心悸。那人轮刀便砍,心道:“你这细细的一枝杆子,我将你连同人一块儿砍断!”他的大刀很是沉重,马也甚快,一人一马一刀,竟也隐约有些陈忠的意思。郑司楚在军中也仅仅输给过陈忠,而且只是因为陈忠的力气太大了,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挡,见这人不依不饶,心下着恼,暗道:“我不信你有陈忠的力气!” 这如意钩是南斗诸星中的天梁所用,虽然看去甚细,其实坚硬无比。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自然知道,那使刀追兵却不知道,见郑司楚竟拿这根细杆来抵挡,心道:“你是瞧不起我么?”他的手一扳,大刀已呼地一声斩了出去,刀风甚厉,郑司楚见他力道虽沉,速度却慢,远远比不得陈忠那样又快又沉,心想:“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找死。”如意钩已一伸一缩,在这人刀口一点。虽然大刀比如意钩要重得多,但郑司楚这一点却让他的大刀猛然荡开,已是前心尽露。不等那人回手,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点向他的前心。 这一招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第七式。就算是昔日陈忠,若力量不是那样大得不可思议,只怕也难以躲过,更不要说是这使刀追兵了。此人见郑司楚手中这根小杆子竟然能荡开自己的大刀,便是一凛,眼见郑司楚的枪已到自己前心,他心已一沉,闭上眼,心道:“完了!”哪知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却见郑司楚勒住了马,如意钩对着他的前心,沉声道:“要命的,便走吧!” 这人恼羞成怒,喝道:“谁要你饶!”他的大刀被郑司楚荡开,用力一扳,已收回前心,平平推出。郑司楚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动手,他这刀平推而出,自己纵然刺死了他,他的刀也将将自己劈落马下。他想不到自己一念之仁,竟成了个同归于尽之局,心头火起,脚已脱离马蹬,人奋力一纵。那人的大刀正平着挥过,一刀掠过,竟然将郑司楚身下的马头都削落了。郑司楚已跃而起,大刀却掠过了他的脚下,他落下来正落在刀面上,那人的刀便是一沉,郑司楚却又是借势一跃,竟跳上了此人战马。他恨这人恩将仇报,出手已不留情,如意钩从他颈后直插而入。如意钩本来便细,又带了郑司楚的下坠之势,竟然透骨而入,从这人后颈刺入,咽喉处穿出,此人立时毙命。郑司楚却已落到了他的马上,伸手一提,已抽出了如意钩,将这人连人带刀掷于马上。 郑司楚杀这追兵的过程,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本来就被宣鸣雷一刀之威夺去心魄,待见郑司楚马上冲天跃起,杀人夺马,简直同妖术一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呼啸一声,全都落荒而逃。他们追来时已追得筋疲力尽,逃跑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生怕逃得不快,似乎比追来时更快。宣鸣雷见追兵终于四散逃开,还待去追,郑司楚提着如意钩道:“宣兄,让他们去吧,不要追了。” 第152章 俯仰之间3 宣鸣雷带转马笑道:“原来郑兄武艺竟是如此出众!”他原先总认为郑司楚一介国务卿公子,实是个大少爷,纵然对他印像不错,也不会有太多的敬意。但见郑司楚一番出手,方才明白眼前这少年实是平生仅见的枪术好手,心道:“邓帅的枪法也好,但我看来……似乎还不如他。”这句赞叹倒也说得情真意切。 在战阵上,出手杀人,郑司楚亦非一次。但他离开军队后,除了那次对抗南斗诸星君,现在还是第二次杀人,何况杀的又是共和军人,昔日的同袍。他心中愀然不乐,将如意钩在地上死人身上擦去鲜血,道:“宣兄,我们走吧,只怕他们还会追来。” 宣鸣雷道:“这一拨他们铩羽而归,就追不上我们了。” 确实,东平城派出的追兵,也只有这一拨才具威胁,后来再派出来,郑司楚他们去得已远,大部队赶来又慢,定然追之不及。郑司楚见身上已有血迹,便跳下马回到车前,推开车门道:“母亲,给我件换洗衣服。” 郑夫人见他身上带血,吓了一跳道:“司楚,你受伤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没有。”他拿过一件换洗衣服,将带血的衣服换下。此时阿力阿国他们也已将地上尸身拖到一边随便掩埋了,夺得的几匹马则带到身边准备换乘所用。一行人再次出发,向南而去。 果然如宣鸣雷所言,接下来就再没有碰到追兵,何况他们很快就离开大路,专抄小路走。离得越远,想要追踪他们就越发困难,若是离开数百里,基本上就失去行踪了。沿途他们休息打尖,只说是去五羊城省亲,路上人见他们中有郑昭夫妇,倒也不生疑。日行夕宿,非止一日,这一天已出了之江省,进入闽榕境内。 闽榕位于之江与广阳两省之间,首府南安城,也是个大城。但郑司楚一行并没有从南安城走,而是从西边小道向南直接进发。这一天到的是个名叫求全的小镇。镇名虽叫求全,实不能全,听说前朝屡番征战,南安省曾被蛇人盘踞,后来帝国军与共和军又屡次在这儿交手,这求全镇也屡遭烽火,最惨的一次甚至全镇五千人,只剩下一百余个残存。不过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经过这几十年休养生息,求全镇已渐复旧貌,甚至比当初还要繁华些,虽是小镇,设施倒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戏院。原来闽榕一省,方言特异,民众极爱唱曲。这地方流传一种名叫“南音”的戏曲,用的是方言演唱,极为难懂,但音调极为动听。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去镇上采办补给,便见有老人坐在凉亭里自拉自唱,自得其乐,虽然听不懂唱些什么,但听起来苍凉古朴,有种说不出的幽远之意。 买了些肉干饭干,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待回去,边上忽地叮叮咚咚向了几下。郑司楚还没怎么,宣鸣雷眼里却是一亮,轻声道:“好一个三才手!若是小师妹在此,倒可以同去切磋一下。” 郑司楚听他说起“三才手”,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和程迪文在酒楼里。那回宣鸣雷喝醉了发酒疯,抢过歌女的琵琶来弹了几句,本已半醉的程迪文一听便赞说“三才手”,可见这三才手是一种琵琶手法。宣鸣雷精擅琵琶,才会如此敏感。他心想反正现在也不急在一时,便道:“过去听听吧。” 宣鸣雷平生所好,一是酒,二就是音律,其中最擅长的便是琵琶。这些天南下逃亡,每天都辛苦万分,生怕追兵杀到,现在才算能缓一口气。酒平时还能喝,但琵琶这东西可不是附拾即是的,听得琵琶声便已技痒,听郑司楚提议去看看,当即点头称好。他们过去一看,却见声音是从一个凉亭里传来,亭外已围了一圈人。挤过去一看,却见有个盲眼的老者正在弹琵琶,身边是个梳了一根大辫子的女子在唱,也不知唱个什么。若是寻常唱曲,一曲终了才有人叫好,或者的给钱的,但这女子唱得几句,边上的人却有点头有摇头,也有的在叹气。宣鸣雷也不管这女子唱什么,眯起眼细细揣摩那老者的三才手手法,郑司楚却甚是好奇,见身边站了个中年人,身著长衫,看样子是个士人,便道:“先生,这姑娘在唱什么?” 这中年人倒会说官话,听郑司楚问起,笑道:“先生是北边来的吧?这个是我们闽榕独有的,叫琵琶书。” 郑司楚恍然大悟,道:“是唱书啊。” 他从军的西靖城也有唱书的艺人,还曾经把毕炜的事迹编进书里。只是艺人大多无文,只是口耳相传地从上辈里学来几个套路,所以唱出来的毕炜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他心想虽然西端南安两城一西一南相隔数千里,这些民间曲艺倒也颇有相通,只是口音相差太远了。中年人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寻常唱书,她唱的是时曲。” 郑司楚一怔,道:“时曲?” “是啊。时曲唱的是新近时事,比方说南北各处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马上便有人编出唱词来让人四乡传唱。”中年人顿了顿道:“那一来是让人知晓些新鲜事,免得措手不及,二来也是以正视听,省得以讹传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想这一定是当初战乱时留下来的习俗了。那时城池早晚易手,南北军队屡屡交锋,对于地方上的人来说,现在来的是什么人实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国军到来,城中父老却打着横幅说“共和万岁”,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对于这些习惯了战乱的民众来说,消息是最为紧要的,所以才特别关心时事。而编成曲词后,连小孩也爱听,这样流传便既快又广。他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耳边忽然听得那女子唱道“大统制”三字。这三个字在方言中也与官话相去无几,他道:“先生,方才这姑娘唱的是大统制吧?” 中年人嗯嗯了两声道:“是啊,先生也听懂了?议府新近上动议指责大统制,要大统制引咎辞职,但大统制颁发急令,解散了议府。” 他平平说来,郑司楚却大吃一惊,本来在专心听着琵琶的宣鸣雷也听到了,惊道:“什么?议府解散了?” 虽然大统制是最高元首,但共和军宣称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议府则代表民众治国,因此只有议府首肯的决议才能付诸实施。上一次大统制发二路援兵,郑昭竭力反对,大统制这才绕过郑昭,直接交议府通过。郑昭昏迷后,国务卿一职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代理。顾清随还是昔年五羊城尚是何氏掌权时的老臣,也是个能吏,但与郑昭不同的是,顾清随一直对大统制俯首贴耳,说一不二。如果说议府发起了要大统制下台的动议,难道会是顾清随干的? 中年人道:“她是这么唱的。虽说艺人唱时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过这可是件大事,不会有错。” 听到了议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鸣雷也顾不得再去欣赏那盲眼老琵琶师的三才手了,与郑司楚两人急急回到客栈。听得这消息,郑昭亦吃了一惊,却没说什么。这一晚在客栈里几个人都不曾睡好。郑司楚到了很晚,还听得宣鸣雷在低声哼哼什么,细细听去,却是当初在酒楼听他唱过的那支《一萼红》。只是这回他零零星星唱来,“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午夜时的晚风从窗隙吹入,当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失去了议府的制约,现在的大统制更是为所欲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枕上,郑司楚想着。还在学校时,课本上说共和国远胜前朝,就在于帝国专制,而共和国却是万民当家做主。只是看起来,当家做主的仍是一个人,只不过从帝国的帝君换成了共和国的大统制,其他还真没什么别的不同了。这样的共和国,还算是共和国么?表面上看来共和国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土地全归国有,谁也不可多占,以前拥有良田万顷的,现在同样要向国家交租纳税,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现在的大统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这个国家已不是一个空泛的名词,就成了大统制本人。郑司楚实在想不通,这样子和帝国到底有什么本质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烦,只觉昔年在学校所学,尽数都是欺骗。迷茫中,隐隐听得父亲在隔壁道:“错了,错了。”声音虽低,却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出发时郑昭的面色就甚是难看。郑夫人还只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没什么。郑昭对妻子笑笑说不要紧,郑司楚却知道父亲的心里实是如惊涛骇浪一般。议府的设立,还是当初大统制提出,郑昭补充的,也是被称为共和国与帝国最本质的不同。正因为有议府,一些显然对民众不利的动议被否决了。虽然不能说通过的全都对民众有利,但百姓眼里,议府确实是为自己说话的。只是现在议府也不存在了,那么议证的还会是什么人?只剩下大统制一人有议政之权了?郑昭越想越觉迷惘,他实在不明白当初意气风发,向自己描绘这一片人间乐土前景的南武,最终竟会背弃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仿佛自少年时代以来的理想、青年时代以来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随风而去了。 离开了求全镇,再一路南行,气候已越来越热。郑家是三月头上离开雾云城,一路南行,现在已近五月,本来天也该热了,而进入广阳后,越发炎热,五月的天气竟同炎夏一般。好在广阳省向来繁华,虽然这么热的天干粮已不好携带,但一路上总能赶到集镇,随时补充。 第153章 俯仰之间4 五羊城在广阳省最南的沿海,就算走得再慢,再有个四五天也就能到。离故土越近,郑夫人的心情就越好,郑昭的脸上也偶有笑意了。他离乡已久,现在回来,故土反倒已似异乡,但又似曾相识,更增一番亲切。郑司楚小时候是在五羊城长大的,离开家却也有十几年了。儿时印像都已模糊,但依稀记得当初在五羊城的玩伴。 那时,他们一些孩子常在一处玩,最接近的有两个,一个是小芷,另一个是阿顺。小芷是女孩子,终究不能跟他们疯玩,阿顺却和郑司楚两人淘气无边,摸鱼捞虾,上房揭瓦,当真无所不为。十几年不见,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想到此时,扭过头,拉开车厢前窗道:“妈,你还记得阿顺和小芷么?” 郑夫人一怔道:“哪个阿顺?” “就是小时候常和我一块儿玩的,还上我家来过。”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郑夫人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想了想道:“我是忘了,真想不起来。” 郑司楚正有点沮丧,却听郑夫人忽道:“对了,小芷你说的是芷馨吧?我上次去雾云城前她还来过,还说起了你呢。” 听母亲还记得小芷,郑司楚不由高兴起来,道:“她叫芷馨么?现在在做什么?” “好像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吧,教人唱歌的。” 郑司楚的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小芷也当了老师?他想到的是却是萧舜华。在纪念堂最后见到了萧舜华一次,却是和她的男友韩慕瑜在一起。韩慕瑜是她同事,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和萧舜华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知道萧舜华已有男友,郑司楚便觉得有点伤心,但伤心过后也就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后来就是与父母两人逃亡,现在听到小芷的事,他都有点害怕又会和萧舜华一样的结果。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失笑,心想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小芷仅仅是十几年前玩伴,自己是七岁去雾云城的,今年二十三,算来分开都已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的事,能记得个影子就不错了,自己居然还会想到与萧舜华一般去,也不知现在小芷成了什么模样,说不定,又矮又胖了。 想到这儿,他按着记忆中的影子想像着现在的小芷。那时的小芷还真是又矮又胖,郑司楚与阿顺两个要去淘气,她虽然想跟了去,却又不敢,只在一边看着。想来想去,想像中的小芷仍然只是个大号的五六岁小女孩而已,顶多长高了点,长胖了一点。 广阳省地气和暖,五月间草木丰茂。虽然当初也遭过烽火,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到处绿草茵茵,花木森森,满目皆是生机,田野里也屡见农人在耕作。郑司楚虽是五羊城生人,但离开广阳省已久,见这儿虽然离五羊城尚远,雾云城周围的田地却要比这儿都荒凉许多,心道:“五羊城倒是个好地方,怪不得当初能割据这么多年。” 在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自治,只向帝国称臣纳贡。那时郑司楚想不通帝国为什么允许他们这么干,现在看到了才明白,一是五羊城离雾云城太远,二来这儿盛产粮米,自给有余,想从雾云城派兵征讨这儿,难度极大,三上将远征西原,正是因为辎重粮草被薛庭轩毁去,难以为继,只得退兵。“粮草为军中命脉”,实是不磨的真理。缺乏粮草,以远征军的绝对优势,亦奈何不了兵力不到十分之一的五德营了。 他正想着,宣鸣雷打马赶了上来,高声道:“司楚兄。” 刚离开东平城时,宣鸣雷亦甚是不安,每当称呼郑司楚时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到了这儿才算放心。郑司楚勒住马道:“宣兄,怎么?” “你觉得,这般直接进五羊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郑昭已与大统制反目,但毕竟郑昭做过国务卿,尚未公开通缉他,只是大统制的特使定然也已到过五羊城,要广阳太守捉拿郑昭。宣鸣雷见郑氏一家进了广阳省就大模大样地在路上走了,全无防备,不免有些担心。他这话已被车里的郑昭听得,郑昭推开车窗,笑道:“宣将军放心,到了这儿便可无忧。” 郑昭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特别是听到大统制解散议府后,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现在才有了点笑意。宣鸣雷怔了怔道:“郑公,大统制政令不能及于广阳么?” “本来当然可以,但现在,广阳已非大统制地盘了。” 这话一出,宣鸣雷吃了一惊,郑司楚倒不是太吃惊。先前父亲要自己独自逃生时说过,逃到五羊城后去寻太守申士图,申士图会保护自己的。广阳太守申士图当初和郑昭矛盾很大,曾几次公开在大统制面前与郑昭争吵,他向来认为此人定会对自己不利,谁知听父亲的意思,申士图显然也是他早就安排下的后路。郑司楚虽然和父亲共生活了二十来年,却从未想到过父亲的思虑竟会如此深远。看来,申士图与父亲的矛盾全是给大统制看的,而父亲甚至还在国务卿位上就安排下这着闲棋,难怪大统制也要上了当,现在的五羊城只怕已经实质上独立了。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引起南北两方的内战? 宣鸣雷显然也在担心此事。他顿了顿道:“郑公,如果五羊城公然反对大统制,会不会……” 郑昭不等他说完便道:“宣将军,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么?” 宣鸣雷有点尴尬,郑司楚心中却是一凛。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宣鸣雷盼着共和国内乱?郑司楚虽然越来越觉得大统制治国有不当之处,但从来没这样想过。他看向宣鸣雷,沉声道:“宣兄,你难道一直在希望国中大乱?” 宣鸣雷越发尴尬,郑昭在车上亦觉得失言,忙道:“宣将军也是对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满而已。” 大统制真的倒行逆施?虽然父亲这么说,但郑司楚还是难以认同。大统制对自己一家当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倒从国事上来看,现在的共和国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机。就算当初国务卿府的司阍老吴,满嘴“老爷少爷”改不了口,可说起今昔之比,老吴也说现在要好得太多了。郑司楚是经历过战事的人,尽管那都是些局部战争,但大兵过处,当地百姓无不胆战心惊。如果天下大乱,这十几年来安宁又将化为乌有,对百姓来说实是最为不幸的事了。不过父亲也帮宣鸣雷说话了,郑司楚便不再开口,宣鸣雷如释重负,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说可是?” 第154章 俯仰之间5 郑司楚摇了摇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两句话来源已久,但共和国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所以后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鸣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无一人出头,那也就成了句空话了。司楚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终须有一人当之方可。” 郑司楚叹了口气。宣鸣雷说的也并没有错,大统制看来也确实已不再适合治天下这角色了。但大统制是肯定不愿拱手让权的,他将议府都解散了便可见其心,这样看来,内战已在所难免。郑司楚心中越来越茫然,只觉得这天下之事,实在是想想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无比。共和国的国策说得似乎面面俱到,无一不是至理名理,但要不折不扣地实行,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谁都想当这天下一人,结果什么都成了空话了。” 宣鸣雷也有点默然。两人沉默了半晌,宣鸣雷忽然将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么树?” 前面是一片树林,种得整整齐齐,长满了绿色如豆的小果。郑司楚道:“那个啊,是荔枝林。” 宣鸣雷道:“荔枝?就是那种黑黑的,一个黑色核的干果?” 荔枝摘下枝头后,很快就会变质,因此运到北边往往只是些荔枝干了。宣鸣雷以前大概只见过荔枝干,在他心中荔枝准就是那些黑黑的干果。郑司楚笑道:“那个是晒干后的荔枝。新鲜荔枝可不是那个样。其实闽榕也有不少荔枝树,只不过现在尚未到挂果之时,宣兄大概没注意。” 宣鸣雷也笑了,叹道:“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广阳这一类水果很多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很多,所以广阳一省,向来富庶。” 宣鸣雷道:“广阳富庶,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地处南疆,兵灾不多。之江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来却不及广阳省了。” 之江和广阳,是最为富庶的两个省份。但之江是南北交接之处,多次遭受兵灾,每当南北交兵,之江更是南北两方的拉锯相争之处,广阳遭兵却要少得多,因此广阳要安定得多。郑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愿,便是再无刀兵,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宣鸣雷听郑司楚说来说去,总是不离这几句,忖道:“你这小子枪马娴熟,是我所见之人中有数的好手,偏生如此不愿动刀动枪,真不知是像谁的,跟你老爹还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和郑昭说过的话并不甚多,但觉郑昭虽然比自己年长得多,却远比郑司楚更圆通投机,郑司楚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条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统制追杀到九死一生,想的却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声道:“只是,总有人不会这么想。” 郑司楚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虽然他觉得宣鸣雷这样一心盼着刀兵四起不对,但宣鸣雷的话却也没有错。大统制是不肯息事宁人的,对于远在西原的五德营,大统制亦不惜发重兵屡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认同大统制,大统制肯定也要发兵讨伐。照自己的说法,难道为了天下再无刀兵,只能束手就擒么?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时,亦只能动刀兵了。” 宣鸣雷听他的口气已有点服软,倒也有点意外,追问道:“那司楚兄觉得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郑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进退的能有几个省?广阳附近,除了闽榕,再往北便是东平。但东平是蒋鼎新和邓沧澜这一文一武主事,蒋鼎新是大统制亲信,邓沧澜更是大统制的妹夫,所以东平省肯定会站在大统制一方。如果算算双方势力,实属对比悬殊,这一仗只怕凶多吉少。 郑司楚越想越觉得前途难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无忧。单说广阳一省,太守申士图固然是父亲的同路人,但现在主广阳军事的余成功却仍有点面目模糊。共和国有五大军区,五大军区首脑每隔几年便要互换。广阳军区是其中相对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先是上将军魏仁图主持。魏仁图与申士图被称为“二图”,倒也合作无间。后来魏仁图年事已高,加上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前些年卸甲回乡,接任的是下将军余成功。余成功是魏仁图部将,据说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战将,但其余四大军区的首脑邓沧澜、毕炜、方若水、胡继棠不是元帅便是上将军,余成功却只是个下将军,这样广阳军区的地位便越发显得不重要了。这个人假如不愿与申士图共进退,仍要一心跟随大统制,那么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个问题,一旦起了战事,广阳的胜机就更加渺茫。不过现在想这样也有点远,父亲既然如此有信心,想来这余成功不至于要铁了心跟大统制走。 他正想着,走在最前的阿国忽然扭头道:“宣将军,郑先生,前面有人来了!” 他们这队不到十人,走在路上并不显眼,广阳省又是个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来人往很多,不少车队比他们人数更多,一直没人注意到他们。一听阿国的声音,宣鸣雷精神一振,打马上前道:“是什么人?” “这些人手上拿着武器!” 来的这些人拿着武器,当真不能大意了。郑昭在车上也道:“大家小心点,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了,离得几十步外,才发现原来只不过五六个人。宣鸣雷眼睛倒也尖,松了口气道:“还有女人,应该是出来打猎的。” 这儿离五羊城已不太远了,不过到底是郊外,虽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岭一样有不少。只是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型猎物,这些人出来打猎,能打的无非是些野猪野兔之类。对宣鸣雷来说,这等春游也似的狩猎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致。正说着,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来,宣鸣雷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郑司楚见那些人马前有个灰点正极快地跑来,说道:“是只野兔。” 这野兔被这些人的马惊起,正在飞跑,见前面又有人,转而要向跑边跑去。宣鸣雷不觉技痒,叹道:“可惜没带弓箭……”他话未说完,“啪”一声响,一支细细的小箭如疾电般射来,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跃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鸣雷吃了一惊,赞道:“好箭法!” 其实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这么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当真可圈可点。这一箭射中野兔,前面跑在最前的那人尖声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声音又尖又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跟在她身后的几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个人道:“哈哈,还真难得啊,这回是不是瞄准了那些人射的?” 这话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点不悦,啐道:“什么呀,我才不会对准人射的。”话虽这般说,但这女子心中实也有点后怕。她的箭术并不如何高明,方才这一箭实是运气,她见这野兔要跑到边上田里,情急之下发出一箭,没想到一箭便中,又是开心又是庆幸。她打马过来,高声道:“诸位,真对不住,没吓着你们吧?” 宣鸣雷见这女子穿着一身紧身猎装,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杨,真是女中豪杰,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哪敢害怕。” 宣鸣雷的话有点调笑之意了,这女子一怔,心道:“这人脸皮还真厚。”她此时才看清面前这一车数骑,马上骑者尽是些精壮汉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几位要去五羊城么?” 她话刚出口,车窗突然打开了,郑夫人探出头来道:“芷馨!你又出来打猎了?” 这女子一怔,马上打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来了啊!”宣鸣雷说了句打趣话,她脸上绷得紧紧的,现在面带笑容,却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车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见郑夫人臂上打着绷带,皱眉道:“段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郑夫人笑道:“不碍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里,好几次说起你们呢。”她见郑夫人要下车来,忙道:“段阿姨,你有伤,别下来。” 第155章 自立门户1 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有点一怔。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会成了如此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萧舜华有个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一般。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帐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 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你现在好么?” 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芷馨,你爹还好吧?” 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叔叔,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 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不知为什么,这念头在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她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呆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等如郑夫人的义女。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倒是这个干女儿。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却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是五羊城生人,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会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当时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 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 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的。”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 人毕竟要变的。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左暮桥便起心要告发自己。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有这种秘术,才不至于引起大患。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 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偷偷打量她一眼。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宣鸣雷,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不但要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是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 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承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怎么了?” “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闵维丘久无音迅,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直到如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于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称是。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能回来,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么?” 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 第156章 自立门户2 回到车边,申芷馨向郑昭说了两句,郑昭见郑司楚也安然回来了,这才放下了心。一行人进了城,那王门长已亲自带了人来领路。五羊城四门进出之人极多,他们进城时正有一个商队在受检,也没人注意这七八个人,无非是见这些人人人有马,心想这些人倒是殷实。王门长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这才到车前道:“郑先生,先委屈您在这儿安歇。” 郑家在五羊城也有一处宅院,但去那儿显然太显眼了,现在这地方很僻静,里面倒也不小。将大车赶进了院子,郑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车,申芷馨已抢着道:“王门长,大夫什么时候来?” 王门长行了一礼道:“申小姐,您交待过后我马上就让人去请了,齐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点了点头道:“那我爹呢?” “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马上就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门上便响起了几声敲叩。王门长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广阳太守申士图。申士图脸上倒是无喜无嗔,沉声道:“王门长,你回去看着点,有什么异样就马上让人来通知。” 王门长答应一声,掩上门出去了。虽然女儿也在这儿,但申士图抢到郑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郑兄,辛苦你了。” 郑昭的眼里闪烁了两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说完,脚却是一软,险些摔倒。 申士图并无二心!直到现在,郑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放心,反倒觉得疲惫不堪。申士图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齐大夫马上就来了。”扭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快去生火,给郑大人一家洗尘。” 申士图想得倒是周到,身边连厨师也带来了。那几个随从答应一声,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这套宅院是申士图早就备下了,虽然一直空着,但总有人来打扫,因此十分干净,被褥什么的也都时常晾晒,郑昭和郑夫人两人都被带到房内歇息。那齐大夫就在申士图后腿便已赶到,马上来给郑昭夫妇检查。郑夫人是皮肉伤,因为路途劳累,伤口愈合得不好,但并无大碍,郑昭就更不碍事了。这齐大夫倒是殷勤奋,连郑司楚宣鸣雷诸人也都检查了一遍,说这些人更没有事。 待齐大夫查完,开了方子告辞后,申士图让人去抓药,将郑司楚叫进客厅来闲聊。虽然郑司楚这十几年来从未和申士图说过话,但申士图对他却甚是了解,郑司楚哪年参军,哪年参加了什么战事都说得上来。郑司楚将先前经过的战事说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鸣雷和申芷馨都听得大为咋舌。在宣鸣雷心目中,郑司楚虽然枪马娴熟,胆大心细,终究还是个国务卿的大少爷,没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参加过多次战事,反是自己还从未正式上过阵。申芷馨更是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里爬过了两三回了。等郑司楚说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边上一个侍从过来轻声道:“申太守,郑先生醒了。” 申士图站了起来道:“司楚,你先在这儿歇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待申士图一进内室,申芷馨便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打过这么多次仗了!” 其实郑司楚只打过两次仗,但近些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战事,只有最后一次的三上将远征郑司楚因为被开革出伍,没能参加,另两次全都亲身参与。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两次仗而已。不过还能留得性命回来,也算运气不错的。” 他们在外面闲聊,申士图已进了内室。郑昭躺了一阵,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申士图进来,忙从床上下来道:“士图兄。” 申士图拦住他道:“郑兄,你旅途劳顿,先别起来。” 郑昭实是有满肚子话要问,他道:“士图说,我在路上听得,说大统制已将议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么?”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你想必还不知道详细吧?” 这一路上郑昭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还是在求全镇上听郑司楚与宣鸣雷回来才听说了这消息。他道:“起因为何?”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五羊城远离京都,大统制发来的羽书公文只是说议府有少数议员密谋不轨,结果被一举粉碎。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则报告说,那是代理国务卿顾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上书,弹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导致大兵败北,认为此战之败大统制当负全责,必须引咎辞职,由议府组合临时政府。” 议府成员尽是各共和国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间德高望重之人,总数一般在六十上下。以往一有动议,都是由议府发起会议讨论,通过后交由大统制审批执行。虽然规定议府有弹劾任何人之权,大统制当然也在其内,但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有如日月,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顾清随是吏部司司长,郑昭昏迷后,顾清随便代理国务卿一职,也可以说目前顾清随实质上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这一次顾清随竟能说动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统制看来的确已等如谋反,但另一方面顾清随此举并没有违反律法,不能说成是密谋不轨。只是大统制还是以这个罪名告之天下,显然在大统制眼里,他的权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战。郑昭在求全镇听得这个消息后便震惊得一夜未睡,因为大统制这么做,完全就背离了“共和”的本质。虽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是郑昭的信条,但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现在连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觉得茫然。本来还寄希望于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艺人以讹传讹,但现在从申士图口中听到,他终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士图见郑昭的脸忽阴忽晴,心中也有点忐忑不安,小声道:“郑兄,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郑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隐姓埋名,在士图兄你治下做个良民罢了。” 他说得平静,但申士图却如当头一个炸雷,惊道:“什么?郑兄,你当初跟我说过,共和乃是你毕生所愿,你愿为此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难道真的心灰意冷了?” 郑昭叹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南武不是太阳,共和的大旗也没有倒。你忘了,当初苍月公揭共和之帜,多少英烈前仆后继,屡北屡战,方才能有今日。那时你说过,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涂炭,但共和制却不同,元首无道,仍可纠而正之。共和国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两句话早已深入人心,南武这样做,实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会答应的!” 听到申士图说到“民心”二字,郑昭心头便是一动。曾几何时,他与丁亨利曾在私下有过一番对谈。那时自己说对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但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说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但民智不开时,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当年苍月公刚揭共和之帜,号称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却大多认为苍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一般百姓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所以与其说些人人平等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一步步做来,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那时郑昭却觉得丁亨利的想法太过冬烘,不过说得也并没有错。现在共和国已经进入了二十二个年头,民智当真已经开了么?想到现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比当初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开启民智,实是任重而道远。但申士图这般说,他也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低声道:“士图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 申士图微微一笑道:“郑兄,五羊城是共和的发祥之地。这些年来,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现在城中共和各类学校七十余所,适龄学童由官方斥资入学,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全都信奉共和。当大统制解散议府的消息传来时,我暗中让人去各处打探过,绝大多数皆认为大统制此举不妥。郑兄,民心可用啊!” 郑昭皱了皱眉道:“那些年纪较大的呢?” “这个你也放心。我十多年前便发起一个改良戏曲运动,命人将旧戏旧曲大加整改,主题尽是宣传共和真谛。那些年长之人虽不识字,但听戏唱曲却都是喜欢的,潜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还觉得大统制便是当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觉得人人平等,天经地义,大统制不是不会犯错的圣人。” 郑昭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叹道:“士图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唉,这些年我都在雾云城,也一直不与你联系,若早知你有这般好的经验,南武现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他想到在雾云城里,虽然人人都觉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仅仅在于共和国下没有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的宗室权贵,那些人的心底仍然觉得大统制仍是帝君,只不过是个英明无比的明君罢了。 申士图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员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现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一旦五羊城起事,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听到这儿,郑昭又吃了一惊,低声道:“士图兄,你要起事?” 申士图点了点头,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声道:“共和国是一辆大车,人人皆是车上的乘客。假如掌车之人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有权站出来纠其偏差。郑兄,五羊城现在就是这个站出来的人。” 郑昭道:“士图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准备怎么做?” 第157章 自立门户3 申士图微笑道:“事不宜迟,现在万事俱备,我等的便是你的到来。这两天,我要召开一个各部会议,公开提出此事。郑兄,以你的威望,这件大事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中也已发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礼、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别司长是你连襟,刑、礼二部也是我们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余成功是魏上将军旧将,可能稍有点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统制私人,向他晓以大义,余成功会理解的。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 广阳省因为地位超然,又是最为富庶的一个省份,因此五羊城几乎是把雾云城的政制全盘搬了过来,一样有工、刑、吏、礼、兵五部,只不过比雾云城的五部司名义上低一个等级。其中工部属于特别司,地位更是与共和国工部司平级,部长称特别司长,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都是共和军发展壮大的地方,应该说共和国的政府编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申士图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员的任命全都可以自专,只需向雾云城发一个备案即可。正因为如此,申士图才如此信心十足。郑昭道:“余成功这人现在有什么倾向?” 申士图道:“他是个武人,向来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却是个年轻人,是在五羊城军校成长起来的,应该认同我们。” 郑昭“哦”了一声道:“是他外甥么?”郑昭向来不喜援用私人,因为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弊。听得余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觉得对余成功亦低看了一线。申士图道:“郑兄,你别看不起这年轻人,他是现在五羊城少壮派军官之首。还记得当初的七天将么?” 七天将是共和军的一个称谓,分前后两代,第一代七天将还是当年苍月公麾下的老将,现在早已一个不剩了。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为首,共和国的三元帅五上将中,有五个便是这第二代七天将。郑昭道:“现在又有一代了?” 申士图笑道:“七天将这名号,是共和军的光荣。虽然早已废除,但五羊城里对他们仍是记忆犹新,因此现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余成功的外甥便是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军中很得年轻军官尊崇。” 郑昭叹了口气道:“大江后浪推前浪,现在也确实该又是一代了。士图兄,你准备哪天召开此会?” “五月十五,砺锋节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来,好在你赶到了。” 五月十五,是当年苍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军”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一天,因此共和军将这一天定为砺锋节,与七月十七的建国节并列。“五一五,砺锋扬旗卫国土;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这两句儿歌是童校的第一课,便是没上过课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统制亲自题写的。申士图选在这一天召开会议,实是颇有深意。郑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图兄,你事先千万不要漏出口风,到时,我出场的时机要拿捏准。” 申士图道:“郑兄,你准备如何出场?” 郑昭道:“人多眼杂,这些人也定不会铁板一块。事先在后院安排下一批好手,当你说出要举旗之事,然后我再出来。若有人不服,当机立断,立刻拿下他!” 申士图微笑道:“郑兄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只是有点担心,这些人当场不说,背后恐怕要出花样。” 郑昭心中暗笑。自己会读心术之事,申士图亦不知晓。凭自己这门秘术,哪个人也别想出花样,此事实是十拿九稳,更要担心的倒是举旗以后南武的对策。毫无疑问,南武会派遣大兵前来讨伐,而这支军队最有可能的正是邓沧澜的东平军区。好在邓沧澜长于水军,而五羊城中亦是水军实力最强,邓沧澜虽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道:“好,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细节问题。” 申士图与郑昭在内室商议,外面的郑司楚、宣鸣雷和申芷馨三人则在闲聊。申芷馨对郑司楚参加过的几场战事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郑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到五德营之强,申芷馨很是吃惊,问道:“这些前朝余党竟然还有如此实力?” 郑司楚叹道:“他们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朗月省一败,才过了没几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复,比在朗月省时还要更强一些。现在三上将远征失败,十年之内,已无力再次远征了。” 申芷馨惊道:“若再过十年,他们一定会发展得更强大了。若是到时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郑司楚一怔。他根本没有想过五德营反扑中原之事。在他心目中,实已觉得五德营不算什么敌人。同文同种,甚至连老师都曾是五德营的一员,五德营的陈忠更是放过了自己两次,他对这支远在西原的叛军越来越有种亲近之感。他道:“五德营再强,也同样不具这个实力。他们真要反扑中原,我想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才够。只是百年以后,天晓得会如何了。” 宣鸣雷在一边笑了笑道:“不错。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说不定又成朋友。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对了,申小姐,您是教音乐的,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面琵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芷馨听郑司楚说过宣鸣雷是个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问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数?” 宣鸣雷道:“琵琶家数,穆曹两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来是北三才手一家。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传,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惯。” 穆曹两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说,这一派的掌门便称“善才”。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数。因为南边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质也要尖一些,别的倒没什么不同。宣鸣雷道:“这个没关系。我在东平城时,穆曹两派的琵琶都用过。”他生平所好,最爱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南逃时用惯的琵琶没带来,这些日子实是手痒难当,虽然听郑司楚说来也有趣,但实在很想弹上一曲。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话,边上就有家学校,教音乐的是我同学,她那儿定有琵琶,我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鸣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他不是个扭捏之人,说要就要,听申芷馨答应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申芷馨见他这么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骑马过去,片刻即回。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这儿先坐坐,我去一下就来。对了,司楚哥哥,你带着笛子么?” 郑司楚见宣鸣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却不以为忤,似乎乐于如此。听她问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还正想听听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说着便出门带马,走了出去。郑司楚等她走了,低声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气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 宣鸣雷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郑兄莫要怪我,实在手痒得紧了。一直听说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认不认得他?” 宣鸣雷当初要灭螺舟上那几个士兵的口,郑司楚对他实是已有三分不满。但见他如此热衷于音乐,又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他虽然有点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但还不是一意孤行之人。”那一回宣鸣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郑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后螺舟中那几个士兵破门而出,仍可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没有胡乱杀人。他心想宣鸣雷性情直了点,毕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狂徒。人与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强求,倒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何况,宣鸣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丑了。” 宣鸣雷笑了笑道:“郑兄还在为我在林家那番话多心么?其实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实是得名家传授,除了火候不够,别的无懈可击,多加练习,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郑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蒋夫人对程迪文如此推许,自己想在吹笛上超过程迪文恐怕不可能。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点黯然。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军中多年,实与兄弟无异。但程迪文的父亲是大统制的亲信,自己的父亲却已与大统制反目,两人只怕相见无缘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淡淡道:“但愿吧。” 宣鸣雷见他拿出了铁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红》很是生涩,问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别让申小姐笑话了。”他对音律之痴迷实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觉得郑司楚出丑,连带着自己也似乎要出丑了。 郑司楚道:“我最熟的还是一首《秋风谣》,只是这曲子有点萧瑟,似乎……” 宣鸣雷道:“《秋风谣》?这曲子我也很喜欢,来,去院子里练一下,我帮你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说干就干,抬腿就向院中走去。郑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倒也并不是很不愿意。宣鸣雷是琵琶高手,当初连程迪文一听都大加赞许,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远,在申芷馨面前这个台可塌不起,心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句话倒也不错。 院子里有棵大树,下面有几块平整的石头,是夏天天热时在外面乘凉时坐的。现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气候热得早,现在已经很热了,宣鸣雷掸了掸石上的灰尘道:“这儿正合适。郑兄,来来来,让我好生听听你的妙技。” 第158章 自立门户4 郑司楚见他眼含笑意,但眼神里总有一丝嘲弄之意,心道:“你真当我是生手么?”在雾云城最后一年里,他因为没什么事,常去请教蒋夫人,自觉水准已相当不错了。他坐到一块石上,说道:“那我便献丑了。”说罢,将铁笛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 这支铁笛是程笛文送给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这铁笛亦是不惜工本请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亲自督工,音准极佳。郑司楚已有月许不曾练习,刚吹了两个音时还有点生涩,但吹了一个乐句,只觉手法越来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汩汩而流。 迪文,将来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他本是笃于友道之人,与程迪文更是亲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雾云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顾危险前来相告,他对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着这首《秋风谣》,当初与程迪文两人在军中并马而行,挺枪冲阵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岁月,虽然并不是太久,却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与这首《秋风谣》却越发契合,吹到后来,笛声清如寒冰,声可遏云,虽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风乍起,四野萧瑟之感。 一曲终了,郑司楚收回笛子,还不曾说话,一边却听得申芷馨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郑司楚吹这一曲时,实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间,身外万物皆不留意,听得申芷馨的声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来了。他忙站起来道:“小芷,你回来了?” 申芷馨背着一个长条布包,手上还捧着一个。她将布包递给宣鸣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来道:“真好。以前听这支《秋风谣》,我总嫌它太悲哀了,但听你吹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郑司楚道:“她姓蒋,现在叫蒋夫人。小芷,你也过奖了,我实在还不曾体会到此间三昧。”申芷馨夸赞他,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但他对自己的笛技并没有太多信心,当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觉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气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这般高明还要谦虚。宣先生,你说是不是?” 宣鸣雷本来急着想弹琵琶,但现在抱着琵琶,人却似有点呆了。听申芷馨一说,他才道:“是啊是啊。只是……”他还想指摘几句,说郑司楚在运指之时还有点生涩,音阶转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说不出口。郑司楚方才这一曲,与当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红》实已判若云泥,自己虽然不长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来,定然不会有郑司楚这一曲一般摄人心魄。他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妒忌,说道:“来来来,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有点尴尬,笑道:“别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抢道:“那就再吹这支《秋风谣》吧。宣先生,你会不会?” 宣鸣雷心道:“我有什么曲子不会?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节,当初和小师妹合奏,亦大不客气地讥弹,几次把小师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么有种从来未有过的局促,那些大咧咧地话根本说不出口,斯斯文文地道:“此曲倒也弹过几次。申小姐你也带了乐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从背上解下那布包,却是一面黑漆古筝。弹筝必要坐下,弹琵琶倒可站着,宣鸣雷正待站起来,郑司楚已站到一边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头上,将古筝摊到膝上,调了调音,道:“这支《秋风谣》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话,同时发声也不好听。这样吧,我先弹一段过门,等一下你们看时机加入。” 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为,郑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宣鸣雷却也想到了此间,幸灾乐祸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层次,方能动听。申小姐,请了。” 申芷馨笑了笑,马上又正色在琵弦上一拨。过门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风谣》的几个乐句揉合一下。她纤指一落,铮铮淙淙的筝声便已响起,直如流水翻波,说不出的动听。郑司楚一怔,忖道:“原来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这等境界!” 蒋夫人在音律上实可算天下数一数二,较程迪文只怕还要高明一些,郑司楚当初去看望她时,蒋夫人兴起亦曾为他鼓筝一曲。郑司楚听来,只觉蒋夫人指下风生,乐声说不出的平和秀雅,听来亦觉得心境大佳。现在听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蒋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别力尚不足还是什么。但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如醉如痴,既是赞叹亦是陶醉,心想:“看来我想的没错,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绝世好手。若是她能与蒋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该怎么动听法。” 想到程迪文和蒋夫人,郑司楚心中又有点郁郁。这时申芷馨的一段过门已到尾声,弦声袅袅不绝,正在这时,叮叮数声,却是宣鸣雷的琵琶声响了起来。这时前段尚有余音,宣鸣雷加入得正是时候,全无突兀之感,筝声与琵琶声便如水乳交融,说不出的和谐。郑司楚听得亦如在醉里,但心底又有点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时候加入?”本来这时候加入是最佳时机,只是自己毕竟尚不及宣鸣雷,错过了此机,现在再吹,等如将这筝声和琵琶声打乱了,实属大煞风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抢到了这个良机,听笛声并不曾响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郑兄啊郑兄,你到底还是个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面前卖弄,更是打点精神,把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这琵琶上实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实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团锦簇,筝声和琵琶声便如两道溪水,时而汇在一处,时而又分流出去,却又一丝不乱。 申芷馨本来想的正是这段过门结束后,宣鸣雷和郑司楚便可加入,谁知响起的只是琵琶声。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气,那再就来一段过门吧。宣先生倒真看不出,他竟是这等一个好手,司楚哥哥没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极,虽然宣鸣雷的琵琶声错综繁复,但筝声清澈入骨,丝毫不为所乱。这一段过门很快亦到了尾声,宣鸣雷此时要卖弄本事,五指舞动如飞,加了好几个装饰音,正在得意,突然无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来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样的南琵琶,较他用惯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来宣鸣雷一法通,万法通,也不会有错乱,但偏生要卖弄本事,弹得兴起,已忘了这一点,无名指的指位便错了些微。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实是不能有半点差错,在申芷馨这等一流好手听来,已觉得这一音错了。本来筝声与琵琶声无比和谐,这一音有了点错,实是说不出的难受。申芷馨本来与宣鸣雷合奏得天衣无缝,这音一错,便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当中出现了一点瑕疵,实是无比可惜。哪知她的眉头刚要皱起,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郑司楚也已听到了这一声破音。他在音律上虽然远比不上宣鸣雷和申芷馨,但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觉得自然而然,一声破音自是特别突兀。他的手比脑子转得更快,就在这破音将起未起之时,笛子已凑到唇边,一下吹响。笛声比筝声和琵琶声都要响亮,立时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错就错,把这匹有了一点瑕疵的缎子上补上一点花纹。因为顺其自然,不觉其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将铁笛吹响,便心不旁骛,将这支《秋风谣》吹了下去。他对音律只是初通,也没本事去配合筝声和琵琶声。这等自行其事实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郑司楚吹奏,两人手法一变,转为配合他的笛声。一时间,笛声、筝声和琵琶声齐头并进,有时笛声孤峰拔起,筝声和琵琶声又如比翼双飞,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谐。这一曲《秋风谣》奏来,虽是夏日,周围却森森似有萧瑟秋风吹来。 第159章 自立门户5 《秋风谣》共有三段。乐句虽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以往奏起这支《秋风谣》,申芷馨只觉曲声一味凄苦,未免格调不高。但郑司楚吹得却是霸气十足,全然不顾,这《秋风谣》虽然仍是一派苍凉,却其中又似有着勃勃生机,便如秋风起时,万木萧疏,虽然肃杀,但地底根须却极在萌动,只待来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凉中,带着一丝掩之不去的倔强。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秋风谣》竟有这等意境,不觉又惊又喜,心道:“这便是花月春嫡传心法么?我只以为司楚哥哥是个武人,不通音律,没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听宣鸣雷的琵琶声,她已觉得叹为观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鸣雷的琵琶声仍是人间峻岭,纵然高可插云,犹有尽处,郑司楚的笛声却仿佛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处方休。她平生专精音律,好手也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如郑司楚一般全然不依旧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云高飞,却是闻所未闻。只觉与他合奏此曲,连带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进益。 郑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乐声中。此时《秋风谣》已到了尾声,本来应该声音渐轻,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却似有个人在说:“不行!不论如何,纵然山崩地裂,永远都不放弃!”有宣鸣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声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但此时更加纯熟。便如一个人翻山之时,本来觉得山顶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头了,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又有一片耸入云天的山峰,别有一番天地。他吹到尾声时,浑身血液都似要沸腾了,只觉这一腔热血若不能喷薄欲出,势必将自己的身体都烧得干枯。他鼓足了胸中之气,一下吐出。笛声一下亮起,直如穿云逐电,越拔越高,似是一个人站在绝高处,见到河山尽在脚下,百感交集,既有对天地的敬畏,又有着万丈豪气。 这一声笛声响起,便是周围住家也都听到了。这儿本来是个学校,教的正是乐师,他们久已听惯了,但这声笛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觉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一个模样!”随着笛声穿云而去,头顶却是扑簌簌一阵响,那棵大树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树叶。 广阳地处南疆,从未下过雪,草木亦经冬不凋,夏天这般落叶实属异常。郑司楚一曲终了,人犹在曲声中似不能返,被这阵落叶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洒了遍身。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已站了起来,身上亦洒满落叶,两人却浑若不觉。他干笑了两声道:“小芷,真是让你见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说到这儿却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宣鸣雷突然走上前来,掸了掸身上落叶,向郑司楚行了个大礼道:“郑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 这个评价高得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他有点手足无措,道:“宣兄,岂敢……”嘴上谦虚,心中仍是如在梦寐。方才这一曲,在筝与琵琶的激发之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此时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鸣雷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没说什么,申芷馨突然叹道:“司楚哥哥,纵然你指法还稍有些许生涩,但奏笛之技,你已尽得其中三昧。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连申芷馨也这般说,郑司楚更是吃惊。这时三个人都不在说话,三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冷场。宣鸣雷觉得有点不自然,正要开口,头顶又是扑簌簌一阵树叶落下,洒得他满头都是。他伸手掸了掸,笑道:“古人云,一曲通神,可夺造化之秘。郑兄,你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变夏为秋啊。”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动。现在是万木争荣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丝带着无边肃杀的秋意。这一丝秋意隐隐而来,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这个世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 第160章 一触即发1 五月十五砺锋节是共和国的两大节日。虽然五羊城与首都一南一北,相隔遥远,但对于这个节日一般十分看重,前一天街头都已挂满了彩灯。五羊城很富庶,高手匠人极多,加上工部特别司就设在五羊城,这些彩灯全都精妙绝伦。“砺锋观灯”,现在也成了五羊新八景之一。 距砺锋节还有几日。因为需要掩人耳目,在砺锋节之前,郑氏一家和宣鸣雷诸人都不能公然露面。那宅院若是住郑家一家三口,自是不小,但加上宣鸣雷他们六人便显得小了。何况这些人尽是些精壮汉子,关在宅子出不去着实有点受不了,郑昭思之再三,便让郑司楚带他们去工部特别司以临时招来的工人暂住。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郑昭连襟,自是靠得住,但陈虚心这人有点不通世事,郑昭生怕他大大咧咧走漏风声,让郑司楚也一同前去照应。好在特别司属于机密部门,很少有人过来,而临时招募工人亦是常事,不会惹人注意。 到了特别司,当马车一停下,郑司楚出了车,特别司的主簿华士文已迎了上来,笑道:“司楚。” 郑司楚小时候最喜欢到特别司来玩,因为这儿尽是些能工巧匠,这华士文是陈虚心的得意弟子,非常喜欢师傅的这个外甥,那时每回郑司楚一来,他总是给他做些小玩具。十多年不见,虽然郑司楚已然长成了一个青年,但华士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郑司楚一见华士文,亦极是高兴,低声道:“华大哥。” 华士文拍拍他的肩头道:“司楚,你长大了。别担心,这儿僻静得很,没有闲杂耳目。”他见宣鸣雷也走了出来,便上前招呼道:“宣将军吧?” 宣鸣雷早听得五羊城有这个工部特别司。特别司是专职研究种种器具的部门,水军所用战具有不少都是从特别司送来,他对这地方亦极有兴趣。见这人招呼自己,他施了一礼道:“正是宣鸣雷。请问尊姓大名?” 华士文道:“在下特别司主簿华士文。申太守已向我关照过,我们这儿空闲房屋不少,诸位可以自便,这儿应该不会觉得闷。”说着,指了指边上一辆敞篷车道:“来,上如意车吧。” 那辆车可以坐八个人,却没有牵车的马匹。宣鸣雷他们坐了上去,心道:“这特别司规矩真大,车子都要专门换一辆。”但华士文待他们坐上后,却没有带马过来,便坐了上去。宣鸣雷诧道:“华主簿,不用带马么?” 华士文得意地道:“若要马牵,便算不得如意车了。”说着,脚下踩了一下,这如意车的车轮立时转动。郑司楚大吃一惊,问道:“华大哥,这车自己会动!” 华士文更为得意,说:“正是。这可是师傅的得意之作,以水银驱动,便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能开起来。”说着,这如意车已沿着大路驶去。宣鸣雷诸人见这如意车竟如此巧妙,不由纷纷惊叹,宣鸣雷道:“若螺舟也能装上此物,就不用那么吃力了。” 螺舟在水底行驶,需要不少人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螺舟驶不了太远。如果能将这如意车的驱动装置装到螺舟上,螺舟的威力便可成倍增加。华士文点了点头道:“正是为此。可惜眼下尚不完备,不甚可靠,还需改良。不过在这儿平坦大路上行驰,已是足够了。” 宣鸣雷心道:“怪不得这特别司地位特别。”一到特别司就见到这般特别的东西,他们的兴趣一下提了起来。华士文倒也健谈,领着他们沿途行去,一边指指点点,说这个是水车,那个是风车,都是提供动力的。因为特别司需要锻造,有些笨重部件若以人工锤打,费工费力,借用这水车风车之力,可以事半功倍。水车风车他们也见过,但特别司所建却颇有不同,即使是寻常之物,亦大见巧思,宣鸣雷他们看得张口结舌,便是郑司楚,十几年没回来,见这儿又有种种进步,亦觉新鲜。 到了一座花木掩映的小屋前,华士文停下了如意车道:“前面便是给诸位安排的住处了。边上有展示厅,诸位若有兴,不妨去观摩一番。” 郑司楚道:“华大哥,姨父呢?” 华士文道:“师傅正在工房忙着呢。前不久找到一个飞行机的残骸,他想将此物复制出来。” 飞行机是当初帝国军的利器,帝国覆灭后,飞行机之秘亦已失踪,五德营亦想要复制出来,但一直未能成功。郑司楚心道:“以姨父之能,只怕能够成功。幸好大统制棋错一着,若是这特别司设在雾云城,他先有了飞行机,那可不妙。”他急着要去见见姨父,便道:“那华大哥你带宣将军他们去参观吧,我去看看姨父。” 华士文道:“也好。今天小师弟也在,你还没见过小师弟吧?” 华士文口中的“小师弟”便是陈虚心之子陈敏思。陈敏思是郑司楚离开五羊城后才出生的,郑司楚尚未见过这个表弟。听得表弟也在,他道:“是敏思吧?他应该还不认得我。” 华士文笑道:“小师弟虽然不认得你,但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师母常提起你呢。”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是么?”姨母段紫蓼虽是他母亲的孪生妹妹,他亦十几年未见过了。当初父母反目,两人分居南北,连带着自己都不能见这些亲戚,直到现在,他才有种真正回家的感觉。他道:“好,那我先过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华士文道:“师傅今天是在三号工房。你还记得吧?就是那时你说的那个白塔。” 三号工房是特别司中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形状很似一座高塔。因为是白石砌的,郑司楚小时候便称其为“白塔”。郑司楚抬头望去,指着前面一座白色石屋道:“是哪儿吧?” 华士文道:“正是。那我去陪宣将军他们,司楚你自己过去吧。” 特别司是机密所在,地方虽大,人却很少。郑司楚沿着路向三号工房走去,只觉风景依稀,却又与小时所见不同。走到那白塔前,见门开着,他正要走进去,从里面却走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幼,老者正说着:“便是如此,敏思,你去算一下,三级风力下会有多少升力……”正是姨父陈虚心。郑司楚记忆中的陈虚心尚是个青年,十几年过去,现在的陈虚心留了三络清髯,人也越发清癯。他忙迎上前道:“姨父。” 陈虚心听得迎面一个青年叫了自己一声“姨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边上那少年却道:“哎呀,是司楚大哥!爸爸,是司楚大哥!” 郑司楚笑道:“是敏思吧?姨父,我是郑司楚。” 陈虚心恍然大悟,上前抓住了郑司楚的手道:“哈哈,是司楚啊。你姨妈昨天说你们来了,我正要和她一块儿过去看你们呢,你倒来了。你爹呢?” 郑司楚道:“他们还在住处,我和几个朋友来这儿暂住。” 陈虚心拍了拍脑门:“看我这记性,正是正是。敏思,快叫大哥!”他说自己没记性,还当真没记性,陈敏思刚才就叫了大哥,他还要儿子叫。郑司楚也笑道:“表弟长这么大了。” 陈虚心道:“这小子,倒是聪明得紧。嘿嘿,司楚,你先在这儿玩,对了,敏思,你带表哥去水钟那儿玩,我和你妈去见见你姨父他们再过来。” 郑司楚心知陈虚心虽然有点不通世事,却是个惧内之人,对妻子大是敬畏,妻子所说的话无一不是金科玉律。当年如此,现在他也已垂垂老矣,还是如此。便笑道:“姨父请自便,我和表弟聊聊去。” 陈虚心道:“对了,敏思,把那小如意车也给大哥玩玩。”他记忆中的郑司楚还是那个来特别司讨玩具的小男孩,直到现在还觉得郑司楚只怕又是来讨玩具的。郑司楚想笑又不敢笑,答应了一声。 待陈虚心一走,陈敏思便道:“司楚大哥,来,我们去看看那水钟吧。” 这水钟本是在雾云城皇宫中的摆设,设计极为巧妙,可以自动报出时辰。当年共和军攻入雾云城,水钟损坏了大半,陈虚心见到后大叹可惜。好在水钟的设计图保留完好,他将这水钟搬回雾云城,修缮完毕,放在特别司里。水钟原本更似件玩物,但陈虚心精心改良过后,将水钟精度大为提升,用来计算时间。虽然他将水钟不少只用于赏玩之处都取消了,但见到这水钟的人还是大为赞叹,说人之巧思,一至于此,郑司楚小时候也常在水钟边玩。他道:“这水钟还是原来那个么?” 第161章 一触即发2 陈敏思道:“阿爹加了不少东西,现在越发复杂了,有几处还是我的设计呢。”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是你设计的?” 陈敏思大为得意,点点头道:“正是。” 郑司楚忖道:“姨父有点人来疯,爱向人显宝,表弟倒也有三分他这脾气。”他现在年岁已长,对水钟已不似小时候那样痴迷了,但表弟也有设计,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才十几岁的表弟有什么本事。 水钟房便在三号工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内。陈敏思开了门,道:“司楚大哥,你看。” 这水钟最上方是一个水池,从中引出一条曲曲弯弯的水槽,遍布机关,却见一艘有帆的小船正在水槽里行驶,每隔一段便触动一个机关,正中一块木板便随之翻动,上面的字相应改变。郑司楚见这水钟上增添了不少东西,问道:“好像多了不少。” 陈敏思大为得意,说道:“司楚大哥,你看看,马上就要来了。” 郑司楚不知要来什么,见那小船驶到一个拐角处,前面却是一条死路,小船看样子驶不过去了。他道:“这儿怎么断了?” 陈敏思更为得意,道:“本来这地方这船常常要翻倒,所以我才变了变。你等着,马上就到时辰了。” 正说着,小船已到了这中断之处,本来已驶不过去了,突然这小船帆一倒,贴到了船身,小船随之一沉,竟没入了水中,竟是从水底流过了这中断之处,到了另一边,小船浮出水面,那面小帆直直竖了起来。郑司楚赞道:“真聪明!怎么想出来的?” 陈敏思道:“这地方水流因为要拐个弯,要急一些,所以小船每到此处总会偏离方向,撞到边上,便有点错讹,久而久之,水钟就不准了。阿爹那时想不出办法,我说水流既然不好控制,干脆就从水下走。司楚大哥,我很聪明吧?” 郑司楚笑道:“是聪明。”心中忖道:“其实只为计时的话,用一块圆形木板就行了。非要做成船,好看是好看了,却有点华而不实,所以要多费这番心思。”但陈敏思能想出这样的设计来,他自己亦极为得意,自己自不好扫他的兴,便说:“敏思你是很聪明。” 陈敏思被他一赞,越发得意道:“司楚大哥你也很聪明。听说你还打过仗,是吧?” 郑司楚道:“是啊。对了,敏思,你不上学么?” 陈敏思道:“今天是休息呢。司楚大哥,你跟我讲讲打仗的故事吧?我妈说你的本事大得很,没人打得过你。” 郑司楚道:“那也不是这么说,比我强的在人大有人在。敏思,你喜不喜欢骑马?” 陈敏思道:“我也喜欢骑,只是我妈那时教我骑,结果老是学不会,有一次还摔下来断了腿,我妈就再不让我骑了。” 郑司楚心想这表弟只怕更像舅父,他姨妈亦是女中豪杰,结果生个儿子连马都不会骑,只怕引为毕生之憾,所以对自己这个精骑枪马的外甥赞不绝口,连表弟也听惯了。他道:“其实骑马也不难。我有几匹好马,可惜都没带来。” 陈敏思道:“算啦,阿爹说过,人各有长,也不是非骑马不可。司楚大哥,你要不要去玩小如意车?” 郑司楚见他兴致勃勃,虽然并不想玩那些玩具,但还是道:“好啊。” 陈敏思欢呼一声,从一边柜子搬出了个大木箱出来。郑司楚本以为是辆玩具车,没想到里面竟有七八辆。虽是玩具,做得却极是精致,陈敏思指指点点,说这车该怎么玩,那车又该怎么玩,有些会爬坡,有些则会拐弯。陈敏思说得头头是道,其中原理如何也说得出七七八八。郑司楚本来觉得只是些玩具,但听陈敏思说来,其中实大有文章,暗自赞叹,心道:“人说生儿肖父,表弟还当真就是小号的姨父,就我和父亲不太像。不过听说毕上将军的儿子是个文士,也不像父亲。” 他们玩了一阵,那水钟忽然当当地敲了几声。陈敏思闻声抬起头道:“司楚大哥,要吃饭了,走吧。” 郑司楚心知这定是用饭的时辰了,问道:“伙房在哪里?” 陈敏思笑道:“不用去伙房,饭会送来的。”说着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壁橱,在上面拧了几下机括,过了一会儿,听得轧轧之声,这壁橱里升起了一个食盘,里面放着两份饭菜。郑司楚怔了怔道:“都有这些了?” 陈敏思端出饭菜道:“阿爹做事的时候,常常不想去吃饭,华大哥就做了这个,几间工房全都有这传送带,直通伙房,只消拧一下,伙房便知送到哪个工房,这样阿爹不用出门也能吃到饭了。” 吃过了饭,陈虚心仍不回来。这时陈敏思玩那些小车也有点腻了,远远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听声音正是宣鸣雷他们,郑司楚吃了一惊,道:“他们在做什么?” 陈敏思道:“那边定然在开战棋了。司楚大哥,我们也去。” 郑司楚见他眼中放光,只怕这战棋也是好玩物事,只是听声音,宣鸣雷他们也玩得兴起,登时好奇心大起,便道:“好,去看看。” 跟着陈敏思到了展示厅那边,还在门外,便听得里面沸反扬天,尽是大呼小叫。郑司楚一走进去,便见华士文苦着脸站在一边,见郑司楚和陈敏思走了进来,华士文迎上来道:“司楚,见过师傅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还没答话,陈敏思欢呼一声,便要上前,华士文忙拦住他道:“师弟,师傅交待过,你现在可不能玩这个。” 陈敏思一听华士文这般说,便站住了,但脸上仍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郑司楚见宣鸣雷和阿国正站在一个水池两端,双手抓着两根手柄,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这小池有七八尺长,三尺来宽,里面有浅浅的水,水上却是两色小船正在对垒。他道:“华大哥,这是什么?” 华士文小声道:“这是战棋。本来是给新兵演习用的,只是当初邓帅见了说等如儿戏,只让士兵玩物丧志,因此一直没用。宣将军他们一玩却上了瘾,呆会儿要收拾可是麻烦事。” 郑司楚凝神看去,却见水面上这两色小船进退有序,竟是全然由宣鸣雷和阿国两人控制,靠得近了,小船上又放出一颗弹丸,一旦击中对方小船,那小船便翻倒沉入水底。只是宣鸣雷控制的黑色小船已大占上风,己方的八艘一艘未沉,阿国的小船却只剩了两艘,也已在苦苦逃避,但宣鸣雷控制着小船穷追不舍,其中大合兵法。郑司楚心道:“原来是这般一个玩物,当真是想人所未想,怪不得宣兄要上瘾了。”宣鸣雷是水军螺舟队舟督,这等水战实是他之所长,阿国自不是他对手。阿国又躲闪了片刻,放出一颗弹丸,但没能击中宣鸣雷的小船,宣鸣雷却大军压境,八艘小船齐上,八弹齐发,“砰砰”连声,阿国那最后的两艘小船哪躲得过去,齐被击中,一艘小船更是被打得散了架。华士文一见,撇了撇嘴,虽不说话,心中定然心痛。这些小船做得很精致,本来一弹击中也就是了,宣鸣雷这样八弹齐发,虽然力道不大,但这么多小弹丸一起打中,这小船也经受不住。宣鸣雷倒是意气风发,大喝道:“哈哈,老子大获全胜!谁还再来?” 华士文见他们玩得兴起,虽然还有备用小船可以换上,可他们这般玩法,再多的替补小船也不够。只是申太守交待过,宣鸣雷他们又玩得兴高采烈,他不好去拦阻,急得抓耳挠腮。郑司楚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上前道:“宣兄。” 宣鸣雷玩上了这战棋,正在得意之时,只觉从未见过这般好玩的东西,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也来了?这水战棋可好玩得紧,你来玩一局吧?” 郑司楚心想你再玩下去,华大哥非心痛得吐血不可。他笑道:“要吃饭了,你吃过了没?” 华士文一听,如蒙大赦,忙道:“是啊是啊,走吧,去伙房喝酒吃饭。”虽然这展示厅也有传送带,饭菜可以送过来,但他只盼着这些瘟神快点出去,因此故意不说。宣鸣雷玩得高兴,正想说少吃一顿有什么打紧,但一听这个“酒”字,却也馋涎欲滴,道:“好啊,我还真饿了。华主簿,真对不住,把你这儿搞得一片狼藉。” 华士文听他正色说来倒也斯文,心道:“我还真让你骗了,只道你们这些人和司楚一样斯文,再让你玩下去,这展示厅非让你们拆了不可。”口中道:“不要紧。战棋玩过一次后再装配也要半天,宣将军各位先去吃饭吧。” 宣鸣雷道:“也好,那麻烦你了,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玩两局。” 郑司楚见华士文简直要哭出来了,心下不忍,忙道:“走吧,我陪你喝两盅去。” 一说到喝酒,宣鸣雷更为兴趣,笑道:“好。郑兄,你的枪马之术比我厉害,但喝起酒来,定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司楚听他说到喝酒这般兴高采烈,知道他酒品不好,喝醉了要撒酒疯,亦是件头痛的事。不过看华大哥已头痛至此,也只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再说,便道:“走吧。”他见陈敏思不想走,拍拍他脑袋道:“敏思,这位是宣大哥,快叫人。” 宣鸣雷此时才看到陈敏思,问道:“这小兄弟是……” 郑司楚道:“这是我表弟,陈敏思。”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原来是陈小公子,会喝酒不?” 陈敏思道:“我?不会。” 第162章 一触即发3 宣鸣雷板着脸道:“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连喝酒都不会。你表哥比你强多了,我和你表哥最初认得,就是在酒楼里。” 他一边说着,又向华士文行了一礼道:“华主簿,实在麻烦你了,那宣某先行告退。” 郑司楚生怕宣鸣雷喝起酒来亦不顾一切,但到了伙房,这些人全都斯斯文文坐下,宣鸣雷也只要了一小壶酒慢慢啜饮。郑司楚见他喝得斯文,虽然自己已经吃饱了,也倒了杯作陪,陈敏思坐在一边听他们闲谈。喝了两杯,郑司楚笑道:“宣兄,你今天怎么不喝个尽兴?” 宣鸣雷笑了笑道:“酒能误事,眼下少喝一点,省得招人嫌。” 郑司楚道:“这儿可没人嫌你。”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郑兄,有些话心照不宣传是,说破了便没味,是吧?再说,眼下也不是招人嫌的事,这几日,五羊城就要有大事了。” 五羊城决定举旗之事,郑昭只是向郑司楚约略说了说,却不曾向宣鸣雷说过。他一怔道:“宣兄此言何意?” 宣鸣雷放下酒杯,低声道:“大统制对尊父子势在必得。申太守这样庇护我们,难道不怕大统制么?” 郑司楚道:“那宣兄的意思是……” “申太守所谋,必不在小。郑兄,我说的可是?” 郑司楚怔怔,暗道:“宣鸣雷能有这般大的名声,倒也不是白来的。”他道:“宣兄,你放弃了大好前程,有没有后悔过?” 宣鸣雷淡淡一笑道:“前程?我可从来没想过。”说到这儿,他又有些黯然,低声道:“郑兄,你知不知道五羊城的军中实力如何?” 五羊城有共和国的水军南战队,在共和国五大军区当可排到第二,实力还在之江军区之上。但一旦南北开战,广阳军区定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一旦举旗,实力实已在之江军区之下。他道:“明面上,广阳军区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自保有余。只是……” 宣鸣雷道:“剔除异见之将,倒也不难,但难的是这五万士卒是否齐心。郑兄,一旦事情摆到明面上,率先来犯的,定然会是邓帅。”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他低低道:“邓帅,是你老师吧?宣兄是否有点难办?”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与邓帅虽有师徒之谊,却也无话可说。我担心的是五羊城里,如我之将能有几人。” 他这话有点骄傲,但郑司楚知道他的本事,心想这也不算是大话。假如五羊城水军将领能有四五人有宣鸣雷这等水准,守住五羊城当不在话下。但最怕的是邓沧澜围城久战,到时五羊以一城以抗天下,实是凶多吉少。他道:“能有宣兄之才者,谅不会多。但军情万变,邓帅也并非不可击败。”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得道多助这话,还是泛泛之谈。首要之务,实是战具与士兵之力。西原的薛庭轩这么点兵力,以三上将之能也吃了他一个大亏,除了薛庭轩这小子能力过人,也在于他们上下一心,军中有能人相助。你可知三上将远征落败的细节么?” 在雾云城纪念堂里,郑司楚曾听沈扬翼说起当时详情,说远征军落败的转折点在于遭到楚都城火枪骑的突袭。如果单单是一支奇兵突袭,尚不足以撼动庞大的远征军,但薛庭轩一军还使用了一种远程飞弹,一举击毁远征军辎重,又不惜成本断了粮道,结果远征军难以支持,优势兵力反而成了累赘,最终只能惨败而回。他道:“火枪骑,飞弹,断粮,这三者是转折的关键,再加上西原胡人做后盾,他才得以取胜。” 宣鸣雷道:“不错。郑兄,原来你的消息也挺灵通。薛庭轩用的战具出奇制胜,三上将亦闻所未闻,结果这一战最终功亏一篑,本来我也觉得他的首级已有一半割了下来了。现在五羊城也已站在了楚都城的位置上,可是五羊城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才我在展示厅看过一圈,固然大半极见巧思,但绝大多数都是些农耕织造之类的器械,战具只占其中极少部份,那战棋也算一样,好玩是好玩,但对战局实无一利,难怪当初邓帅不用。” 郑司楚只道他在展示厅里疯玩,没想到宣鸣雷竟是观察到了这许多。回想起来,这工部特别司确实足以让人赞叹不已,但研究制造出来的大多数是些工具,用于战争的器械甚少,像薛庭轩用的火枪、飞弹,更是分毫不见踪影。他只觉浑身一凛,低低道:“确实。宣兄,你说得极是。” 宣鸣雷道:“听说陈司长是你姨父是吧?我人微言轻,进言亦未必有用,你定要向他说一句,眼下最要紧的是研发出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东西出来,否则,五羊城五月举旗,六月城头便要挂满我们这些叛匪的人头了。不要自以为实力强劲,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郑司楚只觉背后都已沁出了冷汗。逃到五羊城,自己实已有种如蒙大赦之感,看事反不如宣鸣雷清醒。他道:“我会说的。”顿了顿,又道:“宣兄,有句话只怕你听了会不乐意,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一直在军中,为何却视他们如同仇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这话一直憋在心里。在坐螺舟抵达大江南岸时,宣鸣雷曾想将同舟士兵炸死,全无同袍之念。那时他觉宣鸣雷这人冷血无情,实非可信之人。但一同呆了这么久,发现他对自己的同伴却极是关照,也不是嗜杀成性的屠夫,这一点他实在想不通。这话郑司楚已问过一次,但那一次宣鸣雷并没有回答。此番听郑司楚又问起,宣鸣雷心心知若再不告诉他,郑司楚永远都不会信任自己。他低低道:“其中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但请郑兄代我保密。” 郑司楚听他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宣鸣雷伸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个“火”字。郑司楚一怔,心想这个火字是什么意思?正待追问,宣鸣雷又在火旁添了个反犬,极低道:“我是此人。” 狄人! 宣鸣雷是狄人! 狄人是北方异族,昔年曾大为边患,但后来曾遭中原痛击,几乎犁庭扫穴,险被灭族,后来便十分恭顺,势力也大不如前。只是郑司楚根本没想到宣鸣雷竟会是狄人! 虽然共和军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宣称人人平等,不分种族,也没有明文规定狄人不得参军的禁令,但军中的狄人只限于下级军官,连中级军官也极少有。宣鸣雷身为水军精英的螺舟队舟督,更是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一旦被人知道他是狄人,只怕再难受到重用,反要被猜忌。这大概就是宣鸣雷最终决定叛军共和军,与自己一家一同南奔的原因吧。也正因为如此,在宣鸣雷眼里,即使是同一艘螺舟上的属下,亦只是一些异族,杀之不足惜。 宣鸣雷写了这个字,心中实有点后悔,见郑司楚默然不语,他低声道:“郑兄,你若不信我,自可以不再用我,宣某再无二话。” 郑司楚想了想,道:“宣兄,我只问你一句话。一旦你能得势,会不会成为国中大患?” 宣鸣雷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想了想道:“不会。我母是中原人,一半血与你一样。不论哪里,都是我的父母之邦。”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 他说着,举起杯来,微笑道:“宣兄,不论事成于你或事成于我,请记今日。从今日起,天下一家。” 宣鸣雷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天下一家”这四字,实是说得熟而又熟,但今日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他心道:“我一直觉得中原人定视我为异类,但郑兄这等人,真是天下一人。”他也举起杯来,低低道:“天下一家。” 他一直还有种“有朝一日,狄人要居于上游”的想法,但到了今天,这种想法再也不存在了。不论将来如何,这天下由自己平定还是郑司楚平定,狄人和中原人都会亲如一家,再不可分。 郑兄,如果你活着,我会追随你鞍前马后。如果你死了,我也要尽力去实现你这个理想。他想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本是海量,但这杯酒下去,周身都似在沸腾。 终于,有一个中原人,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他说出心思了,再不用隐瞒。宣鸣雷想到此处,脸上已再无半分忧虑。 那件事,是不是应该也告诉他?但宣鸣雷还是没再说下去。如果真个毫无保留,以郑司楚刨根问底的性子,势必将郑昭的秘密也要说出来。但郑昭央求过自己,不要将读心术之事告诉郑司楚。反正自己的秘密郑昭都已知晓,这事便让郑昭说吧。想到此处,他又喝了口酒,微笑道:“郑兄,风雨欲来,将来便是我们大展拳脚的世界了。” 郑司楚也笑了笑,但心底还是有些苦涩。乱世出英雄,可是他越来越觉得,与其做一个乱世英雄,不如做一个顺世的凡夫俗子。只是这个时代却容不得自己这么想,洪流滚滚向前,想要逆世而行的,无不会被击得粉碎。 这滔天巨浪要来的话,那就来吧,人纵然不能力挽狂澜,但也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他想着,也喝了口酒。这酒不是很烈,但他喝下去,周身都开始发烫。 宣鸣雷诸人吃罢了饭,陈虚心夫妇便回来了。陈虚心不擅言辞,向宣鸣雷寒暄了几句,段紫蓼便将郑司楚叫了过去。她已十几年没见这外甥,见郑司楚生得英气勃勃,既是高兴,又有点遗憾。段紫蓼性子和她姐姐大不一样,但也是个女将,一直想让自己儿子亦从军。可陈敏思年岁也不算太小了,却连骑马都学不会,活脱脱就是个小号陈虚心。她向郑司楚问长问短,郑司楚只得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约略说了一遍,段紫蓼听他年纪不大,竟也出生入死了好几回,大为惊叹。陈敏思虽然听郑司楚说过一些,再听一遍仍是感到这大哥竟然有过如此惊人的事迹,睁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点。待郑司楚说完了,段紫蓼道:“司楚,你这些年倒也不凡。对了,你可对过亲没有?”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还没呢。” 段紫蓼微笑道:“你觉得,芷馨她如何?” 郑司楚有点不安,只是微笑道:“姨妈,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段紫蓼一拍手道:“哈,看来你对她也有点意思。她跟你妈最要好,我也挺喜欢她的。” 自从知道了萧舜华已有男友,她在郑司楚心目中,已成一个过去的梦了。郑司楚淡淡道:“看缘份吧。”心中却有一丝甜意。隐隐觉得如果和申芷馨共携连理,倒也不错。段紫蓼见他首肯,更为高兴,轻声道:“芷馨脸嫩,你和她多谈谈,到时水到渠成,趁早去跟申太守说说。” 郑司楚现在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事。他道:“对了,姨妈,方才你和姨父去见我父亲,他说了什么没有?” 段紫蓼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在砺锋节后见分晓。” 第163章 一触即发4 砺锋节上,就要摊牌了。在父亲看来,五羊城的一切还是充满了变数吧。郑司楚又道:“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五羊城兵力五万,其中两万水战军,三万陆战队,其中水战队实力可算全国之冠。”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便极有名。因为五羊城临海,又极为富庶,向来是海贼觊觎的对象,所以五羊城大力发展水军,当初单是水军就有五万。现在承平已久,海贼也少了,水军不需维持如此大的规模,已经削减为两万。郑司楚道:“申太守能控制全军么?” 段紫蓼道:“应该能够,但兵部余成功是魏上将军的旧将,只怕会有点异动。不过,申太守已对他加以注意了,何况军中诸将都是申太守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有大碍。” 郑司楚沉思了一下,心想申太守倒也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只是听姨妈说什么军中诸将都由申太守一手提拔,他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军中最忌结党营私,否则军中派系林立,会有后患。申士图这么做法,岂不正是结党营私?但现在他这么做实是对大事有利,他也不再多想。他道:“姨妈,你们女营现在如何了?” 段紫蓼微微一笑道:“女营啊,其实已是个虚名而已。虽然两千个女兵也能上阵,但现在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对了,芷馨知道你们住这儿了么?” 女营是共和军特有的编制,当初与帝国相争时曾上过阵,特别是共和军的飞艇队,因为女子体重较轻,在飞艇上较为有利,因此飞艇队几乎都是女兵,可现在多年不曾征战,只怕女营真已成了个虚名了。郑司楚正在沉思,听姨妈又扯到申芷馨,微笑道:“姨妈,跟你说了一切随缘……” 他还没说完,那边的宣鸣雷忽然站了起来,朗声道:“申小姐。” 他这一声有点突然,郑司楚有点心虚,只道宣鸣雷是听到了姨妈的话了。抬头看去,却见申芷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怀里抱了面琵琶,背上仍背着那面筝。段紫蓼眼中含笑,低声道:“司楚,还不过去迎接人家。” 郑司楚脸上微微一红,站起来走了过去。此时宣鸣雷也已迎上前去,两人倒是并肩齐到。宣鸣雷抢道:“申小姐,今天又要来合奏一曲么?”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你用不惯南琵琶,我专门去找了面北派曹氏琵琶来。宣将军,司楚哥哥,你们吃完饭了吧?” 郑司楚道:“吃完了。小芷,你吃过了吧?” 申芷馨道:“才吃完呢。今天余将军来拜访阿爹,我也被拉在一边陪了半天。” 郑司楚眉头皱了皱,道:“余成功?他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事,只是说些闲话,他也常来的。司楚哥哥,你还会别的曲子么?我给你带了本谱来,你瞧瞧。” 申芷馨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曲谱递了过来。郑司楚顺手接过,心里却仍有些不安。余成功今天来拜访申士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察言观色么?他在想着,宣鸣雷却已接过琵琶,从布袋中取了出来试了两个音,笑道:“多谢申小姐费心了,这琵琶的音真好。” 他和申芷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郑司楚忽道:“小芷,今天余将军来见伯父,口气如何?” 申芷馨道:“他说得很是客气,说一切都由阿爹做主,他定然追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余成功是觉得和申士图直接对着干没好处,所以赶在这时来表明态度吧。他不再多想,翻了翻曲谱,见这曲谱和程迪文给他那本有一半相同,但也有一半没见过,定是五羊城的地方小曲。宣鸣雷道:“郑兄,借我看看。”郑司楚递给了他,他翻了翻,手指一屈一屈,忽然叫道:“这支《步步高》很有意思啊,申小姐,这是广阳的小调吧?” 申芷馨抿嘴笑道:“是啊,这是广阳历代相传的古曲。” 宣鸣雷道:“好,郑兄,我们来合奏一下此曲。”说着,将曲谱还了回来。郑司楚看了看乐谱,见这调子音符变化极多,甚是繁复,心道:“宣兄又不怀好意,想出我的丑么?” 他猜了个正着,宣鸣雷打的正是这主意。那回三人合奏《秋风谣》,郑司楚的笛声一鸣惊人,将琵琶和筝声全都盖过了,宣鸣雷心中一直很不服气,觉得《秋风谣》郑司楚吹得流瓜烂熟,自己却不是很熟,所以落了下风。这支《步步高》他和郑司楚都没练过,两人起点相同,这回定不会落败。另一方面这是广阳特有之曲,申芷馨定然早已练熟,自己选了这曲,也正是投其所好,拍个马屁。郑司楚猜中了宣鸣雷的心思,心中亦不服气,忖道:“怕你何来,我可是迪文和蒋夫人两大高手门下,就算你是什么曹氏三才手嫡传,我也不会输给你。”三人兴起,便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练上了。段紫蓼见郑司楚和申芷馨马上就到了一处,心中暗笑,觉得这个外甥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从善如流,当真孺子可教。 这支《步步高》吹来还当真不容易,因为变音极多,好在郑司楚武艺精熟,手指灵活有力,虽然宣鸣雷的指法极精,他也不遑多让。试了两次,便觉已能顺利吹下,三人合奏一曲,当真如春花乍放,美不胜收。阿力阿国诸人都是武人,也不甚喜音律,但也知道宣舟督对音律一道极精,只是老听他一面琵琶弹得不停,碍于面子,每回宣鸣雷弹琵琶,还要装出一副爱听的样子,听已听得有点厌了。但这回三人合奏,音色丰富得多,就算这些粗人,亦觉美妙,阿国更是心想:“我只道大哥叮叮咚咚弹琵琶只是自得其乐,原来合奏起来竟会如此好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们在外面树下合奏,旁人听得都有点呆了。听完一曲,旁人还不说什么,阿力阿国诸人却大声叫好,将戏园子里听戏叫好的惯技都用了出来。宣鸣雷听他们乱叫,皱皱眉低声道:“牛吃牡丹。”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道:“宣将军也别这么说。你和司楚哥哥的手法当真高明,今年建国节,我们都可以登台合奏去了。” 宣鸣雷抓抓头皮道:“登台么?那倒也不错。”看样子已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登台表演。他见郑司楚将铁笛擦了擦,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嘿一笑道:“郑兄,你不再练练么?要是到时塌了申小姐的台,可不好看相。” 郑司楚道:“小芷,余将军来见伯父,可曾带从人?” 申芷馨道:“当然有啊。阿爹见有一个是新来的,还问了一声。司楚哥哥,我们再练一下吧。”她在五羊城,向来有种曲高和寡之感,现在一下子来了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个好搭档,三人合奏大为快心,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练下去。 郑司楚皱起眉道:“新来的?余将军的从人这时候有个新来的?” 宣鸣雷道:“换个从人,那也是常事,多心什么。郑兄,别浪费时间,让申小姐等急了。” 郑司楚将铁笛一收,正色道:“小芷,我想去见见伯父。”他看了看宣鸣雷,又道:“宣兄,你也随我一同去。” 宣鸣雷见他说得郑重,不由一怔道:“现在就去?” 郑司楚点了点头:“万万不可大意。” 此时宣鸣雷也觉得有点不安了,说道:“好吧。申小姐,那麻烦你了。” 申芷馨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执意要去见自己父亲,心中实是满心不愿,但他们都如此,便道:“好吧,我的车就在前面,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坐上了申芷馨的车,宣鸣雷低低道:“郑兄,你觉得有意外发生了?” 郑司楚也小声道:“余成功如果是来安安申太守的心,说明此人很是谨慎小心。你想,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换个从人?” 宣鸣雷道:“临时换了个从人,那也没什么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然。听小芷说,余成功平时就常来拜见申太守,他的从人申太守亦看得熟了。这个时候,他是来表示一切听从申太守的,这事应严守机密,更不应该带个生面孔来。” 宣鸣雷听得心惊,低道:“那么,这人有问题?” 郑司楚道:“我担心,这人是大统制遣来的。” 一听这话,宣鸣雷便觉心头一寒。他没有郑司楚想得那么深远,但郑司楚一说,他也登时想到了。大统制驭人,向来是各自牵制。南九北十十九行省,各省一军一政两个长官,大统制遣下人来向来都是只与一线联系,就像上回要在东阳城拦截郑氏一家,大统制派的人只与太守蒋鼎新联系,作为之江军事长官的邓沧澜,虽然身为三帅,官位还在蒋鼎新之上,大统制却要邓沧澜听从蒋鼎新安排。在五羊城,很可能大统制只与余成功联系,所以连申士图亦不知道大统制的人已到了五羊城。假如余成功带来的人真是大统制派来的,很有可能余成功不是为了来向申士图表忠心,真正用意是来察言观色,看申士图是不是真有异心。 车行得很快,转眼便已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司阍见小姐的车回来了,忙开门迎接。申芷馨跳下车道:“老姚,阿爹没出去吧?” 那司阍老姚道:“太守在书房呢。” 申芷馨道:“好的。你去吧。” 老姚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申芷馨转身向车里的郑司楚和宣鸣雷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下车吧,我带你们过去。”她虽然对政务向来没兴趣,但也知道现在郑司楚和宣鸣雷尚不能公开露面。虽然老姚也是靠得住的人,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事。 郑司楚下了车,见这太守府占地甚大,只怕比雾云城里当初他住的国务卿府还大。他还没来过太守府,跟着申芷馨向前走去,只见沿路花木森森。这院子里亦种满了荔枝树,现在荔枝正在挂果,尚是青色,一颗颗缀满枝头,偶有几颗已红,更显得娇艳欲滴。到了一个小门前,见匾额上写着“丹荔厅”三字,字写得笔黚墨饱,门边石柱上还刻了一副对联,写着“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则是“照磨轩题”,看样子已十分古老。申芷馨道:“阿爹就在里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郑司楚忽然抢上一步,小声道:“小芷,小心,让我走在前面。” 他心中越发不安。大统制的手段,他也有亲身体会。这一路南逃,沿途重重设伏,若非有宣鸣雷这个意想不到的意外,自己一家早已被传首雾云城了。他还不知道在东阳城马先生之事,那回马先生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行踪,若非马先生知道了郑司楚的真正身世,放了他们一马,他一家连同宣鸣雷都已尸骨早寒了。但就算不知道大统制还曾布下马先生这着杀招,对大统制的手段郑司楚亦是不寒而栗。 会不会,申太守已被暗杀了? 郑司楚心中实是有这个猜测,只是他实在不忍向申芷馨明说。如果进了这丹荔厅,看到申士图尸横在地,小芷只怕要吓昏过去。他抢在芷馨身前,先敲了敲内室的门。 叩门声方落,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谁啊?” 第164章 杀机四伏1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不由松了口气。 这正是申士图的声音。 申芷馨在一边小声道:“阿爹,是我。司楚哥哥和宣将军要来见您。” 门“呀”一声开了,穿了一身便装的申士图走了出来。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站在门前,他对宣鸣雷不熟,便向郑司楚笑道:“司楚,有什么事么?” 郑司楚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方才听小芷说,余将军曾来拜访过您,是吧?” 申士图道:“是啊。进来说话吧。” 进了内室,只见四壁都是书籍,一边一把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桌上放了几盆饭菜,申士图定然正在小酌吃饭。申士图道:“芷馨,给司楚和宣将军泡茶。” 申芷馨答应一声,转身去泡茶。郑司楚哪有心思喝茶,才一落座便站起来道:“伯父,余将军带来的从人,有一个是新来的么?” 申士图道:“是啊。看那人身量不高,不知余成功怎么找这般一个从人。” “伯父,他是怎么介绍的?” 申士图一怔道:“一个从人,介绍什么?只说是新来的便是了。” 郑司楚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正如自己向宣鸣雷所说,余成功若是来向申士图表忠心,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让人怀疑。他道:“余将军说了什么?” 申士图心中有点不悦,忖道:“若是你爹,我自是要说。你这么个小辈,也像是审问一样来问我,做什么?”他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道:“余将军只是说,五羊城的一切由我做主,他会追随我的。他定然也已听得了风声了,生怕我多心,所以来让我安安心吧。司楚,你放心,他身边我也有眼线在,一有异动我就会知道的。” 郑司楚也已听出了申士图话中的不悦,不禁有些不安。但话已问了,自是要问到底,就算申士图不安也随他。他又问道:“那伯父可知道余将军这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申芷馨这时泡了两杯茶端过来,插嘴道:“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前几天余将军来,带的还是阿顺,今天阿顺反倒没来。” 一听到“阿顺”两个字,郑司楚不由一怔,许久以前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道:“是小时候,常和我们一块儿玩的阿顺么?” 申芷馨道:“就是他啊。你忘了么?他大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七天将之首了。” 小时候郑司楚和阿顺常在一块儿玩,那时叫的尽是“阿顺”,大名是什么,郑司楚那时根本没在意,就算那时知道,现在也早就忘了。他道:“阿顺是余将军的手下么?” 申芷馨道:“嗯。他是余将军的外甥,现在是余将军的中军。” 中军是主将的副手,如果年景顺还是余成功的外甥,那更是余成功亲信中的亲信了。本来郑司楚已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多心,听申芷馨这般说来,他越发不安,小声道:“伯父,您可有他的消息么?他为什么没随余将军一同前来?” 申士图此时亦觉得有点异样了。余成功来时,说愿追随自己,这心腹之患已经消除,他满心欣慰,根本没往别处想,现在听得郑司楚分析,亦觉得其中只怕另有文章。他想了想道:“你等一下。”说着,向一个书架走去,在书架背后拉了一下一根隐蔽得极好的细线。几乎是同时,后窗外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申太守,属下飞铁轮值。” 申士图沉声道:“飞铁,即刻去探查一下陆战队中军年景顺下落。” 那飞铁答应一声,马上又消失了。郑司楚看得心头一凛,忖道:“原来……原来申太守如此小心,怪不得余成功来见他,他也没有太多心。” 申士图防备得如此严密,这飞铁定是他的贴身保镖,就算余成功当时想要下手,定然也不会成功。申士图发下令去,转身向郑司楚微笑道:“司楚,宣将军,你们坐下喝口茶吧,马上就会有消息来的。” 他说得果然没有错。才喝了两口茶,后窗处又响起了飞铁的声音:“禀太守,年景顺自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目前尚无人知其下落。” 申士图听得飞铁这般说,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想了想,沉声道:“立刻加派人手守护郑大人!” 郑司楚心头又是一凛。他一直担心余成功会向申士图下手,却不曾想到父亲也有可能遇险。父亲是申士图此番举事的一面大旗,到时将父亲抬出来,足以诸省会有不少人心偏向广阳省。假如余成功不能向申士图下手,但一旦将父亲杀了,同样可以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他待申士图交待完了,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道:“伯父,那我去看一下家父。” 申士图脸上已大是凝重,点点头道:“也好。”他又转向后窗道:“飞铁。” 窗外那飞铁道:“属下在,请太守吩咐。” “郑公子也要前去,你即刻备车,与他一同前去。” 飞铁答应一声,申士图这才道:“司楚,车已备好,你与宣将军马上去令尊大人处看看。” 申芷馨见父亲和郑司楚说得越来越郑重,心想只怕真要出事,在一边道:“阿爹,我和司楚哥哥……” 她还没说完,申士图和郑司楚、宣鸣雷三人一同道:“不要去!”如果当真出了事,申芷馨去全无用处,反倒碍手碍脚。只是宣将军进来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话,申士图倒有点意外。他道:“芷馨,你和我呆在一块儿,司楚一有消息,马上就来通知我的。”说完,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柄短刀道:“司楚,宣将军,你们没有随身武器吧?” 宣鸣雷以前带着腰刀,但现在这腰刀早已解下了,郑司楚却一直带着如意钩。他道:“我有,宣将军只怕没有吧?” 宣鸣雷道:“是。请申太守借我一件兵器。” 申士图将一柄短刀递过来道:“这把天碎牙虽短,但利可吹毛,你先带着防身吧。” 宣鸣雷接过短刀来,躬身一礼道:“多谢申太守。” 申士图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司楚,但愿没事,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飞铁会安排援兵的。” 郑司楚见申士图安排得井井有条,大为心折,忖道:“申太守是个文职,原来心思如此缜密,我还当真小看了他。”他本来对此番起事多少还有点担心,但见申士图应付自如,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沉声道:“伯父请放心,小侄理会得。” 申芷馨见他两人要出去,眼里已急得有泪花闪烁,小声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小心啊。” 郑司楚回头笑了笑道:“小芷,放心吧,你就呆在伯父身边,我们不会有事。” 他们一出丹荔厅,便见外面有一辆马车备好,车边站了一个短打扮的汉子。这汉子身材不高,但一脸精明,手脚亦极是有力,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他上前躬身一礼道:“郑公子,宣将军,在下飞铁,请两位上车。” 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多谢。”飞铁看上去就不是个寻常之辈,申士图的保镖自不会只有他一人,在这儿应该没事,现在要担心的还是父母。他心急火燎,和宣鸣雷上了车,飞铁也跃上了马车,一辆马车疾驰出了太守府。 一到车里,宣鸣雷便小声道:“郑兄,你觉得,余成功真会向令尊下手么?” 郑司楚道:“余成功自己只怕也已被挟持了。” 宣鸣雷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大统制的手段,真是骇人,怪不得邓帅那时说起大统制,尽是敬畏。” 郑司楚诧道:“邓帅也忌惮大统制?” 邓沧澜的夫人乃是大统制亲妹。作为大统制的妹夫,在旁人看来,邓沧澜实是大统制亲信中的亲信。事实上也是如此,共和国五大军区的长官数年一轮换,邓沧澜轮换的尽是广阳、之江和雾云这三个重中之重的军区,可见大统制对他的信任。但听宣鸣雷这般说,邓沧澜对大统制实亦大为忌惮。宣鸣轩苦笑道:“我只是邓帅之徒,他的家事我也不太晓得,但察言观色,可娜夫人对她这个哥哥,也颇有微词。” 第165章 杀机四伏2 郑司楚暗自叹息。一家不知一家事,他自己家里,父母两人也曾反目多年,以至于母亲独自住在五羊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常见她。大统制虽然在民众心目中等若天神,但他家里只怕一样有矛盾。不过,假如邓沧澜和大统制之间亦有心病,广阳省举旗后倒也多了一分胜算,邓沧澜会响应也说不定。但这些都还远,眼下最关键的,就是保证父亲的安全。父亲做了多年的国务卿,在民众心目中地位虽然比大统制仍然远远不及,可毕竟是大统制之下第一人。有父亲牵头,五羊城起事后只怕相邻诸省都会表示同情。从另一方面来看,与其解决申士图,解决掉父亲更是当务之急。只是父亲抵达五羊城虽然不像当初那样隐蔽,到底也不是大肆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大统制当真知道么? 不,大统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所以,这应该是大统制早已安排下来的计策。如果要正面与大统制相抗,郑司楚实是毫无把握,虽然自从见过大统制后,他已对大统制也有了一点隐隐的不服,可在大统制积威之下,他仍是胆战心惊。但眼下肯定不是大统制亲自布置,他就更有了几分信心。 飞铁的驭车术很是高明,加上五羊城的市政建设得相当好,大道如砥,十分平坦,车行很快,转眼已到了郑昭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车停下来后,飞铁在前座小声道:“郑公子,宣将军,请你们进去,在下留在此地观风。” 郑司楚答应一声,小声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进去吧。”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宣鸣雷已将短刀握在掌中,若里面没人前来应门,他们便要破门而入了。但很快,有人“踢踢踏踏”地过来开门,一边道:“谁啊?” 郑司楚有过日不忘之能,听得是一个先前的工友。他心下一宽,忖道:“还好没事。”就算是白担心,白忙一趟,总比出事要好。此时那工友开了门,一见外面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他也认得,怔道:“少……少爷,您来了?” 共和国里这些老爷少爷的称呼早就废止了,但这工友年纪不小了,也叫惯了改不了口。郑司楚道:“我爹我妈在么?” 这工友道:“在,在,少爷进来吧。”说着又掩上了门。郑司楚进了院子,见楼上点着灯,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上去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吧。” 现在已是黄昏了,厅堂里有几个工友正在收拾碗筷。宣鸣雷还没吃晚饭,只觉肚子有点饿,便道:“还有东西吃么?” 那收拾碗筷的工友听说,忙道:“少爷还没吃饭?我去热热。” 宣鸣雷听得自己都成了“少爷”,不由一阵苦笑,只是道:“不用了,我随便弄点垫一垫。” 那工友看了看道:“这儿还有几个叉烧包,成不成?” 那小蒸笼里还有四五个叉烧包。五羊城的点心做得很精致,这叉烧包也很小,一口一个。宣鸣雷也不算冷热,抓了两个一口吞下,小声道:“郑兄,你也吃一点吧。” 郑司楚只觉肚子是有点饿,便不客气,拿了一个道:“麻烦你们有什么吃的,先拿点出来,我上去看看再下来吃。” 他把那叉烧包一口吞下,只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多少好受一点。沿着扶梯拾级而上,才到一半,便听得郑夫人在楼上道:“是司楚么?” 听得母亲的声音,郑司楚心下又是一宽,道:“妈,是我。” 郑夫人没想到郑司楚这时候过来,忙到梯口迎接。郑司楚见母亲臂上还包着纱布,忙扶着她道:“妈,你的伤还没全好,别走动了。” 郑夫人见郑司楚嘴里还在嚼着,微笑道:“还没吃饭?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过来?请工友给你热点粥吧。” 郑司楚道:“妈,这儿没外人来吧?” 郑夫人一怔道:“怎么了?今天没外人来过。” 郑昭已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也走出房道:“司楚,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你住在姨父那边么。”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我听得点风声,担心有人要来对你们不利。” 郑昭一凛,也低低道:“是南武的人?” 郑司楚见父亲一下便已猜到,便道:“正是。” 郑昭看了看四周,冷笑道:“南武的手脚真长。不过也应如此,不然就不是他了。申太守怎样了?”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他没事,已有防备。” 郑司楚说着,便将方才和申士图的话又说了一遍。郑夫人知道儿子还没吃饭,便拿出些荔枝干之类让他吃。荔枝干是补血之物,运到北方是作为补品,但在这儿便只是零食了。郑司楚将荔枝干吃了十几个,将事情也都说了。郑昭听得面色凝重,下意识地伸指弹了弹桌面,叹道:“我也是大意了,若当时我在申兄府中,便可知他的真实用意。” 郑司楚一怔,问道:“父亲,你能看得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么?” 郑昭心下一动,暗道自己身怀秘术这事尚不可让妻儿知道,便道:“你父亲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在我面前耍不了花枪。” 郑国务卿极有识人之能。这话在共和国上下尽人皆知,郑司楚也不多想,低声道:“父亲,我怕你和妈会出意外,所以今晚过来守着。请父亲放心,外面申伯父也已布下了一道防线,就算大统制派来的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也不用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夫人见郑司楚一口一个荔枝干,定然真是饿了,不由心疼道:“司楚,现在反正没事,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若真有事,那就来不及了,还是请他们端上来吧。”说着,走到楼梯口,向下小声道:“宣兄。” 宣鸣雷此时已吃得嘴鼓鼓的,闻声走到楼梯口道:“郑兄,这儿有粥有点心,你来吃点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也端上来吃吧。” 五羊城是个食不厌精的地方,点心做得滋味甚好,虽然这些只是些剩下来的,都有点冷了,但宣鸣雷肚子着实已有点饿,已吃得肚子都满满的。他心想楼上是郑氏一家三口呆着,自己夹在里面会让他们不自在,便笑道:“我已饱了,不吃了,外面那位兄弟只怕还饿着,我去送点过去,就在楼下看着吧。” 郑司楚道:“也好,那麻烦你了。” 宣鸣雷回到桌前,将半碗弱一口喝光。见桌上还有一小壶酒,不由馋涎欲滴,心道:“不成,今天可不能喝了,别误事。”向一个工友道:“麻烦你给我点点心,外面还有个朋友没吃呢,另外的送到楼上去吧。” 那工友答应一声,将六七个叉烧包放在一个蒸笼里,宣鸣雷端了起来便向外走去。此时天色渐暗,他出了门,见那辆车还停在门口,飞铁正坐在车上环顾四周,便小声道:“飞铁兄,你没吃饭吧?这儿有几个包子,滋味当真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飞铁他们常年守候在申士图周围,吃饭自是饱一顿饥一顿,因此身边都带着干粮。但干粮终究没有点心味道好,见宣鸣雷端了一笼包子出来,他微笑道:“多谢宣将军。” 宣鸣雷道:“眼下没事吧?” 飞铁道:“宣将军放心,我已通知下去了,很快会有旁人赶过来,到时连蚊子都飞不出一只。”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在里面守着,一旦有事,会通知你的。”他见飞铁吃得细嚼慢咽,便道:“你先吃着吧,蒸笼搁着就是,明天天亮了再让他们来收。” 飞铁吃惯了干粮,这些干粮又干又硬,自是要嚼得粉碎才能下咽,因此这几个叉烧包也一个个慢慢吃着。他答应一声,见宣鸣雷回到屋中,心道:“太守只怕多虑了,今晚应该不会有事。” 他吃得虽慢,却也有四个包子下了肚。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便舒服了不少。正待拿起另一个,忽然迎面一阵风吹了过来。虽然五羊城街上扫得干净,但这儿很是僻静,人来往也少,路上却有不少浮土,被这一阵风吹得扬了起来。他将蒸笼往怀里一掩,心道:“这阵风来得可有点怪。”正想着,突然背心处传来隐隐一阵刺痛。 第166章 杀机四伏3 有变! 飞铁是申士图亲随保镖,武艺极佳,一察觉身后有异样,伸手将蒸笼一扔,人已要向前跃出。哪知他还没起身,身后忽地一条细丝飞了出来,在他脖颈往一绕,一下便已束紧。这细丝坚韧无比,深深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他还没站起便又被束在座位上,身后那柄短剑却已直直刺入,穿胸而过,剑尖透出他的前心,飞铁连一声都没吭就已毙命。他扔出的那蒸笼眼看要落地,从车底忽地有个黑影闪出,一把托住,蒸笼里还有两个包子亦不曾掉出来。那黑影身法极快,声息全无,连驾车的马都没觉出异样。 飞铁前心的剑尖一下又已消失,只在他身前留下了一点血痕。此时从车中又闪出一人,落下了地,手一收,将束住飞铁的细丝收回掌中,也不说话,只是向托住蒸笼那人举手示意,那人将蒸笼放回车上,同样不说话,只是示意无事。这时,车门又无声地开了,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手上握着一柄细细长剑。隔着板壁一剑刺死飞铁的,正是此人。此人剑术极高,剑又细得跟针一样,杀人向不失手,但方才却险些被飞铁脱身,此时亦有点心悸。 若非有这两个同伴接应,只怕一出手便失风了。 这剑士看了看坐在车上的飞铁尸身,暗自心惊。虽然也听说过申士图的保镖大不寻常,但飞铁的反应之速,仍是超过了他们的预想。 好在,北斗影忍手下,从无失手,这次也没例外。 这三人正是北斗麾下七星君中的三个,持剑的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用细丝束住飞铁的是天权,去托住蒸笼的则是开阳。北斗天官在西原失去影踪,他们被暂划归南斗天官管辖。毕竟不是本部长官,这北斗七星君自不受重用,但南斗六星君损兵折将,只剩下了七杀一人,南斗天官无奈之下,亦只得动用他们北斗星君。这次的任务,便是来五羊城伏击。当他们发觉郑昭一家已到五羊城,马上就来下手。没想到郑昭已作防备,竟然差点失手。 好在,只是“差点”。现在,郑昭一家就在眼前,这件大功可说已成一半。只消提头去见大统制,北斗新任天官便是自己的了。 天玑暗自得意,手中的剑仍是稳重无比。南北两部影忍,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诸星君最擅长的还是追踪行迹和探听消息,北斗诸星君却都是杀人好手,天玑更是暗杀的绝顶好手,这柄细剑杀人,向无活口。他从长剑从车里座位上割下一片碎布,擦拭了一下剑身,指了指面前这幢小屋,左手向下一挥。 命令明白无误,杀无赦。这一次,不须顾忌什么,见人就杀,一个活口都不用留,就算是曾经的国务卿也是这样。天权与开阳两人点了点头,三人同时闪身到壁前。 暗杀之道,在于无声无息。现在还早了点,但申士图派来的援兵马上就会赶来,到时更难下手,因此现在这时候才是最佳时机。这三人在墙根处以手语比划了几下,商定了下手计划,三人顿时分开。 此时屋内,宣鸣雷正坐在厅里剔牙,楼上郑司楚则地小口喝着粥。宣鸣雷刚送了包子出去,一切都平静如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外面已生大变。 郑司楚慢慢吃着粥,一边咬着一个包子,面色平静,心里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五羊城,本以为已是逃出生天,但看来事情并没有完结。大统制不把父亲置于死地,必不肯休。他想起当初在学校里上过的课来,十课有七课是赞美大统制,但也有一两课是赞美父亲的。那时他还大为得意,觉得这个美好的共和国是由父亲辅佐大统制建立起来的,自己亦是光荣无比。但随着年纪长大,却越来越觉得现实并不如课本上说的那般美好。 课本里,也有赞美大帅丁亨利的。说丁帅百折不挠,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不惜肝脑涂地,丁帅确实为了共和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可是他却最终死在了共和军的追杀之下。那时他就极为震惊,觉得书上说的是一套,事实却是另一套。 曾经为了同样的梦想而奋斗的战友,也会有反目的一天。更让人担心的事,反目的原因却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真相。这样的国家,真的如此美好么?人间乐土,不应该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一梦醒来,昨天还在赞美的人,今天就成了叛逆。丁亨利被杀后,课本上赞美他的课文自是瞬即消失了,反倒是出现了不少丁大帅结党营私,违背共和信念,肆意不法的传闻。郑司楚还记得当时雾云城有个著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最擅长说一套《坠星原血战录》。所谓坠星原,是天水省的一个地名,也是帝国军和共和军决战的地方。这申公北相貌堂堂,口才极佳,说到极处,声泪俱下,极富感染力,说丁大帅在这一场决战中,血染征袍,大旗所向,战无不胜,将帝国军击得一败涂地。 “什么是英雄?老子就是他娘的英雄!” 据申公北说,丁大帅当时中了敌军一箭,副将劝他下火线,丁大帅绝不肯后退,说了这么句话。申公北每次说到此处,便将一脚踏到案上,声若洪钟,据说吃奶的小孩子听了都不敢哭,因此每次都能赢得满堂喝喝彩。郑司楚亦听过一次,见申公北在台上红光满面,慷慨激昂地说着,仿佛他申公北也是个丁大帅一般的不世英雄,暗里不由失笑。丁大帅温文尔雅,郑司楚死也不相信他会口出粗话。但申公北这么说,旁人这么听,仿佛当时申公北就在丁大帅身边,亲身听他这么说了,无不大赞。加上申公北有个别号,叫“拜丁”,意思是最崇拜丁大帅,人们越发觉得这申公北虽是个伶人,实亦大有见识,连带着也被人称赞,说这申拜丁是艺人中的仕人,仕人中的义人。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回到雾云城后,为了散心,又去听这申公北说这段《坠星原血战录》,惊愕地发现在申公北嘴里,丁亨利成了个见风使舵、胆心怕事的小人,只会在背地里对人下阴手。自然,这时候申公北那个“拜丁”的别号也没有了。 “什么叫逃兵?老子是他娘的逃将!” 那句曾经让人为之痴迷的豪言,现在在申公北嘴里成了这样。而台下的听众们仿佛忘了当初的欢呼与喝彩,当申公北说丁亨利看到敌兵势大,想要逃跑,被副将所阻,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句话来时,全都哄堂大笑。而台上的申公北依然满面红光,只是脸上带着似乎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凛然正气和对丁亨利的不屑。后来他听人说起,也有人问申公北怎么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申公北则振振有词地说他以前从来没称丁亨利这叛贼为英雄过。那时郑司楚只觉得如此震惊和悲哀,为了申公北的厚颜无耻一至于此,也为了人们的记性竟能如此靠不住。 也许,再荒唐无稽的谎言,一天天地说下去,也会被当成真理吧。那么,共和国的信念,难道也是如此么? 不,不是这样的。共和的信念绝对没有错,错的只是人!郑司楚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柄如意钩,轻轻抚摸着。这柄夺自敌人的利器,在自己手上同样是利器。武器无知,关键在于是谁在用。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大统制的位置上,会不会也和大统制一样? 他默默地想着,却又有点茫然。一时的清醒,并不意味着一世的清醒。当身边尽是欢呼和赞美,自己未必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大统制的初衷,何尝不是高尚庄严,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歌颂着大统制的无比正确和无比荣耀,大统制就会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如果和别人的看法起了冲突,那一定是别人错了。所以,丁大帅会被追杀,自己父亲也落到了同样的地步。 碗里的粥喝光了,包子还有一个。郑司楚将包子在碗里擦了擦,把最后一点粥汤也吃了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就常对自己这么说。每一粒米都是农人千辛万苦种出来的,不能浪费,所以他也养成这么个习惯,在军中时连干粮都不浪费一点,那时程迪文还笑话他太抠门。他咽下了包子,拿起碗盆走下楼去。楼下,宣鸣雷还坐在桌前,见郑司楚下来,站起来道:“郑兄,你吃完了?我拿过去吧。” 第167章 杀机四伏4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麻烦宣兄了。”他将盆子递过去,宣鸣雷正待接过来,两人却同是一怔。 雪白的盆里,有一片灰尘。 前来做事的工友是申太守亲自关照的,手脚勤快麻利,不可能连盆子都没擦干净,所以这片灰尘一定是刚才落下来的。这宅院有些年月了,又很少有人住,房梁上定然都已积满灰尘,但一般并不会落下来,除非…… 除非屋顶有人走动,震落了灰尘! 他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眼里都已闪出了惊惧。郑司楚将碗往桌上一放,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是点点头,转身向门外冲去。 刺客已在眼前! 郑司楚心急火燎,一个箭步便已冲上了二楼。现在楼上只有父母在,那些刺客如果要下手,实是最好的时机。一时间郑司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紧紧握住了如意钩。 但愿还来得及! 来了多少人?他们准备如何下手?如果这些人知道了已被发现,是会知难而退还是孤注一掷?这些事在郑司楚心头瞬间打了个转。如果是大统制派来的人,肯定不会轻易退却,那次在路上所遇之险,郑司楚记忆犹新。 郑夫人已听得郑司楚冲上楼的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站了起来正待出来看看。她刚要推门,门却已被郑司楚先行拉开了。郑夫人见郑司楚脸涨得通红,正待问他,几乎就在同时,楼窗忽然发出了“砰”一声响,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厉风直扑进来,直取坐在床沿上的郑昭。 这个人破窗而入之时,也正是郑司楚也冲进来的时候。郑昭全无防备,就算有防备他也躲不过,已是吓得脸色煞白,郑司楚手一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挡住了郑昭,手中如意钩已升长了三节,对着那人刺去。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柄极细的长剑,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郑昭的性命已如囊中之物,却不料边上竟会杀出个人来,若再直冲过去,他的剑没有如意钩长,没刺中郑昭自己便要先被如意钩刺个对穿。那人虽有必死的信念,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心慌了,长剑在如意钩上一磕,人借势倒翻出窗,脚在窗框上一点,又翻身上了屋顶。 此人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天玑剑术极强,自觉定能一击见功,谁知这突然一击竟被郑司楚击退,他大是懊恼。只是攻击已然发起,现在自己居高临下,仍是占了上风。隔着瓦片,听得下面郑司楚正让父母下楼,他心知一旦郑昭下了楼就更加难办,心一横,一弯腰,伸掌下击。这些瓦片烧得很是厚实,但天玑的掌力却也沉雄非常,这一掌顿时击碎了六七块瓦,屋顶被打出了一个洞来。他一敲出这个洞,人却退到屋檐边,翻身又待从破窗子里进去。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本是绝妙的计策,天玑翻身而下,刚踩到窗框上,见郑司楚发觉屋顶被人击破,只道刺客要从破口冲入,正在全力防备,根本想不到自己却是从老路进来。天玑将长剑握得紧了紧,脚下一发力,正要再次冲进去,忽觉背后一阵厉风袭来,一个人在楼下喝道:“受死!” 那正是宣鸣雷。宣鸣雷和郑司楚同时发觉屋顶有人,郑司楚冲回楼上,宣鸣雷却是想去通知外面的飞铁。他刚到院中,还没出大门,便听得楼上已然发作,抬头看去,一个人破窗而入,入而复出,然后击破屋顶再次冲入。他在楼下看得分明,见此人声东击西,生怕郑司楚中了计,也顾不得再去查看飞铁的动静了,待那人又要冲进屋里,他拔出短刀,用力掷出。宣鸣雷是水军军官,马上击刺之术不算太高明,但这柄刀却有独得之秘。他将短刀脱手掷出,只是这样等如暗算,他还是先行喝了一声。 天玑听得喝声,已觉这股厉风已到背心。他一心要对付屋中的郑司楚,却不曾想到自己亦已成了别人暗算的对象,心头一沉,身子也极快地一转。只是他转得虽快,仍是慢了一步,“嚓”一声,虽然让过了背心要害,但右肩头却已被短刀刺中。宣鸣雷的短刀是申士图给他的天碎牙,极是锋利,这一刀入肉极深,天玑本就只有单脚踩在窗框上,正待冲入屋中,这阵剧痛袭来,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个踉跄,人已直直摔下。宣鸣雷见此人摔下,自不容情,抢上一步,便要将他摁住。天玑虽然肩头中了一刀,这人倒也坚忍,竟吭都不吭一声,虽然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了,右手用不出劲来,但右手一晃,长剑已交到左手,反手握着,竟从肋下刺出,直向宣鸣雷刺来。 天玑剑术极佳,这一剑亦神出鬼没,极是阴毒。若是他身上无伤,宣鸣雷亦难逃穿心之厄。但天玑受伤既重,出手的速度和力量已大不如前,宣鸣雷也没料到这人到了这时还要反抗,身子一侧,剑尖已从他前心掠过,将他的衣服都挑破了一个口子。他心头怒起,飞起一掌,手掌像刀子一般砍在天玑左肩上。他的手掌竟然不输快刀,这一掌斩下,天玑的肩骨便是“嚓”一声,被他从中斩断,这阵剧痛比右肩的刀伤更痛,天玑亦不由皱起了眉。他左右两肩俱伤,双臂都已无力,已握不住长剑,饶是剑术绝妙,用也用不出来了。正在这时,他只觉腿弯里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却是宣鸣雷从他右肩上拔下短刀,见他左右手都能使剑,生怕这人本领超卓,连两脚也有特异本领,索性一刀斩向他腿弯。宣鸣雷不是个能留情的人,一刀出手,将天玑腿上筋络都已斩断,天玑就算还能活,下半辈子也已站不起来了。 宣鸣雷刚将天玑的脚筋斩断,抬头看向楼下,却不见动静,心道:“郑兄还在防备别的刺客么?”他却不知此时的郑昭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宣鸣雷飞出一刀,将天玑击落时,郑司楚才发觉屋顶那人打破瓦片只是在诱敌,真正攻的还是那破窗子。此时以如意钩反击只怕已晚,但郑司楚手一抬,如意钩已抬了起来,对准天玑。 就算自己的性命不在,也要保护父母的安全。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但他刚将如意钩抬起,天玑却已中了宣鸣雷一刀,直直摔下去。听得宣鸣雷的呼喝声,郑司楚心头不觉一热,忖道:“原来宣兄的刀法竟如此高明。” 宣鸣雷的刀术一至于此,郑司楚的信心亦多了几分。哪知他刚舒了口气,身后的板墙上忽然“笃笃”两声,飞出了两道黑线。 这两道黑线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权所放。天玑天权开阳三人计划好的攻击计划是天玑首攻,若郑昭有护卫,由天玑挡住,天权则看准时机,从隔壁进攻,取下郑昭首级,再由开阳断后。本来这计划天衣无缝,只是真个实行的时候,却没有想得那么顺利。天玑未能一举将郑司楚缠住,反而自己被击落屋下了,郑司楚守在郑昭身边不闪开,天权见再不动手,时机便要错失,便不再犹豫。他所用这两条黑线虽然极细,却坚韧非常,暗中极难察觉。用力一勒,不啻快刀,足以将人的头颅一下割落。 那两根黑线是从郑司楚身体两侧射出的,在空中一搅,已缠作一根。天权已用全力,只消用力一勒,黑线收回,在板壁上便能割出一条长长裂口,郑司楚的脑袋也定然不保。只是他也知道这一招奈何不了郑司楚,要的只是缠住他,好让开阳下手。郑司楚已将如意钩举起,正待挡在身前,瓦片又是“哗”一声响,这回却是从那破口里真的跃下一人,正是开阳。 开阳用的是两柄短剑。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开阳的两柄短剑都不过一尺来长,锋利之极,郑司楚只消以如意钩挡住天权的黑线,他的两剑便可插入郑司楚的心口了。这个机会实是天玑用性命换来,天权开阳两人也根本无意去救援天玑,想的只是杀掉郑司楚。他们南北两部星君自幼就被灌输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念,任务永远在第一位,同伴的性命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件可随意丢弃的东西罢了。 第168章 杀机四伏5 郑司楚脑筋极快,心知自己挡住了隔壁那人的黑线,落下来的这人两柄短剑就挡不住了。自己一死,还在楼上的父母便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他心下一横,如意钩正举起来,本来是竖着的,但手腕一转,如意钩已横了过来,尖端朝着自己,从肋旁直插过去。如意钩很细,但坚韧异常,本来有尖有钩,威力更大,但郑司楚不会用钩,有个钩子反倒碍手碍脚,所以他将那钩子去掉了,只剩个尖。也亏得已将钩子去除,如意钩的尖端一戳到板壁,便已透壁而入,全无滞涩。 这已是鱼死网破的手段了,赌的是自己出手和身后那人的出手谁更快。如果这一钩未能刺中隔壁之人的要害,那人将黑线奋力一抽,自己的脑袋立时就保不住。但这个时候郑司楚已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唯有一赌自己的运气了。 “笃”一声,如意钩直透板壁,那根正在收紧的黑线一下停住了收缩,身后那人定然已被刺中要害。郑司楚还没来得及庆幸,开阳已抢到了他身前,两柄短剑一前一后,直刺他的心口。天权的打算也正是如此,并不在于自己一举成功,自己只消缠住郑司楚便已大功告成,只消开阳得手,就算这回来的三人最终一个都逃不出去,取下郑昭的性命,亦是胜利。 郑司楚见开阳的两柄短剑锋刃上闲着蓝幽幽的寒光,眼看就要刺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如意钩插在身后的板壁上只露出小半截,来不及抽出来反击了,偏生自己自恃有这柄利器,腰刀也没带,现在全无还手之力。他闭上了眼,只等着此人的双剑刺到,但右手仍是在拔着如意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他的心底,似乎有个人这样吼着。只是他也明白,就算不放弃,也仅仅是徒劳而已。 死亡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特别长,似乎长得永无尽头。但郑司楚马上就醒觉这并不是错觉,那人的双剑竟然还不曾刺到,而如意钩却已拔出了一多半。也许,还有机会!他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一时间信心亦是大增,猛地睁开了眼。 眼睛一睁一闭,本来也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即使这一瞬间,郑司楚也知道凭那敌人跃下的身手,足以将自己杀死两三回了。可是他一睁开眼,却见开阳仍是手持双剑,眼里不知是什么神情,似乎既是惊疑,又是害怕。明明自己的性命已握在他手上了,这人还怕什么?郑司楚想不明白,而此时郑夫人已拔出腰刀冲了过来。 郑夫人只有一臂能用。她见儿子命在顷刻,心已如刀绞一般,明知自己赶不及,仍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郑夫人虽是女流,亦是武将,枪马娴熟,但步下却不够快,远不及开阳这等鬼魅一般的身法。可是她冲到了开阳身后,开阳手中的短剑仍是刺不出去,好似身前有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而他整个人也似被冻住了。 这人想干什么?到这时候还想以郑司楚为人质么?郑夫人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想,手中腰刀猛地向开阳背心刺去。此时郑司楚已将如意钩拔出,来不及将掉转,将柄直顶过去。如意钩不像长枪有个枪纂,柄处并无尖锋,只是将开阳顶得后退了一步,而此时郑夫人的腰刀正刺过来,等如力道增加了一倍,虽然郑夫人臂伤未愈,力量不够大,腰刀还是有一半刺入开阳背心。开阳痛得惨叫一声,反手向后极快一送,两柄短剑已齐齐刺入郑夫人小腹。也就在此时,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掉转过来,手上一发力,如意钩亦刺进开阳前心。他见母亲受伤,心痛无比,出手亦毫不留情,如意钩尖甚至刺透了开阳的身体,尖端从后端透出。这一刺正中开阳的心脏,开阳当即毙命。 郑司楚刺死开阳,见母亲亦已倒在楼板上。他顾不得一切,抢上一步抱住郑夫人叫道:“妈!妈!”此时却听“砰”的一声,一直站在那边的郑昭也站立不住,单腿跪倒在地。郑司楚只道父亲见母亲受了重伤,心痛得昏倒,他正抱着郑夫人,又担心父亲的安危,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只是叫道:“父亲!” 他却不知方才郑昭见郑司楚危在旦夕,暗中以摄心术制住了开阳。这摄心术消耗体力极大,郑昭又是情急之下用出,虽然制住开阳,自己也已脱力。郑昭却听得清楚,撑着站起,说道:“我没事。你妈怎么样?” 郑司楚见两柄短剑都插在郑夫人腹前,全都没入一半,郑夫人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他的泪水直涌出来,也不敢去拔,只是道:“妈受了重伤!” 郑昭踉跄着上前,但上前一步又站住了,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过来!” 楼上这一番大打出手,楼下的工友亦已听到。这时听郑昭的叫声,一个工友跑了上来,见郑昭夫妇房里已多了具尸体,郑夫人也倒在血泊中,他吓了一大跳,忙道:“我马上去叫齐大夫!”顿了顿又道:“齐大夫家就在边上,很近的。” 这工友也是好心,想让郑昭宽宽心,但郑昭听来却觉这人啰啰嗦嗦,实是耽搁时间。他顿了顿脚道:“快去!马上把他带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工友答应一声,噔噔噔地下了楼。郑昭又走到郑司楚身边,扶住郑夫人小声道:“司楚,把你妈先抬上床去吧。” 郑司楚道:“父亲,现在万万不可搬动!我去看看隔壁。” 隔壁还有一个刺客,虽然被郑司楚刺中要害,却不知伤得怎样,会不会再出花样。郑司楚抹了把眼泪,也不说话,提起如意钩走出了门。隔壁是间空房间,本来正是自己吃粥吃包子的,现在板壁边躺倒了一个人,咽喉处有个血洞,郑司楚那一刺已将他气管都刺断,此人只有出的气,已无进的气了,只是抽搐着挣扎。郑司楚见这人定然救不活,就算救活了也问不出口供,本来对这人恨之入骨,心想他若不死就非要再折磨他一番,但见这人如此痛苦,却也暗生恻隐之心,低声道:“我给你个痛快吧。”提起如意钩向这人心口一点。这一下刺破了天权的心脏,天权手足一动,这才死去。 还会不会有别的刺客?郑司楚仍是不敢放心。他手握如意钩,几个房间都去看了一下,却不见有别的人了。这时楼梯响动,只听宣鸣雷的声音道:“郑兄,楼上怎么样?” 郑司楚道:“楼上干掉了两个。楼下那人你干掉了么?” 宣鸣雷道:“是啊……”他一上楼,见郑夫人倒在楼板上,心下一惊,叫道:“郑夫人她怎么了?” 郑司楚黯然道:“我妈受伤了。宣兄,请你著意防备,不要再有漏网之鱼。”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黯然道:“这几人当真了得,外面申太守派来的那人竟也遭了毒手。他们是什么人?” 郑昭此时抬头道:“他们定是北斗星君,共有七人。司楚,你要当心点。” 先前来东阳城的路上,他一家遭被南斗五星君伏击,当时听那五人说,其中的天机已在无想水阁被杀。他一家去无想水阁通知老师时,并不见旁人,这天机肯定是他们走后才到的,既已死了,定然是老师下的手。后来那南斗五星君在伏击中亦丧了四个,只逃出一个,南六北七,这回有三个北斗星君丧命,那么南北两部应该还有五人,加上两部天官,这剩下的七个暗杀高手肯定不肯罢休,还会再来。他们连着失败了两回,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来。若是大兵压境,郑司楚倒也不惧,但这些刺客神出鬼没,下手又阴险狠毒,大统制的手段当真太毒辣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宣鸣雷不待郑司楚再说,便道:“我去看看。”他转身下了楼,见一个工友引着一个老者进来,认得是昨天来过的齐大夫,忙道:“齐大夫,快上楼,郑夫人受伤了。” 齐大夫本已睡下,听得郑先生一家遇袭,吓得睡意全消,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抱着药箱赶来了。因为赶得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听宣鸣雷说郑夫人受伤,他心中更惊,问道:“伤在哪儿了?” 郑司楚也已听得齐大夫来了,他生怕还会有刺客,没敢下楼,只是在楼梯口道:“齐大夫,我妈小腹上中了两剑。” 齐大夫急急上楼,郑昭还抱着郑夫人,身下已是一滩血,说道:“先把夫人放在楼板上,我给她起刀止血。”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还好你们没把她换位置。” 受了重伤后,切不可随意搬动。这一点是军中医营屡屡强调的要点,郑司楚自是知道。他听齐大夫这般说,暗自亦舒了口气,忖道:“看来妈还有救。”见齐大夫出手如飞,给郑夫人起了刀后又用药膏敷上,再用纱布包裹,不忍再看,提着如意钩只是察看四周。耳畔不时听得母亲的呻吟声,突然间想起自己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在五羊城四处闲逛的情景,泪水又忍不住涌出眼眶。 第169章 再造共和1 当齐大夫将郑夫人包扎好,抬上床后,申士图也领着芷馨和一干侍从过来了。 郑家竟然遇袭,飞铁丧命,申士图回想起来亦是心有余悸。听齐大夫说郑夫人的伤势极重,现在不知吉凶,好在郑昭安然无恙。申芷馨见郑夫人受了重伤,却已哭了出来。郑夫人对她视若己出,申芷馨的母亲已经去世,心中实亦将郑夫人视作母亲,说什么也要伴在郑夫人身边照料。 待事已粗定,申士图屏退左右,与郑昭相对坐在一处,叹道:“郑兄,此事全都怪我。” 郑昭也叹道:“士图兄,这事岂能怪你。要怪,也怪南武的手太辣了。” 大统制对郑昭竟是如此不依不饶,非要斩草除根不可,申士图亦不曾料到。他小声道:“此事多亏令郎看出破绽,否则更难应付。余成功这家伙,竟敢下这黑手,看来不能轻饶了他。” 郑昭诧道:“这是余成功策划的?” 申士图将郑司楚先前的分析约略说了,说现在被杀的三个刺客中,其中一个正是那天与余成功一同来过的。郑昭听罢,叹道:“士图兄,此事亦不能怪余成功。年景顺的下落找到了么?” 申士图道:“找到了。原来竟被这些人绑了票。看守的那人已觉风声不对,脱身逃了。” 年景顺是余成功的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副手,以年景顺的性命来威胁余成功,余成功自不敢不听。若是以前,郑昭亦觉余成功这人其罪当诛,但现在却觉他情有可原。他小声道:“士图兄,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平白树敌。你将那年景顺还给余成功,这回他应当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了。” 这也正是申士图的想法,只是他怕郑昭会怒火不消,不肯原谅余成功,所以才这般说。余成功虽是五羊驻军首脑,但郑昭更是这回举旗的一块金字招牌,权衡之下,若只能放弃一个,还是放弃余成功为上策。听郑昭这么说,他心中实是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头道:“郑兄既然如此大度,那样也好。余成功倒也不是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应该能拉过来的。” 郑昭心中有点想笑,忖道:“士图兄,你在我面前也想耍这花枪。”但想到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未卜,笑也笑不出来,只是道:“士图兄,五月十五的会准备得如何了?” 申士图道:“我暗中已通了气,九成的人都愿听从我,还有一成也多半不是竭力反对,只是心存观望罢了。” 郑昭道:“对这一成之人,也不可大意,这几日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特别是与陌生之人来往的情形,务必要加倍小心。” 申士图点头道:“郑兄说得极是。”心中忖道:“我只道他家里遇到这等大事,只怕会一蹶不振,看来只是多虑了,此人实非常人。如果能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的话,多半利大于弊。”想到此处,又小声道:“还有件事,本来不当在此时说出来,但尊夫人伤势如此严重,郑兄也不要嫌我冒昧了。” 郑昭诧道:“还有什么?” “便是小女之事。小女之母无福,已然过世,尊夫人极喜爱小女,我看令郎亦是风神俊朗,英气勃勃,他们两个若能配成一对,倒是件美事。” 郑昭听他说的乃是此事,脸上亦露出喜色道:“拙荆也常有此意。士图兄既然亦这么想,那确是一件极好的事。” 和申士图虽是数十年的老交情,但郑昭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要办这件大事,更应该团结一致。而现在能让双方更一步信任对方的最好方法,便是结成儿女亲家。他知道申士图的意思,那是因为妻子受的伤太重,万一她伤重不治,再说这种儿女亲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申士图听郑昭答应了,喜形于色道:“那多谢郑兄了。”转念一想郑司楚的母亲刚受了极重的伤,实不该如此高兴,便又正色道:“还望尊夫人早占弗药,这样这桩喜事就喜上加喜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只是这事我还要问问司楚看,总是要他自己首肯方好。” 申士图道:“正是正是。”心中却想:“以芷馨这等品貌,配你儿子绰绰有余……不过郑司楚这小子也当真是芷馨的良配,别个这么好的小伙子只怕找不到了。”和郑昭结成亲家后,双方就更无隔阂了,而郑司楚的能力他已极为欣赏,将来郑司楚必定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他这般想,郑昭亦在这般想。自己虽是威望高过申士图,但五羊城是申士图经营已久的地方,自己与申士图能够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大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分。再加上郑司楚在军事上的天份……想到此处,郑昭心底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虽然也在军中甚久,但自知并无将才,郑司楚继承的,自是他那个亲生父亲的才略。假如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与自己反目?那这个最得力的臂助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了。 不要去想了。小薇不会说,自己也不会说,世上再无一人知道…… 想到再无一人知道,郑昭便想起了东阳城隔着车帘碰到的那个马先生。那人是自己这些年里第一次碰到的一个同样怀有秘术之人。这马先生也知道了司楚的身世,终究是个隐患。他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大统制?但转念一想,当时马先生放过了自己一家,就是已经和大统制决裂,大统制也再不会信任此人,以大统制行事的风格来看,只怕这马先生现在已经葬送在大统制手中了。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有机会,还是应该灭了这马先生的口,以绝这后患才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士图见郑昭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这些,只道他还有些犹豫,便低低道:“郑兄,你也不必再担心大统制,毕竟五羊城与雾云城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他对这儿亦是鞭长莫及。” 郑昭道:“好。今天已是五月十二,接下来这三天,务必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出乱子。” 申士图道:“是。等天一亮,你们一家就都转移到你妹夫那边去吧,我再加派人手昼夜巡视,绝对不让大统制的人再次下手。” 他们商议已定,郑司楚在母亲房里却是忐忑不安。这一晚他与申芷馨两人都没有合眼,不时查看郑夫人的伤情。好在齐大夫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夫人虽然仍是神智不清,伤势却不曾恶化。 天光已然放亮,郑司楚虽然曾恶斗一阵,后半夜也不曾睡,但他在军中日久,已是惯了,申芷馨却有些抵挡不住,眼皮不住粘在一处。郑司楚见她疲惫,柔声道:“小芷,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看着。” 申芷馨确是熬不住了,便不客气,站起身正待出去,回头对郑司楚道:“司楚哥哥,你不歇息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还承受得住。” 申芷馨喃喃道:“希望段阿姨早日康复。” 她从楼下拾级而下,还没走下,宣鸣雷已迎上来道:“申小姐,郑夫人情形如何?” 申芷馨道:“她还好。”她见宣鸣雷亦是一夜不睡,仍是精神奕奕,诧道:“宣将军,你们当兵的不用睡觉么?” 宣鸣雷道:“当然也要睡。只是一入行伍,谁知道什么时候要出动,所以平时见缝插针都在休息,我一边走路都能睡着。” 申芷馨睁大了眼诧道:“真的?” 宣鸣雷见她当真信了,苦笑道:“当然是假的,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平时打个盹,精神也就回来了。申小姐,你快回去歇息吧,我送你吧。” 申芷馨脸微微一红,低声道:“不用了,我和阿爹一块儿回去。”心中却想道:“司楚哥哥和宣将军两人倒有点像,却也不像。司楚哥哥太一本正经了。”她与郑司楚自幼玩在一起,但十几年未见,反而显得陌生,她在郑司楚跟前也有点局促,总是无话可说;倒是宣鸣雷,虽是初见,却不必有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与宣鸣雷两人坐在桌前,本来已是睡意沉沉,但宣鸣雷与她说些趣事,听得她赞叹不已,睡意不知不觉已退去了不少。 第170章 再造共和2 说了一阵,楼梯响动,却是申士图和郑昭下来了。申士图一边说着,一边低喝道:“厚土,你即刻将郑公一家送往特别司去,再安排人手日夜巡逻。” 飞铁和厚土是申士图侍从队的两个首领,现在飞铁已遭不测,便由厚土全面负责。厚土答应一声,叫了几个人过来将郑夫人抬下。申芷馨见郑夫人抬下来,但也在一边张罗,等郑夫人抬上大车,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同上了车,宣鸣雷则去亲自赶车,申士图父女才向他们告别。 回太守府的路上,天已大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申士图自与郑昭告别后,一直没说话,此时才低低道:“芷馨,你方才一直在与宣将军聊天?” 申芷馨此时困意已浓,上下眼皮直打架,听得父亲问起,便道:“是啊。”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宣将军和司楚两个人,比起来如何?” 申芷馨含含糊糊地说:“宣将军很好,司楚哥哥也很好。” 申士图呆了半晌,才低低道:“假如,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他下楼来见女儿与宣鸣雷谈得热络,心中便有点不安。刚与郑昭说好要结儿女亲家,这个女儿只怕就不能让自己如愿。他本以为女儿定然很喜欢郑司楚,这桩亲事十拿九稳,所以郑昭说要问问儿子看,他连问都不问了,现在却觉得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问出这话来,他也怕女儿脸嫩,挂不住,但问出口半晌仍不见女儿回答,扭头一看,却见申芷馨歪着头,已是睡着了,自己这话定然没有听到。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听到过的这句话。对申士图来说,这话并不是确切,因为他的事向来都很如意。可是现在才发觉,至少在儿女亲事上,能如自己意的只怕可能性不高。 不管怎么说,让芷馨自己做主吧。也许,她只是嘴上说说,心目中对这两人仍是分出甲乙来的,真正喜欢的还是郑司楚吧。毕竟,女孩儿的心思,旁人总是不懂。想到此处,他也不再多想了,闭上眼养神,一边想着三天后砺锋节这场将决定五羊城命运的大会。 到了特别司,申士图再不敢大意,安排的郑家住在一幢闲置的石屋中。特别司的房屋设置没有先前那宅院舒适,但特别司在五羊城最南,一半是沿海,比先前安排的地方还要偏僻,若有闲杂人等更易被发觉,而申士图安排的人手更是日夜不断巡逻,当真再无反覆的可能。而且齐大夫也索性暂居到特别司里,日夜照料郑夫人。第二天,齐大夫说郑夫人的烧已退了,但神智回复却还只能听天由命。郑司楚见父亲昏迷了大半年,好容易才醒,这回却轮到母亲昏迷,心中极是痛苦。这个时候宣鸣雷倒来找他散心,和他玩了几回那战棋。这个时候华士文也不小气,任由他们折腾,但郑司楚水战之能本就远不及宣鸣雷,又担忧母亲伤势,与宣鸣雷对战,一局未赢,每回都被打得全军覆没,以至于宣鸣雷颇有高处不胜寒,对手难觅之慨。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已是五月十五。一大早,申士图派来接郑昭的人就到了特别司里。这天郑司楚正和姨妈段紫蓼一块儿照料母亲,郑昭出发前还来看了看,向自己这个小姨子打了声招呼,却将郑司楚叫了出去,在门边小声道:“司楚,今日将是决定性一刻。若是午后,没有我的手书回来,你就带着你妈即刻逃出城去。” 郑司楚亦知道今天砺锋节会议上申士图将要提出举旗反对大统制之事了。虽然先前估计,五羊城中大多数人都会表示支持,可现实到底与估计的有很大出入,安知会有什么变化。听父亲这般说,知道一旦反抗的力量过大,父亲和申士图两人只怕会当场被砍为肉泥。他道:“父亲,要不要我跟着你去?” 郑昭道:“你去也无济于事。一旦群情汹汹,都反对我们的话,我们的命运便也决定了。这回,再没有一条退路,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妈远走高飞吧。你姨妈已经知道,到时她会安排你们一块儿登船出海,去异乡谋生。” 姨父陈虚心身为特别司司长,也将出席这次大会,而且肯定会站在申士图和郑昭一边。一旦群起反对,陈虚心自然同样回不来了。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芷呢?” 郑昭眼里一亮,低低道:“你很喜欢芷馨,是吧?” 这话段紫蓼也问过郑司楚,但那回郑司楚却没有回答。听得父亲也这样问,郑司楚再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郑昭心下一宽,拍拍他的肩道:“我和你申伯父也有意撮合你们。如果此事成功,也该安排你们的亲事了。如果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苦笑道:“她马上就会来。到时你带上她,一块儿去海外成家立业吧,再不要回来。” 郑司楚听父亲说得仿佛遗言,心下无端一疼,低低道:“父亲,不会吧,我们一定会成功!” 在南武的阴影笼罩下,谁都不敢说一定会成功。郑昭想着,心里亦有些刺痛。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郑司楚不知父亲又要交待什么,等了半晌不见他说,好一阵郑昭才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你母亲若能康复,你们到了海外,她一定会跟你说的。” 郑司楚心道什么事这么难说,只怕是交待自己和申芷馨将来的事吧。现在父亲要踏上的决定命运的路,旁的事已不在他心上了,只是低低道:“父亲,我静候你的好消息。” 郑昭点了点头道:“正是。天下事,做了未必能成功,但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 话已至此,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转身便上了车,见郑司楚仍站在车前,便在车里向他挥挥手道:“司楚,回去吧,反正午后便一切便见分晓。” 此事的把握实有八成以上。可就算有八成把握,仍有两成不确定,到时情势同样有可能会急转直下。 南武,终于要和你正面对抗了。郑昭在车中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很多年以前,大统制、丁亨利与自己一同谈论着将来的前景,都以天下为己任,意气风发,只觉为天下苍生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者,舍我其谁。几十年已过,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却远没有当初构想的那样完美。 丁亨利已经退出了,接下来,就看你我谁能走到最后! 郑司楚看着郑昭的车子驶远了,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万一,举旗失败,自己的下半生将会怎么样?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崇拜的就是共和国的名将们。丁元帅,莫元帅,邓元帅,以及魏毕方于胡这五上将,都曾是他的偶像。后来自己也进入了军中,虽然曾与毕炜起过冲突,但对毕炜的将才他也同样敬佩。只是时代真是一条洪流,立下不朽功绩的共和名将军,现在竟然叛的叛,败的败,三元帅五上将中,除了早死的次帅莫登符和三帅邓沧澜,再加一个早已残疾退伍的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其余诸人竟然都被洪流卷走。丁亨利已是叛逆,毕炜战死,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远征败退,再无消息,接下来有谁将会登场? 我一定也会走上前台的。 郑司楚想着,既有些忧伤,也有种难言的豪气似欲冲霄直上。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申芷馨的声音:“司楚哥哥。” 郑司楚转过头,却见申芷馨站在后面不远处,背上又背着那面筝。因为父亲刚说过自己和她的亲事,郑司楚见到她突然有点不安,微笑道:“小芷,你来了。” 申芷馨盈盈走到他跟前,脸上却也有点不安,小声道:“阿爹今天好像有心事,让我来这儿。” 第171章 再造共和3 因为申太守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道:“来,去那儿坐坐吧。” 申芷馨道:“段阿姨现在怎么样?” “伤势在愈合,不过齐大夫说就怕有反覆。” 申芷馨顿了顿,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哥哥你也别太担心。”说到这儿,她又展颜一笑道:“今天一早余将军和阿顺又来了一次,说万分感谢阿爹。我向阿顺说了你来的事,他很是高兴,说过后来看你。” 余成功应该不会再有反覆了。郑司楚听得这消息,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余成功是广阳一省的军事首脑,得他支持,举旗之事成功的希望更多了一成,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他见申芷馨背着那面筝,便道:“小芷,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申芷馨一听他主动说要合奏,脸上更增霁色,说道:“好啊。叫一声宣将军吧。” 郑司楚实不太想叫宣鸣雷过来,但申芷馨这般说,不好违逆她,便说:“我去叫他。” 宣鸣雷因为玩战棋找不到对手,这一日说阿力阿国他们对兵法不上心,给他们紧急培训,传授水战秘要。郑司楚到展示厅里,只见宣鸣雷面前摆了不少小船模型,陈敏思也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递东西。宣鸣雷因为帮他向陈虚心进言,说玩玩战棋不至于玩物丧志,陈虚心特许陈敏思玩几局,陈敏思对他感激之极,倒是俯首贴耳,一见郑司楚进来,宣鸣雷笑道:“郑兄,你也来了,正好,再和我来一局试试。” 郑司楚道:“申小姐来了,让我来叫你一声,一块儿去合奏一曲呢。” 宣鸣雷对音律的爱好更胜于战棋,一听要合奏,眼里便是一亮,但马上道:“这个?我还是算了吧……” 郑司楚道:“你若不去,申小姐可是要生气的。”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倒是从善若流,点头道:“那也是。那等我一下,我去拿琵琶。” 这琵琶还是申芷馨给他的,宣鸣雷收得很好。郑司楚见他答应了,心里反倒有点失望,但宣鸣雷兴冲冲地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宣鸣雷抱了琵琶出来,对陈敏思道:“敏思,你去玩吧。” 陈敏思道:“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宣鸣雷道:“嗨,我教你那几个绝招你用出来!阿力阿国有多少斤两我哪不知道?” 陈敏思难得被父亲允许玩一次战棋,可那天和宣鸣雷玩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一败涂地,还是宣鸣雷放水让他也击沉了一艘,否则就是全军覆没。后来宣鸣雷偷偷给他讲了几个水战中的阵形绝招,他实是跃跃欲试,听宣鸣雷这般说,欢呼一声,便走到战棋边上。宣鸣雷这才抱着琵琶过来,笑道:“申小姐在哪儿呢?我们快去。” 郑司楚道:“她在海边呢,走吧。” 特别司设在五羊城最南端,这一块只有一处船舶能够靠岸,别处地势极为险要,也是当初将特别司设到这儿的原因。郑司楚和宣鸣雷走到海边,远远便见申芷馨坐在一处崖上,筝已摆在身前,她正在调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过来了,申芷馨微笑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宣将军,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了过来。” 宣鸣雷拣了块石头坐下道:“怎么样?再来一曲《秋风谣》么?” 《秋风谣》是郑司楚最熟的曲子,但申芷馨摇了摇头道:“现在可不是秋天,还是吹一曲《坐春风》吧。” 《坐春风》亦是古曲,因为曲调优美清丽,五羊城的饮宴上凡有乐队助兴,多半便奏此曲,申芷馨那回来的曲谱中有此曲,但郑司楚和宣鸣雷都还没练过。宣鸣雷弹了两个音,笑道:“这回只怕要出丑了。郑兄,我们先熟熟手吧。” 那本曲谱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翻出来看了看,却见曲谱下还有词,想必这《坐春风》本是一首歌。他念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不由笑道:“曲名是《坐春风》,词中却写着南国秋来八月间。” 申芷馨道:“按谱填词,本来词与曲相合,但后来就只取曲调,词与曲名无涉了。你别管这词,只管曲子吧。” 《坐春风》还有半下段,郑司楚见写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这等浅吟低唱,咏叹流年似水,当及时行乐的歌词向来不为他所喜,但申芷馨选了此曲,他便也不再多了,摸出铁笛来试吹了几下,只觉这曲子也不甚繁复,以自己现在的手,当能应付自如。待宣鸣雷和郑司楚练了一阵,申芷馨道:“行了么?我们开始吧。”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将申芷馨的一绺头发吹得飘起。她伸手一捋,挽到耳后,姿势曼妙之极。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都看得痴了,申芷馨见两人都不答话,全都贼忒兮兮地看着自己,嗔道:“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拨了两下琵琶,笑道:“还是上回那样?申小姐先弹一段过门,我们再加进来?” 申芷馨微笑道:“那好。”说着,纤指轻拨,曲声如流水般响起。海风有时会吹得浪如壁立,但此时的海风却轻柔如丝,她指下筝声散在海风中,更是美妙绝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郑司楚回味道词中的意境。这词说的是个独自等待在楼上的女子,寂寞而忧伤,所谓“人如玉”,自是生得美貌如花,好像正是在说申芷馨一般。他对音律一道已经入门,当初不通音律之时也只觉泛泛,但现在听来,却觉得申芷馨指下每一个音符都似有了灵性,每个音符都像她的手指,柔软委贴,听来亦有种恍如梦寐之感。只是,这种柔媚却又好似与自己格格不入。曲调仿佛春风化雨,自己却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这时过门已弹到了结尾,宣鸣雷明于音律,知道那是自己加入的良机,五指一轮,一连串琵琶声便已响起。也就是琵琶声响起之时,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两人事先并无交流,但响起来却一般无二。申芷馨听他二人同时加入,心下窃喜,忖道:“司楚哥哥的笛艺又有长进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能登台合奏。” 笛声和琵琶声响起,笛如春风,琵琶则如细雨,真个有春暮雨打芭蕉之意。筝声和琵琶声、笛声夹在一处,三者齐头并进,既如揉成一片,又脉络分明,说不出的美妙动听。郑司楚初时吹来,尚有几分生涩,不敢吹得太高,但过了一阵,生涩之意渐去,笛声也越来越明亮。此时已到了第二段。到了第二段,又该申芷馨奏一段小过门了,等她将这段小过门奏完,琵琶声和笛声又同时响了起来。只是申芷馨暗自皱了皱眉。 单响琵琶声和笛声,当真不分上下,难以轩轾。可是这《坐春风》的歌词是叹息流年易逝,韶华不至,要人珍惜眼前光景。郑司楚的笛声却越吹越亮,仿佛这场濛濛细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成天风海雨,筝声和琵琶声渐渐跟不上他。她心道:“司楚哥哥的手法是越来越高了,可是……可是他的心性太高,实在让人难以亲近。”听到后来,琵琶声和筝声已汇成了一股,成了和笛声相抗之势。郑司楚此时手持铁笛,物我两忘,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哪还有什么隔水红楼,楼下丹荔绿蕉,楼上有玉人倚栏,而是金戈铁马,烽火遍地。那一日《秋风谣》吹到极处,将一树绿叶也激落了许多,这回这段《坐春风》也吹出了秋风之意,全然脱离了《坐春风》本意。宣鸣雷手法极高,阴柔阳刚无所不能,可就算是他,亦有难以招架之感,不要说申芷馨的筝声,更是七零八落,仿佛笛声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当者辟易,无不化为齑粉。连海风也似受笛声感应,越来越大,崖下浪涛滚滚,打在礁石上,尽成细屑。 第172章 再造共和4 终于,一曲已到尾声。到了这最后,琵琶声尚可听到,筝声已是微不可闻。吹完了这一曲,郑司楚取下铁笛,只觉胸臆间热血奔涌,简直要仰天大吼一阵方能发泄。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小芷,我有没有一点进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马上转到了别处,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进步了,可是这可是《坐春风》,不是《秋风谣》啊。”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道:“是啊,我怎的把这曲子吹成这样?难道,我离开军队这么久,想的仍是金戈铁马,杀伐厮杀么?” 一边宣鸣雷见申芷馨神色不悦,心想一件好事别闹得不欢而散,便笑道:“郑兄的笛技实在已神乎其神。不过音律随心,心有所感,发乎指端,郑兄想到的一定是战场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们想的全是杀啊烧的。好好的曲子,你们吹成这样,吓都吓死了。” 她虽是说“你们”,但又说“吹”成这样,不满的自是郑司楚一个。郑司楚哪会听不出来,苦笑道:“小芷,让你笑话了,我说我在此道上没什么天份。”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实很有天份,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时她跟我说,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时当体会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随心所欲,不然什么曲子全是一个调调,那还让人怎么听!” 郑司楚听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时挺大方,一说到音律,马上就刻薄起来。”他陪个笑脸道:“小芷教训得极是,所以还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听他说了句笑话,心想:“司楚哥哥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说这笑话也这么干。”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积重难返,吹吹《秋风谣》还好,吹别的,那真是糟蹋了。” 这话已有点重,宣鸣雷生怕郑司楚下不了台,忙打圆场道:“其实郑兄也是疏于练习。申小姐,你常来来,将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说说,他一定会体味得到的。” 申芷馨脸忽地微微一红,啐道:“谁要教他啊,榆木脑瓜,开不了窍。”说着,板着脸将筝收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们自便吧。” 宣鸣雷奏乐的瘾头实未过足,见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练几段么?我们换一段练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将筝放回布套,背回背上,转身便走,连告辞都不说了。平时申芷馨见到他们总是斯文有礼,发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实是摸不着头脑,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脸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让小芷生气了?” 宣鸣雷道:“哪里,单以笛技而论,你已比我强得太多了。”他咽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势利导,不能一味强攻。好比打起仗来,前锋营冲营,辎重营打扫战场,要是哪回敌人从背后袭来,就要及时转变队形,不能让辎重营也抄着刀子去厮拼。” 宣鸣雷这般说,郑司楚却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来,总是不知不觉往这路子上走。” 宣鸣雷道:“这应该是你练习太少,听得太少的缘故。百战百胜之将,绝非从军校一出来就是的,全得在实战中磨练出来。郑兄,你吹笛,大概还是自己练习多,旁人点拨少吧?” 他这话便是说得甚切。当初郑司楚向蒋夫人请教,蒋夫人只是纠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练习,特别是各种风格的曲子都要练练。但郑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觉得吹不下去,而《秋风谣》这等曲风锐利的,却吹来得心应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鸣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当初听我弹《一萼红》,这曲子本来够软的,但闵先生此词却是雄浑悲凉,我想着他这首词,便要配合词风……” 郑司楚听他说到那《一萼红》,说是“闵先生”,诧道:“闵先生?闵维丘么?” 宣鸣雷道:“自然,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会填词的闵先生?”他说着,信手一拨,琵琶弦上出来的却是金戈铁马之声。宣鸣雷哼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此时海风已然转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镗鞳,亦是响个不住,只得宣鸣雷接唱道:“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此时上段已终,他弹了一段过门,又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唱到这儿,声调越来越悲凉,声音虽然转弱,却仍是一字不乱,声声入耳。宣鸣雷又弹了几下,结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闵维丘乃是人们传颂一时的大诗人,所填之词酒楼上传唱甚广,风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词郑司楚却不曾听过。当初在酒楼上听宣鸣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这回才算听他唱完。待宣鸣雷唱完了,郑司楚道:“闵维丘好像没当过兵吧,怎么这词里好像在说一个老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道:“这是他晚年和邓帅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赋的。当时我也在场,邓帅听他唱完,眼泪都流下来了。闵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邓帅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听你唱这般一首《一萼红》,多半也要朝你发一顿脾气了。” 宣鸣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风不同,你到底还是对音律知之不详。”他放下琵琶,忽道:“郑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准备大事了吧?” 虽然没有和宣鸣雷明说,但宣鸣雷亦已听到风声了。郑司楚道:“是啊。” 宣鸣雷望着远处海天一线,叹道:“虽说此事胜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万一有了意外,郑兄,我们是不是就该跑路?” 郑司楚这回倒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宣鸣雷笑道:“码头从昨天起就停了这么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这日子,申小姐也跑过来,分明是申太守以防万一,万一他们举事失败,让她也跟着我们跑路的意思。” 郑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估计,现在应该能成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经大乱。毕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的人不会答应。不过明天城中还会应该会乱一乱,希望申太守未雨绸缪,已作准备。” 城中上下,定然不会万众一心,难保不会有铤而走险的,特别是军中的中下层军官。郑司楚淡淡道:“如果是前些日子,我还有这个担心,但现在已不担心了。” 宣鸣雷道:“噢,你哪来这么大信心?” 第173章 再造共和5 郑司楚微笑道:“申太守心思缜密,诸事都已有准备。那天余成功去见他,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意外,但暗中却已做好防备。当时这几个刺客本意定然是想刺杀申太守,但发现无从下手,这才退而求其次,前来刺杀家父。” 宣鸣雷又点了点头道:“确实,你说得是。看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乃是兵法中一句名言。郑司楚对此话实是有切身体会,当初西征朗月,方若水一军就是因为不知五德营底细,以致久攻不下,后来毕炜前来助战,五德营的底细已多半摸清,终于一举成功。而随毕炜远征西原那一次,同样是不知五德营在西原已有种种变化,结果败北。后来三上将的大军远征,又何尝不是知己而不知彼,结果被五德营的新武器偷袭得手,以绝对的优势灰溜溜地逃回来,毕炜更是将性命都丢在那里,而方若水与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虽然逃得性命,前半生所建立的声名亦已丧尽。 击败他们的薛庭轩,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更是曾与自己斗枪落败。想到这一点,郑司楚心中却不是得意,只是说不出的痛苦。当年击败薛庭轩的喜悦,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插在他心头的尖刺。薛庭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自己呢?在大统制追杀下苟延残喘,甚至,不是大统制的直接目标,仅仅是作为父亲的附带物!而这一点更让郑司楚有种窒息感。在他心底,自己永远不是什么附带。 与大统制对抗到底,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他这样想着,仿佛应和他这念头,远远传来了几声钟鸣。 那是五羊城的大钟。昔年五羊城号称有一树、一塔、一钟三宝。一塔是座琉璃塔,已经在数十年前毁于战火,一树则是泛指,指的是五羊城里到处都栽着的荔枝树,这一钟则保留至今,是口数千斤的大铜钟,敲响后声闻数里,满城俱能听到。正因为这钟太响了,一般都不敲,只有出现紧急事态时才会响起。听得这钟响,郑司楚的心头便是一凛。 钟响了,这表示申太守举旗成功还是失败?他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也看了看他,两人都不说话,这时却见有个人急急向他们这儿跑来,正是申芷馨。 申芷馨的背上,那面筝还没解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便叫道:“司楚哥哥!宣将军!”宣鸣雷和郑司楚闻声已跑了过去,只见她脸上已沁出了汗珠,但神色却并不惊慌。两人都是心下一宽,暗道:“看来是好消息了。” 申芷馨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给郑司楚道:“司楚哥哥,郑伯伯刚写来的!” 郑司楚接过纸条,见这张纸也被申芷馨的手汗打湿了。他正要打开,心里却有点无由的忐忑。宣鸣雷在一边已急坏了,催道:“郑兄,快看看,郑公写的是什么?”郑司楚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再造共和。” 这便是会议最终的结果?郑司楚突然一阵激动。大统制的共和国已让人绝望,但共和并没有死。当初共和国的烽火便是从五羊城燃起,这一次,真正的共和也将从五羊城诞生。他心中激动,人却越发平静,淡淡道:“达成共识了?” 申芷馨点了点头,眼里也在发亮:“会议上,人人都同意阿爹的提议。现在正在敲召集钟,马上要向全城宣布了。” 五羊太守府前有个广场,可以聚集十万人之众,但五羊城里就有五十余万居民,广阳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人口。要向全省民众宣布这一重大决策,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达成的,现在在太守府前宣布,当然只是一个仪式,表明从这一刻起,五羊城与大统制彻底决裂。 郑司楚又看了看纸条道:“小芷,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要四处走动,谁也不要落单!” 申芷馨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听郑司楚这般说,她一怔道:“为什么?” 宣鸣雷道:“申小姐,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要防备有人对你们下手。” 现在,申士图、郑昭、陈虚心这三个五羊城再造共和关键人物的家眷都在特别司里,虽然申士图已加强防范,但安知不会被不甘心失败的人觊觎。宣鸣轩方才亦激动万分,但听郑司楚的话,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暗道:“郑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在这等时候还能冷静。” 申芷馨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再去照看段阿姨,她若能知道这事就好了。” 郑氏一家,自从离开雾云城以来,一直担惊受怕,时刻担心遭人暗算,直到现在,才可以公开出头露面了。郑司楚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过去吧。” 宣鸣雷的本领,郑司楚亦见识过了,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担心孤掌难鸣。宣鸣雷答应一声,一边走一边屈指算着什么,郑司楚知道他在算什么,说道:“宣兄,不用多虑,两个月之内,敌军应该不会压境。” 宣鸣雷算的,正是大统制的讨伐军会何时到来。听郑司楚说得如此肯定,他诧道:“郑兄,你不知道邓帅的手段么?” 郑司楚道:“行军布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正值五月,青黄不接,邓帅要安排南征粮草,必定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路上也得花一个月。这是铁板钉钉的事,邓帅手段再高强,也变不出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如此。” 这两个月里,五羊城要争分夺秒地秣马厉兵,整务内务,安定人心。虽然很紧急,但还是应该够的。因为之江省和广阳省之间还隔着个闽榕省,闽榕省没有军区,驻军也很少,何况闽榕省和广阳省两省唇齿相依,居民向来同枝连气,闽榕太守名叫高世乾,与申士图的交情亦复不浅,多半会偏向广阳省。至于广阳西邻的南宁省,因为是共和军的最初发源地,后来曾被蛇人占据多年,厮杀多年,人口剧减,直至今天全省人口也不足一百万,而且残破不堪,元气未复,更不足为虑。申士图敢于举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吧。论天时,三上将远征新败,兵力大损,中下层军官的损失更大;论地利,广阳省富甲天下,积粮足可供全省十年之用,还可向海外诸国贸易;论人和,广阳省地位超然,申士图经营多年,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郑司楚亦觉得比薛庭轩在西原的楚都城不知要强多少倍。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广阳省毕竟是在中原。假如诸省全都侧向大统制,以广阳一省,就算再富庶,仍是不足以抗天下。所以,邓沧澜即将到来的讨伐,其实才是决定五羊城再造共和一举的生死关键。能击退邓沧澜,那么南北对峙的大局才算粗定,否则,广阳省里再万众一心,仍是空的。这样看来,虽然五羊城比楚都城的实力要强得太多,可是与那时远征军脆弱的补给线比起来,大统制讨伐军的补给几乎可说无穷无尽,从另一面说,五羊城现在处境之险恶,又远远超过了楚都城。 能够坚持下去么?他想着。邓沧澜,共和军第三元帅,水战第一。这个名号,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实战,从血海中捞出来的。一想到要与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名将对抗,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他回头看了看水天相接之处,此时海风更大,远处波涛滚滚,似有万军压境,而层云堆积,厚得密无缝隙。 薛庭轩,你看着吧,我不会输给你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像有一个人在这样低低地吼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薛庭轩叫上劲来,虽然薛庭轩一只手毁在自己的枪下,但薛庭轩现在一定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是郑司楚却有一个念头,不用多久,“郑司楚”这三个字也定要传到薛庭轩耳边,就像薛庭轩这名字传到自己耳中一般。 薛庭轩,你等着我吧。 等着我,一步步追上你,直到超越你的身影。 第174章 风暴将至1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了“再造共和”的大旗,宣布广阳独立,郑昭也公开了身份。接下来的事情极多,郑昭现在脱不开身,郑司楚这阵子倒是可以放宽了心。 十六日那天,郑司楚正在坐在树荫下读着一部书,申芷馨走了过来,隔了十来步,她便叫道:“司楚哥哥,你看谁来了!” 郑司楚放下书,只见申芷馨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人穿着军服,身材不算高,只比申芷馨稍稍高一点,但极为壮实,肩膀比郑司楚还宽,一张脸四四方方,是张国字脸。 这是谁?郑司楚正待搜寻着记忆,那人却已抢上前来,伸手按住郑司楚的双肩叫道:“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十多年?郑司楚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他喜道:“阿顺!你是阿顺!” 申芷馨说过,阿顺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少壮军官为首人物,是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只是在记忆中,阿顺瘦瘦高高,和现在已完全不同了,按在他肩上的那双手臂也力量沉雄,比自己的力气还要大一些。年景顺见郑司楚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笑道:“是啊。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郑司楚一怔,道:“我怎么救你了?” 年景顺微笑道:“不是你提醒了申太守,说有人挟持了我舅舅么?申太守这才派人将我解救出来的。” 郑司楚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去见申士图时,申士图确是让飞铁探查年景顺的下落。当时飞铁说年景顺行踪不明,原来是被劫持为人质了。他皱了皱眉头道:“劫下你的那人是谁?” 年景顺道:“听说,是大统制派来的北斗七星君。那人的剑术可当真高明,听说他们来向郑伯父行刺了?” 一想到那日晚间北斗三星君行刺之事,郑司楚亦是心有余悸。那三人暗杀的手段极是高明,回想起来,最后刺伤了母亲那人不知为什么下手时缓了缓,不然他们早已得手了。他点点头道:“是啊,大统制的手段真厉害。” 年景顺道:“他们厉害,你可更厉害,还不是将他们全拿下了。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再加南北两个天官,听说个个都本领了得。” 那十三个星君已经死了八个了,余众肯定还会再来的。郑司楚道:“是啊。”他见年景顺不想再说南北斗之事,多半是因为被他们劫为人质,引为奇耻大辱没,便拉着年景顺坐下道:“阿顺,这些年你都在军中么?” 年景顺道:“是啊。我军校毕业后就从军,虽说在五羊城也有点小小名头,但和你一比就差远了。你当初拿到二等共和勋章时,我就说司楚你肯定会大有出息。” 申芷馨在一边插嘴道:“阿顺也不简单啊,你都是七天将之首。” 年景顺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关起门来做大,兄弟们给我们贴的金,到了司楚这样的真金白银面前,我们这七天将可成了废铜烂铁了,哈哈。对了,听说伯母受伤了?” 郑司楚道:“是。家母受伤极重,现在还没能苏醒。” 年景顺见他郁郁不欢,便道:“司楚,你也别太担心,伯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说到这儿,两人却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小时候,他二人加上申芷馨常在一块儿玩,无话不说,但现在毕竟都已是成人,反不像幼时那样亲密。郑司楚也觉有点冷场,便道:“对了,阿顺,现在军中情形如何?” 年景顺道:“申太守英明果断,军中上下众志成城,全无二心。” 郑司楚暗自皱了皱眉。年景顺这话实在是些套话,纯属官腔,他自不相信军中上下全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个反对举旗之举的。他道:“阿顺,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万万不能大意。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年景顺道:“常备军有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但申太守这些年在诸校中大力推广军训,所以后备兵力甚足,如果有必要,短时间里就可以扩充到十万之众。” 郑司楚心想申士图果然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五羊城里的人口是五十余万,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之众,要扩充到十万,确实并不为难。他又问了一些编制之事,年景顺果然是余成功的得力助手,说起来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全都了然于胸。对于诸军战具配备之类,也知之甚详。郑司楚听得暗暗佩服,忖道:“阿顺果然有他的本事。就算他兵法尚有不足,单凭这一手调度检点之能,就是个绝佳的中军之才,余成功倒也不是光因为援引私人才起用他的。” 两人闲谈了一阵,年景顺站了起来道:“司楚,天色也不早了,军中事务甚多,我去拜见一下伯母便要回去。你若有空,来我军中玩玩吧,我们诸同袍一直也想见见你呢。” 郑司楚道:“现在军中的事情很多吧?” 年景顺道:“是啊。这两三个月里,五羊城就又要面临一场血战了。” 郑司楚也有些黯然。现在的五羊城,确是一片升平景像,但用不了多年,当邓沧澜的大兵压境,到时就又该有另一番模样了。邓沧澜的本领,如果真与传说中一般,大概谁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年景顺准是缺乏信心吧。郑司楚想到此处,微笑道:“阿顺,事在人为。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年景顺像是突然一惊,抬起头来道:“司楚,你……” 郑司楚道:“天下绝没有常胜不败之将,叱咤风云,正在吾辈。” 年景顺的嘴咧了咧,但这笑容终究有些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是啊,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成不成?” 郑司楚和申芷馨领着年景顺去拜见郑夫人。但郑夫人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年景顺也只在床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送年景顺出去的时候,忽听得边上叮叮咚咚几声琵琶,年景顺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围着个男人坐在那边,那男人怀里抱了面琵琶。他一怔道:“芷馨,男人也会弹琵琶?”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哈,你还不知道?男人弹琵琶有什么稀奇,司楚哥哥的笛子也吹得可好呢,就你什么都不会。” 年景顺听得郑司楚会吹笛子,更是吃惊,看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真会?真想不到,就我,这些年来一直是个粗人。” 郑司楚暗觉好笑。小时候阿顺事事都要跟自己争,自己跑得快,他也狠练跑步,非要比自己更快不可,自己爬树爬得高,他就要爬得更高,但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吹笛子弹琵琶,那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他道:“不过一些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送走了年景顺和申芷馨,郑司楚正要往回走,一边宣鸣雷突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道:“郑兄。” 郑司楚见他居然从这儿出来,倒是大吃一惊,问道:“宣兄,我方才不是见你在那边弹琵琶么?” 宣鸣雷道:“不错。方才和申小姐同来的是谁?” 郑司楚道:“他便是年景顺,我幼时好友,现在的五羊城七天将之首。” 宣鸣雷皱起眉道:“便是余成功的外甥?” “是啊。”他见宣鸣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怎么了?” 宣鸣雷低低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去东平城见过邓帅。” 郑司楚道:“这不奇怪。邓帅曾经在五羊城驻防过好几年,他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当然和邓帅也熟识。” 宣鸣雷喃喃道:“是啊,不奇怪。只是,邓帅对他很是赞不绝口,说此人胸有城府,而且拳脚功夫极佳。” 郑司楚道:“他拳脚功夫很好么?倒也不说。”正待说作为一个军人,拳脚功夫好那也不奇怪,但心头却似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觉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也点点头。 “拳脚功夫极佳”! 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被北斗星君毫发无伤地劫持了么?郑司楚只觉身上一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心底只是想着:“不对!不对!阿顺没有说实话!” 据说,北斗星君中有四人来了五羊城,其中三个前来行刺郑昭,还有一个看着年景顺,后来申士图派人查到年景顺的下落,那个北斗星君逃走了。可是郑司楚越想越是不对劲,年景顺的性子,看样子也是个宁折不弯之人,假如他的拳脚功夫与自己相类,北斗星君就算仗着人多,暗杀他容易,想生擒他却没那么简单。这件事乍一想没什么奇怪,但细细想来,其中破绽实有不少。 难道,年景顺是大统制一方的人?郑司楚越想越是心寒。假如年景顺以邓沧澜前来进攻时暗中想要投顺,那可是个心腹大患。他道:“好,我立刻去见父亲和申太守去。” 第175章 风暴将至2 这件事,一定要让申太守和父亲及时知道。但郑司楚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保住年景顺的性命,即使他心怀不轨。毕竟,年景顺是自己幼年时的好友,这份友谊已超越了立场之争。他可以对自己不仁,自己却不能对他不义。 郑司楚想到此处,便对申士图派来保护诸人的侍卫首领交待了几句,骑了匹马向太守府前去。但到了太守府,却在门口费了一番口舌。太守府的门丁并不认识他,而此时太守府里正有各部的头面人物在开会商议,郑司楚等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道:“原来是郑公子,郑公请你进去。” 那人领着郑司楚进去。平时太守府并不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但现在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转了几个弯,那人到了一间房间前,敲了敲门道:“郑公,郑公子来了。” 听得父亲的声音,郑司楚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只见郑昭正坐在案前,面前是一大堆卷宗。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掩上门,走上前一步道:“父亲,有件事你定要注意……” 他将宣鸣雷说的约略说了,郑昭听后,皱起眉头道:“是么?怪不得此人一直不曾与我照面。”他见郑司楚还像要说什么话,便问道:“司楚,你还有什么话?” 郑司楚咽了口唾沫道:“父亲,有件事我想求您应允。” “什么?” “假如……”郑司楚顿了顿,才道:“假如阿顺真的心怀不轨,也请你不要杀他。” 郑昭一怔,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假如这人真想这么干,那他是要把我们一家都置于死地,你还为他求情?” 郑司楚道:“人各有志。父亲,就算他想这么做,毕竟他是我朋友。” 朋友?郑昭心里打了个突。曾几何时,自己和丁亨利也是南武亲密无间的朋友,但南武对自己和丁亨利却毫不留情。他正色道:“司楚,行事贵决,不可拖泥带水,否则迟早要害人害己。你与他的私交只是小事,但这已是再造共和大业的生死大事,你若一味妇人之仁,难道想害死你妈?” 郑司楚心头已如刀绞一般。他知道父亲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是旁人向自己求情,自己多半也会这么说。可事临到自己头上,他发觉自己终究不能冷酷无情。他道:“毕竟……何况,阿顺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如果清洗了他,余成功肯定也要不安,到时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郑昭想了想,叹道:“虽然你也是强词夺理,但这话并非没有道理。这样吧,如果我查证了,就将他关押起来,不取他性命,这样好吧?” 郑司楚见父亲同意不杀年景顺,这才松了口气。他道:“父亲,现在事态有什么变化么?” 郑昭微微一笑道:“昨天派往南安城的秘使已经羽书来报,说高世乾明面上虽不能与我们站在一起,但暗中定会便宜行事。另外诸省,这几天也会有回音,想来除了之江省,另几省都不会有波折。其中,天水省也很有可能归附我们。” 闽榕只有五千驻军,仅仅是防防零星海贼,夹在之江和广阳两省当中,高世乾自然只能这么办,而这也是郑昭所预料的最好结果。但天水省却不同,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负责,年初方若水远征败归,与胡继棠一同被大统制革职,新上任的天水军区长官是下将军乔员朗,此人颇可争取,而天水太守金生色是郑昭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郑昭与大统制反目后,大统制虽然暂时没动他,金生色却必定自觉地位有不保之虞,更有被争取过来的可能。天水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如果能把天水省争取过来,五大军区便已得到了两个。而大江是共和国中分南北的天堑,大江以南的三个军区得到了两个,几乎可以说半壁江山便已到手。此时郑昭看的便是天水省上下官员的资料,看如何能打开这个缺口。 郑司楚道:“天水省若能归附,那就最好。只是父亲,接下来邓帅铁定就要发动对五羊城的攻击,这该如何应付?” 郑昭点了点头道:“这确是个难关。如果不能打破他的攻击,什么都成了空话了。司楚,我已与申太守商议过,准备把你和宣鸣雷编入军中,你进陆战队,他去水战队,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你们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郑司楚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被开革出伍,对他来说实是个噩梦,只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军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重披战袍。他道:“是,父亲。” 刚进去,自然不会是主将,但也不会从大头兵做起。很有可能,自己和宣鸣雷都以行军参谋的身份入伍。行军参谋本来就是给主将出谋划策,而自己的身份特殊,实际上也将能指挥一军作战。现在最主要的,确实是尽快与军中士兵融为一片。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姨父那边,现在着力于民用的器具研究,我觉得应该给他加派人手,加紧研制出一种能够凌驾于北军的新型战具,这样我们的胜算便能更大几分。” 郑昭道:“此事我也已经提起,申太守亦觉以前忽视了,但现在也不算晚……”刚说到这儿,门外忽然又响了两下,郑昭扬声道:“什么事?” “年景顺将军求见。” 年景顺求见!郑司楚心一下提了起来。难道年景顺是要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么?他的手已摸向身边的如意钩,郑昭显然也有些意外,说道:“请他进来。”又小声道:“司楚,你先进内室,静观其变。” 有自己在父亲身边守着,就算年景顺拳脚出众,自己终究可以应付。郑司楚想到此处,小声道:“父亲,小心点。”转身便向内室走去。这内室是间小书房,是办公时累了歇息一下所用。郑司楚坐了下来,心里却有些茫然。如果阿顺不惜一死,突然发难,自己还来得及阻止他么?而在那种千钧一发之际,假如真要置他一死方能解除父亲的危难,自己到底能不能下得了手?他心中虽然忐忑,但见父亲镇定自若,倒也大为佩服,心想父亲虽非武人,这份镇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远不似自己一般患得患失。 郑司楚去内室刚坐好,门上又响了两下,那个传话的在外面道:“年景顺将军到。” “进来。” 门“呀”一声开了。年景顺走了进来,见郑昭坐在案前,他却并不走上前,只是深施一礼道:“郑公。” 现在郑昭尚无实职,但举旗时申士图已将他抬了出来,在这新政府中,郑昭定然是头面人物。郑昭看了看他道:“年将军请坐。” 年景顺坐也下来,眼却直直看着郑昭。郑昭看了他一会,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道:“年将军,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年景顺一怔,心道:“不是说他都能知道么?难道只是谣传?”但郑昭问了,他也直说道:“末将万死,有隐事相告,还望郑公恕罪。” 郑昭道:“是暗中想要归顺北军之事么?” 年景顺虽然预料郑昭定已知道,但郑昭这样说,他还是一震,低低道:“是。”屋中的郑司楚听得却是大奇,心道:“怎么?阿顺竟然实说了?他是想干什么?” 郑昭看了看他,叹道:“人皆有难言之隐,亦有难行之事。年将军,你的难处,我都已知道。但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年景顺抬起头来,眼里隐隐已有泪光,心道:“郑大人真是宽洪大量。”他咬了咬牙道:“末将身受邓元帅深恩,但五羊城是我父母之乡,大统制所作所为,也已背离共和信念,末将虽然曾被人蛊惑,却也有是非之辨,今日前来,还请郑公治罪。” 郑昭笑了笑道:“年将军客气了。你与小儿乃是知交,小儿向我屡次说起年将军英姿勃发,坦荡无私,我也知道年将军乃是世间豪杰。你今日前来,岂但无过,还有大功。” 年景顺身子又是一震,喃喃道:“大功?” 郑昭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郑司楚在内室的窗缝里看得清楚,心下大急,暗道:“父亲,你怎么如此大意?”年景顺坐在父亲对面,就算他暴起发难,自己破门而出,也可及时阻止他,但现在父亲就站在了年景顺边上,如果年景顺突然动手,自己就来不及阻止了。但郑昭却浑若不觉,拍了拍年景顺的肩道:“对邓帅,我亦极是佩服。但人各有志,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年将军,你今天能来我处,实已立下了一件大功,现在五羊城里北斗星君还有漏网的么?” 年景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他们这次只来了来人,拿了邓帅手令,要我居间配合,这三人都已送命,但没有旁人了。当我知道司楚也在五羊城,心中实是万分后悔。” 第176章 风暴将至3 郑司楚这才知道北斗星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一家所住的那所偏僻宅院的所在了。申士图这所宅院早就准备停当,但当时宅院中无人居住,自然不须如何掩人耳目,作为五羊城驻军中军的年景顺,当然知道申士图准备下这么一套宅院,肯定是给郑家预备的了。也正是因为年景顺给他们引的路,北斗星君才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来。他本来已有怒气,但听得年景顺后悔的声音,心中不觉软了,忖道:“阿顺到底不是个小人,所以白天他在母亲边上如此诚恳,那是求母亲原谅他。” 郑昭道:“阿顺,别多想了,司楚是你好友,我不会对他说起此事的。” 年景顺听郑昭这么说,称呼也改了,更是激动,忽地站起,却又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公开的磕头礼早已废除,但私底下对长辈却还有保留。郑昭扶起他道:“阿顺,现在你不要声张,到时北斗星君定然还会找你联系。但师恩终不及父母之恩,你父老乡亲都在五羊,一旦五羊城为邓帅所破,生灵涂炭,这罪孽深重才是万死莫辞。现在,你一念之仁却是救下了五羊城的百万民众。” 年景顺抬起头道:“是。只消他们再来与我联系,我定会行此反间计。” 郑昭微微一笑,忖道:“士图兄说得倒没错,这年景顺虽然是余成功的外甥,能力实在他这舅舅之上。”虽然年景顺一副忠厚人的模样,心思却也如此敏捷,举一反三,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话中含意,他心态大佳,便道:“到时他们若再来找你,那时便再来找我吧。现在,年将军,你好生回去,你肩上还有守卫五羊城的重任呢。” 年景顺见北斗星君来刺杀郑氏一家,害得郑夫人亦人事不知,心中一直在自责,今天见过了郑司楚,更觉后悔,不惜领死也要来向郑昭坦白。但听郑昭所说,岂但不怪罪自己,还将重用自己,他心中极是感激,又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郑司楚走了出来。方才的事态实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一切都圆满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是有点难受。阿顺是自己小时的好友,却终究越来越远。郑昭见他脸色阴沉,微笑道:“现在你也该放心了吧?他都先行交代了。” 郑司楚道:“是。父亲,你真要他行反间计么?” 郑昭道:“邓沧澜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这个弟子?用间之道,本来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年景顺虽有将略,实非为间之材,邓沧澜这一点上是看错了人,用错了计。不过,司楚,此人可为下属,却不能把他当朋友了,还是要防他一手。” 郑司楚心中越发难受。也许年景顺从今天起会成为一个忠实能干的下属,但与自己之间那份最可宝贵的友情却也荡然无存了。他低低道:“是。”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阿顺和自己一块儿爬上荔枝树摘最红的荔枝,树下扎着小辫的申芷馨指指点点,说要这个那个的情景。 五月十七日,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委任令下来了,两人果然都是行军参谋,军衔暂定为骁骑。这是下四级中的最高一级了,若是新入伍的士兵,不论在军校中成绩有多么优异,也不可能定为此级。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本来就是军人,郑司楚曾是校尉,宣鸣雷亦是翼尉,郑司楚还得过共和二等勋章,所以也没人不服。不过与郑司楚估计的不同,他和宣鸣雷进的都是水战队。大概郑昭考虑到年景顺的事,如果把郑司楚放到陆战队,年景顺看到他要不自在。论职位,年景顺是中军,比郑司楚的行军参谋要高得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年景顺去指挥郑司楚,他自己都大概无法说出口,为避免尴尬,也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年景顺能全心应付,所以郑昭才有这样的决定。 另一个决定,是担心自己不忍阿顺到时行使反间计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也算老行伍了,但一直是在陆军中,水军还是第一次来,自是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有宣鸣雷照应,也不至于出丑。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就很出名,曾经有过天下水军第一强之称。不过后来邓沧澜所率水军崛起后,世人都默认五羊城水军已为邓沧澜所统辖的水军超越。不过后来邓沧澜也曾来五羊城驻防,五羊城的水军亦曾得邓沧澜亲自指点,现在就很难说哪支水军最强了。 不过,很快就能在实战中见个高下。 郑司楚和宣鸣雷刚到水战队,迎上来的是个年轻的军官,自称名叫谈晚同。这谈晚同生得很是清瘦,谈吐也很文雅,更似是个仕人,但与郑司楚握手示意时,郑司楚发觉他的手劲相当大。谈晚同是水战队中军,与年景顺职位相对,他也是五羊城新一代七天将之一,名次仅列在年景顺之下。 谈晚同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宣鸣雷本来就是水军军官,倒是见惯不怪,郑司楚却看得甚是新鲜。广阳省周围河道众多,骑军往往难有用武之地,所以五羊城军队中骑兵很少,水军中更是极少有马。水军的训练方式也与陆军大相径庭,郑司楚见那些水军士兵都站在一块两头用绳索吊着的跳板上,或以木刀,或以拳脚对战,陆军中应用最广的枪水军却极少用。谈晚同说水战时短兵相接,全是在船甲板上。船上也比较狭窄,长枪往往不能一展所长,所以用刀和拳脚的居多。在跳板上训练,亦是为了模仿晃动不休的甲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所长,乃是枪马骑射,虽然他的拳脚刀术也相当不错,但较诸枪马还是逊色一些,那一回南斗诸星君在路上伏击他一家,当他以腰刀对敌时便不是两个星君联手之敌,只有夺得如意钩后才反败为胜。他心想现在自己身入水军,在船上不能一展所长,只能以拳脚腰刀对敌,这两门务必要勤加练习,但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来试试吧。” 宣鸣雷见郑司楚挑战,心道:“我马上枪术是不及你,但要和我比刀比拳,我可不会输。”便笑道:“好啊,还望郑兄手下留情。” 谈晚同见他们两个也要比试,便让人让出一条跳板,拿过两柄木刀来。木刀虽然无刃,但毕竟有些重量,若是全力击在人身上,还是要将对方击伤,因此锋口处包了一层棉絮。郑司楚接过刀来试了试,觉得轻重倒也合手,只是一站到跳板上,跳板便是一阵晃动,有点站立不定。此时宣鸣雷已站在另一端,将木刀抱在怀里,淡淡一笑道:“郑兄,小心了。” 他手中木刀忽地在身前连劈两下,郑司楚却觉得他的身影也一瞬间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薄帘看到的一般。在一边观战的谈晚同见宣鸣雷所用刀法,不觉“咦”了一声。郑司楚也是一惊,忖道:“他用的这是什么刀法?” 宣鸣雷的木刀竟然已看不清去向了。看不清对手的刀势,这比试还能怎么比法?郑司楚心中不觉有点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暗道:“任他千变万化,我自有一定之规。反正他迟早要攻上来的,攻到我身前,不信仍然看不清他的刀势。” 跳板还在晃动不休,郑司楚只能双脚站定,但宣鸣雷却进退自如。此时他双足一错,已上前几步。本来比试,跳板两头的人同时向前,在中间对战,但郑司楚只能慢慢挪动,远不及宣鸣雷灵活,两人便要在郑司楚一方相遇了。在一边观战的水战军士兵见宣鸣雷步法如此轻巧,无不心折,暗道:“这新来的行军参谋是个行家!只是另一个却像是门外汉。”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刀已对上了。宣鸣雷的刀一劈过来,郑司楚便觉刀风倏然。他心下一亮,暗道:“虽然他能将刀势隐去,刀风却无论如论隐不掉。”一刀劈来,定然要使空气产生波动,除非对方挥刀极慢。但挥刀一慢,便又隐不去刀势了,而宣鸣雷的刀法也定然正是以刀风来隐去刀势的。因此,只要认准他的刀风,就一定能捉摸到他的刀势。 只是话虽这么说,但宣鸣雷出手之快,实可骇人听闻,郑司楚每每要到宣鸣雷的刀已侵至自己身前不过数寸的地方方能反应过来。片刻间两把木刀“咯咯”作响,已格打了十几下,一旁观战的谈晚同越看越奇,心道:“我还以为这斩影刀是五羊城独有,没想到这宣鸣雷也会,甚至……比我会的还要正宗!” 第177章 风暴将至4 他的斩影刀乃是从自己一个远房伯父那里学来。听这伯父说,他也是少年时代偶尔学得。当时还是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执政。何氏最信任的是三个老人,被称为“望海三皓”。他伯父幼年时曾奉命去侍奉那望海三皓,有一次见其中一个老人在教一个少年使这斩影刀,当时他们只道这小侍童看了也无妨,谁知他伯父年纪虽小,却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俞氏的外甥,自幼就学过刀法,见那老人所使刀法大为神奇,便暗中记忆。只不过他看了几天,便被派到另外地方去了,因此只学了七成左右。单是这七成刀法,威力已非同小可,谈晚同的伯父另行变招补足,后来就传给了谈晚同。谈晚同现在看来,见宣鸣雷所有刀法与六七成与自己所学相类,看来他会的竟是全套。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在跳板上已斗了十七八招,郑司楚全然落在下风,但仍是守得门户极严。宣鸣雷越斗越奇,心道:“我只以为郑兄只长于枪马,没想到他的刀法也相当不错。”虽然自己已占尽上风,郑司楚明明已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被自己击落跳板,可不论自己如何变化,郑司楚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自己的绝杀。又攻了几招,只觉郑司楚反震的力量越来越大,心知也不是真个他的力量会越用越大,而是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定了只守不攻,消耗体力比自己小得多,自己力量变弱的缘故。此时他的木刀向前一推,被郑司楚格住,借着这一格之力,宣鸣雷已向后跃出两步。跳板虽窄,但他在跳板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虽是退却,却被旁人齐齐喝了声彩。哪知他刚退后,郑司楚却也跟着向前一步,一刀直取中宫。 郑司楚也知道自己只守不攻,虽然可以保存体力,但实已落在了不胜之地。不能进攻的话,就只能任由宣鸣雷攻击,迟早要被他击下跳板。此时宣鸣雷退后一步,跳板晃动不休,他没有宣鸣雷那种在动荡不休的地方如履平地的本事,前脚便踏出一步,待站稳后后脚才拖过来。这样虽然进得慢,但可以平稳许多。宣鸣雷见郑司楚上前了一步,也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能借退后几步来缓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如果被郑司楚不住逼上来,自己退后的余地更少,到最后真要被他逼下跳板不可。他握了握手中木刀,觉得体力已回复了七八分,不待郑司楚再上前一步,将身一纵,已跃到了郑司楚身前。两边看客见他进退自如,有这身本领的人在整个水战队里亦是屈指可数,不禁又是一声彩。 这回宣鸣雷的刀法虽然不变,速度却快了一倍。郑司楚接了几刀,只觉刀上受到的冲击之力越来越大,心底亦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宣鸣雷的刀法很不错,毕竟不曾和他比试过,现在真正对上,才知道宣鸣雷的真实本领。郑司楚遇到过的用刀的最强者,当数五德营的陈忠。但陈忠用的是马上大刀,依靠的是一身几乎无可抵挡的巨力,宣鸣雷的力量分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也有种让他面对陈忠的错觉。 他二人在跳板上相斗,边上的看客围得越来越多。跳板只有一脚多宽,又不住晃动,平时在跳板上比试,往往用不了多久便有一人落下,但这回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却斗了许久还没分出胜负来,结果连在边上跳板上练习的士兵也停了手过来观看。宣鸣雷见看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得越来越稳,心下也有点焦躁了。他可不是厚道人,心想:“郑兄站不惯跳板,他这样只守不攻,要击败他还要半日功夫。” 心里这般想,脚下已猛地一踩跳板。跳板两头用粗绳吊着,本来就晃晃悠悠,被宣鸣雷这般一踩,更是剧烈晃动起来。郑司楚双脚抓牢跳板,原本已有点熟悉在这种地方动手了,但跳板突然动得这般厉害,他再也无法站稳。见宣鸣雷使出这样一招,郑司楚忖道:“不妙,我比不上宣兄能在这种地方如履平地,必要速战速决!” 两人都想速战速决,不约而同,两人同时跳了起来。两柄木刀在空中一撞,这回已是短兵相接,再无余地,胜负立见分晓。旁人虽然知道这等比试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见两人刀势一下大变,无不心惊。如果这是真的白刃对战,鲜血马上就要飞溅出来。 “砰砰”两声,木刀在空中相击了两次。宣鸣雷觉郑司楚的刀势竟是沉重非常,心下一沉,暗道:“我以为郑兄枪马之术远比我高明,刀术却定不是我斩影刀的对手,没想到他尽能挡得住!” 斩影刀是种奇妙之极的刀法,郑司楚所用只是军中习见的刀术,平实朴素,可是在真正交手时,刀法的优劣其实并不是胜负的唯一关键。郑司楚的刀术纵不及宣鸣雷,可他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宣鸣雷却只是平时与人练习,现在反是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迫力。虽然木刀相交仅仅两次,宣鸣雷却已觉得似乎过了许久,自己亦如身处一场狂风骤雨之中。他咬了咬牙,心道:“我就不信我会输!” 他这路斩影刀进攻时可隐去刀势,防守时却不能如进攻时这般劈出刀风,因此斩影刀是攻多守少的刀术。宣鸣雷的打算本来就是让郑司楚站立不稳,一举将他击落跳板,谁知郑司楚见站立不住,索性只攻不守,让他弃己之长,一时间反而落入下风。可纵然郑司楚在这一刻占了上风,宣鸣雷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瞬而已。郑司楚的胜机仅在于这跃起的一刻,只消自己能挡住他这一轮猛攻,郑司楚就必败无疑了。想到此处,他索性将木刀一收,挡在胸前,来个只守不攻。这样一来斩影刀的奇招妙势用不出来,却也守若铜墙铁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赌的,就是郑司楚在这一瞬击不溃自己的防守。只消两人身形一落下来,郑司楚便大势已去。郑司楚刹那间亦已明白宣鸣雷的用意,但他仍是不焦不躁,手中木刀还是向前击刀。 又是“砰砰”两声。一个人跳起来又落下地,那自然只是片刻的功夫,而在这一刻郑司楚竟然能连劈四刀,宣鸣雷居然还能有暇变招,边上看的人无不目不暇接,心驰神移,齐齐叫了声“好”。只是这一声“好”话音未落,两人都已落了下来。 虽然两人同时跃起,但郑司楚只攻不守,宣鸣雷只守不攻,郑司楚的木刀在宣鸣雷的木刀上连击四下,宣鸣雷自然落下得更快一些。当宣鸣雷的脚尖一踩上跳板,他突然脚尖一振,跳板又边上一晃。此时郑司楚也已落下来,本来他已看准了落点,只是宣鸣雷又晃了下跳板,他登时有半个脚踩在了外面。脚下一滑,人自是站立不住,郑司楚心知不好,一咬牙,又是挥起一刀向宣鸣雷的木刀劈去。 只消劈中,借这一击之力,郑司楚的身形可以趁势减缓下落之势,便能在跳板上战稳了。但宣鸣雷之计正是要趁早郑司楚站立不稳之机取胜,见郑司楚一刀击来,他本待后退。只消这一刀劈空,郑司楚自然就站不住了。可是郑司楚这一刀也快得异乎寻常,他脚尖还不待发力,郑司楚木刀已到。他反应却也极快,右手一松,已松开了木刀。郑司楚的刀刀劈来,正中他的木刀,但刀上却毫无反抗之力,宣鸣雷的木刀被他一下击落,可郑司楚这一刀已用尽全力,这般一扑空,连半个脚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向前扑去。他心下一沉,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身形一转,人落下了跳板,却不曾摔倒,还是站着。宣鸣雷却在此刻已后退了半步,踩在晃动不休的跳板上,身体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败了!郑司楚心头一阵沮丧。在跳板上对战,到底还不如宣鸣雷。虽然自己也将宣鸣雷的刀击落,但郑司楚知道方才自己已全然失去平衡,宣鸣雷拳术亦极是出色,若是真个以命搏杀,一拳足以将他自己打晕。他一落下地,便颓然道:“我败了。” 自承失败,虽然只是一场练习,他心中仍是不太高兴。郑司楚的枪马之术极其出色,上阵后除了那一次在陈忠无可抵挡的巨力之下失败,实未尝在单挑中败北,可这一次却是不折不扣地败了。 第178章 风暴将至5 宣鸣雷跳下跳板,听郑司楚说败了,他吁了口气,叹道:“郑兄,只怕败的是我。” 虽然只是练习,但两人都自承失败,倒也不曾有过。谈晚同上前拣起宣鸣雷的木刀,微笑道:“两位将军真是棋逢对手,不过宣将军还是稍胜一筹。” 他在边上看得清楚。最后一招虽然郑司楚击落了宣鸣雷的木刀,但宣鸣雷那是故意弃刀,当时完全可以以拳脚反攻得手。宣鸣雷却苦笑一下道:“谈将军,方才虽然有胜了半招,但你可知郑将军向来都是马上将军么?” 谈晚同吃了一惊,问道:“郑将军,你真个从未在这跳板上练过?”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败了还是败了。”他看看宣鸣雷,又笑道:“宣兄,你这路刀法,可能教给我么?” 宣鸣雷抹了抹嘴,笑道:“这个自然。只不过,郑兄,你只消在跳板上练个十天半月,我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了。” 宣鸣雷心比天高,向不服人。在邓沧澜麾下虽与傅雁书齐名,但说起来都是“傅宣”并称,公认他比傅雁书稍逊一筹,他向来不肯服气,背地里给傅雁书取了个“傅驴子”的外号。只是这回说来,却也诚恳。郑司楚的实战功夫,亦非他能够想像。谈晚同在一边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全无芥蒂,心下一宽,暗道:“这两人的心胸倒都甚是宽广。”其实宣鸣雷的心胸算不得如何宽广,只是宣鸣雷性子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对郑司楚本来就甚是佩服,现在更加佩服,也就显得心胸宽广了。谈晚同上前一步道:“郑将军的刀法是军中所传,只是宣将军,你用的可是斩影刀啊。”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谈将军也知道斩影刀?” 谈晚同道:“是。这刀术据说本来是天水省秘传,后来流传到五羊城,宣将军大概是从天水省直接学来的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这刀术是得自家传。” 谈晚同“哦”了一声道:“那只怕是斩影刀北传了。还有一门斩铁拳,不知宣将军可会?” 宣鸣雷也吃了一惊道:“斩铁拳在五羊城也有?” 谈晚同道:“是啊。斩影刀,斩铁拳,拳刀并称。不过我看宣兄所学斩影刀比我学到的更完整,以后还要向宣兄请教。”他本来对宣鸣雷客客气气地称“宣将军”,现在改了口,更显亲热,亦是盼着宣鸣雷答应。宣鸣雷点点头道:“这个不妨。只是奇怪,我当初学来时,师傅说这一拳一刀不再有外人学得。谈将军,不知你学的斩影刀和斩铁拳与我有什么不同?” 谈晚同道:“方才我见宣将军所用,与我一般无二。”他说着,退后两步,伸刀在身前一纵一横划了两刀,果然与宣鸣雷所用一般无二,刀势变得不可捉摸。宣鸣雷看得越来越奇,叫道:“果然是斩影刀!” 谈晚同与他说得越来越投机,将木刀递给边上一人道:“不瞒宣兄,五羊城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其实有所失传,城中会这两样的人亦不多。若宣兄能够赐教,那再好不过。两位将军也都累了吧?今天也别练了,先去洗个澡,我做东喝几杯去,也好让军中弟兄来见过两位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融入军中,与军官们熟识起来,何况谈晚同说到要喝几杯。郑司楚就甚好杯中物,宣鸣雷更是无酒不欢,练了一会刀身上亦已出了汗,听他这般说,宣鸣雷笑道:“那就叨扰谈兄了。” 洗过了澡,换上军服,两人一出来,谈晚同已领着几人过来了。一见郑宣两人,谈晚同便上前道:“郑兄,宣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纪岑纪将军,这位是崔王祥崔将军。”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纪崔二兄,与在下都腆列五羊城七天将,我们三人都在水军,也被弟兄们贴金称我们是‘水天三杰’。” 郑司楚听得谈晚同和纪崔两人都是七天将,心想:“阿顺他们另外四人大概都在陆战队了,大概就是‘地天四杰’了。”他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纪岑个子短小,极是精悍,崔王祥却是个五羊城少见的大汉。两人都英华内敛,精神凝聚,两人上前见过了郑司楚和宣鸣雷,谈晚同道:“酒席已经备好,郑兄和宣兄请吧。”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军官食堂里摆了一小桌。不过五羊城的食馔极精,就算是军中,伙房做出来的倒也色香味俱全。谈晚同给他们各斟了一杯酒,倒出来的竟是绿色的酒液。宣鸣雷还不曾见过这种酒,闻到酒香四溢,诧道:“这是什么酒?”郑司楚却道:“是沁碧兰浆!谈兄,真是破费了。” 海蛸脍郑司楚倒是吃过,那是种海中的贝类,贝类长得活像一根粗棍子。但沁碧兰浆却是难得之物,是生在悬崖上的一种名叫沁碧兰的异苍中所生的一种名叫“碧兰蛆”的小虫,撒上一小撮盐后化成的。这沁碧兰浆极是难得,封在坛中埋入土里,时间越久,香味越是浓郁,酒劲也越大。虽然早就知道这东西,但他很早就离开了五羊城,那时年纪小不能喝酒,郑昭却对酒没什么爱好,他从没喝过。后来长大了,虽然曾向母亲写信说想讨要一点沁碧兰浆来尝尝,但母亲回信说沁碧兰浆的性子极寒,不是在南方苦热之地喝的话,只怕会损伤身体,就算在五羊城,也只能是天热时才喝。而且这酒光喝也不见如何,非要配上海蛸脍才有至味。沁碧兰浆好带,海蛸脍却只能吃生鲜的,没办法带到雾云城,只有等他将来回五羊城再尝尝了。郑司楚见母亲这般说,便也死了心,没想到在这儿终于尝到了。他心想宣鸣雷若是知道沁碧兰浆是一种小虫子化成的,只怕要觉得恶心,便说:“宣兄,你尝尝看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在东平城时虽也吃过海味,但这海蛸脍却是闻所未闻。他挟起一筷放进口中,皱了皱眉道:“好腥!” 海蛸脍是生食的,吃不惯之人自觉腥气甚重。谈晚同笑道:“宣兄请再尝尝沁碧兰浆。兰浆与海蛸脍在口中汇合,方有奇味。” 宣鸣雷喝酒是海量,这种小盅子喝酒在他看来实是很不过瘾。本来想一口喝干,谁知刚抿了一口,只觉唇上冰寒彻骨,简直是块寒冰。他刚觉难受,但口中马上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滋味,竟是鲜美得异乎寻常。他从未尝过这种东西,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崔王祥在一边见他的模样,笑道:“宣兄,滋味如何?” 宣鸣雷吃了一口,咂了咂嘴,叹道:“白活了!以前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崔兄,五羊城民真是活在天上!” 海蛸脍虽然不是难得之物,但沁碧兰浆却不是寻常人能喝到的。纪岑也看得有趣,笑道:“五羊城的饮食,冠绝天下。宣兄,日子还长,以后还可尝尝别的。” 宣鸣雷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酒桌之上,最易拉近距离。他们都是军人,更有共同话题。几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说得也更熟络了。纪岑与崔王祥都不是健谈之人,但谈晚同谈锋甚健,说着说着,但说到斩影刀与斩铁拳了。谈晚同说这两门本领是当初一个叫海老的人传下,自己一个远房伯父偷学了回来,却不曾学全。宣鸣雷却没听说过海老这一号人物,他说自己的师傅也是一个远房叔父,但没说起斩影刀和斩铁拳的来历,只说是自己一族之人中,选出聪明子弟学习,自己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后来从军,从没见过别人也会这刀法和拳术,就以为是自己族中独得之秘,没想到源头是在天水省。 从这一日起,郑司楚和宣鸣雷便在五羊城水战队里了。谈晚同、纪岑和崔王祥三人是水战队少壮军官的头面人物,他们五人相得甚欢,日日在一起练刀练拳,训练士卒。他们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场大战便将来临。现在多练一刻,便是给这大战增添一份胜机,因此不敢稍有怠慢。 第179章 磨刀霍霍1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再造共和”的大旗。到了五月十七日,五羊城公然反叛的消息传到了雾云城,在各地驻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祸不单行,年初远征失败后,除了战死的毕炜上将军,逃回来的胡继棠上将军和方若水上将军都受到了革职处罚。毕炜和方若水、胡继棠三人都是一镇军区首脑,居然有三个军区最高指挥官同时易人,对军中的震动不亚于一场翻天覆地的地震。五大军区中,反了一个,三个元气大伤,共和国成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今年真是个不祥之年。” 几乎所有士兵都在窃窃私语,其中自然包括昌都省驻军中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但毕炜和冲锋弓队总队长韩宣同时战死,冲锋弓队群龙无首,现在实是一片混乱。自己的混乱尚未平息,还在等着新来的驻军长官赴任,却又出现这样一件事,不免人人自危,觉得天都要变了。齐亮这一天在陪陆明夷练箭时,偷偷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陆明夷却只是淡淡一笑,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静观其变。” 齐亮自不知道陆明夷的心中实已如翻江倒海般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对这次远征本来寄予无限期望,觉得自己定能建功立业,谁知竟会成了这般一个结果。 现在五羊城也反了,天也真的要变了。只是陆明夷却更加兴奋,因为,本来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次极佳的机会,没想到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等着我吧,终有一日,陆明夷之名将要响彻天下! 他想着,手指一动,三箭几乎同时飞出,正中八十步外的红心。 就在箭尖扎入红心的同一刻,独自坐在荷香阁里的大统制心头亦如扎上了一支锋利的长箭。 坚如磐石,似乎要稳稳屹立到天荒地老的共和国,这么快就出现了裂隙。让大统制更为不安的是,自己居然看错了申士图的面目。 自己看错过谁?以前似乎从来不曾有过。那时,文有郑昭,武有丁亨利,自己有这两人辅佐,共和国便如有三根坚实的栋梁。可现实却变得太快,太快了,那两根柱子转眼就分崩离析。可现在其中一根柱子却溜出了自己的指缝,成了一柄向自己砍来的利斧。 没有看错丁亨利,最终还是看错了郑昭,看错了申士图,连那个本来寄予厚望,期望他能成为郑昭后继的马静虚,自己也看错了。接连犯下这样的大错,自己真是老了么? 大统制揉了揉额角。也许,生下了儿子后的欣喜冲昏了自己的头脑,以至于让郑昭一家逃出雾云城。三上将远征失利,则是另一重打击,让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原本最有力的臂助,现在最可怕的敌人。 郑昭身怀秘术。这人归自己所用,是无往不利的利器,不为自己所用,就是一把最难对付的武器了。本来郑昭并无军权,就算他逃走也不会翻起什么浪头来,可偏生自己也看错了申士图,只道这人与郑昭势不两立,结果现在郑昭到了五羊城,如鱼得水,接下来的事就难办了。 不把五羊城尽快拿下,这条裂隙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收拾。他拿起案前的卷宗,接着看了起来。 远征的三上将,毕炜战死,胡继棠与方若水被革职,军中元气大伤。虽然在自己主持下,雾云、昌都、天水三军区渐渐平复,但一时间尚不能派上大用。现在能动用的,只剩下之江军区了。 对邓沧澜这个名义上的妹夫,大统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邓沧澜是降将。本来这种人并不可信,但邓沧澜一是自己妹夫,二来也是共和国最终取胜的功臣,当时如果他不曾在关键时刻倒戈,共和国早在第六年就已寿终正寢,不会有今天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想动用邓沧澜。 当初决定远征倭岛,上下都觉大统制属意邓沧澜。邓沧澜,水军第一名将,加上部下是前帝国嫡系,人们都觉得他是这一趟主将的不二人选。但大统制权衡之下,却起用了名不见经传的胡继棠。固然胡继棠名气虽小,能力却强,但关键却是胡继棠是自己可以绝对信任的亲信。 胡继棠不负所托,平倭凯旋而归,成为可以制约邓沧澜的五上将之一,那时大统制觉得自己虽不像郑昭那样有读心术,识人之能却在他之上。此后,三元帅五上将兢兢业业,各安其所,共和国的国势蒸蒸日上,没想到仅仅没几年,情形就急转直下。五羊城打出的旗号是“再造共和”,也就是说他们彻底放弃了与自己缓和的余地,不把这股势力消灭,自己寢食难安。 现在最高兴的,无疑是西原的薛庭轩了。本来听得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的消息,大统制已在构思着第三次远征的计划。薛庭轩以为击退了三上将,共和军失去了再次进犯的能力,他实是棋差一招,小看了共和国的实力。可是,五羊城的变故,却弥补了他这招失策的漏洞,现在共和国真的失去了三征西原的能力。消灭了五羊城,五年以内共和国都不会再有派出远征军的实力,而五年后,那支本来已在苟延残喘的五德营又将发展到怎样的地步,便是大统制都无从预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大江后浪推前浪,天下英雄辈出,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相比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五德营,隐忍多年的五羊城,反倒是共和军缺乏新鲜血液的注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共和军少壮军官中尽快提拔起一批有能力,又靠得住的将领。消灭了五羊城,再对五德营发起一次致命的打击。好在虽然顾清随提出了不信任案,自己反借此解散议府,现在军政权力都直接握在了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反而比以前更得心应手,大统制坚信以自己的能力,定能涉过这个难关。 只是,现在,不得不动用邓沧澜了。 大统制叹了口气。可娜。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妹妹,邓沧澜之妻,实是个最难办的角色。共和这个理念,是可娜和武的父亲苍月公提出的,自己仅仅是苍月公的义子,当共和国最终胜利的一刻,他定下了一石二鸟之策,除掉了武。武的能力有限,让他活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自己为了不让任何可能的裂隙存在,还是命程敬唐除掉了武。可娜应该不会知道这事,程敬唐亦不可能透露出这个秘密,但可娜会不会隐约得到了风声? 应该不会。大统制又揉了揉额角。可娜在共和国建立时,自愿退居幕后,随丈夫驻守各地。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仍然敬重有加,也正因为她的求情,自己放过了前朝安乐王的小王子,让她十分感激。在可娜看来,自己能放过曾经在五德营位居高职的小王子,自不可能对兄弟下手。可是,假如现在可娜知道了自己已经对小王子下手,她又会怎么想? 想到小王子,大统制又觉得头一阵痛。这个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枪术固然高超绝伦,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根本不配成为一个敌人。直到今天,他仍是这么想。假如小王子并不是收了郑昭的儿子为徒,现在自己也不会向他下手。至于郑昭那个儿子,也只不过是稍稍胜过常人而已,同样不值一提。只是这些人连在了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下令要之江省拦截郑氏一家,大统制有意避开了邓沧澜。结果却是郑昭一家安然脱身,连小王子也不知所踪。 自己的计划,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漏洞,竟然连连失手?大统制越想越是不安。不仅仅是为了失手本身,而是他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所以,要动用邓沧澜之前,一定要查个清楚,任何可能的漏洞都不能存在。 大统制想到此处,但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便不由又有点想要苦笑。权力,他一直想把这个怪物收到自己掌中,现在也确实已将所有权力都收拢了,可代价却是自己疲于奔命。怪不得苍月公要提出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把权力细化成无数,分散开去,赏优罚劣,如此才是共和真谛。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看来议府还是应该恢复才是……大统制又不禁怀念起当初有郑昭主政,丁亨利主军时的情景了。那时他二人各司其职,各部有条不紊,自己也完全行有余力,还有空和妻子小酌闲聊,可现在,已经连着几个月连家都没回过。 不管怎么说,先渡过眼下这个难关再说。 第180章 磨刀霍霍2 他想着,又看起手头这份卷宗。这份卷宗是之江太守蒋鼎新写来的。蒋鼎新的卷宗还特别厚,其中对放跑了郑氏一家自责不已。若是往日,因为这一过错,蒋鼎新这太守之位铁定已保不住了,但现在却只能让他继续干下去。蒋鼎新大概也急着将功赎罪,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自责的话,但也汇报了不少有意义的事。其中一条,便是当得知郑氏一家夺取一艘螺舟渡江,邓沧澜当机立断,派出一支尖兵追击。虽然追击仍是失利,但错实不在邓沧澜。从这一点上来看,邓沧澜目前还是靠得住的。只是大统制仍然有点怀疑,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苦肉计?但再看下去,大统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蒋鼎新说,邓沧澜收到自己的命令后,立刻把支配权全部交给了蒋鼎新,毫无保留,当中也完全没有与可疑之人联系过。 邓沧澜可用。 这是大统制好不容易看完卷宗后得出的结论。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邓沧澜能不能击溃五羊城了。按军区实力,之江军区并不能凌驾于广阳军区之上,现在派他出兵,会不会嫌操之过急? 大统制权衡了一下,拉了一下唤人铃。这是召唤文书伍继周的铃,只不过片刻,伍继周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大统制。” “进来吧。” 门“呀”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 “大统制。” 伍继周从来不多说一个字,现在也一样。大统制斟酌了一下,道:“继周,你去发一个委任状,委认火炮营组军赶赴东阳城。” 伍继周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大统制定然会交待得一清二楚。此时大统制接道:“委任状上,填发下将军甘隆。” “是。” 甘隆当初是毕炜的得力副手,但在征朗月省前夕,有人告发他与当时盘踞在朗月省的五德营残部有联系,因为甘隆还在旧帝国时期,曾多次代表毕炜与五德营联系,关系不错。大统制得到这份告发后即刻让南斗前去调查,南斗发回的汇报说这事纯属诬告,甘隆并无此事。虽然得到了南斗否定的汇报,但大统制仍是责令甘隆退伍回家,按年纪,甘隆现在亦不过五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重新起用他倒也不奇怪,尤其是这个毕炜战死,他嫡系的火炮营群龙无首之际。让甘隆这个旧指挥官重披战袍,实可算上策。伍继周别的话也没多说,坐到一边小案上起草了一份委任状,递到大统制手上,大统制看了一遍,觉得文辞并无不妥,便签字画押,敲上了自己的图章。 邓沧澜有甘隆助阵,实力大增,应该能够对付五羊城了。只是要从东平城前往五羊城,可以走水路,也可走陆路。陆路行军失之太缓,走水路的话,粮草补给又有些问题。大统制想了想,又道:“再写两张手谕,一张给邓沧澜,要他事不宜迟,即刻出兵。另一张么,”大统制清了清嗓门:“给沙建侯,要他备齐粮秣,进行海上补给。” 沙建侯是海靖太守。海靖省,是东南海中的一个大岛,旧帝国时是孙氏世代所居。海靖因为孤悬海上,与中原向来联系不够,民风孱弱。在共和军北上时,孙氏曾宣布独立于帝国,响应共和军,共和国成立后,名义上以奖赏孙氏大功,让他们这一族定居雾云城,其实就是夺取他手中权力的意思。孙氏始祖亦是名将,但到了这一代早成了吃饭不干事的赘痈,只能听从,从此海靖省由共和军委派官员驻守。海靖驻军不多,因为与中原交通不便,向来比中原要落后许多。共和国成立后,海靖省大力发展农耕,实力大大增强,但这实力也只是自保有余,出击无力。虽然海靖的兵力派不上用处,但那儿积粮甚多,让邓沧澜即刻出击,粮草由海靖解决,进行海上补给,便可事半功倍。而抢在五羊城预料的日期之前,胜机也就更大一分。只是海上补给不是易事,万一失期,停留在海上的军队水米无着,战力非大大减退不可。不过,这一点大统制倒不担心,因为他相信以邓沧澜之能,肯定能做到这一定。 抢在五羊城有所准备之前,给他们一个雷霆之击,雾云城这边,再加紧整顿军务,尽快让三大军区回复,事态仍然可以不越正轨。解决了五羊城,五年之内第三次远征西原,彻底解决五德营,如此一来,共和国仍然坚如磐石,屹立不倒。 想到此处,大统制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他想着。共和,已经牢牢地建立了,不需再造。 给邓沧澜的这份手令五月十八日午后便抵达了东平城。就在邓沧澜接到大统制手谕,正在书房中细看的时候,傅雁书拎着个包走到了大堂前。 大堂前,可娜夫人正在细一本盆景细细浇着水。虽然傅雁书等如邓沧澜家人,穿堂入室不必禀报,但他还是站定了,轻声说了一声:“师母,傅雁书求见。” 可娜夫人抬起头,见是傅雁书,淡淡一笑道:“哟,雁书来了?你是来看阿容吧?不巧,她正好出去了。” 傅雁书一怔道:“她出去了?” “是啊。听说是个姓刘的琵琶高手经过。阿容说她不属穆曹两家,自有一功,所以早就吵着要去见她呢。这不,一早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真是不巧。傅雁书心里有点遗憾。他时常驻扎在东阳城,只有这种轮休日才能过江来看望老师师母,偏生阿容今天不在,又得隔十几天才能见到她了。他将那个包递过去道:“师母,给。” 可娜夫人接了过来,见这东西颇有点沉重,不由笑道:“你又给她买了鸭肫肝?这回就一包么?” 东阳城有一家叫“新昌记”的卤味店,是家老字号,做的卤味很是鲜美,他们出的鸭肫肝是可娜夫人和阿容母女两人最爱吃的零食,傅雁书每回过来,都要买上两包,这回却只有一包。傅雁书脸上微微一红道:“师母,这回我赶来得急,当时他们就这么点了,这是给您的,下回我多买点带给阿容。” 可娜夫人不禁也是一笑。丈夫的这个得意门生,相貌俊秀,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过继之实,实际上也等如是自己的义子。她道:“那先给阿容吃吧,省得她回来嘟着嘴说当妈的跟她抢东西吃。” 傅雁书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温柔之意。他母亲早逝,父亲没空管他,自幼就在军校中渡过,年纪虽轻,却总是一本正经,甚至被人说成无趣,也只有在老师家中,才感到了家中的温暖。他道:“老师在吗?” 可娜夫人道:“在书房呢。” 傅雁书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道:“师母,那我过去了。” 他正待要走,却听得可娜夫人在身后忽道:“雁书……”他站住了,回过头道:“师母,还有什么事?” 可娜夫人的眼神有点游移不定,也有些犹豫地说:“雁书,最近军中是不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 傅雁书点点头道:“学习增加了不少。”他突然也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老师因为鸣雷的事受到大统制责罚?” 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反叛,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出了宣鸣雷这事,之江军区守军上下都被责令要写出一份检讨,“务求深刻”,原来每周一次的大统制著作学习亦一下猛增到每天一次。傅雁书自己对这些事颇有点不以为然,因为这些举措已经影响到螺舟队的正常训练了。只是他自己只是螺舟队十舟督之一,作为宣鸣雷昔日的直接同僚,自是检讨要比别人更为深刻才行。这些天来,他一直有点担心老师会受宣鸣雷连累,被大统制严厉责罚。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这个倒没有。今日,大统制还发下一份手谕,我觉得,只怕将有大阵仗了。” 第181章 磨刀霍霍3 傅雁书心中微微一动。可娜夫人乃是女中豪杰,这话一直在暗里传播。据说,在共和国最为危急的时刻,正是可娜夫人挽狂澜于既倒,只手回天。当然,这些话只是私底下说说,傅雁书和老师一家的关系可谓密切,在这个温和的师母身上从未发现过传说中的那个果敢决断的女中豪杰的影子。但现在的可娜夫人眼里,分明深邃得像是两口不可测的古井。他道:“大阵仗?” 可娜夫人点了点头:“五羊城公然反叛,这是心腹之患,定要速战速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很快就要上阵。” 听到这话,傅雁书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最担心的,还是大统制要责罚老师,但师母如果猜得没错,那说明大统制并没有对老师仍是信任不疑的。毕竟,老师和大统制之间的关系不同,大统制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老师吧。他道:“那我去看看老师。” 可娜夫人道:“好吧。”她顿了顿,又道:“你见了他,安慰他几句。出了鸣雷这事,他这些天人也老了不少。” 傅雁书和宣鸣雷二人,是邓沧澜最为得意的两个门生。邓沧澜甚至说过,这二人等如自己的两条手臂,有他们在军中,就算自己身遭不测,之江水军仍是水上至强。现在其中一条手臂居然毫无缘由地折断了,对邓沧澜的打击只怕亦是不亚于致命一击。傅雁书不再多说,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外,傅雁书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才道:“老师,傅雁书求见。” “雁书,你来得正好。进来吧。” 房中传出了邓沧澜的声音。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上前推开门。门一开,只见邓沧澜坐在案前看着一份东西,见傅雁书站在门口,邓沧澜道:“雁书,进来坐吧。” 傅雁书在邓沧澜面前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下,轻声道:“老师,听师母说,大统制来了份手谕?” 邓沧澜道:“是。大统制命令之江水军六月一日出发,征讨五羊叛军。” 六月一日!傅雁书吃了一惊。之江水军有两万五千之众,这两万五千人大军要出发,准备工作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说别的,单是辎重粮草的准备,一个月里肯定无法备齐,不然水军一走,之江的两万五千陆战队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大军出征,后防如此脆弱,万一五羊城兵分两路,一路坚守,一路从陆路北上抄了水军后路,实力强悍的之江军区岂非要一败涂地?他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快?辎重粮秣怎么办?” 邓沧澜道:“大统制这一点已考虑停当,他要我们只带十日粮草,由沙建侯太守在海上补给。” 傅雁书皱了皱眉。十日之程,从东平出发,最快也只能赶到闽榕省。他道:“为什么不让南安城来补给?” 闽榕虽然远不及之江和广阳两省富庶,积粮亦不如海靖富足,但要补给东平水军应该并不在话下。从南安补给,要远比从海靖补给方便。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高世乾这人有点反覆,很不可信,我已听得密报,说他与五羊城达成密议,暗中支持他们。” 傅雁书又皱了皱眉。他是个水军中层军官,这等机密自然尚不能知。高世乾如果不可信,确实不能让他补给。一来可能会逼得他投向五羊城,二来他也可能阳奉阴违,在补给的淡水粮草中暗中下毒。他道:“不能先拿下高世乾么?” “来不及了。不过,这是陆战队的事了。” 傅雁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不错。” 大统制自然不会只命水军出击,陆军肯定也要跟上。让水军先行出发,定然是要将五羊城叛军牵制在城中,然后陆军假道南安城南下,从闽榕获取补给,最后到五羊城会合,水陆齐下,一举击破五羊城。这个计划的确是条天衣无缝的好计,但这样一来水军就更为吃重了。他道:“这确实未尝不可。可是,老师,若五羊城派水军拦截的话,怎么办?” 五羊城的将领不是易与之辈。只要他们听得之江水军六月初就出师,肯定会猜到这海上补给之计,也肯定会派水军出海拦截。海靖省粮草虽然富足,可兵力不济,自保固然有余,但要派出强大的护航队,沙建侯太守亦是力有未逮。邓沧澜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当初我在五羊城也呆过几年,他们那儿那个七天将都是少年英才,肯定不会想不到这点的。” 邓沧澜在驻守五羊城时,对后起的这七天将青眼有加,特别是五羊城水战队的三将,更是尽心传授兵法。当时他想的只是为共和国培养后一代的干将,谁知事态的变化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像,这么几年一过,那些自己曾经尽心栽培的年轻将领居然全成了敌人,实在让他有种造化弄人的感慨。也正因为他了解五羊城水战队的实力,所以对大统制这条计策的致命漏洞洞若观火。不能保证海靖补给船的安全,这次征讨就必败无疑。傅雁书听到这儿,已明白邓沧澜的忧虑,他站起身道:“老师,雁书不才,愿领兵前去接应。” 邓沧澜看了看他。之江水军,固然还有不少能干的将领,但其中翘楚非傅雁书莫属。由他去接应,当然可以放心不少,但他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当然体会得到这一战的胜负关键就在于此,派出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而傅雁书前去接应,却不能带大部队,充其量只有两三千人,十几艘战船。他身上的担子之重,此行之危险,便是邓沧澜自己亦有点忐忑。他道:“雁书,你有什么想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傅雁书微微一笑道:“老师,雁书觉得,此行不妨施个欺敌之计。”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他想的,其实也是欺敌之计,只是想听听这个弟子和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不谋而合。他道:“你说说,怎么个欺敌法。” 傅雁书道:“从海靖省出发,抵达闽榕的石门岛,一般是十五日之程。但从东平抵达石门,一般也要十日左右,当中便要有五日的空隙,因此如果在石门岛会合,海靖的补给船就要先出发五日。但假如我们不在石门岛会合,而是铁门岛呢?” 石门岛是闽榕南部沿海的一个大岛,离岸不过三里之遥,是闽榕的南部海上门户。石门岛海上东北约摸五百余里,则是一个名叫铁门岛的大岛,岛上只有几百户渔民定居。从海靖出发,抵达铁门岛大约要九日,从铁门岛到石门岛则要六日,东平抵达铁门岛却也要十来天左右,日夜兼程,十天应该也能够到达。假如在铁门岛会合,补给船就只需在海上航行少呆六天,危险性大为降低。邓沧澜道:“但这九天里,也足够五羊水军发起一次致命伏击了。” 傅雁书道:“不错。所以这时就要欺敌了。如果从东平马上派出一支偏师出发,伪装成补给船,解决掉叛军的伏击,真正的补给船就能平安抵达铁门岛与水军会合了。” “但这支偏师从东平出发,万一被叛军看出来路不对,来个反伏击,岂不是弄巧成拙?” 傅雁书摇了摇头道:“偏师不是从东平出发,而是从海靖。” 邓沧澜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傅雁书虽然说得简略,但他自是明白傅雁书的意思。偏师并不是直接从东平抵达铁门岛,而是先东南航行,抵达海靖南端后再向西南进发,给补给船开路,抵达铁门岛。假如五羊城派出水军伏击,当他们遭遇这支偏师时,肯定会向这支偏师下手。但这样一来,不论胜负如何,真正的补给船就能瞒天过海,安全到铁门岛了。换句话说,这支偏师不是用来护航,而是充当诱饵。这招欺敌之计五羊城定然看不透,也正是邓沧澜一直在心里斟酌的计划。这支偏师不但要绕道而行,还要在海上一战,吃重可想而知,在邓沧澜心中,能担起这一重担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傅雁书了。现在傅雁书所想与自己几乎一般无二,他的信心亦多了几分,点了点头道:“雁书,你已成了个大将之材了。” 虽然得老师夸赞,但傅雁书脸上仍是没有异样,只是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势必凶险之极,老师,万一我回不来……” 第182章 磨刀霍霍4 不等他说完,邓沧澜已正色道:“什么回不来!雁书,你一定要回来。若你回不来,那就是失败!” 傅雁书心中一凛,也正色道:“是。” 老师的一条臂膀已经生到了对方身上,如果自己再回不来,老师的两条臂膀都要断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邓沧澜已道:“雁书,你马上就把计划起草一下交给我,五天后你就要出发了。” 傅雁书一怔,道:“事不宜迟,为什么要五天出发?” 两三千人的偏师出发,准备工作一两天便可完成,傅雁书也想不通为什么要五天才会出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兵精器利,战无不胜。你记得当初你曾向我上书,要求开发舷炮么?” 傅雁书心中一动。火炮是陆军利器,傅雁书一直有个想法,便是将火炮装到船上去,这样战船的攻击力将会大大提升。只是现在的火炮后座力太大,在船上装来,木制甲板经不起这等剧震,多开几炮,再坚实的战船也要散架。当初傅雁书还在军校时,曾写过一个舷炮的可行性建议书,但当时投上去便石沉大海,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道:“舷炮终于造出来了?” 邓沧澜笑了笑道:“那时我就是看到你这建议书,才将你提拔到士官特训班来的。这件事外界虽然不知,其实我早已上报给大统制,大统制亦觉可行,因此让工部司秘密研制,侥幸就在这当口上研制成功。大统制已特派一支火炮队增援,再过五天便能赶到。等他们一到,便是你出发的日子了。” 傅雁书心里一阵激动。这次出征,虽然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实在也有点没底。不低估敌人,是他的信条,五羊城的水军不是容易对付的,自己率偏师充当诱饵,实是危险之至。但假如船上配备了舷炮,五羊城的水军便也不足惧了。他打了个立正,沉声道:“遵命!” 他正要出去,邓沧澜叫住了他道:“对了,雁书,你走前拿我手令去找许请持,找他调一个人。” 傅雁书道:“要调谁?” “一个名叫黄深韬的翼尉。” 这人的名字傅雁书并不曾听过,他道:“这人有什么能力?” 傅雁羽现在的军衔亦是翼尉。翼尉是第六级军官,在十一级军官中正好居中,在之江军区不下三四十个,傅雁书却不是很熟悉他。邓沧澜道:“此人兵法不算如何出众,但他是海靖人,年轻时是个渔民,对海靖到闽榕之间的海上地形十分熟悉,这一趟对你很有帮助。” 傅雁书走后,邓沧澜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舷炮的发明,固然给之江水军的战力来了个极大的提升,但当时提出开发舷炮的建议时,五羊城也是知道的,这个开发任务同样发给了设在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虽然特别司这两年交上来的成果报告中多半是些民用器械,但申士图所谋深远,安知他们会不会也已开发成功。 五羊城驻军中的年景顺,对自己极为尊崇,前两年年景顺来东平城,还专程来看望自己,闲聊五羊军方的新动向时,并不见他说起舷炮开发成功的事。那时五羊城并没有反叛,如果成功的话,年景顺也定不会隐瞒。只是,这到底已是前两年了。 邓沧澜心中的这点隐忧在第二天便已烟销云散。第二天,东平城里来了个特殊人物,却是北斗星君中的一个。此人先前与三个同僚受命潜伏在五羊城,得到年景顺之助,得知了郑昭在五羊城的下落,在五羊城叛反前夕发起了一次刺杀行动。刺杀行动结果失败,也只有这一人逃出了五羊城,但也带来了不少五羊城的最新情况。据他说,余成功已死心塌地跟随申士图了,军中很难再离心,但五羊水军的战船上,并无舷炮。 得到这个消息,邓沧澜心中的隐忧终于尽销。傅雁书海上一战,已然胜机在握。当然,五羊城在傅雁书手上吃过这个大亏后,肯定也会加紧开发舷炮,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大势已去。至于年景顺,也许他还能有所帮助,但也不能寄予过多的期望。也许这个人仍然心向北方,却也要防着五羊城在这个人身上施展反间计。不管怎么说,这一战,己方的优势已相当明显。毕竟,以五羊城一隅之地与共和国举国之力相抗,难有胜算。 破城后,定要向大统制提议,不能对五羊城滥加杀戮。邓沧澜此时已在构思着这份上书的措辞。不能太强硬,以防大统制心中不快,也不能太软了。大统制对五羊城的反叛肯定极端恼怒,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努力不让大统制的怒火无限制地发作,对五羊城来个血洗。毕竟,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战争的意义,最终就是不战。 邓沧澜和傅雁书这条秘计,五羊城里自然不会知晓。但东平城马上就要出兵,申士图在五月二十二日便已知晓。 东平城的出征竟然如此之快!这着实出乎申士图的意料之外。当天他便召集城中首要聚议,商讨对策。 按常理,东平出征该是在七月中旬。但现在邓沧澜出师的时间表提前了一个多月,难道他们真个不顾一切,连后勤都不管了?众人商讨了半日,目光无不看向余成功。 余成功是广阳省的兵部长,军中之事,他自然最有发言权。北斗星君曾以年景顺为质,迫他合作之事,申士图并未公开,但他心里实有种不安。但申士图既往不咎,他对申士图已感激涕零。见旁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责无旁贷,他站起来道:“申太守,下官以意度之,邓帅此举,应该是要沿途取得补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申士图皱了皱眉道:“是要高太守负责么?” 虽然皱眉,但他心里却已放宽了心。如果要高世乾负责补给,高世乾明面上自然依从,暗中却定会下手。克扣斤两,食水中下些泻药之类手段,也完全不会让人抓到把柄。这样,百战百胜的邓帅,这回也要吃个大苦头了。 余成功摇了摇头道:“只怕不会让高太守负责。” 申士图一怔:“为何?” “行军之道,水陆相济。邓帅所率,乃是水师,但陆战队肯定也会相应出发。高太守暗中支持我们,下官想来,大统制只怕也不会不防,他很有可能就要向高太守下手了。” 这次会议,郑司楚虽然没资格列席,但郑昭知道他年纪虽轻,兵法却颇有心得,自己对军事却知之不多,因此让郑司楚侍立在身后旁听。郑司楚听得余成功此言,心道:“余将军坐在这位置上,果然也不是虚得其名。” 大统制出征,水陆相济。先以水军牵制住五羊城大军,陆军跟上解决掉高世乾,这样后防无忧,到时五羊城疲于对付邓沧澜,也无法接应高世乾,就相当于被大统制斩断羽翼。这条计策很是毒辣,破解之道便是要尽快击溃邓沧澜的水军,这样当北方的陆战队抵达南安城,要向高世乾下手时,五羊城就可以出兵解围,高世乾也将正式投入五羊城一方了。余成功看到了这一点,可见他的谋略也已相当深远。申士图想了想道:“但他们肯定要有补给才能进攻。从后方运来,肯定来不及,那么只有海靖这一条路了。” 余成功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样绕过高太守,以安其心,只消邓帅兵锋直抵五羊城,高太守与我们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所以,此战的关键,便是伏击海靖的补给船队。” 郑昭看了看郑司楚,见郑司楚微微点了点头,心想:“司楚也这样想,看来没错。” 邓沧澜这么快出师,势必只有从海靖取得补给。可惜海靖太守沙建侯是大统制亲信,无法拉拢,不然五羊城就真个立于不败之地了。天下事,没有事事称心如意的,这当然也没办法。他插嘴道:“余将军,要击破补给船,就要从五羊发水军出海了。” 第183章 磨刀霍霍(5) 余成功道:“郑公所言正是。海靖驻军不多,护航的战舰也不会有多少,何况他们的战力向来不值一提,所以伏击之策,可行性很大。下官建议,尽快选派一支精兵出发。” 申士图道:“余将军觉得,在何处伏击最为上策?” 余成功道:“邓帅与补给船会合的地点,不外乎石铁二门之一。从东平抵达石铁二门,约略都在十日上下,因此我们要抢在他们出发之前在铁门岛以外巡曳游击,一旦发现补给船,立即消灭。” 申士图道:“若要派水军巡曳,人数就不能太多,在海上呆的日子也会很长,本身的补给又该如何解决?” 余成功道:“下官曾出海数次,对海上地形略有心得。铁门岛以西,礁岛甚多,以东就要少得多了,但还有几个较大的岛屿。因此下官提议,在其中选择数岛作为据点,在岛上屯上一批食水,这样这支伏击队在海上巡曳的时间便可大大增加。” 郑司楚听得更为心折,忖道:“我向来觉得兵法水陆相通,但海上作战到底与陆上作战大为不同,余将军这方法在陆上行不通,在海上却是个妙计。”内陆作战,设这么几个据点,等如自行分散力量,大增防守的难度。但在海上,这样却能收到狡兔三窟之效。他这些日子常向宣鸣雷和谈晚同讨教水军作战的精要,不过毕竟时日无多,理解的也不是太多。现在听余成功这般实际解释,果然正合水战之旨。 申士图听了亦甚是首肯,道:“果然。不过领兵之将,当选派精干之人。诸公可还有什么补充的?” 郑司楚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郑昭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想说?”他对军中之事知之不多,但也知郑司楚所言多半有中,见他想说又不敢说,便问了一句。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举起一手道:“申太守,小儿有几句话想说。” 申士图对郑司楚的能力亦大为赞赏,见他要说话,便道:“司楚,你有话要补充么?” 郑司楚道:“申太守,军中要务,兵精器利为第一要务。东平水军极其精锐,不在我军之下,他们也未必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若他们派队前去接应,两相缠斗,海靖补给船就可趁机通过。” 余成功点头道:“此话也是至理。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时候,就要倚赖我军的英勇了。” 郑司楚道:“硬拼固然也是不得不然,但我军若能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便可大增胜算。” 这话其实是宣鸣雷说过的。当时宣鸣雷很忧虑,因为五羊城水军虽精,战具却不能比东平水军更精。这等缠斗,两败俱伤的可能性更大。对邓沧澜来说,这支护航的军队就算全军覆没,也无伤大局,但一旦被他们顺利补给,五羊城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郑司楚最担忧的便是这一点,余成功的伏击之议虽好,但此计只能胜,不能败。 申士图看了看坐在边上的陈虚心,问道:“陈司长,特别司有无一些新型战具?”五羊城的吏礼兵刑工五部,与雾云城的五司相应,但陈虚心是工部特别司,比其余各部都要高半级,所以他是司长。陈虚心闻言道:“前几年,大统制曾发文要我司研制舷炮,但特别司人手不足,一直没有进展。” 郑司楚插嘴道:“特别司的展示厅里,有个战棋,那上面的小船上不是能装炮么?” 陈虚心苦笑道:“那是舷炮的雏形。不过要实用,还有距离。舷炮装得大了,后座力就太大,船身顶不住。若是小了,炮火的威力又不足,还不如用弩。”郑司楚先前见战棋中的小船能打出炮石,只道这是从实际中来的,但自己进了水战队,见船上并无这等舷炮。他本想是不是因为这是机密,自己尚不得而知,但听姨父这般说,才知道原来仅仅是个玩物,怪不得当初邓沧澜说这战棋是玩物丧志,无关实用。他皱了皱眉道:“那,能不能换一个想法,将抛石器装在船上?”申士图也不知郑司楚为什么和这舷炮干上了,陈虚心眼中却是一亮,叫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抛石器因为威力不够,使用起来精度也不高,是种已被淘汰的战具了,但郑司楚这般一说,陈虚心却也想到了,暗道:“抛石器可没什么后座力。如果用抛石器投掷炸雷,确实可以装在船上。”虽然这种方法太过粗糙,但从权一用,未尝不可,至少可以增加战舰的威力。他这人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站了起来道:“申太守,恕我告退,即刻便去试验。” 这等会议上突然自行告退,未免操之过急,但申士图知道陈虚心这性子,反正他也提不出什么军事上的建议,便点头道:“好,陈司长请。”说着,又扫视了一下周围道:“还有什么补充么?” 有郑司楚这先例,此时旁人也都大了胆子,什么都说了,有个人甚至提出来要召集民间的法统人士,因为传说法统中人身怀异术,能够呼风唤雨,可借天力来打击敌方。这种无稽之谈申士图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也任由人提出。现在不是指摘提出的建议荒诞不经的时候,而是提的人一多,自会有真知灼见。果然有人提出的几条诸如粮食可准备一些豆类,因为豆类易于发芽,可当新鲜蔬菜。海上呆得久了,没有新鲜蔬菜吃,容易牙垠出血,豆类易储,而且发芽后量亦大增,这样很为有效。这一条郑司楚听了亦觉得极为中肯。 这天会议结束,郑司楚回到水战队,谈晚同和宣鸣雷、纪岑、崔王祥诸人都围了过来打听。他们都是中级军官,没有郑司楚这样一个父亲,尚无权列席会议,但这会议又肯定与自己切身相关,急着要问个究竟。郑司楚将会上决议约略说了一遍,谈晚同听得点头道:“不错。余将军看来是真心跟着再造共和走了。” 郑司楚急着要去看看姨父那种抛石器投掷炸雷的设施做得如何,说完了便赶到工部特别司去。一到展示厅,便见姨父和陈敏思父子两人围在水池边,水中是一艘较大的小船,船上装了一架极小的抛石器,一根细线拖了出来,陈虚心拿了块板写写算算,手上还有把尺子,又向陈敏思说两句,陈敏思听了一拉线,小船上一块石子抛出,陈虚心又拿了把石子量着落水的距离,小船后退的尺寸。两人忙得不亦乐乎,郑司楚也不打搅他们,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两人干得全神贯注,也根本没发现郑司楚就在边上,一个拉一下,一个测一下,又互相说几句,陈敏思平时完全还是个半大少年,尚存淘气,此时却也一本正经。弄了半天,陈虚心忽地将尺子在左手掌心一拍,叫道:“成了!” 郑司楚听得,在一边插嘴道:“姨父,行了么?” 陈虚心和陈敏思这才发觉郑司楚已在。陈敏思道:“司楚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郑司楚道:“也是刚来。姨父,能装在船上了么?” 陈虚心抹了把头上的汗,将手中写满字的板子交给陈敏思道:“敏思,你去交给华哥。”又向郑司楚笑道:“应该没问题了。二十丈的距离,精度大约是一丈。” 海船的长度,不太可能不到一丈的,所以二十丈以内足以百发百中,二十丈以外的命中率也不算太差。郑司楚此时也算放下了心,暗道:“人各有所长。姨父别个不怎么样,但这一手实可算得当世第一。”宣鸣雷当初说要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取胜方有把握,现在果然已经有了。他心情转好,只觉身体也轻松了不少,便道:“姨父,我去看看我妈去。”郑夫人遇刺后,腹上连中两剑。齐大夫精心为她治疗,现在伤势渐好,但人还是很虚弱。这些日子,郑司楚不管每天训练有多忙,都要来看望一下母亲,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陈虚心道:“好吧,希望大姐早日康复。” 郑司楚正待要走,又站住了道:“姨父,这样一来,敌人应该对付不了我们了吧?” 陈虚心道:“一般来说,他们的强弩应该不如这样威力巨大。” 郑司楚见姨父这般说,才算彻底放宽了心。陈虚心见他刚走出门,嘴里却又喃喃地道:“……只要他们尚没有舷炮。” 第184章 碧波红血1 五月二十一日,五羊城水战队两千伏击队出发。伏击队主将纪岑,副将崔王祥,参谋宣鸣雷。人数虽然不多,但战舰士兵俱是五羊城水战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三员将领中纪崔二人都是七天将中人,宣鸣雷的名声更在他们之上,这样的阵容,自是势在必得。 他三人出发时,年景顺带着陆战队的将领也来送行。在码头上,看着这支船队出发,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不安。 宣鸣雷他们三人能够成功么?现在一般都觉得他们的取胜必然无疑,郑司楚也觉得应该不会有别的结果。可万一他们失败了,该怎么办? 未料胜,先料败,这是军中至理。假如觉得先做失败的打算太让人丧气,那真正的失败往往就不远了。可现在五羊城对这次伏击的期望未免太大了,觉得这一战必定能解决邓沧澜来袭之忧。可万一邓沧澜水军顺利得到了补给,马上就要兵临五羊城下,那时五羊城还有什么对策?在码头与年景顺诸人告别,郑司楚与谈晚同一块儿回营。路上,谈晚同见郑司楚脸上总有点忧虑,笑道:“郑兄,你不用太担心,阿岑跟阿祥两人都相当不错,何况还有宣兄相助,这一战胜定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胜定了的事。两次远征西原,本来都觉得胜定了,结果两次全遭败北。谈兄,我只想问一句,万一伏击失败,邓沧澜顺利抵达城下,有什么对付的手段么?” 谈晚同不再笑了,看了看前面,低声道:“当然有。” 谈晚同的话倒是让郑司楚有点诧异。他道:“是什么?” 谈晚同道:“水雷。万一阿岑和阿祥他们铩羽而归,我已备下了数万颗水雷,就用水雷将外洋尽数封闭。” 郑司楚一怔:“这么多?” 谈晚同道:“水雷是战舰的克星,所以我早就准备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这些水雷就能让他们无法登陆,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们要以水陆并济,打断广洋闽榕两省的交通,那我也要用水雷来打断他们水陆二队的联系。到时先专攻陆路,等邓沧澜排光了水雷,他们这陆战队也就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那时再来水上决战。” 这就是打破敌人的联手之势,各个击破。这确是兵法中的高招,郑司楚本来还有点担心,见谈晚同其实也已未料胜,先料败,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亦放下了心。 郑司楚放下了心,但一同出发的宣鸣雷却还是不够放心。 这次出海伏击,按计划,他们选定了两个小岛作为储备据点。每个据点可以储存十天的水粮,每隔十天,就有一批五羊城的补给船前来补充,这样水战队在海上的作战期限便能无限延长。这样以逸待劳,固然胜机极大,可宣鸣雷还是很有点担心。 这一次对上邓帅,或者更可能的,对上的是邓帅派出护航的傅雁书。对这个被自己取了个“傅驴子”外号的同门,宣鸣雷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服,佩服,妒忌,样样都有点。他被称为水战天才,但傅雁书的天才却还在他之上。要击败傅雁书,宣鸣雷实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他站在船头看着海风吹帆,纪岑走了过来道:“宣兄,想什么呢?” 进入实战后,宣鸣雷也要指挥一军,但现在他先留在纪岑的座船上。听得纪岑的声音,宣鸣雷笑了笑道:“没什么。纪兄,你也没有实战过吧?” 纪岑道:“不能算完全没有。去年有支海贼叫麻天光的,劫掠沿海地方,我与谈兄、崔兄一同出发讨伐。虽然战事不算大,但他们也有好几百人,三十多艘船。” 宣鸣雷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还没有经历过实战。” 如今天下承平,并无战事,若不是几场远征,陆军中也有一大半没经历过战事,不要说是水军了。纪岑道:“万事总有头一次。来,我们来加紧熟悉一下这抛石器的用法。” 抛石器在数十年前还广泛使用,但火炮发明后,抛石器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毕竟,这东西用起来麻烦,射程不算远,精度也不够高,携带更为不便,实在不适合用于实战了。但装到船上后,倒也异样地适合。船只自己在行进,不用拖动抛石器,而射程也不必过于远,更关键一点,敌舰威力越大,个头也就越大,精度不高这一点也不成问题了。 郑司楚这小子,脑子硬是比我要灵。 宣鸣雷一生之中,只佩服两个半人,但现在对郑司楚也已佩服了半分。 统领这支伏击队的三人都是水战能手,他们测试抛石器亦是有意选了不同的天气。水战队的战舰共有风、花、雪、月四等,其中风级是庞然大物,五羊城水战队一共也只有两艘,花级亦不到十艘,月级则不能出远海,充其量只能在近海巡逻,此次为伏击海靖补给船,出动的是十艘雪级战舰。雪级战舰每艘载员两百余人,总兵力两千一百七十四。按每天一斤口粮计算,每日消耗两千多斤,淡水则更多,单靠战舰本身装载,自是远远不够。好在五羊城的水军向来实力雄厚,积粮也多,两个据点各储两万多斤粮食,其中有个小岛更是有淡水,随时可以补给,就算五羊城的补给船一时无法出发,伏击队也可以在海上支持近一个月。一般来说,这一个月里,足够完成使命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伏击队是五月二十一日出发,第一个十天很快过去了,船上带的给养此时消耗得已差不多。虽然不知道邓沧澜出师的具体时间,想来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也就是说海靖省的补给船这两天肯定也要出发了。宣鸣雷他们知道现在已是关键时刻,因此去据点补给都采取轮班制。二十艘船,纪岑和崔王祥各指挥八艘,还有六艘归宣鸣雷指挥。三队中每次一队回据点补充给养,每上仍有两队巡逻。第一天是纪岑前去,到晚间便已回来。第二天是崔王祥出发。 这儿离海靖省大约是三天的路程。这个地方约略是海靖省与铁门岛的中间,选在这儿伏击,也正是算定了他们首尾皆不能顾。这地方有几处礁岛,因为寸草不生,渔民也不会来这儿,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其中最大一个礁岛名叫指天礁,高达十余丈,顶端只有三四丈方圆,爬上去很不容易,却是个瞭望的好地方,他们已派了一个哨兵带了粮食淡水在那儿蹲点,其余船只则隐在礁岛后面,以防走漏行踪。宣鸣雷每天都呆在甲板上,对船上瞭望台上望风的士兵更是严加督促,要他观察哨兵动向。好几次自己都爬上了瞭望台观察。只是这一天风平浪静,海面上只是一些细细波纹,六月三日午后,宣鸣雷安排人手吃完了饭,准备等崔王祥一回来便去轮到自己一队去补给。其时艳阳高照,海风不起,平静得让人有点慵懒。就在这时,瞭望哨上那士兵忽然叫道:“哨兵禀报,东偏北三十七,有帆影出现!” 东偏北三十七,那正是海靖的方向。宣鸣雷心头一凛,一跃而起,喝道:“落帆!马上通知纪将军!” 偏生这时候来了,崔王祥却还没到。但宣鸣雷并不担心,那些补给船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发觉有伏击的时候,崔王祥一队应该也已赶到了。 落帆是为了减小目标,让敌人更晚一些发觉。宣鸣雷刚命令己队落帆,却见纪岑一队也已在落帆,纪岑的座舰上有水兵在打旗语通知己方。要消灭这支补给船队,就必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他们落荒而逃倒不易办了。 这时哨兵又打了一串旗语过来,宣鸣雷等不及瞭望台上的士兵通知,自己拿了个望远镜看去,一边读着旗语。敌船在二十艘左右,吃水甚深,都是雪级战舰。海靖省驻军不多,没有风级战舰,花级战舰也只有一艘,雪级的倒有不少。宣鸣雷一边看着旗语,一边心想:“沙建侯倒是不惜工本,用雪级战舰送粮。” 运送补给,渔船当然也可以。但渔船的航速到底不如战舰,所以沙建侯派出的全是战舰。宣鸣雷看过海靖省的资料,海靖驻军一共才五千人,雪级战舰一共也不到三十艘,沙建侯看来已是倾巢出动。换句话说,将这二十艘雪级战舰尽数消灭,海靖就算想再派补给船就只能动用渔船了,而自己锁住这条咽喉要道,沙建侯的补给船更难通过。 第185章 碧波红血2 宣鸣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天下承平日久,沙建侯又不知兵,看来真的有点不知轻重。如果自己处在沙建侯的位置上,不会让雪级战舰充当运粮船的,顶多一半一半,一半满员水兵护航,另一半运粮,其余就征用渔船来运输。兵船护送首批粮船经过了这段最危险的水域,再返回来护送后者。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五羊城的伏击也只能消灭一半,而海靖省足可发出第二拨补给,那时再由战舰护航,就算要损失一半,补给任务也能圆满完成,邓帅的舰队亦不会有绝粮之虞。 沙建侯真不知兵! 宣鸣雷脑海中这句话刚浮上来,却突然有点不安。沙建侯确实不知兵,但邓帅和傅驴子却不是不知兵之人,他们难道不防这一手,任由沙建侯独自承担这样的重任么? 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他想起了自己对郑司楚说过的这句话来。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邓沧澜的本领他自是最清楚,同样,邓帅也很清楚自己的本领。五羊城会伏击补给船,邓帅绝对不可能不加防备。假如来的这支并不是海靖城的补给船,而是邓帅派出的护航队,他们的真正任务是来搜捕自己这支伏击队,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宣鸣雷只觉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意。虽然艳阳在天,照得人都要出汗,可他却一瞬间如坠冰水。他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兵道:“立刻向纪将军发号,要他小心,一旦冲锋时对方不逃开,那就是护航队,千万要小心!” 就算是护航队,这一战也是在所难免,因为跟在他们后面的就必然是真正的补给船。宣鸣雷圆睁双眼,等那传令兵打下旗语,又道:“密切注意指天礁上的哨兵动向,看那兄弟有什么最新情况通知。” 海上航行,最先看到的是帆尖,靠得近了才能看到船体,因为据说这世界是个球,大海则是贴在这球上的水,所以远处的船靠近时,仿佛是从海底升起来的。现在指天礁上的哨兵能看到对方,这儿却看不到船影,那对方也肯定不曾发现伏击队,所以不管怎么说,己方还是以逸待劳,占了地利。过了一阵,瞭望台上的士兵又叫道:“指天礁有报,对方船队后方,又有一支船队。” 果然!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邓帅果然不会不做防备。他向传令兵道:“通知纪将军,让过前方,伏击后方。” 现在己方船队隐身在礁后,敌明我暗,这个优势尚不能轻易放弃。算定了敌人前面的船队是护航战舰,就放过他们,攻击后方的补给船才是。不等那传令兵发旗语,纪岑座舰上的传令兵已打过了旗语了。 “放过前队,攻击后队。” 与宣鸣雷要通知他的一般无二。看到纪岑打来的旗语,宣鸣雷不由舒了口气,轻声道:“这小子,果然也有两把刷子。” 五羊城七天将中的水天三杰,果然名下无虚,纪岑看到了指天礁上发来的最新情况,同样猜到了这一点。宣鸣雷信心大增,忖道:“虽然崔王祥还没到,我们的实力不如他们,但打破补给船就是完成任务。等他们的前队发觉后队遇袭,转头攻击,崔王祥也该到了。” 同样是二十艘雪级战舰,但己方以逸待劳,到时打破了补给船后,士兵也必然高涨,对方却纵然交战取胜亦无济于事,肯定无心恋战,这一战的胜券,己方已稳稳在握了。宣鸣雷放下望远镜,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手刚摸到银酒壶,还是放开了。 虽然喝上一口酒并无大碍,但现在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酒还是等凯旋的时候再喝吧。他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兄弟们,马上就要上了!” 纵然没有喝酒,宣鸣雷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实战,这一战,“宣鸣雷”的名号必将响彻海上! 敌方的前队已缓缓通过了这一带,一切依然平静如常,艳阳高照,海风不起,水波粼粼。就在这前队刚通过的时候,傅雁书放下了望远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欺敌之策,已经成功了一半。 鸣雷,你上当了,这回你的性命大概也要丢在了这里。 虽然这样想,傅雁书心中却有些不悦。自己和宣鸣雷没什么交情,宣鸣雷对自己也是妒忌更多一些,但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同门之间,同样都有着对对方的敬意。虽然现宣鸣雷已经加入了五羊城一方,成了自己的敌人,但这分敬意却丝毫未减。 在军校的纸上演习,自己占上风的时候多,但实战是不是这样却还未得而知。五羊城要伏击补给船,宣鸣雷当仁不让,肯定会在出击之列。他深知自己和老师都是谨慎之人,向不行险,而自己却是要从他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下手。 前方的二十艘雪级战舰,不折不扣是海靖省开出的补给船,后方的二十艘才是护航队。这与兵法上所云正好相了个反,兵法上说护航当承担开路之责,但眼下行驶在一条从东向西流动的洋流之下,如果护航队在前,当五羊城舰队攻击后方时,前方再转头便要耗费不少时间。而护航队在后方,就算前方的补给船遭到攻击,后方仍可及时赶上。纵然现在看不到叛军行踪,但他可以肯定,以宣鸣雷之能,铁定会在这里设伏,因此行险让补给船在前,自己在后押阵。 马上,这片平静的海域就要刀兵四起,血染海水了。他沉声对左右道:“褪下炮衣,装填子药,时刻准备!”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三日,午后。 风平浪静。 但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平静。 北军前后队之间,保持着一千步左右的距离。当后队抵达这片海域时,几个礁岛后面同时出现了一片帆影。 五羊城伏击队出击! 时为午后三刻。 伏击队出击的战舰是十三艘。虽然少于敌方,但由于来得突然,一时间似乎将海面都压得沉了下去。 宣鸣雷位于纪岑左翼,攻的是敌人前方,纪岑攻的是后方。因为洋流是从东向西,敌人船队排成一字仍在前进,他们从一侧攻其首尾,敌方想逃都来不及。 当船冲出去时,宣鸣雷已能想像出对方惊慌失措,纷纷转舵想要逃窜的景像了。然而船刚驶出,他心头却升起了一片阴云。 对方的船只并没有惊慌,反倒迎了上来。他见到这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扭头看去。 现在,敌人的前队已经通过这片海域。按他的估计,那支护航队见补给船遇袭,定会掉头回来救援,可是那支船队却似不曾发觉后方的异动,仍是全速前行。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疑虑只是极快地闪了一下,马上就像挨了当头一棒。 肯定是傅驴子!上了傅驴子的当了! 宣鸣雷几乎要叫出声来,脸登时变得煞白。敌人的前队才是补给船,现在自己要攻击的,却是真正的护航队!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此中关键,也知道设下此计的,十有九成便是傅雁书。 第186章 碧波红血3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他还记得刚进特训班时,傅雁书曾向邓帅提出过这个问题。说虚实之间,到底该如何把握?当时邓帅说,虚虚实实,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敌方的情形来定。敌人冲击力强,则以虚兵引诱,折其锐气。或敌人生性多疑,则不妨以实兵假做诱敌,其实却是一股作气杀入,这便是虚实之理。傅雁书肯定也算定了自己猜他会来护航,却猜不到他竟然行险把补给船放在前面。 一定如此!他猛然嘶声吼道:“转舵,追敌人前队!快发号让纪将军转舵,追击前军!” 他刚吼出来,周围的士兵却是一声欢呼,那是纪岑一队中冲在最前的战舰投出一个炸雷。那炸雷不偏不倚,正中一艘敌舰,炸得那敌舰的船头都塌了半边。以抛石器投掷炸雷,他们虽然练习了许久,但这是第一个击中目标的炸雷,自然人人欢呼雀跃,谁也听不到宣鸣雷的吼叫了。 只是,不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从那艘受伤的敌舰上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一个火球直飞过来,正中那艘刚击中敌舰的战舰。“砰”一声,那战舰冲在最前,火球正中船头,竟然也是半个船头都塌了,前进之势立刻受挫。两船受创,也是差相仿佛。 敌人的船上也有火器!不等五羊城水军惊呼声发出,从那艘受创敌舰上又吐出一条火舌,又是一个火球飞出。这火球却是击中了己舰船身,船身上立现一个大洞,整艘船也顿时向一侧倒去。船上的五羊城水兵无不惊呼,正待灭火,已有两艘敌舰赶了上来,护在受伤敌舰左右,同时射出火球。那船战舰离敌舰已然不远,这两个火球齐齐击中,本来就已受创,这回船身更是破损加剧,火焰四起,引发了船中的炸雷,船体已开始沉没,船上水兵见大势已去,不少人跳水逃命,也有不少人倒在着火的甲板上,只怕已在先前这两轮攻击中送命。便是侥幸尚未死,船身已在火海之中,他们也难逃一命了。 两军相接,一转眼间,己损一舰,敌人只是一舰受创。本来伏击队就只有十三艘船,损了一艘,更显得力量单薄。纪岑在座船上见此情景,眼睛已是一片血红,似要滴下血来。 本以为用抛石器投掷炸雷,己方的攻击力已能凌驾敌军,谁知敌军竟会在船上装备舷炮。而攻击的,哪里是装载粮食饮水的补给船,分明是整装满员的战舰。这一场伏击,已然弄巧成拙,难有胜算了。 现在该怎么办?纪岑在五羊城名列七天将,也是水战队水天三杰之一,深通兵法。现在中了敌人之计,已全然落在下风,上上之策自是马上认输逃走,对方的任务是护送补给船,自不会来追击。可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输了,也就是五羊城的末日到了。他咬了咬牙,喝道:“全军各自为战,猛攻敌人旗舰!” 北军竟会有了舷炮!这个失算,实是致命的打击,但更致命的是这场伏击也搞错了对象。一错岂可再错,原本伏击队势可冲霄的战意此时已剩了不到一半。但五羊水战队确是名不虚传的强兵,得了纪岑将令,立时按部就班,各在其位。敌人有舷炮,接舷战成了自寻死路,万幸船上还有抛石器,同样可以远攻,不然真是要任人宰割。最初的混乱一过,纪岑一队的六艘战舰已各自分开,从六个部位齐齐发射炸雷。一时间空中炸雷横飞,火舌乱舞,混战中伏击队又有一艘战舰中炮沉没,但敌军也有一艘战舰连中两颗炸雷,连甲板都被炸穿,同样侧向一边。 纪岑一队已与敌军短兵相接,宣鸣雷一队也已在攻击。当看到己方一舰马上被敌人击沉,宣鸣雷心头便已觉到了谷底。大势已去,敌人的补给船已逃出甚远,现在追都追不上了,而且若去追击补给船,反被敌军从后方攻击,更难抵挡。现在他倒是有点庆幸方才自己这个转舵的命令未曾被传令兵听到,情形尚可支撑。 正想着,忽然“砰”一声,一艘敌舰向他的座船开了一炮。只见炮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后向后一缩,一个火球直飞过来。若是击中,他这船也要立受重创,逃都逃不掉,只能等死了。宣鸣雷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谁知那火球眼看就要飞到,忽地一落,却是来势已竭,掉进了海里。 敌军的舷炮厉害,射程却不及抛石器远!宣鸣雷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丝亮光。本来在他心中,“败了”这两个字已经浮了上来。有生以来第一仗,竟会是这般一个惨败。不过,这一场惨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责罚自己了,因为接下来五羊城的覆灭已在眼前。可是看到这情景,他却又有了一线希望。 而且舷炮能打到的有一个高度限制,不像抛石器,什么地方都能打到。只是,发射的速度抛石器却远远不及,抛石器抛出一个炸雷,敌人已打出了三炮。何况敌人数量上也有优势,数舰围上来齐发,己方一舰往往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所以只消保持一定的距离,敌人就无计可施了。 想到了此点,他沉声道:“即刻传令,要诸舰依照我舰与敌舰距离,不可过于接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传令兵依言发下令去,宣鸣雷一队诸舰都已得令,但那传令兵却苦着脸道:“纪将军那边看不到了。” 现在空中炮火横飞,纪岑一队自顾不睱,自是看不到宣鸣雷的号旗,就算看到了,他已陷入重围,诸舰多已受创,也已无计可施。 纪兄,好自为之吧。宣鸣雷只是转过这般一个念头。现在纪岑的死活自己已顾不上了,自己只有勉力支撑,不让己方全军覆没。他从怀里摸出酒壶捏在手里,却不打开壶盖,只是沉声发令。 转舵,退后,退后,退后。在退后的同时,发射炸雷。此举果然行之有效,北军的舷炮大多打不到伏击队,纷纷落入水中。纵然伏击队用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精度亦不甚高,但五六发中总有一发击中。敌舰见对方如此无赖法,奋起直追,可大海无边无际,宣鸣雷退到天边都没关系,双方都是雪级战舰,又是同一方向,他这一队越退越远,虽然狼狈不堪,可几艘战舰受创都不算重,反是北军战舰被他们的抛石器不时击中,已被击沉了一艘。但进退之间,他麾下也有一艘战舰被击沉,船上水兵纷纷跳海逃命,分散到其余几艘战舰上。 战势已成胶着之势。在北军阵尾,纪岑一队剩下的六艘战舰无一不伤,其中两艘伤势极重,岌岌可危,进退不得,只在苦苦硬拼,队首,北军诸舰追击着步步后退的宣鸣雷一队,却成了任人击打之势。他们有心不追,可宣鸣雷还当真惫赖,就是保持这样一个距离,敌若退,他就进,炸雷一颗颗不紧不慢地抛出。抛石器的发射速度自是远不及舷炮,可这样只有一方能击中,另一方自是大为吃亏。但北军若是一追,宣鸣雷又全军后退。他对水战极是谙熟,水战队又是精锐,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另外几艘船跟着他保持距离,不住拉锯,北军护航队前队诸舟督全都叫苦不迭。 这情形,傅雁书也已看得清楚。傅雁书原本在最后押阵,纪岑的猛攻亦不易对付,但到了这时,纪岑一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海面上尽是五羊城水军浮尸,他已不像战事起始那样吃紧了。而阵首的不利之势,也落到了他的眼里。他将望远镜一收,喝道:“传令下去,阵尾诸舰继续攻击,务必全歼敌人,我舰上前!” 北军二十舰雪级战舰现在还有十九艘,阵尾十艘,阵前九艘,其中两艘重伤,一艘在阵尾,一艘在阵首。阵尾那艘有友舰保护退护,已无危险,但阵首那艘却在遭五羊城水军的集中攻击。宣鸣雷剩下的五艘战舰发现了这艘敌舰受创甚重,全都攻向这艘,纵然炸雷命中率不高,可总是有一颗命中。再被击中两颗炸雷,这艘战舰定然也会沉没。傅雁书一边指挥座舰上前,一边发令道:“传令下去,除了斩波号,其余诸舰分散,尽数攻上!” 斩波号便是受创最重那艘。阵首九舰得令,八舰上前,斩波号不动,伏击队见敌军上前,便纷纷后退,已击不中斩波号了。宣鸣雷见敌人分散开来,皱了皱眉。抛石器的精度不够高,现在海上颠簸加剧,准确度更差。敌人围在一处时,打不中这艘,也多半要打中另一艘。现在敌舰分得散了,投出的炸雷无一命中,他便下令不要再投。船上炸雷毕竟有限,如果投光了,到时就算这无赖手段也使不出来了,那才是真个大势已去。 此时伏击队不再投掷炸雷,而北军舷炮又打不到伏击队,阵首一时间静了下来。远处的阵尾却仍是爆炸声不断,纪岑还在苦战。 第187章 碧波红血4 是傅驴子亲自过来了。宣鸣雷见到北军诸见改了章程,心中便这样想。这时一艘北军战舰从阵尾劈波斩浪而来,快到近前时,突然停住了。宣鸣雷身边的传令兵叫道:“宣将军,他们在发旗号!” 五羊水军和东平水军,本来同属共和国水军,旗号自然也是相同的。宣鸣雷看着对方的旗号,逐字认道:“反、贼、宣、鸣、雷……”他苦笑道:“是傅驴子,劈头就骂我一句。” 双方将领尚未通过名,但傅雁书和宣鸣雷本是同门,虽不曾真个交过手,可纸上演习不知有多少次了,各自对对方的手法烂熟于心。旗号劈头就骂“反贼宣鸣雷”,除了傅雁书还有何人?宣鸣雷道:“兄弟,你也打旗号,回骂他‘傅驴子,想死就上来’。” 那传令兵一怔,道:“这样么?” 旗号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出来的,只要有音就能发出。可“驴子”这种词,在军中大概从来没用过,而且宣鸣雷要发的令未免太粗俗了。宣鸣雷怒道:“这傅驴子骂我,你还要跟他客气个啥?” 传令兵被他一逼,苦着个脸,果然把这几字打了出去。那边船上的傅雁书本来亦并不能完全确定是宣鸣雷,见回来的旗号如此,心道:“果然是这反贼!是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补给船已经安然脱身,现在再打下去,已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亡。因为就算把这击伏击队尽数消灭,五羊城的实力却也没有什么大损。只是一知道对手就是宣鸣雷,傅雁书倔性也上来了。宣鸣雷称他为“傅驴子”,便是说他虽然生得文秀,性情却倔强之极,活像个驴子。宣鸣雷一时口快,让人旗语这般发出去,心想惹动了傅驴子的驴脾气,他可真要不依不饶地拿下我,低声对传令兵道:“发令下去,等一下就主攻此舰,还是老套路。” 这老套路其实也就是纠缠不休,并不能对敌舰有致命打击,但敌舰想击破自己这种敌退我退,敌进我进的死缠滥打,也并不容易。宣鸣雷已然算定,就算傅雁书犯了驴脾气,毕竟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当他发现并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再打下去实属无益时,便会走人了。可万一傅雁书真个驴子脾气发作,不惜代价,全军冲上,现在纪岑一队已快被消灭,敌众我寡,他拼着几艘战舰被击沉,自己这五艘残兵败将也必将被他一扫而光。他命令虽然发下去,心中却也忐忑,忖道:“傅驴子啊傅驴子,你别不知好歹,非要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真到了这个境地,宣鸣雷也已打好了主意,就算自己这剩下的五艘战舰全都被消灭,总要叫傅雁书的旗舰也难逃一劫。 虽然宣鸣雷的座舰和傅雁书的座舰相距甚远,两人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但两个人都似乎感受到对方破空而来的隐隐杀气。 傅雁书兀立在甲边上,一边的副将黄深韬见他面色阴沉,心中不禁忐忑,小声道:“傅将军,我们已经胜了,再战下去,已无好处。” 黄深韬与他同是翼尉,但黄深韬是陆战队军官,因为熟悉地形,才被邓沧澜调来做他副将。不过他也知道傅雁书乃是邓帅的爱将,虽然军衔与自己相同,两人的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也不谙水战,因此说得底气都不足。 傅雁书听得黄深韬这般说,仍是动也不动,一时间边上的士兵也都连大气都不敢出。邓沧澜治军严整,水战队精锐无匹,“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消傅雁书发下令来,就算明知前面是刀坑火海,也得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但他们个个心中都在想:“别打了,别打了,我们都已经胜了。” 黄深韬见傅雁书不说话,心中更急。他纵然有点不敢,可这样子晾在那儿,他越发受不了,又小声道:“傅将军,这一战我们是胜了,可万一前面叛军还有伏兵,那可要功亏一篑啊。” 护航队的任务就是护送补给船。现在补给船已经安全行过了这片海域,离邓帅的大部队也更为接近,但安知前面会不会还有伏击。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以五羊城的实力,一般来说是派不出第二支伏击队的,但也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手一挥,喝道:“保持现在队形,转舵。但一旦敌军追击,便全军突击。” 护航队被宣鸣雷击沉了一艘,还有两艘受了重伤,但尚有十七艘战舰能战,五羊城一方纪岑已全军覆没,只剩下宣鸣雷的五艘伤船。到了这时候,宣鸣雷见傅雁书已要离开战场,只是暗自谢天谢地,给他一个胆也不敢去追击了,他见傅雁书终于转舵走了,不由长吁一口气,心道:“我这般死撑,还是撑过去了,傅驴子到底不敢和我同归于尽。” 但这个庆幸的念头刚升起,转念又想:“这傅驴子放了自己一马,真是怕我与他两败俱伤么?”自己连番死缠滥打,对付的又只是前半支护航队,仅能击沉他们一艘本已受伤的船只。如果傅雁书全军压上,自己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多半只能是想想而已。何况以傅雁书那种驴子脾气,自己威胁他,只怕他反而赶尽杀绝。想到此处,宣鸣雷脸已涨得通红,心道:“这傅驴子,他……他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个威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才是傅雁书退走的真正原因吧。五羊城出动精锐,以逸待劳,战果却险些是全军覆没。固然是因为崔王祥一军没有及时赶到,可在傅雁书看来,自己这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根本算不上他的对手了。这等屈辱感让宣鸣雷几乎站立不住,他一下拧开酒壶盖,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烈酒,心里在嘶声叫道:“傅驴子,这笔帐我定要你连本带利地还来!” 他是海量,不喝到大醉脸是不会红的,可是这口酒喝得猛,脸也红得像是烧熟了的虾子。正待再灌一口,边上的传令兵道:“宣将军,崔将军来了!” 宣鸣雷看去,却见东边海上,风帆聚起,正是崔王祥一队。傅雁书也是看到了崔王祥的船,不知底细,只道那是五羊城援军吧。他苦笑了一下,心道:“崔兄运气可真好。”假如傅雁书一举将自己消灭,崔王祥赶上来,多半也要吃大亏,到时伏击队二十艘战舰真个要片甲不留,血本无归了。现在,好歹还剩了十二艘回去。他道:“快去,看看海里还有没有有救的兄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诧异。他在螺舟队当舟督时,除了阿力阿国几个与自己特别亲近的,从来没把别人当成兄弟过,却不知现在自己也说出这话来。 是沾染上郑兄那婆婆妈妈的毛病了吧?他苦笑着。但想到了阿力阿国,他也对阿力阿国他们的安危有点担心。阿力阿国也随他编进了水战队,阿力就在这艘船上,阿国他们现在却在另一艘船上。他叫道:“阿力!阿力!你还在么?” 这时一个士兵在一边道:“大哥,阿力他……”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哽咽。这士兵也是当初潜虬号上的一个,宣鸣雷心下一沉,喝道:“阿力他死了么?” 这士兵点了点头道:“刚才,有一炮打过来,阿力他正在船边,被扫到了,结果人摔进了海里。” 战事紧张之时,掉进海里的人定无生理,不要说还被炮火扫到。宣鸣雷的手都一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嘶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现在并没有什么风,空中倒真是万里无云。这一场海战从午后三刻开始,到现在申时一刻,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宣鸣雷想到仅仅是一个时辰前,阿力还是个能说能笑的活人,现在却是尸骨无存,就算他向来没把人性命看在眼里,但实战的残酷,还是让他有种胆战心惊之感。 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轻贱啊。 他又喝了一口酒。轻柔的海风拂面而过,却又带着硝烟的气息,锋利如刀。 第188章 碧波红血5 崔王祥离得远远便听得这儿有炮火声。本来还以为那是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炸得补给船片甲不留,心道:“糟了,我误了时辰,这回功劳要被纪兄和宣兄抢光了!”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但越赶过来便觉得越发不对,海上漂满了木片和死尸,血水将海水都染作淡红,却没有发现有米粮浮在海上的痕迹。再赶过来,却见有一支舰队转身离去,只剩下五艘伤船留下,那五艘船才是己方的,他更是胆战心惊,忖道:“难道……是败了?” 失败。这两个字在出发时他们根本想都没想过,可现在却明白无误地横亘在眼前。就算伤亡惨重,假如能破坏敌人的补给船也是胜利,可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到有补给船的迹像。赶到宣鸣雷的残舰跟前,他已急不可耐,跳上救生小艇过来,要问个究竟。一跳上宣鸣雷的船,却见他一身酒身,脸也是通红,眼中隐隐更有泪光。他道:“宣兄,纪兄呢?” 宣鸣雷道:“纪兄战死了。” 这个回答其实崔王祥已经预料到了,可他亲耳听到时还是眼前一黑,身子都晃了晃。谈晚同、纪岑和他这水天三杰,在七天将中也自成一个小圈子,结果纪岑一战身死,他着实受不了。宣鸣雷见他要摔倒,忙上前扶住,顺手给他灌了两口酒。崔王祥醒转过来,便是号啕大哭。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伏击,最终却彻底失败。而这场失败也预示着五羊城末日的来临。崔王祥虽然有水天三杰,七天将之一的名号,仍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坐在甲板上痛哭失声。宣鸣雷让他哭了一阵,待他止住哭声,沉声道:“崔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回去,好让城中做好准备。” 崔王祥道:“还有用么?” 宣鸣雷喝道:“只消你我还没死,就肯定有用!只有哭是没用的。” 崔王祥被他一喝,心下一凛,忖道:“宣兄说得没错,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说必胜。”他抹去泪水道:“好,我们即刻返程。” 宣鸣雷本来船上给养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但现在他这队已损失了一艘,崔王祥却是装足给养回来的,足够使用。两队并作一队,扬帆向五羊城方向驶去。 邓沧澜的大军已集结完毕,顶多十来天功夫便可抵达五羊城了。失败已成过去,现在最首要的任务便是尽快让五羊城里知道这个最不好的消息,不然等邓沧澜大军叩关,五羊城里还在翘首盼望着伏击队凯旋,全然不备。 这趟回程倒是快得多了,六天后,残兵回到了五羊城,五羊城上下也都知道了伏击失败,邓沧澜大军已顺利进行海上补给,马上就要抵达五羊城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郑司楚马上就来看宣鸣雷。宣鸣雷崔王祥已被责令禁足,等候处置。但谁也知道,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去处置他了,因为接下来他们仍将披挂上阵。最坏的局面已然形成,五羊城再造共和这旗号,不幸运的话,也许下个月就要不存于世,人人都忧虑万分。但五羊城毕竟还有五万大军,这般束手就擒那也真个无人愿意。 郑司楚赶到宣鸣雷住处时,才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熏人的酒气。他虽然也是个好酒之人,但这酒气的味道可不好闻,他皱了皱眉,推门进去,只见宣鸣雷半躺在床上,一脚高翘,手上拿着银酒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郑司楚心下不悦,上前一把夺下酒壶,斥道:“宣兄,你难道真是没心没肺的不成?” 宣鸣雷被他夺下酒壶,人也忽地站起。听得郑司楚的指责,他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沉声道:“自然有心有肺,只是还不想死心。”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不由一怔,心道:“是啊,要是他痛哭流涕,那我只怕更要看他不起了。”他道:“宣兄,你和我说说,这一场仗到底怎么会败的?” 宣鸣雷从他手里夺过银酒壶,又喝了一口,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说来仍是口齿清楚。郑司楚听他说到北军已有舷炮,失声道:“什么?他们造出舷炮来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苦笑道:“还记得那回我跟你说的么?要没有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战具,五羊城陷落,指日可待。可不妙的是现在他们的武器才超越了我们。” 有了舷炮,在船上就可以直接轰城了。郑司楚心中顿时沉了下去。他道:“但是,你能脱身,他们的舷炮应该威力也不够大吧?” 宣鸣雷道:“正是。轰船还行,要轰城头,我想还不足。不过,也不知还有多久,他们便能轰城了。” 舷炮的研究,北军已经走在了前面,接下来就是要增加威力。不过,近期应该还不会有。他道:“你再说说,他们这舷炮是什么样的?” 宣鸣雷道:“我看到过,放出一炮后,炮口会往回一缩。” 郑司楚记得姨父说过,舷炮的困难在于后座力太大,船身挡不住。若是减小后座力,炮火威力也相应要减少,就无济于事了。宣鸣雷说北军舷炮打出一炮后会向后缩,很可能是装在一个有滑轮的架子上,借此来消去后座力。至于这架子如何,舷炮的威力以何为度,不然太大了,开出一炮后这舷炮竟从另一方射出去也有可能。这些事情姨父应该能够解决,这个思路告诉他,他加以试验,多半就能尽快复制出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见他若有所思,叹道:“郑兄,你还关心这些做什么?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最关键的,是接下来这一战。”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顿了顿,又道:“邓帅的水军快到了,那陆军肯定也已出发。如果不能尽快击溃邓帅,到时南安城被陆军拿下,他们这铁壁合围之势已成,就回天无术了。” 宣鸣雷道:“然也,所以定要速战速决。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舷炮虽然射程不太远,但近战好生厉害,根本近不得他们,想靠一般的接舷战,再多再精的兵也无济于事。” 郑司楚道:“接舷战不利,还有一途。” 宣鸣雷看了看他,说道:“是这个字吧?” 他在手上沾了点酒,往桌上写了个“火”字。这是先初宣鸣雷告诉他自己是狄人时,先写的半个“狄”字,但这回却是写的“火”了。郑司楚道:“水上火攻,正是此方。”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谈何容易。邓帅最擅长的,正是水上火攻,你想攻他,门都没有。” 郑司楚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一走,我与谈兄就说起,万一你们失败,城中该怎么对付他们。” 宣鸣雷听得张口结舌,啐道:“你这丧门星!原来早就做好了我失败的打算。” 郑司楚苦笑道:“未料胜,先料败,这是兵法至理。不做最坏的打算,就没有最好的结果。只是这条计策我想还是瞒不过邓帅,接下来,我们再一同细细商议。” 宣鸣雷见郑司楚全没有伏击失败的阴云,仍是侃侃而谈,心道:“这小子,真是非比寻常。谁要对付他,只怕在让他脑袋搬家之前,他都有办法先让你脑袋搬家。”但郑司楚的镇定让他也有了几分复仇的信心,他道:“好。” 郑司楚站起身道:“眼下还要再去核实几个数据,你先坐一会儿,少喝点酒。晚上我做东,我们边吃边商议。” 宣鸣雷更是诧异,问道:“郑兄,难道你真的从来不知害怕?” 郑司楚道:“我岂会不知害怕?但害怕也已无用。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先要对自己有多少家底弄个一清二楚,才谈得上下一步。” 第189章 知彼知己1 十七知彼知己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一日,邓沧澜率两万五千东平水军,在海上铁门岛补充给养,全速向五羊城进发。 六月二十七日,东平水军抵达五羊城南门以外五里之处。但此时五羊城已在南门外密布水雷,封锁海上通路,东平水军只得暂停前行。五羊城是靠与海外贸易发家的,这般封锁海路实是断了自己财源,但五羊城积蓄极多,封锁海路尚不足以对城中造成困扰。 六月二十八日,五羊南门外海上突然出现无数竹筏。竹筏趁着涨潮之势滚滚而来,引发外层水雷。水雷不经受重撞是不会撞的,本来竹筏也顶多只能消去最外层的水雷,炸成碎片后仍然无用,北军要排除全部水雷,非得再弄十几倍的竹筏不可。但那些竹筏一被炸碎,从中却流出许多桐油来。桐油浮在海面上,遇火即燃,而竹筏的碎片更增火势,借着潮水,海面上火焰熊熊,水雷响成一片。半日间,五羊城苦心经营的数万水雷封海之计便被攻破,化为乌有。后来得知,邓沧澜要海靖省运送给养,淡水都是装在竹筒之中。到了此处,又将空竹筒灌上桐油,编成竹筏,趁涨潮时投入海里,破去了密密水雷。此时五羊城南门外门户大开,东平水军已能直抵城外港口。迫于无奈,五羊城烧毁沿岸港口,封闭南门。 此时,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压在了南门外,五羊水军已无法出海增援南安城了。接下来,从东平出发的陆战队肯定就要向高世乾下手。高世乾手头这点兵力,失去了五羊城的支援,根本不可能守住,他面临的也仅仅是一条路,就是俯首贴耳听命于大统制。听命的结果,最好也只能是被革职软禁。这一点高世乾自然看得清楚,当他得知五羊陆战队也即将出发时,就命密使前来向申士图告急,要五羊城援助。 如果五羊城陆战队能够在东平陆战队抵达之前将其击溃,闽榕全省便可平安。否则,唇亡齿寒,五羊城的陷落已经不远了。申士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高世乾的密使一到,他马上就召开了再一次会议。 这一天,已是六月三十日。六月的最后一天,天气苦热。南门外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水雷阵被全线突破,东平水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东平陆军也已迫在眉睫。要不要援救高世乾,全都众说纷纭。于情于理,闽榕若被大统制牢牢掌握,等如广阳省眼中被扎入了一根尖钉,大统制能借闽榕作为跳板,源源不断地增派援兵,以前最令人担心的“以一省抗全国”的不利形势就要成为现实。可是要去救他,南门外邓沧澜水军马上就要抵达,自顾不睱,哪里还有余力去救人?救与不救,每一方都能说出道理来,而且这道理都能令人信服。这也使得申士图更难决策。 本以为举旗之后,得道多助,八方响应,可是五羊城真个举旗,周围诸省固然有表示同情的,可现在真正与五羊站在一处的唯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南宁省。南宁省当初曾有五百万人口,首府高鹫城亦是十二名城之一。但高鹫城是共和军的发源地,曾被当时的帝国攻破后大肆屠城,后来又被蛇人攻破,盘踞多年。连遭大劫,岂独高鹫一城,如今南宁全省人口都不足一百万,元气仍然未复,西北相邻的朗月、秉德两省本来就是穷山恶水,唯有依靠广阳接济,因此太守梁邦彦虽然与申士图同是一省太守,实际上却只算申士图下属。正因为南宁省地位已如此低下,大统制对此省也根本不屑一顾,申士图也知道,梁邦彦是破罐子破摔而已,现在铁了心跟随五羊城,但只消五羊城一破,梁邦彦肯定会肉袒负荆,前去向大统制请罪,根本不能成为臂助。现在唯一能够相助的,只有这个明面上尚在大统制一方的高世乾。假如高世乾被拿下,广阳一省孤掌难鸣。从这一点上来看,闽榕又是不得不救。邓沧澜水军先至,击中的正是这个要害,现在救也不是,不救亦不是,当真是进退两难。 这次会议,五羊城里各部头面人物除了陈虚心,所有人都到了。一开始的讨论,各人议论纷纷,不是说要救,就是说不救,奇妙的是说要救的没信心,说不要救的同样知道不救只能苟延残喘,所以虽然意见相左,各持一议之人却并不针锋相对。 再造共和这面旗,也许打不了两个月了吧。 每个人都在这样想着。申士图坐在上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议论渐渐平息,他扫了一眼,沉声道:“诸公,可曾定下主意?” 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和礼部部长权利明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躬身一礼道:“吾等计议已久,苦无良策,还请申太守决定。” 广阳五部,地位最高的是工部特别司长陈虚心。只是陈虚心对政事提不出什么好计议,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兵部长余成功先前提出的派遣伏击队之计遭到了惨败,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吏部部长则由申士图兼任,所以汪权两人已经是现在申士图以下五羊城官员之首了。他们提不出什么好计,要由申士图决断,申士图也不推辞,只是道:“既然如此,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当此非常之际,须有非常之举。余部长,阁下以为如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余成功被申士图点了名,忙站起来道:“成功武人,深以太守为然。” 申士图看了看他道:“先前伏击敌人的补给船,实是妙手,然天时不利,未能建功。如今敌军已迫在眉睫,余部长军中宿将,不必有所顾虑。” 话说到这儿,余成功不表态也不行了。他躬身一礼道:“太守,成功以为,敌军欲水陆合围,剪除南安城后,铁壁合围之势便已实现,纵然五羊城积粮甚多,终难抗天下之兵,因此唯有出兵救援一途。” 五羊城的水军不亚于邓沧澜,邓沧澜一军虽然迫在眉睫,但想攻破五羊城,却也并不那么容易。这一点人人都这么想,听余成功这般说,便是说不能去救的也在想:“余部长说得也有理。南门外要守几个月不在话下,邓帅纵强,也不能势如破竹。但高世乾一被解决,敌人的陆军不断前来,从闽榕可以给邓沧澜水军补给,陆军又源源不断而来,那时就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了。” 申士图听了余成功的话,只是道:“余部长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还是那句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想请一位年轻人来说说看法,不知余部长以为可否?” 余成功一怔,心道:“你要让哪个年轻人来说说看法?景顺么?”五羊城的少壮将领中,以年景顺为首。年景顺是他外甥,也是他的得力助手,申士图看重他,余成功当然也不会有意见。他道:“申太守卓见,成功岂敢有异议。” 申士图道:“好。郑司楚将军,请出来吧。” 郑司楚这名字,这些官员约略也都听得,知道他是郑昭的儿子。但这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的名字只不过作为“郑昭之子”才被人听到,听申士图要他来发表意见,所有人都是一怔,余成功也是一怔,心道:“太守这般看重郑国务卿么?” 郑司楚夹着一个大卷轴从后面走了出来。走到近前,他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又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道:“小将郑司楚,见过诸公。” 这些人中,倒有一大半未见过郑司楚,余成功自己也没见过。看见郑司楚一身水军军服,英气勃勃,心中倒是暗暗喝了声彩,心道:“郑公这位公子倒不比景顺逊色。听说他得过二等共和勋章,参加过多次实战,说不定真有什么好见解。”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余成功也不禁有种“老了”的感慨。 郑司楚行过礼,将那卷轴交给申士图的一个侍从,示意他挂了起来。一挂起,原来那是一幅很大的地图,绘的是广阳和闽榕两省地形。卷轴里还有一支竹棍,他拿起竹棍,朗声道:“诸公,五羊城再造共和,已至生死之际。如今形势,险恶已极。” 他一开口,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他现在只是个骁骑军衔,与列席的那些高官级别可谓天差地别,但说来却坦坦荡荡,毫不怯场。权利明看了,心下已在想:“郑国务卿虎父无犬子,只希望郑公子别是纸上谈兵才好。” 第190章 知彼知己2 郑司楚指着南门道:“东平水军,现在已在南门外,明日准已抵达。东平水军总数是两万五千,纵然他全军出动,五羊城水军亦足以匹敌,因此邓帅定不会贸然攻击,他的主意,定然是在此缠斗,封锁五羊城的出海口,断去我军的海上后路。” 这一点自是人人都知道,但郑司楚口齿清楚,说得简洁明了,人们全都在颌首。郑司楚看在眼里,心道:“父亲教我的主意果然有效。” 郑昭虽然对军事知之不多,但对如何说服旁人却是个行家中的行家。他告诉郑司楚,要抓住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出语惊人,一下震慑当场。但要这么做,必要有发言者本身的威望做底子方可,不然别人当你危言耸听,马上就抱了个不相信的态度了。因此郑司楚这种年轻人初次露面,一开始不妨说出大家有共识的事,给人留下一个踏踏实实的印像,然后再提出自己那个建议。现在郑司楚见自己一开口旁人就都在点头,心想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他接下去道:“北军打的是水陆并济的主意,接下来肯定要从陆上发兵,直攻五羊城。但陆军发兵,亦非易事,两月之内是做不到的。就算从五羊城举旗之日算起他们就开始准备,陆军出发,起码也是七月的事。加上路上耽搁,陆军要抵达南安城,应该亦是七月底的事了。” 现在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距七月底已不到一个月。听郑司楚这样说,余成功便在想:“话是这么说,可一个月里,五羊城还能做什么?发兵出击,在南安城下和北军决一死战,就算胜了,回来也已筋疲力尽,而邓沧澜这一段时间的攻势,单靠水军接下来也要吃力得很。北军却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兵来,万一南安城下战事一胶着,水陆两军都在缠斗,两边都居于弱势,那还能撑到几时?” 他想到这儿,还没说话,一边的汪松劢已道:“郑公子,就算北军的陆军七月底到达南安城,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但我军若与敌军在南安城下战事胶着,高世乾又不能公然投向我们,水陆两军都打成了持久战,郑公子以为我军能支持得住么?” 郑司楚想也不想便道:“北军补给顺畅,我军纵然士气如虹,也难以与敌军相持许久,肯定撑不住。” 汪松劢虽不是武人,但他平时好读兵书,对军事也有些了解,本以为郑司楚会说我军定能取胜,心想年轻人到底年轻,不知好歹,一味迷信勇力,因此这般反驳。谁知郑司楚却是直承撑不住,他准备好的反驳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便道:“郑公子也觉撑不住,难道仍要坚持发兵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北军的主意,其实正是希望我们发兵救援,这样好将我军分而破之。因此以小将之计,我军取胜之机,就只剩一途。” 这话一出,余成功、汪松劢和权利明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问道:“是什么?” 郑司楚指了指南门道:“一月之内,击破水军。” 余成功心下一震,尚未说话,权利明已叫道:“一月之内就要击破邓帅?不可能!”但说出口来又觉这话太丧气了,实属自毁信心,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我军得道多助,三军得力,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是完全不可能”这话,意思就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余成功心头也有点怒意,忖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说得倒轻松!一个月击破邓帅,若是邓帅求胜心切,也许还有可乘之机。可邓帅不焦不躁,稳扎稳打,他的主意就是要打持久战,你想一个月击溃他,真是做梦!” 虽然三人同时打断他的话,郑司楚仍是镇定自若。待他们静下来,郑司楚突然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敌军远道而来,我军背城一战,已得天时之利;城中给养充足,又得地势之利;三军士气如虹,我军得道多助,此谓人和之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岂可谓之不可能。” 余成功暗自苦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拿来说说还行,但在实战中,这三句话其实都是空的。”五羊水军纵然不逊于东平水军,又依城作战,占了地势之利,可东平水军同样不逊于五羊水军,两军相持不下那是正常的,一方想要速胜,实是侈谈。余成功本来见郑司楚英气逼人,侃侃而谈,心想这年轻人果然出色,但听他这般说,又觉郑司楚固然英气逼人,却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申士守如此倚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看错了人。 余成功诸人的反应,郑司楚实亦在预料之中。他心想:“北军打的主意,就是要让五羊城兵分两路,分头作战。这虽是正途,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想要取胜,只有冒险用奇兵,否则全依正途,五羊城必败无疑。”余成功觉得他是纸上谈兵,郑司楚也已觉得余成功虽是宿将,却未免持重得过了份,拘泥兵法,食古不化。当伏击队一出发,他在城中就定下了几项策略,分别针对各种情况。最乐观的是伏击队得手,邓沧澜无功而返,那时就去伏击北军的陆战队,只消将其击溃,高世乾就肯定会公开与五羊城站在一处,南北对峙的大局也已基本实现了。不过这种最乐观的局面并不曾出现,面临的却是估计的最不利情况。好在他未料胜,先料败,对这等最坏的情况也已经有过打算,甚至,还想得最为周全。他曾与谈晚同、年景顺诸人商议过,屡经补充,觉得虽然不无冒险,但要打破五羊城面临的最不利情况,唯有此途。邓帅虽然强悍,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西原楚都城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我军面临的,乃是绝境,正兵已不可能取胜。奇计虽不可恃,但这等情形之下,唯有以奇计破敌。” “奇计不可恃”,郑司楚想起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这句话提了很多次。军校时,很多人都对奇计特别感兴趣。以奇妙的计谋欺敌,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几乎有一大半人觉得,屡出奇谋便是名将。但老师给自己那本《兵法心得》中却说,奇计只能万不得已能才用之,以众击寡,以强击弱,才是兵法之正途,就算奇计也是以此为先决条件。敌人虽众,可以分而击之,这样纵然全局上来看自己居于劣势,在战役上却仍是以众胜寡,以强胜弱,而不是想一个匪夷所思的妙计,用明明的弱兵去抗击强者。 “奇计不可恃”这五个字,郑司楚也已有了切身体会。随毕炜远征那一役,薛庭轩算得是屡出奇计了,可他在每一次攻击时,都是集中了相对的优势兵力,以至于后防不得不空虚之极,险些被自己得手。后来的破三上将远征亦是如此。他练出的火枪骑实可算亘古未有的奇兵,但仅靠这一支奇兵,其实对远征军根本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他最终的取胜还是毁其辎重,断其粮道这两招。现在自己要用的,也只能是这两招。邓沧澜能力再强,本领再大,他终是远道而来,粮道同样是他的致命伤。所以他一是要从海靖获得补给,以后就要准备解决高世乾后从陆路补给了。从闽榕获得补给,事实上就依赖于他在海上能控制住五羊水军,与他对峙得越久,五羊城的地利就越小,所以现在关键中的关键,就在于要从速战速决,击败邓沧澜。 此时郑司楚在上面侃侃而谈。他平时也不算谈锋甚健之人,但此时说来,却是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申士图和郑昭已听他说过一次,现在虽是第二次听得,仍是觉得心惊,不要说是余成功和汪松劢、权利明三人和列席的其余官员了。郑司楚的这个计划如此大胆,甚至可说狂妄,异想天开,但每一步又踏踏实实。每一步成了如何,失败又如何,虽是一计,实际上却繁复绵密,几乎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了。余成功开始时还有点轻视,越听越是动容,听他说到最后,计已深入,连他都觉背后冷汗涔涔。 “歹毒!”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郑司楚长得英姿勃勃,但想出来的计策竟是如此毒辣。如果计划顺利运行到此步,邓帅只怕亦无回天之力。这个年轻人,竟是妖魔转世么?余成功第一次对眼前这年轻人产生了惧意。待郑司楚说完,权利明已率先长叹一口气,高声道:“少年英雄!真是英雄出在少年!” 第191章 知彼知己3 旁人纷纷附和。邓沧澜,共和第三元帅,水军第一名将。水战无敌,这是对邓帅的公论。不论是不是军人,在任何人心目中,只消能与邓帅势均力敌,就可算得上绝世名将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想的,却是要将邓帅彻底击溃,杀个片甲不留。虽然心惊,但余成功心里仍有些忐忑。真能如郑司楚如言,计划顺利进行么?变数随时存在,郑司楚虽然说得面面俱到,但他总觉得还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现在群情激昂,全都觉得胜券在握,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但愿如此。毕竟,也没有别的良策了。他想着。 在余成功想的同时,郑昭也终于舒了口气。 郑司楚这条计策固然奇妙,却也有个致命之处。但现在,他最终放下了心。 这条计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看第二步。楚帅,你真生了个绝世之才的儿子。 对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儿子,郑昭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最初的厌恶、沮丧,渐渐又生出了真正的父子之情,直到现在,几乎已不再想到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了。但此时,他却又有点欣慰。假如郑司楚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定然不会有这等军事上的天才。 共和的信念,结果在你儿子手上延续下去,这是造化的讥讽吧?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又觉得并不是如此。也许,那个人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会与自己一样的想法。第一次,郑昭对昔年自己的决策有了一丝后悔。只是那都是记忆深处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了,现在,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崭新的时代,是属于郑司楚这样的年轻人的。 会议结束,郑昭特意与郑司楚同车,送他去水战队。在车中一坐下,郑昭微微笑道:“司楚,你今天真是出色。” 郑司楚脸上仍有点不安,低低道:“父亲,还有一点我最担心,若这消息传不出去该怎么办?” 郑昭道:“放心吧,肯定会有人胆战心惊,想要转向的。” 郑司楚不知父亲为什么有这等信心,叹道:“现在终究还未得而知。要是会议上的人全都没有二心,只能让阿顺去反间了。只是他去反间,我又怕邓帅起疑心。” 郑昭道:“放心吧,这事我来安排,你就去执行此计。” 郑司楚暗道:“父亲这般说,一定已有把握,我也不要多想了。”人力有限,自己长于军事,要安排合情合理地放出风声,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父亲长于政事,他会安排,肯定比自己做得好。他道:“好的。”顿了顿又道:“这两天妈怎么样了?” 这几天郑司楚为策划此计,饮食起居都有点错乱,没空去看在特别司养伤的母亲。郑昭道:“我明天去看过了,她现在好得多了,已经有了知觉。” 郑司楚心下大喜,叫道:“真的?” 郑昭道:“我还来骗你不成?她让你先不必分心,等胜利后,你再去看她吧,让她也看看自己的儿子已经有多出息了。” 会议上那条歹毒的计策,其实纯属欺敌。这条计策虽然也有成功的可能,但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必须步步符合,不能有半点差错。郑司楚深通兵法,岂会看不到这点?军情瞬息万变,只消当中一步出现变数,后面满盘皆错。奇计不可恃,正在于此。单个的奇计还有可行,但这种环环相扣的奇计,实在只有纸上的价值。在会议上提出这条计策的效用,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列席之人中有觉得五羊城已不可能取胜,想要转向到大统制一方的人传出去,这样才好隐藏掉真正的计策。这条瞒天过海的奇计,才是郑司楚真正的策略。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议上没有这样一个充当反间的人,这样要执行此计还得另想他法。不过这一点父亲已经承担过去了,他也就不再多想。人力有时而尽,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八个字同样是兵法至理。 车已到水战队营外,郑司楚跳下车,转身对郑昭道:“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看了看他,低声道:“司楚,好好保重。”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我和你申伯伯,还有芷馨,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如果这一战胜利,也就马上要迎娶小芷了吧。郑司楚有点不好意思,但心中却也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七月一日午时二刻,邓沧澜率领两万五千东平水军直抵五羊城南门,在南门东北一里外海湾扎下水营,五羊城生死存亡的揭幕之战开始。 看着舰队陆续进入营地,邓沧澜突然有种苍凉之感。 少年从军,在血与火中拼杀了大半辈子,老来却要与曾经的同袍血战。对于曾经驻防五羊城的邓沧澜来说,滋味更不好受。他站在船头看着五羊城方向,见五羊城南门外樯橹如云,严阵以待,忖道:“这些小子,当真不错。” 五羊城七天将,全都曾来听过邓沧澜教导。那时邓沧澜对这些后辈将领甚是爱护,知无不言,恨不得自己在兵法上的心得尽数传授给他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要拿自己的本事来对付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不论杀了哪一个,都让邓沧澜痛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共和国就是这样子的?他心里又有了一丝疑惑。第一次听可娜说起共和的前景时,他就无比憧憬,觉得那才是自己理想中的乐土,甚至不惜裹胁毕炜一同反叛了帝国。共和国成立初始的滥杀让他曾有过一点担心,然而当共和国根基已稳,随后的蒸蒸日上又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现在,他越来越有种隐隐的悔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早知如此,又何必多造杀孽?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平息了五羊城的叛乱,无论如何不能再来一次那样的滥杀了。不过现在共和国的高官有很大一部份都是广阳省生人,他们也不会同意对五羊城进行滥杀的,所以这一点自己并不用过于担心。现在要操心的,便是用尽可能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可是要达成这个目标,即使被称为水战第一的自己,只怕也很难吧。 当船只全都就位后,中军许靖持过来道:“邓帅。” 邓沧澜转过身道:“许兄,派人去下战书吧。” 这也是大战前必不可少的手续。许靖持来,正是为了此事。他递过一份文书道:“请邓帅过目。” 邓沧澜看了看,见战书上倒也文从字顺,只是称五羊城一方为“叛匪”,他道:“战事尚未开始,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称‘南’即可。” 许靖持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这是大统制文书中定的性,改称不太好吧?” 大统制看来是根本没考虑过招安。邓沧澜道:“既然是大统制的意思,那就么这办吧。”顿了顿又道:“海靖的后继补给如何了?” “海路顺畅,请邓帅放心。” 消灭了五羊城派出的伏击队,现在可以正常派出护航队了。五羊城的水军大部都已被逼在港口,不可能再派出大批伏击队去断绝粮道,所以这条运输线已然无忧。等下个月陆战队解决了南安城,陆上补给线也打通了,就更加没有顾虑。这一战,看来已是胜券在握。他正想着,边上一个护兵过来禀报道:“邓帅,傅雁书将军到。” 傅雁书是螺舟队舟督,但这次出海远征,螺舟却不能在外海航行,因此螺舟没有带来,傅雁书也转统战舰。不过对这个弟子,邓沧澜极是放心,知道他文武兼备,胜任有余。他道:“请傅将军过来。” 护兵下去,傅雁书已走了过来。到得邓沧澜跟前,傅雁书立正行了一礼道:“邓帅,末将傅雁书有礼。” 邓沧澜道:“雁书,铁脚木鹅都已布置停当了?” 傅雁书道:“一切顺利,已布置大半,明天就能布置完整。” 邓沧澜笑了笑,却又轻声叹道:“可惜了鸣雷。” 如果宣鸣雷也在自己麾下,有这两个得意门生辅佐,事情更加顺手,他直到现在也想不通宣鸣雷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反叛。傅雁书道:“邓帅,鸣雷已叛,不必多想他了。” 邓沧澜看了看他,心道:“其实,你到底也留了点情份。”他听傅雁书说起,伏击补给船的正是宣鸣雷。那一仗宣鸣雷一败涂地,但傅雁书最终却没取他性命,可见傅雁书虽然与这个同门不睦,到底也不忍斩尽杀绝。他道:“雁书,你觉得,五羊城会如何对付我们?” 这个问题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火攻。” 第192章 知彼知己4 水上火攻,极不易用,但用好了也无往不利。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所以,你也准备火攻吧?” 傅雁书道:“确有此意,只是此计只怕行不通。五羊城诸将都非易与之辈,想要火攻,若无内应,定难有效,而且眼下风向不对,所以要防的,首先就是他们的反间计。” 五羊城里也定然猜得到自己最想用的是什么计。他们最可能的,便是将计就计,派一将诈降,然后用小船满载引火之物来火攻。火攻的话,不比先前破去他们的水雷阵,定要有天时照应。现在正值南国夏日,南风大起,自己扎营在北面,五羊城的火攻自然要顺手得多。他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么?” 傅雁书道:“无论如何,定然要先行一战。邓帅,末将想请命,前去打仗探路。” 邓沧澜道:“好。首仗必要见功,你去准备吧。” 不论敌人要用什么计,这第一仗总是避不了的。这是双方互相试探实力的一仗,规模不会很大,但会影响到士气。现在军中有过实战经验的将领并不很多了,傅雁书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护航一战已证明了他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物,他确是首仗的不二人选。 战书的批复很快回来了。不出所料,申士图拒绝了邓沧澜的招降,共和二十二年七月一日黄昏,战事率先打响,南军谈晚同,北军傅雁书,各统一支舰队。 虽说这只是试探性的一仗,双方的大部队都在后方押阵,谁都不想这么快就卷入全面决战,但真个交上了手,战况仍然极为激烈。因为知道了北军船上装有舷炮,谈晚同将船上的抛石器增加了一倍,准备以数量上的优势扳平威力上的不足。这一仗时间不长,从酉时一刻打到了三刻,双方各自损失一艘战舰,兵力损失也大致相当。经此一战,双方对对方的实力都有所了解,傅雁书也明白,五羊城水军得享大名,确是名下无虚。 酉时三刻,双方鸣金收兵,各自解救落水士兵,打捞战死的士兵安葬,然后各自退去。双方都知道,接下来就该是主力的大战了。 七月一日,晚戌时一刻,借着夜色,一艘小船贴着岸驶向东平水军的大营。这是艘小渔船,船上只有一个摇桨之人,别无他物,自然不会是什么想下手的人。这人说自五羊城而来,有机密事要面见邓沧澜大帅,东平水军搜检过此人身上,见没有武器,便带他上了邓沧澜的座舰。邓沧澜的座舰是艘风级巨舰,载员足有两千余人,听得五羊城有人要见自己,马上召见来人。 进了邓沧澜的座舱,那人躬身一礼道:“邓帅,下官奉广阳吏部秦融主簿之命求见。” 主簿是广阳各部部长之下的主事官员,已然不低。五羊城的吏部部长是太守申士图兼任,秦融对申士图大权独揽,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东平水军大兵压境,秦融觉得事已难成,早就暗中已有离心,昨天的会议上听郑司楚提出此计,认为立功的机会到了,就派这必腹之人借夜色来与邓沧澜联系,密告五羊城动向,身边携带的正是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的计策。 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要破北军,唯一可行的便是火攻。但寻常火攻难有胜算,最好的办法便是用飞艇队出击。只是北军势大,这水阵扎得也大,飞艇队的轰击范围却不够大,而且一旦攻击开始,北军定有防备,所以务必要一击成功,所以飞艇队将是自杀式攻击。选派死士,抱着必死的信念,飞艇上装的却不是炸雷,而是桐油之类遇火即燃之物,这样就算飞艇被击落,那些引火之物仍会落到北军头上,再派死士驾驶小艇,混在攻击的舰队当中突入阵中,到时北军营地将陷入一片火海,再无回天之力。 听得这消息,邓沧澜亦是吓了一跳。他打发走了此人,马上召集麾下要将前来商议。当傅雁书听得南军竟有这等计划,亦是怔忡了半晌,好一阵才道:“真是歹毒。” 邓沧澜哼了一声道:“雁书,你觉得此计可行么?” 傅雁书想了想道:“应该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南军的调度就要精确无比,必须要掐稳时机。否则,仍是一场空而已。” 这样的攻击确是歹毒,但各部的配合极为重要,时机的把握不能稍有错讹。从飞艇上运来的引火之物洒下后,确是无法抵挡,但假如己方用沙土及时将洒下的桐油之类引火之处清除掉,落于水中的油污尽早分割成数片,就算敌人的海上死士冲进来引火,也引不起一场燎原之火。更何况,做这种事是准备了有去无回,就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抱着必死信念的死士,这些人也肯定是临时召来,不会是些能手,他们准备了半天,很可能仍要功亏一篑。 邓沧澜道:“我也这么想。” 傅雁书道:“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这种纯然行险的计策,就算会成功,也不无侥幸。邓帅,您说过五羊城的七天将年纪虽轻,却不是易与之辈,难道他们会想出这种计策来?会不会是反间计?” 邓沧澜道:“若是反间计,那他表面上应该提出一个更切实可行的计策来,这计策却未免过于奇了。我也问过了。那人说,此计并不是水战队提出的,而是郑国务卿之子提出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傅雁书呆了呆道:“郑司楚?” 邓沧澜有点诧异,问道:“你知道此人?” 傅雁书道:“听说过。这个人参加过远征朗月之役,当时很活跃,还被授予二等共和勋章,但后来跟从毕将军远征西原,因为畏缩不前,避战潜逃,事后被开革出伍了。”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此人提出的,倒不是很奇怪了。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人如此歹毒,竟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 邓沧澜平生,最不喜那些要动用死士之计。在他看来,人的性命都是最可宝贵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这种人本身就算不得什么上等人物。而动不动要用亡命之徒来以命搏命,实是玷污了兵法二字。傅雁书受他影响,也是这么想。 邓沧澜道:“你说得倒也有点理。不过,雁书,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敌人。此人虽然不谙水战,但提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计划来,倒也不可不防。何况,秦融只是在会议上听他说过一个大概,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也许,他还有别的补充策略来推进,不能不当一回事。” 傅雁书心下一凛,躬身道:“邓帅教训得极是,雁书知错。” 邓沧澜道:“这样吧,不管是不是反间计,在各船舱顶增设射天弩,然后要各船将压舱的沙包搬上甲板,随时听用。” 海船都有压舱物,一般用的是沙包。因为海船要防人火攻,而沙子正可以灭火,这也是一物二用。沙包平时都放在底舱,因为船只已经停泊在水营中,压舱物的作用已经不大了,若是真个甲板上起火,有可能底舱会被烟火封住,到时再搬上来就来不及了。射天弩则是一种专门对付空中之物的弩箭,和战舰上那些主攻的平射弩箭其实是一种东西,只不过移动不易,改装也很麻烦,而射天弩是防备飞艇这些战具,不能用来对付面前的敌人,飞艇却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射天弩平时没多大用处,设置得并不多。现在要防备敌人的飞艇,势必要将平射弩改装到舱顶去了。好在现在战舰上已有威力大了许多的舷炮,强弩本来用处就不是太大,改成射天弩也不会影响战舰威力。傅雁书听邓沧澜提出的两条都是对付之策,心道:“邓帅果然不凡,任叛军的奇计再匪夷所思,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只是想想敌人这条毒计当真歹毒,假如被他们真个实现,水军舰阵陷身火海之中,确是难办。 秦融所报是真是假,也马上便可知端的。邓沧澜将羽书发出后,心中想着。大统制早就安排在五羊城里的北斗星君接到自己的命令,肯定很快就会发密报过来。 第193章 知彼知己5 东平水军已在做准备,此时的五羊城里,吏部主簿秦融却是坐立难安。 向邓沧澜告密,是他想了半天才下的决心。但要去告密,终究逃不了“吃里扒外”这个罪名。他正在惴惴不安,忽然听得外面有响动,心想定然是派去的人回来了,连忙要去开门查看。谁知他还没开门,门已先行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持刀的汉子。这两人生得极是精悍,一进门,便持刀架在秦融脖子上,押着他坐回椅子里。这一下让秦融完全傻了眼,心道:“走了风了?那,邓帅得知了消息没有?” 又有几个汉子走了进来,一般持着刀。随着这些人进来的,却是申士图。一见申士图,秦融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想道:“完了!完了!” 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他实在想不到。秦融自觉这事做得极为隐密,不传六耳,连妻子儿女都不晓得,但申士图竟然这么快就上门问罪来了。他一下子面如死灰,身子不住地颤抖。申士图看着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秦主簿,恭喜你立下首功。” 这句嘲笑让秦融反倒有了勇气。他挺了挺脖子道:“申太守,你既然已来了,别的话我也不好说了,还请你放过我妻小,他们是不知情的。”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秦主簿啊秦主簿,共和的信念,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人犯罪,一人当之,不及妻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点么?” 秦融听申士图答应不伤害自己家人,却也放宽了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行了。请申太守下手吧。” 申士图笑了笑道:“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秦主簿,你在五羊城里资历不浅,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什么要叛我?” 秦融虽然不知申士图怎么会如此快就探听明白了,听他这般说,秦融朗声道:“申太守,共和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但你竟然要让无辜士卒前去送死,我虽受太守知遇之恩,恕不能认同。” 申士图道:“你是觉得,我准备派出众多死士,以命搏命,求取侥幸之胜,大为不仁是吧?” 秦融心想你还不是这么想,任你再说什么,反正事已至此,索性就硬到底了。便道:“正是。佳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但要士兵以明知是死路还要去送死,是为不仁,那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已抱定了死念,也再不退缩,干脆破口大骂了。申士图却不说话,待他骂完了,才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你是想错了。” 秦融一怔,问道:“想错了?” 申士图笑道:“这条计策,名谓瞒天过海,香饵钓鱼。会议上郑将军提出的那个计划,其实便是香饵。你本来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却不够聪明,一口把这香饵吞了下去。”他看了看边上那持刀的汉子,沉声道:“断土,将秦主簿押入天牢,战后再行处置。此间人等,一律不许出门。” 那侍卫断土答应一声,押着秦融出去。一路上防备他说话,给他嘴里塞了团布,手脚也已绑了起来。秦融的家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吓得不住发抖,不敢出来。申士图又看了四周一眼,这才出去。 门外,停了两辆大车。申士图进了自己的车,车中郑昭已然端坐于内。见他进来,郑昭道:“士图兄,将秦融拿下了?” 申士图叹道:“郑兄,你真是明察秋毫,果然是他。” 郑昭心想若不是他就怪了,嘴上却道:“好在此人手脚倒也麻利,我还有点担心他权衡之下,不敢送出信去。” 申士图道:“其实,也难怪秦融他。郑兄,我若不知这介令郎设下的计谋,也不会同意此计。” 郑昭道:“所以也不能多责怪他。士图兄,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想,若我们输了,他在牢里就成了对面的功臣。若我们赢了,到时虽不能用他,但还是把他放了吧。” 郑昭点了点头道:“士图兄果然仁心。其实我倒觉得,到时再用他也不妨。” 申士图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顿了顿,又道:“郑兄,你觉得令郎此计,到底有多少把握?” 郑昭笑了笑道:“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些年轻人,就放手让他们一搏吧。余成功已是暮气沉沉,难堪大用,而这些年轻人却有闯劲。大江之浪,后浪推前浪,总有一天他们要赶到我们前头去。共和大业,都着落在他们身上才是。” 申士图也笑了笑道:“是啊。算起来,要多谢郑兄给我生了这般出色的一个女婿出来,哈哈。” 郑昭脸上虽然也有点笑意,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郑司楚此计,的确极是高明,但邓沧澜殊非弱者,最终能不能成功,仍是一个未知数。虽然第一步的欺招已经顺利放了出去,邓沧澜是否上当却还不知道。好在消息马上就会传来,这第一步是否成功,也马上就能知晓。 他们刚回到府邸,派去打探消息的细作已前来禀报,说东平水军连夜从底舱搬运沙袋上来,船上工匠也在连夜改装弩箭。这一步,正是郑司楚真正计划中提出来的。郑司楚说,邓沧澜雷厉风行,出手极快,一旦知晓,肯定马上就会实行。 有朝一日,当邓沧澜发觉自己实是中了郑司楚之计时,他会怎么想? 郑昭心里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 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并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邓沧澜,你很快就会知道,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少年英雄们给你布下的这个圈套的滋味了。但心里这么想,他仍然在心底对自己说:“不可大意,千万不可大意。” 第一步虽然成功了,实是有赖于自己的秘术。己方的动向,自己能够明察秋毫,但对方自己却无法知之了。他想起郑司楚常说的一句话:“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们带走秦融不久,一只飞鸟从五羊城里飞出,直向海上的东平水军驻地飞去。 那正是潜伏在五羊城里,一直监视申士图动向的北斗星君发出的。这封羽书上,带着一条极端重要,或者说,他自以为极端重要的情报。 秦融被捉拿,但派出之人并未被捉,显然申士图未尝发觉秦融已经发出密报。 第194章 决死冲阵1 七月二日,未时,邓沧澜正在座舰听取各舰舟督及配合作战的火炮营下将军甘隆的汇报,五羊城方面突然金鼓齐鸣,一支舰队出来挑战。 这支舰队为数甚少,只有十余艘,全是快船。当东平水军出阵迎战时,这支舰队却并不接战,一直保持在舷炮射程以外,但又不退去,只是不住纠缠。 看来,南军是自觉船上没有火炮,是想将己方引到他们大队之前,准备以数量弥补精度的不足,用抛石器发射炸雷攻击。迎击的诸位舟督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也并不追赶,只在海上对峙。 傅雁书此番并未出击,他还留在邓沧澜的座舰观看战况,见此情景,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邓沧澜见他的样子,也淡淡一笑道:“雁书,你猜到他们的用意了吧?” 傅雁书躬身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以为,他们定是准备用螺舟攻击。” 螺舟不能出海,因此东平水军的螺舟没有带来。但这儿是近海,五羊水军的螺舟却还是可以驶过来的。因为五羊水军船上的炮火根本不能与东平水军相提并论,为了扳平这劣势,他们肯定准备以螺舟攻击,水面上这支舰队,无非是佯攻而已。邓沧澜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如果五羊水军要用螺舟攻击,这回却堕入了自己的计策。正因为料到了五羊水军有螺舟的优势,所以邓沧澜并不急于进攻。就像一个拳头,收回来是为了击出有万钧之力的一拳,而不是连连击打,却没有一拳打到实处。他道:“你马上与甘将军配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一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邓沧澜也早已按排下对策。如果五羊城是以战舰正面猛攻,得手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如果用螺舟,却真个要有去无回了。傅雁书会心地点了点头,又躬身一礼道:“遵命。” 鸣雷,你又要败一招了,这是你自找的。 傅雁书想着,心里却有点忧伤。宣鸣雷同样长于螺舟,他很可能也在这次攻击的阵列之中。要是他这次战死,连尸身大概都收不回来。虽然傅雁书心中多少有些忧伤,但仍是沉声道:“准备深水雷。” 正如邓沧澜与傅雁书所料,海面以下两丈深处,五羊城的螺舟队正在暗中潜行,宣鸣雷也正在其中一艘之上。只是并不似邓傅二人估计的那样是想要袭击,而是承担着执行郑司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的任务。 螺舟不能在水底呆得太久,过一程必须浮上水面换气,因此这一次出发的只有两艘,螺舟上也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所以人数虽然减少了一半,仍是能达到一般的速度,而且人数少了一半,潜行的航程也就多了一倍。 虽然航程多了一倍,时间仍是极其紧张。宣鸣雷虽然惯用螺舟,掌心仍是沁出了汗水。他一边从潜望镜中看着前方,一边沉声发令。 邓帅会不防么?他想着。螺舟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如何对付螺舟,几乎从来没人去考虑过。一般来说,要对付螺舟,在江底打入木桩,便可阻其行程。但这儿是海底,范围极广,邓帅想在水营周围打木桩,应该是不可能的。但他肯定不会不防,到底会是什么对策? 正在想着,潜望镜里突然出现了几条黑色的细线。潜望镜是用水晶磨石,清晰度并不很高,但至少可以看到外面。而且这儿已是海上,水底比大江中要亮得多,看得也要更清楚一些,但这些黑线仍是十分模糊。 这是什么?宣鸣雷怔了怔,马上发出了停止的号令。他看上去有点粗豪,其实心细如发,加上对邓帅和傅雁书又是万分忌惮,所以越发地小心。他仔细调着潜望镜,找着一个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的角度。现在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其实相当多,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从海底直直伸上,随着水流还在不住地晃动。 是海草么? 看上去的确很像是海草,但宣鸣雷却还是相当不安。如果是海草,不应该如此直直地伸上来。他又下了个慢速上前的命令,让螺舟以半速靠近,一边睁大了眼,生怕看漏了一点。 越来越近了。虽然潜望镜不够清晰,但还是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像是从海底生出来的,就是这么直直一根,绝无旁枝,顶端却是个圆圆的东西,几乎浮出水面。 天底下,绝没有这么奇怪的海草!宣鸣雷刹时想通了,这定是邓帅布下的水底防御工事。 那是一些细铁链。下端是重物,上端那圆球定是浮子。海底无法打木桩,但这些带浮子的铁链却可以随时抛下,在海中布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螺舟想要驶入北军水营之下,肯定要碰到这些铁链,敌舰上的人也马上就可以知道水底有人来了。 真不愧是邓帅啊。宣鸣雷暗中咋了一下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邓帅对这句话,亦是步步落到实处,一点漏洞都不留。只是这样一来,郑司楚的计划岂非执行不下去,要前攻尽弃么?他沉思了半晌,一个领头摇桨的水兵见他久不下令,忍不住道:“宣参谋,不向前了?” 螺舟在水底能呆的时间有限,过一阵肯定要浮出水面。如果现在多耽搁,到时在水底憋不住,岂不是要在北军阵营中浮出水面了?那时候可真成了找死。宣鸣雷咬了咬牙,正待下令不顾一切前行,这话已到唇边又吞了回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进,是冒险。退,则前功尽弃。到底哪一步才更合适一些?他想了又想,又是拿不定主意。那水兵见宣鸣雷仍然不发令,急道:“宣参谋,再不进,深锐号就要抢功了。” 东平水军的螺舟是以“潜”字打头,五羊水军的螺舟则都以“深”字打头。宣鸣雷指挥的是深锋号,另一艘一同出发的叫深锐号,指挥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岳振。两艘螺舟一同出发,只消有一艘完成使命,此行即是胜利,两舟水兵当然暗中也在较劲。那水兵见宣鸣雷一直不下令前行,深锐号只怕已深入敌阵,再等下去,深锋号只能无功而返了,心中自有些着急。宣鸣雷道:“等一下。” 先看看深锐号的行踪。就算邓帅知道了水底有螺舟潜行,但假如他没有切实有效的应付手段,那这回硬干一下也未尝不可。他想到此处,便转动潜望镜,观察深锐号行踪。扫了一遍,从水底看过去,已能看到一个深深的影子在前方数十丈外。也亏得现在天色很是明亮,不然真要看不清了。深锐号现在已进入了北军阵营,不如所料,周围那些带浮子的铁链已被深锐号碰得如同大风中的树枝般不住摇晃。但这些细细的细链对螺舟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岳振可能尚未发现,也可能发现了也觉得无所谓吧。 他正想着,水波突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波动,在深锐号的地方,更是冒出了一大团气泡。宣鸣雷不由一怔,心也刹时一沉。 深锐号遭到了攻击! 他尚不知道潜行于海底的深锐号是怎么遭受攻击的,但显然已经遭到不测。看这样子,竟似炸雷在水底爆炸一般。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却见水底已是尘沙扬起,原先的深锐号已失去了影踪。 毫无还手之力!宣鸣雷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邓帅不愧为邓帅,根本没有留下一个破绽。用螺舟,是绝对不可能完成这任务了。他仍不死心,生怕自己看错了,还在仔细看着。此时尘沙已经又沉了下去,看过去,那些直直的铁链还在晃动,但深锐号却真个已不见了。往上看去,却见海面上多了不少木板碎片。 深锐号被击毁!这螺舟上岳振以降十来个水兵自是全无生理。宣鸣雷终于颓然道:“任务失败,返航。” “返航?” 那领头水兵还道自己听错了。宣鸣雷扭头道:“返航,除非你活够了想要送死。” 第195章 决死冲阵2 此时东平水军阵中,傅雁书还在仔细观察着铁脚木鹅的动向。 铁脚木鹅本是开河时为测试河床深度用的工具,邓沧澜为了对付五羊水军的螺舟,将其改制了一下,将这铁脚木鹅遍布水军营阵的水底。傅雁书生怕敌人的螺舟仍有漏网的,指挥各部水兵以小舟巡视。因为事先测试过多次,若是寻常大鱼碰到了,也只是微微一晃,但螺舟比什么鱼都要大得多,木鹅晃动的程度要大得多,十分明显。看了一整圈,仍然未见有异样,这才确定真个只有一艘螺舟冲了进来。 他巡视完毕,这才回去缴令。上了邓沧澜座舰,五羊水军的舰队也已退去,出击的诸舟督正在缴令。傅雁书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缴令。” 邓沧澜道:“深水雷建功了?” 傅雁书道:“是。” 深水雷亦是邓沧澜亲自下令,新近造出来的,本来他多少对其有点担心,可实战证明,深水雷确是螺舟的克星。当初他对邓帅下令研制这种对付螺舟的战具还有点不解,因为螺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造出深水雷,难道想要对付自己不成?当时邓沧澜对他说,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不能有一样独大。螺舟横行水底,若是无敌,共实对自己亦无好处,因为敌人可能也会造出这种战具。自己能抢先拥有,未雨绸缪,总比临渴掘井要好。这话是前两年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现在,大概就大统制是天下无敌,一人独大吧。傅雁书突然有点自嘲地想着。 虽然破解了敌人的一次攻势,邓沧澜仍然有点不悦,沉声道:“雁书,将敌军的死尸收了,派个人送回去,让他们入土安葬吧。” 傅雁书没说什么,只是道:“是。” 送还敌人的死尸,这是邓沧澜的仁心,但谈晚同接到了北军使者送来的那些死尸时,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压下心头怒火,打发走了北军使者,他回到了营中。 现在水军营里,郑司楚、宣鸣雷和崔王祥这三个水军主要将领都已聚在一起。这一步已告失败,但计策仍要执行,必须尽快想出补救措施。但北军的水营守得真如铁桶一般,水底不能去,难道只有动用飞艇队么?只是飞艇队已是用在了诱敌计中,如果现在动用飞艇,肯定会招致邓沧澜怀疑,这一步是成了,上一次却要前功尽弃。他们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郑司楚之计,一环扣一环,这一步无法执行,到时下一步也就执行不下去了。他们想了半天,仍然没有个好主意。倒是宣鸣雷说北军有了能在水底炸开的炸雷,就算用螺舟队去硬攻,这回也定然有去无回,反而让五羊水军的最后反抗手段也用不出来。 “大概只有用铁来造螺舟才行了。” 宣鸣雷说完了,这样感叹一声。但用铁来造螺舟,以现在的工艺,根本达不到,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句气话。待商讨到天已擦黑,宣鸣雷忽然一击掌,喝道:“水底潜行不成,那就从水面硬干!” 郑司楚道:“怎么硬干法?你没冲到他们阵中,他们的舷炮就把你打成筛子样了。” “假如迫使他们不动用舷炮呢?” 谈晚同诧道:“他们怎么会不用舷炮?今日我们不敢太过逼近,要靠近了,他们准会万炮齐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要用战舰攻击。假如是去向他们接舷单挑?” 这话一出,郑司楚也吃了一惊。水军作战,固然也有接舷短兵相接的,但那种情况相当少,往往是战到不可开交之时。崔王祥道:“他们会接受么?” “傅驴子心高气傲,邓帅也有点假道学,我用快舰冲阵,他们觉得用舷炮胜之不武,肯定不屑于动用舷炮。我只消冲到他们阵中,并不是真个要和他们白刃接战。” 谈晚同正待说这怎么行,郑司楚却沉吟道:“也许,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宣兄,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你去?郑兄,不是看不起你,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现在郑司楚在跳板上练习已经相当熟练,其实也不会太碍手碍脚。但他是定下全局之计之人,谈晚同也道:“郑兄,你不要去了,还是我和宣兄去吧。” 这样去搦阵单挑,就算不死,被活捉的可能也很大。宣鸣雷道:“你们都不必去。我去,他会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想要孤注一掷,你们去了,反而让邓帅多疑。” 郑司楚知道宣鸣雷说的亦是实话。他点了点头道:“只是,宣兄,若你被他们捉住了,怎么办?” 宣鸣雷又是一笑道:“不会被捉住的。” 谈晚同和崔王祥看向宣鸣雷的眼神一下充满了敬意。郑司楚的意思,其实是宣鸣雷若被活捉,万一经不起拷问,将此计交代出来,那五羊城就真个再没有分毫胜机了。而宣鸣雷所说,却是自己宁死也不会被人活捉。只是他要逃归的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所以他可以说是必死无疑。郑司楚心里不由苦笑,忖道:“我不想动用死士,可看样子,宣兄仍然要不得不充当一回死士。” 宣鸣雷还怕郑司楚要阻拦,对谈晚同道:“谈兄,你去征集一些敢死之士。不过也要向他们说明,邓帅不是个小人,到时应该不会向他们留难的。” 宣鸣雷的意思,他们都懂。当宣鸣雷觉得逃不出来,在敌军阵中自尽,另外那些士兵邓沧澜应该不会留难,会放他们回来的。但这样其实就是说,宣鸣雷自己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站起来道:“宣兄……” 宣鸣雷道:“我意已定,不用多说了,今晚我要早点歇息,有什么话,明天等我出发时再说吧。” 他已出言逐客,谈晚同和崔王祥对他更加敬佩,齐齐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宣兄,天下豪士,以君为首。” 水天三杰中,纪岑已经战死。本来三人以谈晚同为首,但现在他二人已将宣鸣雷补入了三杰之中,且甘愿奉宣鸣雷为首——只要宣鸣雷能回来的话。 七月三日,申时正。 随着一声号炮,五羊水军又有十余艘战舰驶出驻港。对于五羊城这种骚扰,东平水军也已惯了,兵来将挡,东平水军也派出了十余艘迎战。 肯定还是老样子,保持在射程之外不敢进前,只想诱敌。只消不进,封锁住港口,便是东平水军胜利。东平水军出击的诸舟督都这么想着。但这一次却有点不同,五羊水军虽然停在了射程外,其中却开出了一艘月级快船。这快船的帆上,一边写着“以待”两字,另一边写着“师尊”二字。 第196章 决死冲阵3 “以待师尊”? 没等东平水军诸舟督明白这四个字的含意,那艘快船已到得近前,甲板上一人身披软甲,手持快刀,高声喊道:“宣鸣雷在此,只求与邓帅面见!” 月级战船船速虽快,船体却小,根本装不了抛石器。诸舟督见宣鸣雷要见邓帅,便以旗号向邓沧澜请命,看是否将宣鸣雷击沉。回音很快来了,说放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要说。 月级战船只有十多个人能坐,在海战中基本上只是担任斥候巡视之用,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也不用担心宣鸣雷是舍命要来炸船。诸舟督闻令,便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过去。 此人是来送死的。 人人都这么想。宣鸣雷本来就是东平水军中人,名气也不小,他们都知道宣鸣雷与邓帅的关系。也许,宣鸣雷反叛后,觉得走投无路,来向邓帅请罪,想要再次倒戈都说不定。十个东平舟督中,倒有七八个这么想,但傅雁书却根本不相信宣鸣雷会来投降。 虽然宣鸣雷不会来投降,但他还当真想知道宣鸣雷反叛的原因。宣鸣雷的反叛,全无征兆,也没听说过他和郑昭一家有过什么联系,为什么他甘愿放弃在共和军中的大好前程,去和郑氏一家逃难。禀报了邓沧澜后,傅雁书驾着一艘雪级战舰迎了上来。 雪级战舰是三等战舰,比月级要高大得多。傅雁书待战舰靠近了宣鸣雷的船,自己走到船头,高声喝道:“反贼宣鸣雷!” 他的声音清朗,说得倒也很响。宣鸣雷仰头看去,见傅雁书一身白色战甲,在夕阳中亮得耀眼。他双手抱刀,拱了拱手道:“傅兄。” 他和傅雁书虽是同门,两人却向来不睦,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背地里宣鸣雷更是总以“傅驴子”相称,傅雁书也知道。见他现在倒还客气,傅雁书便还了一礼道:“宣鸣雷,你有何话要说?” 宣鸣雷道:“我要见邓帅,有句话要说。”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与我说亦是一般。”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与你傅驴子可没什么话可说的。你若不愿我见邓帅,就一炮打过来吧,宣鸣雷一身在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说得已迹近无赖,傅雁书心下着恼,忖道:“你当我真不会下令开炮?”这个距离,舷炮要打中宣鸣雷还当真不是很容易,但他已在己军阵中,撞也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实在有点胜之不武。他扭头向身后的传令兵道:“向邓帅请示,宣鸣雷定要见他。” 号旗发了出去,只不过片刻,回音就来了:“让他过来。” 邓帅也想问问他反叛的原因吧。傅雁书心中想着,知道自己问他,宣鸣雷是死活也不肯说的。宣鸣雷说自己是驴脾气,其实宣鸣雷自己的驴脾气更甚,更有点亡命之徒习气。反正现在己方将他团团围住,他死活都出不去。于是他下令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进来。 见傅雁书让开了路,宣鸣雷又是哈哈一笑,高声道:“傅驴子,小师妹现在可好?” 傅雁书听他居然说到小师妹,更是着恼,理也不理他,便走下船头。宣鸣雷也不以为忤,将船驶进大阵。 没想到这么容易。当初他说邓帅有点假道学,其实他对邓沧澜实是敬佩得无以复加,此时更然。但进来容易出去难,宣鸣雷扭头向身后摇桨的水兵道:“加把劲,不要让人看轻了!” 这些水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都力量沉雄,胆量过人,但现在进入敌军的万军阵中,他们亦是吓得有点手脚发软。听得宣鸣雷这般说,这些人心道:“宣参谋都不怕,我们只是些当兵的,怕个什么。”想毕,人人用力,这艘战船本来船速就快,现在越发快了。 前面,便是邓沧澜的座舰摇光号。摇光号乃是巨舰,长在四十丈以上,宽也超过了二十丈,这样的庞然大物与宣鸣雷那艘月级战舰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宣鸣雷却让自己的船靠近了摇光号才停。摇光号的甲板出水足有两丈多高,从宣鸣雷这边看过去,非要仰头看着一样,几乎与城下看着城头一般。 邓沧澜走上了船头。看着下面这个得意弟子,邓沧澜心头又是一阵异样的滋味。 宣鸣雷和傅雁书,这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弟子,是他一生中最为欣赏的两个。甚至,他还有过要招宣鸣雷为婿之意,只是现在都已不可能了。他朗声道:“鸣雷,别来无恙。” 宣鸣雷也已看到了邓沧澜走上船头。仰面看去,邓沧澜的样子高高在上,却又如此平和。宣鸣雷抱着刀深深一礼,高声道:“师尊。” 对旁人,他可以大模大样,毫无礼节,但对邓沧澜,他从不敢缺了半分礼数。即使现在已是敌人,在五羊城里,他说到邓沧澜,亦向来以“邓帅”相称。邓沧澜看着宣鸣雷,微微叹了口气,又道:“鸣雷,你到底因为何事要反叛共和?” 宣鸣雷道:“师尊,鸣雷并不曾反叛,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 大统制背离了共和?邓沧澜没有说话。共和是什么样子,以前谁也不知道,但大统制治下,共和国这些年来蒸蒸日上也是事实。虽然并不是人间乐土,但共和国的国力要远超昔日帝国,子民也远比帝国时期安居乐业,那都是事实。只是邓沧澜不想说这些,他只是道:“各执一辞,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鸣雷,你回来吧,我保你不会有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邓帅直到现在仍想将自己召回麾下!宣鸣雷险些要落下泪来。旁人的话他不敢信,但邓沧澜的话,他知道只消一出口,定不会有差错。就算自己有泼天大罪,邓帅要保自己,自己就铁定不会有事。只是,邓帅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他笑了笑,高声道:“多谢师尊美意,只是鸣雷有难言之隐,恕不能从命。” 邓沧澜哼了一声,喝道:“什么难言之隐?” “恕鸣雷尚未能相告。” 邓沧澜见他仍然不愿回头,心头越发酸楚。宣鸣雷到底有什么秘密,竟然要铁了心跟着五羊城走到底?他不知道。也许,人都有秘密,自己岂不是也有?可就算自己能理解,但宣鸣雷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道:“鸣雷,你主意已定?” 宣鸣雷手持快刀,忽然一刀斩断了船头缆绳,高声道:“鸣雷心念已定,已如此绳。” 缆绳被斩断后,一下滑入海中。看着船头那半截断绳,邓沧澜只觉与这个弟子的最后一丝维系也被他一刀斩断。他冷冷道:“那,鸣雷,你此番前来,到底意欲如何?” 宣鸣雷一抱刀道:“意欲一战。” 邓沧澜倒是有些诧异,说道:“一战?你想如何战法?” “鸣雷愿与傅兄白刃相接,短兵一战,身死无憾。” 傅雁书在边上战船上,也已听得宣鸣雷的挑战。他心下大怒,忖道:“原来你是破罐子破摔,仗着你刀法拳脚,想要和我火拼么?” 第197章 决死冲阵4 他二人同在邓沧澜门下,兵法演习时,自己是胜多负少,但刀法拳脚,却也知道宣鸣雷此中造诣极深。若是单论刀法,大概连邓帅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兵法有云,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双方将领,以勇力决胜负的机会其实少而又少,特别是当敌人处于劣势,提出单挑,若是答应下来才是笨伯。果然邓沧澜也有点不悦,沉声道:“鸣雷,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难道你忘了?就算你能以白刃胜过雁书,又能如何?” 宣鸣雷大笑道:“不为如何,只是若不能压过傅兄,鸣雷如此身死,心有不甘。” 傅雁书听得这话,心中更是恼怒,心道:“好像你觉得你其实在我之上,只是我仗势欺人一般,真以为我怕你?”虽然宣鸣雷的拳脚刀术极佳,但单兵作战,亦是将者必修课,傅雁书本身的刀法也相当好,不会比宣鸣雷逊色多少。听宣鸣雷这般说,他气头上差点就要向邓沧澜请令接下来。哪知他还没说话,边上一艘战船上发出了一声暴喝:“大胆反贼!邓帅,末将于力东请命,誓斩此獠!” 于力东,裂风号舟督。此人在东平水军中以勇力闻名,当初宣鸣雷还在东平水军集训时,曾与他有过一次刀法切磋,那时两人平手告终。正因为曾与宣鸣雷交过手,自知敌得过他的白刃战,因此请命应战。宣鸣雷听于力东要求应战,心里却在叫苦,心道:“要你斜刺里杀出来做甚?我只是以退为进,邓帅不答应,我就告退。” 出来时,他说得慷慨激昂,这一趟也确是凶多吉少,但宣鸣雷到底不是亡命之徒。他是算定了邓沧澜心性平和,不会在这种事上硬要取下自己性命,只要防他生擒自己。反正现在任务已经完成,说几句场面话僵住邓帅,让他放自己回去,这趟就算功德圆满。哪知这于力东却跳将出来,横插一杠,他还没说话,邓沧澜已是朗声笑道:“于将军战意可嘉,那就去切磋一下吧,点到即止。” 邓帅是想擒住我! 宣鸣雷心头雪亮。邓沧澜虽然心性平和,却也不是无原则地纵容自己。要众将一拥齐上将自己活捉,那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这话邓沧澜到底说不出来。但于力东自行请命,他正好顺势答应。只怕,就算自己击退了于力东,接下来还会有人上前,非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被生擒活捉不可。 师尊也不是那么假道学。 宣鸣雷已在暗暗叫苦,嘴上却道:“于兄要指教,那当然好。只不过,于兄冲得太急,生擒宣鸣雷之功只怕就要让给后来者了。” 于力东性如烈火,听宣鸣雷说起来自己是必败无疑一样,更是着恼,喝道:“我捉不住你,你就回去吧!” 傅雁书已知师傅之意,却被于力东抢先说了,心里也在叫苦,骂道:“于力东,你来胡扯什么?”他正待接着说就算于力东败了,自己也要上前挑战。自己声名事小,捉住宣鸣雷却足可告慰师傅,但邓沧澜已道:“鸣雷,若于将军留不下你,你便走吧。” 傅雁书一听,却是一呆,心道:“邓帅还是心软了!”真要弄死宣鸣雷,当真不费吹灰之力,四周船上只消万箭齐发,非把他射个千疮百孔,连舷炮都不必用。他已知邓沧澜见宣鸣雷豪气逼人,想起他在自己门下之事,终究还是不忍心。想到此处,傅雁书心下也有点软,忖道:“其实,那回在海上我何尝也不是心软了软?能斗得过于力东,就让他走吧,反正他只不过多活几天而已。” 宣鸣雷水战之才,确属难得。但他本事再大,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现在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牢牢压住,宣鸣雷是生是死,无关于整个战局。想到此处,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站上船头,看着于力东要与宣鸣雷接战。 于力东的船也是雪级战舰,比宣鸣雷的船大不少。他不愿占这个便宜,换了艘与宣鸣雷的船相当的月级战船。两船渐渐靠近,宣鸣雷见于力东手持长刀立在船头,心道:“老于力量不小,不易对付。又不能杀了他,不然他们同仇敌忾,非杀我泄愤不可。”想定了,手持战刀,双脚踏稳甲板,静静看着于力东前来。 两艘战船越来越近了。这等水上单挑,尚是第一次,周围战船反倒平静下来,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此时五羊城水军出击诸舰还在与东平水军对峙,谈晚同立在船上,他在这儿看不到对方阵中之事,已是心急火燎,小声对边上的郑司楚道:“郑兄,宣兄会不会有事?” 郑司楚也猜不出宣鸣雷在对方阵中已怎么样了,只是小声道:“静观其变。” 宣鸣雷自是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是真个要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宣鸣雷看似粗豪,其实人精细之极,不然邓沧澜也不会如此欣赏他了。宣鸣雷此行,是为了完成自己所定计策的一环,只要完成了便可出来。以宣鸣雷与邓沧澜的关系,邓沧澜很有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只是算来算去,照理现在已经该出来了,却不知为何还没出来。他虽说静观其变,但心中着急,不在谈晚同之下。 正在这时,东平水军阵中突然发出一声轰雷般的欢呼。一听这欢呼,郑司楚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了!宣兄只怕不妙!” 敌人在欢呼,宣鸣雷自是不妙了。谈晚同脸上也升起一片阴云,喃喃道:“不知宣兄有没有完成任务。” 宣鸣雷的性命,十成里已去了九成。但只要他完成了任务,那他的战死也是值得的。他们正在商议,边上有个水兵叫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郑司楚和谈晚同不约而同地抢上一步,只见对面水军阵中,那艘快船已疾驰而出。远远望去,也看不出宣鸣雷是不是还在船上。也许,宣鸣雷已经死了,或者被活捉了,这些水兵却被邓沧澜放了出来?他们都有这个想法,但边上有个眼尖的水兵已叫道:“宣参谋在船上!他在船上!” 船已靠近了,这回谈晚同和郑司楚也已看到,船上宣鸣雷还在。宣鸣雷倚在桅杆上,本来他穿着深色软甲,这回这软甲却成了红色,竟是鲜血淋漓。谈晚同急不可耐,叫道:“接宣参谋过来,马上回兵!” 宣鸣雷接上来时,脸已如白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上他们这大船,五羊城水军便掉头回去。东平水军倒不追赶,亦回本队。谈晚同和郑司楚都担忧宣鸣雷,一把他接上船,两人都迎上去叫道:“宣兄!” 宣鸣雷已几乎站立不起来,由两个水兵一左一右扶着才能站立。见郑司楚和谈晚同,他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谈晚同道:“快去救治!”但定睛看去,却见宣鸣雷肩头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宣鸣雷道:“皮肉伤,不碍事。” 回程中,宣鸣雷已昏了过来。同去的水兵将经过跟他们说了,却是于力东应战,与宣鸣雷单挑。两人就在甲板上白刃战,于力东虽然不会宣鸣雷的斩影刀和斩铁拳,刀法却极是了得,而且力量更在宣鸣雷之上。宣鸣雷屡攻不克,久战之下,肩头中了于力东一刀,但宣鸣雷却也抢到了于力东背后,将刀架在于力东颈后。这一刀下去,于力东自是要身首异处,但宣鸣雷却叹了口气说:“同袍之情,终不能忘。下一个谁来?”此时他身受重伤,就算是个寻常水兵应战也能要了他的命。见宣鸣雷放过了于力东,纵然人人知道他是以退为进,以此来换取自己一命,但东平水军诸将也都感慨于他的豪勇,对他“同袍之情,终不能忘”这句话亦大有同情,谁都不愿上前。便是于力东亦掏出金创药来给宣鸣雷敷上,这才回去向邓沧澜请败战之罪。结果便是宣鸣雷虽然命在顷刻,但东平水军仍然放了他出来。 听完那水兵的话,郑司楚和谈晚同都是不胜感慨。如果不去虑及东平五羊敌对的立场,邓沧澜麾下当真名下无虚士,个个都是值得尊敬的精兵强将。待回去,这一晚郑司楚、谈晚同和崔王祥感念宣鸣雷舍命完成任务,三人都整夜陪在他养伤的屋外,一直不曾离去。后半夜,宣鸣雷才醒了过来。他一醒,三人就急着去看他,宣鸣雷重伤之下,精神倒还好,只要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离开了宣鸣雷住处,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走在一处。一出门,谈晚同便叹道:“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郑兄,我怎么越来越有种对邓帅的不忍之心了。” 第198章 决死冲阵5 如果不是邓沧澜的大度,宣鸣雷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生还的指望更是微乎其微。郑司楚苦笑道:“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想当滥好人,就是把脑袋送给对方。” 崔王祥道:“是啊。谈兄,不要忘了阿纪的事。” 纪岑在海上伏击补给船,傅雁书动手时也丝毫没有留情,纪岑尸骨不还。谈晚同道:“是。只是这战事,唉,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觉得毫无意义。” 郑司楚不禁苦笑。的确,他也觉得这战事毫无意义。从个人的人品来说,邓沧澜以降北军将领,只怕全都是豪勇仁义的战将。就在几年前,东平水军和五羊水军若有交流,双方将领亦是言谈甚欢,可一旦敌对了,又都是毫不留情地要取对方性命。 这就是战争么?他想着。不知为什么,又想起老师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将者,不失仁者之心。 要保持仁者之心,可真是难。他想着。 由于宣鸣雷的努力,郑司楚所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也顺利完成了。到了七月五日凌晨,从北面海上来了一艘大渔船,被东平水军截住。 傅雁书听得这艘大渔船自称是五羊城的,亲自过来盘查。他心思细密,察颜观色,见船上的十几个人个个身体黝黑,手上遍是老茧,却不是握惯武器生出的老茧。他盘查了一阵,见并没有可疑之处,便问道:“老乡,你们为何现在才回来?难道不知五羊城已有战事?” 那些渔民互相看了看,一个老者上前道:“长官,我们真个唔知。一个月前出海,看到有个地方海蟹多得都叠了起来,就想多捉些回来好卖大价钱。你看看,好犀利!船上都快装不下了。” 船舱里也真个装满了海蟹,并无他物。傅雁书心想:“战事真是无意义,害得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也要血本无归。”只是身为军官,执行的是封海之命,就算他同情这些渔民也无计可施,便道:“老乡,眼下不成,不能回五羊城了。你们北上吧,去刺桐港卸货,那边还没事。” 一听要去刺桐港,那些渔民都叫了起来,说刺桐港还有十几天路程,海蟹运到这儿已经不容易,在船上再呆十几天非全臭了不可。那老者也苦着脸道:“长官,你们打仗归打仗,我们打鱼的靠海吃饭,要是这船蟹死光了,今年下半年怎么活?还求你发发善心,让我们过去吧。” 傅雁书听他们说得可怜,心头已有些松动,暗想:“这些渔民也没什么可疑,真要他们去刺桐港,只怕这一船蟹真个要死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管怎么说,军命难违,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此事我也不好自专,还去请示一下元帅再说。” 那老者见他说要请示元帅,苦着脸道:“长官,你不好做主么?那去请示吧。多呆一阵,这蟹要多死几只了。”有些渔民脾气不好,更在骂骂咧咧。 傅雁书忖道:“这一时半会的,会多死几只蟹?”只是邓沧澜治军严整,向来秋毫无犯,他更是个模范军官,虽然这些渔民说话不好听,他仍是和颜悦色。上了邓沧澜的座舰,他向邓沧澜禀报此事,邓沧澜沉吟半晌,道:“真是渔民么?” 傅雁书道:“应该是。我问了问,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是老于船上真正的渔民,是答不上来的。” 邓沧澜想了想,又道:“纵是渔民,也难免会是细作。既然封了海,就不能放出一个漏洞。” 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邓帅说得是。就算他们真是渔民,现在战事连绵,也只能狠狠心了。”但要狠心让这些渔民血本无归,他仍是有点不忍心,便道:“邓帅,能不能……” 邓沧澜道:“什么?”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我军在海上反正也要补给,就不妨向这些渔民将这些海蟹收买下来,也好给军中弟兄们改善一下伙食,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买些海蟹充作军粮,虽然有点异想天开,倒也不是不可行。邓沧澜笑道:“这样便是最好。你去吧,不用太苛刻了,价钱上给他们多一点也无妨,他们出海捕鱼亦不容易。” 傅雁书见这事完满解决,大感快慰,便回到渔船上。此时那老者还在等着,见他回来,便上前道:“长官,能让我们过去么?” 傅雁书道:“元帅有令,封海之际,一律不得放行。” 一听不得放行,这些渔民又鼓噪起来,傅雁书伸手止住他们的鼓噪道:“我们也知道诸位老乡辛苦,所以就干脆将你们一船之蟹都买下来。老乡,请你报个价吧。” 这话一出,这些渔民全都不说了,看着那老者。那老者看了看傅雁书,显然也不曾想到傅雁书有这提议。半晌,忽然一口痰吐在甲板上,骂道:“你们吃得起么?” 傅雁书听他出言不逊,不由一楞,心想:“你这人脾气真够坏的,大概以为我要压价买你。”他陪着笑道:“老乡,您误会了,我是说由您开价,您说多少就是多少。” 谁知他说得客气,那老者更为恼怒,指着傅雁书道:“丢你妈!你们这些北佬,来我们五羊城舞刀弄枪,还想吃老子的蟹?老子就是死也不卖给你们!” 傅雁书见自己一番好心反被这老者一顿破口大骂,不由觉得委屈。只是他仍是陪着笑道:“若老乡不卖,那也无妨,便去刺桐港发卖便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老者听了更是跳脚骂道:“刺桐刺桐,运到刺桐,一船臭蟹卖给谁去?”他转身对别的渔民道:“把船卸了,全丢到海里,就当放生了,也不给丢他妈的北佬吃!” 这老者脾气如此之坏,傅雁书当真始料未及。待见他们果然把一船海蟹卸进了海里,看着那些肥肥大大的海蟹八爪爬挲,全都没入海水,周围水兵不由暗咽口水,心道:“打上来也不容易,能卖给我们有多好。”可是这些渔民死也不卖,东平水军治军又是严厉,谁也不敢阻止。等这些渔民卸完了蟹,那老者还在骂骂咧咧,说道:“叫你吃!叫你吃!长官,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刺桐港不成?” 这些渔民的强项,傅雁书心中实是颇为恼怒。但他深知军令森严,自己也不能真个把他们如何,只是陪着笑道:“老乡,那请自便。但请不要回五羊城,否则就不要怪我军不客气。” 丢完了蟹,那些渔民骂骂咧咧地掉头北去,定然暂居闽榕省去了。傅雁书要防的是这些渔民是五羊城派出的耳目,回去定要报信,见他们既然转道北上,便概不留难。 这件事只算得一个小插曲,但就算邓沧澜和傅雁书,也猜不出这其实是郑司楚计策中至关重要的第三步。 第一步,是反间计,借秦融之口来欺敌,让东平水军将押舱沙包搬上甲板,全力防御空中攻势,第二步便是宣鸣雷的冲阵。本来郑司楚计划是用螺舟潜入东平水军脚下,在邓沧澜的中军下定位,但邓沧澜用铁脚木鹅守住了阵势,螺舟无法进入,所以宣鸣雷只得孤注一掷。他真正的用意,正是在邓沧澜的座舰前砍断的那根缆绳。 看去只是平平常常的缆绳,其实水底系着的是一块足有数百斤重的极大米糕。米糕为蟹类喜食,渔民捕蟹就都用米糕为饵,郑司楚小时住五羊城,也曾经带块米糕去海边钓蟹玩。用线丢一块米糕下去,捞下来就是好几只海蟹。宣鸣雷将米糕沉到了邓沧澜座舰之下,正是为的是引诱海蟹过来。只是近海的海蟹越来越少,因此郑司楚早在那一回伏击队出发之后就已着手此事,交待了一批渔民出海捕蟹,要他们尽量多在海上逗留,非要七月之后方归。因为他算定,邓沧澜在六月底应该能够抵达五羊城,这个时间一定要拿捏住,不能早也不能晚。 海蟹是为了定位。因为接下来的第四步,乃是最关键和最艰难的一步。在东平水军未至之时,海面如此宽广,谁也说不清他们会在何方海域扎营,只有等他们到了扎下了营,才能实行下一步。七月五日晚开始,每天入暮,五羊水军开始了连番攻击。这次的攻击目的只是吸引北军注意力,不让他们注意身下,但攻击仍是扎扎实实。就在水面激战的同时,五羊城螺舟队尽数出发,在水底潜行到东平水军阵前。 这是最难的一步。五羊城地气和暖,竹子生得又粗又大,郑司楚已经准备了大量粗竹,将竹节打通,外面再缠以带胶布匹防裂,成了无数水管。这些管子由螺舟队拖至海底,再由水鬼队铺设成长长一根。因为五羊城紧贴大海,渔业极为发达,陈虚心当初曾将螺舟改良,建成一种螺屋。这种螺屋下设出水口,渔民可在水底出入,相当于在水底设了个换气的点,这样大大增加捕捞效率。郑司楚在展示厅看到这螺屋时,便想到了可用于此计,这样水鬼在水下作业,就可以直接在水下换气,不必浮出水面。但饶是如此,此行仍是既危险又艰难。从七月五日开始,距东平水军大阵三百步外开始铺设,水鬼队全力出动,至七月八日,铺到了东平水军阵下。 接下来就越发艰难,因为不论是螺舟和螺屋,被东平水军的铁脚木鹅挡住,都不能进入,水鬼队只有从阵外换气,然后轻身游过去。这一趟真是艰辛无比,数百水鬼队脚绑重物,在海底拖着竹管潜行,又不能被上面的东平水军发觉,不然深水雷就要投下来了。直到七月十五日,才铺成了五条通道。本来郑司楚想铺七条,但水鬼队损失实在太大,有气憋不上来,活活溺死海底的,这十天作业,五百水鬼队竟然损失了一百余人,而且时间也将要来不及了。海面上这等交战,本来只为吸引对方注意力,可战事却不由人控制,越打越激烈,海面战舰还不能随意脱身,结果虽然互有伤亡,但五羊水军的损失要大得多。 七月十五日,郑司楚决定,就以这五条通道对接,接下来便等着天时相助,发动最后一波攻势了。 这也是决战的时刻。 第199章 燃海之火1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晚,海风猎猎。月上中天,海风越来越大,天上浮云被一扫而空。 这一天,宣鸣雷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他这些天一直在养伤,好在申芷馨常来看他,陪他弹弹筝,说说话。倒颇不寂寞。这一晚见海风大起,宣鸣雷心绪已然大佳,道:“申小姐,走,我们出去坐坐。” 申芷馨正在给他剥一个荔枝,见他要出去,便道:“宣将军,现在风这么大,不要紧么?” 宣鸣雷笑道:“好风正当时,不在此刻一观,抱憾终生。” 申芷馨抿嘴一笑。宣鸣雷走到外面,见海上风浪渐起,更觉快意,指着海面道:“申小姐,五羊城转危为安,就在今日。” 申芷馨虽知他们在谋划攻击北军之事,但见他心情这般好,也受他感染,笑道:“那全是宣将军你的功劳。”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然。此番战事,全是郑兄之功,我不过是个走卒罢了。”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司楚哥哥就会板着个脸。” 她也去看过郑司楚,但郑司楚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去了三次,三次全没碰到,她也索性不去了。宣鸣雷披襟当风,只觉胸中豪气似要裂胸而出,长声笑道:“申小姐,如此良夜,不高歌一曲,真是枉为人一世了。” 申芷馨道:“你还会唱曲子?” 宣鸣雷笑道:“是啊是啊。申小姐,麻烦你帮我把琵琶拿过来吧。” 申芷馨转身进屋拿出了那面琵琶,宣鸣雷拨了两下弦,高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这半首《一萼红》在这大风之夜里唱来,极是应景,除了天上是一轮明月,而不是明月如弓。申芷馨听得圆睁杏眼,心道:“宣将军看似粗豪,原来多才多艺,而且,他对音律如此精通……”她自己极好音律,郑司楚的笛子吹得好,她对郑司楚的好感也大为上升。但郑司楚也仅是笛子吹得好而已,对音律远不如宣鸣雷这般一法通万法通,样样拿得起来。就说这唱曲,要郑司楚唱来,虽然他说话亦是清亮,但开口一唱,准是一副破锣嗓子。 宣鸣雷刚唱得半首,身后却响起来郑司楚的声音:“宣兄,好兴致!” 申芷馨一听郑司楚来了,脸不由微微一红,低声道:“司楚哥哥。”宣鸣雷却笑道:“郑兄,你来得正好。邓帅现在应该已将战船联接起来了吧?” 海上扎营,船只一多,若不相互联接,风浪大时就会互相撞击,伤损不可收拾。何况,东平水军底舱压舱的沙包全搬到了甲板上,底盘既轻,颠簸更甚,因此这种大风天只有相互联接一途。郑司楚道:“细作来报,正如宣兄所料。” “攻击何时发起?” 郑司楚眯起眼看了看天道:“看样子,到今晚戌时,他们将联接完毕,到时就是进攻之时。” 这半个多月以来,死伤了不知多少将士,为的正是这一战。宣鸣雷道:“还有,断去海靖粮道一事办得如何了?” 郑司楚道:“我来便是告诉你好消息,孟啸将军不辱使命。” 上次海上伏击海靖补给船失败,宣鸣雷引为毕生之恨。他回来便说,要破对方护航舰,螺舟实是最佳战具。但螺舟无法驶到铁门岛这么远的地方,宣鸣雷提议,化整为零,将两艘螺舟拆散了运到当初的据点去,在那儿再装配起来。然后从据点出发,封锁住海道。在大海之上,东平水军无法用铁脚木鹅封海,就算有深水雷,也难有效用,这一点郑司楚与谈晚同深为赞同,虽然水军一次伏击失败,但五羊城富庶之极,再派出一支也并不为难。趁着邓沧澜水军尚未抵达,这第二路伏击队便已出发,派出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的深火号和深烈号。深火号舟督孟啸,与岳振并称为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孟啸领命,马上出发。当时的据点准备的是二十艘战舰所用积粮,这回只是两艘螺舟,那些积粮足够他们数月之用了,索性让他们在据点修整巡逻。螺舟外海作战,尚是第一次,十分危险,但正因为危险,也为敌人所不防。就算东平水军吃过一次亏后会有防备,但时间不等人,他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孟啸临危受命,就在昨日发来羽书,说遇上了海靖第二批补给船队。海上一战,护航舰被击沉两艘,二十余艘补给船却被击沉了十多艘。虽然也有七艘漏网,但七艘补给船已不够东平水军几天之用了。等东平水军遭到一场大败,又遇乏粮之苦,邓沧澜再不退却,势必要全军覆没。如此,五羊危难便已解决,接下来就可以全力赴援南安,解决东平陆战队。北军的水陆并济,双管齐下之策已被打破,这回轮到了五羊城的水陆并济,到时高世乾脱险后易帜归附五羊城,南造共和的初步局面就已达成。 自七月一日邓沧澜大兵压境以来,主动权第一次握到了五羊城的手上,郑司楚脸上仍是镇定,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宣鸣雷朗声道:“好极!郑兄,你笛子在吧,我们合奏一曲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摸出了铁笛,笑道:“是那《一萼红》吧?” 《秋风谣》太过悲凉,现在却是意气风发之时。郑司楚将铁笛举到唇边,吹了个音,却是他以笛子吹奏过门。这一段过门结束,宣鸣雷琵琶声一响,又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支曲子此时听来,直欲冲霄直上。甚至,在一里多外的东平水军阵营里,也隐隐约约听得了几声。此时傅雁书正在检查诸船连接情况。虽然战船连接在一起,颠簸大为减轻,但他心头仍是极其不安。 战船连接,可抗风浪,但也失去了机动性。按当初秦融密报,一旦五羊城发动火攻,己方战船相联,那真是要大势去矣。他检查完,便直接去了邓沧澜的摇光号复命。此时战船相联,已能从跳板上直接走过去,他到了摇光号上,在门前顿了顿,沉声道:“邓帅。” “进来。” 傅雁书走了进去。邓沧澜此时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张海图,见傅雁书进来,他道:“雁书,检查过了?” “是。”傅雁书说着,又顿了顿道:“邓帅,今夜天气如此之坏,当加倍防备。” 邓沧澜道:“是。我已拿令加了一倍的瞭望哨,也时刻关注南军动向。好在过了不多久,陆战队也要赶到了,那时便是总攻。” 陆战队一到,水陆并济,五羊城指日可破。傅雁书道:“是。”但他心里仍是极其不安。这种天气,大风无雨,刮的又是南风,最宜火攻。他道:“邓帅,我想,今晚传令诸军不得休息,全军戒备,一时遇袭,立刻散开战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不错。抵达五羊城下以来,今晚要算最为凶险的一天了。但全军上下全都不休息,也不是个事,让他们轮班吧,另外,战船连接处都派专人看守,一旦有变,可以立即撤除。” 因为防备五羊城火攻,所以连接的绳索铁索用的都是活扣,解开很容易。但再容易,一旦真遭受了火攻,也不可能立刻解开。傅雁书答应了一声,又道:“邓帅,雁书还有一事不得不禀。” “什么?” 傅雁书咽了口唾沫,才道:“我军已全力防备敌军自上火攻,但万一他们自水下攻来,又该如何?” 战船连接,船与船之间空隙小了,铁脚木鹅的动向也就难以观察到了。如果这时候五羊城的螺舟队全军攻来,一时间察觉不出,只怕真要被他们得手。邓沧澜听他这般说,点了点头道:“发一支偏师,加强营前巡逻。”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在前方再布一片铁脚木鹅可好?” 虽说铁脚木鹅构造简易,但越在外围布防,面积也就越大,所需也多,而铁脚木鹅总有破损,要替换的其实没那么多。只是傅雁书这般说,邓沧澜也点了点头道:“好吧,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最多事后多费一番力气回收。” 要在这种风浪天去布阵前布铁脚木鹅,奉命的几位舟督全都暗暗叫苦。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他们也知之甚稔,所以心里在抱怨,手上却不慢。只是,要在外围布防,所需铁脚木鹅太多了,布不了那么多,结果只是郑司楚先前在海底铺设的管道之处,只薄薄铺了一片,另外只铺在了别处。 第200章 燃海之火2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大海更紧,风浪加剧。更不巧的时,一片厚云被大风吹过来,遮住了月亮,一时间海上漆黑一片。 就在这千载难逢的一刻,五羊城里,两架飞艇升空。但这飞艇只是承担诱敌之计,真正的攻势还是来自水面。 五羊城剩余的七艘螺舟尽数出动,护送着两艘大船驶出港口。这两艘大船满载桐油,承担第一波攻击之责,后方,几乎所有战舰都偃旗息鼓,向海中进发。 百舸齐发,压住了波涛。只是在东平水军阵营里,风涛仍是极大,有半数水兵不得休息,又累又困,倒有一大半在打盹。 就在此际,五羊水军对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所统东平水军的致命一击发出了。 时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 五羊水军正中的两艘巨舰,正是仅有的风级战舰。在整个共和国,也只有四艘而已,东平一艘,雾云一艘,五羊城则是两艘,因此五羊城水军虽然人数并不是最多,但公认为天下之冠。 这等巨舰,就是任由北军舷炮轰击,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轰沉的。只是体积庞大,自然有转动不灵之病,因此一旦出击,必须要由重兵护航。现在五羊城里几乎所有战舰都已出动,围在这两艘巨舰边上。 这支庞大的舰队抵达距东平水军阵营大约五百步的地方,月亮仍然被乌云遮着。因为今晚风浪太大,在外围巡逻的东平水军战船并不曾发现,仍在布铁脚木鹅。其实,此时五羊舰队前锋离东平舰队巡逻队只有二百余步而已。 二百步,在陆上的话简直就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海上因为无遮无挡,更显得近了。雪级战舰,船头到船尾也有四五十步,也就是时,现在双方之间,顶多也就是四五艘雪级战舰。但仅是这样的距离,双方居然都没有发现。倒是东平水军阵中,因为瞭望哨增加了一倍,虽然天色黯淡无关,但还是有个哨兵发现了从五羊城头升起,向此间逼近的飞艇。 来了! 这报告很快就到了邓沧澜这里。此时他觉得,正如秦融先前所报,五羊城的攻击开始了。他马上下令,各部全力戒备。一时间所有人都登上了甲板,舱顶的射天弩边更是密麻麻麻立满了人。现在对付飞艇,唯一有效的就是射天弩,东平水军自是极为看重。而这局面,也正是郑司楚想要造成的。 甲板上人一多,声息也就更杂乱,北军发现真正的攻击来自下方也就越晚,这样五羊城获胜的机率也就越高。他此时正站在两艘巨舰其中之一的文曲号上。五羊城的两艘巨舰一名文曲,一名武曲,形制一模一样。虽然体积上较邓沧澜的摇光号稍小一点,但摇光号建成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文武二曲却要新得多。 水鬼队已翻身入海,开始做进攻前的最后准备。这里共有七根竹管直通东平水军大营,但东平水军营中却只有五根。所有的管道都已连接在一起,连接在文武二曲船身边挂着的一个大斗之上。水鬼的动作非常麻利,现在也不须潜入太深,因此到子时三刻稍过一点,连接已经完毕。 因为是夜间出击,不能用灯号联系,所以商定的时间是丑时正灌注。此时乌云仍然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周围只有风浪之声。 冥冥中,天公也站在自己一边。郑司楚暗暗舒了口气,边上宣鸣雷过来低声道:“郑兄,时辰已至,开始了吧?” 虽然宣鸣雷伤势尚未痊愈,但他坚持也要出击。郑司楚和谈晚同知道若不让他此番出击,只怕要抱憾一世,便也同意了。宣鸣雷和郑司楚都在文曲号上,宣鸣雷虽然肩头带伤,可精神百倍,双眼也亮得吓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好。”他向左右沉声吩咐道:“时辰已至,开始灌注。” 船上的士兵立刻将一个个木桶推到舷边,拔掉塞子。随着塞子一拔掉,里面刺鼻的桐油味就直冲过来。现在刮的是南风,这股味道很快对方也会闻到,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良机定已错失,接下来的东平水军营地,很快就要陷入火海之中。 郑司楚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此时的东平营中,仍在全力戒备从五羊城里飞近的飞艇。 飞艇携带的炸雷有限,所以他们若以炸雷轰击,对东平水军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据密报,那两艘飞艇上带着全是桐油,一旦燃起来,风助火势,却也不易对付。因此所有东平水军都不敢稍有疏忽。因为飞艇想洒下桐油,自然不能升高太高,否则这么大的风,桐油洒下,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可假如他们降低高度,只消进入射天弩的射程,万弩齐发之下,这些飞艇根本逃不掉。而射天弩的弩头上,都会涂上桐油之类引火之物,放出的乃是火箭,飞艇一中火箭,先要变成一团火球不可。 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坠落的奇景了。所有东平水军都在这么想。这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脚下的海底,有五个管口里正不断涌出桐油来。桐油开始还少,浮上水面就变成薄薄一层,沾在船身上。船只本来就要刷一层桐油,何况海风也大,气味更是一下被吹散,自是谁都不曾察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海底的桐油汩汩而出,很快就在摇光号周围积成一片。更不幸的是,傅雁书派出巡视四周的小船是最先在摇光号附近巡视,此时已巡视到外围去了,根本没发现水营的正中已发生了异变。 最早闻到桐油味的,是正在外围布防的一艘东平水军雪级战舰。那舟督站在船头,督促着水兵观察水面铁脚木鹅有无异动,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一时间,他只道是自己船上的,并不曾在意,还往船头走了走,想走到上风去,避开这股不好闻的味道。 然而,他走到了上风头,桐油味却更重了。可上风处并无友舰活动,这是怎么回事?这舟督诧异地看向南边,想找出这股桐油味的来源。就在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被大风撕开了一条小缺口,一绺月光直射下来,映得海面灰蒙蒙的。虽然这一线微光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但借着这转瞬间的一亮,他看到了就在几百步外,黑压压一片船队的影子。 五羊水军大部队! 这舟督只觉身上像是突然间爬上了千万只小虫一样,激凛凛打了个寒战。敌人竟已如此之近!居然还一直不曾发现!他嘶声叫道:“发警报!” 这船上的传令兵已听得他的声音,急急忙忙去点燃油灯,便要发号。水军发令,白天用旗,晚上用灯,这传令兵也是个老行伍,本来点灯是要在下面点燃后带上去,但这传令兵情急之下,先爬上了瞭望哨,才发觉灯尚未点亮。待他打着了灯,正要发令时,一支箭突然破空而来,“啪”一声,将他钉在了桅杆上。他惨叫一声,号灯也直直摔下,在甲板上摔个粉碎。 那支箭,是武曲号上的谈晚同以强弩射出的。五羊水军因为尚无舷炮,所以船上的弩箭尚未撤销,武曲号这种巨舰之上,强弩更是设了不少,谈晚同站在舱顶指挥,边上正有一支强弩。方才突然一缕月光映下,他也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艘敌舰,与那个东平舟督一般,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迟早要被北军发现,但越迟被他们发觉,己方的胜机也就越大。他马上就站到了弩弓前,单足一踏,挂上了弦。 谈晚同的箭术,在五羊水军中数一数二。但现在风太大了,就算用这种强弩,他也没把握能一箭射中。现在也来不及多叫人,他只是命令同在舱顶的几个水兵立刻也抢到弩前,准备射击。 月光转瞬即逝,北面又沉入了黑暗之中。待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灯光,越发显眼。谈晚同扣上了扳机,心里道:“三清在上,保佑我一箭成功,事后我必定三牲还愿。” 还不等他许愿完,几支弩箭同时射出。这强弩的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现在这两三百步已是在有效射程之内,但还是有点远,能不能射中他也没底。只是,那点亮光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谈晚同心知定是有人射中,也不知是哪一支,但中了就是中了,心中一阵狂喜,人却一下瘫坐在甲板上。 虽然敌军肯定还会发出警号,但现在这一点宝贵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他马上翻身站起,喝道:“快灌!快点灌!” 第201章 燃海之火3 甲板上,士兵川流不息,一桶倒空了,另一桶马上跟上。同时有六七个大桶在倒油,谈晚同仍嫌太慢。这些大桶每桶重达一千多斤,只不过短短一刻,已有十几桶油倒了下去。这些桐油流过水底的管道,已尽数到了摇光号附近,而此时的摇光号上,士兵们仍在全神戒备飞近的飞艇。 傅雁书也在看着飞艇,突然皱了皱眉。 虽然看不清楚,只能约略看到一个影子,但看上去,飞艇升得太高了。在这高度,射天弩是射不中它,但飞艇上想往下洒引火之物,也根本不可能,只怕未到半空,便被海风吹得四下散开,根本造不成威胁。 这算是死士?他想着。难道五羊城叫来的死士,临阵时还是胆怯了,不敢降低高度?或者,他们是准备在摇光号的正上空下降,这样就算射天弩将他们射下来,也正好压在摇光号上? 傅雁书摇了摇头。虽然他是水军,但对飞艇亦有所了解。飞艇的缺点是速度慢,上升时可以抛掉重物,下降时却只能放气了。就算敌人是不惜一死,在这样的高度将气囊一下破坏,整艘飞艇直直摔下来,可这样的大风中,想取准头也太难了,更可能落到一半就被大风吹到几里以外去。 难道,真如自己先前所料,五羊城召来的死士只是些亡命之徒,并非能手,所以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想着,又摇了摇头。 不会。这样的大风天,飞艇升空飞行亦不容易,但他们还是直直到了己方上空,分明在上面驾驶的是一些能手。那么…… 他突然心头一凛,喝道:“来人!马上检查海面!” 虽然傅雁书尚不清楚敌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攻势,但他已隐隐察觉到,这飞艇可能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攻击可能还是来自身下。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初秦融前来告密时,自己向邓帅说的话来。 “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 那时自己是这么评价郑司楚的,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认为郑司楚这人纸上谈兵,仅仅是照搬几条兵法而已。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实是被郑司楚摆了一道。 秦融的告密,其实是条反间计,就是要让己方认为对方的攻势来自天上,实际上却从海底来犯。 尽管傅雁书仍然想不出郑司楚到底会怎么从海底来犯,但他已如冷水浇头,打了个寒战。 绝对不要轻视敌人! 他想起邓帅常说的这话。可事实上,这话看似寻常,但自己,也包括邓帅,还是轻视了那郑司楚。以此人之智,恐怕…… 第一次,傅雁书心里升起了败北的恐惧感。 他就在摇光号附近,刚放下小艇,下去的水兵就失声叫道:“傅将军,是油!海面上都是油!” 这话像是一个巨锤,重重打在傅雁书前心,傅雁书甚至站着都是一个踉跄。他嘶声叫道:“解开绳索!各船分散!” 只是,他要自己这船解开绳索还容易,要把这命令一下传遍诸营却是不可能了。他船上的传令兵正在向摇光号上发出信号的时候,“咚”一声,从南面的海上,大风卷来了一声炮响。 那是最先发现敌船的那舟督发出的。此人见传令兵被一箭射死,心中已是乱成一片。敌人就在眼皮底下,可这消息竟然传不出去!但此人也是水军强将,见一时间发号已来不及了,索性下令开炮。虽然现在敌船还在舷炮射程以外,但他的用意并不是要击中敌舰,而是要向友舰示警。虽然傅雁书听到的只是一声,其实却是这船上的两门舷炮同时发射。 两个火球直射而出,但并不能击中敌舰就落入了海里。此人心下大急,喝道:“冲锋!冲上去!” 现在敌人还在射程以外,而且势大,冲上去等如送死。但船上水军闻令,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可他们要冲锋,却是逆风而行,速度自是跟不上。才上前没多少,风中已响起了破空之声。 那是五羊城水军抛出的炸雷。抛石器的射程本来就在舷炮之上,何况五羊城水军又处于上风头,炸雷飞得更远。虽然准备不及,但现在五羊城水军几乎已全部压在了前沿,这船放出舷炮后又暴露了位置,离得最近的十几艘五羊战舰同时抛出炸雷。 每艘五羊战舰,都有四架抛石器,同时发射,足足有四五十颗炸雷。但风太大了,他们的准头也并不好,这四五十颗炸雷绝大多数落入了海中,只是,还是有两颗炸雷正中敌船。 “轰轰”两声,这两颗炸雷几乎同时爆炸。由于一中船头一中船尾,这艘东平战舰几乎就在一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化作一团在海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慢慢下沉。 这团大火也照亮了四周。正在外围布防的还有七艘。方才虽然见那船上的号灯亮了一下就灭了,但海风太大,他们并没有听到被射死的水兵发出的惨叫,所以全都没有在意,只以为可能是大风将号灯吹灭了。这突然起来的交火却让他们如梦方醒,这才发现,就在南边不远处,五羊水军竟然黑压压一片,樯橹如林,仿佛将大海都已压低了。 敌军来犯! 此时东平诸船已准备结阵抵抗,但五羊水军已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几乎同时,从五羊城阵势中,无数快船如飞射出,围向东平战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是些小快船。海上伏击失败,郑司楚和谈晚同听宣鸣雷说了东平水军舷炮的厉害,觉得这种战具威力已远在己方之上,短时间里不可能再赶上了。为了扳平这个劣势,就只有另想奇招。谈晚同定下的,便是这群狼食牛之计。 所谓群狼食牛,原先是五羊水军对付海贼所用的一个计略。五羊城靠海,因为从海外来五羊城做生意的商船络绎不绝,这些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商船在海贼看来实是一块块大肥肉,常常在海上抢掠。为了保障商船安全,五羊水军剿灭海贼自然义不容辞。去年便出了个海贼麻天光,据说本是退伍军人,颇通兵法,加上海贼常年在海上讨生活,水性极佳,而且他们的船也不小,船速更不下于五羊水军战船,往往一见水军前来,便四散逃开,等水军一退,他们便又跟上,用的,正与先前宣鸣雷伏击补给船时的策略相仿。五羊水军开始很是叫苦,但马上就想出了对策,在大船出击之时,派出无数小快船先行出击。这些小快船每船只坐两人,速度极快,到了海贼船前,也不攻击,就是将那些小快船钉在敌船之上。海贼的船被钉上了这么多小船,等如人脚上被系上了极重的重物,哪里还能动弹,这时东平水军便上前猛攻,海贼长于接舷战,却没有正规水军那么精良的战具,结果往往一击而破,最后麻天光也被击斩。至于出击的小快船,因为原本每船只坐两人,便分散到其余小船之上返回。这些小快船既小又简易,虽然也要与敌船同归于尽,但造这种小船简单之极,五羊城船厂里的熟练船工一个人一天就可造出一艘来,与剿灭海贼的成果比,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五羊城水军用了这群狼食牛之计,海贼一时间望风而逃,航线上安全得多了。当谈晚同听得东平水军舷炮如此厉害,便觉群狼食牛也可以一用。这些小船本来都装载在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之上,一入海,如鱼得水,不等那七艘东平战舰结成阵势,七八条小船便已靠到近前,船上水兵马上乒乒乓乓一阵乱钉,将小船钉在了敌舰船身之上。东平水军还没经受过这种攻击,虽然船身甚厚,敌军一时间根本凿不透,可船上多了这七八个累赘,哪里还驶得快,想要开炮,小快船却几乎是紧贴水面,速度又是极快,放了二三十炮,打中的还不到两艘。而船的机动力一弱,五羊水军投掷炸雷的精确度自然也相应提高。只不过片刻间,又有三艘战舰被击破,其余四艘见势不妙,纷纷逃回。虽然他们每只船上都被钉了七八艘小船,速度大为减慢,可五羊水军也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他们一分散,抛石器的准确度也就差了,于是不再发射炸雷,只是全军压上。 只要突入东平水军阵营,此战就基本上成为定局。此时五羊水军上下士气如虹,似乎胜利已唾手可得。 第202章 燃海之火4 离东平水营,只有两百余步了。再往前一些,抛石器的炸雷就可以打进敌人阵中,那时海上将会燃起一片熊熊大火,敌人插翅难逃。正在五羊水军兴奋之极的时候,东平水军阵营外围忽地左右一分,站开了一条道,远远往去,已能看到邓沧澜的摇光号就在正中。 “砰”一声,一团火球从摇光号船头喷出,直冲而来。这团火球的来势比舷炮急得多了,又极为准备,一艘五羊战舰冲得最前,见这火球飞来,连躲闪都来不及,正中船头,将船头也轰掉了一半。 那是摇光号上的大炮放出的,放炮之人正是火炮营下将军甘隆自己。 摇光号是巨舰,除了一般舷炮以外,还配置了一前一后两门大炮。这两门大炮虽然尚不及陆战队所用的巨炮,却也比一般的舷炮大得多。这一炮轰出,摇光号亦是晃了晃,激得船身下油花四溅。但这一炮之威,仍是让五羊水兵的攻势为之一挫。 文曲与武曲两艘巨舰上,虽然也装有大炮,但威力不及摇光号上的大炮,而且文曲武曲两舰仍在不住倒油,一时间还上不来。方才五羊城水军势如石竹,连破敌舰,可自己的战舰也被敌舰一炮击中后,几乎所有人都生了惧意。 东平水军,纵然已处绝境,仍然不可轻视! 指挥进攻的,乃是崔王祥。崔王祥也冲在前面,见最前的战舰被击中,诸舰竟有畏缩不前之意,他站在船头,嘶声喝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冲锋!” 他的喊声虽大,但在大风大浪中,自是谁都听不到。但这艘战舰迎头冲上,也是人人都看到了。见崔王祥冲了上去,人人血为之一热,心想:“生死由命,管他的。丢他妈,冲吧!” 布置外围防御的,正是傅雁书。当傅雁书发现船身下竟然全都是桐油时,就知道事情紧急。若不能及时分散,等火头一起,东平水军将要全部卷入火海。只是要解开绳索,又谈何容易,到现在只解开了外围十几艘而已。见敌军已冲到近前,他心知若被敌人冲进来,点燃海面桐油,那就大势已去。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将敌军挡在外围。他立刻传下令去,已解开的战舰立即冲上前去,等后面的战舰一解开,马上跟上。不惜伤亡,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敌军。 他是这样下令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这船解开得最早,虽然船身上沾了不少桐油,但已被清理掉许多了,而外围战舰沾上桐油的也并不多,此时有十几艘战舰齐齐冲来,一下挡住了崔王祥的攻势。 这已是真正的血肉之争。东平水军知道只消退后一步,己方灭顶之灾也就要近一步,而五羊水军也知道若不能再前进一步,本来已将到手的胜利也将更远一步。这个机会是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用血肉换来的,若是错失,五羊城也已在劫难逃。双方都没有了退路,双方原本都不想用死士,可现在无形中人人都成了死士。 崔王祥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可是傅雁书的守御却也如铜墙铁壁。他麾下此时有十几艘战船,却死战不退,就算五羊水军用群狼食牛之计,可他本来就不想退,一边指挥士兵以舷炮还击,一边让人用缆绳垂下,清理船身,有弓弩的士兵都全冲到前方,以弩箭射杀冲上来的小快船。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烈火燃起,——只是,火只在东平阵营的外围,烧不进里面。 最初的锐气渐渐消去的时候,崔王祥亦有了一丝绝望。眼前这支东平水军的偏师,简直是在海底生了根一样,现在五羊水军因为冲得太急,损失已远远大于东平水军。再这样打下去,若被敌人守住,那一切的准备都将白废了。崔王祥的眼角都已快裂开,他冲到抛石器边喝道:“来人,给我一个炸雷,够胆的,给我划船!” 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叫道:“崔将军,你要做什么?” “炸他娘的!” 那士兵一怔,却叫道:“我去!”扭头道:“兄弟们,我叫林满辰,老娘就托付给大家了!”说着,抱起一个炸雷,抓住缆绳溜下甲板,跳上了边上一艘小快船。 他是要舍生去炸毁敌舰! 听到他叫喊的水军,不论是东平水军还是五羊水军,都有些震惊。战事到了这程度,就算不用死士,死士也自行出现了。此时小快船已大多靠不上前,傅雁书亦见又有这艘小船冒着箭雨冲来,他从边上一个士兵手上拿过弩箭,对准了小船。 虽然不智,仍是可敬。这一箭,既是送你归天,也是表达一番敬意。 他的弓弩之术亦甚为精湛,何况那小快船还是自行冲上来。待估量着箭矢能及,傅雁书一弩射去,箭锋正中那林满辰前心。林满辰本来正要将炸雷掷出,当胸中了一箭,人一歪,倒掉进了水里。在他后面划船那士兵见势,伸手一把接住了炸雷。他接是接住了,可是东平水军的箭矢也更密了,他才接到,背上已密密中了十几箭,几乎一个脊背都插满了箭枝,这人哪里还掷得住去,身子一歪,亦摔进了水里。 虽然林满辰与这士兵功亏一篑,但见此情景的五羊城水兵全都一声吼叫,一时间竟有几十艘小快船冲了过来。本来傅雁书调集弓弩手防御,小快船往往到不了近前,船上水手就被射杀,群狼食牛之计已然被破,可林满辰与那水兵之死似乎把人们心中那一点最原始的疯狂都挑了起来。明明是充当死士,就算炸了敌舰,自己也死定了,可这些水兵似乎全都想不到这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一下来了这么多小船,傅雁书脸色亦是微微一变。不是害怕,而是为了这些人的疯狂而震惊。这种死士突击,其实只是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这些士兵到了此时,似乎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仍是冲上来送死。 战争,真的会让人疯狂么? 傅雁书想着,心里直如刀绞样疼痛。东平水军弓弩手在船上放箭,居高临下,水中的小快船纷纷翻倒,海水一时间也已染成了淡红,可这样子几乎不是在战斗,而是在屠杀,只是对方却似已忘了生死有什么不同,仍在冲锋。 也许,应该退伍了吧。第一次,傅雁书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傅雁书牢牢守住了外围,此时的摇光号上,邓沧澜也终于产生了一丝焦虑。 竟然被郑司楚那小子摆了一道!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对郑司楚的怨恨,只是有点自嘲。 名将之号,看来也是一个束缚。自己正是背负着“水军第一名将”这个称号,纵然从不轻视敌人,却也在无形中有了一点大意。 此战若败,大统制会原谅我么?他想着。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在水战中被几个后起年轻将领击败,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以后多半会沦为笑柄吧。但这个念头邓沧澜马上就丢到了脑后,他站起身,喝道:“已经解开了多少?” 摇光号是阵营的中心,系在摇光号上的战舰也最多。虽然战事仿佛持续了很久,其实却并没有太久。战事大约是丑时打响,傅雁书发现有异,要全军解开绳索亦是此时,现在却顶多只是丑时两刻,已经解开的战船不过二三十艘。 现在摇光号几乎已浸在了一片油海之中,桐油味升腾起来,几乎让人窒息,连船上的油灯也都有专人看护,生怕有谁不小心,把火星掉下去引发一场大火。就在不远的外围,嘶杀声越来越响了,那里也不住有火光升起。 五羊城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多桐油灌到这里来的,邓沧澜至今亦想不出。从这一点上来,郑司楚这年轻人之智,实是可畏之极。自己偏生对这个少年有了轻敌之心,这一场败北实属不冤。但这么多年的戎马生涯却让邓沧澜心底仍似有火焰喷出。 第203章 燃海之火5 不,我还没有败! 这时,边上有士兵突然叫道:“投了!投了!”邓沧澜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有几点亮光正飘摇而下,那是飞艇投下的火球。 看来,飞艇虽是诱敌之计,却也不是完全诱敌。但这样的高度,就算那火球中间是铁块做重物,海风又如此多变,火球要么在半途被吹灭,要么被风吹到别处,正中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喝道:“不要多管,加派人手,去解开绳索。” 他下完命令,与几个亲兵大踏步向前走去。船头上,下将军甘隆正守在大炮之前,见邓沧澜过来,他行了一礼道:“邓帅。” 方才有了个缺口,甘隆放出一炮,但现在缺口已被傅雁书堵上了,他也无法再放出火炮。邓沧澜向他还了一礼道:“甘将军,此间你多费心了。” 甘隆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职责所在。” 下将军甘隆。曾被人诬告说私通叛军,勒令退伍,此次因为精于火炮的毕炜战死,大统制才重新起用了他。只是,他重披战袍的第一仗,居然打成了这等窝囊的样子,甘隆心里自是不舒服。 邓沧澜看了看他,小声道:“甘将军,雁书马上就要挡不住,你还是先退吧。” 甘隆吃了一惊,道:“什么?” 现在傅雁书打得极其出色,虽然他远不及对方势大,可守得严密之极,明明敌军就要突入阵营,再掷出炸雷必将引燃海面的桐油,可这么多敌军就是突不破傅雁书这二十余艘战舰。甘隆虽不长于水战,但看战局,亦知傅雁书游刃有余。随着解开的战舰越来越多,傅雁书的实力在不断增强,敌人久攻不下,士气却在越来越弱,看样子虽然己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兵精将勇,应付得当,并不至于会一败涂地,反而有反败为胜之势。可是作为傅雁书老师的邓沧澜却说他快要挡不住了,甘隆亦不由吃惊。 邓沧澜苦笑道:“别忘了,他们也有两艘巨舰。” 五羊城的文曲、武曲两艘巨舰虽然比摇光号稍小,威力也定不及摇光号,但毕竟是巨舰。人力有时而穷,傅雁书纵有通天的本领,当这两艘巨舰上来,他也一样无能为力。邓沧澜惯于水战,虽然现在海风呼啸,浪涛不断,但他还是听出了南方敌军阵中的响动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很快,那两艘巨舰就要开上来了。如果摇光号能够活动,以自己之能,甘隆火炮之利,以一敌二亦不为难,但摇光号直到现在仍然死死地锁住。 现在未能把摇光号解开,也就是大局已定。敌人的飞艇掷火,无非只是疥癣之疾,根本不用顾及,但文曲和武曲这两艘巨舰却是心腹之患。敌人尚未出尽全力,己方已以疲于奔命,战事胜负,可想而知。 甘隆不再说话。邓沧澜只道他已惊呆了,低低道:“甘将军,这全是我一人之罪,与甘兄无涉,我会留书给大统制说明的。你现在换到已解开的船上去,尽快退走,尽量不要声张,以免军心浮动……” 他还未说完,甘隆已笑道:“邓帅好意,甘某心领。军人不死阵前,当死何处?甘隆既负守炮之责,这门大炮便与我共存亡。” 邓沧澜吃了一惊,看了看他。甘隆又道:“邓帅,请你下令。未到最后一刻,岂可轻言胜负?甘隆在此,敌军若来,定要让他尝尝我炮火之威!” 邓沧澜看着甘隆,眼里隐隐已有些泪光。他与甘隆昔年交往不多,只知他是老友毕炜手下第一干将,只是和五德营关系过于密切,以至于受大统制猜忌。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甘隆实是自己生平难得一见的真正军人。他向甘隆深深一揖,笑道:“多谢甘兄恕我以厥辞相犯。”只是心里,却也更加绞痛。 这个英勇无畏的军人,却曾受过无妄之灾。这个共和国,真的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么?大统制拥有无尚的权威,和过去的帝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政策已大有不同,可仅以大统制而论,大统制就是一个变相的帝君。 这些,都已经是题外话了。现在自己的责任,就是努力抓住已渺茫之极的胜机,尽量多保存一些士兵。 正如邓沧澜所料,此时文曲武曲两艘巨舰已将桐油灌注完毕。现在的东平水军营地,已几乎全都浸在了油海之中。 只是,火势怎么还没燃起?难道崔王祥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了?郑司楚皱了皱眉。本来也有以寻常船只轻送桐油的提议,但权衡之下,别的船根本不能与文曲和武曲相提并论,而海上灌入桐油,争的是时间,旁的船根本不像文武二曲那样得力,再说风浪这么大,船只若是乱晃,万一把管道弄断了,那就前功尽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以文曲和武曲来运送桐油。文武二曲既然要担此重负,率先突击就只能依靠那些小一些的船只了。崔王祥担当先锋,吃重也大,本来若宣鸣雷无伤,有他相助,可以更增把握,但看宣鸣雷这种伤势,实在难以独当一面。结果,就是崔王祥果然啃上了硬骨头。 很可能,挡住崔王祥的,就是宣鸣雷说的那傅雁书了。对傅雁书这个未曾谋面的敌人,郑司楚有种异样的好奇。还是在逃离东平城的时候,正是傅雁书率先派人出来追击,现在又是他几番差点破了自己的计略。虽然不曾见过,但郑司楚心底已把这人视为平生大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在宣兄在我这一边。不然,他和傅雁书都在邓沧澜手下,我只怕也无法得手。 他看了看边上的宣鸣雷,不由这样想。宣鸣雷自不知道他想这些,见郑司楚看了看自己,小声道:“郑兄,崔兄一定碰上了傅驴子,我去会会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多此一举了。他本领再大,文武二曲一上,他肯定也不是对手。” 能对付文武二曲的,只有摇光号,或者多艘下一级的“花”级战舰。但这种大风天气,越大的船只,系得也肯定越牢,崔王祥攻势未减,既是说明了他啃上硬骨头,也说明东平水军直到现在仍没有解开大部战船。否则以东平水军整体实力,已远在崔王祥之上,他应该败退下来才是。胜券在握,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宣鸣雷见郑司楚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没再说什么。文武二曲卸下了满船桐油,轻了许多,船速自然也快了许多。这时传令兵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要我们全军擂鼓,以助声势。” 擂响战鼓,既是鼓舞军心,也是告诉崔王祥,胜利马上就要来了。郑司楚道:“好,擂鼓!” 鼓声响了起来。文武二曲上各有八面大鼓,那八个鼓手全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擂起来,当真有如雷鸣。听得鼓响,还在猛攻的崔王祥心神一定,忖道:“我急什么?气急败坏,只能坏了大事!” 先前他见久攻不下,情急之下要舍身去炸毁敌船。虽然许多士兵被鼓舞起来,可是在对方的严防死守之下,这些死士无一成功,反倒让全军士气降低了不少。待听到鼓声,他终于定下了神。 不焦不躁,方是取胜之道。他定下了神,喝道:“传令下去,攻击两翼,让开中央。” 他水战亦是能手,本来有点焦躁,发令也不免有些乱了方寸,但现在一镇定,发下的命令正打中了傅雁书的要害。此时傅雁书手头还有三十余艘战舰,牢牢守住缺口,可南军其实并不要击溃他,只要突入即可。从两翼进攻,傅雁书要么也兵分两翼迎敌,但那样一来两边都要薄弱,就要被各个击破。若是不分,就要正对文武二曲两艘巨舰的正面进攻。 傅雁书已无回天之力。虽然他支撑到了现在,但东平水军之败,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第204章 尾声1 文曲和武曲是两艘姊妹舰,形制既相同,大小也一般无二。当这两艘巨舰冲上来时,不仅是东平水军,连傅雁书也脸色煞白。 虽然文曲和武曲任一艘都不及摇光号庞大,可与傅雁书现在指挥的雪级战舰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是东平水军第二档的花级战舰,也必要三艘才比得上一艘。只是,现在东平水军阵营中,摇光号和花级战舰全都不曾解开,解开的,仅仅是三十几艘雪级战舰而已。 完了! 傅雁书心底终于升起了绝望。这不是怯敌,而是双方根本不可能匹敌的力量差距。如果不是因为阵营中四处都遍布的桐油,东平水军结成的这个坚阵其实牢不可破。外围雪级战舰游击,当中诸舰可以大炮还击,文武二曲虽然庞大,一样要无功而返,反而迟早会被击沉。但现在东平水军已浸在了油海里,情形岌岌可危,不论是谁,都无法挽回这败局了。 傅雁书看着文曲和武曲庞大的船身逼近,立在甲板上动也不动。这时一个传令兵上前道:“傅将军,邓帅有令,命诸舰立刻展开,以避其锋芒。” 闪开的结果,自己是可以逃生,但敌军一突入,后面的大阵就马上就要陷入火海。傅雁书回头看了看,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老师,非战之罪。 他想着。自己已想尽了办法,也几乎把每一步都防到了,可最终,仍然还是失败。其中固然是那郑司楚的能力,但若非今天这种大风天气,乌云遮日,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虽然现在火尚未燃起,但在傅雁书眼中,那场冲霄之火已在燃烧。 烧在了他的心里。 这一败已无法避免,但一定要将老师解救出去。傅雁书知道,以老师的“水军第一名将”之号,他肯定是要和战舰共存亡,不肯退却的。他道:“号令诸舰,立即退却。” 他刚发下令去,文曲和武曲上同时响起了炮声。五羊城水军尚无舷炮,这炮其实也是陆军火炮,若非这等巨舰,根本承受不住。这火炮的威力实远不及甘隆设在摇光号上的两门,但东平水军还不曾尝过炮火的滋味,两炮齐发,东平水军队列最后的一艘战舰闪避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一个船尾几乎被打碎了,甲板上也已烈火熊熊。 傅雁书听得炮声,回头看去,见己方一舰中炮起火,心中一沉,忖道:“没办法救你了,好自为之吧。”到这时想,他想救也没办法救,上前阻挡,只能同样被击沉。此时五羊水军见这个原本牢不可破的缺口终于裂开了,齐齐发出一声欢呼。这声欢呼响彻云霄,便是五羊城里,也有半个城的人听到。 五羊水军今晚发动攻击,是机密中的机密,城民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听得这声欢呼,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在城中高处观战的申士图和郑昭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说话。侍立在边上的申芷馨想要开口,但也没有说。 这儿离交战处很远,看过去,只能偶尔看得到一点点的亮光,预想过的火光冲天直到现在还没出现,他二人不免都有些焦急。郑司楚一月之内破敌之策,也是五羊城现在唯一的生机,不能击破东平水军,当东平陆军也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再无可挽回。当他们听得这声欢呼,却仍不见火光,两人都已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是五羊水军被击败了么?五羊水军,号称天下至强。当然,这仅仅是个称号而已,东平水军就根本不比五羊水军弱。两强相遇,谁胜谁负都不意外。正因为不意外,所以他们更加担心。 “三清庇护,佑我生灵……” 听得申士图突然念叨起来,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你笃信法统么?” 申士图也淡淡一笑道:“纵然不信,此时也要求求了。” 法统的最高神名叫老君,据说是个骑着青牛的老者。这老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护佑众生。法统两派,向来举国之人信奉,虽然共和国成立后法统势力大不如前,但信奉此教的还是有不少,甚至远播西原。申士图却是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的,但情急之下,也念叨起法统的祈祷之语来。他正说着,边上申芷馨突然叫道:“阿爹,起火了!” 申芷馨的纤指指的,正是东平水军的营阵。此时那里已有一点红光,这红光马上就越来越亮,渐渐漫延,几乎只是片刻间就成了长长一条。海上起火,当真是亘古未见的奇景,申士图只觉胸口像有什么堵着,眼里已落下泪来。 郑昭的眼里也在落泪。这片火光宣示着五羊城背城一战已然得胜,再造共和的旗帜也将能够打下去了,不会和民间传说的那样,到了八月,五羊城头将挂满申士图以降五羊城官员的人头。 司楚,好小子。 他想着,抹了抹泪,见申芷馨也在流泪。他笑道:“芷馨,我们赢了!” 申芷馨脸一红,也抹去泪水道:“是啊,郑伯伯。” 申士图笑道:“芷馨,这回,阿爹要假公济私,给你在凯旋的功臣里挑一个做女婿可好?”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叫道:“阿爹,你胡说……”说到这儿又顿住了,似乎怕父亲误会自己真个不愿。申士图看在眼里,既是高兴,又是有点伤感,心道:“人说女大不由娘,芷馨的娘早就去世了,女大也不由爹了。”郑司楚风华正茂,英姿勃发,此战得胜,连邓沧澜“水战第一名将”的称号也要被他夺了过来,想到有这么一个女婿,申士图实是欣喜万分。 他们在这儿兴奋无已,此时的海面上,五羊城水军也全都在欢呼雀跃。 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一到,一锤定音,东平阵营里的桐油已被引燃。当初东平水军用桐油破去五羊城的水雷阵时,五羊水军全都惶惶不安,甚至有人连桐油都恨上了。这回东平水军也是败在桐油之下,却也有种报应不爽之感。 那些桐油一燃起,东平水军尚有大部船只尚未解开。虽然现在火势尚未波及甲板,但那些水平纷纷逃命,哪还有功夫再去解开。摇光号这艘巨舰联接了十几艘大舰,其中有包括了六艘花级战舰,根本动弹不得,船尾处先已烧着,船上的水兵惨叫连连,有些已被火势封住去路,想逃都逃不掉了,眼看就要被活活烧死。郑司楚看得有些不忍,但也无计可施。 这把火是自己放出来的。当初他想的只是如何取胜,但胜利真个来到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副景像。郑司楚只觉胜利的喜悦全然不存,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悲哀。 这是我造的杀孽啊! 他想着。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将者不失仁者之心”又在耳边回响。自己只成了一个成功的将领,却也成为一个屠夫!他再支撑不住,脚一软,已跪倒在地。 宣鸣雷见他突然倒下,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忙扶起他道:“郑兄,你怎么了?” 郑司楚看了看他,低低道:“宣兄,能不能救救这些东平水军?” 宣鸣雷犹豫了一下道:“不成了。这么大火势,根本靠不近。” 这时一艘东平战舰突然动了动,竟然向前驶出。宣鸣雷大吃一惊,喝道:“转舵!” 那艘战船原本被锁在摇光号上,解也解不开,但火势一大,已将连接的铁索都烧断了。只是铁索都已烧断,这船自然也是陷身火海。火海中,却听有个人嘶声喊道:“邓帅,为我们报仇!” 第205章 尾声2 那是船上未能逃走的水兵在喊。虽然邓沧澜已竭尽全力指挥水兵逃出,可毕竟还有人来不及逃走。郑司楚听得火焰中传来这个惨叫,更是心痛万分,左手紧紧抓着右手,指甲已陷入皮肉之中,鲜血都流了出来,可他仍是恍若不觉。 这个声音,也许将要成为我永久的恶梦吧。 他想着。如果要我再选择一次,也许,我不会提出这样的计策来…… 那艘满是烈火的船只向前驶了没多久,就已散了架,里面的人也定然已化成一片枯骨,永远沉到了海底。这时有个水兵突然叫道:“那边!有人要逃!” 郑司楚闻言,抬头看去,却见火光中,有艘雪级战舰靠到了摇光号边上。和摇光号相比,雪级战舰实在不值一提。但也正因为体形较小,反倒在火海中穿行自如。只是这艘雪级战级有路不逃,反而靠近摇光号,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郑司楚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喃喃道:“是傅驴子!是傅驴子啊!” 是那傅雁书么?郑司楚看去。火光中,只见有个身着白色盔甲的将领,从摇光号上扶下了一个老将。他们一上这雪级战舰,便马上离开。这时边上的传令兵又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说那是邓沧澜,要我们拦截!” 真要生擒邓沧澜?郑司楚还没说,宣鸣雷已喝道:“我去!”他一下冲到船边,抓住了一根缆绳,叫道:“宣鸣雷在此,这船归我接管了!” 宣鸣雷的名声,现在在水战队中亦是极响,他跳过去的这船也是艘雪级战舰,舟督名叫赵西城。这赵西城是崔王祥表兄,能力不及崔王祥远甚,但也知道连表弟都极推崇这宣鸣雷,忙迎上来道:“宣将军,你怎么跳到我这船上来了?” 宣鸣雷喝道:“快去追击那边的船!”他见旁边已有战船也要出发去追击,更是着急,叫道:“发号下去,说那船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 他发下的号令,傅雁书也已看在了眼里。本来对救出邓沧澜,他心里实是毫无把握。从火海中救出邓帅,外面却是密密如云的五羊城水军,哪里还能逃得脱?但见宣鸣雷发旗号说什么“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他心下着恼,忖道:“你这反贼,来得正好!” 宣鸣雷既然已经发下这等号令,旁边船只见了也就由他,崔王祥也想:“宣兄为了此战,冒了奇险,偏生最后一战时不能冲锋在前,一定一肚子不满。这个功劳,便让给他吧。”因此谁也不去拦截傅雁书,除了宣鸣雷一艘船。 傅雁书的船已然受伤,驶得不是太快,赵西城这艘却是毫发无损,自然快得多了。但眼看要追上,宣鸣雷忽然下令道:“放慢速度,保持距离。” 赵西城吓了一跳,心道:“我也是贪功心切,忘了他们还有舷炮了。”他让士兵放慢速度,又道:“宣将军,是不是投出炸雷?” 宣鸣雷道:“现在不要投,要捉活的。” 赵西城一怔,心道:“既要保持距离,又不能投炸雷,想抓活的,这怎么抓得到?”但他听表弟说起宣鸣雷之才,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体,自己是不知道,宣鸣雷一阵有办法,所以索性自己不想,一切听从宣鸣雷指挥。 傅雁书的船上,其实舷炮早已放完。他见宣鸣雷紧追不舍,却又不上前,想射死他都没办法,气恼之极,伸手夺过传令兵手中的号灯,在空中挥了几下。他是水战天才,发号也比那传令军更利落,发的却是“反贼宣鸣雷,我舰已无炮火,想要我命,便上前来。” 这号令赵西城看得摸不着头脑,他道:“宣将军,他为什么说已无炮火?” 宣鸣雷道:“这分明是他的诱敌之计!你别上他的当。” 赵西城点了点头道:“哦,是诱敌之计。” 又追了一程,前方却突然出现了好几艘东平战船。赵西城吓了一大跳,叫道:“不能再追了!” 现在己方已经落单,对方却有援兵,再追下去,反而主客易主,自己要被他们活捉了不可。他还怕宣鸣雷不同意,但宣鸣雷却点点头道:“是啊,真是倒霉,到手的大功溜走了。” 赵西城笑道:“宣将军你别这么说。追他这一程,也已把他们的胆都吓落了。”他觉得自己居然也有把水战第一名将邓沧澜追了个魂飞魄散的一天,以后吹牛都有资本,实是说不出的高兴。 那边傅雁书见宣鸣雷不追了,恨恨地一拍大腿,骂道:“反贼!” 这时一个亲兵过来道:“傅将军,邓帅醒了!” 邓沧澜指挥着摇光号上的水兵大部撤离,这才离船而走。他年纪已大,被大火一烧,更是呼吸艰难,晕了过来。傅雁书听得老师醒来,忙过去道:“邓帅。” 邓沧澜的一部花白胡子现在也被烧掉了一半。他看了看傅雁书,叹道:“雁书,都是老夫无能,害死三军将士。” 傅雁书道:“邓帅,胜败乃兵将常事,不必挂心。”他又道:“方才,那反贼宣鸣雷居然又追了上来,真是无耻之尤!” 邓沧澜吃了一惊道:“他追来了?” “是。” 傅雁书将方才宣鸣雷追击的情形说了说,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雁书,你是错怪了鸣雷的好意,他是要来放我们走啊。” 傅雁书一怔。他对宣鸣雷已恨之入骨,心里想的也全是宣鸣雷想把自己生擒活捉之事,但回想起来,宣鸣雷阻止旁人追击,自己追上来又一直保持距离,完全是要放走自己的意思。他精于兵法,岂有不知?只是以前当局者迷,被邓沧澜一提醒,便全然明白过来。但他仍是怨恨宣鸣雷,心道:“老师也是心太软了,若不是这反贼告以虚实,这一败哪会如此之惨。”其实他这也是推过于人了,宣鸣雷虽然熟知邓沧澜和他的用兵方略,他们岂不也深知宣鸣雷的本事?只是傅雁书恨极宣鸣雷,自然什么错都是他的。 邓沧澜这时看了看左右,道:“雁书,甘将军未下船么?” 傅雁书一怔,说道:“邓帅,我救你下船时,并不曾见甘将军。” 甘隆,你定是要与船共存亡了。邓沧澜眼里突然满是泪水。如此惨败,士兵死伤无数,他都不曾落泪,但这时却再忍不住。 甘隆确实还在摇光号上。 大炮中已装满了子药。甘隆将麾下尽数遣走,自己仍然留在了船上。 此败已不可收拾。若这样回去,大统制对火炮营的责罚将极其严厉。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平息大统制的怒气。 他想着。尽管火光熊熊,但大火一时尚未燃到摇光号船头,他仍然如鹰隼般透过火光盯着外围。 只有一击。但这一击,要换回大统制对火炮营的恼怒,如此,败退回去的士兵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不公了。甘隆自己受过了太多的不公,明明不愿背弃帝国,偏生主将要倒戈,他也只能跟随。倒戈以后,尽心尽力,却又有人诬告自己。弄到最后,真个两头不是人。 还能如何?身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但即使自己事事服从,仍然不为人信任。他自己不受信任还罢了,但实在不忍心麾下士卒也受自己连累。 此番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他心里对大统制充满感激之情,但也知道大统制并不是真的完全相信自己。这一回战败,毫无疑问,肯定会谣诼四至,仍会有人说自己私通南军,而第二次受这种诬告,大统制肯定也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在甘隆心里,已只剩下以死明志这一条路可走。 第206章 尾声3 战死在疆场之上,让大统制明白,甘隆并不曾有过二心,即使当年和五德营相处甚欢。 因为只有一击之力,他要打的,便是五羊城里的两艘巨舰。文曲,和武曲。只是,透过火光,他也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哪艘巨舰。 火已越燃越近,甘隆头发都已蜷曲起来。他把火把往边上的火焰上一伸,这火把本已烤得焦干,一下就燃起,他点着了引线。 “轰!” 这一炮击中的,正是武曲号。 谈晚同看到有人将邓沧澜救下了船。若此行能将邓沧澜生擒活捉,实可谓不世之功。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虽然见宣鸣雷已经出发了,说别人不要上前,他仍是要武曲号转舵,前去追击。只是武曲号这等庞然大物要转舵谈何容易,刚掉过个头来,耳畔听得一声巨响,简直要把耳朵都震聋了,身子一震,人已伏倒在地。 武曲号中炮! 在这个时候还中炮,谁都不曾想到,包括郑司楚。郑司楚见武曲号受创极重,船体已然进水,这么大的巨舰,在这当口根本不可能救回来,只能张罗着救他。他心中又是后悔,又是诧异。看摇光号的模样,谁也不相信那儿还会有人,但不但有人,还有人开出一炮来,此人之坚忍,实已难以想像。 武曲中了一炮,谈晚同先是震惊,又是恼怒,继而却是佩服。 那是必死的一击啊。他见武曲号上的水手心有不甘,要掉转炮口也还敬一炮,忙制止他们道:“别白费劲了,快去逃生。” 放了这一炮的人,已根本不可能再活命。而这么近法,摇光号上的大炮威力更在武曲号的大炮之上,怪不得一炮就把武曲号击沉。虽然这一炮使得五羊城这一场辉煌的胜利抹上了一个无法遮掩的污点,但谈晚同心中剩下的,仅仅是对一个军人的敬意。他站在船头高声道:“对面北将,请问尊姓大名。” “火军团,甘隆。” 火军团这名字闻所未闻,谈晚同不由一怔,心道:“这是个什么番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自是不知道,在甘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自己并不是一个共和国军人,而是许多年前,曾经纵横天下的四相军团之一,火军团的名字。在甘隆此刻的心中,自己仍是火军团的一员,正在与地军团一同杀赴沙场,为了人类的未来殊死一搏。 火焰已经燎着了甘隆的衣服,将他笼罩在一片奇彩之中。甘隆像铁柱一般站着,高声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首歌,是昔年帝国军的葬歌,却总是被人当成战歌来唱。很久以前,甘隆就是唱着这首歌冲向战场。当时代转到了共和国后,这首歌被禁了,但甘隆临死前,这首歌的歌声却响在耳畔。仿佛许多年前,那些曾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最终却先自己倒下的战友们又来到自己身边。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他想着。烈火,将甘隆卷入,吞没,冲上云天。 甘隆,昔年帝国火军团最后的宿将,战死于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凌晨。 这一日,正是共和国的建国节,孩童课本上说的“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第一场战争,以南方大胜,北方惨败结束。 当舰队回到港口,五羊城上下官员,包括陆战队的所有军官们,以及不知多少好事者,将南门外挤个水泄不通。 天光已经隐隐放亮,一轮红日正蓄势待发,很快就要跃出海面。在这个时候凯旋而归,任何人都觉得那是个无比的佳兆——预示着再造共和的大业必将成功。的确,东平水军的实力完全不在五羊水军之下,邓沧澜更是有水军第一名将之号,在几乎所有人的想法中,五羊城水军能够支撑下来就是个辉煌胜利了。五羊水军带来的这场胜利,已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难怪那些人都欣喜若狂。 作为此战的第一功臣,郑司楚一夜之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成为尽人皆知的人物。五羊城有郑司楚这样众多的少年军官,何愁大事不成!人人都这么想,也几乎所有人都想去见见郑司楚,与他握个手,似乎握手后连自己都了不起了。也不知道是谁,喊出了“水军第一名将郑司楚”。大概觉得,先前的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被郑司楚击败,这个名号当然顺理成章要归于他了。他一喊,别人便跟着喊。因为这几个字有点绕口,喊着喊着,成了“水战第一郑司楚”。 没有人知道郑司楚此时心中的想法。自己是第一次参加水战,居然被看成水战第一。郑司楚的心里,那种忧伤依然未去,头脑也越发清醒。如果真要论水战,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三人,哪一个不远在自己之上。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信念。有了一个信念,然后相信,这似乎就是他们的一切了。 怪不得有人说,愚民愚民。所谓民心,原来如此靠不住。 郑司楚心里更加忧伤。他还记得,就在前几年,自己刚被开革出伍时,在澡堂子里就听得素不相识的人在那儿骂自己和程迪文两个大少爷贪生怕死,害惨了毕炜上将军。自己就是自己,并不曾像澡堂子里的人说的那样贪生怕死,也不像现在正在朝自己欢呼的人那样是水战第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会永远清醒的。他想着。但这当口,他突然想到了,大统制当年是不是也曾这样想过? 大统制明察秋毫,连父亲也对他极为敬佩,说平生最佩服的人,一个是大统制,剩下的数来数去,只有半个,不过并不是丁亨利。大统制最初,也根本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在那些无穷无尽的欢呼中,他终于迷失了自己。当别人说他无比正确,永不犯错,他就真以为自己无比正确,永不犯错了,结果就是错招连连。 郑司楚心中在想着,旁人见这个此战第一功臣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后,居然连一点喜色都没有,更觉得此人年纪虽轻,却稳重无比,更显得高深莫测,充满吸引力了。人群中还挤了不少少女,嘴里尖叫道:“郑司楚!”在她们心目中,无不在幻想着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突然在百千万人中看到自己,眼前一亮,不顾一切走过来将自己揽入怀中的场景,只是,这仅仅是幻想而已,郑司楚在申士图派来的侍卫簇拥下,走过了人群。 那是个临时办起的庆功会。虽然郑司楚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可申士图自己,对这场胜利也不曾预料到,所以根本没准备庆功会。好在五羊城富庶为天下冠,临时办上几桌酒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这酒宴上,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以及几个水军上级军官坐成一桌,申士图亲自作陪。申士图口才极佳,说了一通,将五羊水军赞得绝无仅有,其中对郑司楚更是不吝赞词——虽然郑司楚自己都觉得过誉。 庆功会十分冗长。郑司楚也不知接受了多少官吏的敬酒。他酒量虽好,这回也喝得有点晕晕的,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机械地酒到即干,脑海中想的,仍是海上的爆炸与火光,以及火光中走投无路,绝望的士兵。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个人又走到近前,他忙端起酒杯道:“多谢,多谢。” “司楚,你喝太多了,回去歇息吧。” 是父亲的声音。郑司楚一怔,却见郑昭站在他跟前。他忙道:“父亲。” 郑昭的眼里,尽是慈爱。他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小声道:“回去歇息吧,明天,我就带你去向申伯伯提亲。” 这个消息总算让郑司楚那种不快消散了许多。小芷,终于要和你成为一家人了?他想着,微笑道:“好的。” “回去歇息吧,这儿我帮你们挡着,你们都去歇息吧。” 郑昭见向郑司楚敬酒的人没完没了,心里极其心疼,已要为他挡驾了。郑司楚也当真已喝得有点受不了,一边的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喝得脸像刚煮熟的虾子,见郑昭让他们先行告退,忙道:“多谢郑公。” 郑司楚一离席,才发觉少了一个人,问道:“谈兄,宣兄怎么没来么?” 谈晚同舌头都有点短,哼哼着道:“他说,他是伤兵,不能喝酒,先行告退。” 宣鸣雷居然如此恬谈,不居功自傲,郑司楚倒有些意外。他道:“我们去看看他吧……”他还没说完,谈晚同已笑道:“不成了,明天吧,我得回去睡觉去。” 这一晚都没有睡,心也悬在半空,现在终于放下,倦意就无法抵挡。他还能说话,崔王祥在一边却已垂着个头,站着就睡着了。 我还是要去看看他。郑司楚想着。不仅是与宣鸣雷说一下胜利后的喜悦,也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有意将邓沧澜放走。他并不想去责备宣鸣雷,如果自己是宣鸣雷,也许也会这么做,只是,他想去问问。 宣鸣雷的住宅离海边甚近。他喜欢清静,这儿离营房也有些距离。远远望去,便见他屋里点着头。走近了,已听得屋里叮叮咚咚传来几声琵琶声,柔媚无比。郑司楚一怔,心道:“我只道宣兄的琵琶全是天风海雨,慷慨豪迈的,原来也有如此婉媚的调子。” 这调子优美动人,仿佛一个少年初次看到了意中的少女,欲言又止,却又不肯放弃的模样。郑司楚生怕打断了他的雅兴,站在门外待他弹完。一曲终了,正待敲门,却听得有个女子道:“鸣雷哥,你这支《凤求凰》原来也弹得这般好。”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郑司楚的手指一下僵住了。申芷馨现在还在宣鸣雷房里!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全力进行计划的实施,根本没去见过申芷馨,但在记忆中,申芷馨对自己说话从未如此软媚可人过。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好么?我可是曹氏三才手嫡传,不是假的。” “鸣雷哥,现在他们说司楚哥哥是水战第一,其实该是你的吧。” 宣鸣雷叹道:“不,水战第一,仍是邓帅的。郑兄天才,也远非我所能及,给郑兄亦是实至名归,我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芷馨,你阿爹和郑公都想让你嫁给郑兄,你为什么还要选了我?” 申芷馨道:“难道是做生意么?这事是勉强不来的。司楚哥哥对我是很好,可我对他总是没办法亲近起来。你呢,”说到这儿,她娇声道:“你不算什么,那就不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要这个名头,水战第一给司楚哥哥好了,我只要你。” 这话仿佛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了郑司楚心头。如果知道萧舜华有男友时,这把刀子在他心头划了个伤口,现在却已是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破门而入,指着申芷馨问道:“小芷,我可是和你自幼一块儿大起来的,为什么你要他不要我?”说罢,一拳把宣鸣雷打翻在地。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还是忍住了。 这些事,确实是勉强不来的。 他想着。慢慢地,转身离去了,一声未出。 我得到了胜利,却失去了恋情。他自嘲地想着,又回头看了看宣鸣雷窗上的灯光。 小芷,宣兄,祝你们幸福。 他想着,看着海面。此时海上红日已现出一线,映得满天俱红,如泼鲜血,连海水都似染了鲜血一般红。仿佛,这一场大战,死去的那么多人的血,都流在了水中。 不论是哪一方,血都是红的。 第207章 南北决裂1 “大统制。” 伍继周的声音在荷香阁外响了起来。大统制抬起头,沉声道:“进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隔着帘子,大统制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文书的身影,喝了口茶,才道:“有什么要事么?” “狄复组又有活动。” 狄复组是狄人复国组的简称。这是一个地下组织,据说是昔年五狄王的后裔建立的。狄人曾经是中原最大的边患,但后来被一举平定后,狄人内迁,已与中原融为一体。只是虽然大多数狄人都不再将自己看作异族了,可毕竟还有一些坚持要复国的狄人存在。这些人暗中张贴一些传单之类,宣称狄国是千年古国,向来不属中原,是中原吞并了他们。其实狄人本是游牧部落,根本算不得立国,而且同是狄人,曾分为五部,各部间亦相互仇杀,一旦联合,便共同南下抢掠。现在狄人内迁,大多转为农耕,要他们回大漠逐水草而居,只怕大多数狄人率先站出来反对,所以这个狄人复国组的能量向来不大。虽说不大,终究也算个公然反叛的组织,所以一直只在地下活动。过去,大统制手下的南北两部天官一直在追查他们的行踪,只是出了郑昭之事,南北两部天官损失惨重,已无暇顾及这狄人复国组了,他们活动得便又多了些。大统制哼了一声,道:“下令卫戍加强检查,对狄复组一旦查明,严惩不殆。另外还有什么事?” 伍继周顿了顿,才道:“鲁立远文书于昨日夜间自杀身亡。” 鲁立远,本是国务卿郑昭的文书。郑昭昏迷后,他仍然留在国务卿府,作为代理国务卿顾清随的临时文书。但顾清随因为在议府集合了一批议众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虽然顾清随尚未下狱,其实已基本处于闲居状态,鲁立远其实已在行使国务卿实权,他在这当口自杀,实在令人想不到。大统制显然也有点吃惊,道:“是自杀么?不是被害?” “是自杀。鲁文书还留下了一份写名给大统制的遗书。” “拿进来吧。” 伍继周得到大统制的同意,这才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大统制,伍继周亦不由一震。大统制向来精力过人,脸色一向很好,但现在的大统制面色却显得有点苍白。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道:“大统制,请过目。” 大统制打了开来。鲁立远的书法有口皆碑,但这份遗书却写得十分潦草,里面倒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无非是自责能力不足,有负大统制期望,除此以外没有谢罪之法。大统制看完了,叹了口气道:“继周,记下来,给鲁文书追发三等共和勋章,抚恤其家小。另外,”他顿了顿,又道:“提拔古月桥为新国务卿府文书。” 这古月桥曾在十多年前短暂做过大统制文书,当时大统制对他评价相当高,说此人是太守之才,当一个文书未免过于可惜。只是古月桥能力虽强,却很有点多嘴,当初曾经牵连上了一件泄密事件,结果被发配到礼部去做一个下级官员,十几年来一直沉沦下僚,没什么起色。有一次大统制心情好,和伍继周闲聊,说他前后有过五任文书,其中两个已经去世,还在世的三个中,除伍继周外,就数这古月桥最有能力。听得大统制说要起用古月桥了,伍继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是一沉。 大统制对人的要求极高,稍有犯错,立刻开革,因此那回说起古月桥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那回古月桥无非多了句嘴,把一个尚在讨论中的动议捅了出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但大统制仍然把他革斥了。在大统制心目中,这种嘴巴不紧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自己的文书。现在大统制重新起用古月桥,也许说明的,就是已没有更多靠得住的人可用了? 伍继周虽然脸上无喜无嗔,似乎事不关己,心里却实已起伏不定。现在共和国里出的事太多了,两次远征失败,上将军毕炜阵亡,方若水和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被革职。广阳省又公然反叛,结果连号称水战无敌的三帅邓沧澜,也在五羊城外海吃了个大亏,东平水军损折了近一半。也许,现在的大统制手上当真已没有太多的人好用了。大统制目前最苦恼的,也许正是这个问题。 人才,便如栽下的树木。一代接着一代,总会有出类拔萃的出现,但那需要时间。变故来得太急时,老一代已不堪重用,新一代却未及长成,若是承平时这问题尚不算大,可一旦有内忧外患,这就会变成一个致命弱点。伍继周正想着,忽听大统制道:“继周,再发一份委任书给胡继棠上将军。” 伍继周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大统制果然仍要起用胡继棠了。”虽然远征失败,但对胡继棠和方若水加以革职的重罚,伍继周知道与其说那是对这两位将军的败北治罪,不如说是治他们最终未按大统制安排行事之罪。在大统制计划中,远征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将西原彻底解决,就算前方吃紧,也必须撑下去。但胡继棠最后还是违背了大统制这条命令,率军撤退。只是此战虽败,连伍继周这等并不知兵之人也知道,胡继棠实是做了最好的一个选择。尽管远征军败退,兵力损失却并不很多,所以共和国的根基并不曾动摇……假如不是五羊城这个变数的话。可不管怎么说,胡继棠是有能力也有威望的名将,这一点大统制亦很清楚。只是,要重新起用胡继棠,事实上就是在承认大统制先前的决定有不到之处,如果是以前的大统制,伍继周想来亦觉那不可能。看来,事态严重还超过了自己的想像,逼得大统制亦只能低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走出荷香阁,伍继周突然有点晕眩。在大统制身边呆得久了,总有种恍惚。大统制仿佛太阳,却又是一个能将一切都吸进去的太阳。 我的将来会是怎样?他心底突然冒上了这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 仿佛从高山上滚落的一个小雪球。一开始,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但随着滚落,这雪球不断变大,终于引发了一场雪崩。五羊城再造共和之举,终于也引发了一场大变动。 五羊城刚提出再造共和这个口号时,依附他们的仅仅是西邻的南宁省。南宁省残破不堪,事事依附广阳省,所以不论五羊城是成是败,他们只能跟随广阳行事。但五羊水军击退了邓沧澜统率的东平水军后,却使得他们声势大振,紧邻的闽榕太守高世乾终于也公然扯出了“再造共和”的旗帜。现在,打再造共和旗的已有了三个省,虽然南宁省可以忽略不计,但以广阳和闽榕两省之力,已不是无足轻重了。 如果不能尽管解决,依附他们的省份只怕会越来越多。到时,真的会引发一场撼动共和国根基的大风暴么?伍继周虽然走在阳光下,却还是打了个寒战。 共和二十二年的这个冬天,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季节。 然而不论此时伍继周感到有多么冷,在昌都省西靖城军营里,却依然热火朝天。 邓帅败北的消息传来,激起的是惊愕和不安,更多的却是不服,特别是这批刚远征败回的军队。虽然远征吃了一场大败仗,只是撤退时却因为井然有序,除了断后的毕炜一军,远征军的中军和前军都没什么损失。就算是毕炜部队,因为他最后是亲自断后,本部中大半还是逃出了生天。 败北之耻,以及为主将战死复仇的决意,在每一个士兵心中燃烧。毕上将军为了士兵能有生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几乎感动了每一个人,包括陆明夷在内。身为冲锋弓队第五百夫长的陆明夷,若非在最后一刻被毕炜斥退,肯定也会被五德营的火枪骑追上,一同丧生在西原,所以他现在比旁人更多了一分昂扬的斗志。 毕上将军,你的仇,我定会为你讨还! 他的手一振,三枝箭几乎同时射出。这三箭快得异乎寻常,三箭也齐齐射中靶心,边上观看的士兵齐齐赞了一声。 冲锋弓队此次损失极大,五百人足足损失了一半,队长洪修光战死,五个百夫长中战死了第一、第三两个,第二百夫长王离重伤,至今未愈,现在只剩了第四百夫长米德志和陆明夷两人在主持,冲锋弓队的残部亦由他两人暂分为两部进行日常训练。本来以为不用多久,冲锋弓队定然又会补充兵员和将军,恢复旧貌,可现在回来过了大半年,却仍然未收到重建冲锋弓的命令。陆明夷和米德志商量,觉得只怕是由于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兵,但毕炜和洪修光都已经战死,这个编制实亦名存实亡,新来的主持军事的下将军万里云对这个编制不看重的缘故。 第208章 南北决裂2 “陆兄,好箭法!” 说话的是米德志。米德志当初和第三百夫长时万雄,以及陆明夷都是新补上来的百夫长,结果时万雄这百夫长做了没多久就战死,让他实在很有死里逃生之感。陆明夷见他过来,收好了弓行了一礼道:“米将军。” 米德志道:“除了王离,现在陆兄是第二个练成连珠箭的人了。” 陆明夷道:“我尚不及王将军。王将军的连珠箭一指即可发出,但我用两指,速度上比他慢了一些。” 米德志心想用一指用二指,其间相差极微,实战时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他知道王离向来对陆明夷很不服气,陆明夷却就算在背后亦对他没有恶言,心想这少年同僚倒是厚道,比王离好打交道多了。如果这一次不是王离负重伤而是陆明夷受了重伤,自己和王离一同整军,多半不会有现在这么得心应手。他笑道:“对了,你听说了么?王离的就要回来了。” 陆明夷一怔,道:“他伤好了?” 米德志点了点头道:“他的伤势极重,几个医生都说不成了,虽然性命无忧,但长好了骨头就歪了,将来骑不得马,拉不得弓。他倒是狠,专门去雾云城去求医,听说找到了叶院长,以错骨术给他重新接骨。” 陆明夷吓了一跳:“重新接骨?” 米德志道:“是。就是把长歪了的骨结全都卸了,重新接好。虽然这样可以治好,但其间痛苦亦让人难以忍受,听说他在病床上连老妈都喊了出来,哈哈。” 王离这人脾气向来不好,加上自视甚高,对米德志这等新上来的百夫长有点看不起,米德志对他的印像亦不好,所以言谈间自是有点挖苦。王离对陆明夷更是不睦,当初还曾有意刁难,但陆明夷听得王离如此坚忍,却是惊叹中多了几分敬佩,叹道:“王离将军真非常人。” 米德志一怔,心道:“王离这么刁难你,你倒似不放在心上?”不过王离的坚忍让他也有几分佩服,他道:“听说王离得了良医之助,这回已尽复旧观,又要回军中来了。” 这番话,是在共和二十二年的九月十三日所说。这个时候正是邓沧澜水军败退后的第二个月,闽榕省正式举起“再造共和”旗帜的次月。本来东平水军封住五羊城南面海道,断绝他们从海上以商船取得补给的后路,然后陆军再南下攻击,水陆并济,一举消灭再造共和势力,只是这个计划最终因为邓沧澜的败北而破产了。当时东平陆战队已经依造计划出发,结果抵达南安城时,却发现闽榕太守高世乾已经正式投向五羊城一方。原计划中,之江军区的陆军是从闽榕省取得补给,但闽榕既然已加入反叛的行列,势必就要先把闽榕这个五羊城的屏障解决了不可。只是东平陆战队正式发动攻击时,南安城的战力竟出乎意料地强,双方在南安城下陷入胶着。由于闽榕广阳二省已联为一体,攻打南安城,五羊城必定会前来救援,因此邓沧澜在战后除了向大统制请罪,还阐明了此点,说欲速则不达,要铲除叛军,已不能过于急躁,大统制也首肯了此点,下令之江战区陆战队围而不攻,等候命令,同时将共和水军北战队紧急调派到之江省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再从各地调集精兵前去增援。 九月十九日,调集令下,而这一天也正是王离归队的日子。 王离回来这天,陆明夷与米德志都去迎接。王离没想到冲锋弓队硕果仅存的这两个百夫长向来与自己不太和睦,但自己回来时他们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不免也难得地客套了两句。刚说了没几句,一骑快马已从营门口疾驰而入,高声叫道:“冲锋弓队营官听令!” 米德志和陆明夷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令下来,两人立时迎上前去,王离也跟在他们身边。三人刚上前,那传令官看见王离,笑道:“王将军原来回来了,正好,那这令就由你接吧。”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的亲军,他们五个百夫长军职虽小,却比很多中级军官名气都大,王离的名气更大一些。王离躬身接过令来,打开看了看,惊道:“什么?这是谁的命令?” 传令官道:“谁的命令?万将军的命令!王将军,万将军正在校场紧急阅兵,你快快画押缴令,我好回去回复。” 王离急道:“这条令恕王离不能接!” 一听王离说这话,米德志和陆明夷都吃了一惊。军中有句话叫“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要命令发下来了,下面就只有遵守一条路可走,王离说不能接,那是抗命不遵,按军法可以处斩了。虽然米德志和王离不睦,但也有点急,忙道:“王将军,那是什么令?” 王离叫道:“万将军是要撤销冲锋弓队番号,将我们编入中军!” 传令官道:“万将军说军中成军,不好指挥,现在大统制有令,要抽调一部份军力,冲锋弓队损失极重,再勉强成军,实是得不偿失。”冲锋弓队是当初毕炜的骄傲,在全军士兵中亦相当于一个神话了,那传令官虽然不曾来过冲锋弓队,但这个番号要撤销,他亦有点惋惜。 王离叫道:“岂有此理!这种令我不接!” 传令官见王离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心想这人本事虽好,这脾气却拖累了他,这样硬下去,现在万里云将军初来乍到,正想立威,王离撞上去,很可能被他一刀砍了,以立军威,便好言道:“王将军,你不接令,那可不成啊。” 这传令官本是一片好意,可这好意在气头上的王离看来,等如讥讽。他冷冷一笑道:“我不接,他便要砍我么?” 这话将传令官噎得说不出来,心道:“我好意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好歹,那也不管你了。”他也冷冷道:“王将军既然不接,那我便如此回复了。” 陆明夷听得大急,传令官这样回复,王离的命九成九就去掉了。他连忙上前道:“王将军刚回来……” 王离听陆明夷这么说,却也多心了,心想:“你说这话,是说我已没资格代表冲锋弓么?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道:“我是刚回来,只是此事万将军做得不妥,请带我去见万将军,我要当面向他提出。” 传令官此时也已有点怒意,点点头道:“那就好,王将军。” 王离转过身,哈哈一笑道:“米将军,陆将军,请你们静候好音,要么,等着我的人头传来。”说完,跳上一匹马,跟着传令官便去。 看着他的背影,米德志也有点晕,小声对陆明夷道:“陆兄,怎么办?” 第209章 南北决裂3 王离这般顶撞万里云,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连带着冲锋弓队,只怕也要受连累。陆明夷也有点心乱如麻,他想了想道:“米将军,你是愿意冲锋弓队就此消失么?”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一军中士兵传为神话的地方,米德志当初被选入冲锋弓队,高兴得一夜都没睡。他听陆明夷这般问,苦笑道:“不愿。你有什么办法?想和王离一块儿被砍头?” 陆明夷道:“法不责众,就看你能不能赌赌自己的运气了。” 米德志隐约已知道陆明夷想说什么了,他的脸刷一下白了,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待见陆明夷已牵过马来,看样子也要出去,他急道:“陆兄,你要也去么?” 陆明夷道:“这时候若不出头,那下半辈子,永远别想出头了。” 米德志心头一凛,忖道:“不错。王离若真个为了冲锋弓队而被砍头,他是死了,却也成全了一世之名,而我和陆兄两个,后半辈子却要被人指指点点地抬不起头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也去。” 陆明夷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米兄。”他向来对米德志是称“米将军”,现在改了称呼,却也亲热许多。 他两人并马要出营,今日站岗的正是陆明夷的好友齐亮。见陆明夷和米德营两人出去,方才王离也急急出门,齐亮道:“明夷,你们要去哪儿?” 陆明夷说了几句,齐亮的脸也白了白,马上点点头道:“是,我尽量。” 陆明夷跟他说完了,又跳上马。米德志道:“陆兄,你跟他说什么?” “没什么。”陆明夷喃喃地说着,却看看天道:“现在就看他们的了。我是为了他们,看他们能不能为我。” 米德志一呆,道:“你是要他们全军请愿?” 见陆明夷点了点头,米德志的脸更白了。这样挑动全军请愿,已是等如哗变,若是事后算帐,反正冲锋弓队一共才两百多人了,砍两百多颗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他越想越害怕,忖道:“王离这家伙乱来,没想到陆明夷也这么乱来!”可已经乱来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 他们两骑马一到校场,却见里面已有不少人。万里云来西靖省还没有多久,加上现在大统制下令从昌都军区抽调两千精兵,他今日来校场正是为的此事。陆明夷和米德营正待上前,却面那边突然一阵乱,有人喝道:“反了你!居然敢抗令不遵!” 这正是万里云的声音。紧接着,只听得王离高声道:“万将军,你是昌都军区最高军事长官,王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百夫长,万不敢违抗。但请万将军三思,冲锋弓队成军已久,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的好汉,这一支军队,每一个人都足可以一当百!” 万里云突然朗声笑道:“以一当百?大话倒挺会说。你是叫王离么?好吧,我也不要你以一当百,以一当十吧。我这儿十个亲兵,你若能一举将他们击败,我便不撤销冲锋弓队,否则,哼哼。” 他没说完,意思定然是“否则就砍你的头”之类。不过万里云毕竟是一方军事首脑,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负气的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话的意思。本来这话已说到这份上,王离知趣的话便退下,万里云也不会难为他一个百夫长,谁知王离就是不知趣的,他扬声道:“万将军此话当真?” 万里云这话本来亦是气话了,见王离居然要当真,不由一怔,心道:“你自恃勇力过人,但你可知我这十个亲兵是什么人?”万里云本来对这个强项的冲锋弓队军官还多少有点好感,心想要撤销自己的番号,这百夫长心中不愿亦是情有可原,但他这样不知趣地顶撞,叫自己亦下不了台。他哼了一声道:“王将军,你真个孤身与我这十人相抗?” 米德志一听王离说什么“此话当真”,便小声对陆明夷道:“糟了!王离这回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王离刚回来,只怕还没见识过万里云亲兵队的厉害。还是旧帝国时期,禁军中有一支金枪班,一支银枪班,专门拱卫皇城,后来大统制身边也有一支卫队叫金枪班,那些人的本领就更强了。万里云现在身边的亲兵,便是一个退役的金枪班担任教官训练出来的,个个武艺精强,以十打一,不要说一个王离,四五个王离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陆明夷听得王离这么说,亦觉不妙,但他心头亦是一热,忖道:“这是个机会!” 万里云亲随卫队之强,很多人都知道,但冲锋弓队之强,却只有昌都军区的人才明白。在万里云看来,也许冲锋弓队仅仅是毕炜上将军突发奇想,组建的一支骑射队,更类似一支仪仗队,再保持下去并无必要。 现在就要让他们看看,冲锋弓队不是没有必要的! 想到此处,陆明夷已翻身下马,不等王离回答,他已抢道:“万将军,冲锋弓队百户陆明夷有事相禀。” 王离此时也明白自己已经说僵了,要是这么退却,便要成为旁人的笑柄,但硬着头皮上,被打得一败涂地,同样要为人所笑,正在进退两难,听得陆明夷的声音,他忖道:“他想干什么?” 陆明夷已走上前来,站到王离身边,躬身行了一礼道:“万将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万里云看了看陆明夷,却是一怔,心想:“这百夫长居然这么年轻!倒是挺严谨。”正式军衔中,百夫长已改称百户,但百夫长这称呼已深入人心,所以口头仍然习称“百夫长”,便是万里云自己,平常说起来也是用的“百夫长”这一说法。他听得陆明夷自称“百户”,心想这军官虽然年轻,说话却一板一眼。他看了眼陆明夷,淡淡道:“是陆将军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陆明夷深深一礼道:“万将军,小将身为王将军同僚,愿与王将军一同进退。” 他这般一说,王离已先松了口气,心道:“原来他不是落井下石来的,而是为了和我共进退。”要以一对十,他纵然不清楚万里云亲卫队的厉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有陆明夷相助,以二对十,虽然胜算还是不大,终究要好得多。一时间他对陆明夷不知有种什么样的感觉,虽然仍旧有些看不起,却终于有点同袍手足的感觉了。 陆明夷话音刚落,突然又有人高声道:“站锋弓队百户米德志,愿与王将军与陆将军共进退。”正是米德志的声音。 米德志本来真不愿出头,但见王离和陆明夷都站了出来,他若再不出来,亦说不过去。他三人是现在冲锋弓队仅存的三个百夫长,三人居然同时站了出来,旁边有些将官暗自心惊,忖道:“他们这样齐上,若是恼了万将军,这回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谁知万里云并没有怒容,反倒微笑道:“壮哉!三位百夫长诚是勇者,小庄,那就请三位指教吧。” 这小庄是万里云亲卫队的首领。亲卫队共有三十余人,对方三人,若是所有人全上,那就算胜了也要塌台。他走过来道:“遵命,末将便与两位兄弟前去领教。” 万里云道:“不必一对一了,你们十个人上吧,只消他们闯得过你们的防线,便算他们赢。” 小庄眉头一场,心道:“原来将军不仅是考较他们,也是来考较我们的。”他们这亲卫队的职责是守御万里云的安全,但从来没有参加过实战,旁人只说这亲卫队厉害,当真有多厉害,便是万里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有冲锋弓队三百户前来挑战,正好可以看看亲卫队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他躬身一礼道:“遵命。” 今日是万里云非正式检阅的日子,方才就有不少人在他面前走马斗枪比箭,以示各部的训练成果,这回听得有人要比试,还是冲锋弓队和万里云那支颇有名气的卫队,登时全都让了开来,校场上马上变得空空荡荡。万里云唤过另一个亲随,道:“将一面锣挂到当中的靶杆上。”又向王离和陆明夷、米德志道:“既然三位将军觉得冲锋弓队不可废除,便请三位证明一下。只消三位能突破守卫,敲响这面锣,便是三位赢了。” 那锣是铜制成的,直径足有三尺,只须轻轻一碰,便是“咣”一声响。王离见万里云出了这般一个题目,暗道:“万将军也太托大了。”米德志却道:“万将军,可以用箭么?” 万里云笑道:“你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不准你们用此长技,你们怎么也不服。有什么本事就用出来吧,不过要用白垩箭去掉,毕竟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 第210章 南北决裂4 一听能用箭,米德志已舒了口气。冲锋弓队最擅长的便是骑射,他虽然不像王离和陆明夷那样练成连珠箭,但箭术亦可圈可点,心想你既然能让我们用箭,我三人齐射,不信连一支都射不中那铜锣。 刀枪无眼,校场比试时用的都不是真枪真箭,枪头和箭头全用白垩包代替,一旦击中,便是一个白点,以此来判断胜负。因为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三人拿了白垩枪以外,每人都带了二十支白垩箭。三匹马上了校场,前面小庄带着九个卫队已在靶杆上围了半个圈。相距三十余步,这个距离要射中铜锣这么大的目标,对冲锋弓队而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米德志伸手摸出一支白垩箭,正待搭到弓上,王离已喝道:“米德志,别太让人瞧不起了!” 以三对十,表面上是落在下风,但己方只消敲响铜锣就算赢,这样的距离,用箭的话,射响那面铜锣,王离亦觉毫无困难。就算卫队守御,可他们防的顶多是一两箭,自己有连珠箭的本事,箭囊里二十支箭可以在短短一刻同时射出,那十个人本事再大也挡不住。只是他自视既高,觉得这样取胜实在太胜之不武了,既然对手人数要多,那就偏要在枪马上取胜,让人看看冲锋弓队并且只会骑射。米德志被他一喝,心道:“也是,我这样射响铜锣,旁人顶多说我箭术不错,可冲锋弓队就这点本事,还是要让人看不起。”这回比试,不是单单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这样才能证明冲锋弓队的价值。 想到此处,他收好了箭,握住了枪。他握枪中规中矩,王离握枪,却是右手单手握在枪杆正中,而陆明夷则握在了距枪尖七分之三处。万里云见这三人握枪姿势各异,皱了皱眉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枪术?” 他问的,是中军郭凯。郭凯本是毕炜的中军,毕炜战死后,他继续担任中军之职。他这人枪马不怎么样,但记性却好,低低道:“回万将军,米将军用的是起手式,陆将军用的则是二段寸手枪。” 万里云道:“我知道陆将军用的是二段寸手枪,只是与一般的稍有点差异,那位王将军用的是什么枪术?” 郭凯一怔,心道:“糟了。”他是中军,枪马虽然不算出色,见得却多,二段寸手枪是军中名枪,他纵然不会用,但已见过军中好手用过多次,他认得出来,但王离用什么枪他也不知道了。听万里云问起,嗫嚅道:“这个……下官倒也不识……” 他话音未落,边上一人道:“无双手!万里兄,那就是黑眚枪。” 万里云一怔,道:“黑眚枪?你不是说这枪术已经失传了?” 那人道:“那是我的见识太浅陋了,只道我堂伯一死,黑眚枪就已失传,原来尚存于世,不知他会的是不是全套,若是全套就好,黑白神枪又能够合璧为一了。”这人说到最后,眼里都有点发亮。郭凯认得,这人是跟随万里云而来的副将,名叫徐鸿渐,军衔都尉。据说此人枪术极高,和万里云私交也极笃,听这人谈吐,果然是个痴于枪术的军官,而称万里云为“万里兄”,看来也是独此一家。 万里云也笑道:“等一下就问问吧。希望此人的枪术不是欺世盗名。”这徐鸿渐和万里云乃是换帖兄弟,在军中两人也是一对极默契的搭档。万里云知道这个痴于枪术的义弟家中历代都精研枪术,据说他们当初有黑眚、白瞳两种枪法,但后来黑眚失传,只留下白瞳枪。没想到那王离居然会黑眚枪,若他会的是全套,黑眚白瞳又将齐备,他亦为这义弟高兴。 他们在一边低声谈论,校场中双方却已正式对上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三人刚打马上前,小庄立在靶杆下手一指,左手边三人已齐齐扑出。他们共有十人,若十人齐上,拿下这三人不在话下,但小庄虽然没有王离那样自视极高,却也自觉不是等闲人物,要倚多为胜,他实在不愿,只想以三个人先上前,另外留守的人多一点,也好防备那三人乘机放箭。 这三个侍卫一扑出,立时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挡在了圈外。陆明夷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名下无虚,这些侍卫很是了得。”侍卫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主将,不是冲锋陷阵,所以他们防守远比进攻要强。只是进攻又是最好的防守,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先让三人出马,这样攻守兼备,可进可退。 只是,想以三个人就挡住己方攻势,未免太托大了。陆明夷想着,此时对方三人已经冲到了己方三人之前,六个人仿佛迎面相撞的流星,刹那间缠结在一处。 当校场中六个人交缠在一处时,一边观看的徐鸿渐眼中又是一亮,喃喃道:“黑眚对白瞳!” 黑眚枪与白瞳枪,是他家世代相传的枪法。他和万里云是换帖兄弟,万里云知道义弟枪法高强,请他将白瞳枪传授给自己的卫队,他不好推辞,便传了一路简编白瞳枪。虽然只是一路简编枪法,白瞳枪的威力却至少保存了六七分,现在与王离对上的那侍卫用的虽不是这路简化白曈枪,但只消发觉对手的枪术高强,这人肯定要用出白瞳枪来。到时双枪一对,王离的黑眚枪是不是真的,马上便可知分晓。 在故事中,两个枪术好手相遇,可能会从早斗到晚。然而,这仅仅是故事而已,实战中就算势均力敌,胜负却往往在瞬息间就已决定了。此时陆明夷也已与对手交了一枪,两枪相互一击,“啪”一声,陆明夷便觉手中沉重异常。 此人确是个好手。他想着。枪术一道,他在父亲留下的枪谱中得益良多,自觉不是易与之辈,但对手的枪术却是父亲枪谱所不载。这当然也并不奇怪,父亲枪谱中记载的都是很常见的枪法,天下枪术据说不下于百种,各有各的巧妙,父亲也不可能全部涉猎过,但归根结蒂,枪术无非是速度与力量二者的配合。这个对手的枪速极快,力量也相当大,果然非比寻常,怪不得万里云的卫队能得如此大名。只是仅仅交手这一枪,陆明夷也对对手的斤两已有了底。 如果以性命相搏,胜负自然难料。但这种比试,对方却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了。陆明夷本来还有点忐忑,生怕万里云的卫队强到自己无法对付,但现在他却已经明白,大约四个照面左右,对手必定要败在自己枪下。 第一个照面过去,王离与米德志亦是心惊,但更吃惊的却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这批侍卫跟随万里云已久,每到一处几乎都要与当地好手比试,却还不曾遇到过眼前三人相仿的对手。 看来不能轻易击败他们。这三人中领头的带转马,伸手在头顶做了个手势。 那是请援。他们是卫队,担负的保护主将之责,个人的声名全然没放在眼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败。与取胜相比,更重要的是不败,所以倚多为胜是天经地义的事。与冲锋弓队的三个军官只一交手,他们已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虽然相去不甚远,但这样比下去,己方负多胜少,因此马上就请求援助。 这手势那侍卫首领小庄自然看在了眼里。其实仅仅从一个照面上,他亦看出先发三人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向一边的副首领交待了两句,一打马,那副首领答应一声,带着两人同时扑出。现在,已有六人与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相抗,小庄以下四人仍然守在靶杆下。 看到对手增加了三人,陆明夷心头已暗自一凛。对手根本没有“胜之不武”这种想法,完全是如何能取胜就用什么方法。这时王离正带马掠过他身边,他小声道:“王将军,用箭吧!” 王离是枪术好手,自然也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这些侍卫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只消两人齐上,自己就负多胜少了。他此时已有些后悔先前把话说得太满了,若真个以一对十,那不知要输到哪里去了。到这时候,再拘泥冬烘,只怕反要为人所笑,他点点头道:“好,我们分散。” 从三个方向攻击,自然比同一方向攻击更让人防不胜防。陆明夷和米德志答应一声,此时那六个出击的侍卫在副首领带领下,已打马冲了过来,王离吆喝一声,陆明夷和米德志应声一左一右分开,三人以那靶杆为中心,分成了三个方向。 想各个击破么?副首领暗自冷笑一声,将手中白垩枪一挥,高声道:“两人一组,不要分开!” 六个人霎时分成三组,两人追向一个。校场虽然不小,却到底只是个校场,两人包抄的话,对方迟早要被逼到死角。但这副首领的非等闲,心知若这样一来,对方便有可能采取各个击破,因此要他们不分开。这样追上去虽然要难一点,对手却更没有胜机。 第211章 南北决裂5 见对方两人一组,并没有采取左右包抄,而是两人齐进,王离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已将战马带到了校场边上,此时正在要转向,他忽然将白垩枪往马鞍前一挂,从背后摘下了冲锋弓,搭上了一支白垩箭。 手指一动,弦声却异乎寻常地响,原来竟不是他一张弓的响声,陆明夷和米德志不约而同地弯弓搭箭。小庄眼观六路,见三个方向同时有箭矢射来,心道:“撑不住了?”对手要以箭矢攻击,他早有所料,所以一直有四人驻守靶杆,见对方果然射箭,他厉喝一声,身边三个侍卫已翻身下马,向前一步。 他们在靶杆边防守,若对手是直接冲过来,自然要以枪马对抗。但对手若是射箭,在马上就不如在步下灵活。他们这支侍卫首要任务是守护主将,因此马上步下同样侧重,三人翻身下马,手中长枪已翻腕击出,“啪啪啪”三声,三人同时将三支箭击落。 王离甫将一箭射出,两个侍卫已攻到了近前。他已不能再射箭了,左手握住冲锋弓,右手抓住了白垩枪中央。 无双手的握法与一般大不相同,正是用于以寡击众,当初他与陆明夷那一队士兵比试,便用这手法一举将两个前后夹击的士兵击落马下。但那两个侍卫却与当初的冲锋弓队士兵全然不同,竟然不为所动,一左一右,两人的枪齐齐刺来,竟是不差分毫。 一瞬间,王离心中也闪过了一丝惧意。这丝惧意,他平生大概只有在远征西原,面对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时才有过。那一次与薛庭轩单挑,没想到薛庭轩突然用出火枪来。他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得逃遁,却也被击中了肩头。只是那次失败,畏惧的仅仅是死的来临,尽管受伤遁走,却没有败北的感觉,只是现在却隐隐有了种失败的惶惑。黑眚枪无双手,本来也是以寡击众,败中取胜的绝技,眼下却亦有种难以施展的束缚感。 他心头惶惑,在万里云身边观战的徐鸿渐却连立都立不住了,喃喃道:“真是黑眚枪!真的是黑眚枪!” 与这个名叫王离的军官对敌的那两个侍卫,此时用的是正是白瞳枪,而且是白瞳枪的一招联手绝技。黑白神枪,虽说黑眚主攻,白瞳主守,但白瞳枪的攻击力亦非同泛泛,那两个侍卫的联手更是攻守皆备,只是王离的枪完全抵挡得住,而且双方枪势丝丝入扣,竟然似有事先套好的一般。 他洞若观火,正与王离对敌的那两个侍卫却有点摸不清头脑。他们得徐鸿渐传授这路简化白瞳枪,本觉使出这路联手枪法来,定然能够一举成功,谁知和王离一对,只觉对手的枪法有如一个极大的旋涡,有种要将他们手中的枪吸进去的感觉,而己方每一次攻击,对方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而且闪过后竟然还能反击。这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两人同时生了惧意,不约而同地想道:“此人……枪人的枪术要远远比我们高么?”按理也只能如此解释,可如果王离的枪术要远远高过他们,为什么他又不痛下杀手,难道还要戏弄自己不成? 他们觉得王离高深莫测,却不知王离一般这么想。本来一个照面中能换两三个枪势就算出手极快了,但他们这一个照面,三骑马卷个一团,双方都已换了六七个枪势,而且王离几乎有种被卷入了飓风的感觉。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枪要被他们搅出手去。他越想越怕,但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缠斗实是平生难得一见,眼见这三人中有谁躲过了必杀的一枪,全都喝上了彩,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痛呼。 那是米德志翻身落马。 米德志身为冲锋弓队百夫长,枪马自然也非同凡响,但毕竟不是两个万里云的侍卫之敌。在对手的双枪齐攻之下,他闪过了一边,却闪不过另一边,被一白垩枪顶下马来。虽然白垩枪无锋,伤不了人,可从马上摔下来也不是好玩的,他被摔得浑身酸痛,一时间亦爬不起来。只是几乎同时,另一边也传来“啊”的一声,那是一个侍卫被击落马下了。 那是一个陆明夷的对手。 陆明夷已抢到了一支白垩枪。这一路双手二段寸手枪是他从父亲的枪谱中体悟出来的,当真是天下再没第二人懂得。当一个侍卫挺枪向他刺开,陆明夷忽然将枪交到左手,右手一握抓住了对手的枪杆。本来这种单手枪肯定比不了双手枪的力量大,变化也不够多,但他突然以单手使枪,枪势却没什么大变化,让那两个对手亦大感意外。本来这两人联手出击,破绽相互弥补,只是陆明夷抓住了一枪,左手的白垩枪攻势丝毫不减,这等出奇制胜,他们亦从来不曾碰到过,还不等回过神来,陆明夷的左手枪已一枪正中右手边那人手腕,这人手一松,白垩枪已被陆明夷夺去,正在一楞,陆明夷右手白垩枪也已击出。 双枪术,在军中流传并不广泛。很久以前,还是前朝大帝得国时期,出过一个使双枪的好手,名唤宇文平,最后却死在黑眚枪姚仲唐手上,以后用双枪的人越来越少,已难得一见,万里云这支侍卫队还从没碰到过用双枪的人。刚才陆明夷以单手枪与他们对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用双枪,这人白垩枪已被夺走,正在发楞,陆明夷一枪又出,这一枪正中他前心,将他刺得翻身落马,只比米德志慢得片刻。 方才双方还在缠斗,只不过一瞬间就有两人落马,刚击败米德志的那两人见势不妙,已打马向陆明夷冲去。王离在一边与两个对手缠斗,眼角却也见到了这番情景。米德志落马时,他的心一沉,心想这回再要赢真是势比登天,冲锋弓队的名号多半已保不住了,但陆明夷瞬间将一个侍卫击落马下,他心头也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平时对陆明夷根本没什么好感,但现在毕竟一同代表冲锋弓队与人交战,他也根本不多想,手中白垩枪舞了个花,将身子往鞍前一伏,带转了马向刚与米德志交手的那两个侍卫冲去。 那两个侍卫刚击败米德志,马上就要去对付陆明夷了。如果被他三人合流,陆明夷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将落败。王离已知自己要击败两个对手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假如能缠住米德志的两个对手,给陆明夷争取到时间,陆明夷便能杀开一条血路,冲向靶杆,到时还有可能有一线胜机。这正是兵法中的所谓“弃己末枝,破敌首脑”。 他突然放弃了两个对手,冲向另一边,正与他缠斗的两个侍卫亦大吃一惊,打马追击。三骑马一前两后,追了个马头赶马尾,此时击败了米德志的两个侍卫正待向陆明夷冲去,见一边已有一骑马杀过来,两人出手比脑筋更快,当即挺枪迎击。也就在这时,陆明夷手中双枪一错,已将对手的枪击在一边,与他擦身而过,直向靶杆冲去。 他已有双枪,若与对手相抗,取胜已不算太难,但总要耽搁一点时间。他的脑筋转得极快,米德志落马后,自己虽然也击落了一个敌人,但敌我之比不是接近了,而是更为悬殊,就算自己能够将这人也击落,但这般一耽搁,定然也会落败。 现在唯一的一线胜机,就是速度。 靶杆下守着的四人,有三个为了防御箭矢,已然下马,那么自己干脆不以弓箭进攻,而是不顾一切冲上。以自己的双枪,在一瞬间击敌之不意,应当还会有一线希望。一刹那他已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一催马,掠过了对手,直向靶杆冲去。 米德志和一个侍卫落马,王离突然弃斗,转而攻击米德志的对手,这番变化只不过极短的一刻,靶杆下的小庄亦看得目瞪口呆。对手非同凡响,极其顽强,他早就知道,但也没料到对手竟然会顽强到这等地步。只这般稍一分神,陆明夷已陆狂风暴雨,打马直冲而至。小庄更是惊心,厉声喝道:“上前!” 他身为侍卫首领,大有指挥才能。陆明夷跃马突至,在步下对付他自然大为不利,但这时候再上马,实已来不及了。就算上马再快,但陆明夷这等狂飙突进之势,只怕还没在马背坐移,陆明夷的长枪就能击中靶杆上的铜锣。现在上上之策,便是索性不上马,直接步行迎接,抢到最后一点时机,因为,担任最后守御之责的还有自己。 他命令甫下,陆明夷手提双枪已如飞而至。他本来打算的正是那三个侍卫翻身上马,而他就趁这时机抢到靶杆前。他有自信,就算自己会被击落马下,但肯定能够敲响靶杆上的铜锣,那这场比试自己也已赢了。只是对手居然并不上马,而是步行上前抵御,也让他有点意外。只是陆明夷应变之能极强,手中双枪直如行云流水,双枪一起一落,一左一右两个侍卫已分别中枪。虽然白垩枪伤不了人,但这些侍卫却也信守规则,要害中枪便退后不战,等若已死。剩下的一个见陆明夷转眼间就击倒了两个同伴,暗暗心惊,仍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顶上。 再击倒这个侍卫,靶杆就在眼前了,胜利也已唾手可得,陆明夷双枪在手,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第212章 火渐燎原1 校场上,万里云看得亦有点喘不过气来。 冲锋弓队的三个百夫长,本领之高,一至于此。就算最先落马的米德志,也已非寻常人可比,王离和陆明夷两人更是让他大吃一惊。现在王离和陆明夷实际上都在以一对四,陆明夷还可以说是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王离一枪一马,被四个侍卫围在当中不住打转,虽然有点岌岌可危,却仍然未露败像,看样子还能支撑一阵,而陆明夷更是突如其来,冲到了靶杆边上。 真要被击响铜锣不成?他想着。就在这一瞬间,陆明夷却已陷入了绝望。 他面前,步行的对手只剩下了个,但就在他要刺中此人时,边上一杆长枪忽地伸了过来,正击在他的枪杆上,将他的枪击得撞向一边。 那正是小庄。小庄本来立马在靶杆下,此时终于也冲了上来。他紧盯着陆明夷,喝道:“快上马!” 让那三个侍卫步行上前抵御,为的正是这一刻延缓。现在自己抢到了这一时机,有自己在前,后面还有与陆明夷先前相抗的一个侍卫正冲过来,马上又要成为两人联手对付陆明夷之势,到时这个步行的侍卫再翻身上马,三个人共同相抗,陆明夷再无胜机。虽然陆明夷方才疾如闪电的进攻使得自己的防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现在这缺口已被弥补,那边王离落败也已在片刻之间了。 胜机已定! 这四个字不仅闪过小庄心头,陆明夷心头也同样闪过这四个字。只不过,他也知道,将要定下的胜机,是对手的。 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么?他手握长枪,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 不,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小庄正挡在他的身边,陆明夷亦知道小庄身为侍卫首领,本领定然也是这些侍卫中最高的,自己纵有双枪,能不能击败他仍是未得而知。他心思之快,实还比手中长枪更甚,左手枪忽地向小庄一点,小庄见他左手单手出枪也不逊于旁人双手出枪,赞了一声“好”,持枪将陆明夷的枪挡开,心想:“你左手枪先攻,右手枪肯定马上就攻过来了。”挡他左手枪还只用了五分力,余力尽在防着陆明夷右手枪刺来,谁知陆明夷厉喝一声,左手枪一收一放,重又刺来,同时,右手却是一掷,右手枪破空而出。 投枪! 军中一般没有专用投枪的,但用投枪比较难,因为必须有个跟班随时为他补充,不然手中枪一投出便成了赤手空拳,对于士兵而言,当然不可能专配跟班。不过,虽然一般不用,但几乎人人都练过投枪,将此作为最后一招。小庄见他双枪齐出,这才明白陆明夷打的是这主意。他若去挡投枪,陆明夷的左手枪便可将他击落马下,若挡陆明夷的左手枪,这投枪又将击响铜锣,当真不能两全。但他仍是面色如常,厉声喝道:“大宽!” 这大宽,便是正要去上马的第三个步行侍卫。现在大宽在他身后,虽然看不到,但小庄相信这个同伴定能挡住投枪。果然,大宽听得小庄的一喝,头一仰,已见一支白垩枪正飞过来,直取靶杆上的铜锣。他将手中白垩枪往地上一撑,人已一跃而起。他枪马功夫很好,步下功夫却也不逊于马上,这一跃竟比陆明夷的投枪还高,伸手一把抓住了陆明夷的投枪。 投枪不能见功,其实却已在陆明夷意料之中。投枪的准头不够,虽然自己离靶杆不远,但能不能击中铜锣,他心中也是没底,他真正的打算也并不是投枪。一投出右手枪,右手手腕一翻,已伸到左肋之下。此时左手正将白垩枪刺出,他的右手一把抓住枪杆,向前掷出,左手却放开了枪杆,伸向背后。只是刹那间,左手枪也已掷了出去。小庄虽然全神贯注地防备,却也没想到陆明夷连左手枪都能投出来,他大吃一惊,但手上仍是不乱,将白垩枪一竖,已将陆明夷的左手投枪格开。 这仅仅是极短的一瞬间发生的事,就算与陆明夷正面相抗的小庄,靠的也仅仅是本能,周围的观众没有一个说得上来陆明夷在这一刻做了些什么,只知他手中接连投出长枪,简真生了七八条手臂,全都惊得呆了。本来都在看着王离,此时所有人目光都到了他身上,却见陆明夷双枪都已掷出,左手伸到背后,也已摘下了冲锋弓。 连珠箭。 这才是陆明夷真正的最后一手。 陆明夷知道,自己已全然落在了下风,根本不可能再取胜了。但先前抢到的这一点先手仍然可以利用,也唯有利用这一点先手才有可能取得胜利。他摘下了背后冲锋弓,心道:“面前两人对付投枪,肯定及不上我出手快,要担心的只是身后那人……三清庇护,但愿他慢一点!” 他心里这样想着,但身后已然感到了一股凉气。不用回头,陆明夷也知道,先前与自己对抗,后来被自己闪过的那个侍卫,终于赶到了。 抢在自己摘下冲锋弓之前。 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一瞬,陆明夷心境反倒一片空明。“为者未必成,不为无成者。”他想到了小时母亲跟自己说过的这话。母亲说,这是父亲离开家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意思是做了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做就肯定不能成功。 就算有再微弱的希望,也一定要坚持下去。这就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面,曾经名满天下、又默默无闻的父亲留下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吧。陆明夷想着,抿着嘴,仍然摘着背后的冲锋弓。 也许,在自己摘下冲锋弓之前,背后那人的一枪便已击中自己。那样的话,一切便已结束。只是,这样的结果,和敲响铜锣一样,仅仅还是未来的一种可能,即使那是迫在眉睫的可能。 就算是最后一刻,也不能放弃! 向陆明夷背后发出一枪的侍卫,此时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和同伴一起向陆明夷攻击,结果同伴被击落马下,自己又被他闪过。这种一败涂地的屈辱,让他实在难以忍受。现在陆明夷终于也逃不过自己一枪,定然要被自己击于马下了。 他正在高兴,背心突然一疼。虽然这疼痛算不得什么,但他的心刹那间却凉了。 那是被白垩箭击中了! 如果他装作不知,手中白垩枪仍是刺中,依然可以刺中陆明夷背心,只是他还是停住了手。 规则上说,比试中只消被击中要害,就必须立刻退出,不再纠缠。此刻,这侍卫心中既是懊悔,又是痛楚,但也有几分佩服。 击中自己的,无疑是王离。王离现在被四个人围攻,本来就在苦苦支撑,随时都会落马,但他在这等情形之下竟然还能发出一箭来。这些对手的坚忍,实在比他们这支侍卫队更强。 正如他所想,放出这一箭的正是王离。王离被四个侍卫围攻,眼角却一直在盯着陆明夷。陆明夷能冲到靶杆前,实是自己替他将对手接下的缘故,虽然他平时对陆明夷很是不睦,但现在却只盼着陆明夷能够成功。见陆明夷背后有个侍卫冲过来,眼看就要刺中,王离心中比陆明夷更为焦急。 自己已不可能取胜了,陆明夷再一落马,冲锋弓队就将彻底消失。王离对冲锋弓队这名号极为自豪,几乎看成了自己的性命,此时他心目中已全然没有了对陆明夷的妒忌,想的只是要让陆明夷一箭成功。只是他射出一箭,哪里还闪得过边上四人的齐攻,四支白垩枪齐齐刺来,全都刺中了他。几乎是“啪”的一声,四支四垩枪齐着。因为是从四支齐中,王离反倒没有摔下马来,仍是直直坐在马上,只是上半身尽在白垩粉尘中。 第213章 火渐燎原2 也就在王离被击中的同时,陆明夷手中的弓已拉开了。 他搭上了三支白垩箭。 陆明夷一直在苦练连珠箭,但现在要连射两箭还有自信,要连射三箭却有点勉为其难。他虽然不知王离助了他一箭,只道身后那侍卫随时都会一枪将自己捅下马来,因此将白垩箭搭上弓时,手指都不禁有些颤抖。 这是最后一搏了。他想着。成败就在此一举。 一时间,陆明夷的脑海中空明一片,什么都没有,唯有手中弓,掌中箭。冲锋弓队向来就对弓术极为看重,陆明夷最近更是一直在苦练弓术,出手更是纯熟无比。当他将弓弦拉开时,已什么都不想,眼中唯有面前不远处挂在靶杆上的铜锣。 小庄也已看到了陆明夷拉开了弓。在这个时候,他刚格开陆明夷掷来的白垩枪,见对手如此之快就拉开了弓,他的心不由一沉。他们这侍卫队虽然同样对弓术相当看重,却也没有像冲锋弓队一般将骑射与枪马并列,因此他根本想不到有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弯弓搭箭。只是他身为侍卫队首领,确非易与之辈,手中枪刚磕开了陆明夷掷来的白垩枪,毫无滞涩,已一带马,长枪趁势横扫过去。而这时,陆明夷的手指一松,箭已射出。 “啪”。 小庄的枪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将一支白垩箭击飞。但小庄的心头却沉得更低了,因为他看到,陆明夷放出一箭后,长弓动也不动,从弦上却又射出一箭。 连珠箭! 小庄几乎要叫出来。眼前这对手,年纪还不大,居然已练成了连珠箭!如果有时间,小庄一定会绝望地大叫出声,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想,腰一用力,人已在马鞍上站了起来,一用力,人便从马上跃了起来。 他是要以身挡箭!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陆明夷的第二箭已然射出。这一箭射来,正被小庄的肩头挡住,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张开了嘴,正待发出他们的惊呼。只是小庄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陆明夷手上,放出了第三箭。 挡下两箭,是小庄超越了自己的极限才能达成,对这第三箭他却已无能为力了。他有点茫然地看着这支箭从自己还在半空中的身边掠过,甚至还能看箭头包着的白垩包里漏下的粉尘,打着转,直取靶杆。而此时,已再没有人能够防守了。 “当”一声。此时,周围人的为小庄舍身挡箭之举的惊呼才刚发出,随即却是欢呼。这一场比试当真看得人目不睱接,魂不守舍,攻守双方都几非凡人,虽然陆明夷最终射响了铜锣,但欢呼的人中也无一不想:“若是我,只怕根本挡不到现在。” 铜锣一响,万里云一下站起。边上的军官见主将突然站起来,都吓了一跳,心道:“万将军会不会恼羞成怒啊?”万里云的侍卫队好大名头,这一次以十对三,最终还是能那三个人击响铜锣,他们只怕万里云怒火上来,会让冲锋弓队三百户吃不了兜着走。有几个厚道点的便想是不是该上前趁机缓颊,让万里云有个台阶好下,毕竟冲锋弓队之强,确属难能。谁知这时边上有个传令兵已先行过来,禀道:“万将军,冲锋弓队全队前来请愿。” 万里云皱了皱眉,喝道:“他们请什么愿?” 冲锋弓队现在才两百来人,但两百多人整齐划一地上了校场,声势还是不小。那传令兵道:“他们递上来一份请愿书,说冲锋弓队上下一体,三百户对将军不恭,将军若有责罚,他们愿一体担之。” 万里云怔了怔,突然露出了点笑意:“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支人马。”他看了看边上的徐鸿渐,微笑道:“徐兄,看来我还看走了眼。” 徐鸿渐也微微一笑,轻声道:“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万里云笑了笑,高声道:“好吧,请三百户和小庄过来缴令。” 此时王离、陆明夷、米德志和小庄都走了过来。王离和米德志身上尽是斑斑的白点,王离身上更甚,陆明夷虽然身上没有中枪,但也累得筋疲力尽。相形之下,小庄只是肩头有一个白点,他跃下马来是有意为之,并不狼狈,但现在的神情却极是沮丧。一到近前,小庄便甚恭身一礼道:“禀万将军,末将无能,有负将军厚望。” 万里云倒是温言道:“小庄,你也尽力,去歇息吧。”说完,扫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三人一眼,高声道:“三位将军,辛苦了。” 冲锋弓队意想不到的战斗力,让万里云也有点吃惊。陆明夷听万里云的口气,心中终于一宽,忖道:“这一番真个赌中了。” 他不像王离那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万里云初来此地,他就很注意打听万里云的为人。“颇为爱才,性情也相当宽厚。”他能够挺身支持王离,正是甚于听到的这个风评。看起来万里云真个和传说中的那样爱才,自己三人的表现一定让他刮目相看。 万里云扫了他们一眼,又道:“徐鸿渐将军。” 徐鸿渐从他身边闪出,恭身一礼道:“徐鸿渐在。” “即日起,冲锋弓队恢复番号,隶尔麾下,由徐将军你一手重建。” “遵命。” 徐鸿渐是万里云的换帖兄弟,也是他的副手,万里云让徐鸿渐重建冲锋弓队,可见他是准备和毕炜一样,把冲锋弓队当成自己的亲兵了。王离眼里登时有点湿润,深深一礼道:“多谢万将军。”他这般一谢,陆明夷与米德志也只好跟着行礼,只是陆明夷心中却反而有点不安。 万里云让徐鸿渐来重建冲锋弓队,这一点倒让他有些意外了。固然冲锋弓队的地位能够提高,只是,从此冲锋弓队若成了万里云的御林军,上阵的机会岂不是少了?只是他虽这么想,脸上仍是什么声色都不露,只是恭身行礼。 这一次冲锋弓队绝处逢生,岂但不曾撤销番号,还成了主将亲信,冲锋弓队上下全都大感振奋。王离本来对陆明夷和米德志都有些看不起,但经此也对他们大为改观了,平时亦有说有笑。更让他兴奋的是,徐鸿渐进驻冲锋弓队,将冲锋弓队扩编到六百人,但百户却没有增加,仍是他们三人。这样他们三人每人麾下便有两百兵员,军衔虽然未升,实质上却都已升到了骁骑。看来,只消一有战功,他们都将晋升一级了。 陆明夷本来还担心成为万里云的亲信后,上阵的机会不多,但这个担心很快就证明是多虑。到了十月初,徐鸿渐将冲锋弓队组建全备后,万里云便下达了一条命令,从军中抽调三千人,由徐鸿渐率领前往东平城,作为援军前往南安城。 南安城是闽榕省首府。今年七月中旬,东平水军在五羊城外经历了一场大败,刚时东平陆战队刚出发,准备进驻南安城,对五羊城发动水陆合围之势。但随着东平水军意外的大败,闽榕太守高世乾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因此当八月初,东平陆战队依造计划抵达南安城下,本来要进驻南安城,随时准备南下攻击,不料面对的却是紧闭的南安城门。 “共和者,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是故共和之刀枪,不向民众。” 以此为由,高世乾坚壁清野,打出了“再造共和”的旗帜,终于公然反对大统制了。其实人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号称不败的邓沧澜元帅的水军也败了,连“水战第一”这名号都被五羊城里后起的少年将领郑司楚夺了,本来就与五羊城走得近,对大统制不满的高世乾终于解除了后顾之忧,也就公然与五羊城走到了一起。 第214章 火渐燎原3 八月三日,本来准备进南安城休整的东平陆战队发动了对南安城的围城战。南安城虽是天下名城,但闽榕省不是军区在地,高世乾手下也不过几千防卫军而已,本来两万余东平陆战队觉得定然一举拿下,谁知南安城的守御竟是出乎意料地强。后来他们才知道,主持南安城防卫的是从五羊城而来的一个少年军官,名叫高鹤翎。 高鹤翎和高世乾是同族,还有点亲戚关系,因此申士图将他派到南安城当客将。高鹤翎年纪甚轻,却是五羊城后起将领中的佼佼者,第三代七天将中名列第四。五羊城第三代七天将,三个在水军中,号称“水天三杰”,四个在陆军,高鹤翎则是号称其中防御第一,有“铜墙”之称。同时,高世乾暗中已将防卫军扩编到了万人以上,高鹤翎将这一万多兵力用得灵活多变,城外两万多东平陆战队围城一个多月,竟然毫无寸进。就在徐鸿渐他们这支部队出发之际,邓沧澜再次向大统制上书,说明利害,将南安城下的东平陆战队全军撤回。这样,高世乾的高安防御战历时一个多月,获得了胜利,徐鸿渐这支增援军也就相应改变行军路线,转向东平城。 集中优势兵力,发动决定性的一击。这是邓沧澜的策划。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五羊城出乎意料的顽强使得他最初的计划破灭了。好在东平陆战队围困南安之战只在开始进行过强攻,因为损失并不大,只是水陆双方皆铩羽而归。东平水军败在本来就声名赫赫的五羊水军手下,还算情有可原,而东平陆战队居然在本以为没什么实力的南安城下吃了个亏,却让士气大受影响。 十一月初,进入东平城的陆明夷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派萧条的景像,但眼前所见却让他大吃一惊。 现在的东平城,已经集中了六万大军。除了水军北战队,从另几大军区调来的援军也大多已经抵达了东平城。只是在东平城里,却根本看不到接连失败后的沮丧之情,到处都是昂扬的斗志。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 这句话本来也是解嘲的话,但从东平驻军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倔强和不服。上一次出击,终究过于急躁了,像水陆两军不能同时出发,就是一个败笔。不过,这一次邓元帅已得大统制全权委任,并且上一次被革职的上将军胡继棠也官复原职,将来统率陆军。此番二次水陆并济南下,必将作雷霆一击,一举消灭五羊城。 当听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时,陆明夷表面上也表示了一番欣喜,但心底却有种无法对人明言的沮丧。 看来战争就快要结束了。自己想要在这一番风浪里崭露头角的梦想,看来还要推迟。也许,希望仍要寄托在西原的薛庭轩身上吧。 陆明夷这样想着。现在他作为重编冲锋弓队三百户之一,驻扎在东平城,天天训练磨合,随时听命,准备随着大军南下。只是好几次在梦里,他都对郑司楚这个夺走了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五羊城少年将领当面说道:“不要就这么失败了,再翻起些大浪来吧。” 薛庭轩,郑司楚。这两个年轻的敌方将领,现在都已经崭露出自己的天份来了。在他们眼里,“陆明夷”这三个字根本还排不上号,也完全不会有印像。但有朝一日,这两个人必将对自己闻风丧胆! 只是这仅是陆明夷心底的一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已经迫在眉睫。 …… 十一月三日。 雾云城。 雾云城的城制,是以当初的皇城为中心,环绕着皇城建起三个外环区。一环区居住的,基本上是各部官员。 雾云城。甚至在前帝国之前,就是天下第一名城。到了共和国时期,雾云城的规模已越发庞大。三环以外,实际上已经增加了两个环区。最外层的五环区,有人戏称是“云里雾里进城,云里雾里出城”。因为从五环到内城,若是步行的话,足足要花一天时间。 这一天的黄昏,一辆马车进入了三环区的一家名谓“听月居”的酒肆之中。 三环区是雾云城最大的一个区,聚居着工匠、商人,以及共和国各级部门的下层属吏。在这儿,歌楼酒肆也是最多。这家“听月居”名字很别致,门面也不算大,基本上是一些低级官员和各部属吏每天回家后来喝上一两杯的所在。 十一月三日的黄昏,斜阳淡淡地映在墙角。共和二十二年的尾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忧伤。这辆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跑堂的马上过来招呼。 从车子里,走下了一个穿风衣的人。这人的风衣有个大风帽,将一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虽然雾云城的十一月已经相当寒冷了,不过这人这样子穿法还是稍嫌夸张了。只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客人别说穿件带风帽的风衣,就是把棉被裹在身上,跑堂的也不能说个“不”字,因此这跑堂的也根本没有在意,仍是满面堆笑地将这人迎了进去。 那是个雅座,有个人在里面等着了。这雅座特别僻静,虽然现在天还未黑下来,但那人坐在里面却已是连面目都看不清了。那人端坐在案前纹丝不动,案头只点了一盏油灯,穿风衣的那人让随从侍立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与等在里面的那人相对而坐。一坐下,本已坐着的人拿出了一个扁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涂了一层白漆的木板,边上则是一支笔。那人拿起笔来,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顾公意下如何”。 穿风衣之人抬起头,看了看这人。如果有个职位较高的官吏在此,见到此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穿风衣的人分明便是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 郑昭昏迷后,顾清随成为代理国务卿。数月前,顾清随曾集结一批议府成员,上了一条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因为大统制著意要进行西征,第一次还只是昌都省一省开支,耗费的是毕炜在西靖省的积蓄,规模也不是很大,但第二次却出动了三个军区的兵力,几乎将一年的国库收入全部耗尽了。这一次西征假如胜利了还好,结果却是劳而无功,军事上毫无成果,反倒使得毕炜这个昌都军区的军事长官也战死在西原。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大统制又责令顾清随想办法增加国库收入。 顾清随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对大统制服膺无比,从不敢有违。当郑昭身为国务卿时,顾清随心中对郑昭很有点不满,觉得他竟然有时敢违背大统制的意愿,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当他接替郑昭成为国务卿时,顾清随终于明白了郑昭的心思。 大统制刚愎自用。 这种念头,顾清随从来不曾,也不敢有过。但他一做上代理国务卿还不到十天,就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了。大统制把自己所想的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不允许旁人反驳。特别是第二次西征失败,顾清随并非知兵之人,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兵之人,在他看来,胡继棠和方若水趁着粮草尚未完全耗尽,及时班师是完全正确的,这使得五万远征军有七成多都安全返回了,保证了共和国的军事实力不受大的损害,大统制却认为胡方二人延误战机,罪大恶极。因为此事,顾清随第一次向大统制的决策提出了异议,说胡上将军和方上将军虽然战术上有误,但他们保全远征军大部的安全返回,功不可没,何况现在也是宿将渐渐凋零,后起战将尚未成长起来的非常时期,对胡继棠和方若水责罚太过,有可能会打击军心。但大统制却大发雷霆,指责顾清随想卖好给胡继棠和方若水,有结党营私之弊。结果,顾清随第一次被大统制骂得汗出如浆,胡继棠和方若水两人仍然被革职。 经过此事,顾清随有点心灰意冷。他本来就自觉能力不及郑昭,做这代理国务卿便觉勉为其难,如果大统制还要这样一意孤行,到时有什么不是全是自己担着,有什么好处却是大统制决策英明,换句话说,自己是个随时都可能被舍弃的工具罢了。他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好在共和国的律法中有议府可以提出不信任案弹劾这一条,他就以此为武器,向大统制发动了第一次攻击。 本来,在顾清随心目中,共和国的律法至高无上,包括大统制在内都必须受其制约。但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终于让顾清随彻底丧失了信心。 大统制已经变了。大统制完全成为了当初的帝君,而且是最暴戾的帝君。为了共和国,要消灭的不是五羊城的再造共和势力,而是大统制! 当顾清随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心思时,他一时都吓呆了。现在大统制一定对自己加倍注意,虽然顾清随不相信连自己在想什么大统制都能知道,但他还是感到害怕。要消灭神一般的大统制,顾清随几乎要认为自己已经发疯了。可是这个念头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大统制不死,共和国必将陷入翻天覆地的内乱中去——尤其是当传来郑昭抵达五羊城,五羊城揭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这消息的时候。 曾经与大统制一同创立起这个共和国的,文为郑昭,武为丁亨利。只是连这两个人都一叛一死,到了这时候,顾清随怎么都觉得这共和国已经出现问题了,何况,他自己都是五羊城生人,在五羊城度过了数十年,就算从这方面想,他也无法认同与五羊城为敌这个事实。 第215章 火渐燎原4 一定要杀了大统制! 如果说,这本来只是一个念头,但现在却已经成了顾清随的信念。他看着木板上这几个字,拿过边上一块抹布来擦去了,又拿起笔写道:“其人深居简出,如之何?” 看到顾清随写的这几个字,坐在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但这回他并没有在木板上写字,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了过来。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字也很小,顾清随接过来对着灯光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纸上写的,是刺杀大统制的计划。这个计划相当严密,假如行事之人有足够高强的本领,说不定还真能成功。顾清随有过目不忘之能,看了一遍便都忆记得了,但他像是没读过一般,看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左手则拿着抹布将木板擦了又擦,可右手仍然捏着纸不放,一时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他对面那人耐性倒是极好,不焦不躁,一般木然坐着。两人坐了许久,顾清随这才将纸还给对面那人,那人却一下凑到油灯上烧了,看着顾清随。顾清随拿起木板上,却迟迟不在木板上写字。 又过了良久,对面那人终于有点焦躁了,拿过木板来写了两个字:“如何?” 顾清随虽然木无表情,其实心头却似有滔天巨浪。他为了这个计划已策谋许久,但真个要实现的时候却又感到事先考虑的还是太少了。不是计划本身,而是对这计划实行后的情形,估计得还很是不足。 直到现在,大统制虽然解散了议府,将自己也软禁起来,但毕竟并没有撕破面子,自己还能够自由自在地来到这听月居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一旦真个执行了这个计划,那就和大统制成为势不两立了。计划一旦失败,自己当然万劫不复,顾清随也早有准备。只是他现在犹豫的,倒是这计划成功之后,事态真个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么?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为所欲为,可是有大统制的世界和没有大统制的世界,完全是两个天地。失去了大统制,也许会变得比现在的情形更糟…… 想到这里,顾清随心里又是一震。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想过。一开始见到大统制时,他对这个年轻人颇存轻视,随后却渐渐生了崇敬之心,直到敬若天人。当共和国真的成立了,自己也成为共和国有数的高官时,却觉得这共和国实在并不见得比帝国好多少,特别当大统制的权威比过去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顾清随终于也开始怀疑,推翻帝国,建立共和国,究竟有什么意义。牺牲了那么多性命,换来了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比过去更好。可是,顾清随却甚至觉得,现在有些地方还不如过去。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就在于两次失败的远征吧。不论哪个时代,穷兵黩武都是一个贬义词。共和国本来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国力正在不断恢复,但毕竟还只是恢复时期,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大灾难过去了也没多少年,大统制却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发重兵远征西原,这已不能用“不智”一词来形容了。当初郑昭公然反对向西原用兵,顾清随虽然不敢附和,心中却极为赞同,盼着大统制能从善若流,不要做出这最错误的决断。 只是,大统制仍然走出了最错的一步。 现在郑昭已经到了五羊城,而且五羊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毫无疑问,共和国内战已经无法避免了。但是,假如大统制死了,内战真的能够消弭于无形么?本来顾清随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突然想到,似乎自己的估计太过乐观了。至少,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所代表的势力,就更希望战争会延续下去,虽然他们嘴上说的是“咸与共和”。 他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虽然明知对方是狄人,但看起来却完全看不出异样。一般人总觉得狄人样貌和中原人大大不同,其实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狄人中有一些相貌与中原人有异,有一些却完全就是中原人的样子,眼前这个人,就根本和雾云城的普通市民没什么不同。他想了想,在木板上写道:“大事若成,狄复组当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顾清随在与他们这批人接上头时,就已问过了。果然,这人想都不想,就抹去了木板上的字,写上了“咸与共和”四字。这个答案冠冕堂皇,可顾清随实在无法相信。因为大统制虽然一意孤行,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当真已经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帝国时期,狄人进入中原,中原人都视其为蛮夷,所以他们也经常前来边境抢掠。可是进入共和国后,狄人不论在哪方面,都与中原人一般待遇,很多狄人开荒种地,转为农耕,生活安定,更是和中原农人一般无二了。对这些人来说,要他们再自成一国,上马抢掠为生,他们自己首先不愿意。这从方面来看,顾清随都不相信这狄复组还能再掀起什么浪来,狄复组就算不死心,终究大势已去。所以就算他们想利用自己,但自己何尝不可以利用他们? 想到此处,顾清随终于拿过木板,抹去了那人写的字,写上了:“二月三日。” 这四个字一写下,那人一言不发,收起了木板,向顾清随行了一礼,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两人在屋内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此事仍是一言不发。待此人一走出去,顾清随长舒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仿佛身上卸下了千钧重担。 三个月后的今日,就是大统制的死期了。此后,事态将会如何变化,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也只能希望会转向好的一面。 也许,我才是再造共和的第一功臣。顾清随想着,但心里却仍然无可奈何地想到,也有可能,不论事成事败,自己都将骂名千载,遗臭万年。只是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就已没有回头的可能,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 与顾清随密谈的那人出了听月居,跳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见他进来,这人向边上让了让。等车驶出一段,这人才低声道:“谈成了?” “成了。” 这人也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果然如大师公所言。屈木出,你可立下了不世之功。” 这屈木出脸上仍是十分凝重,低低道:“还不见得。任重而道远啊。” 这人叹了口气。他们这狄复组以“狄人复国”为宗旨,但就算他们这些铁杆信徒也知道这口号现在越来越没有号召力。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要多想了,中原人有句话,叫尽力而为,我们便尽力而为吧。希望,”说到这儿,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笑意,“鸣雷已经在南边立下了脚跟,不论哪一边得胜,最终胜利的必将是我们。” 屈木出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霁色,点点头道:“不错,尽力而为吧。” 屈木出与顾清随会面后一月有余,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五羊城里,有个人前来请见五羊城水军新晋的校尉宣鸣雷。 宣鸣雷到五羊城后,和郑司楚一样,军衔暂定为骁骑,升为校尉看似连升了三级,其实他在东平水军时就已是翼尉,而此战他立功极大,所以晋升时就按他原有军衔晋级。郑司楚也一样,本来就是校尉,他在此战中功居第一,甚至邓沧澜“水战第一”的称号都让他夺了过来,所以他按原军衔升为都尉。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中,年景顺和谈晚同两人军衔都是校尉,其余几个都是翼尉或辅尉,如此一来,郑司楚和宣鸣雷后来居上,已经超越了七天将中大部份人,但五羊城军中对他二人都已传为神话,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已将宣鸣雷补了战死的纪岑之缺,成为新的水天三杰,因此军中无人对他二人的越级提升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升得还太慢。 第216章 火渐燎原5 这一天在民间是祭灶的日子,申芷馨在家和父亲一块儿做祭祠没过来,宣鸣雷便在住处喝点酒。五羊城的饮**益求精,只是申芷馨严令他不得酗酒,他这阵子从来没有喝醉过,便是申芷馨不在边上,他也很是自律,没敢和以前那样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当那人找到他时,宣鸣雷正在自己小屋中一边喝酒,一边烤海贝。听得有人来找自己,他还一愣,只道是郑司楚、谈晚同这些人,待见到一个水军士兵引着的人进来,他便是一惊,叫道:“泰……” 那人不等宣鸣雷说完,已笑道:“鸣雷兄,好久不见了!” 宣鸣雷脸颊抽了下,也笑道:“是啊,好久不见。” 那水兵见宣鸣雷与来人已经认识了,便笑了笑道:“宣将军,你们聊吧,那我先走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好。”待这水兵一走,宣鸣雷压低了声音道:“泰不华,你怎么过来了?” 这泰不华拱拱手道:“鸣雷,我是奉令叔之命,前来拜见郑国务卿的。” 宣鸣雷听得他说要见郑昭,更是吃惊,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要见他?我不是告诉叔叔了,郑大人是有异术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泰不华微笑道:“所以现在根本不用瞒了。” 宣鸣雷更是吃惊,呆了呆,忽然道:“叔叔决定放弃复国之念了?” 泰不华点了点头。宣鸣雷犹豫了一下,又道:“大师公也同意?” “正是大师公的意见。” 宣鸣雷沉默不语。 宣鸣雷的叔叔名叫屈木出,是手创狄复组的高层。狄复组共有三组长,而这三组长之上,更有一个从没人见过的谋主大师公。宣鸣雷自然也自幼就是狄复组成员了,由于他很小的时候就崭露出军事天才,加上自幼就被当成中原人养大,没人知道他是狄人,所以一直在东平水军做到了翼尉军衔,舟督之职。只是当他得知大统制派下了一个身怀秘术,能够读心的马先生下来时,宣鸣雷便知自己已面临绝境。不论那时他把郑昭一家放走还是交出去,郑昭一旦被抓住,马先生肯定能够知道自己与郑氏一家碰过头,那时自己这个秘密也再不可能再隐藏下去了,所以只能当机立断,全力协助郑昭一家南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初竟然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只是马先生为什么竟放了他们一马,宣鸣雷直到今日都没搞懂。可不管怎么说,他这个秘密在郑昭面前也已不成为秘密了。郑昭曾表示过,对狄复组持有限的同情,现在双方既然共同与大统制为敌,可以有一定的合作,只是宣鸣雷明白,只消狄复组坚持狄人复国这个宗旨,当大统制被打倒的那一天,狄复组的末日也就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狄复组居然放弃了狄人复国这个执念,那合作的前景更加看好。只是他虽生得有点粗豪相,其实精细之极,思虑深远,泰不华的这一席话他听来已打了个七折八扣。泰不华传来的消息如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狄复组高层真正的意思? 他想着。他自幼就是跟随中原人长大的,那养父母很是善良,将他视若亲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狄人,和他说起当年狄人杀掠之事,充满了愤恨。但说起那些诚实狄人遭中原人欺凌时,也一般充满了同情。那时宣鸣雷就觉得,也许大统制提出的各族共和,一律平等才是更好的出路。至少,就算将来狄人复国已成,要杀戮无辜中原平民,他也绝对干不出来。这个想法他曾向叔叔提出过,但那时叔叔分明对自己一顿破口大骂,说自己吃多了中原人的饭,已忘了身为狄人的根本。现在叔叔突然改变了观点,宣鸣雷心头的怀疑远比欣慰为多。 更有可能,叔叔只是作一下表面上的退让,为双方的合作扫清障碍。作为郑昭,肯定不会如此轻信,而叔叔也并不需要郑昭真正相信,只是为了在双方心照不宣下达成合作的协议罢了。宣鸣雷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竟是如此苦涩。 狄人复国,真个如此重要么? 他想着,叹了口气。希望叔叔能够真的放弃狄人复国这个不切实际的宗旨吧。宣鸣雷原本身在共和军中,心底却将共和军当成了敌人,但现在与这些中原军人并肩作战,不仅有好友,甚至,还有申芷馨,慢慢地,他发觉再不能将这些中原人仅仅看成是势不两立的异族,而是一样有血有肉的同胞。 假如芷馨知道了我是狄人,她会怎样? 想到这儿,宣鸣雷不由淡淡一笑。自己已有一半血脉是中原人,如果芷馨嫁给自己,生下的孩子就只有四分之一狄人血脉了。当自己成为狄复组的高层时,就一定是狄复组真正改变的契机。他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就去安排。” 泰不华与郑昭的会面十分顺利。当宣鸣雷看到泰不华满面含笑地从郑昭屋中出来,他小声道:“如何?” “郑大人十分赞同。” 泰不华微笑地说着。虽然也是狄复组的重要成员,但泰不华一直都觉得,狄人复国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不仅仅是中原人不会同意,就算狄人中,大部份人也更赞同留在共和国里。风餐露宿地游牧,到底远远比不上农耕安定。所以当他听得屈木出在机密会上提出,大师公建议将狄复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时,就竭力表示赞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泰不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去的时候,郑昭已在密室与申士图商议这条消息了。 “郑兄,这狄复组真心如此么?” 郑昭道:“是不是真心如此,其实也不重要。大势所趋,士图兄,你觉得狄人复国现在还真能成功么?” 申士图闻言想了想,点点头道:“正是。” 狄人复国,仅仅是一些狄人中的死硬派才持的想法,郑昭还在国务卿任上时,曾经关注过这组织,发觉他们就算在狄人中也得不到太多支持,根本不足为虑。狄复组真正的居心,自然不能不防,但顾清随将在二月刺杀大统制,如果真的能够成功,那局面又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申士图听得这消息时,吃惊还甚于欣喜。两人商议了良久,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只是后势如何,现在却尚不能预料。但有一点他们意见相同,就是一旦没有了大统制,五羊城的处境必将宽松许多。即使北方还会有大统制的继承者,但肯定不会有大统制的能力了。虽然南方接连取得了五羊城水战和南安城防卫战两个胜利,但北方的实力还是远远超过了南方。最好的情况,就是南北双方达成和解,形成真正的共和,最坏的情况,也要比现在这种北方蓄势待发,南方岌岌可危要好。 静观其变。 这是郑昭和申士图最终达成的共识。申士图却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鸣雷竟是狄人!唉……” 郑昭知道申士图定是想到了女儿的事了。他们本来都有意结为亲家,谁知申士馨偏偏爱上了宣鸣雷,明年春来就将订婚。本来申士图觉得宣鸣雷虽然不如郑司楚称心,但退而求其次,这也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女儿终身有托,也是件好事。可现在知道,宣鸣雷居然是个狄人,他便又有些犹豫。郑昭道:“士图兄,难道你还有这种偏见么?宣将军是个很不错的少年将才,不会辱没了令爱的。” 话虽这么说,但申士图还是叹了口气,道:“女大不由爹,也是芷馨她没福。” 郑昭笑了笑道:“这种事,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好多加干涉,只要他们自己乐意就是了。” 他这样去宽解申士图,但心里却也隐隐有点痛楚。虽然郑司楚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养育下来,在他心目中,郑司楚已经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郑司楚心里其实也是喜欢申芷馨的,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最终申芷馨选择的不是他,让郑昭亦觉遗憾。只是在五羊城,再想找一个郑司楚的良配,他都已不太想得到了。 因缘聚合,总是如此。他想着,不知不觉间,却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之间的恩怨了。 第217章 玄盖门人1 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有这么多不好的消息,原本一派升平景象的共和国又将陷入到血与火之中,但共和二十三年的新年到来的时候,雾云城里还是一片热闹。 正月十五,雾云城依例大放花灯。直到三环以外,各处都张灯结彩,歌舞升平。这一天里,雾云城的数十万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在街上,观赏排满大街的花灯,小孩子也拿到了压岁钱,买些吃的玩的,到处乱走。在人群中,顾清随却完全没有旁人的兴致,心里直如凝结了万丈寒冰。 二月三日马上就要迫近了。依例,这一天大统制将要召见各部官员,共赴迎春宴,表示新的一年又将正式开始。只是共和二十三年的迎春宴,注定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统制到底有没有发觉异样? 一想到这点,顾清随就有种难以摆脱的不安。大统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几乎已是整个共和国的共识了,以往的大统制的确如此。英明伟大,从不犯错。当初顾清随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大统制分明已是错招连连,两番远征失利,郑昭叛逃,东平军区的水陆两军全都败退。这些以往根本不可能有的坏消息,不约而同地集中出现。也许,大统制真的不是神,只是一个人而已。 “这是百花灯。” 边上,一个男人突然低低说了一句。顾清随心头一动,看向那人。那人穿戴整齐,手上还拿了根糖果子串,完全是个出来观灯的普通百姓,只是这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清随。 顾清随看着的灯,分明是个人物灯,彩缎扎成的人物栩栩如生,除非是瞎子,谁也不会说那是百花灯。但那是事先说好的接头暗语,顾清随点了点头道:“春来花似血。” “春来花似雪。”本是昔年有名的大诗人闵维丘写过的一句诗。这诗虽是闵维丘所作,却不算上品,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更不会有人像顾清随那样念成白字。那男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将糖果子串往嘴里送了一颗,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顾清随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亲随小声道:“阿辛,走吧。” 在这种人丛中接头,防的也是大统制的眼线。虽然顾清随没发觉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但对大统制根深蒂固的惧意让他不得不防。阿辛跟了他很多年,又是他侄子,完全可以相信,闻言便与他向一边一家小酒馆走去。这小酒馆现在也是人满为患,雾云城市民观灯累了,就来小酒馆喝两盅歇歇脚,再接着游玩,所以大堂里人多,雅座却是冷冷清清。他们进了一间早已定下的雅座,两人坐下,阿辛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便将外面的大衣脱了下来。 阿辛的大衣下,穿的衣服和顾清随身上的一模一样。两人身材也相仿,顾清随一穿上大衣,两人便如霎时互换了个人。 这种提防其实有点多余,但顾清随还是觉得很必要,因为即使他孤处密室,也有种大统制就站在背后的错觉。虽然换过了衣服,他还是感到一些不安。披着大衣,从人丛中马上走了小酒馆,他连看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到了外面,又在人丛中挤了一段,走到另一盏很大的灯前,他停了下来。 这灯做得很是富丽,看的人也很多,全都在指指点点说个不停,耳畔尽是“做得好”、“很漂亮”之类。顾清随根本无心观灯,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中。 “清公。”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顾清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如何?” “榆树胡同,第七号。” 榆树胡同就在边上,男人说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顾清随并没有人跟踪。顾清随没再说什么,又站了一会,才随着人流向一边走去。待走到榆树胡同口,他蹩了进去,完全是看累了灯,准备回家的模样。 榆树胡同和外面完全不同,十分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顾清随拐了个弯,知道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已走到第七号门前,顺手一推。门只是虚掩的,他一推门,便已走了进去。甫一进门,门边有人已极快地过来掩上了门,只是用手一指。 这榆树胡同第七号,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宅院。顾清随进了内室,里面只点了一盏油灯,有个人正独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见顾清随进来,这人起身迎上前来低声道:“清公。” 这人正是屈木出。顾清随向他拱拱手道:“屈木出兄。” 屈木出淡淡一笑道:“清公,请坐。” 顾清随坐了下来道:“谋划如何了?” “万事俱备。” 屈木出仍是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从内室中又走出一人。一见此人,顾清随一下睁大了眼。这个出来的人,竟然生得和屈木出一模一样,连衣着都一般无二。他怔了怔道:“屈木出兄,这是令弟么?” 在顾清随想来,屈木出一定是有个孪生兄弟。但屈木出却摇了摇头道:“家母兄生了我一个,这位是明安兄。” 顾清随更是怔忡。这个名叫明安的人,怎么会和屈木出如此相似?还不待他问,这明安已走上前来,向顾清随躬身一礼道:“清公。”声音却和屈木出很是不同。顾清随更是诧异,向屈木出道:“屈木出兄,这是何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安兄便是行事之人。” 顾清随皱了皱眉。这明安就算和屈木出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去担当行刺的重任?大统制生性多疑之至,见到陌生人肯定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明安根本不可能靠近大统制的。他正在思索,屈木出已道:“清公,可能看出明安兄与我的不同么?” 顾清随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看不出来,真个一模一样。” 屈木出又笑了笑道:“明安兄,给清公公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明安闻言,将手伸到脸颊边,轻轻按了一阵,突然,像是脱皮一般,明安竟然将一张脸拿了下来。见此情景,顾清随不由惊讶地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安这张与屈木出一般无二的脸下,竟然还有一张全然不同的脸,平淡无奇。只是这变化太过突然,顾清随几疑身在梦寐之中,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叫清公得知,这是我狄部绝技。” 屈木出说着,将明安手中那张脸皮接过来,递给顾清随道:“清公请看,这张人皮面具是按我的脸做的,能看出破绽来么?” 顾清随呆了半晌。狄人向被视作蛮夷,有些无知的中原人甚至认为狄人茹毛饮血,等若禽兽,没想到竟然有这等神奇的面具。顾清随将这面具按了按,喃喃道:“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他顿了顿,又道:“屈木出兄,你是想让他扮谁?” 顾清随的心思甚是机敏,已然知道屈木出的计谋了。大统制生性多疑,不会见陌生人,但若是大统制的亲信,大统制当然不会多疑,那时这明安突然下手,自然手到擒来。屈木出见他已明白其中窍要,微笑道:“这个,便由清公定夺。有哪个人,大统制对他很信任,又与旁人接触不多的?” 顾清随想了想,低声道:“大统制最信任的,自是文书伍继周莫属。只是要扮此人,难度太大。” 屈木出点了点头道:“是。伍文书与大统制寸步不离,要掉他的包太难了。依我之见,最合适的,是议众中一人。” 顾清随又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么一个人,古月桥。” 第218章 玄盖门人2 古月桥曾经做过大统制的文书,后来被调到礼部当一个小官。因为国务卿府文书鲁立远自杀身亡,大统制亲自下令,晋升古月桥为新的国务卿府文书。现在名义上顾清随还是代理国务卿,但实务基本上都是古月桥接手,可见大统制对此人的亲信。更妙的是,古月桥并无妻孥,而且名义上还是顾清随的文书,顾清随完全可以把他叫过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古月桥这人都符合要求。而大统制与他已有好几年未见,古月桥新近才提拔上来,就算明安扮的古月桥稍漏破绽,大统制定然也看不出来。屈木出听顾清随说了这古月桥,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人正合用。” 顾清随道:“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屈木出道:“先不要惊动他。等迎春宴那天,再下手。” 他们又将细节商议妥当,觉得此计再无破绽。迎春宴是大统制接见各级官吏的宴会,现在顾清随虽然被架空,但名义上还是各部官员之首,那一天肯定也要出席,而古月桥作为国务卿府的文书,自然跟随在顾清随身边。等迎春宴那天,伺机将古月桥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个包,到时大统制面见的就是明安了。等大统制和明安相对时,明安突然下手,一旦成功,顾清随立刻出来主持大局。只是,顾清随对这条计策还是有点不安,他道:“只是这样一来,行事之人很是危险,只怕会被金枪班当场格杀……” 屈木出还没说话,明安已躬身一礼道:“清公放心,明安已有必死之念。” 他声音说得不响,却极是坚定。顾清随看了看他,淡淡道:“那就好。” 这明安,是个死士啊。顾清随想着,心里最后一点不安也已荡然无存。这条计策神鬼莫测,大统制除非真是神人,否则定然难逃一死。他点了点头道:“好,依计行事。” 大统制,你的世界终于要落幕了。 走出榆树胡同时,顾清随看了看天空。暮色被花灯染作一片淡紫,似乎雾云城的正月十五是个不夜天。当大统制消失后,这个世界会转向哪个方向?顾清随已无暇再去多想。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大统制,必死。 和雾云城一样,五羊城的正月十五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北方的再度攻击很快就会到来,这一次更将是雷霆万钧之势,五羊城再要取胜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越是这么想,凡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及时行乐,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有这个念头,所以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反而比往年更热闹。 郑司楚走出工部特别司母亲的病房时,心里却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忧伤。郑夫人自从遇刺重伤后,伤势时好时坏,一直都不能痊愈。郑司楚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母亲,但这几天母亲的伤势反倒更重,今天更是昏迷不醒。他看着母亲,心头仿佛都要滴血。 工部特别司倒是没有五羊城别处那种病态的热闹,但华士文和陈敏思还是弄了几个灯应景。特别司本来就多巧匠,这几盏灯足有一人多高,而且是走马灯,点着后灯壁的画面在不停地转动。陈敏思说这是因为热气上升,转动灯顶的叶片才能如此。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事,观赏一下这几盏巧夺天工的彩灯倒是乐事,但现在郑司楚也实在没有心思去看。陈敏思知道表哥因为母亲的事心绪不佳,便陪他聊天。说了一阵,郑司楚才回过神来,道:“敏思,姨母跟姨父呢?” 陈敏思撇了撇嘴道:“我妈去串门了,阿爹一早就在工房,没出来过。” 五羊城的水上大战之后,谈晚同首先就派出水鬼队,将北军沉船上的舷炮打捞上几门。有了实物,自然可以模仿,但陈虚心纵不通世事,亦知学人的终究落在后手。不要说短短几个月尚不足以完全将舷炮模仿成功,就算造得一模一样,以北方对武器的开发能力,只怕这几个月间他们的舷炮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因此陈虚心发了个狠,势要造出超越北军的舷炮出来。只是狠是发了,实现却难。陈虚心心思虽巧,却并不很擅长开发武器,进展相当慢。郑司楚听得姨夫正月十五还在忙,心中不安,道:“我去看看姨父,请个安吧。” 陈敏思道:“那我带你去。不过那边很热。” 正月十五怎么会热?但到了工房,郑司楚才知道话从何来。原来陈虚心呆的是锻工房,一群工友正在锻造钢铁,炉火熊熊,确是酷热难当。陈虚心却身著长衫,身上汗都没一滴,每当工友将锻好的铁块淬完火,就上去细看,忙得不亦乐乎。陈敏思远远地叫了一声:“阿爹,表哥来了。” 陈虚心扭头见是郑司楚过来,将手中的铁块一放,笑着过来道:“司楚,你来了。别进来,这儿太热。”他一边说一边过来,走到门边,还不住拿衣角扇着脸。郑司楚心知忽冷忽热最易得病,忙向前一步道:“姨父,你别出来,会感冒的。” 陈虚心走出来,他走进去,陈敏思却仍然站在门边。陈虚心看郑司楚才站一会儿,头上已冒出了汗水,便道:“司楚,你这儿呆不惯,去歇息吧。” 郑司楚还真的想走了,但刚来便走终究不好,他道:“姨父也要小心。现在在做什么?” 陈虚心道:“我已将舷炮拆开来看过了,结构已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炼的钢不成,很容易炸裂。” 火炮炸膛,一直是个难点,何况舷炮每发一炮都要重重缩回,对钢质的要求更高。郑司楚皱了皱眉道:“难道不成么?” “总是差一点。”说着,陈虚心叹了口气道:“唉,若是五羊城里有玄盖一脉的人就好了。” “玄盖一脉?” 这两个字郑司楚闻所未闻。陈虚心道:“是法统的一个支统。传说大涤玄盖洞天的法统一脉,专精金石烧炼,有一套歌诀。这一脉的人若在,一定能想办法。唉,我对这些总是不熟。” 郑司楚道:“不能去访求么?请他们来总行吧。” 陈虚心苦笑道:“大涤玄盖洞天是三十六洞天之一,当初师傅带我去过,便是走访这一派的门人,但到了那儿才知道这观宇早已荒废,我们等了好几年也不见人,只得离开,现在都不知还有没有这一脉的人在了。” 法统有三十六洞天之称,郑司楚倒也隐约听说过。他道:“纵然没消息,也可以去打探一下。这个大涤玄盖洞天在哪儿的?” 陈虚心道:“这个可难。本来是东平城的东北角,但几十年前就荒废成这样,现在多半已然不存。” 郑司楚一怔,忖道:“这个确实很难。”别处要访求总还好说,但东平城是东平战区所在地,现在也是北军集结的地方,去那儿访人,当真难于登天。他道:“没别的办法么?” 陈虚心道:“现在只好这样试。虽然麻烦,但总有一天能试出最好的比例来的。” 虽说这样试也是个办法,但郑司楚也知道这般乱试,实在有点赌大运的意思在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玄盖一脉的人还在什么地方,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了。姨父,你也别太累了。” 陈虚心笑了笑道:“我还没事,就是这些工友有点吃不消。对了,你妈怎么样?” 郑司楚的脸色一沉道:“她今天不太好。” 第219章 玄盖门人3 陈虚心叹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你别多想了。” 刚辞别陈虚心,郑司楚和陈敏思两人回到展示厅那边,有个工友过来禀报,说年景顺将军前来。 一听得年景顺过来,郑司楚连忙迎了出去。虽然父亲说过,年景顺只能当下属,不能当朋友了,但在郑司楚心中,年景顺这个自幼就在一块儿玩的朋友总是难以忘怀,虽然郑夫人遇刺,年景顺亦是难辞其咎。 年景顺过来,也是前来探望郑夫人的伤情的。他带了些补品过来,说是对创口有好处。寒暄了一阵,年景顺便要告辞走了,郑司楚送了出去。本来也有那种如意车可坐,但他们都只想走走。只是两人并肩走时,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远处,灯火灿烂,光映暮天,但这里却显得如此冷清。走了一程,年景顺突然道:“司楚。” 郑司楚抬起头看了看他道:“阿顺,怎么了?” “你……你能原谅我么?” 郑司楚想也没想道:“这又不能怪你。”但一说出口便知说错了。年景顺根本没说要原谅他什么,自己却不假思索就说出口来,可见自己心里仍是将此事记得牢牢的,等如承认自己认为是年景顺害得自己母亲受伤。果然,年景顺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嗫嚅道:“那时……那时我真不知道。” 那时年景顺只怕真个认为,背叛大统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行吧。郑司楚心头一疼,因为他也知道,其实自己心里实在没办法原谅年景顺。他道:“阿顺,等会儿你要去哪儿玩?” 这已是故意把话题扯开了。年景顺哪会不知郑司楚的心思,他苦笑了一下道:“回军营。” “回军营?今天可是十五啊。” 年景顺道:“北军的下一波攻势很快就会发动了。鹤翎兄昨天还发来急报,要我们做好准备。” 七天将中排名第四的高鹤翎现在在主持南安城的守御。虽然上一次他击退了东平陆战队的围城,但那实在算不得胜利,谁都知道,那一次因为邓沧澜的水军已被击退,使得东平陆战队孤掌难鸣,而南安城却是准备已久。但这一次北军再次南下,就将是一次势在必得的攻击,南安城虽是坚城,想要守御,实在难比登天了。郑司楚道:“高兄有什么好主意么?” 年景顺又苦笑了一下道:“虽说事缓从恒,事急从权,势强用正,势弱用奇,但谁都不是神仙,如果北军真个要取南安城,根本守不住,鹤翎也只有尽人事而已。” 郑司楚没有说话。他现在虽然有“水战第一”之号,但他其实更长于陆战,这些当然比谁都清楚。他道:“高兄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 年景顺道:“他怎么回来?先前一战,他已经成为南安城的救星了。要是他退回来,高世乾只怕当场就要上吊,而南安城连一守之力都没有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名将”之号,有时也是个连累,邓沧澜败北,同样也是被这称号所累。高鹤翎看来是准备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当然他也寄希望于五羊城派出的援军。如果有五羊城赴援南安城,那坚守南安城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邓沧澜毫无疑问又将从水军趁虚而入。邓沧澜不是那种一败就一蹶不振的人,何况,他手下还有傅雁书那种天才。上一次,傅雁书在绝境之中还将崔王祥挡了如此之久,郑司楚亦大为咋舌,连宣鸣雷都说过,那傅驴子确实在他之上。这一次邓沧澜卷土重来,如果五羊城分兵赴援南安城,就会重陷各个击破的困境。 要守五羊城,就必须保住南安城。但要保住南安城,五羊城又要守不住了。这等两难之事,年景顺看来亦为之手足无措。郑司楚道:“增援南安城,看来势在必行。也不要太没信心,水军坚守,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 年景顺道:“我这回来也是想问问,舷炮的事有眉目了么?” 共和军的舷炮之利,年景顺虽是陆军亦有耳闻。如果五羊水军没有舷炮,双方水军交战,五羊城一方肯定要落于下风。郑司楚道:“现在很有进展,只是,要实用,还需要时间。听姨父说,在工艺上还有点欠缺。” 年景顺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又是一沉,叹道:“连陈司长都觉得麻烦,那是真没办法了。” 郑司楚道:“我姨父说,若能找到玄盖一脉的人相助,成功的希望会大许多。阿顺,你知道这玄盖一脉么?” 年景顺本在走着,听郑司楚说到这儿,他突然站住了,道:“玄盖?大涤玄盖?” 一听年景顺说出“大涤玄盖”四字,郑司楚大生希望,也站住了道:“是啊,你知道?” 年景顺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听过这四个字。是哪儿呢?”他伸手弹了弹前额,却一脸颓然,看来还想不起来。郑司楚急道:“阿顺,你再想想,是哪儿听来的?” 年景顺将手指按在了眉宇间,喃喃道:“在哪儿?哪儿?”突然他眼里一亮,叫道:“王真川!” 郑司楚呆了呆,道:“他是玄盖一脉?” “没错,就是他。”年景顺眼里也开始发亮,“他也叫王靖川。此人家境豪富,是个公子哥,就是喜欢在家打铁。”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还有这种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年景顺道:“他家本来就是开刀铺的,铸的刀很出名,不过王真川爱打铁,却不为锻刀,而是设计种种玩具,构思很巧。大概是玩物丧志,所以到他这一代,刀铺生意差了不少,品质也不比以前了,可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却和陈司长的可一争短长。那时我认识了他,问他为什么又叫靖川又叫真川,他说王靖川是他本名,真川是他的法统之名,因为是真字辈。” 郑司楚又是一惊:“泰极真虚,他辈份比我姨父还高?几岁了?” “泰极真虚”四字,乃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排行,陈虚心还俗前名叫虚心子,便是“虚”字辈。如果王真川是“真”字辈,那比陈虚心还要高一辈。年景顺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年纪不算大,比我们只大了两三岁而已。他说他是大涤玄盖一脉的最后一个传人了。” 郑司楚没想到居然这么巧,能够得知玄盖一脉的下落。他又惊又喜,叫道:“这人在哪儿?” “东平城。” 这三个字一出,郑司楚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过想来也是,那大涤玄盖洞天就在之江省,王真川这最后一个门人多半也是在东平城里。他想了想,又道:“阿顺,你把他具体住址告诉我。” 年景顺道:“他是我那年去东平城偶尔结识的。你难道要去找他?” 郑司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天年景顺回去后,郑司楚一宿未眠。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见父亲了。郑昭此时已接管了五羊城政务,天天忙得不可开交,郑司楚等候了大半天才见到父亲。一见郑司楚进来,郑昭便笑了笑道:“司楚,有什么事么?” 郑司楚走上前来,低声道:“父亲,我想去东平一次。” 一听这话,郑昭也吃了一惊,喝道:“你疯了?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你要自投罗网?” 郑司楚将陈虚心要找玄盖一脉门人的事说了,郑昭听完了,问道:“那为什么不让别人去?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郑司楚道:“我已打听过,现在东平城的封锁不像当初那样严密,城中驻满了从各地增援来的部队,要混进去并不难。何况,当初他们就不是为了抓我,我没和几个人朝过相。” 郑昭道:“那也不必你自己去。万一你碰到了认识的人呢?” 郑司楚道:“我也想过了,可以请姨父给我再做两张人皮面具。” 郑昭喃喃道:“你倒是打算得很周详。” 对郑司楚的能力,郑昭其实很有信心。但郑司楚这样混入东平城,作为一个父亲,他当真不放心。郑司楚生怕父亲还不同意,便道:“父亲,这人未必肯来,如果不得已,我想用强。若是旁人,只怕还办不成。” 郑昭道:“他若不愿来,你就把他绑来么?”这话听着似是讥讽,但郑昭心知可能性很大。那王真川身为富户,很有可能不愿来五羊城,说不定真要用强。说到用强,不论从心计还是本领来说,郑司楚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去,成功的指望很高。他看着郑司楚,眼里有些怔忡,郑司楚正被父亲看得有点发毛,郑昭忽道:“司楚,你去那儿,还是为了……” 郑司楚心头一震,忖道:“父亲看出来了?”却听郑昭接道:“你那几匹飞羽吧。”郑司楚暗自舒了口气,点点头道:“也是。” 第220章 玄盖门人4 在逃离东阳城时,那三匹飞羽因为没办法带,留在了左桥号。左暮桥曾经因为觉得走投无路,想要出卖郑氏一家,结果被郑昭下了摄心术昏迷,现在多半已复原了。而这个时候郑昭一家都已南逃出东阳城,左暮桥当然不可能再去告发,所以没人会知道自己一家曾躲在左桥号里。丢了这三匹宝马,郑司楚不知心疼过多久,也确有心去取回来。但这次要去东平城,他最大的目的,还不是这个。听父亲说是为了飞羽,郑司楚倒是松了口气。 郑昭又看了看他,低声道:“这样也好。只是左暮桥这人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我们,不能轻信他,你千万要小心,要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 郑司楚道:“我记下了。” “你准备和谁一起去?”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向申伯父借他那卫队一用。” 申士图的卫队,以前有飞铁、厚土两个卫队长,飞铁已死,也有人替补上来。这支卫队身为申士图的保镖,枪马之术不行,但步下搏杀却十分了得。郑昭道:“好的,我去帮你请求。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尽快。” 郑昭道:“那你去准备吧,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看着郑司楚离去的背影,郑昭心头突然有种异样的酸楚。他曾发过誓,在此生的有生之年里,永远不对妻儿使用读心术了,但刚才却差点破戒。虽然仍然没有去读郑司楚的心,但他察颜观色,也已料到了七八分郑司楚的真实用意。 他是不想参加宣鸣雷和申芷馨的订婚仪式! 这孩子,其实很喜欢申芷馨,只是终究落空了。郑昭想着,却想到了自己。自己能比儿子好多少?自己终于和所爱的人共携连理,妻子也爱自己,但妻子心里却终究还有一个人。从这点上来,郑司楚似乎更像自己。 司楚,我的儿子。他想着。 这条提议交上去了,郑司楚本来觉得没那么容易批准,但第二天他就被叫到太守府去面见申士图。 一到申士图的办事处,郑昭也已在内。看见郑司楚进来,申士图招呼着道:“司楚,过来坐吧。” 现在看到申士图,郑司楚总有点不安。他先前觉得申芷馨定然会嫁给自己,几乎把申士图看作了父亲,现在见来却有点尴尬。申士图倒没有什么,等郑司楚行过礼坐下,他道:“司楚,你一定要去东平城?” 郑司楚顿了顿,道:“姨父现在研制舷炮,遇到了麻烦。若不能请到那位王先生,舷炮要实用便将拖后,北军却日新月异,定然更有进展。申伯父,此事已非同泛泛,实已迫在眉睫。” 特别司研制舷炮一直没有大进展,申士图自然知道。上一次东平水军的船队装配了舷炮,五羊水军本来号称天下之冠,但实战一起,便发现双方的实力已相差了许多。北方的舷炮本来便已投入实用,下一拨人马到来时,舷炮一定会超发厉害,那时只怕双方的实力会越拉越远。因此,申士图很清楚郑司楚此行的意义。只是另一方,上一回海上之战,纯粹是靠了郑司楚的策略方才取胜,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点迷信了,他若一走,申士图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守不守得住。想到此处,申干图有些犹豫地说:“司楚,你若一走,五羊城的防卫该让谁来负责?” “年将军以下诸位将军都可担此重负,请申伯父放心。” 这话郑司楚已准备了许久。海战得胜,他被五羊城的市民推许得无以复加,年纪轻轻,甚至有人称他为天下第一名将。但郑司楚人虽年轻,却是经历过生死关的,极是老成冷静。海战的战略虽是自己提出,战术上却仍是谈晚同、崔王祥和宣鸣雷在指挥。人各有长,他虽然被称为夺下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人,但他自己清醒地知道,单以水战而论,自己远不及那三人。而陆战上,他虽然自信,却也明白五羊城七天将之能。排名第四的高鹤翎能成功守住南安城,可见七天将确非浪得虚名,有他们在城中,守御完全可以放心。只是他虽这么说了,申士图仍然有些担心,想了想道:“万一北军在你离开时发动进攻,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郑司楚也想过。他道:“北方若是进攻,必定先攻南安。五羊与南安唇齿相依,不得不救,但一旦赴援南安,北军水军又必须卷土重来,趁虚而入,因此去请王先生就更为急迫了。好在他们出发总要时间,一个月内,北军的水军不会抵达五羊城的,而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将王先生带回来了。” 申士图默然不语。郑司楚所言确是有理,只是先前那一战,郑司楚的军事天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郑司楚若是离开,他总是不放心。郑司楚怕他仍有话要说,便接道:“申伯父,请不必多虚,我已经与年将军策划了万全之策,无论如何,一个月内是不会有大碍的。而此事不论成败,一个月内我也肯定会赶回来。” 申士图见他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他道:“那么,司楚,你准备怎么去?若是扮成五羊城出发的行商,到了东平城肯定会被生疑。” 郑司楚道:“这个我也已经考虑停当,我扮的是雾云城来五羊进货的小商人,因为战乱,先前一直被阻在闽榕省,现在才得以返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广阳和闽榕两省,方言相当难懂。郑司楚小时虽然住在五羊城,但很小就随父亲去雾云城了,五羊方言说得已相当夹生,要扮五羊城的商人是不成了,但扮成雾云城的商人倒是毫无破绽。申士图又问了不少细节,郑司楚听他所问多深中肯綮,心里也暗暗佩服,忖道:“申伯父这许多年能瞒过大统制,果然也自有他的本事。”他向来未料胜,先料败,此行已考虑良久,申士图所问他皆能答上来。申士图见他对答如流,心里又不禁暗自叹道:“可惜芷馨偏生不喜欢他。” 问了一阵,申士图觉得郑司楚确是已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此行也不是太难,最麻烦的倒是那王真川若是不肯来该怎么办。好在郑司楚已经做好准备,王真川真不愿来,就把他绑票绑来。他道:“司楚,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明日就要出发。”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好。我便让断土准备,给你们也备点干货。” 五羊城的特产便是各种腌制海产品和荔枝干。凡是来五羊城的商人,贩走的货物有五成就是腌海产和荔枝干,郑司楚要扮成行商,当然也要备些这个以掩人耳目。郑司楚道:“是,还请申伯伯费心,那些腌货都要用陈货,不要用新货。” 申士图一怔,马上就省得郑司楚的用意,微笑道:“司楚,你的心思倒是很缜密。” 郑司楚扮的是因为战乱而一直被拦阻在闽榕的商人,那么带的货物必然不能是最近的新货了。虽然这仅是一个小细节,未必会被人看破,但郑司楚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考虑周全,申士图心中对他不禁又高看一线,也对申芷馨最终未能嫁给他更加遗憾。 第二日,预备的东西都已备齐了。陪同郑司楚一同出发的是断土和另一个名叫沉铁的侍卫。申士图的侍卫分铁、土两组,本来铁组由飞铁主持,厚土主持土组,断土则是土组的副组长。铁组在飞铁死后便是这沉铁主持,而厚土新近被申士图遣出外面办事去了,目前主事的正是副组长断土。申士图将两组的主事之人都交给郑司楚带去,可见其全力支持。他正在家里做最后的准备,工友突然来报,说宣鸣雷前来。 宣鸣雷怎么这时候过来?下个月宣鸣雷便要和申芷馨正式订婚,郑司楚照理必须参加,可他实在不愿参加这订婚礼,这趟出门亦有逃避的意思在。郑司楚为掩人耳目,没几个人知晓这事,便是年景顺和谈晚同他也没告诉,何况宣鸣雷现在已正式成为水战队水天三杰之首,在水军中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时候来不会因为没要紧的事,只怕是从申芷馨处得知自己要出发的消息。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头便有些刺痛。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祝福宣鸣雷和申芷馨的未来,可想归想,心里却依旧有点酸。 我毕竟没那么大度。 郑司楚解嘲地想着,迎了出去。一出厅堂,正见宣鸣雷走进来,一见郑司楚,宣鸣雷快步上前,叫道:“郑兄。” 第221章 玄盖门人5 郑司楚笑道:“宣兄,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进屋谈吧。” 一进堂屋,宣鸣雷便低低道:“郑兄,你要去东平城找王真川?” 果然是听小芷说的。郑司楚心里不自觉地一疼,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你的耳朵可真长。是啊。” 宣鸣雷睁大了眼,低喝道:“你疯了!你知道这王真川是什么人?” 郑司楚一怔,道:“听说他是大涤玄盖的唯一传人,对铸造有独到的心得,我姨父为开发舷炮,必须得到他的帮助。” 宣鸣雷道:“我不知他是不是什么大涤玄盖传人,就知道他有个表兄乃是东平陆战队的工正。因为这王家是世代开刀铺的,虽然打的多是菜刀,有时他表兄也会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军中打战兵器的单子给他两张。因为这人也爱喝酒,所以我和他在林公家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别的还好,但是个铁杆的大统制追随者。而且,他们有个亲戚在雾云城位居高官,绝对不会心甘情愿来五羊城的。” 郑司楚又是一怔,道:“真的?”好在他本来就担心这王真川不肯来,已打了用武力绑架他的主意。虽然这是下策,但总算已做准备。他道:“看来,只有用强了。” 这回倒轮到宣鸣雷吃惊了,道:“郑兄,你早就准备用强?”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这位王真川先生,此番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我是势在必得。” 宣鸣雷长吁一口气道:“你早有准备就好,我就怕你白跑一趟,白冒这风险。”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起来:“郑兄,你也真不是个厚道人,说实话,当初我与你在东阳城初见,当时我若声张出来,你会不会就要动刀封我的口?” 郑司楚当时还真个有过这种心思,但这话实在不好直说,他道:“封你的口也不是非动刀不可。那时我总算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会把你绑几天吧。” 宣鸣雷干笑道:“你想绑我,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好在这王真川肯定没有我的本事,你绑他定然手到擒来。” 宣鸣雷枪马不算太出众,但身怀斩铁拳和斩影刀,若是步下,郑司楚想击败他实是未知之数。郑司楚也笑了起来:“所以我现在还在庆幸与你不是敌人。对了,宣兄,你来就是警告我这个的?” 宣鸣雷道:“是啊。我听阿……听人说你要去找那王真川,怕你不知此人底细,还备上诸色礼品前去礼聘,到时便要上个大当了,所以来提醒你一句。” 郑司楚心里感到一阵暖意。为了申芷馨之事,他对宣鸣雷已隐隐有了点连自己都觉得无法启齿的痛恨,但现在这点嫉恨已荡然无存,他握住宣鸣雷的手摇了摇道:“多谢宣兄。” 宣鸣雷抽出手道:“别那么娘娘腔,郑兄,好好保重吧。上回你用的那种人皮面具倒是件利器,你可以再用用。” 郑司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记起在东阳城林家得知自己有这人皮面具时并没有太吃惊,便道:“你也知道这种面具?” 宣鸣雷点点头道:“我们狄部也有这种人皮面具,只不过没有你这种轻巧。听人说,那种面具只有秋冬戴着,夏天若戴着,难受之极,谁也受不了。” 郑司楚听宣鸣雷这般说,心中释然,心道:“姨父做的这种面具见不得水,戴上后就不能沾水,就算汗水浸湿了也马上会穿绷。我本来觉得这是美中不足,听宣兄所言,他们狄部的人皮面具原来也差不多。”陈虚心做的这种人皮面具轻巧单薄,戴在脸上几乎没有感觉,不撩开头发细看发线,谁也看不出破绽来。从这点上来看,他的面具又超过了狄部的人皮面具了。他听宣鸣雷说起狄部,又问道:“对了,宣兄,你们狄人……” 他想问的,乃是申芷馨是不是已知道宣鸣雷是狄人,但宣鸣雷却会错了意,道:“老伯没跟你说么?” “说什么?” 宣鸣雷道:“不久前,我叔叔派人前来,让我引见老伯。现在,他们放弃了复国之念,已经与我们合作。” 他只是顺口一句,郑司楚心头却是一动,道:“你叔叔是狄复组的?” 宣鸣雷道:“你知道狄复组?” 郑司楚微笑道:“还是几年前在西靖城军中时,同袍中有位骁骑名叫者蔑,便是狄人。一说起狄复组,他总是破口大骂,说就是狄复组多事,害得他难以升迁,我这才知道有这么个组织。” 宣鸣雷苦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如此。现在狄人还要复国,已是异想天开,没事找事,但我叔叔总是不听。现在他们总算放弃了这个执念,将来应该能够好些。” 郑司楚忖道:“狄复组果然难得人心,连宣兄都不太认同,不要说那些寻常狄人了。” 宣鸣雷此时沉吟了一下,又道:“郑兄,此番你前去,最要防的,还是那傅驴子。” 傅雁书在前番海战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宣鸣雷前去伏击补给船,就是被他打了个反伏击,以至于一败涂地,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至今心有余悸。郑司楚道:“是。不过想来不会与他照面,也不必太过担心。” 宣鸣雷伸了个懒腰,抱拳拱了拱手道:“我要说的也已说完了,郑兄,此去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平安归来,我请你喝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心道你要请喝的,只怕还是这订婚酒。他实在不愿多说,便道:“多谢宣兄,城中之事,也有劳宣兄了。” 宣鸣雷道:“上一次邓帅来犯,失之太急,这次他不会重蹈覆辙,北军再次南下,应该还有几个月的准备时间,你只消赶在这之前回来便可。”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宣兄也不要灭自己锐气。不要忘了,西原那个小小的楚都城,最终也逼退了五万远征军。” 宣鸣雷心道楚都城能够逼退远征军,最关键的还是最后得到了阿史那与仆固两大部之助。那两部的兵力加一块儿足有八万,已超过了远征军的实力,加上楚都城断去远征军的补给。这一番北军南下,想断他们的补给是根本不可能的,五德营所面临的困境,要远比楚都城凶险。不过郑司楚所言不要自灭锐气倒也是真的,他道:“事在人为,不见最后,谁也说不出结果。” 此时断土与沉铁已将东西准备停当。他们扮的是个小行商,只有一辆大车,车上装满了一些腌腊干货。宣鸣雷送郑司楚出了门,拱拱手道:“郑兄,我也不多送了,路上请多加小心。” 郑司楚道:“宣兄请回,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笑了笑道:“如果一切顺利,下一次邓帅再来,就要以舷炮互攻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只怕,北军的舷炮又有改进了。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其实若能将北军开发舷炮之人绑来,比绑那个王真川更有用。” 郑司楚心想这何尝不是,但那人肯定是大统制极为看重之人,要去绑那人,实在难比登天,根本不可能。他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也不是唯有那一人,只在努力。”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拱手道:“努力。” 现在,也的确没别的话好说,唯有努力向前。郑司楚突然又想起萧舜华当初开解自己时说的那句话:“未来永远都属于你自己。” 第222章 绝境逢生1 郑司楚一行是正月十七日出发。从五羊到东平,陆路上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十天左右便能到,以前驿路发加急文书,曾经有过八日抵达的纪录。但一般行走,路上要花二十余日。郑司楚他们当然不可能玩命赶路,但因为走得很快,现在也因为战事暂停,路上还算通畅,大概十五六天便可抵达。 这一日已是二月初三,郑司楚一行距东平城还有二百里左右,再过一两天便能进入东平城了。这一天的雾云城里,却另是一番景像。 每年二月三日都要设迎春宴,雾云各部官员都要赴宴,以示万象更新,共和国政府又将正式开始新一年的运作。不过说是宴席,其实酒席十分简单,每人四菜一汤,一壶薄酒。这是共和国草创时定下的规矩,表示官员清廉,万事从简。只不过以往迎春宴都由郑昭主持,现在换成了顾清随。 二月三日一大早,顾清随便穿戴好礼服,出了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主持迎春宴,但今天他却有种异样的不安。 今天,将是大统制毙命之日。 一旦成功,该如何尽快稳住局面?顾清随心里总是忐忑。固然议府成员有很大一部份都认同自己,觉得大统制越来越刚愎自用,不适合担当大统制了,再这样下去必将共和国带上绝路,但谁也不愿充当这个领头人。公然反对大统制,在已将大统制视作神明的共和国里,即使有万般理由,也是一条不是罪名的罪名。只是若没有这样一个人,共和国必将万劫不复。 我是在拯救共和国,即使要遗臭万年。 尽管屈木出已将计划详细跟他说了,他也觉得此计万无一失,可心里仍然极是不安。大统制的威望深入人心,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一般。千错万错,大统制肯定不会有错,如果措施卓有成效,那是大统制的决策正确;如果失败了,那一定是执行的人未按大统制所定计划办,大统制的决策仍是正确的。 现在,又有一波增援军要赶赴东平城。这已是最后一批调拨部队。从雾云城到东平城,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急走,三四天便能到,行军的话一般要花十天。但由于雾云城到东平城有一条大河,可以直接抵达大江,所以七八天便可到达。换句话说,再过十来天,邓帅的第二波攻势便将发动了。这回已动用了十万大军,以五羊城的实力绝对没有抵御的可能,何况后继增援仍然源源不断地发出。如果五羊城被攻下,那大统制的威望更加高涨,想要搬倒他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这一次计划是唯一的时机。 大统制死后,邓帅会按原计划南下,还是北上捉拿自己这个罪魁祸首?顾清随最担心的便是此点。邓帅是大统制的妹夫,两人份属至亲,照理邓帅应该会为大统制报仇。但顾清随在与邓帅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觉得,邓帅不会如此意气用事。邓帅宽容大度,明理通达,应该也已觉察大统制近来越来越刚愎自用。不说别的,上一次远征五羊城,正是被大统制严令催促,结果六月出兵,七月十七大败溃退,给邓帅百战百胜的声名也染上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因为此事,邓帅不可能不对大统制有微词,只要自己晓以大义,邓帅有七八成会以大局为重。那时再向五羊城发下最后通谍,若五羊城肯取消“再造共和”的旗帜,那自己才是真正的再造共和的功臣。就算五羊城那时仍然一意孤行,邓帅的大军仍然可以出发。尽管这已是下下策,但自己保证共和国完整统一之功亦不可抹杀,到时再拨乱反正,将大统制过于严苛的决策取消,取得民心支持,共和国依旧会蒸蒸日上,国力日盛。再给狄人多一些优厚待遇,诸如官吏配置上多安插一些狄人和另外部族,亦非不可行,这样也可以安抚狄复组。如此一来,自己岂但解决了共和国南北分裂的重症,连狄复组的问题也解决了,声望超过现在的大统制亦非不可能。 总之,此计可行。 他想着。这时一边的阿辛小声道:“伯父,古先生来了。” 古月桥已走了进来。虽然现在国务卿府的政事实质上已是古月桥主持,但名义上古月桥仍是他的文书,特别是今天这迎春宴,顾清随要担当主持之责,古月桥仍然过来他向汇报。顾清随小声道:“屈先生的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顾清随道:“好,让他进来吧。” 此时古月桥已走进来。见到顾清随,古月桥躬身一礼道:“顾公,月桥有礼。请问,可以出发了么?” 古月桥是个长相清俊的中年人。尽管知道他是大统制的亲信,但顾清随还是感到有点惋惜。古月桥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现在主持国务卿府的实务,甚至比自己主持时更井井有条,只是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人将来自己多半不能用,未免过于可惜。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事,这个人也只能放弃。他道:“好吧。”话刚出口,又似想起了什么,道:“瞧我这记性,请古月帮我去里面将那份名册拿出来吧。” 参加迎春宴的,都是各部官员,上下有数百人。参见大统制时,依序上前,其中孰前孰后,实是个大问题,民间便传说每年从参见的次序中可以看出上层官员的变动情况。这份名册要由顾清随宣读,实是最要紧的东西。古月桥倒也恭顺,又行了一礼道:“遵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着他走进内室,顾清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忖道:“古先生,永别了。” 内室只发出了极轻微的一阵响动,现在顾清随将家中工友都遣了出去,更不会有人知道。过了一阵,便见古月桥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份大统名册,走到顾清随面前躬身一礼道:“顾公。” 声音居然与古月桥也有七八分相似。顾清随打量了他一眼,小声道:“如何了?” “天衣无缝。” 顾清随摇了摇头道:“声音还有些细微不同,你不要多说话。” “是。” 顾清随又看了看他,道:“再试一次。” 参加迎春宴,自然不得携带武器,因此武器便藏在这名册之中。名册是个卷轴,轴柄中藏的是一把骨柄短剑。等大统制要召见古月桥时,明安趁机抽出短剑刺向大统制,出手当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们已试过几次,但顾清随还想再试一下。 明安点了点头,走到下手处。顾清随展开名册,念道:“国务卿府文书,古月桥。” 明安本来躬身站在下手,活脱脱便是古月桥,顾清随话音刚落,他突然身形一闪,已如风一般掠过顾清随身周,就在二人身影交错的当口,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卷轴柄处的短剑骨柄。顾清随已将短剑的暗扣解开,明安的手一下拔出短剑,插向前面一张椅子的靠背。这椅子是实木制作,极是坚硬,但短剑锋利无比,“嚓”一声齐柄没入椅背。 见短剑插入椅背,顾清随便觉已插进了大统制的胸膛。他略一怔忡,点点头道:“不错。”心里,却不禁有一阵寒意。 这人的本领一高至此!如果明安刺杀的不是大统制而是自己,自己肯定也难逃这一剑之厄。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与狄复组闹翻,他们会不会重施故技,只是目标换成了自己?顾清随只觉眼前有点晕眩,忖道:“想这些做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也只有只顾眼下了。”他接过明安递过的短剑道:“走吧。” 古月桥是个仕人,大统制肯定不会料到他会有这等敏捷的动作,这次行刺十拿九稳。他走了出去,阿辛和明安跟在他身后。外面已经停好了他的马车,他和明安进了车,向阿辛道:“走吧。” 二月三日,在迎春宴前夕,向大统制的刺杀行动开始。 迎春宴就设在大殿之上。这是前帝国留下的帝宫,本名勤政殿,现改名叫共和殿。远远看到共和殿的匾额,顾清随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很快,共和国将要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了。 第223章 绝境逢生2 进入大殿,由金枪班依例检查。金枪班是大统制的贴身侍卫,最早的队长名叫程敬唐,现在则是个名叫周锡安的军官。周锡安和程敬唐一样,都从很早开始就跟随大统制,是大统制的心腹亲信。不过顾清随名义上是共和国仅次于大统制之下的二号人物,他也不敢无礼,对顾清随和明安都没有严查,但也检查得很是仔细,只是那名册放在锦盒之中,他只是打开看了看便还给了明安,取都没取出来,便道:“顾司长,请。” 虽然顾清随是代理国务卿,他的正式职位仍是吏部司长,因此周锡安还是以此相称。顾清随点头还礼,与明安走进了共和殿。此时共和殿已放了数百张小案,顾清随和明安的位置都在大统制的下手处,相距只有四五步之遥。此时共和国五部中的工部司司长冯德清、刑部司司长龙道诚都已到了。共和五部,除了兵部司司长由大统制兼任,吏、工、刑、礼四部是大统制和国务卿二者之下的最高官员。冯德清与龙道诚见顾清随进来,忙起身见礼,过了一阵,礼部司司长林一木也来了。 这四部司长中,顾清随、龙道诚和林一木都是当年共和军在五羊城时期的老人,当时他们三人分别是五羊城的职方司、巡察司、远人司三部司主簿,因此他们都不赞同大统制向五羊城用兵,但先前顾清随集合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龙道诚未未列名,只有林一木在上签名。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现在亦被大统制架空,礼部司的实权已经由侍郎程敬唐接手,所以迎春宴他也晚来了一步。顾清随等了一阵,各部官员已陆续登殿,到了巳时,全体官员都已到齐,此时一个赞礼高声道:“有请大统制。” 大统制深居浅出,很多官员唯有这一年一度的迎春宴上才看得到他。待大统制出来时,最下手的一些中低级官员连站都有点站不稳。大统制如日在天,高高在上,对下级官员来说,亲眼见到大统制一面,便是终生难忘的幸运,也难怪他们会如此不定。 尽管这两年来共和国诸事不顺,但大统制的脸上仍是毫无异样。大统制,长相并不出奇,身材也不算高,这副相貌放在人丛中根本不会被注意,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他光彩照人,无比魁伟。可是见过大统制多次的顾清随却看得出,大统制脸上有种隐隐的憔悴之色。 共和国现在诸事不顺,第一元帅和国务卿相继叛逃,向西向南用兵,迭遭败绩,就算精力过人的大统制,只怕也已心力交瘁。 “诸公辛苦,请自便。” 大统制说了这一句话,便坐下了。说实话,迎春宴的酒菜根本不值一提,这些官员在家吃的家常菜也不比迎春宴差,但参加迎春宴对他们来是无上的荣光,“一入迎春宴,三生有幸人”,这句话在官员中流传多年,那些下级官员都以能参加迎春宴而自豪。不是为了吃到什么,而是为了能够与大统制共赴宴席。 就算当年的帝君,也不至于如此。顾清随想着。他早年一直在五羊城,未能入都面见帝君,但也听得当年帝君一般在每年开春大宴群臣,那些臣僚一般以此为荣。可说来说去,说的总是帝君宴上吃到什么山珍海味,对于帝君本人,却往往并没有太多景仰之意。只是,现在这个威望比当年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统制,将要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次刺杀,到底对还是不对? 到了这关口,顾清随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只是他也明白,现在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他最担心的倒是明安,明安没见过这等大场面,万一吓得不敢动手,那一切都完了。他用眼角瞟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明安,却见他渊停岳峙,毫无异样,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暗道:“没想到这狄复组中还真有几个能人。” 此时已要顾清随宣读赞词,然后点名让各部官员依次上前。他展开名册,将赞词先念了一通,然后报上各部司长之名。五部司中,除了大统制兼任的兵部,余四部依例是以吏、工、刑、礼排列。他率先向大统制敬了酒,然后冯德清、龙道诚、林一木依次上前。四部司长以后,便是五部侍郎上前。不过五部侍郎中因为程敬唐是大统制亲信,又是新近重新出山,所以程敬唐是第四个上前敬酒了。司长侍郎以后,就是各部的员外郎上前了。这回便不是单独敬酒,而是以兵、吏、工、刑、礼的次序,每一部员外郎同时上前。各部员外郎都有五人,五五二十五,这五次敬酒便要花不少时间。待员外郎敬过,再往下便不依次序,十人一组按名上前。等这数百官员敬完,迎春宴正式开始,明天的《共和日报》上发一条头条消息,说大统制于二月三日在共和殿与诸员共赴迎春宴,宴会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云云,迎春宴便算正式告终。 年年如此,除了今天。 顾清随想着。这份年年相似,只有越到后面才有所不同的名册也已念了过半,现在是各部文书上前敬酒了。文书这官职并不大,但由于地位特殊,很有可能过上十来年,各部司长就从这些文书中产生,所以也向来很为人注目。与往年相比,今年的诸部文书中,只有国务卿府文书变了。古月桥这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有些老人知道他担任过大统制的文书,知道此人为大统制属意,很有可能过些年会晋升为国务卿,因此当顾清随报到“国务卿文书古月桥”时,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明安端了杯酒站了起来。这一次也是十人一同上前,因为古月桥属于国务卿府文书,所以站在左手最侧。此时顾清随还在念着名册后面的几个文书,看着明安稳稳地站着,毫无破绽,他的声音却不自觉地颤了颤。 片刻之间,就将风云突变。再过一阵,共和殿就要血洒当场。当金枪班将明安拿下后,会不会朝自己动手?顾清随不由想着。尽管他也有必死的决心,可这死真个要临到他头上时,却还是犹豫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执行了。他突然这样想着,但马上省得,回头的路已经断了。即使迎春宴上大统制未看出破绽,可明安不可能一辈子假扮古月桥。固然可以善后,装作古月桥突遭暗算身亡,但出了这种事,大统制肯定马上就会查到自己头上来的。所以,现在只有向前。 向前。身后已是绝境,不可能退缩。 他已将名册念得告一段落,顺手放下手,趁势一抹,已打开了那柄短剑的暗扣。 “请诸位敬酒。” 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差池,一定成功!顾清随想着。这一瞬间,突然变得如此漫长,长得像是时间都已停止了。他知道,自己话音一落,明安就要和事先预演过的一般,一个箭步向前,从轴柄抽出短剑,插向大统制前心。 这一刻,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久?当顾清随看到明安的脚一错,突然趁众而出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明安的右脚一蹬,左脚提起,手中的酒杯已然掷出,但那个酒杯也似停在空中一般动也不动。明安就在他边上,冲过他时只需一步,可这一步却显得如此漫长,明安的左脚简直是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往前移。 快!快一点! 顾清随的心里,似有个人在这般大吼。酒杯已在空中下沉了一些,边上的九个文书,包括大统制的文书伍继周在内,全都未曾察觉明安的异动,有两个甚至还在整整衣襟,准备以最庄重的姿态向大统制敬酒。顾清随已看到明安朝自己越来越近,手指也已快要触到轴柄了。 “嚓”一声轻响。但顾清随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听到,明安的身形显然已比声音更快,这声音只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能感到轴柄中的短剑被抽出后名册份量的一轻,而此时两人已交错在一起,身形已挡住了明安的这个动作,谁也不会知道短剑是从轴柄中取出来的。 包括大统制。他想着。大统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暗杀他的计划,否则金枪班早就将自己拿下了。当短剑被明安抽出时,顾清随心里反倒一片空明。 成功了! 他几乎要欢呼出来。大统制,你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第224章 绝境逢生3 一刻有多久?也许,是水滴落下,是闪电一瞬,是金石相击时的火花一闪。事实上明安的暴起发难,共和殿上谁也来不及反应过来,包括侍立在大统制身后的金枪班。当明安又踏上两步时,距大统制只有一步之遥时,仍然没有人有反应,有些后面的下级官员甚至还在吞咽一口口水,远远望着正在晋见大统制的这十文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到前面去。 最后一步。只消这一步踏出,短剑就要刺入大统制的心口了。从顾清随这一边望过去,甚至觉得短剑已经刺了进去,但还没有。 短剑离大统制的心口还有半尺许。就在这一瞬,明安突然觉得身体一沉,仿佛有千钧重物瞬息间坠在了他身上,以往轻灵的身法已全然用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大统制。大统制就在他面前,只怕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与大统制离得如此之近——除了大统制夫人。但仅仅这短短的一点距离,对明安来说却有如万里之遥,手中的短剑也重得快要拿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大统制的左手已搭住他的手腕,右手已握住了他的短剑剑柄。 “当”一声,却是明安掷出的酒杯落到了地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此时大统制身后的两个金枪班也已回过神来,两人齐齐上前一步,双枪齐出。两柄金枪同时刺入明安双肩,明安本来还紧紧抓着短剑,双肩齐伤,哪里还抓得住,人已一骨碌摔倒在地,短剑也已被大统制夺走。那两个金枪班动作丝毫未减,又踏上一步,双枪一叉,正叉在明安的脖颈处,将他牢牢锁住。只消再一伸,枪刃便可割断他脖颈两侧。 直到此时,共和殿上发出了一声惊呼。 有人刺杀大统制!到了这个时候,殿上官员才发出惊呼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大统制身前的九个文书更是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客,尊胆不小。”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往常一样,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大统制是喜是嗔。明安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脖子在不住扭动,想要自寻死路,可是人却僵直了一般动也不动。 “你不是古月桥!” 这是大统制的第二句话。话音刚落,“啪”一声,却是顾清随手中的名册落地。 失败了! 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失败了! 顾清随事前想过很多,但想得最多的是事成后该如何弹压当场,收拾残局,他甚至没想过万一失败了如何。一来是觉得此计万万不可能失败,二来也是知道,一旦失败,就是面临绝境,根本不可能补救。 只是,现在已经面临绝境了。 下面的官员们见异变突起,惊呼以后都闭上了嘴,却听有个人喝道:“金枪班!将刺客拿下!” 喊话的是程敬唐。他是礼部侍郎,坐在林一木身后,这变乱乍起时他还不曾看到,此时定下神来,便吩咐老部下出手。他是金枪班老队长,主持金枪班比周锡安长得多,金枪班对他的命令亦不折不扣地执行,又有两个金枪班上前,一把拢住明安双臂,将他摁住。金枪班成员,个个枪法精强,力量过人,明安就算毫发无伤也不是这两人对手,何况双肩已受重伤,被他们摁住哪里还能动弹。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虽是古月桥的脸,但由于脸上肌肉抽动,已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忽地仰天惨呼一声。 失败了!明安早就做好了必死之念,但那是刺杀成功后的必死,现在却是彻底失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到底中了什么邪,明明只要将短剑再向前伸出一段便可取下大统制性命,可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伸不出手去。他本是狄人,自幼就对大统制痛恨之极,根本不会有恻隐之心,但最后一刻的犹豫却又是明摆着的,他这声惨呼既是悔恨,又是不解,肩头的伤痛倒是余事。 大统制看了看从明安手上夺下的短剑,又看了看顾清随。那名册的轴上,少了一端轴柄。若是事情已成,仓促间自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顾清随的心却似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顾公,请继续吧。” 大统制的声音仍和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顾清随拣起名册,心里却是茫然。 大统制已经知道了。 此时他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了,好像方才这事与己全然无关,拿着名册道:“请敬酒。” 那两个金枪班已拖着明安下去了,地上还留着几点血迹,但大统制似乎根本没看到,端起酒杯道:“请。”那九个文书全都茫茫然地端起酒杯来,突然有个人声嘶力竭地高叫道:“大统制万岁!” 这是一个坐在最后面的下级官员。他见大统制遇到了这等险情仍是声色不动,心中敬佩得无以复加,只觉唯有这般欢呼才能表达。他这样一欢呼,倒是提醒了旁人,几乎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高声道:“大统制万岁!”甚至,连顾清随都下意识地附和。 共和二十三年二月三日,大统制遇刺。但刺客失手,刺杀行动失败。 二月四日,前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以“阴谋叛乱”罪下狱。当日,有十七名议众被牵连下狱。虽然这消息暂时还不曾公布,但雾云城民众已隐约得到消息,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一天黄昏,郑司楚一行已抵达东平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现在暂时尚无战事,先前因为南北交锋而被阻隔在路上的商人正纷纷北归,郑司楚进入东平城的时候,竟有十二支商团同时抵达,连他们三人共是十三支。这时候东平城的门禁已经解除,郑司楚又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他来,因此他们进入东平城时未遇留难。 东平城,天下十二名城之一。因为这是东南一带北上渡过大江的门户,东平城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场战事,但现在却有种异样的繁华。现在东平城里已经聚集了近十万人马,多了这许多要吃穿用的人,对东平的商户来说实是件好事,商机多了不少,所以城中反而更加热闹了。郑司楚他们一进城,就有好几家酒楼闻到他们这车上的腥味,纷纷过来打听价钱。广阳海产,向来是大户人家赏识的珍馐,前一阵南北交兵,路途不通,以前的存货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见又有人带海产来,全想着生意不能耽搁,最好能抢在别人前吃下来,好赚一笔热钱。 郑司楚不好容易摆脱了这些商户的纠缠,在东平城一家名叫“时元栈”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不算太小,现在却已住满了商户,院子里也堆满客商的货物。郑司楚住下后,心想首先是打听到那王真川。好在王家的刀铺乃是老字号,很好打听,只是听得消息上门来收购他带的海货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只道郑司楚是要待价而沽,不住加价,闹得郑司楚脱不开身,有点后悔不该改扮成贩运海产的商人了。 到了黄昏吃罢了饭,郑司楚与断土沉铁两人商议该如何下手。那王真川是肯定不会自愿跟他们走,只有将他绑了去。要绑个人本来也不是很难,但王真川有一份偌大家当,只怕一绑走连蒋鼎新都要惊动,事情一闹大,想逃走就麻烦了,所以郑司楚准备暂不行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黄昏时下手,这样王家发觉就是第二天了,就算蒋鼎新马上派出追兵,自己一行人有了一晚上先行之利,谅他们也追不上。如果能把失落在左桥号的三匹飞羽都找回来,胜算便更高了。只是左桥号在东阳城,要拿回来就必须渡江,怕就怕时间来不及。 他们正在商议,门外突然响起了时元栈一个跑堂的声音:“施客人,您在么?有人要找您。” 断土现在化名为段大,沉铁是沈二,郑司楚则称施正。那跑堂的一嗓子响起来,郑司楚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这“施客人”是称自己。他站起来开了门道:“什么事?” 一开门,他心里就一阵叫苦。门外那跑堂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当初他去送货的林家管家施国强。施国强和他见过一面,当时郑司楚扮成一个口齿不灵便的五毛,没说几句话,也不知施国强记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但见到这人总让他不自在。 第225章 绝境逢生4 施国强显然并没有认出郑司楚的声音,上前道:“施先生么?巧了,在下也姓施,名叫施国强,是东阳城林府管家,我们还是本家。”说着上前便拱手行礼。郑司楚这时也不好掉头就走,只好寒暄道:“久仰久仰,不知施管家有何见教?” 施国强道:“是这样的。我家主人明天要设宴待客,那客人很爱吃海产,只是相熟的南货行里存货都卖光了,主人让我来采购,听得先生有一批货,还望能行个方便,我家主人愿出善价。” 郑司楚心头一动,已有了个主意,便装作沉吟的样子道:“这批货我还就是要送到东阳城去,有一半是那儿的左桥号左先生预订下的,一半要运回雾云城,只怕不太方便。” 一听是左桥号订的,施国强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左先生订的货,那就更好办了。左先生与我家主人乃是旧识,转购一批定然无碍。”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正中下怀,但脸上仍是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道:“做生意要诚实守信,我答应过左先生,这般食言总是不好。” 施国强见郑司楚这么说,也有点急了,忙道:“不要紧不要紧,施先生,若你不信,我便直接送你过江去左桥号,与左先生当面商谈可好?我有艘私船。”他被主人催得急,在东平找了一整天也没买购海产,好容易打听到这位施客人有一整车货,生怕他要在东平城呆两天再过江,那时可耽误了主人的吩咐,因此格外殷勤。 见施国强急成这样,郑司楚心中实是大为开心。要取回三匹飞羽,渡江是最难之事。这三匹飞羽都是良驹,很是打眼,见自己带三匹马坐渡船,肯定会招人怀疑,施国强有艘私船,那便可以掩人耳目了。只是马上答应下来显得不太对,他叹了口气道:“施管家要这么急做什么?我兄弟三人还刚住下店来,明日再去不成么?” 施国强心想明天万一有别的买家出高价来收买,你全卖给他了怎么办?再多花钱尚是小事,还要找人多费口舌才麻烦。他道:“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的宅院很是宽敞,且有客房,今日渡江,便在我家主人宅中盘桓一晚也好。”他今天奉命过江来请客,又要在东平城采购一批海产,谁知打听了一整天,竟然找不到一个地方有存货,本已急得心急火燎,找到郑司楚,实不啻找到个救星,万万不能将他放走了。 郑司楚心中暗笑,忖道:“没想到这一次这般顺利。本来觉得要将马运过江最是不易,现在搭他的船去左桥号,将三匹飞羽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明天将就王真川绑走,就算蒋太守马上得知也追不上我们了。”想到此处,便道:“既然施管家的主人要得这般急,在下也不好过于作态。只不过我与贵主人素昧平生,不好前去叨扰,能不能请施管家将我送过江后,再送我回来?” 施国强心道:“弄好这事再送你回来,不是要半夜了?”不过难得郑司楚口风有松动,自己就算累也认了,一口答应道:“不妨不妨,施先生放心,我一定将施先生送去送回。只是施先生不是要北上么?怎么还要回东平?” 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糟了,漏出破绽了!”但他心思灵敏之极,马上就已想好了对策,道:“施管家,明人不说暗话,方才已有不少人想来出善价收购,只不过有一位说不好做主,要问过主人才能答应我开的价,明天一早就要过来,我不能不留在此处。” 施国强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人说无商不奸,你这商人年纪不算太大,也是老奸巨猾,只想多赚些钱。”这些话当然不好明说,陪着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是应该的。施先生放心,我家主人向不小气,出价定会令先生满意。” 郑司楚几乎要欢呼出来,忍住笑道:“好,那我便即刻出发吧。” 施国强道:“施先生既然急着赶路,那请在此准备,我将主人要请的客人带来便一同渡江。”他见费了半天口舌,终于将主人交代的事办妥,心情也是大佳。郑司楚道:“只是,不知尊船载得下敝马车么?” 施国强没口子道:“载得下!载得下!我主人这船本来就是专门载客的,载四五辆马车都不在话下。那施先生请。” 郑司楚心道这船多半是那林先生送自己这个乐班所用。他的乐班上下有二三十个,还有大大小小的乐器,有一艘私船,过江就要方便许多,便点点头道:“那我即刻卸货,施管家请便。” 施国强兴冲冲地一走,郑司楚马上回屋向断土和沉铁说了此事。断土本觉郑司楚过江去带回三匹马未免多此一举,但听郑司楚说那三匹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换上这三匹马,回去便可加快速度,便也不再坚持,但说好,断土在客栈接应,郑司楚与沉铁过江办事,明日打探好了,等天一黑就行事,将那王真川绑走。 车上的货都是蒲包,一包包搬下来便成。将车上货卸了一半,没等多久,施国强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施先生在么?我施国强啊,好动身了么?” 郑司楚迎了出来道:“走吧。”他转身对沉铁道:“沈二,去赶车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施国强道:“施先生坐我的车吧,您那车坐着不舒服。” 郑司楚的车是货车,尽是腌鱼味,坐着确是不舒服,施国强此番大是殷勤,自是担心郑司楚变卦。只是郑司楚心知脸上贴着那张面具,若是和他们挤在一处,只怕被看出破绽不好,便道:“多谢施管家,不过我也惯了,没点腥味反倒不舒服。” 施国强心道你说坐惯货车是假,要看着车上货物才是真,嘴上自不说破,只是道:“如此也好,请施先生随我来。” 郑司楚与沉铁坐上货车,跟着施国强的马车向前而行。到了码头,却见岸边停了不少船。上一回他渡江时,太守蒋鼎新下令封江,江面上空空荡荡。现在封江令已除,江上千帆争渡,船只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像。郑司楚心道:“一直说除了雾云城,五羊城繁华为天下之冠,其次便是东平城,果然不假。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林先生的私船相当之大,施国强说载四五辆马车不在话下,其实这还是说少了,看上去,就算装个十辆马车都成。郑司楚跟着施国强直接将马车驾上船,停稳了,施国强跳下车走到郑司楚车前,敲了敲车门,郑司楚道:“施管家,如何?” “要过江了,施先生可要下车暂歇?” 郑司楚道:“过江也不须多少时间,索性就在车上等吧。” 施国强其实倒盼着如此。下了车,总还要寒暄一阵,待会儿到了对岸再上车,又要花不少时间。现在天已不早,他心想这位施正先生还得去左桥号一趟,能节省点时间最好,便道:“如此也好,那施先生请便。” 林先生的船驶得甚快,没花多少时间便到了对岸。上了岸,郑司楚要先去左桥号,施国强自然也跟着去。车子甫动,郑司楚便听得前面车上有个人叫道:“施管家,怎么往这儿走?林公家不是要往西么?” 这人嗓门不小,两车隔得也近,郑司楚这边亦听得清清楚楚。他听这人声音大是不快,知道这定是施国强先前说的所请之客。又听得施国强说点什么,他的声音没这人那么大,定然是在解释,那人倒也不再多说。 两辆车到了左桥号门口。此时天名已晚,左桥号也已上了门板,里面的人也应该正在吃晚饭了。郑司楚下了马车,施国强却也跟了过来,走到郑司楚身边,多半怕他又要变卦。郑司楚敲了敲门,好半天才有人了来开门,一边含含糊糊道:“谁呀?”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认得是那个叫小苟的伙计。小苟出门时,嘴里还正在嚼着什么,定是饭桌上下来的。郑司楚拱拱手道:“小苟,我是雾云城的施正,把货送来了。左公在么?” 小苟见是个陌生人,不由一怔。但郑司楚说得如此熟络,而且认得自己,他心道:“是老板的朋友么?倒不常来。”左暮桥是商人,和气生财,朋友多得很,他当然不会全都认得,何况这人说是来送货的,更不可怠慢,忙笑道:“原来是施先生。老板在,老板在。” 第226章 绝境逢生5 郑司楚走时,左暮桥还在昏迷不醒,他生怕左暮桥现在还没醒来,那要带走三匹飞羽就着实难办。听得左暮桥已经康复,便道:“请小苟带我进去吧,把帐目清一下。”转身向施国强道:“施兄,请在此稍候。”他现在最怕的倒是这个施国强不识趣,还要跟着自己进去,这样便不好对左暮桥说话了。至于父亲说左暮桥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自己一家。但当时的情形自己一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个时候左暮桥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现在时过境迁,谅这左暮桥不会再出花样。 他跟着小苟向里走去。当时在左桥号呆了好些天,他也走惯了。小苟见这位施先生熟门熟路,更无怀疑,只是不住自责,暗道:“我这记性当真不成,怪不得老板说我难当大用,该死。” 去左暮桥的内室要经过院子。过院子里,郑司楚眼光,一下便见到马厩里自己那三匹飞羽。这三匹马正挨在一处吃料,看样子膘肥体壮,这些日子养得不错。一看见三匹飞羽,郑司楚就有点心潮激荡,好容易才抑住了马上将这三匹马牵出来便走的念头。走过院子,已到左暮桥的内室,小苟敲了敲门道:“老板。” “小苟么?什么事?” 里面传来了左暮桥的声音。郑司楚听得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已全然没有病态,心中更是一宽,高声道:“左公,是我啊。” 他话音一落,门一下开了,左暮桥已推门出来。小苟见老板如此激动,心道:“老板还真是等急了。” 左暮桥已听出了郑司楚的声音。他身受郑昭大恩,去年当郑昭刚到东阳城时,他也确实全心全意要帮助郑氏一家渡江。但封江令如此之严,他见郑氏一家定然难逃,绝望之下,便准备将这一家人交出去算了。虽然打了这主意,偏生飞来横祸,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昏迷不醒。待几天后醒来,却见郑氏一家已踪迹全无,他心里倒是如释重负。哪知道隔了这几个月突然又听到了郑司楚的声音,他心中有愧,只道郑氏一家现在又来这里,定是要找自己寻仇,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可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不由一怔。 郑司楚一见左暮桥出来,便抢上一步道:“左公,在下施正。先前我一家承蒙左公照顾,欲报无由,如今道路又通,我正好带来一些南货,还请左公笑纳。” 左暮桥听得他说什么“一家承蒙左公照顾”,心中又是一动,忖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哎呀,郑大人神通广大,难道……难道……”他已约略咂摸出点言外之意,脸上却堆起笑道:“施公,请进请进。小苟,你去吃饭吧,这儿不用你了。” 小苟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待他一走,左暮桥道:“施公,请进。” 郑司楚走进内室,见桌上放着一壶酒,几道小菜,看来左暮桥也正在自斟自饮。左暮桥生意不小,吃得却节俭,不过酒倒很好。他闻得酒香,大模大样坐到桌前,拿过一个空的小碗来倒了小半碗喝了口,又挟了块醉鱼放嘴里,笑道:“左公请坐。” 左暮桥见他一副和自己极熟的样子,更是莫测高深,便坐下来道:“施公,恕我眼拙,请问……” 郑司楚将那块醉鱼的骨头从嘴里抽出来,微微一笑,低声道:“左公,在下郑司楚。” 左暮桥本来正要坐下,此时“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脸已变得煞白。郑司楚见他吓成这样,心中暗笑,暗道:“我算得没错,这左暮桥出不了花样。”他伸手指了指座位道:“左公坐吧。上回左公突染沉疴,在下一家另有机遇,不告而别,实在很过意不去,此番是专程前来道谢的。” 左暮桥心里有鬼,听郑司楚说话半真半假,也不知他在挖苦还是真个要来道谢,嘴角抽了一下道:“公子……” 郑司楚低声道:“叫施公。” “施公,上回未能成功,暮桥一直有愧于心。不知……令尊大人可好?” 郑司楚暗笑。郑昭现在在五羊城,是再造共和的首脑人物,这消息左暮桥肯定知道,却还要装傻。他沉声道:“左公,你也是个聪明人,这些不言而喻之事,就不必说了。” 左暮桥道:“是,是。”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上回他也面目全非,这回又换了一张脸,郑大人的神通真的了得。只是,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当时要做的事?” 上回他起意要去告发,但还没来得及就昏迷不醒,以后再不知道了,倒是小苟后来跟他说自己那位堂侄五毛不见了,自己也敷衍过去,说五毛又回家了,小苟便没有多问。这些天他一直忐忑不安,直到听得五羊城公然反叛,郑昭已成反叛首脑,他才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郑氏一家没能脱身,被捉住后牵连自己。现在郑司楚突然找到自己,这些前事又涌上心头,当真是惊魂未定。 郑司楚见他眼中闪烁,心道:“成了,要紧紧他的口风。”他又喝了口酒,道:“左公,此番前来,在下带了些南货相赠。另外,上回寄养在贵府上的那三匹坐骑,我也要带回去了。” 那三匹马都是难得的良驹,左暮桥一直精心喂养。他害怕这三匹马也会被人认得,因此从来没敢带到外面去过。听得郑司楚要带回这匹祸根,反而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正好。不知施公何时出发?” 郑司楚道:“即刻就走。左公,请叫几个人来卸一下货吧。”他看了看左暮桥,又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左桥,此番我带了二十几个伴当,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已关照过他们,若有什么意外,便要来多谢左公两番关照之恩。” 他说到这儿,眼里已尽是寒光。左暮桥心头一寒,忖道:“他……他果然是知道的!” 他对郑昭的感恩之心,其实倒也不假,因此对上回起意要告发他们更加内疚。此时听得郑司楚说得露骨,分明已知道上回自己的不轨之心,脚一软,居然坐都坐不住了,便要瘫倒下来。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左公,也不必行此大礼。此番一别,应该永无相见之期,还望左公保重。” 他见左暮桥经不起吓,生怕左暮桥吓得过头,反而让人看破,因此说了这话让他定定心。果然左暮桥一听此言,眼里已露出喜色道:“真的?” 郑司楚道:“自然,所以还望左公不要有意外才是。” 左暮桥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当然。郑……施公,暮桥余生之中定当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有意外。”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心头大喜,便道:“好吧。另外有件事要有劳左公。” 左暮桥心头又是一跳,不知郑司楚还有什么话要说,忙道:“请吩咐。” “外面还有位林府的施管家等着,要以善价转购一批南货,还请左公送去。” 左暮桥一听原来是这事,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即刻就送。”他听郑司楚答应以后既往不究,心里已宽。现在道路甫通,广阳的南货来得甚少,价钱一天高过一天,自己这个号的存货都快没了。郑司楚居然还送了自己一批,这份礼便着实不小。那林先生是老主顾,向来不小气,说愿出善价,更能赚上一笔,自是没口子答应。 第227章 乐逢知音1 左暮桥陪着郑司楚牵着三匹马出来时,施国强等得心烦。他知道左暮桥一钱如命,虽然主人是他老主顾,但怕他奇货可居,又要漫天要价。看见郑司楚和左暮桥出来,连忙迎上来。还没说话,身后车上突然探出一个头来,那人没好气地道:“施管家,还没好么?” 施国强连忙转过身,点头哈腰地道:“王公,马上就好,马上。” 郑司楚见这人一脸的不快,心道:“这姓王的脾气可真不好。”施国强苦笑着过来,向左暮桥拱手示意。左暮桥现在心情大好,向施国强还了一礼道:“林公这回请了王靖川来么?” 施国强小声道:“是啊。一个卖刀的,若不是会几手琵琶,要不主人才不请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竟叫王靖川,心里一动,也低声道:“他是不是也叫王真川?” 施国强一听这话,道:“施先生也认得他?” 郑司楚一听那人居然就是王真川,当真欣喜若狂,暗叫侥幸。本来还打算明天去绑这王真川的票,因此今晚急着就要渡江回去,没想到王真川居然也和自己一般过江来了。现在原先的计划已行不通,必须随机应变。他心思机敏之极,马上道:“久闻其名。”转身向左暮桥道:“左公,那我便随施管家前往林府。自兹一别,还望左公多福多寿,克享遐龄。” 左暮桥听得他变了卦,又要自己送货去了,不知郑司楚打什么主意。但现在郑司楚走得越快越好,他自不多说,只是道:“多谢施公,也望施公一路顺风,安然回返。” 施国强听郑司楚也改了主意,诧道:“施先生,您不用连夜再回东平了?” 郑司楚笑道:“左公听得我还有一些南货,马上愿以善价收购。既然左公要,那自然不能再给别人,所以今晚便要去叨扰贵主人了。” 施国强本来就不愿再连夜送郑司楚过江回去,一听他改了主意,更是高兴,道:“那再好不过了。施先生请。” 此时左暮桥已叫了些伙计出来卸货。将半车货再卸掉一半,郑司楚道:“左公,明日便请你再派些人去东平城的时元栈,将那儿的一千斤南货带来吧。” 他知道王真川今晚就在林先生府上,打算见机行事,时元栈那半车南货便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左暮桥,也好再安安他的心。左暮桥听得还有两千斤南货白送,肚里已在不住算着这两千斤南货能有多少钱好卖。一辆大车两千斤,现在从车上卸下的有五百余斤,里外里一千五百斤,就算是最便宜的鳗干,这价钱也不算小了,不要说里面还有不少贵重海产。他更是欣喜,深深一躬道:“多谢施公。”施国强见他乐成这样,心道:“怪不得左公还送了施先生三匹好马,我只道他转了性子大方起来了呢,原来还有这内情。” 上了车,沉铁见郑司楚回来,小声道:“施公,怎么样?” 这沉铁心思也极是缜密。现在虽然没有旁人听得,但他口吻中仍然不露破绽。郑司楚道:“情况有变,见机行事。” 他记得与那林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这林先生是个乐痴,家里养了个乐班,听施国强所言,那王真川居然也擅琵琶,怪不得林先生要巴巴地请他过来。只是宣鸣雷根本不说这一点,可能因为他两人同擅琵琶,各不服气。当初林先生与宣鸣雷极是熟络,现在宣鸣雷到了五羊城,便退而求其次请这坏脾气的王真川了。 车一路前行,他坐在一蒲包一蒲包的腌腊中,心里不住转着主意。那王真川是大统制的狂热追随者,自然不可能自愿抛家随自己去五羊城。但三匹飞羽已经拿了回来,到时真个不行,就直接绑了王真川倚仗三匹飞羽硬闯。他肚里寻思了半日,已觉这个临时所变之计大为可行。 林先生家在城西。郑司楚上回来过一次,此番再来,心中颇有感触。就在林家,他向宣鸣雷摊牌,宣鸣雷最终决定随自己一家南奔。但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宣鸣雷为什么会最终打定这主意。不错,宣鸣雷是狄复组成员,但这是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不说,连邓沧澜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怕?想到这儿,郑司楚心里又是一动。只觉与宣鸣雷现在算得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但他显然还有什么瞒着自己。只是,父亲当时就相信了他,难道宣鸣雷一见父亲,就把这秘密说出来了? 回去,一定要逼他把这内情说出来。 他正想着,前后两辆车已停下了。林宅的院子相当大,灯球火把点得通明,灯光下,只见林先生正站在檐下,那王真川一下车,林先生便笑道:“王公,一路劳顿,林某实是有愧。” 王真川脾气不好,但在林先生面前倒是很谦恭,也拱手道:“林公青眼有加,真川岂敢。” 这时郑司楚也下了车,林先生却不认得,施国强上前道:“林先生,这位施正先生是雾云城商人,刚带了批南货过来,我正好碰上他,蒙施先生大度,送了一批南货过来。” 广阳城的腌腊食物向来极受欢迎,上档次的酒宴从来不可或缺。林先生今晚设宴,请的客人都极好此味,家里偏生已无存货,东阳城居然都买不到了,才让施国强去东平城采购。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见施国强居然不负所托,当真大喜过望,忙过来道:“原来是施先生。多蒙施先生成全,天色已晚,林某不知可有幸请施先生赏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真川见林先生对一个商人都如此客气,在一边轻声哼了一声,脸上大为不屑。但他自己也是客人,当然不好多嘴。郑司楚看得清楚,却只作不知,满面堆笑道:“久闻林公好客,今日得见,施某三生有幸,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边上“铮”一声,却是王真川从车里取出一面琵琶来,生怕路上碰坏了,正拨弦试了试音。他心中一动,又笑道:“哎呀,原来王先生是琵琶高手。” 王真川又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林先生见这商人说起琵琶,倒是大投脾胃,也笑道:“原来施先生也精擅乐理么?当真没想到。” 郑司楚心想说别个乐器我也说不出多少来,但琵琶和笛这两位乐器可是知之甚多。他的笛子是蒋夫人传授,尽是精要,而平时和宣鸣雷喝酒聊天,谈起乐器来,说的亦是这两样。他虽然弹不了琵琶,但现炒现卖,当真算得上是个嘴上高手。他见王真川所用琵琶比宣鸣雷惯用的要稍短一些,想起宣鸣雷说琵琶一道,分南北两派,称南穆北曹两善才。宣鸣雷学的是北派曹善才的三才手,这王真川学的大概是南派琵琶,怪不得两人势同水火,宣鸣雷从来没说起这么个人来。他道:“看王先生所用,应是穆善才传承,是南派高手了。” 这话一出,不但林先生大吃一惊,便是王真川都动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么个满身腌鱼味的商人居然只看了一眼就说出王真川的传承来了。要知琵琶南北两派,形制完全一样,南派琵琶比北派的只短半寸,寻常人根本分不出南派还是北派。他们哪知道郑司楚在五羊城不知和宣鸣雷与申芷馨合奏过多少次,宣鸣雷抱着琵琶的样子他看得熟而又熟。王真川和宣鸣雷个子差不多,一抱在怀里,他马上就看出是南派还是北派了。 林先生惊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施公,不知您是哪一派?” 郑司楚一语说得如此内行,林先生对他越来尊敬了。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一介贩夫,哪里有闲暇著意这些清玩。我只是听我一位远房姨母说起,说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林先生张了张口,王真川却已抢道:“你姨母是哪一位?” 王真川对郑司楚这么个商人一直看不起,但现在实在压不住好奇心。郑司楚心道:“不错,先声夺人,先把你镇住了再说。”他道:“我姨母姓蒋……” 他还没说完,林先生已大叫道:“蒋夫人!”王真川却叫道:“花月春!” 第228章 乐逢知音2 郑司楚道:“我姨母姓蒋,当然是蒋夫人。”他心里暗笑,但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又道:“花月春是谁?” 林先生心道蒋夫人当初曾沦落风尘,花名便叫花月春。数十年前,花月春之名真可谓名震天下,据说当初的帝君也曾是她的裙下之臣。但既然花月春是这位施正的姨母,当然也不好当面说这话。他道:“蒋夫人少年时便叫花月春。当初,她可是有‘天下八绝’之一啊!”说着,看着郑司楚的眼光也隐隐有几分崇敬,似乎知道了郑司楚是花月春的远房侄子,眼前这商人也大不一样了。 郑司楚道:“原来姨母当初叫花月春么?她倒没说过。” 林先生心想这话你姨母当然不会说。他本来不过只是好客,现在得知这商人竟然会是花月春的侄子,那是死也不肯放他走了,没口子道:“施兄请,请。”一副郑司楚若不肯赏脸,他就要大失所望的样子。郑司楚心中暗笑,脸上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嘴里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进大堂,郑司楚一眼就看到边上放着一排座位,定是乐班了,当中则是一张大桌。郑司楚道:“林公,不知府上有何喜事?” 林先生道:“好叫施兄得知,小女三月前产下一儿,今日恰逢百日,我便请上几位好友前来小酌。施兄恰逢其会,真个令我蓬荜生辉。” 郑司楚想起去年三月间自己假扮五毛来林府送货,当时林府正是办喜事。现在二月,十月怀胎,就算一嫁过去就怀上了,三月前生子也早了点,只怕嫁过去时已珠胎暗结了,顺口道:“是去年三月间出阁的令爱么?”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心道:“糟了,真是言多必失!”自己现在是雾云城商人施正,先前一直在闽榕省不能北归,现在道路已通才回来,怎么会知道去年三月间林府办喜事的事?果然,林先生也诧道:“去年三月是小儿成婚,小女年前便已出阁。施兄怎知去年我家中曾办喜事?” 林先生这话也是顺口问问的,但郑司楚不回答终究不好。他讪笑道:“我也是刚听人说的。” 林先生心道:“是左公所言吧?”他和左暮桥虽是熟识,但左暮桥一钱如命,十足市侩,林先生对这种人实是看不起,所以儿子成婚也没请他。便也不再多问,省得尴尬。 厅堂中客人其实不多,除了刚到的郑司楚和王真川,还有三个人坐着。林先生带着郑司楚引见,原来这三个人中一个是琴师宋成锡,另一个则是东阳城文校的乐理教师名叫侯功山,最后一个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苗进和本身也深通乐理,郑司楚还记得自己和程迪文两人被开革出伍后,程迪文去了礼部赴职,当时的顶头上司正是这苗进和,只怕也是刚致仕的。这三人中除了宋成锡是个白丁,对郑司楚这商人还算客气,另两人都算是官员,对他也是爱理不理。作为一个商人,在这种场合应该稍嫌局促不安,郑司楚也顺口寒喧着,一边打量着周围。 在林先生的客人中,现在是这苗进和身份地位最高,但当郑司楚注意到苗进和坐在是次席,并不是首席,首席还空着。 苗进和只能坐次席,那今晚还会有什么人要来?郑司楚心中寻思着。他记得父亲告诉自己,一个人要多看多想,很多别人不肯明告的事其实都可以推断出来。苗进和曾经是礼部吏郎,地位能比他还高的屈指可数,何况他这样的年纪,在东平城和东阳城,能让他坐次席的人,算起来,大概只有蒋鼎新或邓沧澜。 这两个人是之江省一文一武的首脑,邓沧澜新败之下,现在正在张罗着第二波攻势。以邓沧澜的性子,在这当口应该不会来参加这么个没要紧的小孩百日宴。那是蒋鼎新么?蒋鼎新是个能吏,相当勤政。现在东平城多了许多外来部队,他还能有这份闲心么?那么除了这两个人,接下来的就可能是他们的家属了。蒋鼎新的妻子郑司楚并不知道那是何许人也,但邓沧澜夫人却是大统制的妹妹可娜夫人。如果是可娜夫人的话…… 郑司楚并不曾见过可娜夫人,大统制倒见过三次。第一次见到大统制,还是父亲刚昏迷时。当时大统制前来,在国务卿府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郑司楚也几乎要下跪,只觉见到了天人一般。但那一次他就觉得这样似乎不对,在共和国,大统制不应该是神,同样也是人。后来大统制还来过两次,他虽然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种要五体投地的感觉,仍是战战兢兢。 大统制仿佛能够看透自己。站在大统制面前,他总有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娜夫人是大统制的妹妹。共和国成立后,可娜夫人一直十分低调,辞去了一切职务。但大统制如此,可娜夫人也绝对不会是简单的人物。郑司楚自信能瞒过旁人,但在可娜夫人面前,却有点忐忑。好在自己仅仅是个偶遇的商人,就算可娜夫人见了自己也不会多加注意。他年纪不大,但已在战场上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论胆量和镇定,自觉不会输于任何人,就算可娜夫人要来,他也并没有太多的害怕。 来的,总要来。如果这一关过不了,那自己终究也难成大器。 此时人还没到齐,一干人等便在闲聊。苗进和是致仕官员,现在虽然已回乡了,仍有三分官气,与人说话也很有点倚老卖老,不怎么理睬郑司楚。倒是王真川得知这施正竟是花月春的远房外甥,态度已大不一样,对郑司楚说话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无礼了。郑司楚和五羊城常和申芷馨宣鸣雷合奏,听他们说了不少乐理上的事,此时说来亦不外行。那宋成锡见这商人居然对音乐也知之颇多,而且谈吐不俗,倒是大感意外,心道:“怪不得林先生要请这市侩入席,果然人不可貌相。” 正说得入港,有个底下人过来向林先生说了两句,林先生一喜,鼓了两下掌道:“诸位,贵客到了。” 听他这么说,郑司楚还在想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苗进和已站起来道:“可娜夫人来了?” 林先生道:“可娜夫人今日有急事未能成行,来的乃是邓小姐和傅将军。” 这个“邓小姐”郑司楚还没在意,一听“傅将军”三字,他心中便是一动。东平城姓傅的将军,大概以傅雁书最为有名。虽然与傅雁书斗过一仗,但他只是遥遥看见傅雁书的身影,还不曾当面见过他。 没想到他也来了! 苗进和一听是这两人,脸上浮出笑容道:“原来是邓小姐!久闻邓小姐师承曹善才,琵琶之技妙绝天下,老夫还不曾聆听,今日倒有耳福。” 他这般一说,王真川在一边却哼了一声。郑司楚心道:“这王真川是穆善才一脉,那邓小姐原来是曹善才的弟子,原来琵琶南北两派原来也这般势同水火么?”此时旁人都站了起来,他自然也随众立起。傅雁书是东平水军舟督,何况更是邓帅得意门生,而邓小姐定是邓沧澜之女。这两人年纪都不会大,但身份却都不低,就算苗进和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 他们刚站起来,一个底下人已引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礼盒,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布囊,看样子是面琵琶。这男子长身玉立,英姿勃勃,举手投足间大见气度。郑司楚在军中已久,见过的军人成千上万,一见傅雁书,心里已暗暗喝了一声采,心道:“宣兄英气不下于傅雁书,但相貌却比他差多了。”待见傅雁书身后那女子,更是一惊,不自觉地将她与萧舜华和申芷馨相比。萧舜华清秀,申芷馨艳丽,这邓小姐却艳丽中更带清秀。他心道:“以前就听说邓帅是三大帅五上将中长得最排场的一个,但纯是将军本色,他的女儿却完全不像他那样。” 他本以为邓小姐是将门之女,怎么也该带着几分英锐之气。说好听点是巾帼不让须眉,不好听点便该有点男人婆的习气,没想到这邓小姐却是一团温柔,只是眼里还是带着一丝锐利之色。如果说萧舜华如凌波水仙,清丽绝人,申芷馨则如枝头夭桃秾李,而这邓小姐却如深谷幽兰,所有人一见她,都觉眼前一亮,便是本来有点不服气的王真川,也张大了嘴发愣。 一见屋里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邓小姐倒是一怔,但马上抿嘴一笑道:“列位叔叔伯伯,请坐。” 她的声音不响,但入耳却妥帖温柔,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林先生已上前笑道:“邓小姐,您可来了,令堂大人今日没空么?” 第229章 乐逢知音3 邓小姐又是抿嘴一笑道:“林先生,家母本来也要前来为林先生道贺,只是今日突有要事,未能成行,还望林先生海涵。”她说着,从傅雁书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道:“区区薄礼,还请林先生笑纳。” 林先生接了过来,叹道:“邓小姐能来,便是给林某天大的面子,还要夫人破费,真是情何以堪。邓小姐,请入席吧。” 林先生说着,向首席一引。邓小姐见给她准备的是首席,却转向苗进和道:“苗伯伯,您请。” 如果是可娜夫人亲来,苗进和自然要屈居次席。但来的是邓小姐,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然隐隐不快。但见邓小姐如此温文有礼,他心里的不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邓小姐,您是代表令堂而来,苗某岂敢。” 邓小姐道:“苗伯伯,您是尊长,小女子怎敢僭越,苗伯伯请。” 苗进和见她定然不肯坐首席,心想除了自己也没人能坐首席了,便不推辞。邓小姐又朝傅雁书道:“哥哥,你也坐吧。” 傅雁书淡淡一笑道:“我又不会琵琶,你坐吧,我只是陪你来的。”说罢,便在下手位郑司楚边上坐下了。位置本来都按排好了,上手位除了苗进和,留着两个位置,现在傅雁书坐到了下手位,旁人也只好依次上移一位。林先生对傅雁书客气了两句,见傅雁书坐下后渊停岳峙,看样子是不会动了,也只好做罢。 一干人坐下,林先生道:“邓小姐,今晚您能赏光,真是太好不过了。我那班乐手有两位琵琶名手指点,真是运气不浅。” 王真川心里其实甚是尴尬。他自命在东平城里,琵琶一道少有人能与己匹敌,但当初宣鸣雷随邓沧澜来后,硬生生将他这“东平琵琶第一名手”的位置给夺了去。现在宣鸣雷一走,又来了个邓小姐。他心里不适,干笑着道:“林公谬矣。邓小姐乃是曹善才高足,在邓小姐面前,真川岂敢称得上名手二字。” 郑司楚听王真川这般一说,身旁的傅雁书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笑,忖道:“你是听得王真川话里有刺,就给自己师妹抱不平么?”可心底不知为什么对傅雁书有一丝嫉妒。傅雁书和邓小姐一进来,便如一对璧人,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了。如果父亲还在国务卿任上,现在自己定然会是座上诸人争相溜须拍马的对像,便是这邓小姐也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但现在,所有人都似乎当自己不存在。傅雁书虽然就坐在自己边上,却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不过,他心底的不快却并不是因为旁人看轻自己,而是……而是因为这邓小姐。 邓帅也许,有意招傅雁书为婿吧?所以这一次本来是邓小姐母女前来,结果却是让傅雁书陪她来了。不知为什么,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底就有种刺痛的感觉。他有点捉狭地向傅雁书拱手道:“傅将军,久闻大名,在下施正,先敬傅将军一杯。” 傅雁书见身边坐了个貌不惊人,一身商人打扮的汉子,本来毫不在意,没想到这商人倒先向自己打招呼。他倒也礼数不缺,还了一礼道:“施先生是……” 林先生见他们说上了,在一旁道:“傅将军,施先生乃是蒋夫人的外甥,也是位音律好手。” 傅雁书一怔:“蒋夫人?”他是军人,也并不怎么好音律,当真没听过蒋夫人之名。邓小姐却在一边道:“施先生是昔年花月春蒋夫人的亲属?” 林先生道:“然也。”他自觉请到了花月春的外甥,当真了不起。邓小姐闻言,却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真是失敬。施先生,蒋夫人可好?” 郑司楚忙站起来还礼道:“邓小姐托福,家姨母现在身子康健,只是双目失明已久,久不出门了。” 傅雁书听得郑司楚谈吐倒也不俗,心想这个商人面目多少有点可憎,言语倒也并不如何无味,对他观感也好了一点,便道:“原来是蒋夫人之甥,雁书失敬了。” 林先生又给他二人引见了诸人。苗进和与他俩本就认识,宋成锡和侯功山他虽不认得,邓小姐却认得他们,真正的生客只有郑司楚。寒暄了两句,下人已送上酒菜,林先生道:“邓小姐,现在可要让乐班进来了?” 他今晚虽是设宴给外孙摆满月酒,真正的用意却是请这两位琵琶名手来指点一番。他与宣鸣雷很有交情,以前这乐班都是宣鸣雷指点,但宣鸣雷走后,别个还好,对乐班中的琵琶师却颇不惬意。现在客人到底,急不可耐地要让乐班进来了。苗进和久闻他这乐班在之江省都是有名的,抚掌道:“好,好,邓小姐和王先生这南北两派琵琶名手在座,林公,您这乐班可是造化不浅。” 林先生吩咐下去,那队乐班早就在偏房等候,闻言进来,行过了一礼,八音齐奏。他们奏的是一曲《坐春风》。《坐春风》本是古时名乐师曾师牙所谱,数百年来流传不绝,可说是南北最流行的一支曲子,郑司楚也曾练过。听这乐班奏来,果是美妙,心道:“林先生真是不惜工本,他这支乐班虽是私人所集,听起来却不下于迪文那支礼部乐班。”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人都听得有点痴了。傅雁书虽然不甚好音律,但听来也觉心旷神怡。林先生却眉头微蹙,道:“邓小姐,您说,我这乐班可有什么缺憾?” 邓小姐抿嘴一笑道:“王先生,您说呢?” 王真川见邓小姐一来,林先生马上就把自己冷在一边,心里正自不快,没想到邓小姐居然先问起自己来,大感脸上贴金,忙站了起来。他站得有点急,将身前的酒杯都是一带,险些掉下来,旁边的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放回原位。他刚放好酒杯,却觉左手边傅雁书正盯着自己,眼神冷峻。他心头一毛,忖道:“糟糕!”自己方才出手太快,只怕已惹动傅雁书疑心了。好在王真川站得太急,旁人都为之莞尔,林先生道:“王先生,请随意。” 王真川老脸微微一红道:“邓小姐,您想必也已听出来吧?南北骶牾,以至五音稍有不惬。” 他这话说得有点费解,傅雁书的注意力一下被带了过来,问道:“什么叫南北骶牾?” 王真川还没回答,侯功山已在一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也觉得琵琶声稍嫌突兀。只是不知为何王先生要说南北骶牾?” 邓小姐微笑道:“王先生所然知音。林公,您先前可是要我师哥指导的?” 郑司楚一怔,心道:“师哥?她师哥不是傅雁书么?”心头忽地又是一动,恍然大悟,暗道:“她说的是宣鸣雷!” 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弟子,而且精擅琵琶,亦是北派曹氏三才手传人。郑司楚还记得宣鸣雷当初在经过求全镇听得唱时曲的艺人弹琵琶,说那是正宗三才手,若小师妹在此会如何如何云云。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定然就是这邓小姐了。他想到此处,脱口道:“原来如此!”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郑司楚,侯功山更是一脸不屑,心道:“我都还不明白王真川说的是什么,你这商人居然明白了,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林先生听这施正居然率先明白王真川话中之意,心中亦是一诧,问道:“原来施先生知道?” 郑司楚心想定要先声夺人,让王真川对自己佩服,才好从中行事。他清了清喉咙道:“林公先前,是请宣鸣雷将军指点琵琶吧?” 他这话一出,王真川的眼睛便是一白,傅雁书却“砰”一声一拍桌,喝道:“反国叛逆!” 他一拍桌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林先生也大感尴尬。他和宣鸣雷向来交好,旁人都清楚。但宣鸣雷已反到了五羊城去,现在旁人只作不知,故意不提,谁知这施正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提起了宣鸣雷。旁人还好,但傅雁书对宣鸣雷恨极,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失礼。邓小姐却微笑道:“施先生果然是深得蒋夫人教益。请问为什么我师哥指点便是南北骶牾?” 郑司楚见他们模样,心是暗喜。他是故意提起宣鸣雷,料到傅雁书肯定要忍耐不住,这般一来先前他对自己的一点疑心也就被扯开了。他已想好了一套对策,便道:“抱歉。就事论事,宣先生虽然已成反叛,但他的琵琶之技,便是家姨母也颇为赞许。” 第230章 乐逢知音4 邓小姐一怔道:“蒋夫人原来也知道师哥?施先生请说。” 她要郑司楚说下去,这回却轮到傅雁书尴尬了,火也发不出来。郑司楚道:“宣先生是北琵琶传人。南北两派琵琶,南派绵密,北派疏旷,指法有所不同。本来也只是极细微的区别,但这一曲《坐春风》本是南音,以北派指法弹奏南曲,特别是《坐春风》这等以琵琶为主音的,便有南北骶牾之病。” 他这话一出,邓小姐已叹道:“施先生明鉴如此,不愧是深得蒋夫人所传!”一边王真川亦为之动容,深深一礼道:“施先生,先前真川真是失礼。施先生所学,实可称真川之师。” 其实郑司楚哪里说得出这些。这话乃是当时他们三人合奏时,申芷馨就对宣鸣雷说北派指法弹奏南曲时,须少施一分指力,乐音方能合拍。本来这也是极细微的区别,庸手弹来,根本不会有影响,反而越是高手弹奏,南北骶牾之病就越是明显。林先生这乐班的琵琶师深得宣鸣雷指教,已非同泛泛,当觉得弹此曲时总有不顺之处,只道自己指法不精,可精益求精之下,弊病反而正显,自己实在想不通其中关窍,听郑司楚这般一说,那琵琶师已失声道:“原来如此!请问施先生,难道只有再改练南派指法么?” 郑司楚道:“乐理一道,一法通而万法通,只在变通。北派琵琶下指有力,弦间多角徵之声,因此只须少用一分指力,将弦声变到宫调,乐声当能丝丝入扣,再无骶牾。” 那琵琶师茅塞顿开,试着弹了两个音,脸上一喜,放下琵琶行了一礼道:“多谢施先生指教。” 郑司楚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而且还能明示解决之道,便是苗进和亦大感意外,摇头叹道:“果然术业有专工,不可轻看了。”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施先生所言正是。不过,南派穆善才一脉指法,尚有独得之秘,取长补短,方为正道。北派多挑法,南派则多抹法,弹此《坐春风》一曲,多以抹法而少用挑法,便更见和谐。” 郑司楚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现炒现卖,把申芷馨跟宣鸣雷说的话现卖出来而已,哪知什么抹法挑法。但他要压倒王真川,便抚掌道:“邓小姐高见,真令我叹为观止。王先生,您是穆善才一脉,您说可是?” 王真川虽然听出先前琵琶用的纯是北派指法,以至曲声不谐,但他想来也唯有改练南派指法方能相得益彰,哪里想到还有这等变通之法。他把座位往后一扯,拿起自己的琵琶弹了一小段试试,叹道:“邓小姐,施先生,真川本来井底之蛙,只道天下独到,岂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邓小姐,您能以北派指法与我合奏此曲,让在下一开眼界么?” 他虽然佩服,终究有点不服气。但这般要邓小姐和自己合奏琵琶,其实已相当失礼,傅雁书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邓小姐生怕他说出让王真川不快的话来,抢道:“王先生客气了。” 林先生见邓小姐真个要弹,大喜过望,心道:“当初便听鸣雷说他师妹天下独绝,比他更要高明百倍,我想请她试奏也难以出口,没想到邓小姐如此温文随和。”他也是个乐痴,哪还顾得上失不失礼,当即扯过一张椅子来道:“邓小姐请。” 邓小姐微微一笑,怀抱琵琶坐下。她还没有弹,单单抱着琵琶一坐,众人已觉厅堂中亮了许多。这邓小姐相貌既美,姿势也美妙之极,先不说她的琵琶之技与王真川孰高孰下,单是这般坐下,看来就赏心悦目,如对名花,如沐春风,如饮醇醪,人人都有点激动,连苗进和亦端着杯酒欲饮未饮,已觉王真川输了一筹。 邓小姐试了试音,忽地微带羞涩,一笑道:“王先生,施先生,诸位尊长,弹得不好,请不要笑。” 她一直落落大方,此时突显羞容,更是不可方物。苗进和的手一颤,连酒汁晃出来打湿了胡子都不觉得。他其实曾见过,但那时她年纪还小,自己又是前去拜见邓帅,根本没注意这个少女。现在见她已然长成,出落得如此风姿绰约,心道:“邓帅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怪不得当宝贝样从来不肯放出来,我可真是运道不浅!”本来他觉得来赴林先生这宴会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此时却觉能来实是祖坟冒足了青烟才有这机会。王真川正待要弹,邓小姐忽道:“林先生,若只奏琵琶,未免唐突这支妙曲。不知您府上还有没有别个奏笛名手?” 她看的乃是侯功山。《坐春风》一曲,以笛子和琵琶为主,但林先生的乐班中那笛手却是最弱,邓小姐先生便已听出来了。她心想侯功山乃是乐理教师,应该也能奏笛,有他来伴奏,不枉这一曲。傅雁书听得更是微微不快,忖道:“阿容真是多事!唉。”只是他知道邓小姐多少有点洁癖,特别自幼酷爱音律,说到奏曲,那是什么都拦不住她了。可若是奏曲有瑕疵,对她来说简直和一件心爱的衣服上打一块丑陋的补丁般不快。 侯功山见邓小姐看向自己,他年纪不轻,却也心神为之一荡,只待跃跃欲试,但终究还是没动弹。原来侯功山虽是乐理教师,却并不擅吹笛。若是平时倒也可以凑合,可是在邓小姐面前,却有如对着一件吹弹即破,价值连城的玉器,实在不敢唐突,因此动了动,还是没站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邓小姐见侯功山没站起来,微微一叹,眉头亦是一蹙。见她微蹙秀眉,旁人见了都是心中一动。这个女子几如天上之人,让人一见便生呵护之心,似乎让她不快是天下最不好的事。苗进和已暗自叹道:“早知道我也该学点吹笛,可惜现在终是太晚了。”正在这时,却听一人道:“邓小姐,王先生,不嫌冒昧,在下便来合奏一曲。” 林先生见是郑司楚答话,不由一怔道:“施先生,您会吹笛?” 郑司楚道:“略有心得,只怕会唐突了邓小姐。” 邓小姐见这施正自告奋勇,倒也意外,心想这施商人虽是花月春的外甥,说不定还真有一手,但只怕也与那乐班中的笛手相仿而已。可郑司楚自己说了,她性情温和,不如扫他的兴,微笑道:“如此甚好。” 一边的宋成锡见郑司楚要奏笛,一时技痒,便笑道:“这般,老朽也来凑个热闹吧,还请邓小姐指点。” 宋成锡是东平城有名的琴师,邓小姐与他早就相识,知道他的琴技妙绝。只是宋成锡乃是长辈,便站起来敛衽一礼道:“宋伯伯愿鼓琴,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先生见这几人要合奏,更是快意,索性备齐桌案,对那班乐师道:“好生听着,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这几人中,除了那施正还不知底细,另三人都是东平城乐道顶尖高手,能聚于一堂合奏,当真难得。能听他们一番合奏,这乐班定然可以大有进益。虽说让这些贵客合奏大不合礼数,但乐痴脾气一上来,哪还管这些。傅雁书见阵仗越搞越大,更是不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和宣鸣雷是邓沧澜门下并称的两大弟子,酒量却远不及宣鸣雷,这一口酒喝得急,脸也有点泛红。 摆好了桌案,郑司楚站立吹笛,另三人都坐下了。邓小姐和王真川手指一拨,两人同时奏响。这二人一南一北,师承穆曹二善才,但弹起琵琶来却丝丝入扣,几如一音。郑司楚才听了几个音符,便心道:“宣鸣雷这小师妹手段一点都不比他差啊。” 宣鸣雷的琵琶郑司楚当初还听不出妙处,但到了五羊城后,常和申芷馨一块儿合奏,越来越觉得宣鸣雷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奏起琵琶来竟妥贴无比,听来实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听到邓小姐弹奏琵琶,这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的指法竟比宣鸣雷更胜一筹。不过这也难怪,宣鸣雷纵然时常在弹,终是武人,而这邓小姐,养尊处优,只怕平时有空便在弹,练习的时间比宣鸣雷多得多了,琵琶之技比宣鸣雷更高亦是不奇。 待这一段过门弹毕,邓小姐却有点担心郑司楚跟不上。她和宋成锡本是夙识,知道他的本领,跟进来定不会有差,但这位施正先生若是吹了半天牛,第一个音加入的时机不对,实如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她正有点担心,却听琴声和笛声同时响起,此时正是两面琵琶转入正曲之时,两声加入得恰到好处。此时席上除了一个傅雁书,皆是知音者,宋成锡鼓琴之时恰到好处他们自然不奇,奇的竟是这市侩居然也如此及时。苗进和一听笛声,便已动容,忖道:“我只道程将军的公子笛技妙绝天下,没想到这商人竟然有这等手段!居然我在雾云城时还不知有这般一个人。” 苗进和虽然不会乐器,但他在礼部呆得久了,好坏却是一听便知。程迪文刚到他属下时,他对这位被开革出伍,来礼部谋事的公子哥还大不以为然,只觉此人仗着父亲之势来谋个闲职吃俸而已。等一听到程迪文吹笛,他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错了。程迪文的笛何止高明,简直称得上天下独绝,他礼部的高手乐师有不少,一听这位程公子吹笛无不心折。现在听这施正吹笛,竟然不比程迪文差多少,若他去礼部,在那些笛师中少说也排得上前几位了。这一下他才真个对这施正刮目相看,心道:“我真是老朽了,看人一点都不准。林公虽然只是个富家翁,他看人的眼光可真比我毒辣得多。” 第231章 乐逢知音5 他在佩服林先生,林先生却也惊呆了。他的乐班中一直就缺少一个高手笛师,也曾四处探访,但总也找不到。当初左暮桥号中有个五毛,虽然长得不成个人样,可一说起笛子来让他大吃一惊,他很想将这五毛收入班中,可当时请宣鸣雷一听,宣鸣雷却说这五毛学得不得法,改也改不回来,没有造就之途,他只好打消了这念头。现在听得这施正吹笛,却是亲耳听得,比他班中的笛师当真已高出数倍,他差点就要站起来抓住施正的手,说什么也要将这人留下了。甫一欠身,就才想起他们正在合奏,这话要说也得押后,只好硬生生坐回座中。 郑司楚笛声一起,将正在弹奏的几人也吓了一跳。就算邓小姐,虽然知道此人乃是花月春的侄子,可也没对他抱多大指望。毕竟,嘴上说说头头是道,真要吹笛,却是无数载寒暑之功不能有所成。但这施正吹响的第一个音符就让她心中一动,竟有些恍惚。她自幼好音律,母亲又对她宠爱之极,从小就请了高手来教她,到后来得宣鸣雷介绍拜入曹善才门下,更是一日千里,曹善才也赞叹这女孩子天份独绝,将来实会在自己之上。她的琵琶之技越学越高,但因为是大帅之女,当然不能登台演奏,就算练得再高也只能在家中弹给父母听听,赢得一声“好”而已。在她心中,实是盼着能与人合奏一曲为快。今天难得来林府,虽然王真川要她弹琵琶很是失礼,其实却是投其所好,她也顾不得傅雁书反对,一口答应下来。这机会可一不可再,也许将来也没有这机会了,她更是珍惜,因此最担心这施正技艺不佳的便是她了。没想到施正的笛技竟是高得出乎她的想像,她又惊又喜,纤指拨动,勾拢抹挑,指法如有神助,一面琵琶弹得出神入化。 《坐春风》已到了高潮处。这曲子本来就清丽优美,此时的一琴一笛二琵琶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支曲子更是合奏得花团锦簇。岂但是邓小姐,宋成锡和王真川听得笛声竟是如此高明,本来的十分本事已发挥到了十二分。这一曲奏到极处,直如百鸟和鸣,万花齐放,正如春风迨荡,田野上一碧千里,天空中白云朵朵,映着地上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林先生的乐班都非俗手,听得这支《坐春风》竟然能到如此境界,就算先前有不服气的,现在亦无不衷心感佩,只觉此曲不应人世所有。 郑司楚练得最熟的是那支《秋风谣》,这支《坐春风》流传极广,他也练过几回。一开始多少还有点生涩,但每到生涩处,便听得琵琶声随之一带,将他的生涩处抹去。他心知定是邓小姐也听出自己还有点生涩,因此帮自己泯合,心中一定,十指更是灵活。蒋夫人说武人因为多用刀枪,手指灵活,因此不少武人都擅吹笛。本来郑司楚也觉得蒋夫人可能在宽慰自己,可现在越吹越是顺手,只觉蒋夫人所言正是。刀枪之术,在于以身使臂,以臂使腕,以腕使指,周身一体,刀枪便能使得随心所欲,正与吹笛有暗合之处。他想起了跟宣鸣雷学的那路斩影刀法,此时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招一式都在呼吸间与笛声丝丝入扣,如果自己现在使这斩影刀,只怕和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心神已尽在笛中,笛声不自觉便渐渐高了起来。本来《坐春风》是以琵琶和笛子为主,琵琶更主要一些,但他的笛声一高,不免压过了余音。宋成锡的琴声本来便是伴奏,尚不觉得,邓小姐和王真川却觉压力陡增。郑司楚的笛声简直就如落入笼中的猛兽,时时刻刻要脱柙而走,一旦被他的笛声夺去先机,琵琶声便要乱了。王真川背后已有汗水沁出,心道:“这施正是跟谁学的?笛声竟如此霸道!这哪里还是《坐春风》。” 他在勉力跟上笛声,却听得邓小姐的琵琶声不紧不慢,仍是游刃有余。突然“铮”一声,邓小姐的琵琶声弹了一段小过门,却已脱去了原曲。王真川也是琵琶高手,知道那是即兴加花。这即兴加花乃是水平极高的乐师弹到兴起,不再拘束原曲,率性发挥。虽然不能持久,却有锦上添花之妙。他心中一动,忖道:“要跟他的笛声只怕是跟不上,就加花弹一段小过门歇歇,才不露怯。” 他的手法高明,亦弹了一段小过门。两面琵琶各弹各的,但与主题却不游离,毫无突兀之感。只是那班乐师都听出来他们所弹与平时弹的乐谱有异,有水平高的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高手不拘成法,便是此理。” 郑司楚也听得琵琶声突然偏离主题,即兴弹奏了小过门。他心头一凛,暗道:“糟糕,我又犯老毛病了!”当初有一次他和宣鸣雷、申芷馨合奏,自己亦是如此吹到性起,全然不顾旁人,害得宣鸣雷和申芷馨疲于奔命,那一次还惹得申芷馨犯了小性子。他心知自己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越拔越高,自己是吹得快意了,这支《坐春风》也势必要被自己带得仿佛腥风血雨,全然失去了春风拂面一般的清丽。他手指灵动,在笛孔上连连跳跃,声音渐渐收了回来,等如天空中本来阴云四合,似乎要雷电交轰,下一场倾盆之雨,却又被一阵清风吹散,仍露出朗朗青天,依旧风和日丽。 听得笛声转为平和,邓小姐和王真川都松了口气。他二人重又将琵琶转回主题,此时这支《坐春风》也已到了尾声。到了最后,更是如遍地繁花,锦绣千里。待乐音一终,众人耳中却似乎仍有余音,眼前也仿佛不是一桌酒席,而是一片满是鲜花绿草的旷野,清风徐来。 半晌,才听得苗进和叹道:“得闻此曲,今生无憾矣!”他在礼部管的便是乐师,听曲也不知听过多少,《坐春风》更是不知听过了几回,但从来不曾听过这般一支合奏。本来他还有点倚老卖老,此时说来,却是衷心感佩,只觉合奏的这几人无一不是平生仅见的高手。一曲移情,竟能如此。 第232章 绝后之计1 傅雁书虽然并不知音,但这一曲却也让他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没想过乐曲竟能到如此境界。对旁人他倒并不意外,最意外的还是那个施正。 这人真是个商人么? 他看向郑司楚。他本来注意力都在王真川身上,对这施正视若不见,但此时却已隐隐觉得,此人亦非寻常之人。 今天他来林府赴宴,实是凑巧。本来今天去帅府看过,给师母和邓小姐带两包新昌记鸭肫肝,吃过午饭后就要回东阳城,哪知师母却说本要来林宅赴宴,但大统制突然发下急令,专门还带了一句要师母也去接令,只好由他陪邓小姐前来。来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情不愿,心想早点敷衍完了,将邓小姐送回家再说。只是看到了郑司楚,他心中的疑心越来越重。 这个人的手法如此高明,真的会是商人? 这施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完全是个贩咸鱼的商人。但让傅雁书起疑的,是这个人的气质。此人气度太大,完全不像个斤斤于蝇头小利的商人。虽说世上之人藏龙卧虎,有高人隐于市井亦不足为奇,可是这个施正表露出来的,哪里还是个小贩,简直气吞宇宙。这种气质,他仅仅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 其中一个,是大统制。他曾远远在军中见过大统制一眼,在那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身上,他恍惚看到了无垠的天和地,让他不禁咋舌。第二个,却不是老师,而是师母。师母身上,仿佛隐约也有大统制这样的气度。当然也不奇怪,大统制和师母本来便是兄妹。只是,这种气度,他竟然在这个施正身上也看到了。 这可能么?难道是眼花了? 他正在踌躇,郑司楚却也感到了背后如芒刺一般的目光。 糟了,这傅雁书生疑了。他已是暗暗后悔。为了压倒王真川,找机会绑走他,自己表现得未免有点过火了。宣鸣雷一生向不服人,但对这傅驴子却是既惧而佩,外加不甘心。如果傅雁书对自己生了疑心,只怕这一趟就要难办。他心念一动,放下笛子,打了个哈哈道:“林公,在下这些粗浅笛技,实在让您见笑了。” 林先生吁了口气,笑道:“施先生,真是想不到啊,您的笛技竟然一高至此。施先生,您能不能……能不能歇了生意?”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怔,心想这两句话根本不搭,林公失心疯了不成,人家笛子吹得不错,居然就要他歇了生意。郑司楚却是洞若观火,心知林先生准是打了个礼聘自己的主意。他装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道:“林公此言何意?” 林先生咽了口唾沫,讪笑道:“没什么,是某失礼了。只是施先生,若你倦于商贾,不妨来我家中暂居,指点一二可好?” 他虽然觉得要这施正歇了生意来自己乐班里当个笛师太过份,但仍然不肯死心。郑司楚心中暗笑,想了想道:“其实有闲的话倒也不错。不过……” 林先生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心痒难搔,急道:“不过什么?施先生请说。” “这个……延误了生意,只怕我的伴当拿不到薪水要有怨言。” 林先生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是想要开价又不好意思。”当即微笑道:“施先生放心,将来施先生南下采办的货物,我全包了便是,另外还有程仪相送。” 郑司楚松了口气,深施一礼道:“如此多谢林公,恭敬不如从命了。” 傅雁书见这施正居然当场开价,不由暗暗一撇嘴,忖道:“原来只是在笛子上有点小技而已,毕竟还是个市侩。” 林先生郑司楚答应了,不由欣喜若狂,道:“拣日不如撞日,施先生便在我家中盘桓几日吧,贵伴当就让他们自行回都可好?” 郑司楚见他急成这样,更是暗笑,脸上却仍是诚惶诚恐道:“承蒙林公错爱,愧莫敢当,待我将一些善后事宜解决了再来叨扰可好?” 林先生心想自己未免也太急了,笑道:“正是正是。来来来,还是入席吧,我这做东的真是怠慢贵客。” 此时酒菜已流水价送上来。林先生家中豪富,吃得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邓小姐面前却放了一盆卤水拼盆,笑道:“邓小姐,这是新昌号特制的,请尝尝。” 邓小姐和母亲都特别爱吃新昌号的卤味。她掩齿一笑道:“林伯伯,真是麻烦您了,原来您也知道我爱吃这个。” 林先生心道投其所好之理哪会不知。现在招来了施正这么个高手笛师,他心境大好,道:“来,让奶娘把小宝抱出来,给诸位姐姐叔叔伯伯公公瞧瞧。” 林先生今天本来便是借办满月酒的名义设宴,此时奶娘抱了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出来,一干人说了些客套话,正在边吃边聊,有个工友进来道:“林公,外面有军爷来请傅将军。” 林先生还没说什么,傅雁书闻声站了起来道:“是么?诸位,暂且失陪一下。”说罢便转身出去了。郑司楚见他出去,心中不免一震,忖道:“这傅雁书倒是恪尽职守,只是不知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我的事吧?” 他心里有点不安,但脸上仍是毫无异样,竖着耳朵细听。傅雁书虽然就在门外,但席上正在谈笑风生,实在听不出来,隐约只听得“邓帅”云云。他更是惊慌,暗道:“这事是邓帅派下的?难道我来东平城的事真个犯了,还是他们要提前出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现在东平城已经聚集了大批调拨来的军队,很快就要第二次南下征讨。本来想来总还要月余才能成行,但邓沧澜会不会又和上一次一样,提前出发,要打一个措手不及?郑司楚正思前想后,傅雁书已经回来了,向林先生行了一礼道:“林公,实在抱歉,雁书有急事要回军营,只能先行告退。阿容,呆一会我再来接你。” 林先生此时正拿一本乐谱给邓小姐和王真川翻看,听得傅雁书现在就要带邓小姐走,不由一怔道:“傅将军,这么急么?” “是,军令如山。” 邓小姐却翻着乐谱道:“没关系,等一会让林公送我过江好了。” 林先生本就求之不得,心想你要住这儿最好,我给你打扫静室让你安歇,便道:“是啊是啊,傅将军有公务在身,我会派人专程送邓小姐过江,傅将军您就放心吧。” 傅雁书皱了皱眉。刚才麾下士兵说邓帅有紧急命令下来,要自己即刻回营接令,若是有什么急事,确是没时间再送邓小姐过江了。他是个视军令如山的模范军人,自然不可能因私废公,想了想道:“那就有劳林公了。” 林先生见他不带邓小姐走了,如释重负,心想能请到宣鸣雷的师妹前来,实是难得之机,将来只怕也没这种借口了,忙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傅将军请便。” 傅雁书又行了一礼,向邓小姐道:“阿容,你可要小心点。”说罢才转身出去。待他一走,邓小姐却将乐谱往桌上一放,微笑道:“林公,我想看看你家绣姐姐去。” 林先生的女儿叫林绣,生了孩子还在娘家坐月子,听邓小姐要去看,他道:“这个么,产妇的房间,只怕……” 邓小姐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妈说了,还有个给宝宝的脚镯要我亲手交给绣姐姐。” 林先生心想产妇的血污之室男子是不好去,女子倒没这种讲究,见邓小姐执意要去,便道:“好,好,我让奶娘来引邓小姐过去。” 邓小姐微笑道:“好的。”她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我听妈说,昨天雾云城里出了件大事。” 林先生心想你一个小姑娘真是不知轻重,也说什么雾云城大事。但邓小姐既然说了,他也只好接口道:“是么?不知是什么大事?” 第233章 绝后之计2 “昨天,吏部顾司长图谋行刺大统制。” “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包括郑司楚在内。这消息实在太惊人,即使是从邓小姐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嘴里说出来。邓小姐似乎也觉失言,一下捂住口道:“哎呀,妈还让我别告诉别人呢!糟了,各位叔叔伯伯,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几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这消息现在还是绝密,没想到邓小姐居然不知轻重会说出来。王真川却声音颤颤地道:“是么?邓小姐,这是真的么?” 邓小姐道:“是真的。妈说,大统制肯定要捉拿顾司长的亲族。哎呀,我又说出来了,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她说着,转身跟着奶娘进内室里去了。待他一走,郑司楚忽听身边“砰”一声响,却是王真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张脸白得全无人色。他心头一亮,想到:“王真川怕成这样……他和顾清随有关系?” 猛然间,他想起了宣鸣雷说过,王真川有个亲戚在雾云城位居高官,所以不可能答应到五羊城来。但假如……假如王真川那位居高官的亲戚正是顾清随么?他都没想到运气竟然从天而降。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真川现在实已走投无路,不用绑,他自己都要找门路逃到五羊城去了。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他正在打着主意,邓小姐已走了出来,微笑道:“林伯伯,我也该回去了,能不能麻烦你派人送送我啊?” 林先生亦被邓小姐刚才的消息搞得头昏眼花,顿了顿才道:“也好也好。”这时苗进和与侯功山突道:“邓小姐要回去么?我们也要回去了,正好去送邓小姐去码头。” 林先生已是兴味索然,心道:“你们倒是逃得快。”没口子道:“好,好,我马上让施国强备船。”说罢便赶了出去,看样子比苗进和与侯功山还急。邓小姐微微一笑,向宋成锡道:“宋伯伯,您家在东阳城吧?” 宋成锡倒是好整以暇,他还没想通这个消息为什么让众人吓成这样,微笑道:“是啊,那我也该告辞了。”话虽这么说,看样子还有点不太情愿,毕竟这一桌酒席才吃了一半。 邓小姐和他说完,又转身向王真川微笑道:“王先生,您家在东平城吧?那和我一块走吧。” 王真川已是面无血色。本来和侯功山和苗进和还有说有笑,此时那两人看他简直如同一个怪物,避之唯恐不及,他没想到邓小姐居然和自己说话,怔了怔道:“我?” 邓小姐又掩口一笑道:“王先生,您总不会要叨扰林先生一晚吧?” 王真川如蒙大赦,道:“是,是,那多谢邓小姐。”一听王真川要和邓小姐一船过江,苗进和已抢道:“哎呀,邓小姐,人老就是不中用了,我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侯先生,只能麻烦你送邓小姐了。” 侯功山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邓小姐道:“苗伯伯,您身子不适么?侯先生,那请您送送苗伯伯吧,我不要紧的。” 侯功山长舒一口气,没口子道:“好好。”郑司楚却是心头雪亮,忖道:“这邓小姐真是养尊处优,不知轻重。王真川定然就是顾清随的亲属,很快就要被抓了,那姓侯的姓苗的急着躲开他,邓小姐还把他叫上一船。”不过邓小姐是邓沧澜之女,她是肯定不会有事,对自己来说,现在却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傅雁书回营接的,肯定是搜捕顾清随在东平东平城亲属的密令。以傅雁书之能,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在林先生席上把王真川捉去,林先生自己也难辞咎。邓小姐却自己提出要带王真川过江,这样等如给林先生解了一场大难,难怪林先生这么急就去备船。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他本来也想提出要同船而去,心里却又是一动。 这个少女真的是不通世事,将这机密事走漏口风么? 郑司楚心思极是缜密,算计深远。虽然在这片刻之间,他心里已转过了好几个念头。苗进和说肚子痛时,她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就是这一丝笑意让他对邓小姐最初的估计有些拿不稳了。 苗进和与侯功山两人以送邓小姐为名告辞,无疑是想脱离眼下这是非之地。但听得邓小姐要带王真川离开,苗进和马上就借肚子痛再次脱身。本来侯功山自食其果,逃都逃不掉,只能送邓小姐上船。万一傅雁书在码头上将王真川捉住,邓小姐当然不会有事,但侯功山可逃不过“送王真川逃跑”的罪名了。可邓小姐让他送苗进和,又让他也脱了这一场大难。这个少女,分明是暗里在帮他们解围。 她是真的不通世事么? 郑司楚越来越觉得不对。邓小姐年纪不大,但眼里分明有种超过她年纪的智慧,此事分明是她计划好的,不然早不说晚不说,就等傅雁书一走便说出这件大消息来,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但她到底是想救王真川,还是要把王真川捉住,只不过不想牵连林先生?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此时也想不出端倪来。他见邓小姐和王真川便要出去,再不多想,站起来道:“邓小姐。” 邓小姐没想到这施正突然说话。她站住了,回身道:“施先生,有何指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看她的态度,郑司楚再无怀疑,眼前这少女绝非不通世事的寻常少女。他道:“邓小姐,我也有急事要回东平城,邓小姐既然要回去,能不能搭个便带我过江?” 邓小姐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这商人还不知轻重要自寻麻烦,不过此人既是外乡人,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何况郑司楚的笛技让她多少有点好感,她含笑点了点头道:“好啊,那请施先生一块儿走吧。” 这时林先生已带着施国强过来了。他走到邓小姐跟前,行了一礼道:“邓小姐,船已备好,请您动身吧。”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先生,请代我向绣姐姐问好。” 邓小姐自己也有辆马车,却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伴。林先生亲自坐了辆车送行,王真川和他同坐一辆车,郑司楚和沉铁的车走在最后。一离开林先生家,沉铁便低低道:“施先生。” 沉铁的声音极轻。郑司楚拉开前窗,也低低道:“怎么?” “下一步怎么办?” 郑司楚低低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断土还在客栈。” 把断土丢下,沉铁亦觉做不出来。他不再说话了,只是赶着车。郑司楚在车中沉思着,打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如果只是为了捉拿王真川,邓小姐实在不必出这种花样。王真川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邓小姐应该不可能以身试险地来诱捕他。那么,她是真的想救王真川了。 仁。 他就想起了老师常常对自己说的那个字。枪术的真谛是一个“仁”字,兵法也是。但这话除了老师,旁人从来不这么说。虽然与邓小姐只是初识,郑司楚却在这少女身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仁心。 邓小姐是真的要救王真川,自己又怎么可以不择手段,以她做人质逃生?他在车中沉思着,想着万全之策。本来以为到了东平城,总要准备花几天时间才能得手,可情形一变再变,自己的计划几乎赶不上变化,现在只有随机应变了。 先前坐来的船正停在码头上,此时天色已晚,渡船已极少,这时候还要过江,施国强看样子多少有点不情愿。但林先生亲自送行,他也没办法。在码头上林先生向邓小姐说了不少抱歉之类的话,送了邓小姐上船,见郑司楚的车正要上船,他走了过来,敲了敲车门道:“施先生。” 郑司楚拉开车门道:“林公。”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施先生明日过来便是,请不必多虑,王先生的事情邓小姐说了,不会牵连到我的。” 林先生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施正见王真川要被捉了,吓得再不敢过来,因此一定要来交待一句。郑司楚道:“真的么?”他倒没想到邓小姐居然会对他说这么明白。 林先生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本来我也只怕自身难保,不敢留施先生,还好邓小姐年轻,漏出口风来。既然她将这担子挑下了,您就不必有所疑虑了。”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王先生终究保不住。” 第234章 绝后之计3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一定是你吓得魂不守舍,邓小姐都看不下去,这才宽宽你的心,你还道她年轻不懂事。”只是林先生说王真川还是保不住,他倒是一怔:“林公此话何意?” 林先生道:“王先生的舅父是顾司长,这回谁也保不住他。虽然邓小姐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让他在我家里被抓走,但将来他哪里还敢露面?下半辈子只有隐姓埋名了。” 原来如此,那邓小姐还是想救王真川了。只是,她一个年轻女子,真的如此大胆妄为么?还是受父母指派?郑司楚想到此处,试探着道:“邓小姐真要救他么?为什么不救人救彻,让邓帅或可娜夫人向大统制求个情?” 林先生又看了看周围,苦笑道:“施先生,您不知道这些事。可娜夫人虽是大统制胞妹,这些年为了避嫌,什么事都不插嘴,邓帅更不会救情了。大统制要做的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大统制看来连可娜夫人的面子都不肯给。郑司楚皱了皱眉道:“林公,不要怪我多嘴,您就不能收留他么?” 郑司楚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已捏了一把汗。这句话看似只是句闲话,其实却可以引出许多下文。只是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对王真川如此关心未免也让人生疑。林先生道:“我何尝不曾想过,但此事已然通天,看来以后的事要靠王先生自求多福了,可能要去句罗避避风头再说。” 王真川的琵琶当真了得,郑司楚猜他可能打过把王真川收留下来的用心。这般一试探,林先生果然中计说了出来。他装作吃惊的样子道:“这么严重么?唉,可惜了王先生这一手绝妙的琵琶之技了,流落异域,再难返回家乡。”心里却道:“邓小姐果然是要救王真川,这倒好办多了。” 听得这施正这般说,林先生几乎要流下泪来,心道:“这施先生果然爱财了点,果然也是性情中人。”他是乐痴,有爱才之心,只道旁人都是如此。郑司楚关心王真川,他听来只觉这施正对王真川惺惺相惜,更令人感动。郑司楚见他只顾感动,心中大急,暗道:“还没回过味来么?”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明年才要去句罗一次,不然……” 林先生眼中突然一亮,道:“施先生,您要去句罗?” 郑司楚一看他的模样,心里便是一跳,忖道:“这人上钩了。”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懊丧的模样道:“是啊,要进些句罗的山参貂皮。这是惯例,连关防文书都是提前就备好了的。” 林先生眼里已满是希冀地道:“施先生,虽然只是初识,但我见施先生你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施先生可否答应?” 郑司楚几乎要笑出声来。林先生极是爱才,他猜这林先生定下了心,知道自己不会受牵连,就肯定会想着要救王真川,现在一试,果然如此。他故意沉吟道:“林先生是说,要我将王先生带去句罗吧?” 林先生见这施正举一反三,简直是自己肚里的蛔虫,更是希望大增,深施一礼,轻声道:“是,是。施先生,我也知道您行商不易,打乱了计划只怕会遭损失,但这点损失由我来补足吧。” 郑司楚本来还真个要扮到十足市侩,再开一笔价,以示这施正虽然也有爱才之心,却也爱财。但见林先生为救王真川如此卖力,不忍再去骗他,故意想了想,一咬牙道:“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早去大半年而已。但林公笃于友情,施某虽然不才,岂敢被林公小看了?便走这一趟吧。我看他与我一个叫……雷芷新的伴当长得相仿,正好让他冒这雷芷新的关防文书。”急切之间他也捏不出姓名,便顺口把宣鸣雷和申芷馨的名字揉到了一处。 林先生听得这施正说来头头是道,连关防文书都已备齐。这施正和王真川以前毫无交往,谁也不会想到他有个伴当就是王真川,而且又是走惯句罗的,旁人更不会疑心。想到王真川绝处逢生,他心境大佳,又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那多谢施兄援手,我即刻去跟邓小姐说。” 他劲头一来,已急急跑上船去。郑司楚心想邓小姐一直对这事装作不知,这般一说等如把事情挑明,让她怎好回答?岂不是太不知轻重。正待拦住他,心里忽地一转念,忖道:“这样也好。”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贪财的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正有点不知轻重。他不知邓小姐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疑心,但林先生这样说,反倒可以打消她的疑心。他扭头对赶车的沉铁道:“上船吧。” 郑司楚和林先生一番对话沉铁都听在耳中,沉铁对郑司楚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一边听起来,郑司楚这番鬼话丝丝入扣,全无破绽,心道:“人真是怎么长的,难怪太守极其看重郑公子。” 他赶着马车一上船,却见林先生正在邓小姐车前兴冲冲地说着什么。虽然说得很轻,但郑司楚也知道定是说自己愿送王真川去句罗之事。待郑司楚的车上了船,林先生已迎过来道:“施兄。” 郑司楚小声道:“邓小姐怎么说?”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邓小姐从头到尾并不知道此事,明白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心中又不觉要窃笑。林先生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也算难得,想必他因为家境豪富,根本不用关心这些。他也装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是。王先生呢?” “他在舱里。”林先生说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施兄,下了船便带王先生走吧,不要和邓小姐多说话。” 这话正中郑司楚下怀,他点了点头道:“林先生放心。”心里突然有点捉狭,说道:“林公,此番我耽搁了行程,只怕要损失数百金币……” 林先生这话倒听得出来,道:“施兄放心,一切损失皆由我来补足。” 郑司楚只是顺口说一句,把林先生对自己这个贪财市侩的印象敲敲定,但听林先生顿也不顿就答应下来,他也不禁有点感动,心道:“其实,林先生为人当真不错。”便不再多说,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您为人仁厚,定有福报。” 上了船,与王真川见过,现在的王真川哪还有先前的傲慢,只是向他感激涕零。郑司楚心中却在窃笑。这一趟本来难上加难的行动,没想到凑巧发生了这件事,现在居然一切迎刃而解,似乎上天也在关照自己。他宽慰了王真川几句,让他不要外出,自己走上船头。 他走上船头时,施国强正在桅杆上挂红色号灯。晚上开船,因为看不了太远,因此每艘船都要挂上一个号灯,以防相撞。见郑司楚上来,施国强还笑了笑道:“施先生,吹吹风啊?” 郑司楚道:“是啊。”大江阔有二里,上一次郑司楚一家是坐螺舟渡江,什么也看不到,现在他站在船头,看得大江两岸的灯火星星点点,一派繁华,海风正从大江下游吹来,隐隐不知从哪里带来一阵幽渺的歌声,真有点歌舞升平的祥和景像。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阵气苦,心道:“难道,有一天我真要领兵攻打这里么?” 他在军中日子不短,攻城掠地,杀人和被杀都看过了不少。在军中时,想的只是夺取胜利,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但现在却越来越有种迷惘。 如此美丽的城市,有一天会被战火吞没,真的值得么?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正默默想着,耳畔忽然响起了邓小姐的声音:“施先生,您要去句罗么?” 听得邓小姐的声音,他心中一凛,猛地抬头,却见她带着两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跟前。郑司楚自然不会忘了自己所扮这施正的身份,慌忙行了一礼道:“邓小姐,是啊,我每年都要去。” “我还没去过句罗呢。那儿好玩么?” 是要试探我么?郑司楚虽然并不肯定,但他对邓小姐已隐隐有了些忌惮,自不敢有丝毫疏忽。虽然他并不曾去过句罗,但当初郑昭在位时,句罗使臣曾来拜访过多次,知道这位国务卿公子爱读书,送了不少句罗典籍给他,郑司楚虽然没去过句罗,对句罗所知却是甚详。他笑道:“句罗气候较为凉爽,景致甚佳,邓小姐若有闲暇,不妨前去游览一番。”说着,他把以前在书上读到的金刚山,桂江之类句罗名胜搬出来说了一番。他读书甚细,口才也不错,说得历历如绘,当真比去过的人说得还真。邓小姐听得入神,待他停下来时又道:“对了,听说句罗有一家名叫真妙阁的酒肆,有两百余年了,是不是啊?” 第235章 绝后之计4 郑司楚心道:“小姑娘,你想试我,却不知这点可试不出来的。”他道:“邓小姐说的是妙真阁吧?” 邓小姐双手一抚,颊边浮起一丝绯红道:“对,对,是妙真阁,瞧我这记性。施先生你去过?” 这妙真阁是句罗名气最大的酒肆,当初大诗人闵维丘周游天下,到了句罗后曾在妙真阁一醉三日,醒来后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店主东将这堵墙笼上碧纱,句罗文士每当岁考,都要来妙真阁这堵诗壁前拜祭一番,以求岁考得到好名次。郑司楚在书上读到这一段,记得极深。而且这妙真阁在雾云城开了家分店,据说造得跟句罗的本店一模一样,郑司楚曾去过几次。他道:“去句罗的,两个地方必去,一个是金刚山拜句罗王陵,另一个便是这妙真阁,一观闵维丘墨宝。”说到这儿,他心头忽地一动,忖道:“这样谈吐未免太文了,不似一个商人。”他心思极快,口中已接道:“就是店里的菜不便宜,那个烤肉味道虽好,也不敢多吃。” 邓小姐掩口一笑道:“施先生爱吃烤肉啊?我还听说闵先生题诗之前,妙真阁是以一块能让五十人一同烤肉的大铁板最出名。我就想不通,五十个人挤一块儿,只怕手都伸不过去了,这铁板要怎么大法?” 郑司楚心知邓小姐还在试探自己,便道:“其实铁板也不是很大,是个‘回’字形,当中坐个小伙计在那儿添柴擦铁板,尽闻些香气,就是吃不着。” 邓小姐又掩住口笑了笑道:“是么?若有机会,我真要去妙真阁看看。铁板烤肉的滋味挺不错吧?” 郑司楚道:“滋味当然不错,不过多吃嫌腻。” 邓小姐这时回望了一下东阳城方向,忽道:“对了,施先生,您会下棋么?” 郑司楚心中一动。这邓小姐似乎在有意要跟自己搭话,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可郑司楚自觉说得滴水不漏,更有可能的,是先前自己施展了一番笛技,让她对自己很有好感吧。他道:“下是会下,不过不太精。” 邓小姐道:“太好了,过江还有一阵,能请施先生与我手谈一局么?” 郑司楚心中又是一动。现在的自己是个其貌不扬的商人,邓小姐究竟在想什么?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感兴趣?难道她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他脸上还贴了一张面具,虽然这面具十分精致,不易看出破绽,但他对邓小姐已有了点隐隐的惧意,若与她对弈,说不定会被她看出破绽来,便笑道:“这个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得去跟伴当整理一下了。将本求利做点小生意,身不由己,还望邓小姐海涵。” 他一口回绝,邓小姐倒也不坚持,点点头道:“那也好,施先生请。” 郑司楚生怕呆在甲板上邓小姐还要问东问西,向她行了一礼便进了底舱。底舱可以放下十来辆大车,现在只放了两辆车,左边那辆便是邓小姐的马车。他向自己的车走去,沉铁听得他的脚步声,从车上一跃而下,低低道:“施先生。” 郑司楚走到他身边,也小声道:“没旁人吧?” “他们都进舱里歇息了,一个人也没有。”沉铁顿了顿,又低声道:“王先生呢?” “在舱里,等靠岸了就带他走。”郑司楚说到这儿,又向四周看了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虽然一切都如此顺利,可又似乎太顺利了,总让他心神不定。他小声道:“等上岸后,你即刻去通知断土,我在南门等你,等天亮一开城门便走。”说完,郑司楚又补了一句道:“千万要小心。” 沉铁点了点头。这一次,确实顺利得简直不敢相信,但无巧不成书,偏生这个时候顾清随出事,实是上天帮忙。他道:“明白。施先生,你不上去了?” 郑司楚道:“不上去了,就在车里等吧。” 他说着,上了大车。车中的货物已然搬空了,但仍是一股腌鱼味,当真不好闻,但郑司楚毫不在意,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心里转来转去,却总是邓小姐的模样。 很明显,这个少女此番过江,应该就为了解救王真川。她不可能知道王真川是自己的目标,而且顾清随之事亦是突然发作,事先根本料不到,那么她仅仅是不忍见到王真川被无辜连坐而下狱。只为了这一点,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把她当敌人看了。 坐在车里实在有点闷,鱼腥味仍然很重,郑司楚只觉越想头越疼,便跳下车来走到舷窗边,打开了窗子。一开窗,外面涌进一股江风,冰凉彻骨,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眯起眼,看着窗外,心道:“天也不早了,东平东阳两城仍是灯火通明,果然天下繁华,以东平和五羊为冠,连雾云城都要稍逊一筹。” 他正想着,又是一阵风吹来。夜风凄清,吹面如刀,郑司楚心里却突然一跳。 不对! 他分明记得,江风是从下游的东边吹来的,现在自己却是在船的右手方,也就是说,这窗应该靠西边,不应该有这么大风。难道现在风向转了? 沉铁见郑司楚面色有异,诧道:“施先生,怎么了?” 郑司楚没有回答他,把头探出舷窗向外望去。刚探出窗去,他就觉心一沉。东平和东阳两城隔江相望,但东平城毕竟是十二名城之一,要大得多。可现在望出去,后方的灯火竟然比前方要密得多。也就是说,现在这船已掉过头来,转向东阳城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缩回头,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低声道:“情况有变,这船在往回开!” 沉铁也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转的向?” 船转个大圈,人若坐在船里不看外面的话,确实很难发现。郑司楚喃喃道:“上当了!” 邓小姐一定是看破了自己!所谓找自己下棋云云,其实是为了稳住自己!郑司楚根本没想到那个长得秀美绝伦的邓小姐竟然有这等心机,居然上了这个大当。他道:“他们一定看穿我们了!” 一瞬间,他已是有些惊慌失措。沉铁却笑了笑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就只有这条绝后计了。” 郑司楚一怔:“绝后计?”他一时间根本想不出好主意,没想到沉铁却这么快就有对策。沉铁点点头道:“我看过,这船上除了我们,共有十一人,其中有三个女子,剩下八个没有一个好手。只要我们抢占舵舱,他们根本没办法。” 硬干么?郑司楚想着。他们来时和断土有过约定,若事态有变,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沉铁就放出花炮信号,告诉他自行脱身。己方撕破了脸夺船,邓小姐身边的随从很少,而且没有好手,以他二人的本领,拿下她并不困难。只要到了北岸,以三匹飞羽的脚力,敌人定然追赶不上。这计策虽然笨了点,但现在却不失为一条单刀直入的好计。郑司楚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现在只有这么干了。” 他点点头道:“好,就这么干。不过,”他顿了顿道:“尽量不要伤人。” 沉铁咧嘴一笑道:“谅他们也不敢动手。”他伸手从座位下取出郑司楚的如意钩道:“施先生,这是你的兵器。”现在已经准备撕破脸硬干了,沉铁倒也精细,说的仍是化名。 郑司楚接过如意钩放进袖子里,道:“我去吧,你在这儿守着,小心别让他们伤了马。” 沉铁道:“你一个人成么?” 郑司楚回头淡淡一笑:“如果不成,你再上来帮忙也不迟。” 他向上层走去,心里却在不住嘀咕:“我怎么会想不到这办法?” 这种笨而有效的计策自己当然不会想不到,但自己却根本不曾想过。说到底,在自己心底,根本不想把邓小姐当成敌人,更别说打将她掳为人质的主意了。让沉铁守在这儿,固然也是让他守住马匹,但更主要的,还是怕他出手不知轻重,伤了邓小姐。 为什么会暗中维护这个女子?他抹了下并没有汗的额头,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邓小姐的面容。现在他还不知道邓小姐是怎么看破自己的,可依然不愿伤害她。 我这一生,不伤害妇孺,永远。他想着。 第236章 绝后之计5 他一个箭步已上了甲板。此时甲板上已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桅杆上那盏号灯被江风吹得不住晃动,给桅杆顶上添了个金黄色的光圈。郑司楚快步走到舵舱,却见里面施国强坐在舵手边,两人正在闲聊。一见郑司楚急匆匆过来,施国强倒吃了一惊,站起来道:“施先生,您怎么还过来?” 郑司楚道:“现在的船的方向不对,怎么又回东阳去了?” 施国强苦笑道:“这个啊,邓小姐说她有件要紧东西拉在那边了,非要拿过来不可。好在就在码头上,耽搁不了多少时候,施先生您去歇息吧。” 邓小姐也许正是如此说的吧?郑司楚道:“施管家,即刻转舵,我有急事非得去东平城不可!” 施国强听他说得如此急迫,心头亦是一沉,忖道:“糟糕,这两人居然打架了。”只是这施先生不过一介小小商人,哪有邓小姐重要?他心想你也不至于会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过脸上还是陪着笑道:“施先生,现在已经转向了,再转回来也麻烦,还是请施先生海涵,去舱中歇息吧,打个盹就到了。” 郑司楚听他不肯,手一缩,手指已触到袖中的如意钩。施国强不知内情,不肯听自己的,他也早已料到。施国强对自己颇有周到,他也不想对这人动粗,但现在不动粗已然不成。 施管家,对不住了。他想着,正待拔出如意钩,身后突然响起了邓小姐的声音:“施先生原来有急事啊?施管家,那还是施先生的事要紧,我那东西过后让人带来也一般。” 邓小姐的声音轻柔温和,但郑司楚却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居然还敢当面出来!郑司楚猛地一转身,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舵舱口。见郑司楚转过身,邓小姐行了一礼道:“施先生,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您有急事。” 她是真的看破了自己么?郑司楚反倒一阵茫然。本以为邓小姐看破自己,定然会有一番恶斗,但她却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邓小姐这等温文尔雅,他也只得还了一礼道:“那多谢邓小姐。” 施国强一听邓小姐发话,心道:“真是大小姐,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唉。”先前邓小姐亲自过来,说要回东阳城取拉下的东西,他是老大不乐意,但也不得不从。没想到这施先生一说,邓小姐从善如流,马上便又改了主意,他道:“那老周,转向吧。” 待船重新转向,邓小姐这才抿嘴一笑,又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施先生,给您添了麻烦,对不住得很。” 郑司楚越发茫然。难道邓小姐真的只是为了去东阳城拿件拉下的东西么?还是另有图谋?他对这个少女竟然已隐隐有了点畏惧之心,还了一礼道:“哪里话。实在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耽搁不得,请邓小姐原谅。” 施国强听他们两人在那儿客气,肚子里却是一股子没好气,忖道:“你们客客气气,我却要累个半死。多耽搁这一阵,今晚回家只怕天都要亮了。哎哟,万一到了东平城,邓小姐又说要去东阳城拿东西,那该怎么办?” 邓小姐见船重又转向,也不说什么,只是向郑司楚道:“那施先生,我回舱歇息了。” 郑司楚见她真个要回去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多谢邓小姐。”心里却不住揣测,邓小姐的真意究竟是什么?是没看破自己呢?还是明白己方二人都非易与之辈,动起武来她这一边人虽多亦无济于事?不管邓小姐真意如何,现在这船终究是又往东平方向开了。他不敢再离开,等邓小姐一走,便大马金刀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道:“施管家,这船请不要进东平城码头,开到城外停下吧。” 施国强一怔,道:“城外?” 东平城外当然也有可以下船的地方,但那地方不是码头,只是一片滩涂而已。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 施国强到了这时也有点火了,叫道:“施先生……”他正想说那地方又不是码头,万一这船搁了浅怎么办?哪知他话还没说话,郑司楚手一抖,抽出袖中的如意钩,“突”地一声在板壁上扎了个眼,道:“施管家,您的脑袋应该没这板壁硬吧?” 施国强见这施正突然间似变了个人,哪还有半点猥琐市侩,坐在那儿气宇轩昂,心不由一沉,肚里不住口叫道:“糟了!原来这施正竟是强人!”只是这施正凶器在手,而且出手之快之狠,他是做梦都梦想不到,只轻轻一扎,厚厚的板壁便已扎透,自己的脑袋可没这么硬。他苦着脸道:“是,是。” 郑司楚再不敢怠慢,坐在舵舱中押着施国强和那舵手。现在是二月,江风甚紧,吹的是东北风,若是顺流而下,这船也定然会驶向东平城外。他在舵舱里看着船只不住向西南边而去,那地方正是上回自己一家坐螺舟登岸的地方,心知那舵手并没有出花样,便手一缩,将如意钩收回袖中。施国强在一边看着他,再不敢和他搭话,郑司楚却知道他定然在肚里将自己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不过只要施国强不轻举妄动,他亦不想伤人。照这速度,后半夜便能安抵南岸。虽然出了种种意外,但这一趟仍是出奇地顺利。 他正想着下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 第237章 逃出生天1 这声炮响极是意外,舵舱中三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扭头望去。暮色中,却见身后有一艘船更疾驰而来,船上挂着好几个灯笼。 这是什么船?郑司楚还没问,施国强已叫道:“翼舟!” 郑司楚一皱眉。所谓翼舟,即是快船。翼舟载员不多,但船速极快,那一次宣鸣雷带自己一家过江时,也说若被翼舟队追上就麻烦了。他忽地站了起来,道:“是水军?” 施国强苦着脸道:“除了水军,谁有翼舟?施先生,您是不是……” 郑司楚喝道:“全速往前!”他猜也猜得到施国强定然是说要自己坐救生小艇逃生。但这小艇是船只失事时逃生所用,真坐上去可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他不知东平水军到底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居然来得如此之快,可现在别无良策,现在已经硬干,就只有硬干到底。 现在船还在江心,那艘翼舟离己方甚远。但以翼舟的速度,不等己方靠岸定能追上。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却也感到茫然。这时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却是沉铁牵着三匹飞羽上了甲板。他在底舱也听到了船后传来的炮声,吓了一大跳,马上将三匹飞羽解下车上了甲板。他牵着三匹马一上甲板,却见离岸还远,不由暗暗叫苦,马上赶到舵舱,见郑司楚正在舵舱里,他高声道:“施先生。” 这一嗓子,连施国强也回过头来。施国强见沉铁一手带着三匹马,右手却握着一柄明晃晃的腰刀,更是唬得魂飞魄散,心道:“糟了,他们要灭口了!”不自觉倒退一步,嘶声叫道:“别杀我!” 他这一嗓子,将船上的水手都惊动了。这船是林先生的私船,只是渡江所用,水手并不多,连那舵手在内不过六人而已。船在江面上,水手也没什么事,只有靠岸时要忙活一阵,因此这时那些水手都在舱中休息。施国强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喊出,五个水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座舱就在舵舱边上,闻声一涌齐出。郑司楚生怕沉铁会大开杀戒,急道:“沈二,快过来!” 沉铁见水手涌了出来,当真已动杀机。他是申士图的贴身侍卫,步下本领极强,水手虽有五个,而且个个身强力壮,但在他眼里仍是不值一提。但听得郑司楚这般叫,他也不敢动手,牵着马又向船尾退了几步。那五个水手冲出来,却见甲板上有个牵着马拿刀之人,都是一怔,纷纷想道:“糟糕!强人夺船!” 山中有山贼,江中当然也有水贼。但这儿是东平城的江面上,水贼跑这儿来,真是找死。这些水手也没武器,有一个汉子拣起边上一条竹篙便要上前。郑司楚生怕沉铁一动上手就收不住,走到舵舱口道:“住手!施管家在我手上,想要他活命,便回去!” 他这一句倒是震住了那五个水手。这些水手止住了步子,再不敢动,沉铁却惊叫道:“小心!” 不用沉铁提醒,郑司楚也已觉察出身后一阵厉风袭来,也不知是施国强还是那舵手老周要偷袭自己。他左手探出,反手已刁住身后那人手腕,虽然头都没回,却同正眼看到的一般,只一翻腕,那人的力量虽然也不小,却显然并不会拳术,被郑司楚借力一带,人已腾空而起,重重摔倒在地,手中一块木条也扔出数尺开外,正是那舵手老周。 郑司楚扔出了那老周,倒有点后悔,心道:“别把他摔死了。”但见老周还在地上不住挣扎,这才放下了心,只是脸上仍是恶狠狠地道:“想活命的,就回舱去吧。” 那五个水手见郑司楚信手就把老周摔了个大跟头,全都吓呆了,那个拿着竹篙的水手更是将竹篙往边上一扔,纷纷要退回舱中。沉铁喝道:“把他也带回去。”一个水手壮着胆子上前,扶起老周回舱。郑司楚见老周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倒还没有性命之忧。等他们一进舱,沉铁将门在外面闩上了,跑过来道:“公子,怎么办?” 郑司楚道:“你会掌舵么?” 沉铁点点头道:“我会。”那老周轻举妄动,结果现在没人掌舵了,郑司楚见沉铁会掌舵,心下一宽,道:“你在这儿守着,我下去应付。” 沉铁道:“万一他们追上来怎么办?”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他们就算追得上,上不了船也是白搭。” 沉铁心想也是,有那三匹好马,只消一靠岸,就已逃出生天。他道:“公子放心,这儿有我,马就拴在门口了。” 郑司楚道:“好,我去把王真川带出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让王真川带到身边再说。沉铁压低了声道:“那个小姑娘呢?要杀了她么?” 郑司楚吓了一跳,喝道:“不准!不准伤人!”他说出又觉口气太凶,又温言道:“那小姑娘只怕已吓坏了,不用理她。” 邓小姐身边,只有一个车夫是男人,另两个是侍女,这四个人根本不必多管。他说着,走出了舵舱。施国强听得郑司楚严令不得伤人,在一边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强人也不想伤人。”沉铁见他长吁一声,冷冷道:“施管家,你若不动,我不伤人,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施国强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道:“是,是。”在舵舱角落里坐下,当真动也不敢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出了舵舱,正要走到王真川歇息的座舱跟前,一边忽然响起了王真川的声音:“施……施先生。” 王真川的声音亦是不住颤抖。郑司楚一见他已出来,低声道:“王先生你没事么?谢天谢地,快随我来。” 王真川听得外面响动,他本来就是惊弓之鸟,更觉害怕,一出来却见郑司楚将老周摔了个跟头。他也不知郑司楚为什么突然和船上水手冲突,但后面有人要追上来,在他看来定然是为了捉拿自己,胆战心惊地道:“施先生,那些人是要捉我么?” 郑司楚道:“岂有不是。王先生,你跟着我吧,会骑马么?” 王真川点了点头道:“会一点。施先生,逃得掉么?” 郑司楚笑了笑道:“只要听我的,你就有生路,你去舵舱等候吧。”他心想现在追上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过现在不妨将王真川吓个惨,接下来就更好行事,反正如果靠不上岸,什么都是空的,一上岸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王真川答应一声,进了舵舱,一进去,却见郑司楚那伴当在掌舵,施国强却坐在角落里不住发抖。他心下黯然,忖道:“这回我可害惨林先生了,但愿他没大事才好。”林先生古道热肠,要解救自己,他自然感动,可没想到这事越闹越大,他真个已茫然不知所措。 郑司楚见王真川进了舵舱,心里稍稍定了定。船上不管自己,共有十一人,其中邓小姐一行是一男三女四人,另外便是施国强和一个舵手,五个水手。现在邓小姐一行人都不曾出来,倒省了不少事,显然邓小姐确实是看穿了自己。只是,她到底是怎么通知别人的? 想到此处,他也走进舵舱,到了施国强跟前道:“施管家。” 施国强已是吓得半死,见这施正偏生找上自己,不答又不成,咧开嘴苦苦一笑道:“施先生。” “方才邓小姐要转向时,还做了什么没有?” 施国甚是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没说起。” 郑司楚听他不知所谓,也只好不问,道:“施管家,你若不反抗,便不会有事,记住了。” 施国强没口子答应,郑司楚也不理他,看着船尾。经过方才这一段,那艘翼舟追得更近了,现在已隐约可见翼舟的船头上立着不少人。 第238章 逃出生天2 一艘翼舟,最多可以载四十余人,但一般也就二十人上下。这二十人可不比现在船上这些水手,尽是士兵,郑司楚也知一旦这些人上船,自己就全无办法了。现在沉铁在掌舵,船驶得更快了些,但那翼舟显然更快,用不了多久定然能追上。 真的要动手么?要动手,只有自己一人。好在自己纯用守势,不让那些人登船就是了。他打定了主意,心里反倒更加镇定。定睛望去,却见翼舟上忽然亮起了一红一黄两个点。 是灯语。郑司楚知道,水军传信,白日是用旗语,晚上是用灯语。他在五羊城水军呆的时候已然不短,早已学会,便仔细辨认着。旗语和灯语都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郑司楚虽然学会了,却并不熟练,一边看着,一边低低念道:“前……面……船……只……何……处……受……伤……” 他刚念出口,一边沉铁已诧道:“受伤?他们是来救援我们的?” 这也太意外了。郑司楚亦是一怔,心道:“我看错了?”心头却是一亮,扭头看向桅杆上的号灯。 号灯是黄色的! 此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上船时施国强正在升号灯,那号灯却是红色的!他心中一动,抢到施国强身前,道:“号灯!你换过了号灯!” 施国强怔道:“没有啊。”他扭头向外看去,却叫道:“咦!什么时候挂了求救灯了?” “求救灯?” 施国强点了点头道:“是啊。因为江面船只甚多,有时两船也会相撞出事故,因此邓帅定下,以黄色号灯为求救灯,江面巡逻的翼舟队见到了便会过来救援。” 邓帅!郑司楚险些要吐血。这一定是邓小姐耍的花样,她果然早已看透了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将号灯换成了求救灯。但想通了这点,他心里又已有了个主意,道:“沉铁,你在这儿看着,我来应付。” 既然是求救灯,也许还能糊弄过去。他出了舵舱,走到邓小姐的舱前,整了整衣服,这才敲了敲门,朗声道:“邓小姐。” 门开了,却是邓小姐的一个侍女。郑司楚见邓小姐正坐在案前和一个侍女下棋,边上却有个汉子坐着,正是她的车夫。邓小姐一见他,站起来微笑道:“施先生,您怎么来了?” 郑司楚听她说跟没事人一般,心中倒也佩服。除了邓小姐,别的人见到自己全都眼露惧意,显然自己在船上动手制伏水手他们全都知道,但邓小姐浑若不觉,这少女的心机和镇定实在难得一见。他躬身一礼道:“邓小姐,现在船只遇上点风浪,请邓小姐小心。” 邓小姐抿嘴一笑道:“那多谢施先生费心。”要说船只遇到风浪,也不该郑司楚前来通知,但邓小姐却仍是若无其事。郑司楚见她心照不宣,把车夫都叫到房里,显然是安自己的心,以防自己动粗,心中更是佩服,却也有点气苦,忖道:“可惜,我们终是敌人。” 邓小姐也许也打过动武的用心,但自己一出手就将老周摔了个跟头,就让她打消了这念头。虽然自己与她已势成水火,但和这等聪明人对话,纵然不用动口亦已知道对方的用意,当真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郑司楚想到此处,又躬身一礼道:“那就好,邓小姐请放心,风浪总会过去的。” 他伸手要掩上门,邓小姐忽道:“对了,你叫什么?” 她问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化名。“郑司楚”三字差点就要冲口而出,但郑司楚仍是道:“在下施正。” 一瞬间,郑司楚看到邓小姐眼里闪过了一丝恼怒。他也不想再说,又躬身一礼道:“还请邓小姐以大局为重,不然就难保安全了。” 真是自作多情!他将邓小姐的舱门反锁了,脑海中突然跳出这四个字。他本来是想说两句狠话威胁一下,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若是她反抗,就要杀了她?但郑司楚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他这时才想到,先前威胁施国强,制伏水手,其实都是舍易求难。如果一开始硬干,就将这邓小姐拿下,以她为人质,施国强哪敢不从?但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不去想。在郑司楚心中,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她动粗。 他想起了来时父亲曾告诫自己要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但自己似乎并不曾做到。想到这儿,郑司楚不由叹了口气。 也许,我是永远都做不到这样的当机立断。他想着。 郑司楚回到舵舱,这时船已经能望得到北岸了,那艘翼舟也已赶到了近前。这个距离已能对话,翼舟船头上有个水军士兵高声叫道:“前面的船只,快停下来,哪里出事了?”听得那人喊话,沉铁小声道:“公子,怎么回答他?” 翼舟上只有小炮,威力不大,但这艘船上全无武器,而且也只有郑司楚和沉铁两人,真要动手,胜负不言而喻。郑司楚道:“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这船的底细,先不要轻举妄动。”他走到船尾,高声道:“对面的长官,这船的舵有点问题,现在转不了向,也停不下来,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翼舟上顿了顿,又叫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挂求救灯?” 郑司楚心思机敏之极,已准备了一套说辞,高声道:“先前船有点漏水,我也吓坏了,生怕出大乱子。好在漏水的地方已经补上了,现在已无大碍,多谢诸位长官费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翼舟上又停顿了片刻,那人道:“原来如此。还是让我们上来看看吧,万一在江心再出事,那可不得了。” 如果不让他们上船,只怕更会让他们怀疑。郑司楚想到这里,高声道:“好的,那让我们先下了帆。”说罢看了看正在角落里发抖的施国强,拱拱手道:“施兄,请您好自为之,不要让我难做。” 施国强本来抖得已经好多了,听郑司楚这般一说,上下牙突然又捉对厮杀。郑司楚心想还好那翼舟上只是寻常水军,只消傅雁书不来,总能蒙混过去。他向施国强拱拱手道:“施兄。” 施国强没想到郑司楚还会向自己打招呼,忙起身道:“是,是。” 郑司楚道:“施兄请放心,只消您不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在下就保证施兄安全,谁也不会伤一根毫毛。” 施国强这才点了点头道:“是,是,是,我一定不乱说。” 郑司楚笑了笑道:“那施兄随我过去吧跟你船上的兄弟交待一声吧。” 他正要带着施国强去将水手叫出来,王真川忽然站起来小声道:“施先生,这些当兵的上来要不要紧?” 郑司楚道:“这些人不是来抓你的,王先生,你就好好坐着便是。” 王真川现在是看到穿军服的就怕,见有那么多水军要上船来,郑司楚仍是若无其事,心道:“你是不要紧,大统制可是要对我斩草除根的。” 大统制驭下极严,所定法律中有一条名谓“连坐法”,一人犯罪,殃及九族。若只是些行窃之类的小罪,罪犯的亲戚无非罚点钱,以示管教不严。这条法为不少人垢病,认为失之太苛。一人犯罪,岂能罪加无辜?以前王真川对大统制敬若天人,大统制的举措在他看来自然样样都对,还多次为之辩护,说一人犯罪,亲属岂是无辜?唯有用此重典,才能镇慑宵小。那时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却不料现在自己也适用了这条连坐法。顾清随犯下的是图谋行刺大统制的弥天大罪,自己被连坐,轻则终生流放苦役,重则斩首,现在的王真川实是胆战心惊,满脑子想的就是快点逃出去。见这位施正先生仍是好整以暇,急道:“施先生,他们难道没半点怀疑么?如果那傅雁书就在这船上……” 郑司楚心道怀疑当然会有,先前他们追了半天,还放出号炮来,自己一直没停船,他们岂会无疑?但只消这些水军看不出破绽,就不会有大碍。至于傅雁书,在这翼舟上的可能性太小了。正要宽慰王真川两句,心中却忽地一凛。 傅雁书真的不在这翼舟上么? 在宣鸣雷口中,这傅驴子心细如发,是个极难对付的人。如果他回军中得到的军令就是搜捕顾清随在之江省的亲属,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林先生宅中。一旦得知邓小姐居然和王真川同船过江,岂有置之不理之事? 难道,真被王真川说中了,傅雁书就在那船上么?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胆寒。宣鸣雷对傅雁书如此忌惮,如果傅雁书真的追了上来,以有心算无心,自己和沉铁两人是铁定逃不过这一劫的。他心中一动,又转身走到船尾,高声道:“水军弟兄,主帆卡得太紧,不太好下。反正船没大碍,不须劳动诸位了。” 第239章 逃出生天3 他话音刚落,从翼舟上突然飞出两道带钩的长绳,“笃”一声,便钩住了船帮。郑司楚的心一下沉了下来,忖道:“原来他们果然早已看破了!” 他这样喊话,只是试探。如果对方并不曾看破,无非稍多一点疑心。但翼舟上的水军竟抛出了钩绳,说明他们早就已经觉察到了。他一见对方放出钩绳,已知他们觉得骗不过自己,撕破脸要冲上来了,当即喝道:“沉铁,把住舵!”自己抢上前去,拔出怀中短刀,一刀斩去。他这短刀虽不是吹毛立断的宝刀,也甚是锋利,但甫一斫上,却铿然作响,原来竟是铁链。 这种链钩是水军接舷战时常用的器具,一旦搭上就解脱不开。郑司楚暗暗叫苦,水军居然突然动手,实在超出了他的预计。这些人其实早已看破,根本就没指望自己停船。自己想稳住他们再作定夺,他们却也是先想稳住自己。他在水军已呆了不少日子了,心知链钩一搭上,马上敌人就要冲上船来,用刀是砍不断了,只能以手去解。但钩子钩得极紧,铁链也绷得笔直,一时间哪里解得下来,除非将船舷也砍落一块。可是造船的木头坚同铁石,砍船舷还不如直接去砍铁链,心中也有点慌张,正在这时,铁链却是一颤,翼舟上已有两个水兵飞身跃上。 那铁链只有手指粗细,虽然绷得笔直,仍在晃晃悠悠,但那两个水兵却如履平地,向船上冲来。郑司楚见这些水兵武艺如此精熟,心头又是一沉,忖道:“糟了!”他本来觉得这些小卒自己一个对五六个总不成问题,但看样子以一对二只怕都很难,索性不去解铁链,将身一纵,跳上了船舷。 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现在只是一根铁链,这狭路当真狭到了极点。郑司楚心想自己总算还占有地形之利,只消不让他们上船,这些人终究无奈己何。他刚跳上船舷,翼舟上忽地一箭射来。现在相距甚近,这一箭劲头既足,准头也好,但郑司楚在水军中和宣鸣雷在跳板上练过多时,腰刀一挥,便将箭斩落。 虽然斩落了这一箭,他心中却更是一沉。如果这些人齐齐放箭,自己孤掌难鸣,迟早要被击落。他见右边那水军个子较矮,冲得也较快,顾不及多想,足尖一蹬,已从铁链上直冲下去。那水军也没料到郑司楚竟会主动出击,反倒不怔,手中刀已向他砍来。郑司楚不由分说,腰刀一拦,架开了那人的刀,左手忽地探出,抓住那人胸口。这水兵虽然个子矮小,也有百把斤份量,但郑司楚虽非神力惊人,力量却也非常人能及,左手一拖,将那水军拎下了铁链。这铁链上站了两个人,本来就在下坠,现在郑司楚一手提着这人,两人的份量都吃在他双足上,更是往下一坠,他亦是身形一晃,险些摔下去。边上的人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惊叫了起来。郑司楚已觉单凭一只左手是拖不动那人的,将他往铁链上一搁,喝道:“撒手!”右手刀已架到了那水兵脖子上。 他一下擒住了一个水军,另一根铁链上的水军呆了呆,竟然站住了。在铁链上站立远比行走要难,但这人站在铁链上微微上下颤动,站得却稳稳当当。郑司楚一见这人的本事,肚里已暗叫了侥幸。那个水兵的本领要比自己擒住的这个好得多,若是自己向那人出手,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得手。他喝道:“要他活命的,就退下去!” 翼舟上的水军根本没想到郑司楚会反守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了个俘虏,一时也没人再放箭。郑司楚只见手上那俘虏不住发抖,刀却仍不曾抛掉。他将腰刀轻轻拍了拍这人后颈,喝道:“还不扔了武器?”这俘虏这才将手中的刀往江中一扔。 一见这人扔了刀,郑司楚心中才定了定。他笑道:“水军弟兄,在下南海麻天光大王麾下施正,只为求财,不为取命。让我们全身而退,谁也不会有事,否则别怪我无情!”他曾听纪岑和谈晚同说过,先前海上曾有个悍匪麻天光,已被他们扫灭。现在一时间也捏造不出别的名目,便拿这麻天光的名字出来,反正这些东平水军也对麻天光知之不详。 他报出名来,那些水军果然大多茫然不解,一大半在想:“麻天光是什么人?”另一根铁链上的那水军忽道:“原来是海贼余党。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听这人的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凛。这声音,分明便是傅雁书!他暗暗叫苦,没想到傅雁书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笑道:“顾司长与我家大王有恩,大王命我来救他亲属。我也不愿伤人,你们闪开吧。” 这谎扯得其实有点没边,但傅雁书也是刚才才得到消息,先入为主,一时间也想不到有破绽,心道:“果然顾清随狼子野心,早与麻天光有联系。早先听五羊城说麻天光已被扫灭,原来是假消息,他们定已将麻天光收伏了。”对捉拿王真川他其实并不如何上心,但邓小姐在这船上,却是不能不救。他喝道:“施正,难道你还以为逃得掉么?” 郑司楚将那水兵搁在铁链上,站得倒更稳了。他笑道:“若是逃不掉,那便玉石俱焚,亦无不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说的“玉石俱焚”指的是与傅雁书同归于尽,但傅雁书脸色却是一变,骂道:“无耻海贼,卑鄙下流!” 被傅雁书骂了一句,郑司楚这才回过味来,傅雁书一定以为自己说的是要拿邓小姐为人质威胁他。他也不解释,笑道:“傅将军但骂无妨。我施正不过是块顽石,得与美玉同归,倒也得其所哉。” 傅雁书见此人仍是不焦不躁,恼怒中倒也有一分佩服,心道:“海贼中竟也有此等人物,我真是小看了天下人。”郑司楚见他沉吟不语,只道已将他僵住了。虽然自己不会真的拿邓小姐却威胁他,但嘴上这样吓吓他倒也无妨,正待再说两句,傅雁书忽然身子一坠,喝道:“毛贼!” 铁链被傅雁书一坠,一下沉落,直如一张弯弓,傅雁书却借势一冲而起,跳起了数尺高。郑司楚也没料到这人竟会暴起发难,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已直取他面门。郑司楚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将腰刀一横护住面门,却听“当”一声响,他的手便是一震,刀身已被击得弯了过来,那竟是个拳头大的铜锤。 铜锤一击便将郑司楚的腰刀击得不成样子,又滑过了刀身。郑司楚头一侧,这铜锤掠过他鬓边飞过,又突然收了回去。在铁链上根本无法闪避,郑司楚若不是先用腰刀格了一下,这一锤定然将他击个脑浆崩裂。郑司楚只觉背心都是冷汗,腰刀已不能用了,当即将刀一扔,手一抖,从袖中抽出了如意钩。这时傅雁书人仍在半空之中,铜锤倏收倏发,刚收回便又发出,郑司楚出手亦快,将如意钩顶去。又是“当”一声响,铜锤正击中如意钩的尖端,郑司楚只觉浑身一震,再难抓住那水军了,人已被震得从铁链上直摔下去。 当傅雁书一锤将郑司楚击落,他擒住的那水军也被这一震滚落铁链。但这人本来就在伏在铁链上,双手一把抓住铁链叫道:“傅将军!”掉进水里倒不会有事,但现在两船如此近法,随时会相撞,这般掉下去正在两船之间,一挤的话当场要被挤成肉饼。傅雁书已跳到了这根铁链上,见那水军遇险,便伸手抓住了那水军的手腕道:“抓住!”他正要将这水军拉上来,却觉风声一动,一团黑影忽地直冲上来。他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定睛一看,却见是郑司楚,竟然从下面跳了上来,站到了船舷上。傅雁书不由一呆,心道:“他还有这等本事!”一时间也不禁茫然。 郑司楚被震落铁链,手中仍抓着如意钩。如意钩本来是有钩子的,但郑司楚因为不会用钩,因此将钩取下,现在这如意钩只相当于一柄细细的短枪。他人已摔下了铁链,心中却反倒更为镇定,不等身体落下,如意钩已倒转过来,猛地扎向船帮。如意钩扎在了船身上,他的人挂在一端,这杆如意钩已弯得如一张弓相仿。 千万不要断! 郑司楚想着。好在如意钩虽细,却是精金煅造,极是坚韧,便是挂两个郑司楚都不会断,郑司楚将如意钩弯得快成半圆形了,双足在船身一蹬,借着如意钩的弹力,人忽地直冲上来,趁势拔出了如意钩,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竟又跳回船舷上。正在掌舵的沉铁本来见郑司楚被击落,一口血都要喷出来,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翻身上来。现在傅雁书正抓着那水军手腕,流星锤已用不出来,郑司楚只消将如意钩戳去,两个人都难逃一死。他一颗心大起大落,这才长吁一口气,心道:“公子真是好本领!” 郑司楚侥幸翻身上来,见傅雁书正在抓着那水军,根本来不及还手。他得理不饶人,伸手便要刺。傅雁书也知这一下刺来,自己躲无可躲,只余一死,心头一凉,但手中却反倒一用力,喝道:“接着!” 要死,就死我一个吧。他想着。那水军被他一掷,落向翼舟之上,自有旁的水兵接住。那些水兵见傅雁书死到临头,想救也没办法救,全都失声惊叫。郑司楚哪里还会留情,挺枪便刺。就在此时,身后突然铿然一响。 那是邓小姐在舱中弹响了琵琶。她虽被郑司楚关在舱中出不来,听却听得清楚。郑司楚说什么“麻天光大王麾下施正”,她心道:“原来这人是五羊城来的,居然一口京中话,我都被他瞒过了。”待听得打斗声起,知道傅雁书已与他交上了手。她自是盼着傅雁书得胜,却不知为什么,隐隐也不希望这海贼施正遭殃。等听到水军惊叫,她的心亦一下提了起来。 第240章 逃出生天4 水军在惊呼,定然是傅雁书遇险了。她急得手足无措,不自觉信手一弹。本也只是无心之举,但她琵琶之技已然高绝,便是信手间也自成曲调,正是《一萼红》的头一个调子。 这首《一萼红》她还是好些年前听得的。那时名满天下的大诗人闵维丘来访,父亲的两个弟子都在座,自己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出席作陪,只在屏风后静听。待听闵维丘唱起这首与寻常大相径庭的《一萼红》,只觉大开眼界。只是这首曲子太过阳刚,全然不类寻常,宣鸣雷与她同出一门,弹起来比她要好得多,她弹的话总是嫌弱,因此时常在练。这个时候担心傅雁书安危,不自觉就弹了出来。傅雁书听得琵琶声,心中一定,忖道:“谢天谢地,阿容没事。”若是邓小姐出事,那他就算丢了性命也要将这施正碎尸万段,此时却一下松懈下来。 郑司楚也听得了琵琶声,傅雁书的杀气却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这一下扎下去,傅雁书不死即伤,可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他自觉亦做不出来。他看着傅雁书,手不觉一缓,如意钩已刺不出去。但他只顿了一顿,傅雁书却已觉察出来。他没想到敌人竟会在这关键时刻缓手,自己哪会错过这机会,双足一蹬,一声厉喝,人又跃在了空中,掌中小铜锤疾似闪电,直取郑司楚面门。 郑司楚一时失策,便遭傅雁书反攻,心中追悔莫及。但机会已然错失,悔也无用,好在现在自己站在船舷上,比傅雁书的根基要稳得多。傅雁书铜锤来得虽快,但他的动作却能更快,头一侧,如意钩已拨向锤头。铜锤与如意钩相撞的话,因为傅雁书手中是条软索,并不受力,而自己却是要十十足足地吃份量,脚下受震,立足不稳,刚才便吃了个亏,现在已不能再这么做了,只是用钩尖去拨。他眼明手快,将锤头拨到一边,亦知傅雁书出手快极,这小锤甫收又至,要防他第二次攻上,因此睁大了眼看着傅雁书去向。谁知傅雁书一击不中,收回铜锤,却踩着铁链疾退。虽然铁链晃晃悠悠,但傅雁书如履平地,已退回翼舟之上。他不知傅雁书还要做什么,正有点发愣,却听傅雁书高声喝道:“施正,你发誓不伤一人,我便让你退去,否则不要怪我鱼死网破!” 傅雁书最担心的是这施正对邓小姐不利。现在知道邓小姐安然无恙,他的敌意亦减退了许多,已抱了个自事宁人之心,那王真川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让他走了也无所谓,何苦为他与这施正性命相扑,万一这些人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伤及阿容,那他可万死莫赎。郑司楚没想到傅雁书竟然肯放了自己,心道:“原来在他心里,邓小姐可比王真川不知重要多少。早知如此,我……” 他先入为主,只觉自己千方百计来找王真川,对方肯定也是势在必得,一时竟想不到王真川仅是受连坐之罪而已。这个“早知如此”,便是拿邓小姐当人质来迫退傅雁书。只是他心中又觉得不要说自己不能这么做,若自己若真这么做了,恐怕结果会适得其反,傅雁书会不顾一切杀上来。方才与他在铁链上过了两招,郑司楚已知傅雁书步下的本领不逊于宣鸣雷,和自己也堪堪匹敌,何况他还有许多帮手,现在这样的结果实可谓两全其美。他也高声道:“傅将军果然了得,我施正佩服之至。既然你给我一条路走,那船上邓小姐、施管家诸人皆不会有危。”他怕到时自己走了,傅雁书会认为施国强与自己勾结,因此有意提了一下施国强,好替他开脱。傅雁书哪想到这些,只是哼了一声,斥道:“枉你一身本领,却自甘堕落。”话是这么说,这施正武艺之强,傅雁书亦衷心佩服。 这时那两根铁链一松,郑司楚将钩子摘下,扔了下去。傅雁书不再用强,实是谢天谢地。他回头看了看邓小姐的座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这条性命,也不啻是邓小姐救的,方才若杀了傅雁书,剩下的水军为报此仇,亦不会顾忌邓小姐,杀上来的话自己和沉铁、王真川三条命定然要被交待了。虽然傅雁书愿意放走自己,但他仍然不敢大意,心知此人足智多谋,一旦邓小姐不在自己手上,难保他不会翻脸无情。 船向南岸而行,傅雁书的翼舟亦紧紧跟随,毫不放松。天边隐隐放亮之时,南岸已然在望。因为船并没有驶入东阳城里的码头,而是向城外而行,这地方正是上一次郑司楚一家乘宣鸣雷的螺舟过江上岸之处,他看见对岸的浅滩,向沉铁道:“行了,准备上岸吧。” 施国强见这些人要停在这地方,这地方是个浅滩,船再驶过去定要搁浅。这艘船不小,搁了浅再拖到深水处那就难了,急得脸都白了,想说又不敢说。郑司楚见他模样,心道:“施管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正想着,沉铁忽道:“公子,还坐小船上岸吧。”他心中一动,心道:“原来沉铁也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坐小船上岸实是要麻烦一些,万一被翼舟追上可不得了,好在这儿离岸已然不远,翼舟虽快,要追上他们也难。只消上了岸,傅雁书他们没有坐骑,哪里还追得上自己,这样也让施国强免遭一点罪,便点点头道:“也好,我去放小艇。” 小艇不大,但总能坐上十几个人,三个人三匹马也能放下。郑司楚先将小艇放下,让三匹飞羽呆在里面。这三匹马都是他养惯了的,看见旧主人更是驯良。他让王真川坐在船中,见沉铁还没出来,便道:“王先生,你先看着,我去叫他一声。” 他正待走过去,却听“啪”一声,船尾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这是和断土约定好的信号,一旦情况有变,便各自逃生。见放出信号,沉铁已急急冲了过来,他道:“沉铁,快过来!” 第241章 逃出生天5 沉铁一个箭步过来上了船,笑道:“公子,成了!”他说着,拔出腰刀便斩断了缆绳,小船一下掉了下去。好在离水面并不太高,但小船还晃了两晃,差点翻倒,王真川亦扶住了船帮不敢动弹。郑司楚有点不快,道:“也不用这么急吧。” 沉铁道:“不急不行,这船要沉了,哈哈!”说完,却听得那大船中发出“咚”一声闷响,船身一下侧过来,船中已有浓烟冒出,上面传来一阵哭叫。郑司楚吃了一惊,喝道:“你把船炸了!” 沉铁道:“是啊……”将这船炸个洞,让它慢慢下沉,傅雁书就急着去救邓小姐,根本来不及追赶自己了。他自觉这是好计,但郑司楚脸一白,人猛地一跃而起,双手抓住了大船的船舷。也亏得这时船身侧向他们这一边,不然郑司楚哪里抓得到船舷。他手一搭上,身子一缩,翻身上了船。沉铁见他竟然又回去了,急道:“公子……”但郑司楚理都不理他,一个箭步冲向邓小姐的座舱。 现在还来得及。他一下拉开了门闩,里面已传来一片哭喊,却是邓小姐的那两个侍女。那声闷响发出,船一下侧倒,邓小姐的脸也有点发白,待见门一下开了,门口站了个人,她又惊又喜,叫道:“哥哥……” 现在来救自己的,定然是傅雁书了。她是这么想的,但门口出现的却是郑司楚。郑司楚见舱中之人尚且无恙,轻声道:“快出去,船要沉了!” 邓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郑司楚,实在想不通这个名叫施正的海贼汉子为什么会这么做。船定是他们炸沉的,可他们炸船是为了争取时间逃生,怎么又会上船来?这时却听得傅雁书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容!阿容!你怎么样?”听他的声音已是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郑司楚也没想到傅雁书登船竟会如此之快,不由一怔,却听邓小姐低低道:“还不快走!”又放声道:“哥哥,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郑司楚听她连着叫了傅雁书两声“哥哥”,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心道:“你连师哥的‘师’字都省了。”也不说话,转身便走。沉铁炸船却不是真个为了将船炸沉,只是炸了个洞,但浓烟却是不少,他借着浓烟已闪到船身另一侧,见沉铁正站在小船上焦急万分。一见他出来,沉铁马上招手道:“公子!”郑司楚将身一纵,已跳下了船。沉铁也不说话,马上奋力划桨。郑司楚本待狠狠揍沉铁一耳光,骂他不该如此,但看他划得满头大汗,也不说什么,拿起另一把桨划起来。此时王真川也在划桨,他力量不大,但沉铁和郑司楚都是臂力过人之辈,沉铁划起桨来更是熟练之极,小船竟不下于翼舟。 傅雁书一见船上声出烟起,心便如被刀扎了一般,暗自不住痛骂,心道:“这些王八蛋海贼!”他不顾一切,带着人冲上了船,生怕邓小姐仍关在舱中,被火势波及,或者来不及逃出来船就沉了。但这船虽在下沉,沉得却慢,进了舱中,正是邓小姐和侍女都在,几个人全都安然无恙,他这才放了心。这时水军来报,说船底被炸了个洞,但洞不大,已应急补上。他恨极了那施正,正待下令要追击,邓小姐忽然又晕了过来。这一下把他也吓了个半死,折腾了半天,邓小姐才苏醒过来,只是这般一来那艘小船去得已远,再追不上了。 这一回他不敢再大意了,亲自送邓小姐回家。说起此事,被师母好一顿数落,说军令虽然重要,也不该把阿容扔到一边的道理。被师母说了一顿,傅雁书半个字都不敢吭,心中只是对那施正恨得咬牙切齿。 总有一日,要将这无耻海贼碎尸万段! 傅雁书还有军务在身,告辞走了后,可娜夫人看了看女儿道:“阿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小姐先前还晕过去,此时却精神十足,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极是明亮。她低低前前后的事说了,说到那施正自告奋勇要带王真川走,可娜夫人诧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邓小姐道:“我也怀疑,所以故意问了他句罗国的事。他先前还滴水不漏,但说到妙真阁时,却说妙真阁的铁板是回字形的,我才看破了他。” 可娜夫人皱了皱眉道:“你这丫头,真是大胆。”句罗妙真阁,乃是句罗最有名的菜馆,烤肉更是菜馆中名点。但句罗以前也不产铁器,铁器都是中原运来,因此他们烤肉用的乃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石板,妙真阁那块石板足有一丈见方,称五十人围坐而食那是夸张了。到雾云城开分店后,因为石板不好携带,用的都是铁板。邓沧澜当年曾领军去过句罗,尝过那石板烤肉,后来与妻女同去雾云城时也曾去雾云城的妙真阁尝鲜,说起石板铁板之分,邓沧澜说其实铁板受热均匀,但石板烤的别有风味,各有千秋,将来有暇带他们去句罗尝尝。这话邓小姐听得仔细,拿来一试,郑司楚却说什么句罗妙真阁铁板回字形云云,分明是雾云城那分馆的形制,这才看出破绽。待说到最后那施正炸了船后居然又冒险返回来救自己,可娜夫人更是诧异,喃喃道:“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人?他有多大年纪?后来真是往南边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邓小姐道:“四十来岁吧。长得可不怎么样,但眼睛长得不错,很亮。” 这人真会是个海贼?可娜暗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了。邓小姐见母亲正在出神,娇声道:“妈,你记起什么来了?” 可娜夫人道:“我担心的,是他们往北边去了。” 邓小姐诧道:“北边?他说他去过句罗那是假的,怎会还去北边?” 可娜夫人叹道:“我怕他将王真川带去了雾云城。如果真去了北边,我担心我给你爹惹了一场祸事上身。” 邓小姐呆了呆,忽道:“大统制?” 可娜夫人点了点头。当她和丈夫接到大统制的秘令,说顾清随密谋行刺不遂,要他们将顾清随在雾云城的亲属统统抓捕起来送京,可娜夫人心中实是极不赞成。这“连坐”之法太过无理,完全违背了共和国“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信条。因此当她听得女儿要去赴的林先生宴席上,王真川也会出席,但让她偷偷放王真川一马。本来这也是没要紧的事,自己或丈夫明着将王真川放走的话,大统制会极为不满,但女儿无心之失,谅大统制也不会如何。结果竟会杀出一个施正来,让她始料未及。 如果这施正真是海贼还好。假如不是海贼,而是大哥的影忍的话……想到这儿,可娜夫人已暗暗心惊。大哥的能力,她自然比谁都清楚。但大哥到底还是相信自己的,当初共和初立,大杀前朝宗室,因为小王子做过自己的学生,她求大哥放了小王子。本来以为会有点麻烦,但大哥一般同意了,这些年小王子也平静地生活着。如果这一次大哥真是派了影忍来出马抓走王真川,那说明…… 说明大哥对自己夫妇已不再信任了! 可娜夫人一时间只觉身上寒意凛凛,说不出的惶惑。 第242章 军中哗变1 代理国务卿,吏部司长顾清随密谋刺杀大统制未遂的消息虽然严密封锁,但还是很快就传开了。郑司楚与沉铁和半路赶来汇合的断土两人带着王真川进入五羊城时,听得周围的人都在传说着这件事。王真川到了五羊城,又见郑司楚换了一张脸,他的脸色亦阴晴不定。郑司楚知道他想的定是舅父之事,低声道:“王先生,不必多想了,也许顾司长尚无性命之忧。” 王真川的脸色很是难看。他向来是铁杆的大统制追随者,平时听得有人说一句对大统制的微词他都要争个脸红脖子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已成了叛逆。他道:“施先生……” 沉铁在一边道:“王先生,这位是郑公子,不姓施。” 他们一路南来,王真川哪里还会不知他们的真面目。但听得“郑公子”三字,他仍是一怔,道:“郑公子?郑……国务卿是郑公子的什么人??”郑昭成了再造共和的首脑,他对郑昭向来是以“反贼郑昭”相称。但现在已到了五羊城,当然不能再这么说了。 郑司楚道:“便是家父。” 王真川在马上身子一晃,惊道:“你……你便是击败了邓帅的郑司楚?” 沉铁笑道:“不错。郑公子亲自来救你,你的面子可不小。”虽然郑司楚最初的打算是把他绑来,但事态有变,反而成了救他,沉铁自然也就卖个好给他。王真川的脸色更是难看,心道:“他来救我?他为什么要救我?” 郑司楚道:“王先生,以后再对你细说吧,现在我们先去见申太守。”这次虽然也有点波折,但总的来说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王真川已经走投无路,也只有呆在五羊城才能确保安全,不怕他不肯帮忙。 一行四人赶到太守府,申士图已听得郑司楚平安回来,王真川也已带到了,喜出望外地出来迎接。沉铁和断土两人缴了令,各回本部,王真川也被带到工部特别司安排了个住处。这些事都了结了,申士图拍拍郑司楚的肩道:“司楚,真不愧令尊大人教导之功,真是智勇双全,唉。” 他说着,眼里多少有点为女儿没有选郑司楚而遗憾。宣鸣雷固然也是一时俊彦,但在申士图眼里毕竟还较郑司楚有所不如。本来他与郑昭两人交情莫逆,又同为再造共和的大业奔走,本来成为儿女亲家后能更加亲密无间,可这个愿望最终仍然落空了。他的想法郑司楚也已猜到,他不好多说这事,只是道:“申伯伯,家父呢?” 这一次行动,他已隐隐发觉大统制和邓沧澜夫妇之间并不是预料中的铁板一块,也似有矛盾,否则邓小姐也不可能要放王真川一条生路了,说不定,策反邓沧澜夫妇也非不可想像,他急着要和父亲说说。申士图却淡淡一笑道:“令尊大人在你走的第二天也出发了。” 郑司楚一怔:“出发了?去哪里?” “符敦城。” 郑司楚更是一愣:“要策反金生色?” 申士图点了点头。天水省首府符敦城里的两大首脑,太守名叫金生色,而天水军区的主将本来是上将军方若水,方若水远征失败,被革职后,替补上来的是下将军乔员朗。乔员朗尚不好说,金生色却是郑昭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大统制定然对他不信任了,金生色也一定在惴惴不安。而且天水省因为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向来利于割据,金生色很有可能被郑昭说动,乔员朗也有可能被争取。如果能让天水省易帜,那么大江以前就只剩一个东平军区了,南北对峙之势已然告成。但要策反天水省,谈何容易,郑司楚不禁沉吟起来。 辞别了申士图,郑司楚牵着牵着三匹飞羽出了门,准备去特别司看望一下母亲,顺便再去看看王真川。刚走出太守府大门,劈头便见宣鸣雷走了过来。宣鸣雷一见他便拉住他的手臂道:“郑兄,你真回来了!” 郑司楚笑道:“什么话,你难道觉得我回不来?”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真有点担心。那王真川带回来了?” 郑司楚道:“带回来了。怕他见到你又闹别扭,所以没让他见你。” 宣鸣雷笑道:“你还真说中了,这家伙见到我,一准不服。不过郑兄你运气真好,若撞上傅驴子,只怕凶多吉少。” 海上伏击一战,宣鸣雷与纪岑、崔王祥三人彻底失败,他对傅雁书本来是不服,现在不服仍然,无形中却也多了一分惧意。郑司楚却有点不服气,道:“我还真碰上他了。”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碰上他了?”他见郑司楚点点头,更是吃惊,道:“怎么逃出来的?快跟我说说。” 郑司楚将前后的事说了,宣鸣雷听得仔细,待听他说到邓小姐,长吁一口气道:“原来你碰到了小师妹。她还好么?” 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酸溜溜地,道:“挺好。她倒是帮了王真川一回,不然我没这么顺利。”不知为什么,想到邓小姐叫傅雁书叫得那么亲热,而傅雁书为救她,居然无暇来追自己,郑司楚就有点自己不愿承认的妒忌。宣鸣雷见他神色有异,诡笑道:“郑兄,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我小师妹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道:“我差点栽在她手上,哪敢看上她。你是原先就看上她吧?” 宣鸣雷叹道:“师母和邓帅倒真是这意思,不过小师妹虽然和我玩得好,可她不喜欢我这张脸。” 郑司楚啐道:“你倒有自知之明。她要看上的,也准是那傅驴子,怎么会看上你。” 宣鸣雷张大了嘴,半晌才道:“怪不得你叫她邓小姐!” 郑司楚心头一动,道:“怎么?她跟可娜夫人姓么?” “什么呀!师母不曾生产过,小师妹本来姓傅。” 郑司楚心头忽地一动:“那她和傅雁书……” “小师妹和傅驴子的母亲早已过世,父亲叫傅英臣,做过闽榕归泉县县令。当初邓帅路过归泉县时,傅英臣突发暴病去世。邓帅因为与傅英臣的哥哥有旧,就把她和傅驴子收养了。那时傅驴子虽然小,脾气真叫驴,不肯拜义父,结果只当了弟子。傅驴子他是小师妹的亲哥哥!” 郑司楚道:“是这样啊。”他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可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露出喜色,心道:“该死!其实我早该猜到。听说邓帅和可娜夫人是共和六年年底成的婚,今年共和二十三年二月,如果是亲生的,她顶多也就十六岁。可看她样子,应该有十八了。”其实少女十六岁或十八岁也差不了太多,郑司楚又不曾问过邓小姐今年几岁,何况他先入为主,根本不曾想过。只是他向来自认足智多谋,回想起来居然这老大一个破绽不曾看出来,不觉后悔。但他更后悔的是若知道邓小姐是傅雁书的亲妹妹,实在该把真面目让她看看的。 他的眼神变化全落在宣鸣雷眼里,宣鸣雷心头暗笑,叫道:“哈哈!你还赖!一准看上我小师妹了!” 郑司楚骂道:“少胡扯,我见她时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她只道我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宣鸣雷道:“当然。若你不戴面具,小师妹准会对你一见倾心,不顾一切跟你南来。唉,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真叫人羡煞!”他说到这儿,一边摇头晃脑,嘴里还不住啧啧有声地道:“小师妹叫雁容,今年十八。嘿嘿,要下手,可要趁早!” 第243章 军中哗变2 郑司楚直到此时才知道邓小姐为什么要称傅雁书为“哥哥”了,干笑道:“得了,少胡扯。”心里却是既甜又苦,心道:“邓小姐看到的是个三十多岁,长相猥琐的施正,顶多见我不愿对她动粗而有几分感激。若见到我的真面目,说不定真的……”可真的什么?他也想不出来,就算见到自己的真面目,邓小姐也不可能真和宣鸣雷说的那样跟着自己南来。想到这儿,心里不禁又有点空落落地。宣鸣雷虽然长得粗豪,但心细如发,见郑司楚眼神先是一喜,又转为茫然,猜到他真个对邓小姐有几分好感,低声道:“郑兄,我小师妹特别爱吃鸭肫肝,你下回见到她,别忘了带点给她,投其所好……” 郑司楚笑骂道:“别胡扯了!我得去看我妈去,你去不去?” 宣鸣雷道:“今天军中还有点事,我是听说你回来了,专门告假过来,明天再去拜见伯母吧,我先走了。”郑昭和申士图原本都有意撮合郑司楚和申芷馨,他也知道。自己把申芷馨夺了过来,虽然这种事绝对不能让人,心里终觉有点对不住郑司楚,现在总算解开了这心结,情绪也好了许多,心道:“若小师妹和郑兄真能成为一对,倒是一件美事。只是,真的能成么?”想到他两人终属陌路,只怕永无可能,心中不禁有些茫然。他见郑司楚要出去,顺口问道:“郑公出门了?” 郑司楚“嗯”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认不认得乔员朗?” 宣鸣雷道:“现在的天水军区长官?我只见过一次。有一年他随众调防,前来拜见邓帅,我也只见过这一次。” “此人能力如何?” 宣鸣雷沉吟了一下,道:“说不好。此人不好出风头,不管做什么总是屈于人后,但邓帅说,此人有内秀,才堪大用。” 郑司楚吃了一惊:“邓帅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宣鸣雷点了点头:“不错。不过到底有没有内秀,没打过,也不知真章。怎么问起他来了?你要去天水省……”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怔,睁大了眼,低声道:“郑公是去策反他?” 其实周围并没有旁人,说大声点也没关系,但宣鸣雷还是说得很低。郑司楚见他一下就猜中了,有点心折,道:“宣兄,你的眼也真毒。只不过,要策反的目标,主要还是金生色。” 宣鸣雷道:“金生色是太守,又是郑公一手提拔起来的,确是有可能。但天水是个军区,若乔员朗不能转向,什么都是空的。” 宣鸣雷的话说得完全没错。郑司楚听得父亲要去策反金生色时,就觉得此计未免有点不智。即使策反金生色成功,但兵权不在他手上,一旦乔员朗不肯听从,连父亲都要失陷在符敦城里了。 父亲,到底能不能成功? 当郑司楚一行回到五羊城的时候,顾清随行刺的消息在东平城也已传开了。 “竟有此事!”听得这消息的人第一反应是如此。当确认了这消息千真万确,而且顾清随在东平城的亲属近来也消失无踪,他们不由叹道:“连顾司长都会反,真是始料未及!还好大统制明察秋毫。” 这一天,已是四月一日。南征军的准备已经基本结束,就等着执掌陆军的上将军胡继棠到任便可出发。傅雁书骑着马走在东平城的街道上,心里突然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惶惑。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总有种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现在东平城聚集了近十万大军,一大半都是从各地抽调而来的。虽然这些军队都是各部精锐,但初来乍到,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磨合。磨合时期,可以说是至为关键,但就在这时候竟会出这么个消息。谁也不敢保证军中没有顾清随的铁杆追随者,而那些人得知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有所动作,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竭力控制住局面,把这消息压住。 可是,傅雁书也知道,想把这消息永远压下去,那是不可能的。邓帅为了此事,也已殚精竭虑,搞得疲惫不堪,而傅雁书这个邓帅的得意门生,现在也几乎把精力的一大半放到弹压哗动上去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傅雁书想着。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庆幸,庆幸顾清随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万一他成功了,那这次准备已久的南征就要彻底破来了。现在,总算还能支撑。 “傅将军,帅府到了。” 身边的亲兵见傅雁书在马上若有所思,竟有过帅府而不入的意思,忙叫了他一声。傅雁书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带住马道:“你们在门口等一下吧。” 今天邓帅有急命过来,傅雁书不知有什么事。难道是陆战队指挥官胡上将军到了?但假如是胡上将军抵达东平城,凭自己的资格,还不足以参加迎接。他跳下马,向门里走去。司阍对他是熟而又熟,知道傅雁书在帅府是不须通报的,但还是迎上来招呼道:“傅将军,邓帅有事召您么?” 傅雁书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直直走进帅府。一到大厅门边,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看来有不少人。他高声道:“禀邓帅,傅雁书听令。” “雁书,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进去,却见里面站着几个陌生人。现在从各地来的援军络绎不绝,他自然不可能都认识这些人,但看这些人的战袍和身上的军衔带却大为异样,不由一怔,邓沧澜已站起来道:“雁书,你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句罗特使元宗绪将军。元将军,这便是小徒傅雁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句罗人?傅雁书还没说什么,那元宗绪已迎上来一礼道:“原来傅将军是邓帅高足,真是英雄少年,元宗绪有礼。” 这元宗绪服饰华美,军衔带上花纹也甚是繁复,应该是将帅级的,但他对傅雁书一个新晋升的校尉亦如此谦恭有礼,多半是因为他身为邓沧澜的弟子。傅雁书还了一礼,道:“元将军,小将有礼。”心里却道:“句罗人也来增援么?这路上可花了不少时间。” 他却不知这元宗绪在句罗乃是三大帅之一。昔年倭岛侵攻句罗,句罗险遭灭国之祸,当时正是邓沧澜赴援,击退了倭人,因此邓沧澜对句罗人来说实有再生之德,元宗绪连带着对邓沧澜的弟子都客气万分。见过了礼,邓沧澜拿出一条将令道:“元将军此来,乃是押送战舰二十艘,雁书,你便去接收吧。” 去年的五羊城一战,东平水军元气大伤,虽然士卒伤亡不是太大,但战舰损失极重。虽然造船厂加紧赶制,但时日无多,哪里来得及,句罗现在送来的二十艘战舰实可称雪中送炭。傅雁书接过将令,这才明白元宗绪的来意。邓帅没让中军许靖持去办理接收,而让自己,亦是有让自己第一时间对新接收的这批战舰有个印像。毕竟,二次出击,螺舟仍然不能再去,自己要统领的依然会是战舰。元宗绪却转身向侍立在身侧的一个少年将军道:“李将军,请你与傅将军前去办理吧。” 那李姓少年将军答应一声,先向邓沧澜行了一礼,这才过来向傅雁书行礼道:“傅将军,请。” 傅雁书见这李将军英气勃勃,不禁心折,忖道:“一直听说句罗人性情柔顺,因此军队战力不强,但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他还了一礼,又辞别了邓沧澜和元宗绪,两人一同向码头走去。 东平的码头有两个,一个民用,另一个则是军队专用。傅雁书跳上马,却见那李将军手一搭马鞍,跳上马背,身轻如燕,心中不由叫了声好。待李将军并马过来,他拱拱手道:“李将军,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李将军在马上还了一礼:“小姓李,草字继源。” 原来他叫李继源。傅雁书想着。他两人并马而行,谁也不多说什么。行了一程,前面已到码头了。一到码头前,一个水军士兵迎上前道:“是什么人?” 傅雁书道:“螺舟队傅雁书,奉邓帅之命将来接收句罗战舰。” 那士兵自是认得傅雁书,但水军军令森严,一板一眼,便是邓沧澜自来,这句话一样要问。傅雁书交过将令,那士兵查看后,还给他道:“开门。傅将军,请。” 第244章 军中哗变3 李继源在一边看得暗自咋舌。邓沧澜之名,他在句罗也听得多了,但邓沧澜去年之败他也同样知晓。让他想不到的是东平水军新败之下,军中全无颓气,仍是军纪严整无比。待进了码头,他忍不住道:“傅将军,久闻贵军精锐无匹,当真见面胜似闻名。” 虽然李继源在赞叹,但傅雁书心里却很不好受。败北终是败北,五羊城之败,让他极不甘心。他淡淡道:“李将军见笑。” “五羊城的水军,亦有如此精锐么?” 这话其实很让人多心,几乎有点讽刺了。傅雁书一怔,看了看李继源,但见他脸上尽是诚恳,心知他并无恶意,便道:“我军去年在五羊城下战败,彼军自然不弱。但事成过往,再战结果如何,有待将来。” 李继源听得五羊城水军击败了邓沧澜,对东平水军未免已有点轻视,觉得邓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年邓帅可能确是水军第一,但现在年事已高,终有暮气。但听傅雁书答得不卑不亢,而东平水军的军容丝毫不见败北后的沮丧,他点了点头道:“是,傅将军说得是。” 句罗送来的二十艘战舰停在码头一角。到了那边,傅雁书点收了一番。句罗战舰与中原形制一般无二,只不过没有风级战舰,是四艘花级战舰和十六艘雪级战舰。傅雁书见这些战舰都甚新,心道:“句罗人制船之术倒也不弱。” 正在点收,突然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听声音,便在码头左近。傅雁书一怔,李继源也呆了呆,道:“傅将军,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极是混乱。傅雁书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按理军营中纪律森严,岂有喧哗之理?他看了看一个亲兵,喝道:“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心里却是不解多过惊异。他是水军军官,对水军的军纪自是知之甚详,就算真个发生了天崩地裂,水军中也不可能混乱。看样子,这阵喧哗应该不是水军中发出的,而是码头边上陆战队军营里传来。但陆战队虽非邓沧澜嫡系,但现在邓沧澜执掌之江军区军事,同样由他整顿,似乎也不应该莫名喧哗才是。 难道是有一次突然演习? 他那亲兵得令,还未起身,一骑马已如飞而至,马上骑者高声叫道:“全军戒备!这不是演习,有乱军哗变,妄冲军营者,格杀勿论!” 这传令兵的喝声让傅雁书一怔,李继源也大吃一惊,高声道:“傅将军,有人哗变了!” 只有这样一种可能了。傅雁书心头一沉,高声喝道:“水军校尉傅雁书在此!诸军紧急集合!” 傅雁书是螺舟队潜鲲号舟督,也是螺舟队的总队长,军衔新晋为校尉。他的军衔虽然不是最高,但在水军中的名声却仅在元帅之下。水军士兵听得傅雁书的喝声,霎时便已集合。李继源见突起变乱,水军却如此之快就稳住了,暗暗佩服,但心里仍在想:“中原军原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居然有人闹哗变。”他道:“傅将军,我去约束本部军队。” 送这些战舰来,上面自然也有不少句罗水军。句罗人虽然也用中原文字,但语言却不相通。李继源是军官,中原话说得极是流利,可那些句罗士兵却有不少听不懂中原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傅雁书道:“李将军请,事平后再见。”他也不说二话,下了船,跳上战马,喝道:“水军士卒,随我守住门口!” 变起突然,码头上的水军也一瞬间乱作一团,但傅雁书整顿了周围士卒,向营门而去,一路上不时有士卒过来加入,秩序井然不乱,待快到门口时,已集起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快到门口时,却见门外一支人马正退进来,当先一骑,正是水军中军许靖持。许靖持军衔为都尉,傅雁书见是他,打马上前道:“许中军,末将校尉傅雁书在此,请下令。” 军中以军衔为序,平时都有上下直接隶属关系,乱时则下级服从上级,不问战队。许靖持一直在办理前来增援军的磨合事宜,听得傅雁书的声音,他打马过来道:“傅将军!还好你在这儿,天水军哗变了!” 天水军!傅雁书只觉心头猛地一震。天水军区,共和国五大战区之一,此番调拨来的增援军亦达五千之众。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支军队竟会闹哗变,失声道:“什么?为什么?” “现在详情不明。天水军正向此间冲来,要夺取战船,沿大江而上回天水省去!” 一瞬间,傅雁书险些要摔下马来。如果仅仅是某支军纪不严的小股队伍哗变,那其实很好办,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下,斩杀为首之人,这场哗变马上便可平息。但哗变的竟是天水军,这一军本是上将军方若水所统,军纪亦极为严整,傅雁书做梦都想不通变起腹心,天水军竟然哗变了。五千人就在东平城的心腹之地作乱,一旦处理不好,只怕东平的十万大军真会彻底崩溃。他道:“是什么人领头?” 许靖持的脸都已白了,道:“据说是天水军的都尉夜摩千风。”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口,有点欲言而止,却不曾开口。 傅雁书听得竟是夜摩千风,心里更是一沉。夜摩其实乃是族名,世居天水省,天水军中有很大一部份都是夜摩族人。这夜摩千风初来之时,亦曾拜见邓沧澜,当时傅雁书与他也见过一面,心知此人精明强干,是个狠角色。当时天水军初来,邓帅亦极为看重,交付陆战队统领下将军聂长松麾下。聂长松对夜摩千风甚是赏识,他道:“那聂长松将军呢?” 许靖持咬了咬牙,这才道:“聂将军已被夜摩千风扣压。” 怪不得这场哗变会闹得如此之大,陆战队统制都被他们扣为人质了。现在由于各地赴援东平的部队越来越多,已远超水战队,以聂长松之能,实难统领如此庞大的一个军团,因此大统制重新起用了上将军胡继棠。夜摩千风竟在胡上将军到来之前哗变,只怕亦是掐稳了这个时机。傅雁书就算镇定,此时额头也已淌下了汗水。他道:“邓帅呢?” “已命人紧急通知了,邓帅应该马上就会赶来。” 这是五羊城的策略吧。傅雁书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一点。他也曾与师尊讨论过,说起现在的天水省,实是不安之地。符敦太守金生色是郑昭一手提拔,此人实已不可信,但这人不掌军权,抽调来的夜摩千风是他亲信,将这一军抽走,金生色更翻不起什么浪,新任的军事长官乔员朗要吃定他绰绰有余。万万想不到的是,夜摩千风被抽到了东平城居然还敢铤而走险,这等冒险举动,自己和邓帅都不曾想到。他沉声道:“许中军,在邓帅赶来之前,我军严阵以待,不能让乱情闹大。” 许靖持身为中军,知道这少年军官是邓帅得意门生,实战能力远远过于自己。他在马上拱拱手道:“一切有劳傅将军。”扭头高声道:“诸军听令,一切听从傅将军指挥!” 东平军区,邓沧澜以下,本有三个下将军,水战队两个,陆战队便是聂长松。水战队两个下将军在五羊城一战中一死一伤,现在军衔最高的,实际已是许靖持。许靖持自知实战能力不及傅雁书许多,干脆将指挥权全交给傅雁书。傅雁书也不推辞,回身向亲兵道:“传令下去,诸军结方圆阵,严阵以待。” 许靖持见他下的第一条令便是严阵以待,呆了呆道:“傅将军,不出击么?” 这里都是水军。水军与陆军不同,若论马上击刺之术,肯定不及天水军。若是主动出击,也定然占不了上风,傅雁书一瞬间已打定了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傅雁书道:“许中军,天水军哗变,他们希望情势越乱越好。我军严阵以待,只消不让事态闹大,等诸军站稳脚跟,彼军便大势已去。” 许靖持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营门口忽地传来几声炮响,紧接着,营墙“轧轧”作响,竟要倒塌。傅雁书厉声喝道:“刀枪在手,不得妄动!” 天水军虽无巨炮,但他们军中也带着山炮之类的小炮出来。只是这些人居然连山炮都动用了,看来真是破罐子破摔,全然不留后手。这里几千水军听令,已结成方圆阵,长枪大刀紧握在手,谁也不动。正在这时,却听“砰”一声巨响,已有十几丈长的一堵营墙被推倒,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尘土飞扬。 那正是夜摩千风的五千天水军。天水军今晚哗变,突如其来,擒下了聂长松,使得东平陆战队投鼠忌器,不敢动手。抽调来的各部援军已有好几万,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友敌莫辨,登时乱作一团,夜摩千风冲出陆战队营区,又轰塌了水战队营墙,竟是毫无阻挡。一见营墙倒下,此时的夜摩千风长舒一口气,心道:“成了!只消夺得船只,沿江而上,回到天水省便大功告成。” 第245章 军中哗变4 夜摩千风本是金生色太守的心腹。当去年得知己军要被抽调到东平城,他就已向金生色密报,说事已危急,南北分裂就在眼前,此时若不站队,将来只怕会死无噍类。夜摩千风的意思,自是尽早站到五羊城一边,因为反正要遭大统制清洗,不如趁现在手中还有实力豪赌一把。但当时金太守思之再三,还是让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到了东平城,昨日突然接到金生色密令,说他已与乔员朗达成一致,加入再造共和阵营。夜摩千风欣喜若狂,也没想到居然连乔员朗都达成了共识,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因此趁着胡上将军尚未前来接收,立刻发动哗变。这支天水军本来就有大半是他夜摩族子弟兵,说一不二,绝无违背。因为起事如此之急,旁人毫无觉察,如此顺利,便是他都觉得有点意外。见推倒了水战队营墙,他更是宽心,一挥战刀,喝道:“冲锋!夺取战船,回归故里!” 夜摩千风所统,本是山军。但天水首府符敦城是大江中上游的门户,他们不谙海战,对水战却也不是门外汉,军中驾船好手亦有不少。一见营墙推倒,天水军齐声欢呼,当先已有数百人冲了进来。只是这些人刚冲入水战队营区,迎面忽地一阵箭矢齐来,有几十人士兵冲在最前,立被射倒,后面不敢再往前冲,有人叫道:“千风将军,他们在放箭!” 水战队这么快就组织起反击了?夜摩千风只顿了顿,马上道:“不要冒失,结八阵图开道!” 天水军有一种名为八阵图的阵势,防守力极强,这也是夜摩千风的底气所在。他领兵有方,一声令下,已有一队人马手持大盾,结成了一个圆阵向前推进。傅雁书以箭矢扼制了天水军第一波攻势,正待让人向对方喊话令其投降,谁知天水军毫无滞涩,马上也结成了一个圆阵。一见这圆阵,他心里便是一颤,心道:“是八阵图!真是不妙。” 八阵图本就出自天水军。这阵势极是奇妙,攻守兼备,但对水军来说用处并不大。傅雁书在军校时亦曾学过八阵图,觉得此阵适用陆上步兵,行动虽然不够灵活,但防守极强,只是水军很难套用,所以没必要去练。一见夜摩千风结八阵图攻过来,他心里不禁也有点惧意。只是邓沧澜向来主张,水军亦当精于陆战,否则等如一个瘸腿之人,水军虽然没练八阵图,但战力也极强,他喝道:“不要慌,不要与对方正面交锋,保持阵形,边退边攻!” 方圆阵利守不利攻,但傅雁书现在也并不需要攻击,只要坚守就行了。夜摩千风指挥八阵图缓缓推进,外围的大盾仿佛给他的阵形罩上了一层铁甲,但从方圆阵中射出的箭矢却在攻击八阵图的中心。八阵图本来如一台巨磨般将敌军的外围层层磨去,打乱对方阵形,但方圆阵攻击力虽然不太强,可是防守力却并不输于八阵图,就像两台巨磨碰撞到了一处。虽然八阵图每转一圈都将方圆阵磨去一角,可是东平水军总是有后继将这缺口补上,一时间哪里冲得垮。而八阵图在发动时需要士卒不断换位移动,消耗体力比方圆阵大得多,虽然傅雁书这样边退边攻,迟早会退到江边,到时退无可退,将被八阵图一举击垮,可是夜摩千风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么多时间了。此番天水军突然哗变,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敌人尚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攻,可用不了多久,后方亦将受敌,到时前方有方圆阵拦阻,后方又遭突击,就算八阵图奇妙无方,一般要被击溃。 必须速战速决了!他想着。夜摩千风在天水军中是号称第一的悍将,天水向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日宁”之称,边远地桀骜不驯的土官时不时会有叛乱,夜摩千风多次领兵平定,这支部队的实战经验实比东平水军多得多,见一时半刻还冲不垮方圆阵,他转身向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分天地阵!” 天地阵是八阵图的一个变形,可将一个八阵图一分为二。这阵形当初本是帝国时期由地军团所创,因为天水军曾经也被编入地军团,后来退伍回来的将这个阵形带回军中。八阵图本就出自天水军,夜摩千风更是对八阵图苦心钻研,将这天地阵也完善许多。此时一声锣响,八阵突然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小圆阵,转动得更加快速。 天水军一变阵,此时便如两台巨磨同时在磨。本来方圆阵一有损失,马上会有旁人补上,伤兵趁势退下,但现在两边受攻,伤兵一时下不来,而补充的兵员也上不去。许靖持没料到敌军居然这时候还能变阵,眼看这方圆阵已渐有溃散之势,心头大急,急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将天水军这一变阵,水军已有不支之势,心中亦是一震。但他脸上仍是镇定自若,喝道:“传令下去,咬牙坚持,敌军攻势不能持久,马上就有援军来了。许中军,你带人上船,将战船驶入江中。” 许靖持听得要自己带兵上船,一怔道:“傅将军,你是要做什么?” 傅雁书喝道:“敌军是要夺船,不能让他们得手。一旦方圆阵崩溃,你就在船上以舷炮轰击!” 许靖持吓了一大跳,叫道:“炮轰?” 船上有舷炮,但岸上水军与天水军已战作一团,一旦轰击,便玉石皆焚,同归于尽。傅雁书沉着脸道:“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许中军,请你照此办理。” 现在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一旦水军溃败,天水军夺走码头上的船只,扬长而去,再无别法可想。可一轰之下,傅雁书自己也在岸上,只怕连他都要被轰死。许靖持急得满头大汗,可也知道再没别的办法了,点头道:“是!”他军衔本来比傅雁书要高一级,现在却如傅雁书的下级一般,转身带着一些水兵向停在岸边的战船上退去。 一见许靖持退走,傅雁书松了口气。做出这个决定,他心里亦极不好受。不仅是舷炮攻击,自己也可能要受波及,更是这等战法闻所未闻。他熟读兵法,可哪种兵法都是对敌,没有说到敌军竟会在自己腹心出现过。 若己不能安定,一切都是空谈。 此时傅雁书想到的,却是这些。上一次南征,他觉得操之过急,事实上也过于急切了,水陆并进的策略未能实现。这一次本来做好了各种准备,可是他觉得,大统制还是急于求成了。像从各地不断调拨军队过来,表面上看来实力在极短时间里剧增,可是却埋下了这个心腹大患。其实南征根本不必如此急切,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五羊城的战力再强,迟早也会被平定。可是大统制似乎太急于将这个钉子拔除,以至于到这等情形。他见方圆阵在对方的两个八阵图猛攻之下,越来越见散乱,马上整个阵形都要崩溃了,他转身向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各部退后,陆续登船,尽快在船上作战!” 用方圆阵硬顶,到了现在已渐至极限。水军在陆上作战,终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那护兵得令,下去传达。只是如此一来,方圆阵得不到补充,越发岌岌可危。傅雁书心知再撑下去,岸上这些水军只怕要被天水军杀戮殆尽,正待下令变阵,全军退却,营门外忽地又是一声炮响。 这是一声号炮。夜摩千风也已听得,心知东平城陆战队终于组织起反攻了。他本想一鼓作气,一举冲垮水军,抢上船后也不恋战,马上扬帆西去,但水军的抵抗出乎意料地强。现在水军固然马上就要崩溃,但己方的后防也将受攻,两面夹击之下,先前的恶战终究毫无意义。他大吼道:“前军加紧进攻,铁骑营,随我来!” 这支铁骑营是夜摩千风的亲随骑兵队,人数不多,不过五百人,但战力却可称天水军之冠。因为都是骑兵,所以八阵图中并无用处,一直守在他身周,听得夜摩千风下令,两个营官答应一声,带铁骑营随他冲了过去。 第246章 军中哗变5 后方攻来的人现在一定还并不很多。只要铁骑营能顶住后方的攻势,天地阵再扫清前方阻碍,仍然可以夺船而去。夜摩千风一声令下,铁骑营已如风而出,正与后方来的援军对个正着。夜摩千风甫一冲出,见冲来的亦是一阵骑兵,心道:“还好,若他们的步兵也冲过来,那就大势已去了。”现在敌方步兵应该还来不及过来,单单这一支骑兵,夜摩千风自信不会输。他举枪正待呼喝,一支箭忽地直向他面门而来。他吃了一惊,长枪一磕,将这箭磕飞,但身周却有好几个铁骑中箭落马。 是骑射!夜摩千风心里反倒一定。骑射兵固然攻击力极强,但不利缠斗。对方显然想以骑射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们想错了,小看了铁骑营的厉害。他吼道:“小心箭,冲上去!”说罢,一马当先,一骑如飞,当先冲了出去。见主将率先冲锋,两个营官亦大吼一声,一左一右带着铁骑营直冲。 这支后方攻来的,正是从昌都军区调来的徐鸿渐所统冲锋弓队。徐鸿渐带了三千人,可是事起突然,现在跟着他冲上来的还只是六百冲锋弓队。他亦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有军队哗变,刚领着冲锋弓队冲过来,却见天水军竟也有一支骑兵迎上前来。他心道:“要交锋呢?真是找死!”他受大哥万里云吩咐重组冲锋弓队,实亦将冲锋弓队当成了自己的亲兵,训练极是刻苦,对冲锋弓队也是信心十足,一举长枪道:“上!” 他正待催马上前,身边已有一骑抢上,正是冲锋弓队第一百夫长王离。王离战意极盛,将冲锋弓握在手中,手指一振,三支连珠箭已向敌军当先的夜摩千风射去。夜摩千风防的就是对手的骑射,见对方一骑迎敌,抬手便开弓放箭,他的长枪在身前一横,枪尖便如长了眼一般左右一摆,王离的连珠箭虽然厉害,但三箭竟被他齐齐拨开。原来天水人身材大多不高,但手脚灵活,因为骑兵最怕的便是弓兵,因此平时练得最多的就是拨箭之术,而夜摩千风更是此中翘楚,王离箭术虽高,在全力戒备的夜摩千风面前还是无奈其何。 王离向来自诩弓马枪三绝,连珠箭更是他的独自之秘,但没想到这敌将手脚如此之快,竟能连拨三箭,不由大吃一惊。他只是一怔,夜摩千风一骑已到,大喝一声,挺枪分心便刺。这一枪人借马势,快得异乎寻常,王离见势不妙,冲锋弓已甩回背上,伸手摘下长枪,亦是大吼一声,举枪相迎。夜摩千风见这人骑射功夫如此之精,没想到枪术也如此了得,枪尖被王离一拨,已失了准头。只是这一枪虽被王离挡开,他的战意却越发燃起,心道:“原来这家伙不是等闲之辈!”他性如烈火,遇强更强,见王离的枪术厉害,手一振,枪尖一颤,竟然晃过了王离的枪尖。 急三枪! 这急三枪其实是一路极为简易的枪法,但练枪之人一句话说“十年急三枪,一枪破百枪”,说的是这路枪法虽然并不如何巧妙,但一旦花的功夫深了,却连一等一的枪术都挡不了。王离枪术极精,自然知道急三枪,但他身怀黑眚枪术,也没心思花笨力气练这种并不如何巧妙的功夫,本来这一枪拨开了夜摩千风的长枪,接下来便是一个巧妙变招直刺他心口,谁知夜摩千风的急三枪以拙克巧,就算自己的枪法再巧妙,对方这一枪自己也逃不过,一般要遭穿心之厄。他长枪一抖,正待闪开这一枪,再以黑眚枪中一路“眼中钉”取对手双目,哪知夜摩千风忽地双足一蹬,从他的马鞍两边忽地飞出两支飞镖。 这两支飞镖擦着马肩而来。此时夜摩千风与王离已是正面相对,王离也完全没料到对方竟会有这一手。他眼疾手快,长枪在身前一晃,连消带打,闪过了夜摩千风的一枪,枪尾已趁势将一支飞镖磕落,正待以一手将另一支镖捉住,夜摩千风的长枪却一伸一缩,枪尖也晃过了王离的长枪,又直取他前心。 好快的急三枪!王离不由怔住了。急三枪无他,就是一个“快”字,可是快到夜摩千风这等地步的,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他却不知夜摩千风在天水军中有“神枪”之号,枪术之快,天水军全军无人能与之相匹,便是纵观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比他更快。他若再去捉那飞镖,夜摩千风的长枪便要刺中他的前心了,究竟该先挡哪个?他的手比脑筋转得更快,长枪在身前一掠,正待拼着受这一镖也要将夜摩千风的长枪逼开,哪知枪还没碰到夜摩千风的枪尖,夜摩千风的手又是一颤,长枪再次一缩一伸,又晃过了王离的长枪,仍是直刺过来。 他的急三枪竟然能发出第四枪!急三枪的要旨,就是一个“快”字,一枪之内,能连发三枪,一般人只消挡不开一枪,便要中枪落马。王离精于枪马,前三枪都被他挡开,但这第四枪却终究挡不开了。他脸一白,腿上却是一阵剧痛,心知腿中已然中镖。这阵痛楚让他不由自主地一抖,夜摩千风的第四枪再也闪不过了。 夜摩千风此时也是心悬半空,他在这路急三枪上下的功夫超过了二十年,前三枪终究易躲,但能闪开这第四枪的,天下恐怕数不出一两个人,何况他还有一手马鞍镖的暗器。王离闪开前三枪的时候,他的心已提了起来,知道若第四枪都奈何不了他的话,自己枪势已老,以对方的枪术,反击过来自己一样躲不开。但这第四枪看来对方还是未能闪过,转瞬间就能将这个强悍之极的对手挑于马下,他欣喜若狂,手臂越发稳健,一枪直取王离前心。 第247章 十一长老1 这一枪王离再也挡不开了。一瞬间,他心头反倒一片空明,心道:“原来,我也不是天下无敌。”他向来自认弓马枪三绝,只觉单打独斗,世上不会有人胜过自己,在西原中败给薛庭轩,亦是因为中了薛庭轩的火枪。但和夜摩千风一战,自己竟然会不敌。固然因夜摩千风还有马鞍镖这种暗器,可自己败了终是败了。这一刻,他已失去了一切信心,眼也不禁闭了起来,就等着一死。 他的眼刚要闭上,眼前忽地一道黑影闪过,“当”一声,却是斜刺时飞来一枪,正击中夜摩千风的枪尖。夜摩千风也根本没料到边上会飞来一枪,大吃一惊,枪已被飞来这一枪击开。他心道:“怎么会有人过来?”他和王离交手,连出四枪,但这四枪只不过一瞬间的事,就算有人会飞,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定眼看时,却见这一枪并没有握着,却是一支投枪。 是什么人?他还没回过神来,一骑已冲到了他的近前。他不知来人是什么底细,不敢对敌,将马一带,已向后闪出几步,那人却已冲到王离马前,夜摩千风此时才看清,来人手上竟还握着一支枪。 这人用的是双枪!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冲出只比王离慢了片刻,他本要上前迎敌,但见王离竟已到千钧一发之际,也顾不得多想,右手枪一下掷出,解了王离燃眉之急。他见王离腿上中镖,鲜血将马蹬都染红了,低声道:“王将军,你退下裹伤吧。” 王离寸功未立,哪肯退下,道:“不必了。”伸手将那支镖拔下,也顾不得腿上疼痛,打马又待上前,夜摩千风却一声呼啸,身后两个铁骑应声而上,三人同时冲了过来。他已知后来之人用的乃是双枪,但现在一枪已经脱手,此人的本领定然打了个折扣,务必要先声夺人,将这两人拿下,这样后防的危急便可解除,因此毫不迟疑,再次扑上。 此时天水军的前方,天地阵已将傅雁书的方圆阵压得阵势都变形了。傅雁书心知再撑不下去,心道:“许中军怎么还不发炮?”现在天水军和东平水军搅作一团,就已在江边。江上风势渐紧,江声如沸,厮杀声却将江声都压了下去。天水军已夺下了两条月级战船,但月级战船充其量不过乘坐百余人,天水军仍在准备夺船。许靖持领着一批水军占领了几艘大船,心急火燎。舷炮都已上好子药,这点距离也在舷炮射程之内,只是一炮打过去,东平水军和天水军同样要伤亡惨重,他怎么也下不了发炮的令,急得额头尽是汗水。 前方战事胶着,后方同样乱成一团。冲锋弓队自觉战力无双,但天水军铁骑营的战力竟然不输给他们,两军缠斗不息,不时有人落马,但双方势均力尽,真个落马的却没有多少,更多的只是在缠斗。这样斗下去,真个要一方筋疲力尽才能决出胜负,徐鸿渐在后面看得清楚,眼里都快要喷出血来,心道:“没想到……没想到天水军竟会如此悍勇!” 天水军的强悍,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料。大统制将天下兵马分为五大军区,每个军区长官隔一段换防,本来是为了防止某一方独大,另一方面也使各军区都能取长补短,更加强大。这个举措并没有错,也很见成效,但现在的情形却使得变起之时,没有哪一方能够占据优势。这支哗变的天水军最终还是会被消灭,可是他们造成的损失也将会极大。他正在茫然之际,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号炮,有个大嗓门的传令兵高声道:“邓帅听令,叛军即刻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夜摩千风听得邓沧澜已到,而天水军仍然未能夺下几条船来,心头气苦,忖道:“最终还是功夫一篑!”邓沧澜也来了,说明军中变乱已被平息,大部队已经上前,这五千天水军难逃全军覆没之厄。他高声喝道:“天水军弟兄,全军夺船!” 他传令下去,自己却并不退却,反倒向冲锋弓队迎上去。那两个营官见他不退反进,追上来急道:“千风将军,你不走么?” 夜摩千风喝道:“这儿有我挡着,你们快走!这是命令!” 他横枪立马,站在水军营口。那两个营官互相看了看,喝道:“传令下去,铁骑营挡住后防,余众夺船!”两人同时冲到夜摩千风身边,竟是不准备离去。夜摩千风见他们不肯离自己而去,低声道:“好兄弟,你们不必管我,多保留一点天水军的种子回去吧。” 一个营官哽咽道:“千风将军,不用说了,死就死吧。”他们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哗变,但身为军人,只知服从,夜摩千风要哗变,他们更无二话。 夜摩千风的命令已传了下去,此时天地阵已有一个解散了,一艘月级战船也已开动。月级战船本来不过一百多人的载员,但现在船上竟乘了两百多人,连船舷上都站了人。傅雁书只觉压力陡轻,见一艘船已然开动,心道:“许中军为什么还不开炮?这一炮下去,满船上一个都活不成!”但许靖持占据的那几艘大船仍然不曾发炮,只是从上面不住喊话,要天水军放下武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水军营门口,军队越来越多。此时几个人向前走来,夜摩千风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邓沧澜。邓沧澜一到,铁骑营和冲锋弓队终于罢手不斗,双方各退数步。 邓沧澜带着几个护兵上前。他的脸亦是苍白一片,脸色极坏。天水军哗变,亦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为全无征兆。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支五千人的部队哗变。天水军干出这事来,那就说明天水军区已然生变,这个消息还是要立刻告知大统制的要事。到了夜摩千风跟前数十步,邓沧澜厉声喝道:“夜摩千风!你为什么叛上作乱?” 夜摩千风放声大笑道:“邓帅,时至今日,你还多问什么。” 诸军合兵一处,最关键的是诸军磨合,直至浑然一体。这一点深通兵法的邓沧澜岂有不知,因此他对诸军一视同仁,下令不准对任何一军有丝毫歧视。但天水军还是突然哗变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接到了直接从天水省来的命令。天水省也终于反叛了?这是五羊城举旗以来最坏的消息。天水省是五大军区之一,现在共和国的五大军区有两个成了反叛,此消彼长,南北势力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的时刻。他沉吟了片刻,厉声道:“夜摩千风,你仍不肯放下武器?” 夜摩千风却不再回答,一声呼喝,忽然铁骑营全军冲了上来。邓沧澜见他到了这时候仍要执迷不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杀气,喝道:“杀了他!” 邓沧澜并不愿杀人,尤其是这支天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夜摩千风根本不想和自己解释,只是动手,那么有什么话,解决了他再说。他一声令下,身周的亲兵已直冲过去,本就在最前列的冲锋弓队亦应声而出,两军登时重又杀作一团。 夜摩千风自己也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但他本来就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心萌死念,更是一往无前。一骑当先,竟是所向披靡,心道:“就算我死了,杀了你,必将名垂青史!”此时有两个冲锋弓齐向他冲来,眼见这两人出手沉稳,大是不俗,但夜摩千风既已抱必死之念,出手比平时更快了三分,人在马鞍上一伏,闪过一人,一枪将另一人的战马刺倒,一下便冲过了这两人。 冲过这两人,离邓沧澜更近了。邓沧澜脸色一变,伸手握住鞍前长枪。他少年时亦娴熟枪马,但年岁已长,又多年执掌水军,实已不能和少年时相提并论。正在这时,一骑马突然从一边闪来,挡住了夜摩千风。夜摩千风已如利箭离弦,看都不看那人,战马丝毫不减速,挺枪便向那人刺去。哪知那人左手一枪挡开他的长枪,右手一枪却当头劈下。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解救了王离之厄,正待追击,邓沧澜却已到。但邓沧澜只说了一句话,夜摩千风根本不听,仍是冲上前来,他当即打马拦住了夜摩千风的去路。方才夜摩千风与王离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看得清楚,知道此人枪术之快,实不作第二人想。要和他斗快,自己肯定比不上,索性就只守不攻。他手中已有双枪,两支长枪上下翻飞,夜摩千风的急三枪虽然快得异乎寻常,但陆明夷的双枪却似铜墙铁壁,急三枪根本进不了门。 夜摩千风见逼不退眼前之人,再想取邓沧澜性命,那是绝无可能了。他一咬牙,双足又是一蹬,马鞍上飞镖再次发出。他这马鞍镖一边共有两支,但陆明夷见王离吃了一次亏,本就全力戒备,哪还容他得手,何况他手有双枪,眼疾手快,双枪齐出,两镖齐被击落,人仍是不进不退,立在夜摩千风身前。 第248章 十一长老2 夜摩千风刚发出马鞍镖,眼边却听破空之声,心知又有人向自己施放暗箭。他长枪一举,一下将射来的箭拨落,正待再次攻上前去,哪知眼前忽地一暗,却是陆明夷冲了过来。 那箭正是王离射出。王离腿上受伤,打马已慢了许多,但他手臂无伤,抬手便是一箭。夜摩千风没想到陆明夷一直只守不攻,突然却攻上前来,挺枪正待迎击,耳旁忽地又是一声锐响,左肩猛然一痛,已中了一箭。 这一箭仍是王离射出。这一次王离用的却不是连珠箭。连珠箭虽快,但劲力终嫌不足,因为王离是将冲锋弓拉圆了才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乃是满弦射出,速度更快,夜摩千风又要全神贯注迎击陆明夷,再躲不过。他肩头中箭,左臂一下手去了力量,长枪也险些脱手,陆明夷出枪却也极快,左手枪一下搭住他的枪尖,右手枪忽地向他刺来。夜摩千风左肩受伤,但右臂猛一用力,他右手比陆明夷的左手力大,两人都是单臂使枪,陆明夷左手枪压不倒他的枪,被他一下挑开,夜摩千风正待趁势再陆明夷的右手枪也格开,哪知陆明夷右手枪忽地一缩,夜摩千风格了个空。 二段寸手枪! 夜摩千风并不曾练成二段寸手枪,但他也见过这路枪术。只是他不曾想到,有人竟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来,心知不妙,却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一个人打马疾冲上前,挺枪击向陆明夷的右手枪。 这人正是铁骑营左营官谷可放。他与右营官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左右手。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的族弟,谷可放虽非夜摩族人,但交情亦称莫逆,见夜摩千风遇险,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谷可放的枪术亦极是了得,这一枪手发先至,陆明夷的二段寸手枪虽然快,但他扑上来更快,一枪正中陆明夷的枪尖。陆明夷被这一枪震得浑身一颤,心道:“天水军果然英雄!”但他右手枪被破,左手枪忽地一颤,亦是一缩一伸,仍向夜摩千风刺来。夜摩千风哪想到陆明夷左右手都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这一枪再没谷可放救护,一枪正中他的右肩。这一下他左右肩齐伤,长枪再不能握在手中,人也翻身摔下马鞍。 夜摩千风落马,一边的夜摩王佐见势大惊,一枪挡开与他对敌那人的长枪,打马直冲过来。他们都知道大势已去,就算现在夜摩千风不被敌将刺死,也仅仅多活片刻而已,仍是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在天水军称人鬼二枪,两人联手,威力倍增,但陆明夷双枪在手,两人齐攻,仍是战不下他,三骑马只是不住打转。正在这时,邓沧澜厉声喝道:“天水军的弟兄们,夜摩千风落马,你们还要死斗不息么?” 他这一声呼喝,铁骑营大半都缓了缓。不仅仅是邓沧澜所说的“夜摩千风落马”这句话,而是他说的乃是“天水军的弟兄”。此时王离还着几个冲锋弓队骑兵过来,夜摩王佐和谷可放面如死灰,心知再无回天之力,两人对视了一眼,谷可放高声道:“天水军弟兄,停手吧。” 再斗下去,只是任人宰割罢了。他们虽然斗志不衰,却也觉毫无意义。听得左右营官都这么说,铁骑营士兵纷纷带住马,不再恶斗。夜摩千风在地上见他们停了手,支撑着爬起来,高声道:“邓帅,此事皆是我一人主张,弟兄无辜,有罪都加我一人吧。” 谷可放与夜摩王佐二人扔下长枪,齐齐下马,站到夜摩千风两侧。这命令一层层传下去,正与水军恶战的天水军也终于退去,不再去抢夺船只了。虽然在陆上对水军大占上风,但那些大型战舰都已被许靖持控制,他们一共只不过抢夺了两艘月级战船,逃走的不过四五百人,加上战死了千余人,剩下三千多人虽然认输不战,但阵形还是不乱。 邓沧澜看着这支天水军,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天水军实是难得的强兵,本来在他计划中会在南征时委以重任,谁知南征尚未开始,竟会形成这等局面。他沉声对边上的护兵道:“传令下去,将天水军收监关押,清点死者,伤者抬医营救治。” 那护兵看了看场中夜摩千风三人,小声道:“邓帅,这三人呢?” “先行关押,给他们治伤,不要虐待他们。” 说完,邓沧澜也不再理夜摩千风,打马向码头上走去。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先前去码头点收句罗战船的傅雁书和李继源二人。傅雁书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李继源则是句罗来的客将,这两人若有三长两短,那就怪不得自己要杀夜摩千风泄愤了。 待他到得江边,见傅雁书身上无伤,上前缴令。见傅雁书无恙,邓沧澜松了口气,道:“雁书,你没事吧?” 傅雁书眉宇紧皱,行了一礼道:“回邓帅,小将无事,但水军伤亡只怕已逾千人。” 水军并不长于陆上作战,傅雁书身边的兵力也不占优势,能坚持成这样,已是他能力过人了。但败终是败,这一战水军终不能算胜了。看傅雁书痛苦成这样,邓沧澜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雁书,这事非你之过,不要多想了。” 傅雁书猛地抬起头道:“邓帅,中军许靖持,延误军机,任由叛军逃窜,请邓帅责罚他!” 他本来交待得清楚,一旦天水军夺了船,战舰上的舷炮就向岸上开火,宁可将被夺之船击沉也不能让他们逃走,但许靖持最终却没有开炮。邓沧澜叹道:“这不怪他,是我发号,下令他不得开炮。” 傅雁书一怔,叫道:“为什么?” 邓沧澜低声道:“雁书,这不是区区一战,而是这事情的背后实在非同小可。若我对天水军毫不留情,天水省还能有回来的希望么?” 傅雁书又是一怔。一瞬间,他已明白了邓沧澜的用意。夜摩千风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就哗变了,他定然是接到了天水省的命令,这也说明天水省已然叛反。但天水省作为一个军区,也不可能铁板一块,很有可能还会有人心存观望。如果在此地毫不留情地施以辣手将夜摩千风一军斩尽杀绝,更有可能是让天水省那些心存观望的军队同仇敌忾,彻底与己为敌。对夜摩千风留情,其实是为了留下再次策反天水省的余地。他低下头,低低道:“邓帅,我懂了。” 邓沧澜看了看江面,叹道:“这件事实是我失察之过,一切罪责,都由我来承担。雁书,将来你要记住,一时一地的得失,有时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 傅雁书只道邓沧澜说的是眼前之事,心道:“难道大统制会因为此事将邓帅革职?应该不会吧。”他却不知邓沧澜想到的很多年前,帝国覆灭前夕的事。当时,也和现在一样,中原大地中分南北,当时邓沧澜也身属北方。那个时候北方有一支强绝天下的地军团,百战百胜,但人心却已向共和,就算地军团胜仗再多,也已无济于事。当初邓沧澜就是看清了这天下大势,最终决定倒戈,而这也是决定了那一次南北分裂时期的结束。这一次,南北又将分裂了,只是这天下大势又将如何? 邓沧澜越发迷惘。江风吹来,浪涛之声有如金鼓,越来越响。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场马上将中原大地席卷而去的烽火。 共和二十三年四月一日,就在北军南征在即之时,驻扎在东平城中的五千天水军突然在统领夜摩千风带领下哗变,意图夺船西归。由于东平水军的力阻,此计破灭,夜摩千风被生擒,天水军悉数收监关押。虽然对南征军来,只是损失了八百余水军和五千天水军,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极大。更让北方沮丧的是,重镇天水省公然举旗,宣布加入再造共和一方。一时间,南征军中各部士卒离心,大统制下令对各部进行紧急清查,以防再有类似事件,而这使得南征之议也无期限押后。邓沧澜因为此事受到大统制严厉责备,但并未受到处罚,而是要他对诸军进行清洗后,继续南征。 四月七日,奉命前来押送战船的句罗使臣元宗绪一行从陆路返回句罗。行程中,元宗绪与随行小将李继源有过一番密谈。从帝国时期开始,句罗就是中原属国,当中原成为共和国后,句罗一样自认藩属。但现在中原已分裂为南北两方,究竟还要不要奉行以前的政策,亦是元宗绪此行的一个目的。李继源认为,虽然现在北方仍然占据优势,但看情形,这优势正在逐渐消退,反是南方蒸蒸日上,因此句罗王务必要做好准备。 这是元宗绪和李继源的密谈,无第三人知情。而这时的东平诸军正忙着清洗奸细。战后检点,有功有过,除了邓沧澜因为失察而导致这场事变受责,傅雁书却因为当机立断,守住战船而受嘉奖。同被嘉奖的还有在此战中威武不能屈的东平陆战队下将军聂长松和大放异彩的昌都军区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总队官徐鸿渐受表彰,三个百户同时晋升一级,成为骑骁。尤其是原第三百户陆明夷,因为手擒叛首夜摩千风,原本的三队升为二队。 第249章 十一长老3 四月十日,确切消息传来。天水省易帜的关键人物,竟然并不是郑昭一手提拔的太守金生色,而是新任天水军区长官的乔员朗,金生色反倒因为拒绝背叛大统制而遭软禁,夜摩千风接到的命令,其实是乔员朗假传。在狱中的夜摩千风听到这个消息,久久不语。 东平城的大清洗持续了一个多月。四月底,与士气低落的东平城不同,五羊城却是一派喜气洋洋,因为这一天是新加入再造共和旗下的天水省特使来访。天水军区也纳入再造共和一方,这让本来对五羊城举旗有些惊恐的人们大为振奋。五羊城海战,南安城守城战都取得了胜利,加上实力雄厚的天水省也加盟了。随着天水省的易帜,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也宣布投向再造共和一方。现在,再造共和旗下,有广阳、天水、闽榕、南宁、成昧、秉德、朗月七省,共和国的十九行省已有七省。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只有闽榕省还称得上有点实力,其余四省只能算随声附和,但声势却也为之大振。 五月初,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也都派遣特使来到五羊城,加上亲自前来的闽榕太守高世乾和南宁太守梁邦彦,七省首脑共聚一堂,商讨再造共和的大业。这次会议郑司楚尚无权参加,但郑昭自然与会。策反天水省,是他一手主持,也获得了极大成功,他与郑司楚这一对父子一时间名声响彻云霄。郑昭本来就是名重一时的国务卿,德高望重,如今更加如日中天。 五月一日,七省首脑会召开了第一次会议。郑司楚因为没资格参加会议,便一直都在特别司照顾母亲。郑夫人的伤太重了,现在虽然好些,但还是缠绵病榻,起不了身。其间他去看了看王真川,王真川倒是与陈虚心极为相投,两人对冶铁大加改良,现在五羊水军的舷炮研究也大有进展。这天他去看了看姨夫的工房,又和陈敏思聊了一阵天,华士文突然过来道:“司楚,申小姐来了。” 申芷馨已与宣鸣雷成婚,两人正值蜜里调油的时候。听得她来了,郑司楚心里有点不好受,但还是出去迎接。到了母亲住处,见申芷馨正在房中与母亲说着什么,他也不好去打搅,便在门口高声道:“妈,小芷来了么?” 申芷馨闻声走了出来,看见郑司楚,脸微微一红道:“司楚哥。”她以前与郑司楚脱略形迹,该骂就骂,但嫁给宣鸣雷后,却对他生份了不少。郑司楚全当不知,微笑道:“小芷,多谢你来看望家母。” 申芷馨道:“司楚哥,你说什么呀,我看望伯母那是应该的。” 郑司楚道:“宣兄怎么不过来?他怕见王真川?”王真川和宣鸣雷都是琵琶高手,以前两人谁也不服谁,同到了五羊城还是这样,所以宣鸣雷总是躲着王真川,省得淘气。 申芷馨笑道:“是啊。他说,你有空的话,就过去一趟,所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郑司楚道:“他也真小气。是什么事?” “好像……是他们那狄人的事。” 宣鸣雷是狄人,这话也已对申芷馨说了。申芷馨对宣鸣雷是不是狄人毫不在意,申士图虽然有点不满,但女儿如此,他也不好多说。郑司楚听得是狄人的事,不由一怔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那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说罢,进房向母亲说了声,和申芷馨一块儿出发。现在宣鸣雷已不住江边那小屋了,和申芷馨有套小宅院。宣鸣雷长相粗豪,但这房里却布置得极是清雅,一进门,郑司楚便见案上放着一张琴和一面琵琶,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心道:“宣兄和小芷倒是妇唱夫随,两人每天弹弹琵琶奏奏琴,过得不亦快哉。”以前他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申芷馨还起意要三人一块儿登台演奏,但她成婚后这事当然不提了。不自觉地,就想到了东平城的邓小姐。邓小姐名叫雁容,一样是个琵琶高手,如果真能娶她,自己和她岂不是也能以一唱一和?将来两对夫妻仍能登台演奏。只是这个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只怕绝无可能。 一进门,申芷馨便叫道:“鸣雷!司楚哥来了!” 宣鸣雷闻声出来,笑道:“郑兄,你来了,快坐快坐,我洗完了就来。” 郑司楚一见他出来,便不觉哑然。宣鸣雷向来穿着战袍,但现在穿的是便装,还围了个围裙,手里抓着一条大鱼。他道:“宣兄,你要下厨?”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是啊。没想到吧?我刚学了一手四做鱼,今天请你尝尝。” 宣鸣雷这人嗜酒如命,而且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郑司楚怎么也想不出他居然会下厨。待宣鸣雷洗净了手脱了围裙出来,他怔了怔道:“你也真是了得。人家说好女人下得厨房,上得厅堂,你是好男人也是上得战场,下得厨房。” 宣鸣雷道:“这两天正值休假,我还叫了谈兄跟崔兄一块儿过来小酌。全让芷馨干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搭把手。” 宣鸣雷现在是五羊城水军中水天三杰之首,这一代七天将中的纪岑战死后,他也已替补上纪岑的空缺。因为与谈晚同和崔王祥常在水军中,和那两人的交情也属莫逆。郑司楚当初也曾被编入水军,但申士图因为对年景顺一直不太放心,有意让郑司楚接他的权,所以将郑司楚改编到陆军中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人胡扯了几句,郑司楚道:“对了,宣兄,你说要跟我说狄人的事,是怎么啊?” 宣鸣雷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郑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狄复组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你说过的,你叔叔好像就是手创狄复组的吧?” 宣鸣雷道:“是。不过他不是最高层,狄复组的最高层是个很神秘的人物,都称他为大师公。” 郑司楚怔了怔道:“你叔叔也没见过他?” “他大概是见过的吧,但我还没听组中旁人说起见过他。”宣鸣雷说到这儿,突然皱起了眉,郑司楚道:“宣兄,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大师公此番也派人来参加会议了。” 郑司楚道:“上回你们狄复组来的时候……”他刚说到这儿,宣鸣雷有点不悦地道:“你别‘你们你们’的好不好,我现在可是五羊城水军校尉。” 比起狄复组来,现在的宣鸣雷更认同五羊城吧。郑司楚心中暗笑,随口道:“好,好。上回你也说,狄复组已与申太守谈得很好,达成了同盟协议。这次是再造共和的大会议,他们当然应该派人来。” 宣鸣雷道:“也许这话我不该说,但我总觉得,这大师公有点令人生疑。” 郑司楚怔了怔,道:“怎么了?” “他好像并不是一心为我们狄人考虑。郑兄,按理说,你觉得狄人复国,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想也不想道:“半成都没有。不要说旁人,便是你们狄人,有没有一半支持狄复组,也是个未知数。” 宣鸣雷干笑了笑道:“你也太看得起狄复组了。我现在和族人联系得少,当初还常能见到。居于中原的,一百个里,都未必有一个支持狄人复国的。” 郑司楚道:“所以大师公也把狄复组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了吧。” 宣鸣雷道:“话不是这么说。狄人复兴,现在难道算不兴么?还想怎么样?非得自立一国才算复兴?俗话说,名正方能言顺。大师公就算改了名字,你想想,有一天再造共和成功了,狄人还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实话说,大统制纵有千般不是,但在各族之间,确实称得上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初他还在昌都军区毕炜麾下时,军中有个叫者蔑的狄人军官,说起狄复组来比中原人更是愤怒,说都因为狄复组搅事,反倒让狄人在军中升迁困难。但那是军中,狄人若是行商或者做别的,举国上下从无人对狄人歧视。想到这儿,他道:“宣兄,那你是说……” 宣鸣雷讪笑了笑道:“我说这话,若叔叔听得,定骂我吃里扒外。但我越来越觉得,大师公好像并不是真心为了我狄人,而是借狄人当一个工具。” 郑司楚心头一震:“你是说,大师公另有图谋?” 宣鸣雷眼中有些茫然地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似乎确实有这个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狄人笨是笨一点,但也绝对不能遭人利用!” 郑司楚笑道:“得了吧,你这狄人比谁都精,还称自己笨。”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别的也没什么。不过郑兄,你有闲暇,还是提醒一下郑公和申太守,多少要防着一点。” 郑司楚心道:“你都是申太守的女婿,居然要我转达。”但他也知道申士图对这个女婿实是并不如何满意,他去说,申士图准不放在心上。他点了点头道:“好,等今天我见了家父便去转达。” 第250章 十一长老4 过了一阵,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也过来了。在宣鸣雷家中用过了一顿家宴,郑司楚告辞后,便向父亲的住处走去。父亲和母亲分居已久,虽然在南逃路上两人的关系好了许多,但到了五羊城,母亲受了重伤,现在两人无形中又分居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伤心。小时候,他总羡慕旁人父母都在一处,自己却是先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父亲,很少有和父母同处的时候。 父亲有空的话,还是让他多去看望母亲吧。他想着。 到了父亲住处,郑昭却还没有回来。这次会议关系到再造共和的大事,要讨论的必要关系到方方面面,的确不是轻易谈成的。他等了一阵,听得外面的工友道:“郑大人,您回来了。”忙迎了出去,正见郑昭进来。一见父亲,他上前道:“父亲。” 郑昭见是他,笑道:“司楚,你过来了?妈好么?” “今天精神挺好。”他见郑昭满面春风,低低道:“父亲,会议开得怎么样?” 郑昭道:“很顺利。初步达成的协议,是成立一个‘十一长老会’,以你申伯父为首,我和乔将军为辅。” 十一长老会?郑司楚心里默算了一下。现在再造共和旗下,共有七省。除了七个太守外,天水省和五羊城还各有一个军区长,这样就是九人,加上父亲,则是十个,那第十一个,便是狄复组的大师公?他道:“有一个是狄复组的?” 郑昭看了看他道:“你倒是心思灵敏。共和共和,便是人人平等,狄复组虽是狄人,一般是一员。” 郑司楚看了看外面,小声道:“父亲,宣兄要我转达一句话。”他将宣鸣雷对大师公的怀疑说了,郑昭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待听他说到宣鸣雷怀疑大师公可能并不以狄人的利益为重时,他怔了怔,喃喃道:“这样啊……” 郑司楚见父亲也这么说,小声道:“父亲,你也觉察了?” 郑昭低低道:“这话你和别人说过没?” “没有。” “谁也不要说。跟宣鸣雷也说一声,要他不要传出去。” 郑司楚答应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郑司楚说了让他多去看望母亲的事,郑昭也答应了一声。等郑司楚走了,郑昭陷入了沉思。 郑司楚转达的这句话,郑昭的确并没有想到。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大师公的那个特使,未免在这次会议上过于配合了。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狄复组主动来和五羊城联系谋求同盟,无疑他们是想要得到些什么。但会议上,狄复组并没有提出什么过份要求,简直有点太过委屈求全了。狄复组谋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但结果却并不是毫无所得。正因为有这次刺杀行动,自己策反天水省会如此顺利。本来他觉得金生色应该会同意自己,但兵权在乔员朗手中,金生色只怕不敢轻举妄动,但到了符敦城,却发现金生色其实对大统制毫无二心,乔员朗却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了点亲,因此事而起了波动,结果被自己趁虚而入,一举说动。这算是意外所得,比自己早先的计划更圆满,因此郑昭也多少有点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多想。但现在想想,假如狄复组把刺杀大统制其实放在第二位,真正的目标而是顾清随呢?顾清随本是共和国仅次于自己的第三号人物,而且和自己孤身一人不同,这人亲属众多,盘根错节,很多都占据要职。把此人拖下马来,对大统制的统治撼动更大。这样一样,说不定,狄复组本来谋划的,其实正是刺杀失败?那么,狄复组的真正用意,其实并不是要杀掉大统制一个人,而是要摧毁整个共和国?假如自己和大统制异地而处,再造共和的势力大过了大统制的时候,狄复组会不会对自己和申士图下手了? 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事……这个他一向不怎么看重的狄复组,背后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真面目?难道,那个曾经的神秘敌人,竟是死而不僵,仍在暗中活动,这一次是借狄复组还魂了?五月的南疆,本已有几分炎暑之意,一时间郑昭却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寒意。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首要敌人,仍是南武,但对狄复组也必须注意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陷入了沉思。就在此时,门上响了两下,有人道:“郑兄。” 那是申士图的声音。郑昭忙起身开了门,只见申士图走了进来。申士图的脸上挂满了笑意,他一进来便道:“司楚呢,他人在哪儿?” 郑昭没想到申士图是想找郑司楚,忙道:“他刚走。怎么了?” 申士图从怀里取出一份卷轴,低声道:“你先看看这个。” 郑昭接过卷轴。他有一日十行之能,打开来扫了一眼,便已将大概看清了,惊道:“是这么个计划?谁提出来的?” 申士图坐了下来,道:“这是乔员朗带来的。我粗粗看了一下,想让司楚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海上一战,水战第一的邓沧澜铩羽而归,这也是五羊城死里求活的转机所在,现在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种不切实际的信任了。郑昭道:“好,我马上让他来。” 申士图道:“司楚这小子,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郑兄,你后继有人,真让人羡慕。你让他给我再写一份审议报告,看看此计有什么破绽。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那南武的死期就临近了。” 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的确再造共和的大业就成功在望。郑昭也知道自己不长于兵法,但他心底也清楚地知道,南武绝非这么容易就能对付的。自去年举起“再造共和”这面旗帜,到现在还没满一年。在近一年时间里,虽然表面上南军顺风顺水,屡屡告捷,十一长老会的组成更使得南军声势大振,宣示着南北两军正式进入全面抗衡时期,但郑昭也清楚,南军的这个联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够紧密。自己能够将乔员朗策反,但很难保证不会被南武再次策反回去。变数随时都存在,很可能在哪一天醒来,形势大变,南军联盟又变得四分五裂。 申士图本来踌躇满志,接到这份计划时更觉得意,但见郑昭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他诧道:“郑兄,你不看好这计划?” 郑昭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申兄,你也知道我对兵法并不太了解,但看样子,这计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你觉不觉得,现在发展得太顺利了?” 申士图道:“顺利些不好么?” 郑昭道:“不是这么说。申兄,你还记得共和初起时,当年苍月公首次举旗,数月间就席卷了半壁江山,与帝国划江而治,连营五十里,只待大举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结果帝国以偏师烧尽战船,苍月公数十万大军竟一举溃散。前车之鉴,实不能不察啊。” 三十多年前,帝国三大公之一,镇守南疆的苍月公首揭“共和”大旗。那时的帝国已经走到了末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因此苍月公一举旗,但一呼百应,大江以南诸省除了广阳一省一直保持独立,基本上都附和苍月公起事。但就在苍月公沿江连营,准备北伐的时候,被帝国军突袭,大军溃散。这一场大败断落了共和军的大好局面,共和军从此一蹶不振,等后来帝国军南征,更是将苍月公的根基高鹫城都攻下了,共和一词基本上就成为了历史。那个时候,郑昭还在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为官,申士图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羊城小吏。当时他们虽非共和军中人,但也对共和军如此快就崩溃而惋惜。当时他们私下闲聊,说起苍月公的失策,便是过于急躁,未能稳固后防。虽然表面上声势极大,但诸军混乱不堪,大多是受共和一说的感召而加入的乌合之众,结果一次大败就使得苍月公的号召力大为下降,等帝国军的南征军出发,南疆诸省便纷纷再次叛反。而现在的情形,几乎就是苍月公当时的翻版,甚至连时间上也差不多。那个时候,亦是因为天水省总督李湍加入了共和军阵营,苍月公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被胜利冲昏头脑。当时天水省尚无军区,但驻扎在天水省的还有一支帝国直属的西府军,西府军并不肯叛反帝国,李湍因为和西府军争战,无法救援苍月公,结果被南征军各个击破。 假如历史重演的话,实是不堪设想。申士图接到这份计划,实是欣喜若狂,觉得拿下之江省后,雾云城就指日可下。但听郑昭提起前事,满心欢喜似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也不禁犹豫了起来,低声道:“郑兄,你觉得这计划失之太急?” 郑昭顿了顿,才慢慢道:“还是让那些军人去讨论吧,再做定夺,我们眼下的事,是把这十一长老会顺利结成。”他说到这儿,又道:“对了,有件事申兄你不可不知。” 他将郑司楚方才转来的那句话转告给申士图听了,申士图皱起眉道:“狄复组背后?” 郑昭道:“是。这组织似乎并不那么简单。申兄,总之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另外,申兄,明天的议程如何?” 这次会议,是南方结盟的决议会。今天谈的再造共和联盟很是顺利,十一长老会的人选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虽然狄复组在二月策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失败了,可是这件事也使得天水省这一大强援投向南方,他们的功劳不下于五羊城的海战之胜,因此没人反对狄复组进入十一长老会。明天要谈的,就是联盟公告。这张公告要宣示天下,再造共和联盟正式成立,向北方发动全面攻击,其中各省的义务、调度都需要有一个整体规划。这一点是郑昭所长,郑昭也已拟出了一个草案,但能否通过,还要看明天的会议了。申士图道:“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波折。那郑兄,这份计划你让司楚看过后,尽管给我一个回复。如果可行,事不宜迟,不然就要延误战机。” 东平城自从那一场哗变,至今仍在整肃,因此本来定好的南征之议也延期了。如果要发动反攻,现在实是最佳时机,否则北军稳定下来后,这机会便要错失。 第251章 中分南北1 郑司楚看完了卷轴,放下了,半晌不语。郑昭看他若有所思,知他正在思索,也不打扰他。半晌,郑司楚叹道:“真是条胆大包天的好计,是谁提的?” 郑昭道:“申太守说是乔员朗的人带来的。” 郑司楚道:“天水省也很有好手啊。” 郑昭听他这般说,便道:“很可行么?” 郑司楚道:“是很有可行性,只是我有点担心,邓帅恐怕不会轻易上当。” 郑昭道:“那你觉得呢?” 郑司楚顿了顿道:“我觉得夺东平尚有可为,但夺东阳便有点操之过急了。” 这份计划如果全盘实现,东平东阳二城都将夺下。东阳在大江北岸,与东平城隔江相望,虽然规模不及东平城,但这两城互为犄角,等若一个整体。有东平城做后盾,夺下东阳城后,便如同在大江北岸钉入一个坚钉。这样南军就可以从容渡江北上,而北军的大江防线就等若虚设。郑昭道:“夺下东阳城不好么?” 郑司楚道:“当然不是不好,能将东平东阳两城一起夺下,上之上策。但邓帅不是容易对付的,这计划前半段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极有可行,但后半段夺东阳就嫌一厢情愿了。一旦东阳未能夺下,两军就要在江上展开水战。我军这回是劳师远征,螺舟队不能出动,但东平水军却可以出动螺舟,到时东平夺不下,反而遭北军反击,前半段的战果也要化为乌有,连刚夺下的东平都守不住。” 郑昭拿起那份计划又看了看,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那如何才是上策?” 郑司楚道:“北军虽然屡败,但实力其实并没有太大伤损。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我回去再和宣兄和阿顺他们讨论讨论,这两天里就提出修改计划来。只是阿顺他……” 郑昭见他说到年景顺时有些犹豫,心知他对年景顺仍然有点不放心,便道:“司楚,你不用担心他,他现在并没有二心。” 郑司楚眉头一扬:“是么?我想阿顺也不会有变了。” 上一次郑昭一家刚到五羊城时,年景顺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大统制的杀手知道,结果害得郑夫人身受重伤。但事后年景顺自行过来请罪,郑司楚还记得父亲跟自己说,不能再把年景顺当朋友。他其实并不愿怀疑年景顺,可父亲这般说,心里总有个疙瘩,没想到现在却是父亲说他可信。郑昭心里一动,微笑道:“人孰无过,阿顺当初亦是无心之错,你不必有顾虑,我已让人查过。” 郑司楚担心的只是因为年景顺有过过失,父亲和申士图不再信任他,但父亲这般说,他展颜道:“那就好。阿顺他们深通兵法,此计要水陆并行,他定有真知灼见。” 郑昭点点头道:“好的。不过,此事已不能太缓,十一长老会结束之前,必要拿出一个决定出来,否则时机便要错失了。” 这条计划是南造共和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十一长会会结束后,乔员朗的特使便要回去了,务必要将回复带回去。郑司楚答应一声,拿起那卷轴放进怀里道:“那我走了。父亲,妈那儿你什么时候过去?” 郑昭叹了口气道:“这两天实在没空,等会开完了,我就过去看他。” 郑司楚在心里也长叹了一声。郑夫人的伤势这些天好好坏坏,一直不能痊愈,他每天都去探望,实是担心,盼着父亲能过去看看。但父亲这些天看来真没有空。他辞别父亲,走了出去,郑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有种异样的疼痛。 如果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将会如何?他不知道,现在也实在不愿去想,但心底这念头总是时不时浮上来。 第二天,十一长老会继续进行。但这一天的议程却出乎意料地艰难,关键在于乔员朗的特使与高世乾发生了矛盾。第一天讨论的再造共和盟主由申士图担任,副盟主是郑昭和乔员朗,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五羊城首创再造共和,申士图做盟主当仁不让。郑昭本是共和国国务卿,德高望重,原先地位还在申士图之上,现在排第二位亦没有人反对。接下来就是实力强劲的天水军区首脑乔员朗,亦是一致通过。但公告上排第四位的却产生了异议,乔员朗的特使坚称金生色为天水省太守,应该排第四,而高世乾则反对,认为闽榕省应该排在第四位。高世乾在南安城曾经取得守城战胜利,这也是再造共和一方的一场大胜。闽榕省本来不过数千常备军,现在却大力发展军备,兵力已近两万,不容小觑,而金生色本来并不肯投向南方,是乔员朗动用武力,软禁了他,强迫他在公告上签的字,这才名列十一长老会。乔员朗要金生色亦列名十一长老会,谁都知道这是他的一点私心。因为十一长老会号称圆桌会,十一长老不分高低,多一个席位就多一分发言权,金生色列名,其实就是乔员朗有两席在手了。而乔员朗也很有道理,说金太守以前虽然并不认同南方,现在更应把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才不会怀有二心。只是高世乾坚决不愿退让,两方差点在会上吵起来。最后,还是郑昭提出,干脆署名也采取圆桌形,十一个名字排成一个圆,以示不分高下,申士图的名字在最上,下面左右是郑昭和乔员朗,再下方是高世乾和金生色,这样才算勉强通过。看乔员朗特使跟高世乾的意思,谁在左谁在右都要争一下,只是申士图面色已相当不悦,最后才达成了协议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公告发出这天,是五月二日。本来五月十五是砺锋节,七月十七日是建国节,这是共和国的两大节日,这五月二日是再造共和联盟正式宣布成立的日子,后来定名为再造节,成为南方的第三大节日。接下来的议程仍然万分艰辛。哪个省出力多,哪个省出力少,谁都要争一争,而一旦成军,究竟以哪方为主之类的事,亦提上了议程,甚至将来军队调度,一方军队到另一省去,军费该如何承担法,亦成了一个议题。郑昭久在国务卿府,这些扯皮的事也见得多了,但申士图本来执掌广阳省,还没碰到过这场面,被弄得焦头烂额。此时他才算真正明白,有郑昭在此,实是自己的大幸。 十一长老会一直开到了五月七日。七天会议开下来,十一个与会者全都筯疲力竭,但最终总算把各类事项达成了。有些议题连郑昭都没想到,像几乎谈不上军力的南宁省太守梁邦彦,就担出军队的标识编号问题。因为诸军若混编,势必就有个次序先后。五羊城的军队是一号的话,符敦城的就是二号,接下来三号是谁,四号是谁,哪个省都要争一争。郑昭也被这些匪夷所思的议题搞得头痛不已,最后决定的就是尽量少用数字,而用省名简称。像五羊城的,就用个羊字,符敦城的,用个府字,这样以示不分高下。本来还有人提出将来再造共和成功后的中央官员人数分配问题,申士图觉得这样子讨论下去,只怕北军的二次南征打到五羊城下了还讨论不出结果来,说是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议,现在只说目前的迫切问题。 尚未有什么真正的成果,就已经都在准备享受成果了。郑昭想着。尽管再造共和势力正值蒸蒸日上的时候,但他心里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再造共和真的成功了,也并不比南武能好多少吧?这就是真正的共和么? 他感到有些从未有过的颓唐。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以郑司楚和五羊城第三代七天将为首的少年军人们,对乔员朗带来的这个计划做出了一个补充修订计划。本来他还有点担心乔员朗的特使会因为五羊城对他们的计划做了修订而不满,但那特使看了后,却大为赞叹,说五羊军区的英雄们不愧为天下至强。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与先前他与高世乾分毫必争的坚持大不一样,让郑昭和申士图都有点意外,郑昭也不觉对此人高看了一线。 乔员朗的特使名叫丰天宝。后来郑昭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丰天宝乃是乔员朗的副将,跟随乔员朗很久。乔员朗接替方若水的职务,本来方若水的中军名叫盛文彦,亦是个颇有能力的将领,但乔员朗坚持要丰天宝做中军,理由是丰天宝跟随自己很久,要得力得多。 也许,作为军人的丰天宝,比作为政客的丰天宝大度得多。但将来总有一天会和平,和平时期就是政客的天下了,大度的军人丰天宝也会化身为小气的政客丰天宝。这个世界,也许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其实,我也一样。郑昭有点自嘲地想着。不管怎么说,现在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这个计划的实行阶段了。这也是南军的第一次主动进攻,只能胜利,不能失败。郑昭心里很清楚,乔员朗提出这计划,出发点首先是为了自己。因为符敦城是大江中游的门户,当天水省也纳入再造共和势力的时候,天水省在北军眼里就成为比广阳省更迫切要解决的对象了。天水省和广阳省相隔甚远,一旦天水省遭到攻击,希望五羊城派出援军,那是不现实的。因此乔员朗定下此计,协助五羊城取下东平城,这样北军的第一目标就会是反攻东平城,天水省的压力便要小很多。虽然这是乔员朗的私心,但从全局上来看,东平城亦是势在必取,否则有之江军区这个威胁压在头顶,闽榕和广阳两省都难以安寝。 第252章 中分南北2 现在的之江军区,还有近十万大军。虽然这十万大军有一多半是从各处抽调而来,加上夜摩千风的哗变造成的冲击,大统制正在进行的整肃,各部肯定不会万众一心,应有的战力不能完全发挥,但十万大军毕竟是十万大军,几乎是广阳和天水两个军区的总和。想夺下东平城,自然显得有点异想天开。但正因为有点异想天开,就算邓沧澜,只怕也不曾想到吧。只是,将大统制拉下马来后,接下来会如何?侵轧,争权,甚至,战火重新燃起,这一切都并非不可想像。 郑昭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倦。 在十一长老会正在召开的同时,大统制和郑昭几乎同一时刻,有了种说不出的厌倦。 他看着悬在壁上的一幅尉迟大钵的山水图,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大统制。” 门外响起了伍继周的声音。大统制道:“进来。”随着门“呀”的一声,伍继周夹着好几个卷轴走了进来。 “是什么?” “之江蒋太守和汇报,还有邓元帅和胡上将军的汇报,以及昌都万里云将军对西原的情况汇总。” 和往常一样,伍继周的话言简意赅:“东平城诸军的整肃进程已然过半,这两个月来共撤销下将军一人,都尉五人,校尉以下军官共二十七人,其中三人已处决。蒋太守请求在此非常时刻,不要对顾清随叛党追究过于严厉,以免引起更多变化。” 东平城夜摩千风的哗变,让大统制震动很大。天水省的叛变,更是让他老了好几岁。大统制虽然可以说将共和国上下所有官吏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可这些信息实在太庞大了,而且盘根错节,就算大统制也无法把每一条信息都牢记心头,像乔员朗和顾清随有亲属关系,他就未曾想到。当时他关注的只是金生色,结果反倒是乔员朗被策反。大统制自己也已感觉到了对顾清随一党的追究太过严厉了,使乔员朗这等顾清随远亲都不安于心。但事已至此,现在都放松,实际已于事无补,他道:“立刻下文,要蒋鼎新不得放松追查,只要有疑之人,都不得放过。” 伍继周面无表情,看大统制在蒋太守的汇报上敲上了印,又将一份卷轴递过来:“邓元帅和胡将军汇报,五羊城中正召开七省会议,恐怕近期会有异动。另外,叛军正在加紧征兵和训练,有北上之势。” 大统制微微闭了闭眼。自己看错了几个人?许多年前,看错过一次,郑昭应该算自己看错的第二个。他顿了顿,道:“发个文,东平军事,一切由邓、胡两将军便宜行事,以后不必再事事汇报请求了。” 虽然大统制的声音很平静,伍继周心里微微动了动。因为这几乎是破天荒第一次,大统制授权给前线的将官自专。当初即使是远征西原,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前方有什么大举措,仍要发文请大统制过目首肯,方能指行。以往这一条没什么坏处,这样使得大统制能够更好地控制军队,因此封疆大吏跋扈自专之弊一扫而空,可是两番远征的失败,却也让大统制发现了这种措施本身的弊端。战事千变万化,只争时机,自己这样将最终决定权抓在手中,固然可以控制军队,却也错失了许多良机。去年邓沧澜率水军南征,虽然大统制也已发文,授予邓沧澜随机应变之权,可是仍然要他在六月一日出兵。这一次,却是把决定权全部下放,看来大统制终于察觉到在后方遥控指挥的极大不利了。伍继周虽然心有所动,但依旧面无表情,待大统制看完这份卷轴,他将最后一份递过去道:“万里云将军汇报,西原目前尚无异动,仆固部已完全与楚都城联合,结成攻守同盟。” 仆固部虽然屡遭打击,但现在比楚都城仍然势力强大许多。楚都城已经和阿史那部结盟,仆固部和阿史那部势不两立,再与楚都城结盟,实际上就是已依附楚都城了。看来,仆固部已然认识到,和楚都城作对,决无善果。大统制叹了口,低低道:“这些人,真是不能给他们一点喘息之机。” 话虽这怎么说,但楚都城的喘息之机已然赢得了。现在共和国自身已中分为二,再没有远征西原的能力,就算再不能容忍,也只能让楚都城暂且在西原存在下去。他道:“万里云还说了什么事?” 伍继周顿了顿,又道:“万将军的汇报中,还有一个附件。因为上写绝密,卑职未敢擅启,请大统制过目。” 绝密?大统制怔了怔,打开了那个卷轴。果然,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卷轴,用火漆封着,封口处还有万里云的兵符印。大统制打开来看了看,这卷轴中的话不多,很多就读完了,他的眼神里却有些异样。半晌,他将这小卷轴烧了,拿过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将:“发火急羽书结万里云将军,照准。” 伍继周行了一礼,拿过那纸片出去了。大统制待他一走,又陷入了沉思。 万里云发来的密报,大概要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万里云说,仆固部大汗新近纳婿,女婿名叫贺兰如玉。因为前任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去世,现在由贺兰如玉接任。这贺兰如玉上任之后,马上派人来和昌都军区接触,言辞十分谦卑,显然有投靠之意,看来这贺兰如玉试图加强与共和国的联系,很有可能将来对楚都城背后下刀。大统制的批示,便是对贺兰如玉加强调查。大统制在西原也早就安排了不少细作,贺兰如玉虽是仆固部新晋的高官,应该也很快就能得到确切消息,看此人能否利用。如果此人不凡,那么很有可能依靠他消灭掉楚都城就个心腹大患。而这个贺兰如玉虽然年轻,却能够如此当机立断,显然也相当不凡。有他在西原协助,共和国虽然这些年虽不能再向西原用兵,楚都城也别想能对中原有什么威胁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是,现在的首患,已经不再是楚都城,而是五羊城。大统制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头,忽然站了起来,拉了拉铃。很快,门外有人道:“大统制。” “传北斗过来。” 南北两部影忍,先前遭受重创,南部星君几乎全军覆没,北斗也失陷在了西原,但现在已经重新整编,新任北斗也已上任。很快,新任北斗就来到门外,请了个安,大统制道:“进来。” 新北斗进了荷香阁,跪下行礼已毕,大统制道:“北斗,备好车,我要去北山一次。” “是。” 大统制深居浅出,旁人一直以为他很少在人前现身。事实上,大统制也经常微服出巡,看看民意如何。新北斗虽然上任未久,但大统制这个习惯他早就知道,答应一声,便去备好车马。 出了雾云城北门,转入了山中。雾云城北山最为荒凉,本来就缺乏可耕之地,而且划为禁区,更是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在山道上转过几个弯,前面却现出一片建筑。这里名谓天星庄,便是影忍的秘密基地,大统制在民间挑选聪明精干的孤儿,自幼在此抚养,接受训练,这些年轻人也是南北两部星君的后备力量。车子一进天星庄,守门的打开门,让大统制的车进去,负责天星庄的首席教官便上前谒见。 大统制下了车,看着那些正在训练的年轻人。天星庄里现在有两百余人,教官有十来个,训练极为刻苦,每天从天不亮到天黑,都有课程。大统制扫了一眼,轻声道:“现在进程如何?” 首席教官名叫许寒川,已是个老人,但精神极好。他躬身一礼道:“回大人,各班训练都很顺利。” 大统制看着训练场上正在练习拳术的少年们。这些少年出手如电,虽然尚显稚嫩,但出手狠辣,力量已然不小,虽是训练,不时有人被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小声道:“好的,就这么办。”他顿了顿,道:“潜龙居怎么了?” 许寒川暗暗叹了口气,也低声道:“现在似乎不太顺利。” “我去看看。” 这天星庄很是隐秘,但潜龙居却更是隐秘。许寒川带着大统制走到一门屋前,推开了门,里面有几个持刃的武士。一见大统制和许寒川进来,这几个武士马上肃立致意,许寒川道:“开门,大人要进去。”其中一个武士答应一声,打开了壁上一扇大铁门。门一开,里面是一个山洞,但这山洞却是前后相通。大统制和北斗走了进去,许寒川却留在了这边。 走过山洞,里面豁然开朗,却是个有一里多的空地。这是个山谷,因为四壁如削,都是千丈高山,几乎和一口深井一般。里面有几座屋子,大统制走到一间里面正传出锤打之声的屋前,北斗推开了门,里面是一些工匠,还有两个督工之人。一见大统制进来,这些督工和工匠都马上跪地请安,大统制摆了摆手道:“请起来吧。”他却走到了一间小屋前,推门走了进去。 第253章 中分南北3 这屋子不大。与外面的杂乱无章相比,这间小屋却极是整洁。在榻上,坐着个身著一领长衫的老人。这人须发皆白,正端坐在榻上读着本书。一见大统制进来,这老人木然看了看他,也不起身。大统制倒不以为忤,走到他跟前,看看他手中的书,淡然道:“《皇舆周行记》。太师,这书你倒是百读不厌。” 大统制说得,便如对着一个老友。老人放下书,叹道:“我已是废人,承蒙南武兄关照留我一条命,唯有读读书,权当坐游天下。” 大统制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不能出去,只消太师将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倾吐出来便可。” 老人看了看他,嘲弄似地道:“南武兄当龙友尚是稚儿否?” 大统制摇了摇头:“太师所言差矣。你有绝世之才,又尽得海老所学,本当名垂青史,人人称颂,实在不该涉入俗世浑水,徒招骂名。好在如今事过境迁,一切都已过去,太师也无须多虑,只消一展所长,犹可与天下才士争一高下。” 他说到这儿,又微微一笑道:“有件事好叫太师得知,舷炮之制,大是得力,陈虚心亦极为佩服这等巧思。” 老人听他说到“陈虚心”,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异光。这老人昔年有大匠之号,但后来在前朝从政,位列高官,便很少在这些事上著意了。前朝覆灭后,他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谁知南武竟留了他一条性命,但将他软禁在这山谷之中。这山谷本来就是他的秘密工房,当上高官后便不曾来过,谁知前朝灭亡后反倒故地重游。在这山谷里衣食无忧,吃穿用度样样都精益求精,南武也并不强求他,但山中无历日,干坐当然受不了,南武却召了不少巧匠归他使用。这老人从少年时就酷爱精研各类器具,又无所事事,他本来就不是宁死不屈之人,反是功名心甚重。现在这功名之念尽化乌有,少年时就有的兴趣反倒更为单纯,便在这山谷里借此散心,反正也没人逼迫,倒是自得其乐。南武不时拿来些设计图给他,说这是乃是工部官员陈虚心所制。陈虚心这人极具巧思,现在已是天下第一名工。老人闲来无事,见这些设计图的确十分巧妙,又大多是些工农所用的器械,心里不觉又生了好胜之心。他手艺既巧,加上心不旁骛,对陈虚心未曾考虑周详的地方都能加以改进。本来他拿定主意,再不造战具,不过经过了许多年,民用器具大多已没什么可改进的了,不免就又开始改进战具,第一件便是舷炮之制。当初他还在高官位上时,就曾想过战舰越造越利,可是火炮总不能装到船上,终究是个遗憾。后来见到了陈虚心的设计草图,虽然很不可行,却也让他大有启发,经过数日苦思,这才想到了用一个底座减去火炮后座力的方法,试制出来,觉得甚为可行,只是不知是否实用。他现在已没别的念头了,只想着能精益求精,听得南武说对他的舷炮之制极为佩服,不禁得意道:“这陈虚心倒也有眼光。” 大统制见他眼中露出得意之色,微微一笑道:“不错。只是不知那火枪能改进否?” 去年底,南武曾带来几支破损不堪的火枪,说这是陈虚心新近制成的东西,不过这火枪形制尚不完备,看老人能否加以改进。老人本来并不以为然,因为这火枪已经破损不堪,简直就是堆垃圾。后来听说火枪能在马上施放,他这才吃了一惊。这火枪分明就是极小型的火炮,火炮正是这老人的首创,当初他亦想过将火炮形制缩小,可以随身携带,但此中牵涉到的方方面面极多,他又已全力在政坛之上一展拳脚,便不曾深研下去。现在见那陈虚心在火枪上也抢了先,他更是不服气。但这回却只有几件破损实物,并没有设计图,他想来想去,想了这半年,仍然不得其门而入。听大统制说起火枪,这老人心头一热,道:“再过一年,我定能将这火枪复制出来,而且威力更大!” 大统制暗自叹了口气。他留下这老人的性命,当初实是因为当初他还在五羊城时,曾结识一个名叫海老的老者。海老是他平生中最为钦佩之人,他很想将海老所知尽归己有。但海老已死,而这老人与海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今之世,只怕唯有此人知道海老的秘密了。但留下这老人的命后,海老的秘密他总是绝口不谈,反倒是这些精研器械之术倒大有进展,这也是他将陈虚心放在五羊城,没招到雾云城来的缘故。 驭人之道,在于将这些得力之人保持距离。只是现在五羊城已叛,陈虚心已不在自己手下。去年胡继棠和方若水铩羽而归,他听得薛庭轩竟然有了火枪,大为吃枪。西原骑兵本来就强,再有了火枪,真是如虎添翼,若不能迎头赶上,将来有一天只怕会不堪设想。可是薛庭轩以火枪为利器,自然也对保守此秘极为上心,不但同在西原的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不知火枪底细,连胡继棠打扫战场,找到的也是破损不堪的残具。他本来寄希望于这老人,但这老人终非神仙,大半年了,对火枪仍是不得其门而入。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正是要看看火枪的进展,见此情形不禁失望,站起身来道:“太师,南武静候好音,看你比不比得过陈虚心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离开了天星庄,脸上虽然毫无异样,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世上事,终不能事事遂心,想靠火枪来提升军队战力,一举击溃申士图和郑昭,看来短时间里仍不能成功,接下来,依然要靠邓沧澜和胡继棠的能力。 想到了邓沧澜和胡继棠,大统制心头又跳出了另一个人。现在硕果仅存的宿将,除了邓胡两人,就剩一个方若水了。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西原败北归来,同遭革职,勒令退伍致仕,但胡继棠很快就官复原职了。现在,也是让方若水复职的时机了吧。同时,也应大力提拔年轻将领。与北方相比,现在的南方几乎全是年轻将领的天下。而几场实战,证明了这些年轻将领已完全具备了与老将抗衡的能力。如果北方不注重提拔年轻人,只怕迟早要落伍。 大统制回到荷香阁,就给致仕在家的方若水发了一份启用令,又向现在仍在北方手中的三个军区长官发了一份擢贤令,要诸军对脱颖而出的年轻军官进行不拘一格地提拔,有战功者,可越级提升,不必再和以前一样事事都要汇报请示。 方若水回信很快,却谢绝了大统制的启用。他在回信中说得非常客气,客气到谦卑,但也十分坚决。“仆齿渐老,而锐气都消,终难当一用。”方若水在回信中这样写到。大统制读到时,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此人终是老了。西原一战,已将他最后的英锐之气都磨尽了。其实这也并非没有先例,第一上将军魏仁图,论年纪和方若水差不多,但断臂之后,基本上再没有披挂上阵的决心和意愿了,但胡继棠却是在断却一腕后才在军中大放异彩的。方若水作为一个宿将,现在失去了战意,也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因此大统制并没有强求方若水。 与失去了进取心的方若水相比,擢贤令下达后,各军区的年轻军官全都跃跃欲试,只觉大统制果然英明无比。而此时东平城里的整肃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各军抓奸细,除内间,搞得轰轰烈烈。而此时天水特使丰天宝已在归程途中,随身带着五羊城修订后的计划。这计划已经正式开始实驰,南方对北方的第一次主动攻击马上就要开始。 五月十五日,又是砺锋节,也是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大旗一周年之际,以五羊城为首的南方七省联盟发出了第一个公告。这十一长老会的公告宣称,因为大统制刚愎自用,倒行逆施,完全违背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信念,因此南方七省联合声明,脱离大统制的掌握,正式宣战,誓要再造共和,解万民之倒悬。 这份公告一出,举国震动。北方诸省虽然也知道南方在闹叛乱,却也没想到竟有七省之多,而且其中竟然有广阳和天水两个军区。共和国一共五个军区,两个军区反叛,已占了五分之二,真个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雾云城文武诸校,在大统制五月十六日发出了反驳的公告之后,马上上书要求进行游行,斥责南方的逆行。有许多尚未毕业的学生,甚至包括文校和女校学生,也写血书请求从军,誓要扫平叛逆,维护伟大的共和国和大统制。一时间,雾云城以降的北方各大城池卫戍都忙了不少,因为那些人慷慨激昂之下,第一件事就是去砸南方诸省,特别是广阳省商人开的店铺。五羊城数百年以都是以经商为本,城民大半都从商,在雾云城里也有很多铺子。这些广阳商铺的店铺称为“南货店”,卖的都是南方诸省的腌鱼荔枝一类特产,向来很受北方民众欢迎,哪家逢年过节,生产做寿,乃至红白喜事上都要买些,这回却被砸了近一半,一时间雾云城里想吃点腌鱼荔技干都没处去买,倒是医馆里人满为患,不少是吃腌鱼太多吃坏了肚子的年轻学生。雾云城的有些长者见此情景,暗自摇头,说几十年了,吃苦不记苦,简直是人世轮回,旧事一模一样地重演了一次。年轻人问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事件,老人们却也不说了,因为那事发生在旧帝国时期,而共和国时谈论旧帝国是犯忌的。 和沸反扬天的雾云城不同,东平城和东阳城却是异样地平静。这一方面是蒋鼎新弹压得力,一律不许骚扰市民,另一方面也是东平城现在有近十万军队。正值整肃时期,军纪比平时更严。虽然不少年轻人壮怀激烈,很想和雾云城里一样把广阳商人的店铺砸了,以示和叛贼势不两立,但街上来来去去都是拉练的军人,实在有点怕人,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头。 第254章 中分南北4 陆明夷和齐亮两人从一个小酒馆走出来,天色已暗。看着街头的灯火,齐亮叹道:“东平城真是繁华,和西靖不能比。” 西靖作为名城,其实也不算小了,但从繁华上来说,确实还和东平城差得远。陆明夷道:“东平五羊,号称天下繁华之最,西靖比这两个城当然要差一点。其实这两城都是交通便利,各处运来的货物都汇聚到此地,自然就繁华起来了。” 齐亮道:“只是一打仗,只怕这些繁华也将过眼即逝吧。听老人说,当年高鹫城也是相当繁华呢,现在却实在不怎么样。” 陆明夷道:“打上了仗,这些损失在所难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古至今,不知出过多少英主名王,最终都要烟销云散。”他说到这儿,看了看天空,笑道:“阿亮,我们的世界,已经就在眼前了。” 齐亮咤道:“我们的世界?” “是,这个世界。” 陆明夷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齐亮心道:“明夷大概还在为大统制的那道擢贤令而兴奋。” 大统制的擢贤令下达后,最兴奋的还是陆明夷这样的下级军官。以往天下承平,士兵按部就班地晋升,到五十岁退伍,绝大多数可能连个百夫长都升不到,运气好的,能升个都尉就算祖坟冒青烟了,想升到下将军,几乎不可能。但擢贤令明明白白说了,只消有军功,可以越级提升,这样那些下级军官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现在陆明夷和王离、米德志都因此令而提升为辅尉,齐亮也已成为陆明夷麾下的什长。战事一触即发,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陆明夷更有可能立下战功而得到提升。只是齐亮总是有点担心。仅仅是夜摩千风这一次哗变,就已经死了不少人,和南军正式交战后,定然会死伤更重。 这个世界,只是属于明夷和王离这样的英雄人物的,我终究出不了头。齐亮想着,讪笑了笑道:“明夷,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要出征?” 在东平城呆了已经有半年了。本来四月就该出征,但由于夜摩千风的哗变,接下来就是整肃诸军,就拖了下来。这一番整肃,把不少军官都整肃掉了,陆明夷和齐亮所属的昌都军区部队也有几个军官被查出和顾清随有种种转弯抹角的关系而丢了职,这样由徐鸿渐亲自统领的冲锋弓队就显得越发重要。陆明夷道:“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六月初就该出发了。” 齐亮道:“那就只有十几天了?唉。” 陆明夷见他叹了口气,笑道:“阿亮,你担心什么?你现在训练得很刻苦,上了战场,也不用太担心了。” 齐亮的枪马不算太出色,但陆明夷现在常和他一块儿训练,所以齐亮现在进步相当大。只是他总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害怕。刀枪无眼,上月与哗变的夜摩千风一战,齐亮也第一次见到了刀枪直接插进人身体中喷出的鲜血,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他小声道:“明夷,你说,我们能赢么?” 陆明夷想也没想就道:“不好说。” 齐亮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怔了怔道:“不好说?” “是。南船北马,南军的骑兵肯定不如我们,但他们的战力却不比我们差多少。这一战,恐怕会旷日持久,打上好几年才能见分晓吧。” 陆明夷的话轻描淡写,根本没半点惧意。齐亮的心里却是沉了沉,心道:“明夷倒是盼着战事早点来。”他可没这种想法,只盼着别有战事,自己不晋升也没什么大不了。陆明夷这时道:“走吧,我们早点回军营,还有时间再练一阵。” 齐亮答应一声,又向左右看了看。东平城,如今依然繁荣如常,但也许用不多久,就会烽烟四起,杀声遍地吧。他想让自己别怕,可是心底的寒意却依旧如一道冰水般不住流淌出来。 此时在帅府中,邓沧澜正和胡继棠两人在商议着军情。 按大统制之命,军队整肃已经基本完成了。虽然邓沧澜对这次整肃仍有点不同意见,觉得整肃过严。顾清随谋刺大统制,固然是一项大逆之罪,但顾清随有亲属,他的亲信也有亲属,亲属再有亲属,这样拐弯抹角地追查下去,有些军官连自己都不知道和顾清随一党有牵连亦被整肃掉了。好在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整肃,军纪得到了加强,现在东平城里这九万余大军更加严整。 南征的计划,是水陆并进,稳扎稳扎。首先是突进闽榕,一举拿下南安城。上回东平这区陆战队围攻南安城,就是因为没有水军配合,而南安城的战力出乎意料地强,结果未能得手。但这一次水陆交攻,南安城必破。拿下南安城后,再以此为据点,水陆两军再进攻五羊城,五羊城就算准备再充份,战力再强,也难有胜算。这也是邓沧澜早就定下的策略,但第一次南征,由于大统制严令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结果操之过急而失败,这一次却多了个天水省的变数。一旦全军出击,天水省必定会来攻击南征军后防,以解广阳省之危,所以计划必须有所改动。胡继棠和邓沧澜已向大统制提出了一个修改计划。既然天水广阳两省互为犄角,最好的办法是击破,由昌都军区出兵攻击天水省,牵制住他们,然后东平大军直扑闽榕,宣称直捣南安城。表面上陆战队兵分东西两路,大部由胡继棠率领,由西边出发。一旦五羊城出兵,东路陆军和水军就在闽榕与五羊城军对峙,不让他们北上,胡继棠则率西路师转道北上,一举切断天水省军的归路,与北方攻击天水军区的部队南北汇合,将天水军区拿下,到时再重新南下,与邓沧澜水军合兵对付五羊城军。这个策略虽然耗时要长一些,但最为稳妥。他们把这计划上报后,得到大统制首肯,昌都军区的万里云也已在做准备,准备六月七日出发。由于天水省是在大江以南,昌都省却在大江以北,所以届时东平水军也须分出一部战船沿江西上,接应万里云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条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的目标在于天水省。而此计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沿江西上的东平水军。符敦城因为北临大江,水军也不弱,万里云军却都是陆军,若不能渡江,南北夹击就无法成功,所以邓沧澜要亲自带队。但南下水军中也不能只是佯兵,不然五羊城发觉有诈,全军扑出,在闽榕南北两军对峙的计划就不能成功,反倒要被南军将计就计,各个击破了,所以人员安排必须斟酌停当。这支东路军的实力肯定会不如五羊城,既要让五羊城看不出破绽,而且也有顶住五羊城攻击的能力,首将就必须是个极有能力,又能压得住阵脚之人。商量之下,定下的人员,便是现在东平城里的昌都援军首将徐鸿渐。 徐鸿渐军衔是都尉,仅次于东平城陆战军首将下将军聂长松。聂长松要要东平城镇守,而夜摩千风哗变中,他曾被夜摩千风扣为人质。虽然因威武不能屈而受大统制嘉奖,可毕竟对他的声名有损,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如一举拿下夜摩千风的徐鸿渐了。而且对徐鸿渐委以重任,更是对万里云卖一个情面,万里云也更能够全力以赴。而南下水军的首将,邓沧澜决定是傅雁书。傅雁书虽然只是校尉,水军中还有几个都尉比他高,但他在夜摩千风哗变一役中守住战船,得到嘉奖,加上是邓沧澜得意门生,在水军中锋头一时无两,亦是合适人选。 万里云六月七日出发,而东平诸军则是六月一日就要出征了。邓沧澜和胡继棠又商议了几个细节,便各自回营准备。 十一长老会公告虽是五月十五日发出的,但丰天宝其实七日前就已离开了五羊城。日夜兼程,五月十九日,丰天宝回到符敦城,带回了五羊城的修改计划。这段时间乔员朗在符敦城里也已进行了一番整肃。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为首,好在共和国各军区长官进行轮换制,所以乔员朗也曾在符敦城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算起来,比方若水还要久一些,所以他的整肃比东平城的整肃更有效率。得到丰天宝的回音,乔员朗欣喜若狂。他不仅在十一长老会中名列第三,而且金生色也名列前茅,天水省在南方七省联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按计划,符敦水军立刻全军出发,水陆两军共计两万,沿江东下。 五月三十日,东平城正是做最后的准备,明日便要大军出发。邓沧澜正在检点兵员,中军许靖持突然面色大变,紧急来见邓沧澜。 许靖持带来的,是一条让邓沧澜和胡继棠都大吃一惊的消息。在三天前,天水军突然出现在东平城上游大约三百里的王除城。王除城虽然不入十二名城,也是大江上船运的一个重要港口,人口也有两三万,城中并没有正规军,只有三百卫戍军。因此五月二十七日,当符敦城的两万大军突然抵达王除城,立刻封锁四门,卫戍一下就被解除了武装,毫无还手之力。 大江自西流向东,他们是顺流而下,十五六天便可抵达东平城了。他们这一次更是全速前进,只花了七天时间就到了王除城。而天水省的部队军纪亦极为严明,这次突然袭击更是如风如火,邓沧澜还不知道,这支天水军的首将即是乔员朗的中军丰天宝。丰天宝对消息的封杀极为得力,夺下了王除城的消息直到三天后才抵达东平城。得到这个消息,邓沧澜马上通知了胡继棠,胡继棠听得了这消息,亦是大惊失色。 乔员朗曾经随胡继棠征倭,正是在此役中崭露头角的。当时乔员朗尚是个下级军官,但在征倭一役中,表现极佳,特别是行军之速,更是有如惊雷掣电。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支天水军来得如此之快,竟然抢在了他们之前,邓沧澜和胡继棠已失去了先手。胡继棠看着这份报告,久久不语。 邓沧澜心里,亦是如同波涛汹涌。他道:“胡将军,你意下如何?” 胡继棠沉吟了一下,低声道:“邓帅,我担心的,还不是这支天水军啊。” 邓沧澜点了点头:“五羊城肯定不会任由天水军孤军深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已经离东平城不远了。” 胡继棠半晌没有说话。邓沧澜的担心,他也已想到了。让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次南军的攻势来得如此迅猛,己方还在想着南征,但他们竟然已经先行北上。好一阵,他才道:“一切请邓帅定夺。” 邓沧澜道:“南军想的,只怕是要釜底抽薪。” 他说得平静,但胡继棠却是一抖,惊道:“直扑雾云!” 第255章 强中之强1 在前线以偏师牵制住敌人大军,而主力直扑敌军主营,这在战例中已不是第一次。邓沧澜还记得当年自己尚在帝国为将时,有过一次征倭之议。当时征倭的主将,是句罗名将李尧天。 李尧天率战船直抵倭岛,倭人源氏幕府召集倾国二十八藩之兵抵挡。如果正面交锋,李尧天虽有“水战天才”之号,一般不能轻易获胜,因此他自驻营海上,己牵制住倭人主力,派遣副将绕道直扑倭人都城平原京。此计大胆之极,但一旦成功,倭手群龙无首,必将束手就擒。只是天时不利,李尧天遇到千年一遇的狂风,战船大半倾覆,结果这条胆大包天的妙计也落空了。后来帝国覆灭时,帝国军的主力其实并不亚于共和军,而且两军主力交战,帝国军已占据绝对优势,正是邓沧澜和毕炜的水火两军团前线反水,绕过帝国军马,千里奔袭,直抵雾云城下,帝国措手不及,只得投降。这一成一败两计,如出一辙,胡继棠在水火两军团反水一事中亦是主脑人物,后来他领兵征倭,对李尧天功亏一篑的战例亦曾详加参详,取长补短,最终才得以成功。当听得邓沧澜说到“釜底抽薪”四字时,他便已想到了这一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军虽众,但分驻东平东阳两城。两军犄角相倚,本来可以固若金汤,但天水军已夺下王除城,我担心的是五羊军会从海上而来。我军被他们定死在此处,他们若从海上直扑雾云城,只怕中央军区措手不及,那就大势去矣。” 胡继棠道:“中央军区挡不住他们么?” 邓沧澜叹道:“他们怎么会去攻雄关城?直接攻雾云城的话,各部鞭长莫及,再无回天之力。” 胡继棠本来就是中央军区的长官。中央军区拱卫雾云城,平时驻守在雾云城外围的雄关城,本来也有七万之众,但这一次因为是胡继棠做南征军陆军主将,相应的抽调到东平城的援军也是中央军区的部队最多,达到三万之众。雄关城是三池省首府,亦是十二名城之一,可是五羊城一旦真个千里奔袭,因为雾云城和运河出海,五羊城的战船可以直接开到雾云城下,不会去攻雄关城,到时雾云城的卫戍军队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而水军北战队更是因为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战舰大多调到了东平城来,北战队几乎已成了个空壳,虽然正在加紧建造战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近期是不可能发挥多大效用的。胡继棠的脸白了白,喃喃道:“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唯一的路,就是将东平水军出海,在外海挡住五羊军的去路。东平虽是大城,但东平和东阳向来是一个整体,名字叫东平军,其实不管水军还是陆军,都有三分之一驻扎在东阳城。如果东平水军出海阻击,失去了水军协助,东平东阳两城的犄角相倚之势也被打破。要么把全部军队都调到东阳城来,可是如此一来,东平水军在海上就算能够挡住五羊水军北上之势,但东平城势必就要成为一座孤城。天水军封锁住大江,而南军的陆军后防是闽榕和广阳两省,补给畅通无阻,到时万里云的昌都军因为没有水军接应,无法跨江攻击符敦城,若再转道增援东平城,这般疲于奔命,就算到时东平城未破,万里云一军也战力大损,难起什么用处。胡继棠深通兵法,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万全之策。邓沧澜亦有些茫然,低声道:“胡将军,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生死关头。” 说到底,北军诸将,包括邓沧澜和胡继棠,都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就是南军尚在劣势,尚不可能全力扑上。但天水省能有这等胆大包天的举动,证明了南军已经全力扑出了。胡继棠顿了顿,道:“立刻召开紧急军机会。” 现在东平城驻军有六万,东阳则有三万余。这次军机会十万火急,军中都尉以上的军官全都受到急命赶来。经过整肃,诸军中还有下将军三人,都尉十二人。傅雁书虽然只是校尉,但因为他是邓沧澜爱将,而且本来身负南征水军主将之责,因此也破例参加了。当诸将听邓沧澜说天水军秘密出兵,三天前已拿下了王除城,离东平只有三百里,全都大惊失色。 虽然承平已久,参加过实战的将领并不很多,但与会的是都尉以上的中高级将领,每个人都深通兵法。当邓沧澜要诸将各抒己见时,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谁也没率先发言。半晌,才有人道:“邓帅,南军真有奇袭雾云城之计么?” 说话的,是中央军区来的下将军戴诚孝。此人年过六旬了,是共和国灭亡帝国,进入雾云城后分封的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一,也算是个宿将。但他军衔虽高,却很不为人所重,私底下甚至有人说,现在共和国的二十几个下将军里,戴诚孝纯粹是靠活得长才爬上这个位置的,以往军功其实也是靠另一个下将军耿恭之助才得到。耿恭亦是宿将,和戴诚教交情极厚,但这一次留守雄关城,并不曾前来。戴诚教年纪比胡继棠还大,在胡继掌麾下也最久,资格最老,因此才第一个开口。他虽然问的是邓沧澜,但邓沧澜看了看胡继棠,胡继棠心知是要自己回答,便道:“眼下虽无确切情报,但南军既然有些之举,这种可能很大,不能不防。” 戴诚孝想了想道:“南军兵锋虽锐,只怕亦是色厉而内荏。依末将想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派一员得力将领,先攻王除城。我军兵力正盛,水陆齐下,王除城指日可破。” 要破王除城并不难,但最怕的就是兵力一散,神出鬼没的五羊军突然攻过来。到时东平城陷入拉锯战,无力分身,而五羊水军却长驱直入,冲向雾云城,那时候几乎就是帝国覆灭一战的翻版了。听戴诚孝这般说,几个曾经参与过当年战事的老将便有点不以为然,另一个下将军翟式秋道:“戴将军,南军此举,只怕并不是为夺取王除一城而已。若我军分兵,有兵来犯东平城,到时如何?” 东平城一旦分出了一支兵马,若五羊城杀过来,展开围城战,到时那支攻王除城的兵马就孤悬于外,难以救援了。戴诚教一下语塞,便道:“依翟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翟式秋道:“全军出动。水军出海南下,挡住南军去路,而全军猛攻王除,务必将其全灭。” 戴诚孝急道:“翟将军难道不要东平城了?他们还在暗处,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再说,水军出海南下,这儿没有水军接应,两城又如何接济?” 翟式秋道:“当然不能不要。但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若南军直的来取东平城,我军拿下王除城后,立刻回师,前后夹击,便可将南军全歼于城下。” 他说的这个计策,确是比戴诚教所说的要合理得多,不少将领都颌首称是。但胡继棠明白,翟式秋所言虽然不无道理,却也有点一厢情愿了,最关键的,便是轻敌。全军出击,拿下王除城,只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功的。若五羊军这一次真个倾巢出动,万一东平城守不住,而五羊水军退而求其次,不向北挺进,转而进入大江,封锁江面,到时东平城有失,江上又遭封锁,隔江的东阳部队不能过来,在大江以南的诸军就要成为无本之木。毕竟南方七省已经联合了。大江以南,除了海靖是个大岛,还有八省。现在七省都在南军一方,之江省实已成为一支孤军,东平城再一失,现在大江南岸这六万兵马又能在何处安身?而戴诚孝反驳的两点,同样大有道理。水军出海阻击,东平东阳两城便失去了相辅相承之势,到时东平遭攻击,东阳城里只能隔江相望,徒呼奈何。 本以为共和军固若金汤,混一宇内,没想到真出了事,却显得如此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他想着,心里几乎要哀叹。不拔掉王除城这颗钉子又不行,但如何拔除却着实是个大问题。现在最为不利,就是这一次南军的举动实在太快了,直如疾风烈火。五月十五发通告,十五天后便已兵临城下,果然军情如火,由不得半点耽搁。他一边听着诸军舌枪唇剑地说着,一边心里转着念头。 第256章 强中之强2 难道上一次远征西原失败,让我也失去了进取心么?他想着。西原一败,不仅是对共和军的重创,对这些将领也带来了很大影响,方若水就彻底丧失了战意,而自己,虽然身为大统制心腹,获得重新起用的机会,到底和以前的一往无前不一样了。现在让这些属下将官讨论,到底能不能讨论出什么门道来?不知为什么,胡继棠心里有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沮丧。 傅雁书因为资格浅,军衔低,一直在一边听着。当听得南军竟然如此快就发动了主动攻击,他心里也是大吃一惊。和南军海上交手,虽然最后是败北而逃,可是他也对南军的实力更清楚了。五羊水军固然强悍,但正面交锋,东平水军不会逊色。现在听这些军衔高过他的军官们讨论,给他的印像就是若非有轻敌之心,就是有点过份的怯意。不骄不怯,才是将者的平常心。现在南军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部署,自是谁都不敢断定,可以断定的就是南军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一波攻击将极为凌厉。可同样,己方如何反应,对他们来说亦是个未知数。兵法都是死的,在兵法中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万无一失,实战中却依然会有变数。即使这一次南军谋定而后动,但结果却依然是他们无法预计到的事。当他听得翟式秋说“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时,心里忽地一动,张了张嘴,但还是闭上了。 毕竟,这次军机会是都尉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自己仍是校尉,破例列席,这般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听。但他的神色,胡继棠却已看在了眼里。胡继棠早就听说邓沧澜有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投向了南军,上回邓沧澜败北,这门生实是以下犯上,弟子给了师傅一闷棍。一个门生能有这等手段,这另一个定非寻常之辈。他见傅雁书欲言又止,便站了起来,示意让众将暂停讨论,高声道:“傅雁书将军,请问你有什么见解?” 傅雁书没想到胡继棠上将军居然认得自己,还点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道:“胡上将军,末将傅雁书。” 他脸上虽然有些不安,但眼神却十分平静。胡继棠见他沉稳如常,微微一笑道:“傅将军,久闻你是军中后起之秀,你觉得南军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 那些将领见胡上将军点出的是傅雁书,有些北方来的援军将领不认得他,小声问边上人道:“这傅雁书将军是谁?”有认得傅雁书的便道:“此人是邓帅的得意门生,是个校尉,此次是破例让他列席的。”几个有点倚老卖老的将领便不以为然,心道:“这小子嘴上没毛,胡上将军为何这般看重他?”但有些对傅雁书有所耳闻的便想:“听说这人年纪虽少,却得了邓帅真传,说不定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大统制上回还嘉奖了他呢。”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南军之中,颇有一些足智多谋之人。此番他们突然出击,必定谋定而后动,但到底有什么计划,眼下只怕也猜不透。” 众将听他这般一说,十个里倒有八个大失所望,心道:“这不是泛泛而论,说了等于没说么?”但胡继棠却点了点头道:“那依傅将军之见,如何应付方为上策?” 傅雁书说了一句话,胆气也大了不少。他正色道:“南军之计,虽然尚未可知,但决非泛泛。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们虽有要远袭雾云城的模样,但依末将之见,他们的真正用意,实是要取东平城。” 第257章 强中之强3 此言一出,连邓沧澜都为之一怔,心道:“我真是想得多了么?还是雁书有点轻敌?”但傅雁书又道:“只是南军也未必就真没有北上突袭雾云城的初衷。军情万变,最关键的就是随机应变。现在中央军区相对空虚,一旦我们应对失误,他们可能就真的长驱直入,北上突袭雾云城了。” 翟式秋这时插嘴道:“傅将军,那你觉得怎么才是应对正确?” 傅雁书道:“仍是那句话,军情万变,现在谁也说不上是否应对正确。但翟将军适才一言,深得我心。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我军的兵力,并不在下风,南军的首要目的,正是要将我军牵制在一城之中。若我军困守东平城,南军只怕会围而不攻,水军却扬帆北上,直取雾云城去了。那时我军若再去追击,则后防不稳,五羊陆军又将与天水军合兵攻击,分而破之,我军的优势就丧失迨尽。” 这一点翟式秋也已看到,他点头道:“不错。因此依我之见,先集中优势,拔除了王除城,五羊城就不足为虑。” 傅雁书道:“只是翟将军,天水军有备而来,定不是轻易就能拔掉的。一旦在王除城下战事胶着,东平城却有失,则全军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大势去矣。” 胡继棠见傅雁书侃侃而谈,说得越来越流利,开始时的那点局促已荡然而去,心道:“邓帅的这个弟子果然不凡!大统制擢贤令,难道就是专门为他下的?”戴诚孝却有点着急,道:“傅将军,你说守也不是,战也不是,难道上上策是掉头逃走么?” 傅雁书顿了顿,心知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他已经有了个计划,但这计划实在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如果和邓帅私下说去,八成要被他驳回。可是,他想来想去,这个计划虽然一时受挫,长远看来却确是上上之策。南方七省联盟,短时间里要消灭南军已不可能了,现在就必须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只是要说出来,还是要点勇气。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戴将军之言也并非戏言,只是不是逃走,而是转移。” 翟式秋一听便叫道:“转移?转到哪里去?” 傅雁书道:“翟将军,眼下南方大陆八省,七省已归南军所有。这等情势下,我军的补给已经大成问题,想要取胜,就不能仓促。若急于求胜,往往会遭意外之败。” 他这话一出,好些资格老的将领心头火起,有些脾气不好的都骂了出来,若非得知傅雁书是邓帅得意门生,他们差点就要下令将这个妖言惑众,自灭军心的小军官轰出去。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心头一震,忖道:“他说的没错!” 南方七省联盟已成。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其余五省的兵力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等情势下,北军要在南方作战,补给线就相当困难。他们本来觉得五羊城之叛只不过疥癣之疾,心底都不愿承认这个对手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全面对抗的实力,可事实就是如此,南军已经能够全面对抗,想要在短时间里求胜,完全都不可能。现在看来,大统制当初调拨各部到之江省,意图雷霆一击,彻底解决南军,实是操之过急。急于求胜,以至失败,这一点胡继棠更有体会。上回远征西原,正是大统制胃口太大,想借一战彻底解决西原,结果反倒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铩羽而归。这一次虽然补给比在西原时要方便得多,可也已经有了当时的几分情形了。邓沧澜和胡继棠身处高位,当局者迷,反倒不及傅雁书一个小军官旁观者清。胡继棠见那些军官还要骂,沉下脸道:“让傅将军说下去!” 胡继棠治军之严,还在邓沧澜之上,而列席的军官大半是东平军区和中央军区的,见胡继棠面色如铁,一下谁都不再说话,听傅雁书说下去。傅雁书肚子里的话已说了大半,现在那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不安已化乌有,更是口齿灵便,朗声道:“南军的真正用意,我想便是要拿下东平城这个大江以南的重镇,这样他们便能够全面控制半壁河山了。他们此计来得突然,我军疏于防范,已落后手。若跟随他们的举动,无论是战是守,我想都不会越出他们的估计。但他们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放弃东平城。东阳城虽非名城,但规模其实并不比东平城小多少,而我军实力无损,又有大江为天堑,有我军在此镇守,水军亦不必出海阻击,南军长驱北上,突袭雾云城之议,就不解自解了。” 傅雁书一说,诸将回想起来,又有大半人开始点头。先前所议,分歧就在于若为了阻击五羊水军,东平水军不能在东平东阳两城间接应,东平城就彻底沦为孤城。但照傅雁书的说法,干脆放弃东平城,这样五羊城是不敢孤军深入,远袭雾云城的,否则到时东平水军衔尾而至,五羊水军前后水陆受敌,定遭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个转移之举,却已化解了这个最大的危机。只是弃东平这说法,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东平乃是之江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如此不经一战就交给敌人,定会会被人说成是怯战先逃,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因此虽然大半人觉得傅雁书说得有点道理,可谁也不敢公然附和。正在冷场之时,却听邓沧澜道:“眼下看来,此计实是万全之策。只是王除城又该如解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傅雁书道:“天水军远道而来,虽然拿下王除城,却根基不稳。到时我军便以水军攻击,将他们困在城中,而另遣一支船队接应万里云将军,前去攻击符敦城。如此便反客为主,我军虽受一时之挫,换来的却是局面的主动。” 他刚说完,胡继棠已鼓掌道:“好一个反客为主!这招弃子杀招,真是后生可畏,傅将军不愧是我军后起之秀!”他心思灵敏,傅雁书虽然说得还很粗疏,但他心里已经将前后左右都已想了许多。弃了东平城,这样北军反而能够得到主动。而转移时,将东平城搬迁一空,南军即使得了东平这座空城,想要守住,势必也要分兵,到时反而是北军能够分而击之了。他平时也爱下棋,下棋时的弃子战术,那是常事,但在实战中也能如此当机立断,主动弃去一座大城以换得先机,他还是尚未想过。此时他对傅雁书更多了三分欣赏,对邓沧澜亦更增一分敬服。他扭头对邓沧澜道:“邓帅,您觉得令高足此计,可行否?” 傅雁书提出的计策,邓沧澜实亦大出意料之外。但现在想来,弃东平城确是重新得到主动的唯一办法。他道:“翟将军所言的不拘一城一池之失,正中肯綮,戴将军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得兵家三昧。弃去东平城,虽然事关重大,但一切责任,由本帅承担,本帅会向大统制上禀。” 邓沧澜年事已高,话说得亦圆滑,便是戴诚孝和翟式秋也觉面子上很过得去,更见他肯承担责任,而胡继棠更是先行赞同,当即应声道:“邓帅所言极是!末将佩服。”现在军中有三个下将军,还有一个是邓沧澜麾下的聂长松,更无异议。主将和重要将领这般一说,余下的都尉更是再无二话,接下来的就是商议如何转移了。东平城现在有人口二十余万,东阳城也有十来万,把东平城的人口全部迁到东阳城去,自不可行,但人口物资又势必不能留在东平城,因此接下来几天东平水军的首要事项就是帮助东平城民转移。其间,有个官吏过来禀报,问起东平城牢中的囚犯该如何处置,是不是也要转移。 现在东平城的牢房中,关押着数百名囚犯。邓沧澜想了想,说道:“现在事态紧急,牢房一律不动,让几个年老狱卒留守,一旦南军进城,就交付给他们。” “不管了么?”那官吏有点奇怪,追问了一句。待邓沧澜又点头证实,他才答应一声,便去办理。 第258章 强中之强4 牢中的囚犯,除了一些罪有应得之徒,却还有不少是受顾清随谋刺一案牵连下狱的。对大统制以如此严厉的手段进行连坐,邓沧澜一开始就表示不赞同。但他更知道,大统制的决定根本不是什么人能够违背的,因此他也不敢将那些人放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个借南军之手释放他们的好机会,就当是事态紧急,无暇顾及,也好在大统制跟前有个交待。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转移全城百姓才是件让人头痛的大事,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带兵有方,封杀诸门,派人四处解释,日夜不停。同样到了第三天,这消息才传到了正在秘密急行军的五羊城中。这一次南军已是势在必得,全军出动,水军由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领队,陆军则是余成功为首,年景顺和郑司楚为左右中军。在丰天宝来时,郑司楚和七天将对丰天宝带来的计划讨论过多次,对种种北军的可能应变措施也作了准备,但就算郑司楚,也没想到邓沧澜竟会弃东平城。 仿佛聚起全身之力,挥出的有万钧之力的一拳,最终却落到空处。虽然听得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东平城,诸军欣喜若狂,但郑司楚心里却沉到了谷底。如果说他想到了很多邓沧澜的应对措施,那么实际上北军的应对仍是漏出了他的估计。不仅仅是他的战略失败,而是这么一来,本来可以达成的最好结果,也就是奇袭雾云城计划彻底破产了。 难道我构想的奇袭计划都不会成功?郑司楚想到的还是在毕炜麾下的第一次远征西原。当时毕炜的主力遭到五德营突袭,陷入了大混乱之中,本来他设想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带着几百人想要诈开楚都城,夺下五德营的根基,结果自己的声音被陈忠听出,计划失败。当时他也后悔莫及,因为他根本没想到陈忠居然把自己的声音记得那么牢,如果当时他让一个别人去答话,此计说不定就成功了。可失败就是失败,这一次东平城是夺下了,可是北军实力无损,而且以五羊城现在的实力,想跨江攻破东阳城,那是绝无可能。 这一次计划,是南方七省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各省也竭尽全力,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从战术上来说,这次行动,大获全胜,可是从战略上来看,郑司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战火仍将持续下去,想要一举解决还是不可能啊。他想着。更让他想不到的时,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居然会这么迅速,本来依他的估计,就算邓沧澜想要弃东平城,上报大统制,大统制再批准,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付诸行动。可是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才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肯定大统制给了他自主之权。这样看来,自己对大统制的估计也发生了错误。 大统制,这个人仍是深不可测的人物。我能不能打倒他?郑司楚在马上想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因为他觉得,大统制虽然也会露出破绽,但他依然能弥补这些破绽。本来大统制已如天上人一般,可是这个人竟然还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到他?不要说大统制,横亘在面前的邓沧澜和胡继棠这两座大山,亦是难以逾越的,远远不是别人说的,自己一战就夺取了邓帅“水战第一”称号那么简单。 第259章 强中之强5 六月二日,五羊城依计划抵达东平城下。但计划中的南北两军交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城。能搬的尽已搬空,来不及搬的也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些没走的城民,本来二十多万人口的巨城,现在已不满五万。东平城,这座名列十二名城的大城,在几天里,竟变得如此残破,以至于东平城民对邓沧澜一时间恨之入骨。只是接下来的事让人始料未及,原本五羊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进入东平城后,却发生了数起抢掠民财的事件。这事一传来,那些逃走的城民又马上对邓沧澜感恩戴德,觉得若不是邓帅当机立断,只怕留在城中尽要沉沦苦海。郑司楚和年景顺身为左右中军,听到这种事,大为吃惊,马上带人弹压,捉拿犯军。捉到后,经过严审,审来审去,那些犯军说当时见有军人入民居抢掠。他们乍入东平城,城中几乎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军心松懈,这些本来尚能自律的军人便也有样学样了。 审问完毕,该责便责,该打便打,但郑司楚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年景顺心里也很不好受,但大江对岸仍有重兵压境,不能有丝毫松懈。他们并肩走出军营,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 站在城头,看向对岸。对岸的东阳城灯火通明,江上樯橹如云,东平水军一般丝毫未损。相比较而言,东平城就显得萧条冷落,仿佛军心都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年景顺半晌才道:“司楚,真想不到邓帅竟会有这等手段。”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也没想到。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虽然夺下了东平城,其实反而落到了后手。” 年景顺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也得到了大江下游的门户了。现在北军想要南下,再不会那么容易。” 郑司楚道:“这倒也是。只是,方才审问的事,只怕我们仍是得不偿失,已经民心大失啊。” 年景顺道:“是啊。真没想到军纪竟也会如此松懈,我定要对当事的军官严责!” 郑司楚苦笑道:“阿顺,你难道没想到,这并不是自发的么?” 年景顺怔了怔:“不是自发的?难道有人挑唆?” “方才审问,谁也没说是起头的,都说是见人在抢了,于是他们也去抢掠。这固然不乏是推卸责任,但我也问过遭抢的城民,他们说来抢的人全都一言不发,进门就抢。” 年景顺还想不明白,问道:“这又如何?” “我们军中,那些士兵满嘴都是‘丢他妈’的,一听就听出来是五羊口音。那些首抢的士兵一言不发,那准是为了掩去口音啊。” 年景顺又怔了怔,失声道:“这也是北军的计策?” 郑司楚道:“只怕便是如此。邓帅迁移全城,城民自然不会对他有好感。但现在这消息传出去,城民就会觉得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全能体谅他了。没想到,邓帅居然还会用这等攻心之策。” 年景顺喃喃道:“真是好一条毒计!我们就昭告天下,挑破了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用的。我们再一说,便成了欲盖弥彰。这一次两军虽然没有正式交锋,但我们其实是败了。而且,说到底,仍是我军军纪不严,才会遭人挑唆。接下来,仍是要整肃军纪,慢慢把看法扭转过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拿到东平城后,该如何守住它。” 年景顺道:“是。我马上召集迟兄和叶兄,一同商议一个对策。” 五羊城的第三代七天将中,水军纪岑战死后,由宣鸣雷补上,水天三杰中谈晚同和崔王祥还在海上,未到城中,而排第四位的高鹤翎亦仍在南安城协助高世乾整顿军务,征兵练兵,未曾前来,军中的是排第三的迟鲁和排第七的叶子莱。他们军衔虽然也不甚高,却是五羊城的希望之星,年景顺也更习惯和他们商议。 正在向军营走去的时候,一边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个士兵看到他们过来,迎上前来行了个礼道:“郑将军,年将军。” 年景顺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道:“方才我们进入东平城大牢,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囚犯。” 作为一个大城,自然会有作奸犯科之人,关在里面当然也不奇怪。邓沧澜将全城搬迁到了大江北岸,仓促之下,多半没来及顾及这些囚犯。年景顺道:“狱卒还在么?” “所剩不多了,但卷宗还在。” “那就按卷宗清点,若是因为同情再造共和而下狱的,一律释放,其余那些刑事犯,按原定刑期,继续服刑。” 虽然南北分裂,已成死敌,但对蒋鼎新的能力,郑司楚和年景顺都深表赞同。此人是个能吏,当初判下的刑徒,肯定罪有应得,也不必因为城池换了个主人,就把那些刑事犯都释放出来。而顾清随谋刺一案,因为顾氏亲属有不少都在东平城,现在工部特别司的主簿王真川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人便应该释放了。 也许,这也是邓帅有意为之吧。郑司楚想着。 那士兵得到了命令,却仍然没有离去,说道:“只是,牢中还有几个特别的囚犯。” “是谁?” 年景顺根本没有在意,只是顺口问了一句。那士兵道:“是天水军夜摩千风和他的两个部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天水军的夜摩千风哗变,使得邓沧澜原定的南征计划无限期推迟,南军也得以实现现在这个计划。由此说来,夜摩千风实是有功于南军了。郑司楚一下来了兴趣,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年景顺对这个身处东平城十万军中,还敢带了五千人哗变的将领很有兴趣。他和郑司楚走进了牢房,此时牢房已由南军接管,一见两位中军官前来,一个军官上前行礼道:“年将军,郑将军。” 年景顺道:“夜摩千风和他的部将在哪里?” 这军官翻了翻手头的名册,道:“他们关在第三百十七到三百十九牢房。” 沿着走廊过去,一路看着门上的号牌。有一些囚犯看到他们,马上扑到门边叫道:“大人,快把我放了吧,我是冤枉的。”郑司楚也没理他们,待走到三百十七号牢房,那军官看了看上面的号牌,道:“就是这儿了。” 牢房里虽然狭小,却十分干净,看来蒋鼎新“能吏”之名,确是不假。那军官翻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道:“夜摩千风么?” 里面一个人正坐在一张木板床上。这人身材也不算很高,胡子拉碴,但臂上肌肉累累。听得声音,那人扭过头,冷冷道:“做什么?” 年景顺抢上一步道:“夜摩将军么?我们是再造共和部队。现在东平城已经易手,你自由了。” 夜摩千风忽地站了起来:“东平城易手?” 年景顺道:“是,北军已退到了东阳城。夜摩将军,请随我来吧。” 这夜摩千风一看便是个膂力过人的将领,得到这般一员猛将,年景顺心里实是极其高兴。夜摩千风却没再说什么,眯着眼看了看,问道:“你是谁?” “在下年景顺。”年景顺说着,指了指郑司楚道:“这位是郑司楚将军。” 年景顺这名字,夜摩千风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得“郑司楚”三字,他的身子忽地一长,向郑司楚道:“你是郑司楚?” 郑司楚没想到夜摩千风倒听过自己的名字,忙上前道:“正是在下。夜摩将军,你受苦了。” 夜摩千风和他两个部将谷可放、夜摩王佐都被放了出来。换过了衣服,郑司楚和年景顺带着他们三人去见余成功。余成功见他三人都生得威武不凡,大为欣赏,很想让他们加入五羊军。夜摩千风谈吐倒也彬彬有礼,谢过了相救之恩,却说族人都在天水省,想要回天水军去。余成功见留不下他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夜摩千风的哗变实是给了五羊军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然这次行动根本不会有机会,说起来,首功倒是夜摩千风立下的,但答应找机会便送他们回天水省。 他们在东平城料理善后,而“五羊叛军夺取东平城后纵兵抢掠”的消息,却很快就传遍了天下。不过,郑司楚也算错了一点,这条计策并不是邓沧澜提出的,而是胡继棠提出。而胡继棠亦非自己想出,却是大统制发来的密令中所示。 “叛军自称解民倒悬而起兵,以此蛊惑人心,可安排细作以其名义抢掠。” 第260章 强中之强6 大统制密令中这句话,令胡继棠击节不已。与南军本来打算釜底抽薪,奇袭雾云城相比,这计策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七省联盟宣称是为了解民倒悬,但他们的军队却抢掠民财,北方民众必然会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南方民众就算不信,也将忐忑不安,民心大失。如此一来,虽然并不能对南军根本有损,南军的大义名份却也开始动摇了。更让郑司楚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时的雾云城里,十几个说书先生组织一个“报国宣讲团”,编了一些故事去各处讲述。那些故事无不是说南方叛军残忍暴虐,如何如何杀人不眨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首的,正是有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申公北口齿伶俐,声音响亮,把南军的暴行说得绘声绘色,说南军如何抢掠,如何奸人妻女,说到极处,更是痛哭流涕,只怕连郑司楚他们这些南军听了都要为之发指——当然,郑司楚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也被他实名编了进去。这个组织实是礼部在牵头的,但当时程迪文听了也为之色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然和申公北嘴里那个无恶不作的人是同一个。但他身为礼部官员,而这个报国宣讲团却是大统制直接下令组织起来,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听了旁人一嘴的“这郑司楚真不要脸”、“想不到郑国务卿竟是这样一个人”之后,回家喝个烂醉,出口鸟气。幸好知道郑司楚的人有不少,有一次申公北去昌都军区宣讲,有个认得郑司楚的军官怎么也不相信郑司楚竟会去强奸女子,怒起来向台上扔了个鞋,申公北才算消停一阵,不过到了别处,他嘴里的郑司楚仍是个杀人越货,抢劫强奸,无恶不作的恶徒。 这些都是后话,对郑司楚来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东平城的城防。虽然北军的应对越出了他的估计,但不管怎么说,东平城已在南军手中。因为东平城已是一座空城,几乎什么都要从头做起。平定民心,驻扎各部,都是郑司楚和年景顺这两个中军的责任。由于当初的上策已然不可行,东平水军便转道进入大江,预计六月五日才能抵达东平城,现在的东平城里,南军没有战舰。不过现在南军也没有跨江攻击的意思,余成功下令全军固守,将带来的大炮安上城头,一旦北方水军来犯,便以岸炮还击。只是东平水军这两天都没有异动,看来刚转移到东阳城,也在整顿军务之中。 六月五日,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下。宣鸣雷知道东平水军现在有螺舟,而五羊水军却没有,因此一路都靠大江南岸行驶。五羊水军一到,郑司楚也松了口气。现在南军也已水陆合兵,北军想要攻击,同样讨不了好。只是这几天北军并没有动向,却让他有点担心。 邓沧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天傍晚,余成功在营中排下酒宴,给水军接风,也商讨一下下步措施。此时从王除城来的天水军使者也已来到东平城,说明现时情况。丰天宝颇有能力,王除城因为有一个不小的港口,所以他准备将此地经营为一个据点。王除城在符敦和东平的中间,在此地驻军,左右逢源,也可以防止北军在此地登陆。酒过三巡,有士兵突然过来禀报,说北方水军扬帆启航,有来犯之意。 听得北军来犯,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马上登船,准备迎敌。现在因为南军尚无螺舟,所以五羊水军采取守势,照当初邓沧澜的战术,在大江上布下铁脚木鹅和水雷。郑司楚和年景顺和年景顺也登城观战。这一战规模不大,现在五羊水军也已配备了舷炮,因为两军交锋,不分胜负。可是看着江上的战事,郑司楚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正看着,年景顺见他有些心神不定,笑道:“司楚,不用担心,我们的水军并没落在下风。” 南军并没有落在下风,郑司楚也知道。他沉吟了一下,低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阿顺,如果这次只是佯攻,为了掩饰真正用意,那该怎么办?” 年景顺道:“你怕他们声东击西,去攻击王除城么?丰将军不是易与之辈,早有准备,他们攻不下的。” 王除城虽非巨城,但规模也不小,而且丰天宝的兵力亦不弱,本来就打了个固守的主意,以岸炮还击,不打水战,东平水军再强,没有陆军协助,光靠水军定然攻不下王除城。郑司楚叹道:“终究不能大意。你别忘了,邓帅居然弃了东平城,这一点我们都不曾想到。” 年景顺点了点头道:“不错。我马上让斥候前去侦察,如果有必要,就派兵增援王除城。” 斥候的消息第二天到了。东平水军果然分出了一支沿江西上,前往王除城。邓沧澜趁着五羊水军抵达东平城才攻击王除城,显然是为了防止南军仍会沿海岸北上。当天余成功就和年景顺与郑司楚商议,决定派一万人救援王除城。 这一万人由迟鲁带队,夜摩千风和谷可放、夜摩王佐三人亦编在队中,当天就出发了。第四天,迟鲁发来羽书,说东平水军果然发一支偏师突袭王除城,但他们却没有登陆作战,只是在江上扫灭了天水军战船后继续西行。天水军因为临江,还有一些战船,但他们这支水军根本不成编制,只不过内河运输防守,与战力卓绝的东平水军相比,自然不是对手。本来丰天宝还定下了一个诱敌深入之计,准备趁东平水军攻城时给他们一个致命打击,谁知东平水军连王除城的城墙都不曾靠近,击沉了天水军的大半船只后就又向西而行。 他们是要去攻击符敦城! 郑司楚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天水军分出了近一半兵力到王除城,但符敦城是十二名城之一,城防坚固,单靠这支东平水军偏师,肯定也是攻不下的。可是如果他们并不担任主攻,而是接应北方另外派出的援军呢?郑司楚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让斥候四处查探。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统制果然已命昌都军区发兵,攻击天水省。这是条密令,事前谁也没得到消息,但昌都军一旦动身,消息便瞒不住了。只是斥候虽然得力,可消息传来也要时间,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六月十日,而昌都军在六月七日便已出发。 但愿乔员朗能顶住这一劫。郑司楚想着。他和年景顺商议后,让迟鲁一军马上继承西行,增援符敦城。因为迟鲁所统乃是陆军,行军速度没有水军快,他们赶到符敦城时已是六月十八日。 迟鲁军一到符敦城,就大吃一惊。万里云亲率昌都军已经于两日前抵达大江北岸,几乎同时,东平水军也已抵达。几乎连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昌都军搭载东平水军战船抢渡攻城。昌都和天水,同属共和国的两大军区,双方军官有不少都曾在对方军营呆过,但现在势成水火,斗起来也毫不留情。符敦城虽然还有一些战船,但这些内河战船实在远不及东平水军能够出海作战的战船坚固厉害,水战失利后,乔员朗收缩阵线,进行城防战,万里云则有万余士兵抢渡成功,在滩头猛攻。迟鲁军赶到时,北军的攻势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符敦城这座名城亦有点岌岌可危,迟鲁军赶到时,甚至已有昌都军登上了城墙,正在与天水军进行白刃战了。幸好迟鲁来得及时,连口气都不曾喘一下便投入战场。昌都军攻势虽猛,但再衰三竭,本来见战势渐趋主动,符敦城马上就要被夺下,天水军也已快到油枯灯烬之地,谁知竟突然杀出意料之外的一支生力军,天水军的士气为之大振,此消彼长,昌都军的军心都一下低落,结果一番苦战,扑上城头的昌都军终于被击退。 第261章 强中之强7 这是六月十八日的事。郑司楚得到消息已是两天后了。几乎是同时,邓沧澜和胡继棠也得到了昌都军攻势受挫的消息。率领水军偏师的,正是傅雁书,船上还载着徐鸿渐所统昌都援军。这支部队人数虽然不是太多,却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时间拿捏得极其准确,几乎与计划完全一致,可见这两人的能力确是不凡。但即使是这两人,加上昌都赶来的大军,最终仍是没能拿下符敦城,看来想要消灭南军的确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不过这一次行动也并非全无战果,北军在符敦城外的大江南岸抢下了一块滩地,建起了一座据点。以此为据点,北军就可以进行长时间的围城战了。乔员朗也知道被北军站稳脚跟是个什么结果,屡次发兵想要夺还这块滩地。本来天水军的攻势有符敦城做后盾,要顺手得多,可是傅雁书的水军却似在江上扎下了根,以舷炮助攻,乔员朗付了数千士兵伤亡,仍然未能达到将北军赶下大江的目的。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七月底,双方都已觉察到再这样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如此消耗,于是不约而同地暂停战事。万里云既无法攻下符敦城,乔员朗同样无法把这个滩头堡拔除。虽然乔员朗有一个坚实的后盾,可万里云同样在与符敦城隔江相望的北岸建起了一座滩头堡,两堡隔江相望,再加上北军完全控制了符敦城北门外的江面,乔员朗只能对这根眼中钉忍了下来。接下来,便是双方进行休整,准备下一波较量。此战中,王离和陆明夷都立功甚巨,两人都晋升为辅尉。战后,王离被徐鸿渐提拔为副将,陆明夷成为冲锋弓队首将。 这是第一次符敦夺城战。虽然战事不明朗,但战局却给南北两方的军校出了个难题。这次战役究竟是谁胜了?表面上北军未能夺下符敦城,不能算胜,可南军一样不能清除北军,甚至让北军在自己眼皮底下扎下了根,检讨战果,到底哪边较为得利?说来说去,最终都觉得,还是以平局论为公允。 与符敦城的掀天战火相比,东平城的战事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虽然东平水军屡次前来挑战,但战事往往只是骚扰性质,只在江边水战,显然是为了牵制住东平水军,不让他们趁机出海北上。一开始北军的螺舟还屡次进犯,但工部特别司此时也已开发出了深水雷。上一回五羊城海战,宣鸣雷吃过深水雷的苦头,因此工部特别司现在的首攻目标就是舷炮和深水雷。因为深水雷是在水雷的基础上改进,有了思路,比舷炮更为顺利,其间最大一个难关,居然是年纪小小的陈敏思攻克的。陈敏思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陈虚心不喜欢研发战具,只喜欢开发民用器具,陈敏思却刚好相反,对战具兴趣极大,而心思亦不输给父亲,华士文和王真川对他亦赞不绝口,说后生可畏,华士文更是说将来这小师弟必定会超越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匠。有了深水雷,而东平的船厂也已建成了两艘螺舟,这样南北水军的战具差距就拉近了许多,双方越发不敢爆发大规模水战了。水战与陆战不同,水军的训练比陆军更要复杂,而且水军伤兵生还的机会更少,两边都经不起太大的损失。现在战具已经接近,结果反而形成了暂时的休战状态。只是谁都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和平,身后必定都在加紧战具研发。一旦哪方主动进攻,就说明哪方的研发有了突破。等到了十月,天气转冷,已不利交战,而这时候水军北战队的战船重建已初具规模,五羊水军再想北上,长驱直入已不可能,于是东平城连骚扰战也停了下来。 共和二十三年,这多事的一年,就这样进了尾声。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南北方隔江全面对峙,一时间谁也无力打破均势。然而,就算不是军人也知道,接下来的共和二十四年,必定将是一个战火纷飞,更为惨烈的年份。 第262章 咫尺天涯1 虽然战事仍在继续,但日子还得过。东平被搬迁一空,东阳城却一下多了许多人口,隔江相望的一正一副这两座城,地位无形中换了个位。共和二十三年十二月底,东阳城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而东平城因为军人占了大半,百业凋敝,则显得很是萧条。 不过过年到底是过年,这一天申士图和郑昭都抵达东平城,慰问前线将士。在申士图看来,七省联盟成立只不过半年多,就已把北军尽数驱逐过江,这就是一件极大的战果。这一次过来,主要是为劳军,二来也是让宣鸣雷和申芷馨这对新婚夫妇团聚一下为迎接申士图和郑昭,余成功率水陆两军诸将前去迎接,在帅府召开宴会为申士图和郑昭洗尘。虽然未曾正式拜帅,但现在余成功已经基本上是大帅的身份了。作为南军的最高指挥官,回想起当初再造共和起事时自己还不免犹豫,余成功便有点想要自嘲。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成为南军最强一支部队的统帅,这点排场已不能不讲。 作为南军后起名将中名声最响的郑司楚,自然列在诸将之首。这一次因夺取东平城之功,有功诸将都得到了晋升。晋升令中最令人瞻目的便是那些年轻一代将领,其中年景顺、宣鸣雷和谈晚同都成为都尉,和郑司楚成为平级军官,拜将已是指日可待,七天将下余四人,包括尚在南安城的高鹤翎和还留在符敦城的迟鲁,都成为校尉。这一次郑司楚虽然只是得到嘉奖,并没有晋升,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余成功都只是个下将军,现在郑司楚已是五羊军中年轻将领军衔最高的一个,晋升令势必和余成功在一块儿下达,只消余成功晋升,郑司楚肯定就要晋升为将级军官。 虽然郑司楚自幼就盼望着能够在军中建功立业,但在短短几年里,经历中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和马上就拜将的大起大落,他第一次没那么高兴。宴席上,申士图倒是谈笑风生,对诸将大加赞誉。 郑昭看着儿子慢慢地喝着酒,偶尔才和人说几句,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宴会已毕,诸将回营。郑司楚和父亲已有半年未见,便过去说些话。郑昭听他问起母亲之事时还专注,说到别的却总是心不在焉,诧道:“司楚,你好像不太开心?” 郑司楚愕道:“没有啊。” “但你一直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那是我这几天一直在和景顺他们商议邓帅的下一步举措。父亲,邓帅这招弃子战术实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得了东平城,但我们的战线也被拉长了,现在既要防东平战事,也要防他们偷袭五羊城。” 郑昭笑道:“这个你也不必太担心。五羊城里现在也在加紧征兵训练,很快就会有新兵补充,敌军远道而来,不会得手的。兵法上不是说,趋百里而……” 郑司楚顺口道:“趋百里而蹶上将。不过,父亲,后防一定要稳固,邓帅用兵如神,他们这一次兵力分毫无损,去年符敦城一战,若不是迟鲁赴援及时,只怕要不堪收拾。” 郑昭点了点头道:“不过现在符敦城的战事也稳定下来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茫然道:“现在我实在猜不透北军会主攻哪里。符敦和东平,都有可能。以现在我军的兵力,固守一方尚且有余,但攻则不足。如果北军趁着我们在东平与他们隔江对峙,对符敦增兵猛攻,天水若有失,那就大势去矣。但如果再分兵援助符敦,说不定他们就趁东平空虚,主攻此处,一般要误了大事。” 没得东平时,一心想着的就是如何攻拔东平城,心不旁骛,也不用多想什么。但把东平城真个拿到手上,这座城却又成了块火炭,拿不得也丢不得。现在尚没有实力借此北进攻击,可是如果东平再丢了,却要成为兵败如山倒之势,苦心经营的防线尽被突破。郑昭虽然对兵法并不精通,但听郑司楚这般一说,也明白此中利害。他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郑司楚道:“我想,去请姨父帮个忙。” 因为东平城已经成为最前线,所以这一次陈虚心夫妇也来了,工部特别司亦搬迁到了东平城。听郑司楚说要去见陈虚心,郑昭怔了怔,问道:“你要他再做人皮面具么?” 郑司楚见父亲一猜即着,点头道:“正是。” 郑昭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道:“你是,想再去东阳城?”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郑昭道:“岂有此理!此时你若渡江,岂不是自投罗网?司楚,你可不能如此不识轻重。” 郑司楚道:“危险自然也有,但这一次实是不得不去。父亲,在东阳城里有一个细作,已潜伏到了东平军中,但上月传来消息说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可是接头之人过江后出了乱子,一直没消息,我想自己过去接头。” 没想到郑司楚也用细作了!郑昭暗暗想着。当初那人一直不喜欢用细作,这一点郑司楚和他就大不一样。如果郑司楚亲身前去,接头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得多,但郑昭也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是战时,东阳城的防备肯定极为严密,进去还好说,但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郑昭知道郑司楚拿定了主意,就一定要去做,他道:“要接头也不用你自己去,派个精细的过江,岂不一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不能如此轻率。而且这计划是余将军亲自制订,由我直接指挥,我还关照他除了那接头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轻信,现在就只有我自己去了。” 用间之道,郑昭亦是行家,这样子绝对的单线联系,正是用间的不二法门。他想了想,道:“真的有必要么?” “这关系到邓帅的下一步举措,若我们能抢到先机,就能打开僵局。” 郑昭又想了想,叹道:“如果真要去,谁也不能告诉,连余成功也别说。” 郑司楚见父亲这般说,笑了笑道:“是,我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想借口回五羊城探望一下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江。只要有那人皮面具,就好办多了。” “但你在哪儿落脚?若没有人接应,那可不好办。”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父亲,您还记得东阳城那位林先生么?” 那乐痴林先生的事,郑昭也听郑司楚说起过。他道:“你想找他帮忙?” “这林先生是个乐痴,爱才如命。我假说是五羊逃出来的难民,精擅笛技,他肯定会收留我的。到时就借这身份,打探到了消息马上回来,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 郑昭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这法子太一厢情愿了,实不可行。万一他不信你呢?你就成了自投罗网” 郑司楚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郑昭犹豫了一下,叹道:“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反正也不急在这两天,看看有没有机会,不要强求。” 他们正在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郑昭皱了皱眉,说道:“司楚,你先坐着,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这房子本是蒋鼎新的宅第,余成功打扫干净了给申士图和郑昭暂住。郑昭走到门边,刚一拉开门,便听外面有个人高声道:“大人,我们真不是坏人,只是寻常百姓,您放我们走吧。” 这人嗓门极大,只怕是天生的,并不是有意大声说话。郑昭走了出去,却见大堂里正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说话的是个老人,身边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脸惊恐,却一声不吭。申士图坐在上首,正皱着眉听着,一见郑昭出来,忙道:“郑公。”那老人一见郑昭,也不认得他,但听申士图叫他“郑公”,拱拱手道:“这位郑大人,我们真是好人啊。老头子命真苦,生了两个儿子,本想养儿防老,谁知是一对闷葫芦。哑巴就哑巴吧,好端端过日子,不招谁不惹谁,可老大还得病去了,老二还没长开,留在这儿真活不下了,您就放我们走吧。”说着还从怀里拿出一本户名册来要递给郑昭。这是共和国成立后推行的一项举措,对共和国里所有人都建立一份名册,以作身份证明。 郑昭接过户名册,被这老头子一顿聒噪,头都有点疼。他对申士图道:“士图兄,怎么了?” 申士图苦笑道:“这老丈本来留在城里没走,但今天早上他大儿子突然发病死了,他活不下去,要去投靠东阳城的有钱亲戚,只是封了江,过不去,他倒是胆子不小,父子两个搞了艘小船想划过去,被水军捉了,结果就吵着要来评理。郑兄,你现在有空,便有劳打发一下吧。”东平城被邓沧澜搬迁一空,当初还有些人不愿离开故居,可现在城中人越来越少,那些穷困之人生活越发艰难,因此这几天总有人想渡江去东阳城。现在南北虽然分裂,但两边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所以平民假如要前往对方地区,只消盘查后确定不是细作,双方都概不留难。 郑昭心道:“这事本来自有官员负责,但现在非常时期,余成功也没办法,正好推给士图兄了。”共和国人人平等,五羊城亦是一般,尤其是刚进城时出现了抢掠事件,所以军中经过一番整肃,就算捉到奸细也不能打不能骂。只是这么一来,余成功就得担当起太守之责了。不过余成功这人治军还算擅长,听审之类就是门外汉了,加上陪酒喝得头晕眼花,正想休息,就把这事推给了申士图,名义上也是尊重申太守。申士图本来便主管政务,办理这等事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这老者出奇地会说,而且声音还大,他刚喝了几口酒,又听这老者说得如雷灌耳,正觉心烦,郑昭出来,便正好再推给他。郑昭看到看户名册,见上面写着一父二子三个人名,正想说这老者不是奸细,他想过江,就放他过去就是了,心里却忽地一动,道:“好吧,老哥,请你随我过来,我有点话问问你。” 共和国向来平等,郑昭当国时,屡思前朝之弊,其中一条就是各级官吏仗势欺人,以至民心不附,因此共和国成立后,屡次强调官员不能有官气。虽然也不能完全落实,但至少表面文章做得很到家,各级官吏对平民百姓也向来都和颜悦色。那老头子带着哑巴儿子跟着郑昭进屋,申士图见郑昭将这事接了过去,暗暗松了口气,也连忙躲到后院歇息,省得呆会儿出来又要脱不了身。 郑司楚在屋里也听到了申士图说的话,见父亲把这事接下来,心想多半又要耽搁好半天了。他坐在椅子里想着先前的计划,越想越觉得这计划破绽百出,实不可行,但要想出个万全之策,又实在难到了极点。正在绞尽脑汁,门上忽有响动,他扭头一看,却见郑昭又走了进来。郑司楚忙站起身道:“父亲,那事办完了?” 郑昭微微一笑道:“司楚,真是上下掉下来的好机会。那对父子,原来正是要去投靠那位林先生的。” 第263章 咫尺天涯2 郑司楚一怔:“这么巧?”他也想过在出城渡江的城民中找到某人和那林先生有关系的,好混在里面一同过去。但这种机会实是微乎其微,而且这些城民也不能如此无条件信任,因此只是想想便是了。听父亲这么说,他皱了皱眉头道:“那,他们可靠么?” 郑昭道:“你放心,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而且我答应他们给他们一笔安家费,他们一口同意。” 郑司楚仍然有些忐忑,郑昭却道:“那老者叫严四保,那个哑巴儿子叫严青柳。他还有个叫严青杨的大儿子,也是哑巴,比严青柳大五岁,今天早上刚死,你正好用这严青杨的身份过江。妙的是这严家兄弟都是哑巴,你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就算到东阳城碰到他们以前的熟人都不用怕。” 郑司楚心想这严四保的两个儿子取名倒也不甚俗,只怕是请个相熟士人取的,定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根本没想到竟会有这般巧法,这严四保父子还真是掩饰自己身份最好的护身符了。只是他还是有点不安,低声道:“只是真能相信这严四保么?” 郑昭微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人也多了,严四保不会出卖你的。” 郑昭向来就有“知人极明”之号,郑司楚亦有耳闻。只是就算父亲察颜观色的本领极大,他实在想不通父亲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信心。但父亲这么说了,他也不再多想,点点头道:“那就好,怎么时候走?” 郑昭道:“今天让陈先生把面具赶制出来,明天就能走了。此事要严守机密,司楚,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不要出去了,明日面具一做完,我安排一艘小船送你们过江。” 这一晚,郑司楚也不曾回去,索性就在这里和严四保闲聊。家中情形,三亲四戚,严四保倒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只是听严四保说来,对林先生其实同样不熟,只不过久闻其好客之名才起意前去投靠。郑司楚担心的倒是严四保和林先生太熟,这样容易露出破绽,严四保与他不熟反倒正中下怀,便也只扯些闲话。严四保那个名叫严青柳的小儿子因为是哑巴,只在一边看着,郑司楚见他虽然不能说话,但目光灵活,便道:“严老伯,青柳他听得到声音么?” 严四保道:“是啊,就是说不出声来。唉,这小子。”说着看了看严青柳,眼里带着无限慈爱。郑司楚心道:“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他看到严氏父子,便想起母亲的伤势来了。母亲的伤好好坏坏,不知现在如何。想到远在五羊城的母亲,他也不禁一叹。 第二天一早,郑昭便将郑司楚叫起,给他一个小盒,里面是两张人皮面具。郑昭取出一张,打湿了贴到郑司楚脸上,叹道:“陈先生的手艺真是了得。” 郑司楚看了看镜子,镜中活脱脱便是个大一号的严青柳,但毕竟不能完全一样。只是严家兄弟本来就相差五岁,相貌也不可能完全一样,这点相像程度反倒更是恰到好处。他道:“好,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道:“司楚,还有一件要事。你过江后,不论得没得到消息,十日之内必要赶回。” 郑司楚诧道:“不是有两张面具么?到时替换一下就成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不是面具的问题,而是我只能保证严四保十天里肯定不会有异心,但十天后,就难说了。” 郑司楚一怔,实在有点不明白父亲此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自是不知道那严四保其实根本和林先生素昧平生,他过江要投靠的实是连襟。只是这连襟家境虽然不错,但生性刻薄,向来看不起严四保一家,加上严四保的妻子已然去世,所以两家关系虽近,严四保若不是新近丧子,走投无路,从来没起过投靠之心。郑昭听严四保说了前后因果,便想到了这一条计策,以摄心术让严四保认为自己要投靠的林先生,而且大儿子严青杨也不曾去世。但摄心术的效果因人而异,有些意志极为坚强的人,摄心术一旦解除,马上就回复旧观,有些人却仍会认假成真,甚至一辈子都以为那是真的。郑昭的摄心术本来自觉当世第一,虽然现在已知道有人也会摄心术,而且功力还在自己之上,但他这一门秘术仍是天下数一数二。严四保并不是意志力极坚强的人,但郑昭对他施行了摄心术后,便知摄心术的效果大概可以持续十日左右。过了十天,严四保很可能明白自己中了计,那时就很难保证他会不会竭力帮郑司楚掩饰了。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跟他说,郑昭只是道:“反正你也不用多想,这十天里,我会安排人手在可以登岸的地方潜伏等候,到了第十天,无论事成与否,你都要赶回来。” 郑司楚心想自己只是为了探听军情,若十天还探听不到,恐怕就再没机会了,便点点头道:“好。” 郑昭又看了看郑司楚的打扮,现在郑司楚已换了一身旧便装,戴上面具后与平时判若两人,连他都看不出来了,心知只要不出乱子,确实看不出破绽,便道:“好,走吧。”他见郑司楚把那支铁笛掖在了怀里,诧道:“你这支笛子也要带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一笑道:“既然要让那林先生动容,自然要先声夺人。能吹铁笛的人不多,他一见才会记住我。” 郑昭心想郑司楚的心思也当真细密,这一点倒和自己越来越像。他领着郑司楚到了隔壁,先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了严四保的声音:“谁啊?” 郑昭道:“是我。” 严四保在屋里一听,马上起身道:“哎呀,郑大人,青杨也来了?” 听严四保这么问,郑司楚反倒一怔。父亲明明说过,严四保的大儿子严青杨已经死了,他怎么还这么问?难道此人入戏太深,现在就演上了?郑昭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便是严青杨。” 门开了,严四保站在门口。一见郑司楚,严四保便是怔了怔,马上老泪纵横,过来一把抱住郑司楚道:“青杨!你……你总算来了!” 郑司楚被严四保抱住了,眼见这老人还涕泗横流,全然不似作伪,不觉有点不自在,郑昭在一边道:“严老丈,令郎已经来了,还是快点过江吧。我军再造共和,以民为本,不会为难你们的。” 严四保流着泪千恩万谢,还让严青柳和郑司楚一块儿对这位郑大人道谢。郑司楚见他演得如此投入,更觉不自在。好在郑昭已让人备下一辆车,送他三人去码头坐船渡江。虽然再造共和一方一直宣称对想要离开南方的百姓,只消查明不是细作,概不留难,但到了这时候,还想离开的人其实已经很少了。此时的码头上,不过有五六个人,等郑司楚他们三人赶到,带他们前来的人和码头上的五羊水军说了,那军官问严四保要了户名册登记在案,便道:“上船吧。” 这船是让百姓过江的,所以船头插了一面白旗。虽然南北两军交战,但战火不应波及平民,这也是南北两军的共识。坐在舱中,听着船底流水之声,郑司楚突然发现自己想的,竟是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邓小姐。 上一次渡江,正因为邓小姐,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却对她没有一点怨恨。固然邓小姐看破了自己行藏,结果把傅雁书招了来,两人还有过一番生死之争,可是在逃走时,自己为了在被沉铁点燃的船上解救邓小姐而落后,邓小姐却故意叫住傅雁书,放走了自己。这在邓小姐看来,当然只是还了自己一个人情,却让郑司楚总不能忘。 这个聪明的少女,几乎和自己一样骄傲。这一次还能见到她么?虽然郑司楚也知道如果和她碰面,自己面临的危险也更大,但心底总是放不下这念头。这一次与那细作接头,的确是以前过于小心,以至于原先的接头人失踪后再得不到消息,只能自己走这一趟,而郑司楚想过江,却还有另一个不能对旁人说的理由,就是想再看一眼邓小姐。不需要交谈,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就足够了。只是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父亲定然会大发雷霆,说自己竟然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理由去冒险,宣鸣雷更是会毫不留情地挖苦自己,因此他对谁都不曾说过。 第264章 咫尺天涯3 他坐在舱中静静思索,边上忽然有个人道:“小兄弟,来一块么?” 那是个单身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包,里面是几个干饼。郑司楚显然就要说出“谢谢”两字,总算悬崖勒马,记起自己是个哑巴,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严四保在一边道:“大哥,我这儿子是个哑巴,他不会说话。” 那人一怔,叹道:“真是可惜。老哥,你肚子饿不饿?来一块吧?” 严四保拿了一块道:“多谢大哥了。”说着,把那块饼一撕为二,一半递给严青柳,一半递给郑司楚,嘴里道:“这位大哥给你们吃的,你们吃吧。” 那人道:“老哥你也来一块吧,过江还得好一阵呢,垫垫饥再说。这是老哥的两位公子么?” 严四保肚中也真有点饿,拿了一块饼道:“是啊,我的两个小犬。我姓严,叫四保,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道:“不敢不敢,我姓白,单名彦。” 严四保顺口道:“原来是白大哥。”这白彦看上去也是个做惯体力活的汉子,一脸忠厚,倒是谈锋甚健,送了严家父子两块饼,和严四保闲聊,越说越是熟络。郑司楚在一边嚼着干饼,耳中听他和严四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尽是些家长里短,如何如何困苦之事。白彦说他打了半辈子光棍,也讨不到老婆,本来靠四处给人打零工过活,谁知去年刚到东平城,安顿了没多久就碰上这档子事。本来他也不想走,可现在城里的大户一扫而空,打零工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实在没辙了,只好去东阳城碰运气。而这也是严四保过江的初衷,听来更觉同病相怜,两人倒是说得越发亲热。 大江宽有四里许,这艘船横渡大江,花的时间不短。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船工高声道:“快到岸了,大伙儿小心!”船在靠岸时最易颠簸,舱中这些人全都抱紧了行李,坐得也更加端正。又过了一阵,却听得前面传来喊话,自是东平水军的巡逻船,船工说了这是过江的平民。平民过江,也不是第一次,那巡逻船便引着他们靠岸,岸上有人便来查对身份。虽然北军同样不留难城民,对查验身份却和南军一样严格。因为他们有城民的户名总册,每个人上岸,先被带到一间小屋中暂歇,然后上交户名册,核实后再有人过来按名叫号,把户名册还给他们,这才让他们进城。本来这是件很麻烦的事,好在这回过江的人一共也不到十个,有两个更是不留在东阳城,直接去北方的,因此手续办得很快。严四保将户名册交上去后,那人一查,一家三口全然无误,而且有老有小,更不生疑,便把户名册还给了他,严四保掖在怀里,招呼郑司楚和严青柳便要走,那官员忽道:“白彦是哪个?你这临时名册怎么过期了?” 东平城因为亦是繁华所在,来往人很多,蒋鼎新是能吏,一丝不苟,凡是暂住的人都有个临时户名册,半年一换。白彦上前道:“大人,我去年刚到东平城打零工,当时也忘了去换,后来又碰上这事,再换也没得换了。大人,请你行个方便吧,我不用进城,马上就走。” 第265章 咫尺天涯4 他说得可怜,可那官员却板着脸道:“不成。明文规定,临时户若无保人,不得上岸,你还是回去吧,反正哪儿不是过活。” 白彦苦着脸道:“我一个光棍,再往南连话都听不懂了,又不知道有这条规定,大人,请你行个方便吧。”他说着,见严四保正要走,急叫道:“对了,严老哥,你能不能给我当个保人?我不留城里,直接就去雾云城了。” 严四保在船上和他聊得投机,又吃了他两张饼,见他急得汗都快要下来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道:“大人,这位白大哥我是认得的,他不是坏人,请你行个方便吧。” 那官员虽然口气甚硬,其实也不是不近人情,听白彦说要直接回雾云城去,不在东阳城中逗留,心想这样子不太可能是细作,加上严四保也为他说话,便道:“你愿为他做保么?” 严四保名叫“四保”,脾气也当真有点古道热肠,顺口便道:“我做保!大人,怎么做?” 郑司楚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心中却是一动。原先他并没有对这白彦在意,但此时却有点生疑。白彦方才说他并不知道临时户名册过期不能登岸的规定,但他在船上和严四保搭讪,分明就是埋下了这个伏笔,此人只怕有诈!他实在不愿严四保趟这浑水,有心阻止,可自己扮的偏生是个哑巴,说也说不出来,看看严青柳,却也懒懒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此时严四保却已在保人栏里按了个手印,那官员道:“行了,既然有保,那你就上岸吧。” 白彦一听能够上岸,喜出望外,向严四保连连道谢,道:“严老哥,若没您在这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若有缘,将来定请严老哥喝酒。”说着,向那官员也道了一番谢,果然站到了那两个直接出城的人边上,等着北军士兵带他们出城。 这人究竟有什么真面目?虽然郑司楚心里已生疑心,但白彦已要出城,想来虽然严四保为他做了保,现在也不至于受牵连,他也不再多想,只是看着城里。东阳城本来比东平城要小一些,但现在因为邓沧澜的迁城之举,反比东平城繁华得多了,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严四保也不舍得雇车,三个人便步行往城西而去。严四保还不认得林先生的住处,一路问过去,好在林先生在城里名气很大,几乎人人都知道,一路行来,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算抵达城西。 他们一到林先生的宅前,有个人正好出来,却是那管家施国强。施国强急匆匆出门,严四保虽不认得他,但他看出来,衣著也不差,心想定是林宅有身份的人,便上前道:“大哥,我打听一下,这儿是林先生的住处么?” 施国强正要出门采办东西,被严四保拦住了,还有点莫名其妙,点点头道:“是啊,你是……” 严四保道:“我姓严,叫四保,是从东平来的。不知大哥怎么称呼?”施国强道:“我是这儿的管家。”严四保连忙道:“青杨,青柳,快过来给施管家行礼。” 虽然严四保让两个儿子行礼,施国强仍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严老哥,你到底有事?” 严四保道:“我一直住东平城,老婆死得早,丢下这两个小子,还都是哑巴……”施国强见他絮絮叨叨还要从头说起,急道:“你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严四保虽然有点多嘴,但施国强这般一说,他倒也开门见山,说道:“我家青杨笛子吹得非常好,因为现在没有人可以投奔,听说林先生有个乐班,就想来谋个活计。” 施国强怔道:“你是说你两个儿子都是哑巴吧?会吹笛子?” “是大儿子。青杨的笛子吹得可好呢,来,青杨,吹一个给施管家听听。” 施国强见这严四保居然要儿子在这儿吹笛,大感尴尬,心道:“你吹给我听又有什么用?”他虽然在林府管事,倒也没什么架子,见严四保分明是个穷苦人,这等人家的儿子吹起笛子来好也有限,多半是听得林先生爱才,想让儿子过来碰碰运气,就算不收留,打个秋风也好,便说:“严老哥,不急这个,我也听不出好坏来,还是带你们一家三口进去请林先生定夺吧。” 他领着严四保进去,严四保一路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久闻林先生大名之类。刚进大院,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乐声,郑司楚一听便知定是林先生那乐班在演奏。严四保听了道:“这是林先生的乐班吧?真好听。” 施国强见严四保一家三口都在听着,诧道:“严老哥,你这两儿子都能听到?” 严四保点头道:“是啊是啊,他们耳朵没事。” 施国强心想这话也是多问。虽然十聋九哑,但哑巴却未必都是聋子,严四保的儿子会吹笛,当然不会是哑巴。他道:“等奏完这一段,我便带你们去见林先生。你们运气倒也不错,这两天报国宣讲团刚来,要开一台晚会,林先生正缺人呢。” 此时林先生也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本是个富户,生意做得大,偏生自幼好乐成痴,现在生意丢给手下料理,自己的正业成了打量这个乐班。他这乐班在东平东阳两城已大大有名,现在为安定民心,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正好要用到这乐班,作为共和国公民,林先生当然在所不辞,一力承担下来。报国宣讲团倒是聚集了一批京中高手艺人,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不过现在要奏的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和以前乐班惯演的乐曲相当不同,非要加紧训练不可。他这乐班中,就是笛手最不称意,可这套大曲是礼部所编,有一个乐章笛子十分吃重,每每到这儿便卡住了。演完一遍,他觉得还是不太满意,正要让人再练一遍,见施国强在门口探头探脑,便道:“国强,什么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施国强走上来道:“林公,这位严老哥刚从东平城逃出来,他想请林公收留。” 林先生很是好客,家里养了不少清客,心想这些乡里乡亲有求于自己,只怕是走投无路来寻求接济,便道:“行啊,你去帐房领五个金币给他。” 施国强道:“林公,严老哥说他儿子精擅吹笛,想请林公听听,是不是用得着。” 一说起“笛子”,林先生倒来了劲头,问道:“他会吹笛?” “不是他,是他大儿子。” 林先生看了看严四保一家三口,见严四保实在不像个乐人,但两个儿子倒是一副聪明面孔,便道:“好,请他过来吹一曲试试。” 严四保听得了,忙推了推郑司楚道:“青杨,快去见过林先生。”他率先上前,给林先生行了个礼道:“林先生,小人严四保,这是小犬严青杨,他的笛子吹得还算可以。” 林先生看了看郑司楚,心想这少年倒是和父亲气质相当不同,便道:“你叫严青杨么?” 严四保道:“回林先生,青杨是个哑巴,不过笛子吹得还行。” “哑巴?”林先生一怔。但越是残疾人,做事越是专注,他倒提起了几分兴趣,说道:“来,吹一个。” 郑司楚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一见这笛子,林先生已然倒吸一口凉气,叫道:“等等!让我看看!” 郑司楚见他果然一下注意到了,心知自己先声夺人的计划已然告成,心中暗笑,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将铁笛递过去。施国强也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拿出了一支铁笛,心想只怕这人真有几分鬼画符,因为能吹铁笛的人并不多。林先生摆弄了两下,问道:“这笛子很不错啊,来,吹一曲试试。” 郑司楚吹得最好的便是那《秋风谣》,但如果吹这支曲子,只怕林先生震惊更甚。这些日子因为没什么战事,他一有空就吹笛,连思考问题时也借此来排解一下心情,此时的手法比上回假扮施正来东平城时更精熟了许多,便顺口吹了一支《落梅风》。这支《落梅风》又称《三落》,也称《三弄》,分为三段,因为曲调简洁优美,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信口一吹,林先生立刻动容。 第266章 咫尺天涯5 要吹响铁笛,比平常竹笛更加费力,他见这哑巴少年十指灵动,极有传授,更是又惊又喜。待他吹完一段,林先生已叫道:“成了!成了!国强,快给严公安排个地方住下,给他点事做,以后就算我府上的人了。这位青杨小哥马上给他做身新衣服换上!”这严青杨笛技出乎意料地高明,他对严四保也顿时改了称呼。 他这乐班服饰整齐划一,郑司楚现在穿的只是件粗布衣服,自然要换装。施国强见林先生如此看重,问道:“林公,他吹得很好么?” “很好!很好!过两天程主簿过来听听,准挑不出毛病了”林先生已几乎要手舞足蹈,站了起来道:“好,大家先歇一歇,让青杨量完衣服,再一块儿练一遍。” 果然顺利无比。郑司楚在裁缝给自己量着的时候想着。林宅自然不能久留,接头后自己就要马上脱身,后续计划他早已安排好,只等一步步进行。现在这第一步已然顺利达成,就看后面的情形了。 只是到时林先生又要大失所望了。他想着,不禁有点想笑。 郑司楚来到东阳城是十二月二十四。接下来两天,他每天除了在林府杂在乐班中练笛,得空便上街走走。现在东阳城中来来往往都是军人,不过因为邓沧澜军纪甚严,因此军人虽多,却不扰民。来时的第一天,郑司楚趁人不备,在墙角用粉块画了些记号。这是当初他受余成功命令,安排那裘一鸣来这儿当细作时便说好的暗号,说自己在林先生处,裘一鸣看到后就会见机前来,若没机会也在后面添一个记号,说明接头地点。因为这些记号看似顽童涂鸦,谁也不会注意。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两天,郑司楚都去看了看自己画记号的地方,仍没有回应。 这一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了。共和二十三年马上就要过去,现在也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这天上午郑司楚借机又去看了看,发现在一处暗号后被添了一个记号,正是先前商量好的暗号,说随时都会前来。他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接上头了。现在已是年关,林府上下都忙作一团,裘一鸣来林宅接头,谁也不会多加注意,确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运气好,今天便可以顺利渡江回去。 因为得到了确切消息,郑司楚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是一回林宅,刚吃过午饭林先生便招集乐班开始了一轮紧急练习,连半点空都没有。郑司楚暗暗叫苦,也只能在乐班中随众人练习。他是哑巴,连话都不能说,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出来看一看,可一直没发现裘一鸣前来。 这一天白天天气还好,黄昏时却飘起了片片雪花。东阳城的临时帅府中,可娜夫人见女儿不时调着琵琶的音调,笑道:“阿容,你这么急做什么?还有点时间。” 邓小姐试了试音,将琵琶装回布囊,笑道:“妈,今天林先生家里要来不少客人呢,听说程主簿的笛子妙绝天下,真想早点听一听。” 可娜叹了口气道:“他的笛子妙绝天下,那也不用这么急。喝口水,歇一歇吧,车子早就备好了。” 现在正值战时,东阳城的临时帅府当然没有东平城里那么宽阔,便是蒋太守的临时太守府也小了很多。当时邓沧澜提出弃城而走时,蒋太守曾经瞠目结舌,拼命反对,但这时大统制倒发下批文,一切由邓沧澜便宜行事,蒋太守才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放弃东平城代价很大,但也一下扭转了当时的不利情形。现在后防已稳固无比,不似东平城孤悬江南。如果当时困守东平城,一旦江面被南军截断,现在实是不堪设想。 放弃东平城,自然只是权宜之计,丈夫现在肯定在策划着复夺东平的计划了。这一次夺还东平,就不仅仅夺还一座城池,而是向南军的全面进攻的开始,那时现在这种久违的平静也必将打破,所以现在女儿想听个曲什么的便让她去好了。 第267章 咫尺天涯6 邓小姐整理好了布囊,问道:“妈,你真不去林先生家中么?他可是请了好几回啊。”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不去了,我还有很多事呢。” 虽然可娜夫人现在并没有官职,但邓小姐知道父亲的很多举措都要和母亲商议,这一次弃城别走之计,最初便是可娜夫人一力赞同的。她道:“好吧,妈,那我走了。” 她背好布囊,带着两个侍女出门。一上车,却有一队士兵过来,当先一个少年军官向前道:“邓小姐么?” 这少年军官全副武装,不过和一般军人不同,背后插着两支短枪。邓小姐向他行了一礼道:“请问将军是……” 这少年军官打了个立正:“邓小姐,末将冲锋弓队辅尉陆明夷,奉邓帅之命前来护送邓小姐启程。” 这陆明夷年纪不大,但脸上却坚毅之极,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便已是辅尉,邓小姐也有点吃惊。不过她亦知道现在大统制发下了擢贤令,军中大力提拔少年将领,一旦有功便越级提拔,不必再层层请示。只是就在东平城里行走,父亲居然派了个辅尉过来护送,实在有点小题大作了。她笑了笑道:“多谢陆将军,那送我过去便行了,回来时我自己回来吧。” 陆明夷的脸却仍是铁板一块,一本正经地道:“多谢邓小姐,但这是邓帅将令,末将不敢有违。” 这支人马也不多,不过十几人,但个个精干之极,而且是东平城很少见的骑兵。离开了临时帅府,向城西的林先生宅第而去,此时天色渐渐昏黄,雪越来越大,飘飘洒洒,将街面都盖了一层。现在虽然正值战事,但东阳城一下子人口多了一倍,而且又要过年,街上人也是川流不息。他们一路而行,正待拐个弯,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斜剌里有一辆马车猛地冲了出来。邓小姐的车夫见这辆车来得突然,吃了一惊,将马一带,哪知路面积雪被人踩实了,已凝成一层冰,这些石板路更滑,“嚓”一声,右边车轮竟滑到路边的阴沟之中,连大车也侧倒过来。陆明夷大吃一惊,飞身下马,他身边几个士兵也冲了出来,几人一用力,这才扛住了大车没翻,只是车轴别断了一根。 在城中居然也出这事!陆明夷一扶住车,但敲了敲车门道:“邓小姐,您没事吧?” 邓小姐本在车中,根本没想到有这事,车子一滑,她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亏得两个侍女扶住了她。只是这般一来,琶琶在车厢上一磕,她听得里面发出一声脆响,心头便是一沉,打开来一看,有一根柄折断了。这琶琵是她爱用之物,见断了根柄,更是心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听得陆明夷在车外问,她顿了顿才道:“我没事……琵琶坏了。” 陆明夷听得邓小姐声音里已隐隐带着哭腔,心头亦是一疼,沉声道:“邓小姐,请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理论。” 这辆车出来得实在太突然,如果车里不是邓小姐,陆明夷实在已忍不住要过去叱骂了。但现在这样过去,只怕会让人觉得仗势欺人,他压了压心中火气,走过去道:“是谁赶的车?” 那辆车的车夫已吓得脸都白了,还没说话,却听车中有人道:“真对不住,对不住,我催得急。有什么损失么?一切都由我包赔。” 这人态度很是和气,陆明夷倒不好发作。车中出来一个年轻人,虽然穿着士人服,但跳出车来却很是利落,他不由一怔,心道:“这也是个军人?” 车中出来那人走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这位将军,实在抱歉得很,是我的不是,一切我都会负责,不知有什么损伤?” 陆明夷见这人长得倒也甚是俊秀,神情一团和气,不好再说重话,便道:“别的没什么,只是邓小姐的琵琶被撞坏了。” 这人呆了呆:“邓小姐?邓帅的女公子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还没说话,这人已抢到车前,深深一揖道:“邓小姐,小可程迪文,冒犯了小姐的座车,实在万死莫赎,还望小姐恕罪。” 邓小姐在车中听得“程迪文”三字,亦是一怔,撩开了车帘。程迪文一见车帘半启,露出半张脸来,心口猛然一震,心道:“死了死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大雪纷飞,雪花中,车帘中那张脸直如雪地中一朵寒梅,娇红欲滴,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邓小姐见程迪文呆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程主簿么?” 程迪文新近刚晋升为礼部主簿。固然是他父亲复出,成为礼部司掌实权的侍郎,也因为他编制大曲有功。这一次随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劳军,他满脑子都在想着久闻东阳林先生乐班的大名,急着要赶到林府去见识一番,所以催着车夫快赶路,没想到出了这事,待一见到邓小姐,他更是魂飞天外,险些要笑出来。不过总算知道这时候是笑不得的,正色道:“正是小可。邓小姐,实在抱歉,不知您要去哪里?先坐我的车去吧。那面琵琶由小可拿去请高手匠人修理,定然回复如初璧还。” 邓小姐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又有点想笑,却也正色道:“多谢程主簿,我也是要去林先生宅中。” 程迪文一听她也要去林先生宅中,更如平地里捡到宝一般,急道:“那正好,邓小姐,请您屈尊坐我的车吧。” “那程主簿您呢?” 程迪文听她温言柔语,更觉气如虹霓,笑道:“小可也能骑马,分一匹马便可,请小姐不必过虑。我车中还有一面琵琶,正好赔给邓小姐。” 邓小姐本来也并不很想坐他的车,但听他说车中有面琵琶,大感兴趣,便道:“那……有劳程主簿了。” 换过了车,邓小姐的车便由车夫赶回去修理,驾车的马解下一匹来。陆明夷见这马没有鞍鞯,便道:“程主簿,这光背马由末将来骑吧,您骑我这匹。” 程迪文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能骑光背马。将军贵姓?”他一见邓小姐,心思哪还在别处,直到现在才问陆明夷。陆明夷对他实是一肚子气,但不好失礼,回了一礼道:“末将辅尉陆明夷。” 程迪文“噢”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陆将军。” 陆明夷故意把军衔报出来,见程迪文毫无惊叹之意,心中更是不满,心道:“好,你骑光背马吧,看不把你摔下来。”他却不知程迪文当初被开革出伍时已是翼尉,一个辅尉还真吓不住他。虽然陆明夷一见程迪文就有点看不惯,但见他上了光背马竟然颇为利落,倒有点吃惊,问道:“程主簿,您也能骑光背马?”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时枪马虽不算特别出色,也不是泛泛之辈,远征朗月时更与现在的楚国大帅薛庭轩都交过手,骑个光背马自是不在话下。他见陆明夷有点吃惊,笑道:“在下也当过两年兵……啊嚏!”他骑在马上虽然稳当,不过现在正在下雪,他身上穿得也单薄,倒是有点冷。邓小姐见他打喷嚏,忍不住一笑,向一边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答应一声,解开包取出一件毛皮披风道:“程主簿,外面冷,请你赏光披上这个吧。”原来可娜夫人心疼女儿,生怕夜凉,让侍女给她带着不少衣物。 程迪文接过披风,险些要从马上摔下来,笑道:“多谢多谢,邓小姐,小可如何当得……”他还想再客套几句,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都进了他的车,这才不说了。把披风披在身上,更是暖意融融,哪还觉得冷。 一进车里,一个侍女忍不住笑道:“小姐,这程主簿真是呆头呆脑的。” 邓小姐也淡淡一笑道:“别说人家坏话。” 另一个侍女想说句趣话,但见邓小姐神情淡淡的,似乎对这程主簿也并没有什么大意思,心想:这话还是别说了,不然小姐要生气。 第268章 风雪之夜1 虽然出了这个波折,不过接下来倒是一路顺利。街上人很多,程迪文的车夫先前出了个乱子,这回更是小心,车赶得平稳之极。到了林宅,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已是宾客盈座,林先生听得程主簿和邓小姐一同来了,连忙出来相迎。本来他也要把陆明夷迎入大厅,但陆明夷却说军令在身,在外等候,只和十来个冲锋弓队在下房烤火歇息。林先生见他执意不进去,也不好多说什么,让厨房给他们也开一桌酒席,便让他们在下房等候。 一进门,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了,见他们进来,纷纷起立相迎,除了报国宣讲团的几位有名艺人,以前来过的琴师宋成锡,文校教师侯功山,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也都在。苗进和本是礼部侍郎位上退下来的,接替他的正是程迪文的父亲,更是熟络,程迪文倒也客气,一个个见礼,见到苗进和时更加礼数周到,苗进和只觉这年轻人少年英俊,果然不差。 看到程迪文进来,后院等候的郑司楚差点把笛子都掉在了地上。林先生说的程主簿居然指的是程迪文!他当真想不到,看来程迪文被开革出伍后,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风顺,比军中升迁更快。一年多不见,程迪文脸白净了许多,倒是气宇轩昂。幸亏合奏中笛手共有三个,另两个都吹不了铁笛,他也换过了一支竹笛,可万一林先生为了炫耀得到一个笛子好手,吹上一番牛,而那铁笛就是程迪文给自己的,被他看到了岂不立刻穿绷?虽然他相信程迪文不会出卖自己,可万一被他认出来终究不是见好事。正自想着,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严四保。严四保站在他身后,关切地说道:“青杨,用心点,别让人看不起。” 施国强给严四保和严青柳安排了个打杂的活,严四保一有空就过来看看郑司楚,还关照两句,旁人都说他对这大儿子当真关怀备至,对小儿子就没这么关心了。严四保倒是煞有介事,跟真的一样。郑司楚有点奇怪,不知父亲怎么跟他交待的,严四保完全不似作伪。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严四保这才安心走开。 此时厅堂里已高朋满座,都在高谈阔论,其中申公北的声音尤其响亮。便是这等寻堂饮宴,他还是和在台上时一般说得慷慨激昂,旁人听得都有点目瞪口呆。因为郑司楚现在名声大噪,他对郑司楚便肆意讥弹,郑司楚在内室听他说什么自己无耻下流,在军中时整天吃喝玩乐,随意打骂士卒,跟毕炜西征时贪生怕死,逃回来还要冒功,真个一肚子气,程迪文在座中也听得甚是不自在。林先生倒是发觉了程迪文的神情,心想程主簿当初在军中时和郑司楚是好友,毕炜首次西征失利后他与郑司楚一同被开革出伍,申公北对郑司楚破口大骂,等如也在骂程迪文,待他说得累了喝口水的时候插嘴道:“申公,今番您与程主簿前来,不知准备说一段什么?” 申公北这人其实千伶百俐,方才说得兴起,把郑司楚臭骂一通,听林先生这一说,马上省得方才这一席话在程迪文听来有点指桑骂槐,只怕程主簿会不悦。他笑道:“林公,今番公北准备的,乃是一个小段,名谓‘雾云城三军大战,金枪班一将逞威’,说的乃是程侍郎当初在金枪班时的事迹。” 这一段乃是当初申公北最得意的一套大书《共和大业》中最后一段。这套《共和大业》是根据《共和国发展史》编的,因为《共和国发展史》部头很大,一般人不耐烦去看,申公北便将其中概要添油加醋,编成这一套大书,其中《坠星原血战录》也是当中最热闹的一段。他口才极好,这套书也编得深入浅出,完全没有和《共和国发展史》相抵触的地方,因为得过不少奖励。他所说的这一段乃是《共和大业》的最后一回了,因为《共和国发展史》对这一场战事一笔带过,以前他也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这一次带领报国宣讲团的乃是程迪文,而程迪文的父亲又刚被大统制重新起用,由武转文,成为礼部侍郎,申公北见风使舵,连夜把这一段大加渲染一般,其中最热闹的一段便是程敬唐三番与杨易对枪,胜不骄,败不馁,最后一枪刺死地军团首席统领杨易。刚编成时,程敬唐也来听了点,说这一段也太离谱了,自己并没有和杨易对过枪,不过申公北的脸皮也真如城墙般厚,说是说书不能完全依照历史,只为激励人心,反正程侍郎乃是名将,这些细节问题无关大局,杨易也正是死在这一役中。程敬唐被他说得没法,何况他还是拼命地捧自己,只能要他尽量少说这一段。因此在雾云城后来申公北便不说了,这回来东平城,要是老是说以前那些只怕旁人听得厌烦,他便又将这一段拿了出来。林先生还不曾听他说过这一段,叫道:“原来是程侍郎昔年功绩!申公,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 申公北被他一捧,乐不可支,高声道:“甚好甚好,那我便说其中最热闹的一段对枪!” 申公北的说书,名闻遐迩,一听他要说一段,旁人更是起劲。申公北是个人来疯,见旁人凑趣,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高声道:“共和得道多助,匪寇犹逞凶顽。英雄沙场百战,收拾万里江山。几句闲词说罢,这一回说的便是金枪班横扫贼寇之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公北的口才果然不是吹的,他一开口,旁人登时被吸引住了。申公北对说书便极是用心,特别擅长描述马上单挑,而且每每别出心裁,将打斗描述得极细。这一段《三番对枪》更是热闹非凡,说帝国匪军余孽不甘失败,故意诈降,在雾云城外发动了突然袭击。当时共和大军尚在外围未至,措手不及,金枪班率数千将士坚守城池。为防止帝国军巨炮轰城,金枪班不惜自身安危,出城向敌人单挑。当时金枪班有五绝枪之称,为首的便是队长程敬唐,手中一杆“刺地饮泉枪”,乃是一杆宝枪,因为扎入地下,能一下刺透泉脉,故得此名。而帝国军也有五个统领,每个统领都有一个外号,比如一直活到前两年的陈忠,名号就叫“癞皮象”云云,而杨易更是人称“吐海鲸”,是当世枪王,于是五绝对五统领,各有胜负,血战一场,最后程敬唐和杨易三番恶战,刺地饮泉枪终于破了杨易的长鲸吐海枪,将这贼军骁将挑下马来,为共和军的最终胜利赢得了时间。他说得绘声绘色,简单就和当时他就在边上一样。 邓小姐还没听过申公北说书,听得惊心动魄,小声道:“程主簿,令尊大人真了不起!” 程迪文厚着脸皮坐在她边上,一直想和她搭话,却又不敢,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登时乐不可支,小声道:“邓小姐见笑,其实家父说没那事,这是申先生编的。” “编的?” 程迪文点了点头:“家父说,当时雾云城有重兵把守,贼军根本没能有什么作为。” 原来如此。邓小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再过几十年,当事人都已去世的时候,只怕申公北说的这些也要成为旁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了。这时申公北已说到程敬唐最终用“翻山倒海回马独门枪”刺倒了杨易,夺下了杨易的枪王之号,惊堂木一拍,说道:“从此河清海宴,共和大业江山永固,英雄丰功盖世无双!”旁人听得心旷神怡,纷纷叫好,把林先生的厅堂弄得好似戏馆一般。 林先生听申公北说了这一段,暗自赞叹,心道此人得享大名,倒也名下无虚。他赞了几句,说到:“诸位,再过两天报国宣讲团便要在东平城新年晚会上一展身手,此番敝乐班也要登台献艺。区区小班,趁此机会,请诸位多多指教。”说着,唤过一个人道:“让乐班进来。” 林先生家的乐班名声也着实不小,程迪文对申公北的说书没多大兴趣,一听这乐班要出来,精神一振。待那支乐班鱼贯出来,见服饰整齐划一,心想林先生果然是有心人,看这些人的衣着便是不凡。 乐班一落坐,第一支便是程迪文编的那套《大曲》。这大曲很是繁复,全部演奏完要好长一段时间,因此选的只是当中一个章节。郑司楚一出来,一眼便看见邓小姐和程迪文坐在一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乐班指挥一扬手,他把笛子凑到嘴边,突然又有种不安,却是程迪文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暗自一惊,心道:“不要露出破绽来。”自己脸上蒙着面目,谅程迪文认不出来,只是不要被他从指法上看出来,便故意中规中矩,尽量不显山露水,心里只盼望林先生别为了炫耀,把自己用铁笛之事说出来。 林先生知道程迪文乃是笛子名手,其实倒有心向他炫耀。这一段奏毕,却听得出笛声虽然也不算差,但也平平无奇,不觉稍感失望。旁人便是一般叫好不迭,赞美林先生这乐班技艺不凡。林先生见程迪文面含微笑,问道:“程主簿,你听着敝班可还有可取之处么?” 程迪文晃了晃脑袋道:“林公,贵班乐师大多可圈可点,已不下礼部的乐班了,真难为林公用心。” 林先生听他只是客套,更是失望,却也有点不服气,说道:“程主簿,不嫌冒昧的话,能不能请主簿大人指点一二?” 程迪文笑道:“小子失言了。林公,您这乐班已非凡品,不过这套大曲是得蒋夫人指导,我听蒋夫人说过,奏乐贵在和谐,个人发挥尚是余事,而贵班乐师在‘和谐’二字上稍有欠缺。比方说,那位琴手之技,实已不下蒋夫人身边的石仙琴先生,但吹到第三段时,笛声本应为主,琴声却因为弹得太好,就有点喧宾夺主。” 林先生听他一说,微微一怔,马上微笑道:“程主簿之言,实令敝人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程迪文一说到乐理,更是技痒。他于此道本来就是高手,得蒋夫人指教,更是突飞猛进,现在便称他是当世第一笛手也不为过。林先生这乐班并不差,而是太好,但演奏这段大曲正是犯了当初他编排时的毛病,哪还忍得住,把蒋夫人当初指点的一条条搬出来。那时蒋夫人指出的六处毛病,便有五处和现在对得上号,林先生听他侃侃而谈,无一不是深中肯綮,越听越是心折,便是那琴师先前听他说自己不够和谐有点不服气,此时听他一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这程主簿果然了不起,真是少年大才。” 第269章 风雪之夜2 程迪文说得兴起,哪还忍得住,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锃亮的铁笛道:“单凭口说,犹是隔靴搔痒,还是由小子来试奏一段,便知端的。”旁人见程迪文要亲身演示,更是连声叫好。林先生见程迪文摸出的也是支铁笛,心中已在暗叹,忖道:“可惜那严青杨只怕是怯场,不能发挥出十成本事。” 此时程迪文将铁笛凑到唇边,信口试了个音,便吹了起来。这一段乃是大曲中的一小段,雍容华贵,笛声本来清丽婉转,但宾客中通乐理之人听程迪文吹来,笛声华而不浮,丽而不妖,无不服气。郑司楚此时对乐理已登堂入室,以前听不出好来,现在一听,亦是暗暗赞叹,心想:“迪文的笛技确是非我所及,只不过……” 如果从手法上来看,程迪文当真已至神而化之之境,但他的笛声却越来越少英锐之气,已是一派富贵气。当初郑司楚和他同在军中,程迪文闲来吹奏一曲,郑司楚不服气信口指摘,大半胡说八道,程迪文也一笑而已,知道这好友不过嘴上不服输罢了。那时郑司楚对乐理并无精研,但听得出他的笛声中有怨抑峭拔之意,现在却显得平和,但也距离越来越远。 也许,我和迪文在各自的路上,也越走越远了。他想着,心中不禁有点伤心。 程迪文吹完这一段,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寻常人仅仅因为程迪文这一次乃是报国宣讲团的首要人物,通乐理的却是无不衷心钦佩。那琴师宋成锡连声赞叹,邓小姐亦是暗自颔首。程迪文心中得意,见邓小姐听得出神,笑道:“邓小姐,久闻您也是琵琶高手,今日有兴,何妨与我合奏一曲?” 程迪文其实哪里听说过邓小姐会弹琵琶,只不过刚才才知道。邓小姐知他只是套近乎,倒不说破,微微一笑道:“程主簿客气了,小女子不过随时练着玩的,不足有辱清听。” 林先生在一边洞若观火,见程迪文的模样,暗笑道:“这程迪文看着邓小姐跟苍蝇见血似的。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若能撮合到一块,真是件美事。”便道:“邓小姐也不必过谦,今日难得一聚,何妨让我等饱饱耳福?” 知道邓小姐琵琶之技的人自是纷纷附合,那申公北见邓小姐貌美如花,态度闲雅,对她亦极有好感,叫道:“不错不错,两美难得并取,程主簿笛技妙绝天下,邓小姐琵琶亦是盖世无双,若错过此机,我等实是要抱憾终生。” 他们一凑趣,邓小姐也不好再推辞了,微微一笑道:“盖世无双也是错了,我师哥就比我要强不少。” 程迪文一怔道:“邓小姐还有位师哥?”他一听邓小姐竟有个师哥,不觉醋意就涌上心头。林先生怕邓小姐说出宣鸣雷的名字,现在宣鸣雷可是南军要将,万万说不得的,忙道:“邓小姐的琵琶,乃是天下一绝,不能唐突了,请大家噤声。” 边上一个侍女递过一面琵琶来。她自己用惯的琵琶因为断了根手柄,这面便是程迪文送她的。邓小姐其实并不很愿弹奏,但众人如此喧嚣,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接了过来。褪下布囊,试了试音,赞道:“程主簿,您这琵琶真好。” 程迪文家中豪富,不下于林先生,这琵琶乃是他请高手匠人制成,又请蒋夫亲手调理过,见邓小姐赞叹,笑道:“那邓小姐请不要再推辞了。我们奏一曲《踏雪寻梅》可好?” 这时苗进和捋了捋胡须道:“不错不错。今日正值大雪,弹奏此曲,极是应景。” 《踏雪寻梅》也是一支名曲,闵维丘曾为其填过词,辞句俚而不俗,清丽优雅,不过因为曲子很难奏,一般乐师不敢问津。邓小姐道:“便奏这一曲吧。” “村北村南路两行,溪头溪尾水声凉。浅深人影月昏黄。风吹来一缕幽香,是那边缟衣红裳,暮雪纷飞夜正长。”这曲子很是幽雅,其实与现在厅堂中的热闹景像很不协调,但邓小姐纤指一拨,一串琵琶声滚落弦索,所有人都似如踏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山中孤村外,看着炊烟袅袅,一钩昏黄淡月升起。程迪文也听得痴了,心道:“天下竟有这等人!” 他在雾云城时,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有男友,对他也不过是个寻常朋友,程迪文知道后很是失望。待一见到邓小姐,实有种魂梦与之,茶饮不思之感,等到见她琵琶之技一高至此,更是魂不守舍,只觉此生若错过此缘,活着都无味了。等琵琶声弹罢了这一段过门,他将笛声放到唇边,轻声一吹。程迪文的笛技确已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此时更是用出了十二分本事,这支《踏雪寻梅》又不似大曲这样一味雍容华贵,真个清丽绝人,便是堂中端茶送水的仆佣,亦是听得如醉如痴。 迪文吹得真不错。郑司楚想着,可是心头却也疼痛得有如刀绞。在他心里,实是希望与邓小姐合奏的不是程迪文而是自己。虽然自己的笛技尚不如程迪文,但听得出,程迪文的技艺虽高,却仍是一味纤弱,便如流水无骨,说不好听点,便是未脱匠气。琵琶声本来柔媚动人,笛声应该有清越之气,但现在听来,这笛声比琵琶声更加柔美。“和”字已矣,“谐”字则显得有点不妥,怪不得当初他编大曲时,也说吹来总觉骶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果是我的吹的话,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 郑司楚在心底叫着。可是现在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哑巴笛师,只能在一边听着而已。他想着,只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痛楚。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你是来做什么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着。可不管怎么说,心头的痛楚仍是丝毫未减。虽然笛声和琵琶声如此清丽优美,可每一个音符都似把小小的刀子,在扎着他的心口。他暗暗长吁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你是疯了不成?这儿是敌人的地方。他对自己说着,可是那种酸楚之感怎么能无法消除。 程迪文此时已是沉浸在乐音之中。“是那边缟衣红裳”,那边的邓小姐还真是穿着一身淡红衣裙,便如寒梅乍放。他越吹越是得心应手,只觉平生吹笛,只怕这一次水军发挥得最好,日后说不定都不会有这等境界了。此时已到了一曲终了,他的笛声更是婉转,虽然厅堂上炉火烧得很热,外面虽是大雪纷飞,座中却热气腾腾,但所有人都如身在飞雪中,清凉彻骨,心神为之一爽。 待曲声一结,余音未了,有人狂呼道:“此曲真非人间所有!世上无双!” 邓小姐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候叫好,实是大煞风景,自是那申公北了。不过他这般大声疾呼,旁人也纷纷赞叹。先前听林先生的乐班演奏大曲,已觉美不胜收,现在听了这笛声和琵琶合奏,虽然远不及乐班繁复,但少少许胜多多许,林先生的乐班实在已似俗脂村粉,不堪一听。那苗进和亦是又惊又喜,他在礼部为官多年,高手乐人见过不知凡几,今番所听却是平生仅有,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申公北不知趣的叫好让程迪文亦有点不快,但能与邓小姐合奏,他这一点不快转瞬即逝。他放好笛子,笑道:“邓小姐之琵琶,真是天下独绝,若蒋夫人听了,必定赞不绝口。” 一听他说起蒋夫人,邓小姐眼里亦是一亮,但马上又淡淡道:“程主簿客气了。” 她有点不冷不热,程迪文却还要喋喋不休。林先生察颜观色,见邓小姐对程迪文反倒有点冷淡,心想:邓小姐看不上程主簿么?只怕这撮合山做不成了。他怕程迪文尴尬,忙在一旁笑道:“程主簿的笛技,邓小姐的琵琶,都让人叹为观止,敝班乐师此番实是受益匪浅。” 若是平时,程迪文总要客气几句,但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邓小姐身上,客套话也懒得说了,只是向邓小姐道:“邓小姐,在下余兴犹在,是不是再合奏一曲?” 邓小姐嫣然一笑道:“程主簿好兴趣,只是小女子已有些倦意。” 程迪文还要不依不饶地问要到什么时候,林先生见邓小姐明显已有点不耐烦。他不知邓小姐为什么对程迪文一下观感这么差,但自命知趣,忙道:“程主簿,对了,我新近收到一幅尉迟大钵的画作,却有点存疑,想请诸位一览可好?” 林先生虽然最爱的是音律,对书画也甚有兴趣,边上的苗进和已然听到了,他对书画之好还在音律之上,笑道:“原来林公收到了尉迟大钵之作?真是难得。” 尉迟大钵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画师,只是画作难得,很多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听得林先生要来现宝,全都大感兴趣,撺摄林先生拿出来助兴。林先生得到这画作,本就有炫耀之心,更是得其所哉,笑道:“好,请诸位稍候。”这幅画作乃是一幅《百蝶游春图》,他让乐班奏上一曲《坐春风》,以示相得益彰。 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吹得甚熟,他坐在乐班里按笛吹笛,心思却已乱作一团。那幅《百蝶游春图》有好几尺长,两个佣人拿出来展开,座中多是士人,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兴趣粗俗,便一个个细细看来,各自赞美一番,连那申公北也用说书的调子大赞一通,没口子道:“真迹!定是真迹!”林先生见他们对这画作大为欣赏,更是得意,索性把自己的珍藏拿了不少出来,一幅幅让他们赏鉴。说到兴头上,有人便说座中客人也有能画的,既然看了这等佳作,不如让这些人各画一幅相赠,作为林先生宴请众人之谢礼。林先生见有这好事,更不肯放过,马上让人拿出笔墨纸砚来,在边上摊开几张空桌让这些客人挥毫。这些客人中虽然名声不及尉迟大钵远甚,倒也不是无名之辈,本来就有点技痒,见林先生拿出来的文具都是些精美之物,更是耐不住勃勃画兴,便公推了几个画名最盛的出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第270章 风雪之夜3 邓小姐其实不太喜欢这等热闹场所,本来是想来见见程迪文,听听林先生乐班奏曲,现在乐班听过了,程迪文也见过了,兴致也已差不多了,便向林先生道:“林公,恕小女子暂退片刻,我想去更衣。” 林先生正在兴头上,忙道:“邓小姐请便。”现在画师正画到极处,也没人再去听曲,便让乐班也暂且退下歇息,呆会儿再上来。 郑司楚见邓小姐避席告退,程迪文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心里却是一宽。他夹在乐师中退到后堂。严四保倒在后面等候多时,见他们过来,严四保马上挤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青杨,你吹得还不坏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严四保长吁一口气,笑道:“我说你没事的。哈哈,有林先生这座靠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郑司楚实在有点奇怪这严四保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严青杨了?这时施国强走了过来道:“诸位,今晚也没事了,林先生说偏院给大家也设了几席,你们从偏门出去,吃过后便各自歇息吧。”他见严四保和郑司楚在一处,笑道:“严老哥,你沾你儿子的光,也一块儿去吃吧。” 严四保听得自己也有得吃,更是得意,忙道:“多谢施管家关照,多谢。” 施国强又笑了笑道:“严老哥,你别谢我,该谢你生了个好儿子。你小儿子没学笛么?” 严四保道:“青柳么?他什么也不会。” 施国强啧啧了两声道:“可惜,当初该你小儿子也学的。真是可惜,长一模一样,本事却天差地别。” 他们正待从偏门出去,耳畔忽听得有个女子道:“程主簿不好么?” 一听到“程主簿”三字,郑司楚便是一凛。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正和两个侍女走过来,说话的是一个侍女。邓小姐微微一笑道:“他挺好啊。” “那你为什么对他这般冷淡?” 邓小姐叹了口气道:“程主簿的笛技确是天下无双,可惜总少了点什么。一味柔弱,其中无骨。” “一味柔弱,其中无骨”八字,正是郑司楚的想法。郑司楚已在暗自叹息,心道:“这邓小姐真是了得,迪文要听到了,只怕非哭出来不可。”只是邓小姐批评程迪文,他反倒更是欣慰,方才的不快已全然乌有。严四保在一边见他神情,低声道:“青杨,别多想了,人家是大户人家小姐。” 听严四保这般一说,郑司楚不敢再去听邓小姐还说什么。虽然耳边仅仅刮到两句话,他心中却在忖道:“邓小姐,若我与你合奏一曲,你便知道了。”自己与宣鸣雷合奏过多次,邓小姐是宣鸣雷的师妹,家数一般无二,自己若与她合奏,必定不会有程迪文与她合奏的那种不和谐之感。不过这种事想来也不可能,也许,永远都不可能。 他们出去,是走的偏门。一出偏门,只见正门口有几个军人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身后背着两杆短枪的正打了个立正,低声道:“是,谨遵将令。”他不认得这是陆明夷,心道:“怎么回事?” 此时偏院里已设下了一桌。虽然这酒席远不及正厅里的丰盛,倒也不寒酸。郑司楚因为脸上蒙着面具,不敢喝酒,随意吃了两口,便站了起来。严四保倒是吃得欢,见郑司楚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么?” 严四保的样子有点古怪,郑司楚心头一凛,忖道:“他要说什么话?难道,这人也不是那么简单?”他点了点头,却见严四保有点诡秘地道:“那去解个手吧。” 严四保到底想做什么?郑司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父亲说可以相信严四保,父亲自不会骗自己,可万一父亲看错了呢?他跟着严四保走到后面,严四保看四周没人,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这一桌酒浪费了可惜,那你去和青柳换身衣服,让他也打打牙祭吧。” 郑司楚险些要笑出来。严四保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自己实在多心了。不过严四保眼里,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一个因为会吹笛子被林先生看重,另一个却只能做做打杂的,这种酒席也吃不上,实在有点不忍,所以想出这么个主意。反正青柳青杨长相一样,又是刚来没几天,都是哑巴,没人会注意到不同的。 见郑司楚又点了点头,严四保这才笑逐颜开,说道:“我知道你和青柳都是孝顺孩子。走吧,别耽搁了。” 多耽搁一阵,严青柳就吃不上好菜了吧。郑司楚想着,跟着严四保回屋。严四保却是跟做贼一样,看四周无人,推开门道:“青柳。” 屋里,严青柳应声出来,严四保道:“青柳,快和你哥换身衣服,你哥要睡了,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严青柳看了看郑司楚,郑司楚已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递给他。严四保家境贫寒,难得吃酒席,这种小便宜无关紧要,严四保要沾就沾吧。他和严青柳换好了衣服,严四保见两人几乎一般无二,自己能看出来,旁人却定看不出,反正严青柳也不会说话。他急着回席上继续开吃,便小声道:“青杨,你就歇着吧,让弟弟代你去吃。” 待严四保带着严青柳一走,郑司楚躺到铺上,抱着头默默地盘算。来到林宅,已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里一直没能和裘一鸣接上头。这裘一鸣是他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细之人,而且小时在东平住过,会说东平方言,照理他潜入东平城不会漏出破绽。只是他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什么紧要军情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暗中,他静静地想着。用间之道,兵法中说了不少,但他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用间。 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裘一鸣本来属于生间,但也有成为死间的决心。可是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却对用间有不同的说法,说防间甚于用间。因为用间变化太多,难以预料,而且很可能被敌方反间。一想到反间,他就想起了年景顺。父亲说过,留下年景顺,将来可能会让他充当反间。不过,邓帅后来一直不和他联系,显然邓帅对年景顺亦不完全相信,这反间也很难用。裘一鸣有没有可能失了风,被反间了? 他睁大了眼。虽然有这种可能,但他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裘一鸣虽然在东平城长大,但他在五羊城的时候更多。而且他对五羊城忠贞不二,当初他和年景顺受余成功之命,为选拔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人担任细作,自己和年景顺曾亲身设计测试。最初选出的五人中,另四人都没能过关,只有这裘一鸣绝无二心,而且是当初申士图的侍卫长飞铁的师弟。这个人应该相信,《兵法心得》中用间一道也说,疑间不用,一旦用了,就要绝对信任他。郑司楚也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裘一鸣不可能被收买,那么只有可能他很难与自己接上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细细的脚步声。郑司楚心头一凛,人却没有动。 大概是林宅的哪个下人吧。林宅是大户人家,佣人不下几十个,这儿又是下人所住的偏院,哪个人偷懒回来歇息,也不足为怪。他静躺着不动,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没人。明夷,到底是什么事?” 虽然来了没几天,但郑司楚已把林宅上下人等全都记熟了,他不记得有哪个叫“明夷”的佣人。却听另一个道:“不用多说,邓帅有密令,严查此处。” 邓帅发下的密令!虽然那人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但仅仅“密令”两个字已让郑司楚吓出了一身冷汗。 林先生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不属军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一个寻常富户罢了。邓帅为什么要严查林宅?难道,邓帅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他皱起了眉头。此番渡江,郑司楚自信神不知鬼不觉。有严四保做掩护,又有姨父的面具,他怎么都不信自己会漏出破绽。难道北军已经发现裘一鸣了?想来也只剩这一种可能。邓帅没有对裘一鸣下手,是为了从他身上顺藤摸瓜,找出与他接头之人,这正是用间五道中的因间之法!在黑暗中,郑司楚已在暗叫侥幸。真是天可怜见,自己因为吃不下东西,居然听到了这等事。只是裘一鸣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只怕还在盼着早点和自己接上头。 该怎么通知裘一鸣?这是郑司楚第一个念头,但马上明白这样做是下下策。裘一鸣如果已暴露身份,那自己亦是万分危险。现在上上策就是立刻放弃这计划,马上渡江回东平城去。可是这么一来,裘一鸣势必就要任人宰割,郑司楚实在不忍心。 裘一鸣非常相信自己,自己也跟他说过,一定能让他平安回来。可事实上,上一回与他接头的人已然失了风,其实自己早就料到,邓帅绝非那么轻易能对付的。究竟要怎么顺利把裘一鸣带回去? 刚才听到的这一句话在郑司楚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而陆明夷的心中也在忐忑不安。邓帅这道密令来得如此突然,让他也有点措手不及。 第271章 风雪之夜4 怪不得让我前来保护邓小姐,看来邓帅早有预料。他想着。战争无所不用其极,但陆明夷向来觉得,战争就是战争,不应该殃及无辜。在战场上,为了取胜,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假如要对平民百姓下手,那就已经失去了一个武人的尊严。可就算自己这么想,敌人却不会认同自己。 战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想着,眼里也透出一丝寒意。方才与齐亮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异样,但自己不曾发现却不见得敌人就没有行动,也许他们已经渗入林宅,随时都要准备下手,所以万万不能大意。 身后,门开了,林先生走了出来。他是听一个仆人传说,说护送邓小姐前来的陆将军有话要说,还不知道陆明夷想说什么。一出门,见陆明夷站在屋檐下,地上雪已积了半寸厚,他道:“啊呀,陆将军,怎么不进屋里歇息?外面可冷。” 陆明夷的衣著也并不厚,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见林先生出来,他上前行了一礼,小声道:“林先生,末将陆明夷。” 林先生只听仆人说是位陆将军,还不知他的名字,见陆明夷年纪甚轻,忖道:“这陆将军小小年纪,已是辅尉,当真了不起。”他道:“陆将军,有什么事么?” 陆明夷从虚掩的门缝里看了一眼,小声道:“酒宴还有多久?” 林先生沉吟了一下道:“还有一阵吧。陆将军,有什么事么?” 宴席上酒兴正浓,人们都在谈论。陆明夷犹豫了一下道:“林先生,方才我得到邓帅密令,有人想要劫持邓小姐。” 林先生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是谁?” “尚不清楚,但他们一定要以此来要挟邓帅。” 劫持邓小姐,自然是想以她为人质要挟邓帅。林先生皱了皱眉:“是南方叛军?” 陆明夷心中,实是并不希望南军会做出这种事来。南军能一举击败邓帅,陆明夷对他们不禁看高了一线。那个定下奇计的郑司楚听说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声名却已经直追薛庭轩,在陆明夷的心底,平生大敌已增加了一个郑司楚。如果是郑司楚设计劫持邓小姐,那这个人的形象就在自己心中一落千丈,陆明夷会更加羞愧自己竟把这种无耻小人当成至敌,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这是郑司楚的主意。 郑司楚,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他想着,只是道:“现在尚未得知,林先生,请你千万要注意,不要让邓小姐落单,尽快结束酒宴。” 现在宴席上才吃了一半,还有不少菜未曾上来,这时候草草收场,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实是大不恭敬。林先生想了想道:“好的。要不,陆将军,您也入席吧,这样更好有个照应。” 陆明夷想了想道:“不,我还是不进去了,在外面守着吧。” 邓小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担待不起,上回邓小姐来的时候就出过一次事,好在那次有惊无险,虽然损了艘船,邓小姐却安然无恙,事后邓帅也没有怪罪自己。可万一这一次再出事,那邓帅再大度,也不会对自己客气了。他最希望陆明夷能进去守在邓小姐身边,见他不肯,有点着急道:“陆将军……”陆明夷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林先生,你不必多虑,就照原样,一切有我担当。” 对林先生交待过了,陆明夷转身又对几个属下交待了几句。表面上不能守得太过严密,以防那些人不敢有所动作,又不能玩忽职守,让邓小姐出乱子。若不是陆明夷平时甚得下属之心,那些士卒只怕要着恼。 分派停当,齐亮过来道:“明夷,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明夷道:“什么?” “明夷,我们就守在邓小姐边上,不是更安全么?” 如果守在邓小姐边上,固然可以安全许多,但陆明夷担心的其实是那些人看到自己不敢下手。只要能用,就算邓帅之女,也可以一用,对陆明夷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何况,他实在不愿进厅堂与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坐在一起。他笑了笑道:“这些下手之人到底是什么面目,连邓帅也不曾查清,所以抓到一个活口,亦是至关重要。” 齐亮恍然大悟,已知陆明夷其实是想引那些人动手。他觉得陆明夷现在这么做实在太过行险,只怕会得不偿失。可是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这个好友年纪比自己小,现在已是冲锋弓队总队长,也越来越有主见,他定下的主意,自己是根本无法说动的。 此时有个仆佣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过来,这蒸笼着实不小,这人托得也甚是吃力。到了门口,陆明夷道:“这是什么?” 那仆佣侧过头道:“是刚蒸得的乳猪。” 这乳猪是之江省的一道名菜,只有很隆重的酒宴才会上,是把乳猪褪毛洗净,先用滚油浇熟,然后再上笼蒸,这样脆嫩甘香,极是美味。大厅里排了三桌酒宴,这乳猪是主菜,也一定是三口。林先生听得外面的声音,迎了出来道:“总算来了,阿七,怎么就你一个人上菜?” 乳猪蒸起来相当麻烦,只怕现在才好。林先生本来就等得有点急,本来三口乳猪一块儿上来,起码也得两个人抬,这回阿七却是一个人托来的,若是路上倒翻了,岂非大为扫兴?好在没出事,他也没去埋怨,只是道:“阿七,快点上吧。” 阿七道:“是。”他托着这般大一个蒸笼,仍是走得稳稳当当,一开门,外面的寒风带着雪风都飘了进去,有一些都沾到了蒸笼上。齐亮闻到了传来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有钱人真会享受。明夷,这人力气倒也不小。” 每口乳猪大概也就十来斤重,三口不到四十斤,加上蒸笼的份量,甚实也不过六七十斤罢了。陆明夷正想说这阿七力气虽然不算小,不过这点力气齐亮也有,不算什么。但他一看到雪地,却是一怔。齐亮见陆明夷看着地上的脚印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声道:“明夷,怎么了?” “脚印有点深啊。” 地上雪已积了不少,阿七走进去时,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陆明夷见他踩下的脚印竟是深得异乎寻常,心头便有点隐隐的不安。 乳猪不该这么重啊…… 猛然间,他想到了方才雪花飘到蒸笼上的情景。照理,这蒸笼刚下锅,烫得手都碰不上,所以阿七手上还载着厚厚的大手套,可是雪花飘上蒸笼后,却并没有立刻化掉。 这蒸笼有问题!陆明夷心头一凛,猛地转过身,一把推开了门。 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仆佣阿七正在揭开蒸笼盖。东平城的香蒸乳猪是道名菜,就算长居之江省的人也不常吃得到,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陆明夷一推开门,倒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见这军官猛然进来,有些不晓事的还在想:“怎么,乳猪的香味把这当兵的馋虫都勾动了?” 蒸笼盖打开了,里面冒出了一大团雾汽,几乎就在一瞬间就把大厅都充满了。刚蒸得的菜揭盖后有蒸汽冒出,那也是常事,但看到蒸汽竟会如此之多,陆明夷心已是猛地沉了下去。 大意了! 陆明夷几乎要吐出血来。也许是平定夜摩千风的顺利,让自己也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小看了天下英雄。这几人肯定是要对邓小姐下手的人,而且他们已经抢到了先手。陆明夷在一瞬间已是洞若观火,厉声喝道:“坐在原位不要动!”人一个箭步抢了过去。 第272章 各展其能1 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邓小姐!但陆明夷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人谋定而后动,肯定已有一套完备的方案,只怕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邓小姐抢走。陆明夷急得眼中都快有火星喷出,双手在肩后一探,一把拔出了两枝短枪。 因为是在步下,长枪使用不便,陆明夷带着的是两把四尺短枪。他身形如电,一下冲入了雾汽中,心里只是在叫着:“快!再快一点!” 当雾汽突然腾起来时,座中的人一时间都没有觉得奇怪。就算林先生,亦只是想着:“这热汽怎么还这么多?”耳边却听得陆明夷的喝声,一时间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雾汽中却见有个人猛地从蒸笼中窜了过来。 蒸笼里居然有个人!林先生吓了一大跳,他刚想喝斥,这人手一扬,一掌推在他的肩头。林先生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一个踉跄,登时被推到了一边,那人已冲到了邓小姐身边。 邓小姐显然也极是意外,她微微一皱眉,正待站起来,但从蒸笼里出来之人动作极快,一掌压向她的肩头。邓小姐就算练过武功也挡不住,何况她只是个纤弱少女,只觉如一座山压上来,哪里挡得住?一下又压回椅子里,这人左手一场,袖中飞出了一根黑色细索,一下将邓小姐连人带椅子缚了一圈。 他的动作快极,邓小姐被他一下缚住,毫无还手之力,此时那人将手中细索向上一抛,喝道:“快走!” 他们此番出动,共有四人,阿七与他在下攻击,另有两人早已潜伏在屋顶。今日天公作美,大雪纷飞,屋顶那两人已伏了大半日,身上早被积雪盖住,根本没人发现,只等他将黑索抛上,那两人便可将邓小姐凭空擒走。他刚一举手,边上忽地有人喝道:“住手!” 一阵厉风袭来,正打向他的手腕。这人见来者出手甚快,不由微微一惊。这厅堂中尽是些文士艺人,他却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会拦阻自己,左手一挡,右手仍是将黑索向上一抛。这黑索上装着一个小小铁抓,直直飞上,一下插在了屋顶,几乎同时,屋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只手探下来,一把抓住了铁抓,便向上提去,而那人正打中他的手腕上,却是一支铁笛。 铁笛也有被当成随身兵器所用的,一打中这人的手腕,便是“当”一声响,发出的却是金属的声音。这人腕上套着一个铁管,便是收藏黑索之用,铁笛正打在铁管上,两人都觉手臂为之一麻。这人心道:“这家伙力气倒是不小。”不过这仅是一个小意外而已,他抛出黑索,右手便顺势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支铁笛,人已疾转半圈,一足猛地向后蹬去。 拦阻他的,正是程迪文。程迪文虽然离开军队已久,但当初在军中练就的本领还没扔光,一见邓小姐竟然遭擒,情急之下,抄出铁笛便来下手。在他心中只觉自己只消一出手,那人定然不敌,谁知那人却连缓都不缓,一把抓住铁笛,一脚反踢。这一脚力量极大,程迪文躲闪不及,被他踢得浑身一震,腿骨都似要被踢断,人倒退了两步,喝道:“来人!快来人!” 阿七见程迪文出手拦阻,只道他本领甚高,已从怀里摸出一柄短刀,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只待一刀将程迪文捅死,哪知同伴一脚就把程迪文踢开,他一刀反倒搠了个空。阿七也没时间多管程迪文,一把抓住了邓小姐的椅子,喝道:“走吧!”两人同时奋力一跃,这黑索坚韧之极,虽然带着三个人一张椅子,但屋顶两人力量甚大,仍是行有余力,椅子一下便被提到了半空中。 林先生的宅院很是轩敞,堂屋的屋顶足有两丈来高,此时椅子已有离地丈许,再过片刻就要提到屋顶。程迪文被那人一脚踢得翻倒在地,见邓小姐被凭空擒走,心知凭自己本事是拦不住了,急得快要吐血,却听得一声怒喝,却是陆明夷一跃而起,举枪向那黑索扫去。 屋中蒸气腾腾,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但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个人的方位都记得清清楚楚,冲进屋里只不过稍缓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间,邓小姐已被擒走,底下蒸汽虽浓,快到屋顶便淡了,他看不到邓小姐椅下的两人,但邓小姐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些人本领真个不小。”情急之下,猛地冲上了桌子,一跃而起,右手短枪横扫向黑索。 这黑索极为坚韧,但陆明夷看得极准,恰是短枪的锋刃处扫向黑索。阿七见这小军官如此了得,心下一横,手松开了椅脚,双手一把抓住了陆明夷的枪柄。他们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消计策得逞,自己的性命在所不惜,阿七也根本没顾虑自己。陆明夷力量虽大,但枪上坠着一个人,哪里还扫得动,被阿七一带,人也掉了下来。 完了! 陆明夷的心刹时便凉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但这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他右手枪被阿七抓住,变招快极,左手枪已翻了过来,正砸在阿七肩头。这一招神鬼莫测,阿七虽然精擅步下击刺之术,却也挡不了,枪头有两三斤重,陆明夷出手又稳又狠,他肩骨立被打得粉碎,惨呼一声,松开了陆明夷的右手枪,人摔倒在地,只是被他一阻,陆明夷上冲之势已尽,自己也落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邓小姐被提出了屋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人居然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要擒住邓小姐!陆明夷心中已是暗暗生寒。一夫搏命,万夫莫敌,这话平时也听得多了,但真正要不顾性命,却也很少有人能做得到。眼前这敌人竟然真的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陆明夷本来自恃本领高强,敌人定不会是自己对手,可就算敌人斗不过自己,最终自己还是失了先机。 阿七被打翻在地,程迪文已抢上前去,一脚踏在他前心。这些人暴起发难,直如鬼魅般将邓小姐擒走,他见冲过来这人正是先前护送邓小姐的陆明夷,叫道:“陆将军,怎么办?”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放心。”话虽这么说,心中亦是茫然之极。邓小姐突然受袭遭擒,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现在才知道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实非自己所能想象,自己实是太过轻敌了。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他转身便向外冲了出去。林先生的宅第如此高大,谁也没本事一跃冲上屋顶,要是搬梯子过来,那些人早就逃得不见影踪了。他一冲出门,齐亮已迎上来道:“明夷,怎么办?” 屋中的变化来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雾气也没散尽。陆明夷道:“阿亮,你跟我去追!” 齐亮知道两个人带着邓小姐上了屋顶,追上的可能已是微乎其微,但现在已没别的办法,他心底暗暗叫苦,忖道:“这回可真是糟了,明夷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奉命保护邓小姐,本来想着不会有什么大事,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邓小姐一出事,邓帅震怒之下,陆明夷定然罪责难逃。只是陆明夷看上去仍是镇定自若,他心里亦是一定。 陆明夷到了院中,马上便冲到了院角。他虽是第一次来林先生宅中,先前却已将这院子查探得清清楚楚。院中种了好几株大树,院角有一株离院墙极近。他将双枪插回背上,将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翻身上了院墙。这院墙上也已积满了雪,但他跳上去仍是稳稳当当。虽然从院墙过去可以走上屋顶,但院墙比屋顶要低不少。他刚跳上院墙,已见几个人影从正厅屋顶冲过,冲向偏院。虽然他反应极快,可还是慢了一步,陆明夷见这些人在屋顶亦是如履平地,自己就算上了屋顶也肯定追不上,心中更是惊慌,忖道:“难道真没办法了?” 他心中正慌,忽然听得前面传来几声交手之声。陆明夷一怔,心道:“援兵到了?”他本已万念俱灰,此时已生了一线希望,精神一振,快步向前跑去。哪知刚跑了两步,毕竟不惯这般轻身纵跃,脚下一滑,一下从院墙上摔了下来。齐亮此时也已过来,见陆明夷摔下来,连忙过去,但不待他扶,陆明夷已翻身站起,喝道:“阿亮,托我上前!” 第273章 各展其能2 院墙有一人多高,齐亮也没本事一跃而上,但要托起陆明夷却还不在话下。他将双后一并,叫道:“来吧!”陆明夷也顾不得站稳,马上又一跃而起,正跳到齐亮手上,齐亮双手猛地一托,陆明夷借这势头又跳上了院墙。只是这般一阻,方才的金铁之声又听不到了,正厅屋顶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他摔下来一次,不敢再过于大意,小心地向前走去,双手抓住正厅屋角,翻身上去,却见屋顶白雪中,有几行向西北而去,西北面大约二三十步外,有几个人影正缠作一团,看样子,正在交手。 真有援军?他怔了怔。显然有人拦住了那些刺客,可看样子来的只是一个人。他不知道这个意外的援手究竟是谁,快步沿着脚印而去,心中只是不住地默念:“无论如何,都要顶住!” 拦住那些人的,正是郑司楚。先前陆明夷和齐亮过来查看时,他只听到一句话,只道陆明夷要对付的是裘一鸣。裘一鸣得到的情报肯定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失风,郑司楚思前想后,亦想不出一个通知裘一鸣的办法来。今天林府宴客,裘一鸣应该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进来。如果他见势不对,放弃了今天的接头之机倒还好,就怕裘一鸣自恃有纵跃之能,急于求成,暗中潜入林宅来与自己接头。裘一鸣现在又不知道自己是以严青杨的身份躲在林宅,自己若不露面,北军见此情形,定然猜到自己就在宅中。林宅里仆佣虽多,如果他们一个个排查,自己也要插翅难逃。 看来,只能铤而走险了。 躺在床上,郑司楚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自己不露面,最多只是躲过燃眉之急,却是后患无穷。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赌一下运气。好在父亲说过,接应早已安排好,随时可以出发。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只能听到大雪落下之声,怎么都听不到有异样。天越来越暗,他等得亦是越来越心焦,正在焦躁不安之时,忽然听得边上屋顶传来“喀”一声响。郑司楚皱了皱眉,心道:“裘一鸣这般不当心?” 裘一鸣的小巧腾挪本事非常好,据说不下于他的师兄,只怕太不小心才弄出声响来。他一听得这声音,便再也坐不住了,翻身起来,打开了后窗。郑司楚心思细密,外面白雪皑皑,他生怕留下脚印被人看破,因此从后窗出去。边上的偏院里,那些乐班正吃得欢,声浪一阵阵传出来,他沿着屋檐下走到偏院后门,这才翻身上了屋。后门外是茅房,在偏院里吃酒席的人偶尔总会离席登东,因此后门外脚印甚多,郑司楚担心的只是在这个当口有人会出来。好在这时偏院里正吃得热闹,郑司楚就算稍有声响也没人发觉,他翻身上了屋顶,谁都没觉察。 上了屋顶,郑司楚这才松了口气。与宣鸣雷到了五羊城后,刚进水军那一阵因为见宣鸣雷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十分厉害,他虚心求教,宣鸣雷倒不藏私,阖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时为了能在战船上对敌,也常在跳板上练习,此时郑司楚的拳脚本领虽然还较宣鸣雷稍有不及,实已不遑多让。他翻身上了偏院屋顶,正见前面有几个人冲了过来,不由一怔。 自己只安排了裘一鸣,怎么会有好几个人? 当郑司楚一眼看到屋顶上有好几个人,其中并没有裘一鸣时,第一个念头是后悔。若早知道不是裘一鸣,自己实在不该现身出来。但当他看到其中两人抬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竟是邓小姐时,又是大吃一惊。 这些人是谁?他们竟然对付邓小姐,显然是要对邓帅不利,换而言之,这些人应该是支持南军一方的。难道是父亲定下的策略,要借劫持邓帅之女来要挟他?父亲也许会定这样的计策,但郑司楚马上也明白过来这些人肯定不会是父亲安排的,因为那几人见郑司楚突然出现,也一般大吃一惊,当先一人皱了皱眉,拔刀向郑司楚猛地冲了过来。 父亲知道自己在林宅,如果是他安排的,肯定不会如此。郑司楚再不犹豫,待那人冲到自己跟前,身子略略一侧,右手忽地一掌向他手腕削去。 这正是斩铁拳的一式。郑司楚原先只精于刀术和枪马,拳脚功夫不算太好,他对自己这短处心知肚明,因此跟宣鸣雷学习时,对斩铁拳练得远较斩影刀刻苦。拔刀向郑司楚攻击那人正是从蒸笼里冲出来的那刺客,郑司楚能在屋顶出现,他自然不敢小看郑司楚半分,但郑司楚这一出手却也让他大惊失色。这一招此人明明亦是烂熟于心,可就是太熟了,眼前这敌人突然使出来,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应付,只一怔忡,郑司楚一掌已击在他的手腕。 斩铁拳摧枯拉朽,若是强抗,这人腕骨都要被郑司楚击断。虽然惊愕之下失了先机,但这人慌而不乱,手腕一屈,短刀已脱出掌心,手掌就如断了般弯下来。郑司楚一掌虽然击中他手腕,却觉掌沿一滑,根本用不上劲。 这人竟能破了这一式斩铁拳! 郑司楚不由一怔,这人的反击却也来得极快。他被郑司楚击中一掌,虽然及时化去,手腕仍是和断了一般疼痛,右手一时间也抬不起来,左手却从右手下忽地穿出,一拳向郑司楚击了过来。郑司楚见他这一拳,更觉奇怪,因为这人使的这一式宣鸣雷亦曾教过他,分明亦是斩铁拳。他不等这人一拳打来,左手便五指分开探出,只待接住这人的拳头,右掌又要一掌削去。谁知那人的左拳刚要击去,见郑司楚拳法已变,左拳亦是一展,食中两指伸成了剑指,若郑司楚还要抓来,这剑指便戳中他的掌心。 两人交手,只不过一瞬间的事,但这一瞬间里两人的拳势都已变了三四变,一招一势,丝丝入扣,郑司楚只觉就和宣鸣雷教自己这套斩铁拳时两人喂招一般,心下再无怀疑,这人也会斩铁拳。 宣鸣雷说斩铁拳是他家传,但五羊城也有传承。不过这人既然不可能是父亲安排的,那么是狄人的可能性居多。现在狄人中的狄复组已经和加入南方再造共和势力,十一长老会中有一个正是狄复组。郑司楚已是心头雪亮,这几人有八成便是狄复组的人了。 狄复组一心想要复国,但大统制对国中各族一视同仁,狄人中也大多不认同狄复组的所作所为。在狄复组看来,想要在大统制治下复国已是不可能,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推翻他。郑司楚因为宣鸣雷的身份,对狄复组并无恶感,何况他们也已加入再造共和,应该是同盟,只是这些人竟然去劫持邓小姐,这种做法他也绝对无法赞成。和这人在转瞬间换了几招,只觉这人的拳脚极佳,不下于宣鸣雷,他们三人若是齐上,自己定然不是对手,便低声道:“你们是狄复组?” 和郑司楚交手之人忽然身体一震,眼中却现出了一道寒光,那抬着邓小姐的两人中有一个将邓小姐一放,一个箭步冲上,手中却已拔出了一把短剑。 第274章 各展其能3 郑司楚想的完全没错,这些人确是狄复组之人。狄复组虽然被大统制连番打击,但现在大统制的首要目标是五羊城,狄复组也不想让大统制对狄复组过于看重,因此此番行事,务必要机密,只要让邓沧澜觉得那是南军所为。但这个林宅仆役突然半道里杀出,本领异乎寻常的高明,甚至还会斩铁拳,一眼看破了他们的真正身份。这消息传到大统制耳中,狄复组的处境将要更加艰难,他们惊心之下,只觉不杀了这少年仆役,就算能把邓小姐顺利劫走,此行亦是彻底失败,因此再不顾一切,便准备合力将郑司楚杀了再说。郑司楚对付这一人已觉吃力,见另一人也冲上来,心头更是一慌,正待说明,却听后面有人喝道:“站住!” 那是陆明夷追到了。 陆明夷的小巧功夫远不及他们,可他毕竟精熟武艺,就算在屋顶,走得也不慢。那三人见陆明夷也已追到,知道这手使双枪的小军官本领非凡,再想带着邓小姐逃走已无可能,如果不能在转瞬间收拾了郑司楚,他们三个人都逃不掉,那第三个人叹了口气,将邓小姐放在屋顶,也从怀中摸出了一柄短剑。 郑司楚见这三人齐齐冲来,虽然不怕,却也暗自苦笑。这些人本来应该是自己一方,可阴差阳错之下,自己与他三人反而火并起来。若落到那军官手里,谁都没有好处,他不想再战,向后一闪,低声道:“快走!” 那三人都是一怔,却仍是不约而同地冲了过来。郑司楚生怕还要不明不白地与他们交手,索性扭头便走。他们四个人身法比陆明夷高明得太多,待陆明夷追到,四人都已逃出了偏院,跳下屋顶。陆明夷见邓小姐安然无恙,暗暗松了口气,忙解开邓小姐身上的黑索道:“邓小姐,您没事吧?” 陆明夷本以为邓小姐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只怕已昏过去了,谁知邓小姐双眼明亮,脸上毫无惧色,看见陆明夷,只是低声道:“陆将军,多谢你相救,把我送下去吧。” 这些刺客来得突然,而这个突然杀出,助了自己一臂之力之人更让陆明夷生疑,他本来还有追击之意,但邓小姐毕竟更加重要。他道:“邓小姐,请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陆明夷带来的冲锋弓队士兵已有几个也爬上了屋,偏院里的人听得屋顶突然有异声传来,一个个全都莫名其妙,有两个跑出偏院后门查看,一时间偏院后院里挤出了好几个人来。陆明夷喝道:“快闪开了!”说着,扶着邓小姐走到屋顶边缘,揽住她的腰肢向下一跃。幸好偏院没有正厅那么高,他跳下去还没什么难。他一跳下地,齐亮已挤了过来道:“明夷!你把邓小姐救回来了!” 邓小姐如果出事,陆明夷就算不被治罪,下半辈子在军中亦无前途可言,齐亮到这时才松了口气。陆明夷扫视了周围人一眼,喝道:“阿亮,那个活口呢?” 齐亮黯然道:“明夷,那家伙自杀了。” “自杀了?” 陆明夷惊得叫了起来,齐亮点点头道:“是,此人领角暗藏剧毒,方才我们缚住他的手脚,但不曾防备这一点。” 陆明夷心急如焚,沉声道:“快过去看看!” 他们护送邓小姐回到正厅,正厅里仍是乱作一团。吃乳猪吃出这等祸事来,林先生亦是吓得不住发抖,见陆明夷护送邓小姐回来,他直如平地里捡到了一个无价之宝,急急冲过来道:“邓小姐,您不要紧吧?”心里只是道:“邓小姐来了两回,两回都出了事,幸好都有惊无险,不然我这份家当只怕要守不住了。” 他急急过来问候,程迪文却也更急,抢到邓小姐边上道:“邓小姐,您受了伤没有?” 程迪文方才曾舍命相救,邓小姐亦看在眼里。虽然她对程迪文观感不好,心中还是有些感激,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了。” 程迪文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陆明夷道:“林公,你即刻下令,让府中所有仆役下人传来此处,一个都不能少!” 林先生不知他突然要这么做有什么用意,怔道:“怎么?” 陆明夷喝道:“此事定有内奸!快去,迟了便要毁灭证据了!” 拦住那几个刺客的,是个身穿仆役衣服的人。虽然天色已晚,陆明夷根本没看出他的相貌,但那人身上的衣著却看得清楚。陆明夷能够过目不忘,心知此人可能还不曾回到林宅,现在查点人数,马上就能看出这人到底是谁。这人刚才固然是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可这个人的身份实在也可疑之极,一定要查个清楚。林先生见他说得急切,不敢再说,马上唤过施国强,要他立刻召集府中仆役过来。 林宅的仆役有二十七人,因为召集得太急了,所以过了好一阵才到齐。最先过来的是偏院那些,陆明夷只是扫了一眼,便让他们站到了一边。林先生见他没说什么,还有点忐忑,小声道:“陆将军,这里没有可疑之人么?” 陆明夷道:“方才我看到他们都在偏院,这些人不会有可疑的,最先出来的是这两位,边上那个跟着两个乐师出来,他们不会是内奸。” 方才在偏院里杂役有三个人,林先生见他扫过一眼便全都记得,有点不相信,问道:“刚才你们是最先出来的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几人刚才都在偏院吃酒席,听得异声,最先出来,本来还在后悔,觉得不该好奇趟这浑水,只怕要说不清楚,听得陆明夷记得清清楚,全都又惊又喜道:“陆将军说得正是!” 林先生暗自咋舌,心道:“邓帅怪不得派这陆将军前来,有他保护,邓小姐难怪不曾出事。” 杂役陆陆续续进来,站立在一边,每进来一个,陆明夷便扫一眼,看到方才在偏院里见过的,让他们站在一边。但偏院未见过的人,陆明夷却上前,与这人握握手,又细细打量了一下。他查得极快,有些人站在一边,但有些人却让他站到另一边,林先生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陆明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明夷在正厅里盘查,郑司楚却刚回到房中。 他在屋顶逃走时,很快就跳下屋顶,并没有出林宅。那三个狄复组之人急着落荒而逃,并没有为难他,他暗叫侥幸。一回房中,却见严四保和严青柳都在屋中,严青柳已将乐师外套脱了,两人眼中都有焦急之色。一见他回来,严四保急道:“青杨,你跑哪里去了,快换上!” 林先生下令全体仆役都要去正厅,严四保最为焦急。让严青柳换上郑司楚的衣服去吃酒席,在严四保是舐犊之情,但被林先生发觉却只怕要有后患,他急着要让严青柳把衣服换回来,可一回房,却见郑司楚没在。郑司楚怔了怔,脱下衣服,严四保连忙道:“青柳,快换上!” 只是一件外套,换上倒也容易。严青柳急急穿上了,跟着严四保两人赶去正厅,郑司楚穿上乐师衣服,心里却不禁有些犹豫。 看来,那小军官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仆役衣服了,只是林宅仆役这么多,谅他也查不出来。只是这人既然已经生疑,林宅自己是不能久呆了。郑司楚换上了乐师衣服,只觉脚上生寒,却是刚才在雪地里踏了一阵,鞋面已被雪水打湿,便换了双鞋,将湿鞋放到火炉边。 出了这么件意外,接下来该怎么办?至少可以肯定一点,裘一鸣今天是不会来和自己接头了,希望明天能顺利接上,便事不宜迟立刻渡江回去。郑司楚本来觉得对这一趟行程已经考虑得滴水不漏,只是真正的情形却往往会越出自己的想法。 这个意外会有什么后果?他想着。邓小姐应该没有发现自己,方才他见那两人挟着邓小姐,邓小姐已是昏了过来,只怕发生了什么都不曾发觉。一想到这个第二次见到的少女,郑司楚心里就是一动。第一次见她,自己是以施正的身份,第二次又是以严青杨的身份,什么时候能用本来面目见她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邓小姐是邓帅的女儿,现在南北交锋,两军势成水火,她虽然不是军人,也是自己的敌人,可是对这个少女,他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第275章 各展其能4 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让她失望。可两次见她,都差点伤害了她,而她对自己只怕亦完全没有感觉。在黑暗中,他抱头躺在床上,眼前却依稀闪现了邓小姐的面容。 真奇怪,我爱上她了?郑司楚想着。自己总是这样,爱上不应该爱的人。第一次是名花有主的萧舜华,第二次是与宣鸣雷情投意合的申芷馨。这一次,还会和前两次一样吧?郑司楚想着,心底升起了一种无法抵制的失望。 他躺了一阵,门响了,却是严四保和严青柳回来了。他忙起身,严四保倒絮絮叨叨地道:“青杨,你躺着吧,今晚真是事情多,唉,好在有惊无险。” 那个小军官查到谁了?郑司楚想问,偏生严青杨是个哑巴,说也不说出来。只是严四保本来是个多嘴的,两个儿子又都是哑巴,他一肚皮话总是说不出来,一进屋,一边从火炉拿下水壶倒了壶,一边道:“那陆将军也真是奇怪,还拉手摸鞋的,要做什么?真是怪事。” 拉手摸鞋?郑司楚心头忽地一阵寒意升起。在严四保看来,那位陆将军这种做法很有点古怪,但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无谓之举。刚才自己在屋顶与那三人斗了一场,在雪地中踩了好一阵,鞋子已湿。鞋子被打湿,固然不能说明什么,但今晚的仆役中除了送菜的那些,别个都在房中做事,不应该会把鞋子打得那么湿法。而刚才自己是在屋顶上,手脚一定也已冰冷,在短时间里肯定无法回暖,而常在屋中的人手心却是热的,从这两点就可以排除不少人,剩下的便是可疑之人了。 严四保一边喝着水,一边道:“那陆将军记性倒是好,一个个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口就说出没照过面的人。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唉,青柳,你不象你哥哥那么有一手本事,就只好当杂役。若是陆将军不认得你,还不是也要被怀疑了?” 郑司楚越听越是心寒。那姓陆的小军官竟然能够过目不忘?不过这么一来,也可以断定在屋顶上他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样貌。严青柳一直在屋里吃酒席,鞋子不湿,手也是暖的,那小军官自然不觉他可疑,否则严青柳肯定要被怀疑了。此人竟有如此过人之能,北军中看来后起之秀亦复不少。他只盼着严四保再说一点,但严四保这时倒不说了,只是要严青柳烫烫脚上床睡觉。今晚虽然出了个乱子,受了一番惊吓,但一桌酒席还是吃到了肚子里,亦算划得来。想着大儿子被林先生赏识,自己一家三口能在东阳城里安身立命,严四保已是心满意足,不住赞着林公厚道,洗过脚睡到床上后,还说了几句赞叹的话才打起鼾声。可郑司楚哪里还睡得着,躺在床上只是思前想后。 林宅已不能长居,事不宜迟,务必要尽快与裘一鸣接上头后回去。他早就有个脱身之计,只是这般一来,不知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会怎么样。但林先生看来确是个厚道之人,只要自己未露破绽,他们在林宅的杂役还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只是,那三个人,真是狄复组么? 他想着。这三个人八成是狄复组的人。狄复组加入再造共和,郑司楚原本对他们并无恶感,但狄复组若真个如此不择手段,他对这个组织的观感也大为变恶。这些人居然要殃及无辜,只怕都不是善类,将来再造共和即使能够成功,狄复组再次成为不安定因素也未可能。只是现在想这些太远了,只能回去后跟宣鸣雷说说此事。宣鸣雷也是狄复组成员,而且听他的意思,将来甚至可能接掌狄复组。如果能由宣鸣雷主持狄复组,这个组织才会脱胎换骨吧。 他在想着的时候,陆明夷也在沉思不定。 虽然找到了五个可疑之人,但盘查再三,发现这五人并没有可疑之处。其中三个在事发之事,有旁人佐证,确实不在现场,只两个虽然没有佐证,但一个是妇人,另一个身材魅梧,根本不是自己见到的那个人影。邓小姐也说当时她已吓得晕过去,根本不曾看到那人的模样,更是让他失望。 最可疑的,是这妇人么?可是陆明夷怎么也不相信这个胆战心惊的妇人会在房顶与刺客恶斗一番。也许她深藏不露,可这种深藏不露法未免也太过份了。那么,唯一的结论,就是有人假扮仆役,混入了林宅。可是如果这个人真的假扮仆役混进来,肯定另有所图,怎么反而会截住刺客,救下邓小姐? 陆明夷越想脑子越乱。此时已到了后半夜,大雪仍是纷纷扬扬,他肩头都积了薄薄一层,但陆明夷却似毫无察觉。自己向来觉得自己足智多谋,思维缜密,可今日之事实在太奇怪了,这个不知面目之人到底是什么用意?一直到了临时帅府,他仍在想着。 进了临时帅府,邓小姐从车中出来,向程迪文行了一礼道:“程主簿,多谢您相助。” 程迪文送了邓小姐回来,实盼着能和她多聊一阵,可邓小姐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他自觉虽然自己曾奋力救她,可功劳却实在谈不上,也没脸自夸,待邓小姐向他告辞,程迪文已是茫然若失,回了一礼道:“邓小姐,您也担惊了,早点歇息吧。” 他只想和邓小姐多说两句,但邓小姐却没再和他多说,只是向陆明夷行了一礼道:“陆将军,今晚也有劳您救助,小女子实是铭记五内,感激莫名。” 陆明夷翻身下马道:“邓小姐,这是末将职责所在,不足挂齿。邓帅尚未安歇么?” 邓帅的书房还亮着灯,显然还没安歇。邓小姐道:“阿爹没睡吧。陆将军要见他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今晚之事,末将尚需向大帅禀报,请邓小姐让人传个话,说末将求见,请大帅拨冗。” 程迪文心想都这么晚了,你还赖在这儿不走,说什么要见邓帅。他实在也很想说自己也想见见邓帅,好多看一会邓小姐,但道:“是啊,下官也想见见邓帅。” 邓小姐道:“那好,我即刻去向阿爹传禀。” 她说来仍是不假颜色,仿佛今晚发生的事与她全然无关,却唤过一个工友来,让他去向邓帅禀告。程迪文本想面见邓帅,邓小姐总该在一边陪坐,这样好多看她几眼,但见她居然自己不去说,不由大失所望,心道:“真是何苦来,我该说什么?”但话已出口,总不好说现在不想见了。 他们倒没有等多久,很快那工友过来道:“程主簿,陆将军,大帅有请。” 他们一进书房,邓沧澜已迎了过来。虽然这两人年纪和资历都比邓沧澜差得远,但邓沧澜对他们倒很是客气,先谢过了两人相救之恩。程迪文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随口安慰了两句,便要告退,陆明夷却并不走,待程迪文走后,他才道:“大帅,末将有一事相禀。” “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才道:“此事末将想来,大有蹊跷。” 他将在林宅屋顶看到有个穿仆役服的人曾阻住刺客之事说了,又道:“大帅,此人行踪跪秘,只怕另有内情,末将查看过,自尽的那刺客脸上竟然蒙着一张面具。” 邓沧澜诧道:“面具?” 第276章 各展其能5 “是。末将看过,竟是从林先生家中那仆佣阿七脸上剥下。这些人如此残忍阴毒,只怕所谋非小,请大帅下令,对林宅严加盘查。” 邓沧澜看了看他,慢慢道:“陆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此事倒不必过虑,此人既然能相救小女,定然与刺客并非一路,他既不愿露面,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岂有此事!陆明夷几乎要叫出声来。不论那人是不是救了邓小姐,这人的面目实在大成问题,怎么能这般轻轻放过?但他听邓沧澜这般说了,也不敢多嘴,只是道:“是,末将遵命。” “陆将军,今晚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安歇吧。” 看着陆明夷离去,邓沧澜却隐入了沉思。 看来,大统制这道擢贤令着实下得及时。他本觉南军人才济济,北军中却颇显暮气,但看起来,北军里也并没有才士,在这非常时刻,更需不拘一格地提拔使用。 这少年军官才具非凡,堪当大用。他想着。 邓沧澜想着的时候,可娜夫人却也没睡,正听着女儿说着方才之事。如果陆明夷能够听到,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邓小姐说她被吓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就算邓小姐措手不及,被刺客擒住提上屋顶,她其实都一清二楚。 可娜夫人听着女儿低声说着,一直沉默不语。今晚之事,谁也没料到,虽然她早就听得有人会来行刺,想的更是自己。毕竟,自己才是丈夫的智囊,而且是大统制之妹,女儿到底只是丈夫的义女,如果要要挟邓沧澜,自己是更好的目标,所以林先生殷勤来请,她自己没去,只让女儿成行。只是连她也没想到,这些刺客居然会饥不择食,居然对女儿也下手了。 “是那个笛师的兄弟么?” 邓小姐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们相貌一般无二,肯定是。”如果陆明夷听到了,更会大吃一惊。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邓小姐却也有此能,连席上只见过一眼的一个笛师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娜夫人喃喃道:“这人,只怕有八成就是南军的细作了。只是他为什么会救你?” 邓小姐道:“女儿也不知。妈,”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抓住他后,能跟阿爹说,看在他救过我,不要难为他么?” 可娜夫人笑道:“阿容,你的心肠也真好。他救你,只怕另有图谋。” 邓小姐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他能有什么图谋?只怕这人也颇具恻隐之心……” 可娜夫人打断了她的话道:“小丫头,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有所图谋而来,哪会为了一点恻隐之心救你。”她说到这儿,见邓小姐有点失望,心中终是不忍,小声道:“阿容,你放心吧,阿爹现在不会对付他的。” 邓小姐吃了一惊:“不会对付他?”她的眼里闪烁了两下,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可娜夫人道:“阿容,这事可是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不能跟别人说。” 邓小姐道:“是,我知道了。反间计。” 母亲只是一句话,但邓小姐已刹时明白过来了。可娜夫人抚了她的头发一下,微笑道:“阿容,你确是聪明。” 这个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心思之灵敏,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号的自己。可娜夫人想着,站起身道:“阿容,你早点睡吧,也好压压惊。” 走出了女儿的房间,可娜夫人走到了书房里。站在门口,她沉了沉气,小声道:“沧澜。” “可娜。” 门开了,邓沧澜将妻子迎了进去。待她一坐下,邓沧澜便道:“怎么样,阿容发现了什么没有?” “是林宅那个笛师的兄弟。” 邓沧澜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这人。” 现在南北交锋,表面上不禁平民往来,但邓沧澜哪会不防南军细作趁此而来?每次有人渡江北上,他都下令对新来之人暗中严加察看,严四保这一家三口虽然并没受筇持别关注,却也并非漠然处之。可娜夫人道:“这人有如此胆色,当真不凡,真不用管他?” 邓沧澜笑道:“细作细作,细处而作,难成大局。此人纵有胆色,毕竟只是个细作罢了。对了,阿容怎么样了?” “她没什么,倒是说那个叫陆明夷的军官很有才干,让你多多关注,此人应能大用,但这人野心不小。” 邓沧澜道:“野心么?军人要的就是野心,若无野心,终将一事无成。” 可娜夫人听丈夫话中颇有感慨,眼睛看向案头的一尊木雕马匹,小声道:“也对。唉,沧澜,其实你的野心也太小了点。” 邓沧澜苦笑了一下:“生性如此,你我夫妻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么?” 野心对一个军人来说,实是一柄两刃剑。邓沧澜明白,大统制虽是自己的妻舅,但这么多年来对自己信任有加,最关键的只怕就是因为自己没什么野心。如果野心太大,便如利刃时刻在心,旁人定要生忌。可娜夫人暗叹了口气道:“也对。沧澜,你也早点歇息吧,反正香饵已经抛出去了,就等他们上钩。” 他们夫妻二人歇下的时候,邓小姐却仍然未睡,她想的仍是那个在屋顶上截住了刺客的人。 这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不是相貌,而是身形,以及动作。她虽然不曾习武,但自幼就在军中,军人练武不知看过了多少,那个人出手之际总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施正。 就是先前带走王真川的那身份不明之人。那个施正虽然长相平淡无奇,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但最后当船上火起,他冒险来救自己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却哪里是个中年市侩模样?分明英华内敛,豪迈挺秀。可是,施正与今晚这人相貌却完全不同,她又实在搞不明白。 这两人会是一个人么?一个人的眼神怎么也骗不了人,就算相貌不同。难道这人有一种任意改变容貌的方法?如果母亲和父亲知道了这个人曾经两次潜入己方,一定会对这人的胆色大加忌惮,甚至可能拼着反间计不成也要除掉这人以绝后患。邓小姐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因此她并没有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怀疑。只是把这件事瞒过了父母后,她还是茫然。 这个人应该已经见过第二次了,可是他的真实面目到是怎样的?他到底是谁?邓小姐想着,第一次觉得心头如此空虚茫然。 第277章 杀人有道1 林先生家出过的事,对郑司楚来说惊心动魄,对东阳城城民来说却惘然无知。虽然南北交锋,但眼下双方隔江对峙,并无直接战事,而东平城举城北迁后头一次过年,加上报国宣讲团今年要来开一个新年晚会,东阳城里反而异样的热闹。 年三十那天,却是个好天。东阳城张灯结彩,城中大会场上聚集了数万人。报国宣讲团有不少有名的艺人,说书的唱曲的跳舞的都有,难得一同来到东阳城,因此连周遭乡里之人也闻讯赶来凑热闹。广场上的积雪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划出了几大块,安置了不少长条凳,在台前正中,划出了一块地方,摆放着一些桌椅,那是东阳城的头面人物坐的地方,蒋鼎新作为一省太守,很早便来到会场。 他其实很不赞成开这种晚会,非常时期,实不应该如此歌舞升平,不过报国宣讲团是大统制要求成立的,他对大统制向来说一不二,岂敢有违,只能下令卫戍严加警戒。在位置上坐下来,卫戍长过来报告,说现场已清理完毕,一切正常,蒋鼎新暗暗舒了口气,小声道:“千万要小心,今天人多眼杂,要严防敌军捣乱。” 前几天邓帅爱女在林宅遇险,蒋鼎新已然得到报告。听到这消息,他心里也是重重一沉。以前他一直觉得,战争是军人的事,他是个政客,毕竟和战争隔了一层。但这件事也让他明白过来,战争无所不用其极,自己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因此这几天太守府的防卫已增加了一倍。今天他也实在不想过来,可是作为太守,要在晚会上讲话,不来又不成,因此他吩付对会场严加戒备,不仅卫戍全部出动,连正规军也调集了不少,务必不能再出乱子。可是会场实在太大了,几万个人里,若有一两个亡命刺客混在里面,实在找不出来。 他想着,又看了看周围。晚会还没开始,可城民已陆续进来了,这会场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报国宣讲团虽然能鼓舞士气,可是也实在太难管了,看来只能早点退场算了。蒋鼎新想着,拿起面前的茶壶倒了一杯。这茶壶是搁在一个小火炉上,炉中烧着火炭,虽然天气寒冷,茶水仍是烫嘴。他喝了一口,小声问侍从道:“邓帅还没来么?” 那侍从小声道:“邓帅一家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要过来。” 邓帅一家到了,晚会就可以开始。蒋鼎新此时心也宽了些,可仍是不太放心,小声道:“便衣都安排好了?” “三百个便衣都安排好了,请太守放心。” 蒋鼎新在广场上喝茶安排的时候,林先生也在喝茶。他虽是之江省数一数二的富户,不过这种场合,他自是没资格坐到正中去的。他的乐班在晚会上演奏的乃是开头的群舞伴奏和压轴的大曲,就在台边。因为乐班要登场,所以早早就来到会场等候。郑司楚夹在一班乐师之中,听着那些乐师说起报国宣讲团的某某艺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他因为是个哑巴的身份,倒也省却了一番口舌,只是拿了张节目单心不在焉地看着,心中想的仍是裘一鸣。 三天前,因为出了那种事,裘一鸣并没有出现。算起来,父亲说的十天之期已经过了大半,难道自己只能无功而返?他正想着,边上有个人忽道:“你看到那郑司楚了么?” 这句话突如其来,郑司楚吓得几乎冒出一声冷汗,扭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乐班中的鼓师,却是对另一个乐师在说话。他定了定神,暗笑自己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了。那鼓师年纪不大,虽是艺人,却很爱谈论武事,只是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自己。边上那乐师道:“我没看到,怎么了?” “不太像,太丑了。” 那乐师笑道:“阿震,你又没见过郑司楚,说得好像跟他很熟络一样。” 阿震道:“我虽然没见过他,不过听程主簿和郑司楚本是好友,他方才也在偷偷说郑司楚哪会这么丑的。” 郑司楚恍然大悟,才知阿震说的是报国宣讲团的一个节目。晚会上最后一个节目叫《国泰民安》,是个短剧,说共和大军长驱直入,生擒了广阳省的一干匪首,最后便是将那些匪首押上台献俘,做一番亮相,也是让广大民众知道一下现在南方叛军的首领是哪些。郑司楚本来也没资格列入,不过想必因为与东平水军一战,他名声大噪,所以最后的大献俘他也得以登台,阿震方才看到的,一定是扮自己的演员。 想不到,我也成了匪首。 郑司楚苦笑着,心里倒有点兴趣,想看看那个演员和自己像不像。不过先前申公北说的一段书里把自己形容得极是不堪,那演员也肯定是刻意丑化了。 他正想着,严四保忽然挤了过来道:“青杨!青杨!” 严四保一挤过来,那雪中送鼓师阿震笑道:“四保叔,你还不放心你们家青杨啊?” 严四保是个自来熟,虽然来林宅没几天,但连这些乐师都已混熟了。他笑道:“阿震,我家青杨可不比你聪明,他呆头呆脑的,又是个锯嘴葫芦,我怕他辜负了林先生了。” 阿震道:“四保叔你也太不相信啊,你家青杨的笛技很是不错,林先生都赞他手段了得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严四保听林先生都赞严青杨,更是得意,点头道:“那倒是,他从小就会吹笛子,以前只觉他懒,没想到这一手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挤到郑司楚跟前,拿出一块围巾道:“青杨,天冷得很,你围上吧,别着凉了。” 郑司楚见他挤过来就为交待这么句话,心道:“他难道真把我当儿子了?”但看严四保看着自己的眼神情真意切,全然不似作伪,心中有点不解,却也有点感动,点了点头,接过围巾来围住脸。虽然未必会被人看破,不过脸上围了块围巾,就更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了。严四保又叮嘱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唉,早知道让青柳也吹笛子了。你们两兄弟一奶同胞,偏生一个会吹,一个一点也不会。” 他还要再说,施国强忽然急急走了过来道:“严老哥,林先生忘了拿脚炉,你回去拿一下吧。” 这新年晚会以前从未举办过,谁都想来看个新鲜,林先生家的仆佣也大多跟了来,这时候谁都不想回去,施国强心想严四保初来乍到,就差他办事去。严四保听得施国强的话,小声对郑司楚道:“青杨,我要做事去了,你千万小心点,别出乱子。” 郑司楚又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有点不好受。看来严四保对在林宅的差事很满意,自己一走,不知会不会连累他。不过这些事自己也考虑不了太多,而且严四保只是寻常人,根本算不了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严四保刚走,场中便又是一阵喧哗,却是邓沧澜一家到了。邓沧澜现在是共和国三元帅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虽然新败了一次,但威望仍是远在旁人之上,何况他现在是北军的最高指挥官,广场上多是平民,绝大多数都不曾见过他,都想看看这个邓元帅是什么模样。 邓沧澜一到,蒋鼎新也松了口气。现在晚会可以开始了,这台晚会的司仪便由申公北担任,他在台上放开喉咙说起来,场中数万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都在想着这申公北果然名下无虚,不说他口齿灵便,妙语如珠,单单这一条响彻云霄的嗓门,就相当难得了。待蒋鼎新登台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就远不及申公北,虽然提高了嗓门,隔得远一些的人还是听不到。蒋鼎新说的无非是共和国蒸蒸日上,叛匪暂且跳梁,不足挂齿一类的话。待邓沧澜讲话时,场中却一下变得鸦雀无声,邓沧澜声音虽然也不比蒋鼎新高多上,但他一站到台上,便不怒自威,自有一种威仪。 待邓沧澜讲完,是晚会开场的群舞。这舞蹈也是礼部组织编排的,名谓《万象更新》,以示军民团结一心,共抗危难。台上男男女女,有夷狄各族服饰登台。之江城民见这舞蹈编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服饰光彩夺目,无不大声叫好。郑司楚夹在乐班中吹着笛子,见台上那些舞者穿插自如,其中有扮士卒的,手持刀枪做两个打斗动作,虽然尽是些花架子,倒也有模有样,心想这只怕是程迪文指点。 第278章 杀人有道2 跳完了这个舞,下面便是申公北说一段《恶战东平》。这一段也是他拿手的《共和大业》中的一折,说的是当年邓元帅与已故的毕炜上将军克复东平城之役。现在东平城已在南军手中,谁都知道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他说这一段也是为讨个好口彩。场中听客有不少是刚从东平城迁来的,听他说得绘声绘色,更是心有戚戚,大声叫好,说到后来,几乎一句一声好,声浪几乎要把整个广场都翻个身。郑司楚这时已随乐师回到位置上,听申公北说得眉飞色舞,气概非凡,心想这一段在以前学的战史中全然不曾提过,当初克复东平,乃是方若水领兵从陆路进攻,邓沧澜和毕炜其实并没有参与,可是在申公北说来,克复东平全然成了他二人的功劳了。 他正听得出神,忽觉边上有个人捅了捅他,郑司楚扭头一看,却是一个乐师。那乐师见郑司楚扭过头,小声道:“严青杨,施管家正在唤你呢。” 施国强?郑司楚抬眼看去,见施国强站在外围,脸上极是不好看,心里微微一沉。难道失风了?上一回以施正的身份过江,和施国强打过照面,自己还拿刀威吓过他,难道施国强看破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心中有点忐忑,挤出人群,施国强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严青杨,你爹出事了。” 郑司楚差点要叫出声来,百忙中省得自己是个哑巴,只是从喉咙里“啊”了一声。施国强叹了口气道:“也怪我,让他回去拿脚炉。严青杨,你快过去看看吧。” 看施国强的模样,并不是看破了自己,郑司楚稍稍放下了心,可听得严四保出事,又是一阵不安。严四保不过一个寻常老者,他会出什么事么?他有一肚子话要问,苦于又不能开口,比划了两下,施国强倒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低声道:“严老哥碰到了歹人。” 歹人?郑司楚暗自一怔。严四保虽然多嘴了点,可从来不得罪什么人,而且他在林宅做杂役,就算有拦路行劫的,照理也不会劫到他头上。他又啊了一声,施国强听得声音甚是急切,叹了口气道:“严青杨,你要节哀,你那兄弟也遇害了。” 严青柳也遇害了?郑司楚更是一怔。他跟着施国强走出广场,拐过一个拐角,却见前面围了几个卫戍士兵,一见他们过来,有个人道:“是什么人?” 施国强道:“军爷,这是死者的大儿子。” 那士兵一听是死者家属,叹了口气道:“那让他过来验验尸吧。” 郑司楚走了过去,见那拐角处有一辆马车,车下躺着两个人,正是严四保和严青柳。他只觉胸口一阵气苦,差点要骂出声来。 郑司楚看得清楚,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都是一刀毙命,凶手出手狠辣,刀法也是极强。这样的高手对严四保和严青柳下手,他两人怎么逃得过去? 难道是父亲通知自己尽早脱身,料理了这两人?一瞬间郑司楚闪过了这念头,但马上知道不可能。十天之期还没到,父亲即使想要杀人灭口,也该是自己走掉之后,现在动手,岂不是让自己受人注意,反而让自己更增危险?如果不是父亲安排的,又会是谁? 严四保和严青柳两人不过是郑司楚借以掩饰身份,但相处了这些天,严四保对自己颇有爱护之心,郑司楚多少亦有点感动,万没想到他们会死得不明不白。他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地上这两具尸身。 那士兵见郑司楚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暗生同情,问道:“是你父亲吧?” 施国强在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他是哑巴,说不了话。军爷,这是谁干的?” “现在也不知道。这人有仇家么?” 施国强道:“严老哥穷归穷,性情向来随和,哪会有什么仇家?他原先也住在东平城,刚才是回去拿两个脚炉,难道那强人要抢脚炉不成?” “脚炉?” 那士兵亦是一怔,探头往车中看了看道:“车里还放着两个脚炉呢,” 脚炉一般是陶制的,价格便宜。不过林先生用的脚炉是铜制的,价值不菲,可强人若是为抢脚炉杀人,实在匪夷所思,何况脚炉也并没被抢走。施国强叹道:“定是他们见到马车,只道车里有什么值钱东西吧。” 那士兵点了点头,心想这样想倒也顺理成章。只是强人一般求财不求命,那些人出手却毫不留情,只能说死者运气实在太糟。他见郑司楚仍是怔怔站着,低声道:“老哥,你劝劝他吧,想开点,事已至此,伤心也没用了,我们定会找出凶手替他父亲和兄弟报仇的。” 施国强见这严青杨转瞬间就变得孤苦伶仃,心中实亦万分同情,点点头,小声道:“青杨,这儿的事让军爷去料理吧。今天还有那套大曲,奏完后我去禀告林先生,让他以后好生关照你。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也是命。” 他只道郑司楚伤心过甚,其实郑司楚心中虽然有点伤心,想的却是那些下手之人。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低头沉思,施国强只道他是太伤心了,本来晚会的大曲还要这严青杨演奏,但他见严青杨家中遭到这等变故,不忍心再和他多嘴,心想让他静静,定定心神也好,便不再多说,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又叹了口气,小声道:“严青杨,你呆会儿再过来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着那些卫戍将严四保和严青柳的尸身搬走,郑司楚又看了看他们遇害的地方。从血迹来看,当时赶车的严青柳是被人一刀毙命,严四保听得声响,探头出来查看,结果也遇了害。若是平常日子,凶手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胆。可偏生今天是年三十,因为要开晚会,附近更为冷清,事发时严四保就算喊叫,只怕亦没人听到。他蹲下身,伸手试了试地上的血迹。血迹尚未完全干结,看来严四保和严青柳死了还没多久。 正看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轻响。那些人难道还在附近?郑司楚忽地站了起来,却见边上并没有人,脚边却有个纸团。他怔了怔,拣起来,借着微光看了看。 纸上,胡乱画了几笔,看上去只是涂鸦,但郑司楚清楚,那正是自己约定的暗号。是裘一鸣?他抬起头,只见一田边的巷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裘一鸣么?因为天色已暗,也看不清楚。郑司楚身上并没有带着武器,他伸手到怀里摸出铁笛,向小巷子走去。那人却也不上前来,只是静静站立,待郑司楚走上前,那人低声道:“郑将军。” 是裘一鸣! 郑司楚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裘一鸣,是你干的?” 难道是裘一鸣杀了严四保和严青柳,只为引自己出来?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心头升起一股怒火。如果真是裘一鸣干的,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现在正好可以脱身,可裘一鸣真干了这事的话,他都不知一气之下会对裘一鸣做出什么来。 裘一鸣终于见到了郑司楚,已是如释重负,但见这个向来平易近人的郑司楚将军此时眼中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声道:“郑将军,不是我做的!” 第279章 杀人有道3 郑司楚站住了:“不是你?” 裘一鸣咽了口唾沫,低低道:“郑将军,大前天我来林宅找你接头,但一到,便见你跳上屋顶与人交手,有军官在追你,我不敢造次,这两次一直找不到机会。今天本想是个好机会,可我把他误当成是你了,刚跟着他来到这里想要叫住,从边上忽然冲出了三个人来,正是那天和你交过手的。他们下手好狠,我刚才还以为郑将军你遭了不测,差点急得吐血。” 是那些想要劫持邓小姐的那些人? 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阴寒。那些人想要劫持邓小姐,可计划被自己破坏了,郑司楚本以为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些人折了一个同伴,居然会来找自己晦气泄愤,结果害死了严四保父子。 这些人真是狄复组么?狄复组现在已是再造共和的一支力量,本来郑司楚也觉得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何况宣鸣雷也是狄复组中人。可狄复组竟会如此毒辣,他们加入再造共和,绝非是件好事。郑司楚心头亦似在滴血。那天自己和严青柳换了身衣服,两人外貌又是一模一样,那些人肯定和裘一鸣一样,误把严青柳认作了自己。他低低叹了口气,小声道:“先别管这些了,你得到了什么情报?” 裘一鸣眼中一亮,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声道:“是北军的布防图,郑将军。” 郑司楚险些要惊叫起来。裘一鸣居然得到了北军的布防图?那么说来,邓帅的下一步举措,都将在己方掌握之中了。虽然严四保父子的死让郑司楚心中有点伤心,可现在他只想大笑一下了。裘一鸣果然不负重托,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现在事不宜迟,趁着东阳城里那晚会正开得热闹,正是脱身的良机,连以前设想好的一番做作都多余了。他接过纸包放进怀里,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好,我们立刻回去,接应就在城外。” 郑司楚话音刚落,一边传来了一个喊声:“严青杨!严青杨!”却是施国强的声音,听声音,边上还有不少人。裘一鸣一怔,郑司楚暗暗叫苦,小声道:“你先走,我随后见机就来。” 现在离演奏大曲的时候还早,天知道施国强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赶过来。本来郑司楚已经打好了主意,可这般一来这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好在自己要脱身总有机会,就算拖到晚会散场,趁着人潮涌动,到时脱身也不迟,倒是裘一鸣在东阳城潜伏了这许久,不能在最后关头失风。 他走出小巷,正看见施国强在外面东张西望,边上却是林先生和好几个仆佣跟随。施国强一见郑司楚,忙走过来道:“严青杨。” 郑司楚不知他们要做什么,施国强倒是一脸同情,小声道:“林公也听得了你的不幸,他怕你想不开,来安慰你几句。严青杨,你别太伤心了。” 施国强见郑司楚在父亲和弟弟遇难的地方徘徊不去,定是伤心过度,便温言安慰。郑司楚此时却哪有伤心之意,可在施国强面前也不能不装出伤心的样子,垂着头走了过去,反正自己是个哑巴,什么话都不用说。林先生见这严青杨垂头丧气地走来,心中亦有点恻然,忖道:“他家人遭了这等大难,本来不该再让他登台了,唉,只能再勉强他一下吧。”见郑司楚过来,林先生叹了口气道:“青杨老弟,我听国强说了,令尊和令弟的不幸真让人叹息,你还能登台么?” 演奏那套大曲,笛子的份量很是吃重,这严青杨的笛技比乐班中原有的两个笛手都要高明,若是他伤心过度,演奏不了,对林先生来说实是遗憾之至,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郑司楚点了点头,只是“嗯”了一声。林先生又叹了口气,说道:“国强,你带青杨老弟坐到我边上来吧,省得受了风寒。” 林先生是一片好意,郑司楚却是不住叫苦。可到了这时候,总不能掉头就逃,他又是个哑巴的身份,想谢绝都不成。施国强见他神情恍惚,更是同情,小声道:“老弟,伤心于事无补,现在还是节哀。放心吧,你的大仇,有朝一日定能得报。” 只能再应付一阵了。郑司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好在裘一鸣的情报已在自己身上,随时都可以脱身。 看着郑司楚随林先生离去,裘一鸣也在暗暗叫苦。本来马上就可以走人,偏生又出了这等差子,现在只能自己先走。他心思倒也沉稳,等林先生他们走远了,这才走出了胡同。哪知刚走出来,身边忽然听得有人喝道:“是什么人?站住!” 这声音来得突然,裘一鸣惊得顿时失色,却见迎面有几个骑马的士兵正向这儿走来。这几个士兵却不是卫戍的军服,而是正规军人,当先一个年轻军官背后插着两支短枪,正看着自己。裘一鸣忙站住了,说道:“军爷,我是路过这儿的。” 这年轻军官正是陆明夷。三天前,陆明夷受命去林宅保护邓小姐,结果出了这么件事。陆明夷已然怀疑林先生宅中定有内奸,可是向邓帅禀报,邓帅却显得不以为意,反要他不必多管。这一天蒋鼎新加派人手巡逻,冲锋弓队也被分派了任务。陆明夷现在是冲锋弓队的总队长,本来不必亲自巡逻,可是他心中对此事仍然放不下。他对晚会没什么兴趣,便召集了几个士卒与自己一同巡逻。名谓巡逻,他最关注的其实仍是林宅。听得林宅中有两个仆佣被杀了,虽然旁人不怀疑,他却疑心更重,特地去看了严四保与严青柳的尸身。待见到这两人是被高手所杀,他更是生疑,无论如何都要来出事的地方看看,裘一鸣运气也当真不好,恰恰撞上了他。 陆明夷走上前来,跳下马,喝道:“你是什么人?把户名册给我看看。” 裘一鸣潜入东阳城,身边自然带着伪造的户名册。这户名册若与总册一对,马上就能看出破绽,可现在这军官自然不可能去对总册,因此裘一鸣也并不惊慌,从怀里掏出户名册道:“军爷,请看。” 陆明夷翻了翻,这份户名册伪造得天衣无缝,看上去是看不出破绽来的。但他已然生疑,哪肯轻易放过,一边翻着,一边道:“你叫裘一鸣,做了七年机工,是么?” 这份伪造的户名册上,裘一鸣是一个机房的机工。之江省盛产蚕桑,机房极多,东阳城的机工少说也有五六千。裘一鸣道:“是啊。” 陆明夷笑了笑,将户名册还给了他道:“你不爱看晚会么?” 裘一鸣见他一脸平和,暗自松了口气,陪笑道:“是啊,军爷,我不爱热闹……” 他话未说完,陆明夷双手一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双手一翻,那份户名册也落到了地上。裘一鸣猝不及防,两掌被他翻了过来,只觉手腕亦是一阵钻心地疼痛,惊叫道:“军爷……” 陆明夷喝道:“你不是机工,到底是什么人?” 裘一鸣虽然冒称机工,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破自己的,只怕他是在诈自己,叫道:“军爷,我真是机工啊。” 陆明夷冷笑道:“机工的食指上,应该会有一道凹陷之痕,你这手却全无异样,反是关节处生茧,这是常年握刀之手,你不肯说实话的话,随我回去对户名总册。” 原来陆明夷方才见裘一鸣来接户名册时,手背指关节处也是老茧。他母亲当初便是当机工的,知道机工之手必须灵巧过人,又经常浸在热水中,不太可能会在指背磨出老茧来,而机工因为天天要握着机头,捋着丝线,食指处都会有一道丝线勒出的细痕,就算不做机工了,两三年里亦褪不了。他翻过裘一鸣的手掌,见他双手食指皆无凹痕,就知道此人绝非机工。 裘一鸣心头一凉。若是去对总册,马上穿帮。他是飞铁的师弟,本领不下师兄,见陆明夷看破了自己,人突然一跃而起,双足猛地向陆明夷蹬去。陆明夷却也没料到此人本领竟会如此之高,若再抓着他双手不放,裘一鸣两脚正踢中他前心,只怕会被他踢得闭过气去,双手一下放开了裘一鸣,两臂在前心一错。 第280章 杀人有道4 “砰”一声,裘一鸣的脚踢在了陆明夷小臂上,陆明夷被他踢得向后退了一步,喝道:“拿下他!” 裘一鸣虽然踢中了陆明夷的手臂,却觉如同踢中了一块大石。他借着这一踢之势,人已向后翻去,人尚未落地,已有两骑急冲而至,两杆长枪一左一右,齐齐刺来。陆明夷升任冲锋弓队总队长后,对士卒训练抓得更紧,今天带出来的这几人全是他的亲随士兵,本领更强,虽然比不上王离和陆明夷,却也都非庸人,一听陆明夷号令,最先的那两人已疾冲而至。陆明夷见他们出手极快,这两枪刺去,只怕要将这活口当场毙了,急道:“留活口!” 他要留活口,那两个士兵出手不由一缓。哪知裘一鸣的身法更是了得,人虽在半空中,双手已抓住了两支枪杆,双臂一用力,借着两枪刺来之势,身形竟冲天直上,一个翻身,跳上了边上的墙头。陆明夷见这人本领如此高明,心道:“果然就是这些人!” 想留住他,已是很难了。陆明夷下意识地去伸手摸弓,他现在苦练连珠箭,已能三矢齐发,不比王离差多少,可伸手摸到的却是短枪,他今天出来巡逻,却没有带冲锋弓。他趁势取下双枪,喝道:“中!”右手一扬,一支短枪已如电光般投出。 这是投枪术。裘一鸣刚落到墙头,正待向下跳去,短枪已到。这一枪他无论如何也闪不开了,一枪正扎在他左肩,裘一鸣痛得惨呼一声,失足从墙头摔落。他心性坚忍,虽然受伤落地,身法仍然不乱,一掉在地上,一把从肩头拔下短枪。陆明夷出枪虽快,力量却不甚大,这一枪入肉不深,裘一鸣的左臂不能用力,右手握住短枪,仍要作势反抗。陆明夷见他困兽犹斗,大踏步上前,喝道:“还不投降!” 陆明夷只在左手中握了一柄短枪,裘一鸣已知这用双枪的少年军官本领非凡,若是平手相斗,自己肯定斗不过他,不要说自己已然受伤。他咬了咬牙,挺枪猛地向陆明夷冲来,陆明夷不愿与他死拼,将身一闪,哪知裘一鸣这一枪却是虚招,趁着逼开陆明夷这一瞬,短枪枪纂忽地向后一扎,一下扎进墙壁,人却又一下跳起,踩在枪杆上,又一次跳了起来。 这墙头并不高,若是平时的裘一鸣,一下就能跃过去。现在他左肩受伤,已无一跃翻墙之能,只能用这短枪来借一下力。陆明夷却也没料到这人不进反退,打的还是逃跑的主意,见裘一鸣又要翻上墙头,厉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左手短枪也已投出。他是用双枪的,左右手力量相去无几,这一枪虽然用左手投出,力量速度不比右手投出的逊色,枪一下穿过了裘一鸣的小腿,将他钉在了墙上。裘一鸣连受两伤,哪里还逃得掉,惨叫一声,人摔了下来,这回却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还待翻身站起,可几个骑兵已冲了过来围住他,四杆长枪齐齐对着他前心。 陆明夷走过来,从墙上拔下两支短枪,见裘一鸣倒在地上,鲜血已染红了衣裤,向齐亮道:“阿亮,给他包扎一下,再撬开他的嘴。” 齐亮答应一声,正要过来,裘一鸣本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听他这般说,忽然睁开眼,惨然道:“不必了。” 陆明夷见他忽然奋力站起,只道他仍要作最后一搏,哪短裘一鸣一把抓住一个骑兵的长枪,猛地向前冲去。那骑兵本来挺枪对着裘一鸣要防他逃跑,却也不曾料到他会如此,长枪被他抓住,趁势向前一冲,要逼他撒手,可裘一鸣不但不撒手,人反而向枪头扑去。这长枪磨得极是锋利,裘一鸣又是不顾一切,陆明夷惊叫道:“留活口!”哪里还来得及,枪尖一下扎入了裘一鸣的心口。 裘一鸣突然自尽,齐亮也吓了一跳,忙过去试了试。但裘一鸣死意已决,这一枪穿胸而过,哪里还能活。他颓然道:“明夷,他死了,现在这般去禀报邓帅么?” 这人竟是宁死不屈!陆明夷只觉背后亦是生寒。他只道裘一鸣便是三天前对邓小姐下手的那些人中一个,那一天阿七被擒住后,服毒自尽,陆明夷查看过,发现这阿七竟然脸上蒙着一张人皮面具,更是吃惊。这些刺客本领非凡,而且心怀必死的信念,又有这等奇异本领,实是极难对付,因此连夜向邓帅禀报,但邓帅对这事根本不在意,他不明白被称为天下名将的邓帅为什么如此大意。他想了想,沉声道:“不必了。” 那天陆明夷去向邓帅禀报,结果碰了个钉子,齐亮也知道。听他说不用向邓帅禀报,齐亮不禁犹豫,低声道:“不告诉邓帅成么?” 陆明夷道:“这些刺客定要对邓帅不利。活口已失,我们也没有证据,邓帅只怕仍不会相信。” 齐亮急道:“那怎么办?” “见机行事。一旦刺客敢下手,我们再动手。” 不知为什么,齐亮心头升起了一阵寒意。陆明夷这么做,无疑是想把邓帅也当成诱饵了。如果能当场格杀刺客,陆明夷自然可以立下大功,如果刺客并没有下手,那也不会让邓帅觉得他无事生非。计是好计,可这般一来,邓帅岂不也要面临危险?上一次在林宅,陆明夷接到密令后也是故意不告诉邓小姐,和这一次如出一辙。他与陆明夷交情极深,可现在越来越觉这个兄弟一天天变得陌生和冷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许,有一天明夷觉得我把我当诱饵,也会毫不犹豫吧。齐亮想着。 此时的邓沧澜正在座中看着台上那台晚会。平心而论,报国宣讲团的表演确实可圈可点,本来就都是些有名的艺人,现在演来亦更是卖力,台下气氛已是热火朝天,全然不觉得寒冷。 不过,报国宣讲团也只能鼓舞士气罢了。一支军队,就算气概冲霄,一旦指挥失当,一样要一败涂地。邓沧澜想着,心中亦是极不舒服。上一回率水军南征五羊城,自己终究也是指挥失当,这一次不能再出差错了。 “邓帅。” 身后,传来了一个轻轻的声音。邓沧澜扭头看去,却是自己的一个亲兵。他小声道:“怎么了?” “方才,那严青柳被杀了。” 被杀了!邓沧澜险些要惊叫起来。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小声道:“知道了。” 可娜夫人也听到了丈夫与亲兵的对话,待亲兵走后,她小声道:“沧澜,那个严青柳被杀了?” 三天前,听女儿说救了自己的那人是林宅中那叫严青杨的乐师的孪生兄弟严青柳,可娜夫人只道这严青柳是细作。可严青柳被杀,难道自己和丈夫布下的这条反间计彻底失败了?邓沧澜心头有点乱,皱了皱眉道:“是。” 可娜夫人的眉头也皱了皱,忽然道:“沧澜,那天向阿容下手的,应该并非与这细作是一路。” 邓沧澜点了点头。他和可娜夫人那天就商议过,想不通这一出到底是什么用意。严家三人渡江潜入东阳城,自是细作,可为什么冒险救了自己女儿?饶是邓沧澜和可娜夫人都是足智多谋,也着实不曾想通。但严青柳被杀,他终究明白过来,向女儿下手的肯定是另一路人,阴差阳错之下,那些刺客误以为这严青柳是自己埋伏在林宅保护女儿的暗桩,计谋失败后杀人泄愤。听陆明夷说过,刺客本领高强,而且还有人皮面具的异术,实是防不胜防,现在最该防的就是严家三口中仅剩的那严青杨也被他们杀了。这严青杨肯定也是细作,自己这条计的成败也只系于此一人之身,这人若是再被刺客杀了,那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可是若自己下令士卒严加保护乐班,刺客无法下手,又反而会让这严青杨生疑。他思前想后,只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正在想着,可娜夫人忽然道:“阿容,那套大曲你练得怎么样?” 那套大曲十分繁复,邓小姐在家也苦练了一阵,很是赞叹,因此那天才硬要去林宅见见编出此曲的程主簿。只是回来后,她对程迪文观感一落千丈,说此人不过是个乐匠,格局不够高,当时可娜夫人听了也是付之一笑。邓小姐听母亲问起,说道:“曲子是编得很好,不过就是有点板滞,灵动不够。” 可娜夫人微微一笑道:“阿容,有件事要劳烦你,我马上向林先生传信,说你也想登台演奏可好?” 邓沧澜暗自赞叹夫人的妙计。让阿容登台演奏,这样加强戒备便顺理成章了,谁也不会再生疑,包括那个严青杨。他道:“是啊是啊,机会难得,阿容,阿爹也想听你在台上奏曲。” 第281章 杀人有道5 邓小姐抿嘴笑了笑道:“那好啊,阿爹你就听着吧。只是登台要有衣服的,我可没有。” 可娜夫人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林先生肯定有备用的。”她顿了顿,低声道:“阿容,你也明白妈的用意。”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无血缘,但可娜夫人知道她心性之聪明,与自己相较实有过之而无及,她肯定也知道自己的用意。果然,邓小姐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妈。” 林先生听得邓小姐竟然也要随乐班登台,不由喜出望外。邓小姐的琵琶之技,比他这乐班中的琵琶师高明太多,只是他以前哪敢主动提出让邓小姐加入乐班,现在听得邓帅竟然爱女心切,自己提了出来,当即没口子答应。乐班的服装整齐划一,却也有备用的,他加倍讨好,拿了一套全新的衣裙过来。此时台上已演到了最后那出短剧,马上就要到大献俘的场景了,事不宜迟,马上就请邓小姐换装上场。 此时郑司楚坐在乐班中,虽然声色不露,心中却是忐忑不安。裘一鸣到底有没有安然脱身?正想着,后边忽然一阵乱,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穿着乐师的服饰,怀抱琵琶走了过来,边上多了不少卫戍士兵,不由吃了一惊。那些乐师本来摸不着头脑,听得邓小姐居然也要登台,意外之中也有惊喜。身为乐师,自然也盼着一鸣惊人,有邓小姐助阵,今晚这套大曲定然能绕梁三日,令人荡气回肠,回味不已。 台上,已到了最后的场景了。林先生道:“好,大家快登台吧。邓小姐,您小心点,上梯子别踩空了。” 邓小姐也来登台,那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万一邓小姐摔一跤,林先生可担待不走。邓小姐道:“多谢林公,请放心吧。” 因为有邓小姐登台,台边的士兵现在已列得密密麻麻。那些看客本来亦不明白为什么这乐班登台要这么多士兵保护,但一传十十传百,说邓帅女公子今晚也要登台献艺,无不兴奋。邓小姐的琵琶之技绝佳,一般人还不知道,不过邓小姐长得秀丽绝伦,民间传说的共和十大名媛,邓小姐是名列前茅的,谁都想看看,因此不少人顾不得再看台上,都往前挤来,若不是临时增加了许多士兵,说不定把台子都挤塌了。 上了台,邓小姐已经先行坐好了。郑司楚一见自己的位置,只觉心头又是一热。无巧不巧,邓小姐替下的那琵琶师本来就是他边上的一个。居然和邓小姐并肩而坐!一时间郑司楚几乎有点忘乎所以。夜已深,风来亦是生寒,可他却如沐春风,刹那间几乎把一切都忘了。 终于要和邓小姐合奏一曲了。虽然只是夹杂在乐班中,可他仍然无比激动,以往的镇定都似乎全都丢光了。好在不仅是他,乐班中几乎所有乐师,特别是那些年轻男乐师,全都激动不已。林先生张罗着让乐班落坐,见他们一个个双手发颤,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你们可别给我丢脸!” 乐师坐在后排,此时身前还有一张大幕,前台正在打得热闹。这出短剧的最后一折便是“麾师破五羊”,说共和军攻入五羊城,破如破竹,将一干匪首统统擒获。话虽如此,不过演戏要热闹,因此戏台上的南北两军正打得不可开交。那些艺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特别是其中一个外号叫“铁背老生”的,据说能连翻七十个空心斤斗,去的是南军主帅余成功的角色。这个铁背老生极是卖力,空心斤斗打得又高又飘,每打一个都赢来一阵喧天般的喝彩,若余成功也来此处,见到戏台上自己居然能大翻跟斗,定然也要目瞪口呆。 林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关照,申公北走过来小声道:“林公,马上就要拉幕了,请你回避一下吧。” 林先生忙道:“是,是。”又向乐班小声道:“大家卖力点,别出丑!”这才急匆匆下台。 这时铁背老生打完了七十个空心斤斗,终于束手就擒,接下来便是最后一幕的大献俘。随着幕布缓缓拉开,郑司楚将笛子放到唇边,看着指挥的手势,心中却仍是万分激动。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乐声和歌声随着幕布拉开,同时响起,显得华丽非凡,台下的程迪文见林先生乐班奏得丝毫不比礼部乐班逊色,亦是万分激动,特别是他知道邓小姐亲自要演奏自己编的这套大曲。郑司楚坐在邓小姐身边,只觉幽香阵阵,如在梦寐。他一直盼望着能和邓小姐合奏,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虽然这歌是在赞美大统制,可是他却全无不适之感,只觉这歌声亦是如此优美动听。 这一曲,将晚会推上了最高潮。那些看客三教九流混杂,本来只会乱叫好,但大曲声起,广场上竟是鸦雀无声。战乱,纷争,一切都在这一刻远了,一切都显得如此祥和升平,至少这一刻,这世界真个是其乐融融,天下大同。待一曲终了,静了半晌,所有人才站起来,高声叫好,简直要把广场都翻过来一般。 大幕落下了,台上的诸人都松了口气。这台晚会终于圆满结束了,前台,申公北正与一个女司仪在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接下来便是所有人登台谢幕。一些杂役趁这时候把台上的桌椅器具搬下去,让人们立好。郑司楚放下笛子,心中却也有种迷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如果真的天下大同,其乐融融,那该有多好。 他想着。这时先前那些艺人也都开始站位排队。郑司楚见其中七八个人全都打扮得盔歪甲斜,脸上也画得乱七八糟,定然就是那些南军战俘了。他想看看扮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那些人一个个都扮得獐头鼠目,实在看不出谁是谁,只有扮余成功的铁头老生因为光着个膀子,一眼就能看清。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耳边忽然传来邓小姐的声音。郑司楚一怔,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立在自己身边,一双妙目正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边上阿震道:“邓小姐,他叫严青杨,是个哑巴。” 邓小姐眨了下眼,微微一笑道:“对不住。”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叫严青杨么?我叫阿容。” 这时候,郑司楚实是恨死了自己这个哑巴的身份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邓小姐的声音有点颤抖,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笛技高明到让她亦为之注目么?他实在很想不顾一切就去和邓小姐说话,到底还是把这冲动压到了心底。 邓小姐主动对人说话,那些年轻乐师全都急不可耐,都来趁这难得的机会和邓小姐搭话。邓小姐倒是平易近人,微笑着一个个说着。坐着时她在郑司楚身边,只是谢幕时因为她的身份,邓小姐要走到最正中去。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底只是说不出的难受。 谢完幕,接下来便是散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一散场,更是乱成一片。陆明夷本来带着齐亮诸人在暗中守候,见到这场景,不由废然长叹。先前邓小姐要登台,士卒将林先生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陆明夷就几乎要吐血。这般一来,虽然明知林先生一群人有内奸在,他怎么还能动手?等到了散场,乱成这样,想找到刺客更是绝无可能。 这一场大功,看来是不可能立下了。他看了一眼齐亮,小声道:“阿亮,走吧。” 郑司楚趁着这一阵混乱,脱下了乐师的衣服,夹在人流中离去。人群中,他回过头想看一看邓小姐,可是人挤人,人挨人,哪里还看得到。 在混乱中,郑司楚出了城,江边父亲安排的接应早已到了。听得裘一鸣没来,郑司楚不禁黯然。裘一鸣现在还没来,定然已经殉职。这一次虽然算是凯旋而归,可是他心里还是不好受。 这座城池现在是如此的祥和,可是,一场血战马上就要到来了,他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也说不出的悲哀。再造共和,这个词听来如此顺理成章,可自己的任务就是要打破这场太平盛世的迷梦,将那些方才在台下大声叫好的民众拖入血海。这样是对的么?那么多的牺牲,换来的只是更多的伤亡么? 我叫郑司楚,阿容。 他默默地想着,仿佛要把这句话传到那个少女耳边,自己心头也像把什么失落在了这座城里。郑司楚自然也不会知道,几乎同时,邓小姐心中也在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邓小姐此时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严青杨就是当初那施正,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眼神。这个人眼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可这种高傲却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细作有这等观感,可怎么也无法忘却。 在台上时的那么一瞬间,邓小姐曾经有过不顾一切,当场揭破他的心思。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中计回去,几乎肯定会死在接下来的败仗中。自己若真个揭破了他,虽然实是救了他,可父亲的大计也要毁了,她仍是做不到。可是,对这个胆大包天,又曾救过自己的细作,她又有种无法按捺的好奇心,因此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他。只是,却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施正,严青杨,都肯定不是他的真名。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一副真面目?也许,自己是永远不会得知了,那么好自为之吧。她想着。邓小姐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但又希望更快地忘掉,省得将来得知他的死讯时会莫名其妙地伤心。将来的日子还长,这个神秘的人,就让他成为自己心中一个永远的秘密。 共和二十四年,在这一个看似祥和,却暗藏激流的一夜中来到了。南北两边都明白,几个月来暂时的和平马上就要被打破,烽火也即将燃遍大江两岸。 第282章 劈波斩浪1 “郑兄,你又见过小师妹了?” 宣鸣雷说着,脸上带着点惊愕。郑司楚此番北渡大江,虽然裘一鸣折在东阳城中,但情报还是顺利带了回来,亦算是克尽全功。他一回来,马上就向余成功缴令。余成功本来见一直没有回复,觉得此计只怕难以得售,没想到郑司楚居然将北军布防图带回来了,不禁欣喜若狂,马上就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决策。宣鸣雷来得倒是甚快,郑司楚想和他说说那些刺客的事,哪知刚约略说了一遍,宣鸣雷第一句居然是说这没要紧的话。他道:“是啊,怎么了?” 宣鸣雷搔了搔头,慢慢道:“奇怪,真是奇怪。你这一次没和她正式照面吧?” “什么奇怪?” 宣鸣雷抬起头,小声道:“小师妹的记性极好,见过你,肯定会记得你的,所以你临走时我让你千万要回避她。” 郑司楚出发时,宣鸣雷确是说过这话,但那时郑司楚只觉那多半是宣鸣雷的私心。宣鸣雷自己说过,邓帅夫妇是有意撮合他与邓小姐,宣鸣雷嘴上没说,看得出自己也很有这意思,但邓小姐并不喜欢宣鸣雷,所以他亦死了心。当时听了,只道宣鸣雷有点妒忌,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笑了笑道:“大概因为我姨父的面具做得极是高明,她未能看出吧。这一次,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 宣鸣雷道:“多半如此,万幸你这趟装个哑巴。若是一开口,定然会穿帮,我就得强攻东阳,去那边牢房救你了。”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如果真的穿帮了,宣鸣雷未必还会有机会救自己,自己的人头可能就已经悬在东阳城头了。他正待说一句,年景顺也已进了帅府,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坐在一处,他走过来坐到郑司楚边上道:“司楚,恭喜你成功归来。” 郑司楚道:“可惜,裘一鸣未能生还。” 宣鸣雷脸上也有点黯然,小声道:“代价在所难免,一鸣也早有准备。”裘一鸣是他亲手选拔出来的,他与裘一鸣亦有点交情,这一次裘一鸣殉职,他亦有些伤怀。宣鸣雷在一边道:“是啊,血洒疆场,乃是英雄本色。” 血洒疆场,也许在旁人嘴里自是英雄本色,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此消失,怎么看来都不是件好事。郑司楚默默地想着。 此时有资格列席的众将已陆续进入帅府。待众将落座,余成功身后的一个亲兵高声道:“肃静!”余成功现在已然拜帅,排场也比以前更大了。南军军衔最高的,本来就是他与乔员朗两个。他两人以前都是下将军,两人都是一个军区的长官,现在南军自成一军,乔员朗和他都越级成为大帅,但乔员朗名列十一长老之一,余成功自然比乔员朗的地位要差了一筹,所以大帅的架子只怕比乔员朗更足。众将全都站立起来,向余成功行了一礼,齐声道:“末将听令。” 余成功也站了起来,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今日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郑司楚将军日前北渡大江,带回了北军的布防图。这等临危不惧,为再造共和大业披肝沥胆的精神,值得我等学习。” 这些其实都是军中学习的套话,郑司楚当初在昌都军区便听过了很多遍。现在南方已和北方势成水火,但这些套话倒是一字未改。不过郑司楚的名声在南方已是响亮无比,众将听得他竟然冒险去东阳城取得情报,倒是大感佩服。 说是商议,其实余成功已经定下了决策。从北军布防图上来看,北军现在采取的乃是声东击西之策,主力已调向西边,准备攻打天水省。上一回北军猛攻符敦,最终在乔员朗的全力抵抗下无功而返,却也在江南岸建了个滩头堡,直到现在仍在对峙,这一次北军大举增兵,看来势在必得,余成功就决定将计就计,派一支偏师赴援天水,却声称要从天水省北渡大江,进行左右夹击。如此一来,北军越发会把重心西移,而驻守在东平的主力则集中优势北上,一举攻取东阳城。这在兵法上是攻敌之必救的妙计,关键在于诸军的调度上,要让北军以为东平的攻击只是虚张声势。 听余成功说完了他的计策,郑司楚见宣鸣雷低头不语,小声道:“宣兄,你觉得如何?” 宣鸣雷抬起头,也小声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倒也是好计,不过邓帅会上当么?” 他刚说完,却见谈晚同举起了手,余成功示意他说话,谈晚同站起来道:“余帅,此计确是绝妙,但这情报若是北军放出的假消息,那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余成功哼了一声道:“谈将军,你过虑了。本帅派出的细作也从各处传来消息,北军确在向天水省调集重兵,东平城里聚集的大军亦有许多抽调出去,他们定然也是在东阳虚张声势,想要在此处牵制我军主力,以期打开局面。” 北军在东阳城虚张声势,主力却扑向天水省,的确很有可能。与北军相比,南军的主力也仅是五羊军和天水军两支。因为五羊军实力比天水军强劲,北军避强击弱,先破天水,确是深合兵法。一旦天水省被夺下,五羊军便孤掌难鸣,到时北军就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了。所以余成功的计策其实就是北军的策略,就看谁能得手了。郑司楚看过了裘一鸣得来的布防图后,已觉得余成功的对策是上上之计,不过听谈晚同这般一说,亦不能不防。他也举起了手,待余成功示意,他站起来道:“谈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余帅,北军实力在我军之上,若他们合兵一处,我军实难抵敌,请余帅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站起来,本以为他会说出一番道理驳斥谈晚同,谁知他竟然赞同谈晚同,皱了皱眉道:“依郑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从东平城发起攻击,确实比绕道天水再渡江北上要顺手得多。南军夺取了东平城时日未久,三军士气正盛,但邓帅肯定也防备这一点。毕竟在东平城外与士气正盛的五羊军血战,就算北军调集重兵,亦难讨得好去。可是既然他在防备这一点,东阳城绝非会是一座空城。虽然得到了北军布防图,可从布防图上看,北军向天水调集的都是陆军,而攻打符敦,水军却又必不可少。他道:“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先细观情形,见机行事。” 余成功听他这般说,不由大失望,心想:“这郑司楚怎么持重得过了份?先前在五羊城可不是这样。”上一回邓沧澜领兵来犯,余成功觉得五羊城自保有余,只要坚守城池,能保无虞,但郑司楚却坚持要出奇兵先破之江水军。那一次郑司楚有申士图竭力支持,这次奇袭也大获全胜,连余成功亦觉得自己以往未免过于保守了。只是大军北上,一举夺取东平城后,这个屡出奇计的郑司楚却又显得保守起来,说什么奇计不可恃。在余成功看来,“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简直就是在斥责自己一样。他心里有点不快,哼了一声道:“郑将军,你觉得这布防图是假的么?” 第283章 劈波斩浪2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得到布防图后,他曾与各处细作传来的情报对照,已觉布防图不假,北军确实有先取天水之心,余成功之计亦非空谈。不过余成功这计划虽好,却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他的意思是一股作气,夺下东阳城后,后防无虞,以此为据点,五羊水军便可以腾出手来增援天水,打破北军的合围。只是东阳城绝非东平城,上一次邓帅因为担心北方水军北战队实力大损,五羊水军趁机长驱直入,直扑雾云城,不得不弃城北上。现在又过去了几个月,北战队只怕元气已恢复大半,现在反是己方要防备他师己故技,派水军二次南犯五羊。一旦五羊有失,那就全军尽墨,大势已去了。所以他并不很赞成余成功说的这条将计就计,奇袭东阳之计,可是要反驳,现在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不禁有点语塞。年景顺见舅舅口气有点不好,忙举手站起来道:“余帅,谈将军和郑将军所虑,实非无的放矢。末将倒有一计,可知虚实。” 郑司楚看了看他,余成功却微笑道:“请说。” 原来他们舅甥二人已经商议过了。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微微的不快。余成功和年景顺另有计划,却没有告诉自己,隐隐有种结党营私之弊。不过他很快也就释怀,毕竟现在正是商议军机之时,他们先前没和自己商议,也许更有可能是自己刚回来,年景顺没来得及说,倒不能说余成功和年景顺结党营私。 谈晚同道:“年将军,请问是何妙计?” 谈晚同是水军中军。虽然他和崔王祥谦让宣鸣雷为水天三杰之首,不过职衔上他仍比宣鸣雷为高。年景顺道:“反间计。” 反间计,也许是战阵上用得最多的计策了。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心想:“阿顺难道想诈降?”年景顺和邓帅亦有师生之谊,自己一家初来五羊城时,大统制派出的刺客便以此为由来和年景顺联系。不过年景顺已经将这事都向郑昭说过了,郑司楚也知道邓帅肯定不会相信年景顺的诈降的,他实想不到年景顺为什么还会提出此议,难道他真这般天真? 或者,阿顺其实另有所谋? 他的心猛地一沉,见一边宣鸣雷眼中也露出一丝疑惑。年景顺倒没看他们,只是道:“邓沧澜一直以为末将有归附之心,因此末将准备以此为借口,向他诈降。” 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抢道:“年将军,你也太小看邓帅了,他绝对不会信你!” 虽然宣鸣雷没请示就插话,但这话实是知情的诸将都想说的。年景顺微微一笑道:“不错,邓沧澜确是不会信。但万一他信了么?” 宣鸣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有什么深意。年景顺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太玄妙了,慢慢道:“一般情形之下,邓帅确实不会信我诈降。但假如他表面上相信了,派人来与我接头,说明的就只有一点。” 宣鸣雷道:“自是将计就计了。” 年景顺道:“不错。邓沧澜非是等闲之辈,他也知道我等不会相信他会如此轻信,可仍然要与我接头的话,说明他只想将计就计,牵制住我们。” 郑司楚已是恍然大悟。这条计其实并不是反间计,而是投石问路。邓沧澜是不会相信年景顺诈降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答应下来,说明东阳城其实城防空虚,他故布疑阵,让己方以为他将计就计,其实是等着南军的攻击。事实上,却是想让己方觉得他早有预谋,准备在之江发动猛攻。 年景顺口才并不好,这话说得有点绕口,郑司楚是明白过来,很多将领却听不明白,有个将领道:“年将军,那么说来,如果邓帅答应下来,便说明东阳城空虚,他们实是想主攻天水了?” 说话的是七天将中名列第七的叶子莱。年景顺最担心的是旁人听不懂,见叶子莱这般说,松了口气道:“叶将军,正是如此。” 他心中一定,口齿也清楚了许多。这次攻击如何正攻,如何辅攻,水陆双方如何配合,攻下后如何坚守,他无不说得头头是道,郑司楚越听越是暗暗点头。虽然余成功有点泛泛而论,但年景顺确实是个实干的好手,将许多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照此计划,这次攻击确实很有成功的可能。 要在一场军机会议上定下这般大的举措,当然不可能。谈论了半日,余成功要诸人回去马上准备,看情形如何再做定夺。会议一散,年景顺马上就过来了,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回来得太急,我先前没来得及跟你通气,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刚才郑司楚心底有点微微的不快,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他道:“阿顺,你这计划很好。” 年景顺舒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本想早点跟你说一下,舅舅说事不宜迟,反正马上召开军机会,便在会上讨论即可。说实话,若不是你带回的情报,我实是心中没底。” 原来余成功早就算定了北军会主攻天水,派裘一鸣过去,只不过为了确认,怪不得他别的不探,只取得了北军布防图。郑司楚小声道:“只是,阿顺,你该如何去诈降?” 年景顺道:“我也想好了,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前去下书,就看邓帅如何应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正说着,有个余成功的亲兵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年将军,余帅有请。”年景顺答应一声,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若想到什么错漏之处,请即刻告诉我。如果顺利,今年的砺锋节便可以在东阳城过了。” 砺锋节是共和军建立的日子,也是再告共和成立的一天,对五羊军来说意义非凡。郑司楚答应一声,看着年景顺匆匆回到帅府中去。转过身来,却见宣鸣雷也在看着,却并不是看年景顺,而是看帅府,问道:“宣兄,你是触景生情么?” 这帅府当初便是邓沧澜的宅第,以前宣鸣雷来过多次,都不必向司阍通报,不过现在却是余成功所居,他也不能随便出入了。听郑司楚一问,宣鸣雷讪讪一笑道:“没什么,天下事,俯仰翻覆,只在片刻间而已。” “对了,宣兄,你的斩影刀和斩铁拳,还有谁会么?” 宣鸣雷道:“我本以为是我族秘传,不过谈兄也会,听说源出天水,会的人还有不少吧。怎么了?”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他怀疑劫持邓小姐的便是狄复组,可是那些人为了泄愤,后来把严家父子也杀了,他有点不好向宣鸣雷开口。顿了顿,他道:“宣兄,我有点怀疑,邓小姐遇的刺客便是你们狄复组的人。” 宣鸣雷眉头一扬,半晌没有说话。郑司楚生怕得罪了他,忙道:“不过既然还有不少人会,只怕也未必。”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郑兄,你不必安慰我,这事有九成真是我叔叔他们干的。” “你叔叔?” 宣鸣雷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狄复组是一师三辅?一师是大师公,他是狄复组的最高领导,底下便是三辅,我叔叔名叫屈木出,是三辅中的首辅,他除了教我,还教了好几个。先前泰不华来时,便说起狄复组虽然没有兵力,不能与北军正面相抗,但可以行刺对方首脑人物,没想到他们现在是针对小师妹了,我会要他不要累及无辜。” 第284章 劈波斩浪3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看来那天自己碰到的,确是狄复组了。宣鸣雷见他沉默不语,又道:“郑兄,虽说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但行刺终是旁门左道,不足为训。将来我若能继任三辅,一定会严命不许再行此下策。” 郑司楚道:“宣兄,不怕你动气,我只是觉得,你想的虽好,但只怕很难。” 宣鸣雷有点不悦,沉声道:“郑兄,难道你也觉得我们夷狄之人,难以理喻么?” 郑司楚见他有点生气,倒是不好说了,只是道:“当然不是。夷人狄人,还不是和中原人一般?既然都是一国之人,就不必再分什么彼此。只是宣兄,我怕的是积重难返。”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狄复组一直没什么大起色,连狄人都不太信服,这些年能做的亦只是行刺破坏之类。他道:“看以后吧。反正,郑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宣鸣雷自然不会让自己失望,他也相信宣鸣雷的人品,但狄复组这个组织确实已是积重难返,看他们事有不谐,就杀人泄愤,只怕将来总会有和南军决裂的一天。可是这话一说,宣鸣雷更要生气,他也不敢再说了,见宣鸣雷掉头就走,快步追上去道:“宣兄,你觉得阿顺这计划如何?” 宣鸣雷道:“计划是没什么毛病。可是,郑兄,你觉不觉得这计划太过一厢情愿?邓帅就算答应了诈降,也未必就说明东阳城里真的空虚。” 郑司楚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想。所以,还要多方搜集情报,以求万无一失。” 宣鸣雷顿了顿,又小声道:“郑兄,我总觉得邓帅败了一次,我们就把他看得小了。要知道,他得享水战天下第一的大名,可不是虚有其表。” “水战第一”的名号,现在在南军中都归到郑司楚名下,但在宣鸣雷看来,一场胜负说明不了什么,水战第一,仍是邓沧澜的。郑司楚道:“正是。所以见机行事,才是上上之策。” 宣鸣雷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郑兄,有点事我一直捂在心里,会上没敢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什么?” “未料胜,先料败。先前我和崔王祥、纪岑去伏击傅驴子,你也已先行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所以邓帅袭来时不曾措手不及。刚才我在会上听年将军说了那么多,可他却没有说这计划万一失败,有什么补救的措施。” 郑司楚怔了怔。“未料胜,先料败”六字,可说是兵法的不二法门。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得不到最好的结果。只是在会议上他也在拼命想着年景顺计划有没有不当之处,真个没想到如果计划没什么不当,但实施时万一失败又该如何。他道:“对,宣兄,你说得极是,我也没想到,马上就去请示。” 宣鸣雷虽然对郑司楚说狄复组的不是有点不满,却也大为佩服他的从善如流,又道:“另外一件,郑兄,你就只要想想就好了。我觉得,余帅和年将军,现在有点结党的嫌疑啊。军中结党,那是大忌,轻则听不得旁人意见,重则以此营私,军纪大坏。” 现在余成功和年景顺虽然还谈不上结党营私,以至军纪大坏,但他们有什么事自己先行讨论,根本没和别人商议,郑司楚也隐隐觉得这样子有点问题。不过终究不能去当面指责,他道:“这话也太重了点吧,余帅尚不能算听不得旁人意见。” “现在确实不至于此,但已有点影子了。就像刚才,余帅叫了年将军进去,却没叫旁人,连你都不能听闻,他有点把军权看得太过重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阿顺是余帅的外甥,而且他们一直是搭档,先商议那也没什么,以前我们还不是一块儿先商议后再提出来?人的习惯总是有所不同。”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郑司楚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他在邓沧澜麾下时,虽然和邓帅关系极为亲近,可有军机之事,邓帅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和傅雁书是他两大弟子就先叫来讨论的,而是把众将叫来一起商议。他倒不是真个觉得余成功真个结党营私,只是隐隐觉得,余成功公然与年景顺走得如此接近,有种把别的将领都排斥在外的意思。军队要成为一个整体方能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一旦结果一个个小圈子,那这块磐石就会出现裂隙缝。只是他现在虽然已经升到了都尉,在五羊军中资历终是尚浅。在水军里与谈晚同和崔王祥能够亲密无间,可是和陆军诸将未免就有隔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希望这场战事能越快结束越好,不论谁胜谁败。”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难道我们速败也好?” 宣鸣雷看了看他,低声道:“有时觉得,其实我们快快败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的人头自是不保,可是很多人的人头却因此保住了。” 以前的宣鸣雷一直盼着战事越激烈越好。乱世出英雄,他又因为是狄复组中人,在血战中建功立业,将来让狄人真正能够扬眉吐气。可是这些日子经过了连番实战,他也觉得以前自己想的太天真了。战事一起,士兵自是伤亡难免,无辜平民的苦痛更多。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可是大统制治下,狄人其实也并不就是低人一等,在大义的名份下把天下拖入血海之中,实在难说就是对的。特别是与申芷馨成婚后,他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狄人了,只觉天下人都是一般,现在搞得南北分裂,刀兵相见,实不能说哪一边就是对的。他说着,又喃喃道:“共和,共和,共治和同,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吧。” 郑司楚本想反驳他一番,可听到他这两句,却也默然不语。共和二字,便是天下人治天下。可天下人如此之多,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真的每个人的想法都要落实,那是根本做不到的。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信条,就是打破大统制的独断,可大统制真的被拖下马来,亦不过由一人独掌权纲换成一群人掌握权柄而已,细细一想,亦是换汤不换药。 两人各怀心事,回去时谁也没有开口,都觉得前途莫测,实在难以预料。这一天回到住处,郑司楚心情极是低落,顺利回来时的踌躇满志已化为乌有。他虽没有与父亲深谈的习惯,此时却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想问问他共和到底什么,这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可父亲此时已随申士图回五羊城去了,也没有人可说。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待午夜过后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却被一阵马嘶声惊醒。他抬起头,撩开窗子,只见年景顺正急匆匆骑马进来,满面喜色,一见郑司楚探出头来,他高声道:“司楚,你还没起床?” 第285章 劈波斩浪4 作为一个军人,郑司楚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难得有这么一天还被年景顺抓了个正着。他有点尴尬地说:“睡过头了。阿顺,有好消息么?” 他本想问是不是邓帅接受了诈降,但转念一想也绝对不会这么快法。年景顺已推门进来,抓起郑司楚的外衣道:“快起来,一块儿去看刚从五羊城运来的东西。” 郑司楚心头一动,道:“是新武器?” 年景顺点了点头,微笑道:“陈司长真是天下奇才!现在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之上了!” 郑司楚一边穿衣,一边道:“是开发出威力更大的舷炮了?” 年景顺道:“舷炮是开发出来了,不过并不能比北军威力更大。只是这一回开发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把王真川带回五羊城,陈虚心开发舷炮的材质问题已顺利解决,但要把舷炮威力增大却非轻易能成的。几个月过去,一直没什么消息,郑司楚心中实是无日不在盼着。听年景顺说并不是更好的舷炮,诧道:“那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年景顺显得有点急不可待,见郑司楚穿衣,一边道:“你先穿衣服吧,我去给你备马,你穿好衣服马上出来。” 待郑司楚穿好衣服,年景顺已把他的飞羽牵了出来。郑司楚跳上马道:“阿顺,到底是什么东西?” 年景顺道:“不用着急,你见了就知道。有此利器,要胜北军,已是易如反掌!”他越说越兴奋,脸上都是红光满面,仿佛胜利就在眼前。郑司楚越听越是好奇,追问到底是什么,年景顺却死也不说。 他本以为要去营地,谁知年景顺却带着他出了南门。郑司楚诧道:“在城外?” “天机不可泄漏,城中恐怕有敌军眼线,因此在城外演示。” 好在出了城并没有多久。之江省在大江以南,河流湖泊众多,骑马实是不便,他们骑着马绕来绕去,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地。这儿有条河流过,本是块膏腴之地,现在应该已是冬耕的时候了,然而因为起了战事,现在已是荒凉一片,田野中杂草丛生,便是满目新绿。远远望去,在那河边搭了一个长棚,蜿蜒了足的半里之遥,将一条河也遮去了一段,外面有几百个士兵分列两边持刃守护。一靠近,有个士兵便迎上来道:“是什么人?” 年景顺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几乎无人不识,不过年景顺仍是摸出腰牌,让那士兵验过了,那士兵才道:“年将军,郑将军,请进。” 郑司楚见守御得如此严法,心中诧异。进了棚里,见余成功和几个亲兵坐在这一头,大棚的尽处停着一艘小船,却并非战船。他道:“到底是什么?” 年景顺道:“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去见过余帅吧。 他们跳下马,余成功却早已等候在此,待年景顺和郑司楚向他见过礼,余成功也笑了笑道:“阿顺,郑将军,你们可是迟到了。” 郑司楚忙道:“请余帅恕罪。” 余成功今天的心情却是极好,捋了下胡须道:“没关系,还有水军的两位将军未至。” 水军因为驻守在江边,来得更晚一些。郑司楚见在这儿的都是都尉级军官,七天将中尚是校尉的叶子莱也没在面前,听余成功说是水军两位将军,定是已身为都尉的谈晚同和宣鸣雷两人了,崔王祥亦不能与会。他更是奇怪,不知这次到底是什么事,竟连有权参与军机会的叶子莱和崔王祥两将都不能参加。再看看河上那艘小船,亦是寻常的民用船只,平平无奇,看不出异样,上面也并没有装舷炮。 等了没多久,谈晚同和宣鸣雷也赶到了。他们赶到时都有点喘息,定然命令下得极是急迫。见过了余成功,余成功站立起来,笑道:“好,既然都到齐了,请特别司的华主簿演示吧。” 一个亲兵应声进去,伸手点着了号灯。现在天色虽然已经大亮,但大棚里却显甚暗,他用号灯打了两个信号,那船上也回了两个,这亲兵道:“禀余帅,华主簿说马上就可演示。” 余成功笑了笑,向众人道:“诸位将军,眼前是特别司的最新成果,请诸位验收。” 郑司楚还不知要验收些什么,远远望去,却见船上忽地冒出了一团黑烟,他吃了一惊,宣鸣雷已叫道:“糟糕!这船着火了!” 船只因为是木头所制,又刷桐油防火,若要生火,都要万分小心,那小船上冒出这许多黑烟,只怕已是烧得不可开交了。余成功却微微一笑道:“宣将军,请稍安勿躁,这可不是着火。” 的确不是着火。因为如果真是着火,这么多黑烟冒出来,早就该烧得连外面的大棚都着了。宣鸣雷不再说话,心里只在想着:“到底是什么?” 黑烟冒了一阵,马上就变得淡了,却见那船只边发出一阵水响,无风自动,忽然向前驶来。这回连谈晚同也不镇定了,诧道:“有人在驾船?” 余成功笑道:“船上,除了华主簿外,只有两个人,再无别个。诸位将军,今天演示的,便是特别司的如意机。” 如意机这名字,众人全都闻所未闻,但郑司楚已想起初到五羊城特别司华士文带他们坐的那种如意车,问道:“是如意车?” 余成功却不知道如意车是什么,说道:“是如意机。郑将军,听说这还是陈司长令郎的设计,真是少年英才,我再造共和得道多助。” 居然还是陈敏思的设计?郑司楚倒是有点吃惊了。自己这个表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心思很巧,据说还在姨父之上,看来这话真不是奉承。宣鸣雷却已叫了起来:“就是那种不用马拉的大车?已经能装在船上了?” 余成功道:“宣将军猜着了。这船上装的是小号如意机,每一台可抵二十人之力。” 所有人,除了年景顺和余成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都露出了喜色。船只行进,若不能利用风力,就只能靠人力来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长途航行时,划船的水手得轮班替换,如此一来战船交战,能接战的士兵便少了。现在有了这如意机,可以比人手划船航行更快,相应的装载的士兵和弹药却更多了。就算舷炮不能凌驾于北军之上,战力却是平地提升了一大截。 难怪阿顺说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了。郑司楚想着,心里亦是说不出的激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吧?如果上一次邓帅来犯之时如意车就已发明,也根本不必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奇计了,两军接战就能将他们打个片甲不留。他见那艘小船在河面上开始还慢,但越来越快,驶到近前时已急逾奔马,搅得河水如开锅一般响,有些水都溅到了岸上。宣鸣雷一直在搭着脉搏算着,待小船驶到近前,他失声道:“天啊!这么快!”这大棚长达半里,但这小船居然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驶了过来,虽然还比不上郑司楚的飞羽这等宝马疾驰的速度,当真已不下于一般马匹奔跑了。 余成功听他赞叹,更是得意,笑道:“这还是在河中。若是在大江上,速度还能更快一点。诸位将军,有此利器,北军尚可畏否?” 有此利器,北军不足畏惧。就算郑司楚也不禁这么想。当初宣鸣雷初到特别司,就说过特别司专注于民用器具的开发,对战具开发就嫌不足了。当时如意车更近乎一件玩具,华士文也说尚不完备,只能在平坦的路上行驶,而且容易坏,需要改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装到船上。他也赞道:“有此,取胜确是易如反掌。” 这时小船停了下来,待停稳了,船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华士文。有些日子不见,华士文胖了些,一下船,他便到余成功面道躬身一礼道:“余元帅,演示顺利完成。” 余成功已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他跟前,扶住他道:“华主簿,此战首功,当归特别司,哈哈。” 特别司以前和诸军没什么交结,军官对特别司亦不算如何看重,但这回每个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礼。说如意机的出现,将要决定战争的胜负亦毫不为过,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人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个军礼。华士文倒有点不习惯这等大阵仗,手足无措地团团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这都是陈司长父子之功,在下不过打个下手罢了。” 余成功道:“华主簿,此番共带来了几架如意机?” 第286章 劈波斩浪5 华士文道:“回余元帅,特别司共制成如意机十架,不过风级战舰尚无法驱动,花级战舰则需两架方能达到平时速度,雪级战舰就只需一架,因此还请余元帅定夺,看如何安装法。” 听得风级战舰尚不能安装,谈晚同和宣鸣雷不约而同都有点失望。五羊城外一场海战,双方各损失一艘风级战舰。以前整个共和国共有四艘风级战舰,水军北战队的巨门,之江水军的摇光,加上五羊水军的文曲和武曲。巨门和文曲、武曲都是北斗七星的别名,摇光却是正名,据说因为摇光的别名叫破军,军中认为此名不吉,所以破例以摇光命名。只是郑司楚也听说过曾经有过一艘风级巨舰叫破军号,所以这说法其实不确。这四艘风级战舰,以摇光最大,文曲和武曲要小一些。五羊城外一战,摇光和武曲都被击破沉没,现在双方各剩一艘。只是北战队的巨门比文曲也要大一号,若是单打独斗,文曲号定然不敌,所以谈晚同盼望着文曲号能够装上如意机,这样就能扳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是华士文说如意机尚不足驱动风级巨舰,他实是大感失望。 他和宣鸣雷都觉遗憾,不过战舰装上如意机战力大大提升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五羊城外一战击破了东平水军,可五羊水军损失也不小,现在双方夹江对峙,水军实是最为吃重。如今水军有了个飞跃,要再次击破邓帅就不是遥不可及了,因此他们仍是极为高兴。 郑司楚上前道:“华大哥。” 华士文见旁人有点拘束,但和郑司楚很熟,笑道:“司楚,你也见到了,这可是你表弟的设计,师弟真是个少年天才。” 郑司楚笑道:“华大哥也太抬举他了,但靠他肯定不成,肯定还是华大哥你出力更多。” 华士文也笑了起来:“倒也不是抬举他。虽然师弟的草图还有点粗糙,但他想出了改良如意机的关键,确是难得。我跟了师傅那么多年,论天份,比他可是差远了。” 一说到如意机,华士文顿时口若悬河。他是陈虚心的及门高弟,连脾气都有几分相似,亦有点不通世事。郑司楚道:“华大哥,如意车是要烧柴的么?怎么有这么多烟?” 华士文叹道:“这也没办法。装在如意车上,只需烧一盆炭炉即可,所以你看不到烟。但装到船上,尺寸要放大许多,再要弄这许多炭,成本就太高了。” 宣鸣雷在一旁插嘴道:“华主簿,能装到螺舟上么?” 华士文摇了摇头:“还不行。螺舟在水底,无法排烟。” 宣鸣雷本是螺舟舟督,螺舟载乘有限,而且只靠人力驱动,因此不能持久,在五羊车特别司初见如意车时他就问过能不能装到螺舟上,当时华士文说不行,现在仍然不行。他仍不肯死心,追问道:“那能不能用炭?炭可没烟。” 华士文又叹了口气:“宣将军,还是不成的。人在螺舟中,会呼出废气,烧炭也一样会产生废气。就算没烟,用不了片刻螺舟就得升上水面换气,否则人都要憋死在里面。” 宣鸣雷和谈晚同都叹了口气。螺舟是水军独得之秘,南北军都有,以往螺舟速度不够,而且潜伏水底的时间也不够长,本想借助这如意机让螺舟亦更上层楼,可看来目前尚无可能。 闲说了一阵,余成功命士兵收拾了东西,一同返回东平城。如意机尚是军中绝密,但他们实在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在一处谈个不停,不时向华士文问个不停。年景顺最关心的是如意机能不能装到飞艇上,但华士文说也不成。飞艇上倒不需考虑废气问题,但如意机里装的是水银,实在太沉重,而且还需要大量燃料,若是装到飞艇上,飞艇只怕升不了空。不过华士文说现在特别司正在进一步改进,希望能尽快有所突破。 郑司楚见宣鸣雷方才兴致勃勃,此时却有点黯然,打马到他边上,小声道:“宣兄,你还担心什么?虽然如意机尚不能装到螺舟上,但战舰确是凌驾于北军之上许多了。” 宣鸣雷刚到五羊城时,就说过五羊军的战力不逊于北军,但战具却不占优势。现在如意机的发明使这种情况有了彻底的改观,他不明白宣鸣雷为什么又这么消沉。 宣鸣雷看了看正在和谈晚同与年景顺交谈的华士文,小声道:“郑兄,我在想,如意机确是了不起,可是我军真的就凌驾于北军之上了?”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担心,北军会不会也有什么新的秘密武器了?” “不错。邓帅弃东平城,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两军相安无事,一方面是我军新胜,士气正盛,可是北军明明实力还占优,却一味坚守,我总怀疑他们在等待什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如意机的发明,余成功和年景顺都显得有点过于乐观了,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可当初舷炮就是北军先行开发出来的,南军正在迎头赶上,北军也不见得就无所事事。可即使北军在研制什么新武器,肯定是绝顶机密,不似军队调度这样无法完全瞒过旁人耳目,现在细作亦全然得不到消息。他道:“宣兄,你说得没错,看来也要加强细作探查。” 回去后,他马上就去向余成功禀报此事。余成功倒也没有不当一回事,不过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什么消息,只是说现在北军的营中防备更紧,闲人根本无法靠近。现在双方隔江对峙,哪一方都对对方著意防范,南军的如意机试验亦如此严密,北军肯定一般如此。 到了一月底,南军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有价值的情报,只是这计划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十架如意机已装备了两艘花级战舰和六艘雪级战舰,而年景顺派出的密使亦到了东阳城,将诈降书送到了邓沧澜案头。 第287章 各出奇谋1 傅雁书走进临时帅府时,邓沧澜正在书房给大统制作战前的最后一份禀报。 再造共和起事以来,北军一直处于劣势,已彻底退出了大江以南。北军拥有三个军区的实力,以这样的优势仍然保持相持状态,大统制当然很不满意。不过现在大统制也已经觉察到以往遥控指挥的致命弊端,因此现在已把前线指挥权完全下放给邓沧澜和胡继棠两个主将。对接下来的这一战,邓沧澜也充满了信心。 只要这一战胜利,南军将再无起死回生之力。只是军情瞬息万变,计划到底能不能顺利实行?邓沧澜纵然身经百战,心中还是不免有点忐忑。 郑司楚。郑国务卿的这个儿子,竟然有着如此出色的军事天才。上一次在五羊城外败北,实是邓沧澜平生败得最惨的一次。申公北说的那套《共和大业》里说了不少自己屡出奇计破敌的事,邓沧澜却知道奇计不可恃,这是兵法上的不刊之论,因此只要在优势状况下,他向不喜欢行险。只是那一次郑司楚偏生行了一条险得不能再险的险计,看来,兵法终究不是死的。 这一次,南军还会出什么奇计么?他扶了扶头,门外响起了傅雁书的声音:“邓帅。” “雁书啊,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走了进来。现在天气尚寒,他身上穿得却不算太多,一身战袍使得他英姿飒爽,倜傥不凡。邓沧澜看了看他,笑道:“雁书,对了,有件事正要找你呢。” “请邓帅明示。” 邓沧澜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弟子为人方正,甚至方正得过了份,未免有点古板了。明明实际上就是自己的义子,可他就是不愿正式拜自己为义父。他道:“雁书,这事倒也不是军情,是雾云城的吏部司费侍郎新近来了封书,跟我说起你的亲事。” 吏部司侍郎费英海,与邓沧澜颇有私交。吏部司原司长顾清随因为卷入刺杀大统制一案,已被拘押斩首,现在吏部司司长一直暂时空缺,实权都由费英海掌握。雾云城五部司中,礼部司司长林一木因为牵涉上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虽未入狱,已遭架空,五部司中便属程敬唐和费英海两个侍郎权柄最高。费英海的女儿闺名费云妮,亦是雾云城名媛,想向费家提亲的人不知有多少,但当初邓沧澜带着自己一家和傅雁书和宣鸣雷两个得意弟子去拜见费英海时,费英海对英气勃勃的傅雁书极为看重,早就有意招他为婿。当时费云妮还小,现在却已到了成婚的年龄,因此就写信来暗示邓沧澜前去提亲,因此他想来听听傅雁书的意思。 傅雁书道:“一切听凭邓帅指示。” 邓沧澜一怔,诧道:“你自己没什么想法么?” 傅雁书道:“雁书身为军人,早已以身许国,其余一切都是身外之事。” 邓沧澜知道傅雁书性子有点古板,总要多少忸怩一下,谁知看他样子,仿佛是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一样。他叹道:“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若不愿,我就给费侍郎回信婉谢便是。” 傅雁书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低声道:“邓帅,不是的……” 邓沧澜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也并非无意啊。” 傅雁书脸颊上居然也浮起了点淡淡的红意。上一次见费云妮,已是三年前,当时她才十六岁。因为与阿容年纪相仿,两个少女很谈得来。他对妹妹极是宠爱,对这个少女也有种隐隐的爱慕之意,可哪敢说出口来,不过这几年做梦,费云妮是难得入他梦中的女子。听得邓沧澜说费侍郎示意要去提亲,他本来已有种说不出的欣喜,可性子实在太一板一眼了,实在不好意思一口应承,顺口便将那些“以身许国”的大道理说了出来。听得邓帅说什么要婉谢,他倒是真有点急了。 邓沧澜本想再打趣两句,不过知道这弟子性子方正,怕他脸上挂不住,便说道:“这是为人一世的大事,既然你也有意,那就向费兄回信,等有空带你前去拜见。对了,雁书,试验怎么样了?” 傅雁书此来正是为了这事。一听邓沧澜说到正事,精神一振,低声道:“回邓帅,试验十分成功,工部的巧匠真是了不起!”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武器实在太危险,有两次还没飞出去就炸开了。” 邓沧澜已经见过工部发下的这件秘密武器的威力,他笑了笑道:“自然,工部聚集了天下名匠,自然不是浪得虚名。这么大威力,危险那是难免的,所以弹药库要放在后边,严防火烛。”他见傅雁书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又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威力倒是没问题,只是依末将之见,这武器若能在船上施放,威力能够更大。” 邓沧澜点了点头:“正是。我也向工部提出过这建议,他们正在加紧研制。不过眼下还有不少困难,船只要改装会很麻烦。” 傅雁书暗暗叹了口气。试验过新武器后,他为之咋舌,便马上觉得有点美中不足。新武器的威力确实厉害,可是瞄准困难,因此只能在岸上施放。如此一来,守是守得铁桶相仿,可攻击却还用不上。邓沧澜见他有点失望,又笑道:“雁书,人力有时而穷,你也别太贪心不足了。有了这武器,此战把握就更增一筹。” 傅雁书道:“是。可是,南军真的会中计么?” 邓沧澜笑了起来:“他们派了细作过来,盗去了布防图,为的就是此战。本来我还怕他们不上当,不过,今天年景顺派了密使过来投诚,必然已经中计了。” 傅雁书怔了怔:“年景顺?” 年景顺是五羊城七天将之首,昔年邓沧澜换防五羊城时,年景顺以下的七天将向邓沧澜执弟子礼甚恭。郑昭一家刚到五羊城时,南北尚未分裂,当时大统制遣去的刺客也正是得到了年景顺的协助,才顺利发动了袭击。不过袭击失败后年景顺并未遭到清洗,可见他并没有受到猜疑,现在却来投诚,傅雁书道:“此人投诚,可信么?” “投诚自然是假,这只是投石问路之计。” 邓沧澜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一下,心里却有点不悦。对五羊城那七个少年将领,他观感甚佳,当时驻防五羊时,七天将前来求教,他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是世事变迁,这七个少年将领都成为了自己的劲敌。 傅雁书脑子转得极快,已然明白过来,说道:“不错,他们是想借诈降来攻击。” 如果不是为了发起攻击,这种诈降计自然也只是无的放矢。邓沧澜道:“不错。年景顺不是易与之辈,他自然知道我不会信他,他要看的只是我的反应。他们已拿到了我军布防图,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向天水发动主攻,就想趁虚北上,攻敌之必救。这条解围之计甚妙,东阳城现在城防空虚,到时我军若是回防,则疲于奔命,就算东阳城守住了,天水省之危也就解了,哈哈。” 邓沧澜的这条计策,傅雁书也已知道。当时邓沧澜提出来时,傅雁书心中不免忐忑,觉得此计未必太过行险,万一东阳城真被夺下,那么北军势必要变得极为被动。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邓帅,可万一东阳真被夺下了,又该如何?” 邓沧澜皱了下眉:“你担心我敌不过他们的猛攻么?” 傅雁书没敢再说。师尊的能力,他自是比谁都更为清楚。可是邓沧澜得享水战天下第一之名已久,以往人们总认为他是不可战胜的,五羊城外仍是遭到了扎扎实实的一场大败。师尊能够败而不馁,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过份的自信却也会遭致更大的败北。他道:“邓帅,军情万变,不能不预料到最坏的打算。” 第288章 各出奇谋2 邓沧澜听傅雁书这一说,心头又是一凛,半晌才道:“雁书,受教了,我确实有点受盛名之累,只怕有点轻敌了,此计仍要详细参详,务求万全。” 傅雁书说出这话,心里本有点后悔,但见邓沧澜并没有动怒,他信心亦是大增,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遵命。邓帅,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邓帅允我留守东阳,末将必能坚守阵地,不让南军妄动。” 邓沧澜道:“你若留在这儿,我倒不放心了。” 傅雁书诧道:“邓帅,你不信我么?” 邓沧澜看了看他,却叹了口气道:“岂有此理。攻打天水,若无水军配合,只怕代价极大。此战天水是主战场,东阳城不过是诱敌。好钢要用在刀口上,你若不能在主战场扬威立功,我才会坐立不安。” 傅雁书没再说什么。东平东阳两城隔江对峙,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虽然偶有小战事,但双方都知道没有一举破敌之力,因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一次集中力量攻打天水省,亦是北军打开局面的希望所在。邓沧澜见他还是有点不安,笑道:“雁书,你也别把师父看得弱不经风,就算调走了一半人马,东阳城的兵力仍有五万之数,又有了新武器,南军想强渡大江,谈何容易。” 傅雁书没再说话。他年纪虽轻,却比很多老将还要持重,不打无把握之仗。东平城的南军现在不知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过算起来,五羊本来就有五万多人马,现在肯定已经大力扩军,加上闽榕也扩到了近两万,此次倾巢出动,东平城里没有十万,也不会少于八万。相应的,东阳城本来调集了近十万人,经过清洗,加上这次抽调西攻天水,只怕已不到五万了,如此一来,实力差距约摸在一比二之间。何况这次邓沧澜之计,正是要让南军以为东阳城是虚张声势,南军肯定会一股作气,毫无保留地猛攻,他实在有些担心。他道:“邓帅,难道真要如此行险么?” 邓沧澜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我军屡败,实在太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士气了。” 傅雁书说不出话来了。的确,共和军近来连番战败。西原两败,远征五羊城也大败而归。虽说实力尚无大损,但在共和军上下,已隐隐出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只觉北军暮气日重,南军蒸蒸日上。大统制虽然对上一回的五羊之败没有太过追究责任,可他也知道大统制肯定不允许邓帅再次战败。其实在他看来,两军暂时对峙,并没有什么大碍。北方的实力毕竟在南方之上,而且北军的军队陆兵占优,水军却有所不如。 好在,有新武器助力,守御基本上不会有问题。可是傅雁书仍然有点忐忑。上回那个郑司楚的奇计让他还是心有余悸,对这个敌方的年轻主将,他总放不下心来。他道:“邓帅,新武器您准备让谁守御?” 邓沧澜笑了笑:“冲锋弓队。” “陆明夷?” 邓沧澜没想到傅雁书一口叫得出陆明夷的名字,诧道:“你认得他?” “有印像。上回夜摩千风哗变,若非此人力战,我只怕都守不住船只了。” 邓沧澜笑了起来:“确实。这年轻人是可造之材,昌都军又擅火器,交给他,应该可以放心。雁书,你不用多担心了,此番出征,只等你大展所长。” 傅雁书暗暗叹了口气。他现在也算参加过好几次实战,但唯一一次受到嘉奖还是因为平定夜摩千风的哗变,其余都是败仗,心里实是在渴望着一场名至实归的胜利。他道:“那,邓帅,祝您能旗开得胜。” 在邓沧澜和傅雁书这一番密议的时候,年景顺派出的密使也回来了,带来的是邓沧澜的手书。余成功看着这份手书,一拍案头,笑道:“景顺,邓沧澜看来是中计了。” 年景顺也松了口气,笑道:“是,余帅。另外细作也来禀报,日前东阳城里不时有军队从西城出发,算起来,城中兵力已只有五万左右。” 现在东平城里几乎聚集了广阳和闽榕两省联军的九成,连一直留守南安城的高鹤翎此时也率军来到东平城助战,再加上已十分残破的南宁省亦整编出了三千人马,如今东平城的再造共和军已近十万。余成功道:“不错。邓沧澜想要牵制住我们,集中力量打破天水,这番却要叫他首尾不能顾!哈哈!” 打破东阳城,肯定会让北军大为震动,到时从东阳城出去攻击天水的诸军也肯定要回返,接下来定会更是一场恶战。只是东阳东平两城本来就互为犄角,夺下东阳后,大江就成为南军的内河,就算东阳孤悬大江之北,却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地形,加上战舰装备了如意机,就算北方水军的北战队元气已复,前来助战,定然也夺不回来了。到时以之江和天水两省为突破口,左右开花,敌方攻西则东进,东归则西进,北军势必陷入首尾不能相顾之势。而到了北方,一马平川,以这两处为据点,不断扩大战果,余成功几乎可以看到了南军长驱直入的大好形势了。 年景顺见舅舅如此意气风发,也笑了笑。余成功道:“今天是十七了吧?明天申太守又要来了。等他一到,便召开前敌会议,准备开始发动攻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年景顺答应一声,又道:“余帅,还有一件事不可不防。” “什么?” “细作来报,北军水军也正在整编,有准备出发之势。” 余成功道:“自然,攻打天水,是要水军配合,我已有准备,等他们出发,派出一支偏师衔尾而行,只要不让他们顺利助战便可。” 年景顺点了点头。余成功这条计倒是上上之计,北军助攻天水,派出的定是精锐水军,但南军已有如意机,等战事一起,五羊水军有符敦城做后盾,东平水军就不能顺利协助符敦城对岸的北军重兵猛攻天水。等东阳一破,这支东平水军就进退两难,再派出水军主力沿江西上,一举消灭他们,这样北军的水军就只剩了一支北战队,再难有什么起色了。他道:“此计甚好。不过北军派出的将领肯定是个猛将,我军派出的人选也要细细斟酌,不可随意。” 余成功道:“这个当然,我准备将宣鸣雷派去。” 年景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宣将军固是极佳人选,只怕他孤掌难鸣啊。” 余成功笑道:“不错,宣将军一个人份量还不是太够,所以我想把郑将军也派去。” “司楚?” 余成功点了点头:“郑将军从邓沧澜手上夺下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宣将军也是水军名将,有他两人坐镇,就算邓沧澜亲自西上,也不足为惧。” 年景顺皱了皱眉。郑司楚现在虽然被称为夺下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头,可他知道郑司楚真正擅长的仍是陆战,水战实是不如五羊水军的水天三杰。不过一法通,万法通,郑司楚去辅助宣鸣雷,确实可确保无虞,不过大战在即,郑司楚却率偏师西上,实是有点大材小用。他道:“余帅,是不是把郑将军留在这儿,从水军中另选干才辅助宣将军?” 余成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景顺,你怎么不明白舅舅的苦心!郑司楚已经有了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头,又顺利拿回了布防图,再夺下东阳城,那他的声名你这个七天将之首也要拍马都赶不上了!我定下此计,可不是为了成全他的。” 第289章 各出奇谋3 战事非儿戏,可不能为了成全某个人才定计。年景顺犹豫了一下,这话却没有出口。余成功并无子嗣,他知道舅舅把自己看得等若亲生,所以一切为自己着想。当初郑昭一家初来,自己不明内情,只道是大统制派人前来追杀叛逆,结果把郑家住处透露了出去。事后虽向郑昭坦白,郑昭也表示既往不究,可他总觉对不住郑司楚。可现在舅舅要把郑司楚派去天水助战,全然是为了自己考虑,想让自己立下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功,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司楚,希望你能凯旋而归。 他想着,余成功道:“景顺,诸军现在准备如何了?” “厉兵秣马,万事俱备。” 余成功左拳往右掌一击,高声道:“那就好!明天军机会,在申太守面前,你可要好好表现!” 第二天,申士图便又来到了东平城。这一次他来到前敌,又带来了十架如意机和几十架舷炮。陈虚心得王真川之助,特别司在材质冶炼上得到了飞越,特别司专门召集了大批铁匠,日夜赶工制造,现在五羊水军已有五艘花级战舰和十艘雪级战艘装备了如意机,雪级以上的战舰更是都装备了舷炮。文曲号太过庞大,建造得也有点久了,因此没有开到东平城来,不过申士图透露说五羊城船长正在建造第二艘风级巨舰,准备定名为天府号,特别司也在加紧如意机的改良,争取天府号建成后能够配备如意机。 天府是南斗六星的首星。以往共和军的风级巨舰都是以北斗星名为名,五羊城自建的这艘巨舰改用南斗星命名,自是因为五羊城地处南方,将来再建成风级巨舰,看来也将依次命名。好在现在北军的巨门号隶属北战队,同样没有到前线来。只是就算巨门号来了,南军诸将亦觉得五艘装备了如意机的花级战舰足以匹敌。 申士图说过之后,便是余成功发言了。余成功说了几句,却道:“此番北伐,都是年景顺将军一力促成,现在请年将军细说。” 年景顺站了起来,将这一战的各部任务说了。他的口才并不算好,而且一直住在五羊城,官话说得也有点生硬,因此说得并不快。不过郑司楚见他说得头头是道,镇定自若,亦在暗暗颔首,心道:“阿顺确有真才。”等他说到北军水军将会派出一支人马沿大江西上,因此南军也要派一支偏军衔尾而行,前往符敦助攻。这支偏师极为吃重,必须要由精干之人担当,此任由郑司楚、宣鸣雷两位将军担任时,他不由略略一怔。 他本以为自己定然要在东平的北伐一战中担当大任,没想到自己却要和宣鸣雷去符敦助战。只是军令如山,只要上级下令,下级自是无有不从,他与宣鸣雷都站起来道:“末将遵命。” 申士图见余成功要把郑司楚派到天水省去,便是一怔。待他分派完毕,下令各部速去准备后,小声道:“余公,郑将军不留在这儿么?” 余成功现在已经拜帅,申士图对他也更加客气了。余成功道:“太守,北军攻打天水,全靠水军进行抢渡。天水省的水军实力不强,若是任人攻击,只怕有失,因此务必要派能员增援。郑将军和宣将军年纪虽轻,却是身经百战的强将,由他们增援,不会有失。” 申士图想说的是让郑司楚率偏师增援天水省,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谁知余成功却在说什么他们两人能力极强,能够胜任这个任务,好似申士图不相信郑司楚和宣鸣雷一般。申士图对兵法知之不多,不由语塞,心想余成功是沙场宿将,点兵派将肯定是三思而后行,此令必然有他的道理。而且北军这次主攻天水省,确实要有强兵增援,如果不派郑司楚和宣鸣雷,说不定乔员朗真会守不住,便也不再多说。 军机会后,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便要点兵准备出发了。虽说是偏师,却也是一支不小的船队,兵员七千,其中五千是宣鸣雷麾下水军,两千则是郑司楚部下的陆战队。两人并马而行,宣鸣雷道:“郑兄,没想到你现在又回水军来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是啊。不过水陆本是相辅相承,哪会分得这么清楚。” 宣鸣雷也笑了笑,没再说话。回到水军营地,他把余成功的命令传达下去,要本部点出五千人,二十余艘船只,其中有一艘花级战舰作为旗舰,已装上了如意机。传下令后,宣鸣雷道:“郑兄,等一出发就喝不成酒了,趁现在喝几盅吧。” 宣鸣雷是个酒鬼,几乎顿顿无酒不欢,不过与申芷馨结婚后,申芷馨管着他不许多喝。郑司楚笑道:“没想到,你倒是个惧内之人。” 宣鸣雷脸皮虽厚,这时却也有点红,但并不否认,只是干笑道:“随你说吧,你喝不喝?这可是之江的雪梨酒,很不错。” 郑司楚道:“你要请客,岂有不喝之理,不过别喝太多了,以免误事。” 郑司楚其实酒瘾也不小,只不过他自律极严,平时很少喝。宣鸣雷见他要喝酒了,展颜道:“这就是了。东平城里的吃食也很不错,不比五羊城逊色,我以前吃过一个干菜鸭子,又香又美。昨天打着了好几只野鸭,这时候肥肥的冒油,我让伙食里蒸到脱骨,正好下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让亲兵去自己的专用伙房里把那蒸着的干菜鸭子端来,郑司楚看得暗暗摇头。宣鸣雷这人别个都挺好,可似乎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至少在吃的上,居然在伙房里给自己专门开了个小伙房。不过那亲兵就在边上,他也不好多说。待那亲兵下去,他小声道:“宣兄,为将之道,当与士卒结为一体……” 宣鸣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又要说我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了是吧?其实那小伙房并不只给我做菜,是给军中做病号饭的,我只不过假公济私了一下而已。” 郑司楚见他还振振有词,正待再说几句,那亲兵已端了个蒸笼过来了,放到桌上道:“宣将军,菜来了。” 宣鸣雷一揭蒸笼盖,一股香气登时蒸腾而出。他笑道:“老汪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那亲兵也笑道:“宣将军,我专门对老汪说,今天郑将军来吃饭,不能再打偏手,所以他没撕一个腿去。” 郑司楚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伙夫要打偏手?” 宣鸣雷笑道:“这是他们额外给我做的,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哪肯上心,所以我每次央他们做什么特菜,就允他们打个偏手尝尝鲜。这老汪也真是贪心不足,昨天打了五六个鸭子呢,难道都吃光了?” 那亲兵道:“现在医营里有好些不服水土的病号,那几个鸭子都给病号吃了。” 郑司楚更觉诧异:“医营里的病号饭也要你们自己去打鸭子加菜?” 那亲兵点点头道:“现在城里的百姓实在太少,想买都没地方买,军粮实在不好吃,所以宣将军常带我们去打点野味加菜。” 第290章 各出奇谋4 郑司楚默然不语。待那亲兵下去,宣鸣雷已急不可耐地撕下一条腿,将那盆鸭子推过来道:“郑兄,你也来一个。” 郑司楚道:“宣兄,方才我也有点冒失了。” 他本以为宣鸣雷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不过看起来他其实与士兵很能混成一片。宣鸣雷笑了笑道:“说哪里话,吃吧。这鸭子真不错,听说是吃芦花长大的,有种特别的香味。” 郑司楚也撕下一条腿来,见这鸭子已蒸得烂熟,张嘴一抿,皮肉几乎马上化尽,毫不留渣,真个又香又美,赞道:“真个不错。” 宣鸣雷笑了笑道:“你啊,也是个假道学。刚才还训我一顿,马上就不错了。” 郑司楚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这人可真能记仇,回去后,要你再好好请我一顿。” 宣鸣雷一边啃着鸭腿,一边抹了抹嘴边的油,朗声笑道:“所以你这家伙也是个贪吃鬼,阿馨说你小时候吃东西跟不要命一样,自己吃完了还抢她的来吃。” 郑司楚大感尴尬。他实在已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是不是抢过申芷馨的东西来吃,不过申芷馨这么说,肯定是有这事的。他也不好多说,吃了两口鸭肉,又喝了口酒,正待擦擦手,却听宣鸣雷忽然叹道:“余成功这人,私心其实甚重啊。” 郑司楚道:“因为他派我们增援天水省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外面说这话不好,而且增援天水省也确实吃重,邓帅很可能会派傅驴子去接应北军。” 傅雁书!郑司楚的心一沉。他小声道:“宣兄,你是不是有点怕他?” 宣鸣雷眼里闪烁了一下,马上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郑兄,上回在五羊城外,我真想斩草除根,除掉了他,可是他偏生带着师尊在走。唉,如果只让我一人追上去,我可真个没底,好在有你。” 上一次海上火攻,傅雁书带着邓沧澜逃走,宣鸣雷说是要去追,但最终没追上。当时郑司楚就怀疑宣鸣雷是故意放走邓沧澜的,现在听他承认,心里也有种怪异的滋味。战场之上,不能讲什么情面,一向都是你死我活。可是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当时如果毫不留情面,将邓沧澜斩尽杀绝,现在也没这么麻烦,只是若自己与宣鸣雷交换一个位置,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也一定会不忍吧。邓沧澜对宣鸣雷有知遇和教导之恩,如果不是因为宣鸣雷这种身份,又处在一个阴差阳错的环境中,他是绝对不肯反出东平的。他放下酒杯,低声道:“宣兄,我想问你一句话,请坦诚相告。” 宣鸣雷见他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诧道:“什么?” “如果邓帅再次被我们迫到了绝境,你会不会再放走他?” 宣鸣雷眼中又是闪烁了两下,叹道:“我知道也瞒你不过。实话对你说,上回放走邓帅,我有时极为后悔,但有时又丝毫无悔。” 如果上一次就杀了邓沧澜,北军将大伤元气,对南军会极为有利。这一点,郑司楚亦是清清楚楚。他道:“那这一次呢?” “可一不可再吧。” 宣鸣雷说了一句,马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郑司楚看他的模样,想要逼问他是不是真个会不再留情,但看他的模样,又有点不忍再问。这一次余成功把他派去增援天水,对宣鸣雷来说亦是免去了与邓帅正面刀兵相见的可能吧,所以对他来说倒是得其所哉。如果他留在东平城,真的在水上再次将邓沧澜逼到绝境,郑司楚实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又临时心软,放他一马。 也许,这一战中邓帅身死,才是最好的结果,宣鸣雷也不必过于两难了。他想着,也端起一杯酒道:“宣兄,其实为人处世,只要问心无愧即是。个人之恩,终是小恩,国家大事,方是正事。” 宣鸣雷叹道:“郑兄,你这话也是看人挑担不腰疼。算了,不要说这些了,如果师尊没于此战,我会为他设一个灵位,终生拜祭。” 现在这样,也许真是最好的结果吧。郑司楚想着,也不再多说,拿起杯子道:“来,干一杯。等一出发,想喝也喝不上了。” 郑司楚也拿起杯子,却叹了口气道:“宣兄,这一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宣鸣雷怔了半晌,叹道:“那是将来的事了。” 两人都觉得有点无话可说。再战共和的旗帜刚打出时,他们都是意气风发,只觉以天下为己任,守护真正的共和,除我其谁。但随着战事渐渐深入,他们又都渐渐觉得这些信念似乎并不如初想的那么天经地义。不说别的,现在再造共和一方亦是充满了倾轧和算计,比大统制治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有大统制这个共同的敌人,所以尚能团结一心。假如大统制真的被打倒了,如果那时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加以管束,诸省之间离心的可能性极大,甚至可能会引起大动荡,全国都四分五裂。他两人都是目光远大,足智多谋的人物,都看到了这个极为不妙的前景。可那时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铁腕人物,那岂不又是一个大统制,那再造共和还有什么意义? 东平城的军机会是一月十九日召开的。按计划,就等北军增援天水的水军出发,便开始行动。这时已值春天,一月二十一日,东南风大起,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天从东阳城南门港口一支船队扬帆启航。虽是逆水而行,却是顺风,因此那支船队驶得很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正是傅雁书率领的水军。因为他要担负起运送天水省大江北岸的北军渡江重责,因此这支船队规模不小,几乎带走了东平水军的一半多船只。当斥候将这个消息火急报告给余成功时,余成功明白攻击的时间已至。当天晚上,他下令宣鸣雷和郑司楚率船队出发,同时,几十艘小船插上白旗,向东阳城南门驶去,后面五羊水军却已全军出动,开始了进攻。 那几十艘小船名义上是年景顺的降兵,不过余成功也很清楚,邓沧澜绝对不可能相信这诈降计,所以船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每艘小船上,除了一些驾船的水手,装的却是硫黄桐油之类的引火之物。对这批降船,邓沧澜肯定会严阵以待,细加盘查,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这些小船的两边船帮上,都已装设了两根大竹管。这些竹管里的竹节都已打通,里面装满了火药。等到靠近东平水军的时候,船上水手马上点燃竹管上的引线,自己弃船跳水遁走。如此一来,这些小船便会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岸,邓沧澜仓促之下,绝难躲避,运气好的话,这一波火攻少说也要击沉对方一小半战舰。趁着这一轮攻击得手,后方的五羊水军全军压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第二波攻势。现在五羊水军也有了舷炮,而且重要战舰都装备了如意机,加上天公作美,正值顺风,水下又有螺舟助攻,牵制住东平水军的螺舟,这一波攻击十拿九稳,定能摧毁邓沧澜一军。等夺下港口,五羊陆军便将大举登陆夺城。如今东平城里五羊军兵力已远在北军之上,这般水陆并济,东阳城可说势在必得。如果那支出发未久的东平水军见势不妙,急速回防,郑司楚和宣鸣雷则可以在大江上将他们挡住。即使郑司楚和宣鸣雷最终不敌,亦肯定争取了不少时间,到时五羊军就能趁机在东阳城南岸布防。那时大江两岸都落入了五羊军手中,那支东平水军精锐就算战力再强,也已回天无力,若不逃走,亦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要是他们不来回援东平城,郑司楚和宣鸣雷亦衔尾而行,到天水省再与他们相持。等东阳城被平定后,五羊水军派出二路援军增援,天水省的北军重兵亦将无可奈何,徒呼负负。 这条计策兼顾前后左右,余成功自觉面面俱到,天衣无缝,若不能胜,那真是没天理了,因此在下令时声音亦响亮了许多。发令已毕,听着众将一个个得令前去准备,他向在一边观战的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请在此安坐,静候诸军报捷。” 第291章 各出奇谋5 申士图听他分派得头头是道,诸军士兵亦是气吞牛斗,势可冲霄,颌首道:“余元帅真是神机妙算,当浮一大白。” 余成功不由一笑,接过酒杯朗声道:“申公,战情紧急,恕末将不能贪杯。明年再造共和的旗帜,应当便能飘扬在雾云城中,到时再痛饮三百杯,今日这杯美酒,便以酹天地,祝我再造共和一举成功。” 他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沉声喝道:“出击!” 当郑司楚和宣鸣雷的船队出发时,北军的斥候也已发现了南军异动,马上报告给邓沧澜。邓沧澜已料定南军今晚必有行动,早已身披战甲,坐镇南门外江面的一艘战舰上督战。听得斥候报告,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严加观查。今晚是非常之日,不得有丝毫松懈。” 斥候下去后,他向一边的许靖持道:“许中军,南军果然出动了。你觉得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会是什么?” 许靖持正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虽然望远镜中看到的并不清楚,但江面上出现了这么多船也看不到。他顿了顿,才沉声道:“禀邓帅,末将以为,将是火攻。” 邓沧澜点了点头:“水上火攻,确是妙计,上一回便被他们得手了。” 上一回在五羊城外被南军火攻击破水军阵营,因此这一次邓沧澜已严防南军火攻。不仅在东阳南门外布下密密麻麻的铁脚木鹅,而且东平水军的十艘螺舟每天都在巡逻,严防南军故技重施,再用一次水底灌油的奇计,真个可说固若金汤。许靖持道:“邓帅,依末将之见,那年景顺口称诈降,必是遣死士驾驶满载引火之物的小船冲阵,这亦不可不防。” 邓沧澜笑道:“然也。只是他们要弄巧成拙了。” 他设下此计,甚至有意将真的布防图送给南军,为的就是今天。引诱五羊军大举攻击,他们势必无法全力增援天水,虽然如此一来东阳城将会极为吃重,但他毫无惧意。这是他的真正目的,现在南军也正中了他的计策,把主力放在了东平城。 即使这一战真个失利,其实也无关大局。邓沧澜早已算好,就算再弃东阳城,后面的北宁城仍将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而符敦城一旦夺下,南军就算在之江得手,亦难以改变失败的命运。从这一点看来,余成功虽然也是个可圈可点的战将,终究眼光不够高远,缺乏全局观念。 不过,这也是南军致命的弱点决定的。和北军相比,南方的再造共和不论如何团结一致,终究是一个联盟。邓沧澜不禁想起了大统制密令中那几句话来了:“叛贼僭称十一长老,各部不一,可分而击之,各个击破。”大统制并没有和以往那样提出具体的措施,但这几句话高屋建瓴,一语道破了南军的最大弱点。南军不可能和北军一样,各部完全融合为一体,广阳和天水这最强的两省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所以明知天水省将遭强兵攻击,五羊军仍然把东阳当成首要目标。就算余成功能力远超预料,他也不可能例外。而现在,南军的种种举措正是在自己的估计之中。 许靖持又看了看,放下望远镜道:“邓帅,南军船队已经过了江心。” “看得到后面么?” 许靖持摇了援头:“还太远了,尚看不到。” 邓沧澜笑了笑:“余成功看来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时间拿捏得相当准确。” 在那支船队后面,肯定是五羊水军的主力。但现在还看不到,五羊军的调度营运当真非同泛泛。邓沧澜也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小声道:“许中军,派人向冲锋弓队传令,这支船队一旦进入两百步内,方可发射,务必要一击成功,不能落空。” “是。” 许靖持答应了一声,又有点不安,轻声道:“邓帅,两百步是不是太近了?” “如果离得太远,会被对方看出破绽。” 许靖持没再说什么,心里只是想:“邓帅真是胆大包天。两百步,若有几艘敌船突破了防线,那可真要烧到这儿来了。”但军令如山,他马上派人去向冲锋弓传令。很快,冲锋弓队的回禀就到了。 “遵命。” 冲锋弓队总队长陆明夷的回禀没有多余的第三个字。虽然这回禀简单得无以复加,但邓沧澜的信心却更增了一层。 共和军的名将还有不少,经过清洗后,下将军聂长松以下资格老的都尉校尉尚有不少,这一次他却把这个至关重要的职务交给了一个统编制只有六百统的小军团,而且一直没多大表现的客军辅尉,让很多老将都大为意外。然而邓沧澜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如果说宣鸣雷的反叛等如斩断了他的一条臂膀,陆明夷就将是这条断肢的复生。 陆明夷,这是你一飞冲天的机会,就越飞越高吧。 邓沧澜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有傅雁书和陆明夷辅佐,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将一扫以往败北的颓气,扭转眼下的不利局面。 来吧。生与死,我都已置于度外。 邓沧澜看着面前的大江。江风更紧,吹得船上的旗帜呼啦啦作响,仿佛一群展翅欲飞的大鹰。 此时江面上,诈降船队已距北岸北军水阵只有六百多步了。领队的名叫陶元信,是个辅尉。这陶元信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水性却是极佳,据说能在水中三天不起来。他见面前东阳城已遥遥在望,向船上水手道:“小心了,让大家速作准备,看我的号令行事。” 船上装着的那两根火药竹杆,可以让小船在短时间内以极快的速度在水面滑行。然而火药毕竟有限,他们试验过,点燃后只能滑行百余步,到了百步外便失去动力了。然而如果真个到了北军水阵百步外,他们又能看到船上并无降兵,而是堆了些引火之物了,所以陶元信决定在一百五十步外点燃引线,然后船上水手退走。边上一个水手伸手在江中蘸了蘸,吸了口凉气道:“陶将军,水可真凉。” “一月天,水哪会不冷。反正后面马上有人接应,不用在水里呆得太久。” 陶元信深通水性,知道在这么冷的水里,人的体力消耗极快,若是长久浸在江中,只怕淹不死也会冻死。不过后面五羊水军正在赶来,他们身上也都穿着鱼皮水靠,不用多久就能被接到船上去烤火取暖。话虽这么说,但意外总会有,只是战争中牺牲在所难免,既然受命前来,就只能奋力向前了。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东阳城,北军的水阵纹丝不动,似乎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邓沧澜难道真个相信了年将军的诈降? 陶元信虽然军衔不高,但平时很喜欢读兵法,立志要成为天下名将。他从军校毕业后,每天除了日常训练,就是读兵书。邓沧澜绝对不可能相信年景顺会投降,那么他难道就不会防备南军的火攻? 他心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扭头看了看天,南风正紧,吹得这几十艘小艘如箭也似在水皮上飞掠。这么大的顺风,即使不用火药竹筒,小船也肯定能够比以往试验滑得更远。想到此处,他低声道:“马上准备号灯。” “现在就挂?” 现在小船离北军水阵大约还有三百多步。三百多步的距离,肉眼是看不清,但望远镜只怕已经可以看出船上装载的并不是人了。陶元信道:“是,立刻挂出去。” 那水手见陶元信要提前行,心里一阵嘀咕,忖道:“陶将军胆怯了不成?”出发时余帅曾说过,定要在一百五十步左右放出火船,因为那时北军就算看破了,也已经来不及转舵避让了。可是陶元信要在这儿就挂号灯点燃火药筒,万一火船未能冲到北军阵营,岂不是前功尽弃?他犹豫了一下,陶元信已一跺脚,低喝道:“还不快挂!” 小船驶得很快,在这短短一刻又前行了一百来步。现在只剩两百步左右了,那水手心想这距离只怕也已足够,毕竟能远一点行动,己方就可以更安全些,想毕伸手打燃火石,点亮了号灯。 号灯一点起,马上各船就要点着火药筒,小船要如利箭一般满载烈火冲向敌舰。陶元信抓过了火石,除掉火药筒上的引线护帽,正要点燃,边上一个水兵忽道:“那是什么?” 他喊得极是惊恐,陶元信一怔,扭过头看去。却见从北军的水阵中,忽然出现了几十道长长的波痕,就如同有几十条大鱼正急速向这儿游来。 江中也有这么快的鱼么?陶元信不禁呆了呆。他在五羊城长大,知道海中有些鱼游得极快,足以与最快的奔马匹敌,但那种鱼只能生长在海里,从不到淡水中去。江中竟也有这种鱼么?他想着,其中一道波痕却如长了眼睛般直直对准了他们这艘小船。 中计了! 陶元信只来得闪过这个念头,耳中已听得一声巨响,眼前便满是火光。他们这船上装的本来就是硫黄桐油之类引火之物,见火即燃,只不过一刹那,陶元信就被烈火吞没了。这个志向高远,本来人人都认为前途无量的五羊水军年轻军官便在一瞬间化作了焦炭,连火药筒都没来得及点燃。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夜亥时一刻,南北两军在大江之上燃起了正次交战的战火,南军水军辅尉陶元信成为第一个战死的军官。只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战事会是如此惨烈,陶元信死得并无什么痛苦,某种意义上反倒是一种幸运。 第292章 狂风烈火1 当第一团火焰燃起的那一刻,短短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小舟都燃了起来。这一波攻势来得太过突然,南军这些诈降舟上的水兵也几乎没几个能反应过来,逃出生天的寥寥无几。不过,后边的五羊水军从远处看来,却是这条火攻计已然大获成功,北军水军与五羊城外一般,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余成功和申士图正在东平城的北门城墙上观望,见到火起,余成功已是满面喜色,向申士图躬身行了一礼,大声道:“申公,我再造共和的忠勇将士不负重托,首战告捷!” 申士图见到江上连绵一带的火光,亦是满心欢喜,高声道:“恭喜余元帅。快快下令,全军攻上,扩大战果!” 余成功道:“遵命!”扭头向亲兵道:“立刻放号炮,全军总攻!”他说得声若雷震,踌躇满志。这一场战役都是由他指挥,如果能够尽歼东平北军,那这次胜利无疑就是决定再造共和成功的关键一战,郑司楚在五羊城外取得的那一场奇迹般的胜利与之相比亦是微不足道了。 江上,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已是严阵以待。当火起时,他们虽然要相距近一些,但看过去亦是以为诈降舟队已然得手,现在北军舰队肯定陷入了混乱之中。 这一次攻击,南军已是全力以赴,不但水军全军出动,陆军也登上了登陆舰紧随其后。这些登陆舰是以商船改装的,速度不及战舰,但载员极多,每艘登陆舰上都载满了四五千全副武装,士气高昂的士兵。他们也深知邓沧澜之能,知道他就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立住阵脚,接下来的反击也一定极为凌厉。不过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与敌舰决斗,而是保证一条通路。正因为登陆舰船速不够快,所以他们要以楔子般打入北军阵营,然后向两边展开,以舷炮攻击,使中间的通路顺畅,登陆舰可以安抵码头。只要登陆舰靠港,八万陆军填也要将东阳城填满,东阳城里不到四万的陆军哪还是对手?那时也就是北军的末日到了。因此一见到燃起号炮,两支舰队立刻以冲锋阵直向前冲。 势在必得! 每个人都这样想着。这一战,已准备了多时,特别是战前动员时,说起只消这一战成功,基本上大局已定,剩下来只是剿灭北方的残余部队了,所以南军的士气可说气冲霄汉,一往无前。只是这时的南军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命运。 当火起时,郑司楚和宣鸣雷亦看到了。他们离开东平城还不是太远,望过去仍能看得到一线火光。他们当然知道余成功和年景顺的这计划,一见火起,宣鸣雷叹道:“师尊真是吃苦不记苦,重蹈覆辙了。” 郑司楚听他口气竟是颇为惋惜,似乎为邓沧澜一叹,心里却也有点失望。邓帅看来真是老了,老得暮气沉沉。当他还在毕炜麾下时,就感觉得到毕炜一天比一天更甚的暮气,没想到号称水军第一名将的邓沧澜亦难逃此弊。他喃喃道:“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宣鸣雷诧道:“司楚,这是谁的句子?” 郑司楚道:“闵维丘的《宝剑歌》啊。‘华发稀疏未可簪,匣中宝剑付沉酣。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宣鸣雷咂摸了一下,叹道:“也真是如此。唉,师尊也是被岁月所催,怪不得闵维丘当时送他的词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如果邓沧澜早就退役,那他百战百胜的声名也就不会有损,千秋万世,他都会是一个传奇吧。可是现在他一败再败,前半生浴血疆场得来的名望都要丧尽,宣鸣雷只怕心中比他师尊更为痛苦。郑司楚不好多说什么,总不能说希望邓沧澜能反败为胜,他只是看着远处的火光。在这儿,听不到厮杀声,但东平东阳两城的江面上,喊声肯定已响彻云霄。他看了看,忽道:“快!快把我的望远镜拿过来!” 边上一个护兵拿过一个望远镜。这望远镜是用特别司专门用水晶片磨的,清晰度比一般望远镜高得多。郑司楚拿起来看了看,忽然皱起了眉。宣鸣雷道:“郑兄,让我也看看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快看看,这火光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宣鸣雷一时不明白他说的“不同寻常”是什么意思,拿过来一看,失声道:“咦!并没有烧到北军阵中!” 从东平城里,是看不出火光和东阳城的距离的,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是在江面上,而且大江有点弯度,他们现在的位置其实是靠近北边,从这儿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一线火光只在东平城外围燃成一线,并没能连片燃起。宣鸣雷道:“邓帅难道这次做好了防火措施么?” 郑司楚本来还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听宣鸣雷也这么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宣鸣雷将望远镜还给他,却见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手却在发颤,问道:“郑兄,有什么不对?” 郑司楚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低声道:“只怕,余帅是中计了!” 余成功这条计策,好是好,但郑司楚当时就觉得他有点一厢情愿,对最坏的情形没有料足。他本来担心裘一鸣得到的其实是一份假的布防图,但布防图却是真的,北军确实是主攻天水,所以后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是从如今情形看来,诈降计并没能得手,只怕五羊水军已陷入苦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便道:“恐怕是。邓帅吃过一次火攻的苦头,这一次哪会如此轻易就上当了。” 诈降计的火攻是第一波攻击,如果不能得手,后续攻击将会艰难许多,但也并不能改变大局,毕竟南军实力要远强于北军。可是郑司楚仍是极其不安,小声道:“宣兄,你对邓帅了解很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帅持重,不喜行险。不过,兵法无常理,如果有必要,他也会行险。” 确实。邓沧澜并不爱行险,可是这一次他将自己的弱点袒露在外,定然是行险出奇计了。郑司楚皱起了眉,喃喃道:“我只怕,余帅不是他的对手。” 先前觉得邓沧澜可能要一败涂地时,宣鸣雷心中几乎站到了北军一方,此时却有点不以为然,说道:“岂有此理。以倍于北军的实力,怎么可能会不是对手?无非损失会更大一些罢了。” “邓帅敢于行此险计,他一定有他的底气,这一点我们都不曾考虑到。”郑司楚说着,又道:“宣兄,让诸军放缓速度,我们先在这儿看看再说。” 他们是跟随那支北军水军而行,本不须在江上与之决战,所以本来就不能靠得太近,现在速度也不是很快。听郑司楚这般说,宣鸣雷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不能耽搁太久了。” 传令下去诸军暂停前进,宣鸣雷又问道:“郑兄,就算我们在这儿观战,也是无济于事啊。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郑司楚仍在拿着望远镜看着,却不回答,只是把望远镜拿过来道:“你看看,谈兄和崔兄已经冲上去了,可是战况有点奇怪。” 宣鸣雷道:“老谈和老崔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们惯打硬仗,你担心什么。”话虽这么说,他仍是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才看了片刻,他就“咦”了一声,低声道:“老谈和老崔是啃上硬骨头了!” 从望远镜中看出,大江上靠南边樯橹如云,大小战舰已压在了东阳城的南门外,但东阳城的北军水军却岿然不动,并未出来迎敌。可是奇怪的是,那些南军战舰虽然声势极大,阵形丝毫不乱,前进得却极为缓慢,一直在江中停顿不前。郑司楚道:“难道邓帅在江心打下木桩,阻住战船么?” 在江心打木桩阻住敌舰,那是防守的要诀,余成功也想到过这一点,先前诈降舟队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开路,谈晚同和崔王祥也肯定会以水鬼开道,将水底木桩锯倒。可是从望远镜中看去,南军舰队现在根本无法靠近北岸,不要说是登陆舰靠港了。宣鸣雷亦觉有点奇怪,说道:“大概是。可是老谈和老崔难道不防邓帅这一手?” 第293章 狂风烈火2 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他对水战不及宣鸣雷他们谙熟,但兵法水陆相通,本质上并无不同。他道:“让我再看看。” 宣鸣雷却不把望远镜拿过来,嘴里道:“等等!” 郑司楚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急道:“你发现了什么?” “从东阳城的南门外,有火光从水面上射出。” 郑司楚呆了呆,诧道:“火光?水面上?” 宣鸣雷把望远镜交给他道:“你看。” 郑司楚接过望远镜。离得甚远,肉眼根本看不清,但从望远镜里看去,果然看见东阳城一方不时有一道道火光掠过,仿佛在江面上飞出的金线。他失声道:“是一种新的火器!” 宣鸣雷听郑司楚也这般说,只觉心头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寒,说道:“你也看到了?怪不得老谈和老崔冲不过去!” 原来北军也有了新武器!郑司楚现在才明白过来邓沧澜为什么会有如此底气了。这种能够在江面上发射的火器显然是专门针对战舰的,因为紧贴江面而来,几乎无法闪避,谈晚同和崔王祥虽是水战能手,一时间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躲闪,所以冲锋受阻,而北军也一直采取坚守之势。郑司楚皱了皱眉道:“看来我军虽众,这一战是要无功而返了。” 宣鸣雷低声道:“恐怕,余帅是不能容忍这个结果的。” 北军有了这种防守力极强的新武器,战舰攻击效果不会太大了。何况战舰上有如意机,比以往借助风力或手划都要灵便许多,登陆舰却没有这么灵活,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进攻。可余成功为了此计,谋划了这么多时候,哪肯如此轻易退却的,郑司楚亦知宣鸣雷说的有理,他喃喃道:“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什么?” 郑司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声道:“我担心,什么北军主攻天水,纯是虚晃一枪,他们的主力仍在东阳城里。” “什么!” 宣鸣雷大吃一惊。余成功的这个计划,就建立在北军主攻天水,东阳城兵力空虚的基础上。如果郑司楚得回来的布防图其实是个诱敌之计,故意引诱五羊军来犯,那么这一战便是凶多吉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宣鸣雷心中实是比郑司楚更为着急。他现在也是五羊城七天将之一,和谈晚同、崔王祥更是并称水天三杰,交情深厚,心知这二人一往无前,即使攻势受挫,仍会不屈不挠。可照这情形,很有可能五羊水军会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而攻不攻得下东阳城仍是个未知数。万一真是诱敌之计,那不仅水军全军覆灭,连陆军都要损失大半,五羊军就此彻底崩溃,再造共和还怎么继续得下去?纪岑战死时他刚入水军未久,尚没有太多的伤心,但当时崔王祥曾在船上痛哭流涕。现在他与谈、崔两人正如当时纪岑当年与他二人的交情,若这两人战死,宣鸣雷只怕也会痛哭一场。他握着拳头,心中只是拿不得主意,忽地一抬头,见郑司楚也放下了望远镜,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小声道:“郑兄,干不干?”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但郑司楚却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小声道:“符敦城应该不会有大碍。” 宣鸣雷问的,便是要不要违抗军令,回去攻击东阳城。现在他们离开东阳城不过一里左右,如果回程,完全来得及加入战团。可是军令如山,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赴援天水,只是那支北军水军若是回防才实行阻击,根本没说过要放弃天水之行,回去助攻的。万一谈晚同和崔王祥只不过遇到了一些麻烦,最终还是得胜,他们助攻就只不过是多此一举了,而符敦一旦有失,两人如此违抗军令,战后脑袋只怕都要搬家。当然,郑司楚是郑昭之子,宣鸣雷是申士图之婿,余成功也不会真个要他们脑袋搬家,不过他们将来在军中肯定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因此宣鸣雷仍有点拿不定主意。郑司楚说符敦城不会有大碍,说的就是他们就算赴援符敦,对战况不会有什么大影响,还是回程为上。宣鸣雷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觉得,老谈和老崔会不妙?” “不仅是不妙而已。”郑司楚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低声道:“也许,东平城都要丢了。” 宣鸣雷吓了一跳:“邓帅的胃口这么大?” “北军水军至今仍未出动,可见邓帅所谋甚大,远远不是守住东阳而已。” 宣鸣雷更觉身上寒意森森。他深通兵法,郑司楚只是简单两句话,他也明白其中深意。邓沧澜至今仍未出动水军接战,显然他对这种防守的新武器信心极足,要借此磨尽南军锐气。现在南军士气正盛,但久攻不下,士气肯定会渐渐低落,等到那时,北军水军就大举击动,那时不但五羊水军可能会全军覆没,若被他攻到后面的登陆舰,那五羊军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宣鸣雷已明白其中利害,将左拳往右掌一击,喝道:“好,干了!” 郑司楚道:“等等。若仅仅如此突袭,也不过稍解其危。” 宣鸣雷道:“你还想什么?” 郑司楚的眼睛出奇的明亮,他低声道:“出奇制胜!” 和郑司楚与宣鸣雷猜的完全一致,谈晚同与崔王祥两人此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五羊水军本来就极其精锐,如今重要战舰都装上了如意机,威力更增,本觉只消北军战舰一出来,便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是等他们冲上去,却见江面上七零八落都是碎船板,江上星星点点尽是余火,那支诈降舟队根本没能冲入北军阵营就尽被击破。 不妙了!谈晚同冲在最前,见此情景,心中便是一沉。能如此快就将几十般小船击毁,已非常理可度,他到现在还想不通,却听了望哨上的士兵高叫道:“谈将军,看江面上!” 谈晚同低头往江面上看去,却见从前面北军水营中,忽地有数十道火线划破水面而来,速度极快。 这是什么?他怔了怔,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喝道:“快!转舵,闪避!” 他这座舰上装着两台如意机,几个水手正在拼命烧火,如意机效能已发挥到了十分。听得他的号令,舵手立刻转舵,却见一道火线几乎擦着他的船头掠过,滑向船后的黑暗之中。他刚松了口气,却听得边上一声响,那了望哨叫道:“谈将军,白鸥号被击破!” 白鸥号是一舰雪级战舰,速度也很快,此时正在谈晚座舰的边上。谈晚同扭头看去,见白鸥号上的水手正忙忙碌碌地奔作一团,船身却已侧向一边。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破损,但显然船头吃水线以下遭到了击破。 北军有这等武器! 谈晚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却不知,这正是大统制命工部秘密研制出的火龙出水。这火龙出水是从水雷与雷霆弩组合改装而来,点燃后能在水面滑行二三百步。因为贴着水面掠过,因此极难躲避,上一回傅雁书受命实验的正是此物。只不过火龙出水的准头不是很好,傅雁书本想装到船上发射,可能是实验后发觉如此一来准头实在太差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船身本就在不住晃动,想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现在根本无法取准。不过将发射装置装在岸上,却可使敌舰根本无法靠近。 这是火龙出水第一次投入实战,南军谁也没见过它的真正威力,本来只以为北军有舷炮,南军现在也有了,足以匹敌,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好在五羊水军毕竟精锐,而且重要战舰都装上如意机,这第一波攻击有不少战舰都躲了过去,白鸥号虽遭击破,船身都是用极坚固的巨木制成,破口不是太大,船上水兵亦在紧急抢修,看来尚不会沉没。不过另外有两艘花级战舰就没这好运气了,两舰吃水线下都被击出一个大口子,连修都没办法修,船身已在沉没,船上水兵已在转移到别个船上去。 第294章 狂风烈火3 这第一波攻击,两舰沉,一舰伤。而这仅仅是谈晚同一队遭受的损失,他看向崔王祥那一边。两队齐头并进,本来要直插北军阵营,从中撕开一条口子,现在受到的损失只怕不比谈晚同一队轻多少。 敌方的这种武器还有多少?谈晚同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忐忑。北军有了这种新武器,怪不得诈降舟队根本不能靠近,自己也不能寄希望于敌人的武器用尽。要退么?他只是想了想,便沉声道:“传令下去,各部加倍小心,抢修队在底舱待命!” 这种新武器虽然厉害,但单论威力,尚不能与火炮相比。从白鸥号的损伤来看,这种武器还不能使之一击必沉,如此看来,我军还有机会。谈晚同想着,他发下的这条命令也极是及时,抢修队在底舱待命,就算船身被击出破洞,抢修队也能够马上修理。毕竟,不论北军有多少新武器,这一战只要能让南军的陆军登陆,那北军就必败无疑了。这是双方实力的根本差距所决定,就算邓沧澜有鬼神莫测之机也改变不了。他有这新武器做后盾,那么东阳城目前相对空虚,定是不争的事实。 谈晚同在一瞬间就下了这个判断。 继续攻击! 邓沧澜在座舰上正用望远镜看着敌军。现在相距不是太远了,望远镜都能看到敌舰上的水兵。看上去,虽然第一波攻击让他们慌乱了一下,但这种慌乱马上就被压制下去,南军仍是士气高昂地破浪前进,看旗号,当先的船队上挂着“谈”字。 真是名不虚传的强兵! 邓沧澜暗暗叹了口气。五羊城七天将中,有三个隶属水军。当年这三将亦曾前来请教,他对其中为首的谈晚同印象极为深刻。谈晚同,相貌清俊,而且平时除读书外无他嗜好,这一点活脱脱就是自己少年时的翻版。那时他曾想过,自己身边有傅雁书和宣鸣雷,五羊城里又有这个谈晚同,此三人都可传自己的衣钵,将来的水军第一名将也定会在这三人中产生。现在攻上来的两队中,其中一队肯定是这个谈晚同,看起来他比当年又有进益。 可惜,名将之花,将要凋零于今夜! 虽然胜券在握,可是邓沧澜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这些年轻的将才,无一不是国家的瑰宝,可是阴差阳错,结果却成为了你死我活的死敌。他看着江面,江风更紧,在火龙出水的连番攻击下,五羊水军仍然未曾溃乱。虽然攻势受阻,可他们马上就已经整好队伍,从大船上放下了许多小船,围在大船前方,全队继续向前压了过来。 这一手,便是五羊水军昔年对付海贼的群狼食牛战法的反用。当时谈晚同用这群狼食牛之计,是用小快船钉到敌船之上,让敌船失去机动力,现在却是把这些小船当成屏障。当北军的火龙出水击出时,小船上的水手立刻弃船换到后方,这样用弃小船来保证大船的安全。如此一来虽然速度减缓,但北军的火龙出水已不能好整以暇地将南军战舰当目标了。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少年勇将! 邓沧澜心里暗暗击节。这谈晚同不比傅雁书逊色,这么快就有了切实有效的应对措施。不过,他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固然可以抵挡火龙出水的攻击,可是船头围了这许多小船,却也失去了机动力,现在北军蓄势待发的舰队就该出动了。 邓沧澜忽地站了起来,沉声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攻击!”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子时,东阳城的北军水军向前来进攻的南军水军发动了反击。 对正在疲于应付北军火龙出水攻击的五羊水军来说,这一波直接攻击无疑是致命的。当谈晚同发现一直岿然不动北方水军终于出动时,心中亦是一沉。 要面对的这些北方水军实力实是远逊于南军,但南军却为了对付北军那种新武器而失去了机动力,现在几乎是处在一个任人宰害的境地。本来觉得北军已然中计,现在才知道中了计的却是自己。虽然一阵心悸,但谈晚同终非等闲,他只是想了想,便下令道:“向本部发令,请求出动飞艇队!” 飞艇和水军一同攻击,可以起到上下补充的奇效。但问题在于北军一样也有飞艇。地面对飞艇一直没有行之有效的对付方法,而飞艇与飞艇之间对攻,结果十有八九是同归于尽,一同掉落下来。飞艇如此宝贵,哪一方都不肯在战争中随便受到损失,因此两边都没有轻易动用。只是谈晚同见势头不对,再不动用,只怕水军要万劫不复。 希望飞艇队能带来转机。 谈晚同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北军一样拥有飞艇,只不过同样不想损失,所以一直在观望。如果南军的飞艇出动,北军飞艇肯定马上就会针锋相对地升高。而这样的结果,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仍然改变不了战局。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谈晚同心里已尽是忧虑。现在已不仅仅是进攻失败,如果自己未能顶住邓沧澜的攻势,北军水军就要攻到登陆舰跟前。登陆舰船速不快,就算现在下令全军撤退,也要好半天才能退回南岸。若是邓沧澜率水军突破了自己和崔王祥两人的防线,登陆舰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那上面装载的,已是五羊军陆军主力,一旦登陆舰有失,可以说南军的末日就到了。战前想的都是如何进攻,如何突破北军的防线,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变成了敌攻我守之势,他只觉心口似有一块千钧巨石,沉重无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看到水军前锋传来的出动飞艇队的请求,余成功便皱了皱眉。 飞艇队固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现在只是一种对北军的威慑,他并不想真个动用飞艇队。双方飞艇对抗,结果一准是两败俱伤,实是无益也无谓,南北两方都知道这个结果,所以邓沧澜也一直不动用飞艇,可是谈晚同仍是发来了这样的请求。 前方遇到了难关了?他想着。边上的亲兵见他一直不下令,问道:“余帅,要不要向飞艇队下令?” “年中军呢?他有没有发出请求?” “还没有。”亲兵犹豫了一下,“年中军尚未过江心。” 还没过江心! 余成功险些叫了出来。看样子,谈晚同确实是啃到了硬骨头,现在也只能动用飞艇队了。余成功不再犹豫,将手一挥:“向飞艇队发令,出击!” 当五羊城飞艇队升空的几乎同一时刻,东阳城里也升起了飞艇。现在在这样的天气,出动飞艇相当不利,可是他们也仍然让飞艇升了起来。在望远镜里看到北军的飞艇同样向江面缓缓而来,余成功便微微叹了口气。 邓沧澜不想飞艇有损失,但也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底升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冷得让他简直要发抖。 自以为给邓沧澜摆了一道,其实中计的反是自己! 余成功闭上了眼。他甚至不敢呻吟,可是实在很想呻吟一下。现在进已进不得,就算马上退却,也将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损失。到底应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谈晚同在同一时刻也在想着。现在南军的攻势已全面落到了后手,想要逆转战局…… “除非出现奇迹。”谈晚同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声。他却不知道,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邓沧澜也在微微笑道,向许靖持道:“大局已定。南军再想翻盘,除非出现奇迹。” 奇迹当然不可能出现,南军即将面临一场彻底的大溃败。邓沧澜坐在船头,喝道:“传令下去,全军进攻!” 第295章 狂风烈火4 只是江面上激战正酣的双方都不曾想到,有一支小小的人马正在夜色中从西边向东阳城接近,那正是郑司楚率领的两千陆战队。 当他们发觉南军的首波攻势落空,水军将面临困境时,决定不顾军令,回头助战。只是郑司楚率领两千陆战队先行在北岸下了船,急速向东阳城西门进发。 邓沧澜用兵,确有鬼神莫测之机,几乎全无破绽。可是他现在把注意力全放在江面上了,肯定不会想到后方会遭袭,郑司楚要利用的,便是这一个小小的漏洞。 郑司楚麾下只有两千人,因为本是乘船而行,所以战马还不到五百匹,倒有四分之三是步兵。只是现在这两千人以一种惊人的高速向前挺进,夜色中,只能听得隐隐的脚步声,连一丝杂声都没有。 时间就是一切。若不能抢到时机,那么自己这条出奇制胜的奇计也将会毫无用处。郑司楚想着,看了看周围。他带的是那五百骑军,虽然步军走得很快,仍然已落到了后面。好在直线距离不过一里许,这么点距离,就算步兵,也很快就会赶到。 首先要看能不能诈开城门。郑司楚突然想到了那一回自己想去诈开楚都城的情形了。当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结果却还是失败了,只是因为敌将陈忠居然认得自己的声音。这一回,自己再不能重蹈覆辙。 前面,东阳城的西门已然在望。当他看到夜色中的东阳城西门上稀稀落落的北军士兵时,暗暗舒了口气。 邓帅固然用兵如神,可他毕竟不是神,也根本想不到这儿会遭受攻击。他微微一笑,向边上的一个军官道:“孟将军,你记得要说的话了么?” 那孟将军名叫孟汉毅,军衔翼尉。此人颇为精干,郑司楚对他甚为欣赏,是这次行动的两个副手之一。他小声道:“我记得的,郑将军。” “这次行动,抢的便是时间,能让他们早一点开门,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孟汉毅点了点头:“是,郑将军。” 此时离西门已只有几百步远了,孟汉毅率着一队骑兵打马上前。城上的士兵也发觉有人前来,厉声喝道:“是什么人?报上名号!” 孟汉毅打了下马,战马一个疾冲,便到了城下。他仰起头高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是昌都军,万将军派我们前来,怎么没有人来迎接?” 孟汉毅是不折不扣的五羊城人,却南人北相,生得又高又大,偏又千伶百俐,明明官话说得也不好,可郑司楚教他几句西北口音,他学了个十足。郑司楚在他身后听得,不由暗暗佩服,心里也在暗笑。孟汉毅以前从来没离开过广阳省,官衔亦不高,东阳城里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会认得他。共和国里,军服是全部统一的,再造共和起事后,只不过在肩上增加了一块号牌,表示隶属那一支。把这号牌拿掉,就完全和北军装束一样了。 果然,听得孟汉毅这般说,那城门官呆了呆,诧道:“昌都军怎么还会来这儿?你的调集令呢?” 孟汉毅大叫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省得,快开城,老子要急着去缴令!” 一时半刻,孟汉毅也学不了许多,郑司楚给他想了这么两句话,便是因为不论门官问什么,这两句都能接得上去。果然,那门官根本没听出破绽,只觉这领兵的小军官架子实在大。他本想再问问,可是孟汉毅的马在城下咆哮着打转,他知道这些西北军官脾气大多不太好,心想何苦来哉,公事公办,这家伙缴了号令,自有比他大的军官教训他,自己去拦他只是白吃眼前亏而已,因此下令打开城门,让这队骑兵进来。 这城门官心里还在嘀咕,心想胡上将军都已领兵西去,怎么有一支昌都骑军反倒又向东阳而来?难道是这军官蠢得连军令都误看了不成?他心里正在嘀咕,正待上前要孟汉毅将令牌拿过来看看,却见有几个军官翻身下马,向他走来。这城门官还不曾开口,当先一个少年军官忽地飞起一掌,正击在他脖颈将。这一下力道好大,这城门官被打得一下晕了过去。 这少年军官正是郑司楚。他向宣鸣雷学斩影刀和斩铁拳,都颇有进展,此时这一掌威力当真不小,见那城门官被自己一掌就击昏过去,他还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用力过大,把这人一掌毙了,伸手到那门官鼻子下试了试,只觉他尚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孟将军,接下来,这儿就靠你了。” 孟汉毅的神情也极是坚毅,低低道:“遵命。” 虽然西门现在落到了自己手中,但很快北军就会得知西门有变的消息。虽然邓沧澜把主力全放在东阳城南门,对另外几门没有多加注意,可是一旦北军过来,自己手头这五百骑兵只怕只能支持短短一瞬而已。虽然自己也根本不必坚守西门,但如果步兵尚未赶到,那自己的奇袭就要全盘落空了。因此他的计划便是让孟汉毅率两百人在此弹压,自己带三百骑兵在城里尽量各处制造混乱,使得北军捉摸不透前来奇袭的到底有多少人。然后,便是向南门发动一次真正的奇袭,破坏那支阻碍南军水军登陆的炮火阵地。 这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正因为胆大包天,宣鸣雷听得时也吓了一大跳。万一到时水军觉得缠战不利,决定退却,那突入城中的郑司楚两千人便成了瓮中之鳖,插上翅膀都逃不掉了,所以他的任务就是尽快进入战团,要谈晚同和崔王祥不要退却,继续攻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是孤注一掷的攻击了。可如果能够成功,那么余成功和年景顺费尽心机准备的这个战略仍然可以实现。事实上,这也是南军这一次攻击唯一的胜机了。郑司楚只觉肩头沉甸甸的,不知有多么沉重。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骑军,沉声道:“出发!” 五羊军的骑兵,向来是个软肋,然而北伐的话,一支强有力的骑兵又必不可少。郑司楚进入陆军后,就大力发展骑兵,现在他麾下这一支人马,便是他精心训练而成,可以说个个都身手不凡。 东阳城西,是百姓的聚居地,林先生宅第也在城西,郑司楚对这一带倒是地形甚熟。过了城门,前面便是一排排的住宅,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放火!”这是他早就定下的策略,本来觉得顺理成章,但一说完,见士兵便要去放火,马上又道:“放火时注意,让城民出来躲避,尽量不要伤人。” 在城中四处放火,引发骚乱,这便是郑司楚计划中的第一步。当他看到那些士兵得令前去放火时,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疼痛。为将者,不失仁者之心,可自己现在的做法虽然是不得已,毕竟已完全不能说是“仁者之心”了。 战争,不应该殃及平民。这是郑司楚当时读书时就有的想法。可战事真正起来,这一点却又完全做不到。他骑在马上,大风吹面,心里却是更觉得有种难以忍受的寒意。 民宅多半是砖木结构,最怕的就是着火,因此几乎每家门口都放着一口大缸,接满了天落水,以备失火。郑司楚一下令,那些士兵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口装满水的大缸敲破,然后放火。大缸一破,屋中的城民已听得声音,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来却见一些士兵正在四处放火,吓得嘶声怪叫,可是火借风势,一下烧成了一片,门口的大缸又都被敲破了,哪里救得了?一时间四处都有人在敲着铜盆,大叫道:“走了水了!快来人啊!”但郑司楚所统都是骑军,一眨眼间便点着了好几条街。 东阳城主持后防的乃是下将军聂长松,听得西门遭袭,大惊失色,正待点兵赶赴西门,又听得四处火起,城民几乎全挤到了街上,更是手足无措,一边派人向西门行进,一边派人四处救火,心里不住口地骂:“这些匪军,真是无耻!” 第296章 狂风烈火5 此时江面上,南军双方的水军已开始了正面交战。双方的飞艇队还在空中对峙,谁也不敢先向前,谈晚同得不到飞艇的支援,越发不安。眼见南北两军的舷炮不时开火,两边都有船只中炮,只是北军有岸上火炮支援,南军损失要大得多。现在南军既无法突破北军防线,退后的话北军又要趁势掩杀,真个进退两难。 看来是功亏一篑,这次攻击再没有成功的可能了。谈晚同暗暗叹息。五羊城外一场海战,邓沧澜被击退,东平水军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谈晚同亦觉得邓沧澜终是老了,暮气一日甚于一日。但现在才知道,邓沧澜宝刀未老,而恢复元气的东平水军也已完全不逊色五羊水军。在邓沧澜的指挥下,北军穿插如意,加上有岸上发射的那种贴着水面飞行的火炮支援,南军已渐渐失去了开始时的锋锐。他正要向副将下令,向崔王祥一队发令,全军偃旗息鼓,趁现在损失还不算太大,及早退却,那副将忽道:“谈将军,有援军来了!” 援军?谈晚同一怔。他首先想到的是北军的援军,因为五羊水军已经全军出动,余成功不可能无中生有,再派出一支援军过来,正待问一句,那副将却喜道:“是我们的援军!是宣将军!” 宣鸣雷回援了? 宣鸣雷带了七千人,也是一支不算太小的舰队了。只是他这个时候回援,也只不过增加一点对峙的时间罢了,并不能对战局造成什么影响。他转过头向西边看去,却见西边江面上那支舰队正在向这儿打着号灯。 “继续攻击!” 宣鸣雷传来的号令简洁明了。谈晚同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信心,喝道:“好,听宣将军号令,继续攻击!” 宣鸣雷之能,他自是知之甚详。宣鸣雷既然下决心不按命令行事,定然有他的主意。虽然谈晚同是节制水军的中军,现在却实是把指挥权交给了宣鸣雷。 宣鸣雷赶到时,邓沧澜也吃了一惊,向许靖持道:“快派人查探,来的是什么人?” 许靖持得令,马上向西边诸舰发下号令。过了一会儿,他道:“禀邓帅,是……是……” 说到这儿,他又有点迟疑。邓沧澜道:“是宣鸣雷?” “是宣将军。” 许靖持知道宣鸣雷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对这个已经反叛的弟子,邓沧澜仍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火之情,因此有点不忍明说。见邓沧澜一口道破,他点了点头道:“是他。” “若不是鸣雷,反而让我失望了。” 邓沧澜看了看西边。从他的旗舰望过去,并不能看清宣鸣雷的舰队。他淡淡一笑,低声道:“鸣雷,让我看看你的真实本领。” 上一回宣鸣雷单人冲阵前来挑战,当时完全可以留下他,但邓沧澜仍是将他放走了。这一次宣鸣雷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出来,就不能再妇人之仁了。 这一次,是我师徒二人的生死之搏,鸣雷,你不必留情,我也不会留情。 邓沧澜想着,在船头椅子上坐了坐稳,沉声道:“传令下去,布铁围阵。” 铁围阵是水军的一个防守阵势。本来南北两方水军已在缠斗,南军势头渐渐减弱,但宣鸣雷的突然加入又使得南军士气大振,重新抢到了上风。邓沧澜现在要做的,就是再次磨去这一股锐气,然后作必杀一击。他有岸上的火龙出水阵地做后盾,自信立于不败之地,不论宣鸣雷兵法是不是有出蓝之势,他突然加入战团,无非是让南军的彻底崩溃延迟了一些而已。甚至,他觉得,在这一战中,让宣鸣雷的性命终结,才是最好的结果。 大江上,战事突然变得激烈,邓沧澜却还不曾想到,东阳城里也已陷入了一片混乱。郑司楚的三百人在城中四处穿行,每到一处便点火烧屋。现在城中已乱成一片,他们都是骑军,又一分为三,每队只有一百人,城民见房屋出来,见有百十来个骑兵跑过,只道他们是奉命来救火的,谁知道那些竟是放火的南军。郑司楚又交待过,放火时务必要周围没人,因此虽然有两次与聂长松派出的追击队擦肩而过,追击队居然也不曾发现他们,只是疲于奔命地救火。 三支骑军,由西向东,在东阳城里已燃起了十多个着火点。现在正是冬季少雨,这些天亦不曾下雪,而且今晚风还大,聂长松的部队救了一片,另一片却燃了起来。聂长松见这样烧下去,只怕半个城都要陷入火海,因此下令诸军一字排开,顺着火势将房屋拆除一片,这样形成一条防火带,免得火势更加蔓延。只是这般一来,他更分不出人手来追击放火的人了。 看着士兵一个个急着救火,而衣衫不整的城民逃出屋来,在街上看着自己的家被烈火吞噬,一个个脸上带着惊恐与不安,聂长松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痛楚。这时一个士兵过来大声道:“聂将军,符将军派人回禀,西门已然夺还。” 聂长松派去夺还西门的是一个校尉,名叫符人英。这符人英在他麾下算得上最为得力之人,听他马到成功,聂长松这才舒了口气,叫道:“好,抓到了多少俘虏?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士兵顿了顿,这才道:“禀聂将军,符将军说他抵达西门,并不见敌人。听城兵说,先前有数千人入城,穿的全是我军军服。符将军不敢擅自行动,请聂将军指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聂长松暗暗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当口,还要请示!” 向上级请示,那是大统制以前定下的规程。一级级请示,下级军官向上级军官,上级军官向邓帅,邓帅再向大统制。虽然大统制现在已改变了这种做法,给了诸军便宜行事之权,可这种请示的想法在各级军官脑海中根深蒂固,一时间也没办法改变。符人英发现西门无人,应该立刻循迹追踪,却偏偏还要派人回禀,要自己做主。不过这时候也不能再去指示符人英,聂长松道:“马上告诉符将军,派一队人严守城门,再不许开,余者全部追击那支入城之军。” 这支进入城里的军队肯定是南军。他们有几千人,已不是一支可以小觑的力量了,现在南门口邓帅正在与南军力战,如果这支军队突然向他们背后下手,邓帅腹背受敌,自己的罪可就大了。聂长松心里更寒,让那传令兵去向符人英传令后,马上对身边的副将道:“立刻传令,诸军向南推进,沿途索敌!” 东阳城里,还有四万多兵力。南门外已经聚集了三分之二,自己手头尚有一万余。只要号令通达,能够随时发现异动,那支突然出现的人马也肯定逃不掉的。他们肯定还会从西门突围,符人英留一支人马在那边坚守,一旦有变,诸军又可以向西门集合,那些人仍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是他心里仍是说不出的疑惑,这支南军到底是怎么渡江而来的?难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他刚下令,又有个士兵急急赶来,一路叫道:“聂将军!聂将军!” 这士兵叫得气急败坏,聂长松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事这等惊慌?” 那士兵冲到聂长松马前,也不行礼,便大声道:“聂……聂将军,帅府火起!” 邓沧澜设在东阳城的临时帅府,位于城中偏南一带,蒋鼎新的临时太守府也在那边。听得帅府火起,聂长松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叫道:“快去!马上就去!” 这支南军居然直冲临时帅府! 原来他们早就打了劫持人质的主意!聂长松先前也听说过邓帅的爱女曾在城西林宅遇险,差点被几个人劫走。当时刺客失手,现在却来了几千人!这些人定是想拿可娜夫人与邓小姐做人质,逼迫邓帅就范!聂长松知道邓帅就算妻女落到了敌人手中也定然不肯屈服,这般一来,自己的罪责就更大了。他本想沿途进行地毯式搜索,此时却方寸大乱,下令全军立刻向临时帅府出发,肚里只是不住地骂着这些不择手段的匪军。 第297章 唯心不易1 聂长松只道这支军队突袭东阳城,打的就是劫持邓帅家属的主意,其实郑司楚率军闯到此处纯是偶然。 他们从城西向东,穿越了近一半城池,沿途放了几十把火,然后向西南进发。郑司楚的真正用意,是破坏北军那支新武器阵地,但他也知道那边肯定有重兵把守,自己这两千人肯定难以得手,唯一的机会,就是制造混乱,让城中越乱越好,这样自己才能趁乱取利。可是一路放火过去,他心中却是越来越寒。 东阳城里,现在城民比以往多了一倍。邓帅迁城之议,使得很多本来住在东平城的城民为避兵灾,举家渡江北上,投亲的投亲,东阳城里没亲戚的便搭了些临时住宅让他们暂居,现在这一把火,更是让他们无立锥之地了。有好几次,郑司楚都要喊出不许再放火了。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行人到现在仍是如鱼得水,靠的便是不住放火,让北军的注意力集中到救火上,一时顾及不了自己。现在自己已是深陷敌营,一旦火势熄灭,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西门肯定已经被北军夺回了。北军可能想着自己仍会从西门突围,所以在西门口一定布下了重兵,东北两门也肯定会严阵以待。以现在东阳城中的兵力,这三门至少要占去六千兵力,他们能追击自己的,只怕就顶多只有一万人了。但这一万人也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现在自己已是只有向前,不能退后了,唯一的突围地点,便在南门。而这一点,也要靠水军的胜利才能保证。自己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解决掉那支新武器阵地,让南军登陆不再有阻碍,这样就算最终夺不下东阳城,仍然可以乘坐水军战舰回去。 这也是自己的唯一生路。当进入东阳城的那一刻起,郑司楚便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会有这等亡命的念头。可不管怎么想,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现在已没有回头的可能,只能一步步地继续下去。 一路放火,一路向南,郑司楚耳边充满了城民的哭喊,心头也越来越觉疼痛。现在自己的做法,不就是当初自己最深恶痛绝的么?老师不止一次说过,“仁”才是一个武者的最高境界。神武不杀,为求胜利而不择手段的,那只是些践踏了“武”的邪道。可越想起这些话,但似在抽自己的耳光。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有什么胜机? 也许,老师说的,仅仅是一个目标,却缺乏可行性。郑司楚又想到了当初远征朗月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实战,实战的血腥与残酷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强劲的实力做保证,最终只是句空话。可是为了保证强劲的实力,又往往只能行不仁之事,如自己现在一般。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如此迷惘,有心不去想,可这个念头总是跳入他的脑海里。 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表面上,哪一边都在说自己是不得已而投入战争,都是为了解民倒悬,为谋求民众的福利。可事实上,战事一起,不论初衷是什么,带来的只是无尽的痛苦。郑司楚已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自己再这么想,会丧失冲锋下去的勇气。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他用这话来开解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这个理由是多么苍白无力。凭什么为了一路不哭,这一家就罪有应得,只能承受这等厄运?共和的信念,就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听着那些城民的哭喊,郑司楚越来越觉得内疚。 边上一个军官忽然小声道:“郑将军,孟将军他们怎么还没来?” 这军官名叫石望尘,军衔翼尉,是个骑兵骁将,与孟汉毅一般是郑司楚这次行动的两个副手之一。郑司楚先前与孟汉毅商议过到城南会合,但他们现在还没来,只怕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阻碍。虽然麾下这三百骑兵因为一直来去如风,四处放火,尚未与北军交手过,因此至今没有损失,可是单靠这三百人,是破坏不了北军的火炮阵地的。他咬了咬牙,小声道:“再放火!” 他刚下令,边上一处宅院里忽然开了一扇小门,有个人钻了出来,高声道:“你们是哪一部的?为什么在此逗留?” 这宅院不算小,虽然还比不上林宅,却也是个大户人家,那人是个工友打扮,定然这家的门房,听得外面有响动,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出来观看。郑司楚打马上前,高声道:“奉邓帅号令,在此巡察。” 那门房看郑司楚穿着军服,倒不敢怠慢,上前行了一礼道:“不知将军尊姓?夫人要我说,此间并无异样,不必有劳诸位将军了。” 郑司楚心头一动。听这门房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他道:“邓帅将令,末将不敢有违,若夫人不愿我等在此,还请出示一份手谕,我好回去缴令。” 他这话说得很模棱两可,其实当中破绽不少,但那门房一时间哪会多想,只是道:“不必了,等邓帅回来,夫人会自己向他说明的,诸位请自去公干吧。” 这儿是邓沧澜的家! 郑司楚只觉一阵欣喜。居然闯到了邓沧澜的住处!如果在这儿放一把火,城中的士兵肯定会惊慌失措,更无心搜捕自己了。他沉声向左右道:“动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已听出了那门房话中之意。如果能擒住邓沧澜的家属,等如手中有了张护身符,这一趟胜算更多了些。听得郑司楚下令,那几个士兵已不顾一切,打马向前,一到门边,便翻身下马,冲进宅院中开门。那门房见这些士兵竟敢如此无礼,又惊又怒,喝道:“你们疯了不成?邓帅回来,可要军法处置!”他想要来拦阻,但有两个士兵已拔刀上前,将他押到墙边逼住了。到这时候门房才发觉情景不对,叫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郑司楚微微一笑:“再造共和军,郑司楚有礼了。” 门房的双眼一下睁得跟酒杯那么大。拜申公北之赐,报国宣讲团在东阳城连番演出,郑司楚这名字他也听过了。在申公北嘴里,郑司楚这人无耻下流,杀人不眨眼,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特别在申公北对郑司楚的凶恶大加渲染下,甚至东阳城里还拿“郑司楚来了”吓唬小孩。这门房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的恶魔竟然如从天而降般到了邓帅府前,更显得申公北对他的形容其言无虚,更是害怕,喃喃道:“你……你就是郑……郑司楚?不要杀我!我只是看门的!” 郑司楚见他吓得这模样,心头亦是一阵气苦,明白定是那报国宣讲团让自己讲得极为不堪,以至于一般人都对自己闻风丧胆。他和颜道:“老哥,不必担心。两军交战,很多事不得不然,但只要你们不反抗,我不会伤人的,带我去拜见邓夫人吧。” 那门房一听郑司楚要见邓夫人,不知哪来的勇气,一直腰喝道:“要杀便杀!你们不得向夫人无礼!”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我要放火烧了这边,你若不领我去见邓夫人,万一她未能逃出火海,担当得起么?” 一听郑司楚要烧房,这门房终于软了下来,心里不住地骂,嘴上却软道:“郑将军,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烧这里?”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边上一个士兵已是不耐烦,喝道:“再不去,邓夫人便是你害的!”此时已有几十个士兵冲进了这临时帅府,有人已在厢房放火。那门房见他们已在放火了,再顾不得害怕,嘶声骂道:“郑司楚,你果然是个畜生!” 郑司楚见士兵这么着急,火势已起,心里倒也有些担心,喝道:“还不带我过去么?” 门房不敢再倔强了,心想这些敌军敢冲到这里,定是些亡命之徒,而且已经放火,那杀人亦不在话下。火势一起来,邓夫人和邓小姐要是逃不出来,那可真要丧身火海,他颓然道:“我带你去。”说罢顿了顿,又恨恨道:“郑司楚,你定会招报应的!” 第298章 唯心不易2 他领着郑司楚等人向里面走去,邓沧澜虽是北军的最高指挥官,但这帅府里的工友却不多,远比不上林先生家,那些工友闻声出来,见帅府突然出现了许多士兵放火,全都吓得瑟瑟发抖,见门房领着十几个士兵过来,只道是他引狼入室,有个胆大的工友叫道:“老五,原来你吃里扒外!” 那门房恨恨道:“胡说!我老五可不是这种人!快让夫人和小姐离开这儿,这些是叛匪!” 押着门房的一个士兵见他竟然还要出花样,恨道:“好小子!”举刀便要砍去,郑司楚急道:“住手!” 他刚出口,却听一个妇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住手!”与郑司楚竟是同时喊出。那士兵停住了手,只见从一边屋里走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这妇人衣著甚是朴素,但身上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隐隐然竟似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帅。 这便是邓夫人? 郑司楚想着。他记得当年还在雾云城时,父亲也曾说起过邓夫人。他说邓夫人是大统制之妹,现在虽然不显山露水,实是天下少有的女中豪杰,那时他就对邓夫人很有点好奇,想见见这位女中豪杰,只是直到现在才看到。他上前行了一礼道:“邓夫人么?在下郑司楚。” 邓夫人看了看郑司楚,脸上无喜无嗔,只是平静如水:“原来是郑国务卿令郎,果然名不虚传。” 邓夫人也听说过我!郑司楚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得意。他正色道:“邓夫人,恕在下冒犯。此间将有大火燃起,请夫人转移到安全之处。” 邓夫人看着他,眼中也不知是什么,似乎有欣赏,也带着点痛恨,甚至还有点惋惜。她道:“郑将军果然少年英雄,这一手我和沧澜都不曾想到。不过,你若想以老身为质,沧澜是绝不会听从的。” 郑司楚确实本有拿邓夫人为人质的意思,可不知怎么却有点无地自容,低声道:“是,是,在下也明白。” 邓夫人叹了口气。报国宣讲团来时,申公北口中讲到的郑司楚是个纯粹的无耻恶棍,但真正见到了这个现在已名声大噪的敌方少年勇将,却觉这少年英姿勃勃,有勇有谋,比傅雁书似乎都更胜一筹。她本来已拿定了主意,郑司楚若想把自己当人质,那自己宁死不屈,绝不让他得逞。但郑司楚居然彬彬有礼,完全不似一个突袭而至的敌将,倒似一个前来拜见的通家子侄。她叹了口气道:“郑将军,你确是天下少有的奇才。纵然出此下策,亦让老身心折。不过,此间人等,你一律不许伤害,否则老身宁死不从!” 郑司楚本来就不想伤人,担心的只是邓夫人若不肯跟自己走,难道派人硬把她架走不成?见她答应和自己走,他亦暗暗松了口气,沉声道:“谨遵夫人之命。诸军听令,不许伤人!” 有邓夫人在身边,就算北军的大部队赶来,他们亦不敢痛下杀手,自己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这支骑兵是他亲自训练,军纪之严,可说诸军之冠,听得郑司楚号令,那些士兵立刻过来列在他身边。邓夫人见郑司楚令下如山倒,就算丈夫麾下精锐,只怕都没这般严整,眼中既是惊异,更是惋惜。她见郑司楚说到做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她还没说完,一边忽然又有人道:“妈!你别去,我跟他们走!”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倒觉有点晕眩。这正是邓小姐的声音!随着声音,邓小姐已从一边冲了出来。她的衣裙也不是很整齐,定是变起突然,也来不及整束衣裙。一见女儿出来,邓夫人皱了皱眉,叱道:“阿容,胡闹!” 邓小姐叫道:“他们不是要人质么?我也不一样!妈,我去,你留在这儿!” 邓小姐的声音娇柔,可此时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毅。郑司楚边上的石望尘见邓沧澜妻女都走了出来,小声道:“郑将军,一块儿带走么?” 把邓沧澜的妻女都带在身边,北军更不敢发动冲锋了。可是郑司楚眼里却有点闪烁,似乎根本不曾听到,石望尘以为自己说得太低,把声音提高了些道:“郑将军,要不要把她们全带走?” 火光下,邓小姐的脸上也映出了异样的光彩,白玉般的面颊上亦带着一丝红晕。此时他心里真个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有点不知所措。对邓夫人,他根本没有什么顾虑,想的只是要以她为人质,可以使自己多一份安全。但要连邓小姐也带走,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邓小姐不知这少年将领在想什么。她对郑司楚这个人一直颇为好奇,很想看看这个击败了父亲的敌军将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想象中,郑司楚肯定青面獠牙,满脸横肉,却也不曾想到这人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长得亦甚是文秀,简直与哥哥傅雁书是同一类人。当帅府突然被敌军突入,四周火起,母亲要她不要出来,但听得母亲要被郑司楚带走,她再也躲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冲了出来。火光中,她一双秀目里已尽是痛恨和不屑。 这郑司楚虽然也是个人物,但根本不能与阿爹与哥哥相比,连宣鸣雷都比不上! 她在想着。父母本来有心撮合她和宣鸣雷,宣鸣雷对自己亦颇有意思,不过她对宣鸣雷的琵琶之技十分欣赏,对他这个人却没什么感觉,更何况宣鸣雷嗜酒如命,喝醉了还会撒酒疯,更让她不满。不过就算宣鸣雷有多少不堪,终是父亲的得意弟子,身上亦有种英雄气概。以前听父亲与两个弟子谈论,说起用兵之道,总是把不扰民放在第一位。父亲说,战争归战争,但战火不应使民众受苦,那些为了求胜而不择手段,不惜把平民当成肉盾的将领,纵然而够百战百胜,终是让人看不起,那时哥哥与宣鸣雷亦点头称是。眼前这郑司楚相貌不比哥哥逊色,却为了求胜,放火掳人,正是父亲嘴里说的那种让人看不起的将领。她本还想细细看看郑司楚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但这时却连正眼都不想去看了,心里只是大失所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时间,郑司楚麾下等着他的号令,而帅府中人谁也不说话,仿佛这一刻突然变得空无一人般死寂,耳边只有火舌吞吐的声音。虽然只不过是片刻,但人人都觉得极为漫长。正当有点不耐烦时,郑司楚忽道:“收队,与孟将军会合。” 石望尘一怔:“郑将军,不带邓夫人么?” “不必了。兵贵神速,事不宜迟!” 石望尘有点茫然。固然带了邓夫人和邓小姐会影响全队的机动力,可是有她们做人质,全军的安全能得保证,他实在不觉得郑司楚这决断是正确的。但做为副手,就是不折不扣执行命令,他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行了一礼道:“得令。”翻身上马,喝道:“快走!” 郑司楚也带过了飞羽,向邓夫人行了一礼道:“邓夫人,两军交战,不应波及平民。此次在下不得不然,但一错不能再错,还请邓夫人见谅,请夫人保重。” 邓夫人实不曾想到郑司楚居然最终会放过了自己,就算是她,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自己和郑司楚换一个位置,那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过自己母女的。她眼里也有点惘然,喃喃道:“郑将军,令尊是郑国务卿么?” “是的。” 郑司楚有意不去看邓小姐,尽管他也知道将来可能再没有机会看到她了。甚至,他有点害怕自己再看一眼邓小姐,会不顾一切地下令将她带走。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 郑司楚跳到马上时,这个念头又跃入了脑海。如果这一次自己无法得手,也许邓小姐很快就能又见到自己,只不过下一次见到的是自己的人头。可就算如此,他仍然无法让自己下令把她和邓夫人当人质。以人质去胁迫敌将,这并不是兵法上的一条,却并非没有先例,郑司楚记得当初读战史时就读到过类似的情形。 第299章 唯心不易3 传说,上古时有两一对义兄弟争夺天下,义兄夺得了义弟的家人,于是在阵前摆下大锅,宣称若不投降,将当场把这些俘虏煮为肉羹。但另一方的主将的回复却是:“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义兄最终亦无计可施。当时为这件事,郑司楚记得还曾与程迪文有过一番争执。两人都觉得这义弟太过心狠,程迪文则认为这义弟实在太不近人情,连父亲都不顾了,但郑司楚却觉义弟此举亦非不可理解。两军势成水火,这义兄如此已失用兵正道,错不在义弟而在义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程迪文被自己驳得无言以对,但现在想想,自己终究也不能和那义兄一般去做。 我是错了么?从兵法上来看,是大错特错,自己放弃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郑司楚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也许把她和邓夫人当成人质可以让自己多支持一阵,可正如自己说的,那是一错再错。自己纵火焚烧民房,已然会留下一个骂名,再这么做的话,真要坐实申公北诬蔑自己的那一切了。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向石望尘道:“有孟将军的影踪么?” 石望尘道:“现在还没有。”他顿了顿,又小声道:“郑将军,末将以为,你把邓夫人放了,实是不智之举。” 虽然军令森严,但这话憋在石望尘胸中,实是不吐不快。这么巧闯到了邓沧澜的帅府,而且帅府如此空虚,实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可郑司楚居然会放弃了这个天赐良机,一旦北军围上来,他们再无顾忌,就会发动冲锋了。 郑司楚刚想说什么,前面有个士兵忽然回头道:“前面有兵马过来了!” 是孟汉毅么?郑司楚和石望尘都是精神一振,却听前面有人喝道:“是哪一部的?帅府出事了,为什么不赶过去?” 那是北军! 郑司楚心头一凉。但他仍是镇定自若,打马上前道:“我部刚从帅府而来,受夫人之命追击敌军。” 他在雾云城呆得久,而且在昌都军区也只了好些年,完全没有南边口音。对方一骑马上前,见这支人马不过几百人,军服也与自己一般,点点头道:“我是聂将军麾下都尉陈世达,奉命前来救援帅府。帅府没事吧?” “夫人尚无大碍,但帅府火起,正在抢救。” 那陈世达见郑司楚对答如流,再无疑心,心想那伙南军冲入城来四处放火,定然也是在帅府放了把火后又逃窜了。虽然他受命去救援帅府,但追击敌军也是要事,便道:“一有消息,马上发信号,各部都已向帅府聚集。” “遵命。” 陈世达见郑司楚这群人少,回身道:“后军暂缓前行。”又向郑司楚道:“快闪开道路,不可误了大事!” 郑司楚见这般轻易就骗过了这陈世达,心里舒了口气。他们一共才三百人,而且都是骑军,很快就转过了这路口,一过去,那陈世达已命诸军全速向帅府进发。看去,陈世达麾下虽然也不是很多,但一个都尉至少也要带一两千人,刚才若直接起了冲突,己方定然难以脱身。 看着陈世达率军与他们错过,石望尘忽道:“幸好没带。”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也亏得没把邓夫人母女带在身边,否则当场就要穿帮了。他小声道:“不要多说了,尽快与孟将军会合。” 石望尘本觉郑司楚放过了邓夫人母女实属不智,但现在却觉放过她们亦是万幸,否则马上就走不脱。他不再说话,指挥了三百个骑兵沿街而行。他们知道,那支陈世达部队赶来如此之快,到了帅府肯定会知道自己刚才来过,马上就会返身搜捕,这儿已靠近南门,因此他们不再放火,街上空空荡荡,速度又比先前快了不少。 前面,就要到南门了,江上的炮火声在此处亦是听得更加清楚。他们刚拐过一条街道,前面有个士兵忽然喜色满面地过来道:“郑将军,碰上孟将军了!”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喜,低声道:“快让他们过来!” 孟汉毅带着一千七百人已来到此处。他们不必放火,因此并不受人注意,而且聂长松下令各部都向帅府集合,孟汉毅这一路人虽然和几支北军碰过面,但对方见他们匆匆而行,只道也是奉了将令前去帅府的,居然毫不留难,孟汉毅赶到此处竟比郑司楚还要早一些。他正等得心焦,一见郑司楚,如释重负,上前道:“郑将军,你们终于来了!” 郑司楚道:“有损失么?” “没有,完全没有发生过冲突。” 孟汉毅对郑司楚本就佩服,现在更是佩服个十足。若不是郑司楚这三百人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他这支人马哪会这般轻易冲到这里来。现在城中北中只怕还以为自己这些人是为了来城里放火的,做梦也想不到实已欺近南门。郑司楚道:“好,接下来却要恶战了,让弟兄们做好准备。” 孟汉毅笑了笑道:“郑将军,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敢随你来的,都已做足了准备。” 郑司楚不由苦笑。现在自己率领的,可是不折不扣的两千亡命之徒。俗话说一夫搏命,万夫莫敌,两千个亡命之徒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前线,就算神机妙算的邓帅,只怕亦是毫无准备。他道:“现在江上炮火并未稀少,我军尚未溃败。事有可为,诸君努力!” “努力!” 黑暗中,周围的人都低声说着。郑司楚看了看周围道:“走!” 他本来有点担心孟汉毅地形不熟,会走错了路,但孟汉毅不愧是军中的后起之秀,将全军分毫无损地带到了此处。有这些精干的副手辅助,郑司楚的信心亦不知不觉增多了几分。在暮色中,两千人全速直插南门。 在这个时候,南军水军再次到了危急时刻。 虽然宣鸣雷的意外来援使得南军士气之一振,江上战线又向前推进了许多,但和设想中的撕开防线,打出一条安全通道完全不同,邓沧澜的北军水师仍是严阵以待。因为南军离岸近了些,从岸上发出的那些贴水飞行的火器亦密集了许多。亏得南军主要战船都装上了如意机,否则损失更将不堪设想。但南军水天三杰三支人马不论如何猛扑,邓沧澜的铁围阵还是岿然不动。 现在,连退却的机会都没有了。 谈晚同想着。战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能以一方溃散告终。如果宣鸣雷在跟前,谈晚同一定会马上指着宣鸣雷鼻子问问到底有什么妙计,难道他就打算这样以血肉猛冲,硬撕出一道口子么? 近四万水军,也许已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吧。谈晚同想着。看着己方战船不时有中炮起火,他心里就有一阵痛楚。现在江面上已能看得到不少破船板和浮尸,但大多定然是南军的。相比较而言,北军水师虽然实力远不及南军,损失却可说微乎其微。毕竟,攻的一方本来损失就要大,何况北军还有这种新武器做后盾。 再打下去,水天三杰的名声只怕要在这一战丧失殆尽。谈晚同在五羊城七天将中名列第二,饶有大将之风,从不惊慌,但这时也不由他不慌乱了。可是南军的攻势仍然不曾衰退,就算现在,南军的实力仍超过北军许多,有几次北军的铁围阵眼看着就要被冲垮,若不是岸上飞出的一道道火龙,南军早已得手,谁都不敢就此放弃。他正待下令再发起一次冲锋,眼前忽然一亮,映得四周如同白昼。 亮光是从天上来的,仿佛一刹那出现了一个太阳。谈晚同抬头望去,边上一个士兵已叫道:“谈将军,飞艇!” 南北方的飞艇本在空中对峙,谁都不敢贸然上前。但江上战事已如此激烈,南军飞艇终于向前进发。北军的飞艇其实亦盼着南军飞艇不过来,这样双方对峙到战事结束,可是南军上来,他们亦不得不上前。 第300章 唯心不易4 飞艇在空中,因为惧怕射天弩,所以都保持一个相当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处,地面已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威胁就来自对方的飞艇。可飞艇不比地面部队,气囊就算被刺破,一时间也不会直直落下来,仍会有反击之力,所以飞艇相斗,十之八九是同归于尽。双方两艘飞艇一接近,艇上士兵便向对方发射弩箭。此时双方都已不顾一切,发射的是火弩,北军的火弩率先射中了南军飞艇,南军飞艇气囊已起火燃烧,但南军飞艇上的火弩却射中了北军的驾驶舱。舱中除了士兵,装的便是火雷,火雷一下被引燃,瞬间北军飞艇便成了一团浮在空中的烈火,可飞出的火焰如流星般四散,将南军飞艇上的火势引得更盛。此时北军飞艇上的士兵在刹那间丧生,而南军飞艇上的士兵却走投无路,火已无法救,不是活活烧死,就是气囊彻底破裂,飞艇摔下来,这些人活活摔死。 飞艇与飞艇相斗,果然是同归于尽啊。 虽然有这个共识,但飞艇和飞艇相斗,实战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还是第一次,只是这第一次就证明了那确实是个真理。谈晚同暗暗叹了口气。这场战事中,他本来就没指望飞艇能真正派上用途,但飞艇不出击又不可能。飞艇上的士兵出发的那一刻,也已想到了自己准是有去无回吧。谈晚同只觉心头如被撕裂一般疼痛。明明知道会死,可仍然要出发,战争的残酷,便是如此。 现在不是为飞艇哀叹的时候。谈晚同想着,向边上的副将喝道:“传令下去,诸军冲锋!” 这次冲锋,最大的可能也仍是被北军击退,可自己与飞艇一般,已处在一个有进无退的境地。水军的损失如此之大,即使能够全身而退,以后就再难与北军抗衡。失去了水军优势,本来就处于劣势的陆军便更难有所作为。谈晚同刚传下号令,却见边上宣鸣雷一队的旗舰上也发出了号令。 全军冲锋! 宣鸣雷这是要玩命了么?他想着,副将却叫道:“谈将军,北军南门起火了!” 起火了?谈晚同呆了呆。现在水军根本无法靠近大江北岸,不可能有己方战舰登陆,北军怎么会在这当口后防失火?他定睛看去,却见东阳城的南门外果然有一片火焰冲天而起,隐隐然已连成了一片。 是宣鸣雷的妙计! 谈晚同马上明白过来。宣鸣雷不仅仅是回师增援,真正的用意是派出了一支奇兵突出北军后防。看这火势,如果将北军的岸上火炮阵地摧毁,甚至可以夺过来,那么江上邓沧澜的铁围阵便要腹背受敌。此时南军的胜机只有一线之微,但自己苦苦支撑了许久,这一线胜利终于还是来了。他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要烧起来,猛地一长身,喝道:“冲锋!快冲!” 这一片火正是郑司楚放的。他们已冲到了东阳南门的火炮阵地外。这儿本来亦有聂长松派军驻守,但今晚战事都在大江之上,这支部队本来就不是很上心,不过聂长松是经验丰富的老将,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有三千人在此驻守。当城中四处火起,聂长松下令各部向帅府集合,这支部队居然也接到了命令,本来的三千人分出了一半向帅府集合。 火炮阵地主要由昌都军的冲锋弓队驻守,这支人马守的只是后面的弹药库。现在南军又将发起了一次冲锋,冲锋弓队前来要求补充弹药,有几百人已去运送,留守在这儿的只有千余人。当郑司楚率军过来时,那些人还以为分出去的那一千五百人复命回来了,正待问话,迎来的却是一阵箭雨。 共和军五大军区,虽然各个军区都是各兵种俱全,但每个军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兵种。像之江和广阳两个军区,以水军见长,天水军区则擅山地作战,雾云城的中央军区则是步兵最强,西北的昌都军区则以骑射和火器为天下冠。因为冲锋弓队担任了火炮阵地的重责,驻守后防的相应也多是昌都军区来的部队。这支部队的骑射虽然不及冲锋弓队那样强悍,却也非同泛泛,只是郑司楚本来就是从昌都军区出来的,他训练骑军完全用了昌都军的措施,率领五百个骑军一个冲锋,这一阵箭雨射来,守军中脑筋不太灵的还在想:“冲锋弓队难道反叛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能有如此强劲的骑射功夫的,除冲锋弓队无他。 郑司楚这一轮冲锋,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遭到来自后方的攻击,阵形立时散乱。昌都军本来擅长的是骑射,但现在因为要担当运送弹药,马匹大多拴到车上去跑运输了,留在这儿的大部份人都没有马匹,以短击长,更是难以应付。 一击散这支队伍,孟汉毅和石望尘两人已率步兵压了上来,以极快的速度布下阵营,以防敌军反击。这儿是一片房屋,但并不是民房。孟汉毅跳下马,打开一扇门看了看,叫道:“好家伙!郑将军,里面都是些怪模样的火雷!” 郑司楚打马过去看了看,却见屋里并无家具,都是一个个架子,架上满满地堆着一根根长筒。这些便是北军的新武器么?他道:“拿一根过来。” 孟汉毅拿了一根,说道:“好家伙!真沉!” 火雷虽然也挺沉,但都是一个圆球形。郑司楚接过来,见这长筒前面有尖,尾端却装着几片翼片,他道:“拿两个带在身边,别的放火烧掉!” 孟汉毅道:“拿回去给特别司么?嘿嘿,下一次让他们也尝尝这苦头。”虽然现在实不知能不能回去,但能杀到这里,已是一个奇迹了,他也根本不去多想,只觉胜利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的。 他们刚说了两句,一边石望尘已道:“郑将军,敌军搦战!” 刚才在他们的猛攻之下,这儿的驻军被打得后退了一段距离,但这么快就又上前来了。郑司楚从马上摘下长枪,正想说骑兵随自己上,有个士兵忽然道:“将军,北面也有敌军上前!” 看来,城中的北军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真正用意。现在前后都有敌人,孟汉毅的脸色变了变,喃喃道:“来得真快!郑将军,我来顶住他们!” 城中的北军看来也当真不算弱。郑司楚见有士兵已要去放火,忽道:“等等!用这些火器对付他们!” 孟汉毅道:“对!”但马上又有点犹豫,问道:“怎么放?” 郑司楚道:“这些武器肯定是有架子的,可以贴着水面飞行。我们在陆地施放,就直接放在地上吧,尖头对着他们排成一列。” 虽然这些武器用来攻击战舰,但终究是些火雷,就算在陆上飞得没有水面那么远,但他们本来也不必让它们飞得太远。孟汉毅重重一点头:“郑将军放心!”他说干就干,拿了根长筒架在一块石头上,拔掉引线护帽一下点燃,那长筒带着一抹火光直冲出去。果然在地上飞不了太远,但飞出数十步,猛地撞到一堵墙上,轰然炸响,那堵墙被炸塌了半截,房屋却被引燃了。此时孟汉毅麾下士兵也纷纷扛出长筒来施放,眨眼间就在北面布成了一道火线。 郑司楚本来还怕这些新武器在陆地上没多大用,但看起来还能抵挡一阵。他挥了挥手中长枪,喝道:“随我上!” 就算暂时在这儿立稳脚跟,但不能摧毁北军的火炮阵地,自己仍然没有生路。这一点谁都想得到,那五百个骑兵一声齐喝,随着郑司楚向前冲去。 这支北军守兵看来亦不过千余,而且大多是步军,骑兵很少。当郑司楚的骑兵队冲上前去时,那支部队却忽地一顿,眨眼间布成了一个阵形。 三叠阵! 郑司楚差点叫出声来。这个阵形,正是当时毕炜所创的三叠阵。毕炜一部,最擅骑射火器,用三叠阵可以进行不间断地射击,当初远征朗月时,他就以此阵法让五德营吃了不小的苦头。郑司楚曾在毕炜麾下呆过不短的时间,也曾练过此阵,见敌军变阵如此纯熟,暗暗赞叹,喝道:“小心弓箭!” 第301章 唯心不易5 三叠阵最厉害的,就是从中可以不停地放箭。如果其中有火炮,那威力更强,但对方现在肯定没有火炮,而且箭矢亦不会太多,所以只要顶住第一轮射击,只消突入敌军,三叠阵在骑军冲击下就会溃不成军。郑司楚训练骑军时,就知道箭手是骑兵的克星,因此著意训练士兵对弓箭的防御。他对自己亲手训出的这支骑兵队极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被一阵弓箭射退的。 果然,第一轮箭矢射来。郑司楚一军已有准备,而且人人身手不凡,虽然这轮箭射得甚是密集,但中箭落马的却没有几个,大多箭矢都被击落。那支北军亦不曾想到这一轮箭居然丝毫阻不了敌军的攻势,登时有点慌乱,第二波箭便远不及第一波威力大了。 在快马的冲锋下,三叠阵的第三波箭雨是射不出来了。郑司楚击落了两支利箭,他的飞羽比别的马快得多,已率先冲到了敌军面前,挺枪向一个半蹲在地上的箭手刺去。这一枪虽不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但这等力量却也不是轻易挡得开的,不消说是那个半蹲着的箭手了。因为靠得近,他已能看到了那箭手眼中的惊恐之色。 死吧! 虽然郑司楚并不嗜杀,可是一上战场,他也从不留情。一枪眼看便要刺中了他,边上忽地一枪刺来,正中郑司楚的枪头。 要刺中一个急速刺出的枪头,那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一旦刺中,就成了败枪势。轻敌了!郑司楚没想到敌方竟然还有这等好手,只是自己虽成败枪势,仍是分毫不乱,右手用力将枪带转过来,左手从腰间抽出了腰刀,一刀斩向敌将枪尖。 败枪势无可救药,是因为枪尖被人击开,自己前心尽是空门,等如任人宰割。郑司楚当初跟老师学枪时,说到这败枪势,老师也说以枪术论,到这地步已不能救,但并不就是只能等死,因为人有两只手,并非只能用一杆枪。只是那时郑司楚问到底该如何反击,老师说还没有完全想通。后来他一家南逃,老师在分手时给了他一本枪谱,最后有几个变招是不曾教过的,其中一个正是解救这败枪势的绝技。 只消敌将趁势一枪刺来,自己以腰刀斩中枪尖,右手长枪便有机会带转回来,就成了反败枪势。老师一生精研枪法,几乎心不旁骛,郑司楚练熟后,已觉这一招确实神鬼莫测,敌人只道败枪势后必胜,定然难逃自己的反击。只是能让自己形成败枪势的敌将实在太少了,回到五羊城后还不曾碰到这种人,郑司楚也从来不曾用过。此时一刀斩落,他只待将敌人的长枪斩开,右手长枪便可一枪刺他个对穿,哪知腰刀斩落,却劈了个空。 那人没有趁势攻击?郑司楚不由一怔,耳边却听有个人道:“郑司楚,别来无恙。” 沈扬翼! 这人是沈扬翼! 郑司楚愕然望去,却见面前一员面如鹰隼的敌将正横枪挡在跟前,正是别来已久的沈扬翼。他记得沈扬翼本是翼尉,自己因避战潜逃之罪被开革出伍后,沈扬翼也受牵连降级成了辅尉。此时看他身上的军衔章,仍是辅尉,看来从那时起,沈扬翼一直在军中蹭蹬不顺,这么久也没晋升。他惊道:“沈扬翼!” 沈扬翼眼里,也带着一丝痛苦。当初与郑司楚一同反扑楚都城,差一点得手,他对郑司楚就极为佩服,只觉这个少年军官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军事上的天份却远远超过自己,所以虽然受郑司楚牵连降级,他也从未有过怨恨。待听得郑司楚和父母一同反叛,他还曾茫然竟日。方才突然出手让郑司楚成了败枪势,本来马上一枪挑去,当可将郑司楚挑落马上,但临出手时他还是缓了缓。 和郑司楚虽然相交不深,在沈扬翼心中,这个少年将领实是自己的知己,郑司楚的智谋和勇猛亦让他心折。不过也正是这一缓手,让他逃过了郑司楚的反败枪势,此时有点犹豫不前。他的模样尽在郑司楚眼中,他喝道:“沈将军,随我来吧!” 沈扬翼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此人若能成为自己麾下,定会是一大臂助。但沈扬翼身子一凛,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就算是知己,如今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沈扬翼的心中隐隐作痛,但也无比坚定。郑司楚已是搅乱天下的祸首,这个人便让他死在自己枪下……或者自己死在他枪下,那才是真正的知己之交。他挺枪向郑司楚一示意,冷冷道:“恕难从命!” 还是要决一生死?郑司楚心里也和沈扬翼一般痛楚。他想对沈扬翼说,大统制刚愎自用,独断专横,已完全违背了共和的信念,转向再造共和一方才是对的。可沈扬翼显然不这么想,在沈扬翼心中,自己就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反叛。他收刀回鞘,也挺枪向沈扬翼一示意,喝道:“好吧,沈将军。” 战争,终究会让人反目成仇,即使自己并不愿意。他想着,耳边尽是风火之声,如欲烧天。 第302章 生死关头1 长枪刺破空气,枪尖上似乎都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两杆长枪在极短的一瞬间一击,发出了一声响,沈扬翼的马震得退了半步。 真是好枪法!仅仅交了一枪,郑司楚便在心底赞叹。没想到沈扬翼的枪法竟有这等造诣!如果单论枪法,沈扬翼用的不过是军中通行的枪术,肯定不会有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那样神鬼莫测,但他的力量和速度却也少有人及。 这样一个人,居然一直是个辅尉。也许,人的命运真的无法抗争吧?郑司楚想着。如果沈扬翼能在自己麾下,定会大放异彩,可是这些话说也没用了,这个人是不可能投降的。 看着风中沈扬翼那张如鹰隼般的脸,郑司楚心底更是痛楚。时间在流逝,如果不能尽快突破沈扬翼,这个拼尽全力赢得的机会又将错失。但要痛下杀手,将沈扬翼挑落马下,郑司楚却也有点无能为力。 他经过的实战,已不算少了。第一次上阵,他就从来没有留过手,只要是正面相对,能取敌将性命,他就绝不留情。但平生第一次,他总是无法对沈扬翼下杀手,脑海中想到的尽是当时在西原,想反扑楚都城,没来叫不到人,沈扬翼一听就再无二话,跟随自己前去的情景。后来在雾云城纪念堂,和沈扬翼又有短短一面,当时两人谈了一阵,以后再不曾见过。只是这短短的两次见面后,他也一直没忘掉这个面如鹰隼的军人。 两个照面瞬间即过。此时两军已缠斗在一处,三叠阵虽然被破,但昌都军的实力真个不容小觑,就算多半不是骑兵,以短击长,仍是结成了一个坚阵,郑司楚的五百骑兵一时仍然无法击破这一层阻碍。此时身后的爆炸声已渐渐稀了,看来孟汉毅用那种新武器布下的防线也快要顶不住,若再不冲过去,南北两边的敌军就将合围,自己就如铁钳中的一颗核桃般被夹得粉碎。 只能杀了你了,沈兄。 郑司楚带转马,看着面前正要冲来的沈扬翼。他将手一抖,长枪在掌手退后,五指握到了离枪尖十分之三处。 握枪有“前七后三”之说。握在离枪屋十分之三处,此时持枪最后顺手,郑司楚此时却倒了过来。沈扬翼也根本不管他是怎么握枪的,飞马上前,一枪直刺郑司楚前心。 就在这时!当两匹马的马头几乎靠在一起的时候,郑司楚大喝一声,手中长枪猛然刺出。他的枪握在枪尖十分之三处,等如比沈扬翼的枪短了一大半,沈扬翼的枪刺中他时,他的枪却离沈扬翼还有一大截。沈扬翼不曾见过交牙十二金枪术,见郑司楚出枪有异,只道他是出枪错乱,心道:“他是要死了……可惜!” 杀了郑司楚,沈扬翼心里也全然没有喜悦之意,眼中反倒有些不忍,但他出手却丝毫不慢。眼见他的枪头已到郑司楚胸前,郑司楚的枪却一探,已到他的枪尖下,左手在枪尾一按。 这等挑枪之法,也是枪法中防御的妙招。不过用这一招,比的便是对战双方的力量。如果防守一方力量不够,挑不开敌人长枪,那就只有等死一途。沈扬翼已和郑司楚交手到现在,知道郑司楚力量不小,但自己实不比他弱,现在自己全力出枪,他却是在胸前不远处挑枪,定然挑不起来,穿心之厄再躲不过了。一时间他眼前都有点模糊。 郑兄,死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但枪尖上却传来了一股极大的力量,竟似有三四个郑司楚一起用力。沈扬翼大吃一惊,心道:“不对!怪不得他要这般握枪!” 沈扬翼的心思亦是极快,一瞬间已明白了郑司楚这种古怪的握枪法的真意。平时握枪,用的是手臂之力,但郑司楚这么握枪,手臂是用不出力来,只是因为手握在离枪尖十分之三处,右臂只是作为一个支点,他真正用力是在左手下压。便如一个杠杆,一下子让力量增大了好几倍,便显得他力量陡然增强了。只是说说容易,真要这般使用,必须经过千万次苦练,出手时还要眼疾手快,加上包天的豪胆。 都说郑司楚在做行军参谋时,枪术就几为军中之冠,这话真个不假!沈扬翼的长枪被郑司楚一下挑开,郑司楚的左手却是一送,已成了正常握枪手法。这个时候沈扬翼的枪尖被挑起在半空,中门大开,想挡都没办法挡,实是自己难逃穿心之厄,但他心里反倒一片空明,没有一丝惊慌。 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本份。死在你枪下,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沈扬翼想着,闭上了眼,等着死的来临。但随即来的却是左肩的一阵剧痛,他痛呼一声,双腿夹住战马,人向后一仰。 郑司楚这一枪本可刺中他前心,但到了最后,还是心软了软。虽然沈扬翼没有留情,自己也下定决心不留情,可真个要枪挑沈扬翼落马,郑司楚仍是不忍看到。不过现在沈扬翼一臂受伤,落荒而走,驻军的阵势便已出现了一个缺口,郑司楚已冲了进去。 沈扬翼是辅尉,防守的是驻守右侧,这一支驻军的指挥官是个名叫胡铁声的校尉,见右侧被破,惊道:“抵住!快抵住!” 敌方是清一色的骑军,而且身手不凡,己方是肯定挡不住的。胡铁声对这一点早有预料,只是职责所在,能多挡一刻,就多挡一刻,毕竟现在是在东阳城里,己方友军肯定马上就会前来。他亦是隶属昌都军,郑司楚当年与他亦有过一面之缘,听得他声音,高声道:“铁声兄,郑司楚在此,你不愿死的便闪开!” 郑司楚! 这个名字对昌都军来说,另有一番滋味。自毕炜战死后,现在出身昌都军最出名的便是郑司楚了,特别是报国宣讲团各处表演,申公北把郑司楚说得如此不堪,却也将他说得厉害之极,昌都军听来,倒是感慨更多一点。 昌都军开革出来的军官,也如此厉害,那昌都军的现役军官无疑更加厉害。报国宣讲团在鼓舞士气的同时,也给人这般一个印像,所以昌都军中不少人都对郑司楚很有点好感,只觉若没有他,昌都军还不会被世人如此看重,就算郑司楚现在已是反叛。胡铁声听得竟是郑司楚,心中一寒,忖道:“原来是他!我……我单打独斗,可打不过他。”嘴上却道:“郑……司楚!我怕你何来!” 在军中时,诸军官也曾训练时比武,郑司楚虽是参谋,却很少有败绩,这胡铁声就曾败在郑司楚白垩枪下,而当时的郑司楚还是个刚入伍的毛头小伙。虽说现在实非单打独斗,但胡铁声心中已有惧意,说出来亦觉底气不足。昌都军士兵一听胡铁声嘴上说“怕你何来”,口气里却实是在害怕,无不丧气,只觉郑司楚只怕真个一个能当百万雄师,所以胡将军都怕成这样。三军夺气,战力锐减,本来在郑司楚骑兵队冲击下他们在苦苦支撑,现在更难撑下去了,胡铁声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倒有一半人已有惧意。 郑司楚马快枪锐,突破沈扬翼时,已一下穿到了这些敌军背后。他返身再冲来,昌都军见他如此勇不可挡,登时哗然而逃。这一个冲锋,骑兵队终于将这支敌军冲毁。 前面便是北军的火炮阵地了。现在听来,火炮阵地上响声仍是十分密集,显然刚才的补充他们还不曾用完。郑司楚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刚才这支昌都军阻碍了他们过多时间,如果在这个时候水军崩溃,那就前功尽弃了。他扭头看了看,此时已冲过了数百步,孟汉毅率领着几百人还在后面以那些火器阻住追兵。弹药库倒甚是充裕,他们施放到现在,仍然绰有余裕,只见一道道火蛇飞出,引燃了一片民房,已在北边连成了一堵火堵,追兵根本过不来。他向石望尘道:“快叫孟将军不要恋战,马上赶上来!” 石望尘道:“是……” 他还没说完,眼前忽地一亮,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火光陡然间直冲云宵,郑司楚的飞羽亦长嘶一声,险些把郑司楚摔下马来。他一把勒住疆绳,心里却一下凉透了,眼里也已经湿润。 那是北军发射火炮了。因为他们夺下了这片弹药库,北军追兵投鼠忌器,一直不敢用火器进攻,而孟汉毅用火器阻拦,占尽了便宜。现在那些追兵见实力明明远在敌军之上,却久攻不下,白白在这道防线上损失人马,到这时候也不顾一切,用火炮来轰了。刚才这一炮,定是轰中了弹药库,孟汉毅一彪人紧贴着弹药库,这一下将那边炸成了一片火海,孟汉毅那几百人哪里逃得出来,一瞬间就全都粉身碎骨。还好郑司楚和石望山离他们相隔已远,否则也要被波及。 轰塌了弹药库后,虽然一时间火势更大,追兵也赶不过来,但后防已毁,他们再无顾忌,马上就要杀到眼前。石望尘已吓得有点呆了,喃喃道:“郑将军,怎么办?” 郑司楚喝道:“向前!”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便打马向前冲去,只是眼里终有泪水流出。郑司楚经过的实战已不算少,战场上死人也见得多了,但从来没有和现在一般感到如此惶惑。武器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人的力量显得越来越小,战事一起,相应的损失也会越来越惨重。在这个时候,他心头那个“究竟为什么而战”的念头又涌了上来。 为了一个美好的目标,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真的值得么? 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周围已尽成一片火海,但这阵火势很快就要熄灭,等火一灭,北军的追兵就要大举上前,那时自己的生命只怕比孟汉毅长不了多久。他喝道:“冲锋!冲锋!冲锋!” 这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方才被那一声巨响吓呆了的南军此时也已定下神来,心想确实,若不冲锋,留在这儿就只是等死。虽说冲锋也不见得定有活路,但冲上前去,终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他们还剩下一千五六百人,这一千多人齐声道:“冲锋!”登时如一道洪流向前席卷而去。 弹药库的这阵火势,正是谈晚同在江面上看到的,同时邓沧澜也已看到。见东阳城南门处突然有火势起来,看来正是冲锋弓队防御的火炮阵地,邓沧澜心里亦是一沉。 居然后防失守!邓沧澜只觉胸口一闷,一口血已郁在了心间,险些就要吐出。他算定了一切,就是不曾想到居然南军有这个能力从后方奇袭。许靖持也看到了,惊道:“邓帅,这是怎么回事?” 邓沧澜压住了胸口这团郁血,缓缓道:“不必多管,顶住南军攻击!” 第303章 生死关头2 以弱势兵力,将南军水军压在大江上这么多时候,而且渐渐占据上风,靠的正是火炮阵地的辅助。但现在火炮阵地有失,南军这一波攻势就得硬碰硬地接上了。难道,这一战最终会功亏一篑?邓沧澜第一次想到了败北后的措施。 如果东阳城失守,其实对北军的实力影响并不很大,毕竟重兵都已转向大江上游,主攻天水省去了,东阳城就算失去,后面还有个雾云门户的北宁城可以据城坚守。只是万一天水省之战也失利了,那以前所定下的策略就将全盘落空,南军将不可一势,占据全面主动。这个不可想象的前景让邓沧澜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也对五羊军的实力有了新的认识。 这支人马,自己不曾小看过他们,但仍是有所低估。正如这一次声东击西,故意示弱引其来攻,前半程南军的一切行动都在自己预料之中,就是不曾料到他们竟然还有这一手。事实上这一手只怕谁都料不到,因为实在太狂妄了,从细作的汇报中,也从未发现南军有派奇兵从后方突袭的举动。但如果细算,唯一的例外,就是宣鸣雷那支人马了。宣鸣雷本来应该就是率水军前往天水省,傅雁书早已做好了准备,到符敦城外,将给他们一个致命伏击,可是宣鸣雷意外地回返助战,只有可能就是分出一支人马来偷袭东阳城后方。只是如此算来,宣鸣雷一路本来人数就不算很多,再分兵从陆路突袭,那些人会有多少? 不会超过三千之数。一瞬间邓沧澜就已估出了这支奇袭队的实力。只是想来又有点难以置信,聂长松的后防足有近两万,又在城中有地形之利,以这等绝对优势,竟会被这支小小的人马弄得团团转,以至火炮阵地也失守了?领军奇袭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邓沧澜正想着,从岸上突然又飞出了道道火蛇,贴着水面扑向冲上来的南军。看到这一波炮火,邓沧澜心中一定,沉声道:“许中军,放心吧,火龙出水并未失陷,不必过虑。” 看到岸上的火炮阵地仍能攻击,许靖持也已定下神来,点头道:“是,冲锋弓队相当不弱。邓帅,我们上吧?” 那个陆明夷虽然军衔不高,但这个少年将领身上有种名将的潜质,不论南军那个带队奇袭的将领有多强,他定然能保住阵地不失。只要有火龙出水的帮助,挡住南军仍是行有余力,只消自己不因惊慌而阵脚大乱。邓沧澜道:“正是,传令下去,接战!” 飞艇已经同时于尽,双方都不能进行空中助攻了,现在只有在水面上见个真章。就算南军的实力仍然比己方强出一截,但邓沧澜仍有信心不让他们得手。他向许靖持发了几个号令,在船头座位上坐稳了,双手紧紧抓住扶手。 陆明夷,现在胜负的关键就在你手上。只要保住阵地,最后的胜利仍是属于我们的。只是方才东阳城中那阵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让邓沧澜心里仍然有点隐隐的忧虑。 那片火,应该是弹药库里发出的。火龙出水威力虽大,可毕竟还不够完善,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容易失火。试验时,就曾发生过两次意外,架子上的火龙出水没飞出去,在架子上就炸开了。如果弹药堆放在阵地上,万一出现意外,引发弹药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下令把弹药库移到后边数百步外,要用时再派人送往前线。这是必要的防备措施,可南军这次意外的突袭正好击中了这个致命的弱点,如果弹药库被毁掉了,不知冲锋引队手头的火龙出水还有多少,但可以肯定一点,这样的攻击不会太多了。假如连这火炮阵城也被夺走,那才是真正的功亏一篑,所以水军不能再保存实力,唯有全力一战。 邓沧澜的担忧,正是陆明夷此时的担忧。他受命把守这片火炮阵地,火龙出水不时飞出,虽然其间也有失手的,但炸掉的无非是个架子,而这架子备用的还多,无碍大局。只是当他听得有南军奇袭后防,弹药库失陷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弹药库失陷了!陆明夷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些南军如果用火龙出水朝自己攻来该怎么对付。火龙出水是种最新的武器,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好的对付方法,如果敌军用火龙出水向这边攻来,再往南就是江面,自己除了化整为零,弃阵而逃,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当那片大火起来时,他心里也终于定了下来。 防守弹药库的战友,也不是全然无用,已经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弹药库是毁掉了,不过,这也意味着自己不会再遭到火龙出水的攻击。虽然自己再得不到火龙出水的补充,好在刚才就补充过一次,还够施放一阵,只消节约着用,仍可在江面上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现在最要担心的,就是这支南军奇袭队的正面突击。 不会超过两千人。 在一瞬间,陆明夷也估出了敌方的实力。他不愿把敌人想得过于强大,却不知道自己的估计反倒比邓沧澜更接近事实。只是以不至两千人的实力,居然把有重兵做后防的东阳城搅得天翻地覆,这员敌将当真非同等闲。 一想到带队敌将定是个智勇皆备之人,陆明夷胸口反而燃起了熊熊战意。他喝道:“阿亮,你与米将军在此督战,要诸军瞄准了再施放,不要浪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离被徐鸿渐提升为副将后,现在陆明夷已是冲锋弓队左队长,右队长米德志,齐亮也已升为百户。一直在最前线指挥着士兵施放火龙出水,听得陆明夷的话,不由诧道:“明夷,你要去哪里?” “马蹄声已近,定是敌军迫在眉睫,我带人挡住他们!” 在一声声火龙出水的炸响里,齐亮还不曾听到身后马蹄声,此时听陆明夷提醒,他才听到了后边隐隐的蹄声。他惊道:“明夷,你能带多少人去?” 冲锋弓队一共六百人,施放火龙出水,起码要两百人,那陆明夷能带出去接战的顶多就只有四百了。这支南军奇袭队竟能杀到这里来,齐亮已生惧意,心想这些人少说也有一万,冲锋弓队虽强,但只有四百人去对付一万,只怕要片甲不归。陆明夷朗笑道:“敌军不会超过八百人。冲锋弓队的勇士么,你们害怕么?” 当万里云接替毕炜而来时,本来要解除冲锋弓队番号,正是当时仅存的三百户一番力战,证明了冲锋弓队的实力。这些冲锋弓队员对这个年轻的总队长极为服膺,齐声道:“不怕!” 陆明夷道:“不怕的,就随我来。一战成功,便在今日!” 陆明夷心中那团火真欲冲霄而上。入伍以来,他只在为救毕炜时与西原大帅薛庭轩对过一枪,后来从未与敌军名将对过阵。这一次虽不知带队而来的是谁,但这人能杀到此处,定是名将。 斩下此人首级,将是我陆明夷冲霄而上的第一步! 陆明夷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虽然知道火炮阵城若是失陷,邓帅这次大阵仗将会急转直下,自己肩头的担子实是重得无以复加,但他连半点惧意都没有。固然,如果套用兵法,自己一动不如一静,坚守阵地才是上上策,可是陆明夷想到的只是进攻。 进攻!进攻!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这四百个冲锋弓队尽数上马,跟前陆明夷向前而去。暮色中,已能看到北边百步远有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正向这儿疾驰而来,但人人胸口都如烈火在烧,仿佛挡路的是磐石,也要用这烈火将其烧得粉碎。 那支人马正是郑司楚所带。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北军那支神秘的火炮阵地了。只要一举摧毁了它,南军水军将不再有阻碍,可以大举靠岸,战局便能够一举扭转。他一挥长枪,喝道:“就在此时,冲锋!” 第304章 生死关头3 五百骑兵,现在仍然还有四百五六十个。不过看上去,迎上来的那支北军居然也全是骑兵。两支人马只有一百来步的距离,在快马加鞭之下,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这两支队伍已如两道巨浪般撞到了一处。就在相撞的一刹那,冲锋弓队突然齐齐摘下长弓,身下战马毫不减速,长箭却如急雨般射出。 这一波箭雨可比先前守火药库的昌都军三叠阵强得多了。当看到来的敌军居然全都先以长弓攻击,郑司楚眼里顿时射出了寒光,喝道:“是冲锋弓队!” “小心”两字还未出口,箭已密密地射来。有一支箭直取郑司楚前心,郑司楚长枪一振,将这箭磕去,却觉枪上力道不小。他枪法已是天下有数的好手,麾下骑军虽然个个身手不凡,但也没到他这境界,这一波箭矢带来了连片惨呼,已有百十个骑兵中箭落马。 才一个照面就受重创!郑司楚的心亦是一寒。冲锋弓队是毕炜在世时苦心练就的亲兵,在攻打朗月省时,郑司楚还曾与冲锋弓队一同行动,知道他们的实力不俗,但看情形,眼前这支冲锋弓队比毕炜生前那支实力更为强劲。 怪不得他们以攻为守。郑司楚心中也不去多想什么,双腿一用力,飞羽几乎腾空而起,又向前冲去。他所领这支骑军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又是郑司楚亲手训练,虽然第一照面受到的损失比先前的恶战还要大得多,却谁都没有退缩,前面的人落马,后面的人又冲上。前仆后继,有些落马的士兵还不曾断气,反被自己一方踩死也顾不上,两支立时缠在了一处。 当发出这一波冲击时,陆明夷见对方攻势竟然毫不受挫,不禁暗暗咋舌。冲锋弓队的骑射天下无双,若是寻常战斗,这般突然一阵箭雨必定会让对方手足无措,这样冲锋弓队又可以发出第二波攻势。他现在连珠箭已成,一箭射落了一个敌军,手一振,又是一箭射出,将一个敌军射下马来,但一般冲锋弓队员没他这等射手,一箭射出后敌兵已到近前,索性把弓都扔了,挺枪接战。冲锋弓队不仅骑射极强,单兵交战亦是极其悍勇,两军刹那间便缠作一团。 真是强兵! 陆明夷想着。虽然他对齐亮说时打了个七折八扣,说敌军最多只有八百之数,但靠得近了,他已能看出敌军足有一千五六百。好在敌军大多是步兵,步兵机动力远不如骑兵,只能防守,当冲锋时,己方要对付的只是对方的骑兵,而敌方的骑兵和己方相差不多,更关键的是,在敌军后而还有自己的援军正在追来。 以攻为守,看来赌对了。陆明夷想着,手指接连拨动弓弦。他的连珠箭虽较王离尚稍有不如,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而他马术也极强,在敌军中穿插自如,敌军虽然挺枪来战,每一枪都被他闪过,而他发出一箭,必有一个敌军落马。眨眼间,他已经射落了五个敌军,弦上还有一箭,正待放出,眼前忽地一黑,一个人影已冲到了他的跟前。 此人正是石望尘。石望尘见这支北军骑军强得出奇,特别是这个用弓之人,出手之快,实是生平仅见,而且箭不虚发,心想他若再这样射下去,单单一人就要带来极大的损失,趁着陆明夷闪过了一个骑兵的攻击,他趁势从一边疾冲过来,一枪刺向陆明夷身侧。 石望尘的枪术,在五羊军中亦数得上号。被郑司楚挑入骑军后,更与郑司楚练习过多次,虽然从未能胜过郑司楚,却也能在郑司楚枪下支撑许久。如果他与孟汉毅两人联手,那郑司楚也要败下阵来。虽然现在孟汉毅战死,他只是一个人,但这一枪出手,陆明夷亦是一惊。 是个高手! 第305章 生死关头4 陆明夷心头闪过了这念头。石望尘这一枪的速度与力量,显然也不比自己逊色多少。但陆明夷心中的战意在遇到强手后燃得更盛,他连躲也不射,将弓拉圆了向石望尘射来。石望尘见这敌将居然不躲,心中不由一震。自己这一枪定能将他刺死,可他那一箭射来,自己也躲不过去了,除非自己能在他放箭之前刺死他。只是,要再快这一步,石望尘心里也实在没底。 要同归于尽么? 在这一瞬,石望尘心中一动,终于身体在鞍上一伏。随着身体伏低,他的长枪也已失了准头,转向了陆明夷的战马,但陆明夷的箭却也已经离弦而出,“嘣”一声,石望尘肩头中了一箭。 这一箭,正中石望尘的右肩。箭矢入肉极深,几乎把肩胛都穿透了,石望尘痛得惨呼一声,已握不住长枪。但他本领虽然不弱,双腿依然有力,夹住了战马不曾落地。 本已抢到了先手之利,却在最后一刻生了惧意,以至于一败涂地。石望尘已是追悔莫及,但这时候后悔还有什么用,石望尘有点模糊的眼中,已见陆明夷以极快的速度又搭上了一支箭。这种幻术一般的手法令他更加绝望,心知这一箭马上就要穿心而过,自己只能受死,不由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陆明夷的箭要发出的一瞬,边上一支长枪直刺过来。 这一枪,正是郑司楚发出的。郑司楚见石望尘遇险,顾不得一切,打马冲向陆明夷。他的飞羽快得异乎寻常,陆明夷刚把箭搭在弦上,便觉眼前刺来一枪。这一枪的力道,比石望尘那枪更为锐利,他心头一凛,不敢托大,手一松,双手从背后抽出了两支短枪,枪尾一合,已将螺口旋紧,成了一支长枪。而此时郑司楚的长枪正将他的冲锋弓挑了起来。 “陆明夷在此,来将通名。” 陆明夷握住了长枪,心里也在暗暗赞叹。这些敌将一个比一个强,怪不得能冲杀到这儿来。只是郑司楚哪有闲暇与他通名,见陆明夷居然弃弓取枪,枪尖一沉,又自上向下划来。 若是划中,陆明夷前心少说也要开个大口子。这一招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妙招,虽然陆明夷竟然断士断腕,绝然弃弓,郑司楚也有点措手不及,但他枪招变化之快,实不做第二人想。只是枪尖尚未划到陆明夷身前,枪上传来了一股沉重的力道,却是陆明夷挺枪架住了他的长枪。 此人弓马枪都非同凡响!郑司楚转瞬间已闪过了这念头。有这本领的人,定然是这支冲锋弓队的带队军官。他一枪被陆明夷架住,手一抖,枪尖便是一缩,又是一枪刺出。这本是两招了,但郑司楚使来直如流水般圆转如意,两招并作一招,全无滞涩。 真是好本领! 陆明夷暗自赞叹。眼见郑司楚的长枪透过了陆明夷的防御,又要刺到他前心,陆明夷的长枪却如长了眼睛般也是一沉,又闪到了郑司楚枪下,架住了他的枪尖。 真是好本领! 郑司楚也在心底赞叹。这两招都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妙招,寻常人根本闪避不了,但眼前这少年敌将居然架得行有余力,此人枪术当真可称得上“极强”二字。但郑司楚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每一枪都能首尾相联,十二路无所不包,绵绵不绝,第二枪被他架住,枪尖再次一抽一送,重又向陆明夷刺去。 这是一瞬间的事。陆明夷架了他两枪,但两声却如一声,这第三枪已是一般人用力的极限,郑司楚在这一刹那也已看出,陆明夷架住自己两式交牙十二金枪术也已到了极限,这第三枪是绝对架不住。 陆明夷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眼前这个不肯通名的敌将,是他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甚至,比王离还胜一筹。他这一招名谓“阴阳手”,是父亲枪谱中的绝技,他连与人对练都不曾用过,本想突然使出,一举成功,可郑司楚的枪实在太快了,到现在为止他只能疲于奔命地招架,根本攻不出去。到了郑司楚的第三枪刺出,陆明夷心底已在暗暗叹气。 阴阳手是对付不了这个敌人了,只能用来保命。 他的手双手一转,长枪却忽地中分为二,成了两枝短枪。长枪短了一半,速度也立时增加一倍,“啪”一声,两枝短枪第三次架住了郑司楚的长枪。而这时候,两匹战马已交错而过。 这一个照面,两人竟然已交手三枪,郑司楚见三次进攻无一得手,心底微微有点焦躁,一带马,飞羽一声厉嘶,前蹄扬起,整匹马竟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忽地又一枪向陆明夷刺去。 这一枪却是连郑司楚的老师都不会。因为这一枪需要马匹的配合,如果郑司楚骑的不是飞羽,他也用不出这枪来。这时两马已错蹬而过,郑司楚这一枪刺的是陆明夷的背心,陆明夷只道三枪已过,正打算带转马来进行下一波攻势,哪料到郑司楚居然不用带马就能够立刻攻击,心头一凛,左手短枪反手一挥。 “啪”,又是一声脆响。先前架了三枪,架枪之声并不如何响亮,这一枪却是响得耳膜生疼。郑司楚的长枪已到了陆明夷的背心,却也被这一枪击得向上滑去,擦着陆明夷背心掠过。他心中一凛,心知弄巧成拙,陆明夷的右手枪往左手枪一合,两枝短枪又并作一枝,趁势直取郑司楚面门,郑司楚将身一闪,长枪也擦着他面颊掠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第四枪,两人同时遇险,都差点丧命,两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却也生出了对对手的敬佩之意。 郑司楚已不敢冒险再攻。他带住飞羽,而陆明夷带着马向前跑了两边,亦绕了回来。 此人不除,就赢不了这一战。 两个人一般在这么想着。 这个时候,宣鸣雷心里已是焦躁不堪。 郑兄,你料错了一点,这并不是诱敌之计。 打到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北军的主力确实不在东阳城里,否则邓帅定然早就派出来了。但以北军的劣势,南军的攻击仍然毫无起色,而郑司楚说要奇袭东阳城,破坏那个威胁最大的火炮阵地,到现在为止仍然未见成效。难道郑司楚功亏一篑了?可这么一来,五羊水军也已骑虎难下。 无论如何,只有强攻了。 宣鸣雷想着。此时从东阳南岸仍然在不停地放出道道火龙,南军战舰不时有中炮起火沉没的。打到现在,五羊水军的损失,远远超过了北军。好在南军水军的实力雄厚,现在仍然占据兵力优势,可这样打下去,这点优势迟早要丧失掉。 进攻!只有进攻!可是宣鸣雷最怕的就是对方的那种贴水而飞的火炮源源不绝,靠得越近,他们的准头便越高,而且邓帅的水师带来的压力丝毫未减。 究竟怎么办?郑兄,求求你千万要成功! 宣鸣雷额头的汗水已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他也忘了去擦。这一战的残酷,他以前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现在,南军的损失定已愈万,但肯定还不就此止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边上阿国忽道:“大哥,对方的火炮好象稀了很多。” 阿力和阿国虽是他的下属,平时却最为投缘,是他的结义兄弟,但阿力已在当初伏击傅雁书时战死,此时阿国便在他边上。宣鸣雷一听他的话,浑身一抖,叫道:“什么?” 阿国吓了一大跳,只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支支唔唔地道:“我说,他们那种贴着水的火炮,稀了不少。” 宣鸣雷其实也已察觉,但他关心则乱,总觉得对方那些火炮源源不断,不时贴水飞来,听得阿国也这么说,他定了定神,看向江面。 果然,江面上的一道道火痕,此时一下子少了许多。只不过这一刻,已然只有靠得最前的战舰才遭攻击,后面一些的就没有了。他猛地在船舷上一拍,叫道:“是了!他们用完了!” 郑司楚虽然没能破坏火炮阵地,但肯定破坏了他们的弹药库,所以他们已不能再狂轰滥炸了。宣鸣雷仿佛一个行将溺毙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喝道:“让月级战舰上前,备好救生艇,随时准备逃生!” 月级战舰是最小的战舰,数量也最多。阿国道:“他们真用完了?” “剩当然还剩一些,所以不敢乱用,我们的机会到了!” 阿国也为之一振,叫道:“好!” 他转身便下去传令。现在让月级战舰冲在最前,等如让他们送死,但五羊水军精锐无匹,军令亦极为严整,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军令之下,也要闯一闯。宣鸣雷一声令下,队中月级战舰已加快速度向前冲去。宣鸣雷道:“余船靠在他们内侧,挡住北军舷炮!” 南军的这一波攻势,邓沧澜也已看得仔细,而岸上火龙出水发射得越来越少,他也已经看在眼里。到了这时,他再也坐不住了,在椅上一下站起,向许靖持道:“北战队还没来么?” 许靖持道:“禀邓帅,还没到。” 共和国共有三支正规水军。除了广阳的南战队和之江的中战队,便是雾云城中央军区的北战队。这北战队其实也是邓沧澜昔年亲自领成的,但现在肃属于中央军区,他想要动用仍得请示。这一次邓沧澜设下这条大规模的计策,已向大统制请示要求北战队南下,也得到了大统制的首肯。在邓沧澜的计划中,北战队也不能提前出发,否则会被南军细作发觉,因此要他们必须掐着时间到来。按时间,北战队应该来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北战队影踪。他暗暗叹了口气,喝道:“全军出击!解散阵形!” 水战之时,阵形利守不利攻。先前不论攻守,北军水军一直保持着铁围阵,守多于攻,但这时候阵形解散,几乎所有战舰都冲了出来。 第306章 生死关头5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真要功亏一篑么? 邓沧澜想着。在他的计划中,火龙出水足够用到让南军全军覆没,就算尚有漏网,东平水军与北战队也能够让他们片帆不能归航。只是火龙出水意外地提前用完了,虽然冲锋弓队最终守住了阵地,却也陷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而北战队也误了期限。想到这些,邓沧澜心头似有什么小兽在咬着。 从战略上来看,这一战其实北军已经大获全胜,因为他们以少数兵力将五羊军主力死死牵制在之江省,为天水省一战创造了条件,并且给南军造成了远大于自己的损失。何况东阳城即使失去,对整个战局亦无大损。但这一战的意外让邓沧澜的信心亦有点动摇,万一天水省的战事并不如意想中那样顺利,那己方实是弄巧成拙,反而要面临一场大溃败。 真是些好小子。邓沧澜眼角有点湿润。南军这些年轻将领,无一不是难得的将才,本来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仅仅在一年多前自己仍这么想,现在却已成了生死之敌,包括宣鸣雷这个爱徒。他向身边的亲兵喝道:“搬过得胜鼓来,待本帅击鼓助威!” 海战时,本来便是击鼓为号,邓沧澜的旗舰上这面鼓更大,本来是由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负责,现在搬到了邓沧澜面前。邓沧澜拿过鼓槌,重重击下。咚咚的鼓声响起,东平水军也终于完全散开阵形,开始与南军全面决战。 鼓声穿过夜空,陆明夷也听到了。他这四百个冲锋弓队虽然落在下风,已损失了近一半,却仍然死死守定战线,任由南军一波波猛冲,还是不退半步。这时候郑司楚却已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因为后面的追兵已熄灭了弹药库的大火,开始向前迫来,而先前被打散的昌都军也在重整旗鼓,开始向这儿回来。 四面受敌,已临绝境。 他本想用交牙十二金枪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陆明夷格毙,一举冲破敌军火炮阵,可是陆明夷的战力却也出奇的强,自己用尽十二金枪,虽然占了点上风,却还是杀不了他。不过当郑司楚听到了鼓声时,他也有点欣慰。 显然,虽然未能如计划中一般破坏北军的火炮阵地,但他们的火炮终于用完了,已无法支援水军,现在就要看宣鸣雷他们这水天三杰能不能抢渡成功。纵然到了这时候,自己身陷绝境,一条性命已然去掉了半条,但只要咬牙坚持到强渡的陆军到来,仍有一线生机。他厉声喝道:“诸军听令,水军已然成功,全军向码头进发!” 现在已不必再去冲火炮阵地了。与冲锋弓队相斗,虽然已占据了上风,但这时南军也对这一小队强得出奇的骑军有点胆寒,一听郑司楚说水军已经成功,到了码头肯定有接应,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个冲锋,便向东南方冲去。 这时候的陆明夷也不比郑司楚好多少。郑司楚的攻势如雷电霹雳,他从未感受到这等强烈的压迫感。当郑司楚不再恋战,转向东南时,他一瞬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你确是我生平至敌。在陆明夷心目中,以前的薛庭轩和郑司楚这两个至敌以外,添上了这个无名的南军少年将领。想到南军有郑司楚,还有这个年轻将领,自己面临的挑战更让他兴奋。虽然因为用力过度,他现在的双手都有点发颤,但那种凌云豪气在心底如宝刀发硎,越来越明亮。他定了定神,喝道:“追击!” 边上一个军官吓了一跳,道:“总队长,还要追?” 方才他们实是以寡击众,四百冲锋弓队已伤亡了近半,实没有余力再追击了。陆明夷道:“敌人也是强弩之末,马上向米队长传令,全军赶来,伤兵即刻休息,轻伤未伤者,随我追击!” 看着他仍然昂扬的斗志,那些军官无不心折。这个年轻的总队长身上,竟似涵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明明方才与那个枪法极高的敌将恶斗了一场,现在却又浑若无事。他们齐声道:“遵命!” 此时的年景顺率领陆军在登陆舰上等候多时了。 十多艘登陆舰,每艘都乘了四千多人,除了必要的驾船之处,别的地方都立满了人,连举手投足都难。挤满这么多人的船,如果遭到攻击,那将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因为一直得不到前进的信号,年景顺心里也似烦躁得快要着火。 舅舅和自己的这个计划,难道出漏子了? 年景顺不敢多想。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布置这计划时,年景顺也想过,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诱敌之计,其实东阳城里有北军重兵,所谓的主攻天水只是放出的烟雾,他等的便是南军的这一次攻击,因此在发起攻击前,他派出了好几批能干的细作。每一个细作报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那就是北军确实把重兵调往天水省去了。 趁虚而入,攻敌之必救,这是兵法的真谛。攻破东阳城,势必会让那些援军回援,这样天水之围也就不解而解了。在年景顺计划中,得到东阳城尚是第二位,这才是最主要的目标。他向七天将余众,特别和郑司楚都商量过,觉得这确是连消带打的妙计,但和计划的不同,天已将破晓,谈晚同和崔王祥仍然未发出可以安全前进的信号。每等一刻,年景顺的不安就更甚一分,正在快要再无法忍受的时候,空中升起了三个亮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红一黄一白。三个亮点形成一个三角形,直直向中天升起。见此情景,年景顺只觉身上似一下拿开了一块万钧巨石,嘶声叫道:“前进!” 水军终于得手了!这是他们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水军终于打开了一条通道。年景顺喊出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只怕是心底不知喊了多少遍吧。 他这登陆舰是最前一艘,当靠近东阳城南门时,已见水军已为他们布好了一条屏障。在这条屏障外,东平水军正在猛攻,但现在五羊水军已转攻为守,布成这一字长阵,舷炮尽数发射。如今五羊水军不需要攻过去了,只要迫使东平水军无法靠前就是,他们的舷炮威力虽然和北军的舷炮相去无几,但特别司还是有所改良,射速比北军要高,北军放出七八炮,他们却可以放出十炮。双方炮火交织成一片火网,将夜空都映得亮成一片,如同白昼提早来临。 邓沧澜闭上了眼。到了最后关头,仍是功亏一篑。现在唯一能寄希望的,就是城中守御的陆军能够超水平发挥,保住码头不失。南军若不能成功强渡,那最终胜利仍然属于自己。他重重击了两下鼓,向一边许靖持道:“许中军,北战队还没来么?” 许靖持痛苦地摇了摇头:“刚接到羽书,因为今夜东南风大作,北战队无法以全速前进,估计要晚到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虽然一个时辰并不如何长久,可军情瞬息万变,再过一个时辰,这一战胜负已分。此时邓沧澜真想仰天一啸,叹一声“天命有归,非战之罪。” 从战略上来说,这一战已经大胜了,可是大统制能够理解么?特别是当天水省一战若同样不能顺利,以大统制的性情,就算不开罪自己,至少也要将自己撤职。邓沧澜最痛苦的,还是想到了若自己被撤职,那所谋划的全局都将崩坏,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拼死战下去。 第一艘南军登陆舰靠到了东阳城南岸码头。此时,南军水军担任护航的战舰正不断向码头上开炮,不让码头守军靠近。这码头有数千北军守御,但被舷炮攻击,他们无法前来破坏登陆舰,登陆舰上的南军已在准备下船。 情势一片大好,但宣鸣雷心里却越来越寒。 郑兄,你确实料错了。 他和郑司楚决定不按原计划行事,便是觉得邓帅这一次定是诱敌之计,城中仍有重兵,想要一举消灭五羊水军。但到了现在,宣鸣雷已然明白东阳城确如余成功说过,兵力相对空虚。如果那布防图并不假,那么北军确实是为了主攻天水,只是五羊军几乎全军都集中在之江省。本来宣鸣雷觉得,攻打东阳是攻敌之必救,但现在却已想到,就算攻下了东阳城又如何?不能扩大战果,得到一个大江北岸的据点,仍是孤掌难鸣,就如当初再造共和军大举行动,邓帅发觉自己要孤悬大江以南的东平城一样。 师尊的真正用意,其实就是牵制住五羊军主力,不让我们增援天水啊。 宣鸣雷是邓沧澜的爱徒,他比谁都更早一步窥到了师尊的这个真正用意。到此时他才明白邓帅到底有多可怕,他享有那么多年的“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字实不是白来的。就算这一战最终得到了东阳城,南军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已是得不偿失,而且一旦天水有失,北军卷土重来,南军根本无法守住东阳城。 他正想着,阿国忽道:“大哥,不好了!” 阿国叫得极是惶惑,宣鸣雷一时还不明白,眼中却已看到,从码头靠西北边,有两道火光正贴着水面而来,直取登陆舰。 他们还有那种新武器! 宣鸣雷只觉冷汗一下浸透了衣衫。以装上了如意机的战舰的机动力,想躲开这种新武器也不容易,更不要说机动力不高的登陆舰。 “放救生艇,准备救人!” 宣鸣雷没有做多余的事。在这个距离,登陆舰是不可能躲开的。虽然还不至于一下子粉身碎骨,登陆舰在中炮下沉时也会有一些士兵抢渡上岸,但登陆舰上有好几千人,急迫之下,起码有一半士兵会落水。那些都是陆军,可能不少人都不会水,何况又是这种寒天,自己能做的就是马上放下救生艇,到时能救几人是几人。 年景顺走在最前,他已率领一队人跳上了岸。因为陆军已在抢滩,水军不再向码头发射舷炮,此时北军已向码头冲过来。但年景顺明白,虽然眼下敌众我寡,可自己身后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敌人却只有这几千人,马上就会强弱易位,因此毫无惧色,正在指挥已登岸的士兵布防,层层向里推进,身后忽听得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却见那艘高大的登陆舰已倒向一边,船上尚未登岸的水兵纷纷惊叫,有些在最外侧的立足不定,被挤得摔向江中。摔到江水里的还好一些,摔到码头地上,却都已爬不起来了。 第307章 生死关头6 北军还有火炮! 此时的郑司楚正带领人马向码头冲来,要与登陆的南军的汇合,见此情景,心里又是一沉。 那个陆明夷,原来并没有放光弹药,而是带到了此处。他算定了南军会在码头抢滩,在这个距离发射,真个一炮一个准。如果他身边还带了十几个,登陆舰到这时候还要无法上岸。他睁大了眼,眼角都几乎要撕裂,举枪一挥,厉声道:“随我来!” 他带领的这些人在东阳城里冲杀了大半夜,几乎全都筋疲力竭,但听得郑司楚的号令,仍是跟着他回转身去。只是他们实在太过疲惫,步兵却已跟不上来了,随得上他的,只有两百多个骑兵。 这是郑司楚训练出的五百铁骑的全部残余了。而在那一边的陆明夷身边,确实还带着七个火龙出水。 当弹药库被炸毁后,陆明夷已知这火炮阵地就算能保住不失,也难以再有大用,因此他当时就让齐亮留下了七个不要发射,与米德志一同过来。米德志还带着两百冲锋弓队,加上陆明夷尚剩的两百来个,马上合军一处冲向码头。他们还未到码头,便见南军登陆舰靠岸,陆明夷当机立断,马上就在岸边支起架子,放出了两支火龙出水。这两支火龙出水一下将敌船击破,此时正在准备射向后面的那几艘登陆舰,已听得敌军再度杀来。 是那个无名之将! 陆明夷想到要再度与这个敌军将领交手,眼里已是光芒闪烁。但不等郑司楚杀到他跟前,已被北面赶来的一支军队截住了。 那是聂长松的守军。聂长松今晚在城里疲于奔命,几乎跑遍了半座城池,一路救火。他对这支冲进来的敌军恼怒之极,士兵虽然跑得累,却还不曾与人交过手,士气也不低,郑司楚带的这两百多骑兵却已是强弩之末,被他们一拦,如遇到了铜墙铁壁,哪里还冲得过来。 真可惜。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但自己的任务不是和那个无名之将决斗,他若逃不脱今夜之劫,也是他的命,而且冲锋弓队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能力再投入恶战。想到此处,陆明夷喝道:“再放!这次只放一个,务必一炮成功!” 冲锋弓队今夜已不知击沉了多少南军战舰,但从没有如现在一般靠得近。在这个距离发射火龙出水,真是连瞎子都射得中。随着一抹水光,一个火龙出水又贴着水皮飞去,直取南军第二艘登陆舰。那艘登陆舰见前一舰中炮,本有所准备,可就算有准备也没用,火龙出水发出,连躲都无法躲,这登陆舰又被击个正着,吃水线下出现一个大洞,船身也马上倾斜。 年景顺见两艘登陆舰接连中炮,前一艘好歹还有些人已上岸,第二艘却连一个人都没能上岸,士兵尽数困在船上眼睁睁看着船只下沉,他再也忍不住了,操起一柄攻城斧喝道:“跟我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炮火是从左前方一百余步外发出的。就算步行,一百来步亦不算长,他冲到前面时,却见有许多骑兵正在且战且退,其中一个正是郑司楚。他失声叫道:“司楚!” 郑司楚也已累了,他只能以交牙十二金枪术的巧招拒敌,此时他有点后悔自己冲动,实不该贸然带着骑军再度冲锋。现在未能冲到冲锋弓队前,反而被北军迫得节节后退,听得年景顺的声音,叫道:“阿顺,快走!” 他让年景顺走,但年景顺哪肯退却。他挥着大斧,向麾下三百多人喝道:“陆军随我上!” 年景顺是五羊军陆军中军。中军本来近乎文职,不过年景顺却是七天将之首,个人战力亦非同小同。他挥着攻城斧便当先冲去,两个北军挺枪招架,年景顺一斧斩去,竟将那两柄长枪齐齐击断,攻城斧更是将一个北军的脑袋都砍去了半边。北军见他势若疯狂,一时气为之夺,竟有后退之势。 被年景顺一军这般阻挡,郑司楚终于迎得了喘息之机。他靠在飞羽脖子上,听得飞羽也有点喘息,轻轻拍拍它道:“马儿啊马儿,你也累坏了吧?” 这一战,算胜了么?他想着。冲锋弓队击破了两艘登陆舰后,已有几艘南军战舰不顾一切冲了过来,挡住了去路。而冲锋弓队又放出几支火炮,把一艘南军战舰击破后,便再无后续,看样子这一次是真正放完了。他耳边已尽是嘶杀与呼叫之声,人累得仿佛四肢都要散架,只怕下了马后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是靠在马脖子上不住喘息。 这一战,是反败为胜了,但战略上却是输惨了。 此时郑司楚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穿越了半座城池,已很清楚地明白,城中北军确实不多,陆军恐怕还不到两万。现在东阳城如此空虚,那么自己在江上时估计的邓帅故布疑阵是错的,他的确是声东击西,这里只是为了牵制住五羊军的主力。可笑的是,五羊军上下,包括七天将和自己,一个都没能看出邓帅的真正用意,还一头扎了进来。就算这一战最终能得到东阳城,南军的损失也大得难以想象,很难说是值得的。 他想着,边上石望尘忽道:“郑将军,年将军遇到麻烦了!” 石望尘右肩中了陆明夷一枪,已握不住长枪,但骑术仍在,他倒是逃得了性命。郑司楚听得年景顺遇险,在马上猛地抬起头看去。 天已渐渐有点亮了。熹微的曙色中,只见年景顺一军正在与北军恶战,不让他们冲到码头上来。远远望远,年景顺浑身都已成为红色,鲜血只怕洒遍了他全身。他想要打马上前,但双腿竟是软得跟煮熟的面条一样,急道:“快去援助年将军!” 其实不消他多说,除了郑司楚带的这支已在城中冲杀得筋疲力竭的疲兵,抢滩成功的南军都已去援助年景顺去了。但两艘登陆舰被破,现在码头上乱成一片,一边要救援落水的士兵,一边又要让还在船上的士兵尽快下来,否则登陆舰沉没,他们尽要被带到江底,后面的登陆舰一时间亦上不来,现在码头上抢滩成功的南军还不超过千人。相形之下,追到这儿来的北军却是越来越多了。 年景顺不知已砍杀了多少北军。他七天将固然个个都有勇力,但为将者不恃匹夫之勇,他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成为恃勇斗狠的人。 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年景顺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现在什么神妙兵法,奇诡战术,都已没有用了,唯一靠得上的这是这具血肉之躯。他站在码头上,身上尽是鲜血,直如地狱中冲出的恶鬼,不论是谁上前,大斧都当头劈下。北军虽然已占绝对优势,但见这敌军竟如此恶战法,全都胆寒。 此时聂长松也已到了前线。他越往前,见士兵聚得越多,竟是眼睁睁地看着南军正不住抢滩就是杀不上去,怒道:“为什么不杀上去?” 边上一个军官道:“聂将军,那敌将……他太可怕了!” 聂长松此时也看到浑身溅满鲜血的年景顺,不由也打了个寒战,但马上喝道:“匹夫之勇,又有何惧!为什么不用火炮!” 陆军中当然没有巨炮,但小炮却是有的,先前孟汉毅用火龙出水阻住追兵,北军便是见难以突进,索性用火炮轰掉了弹药库,把孟汉毅一军尽数消灭。此时已有士兵将小炮推了过来,便要对准这支南军,但前沿的北军和南军杀作了一片,这一炮下去,定要玉石俱焚,有个士兵高声道:“我军兄弟,暂且退后!” 那人嗓门很大,便是郑司楚也听到了。他坐在马上,比旁人都要高,见北军阵中露出了几门小炮,急得高声叫道:“阿顺,快退!” 郑司楚都看到了,年景顺哪里会看不到?但他心里已再没有别个念头,唯一剩下的就是一个“杀”字。 这个计划,是舅舅定下的,首创的却是我。若此计不成,我便是再造共和一方万死难辞其罪的罪人了。 年景顺想着,眼里已有泪水流下,只是这泪水都是鲜红的了。 这一战,损失竟会如此之大,若再不能胜,自己也再无脸见人。当见到登陆舰中弹沉没时,年景顺便觉羞愧难当,就算最终能够夺取东阳城,他也已觉得自己无脸再面对从这次战场上逃得一命的士兵。这次的计划,如果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的抗命不遵,早已全盘失败,而舅舅还因为为了不让这两人取得更大战绩,有意将他们派往天水省去。 现在的年景顺最无颜去见的,便是郑司楚。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更是又羞又愧,胸中更是万丈杀意。 今天,便是我年景顺的毕命之日。但愿我这一命能换来再造共和的胜利,如此再造共和成功的一天,年景顺的这三个字仍能名列先烈。 年景顺举起攻城斧,向前冲去,仿佛眼前的浑若无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许多年前,和郑司楚与申芷馨去摘荔枝的情景。 “阿顺哥哥,摘那一颗。” 谁也不知道,包括舅父余成功在内,年景顺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少女,同样怀有爱慕之心。但他也知道,申芷馨是不会喜欢自己的,但要忘了申芷馨,他也做不到,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也有人前来提亲,他总是拒绝了。后来又因为泄露了郑昭一家的行踪,害得郑司楚的妈妈受伤卧床不起,更让他内疚。 小芷,希望你能知道,我是为了守护你而死的。 他想着,冲向前去。而北军的炮火也已响起。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五羊城七天将之首年景顺中炮阵亡,尸骨无存。 第308章 尾声1 当硝烟腾起时,郑司楚只觉似被人当心一拳,人都快要晕过去。他嘶声叫道:“阿顺!” 父亲说过,年景顺这人可信可用,就是不能再当朋友。以后,他与年景顺也越来越疏远了。但看着年景顺的身影消失在硝烟中,郑司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久以前和他一块爬树摘荔枝的情景。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催飞羽,猛地向前冲去。 码头上,他带来的两千人还有千余,其中两百个骑兵。本来他们都在这儿抢时间歇息,见郑司楚突然又冲上前去,全都大惊失色,却也都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全都冲了上去。 也许是年景顺战死得太过壮烈,反而激起了码头上的所有南军斗志,随着一声呼喝,几乎所有人都涌了上去。北军的火炮刚放出一炮,还来不及清洗炮膛再放,南军便已冲了过来,登时杀作一团。本来北军数量还占得优势,但看到南军全都不顾性命地猛冲,他们全都心中生寒。 方才年景顺的恶战,已让他们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像,隐隐中觉得南军似乎人人都能如此恶战。当南军齐齐冲来时,最前面的再受不了,便要向后退却,但他们一退,便要成兵败如山倒之势,聂长松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一炮虽然击死了敌将,却惹出祸事来了,脸色亦是一变。 “聂将军。” 边上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聂长松道:“做什么?” “邓帅方才发来号令,要我军不必恋战,退向城北。” 邓帅要弃城了? 聂长松并非无能之辈,很清楚现在的局面。虽然冲上来的这些南军并不多,但问题是南军已经夺走了码头,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增援,这一战,谁来都无回天之力了。如果再缠斗下去,最终北军将会全军覆没,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趁现在退却是上上之策。而且邓帅是下令退向城北,看来他仍想实施反攻。 要反攻,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北战队能及时赶到。如果北战队能来,南北水军实力对比马上就会有个根本的改变,那时冲入东阳城中的南军反而成为瓮中之鳖。而这也是目前北军唯一的胜机了,邓帅一定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聂长松想的一点也没错,邓沧澜等的确是这个时机。北战队来得已经晚了,但现在若能来的话,仍然事有可为。因此即使码头被夺走,东平水军仍然不肯退却,还在向南军进攻,给南军登陆舰抢滩制造困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邓沧澜的心也在一点点变凉。 北战队还没有来。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卯时,东平水军退出战场,向出海口退却,同时,仍在城北的北军陆军也放弃了原先的巷战准备,退出了东阳北门,东阳城完全落在南军手中。可笑的是,五羊水军无人敢去追击。一方面这一战中五羊水军的损失要远大于东平水军,而且这一战也让他们明白了邓沧澜的真正实力,只要是水军,谁都在想,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仍然属于邓沧澜。 当邓沧澜退走的同时,宣鸣雷便跳上了岸。在船上时他看到郑司楚还活着,心里极是欣慰,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又冲了上去,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因此一下船找寻郑司楚。好在现在骑兵一共只有两百余人,郑司楚的飞羽很好认,远远已见郑司楚骑在马上,他大叫道:“郑兄!郑司楚!” 刚才凭借最后的血气之勇一阵冲杀,郑司楚现在真个已快到油枯灯烬之时。好在北军见大势已去,已不愿再战,这一波冲锋并没遇到太大的阻碍。他带马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宣兄,我料错了。” 宣鸣雷顿时语塞。郑司楚确实料错了,但如果不是违命反攻,这一战南军会一败涂地,后果更不堪设想。他道:“别说这些了,你受伤了,快包扎。” 在冲杀时,郑司楚腿上中了一枪,不过伤势不重,他也一直不曾发觉,此时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一条裤腿已被鲜血染透了。他翻身下马,两脚却软得站都站不稳,宣鸣雷扶住他道:“郑兄,申太守与余帅马上就要过来,你先歇息一下吧。” 郑司楚看着源源不断上岸的五羊军,小声道:“水军损失有多少?” 宣鸣雷有点黯然,低声道:“还没有确切数字,估计,战船损失三分之一,士兵至少伤亡一万。”他顿了顿,扭头看看码头边不时被救上来的落水士兵,又补了一句:“陆军损失可能也超过五千了。” 五羊水军经过扩编,现在已有四万之数。这一战,损失了四分之一强的兵力。郑司楚叹道:“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宣鸣雷没说什么,也叹了口气。这一战虽然夺下了东阳城,可这个损失实在让人无法承受。相比较而言,北军的损失肯定要少得多。但不管怎么说,东阳城毕竟已经夺下了,只要北军攻不下符敦城,那战局将有利于南方,这一战仍是值得的。 此时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也已登上了岸,正指挥着余下登陆舰陆续靠港。每靠上一舰登陆舰,东阳城的南军就增加好几千,这些陆军一上岸便组织队形,向城北挺进,扫灭城中的北军残余。谈晚同看见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人,走过来道:“郑兄,宣兄,多亏你们啊。” 郑司楚勉强站起来道:“谈兄,申太守和余帅还没到么?” “捷报已然发出,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虽然打了这么个胜仗,谈晚同脸上却仍然没什么欣喜。这一战中他和崔王祥两队的损失比宣鸣雷一队大得多,五羊水军从未遭到过如此重创,他这个水军统领实是心中难安。和郑司楚说了两句,却听一阵鼓声,那是申士图与余成功终于来到东阳城视察军情。谈晚同道:“我去迎接申太守和余帅,郑兄,宣兄,你们便在此歇息吧。” 这一战的局面,可以说全靠郑司楚和宣鸣雷挽回,但申士图和余成功并不知道。谈晚同心细如发,心知申士图还不会如何,余成功一上岸,看到他两人居然也在东阳城里,只怕会当场发作,说不定要斥责他们竟敢抗命不遵。不把这事说明,到时余成功会下不来台,因此他要先行去说明一下。也亏得谈晚同作此准备,当申士图和余成功下船,码头上的南军齐声欢呼,余成功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当他听郑司楚说年景顺战死,失声道:“什么?” 年景顺是这一战南北双方阵亡将领中军衔最高的军官。郑司楚见余成功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亦是难受。这一天余成功还要挂着笑容勉励诸军将士,但回去后,他的亲兵说他在帅府里抱头痛哭,当天水米未进。 对年景顺的战死,申士图也有点哀伤,但远没有余成功那样痛苦。毕竟,这一次余成功的计划终于实现了,东平东阳两城都落入南军手中,他高兴还来不及。现在的首要之事,便是立刻将这一场大捷告知后方,让民众知道再造共和又取得了一个辉煌的胜利。他已听谈晚同说了前因后果,谈晚同为人很是谦让,将此功之功尽归于郑司楚和宣鸣雷。他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头道:“司楚,好小子,你不愧是郑兄的好儿子!” 郑司楚已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但这时他却一下站起来,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太守,末将有一事告禀。” “什么?” “末将为求胜,在城中放火焚烧民房,使得许多民众流离失所,请太守即刻下令安定民心,严命诸军不得骚扰城民,并派遣军中工兵建造临时住宅,以免城民露宿。另外,城民的损失,应折价赔偿。” 第309章 尾声2 申士图心想这确是要务,不过现在大量南军进入东阳城,他们还得找一个安营扎寨的地方,工兵要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再去建造临时住宅,岂非本末倒置?何况郑司楚还说什么要折价赔偿城民损失,现在打仗的时候,花钱如流水,怎么可以用在这些地方?有心不理,可郑司楚这一战立功如此之大,他请求得又如此恳切,不好反驳,便道:“好的,你放心吧,我会安排人去办的。” 申士图现在也急着去察看东阳城情况,至少,自己今天得坐镇东阳城,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住处。他在东平城时住在蒋鼎新的太守府,到了东阳城,自然也要占蒋鼎新的临时太守府了。看着申士图被亲兵簇拥着而行,一路传来南军的欢呼之声,郑司楚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并不是一个胜利。 郑司楚在想着。战役可以说是胜了,可战略上却已输了。夺下东阳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五羊军已无余力再去支援天水军,只能希望天水军支撑住。不过现在自己就算看到了这一点,亦已无能为力。 他休息了一阵,只觉力量多少回来一些,便又跳上了战马。宣鸣雷见他上马,问道:“郑兄,你还要去哪里?” “我想四处看看有没有士卒不听号令去骚扰城民的。” 郑司楚对“民心”一词,已是体会甚深。南军刚进入东平城时,就曾发生过士兵抢掠民财的事件,当时使得南军变得极为被动,后来那个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更是四处宣扬南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昨晚自己奇袭东阳城,放火制造混乱,还真个坐实了申公北这些诬蔑,现在就是尽量挽回城民的观感。折价赔偿城民损失,郑司楚知道申士图是绝不会答应的,顶多免除几年赋税,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防止南军在初入东阳城时做出有违军纪之事。宣鸣雷见他明明连骑马都不太稳当,还想着这事,便道:“我陪你去。”说罢唤过阿国,要他与一些亲随士兵准备一批干粮跟在后面好接济衣食无着的贫民,自己也牵过一匹马来与郑司楚并马而行。 东阳城本来没有东平城大,但人口一下多了近一倍,而且这一战北军退出得极是突然,城民几乎连一个都不曾出城。房屋未被烧的,全都紧掩房门,窗户也关得死死的,但走到郑司楚放过火的街道时,只见两边尽是衣衫不整的城民,眼中全带着惊恐。郑司楚见他们的模样,更是心痛,将干粮发给他们,并好言劝慰,只不过也没敢许“折价赔偿损失”的愿,只说让他们放心,再造共和军秋毫无犯,若有哪个士兵竟敢抢掠民财,便来军中告状,定会为他们做主。 走了一圈,前面已是邓沧澜的临时帅府了。看到烧得七零八落的临时帅府,郑司楚便是一怔。 她和她母亲,都已逃出城去了吧?郑司楚想着,心中却越发难受,因为他想到了阿容最后那充满了痛恨的一瞥。宣鸣雷见他看得出神,问道:“郑兄,这是哪儿?” 郑司楚轻声道:“这便是邓帅的临时帅府。” 宣鸣雷张大了嘴:“什么?你把帅府也烧了?那师母和小师妹呢?” 宣鸣雷眼里也射出了两道寒光,只怕郑司楚若说她两人遇难,他当场就要翻脸。郑司楚苦笑道:“早就走了吧,我逃开时她们都安然无恙。” 仿佛回答他的话,从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喊,有个女子高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宣鸣雷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样,猛地打马冲去,却觉身边风声一动,郑司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跑得比他还快。 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队南军走过来,当中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阿容。她头发都散了,脸上带着些灰,已不复当初见到时的镇定,眼中尽是惊恐。 落到这么一群敌兵手里,就算是她,也是惊恐万状吧。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痛,喝道:“做什么?放开她!” 那些南军捉到了阿容,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听得有人斥责,带队的正想骂,抬头一看,见是郑司楚,吓了一跳,忙道:“郑将军,她是邓沧澜的女儿!被我们捉到了!” 这小军官话音刚落,边上有个妇人道:“是啊是啊,将军,她是邓沧澜的掌上明珠。贵军大获全胜,她逃到我家来想让我们收留,被我们揭发出来的。” 原来她与母亲失散了么?郑司楚想着。实亦难怪,这一战后来急转直下,南军抢滩登陆太急了,便是邓帅亦不曾做好准备。他道:“放开她!” 那些士兵不敢再多嘴,放开了阿容。这时宣鸣雷也已跑过来了,一边叫道:“师妹!小师妹!” 阿容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没想到这个来的军官竟是意外的救星,此时多少恢复了一些,听得宣鸣雷的叫声,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叫道:“师哥!”她向来聪慧过人,一直镇定得让人忘却她的年龄,可毕竟只是个少女,虽然不喜欢宣鸣雷,但宣鸣雷现在是她唯一的熟人。宣鸣雷见她花容失色,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问道:“小师妹,师尊没事,师母呢?” 阿容张了张嘴,哭道:“妈……妈妈她被接走了,当时我却被退下来的乱兵冲散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听得师母无恙,宣鸣雷也松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小师妹,别哭了,我会让人把你送回去的。” 他见阿容身上的衣裙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而且踩得很脏,心中更为怜惜,正要解下战袍来让她披上,一边郑司楚却已先把战袍解了下来道:“邓小姐,先披上吧,你会骑马么?” 郑兄真会拍马屁。宣鸣雷心里有点酸酸的,但也有种奇怪的慰藉。自己和小师妹是绝对不可能了,如果她能和郑司楚凑成一对,那自己也不用因为抢走了申芷馨而再向他内疚。想到此处,他便道:“小师妹,你还不认得他吧?他便是现在名噪一时的郑司楚……” “也化名施正和严青杨。郑将军,是不是?” 阿容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平静,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反倒有点局促不安,点了点头道:“邓小姐真是神目如电……” “其实我姓傅。”阿容说着,“傅雁容,郑将军。” 宣鸣雷有点目瞪口呆。小师妹是师尊和师母的义女,师尊和师母倒没有严命她改姓,但一般总以为她叫“邓雁容”。他心道:“郑兄倒是和小师妹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小师妹和我认识这么多年,都没告诉过我她其实没改姓。” 郑司楚实是很想和阿容多说几句,但这实是第一次以真面目与她相见,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骄傲,实不想被她看扁了,只是道:“傅小姐,请放心,你不会受什么伤害的。两军交战,不应让平民受苦,有机会便会送傅小姐回去。”说罢又转向宣鸣雷道:“宣兄,你先在这儿陪一下傅小姐,我马上去弄一辆车来。” 宣鸣雷心里已在笑骂,心想:“你这家伙,明明想要拍马屁,却还要板着个脸。也罢,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们一个相处的机会吧。”便说道:“我去吧,郑兄,你太累了。”说罢,转身跳上了马,向阿容道:“小师妹,你若有什么要求,便向郑兄说。虽然他把师尊打败了两次,但他对师尊亦是尊崇之极。” 骑上马走出一程,宣鸣雷心里又有点发酸。第一次见到小师妹时,他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师妹就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可是小师妹却不喜欢自己,后来自己有了申芷馨,便不曾再梦见过小师妹。可现在要亲手撮合郑司楚和她在一起,他终有点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心道:“郑兄知道我和芷馨要成婚时,其实也恨恨了大半天,最终仍是大度地认命了,我要再小气,连小师妹都更看不起我了。”想到这儿,心里便又是光风霁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郑司楚和阿容正相对而立,两个人都默默无言,谁都不说话。他暗自叹道:“郑兄已经是天下名将,在这情场上却实是连个新丁都不如。” 他骑马而行,一阵江风吹来,带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却是个老者在唱曲。只怕那老者一觉醒来,城中已是易帜,有感于心,苦中作乐而唱。 那是一出老戏《战无双》的尾声,说的正是一场水战。江风仍带着血腥和硝烟气,歌声苍凉悲慨,在风中越飞越远: 你看他战甲生光逼日月, 你看他刀枪林立寒霜雪, 你看他大旗割风笳声咽, 你看他尸骨堆遍江头缺。 艨艟劈开浪千叠, 雷曹擂鼓风烈烈, 一江水沸鸣金铁。 百万貔貅方铸得千秋业, 呀,这也不是江水, 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第310章 得不偿失1 共和二十四年,南北分裂进入了第二年。就在年初的一月,南北双方在之江省爆发了一场大战,驻扎在东平城的五羊军向北方发动全面攻击,镇守东阳城的共和军三帅邓沧澜虽然做了充份的准备,然而由于南军后起将领郑司楚与宣鸣雷出乎意料的奇袭,以及从雾云城沿海南下的水军北战队途中遇到狂风阻拦,未能及时抵达,最终北军失利,退守更北方的北宁城。 这起战事,发生在一月二十二日。虽然消息封锁得很紧,但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各省。对北方民众来说,久违的战争又已迫在眉睫,自然引起了不安情绪,仿佛南军的铁蹄马上就要冲到近前。然而,到了二月十日,一个好消息传来。 之江省之败,仅仅是诱兵之计,北军对南方叛军另一座重镇天水省的攻击却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几乎就在之江省爆发战争的同时,北军也向南军盘踞的天水省发动了攻击。天水省本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天水军区所在地,实力非同小可,而且同样有大江天险,可是在北军猛烈的攻击下,天水军的守御仅仅坚持了十天,首府符敦城便告攻破。 符敦城被攻破是在二月九日,二月十日黄昏,捷报便已放到了雾云城大统制办公的荷香阁。 “继周,你觉得该怎么处置金生色和邓沧澜?” 大统制看着战报,声音十分平静。这份战报很长,大统制看得很仔细。天水省的战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是负责此战的上将军胡继棠指挥得力,但关键还有两点,其一便是邓沧澜在大江下游的东阳城牵制住了五羊军全军,使之不能西援天水,其二便是天水太守金生色的反正。 在天水省叛向南军的时候,金生色也列名叛军首领十一长老之一,然而金生色其实并不想反叛,他是遭到了天水军区区长乔员朗的挟持。当北军向天水省发动攻击的时候,金生色见时机来临,暗中向北军通风报信,为北军打开城门,名列国中十二名城之一的符敦城才会这么快陷落。金生色在这一战中固然立下了大功,但先前他也列名叛军首脑,在大统制发出的通缉令中,金生色也占了一席之地。 伍继周站在大统制书桌前,面无表情地道:“禀大统制,依下官之见,邓元帅与金太守都是功不可没,罪亦不可赦。” 大统制点了点头:“邓帅确有败战之罪,金太守也有附叛之过。但他们都是忠勇之辈,而且此战之功,他们都不亚于胡将军。值此用人之际,罪未必不可赦,但功却不可不赏。” 大统制拿起案头的笔,飞快地写了两份手谕,推了过来道:“即刻发下去,不得有误。” 伍继周接过两份手谕,向大统制行了一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随着门“吱呀”一声关上,大统制的目光仍落在门上,陷入了沉思。 此番东阳城失陷,实亦在大统制意料之外。邓沧澜这个计划曾交给他过目,大统制看过后颇为首肯。在东阳城引诱五羊军来攻,牵制住他们的主力,同时水军北战队秘密南下增援,如此东阳城既可以守住,同时天水省也能打开局面,确是一条好计。可是最终天水省的主攻虽然得手,东阳城却没能如计划一般守住。表面上来看,一得一失,不过平局,不过从全局来看,东阳城的失陷却无关大局,五羊军即使得到了东阳城,但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是无法坚守东阳城的。当北军再次发动反攻时,南军若想死守东阳城,那就只会泥足深陷,越来越被动。可即使如此,大统制心底仍然有种对邓沧澜的失望。 也许,真如俗话说的,人一老,暮气便一日重于一日了?大统制想着。事实上,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自己比邓沧澜小不了几岁,如果邓沧澜的暮气越来越重,那自己说不定也已失去了当初的睿智与果断了,至少本来与邓沧澜齐名的方若水,现在已彻底丧失了战意,不堪上阵了。就算不肯承认,但现在西原用兵两次失利,南北分裂,这一切也许正是证明了自己已在不断犯下错误。 他又拿起那份东平战报,再次从头至尾细看。从战报上来看,此战北军以寡击众,虽败犹荣,确实无可厚非。在战报中,他看到了两个很陌生的名字。 昌都军辅尉陆明夷。东平军翼尉霍振武。这两人都是年轻军官,但这一战中都打得有声有色。陆明夷主持火龙出水阵地,虽遭南军奇袭,仍是丝毫不乱,直到最后也没有失手。而霍振武直属东平军陆战队首将聂长松麾下,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但此战中他率先看破了南军奇袭队的真正用意,及时追击,从而使得南军奇袭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火龙出水阵地。火龙出水的威力,大统制自是明白,这也是邓沧澜以劣势力抗强大的五羊水军,在战事初期大占上风的根本,如果南军早一步夺取阵地,反客为主,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将会腹背受敌,全面崩溃,因此这两个小军官才是东阳一战北军未遭致命打击的最大功臣。而天水一战,从东平派去的水军偏师主将傅雁书在此战中表现极为抢眼,这傅雁书则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邓沧澜能放手任用新人,倒是说明他尚未至暮气沉沉的地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邓沧澜尚可一用。 大统制在心底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他也明白,接下来更应该依靠的,已不能是邓沧澜那一批老人了。南军因为本来就缺乏宿将,所以年轻人更易出头,而人才济济的北军,也要更加大力提拔年轻将领。他想着,又拿起了天水战报,细细读去。 大统制得到战报是在二月十日黄昏,但天水省失利的消息传到东平城却已到了十二日了。因为刚夺下东阳城,城中一片混乱,一日数惊,加上还要为阵亡的将士善后,现在再造共和一方更是焦头烂额,刚回五羊城的郑昭也紧急再赴前线。 这两天,郑司楚率领本部人马为东阳城的难民营建临时住处。本来这些事都有工兵队去做,不过郑司楚想到这些房屋全都是自己下令烧毁,看着那些惊恐万状的城民,心中有愧,因此率诸军不眠不休地搭建简易房屋,分派赈济物资。虽然有鉴于上回进入东平城时发生的抢掠事件,这一次郑司楚特别注重军纪,严令不得再有类似事情发生,对东阳城民亦是和颜悦色,不准有任何欺凌,可是看着那些城民冷冷的目光,他仍然感到心痛。 战争,最终伤害的,仍是这些无辜平民。他想着。上一回奇袭,东阳城有两条街损失最大,烧得几成一片白地,而北军为了制造防火带,也自行疏散城民,烧掉了一批房屋,后来退出城时为防南军追击,也曾自行烧了一批,东阳城里可说到处都是断垣残壁。郑司楚和士兵一同清理废墟,搭建房屋,忙得灰头土脸,边上突然有一骑马飞驰而来。 马上是个传令兵。这传令兵看到这一片士兵一个个身上都沾满了灰土,几乎认不出谁是谁,停住马,高声叫道:“郑将军!郑司楚都尉!” 郑司楚听得这传令兵的声音,抬起头道:“我便是。请问是什么事?” 那传令兵听得了,忙催马过来,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郑将军,申公有令,请郑将军火急前往议事。” 郑司楚听得申士图有令,怔了怔,问道:“是什么事么?” 那传令兵道:“申太守未曾明言,只说请郑将军立刻前去,不得有误。”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从一边牵过了飞羽,叫过石望尘道:“石将军,申公有命,我即刻前去,这儿有劳石将军你了。” 奇袭中,石望尘肩头曾中了陆明夷一箭,现在仍吊着绷带,只能在一边督工指挥,他身上倒是比郑司楚干净得多。他用左手行了一礼道:“郑将军放心,此处有小将打理。” 郑司楚跳上马道:“石将军,你要严加管束,不能让诸军有骚扰城民的举动。” 第311章 得不偿失2 这话郑司楚说过好多遍了,刚夺下东阳城,郑司楚第一件事就是巡查各部,严防激起民变,现在更是交待再三。石望尘答应一声,郑司楚这才与那传令兵前去。这传令兵见郑司楚身上尽是灰土,连脸上都又黑又白,小声道:“郑将军,要不要先去更个衣?” 郑司楚看看身上,心知自己现在实是太不成样子,便道:“不知有什么急事,申公谅不会见怪。先过去吧,我擦把脸就行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从身边水壶里倒了些水擦了把脸。他们都骑着马,不多时便赶到申士图的住处,一到门边,传令兵跳下马来道:“郑将军,那你先进去吧,我给将军带马。” 郑司楚也跳下马来,正待进去,宣鸣雷却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郑司楚就叫道:“郑兄,你来了!”他打量了一下郑司楚,皱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就跟刚从土刨出来一样。”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正在和工兵一起营建临时房屋呢。” 宣鸣雷叹道:“这些事你也要自己去,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他还要再埋怨两声,但看郑司楚面露疲惫,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大概身边也没干净衣服吧?去我房里换件衣服再说。”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现在就驻在临时太守府边上,担当护卫之职。郑司楚心想自己灰头土脸地确是不太好见申士图,但也不推辞,跟着宣鸣雷进了他的房间。一进门,宣鸣雷便拿出个铜盆倒了盆水,又拿了块新汗巾出来道:“洗个脸吧,你两只耳朵都跟泥捏的一样了。” 郑司楚洗完了脸,见宣鸣雷拿了件干净的战袍出来,便脱下了旧战袍换上。一穿到身上,只觉极是合身,诧道:“宣兄,这是你的战袍么?你不是比我要矮一点么?” 宣鸣雷叱道:“你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得了!” “我的?” “就是你的。你忘了,前些天你巴巴地把你的脏衣服给小师妹披上,人家还给你洗净补好了,让我交给你,结果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你。” 刚夺下东阳城的那天,郑司楚和宣鸣雷去巡查各处,结果发现邓沧澜的义女傅雁容被南军搜了出来,当时郑司楚见傅雁容身上衣服都破了,便脱下战袍给她披上。这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这些天郑司楚一直忙着处理各项事宜,都快忘了这事,听宣鸣雷提起,他道:“那你怎么不早点还给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我都忘了。这些天也忙,我都是昨天才去看望了小师妹一次,结果她说你一次都没去见她。” 郑司楚放下汗巾道:“咦,我去看她做什么?”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得了!我还怕我去那儿,你要尴尬,有意不过去的,谁知你这家伙居然如此不解风情,看都不看她。” 郑司楚心头一动。傅雁容现在落到了南军手中,其实他很想去看望一下,但一个人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前往,曾经有一次来找宣鸣雷,可宣鸣雷前一阵实在太忙,结果没碰上,后来他也没敢再来了。在心底,他对这个聪慧之极的少女其实也有点惧意,何况傅雁容与父母失散全是因为自己,他更是害怕一见傅雁容,她会给自己一个钉子碰。听宣鸣雷说起,他喃喃道:“不知邓小姐现在怎么样。” 宣鸣雷道:“她挺好,我派了人守卫,不许旁人骚扰,你放心吧。”说到这儿他又撇撇嘴道:“你啊,打起仗来师尊都怕你,这时候却犹豫不决,一副假道学了。” 郑司楚被他说得大为尴尬,忙岔开话头道:“对了,今天申公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宣鸣雷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你还不知道吧?” 郑司楚见他神色一变,怔道:“是什么?”他心头忽地一动,小声道:“是符敦城的事?”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道:“是,符敦在九号那天失陷了。” 郑司楚只觉脚一软,几乎要站立不定,惊道:“什么!” 宣鸣雷急道:“这是机密!你别喊那么响!” 天水省的战事会相当困难,郑司楚也有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溃败了。他道:“那乔员朗怎么样了?” “还好。战报刚到,听说天水军虽然损失惨重,符敦城没能守住,但乔员朗还是退出了符敦,避入山中继续坚守,所以尚不算不可收拾。” 郑司楚眼前也黑了黑,胸口亦是如同堵了块巨石。他叹道:“真没想到!” 宣鸣雷道:“我也没想到天水军虽然如此不济。”他见郑司楚换好了衣服,忙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先去见申公吧,他一定急着找你商量下一步举措了。” 郑司楚听到了这消息,已是心急火燎,哪还有别的可想,只是道:“我们快去吧。” 他与宣鸣雷两人赶到申士图的临时住处时,他正在里面团团打转,案头放着刚接到了天水战报。听得护兵说郑司楚与宣鸣雷两将军到,他急不可耐地推开门道:“司楚,鸣雷,你们来了,快进来。” 一进门,申士图抢掩上门,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知道了么?乔员朗被打垮了!” 再造共和扬旗以来,一直一帆风顺,连番取胜。本来大江以南已全部落到了再造共和一方,可说形势大好,申士图心中已画好了东西两军齐头并进,再造共和一举成功的蓝图,可是天水军出乎意料的溃败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宣鸣雷见他有点手足无措,在一边道:“申公,郑将军尚不知详情,让他先看看战报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士图心乱如麻,他对郑司楚实有种不切实际的期望,特别是这一次全靠他和宣鸣雷的奇袭才扭转战局,更是觉得这世侄年纪虽轻,却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听宣鸣雷这般说,他定了定神,才道:“也好。司楚,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郑司楚拿起了战报,细细地读了下去。战报不算太厚,但写战报这人倒是个才士,言简意赅,十分清楚。天水的战事,是从一月二十九日开始的。二十九日那天,北军在赴援的东平水军配合下,大举渡江,东平水军杀开一条血路,直扑符敦城。这一战几乎就是南军攻东阳的翻版,但天水军虽然战力不俗,却没有邓沧澜布下的火龙出水炮阵,符敦城纵是坚城,东平水军的战力远非天水军那点只能内河作战的水军所能抵挡,何况傅雁书的水军战力极强,虽然天水军严阵以待,战船却遭到了灭顶之灾,结果北军大举登陆。加上北军本来就已在符敦城外扎下了一个滩头堡,得到增援后,攻势如潮。可就算如此,本来天水军仍是自保有余,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后院失火,一直被软禁的太守金生色被亲信将领救出,在城中里应外合,乔员朗布下的防线彻底崩溃,北军夺取了北门后,继续向城中推进。经过两天的巷战,虽然天水军也曾在客将迟鲁指挥下反击得手,重新夺回北门,可是北军的援兵源源不断,最后还是未能坚守下去,守军被击溃,迟鲁亦身负重伤。到了这时候,乔员朗终于明白大势已去,再在符敦城缠斗,迟早会全军覆没,于是率四万残军退出了符敦城。好在天水省多山,天水军最擅山地作战,乔员朗和副手丰天宝亦非泛泛,北军骑兵在山地无法发挥,因此追兵被击退,天水军算是逃过一劫。然而如此一来,符敦这座名城失陷,天水军军心大沮,而且退守山中后辎重粮草也损失殆尽,定不能长久作战。只要北军稳住军心,牢牢控制符敦城,天水军被消灭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第312章 得不偿失3 这份战报,郑司楚看得极为仔细,几乎要在逐字咀嚼。申士图自知不明军事,也不敢打搅他,只是在一边坐立不安。待郑司楚把战报放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司楚,你觉得该怎么办是好?” 郑司楚想了想道:“申伯伯,余将军怎么说?” 申士图道:“我也是刚接到,马上就派人来叫你,还没跟他说。” 五羊军现在的最高指挥官是余成功,但余成功这一次计划若非郑司楚和宣鸣雷临时变计,将要遭到重挫,连五羊军都将彻底溃败,现在申士图对他实是失望之极,所以接到战报后,居然马上就来通知郑司楚。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申公,当务之急是马上召集诸位重要将领前来商议。” 申士图怔道:“这样一来,这消息不就走漏了么?” 一听他这么说,宣鸣雷已撇了撇嘴,郑司楚也苦笑了一下道:“申伯伯,这消息又能瞒到几时?我们不说,北军也会来大肆宣扬。与其到时被动,不时早点让三军有所准备。”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原来这样,鸣雷方才也说要马上召集众将。”宣鸣雷虽是他女婿,对宣鸣雷申士图自是信任,却也有点不太放心他的能力,但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才算信了,心想确实如此,这个坏消息瞒得一时,瞒不过一世,到时三军得知天水军竟已溃败,而消息居然还被封锁住,反而要引起骚乱。他道:“好,我马上就派人通知诸将前来。” 派了人出去,申士图仍是惴惴不安,看郑司楚若有所思,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半晌才道:“司楚,你说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郑司楚心里亦如一团乱麻,但脸上仍是镇定自若,沉声道:“申伯伯,这消息确是坏到了极点,但事已临头,自乱阵脚,全然无益。好在天水军尚未覆灭,胜败乃兵家之常,我们并没有输。” 听郑司楚说并没有输,申士图也算镇定了些,心道这世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名将,有他在此,肯定会有办法,点点头道:“那好。”又道:“对了,听说你们抓到了邓沧澜的女儿?” 邓沧澜之女落到了己方手中,申士图本来就已知道。但原先踌躇满志,这消息不过锦上添花,他也没当一回事,现在却成了根救命稻草。郑司楚已知申士图在打什么主意,叹道:“申伯伯,两军交战,不可殃及平民。我们以再造共和为旗帜,得道多助,若是不择手段,就算一时得利,失去的却是更多。” 申士图心里打的,确是拿傅雁容当筹码的意思,郑司楚虽然没说得很直接,却也明白说了这计不可取。他现在对郑司楚言听计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只是我也听说过,兵家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不可以小仁小义沽名钓誉。” 郑司楚叹道:“申伯伯,邓帅不是这种只顾家人便不顾大局的人,我们若这么办了,只怕事不能成,反而沦为笑柄。” 其实申士图先前已经和宣鸣雷说过要以傅雁容为筹码向邓沧澜谈判的事,当时宣鸣雷亦表示反对,但申士图对宣鸣雷终不太相信,郑司楚也这么说,他叹了口气道:“难道就只能等死了?”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申伯伯,我军出师以来,连战连捷,现在北军也很头痛,不必过于忧虑。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符敦城一失,申士图实是六神无主。以优势兵力打下一个东阳城都损失惨重,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另一大势力竟然一败涂地,单靠五羊军,申士图实是觉得孤掌难鸣。但见郑司楚说得如此镇定,何况当初五羊城的局势比现在要险恶得多,当时也挺过来了,照理来说现在比当初总要好得多。他点点头道:“也是,还是先商议吧。” 郑司楚道:“那么,申伯伯,我就与宣兄先去议事厅了。” 他与宣鸣雷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议事厅就在边上,他与宣鸣雷向议事厅走去时,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觉得现在还有可为么?” 郑司楚淡淡道:“尽人事吧。不管什么事,都要竭尽全力。” 宣鸣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不过天水军一败,我们的压力就一下重了一倍。东阳城,只怕还是守不住。” 郑司楚道:“守不住,那就不要守。” 宣鸣雷眉头一扬,微笑道:“你也有弃东阳的想法?只怕难以如愿。” 郑司楚没再说话。东阳城位于大江以北,与东阳犄角相望,本是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位置,本来郑司楚也想着以此为据点,打开局面。然而符敦城一失,这个策略就行不通了。无法扩充战果,东阳城只会让五羊军牵制一隅,如果北军从天水省源源不断地南下,那时局面大坏,实是不可收拾,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弃东阳。但宣鸣雷说难以如愿,他也想到了。东阳刚打下,马上就要弃掉,肯定会被人说成畏避不前。 他们在议事厅等了没多久,诸将便陆续来了。余成功来时,众多将领都向他行礼。余成功的脸色却很是不好,虽然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了,可是这一战五羊军水军损失近两万,陆军损失也有一万多,北军的损失却大概只有一万左右。这样的伤亡比例,此战只能说是一场惨胜,何况他恃作左右手的年景顺也在此战中战死,更让余成功沮丧。等众将坐齐,一个护兵出来道:“申太守到,诸位肃立行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待申士图走了出来,众将行了一礼,申士图摆了摆手道:“免礼,诸位坐下吧。” 看着座中将领坐下,申士图扫了一眼,慢慢道:“诸位,方才,从天水省发来了一份紧急战报。”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看他的脸色沉重,一干将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了。一时间议事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申士图,申士图张了张嘴,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诸位,二月九日,符敦城被北军攻破了。” 他说得尚算平静,但座中诸将全都哗然。一直有点萎靡不振的余成功也抬起头,高声道:“申公,天水军情况如何?” “已退出符敦城,避入山中。”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虽然攻打东阳是一场惨胜,毕竟也是胜利,五羊军上下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这般一个极坏的消息。申士图一直不语,待下面静了下来,这才道:“眼下又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北军肯定马上就会前来反攻,不知诸位有何妙计,解此燃眉之急。” 现在谁也没说话,众将全都看向余成功。余成功也知作为五羊军最高指挥官,自己当仁不让,务必是率先发言。可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申公,此事非同小可,依末将之计,天水不得不救。” 这也是句废话。若不救天水军,五羊军自己的末日就近在眼前。可怎么救,谁也想不好。五羊军刚经历过一次大战,损失惨重,恢复元气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分兵去救天水,又必须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可一旦分兵,之江省的兵力就薄弱了,一旦水江再有失,那就是满盘皆输。申士图虽不知兵,这一点自然也明白,他道:“那依余将军之见,该如何救法?” 余成功沉吟了一下,忽道:“申公,恕末将无能,眼下尚无良策,还请诸将从长计议。” 申士图心想逼他也逼不出来的,他本来就不甚相信余成功了,现在最相信的还是郑司楚,但看向郑司楚道:“郑司楚将军,请可有什么妙计么?” 第313章 得不偿失4 郑司楚见申士图点到了自己头上,便站了起来道:“申公,天水军之败,对我方影响极大,确如余帅所言,天水不得不救。但一旦分兵去救,之江防御势必薄弱,因此末将以为,应收缩防线,全军撤回江南。” 郑司楚现在名噪一时,是五羊军中名声最响的后起将领,但他这话却也让人大吃一惊,就算余成功都睁大了眼,惊道:“郑将军,你是说要弃东阳城?岂有此理!” 郑司楚这个念头,已酝酿了许久,想来想去,目前也只有这一条路最可行。他道:“确实,打下东阳,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本不应轻易放弃。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暂时收缩,为的是将来的出击。先前北军也曾弃东平城,正是如此。” 郑司楚刚说完,一边的叶子莱插嘴道:“郑将军,东平东阳,相辅相承,弃一不可。若东阳守不住,单守东平,便能守住么?北军正是弃了东平,使得东阳城孤掌难鸣,最终被我军逐出。” 叶子莱是五羊城七天将的第七位,年纪最轻,亦一直最为低调。但他与年景顺交情最好,这一战年景顺战死,他伤心不下余成功。本来也不愿反驳郑司楚这个申士图面前的红人,可听郑司楚说要放弃年景顺用性命为代价夺得的东阳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申士图虽然信任郑司楚,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要放弃东阳城,听叶子莱说罢,他也道:“叶将军之言有理,郑将军,弃了东阳,单单一个东平岂不更为难守?” 郑司楚道:“东平和东阳两城能成为一体,是以一支强大的水军为后盾。否则一旦江面被北军水军突破,东阳便孤悬江北,欲退无路了。叶将军,这一点你可曾想过?” 叶子莱道:“郑将军,我五羊水军,天下无二,宣将军、谈将军和崔将军这水天三杰,便是北虏名将邓沧澜亦望风而逃。郑将军这话,是不是有点自挫锐气,小看己方了?” 叶子莱这时有点恼怒,声音响了起来,口风也有点不客气。郑司楚听他说“水天三杰”,心中一动,忖道:“他们七天将同枝连气,我说水军只怕挡不住邓沧澜,别把谈兄和崔兄都惹恼了。”想到此处,便道:“叶将军,水天三杰固时一时名将,但行军之道,不可一味求胜,亦不可轻敌。水军刚经大战,东平水军固然实力已损,北军北战队却毫发无伤,眼下已与东平水军合流。届时北军水陆并济,反攻东阳,我军势必要疲于奔命,得不偿失。” 叶子莱虽然对郑司楚有点着恼,毕竟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郑司楚说的这一点,也确是五羊军现在的命门。东阳城需要东平城的支援,才能固若金汤,假如江面战事一起,就算五羊水军不败,从东平增援东阳却也不能得心应手了。而北军攻打东阳,却可以从三面合围,而东阳城刚得,城中尚未全然安定,更谈不上扩大战果,仅是一座孤城而已。不说别的,单是东阳驻军的补给,目前就只能从江南运来。等北军反攻时,不说别的,这补给不畅,东阳一座孤城就可想而知。他盘算了一下,觉得郑司楚的话虽然让他不忿,却也有理,但要他承认只能放弃东阳城,仍然说不出口来。 他正在迟疑,余成功忽道:“郑将军也不必过于畏头缩尾,其实我方手上,尚有一支奇兵尚未动用。” 这话一出,郑司楚都觉得诧异,一边一直没说话的谈晚同也不禁问道:“请问余帅,不知是哪支奇兵?” 五羊城攻打东阳,已是竭尽全力,现在后方实是空虚之极,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奇兵。余成功道:“先前,宣将军与郑将军不是俘获了邓沧澜的爱女么?这女子一人,便可当得数万雄兵,让邓沧澜投鼠忌器。” 郑司楚一听他说什么“邓沧澜爱女”,心里便是一沉。傅雁容在军中,并不是一个秘密,余成功当然也知道。他急道:“余帅,那位邓小姐只是平民,岂可以其为质?” 余成功看都不看他,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邓沧澜为敌军首将,爱女遭擒,岂会无动于衷?若我军以其女为饵,向其下书一封陈说利害,此人必定方寸大乱,不敢全力出击,如此水军如得雄兵相助,必可固守无虞。江面不失,东阳城便能确保不失,此时再以奇兵助天水兵反攻,重夺符敦城,形势又将一变。” 余成功在军中已久,兵法也极熟,本来他还没从年景顺阵亡的悲痛中恢复,但这时却越说越是流利,侃侃而谈,不时引一句兵法,真有洞若观火,运筹帷幄之势。郑司楚听得心头越来越寒,有心想要反驳,可余成功滔滔不绝,根本没有住口的意思。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他道:“余帅,若邓帅不以为意,仍率水师全力攻来,那又如何?” 余成功冷笑道:“邓沧澜此人,爱兵如子,更号称不扰平民。眼下东平城里的平民,少说也有十多万,若他真个不念亲情,一意孤行,下书中还有一句,说明我军若是不得不退出东阳城,便要实施焦土战法,在城中纵火焚烧,与北虏玉石皆焚,他便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这话一出,申士图也摇了摇头道:“再造共和,为的是解民倒悬,岂能如此做法,余将军此言差矣。” 余成功说出这话,也觉自己这条计过份了。共和的信念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不论南北两方都以此为标榜,这种以平民为人质的做法,以前在文武校中都是要批倒批臭的。但他计议已定,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这等做法自然不能真个实施,只是给邓沧澜一个台阶下。若要他顾忌爱女性命,按兵不动,他表面上自然不会遵循,但有了这个借口,他便可以号令三军。” 郑司楚头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他也没想到余成功居然举一反三,想出这种主意来,见余成功顿了顿,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说,马上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古人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若依此而行,所得尚未可知,却要大失民心,还请申公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说话,诸将有不少都默默点头,心想这小子的舌锋倒也锐利。但他主意已定,高声道:“郑将军,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计名谓香饵钓鱼,第一重饵是邓沧澜爱女,第二重饵是东阳城中平民。若邓沧澜仍然不为所动,依旧全军来犯,我军即使到了最为不利的情况,仍可昭告城民,说明北虏不以平民着想,我军迫于无奈,疏散城民后再纵火,同时全军撤回东平,也仍然绰有余裕。到那时,失了民心的,便是北虏了。”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此计固是置诸死地而求生。说到底,实时当初我军未能及时救援符敦城,致有此处,否则也不必出此下策了。” 上一回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违背了他的将令,虽然因此余成功的夺取东阳城计划得以实现,但在余成功心里,总觉这两人太不听话。违命不遵,军中大忌,如果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两个与申士图关系极近的将领,当时他就要翻脸,更何况年景顺是因为要救援郑司楚而战死,在余成功心里,对郑司楚实是有了三分恨意,这时他话中的意思已隐隐把矛头指向了郑司楚,似乎上次郑司楚和宣鸣雷若是依计而行前往符敦城,天水军也不会这么快就败北一样。郑司楚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可这话实在无从反驳。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宣鸣雷确实违抗了将令,至于当时自己所率几千人增援了符敦城,是不是就真能保证符敦城不会陷落,现在谁也说不上来了。 余成功这软钉子着实厉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为之语塞,他心头少有地升起一股快意,心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别看是申太守的红人,终是我的下属。”他看向申士图,昂然道:“申公,末将之见便是如此。我再造共和军得道多助,三军用命,定能度过眼前难关。成功不才,亦愿为再造共和的大业肝脑涂地,粉骨碎身。” 第314章 得不偿失5 余成功能做到五羊军区的军区长,自是有他的长处。他熟读兵法,加上相貌堂堂,辩才无碍,这时更说得慷慨激昂,诸将听了都血为之热。相形之下,郑司楚纵然现在名噪一时,终是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子,而且他提议的要弃刚得手的东阳城未免也太丧气,军中士气都将为之一沮,因此本来有点认同郑司楚的将领,这时不知不觉转向了余成功一方。即使是申士图,先前虽然不太相信余成功了,但听余成功说的这条计,其实也并没有否定郑司楚的弃东阳城之议,听上去却可进可退,而且每一步都有兵法佐证,不禁为之心折,心想:“余将军到底还是老辣。”待余成功最后表忠心时,他的头不由得点了两点。这一来,座上将领察颜观色,觉得余成功的计较果然更为完善稳妥,所以连申太守也首肯。 大势已去。 郑司楚想着,心里说不出的寒冷。平心而论,余成功的计策并非不可行,邓沧澜也的确可能因为爱女失陷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样的做法实在太低级了,至少,东阳城民听得到时五羊军万一不敌,将会纵火焚城,更会恨五羊军入骨。上一次奇袭东阳城,自己不得不在城中放火,已然失去了不少民心,就算余成功说的焦土战法其实只是欺敌,但城民不会那么想,这些天来五羊军全力在城中营建临时房屋,安置难民的举动,在他们看来亦会是假仁假义。他在混入东阳城与裘一鸣接头时,听得那报国宣讲团的申公北在那儿对自己大肆抹黑,虽然尽是胡说八道,可很多人都信了他,觉得自己确是个无恶不作的无耻之徒。对这种煽动民心的釜底抽薪之计,郑司楚有切肤之痛,余成功的做法却是给北方一个最好的借口,即使眼下能解除燃眉之急,长此以往,定然要自食其果。可是看着申士图深表赞同的模样,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可就算明白这一点,他仍然想再说几句,只是申士图已道:“余将军所言确是上上之策,只是增援天水军,必要选派能征惯战的要将,不知余将军可有人选?” 余成功听得申士图赞同自己,更是得意。本待说调高鹤翎和叶子莱前来,但转念想到叶子莱虽然也名列七天将,份量到底尚嫌不足,而高鹤翎长于防守,增援天水却是要进攻,算来算去,增援军的主将还是郑司楚最为适合。他躬身行了一礼道:“禀申公,依末将之见,郑司楚将军少年英俊,英勇无敌,足可担此重任。另外,北军在天水亦有一支水军协助,宣鸣雷将军足以匹敌。” 上一回他派往天水省的就是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一回仍是这两人。申士图听他举荐郑宣两个,点了点头道:“不错,两位将军确是不二人选。”心里却忖道:“余成功倒不小气。可惜了他那个外甥,原来也如此忠勇,若不战死,亦堪当大用。” 申士图这般拍案定论,便是采纳了余成功的建议。众将见郑司楚头一回吃了个瘪,然而余成功仍然举荐他当增援军首将,心想郑司楚是再造共和十一长老次席郑昭的儿子,宣鸣雷更是申士图的快婿,都是己方最受看重的后起之秀,现在这样倒是两全其美,便纷纷赞同。郑司楚和宣鸣雷也站了起来,高声道:“遵命。” 这会议开过,接下来便要去准备实行了。郑司楚正待离去,一个申士图的护兵过来道:“郑将军,请留步,申公有请。” 郑司楚心头雪亮,明白申士图没采纳自己的建议,现在只怕要安抚自己几句。他虽然不甚同意余成功的计划,但也没那么小气,便随着那护兵进了后院。一到申士图的书房,护兵在门外轻声道:“申公,郑将军到。” 申士图在屋里一听得,便开门迎了出来道:“司楚,快进来。” 郑司楚见他脸上已没有先前的不安,行了一礼道:“申伯伯。” 申士图道:“司楚,坐吧坐吧,喝茶。”他已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郑司楚刚接到手中,申士图已道:“司楚,方才我采纳了余将军的建议,你可别往心里去。” 郑司楚道:“申伯伯放心,末将身为军人,自当令行禁止。而且余帅百战之将,这计划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士图见他并无芥蒂,心中宽了些,低声道:“是啊。我想要守住东阳城也很难,只是现在这时候,实在不可轻易弃城,否则士气要受极大影响。” 这一点郑司楚其实也已考虑到了。符敦城失陷的消息传出去,定会使得人心惶惶,但夺下东阳城也可以抵销这种不利影响。只是这么一来,五羊军要遭受更大的损失,在郑司楚看来,士气仍然可以鼓舞,可战死的士兵却活不过来了。他沉吟了一下,鼓足了勇气道:“申伯伯,有一点末将仍不敢苟同余帅。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以东阳城民为质,就算守住东阳城也只能是权宜之计,长远看来还是得不偿失。”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我也觉得有点不妥,还需再作斟酌。” 郑司楚最担心的就是申士图看不到这一点,没想到他在这方面却赞同自己,不禁有点意外的欣慰。他道:“申伯伯,我上一回潜入东阳城,正值大统制派来了一支报国宣讲团。这些人都是些艺人,信口雌黄,肆意抹黑我方,但很能蛊惑人心。虽然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实是抵得雄兵数万,若依余帅之计,岂不是又为这些人增添口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申士图在五羊城为官已久,在争取民心上,他比郑司楚更为谙熟。他又点了点头:“你说得极是。我听过禀报,这群人到处搬弄口舌,把我再造共和说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过你放心,不会任由他们这样下去的。” 郑司楚吃了一惊,急道:“申伯伯,也千万不能行使刺杀之策。这些人只是艺人,若杀了他们,更会让人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了,我方反而越发被动。” 申士图笑道:“自然,不会杀他们的。大统制派这些人到处流窜,其实也正是盼着激怒我,杀他们泄愤,我是不会上他当的。”他说着,又道:“司楚,你父亲马上就又要过来了,为的正是这件事。你就全力增援天水,不必多虑。” 郑司楚点点头道:“是,末将遵命。”本来话说到这儿也该告辞了,但他还有句话不吐不快,站起来行了一礼道:“申伯伯,还有件事请您务必要考虑。” “什么?” “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东阳城想要坚守实是难上加难。与其付出极大伤亡坚守,依末将之见,一旦情形危急,还是退守东平更为上策,不必株守城中坐以待毙。申伯伯,上回我从北军那里拿来的那种火龙出水极利水阵固守,定要大力仿制。” 郑司楚夺到了两个火龙出水的样品,但当时没能攻下北军阵地,所以发射架没能夺得。而北军退走后,将发射架全部烧毁,因此陈虚心正在率人加紧研制。申士图道:“放心吧,你别不信你姨父。倒是反攻符敦,极是吃重,你有信心么?” 郑司楚沉默了片刻,小声道:“申伯伯,末将不敢夸口,想反攻符敦,只怕很难。” 申士图本以为郑司楚会说定不辱命之类,见他也不敢说大话,不由怔了怔,喃喃道:“这么难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北军这次是集中力量猛攻天水,他们的意图很明白,就是想从天水省打开缺口,然后再东征之江省。现在他们立足已稳,而且大江也被他们控制了,想反攻符敦城,希望微乎其微。” 申士图本想若能复夺符敦,局面仍能扭转,没想到郑司楚说得这么难。一旦北军从天水省东征,之江岂不陷入前后受敌的绝境?他急道:“那,难道就没有回天之力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申伯伯,我见战报上说,天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虽然失去了据点,但化整为零避入山中,北军这个时候也不敢大模大样东征的。所以只要天水军未尝覆灭,他们就不敢东征。我军现在应该全力支持天水军,让天水省形成圣峙之势。好在我方后防尚稳,边上数省虽然派不出多少援军,但后勤支援应该不成问题。乔将军只消扼守险要,再见机行事,未必就没有把握。只是,”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更吃重的是宣兄。” 申士图道:“鸣雷不成么?” “宣兄是当世少有的将才,只是符敦城的水军是他的同门傅雁书率领。宣兄与他互相知根知柢,而且宣兄在他手中吃过好几次亏,有他在,恐怕难以得手。” 虽然申士图对宣鸣雷这个女婿不是太满意,但宣鸣雷的能力他也一清二楚,特别是这一次攻打东阳,若非宣鸣雷一军及时回援,杀开一条血路,郑司楚最终也会被困死在东阳城里。一听宣鸣雷可能遭到危险,他急道:“那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现在末将尚无良策,不过已有点眉目。” “是什么?” “调虎离山。” 第315章 调虎离山1 五羊军肯定会来增援天水,这一点胡继棠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天他一面加紧整修符敦城,一面派斥候四处查探索天水军下落,准备斩草除根。东阳城的陷落,对北军的军心影响亦不可谓不剧。天水用兵如此顺利,没想到五羊军却夺到了大江北岸的据点,北军中很多从东北方来的部队,特别是之江战区部队更是不安。现在之江全省几乎全部落入南军手中,这些部队担心家属遭难,因此士气低落。 这是胡继棠现在最为头痛的事了。这一天是二月二十日,天水省向有“天无三日晴”之说,但这一天却是有有的阳光明媚之日。胡继棠带着一些亲随将领来到城西南一座名谓滴翠的小山上设了个便宴,好让这些刚从大战中过来的将领换换心情。作为此战中功劳极大的水军统领,傅雁书也接到了邀请。 他把水军之事向副将交待过后,便赶往滴翠山。滴翠山虽小,因为就在符敦城外,过去一直是城民春日踏青的好所在。山上有座太乙总玄观,据说是法统七十二洞天之一。符敦城昔年的法统势力很大,城周围就有太乙总玄、太玄司真、宝玄洞真三处洞天,极盛时每处洞天都有清修的法统不下百人,称三玄洞天。但时光荏苒,现在这三玄洞天唯有太乙总玄观尚存旧观,另两处都已破落了。 胡继棠的便宴便设在太乙总玄观前的广场上。太乙总玄观俗称青羊宫,因为当初观中有个镇观之宝,是一座数万斤的青铜羊,传说那是法统的至高神老君最初的座骑,但后来毁于战火,只是青羊宫的名字仍然留了下来。 青羊宫每年二月十五,都有一次庙会。和平时期,符敦城的城民全都蜂涌而至。只是今年因为战事,庙会也停了。傅雁书到了青羊宫外,将战马交给胡继棠的亲兵,有人引着他进去。他还没来过青羊宫,沿石阶而上,见山腰楼阁高峻,隐在连片树影之中,亦不由赞叹。 一到广场前,只见数十张桌椅已列了一圈,胡继棠正与几个将领在闲聊。傅雁书上前见礼,胡继棠见他过来,站起来还礼道:“傅将军请坐。” 胡继棠是目前共和国五上将中目前还在任的唯一一个了。坐在他边上的是翟式秋、戴诚孝和耿恭三员下将军。这三人都是宿将,戴耿两人更是跟随他多年的的旧部,傅雁书因此战之功,依大统制擢贤令升为都尉,军衔仅在下将军之下,位次也在胡继棠边上。现在的北军全军中,都尉共有五十余人,一般军官升到都尉都要四十出头了,傅雁书以二十多岁的年纪成为都尉,亦是少有的事。他一坐下,边上一个中年将领招呼道:“傅雁书将军么?真是年少英俊。” 此人乃是昌都军统领徐鸿渐,军衔也是都尉。傅雁书不敢怠慢,忙还了一礼道:“徐将军好,小将不敢。” 徐鸿渐笑道:“傅将军不必过谦。老弟你少年有为,真不愧为邓帅高足。” 攻下符敦城,徐鸿渐一部搭乘的便是傅雁书的座舰,当时傅雁书率军猛攻,势如破竹,徐鸿渐看得清楚,因此这话说得甚是诚恳。傅雁书见他谦和,忙道:“徐将军乃是前辈,如此客气,让小将如何当得。” 徐鸿渐道:“如何当不得!傅将军,我也算看过了不少军中少年英雄,但英风凛然,又谦而有礼的,非老弟莫属。”他心想昌都军中少年英雄确有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副将王离亦是一时俊彦,但英锐之气可与傅雁书匹敌,说到谦和,王离却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傅雁书被他夸赞,也越发客气,忙道:“徐将军谬赞。徐将军当日一马当先,小将极为心折。对了,当时尝见徐将军麾下有位副将极是了得,今天没来么?” 徐鸿渐道:“我有两个副将,不知傅将军说的是哪个?” “背后有一面大弓那位。那位将军的弓术,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小将望尘莫及。” 徐鸿渐知他说的是王离,笑道:“你说的是王离啊。他本是冲锋弓队的百户,所以弓术确有过人之处。不过今天他在军中有事,未能前来赴会。” 那天攻城,王离冲在最先,弓马枪术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傅雁书虽然人在战舰之上,见到这员将领冲锋陷阵,当者披靡,心中大为赞叹。只是徐鸿渐说什么他军中有事,更重要的原因是王离军衔尚不足参加这种胡上将军的便宴吧。傅雁书客气了两句,便与徐鸿渐闲聊。徐鸿渐这人虽然在军中已久,却也很有士人之风,谈吐风雅,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憾。 他们说了一阵,与会的将领陆续也到了。这一战集中了北军各部的精英,到会的也是各个军区援军的头面人物,至少也是校尉。这时又上来了五个将领,看身上的标志只是翼尉。这五人过来向胡继棠见礼,极是恭敬,胡继棠对这五人亦大为客气,温言让他们入座。傅雁书不识得这五人,有点诧异,心道:“这些人是哪一部的?难道一军统领仅是翼尉衔么?” 共和国五大军区,两个已属南方。除了北军的三大军区,各个省也有些驻军,那些驻军虽然实力不强,仅仅作为驻防之用,但也有抽调来的。傅雁书想着这五人大概是从哪几个省调来的援军,只是那五将身形雄壮,一看便不是庸手。徐鸿渐已小声道:“傅将军,你不认得这铁阵营人物吧?” 傅雁书一怔,小声道:“他们是铁阵营?” 铁阵营是胡继棠的亲属部队。昔年昌都军毕炜的亲属部队便是冲锋弓队,现在就隶属于徐鸿渐,铁阵营就是胡继棠一手带领的亲兵队,怪不得这五个翼尉也能与会。徐鸿渐道:“是啊,领头的那人名叫丘峰。铁阵营本来有十辅尉之号,现在那十辅尉已战死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已晋升了一级,便称五翼尉了。别看他们军衔不高,每一个若离开铁阵营,少说也是个校尉。” 傅雁书暗暗点头。原来是铁阵营人物,那也难怪胡继棠对他们亦如此客气了。他虽然没有和铁阵营接触过,但铁阵营的名声他也听闻已久,看来名下无虚。 天下英雄,真是数不胜数。傅雁书想着,脑海中却不禁想到了宣鸣雷。对这个与自己并不如何投缘的同门,傅雁书其实也颇为钦佩。宣鸣雷的能力极强,并不比自己逊色,如果一直在师尊身边,有自己和宣鸣雷相助,师尊所率的水军仍是天下第一。可现在宣鸣雷却成了敌人,而且是最为危险的敌人,他心头实是百感交集,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客人已然到齐,伙夫开始上菜了。胡继棠对口腹之欲并不是太讲究,不过天水省物产甚丰,美食也有不少,南九北十一十九省中,天水省的美食排得上第三,可与广阳之江两省鼎足,上来的菜亦滋味甚好。菜尚是余事,端上来的美酒却很不寻常,有梨花香味,乃是符敦名产梨花春,据说是摘梨花配合五谷酿成。胡继棠今天的便宴纯是让众将换换心情,因此席上绝口不谈军事,只是说些异闻。胡继棠的来历有点隐密,中年为年,几乎一夜成名,谁也不知他前半生干了些什么,但听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天南海北几乎无一不晚,众将心想胡上将军去过的地方倒也真个不少。 这一场便宴结束时,天色也不早了。众将各各回去,傅雁书也正要带马踏上回程,一边徐鸿渐已过来道:“傅将军,你这就回去么?” 傅雁书行了一礼道:“是。徐将军也要回营了吧?” “是。傅将军,并马同行吧,也好解解回程的闷气。” 两人走出青羊宫,天色已近黄昏。回头望去,一轮落日已有一半没入苍莽乱山,而东北面则是符敦城。虽然刚经过一场血战,符敦城里已残破了许多,但看上去仍是房屋鳞次栉比,时有炊烟升起。徐鸿渐看着城中道:“徐将军,你看,那最高的便是望江阁吧。” 第316章 调虎离山2 望江阁在符敦城的城南,俯瞰押龙河,在城中算是最高的建筑,但他们站在滴翠山上,看过去望江阁也小若玩具。傅雁书道:“是啊。” 徐鸿渐叹道:“在地中见望江阁巍峨壮丽,滴翠山不过是座排不上号的小山,但一上滴翠山,望江阁却显得如此小巧。人力之伟,终比不过天地。” 傅雁书听他话中颇有感慨,也道:“是啊。人生一世,对天地来说亦不过是一瞬而已。” 徐鸿渐看了看他,笑道:“傅将军读过不少书吧?” 傅雁书受邓沧澜教诲,邓沧澜为将便有“手不释卷”之称,他平时有空亦常常读书。听徐鸿渐问起,他忙道:“不敢,不过略有涉猎。” “军人虽然常说诗书无用,但人若无学,眼界胸怀终不能宽。傅将军少年英杰,又饱读诗书,前程实不可限量。唉,我这等老朽,终是再无一用了。” 徐鸿渐不过四十多岁,傅雁书听他自称“老朽”,便说道:“徐将军正在盛年,何来此言?” 徐鸿渐道:“少年时也曾心雄万夫,欲为万世开太平。但少年时天下已然太平,军人只能饱食终日,心终不能平。现在到了能用之时,却又觉得八方征战,生灵涂炭,宁可在太平之世饱食终日了。”他说到这儿,笑了笑道:“这话也太丧气,大概傅将军要见笑了吧。” 傅雁书道:“太平盛世,自是人人向往,小将岂敢取笑。其实小将也觉得,早一天天下能平息刀兵,重归太平,才是至愿。” 徐鸿渐看着他,眼里闪烁着一下,却又一笑道:“确实确实。”他打了个哈哈道:“今日能与傅将军长谈,也是平生一快,日后还请多多讨教。” 傅雁书道:“小将不敢。徐将军乃是前辈,有什么事,小将才该多多讨教。” 他们坐上了马,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进了符敦城,这才各自回营。回到营中,傅雁书却有点不安起来。今天徐鸿渐主动过来搭讪,他到底是什么用意?虽然徐鸿渐没说什么,傅雁书却隐隐有种忐忑。 徐鸿渐这人,不是那么简单。他想着。此人乃是现在昌都军区军区长万里云的亲信,自己隶属之江军区,两者并无瓜葛,他故意要来结识自己,难道是想结交私人? 傅雁书心中的疑惑,不过转瞬即逝。他自不知道,徐鸿渐在与他分手后,暗暗长叹了一声。 此人虽然前程不可限量,却终难一用。徐鸿渐想着,眼中也有点迷茫。 好在此人统率的是水军,即使大哥真个起事,也不会是心腹之患。现在的心腹大患,还是胡上将军。有胡上将军坐镇,大哥就算有冲霄之志,也难遂其愿。 不能让胡继棠的西平天水、东征之江的计划实现!唯有乱世,方可自立。他想起了当初与万里云的这一番密谈。既然傅雁书不能拉拢,那就只能实行第二套计划了。否则,有这人个执掌水军辅助,胡继棠在符敦城就固若金汤,乔员朗毫无可乘之机。 回到营中,他遣去旁人,只把一个亲兵叫进来密谈。这亲兵名叫舒松寿,是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名义上是世居雾云城的土著,却有个谁也不知道的身份:他本是狄人。 徐鸿渐与舒松寿的密谈并不很久,舒松寿马上就走了。这人走时,已身负徐鸿渐的一条密令。到了二十六日,突然有一条急令来到符敦城,却是驻扎在大江出海口的秦重岛北战队和东平水军发来的,要紧急调走傅雁书,因为两支水军正在进行紧张的磨合,准备反攻东阳城之际,海上突然出现了一批水寇。这些水寇出没无常,一味骚扰,虽然造不成什么伤害,但打乱了邓沧澜的部署,因此邓沧澜要目前在符敦城已无大任务的傅雁书前去辅助。 这支水寇来得突然,而且他们居然敢来骚扰水军,实是嫌命长了。不过水寇本来就是些乌合之众,他们要干什么不能以兵法而论。邓沧澜现在手下虽然也有不少能干的将领,可是相形之下,反攻东阳城才是当务之急,师尊把自己调回去当助手也顺理成章。傅雁书没有多想,反正符敦城牢牢控制在北军手中,他麾下的水军有副将主持,自己确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留在符敦城了。因此傅雁书在二十六日晚辞别了胡继棠,立刻带领一批亲兵从陆路赶赴秦重岛。他却不知道,此时已中了宣鸣雷的调虎离山之计。有傅雁书在符敦城,宣鸣雷对此次任务实是毫无把握,因此首先要想办法把他弄走。本来这调虎离山之计根本无法下手,但他的叔叔屈木出来与宣鸣雷联系说,说起此事,屈木出说他有办法。 屈木出是狄复组高层,现在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重要组成部份,虽然郑司楚怀疑狄复组曾下手绑架傅雁书,对他们不太放心,可听宣鸣雷说起此计,却也觉得若能实现,确是上上之策。对傅雁书这人,郑司楚亦极为忌惮,把他调走,乔员朗的天水军反攻符敦城把握大增。他担心的只是狄复组到底有没有这个力量实现此计,所以当二月二十七日接到羽书,说傅雁书已被调走,他不禁有点目瞪口呆。 宣鸣雷接到这消息时,实是欣喜若狂,见郑司楚久久不语,诧道:“郑兄,你难道还想和傅驴子一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和傅雁书的水军交战,对谁来说都是一场噩梦。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这消息确切么?别又是对方将计就计。” 宣鸣雷嗔道:“你也太小看我叔叔了!别的事还好胡说,这事岂会有假?若无把握,叔叔不可能通知我们的。万一不切,他可是要送掉我这条老命了。” 确实,宣鸣雷是狄复组的希望所在,他叔叔又是狄复组创始人,不可能来害这个侄子的。郑司楚沉吟道:“可是我还有点想不通,要调走傅雁书,只有假传军令。可是就连胡继棠都没看出这军令有假么?” 宣鸣雷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详情了。不过既然傅驴子已走,那肯定他们都没看出来。” 邓沧澜和胡继棠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不可能自己把傅雁书调回去的,狄复组得手的唯一机会就是假传军令。但假传军令谈何容易,若无北军内部的高层配合根本做不到。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狄复组是怎么做到的。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狄复组竟会与万里云也有联系,而万里云居然肯配合他们设下此计。万里云是北军中的最高指挥官之一,由他来假传军令,当然连胡继棠都看不破。 宣鸣雷见郑司楚仍在苦思,嗔道:“郑兄,你也别太多想了。我叔叔此番前来,是受老伯之请。” 郑司楚诧道:“是家父?”他很不赞同这些绑架和刺杀的行动,但知道父亲没有自己这种想法,说不定正在谋划这类事。宣鸣雷道:“是,这也是申公的意思。” 郑司楚没想到申士图也参与了,更是诧异,问道:“是什么事?” 宣鸣雷笑了起来:“听申公说,这还是你的意思。” 这下子郑司楚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他道:“我可没有要申公做这种事……” “是那个报国宣讲团。” 郑司楚恍然大悟,颔首道:“原来是这事。那令叔是要将那些报国宣讲团的家属搬来是吧?” 宣鸣雷道:“正是!申公说,你对这些唱戏说书的甚是忌惮,大统制想的也是要激怒我们。若把这些人刺杀了,他另组一支简单之极,更可以信口雌黄说我们凶残了。申公便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让这些报国宣讲团为我所用。” 第317章 调虎离山3 原来如此!郑司楚也不由暗暗赞了一句。申士图这条釜底抽薪确实是破解的最好办法。报国宣讲团并没有重兵保护,由擅长此道的狄复组下手擒获他们,可行性极高。而且将他们的家属先行搬来,也可以解决这些人的后顾之忧,然后照方吃药,让这批人到处宣扬北军的不仁不义,正是让大统制自食其果。 虽然他们想不出狄复组究竟是如何假传这道军令的,但不管怎么说,郑司楚和宣鸣雷此行最为忌惮的一个障碍已经搬掉了。不过傅雁书回到秦重岛,见到邓沧澜后肯定就马上穿帮,因此刻不容缓,要趁他未能返回符敦城时下手。接下来增援军便要出发,这一次与上回的增援行动不可同日而语,上一次两人共率七千人,这次却足足增加了一倍,共一万五千人。宣鸣雷的五千水军和郑司楚的一万陆军,分水陆两路并行,预计三月中能抵达符敦城。这消息也已传给了避在山中的乔员朗,届时三路人马一共行动,向符敦城发起一场奇袭。而他们出发的当口,傅雁书还在路上。 从符敦城赶往秦重岛,快马加鞭也要十多天。傅雁书接到调令后,只道师尊在秦重岛被海贼骚扰得焦头烂额,路上赶得极快。日行夜宿,二月二十六日出发,三月十日那天便到了秦重岛。他急急通过名,便赶向邓沧澜的中军营。门口邓沧澜的护兵向传过号,便听得邓沧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咦,雁书,你怎么来这儿了?” 邓沧澜已迎了出来。傅雁书见师尊脸上大有疲惫之色,这些日子多半极为辛苦,忙上前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邓沧澜低声道:“你是不是听到阿容的事了?” 傅雁书心里一颤,急道:“阿容出事了么?” 见傅雁书并不知道傅雁容失踪的事,邓沧澜也是一怔。他接到傅雁书到来的消息时,心中实是有点不悦,只道傅雁书听得妹妹失踪,关心之下,不顾一切前来。这虽是他兄妹情深,却也违抗了军令,本想替他想个圆场的办法,但见傅雁书并不知道妹妹的事,他更是诧异,问道:“你不知道?那为什么来这里?” 傅雁书已觉得不对了,从怀里掏出调令道:“邓帅,我是收到了您的调令才来的。” 邓沧澜从傅雁书接过了那份调令,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傅雁书见这模样,更是忧心,但邓沧澜没说话,他也没敢开口。半晌,邓沧澜道:“雁书,进来吧。” 傅雁书见他神情大异,忙跟着他进了中军营。一进去,他就急道:“邓帅,是不是这调令是假的?” 这调令用的是大统制亲自画押的文书。以前调兵用的是兵符,但天水和广阳两大军区反叛,大统制为防止叛军用兵符搅乱诸军,已改换了兵符,重要军情更是用的大统制亲笔画押的空白文书。这份调令上,兵符与花押都确凿无误,所以就算胡继棠亦不曾怀疑,傅雁书此时却隐隐觉得自己是中计了。 邓沧澜叹道:“文书并不是假的,但我没有发过这调令。” 这些文书只发放给北方三大军区的指挥官。胡继棠自己没有假传军令的可能,邓沧澜也没有发的话,那么仅有一个可能了,就是昌都军的军区长万里云。傅雁书的眉头亦皱了起来,低声道:“万里云?” “只怕,确是此人!”邓沧澜沉吟了一下,“怪不得我也接到了一份调令,说边疆不靖,冲锋弓队要紧急调回。” 昌都军来的援军本来都要随胡继棠前去攻打天水省,但邓沧澜因为看重陆明夷,所以把冲锋弓队留在了东阳城。东阳失陷后,陆军都退守北宁城,冲锋弓队因为擅火器,所以也来到秦重岛,由他们负责火龙出水阵地。只是前些天接到了一封紧急调令,万里云说边疆狄人闹事,要调冲锋弓队回去平叛,邓沧澜虽然不舍,可冲锋弓队本就是来援的客军,他也只能答应。傅雁书听得冲锋弓队也被调回去了,沉吟道:“邓帅,难道万里云也要投靠南军?可是他们攻天水时却也很卖力。” 邓沧澜道:“只怕不轨之心是有,但万里云并不想投靠南方。” 傅雁书猛地抬起头:“他想自立?” 邓沧澜叹道:“只有这种可能了。” 昌都军担负的是防守边疆之责。正因为处于西北边陲,这地方若是割据,实是难以平定。邓沧澜心里一阵烦乱,现在与南军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北方还有三个军区的力量,尚占优势,夺下符敦城后更是形势一片大好,但一旦昌都军有变,这大好形势转瞬间便付诸东流了。邓沧澜第一次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不好。傅雁书见师尊的面色阴晴不定,心头亦是越来越沉。半晌,他道:“师尊,此事非同小可,给我一条将令,我去拦住冲锋弓队再说吧。” 邓沧澜道:“他们走了有七八天了,等你赶上他们,他们也已回到了西靖城。”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说,先去汇报大统制。从中央军区派人出去,可能还来得及。雁书,你先去休息吧。” 之江与昌都相隔数千里,而且这儿是最前线,不能再抽调人马。天水省的战事亦未结束,胡继棠麾下虽有重兵,同样难以分出人手来。如果万里云真的在这当口有异动,实是选在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中央军区虽然还有兵力,但他们有拱卫首都的重任在肩,只怕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邓沧澜越想越觉得茫然,看着傅雁书离去,他猛地坐了下来,伸手捂住了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东阳城一败,虽然不能说是真正的失败,大统制亦完全理解,但邓沧澜心里仍是很不好受。在他的计划中,北战队若能及时赶到,五羊军是毫无胜算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北战队失期未至,东阳城毕竟还是丢失了。作为共和军硕果仅存的元帅,素有水战天下第一,却遭到了连番战败,邓沧澜心中的痛苦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加上东阳城一战急转直下,女儿也失踪了,仿佛在他心口又重重地扎上了一刀。现在昌都军再生变乱,北军只怕就此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 此时的邓沧澜,心中实是绝望已极。他向后帐走去,一路晚有些踉跄。一进后帐,可娜夫人正在给他补着一件战袍,见邓沧澜面如死灰,吃了一惊,上前扶住他道:“沧澜,你怎么了?” 邓沧澜这些日子太过辛苦,可娜夫人都看在眼里。女儿失踪,她心里亦极不好受,但怕丈夫担心,因此强忍担忧,什么话也没说过。邓沧澜被妻子扶到椅中坐下,重重喘了两口气,低声道:“可娜,只怕,一切都完了。” 邓沧澜是身经百战的名将,生死关不知闯过了多少,可娜夫人亦是头一次听得他如此颓唐。她道:“因为什么?还在为东阳城的战事么?” 邓沧澜摇了摇头:“东阳城虽失,夺回来也不难。可是,你知道么?昌都军只怕有变。” 可娜夫人的眉头一扬:“万里云?此人有这个胆?” 邓沧澜叹道:“此人野心不小。你当初就说过,他请了退役金枪班给自己训练卫队,其心实不可测,那时我还说他未必有这个胆。但眼下看来,他确实有这个胆。” 当时可娜夫人听邓沧澜说起万里云特别看重自己的卫队,让退役金枪班当教官,就说起万里云这人只怕有效仿大帝和大统制之心。这话她也是顺口一说,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下,何况她也没见过万里云。听丈夫说起旧事,可娜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大哥知道这事么?这事非同小可,务必要得到确切消息,万一冤枉了人……” 邓沧澜道:“不会冤枉的。我也是刚才见到被人假传军令调来的雁书,才怀疑他心怀不轨的,大统制只怕亦不知晓。唉,大统制虽是天人,但识人之能,却远不及郑昭啊。” 第318章 调虎离山4 可娜夫人听得傅雁书来了,脸上浮起一片阴云。她想起的,却是傅雁容。虽然傅雁容只是义女,但这个义女却活脱脱是自己的翻版,她对义女亦是爱之无加。傅雁容失踪,可娜夫人暗中实是好几次垂泪,担心她会不会身遭不测。她顿了顿,又道:“事已至此,但也并非毫无办法。” 邓沧澜已觉得毫无办法,但听妻子说还有转机,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妻子的谋略实在自己之上,这些年来却甘心退居幕后,少有表现,但以前有什么要事,他总是习惯与妻子商量,忙道:“还有什么办法?” “万里云调任昌都军区长并不是很久,只怕也不能完全控制全军。前些天,那支冲锋弓队刚回去是吧?” 邓沧澜点了点头:“这定然也是万里云计划中的一环。冲锋弓队人数虽然不多,在昌都军却极有号召力,他把这支部队调回去,只怕正是担心我们以之来攻心。” “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军官,可靠么?” 陆明夷可靠么?邓沧澜闭了闭眼。这个少年军官的眼神深处,总有一种异样,让他想起了当初的毕炜。很久以前,他与毕炜被称为水火二将,同在帝国文侯府中为将。两人交情莫逆,实是知己。邓沧澜好读书,性情也要恬淡一些,毕炜却从少年时总有种勃勃雄心,正如他“火将”的名号一般,身上似乎有一团压不住的烈火。那个陆明夷身上,似乎也有着老友一样的雄心,却显得更加深沉。这样的人,不会甘心久居人下的,东阳一战后,邓沧澜在担拔陆明夷为翼尉时亦不无担心。他实在无法确认陆明夷回到西靖城后会不会被万里云的野心感染,因为妻子这句问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他才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可娜微微一笑道:“那一回你让他护送阿容去林先生家里时我也见过他一回。这少年心志极高,极欲建功立业。这种人,譬如饥鹰饿虎,用得好无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 “饥鹰饿虎”四字,邓沧澜当年也曾听帝国的文侯说起过。他点了点头:“这人确是这种人。” “所以这人多半不会甘心跟随万里云割据一方的。他要的是这片广大天地,而不是偏安一隅。沧澜,不用担心,马上派人赶去向他发密令,要他密切关注万里云。如果他能拿下万里云,才是他一飞冲天的契机,我想这少年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邓沧澜本来已是心中惶惑,但妻子的这几句话让他怔了好久。半晌,他道:“不错。不过,他的冲锋弓队这么点人,真个有用么?” “冲锋弓队是毕炜一手建立,毕炜执掌昌都军也最久,极得军心。他人数虽然不多,但只消他能站出来,昌都军只怕有大半不会跟万里云走的。沧澜,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不能再耽搁!” 可娜夫人的声音直来越沉稳,邓沧澜心中的不安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他道:“好,我马上写手令,派人火急追上去!” 陆明夷是八天前出发的。从秦重岛赶往西靖城,大约要二十来天,现在他应该正在半途上。如果密使日夜兼程,说不定密令能在他抵达西靖城时送到。只是邓沧澜刚拿过一份文书来,尚未提笔,又有点犹豫,看向妻子道:“可是,有谁能追上他?” 军中固然有精干之士,可是昌都军的骑兵为天下冠,冲锋弓队又全是骑兵,走得更快,就算邓沧澜麾下有宝马良驹,赶上启程已久的陆明夷还是相当困难。可娜夫人道:“现在大哥手下的南斗不就在你身边么?” 邓沧澜道:“南斗?这个人可是大统制亲自指挥的,只怕我调不动他……” “他会听的,我去跟他说!” 可娜夫人是大统制之妹,南斗说不定真会听从她的命令。不过邓沧澜岂有不知,南北两部天官乃是大统制亲手指挥的一支秘密人马,他们说不定也在监视着自己。他问心无愧,所以也从不挑破。现在要这个监视自己的人为自己办事,他实在有点没底。他道:“好吧,现在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愿那南斗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 邓沧澜的担心很快就证明是不必要的。当南斗听说万里云可能有变,要马上给冲锋弓队下令时,他亦吓了一跳,一口应承。不过他也让七杀立刻回雾云城向大统制汇报,一方面南部六星君死了五个,需要立刻从天星庄补充,另一方面,邓沧澜这条密令也必须第一时间让大统制知晓。 南斗接到密令后,三月十日夜就出发了。而此时,郑司楚和宣鸣雷的援军已经抵达天水省。乔员朗接到了这个消息,两部已经商议好,十三日向符敦城发动反攻。这一战,天水军从西边,郑司楚一部从东边,宣鸣雷则从大江上转入押龙河,三方面同时发动攻击。 三月十三日,一早符敦城一带就雾气弥漫,然而同一时刻通往昌都省的大道上,陆明夷眼前却是一片明媚的春光。此时已是春深,大道两边草木葱茏,时有农人在田野里劳作,见有军队经过,抬起头来看一看,再接着去耘地播种。 陆明夷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一切,若有所思。就在不久前,他还在两军厮杀的最前线,看到的是刀枪和烽火,以及四溅的鲜血,现在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正看着,边上的齐亮忽道:“明夷,你好象没什么精神啊。” 齐亮现在已是冲锋弓队第一百户,也算是个军官了,不过因为他与陆明夷交情不比寻常,所以行军时也总在一处。陆明夷道:“一下子不打仗,反而觉得不太习惯。” 齐亮笑了起来:“一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不打总是好的。” 这一次突然接到万里云的调令,即使是冲锋弓队,多少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东阳城一战,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回到西靖城是为了平叛,不过一回西靖,要对付的是叛反的狄人,无论如何都不似在东阳城那样危险,因此虽然急着行军,冲锋弓队上下并无不愿。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这一次,我们被突然抽调回去,实在有点本末倒置。昌都军区虽然调出了不少,可还有好几万,什么叛军厉害到连我们也要调回去?” 齐亮道:“我们冲锋弓队名声在外,就算狄人见我们也会害怕,万将军定是要我们去镇住阵脚的。” 这也是一个理由。陆明夷想着。只是现在狄人叛反,肯定只是些小股乌合之众,不过疥癣之疾而已,只怕冲锋弓队回到西靖城,叛乱早已平定。万里云乃是深通兵法的宿将,难道想不到这一点?也许,当时自己与王离、米德志三人为打消万里云撤销冲锋弓番号的念头所作的努力给万里云这高高在上的军区长留下了极深印像,他大概觉得若没有冲锋弓队,什么都做不成吧。 齐亮见陆明夷仍在想着什么,小声道:“明夷,你不太愿意回去么?” 陆明夷看了看他,也小声道:“阿亮,刀枪得到磨砺,方能锋利无比。和邓帅比起来,万将军只能算是块顽石吧。” 这等话实已是在指斥主帅,如果传到万里云耳中,他肯定极不舒服。不过陆明夷也知道以齐亮与自己的交情,他是不会搬弄是非的。齐亮也不由哑然,小声道:“别说这些了,反正立功的机会多得是。” 东阳城一战,虽然最终城池失陷,但大统制还是对邓帅颁下了嘉奖令,称许他顾全大局,三军用命,已完成了战略任务。因为此战之功,冲锋弓队亦得到嘉奖,陆明夷现在已晋升为翼尉,冲锋弓队的级别也相应提升了一级。不过回到昌都省,立功的机会肯定不会有在前线这么多,齐亮知道这个好友一定在为此而不乐,便顺口安慰了两句。陆明夷抬起头道:“倒不是因为少有机会立功。阿亮,你觉得万将军是不是真有点不识轻重缓急?” 齐亮叹道:“万将军乃是军区长,我们又算什么?当兵的,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听指挥吧。”说到这儿,他又道:“对了,明夷,今天早点打尖吧,让弟兄们休息一下。” 第319章 调虎离山5 冲锋弓队都是骑军,行军速度自是远比步军要快得多,离开秦重岛不过十一天时间,路程已走了过半。陆明夷心想这些天冲锋弓行军速度很快,确实也该休整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齐亮听他同意了,笑道:“这儿已是方阳地界。听说这儿的牛肉比昌都的还好,再过两天是十五吃犒劳,那时却没办法采办东西,不如今天让伙夫去买一点牛肉,算是提前吃犒劳。” 冲锋弓队多是西北一带人,吃惯牛羊肉。前一阵一直在之江省,虽然之江美食天下闻名,对这些西北汉子来说实是太过小家子气了,吃的菜尽是汤汤水水,不能过瘾,总不如大块牛羊肉来得扎实。陆明夷对口腹之欲看得极轻,听齐亮说什么要吃牛肉,心想让士兵吃好点,士气也能更高些,但道:“可以,只要经费够用这行。” 齐亮道:“这个不消你多虑,不会乱花的。” 想吃点牛羊肉打牙祭,实是士兵提出的要求。陆明夷现在是冲锋弓队统领,这个年轻统领什么都好,就是太清心寡欲了,平时自己都吃点军粮算数。有战事时,当然也没办法,现在好容易从战火中脱身出来,他们自是想好好吃上一顿。齐亮听得麾下士兵这个要求,本来还怕陆明夷不肯,现在陆明夷一口答应,他也甚为高兴。本来行军都要到天黑才扎营,因为今天要吃犒劳,因此过了晌午部队就停下了。陆明夷虽然只是个六百人编制的统领,治军却也极严,行军途中向来秋毫无犯,冲锋弓队也只是扎营在空地上,自有伙房的人去村中采办食物。陆明夷却是闲不住,便在营房中四处巡视。 刚走了一圈,忽听得米德志高声道:“明夷!” 米德志现在是冲锋弓队的右统领。共和国尚左,右统领也就是副手。陆明夷见米德志急急从帐中来,跳下了马道:“米兄,有什么事么?” 米德志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明夷,快来我帐中。” 陆明夷见他一脸郑重,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小声道:“怎么了?” “邓帅派了密使,十万火急赶来。” 一听是邓沧澜派来的密使,陆明夷实是莫名其妙。自己虽然颇受邓沧澜看重,但两人地位实有天渊之差,照理邓沧澜就算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也不至于给自己发密令。他道:“密使?” 米德志点了点头:“是,而且他什么也不说,只说见你一个人。” 陆明夷隐隐已觉不对,急道:“走吧。” 他和米德志一进营帐,只见里面已坐了一个人。这人相貌极为普通,但精神凝聚,双眼极其明亮。一见他们进来,这人已站了起来道:“阁下便是陆明夷将军么?” 陆明夷道:“正是。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在下不过是没紧要之人,衔命而来,还请陆将军验过。”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陆明夷接过来,见信口封着火漆,上面打着邓沧澜的符印。他正要伸手撕开,那人拦住他道:“陆将军,邓帅有命,此令只有陆将军亲自拆阅,旁人不得瞻目。” 米德志虽然还只是辅尉,却是冲锋弓队右统领,在冲锋弓队是第二号人物,听这人说什么只能由陆明夷拆阅,他也不能看,不由有点悻悻道:“那我出去吧。明夷,你在这儿看信。” 等他一出去,陆明夷才撕开了信。信纸上,正是邓帅的手迹,他一目十行,极快地看了一遍,倒吸了口凉气道:“当真?可不能冤枉了万将军。” 那密使道:“邓帅所言,当无错讹,陆将军好自为之,请陆将军即刻将此信毁去,暂时不要大肆声张。” 这密使说完,看着陆明夷伸手在灯上将信烧掉了,拱了拱手,连水也不喝一口便转身出去了。他一出去,米德志便进来道:“明夷,到底是什么事?” 陆明夷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邓帅密令中说,万将军可能有不轨之心。” 米德志做梦也想不到陆明夷嘴里竟会说出这般惊人的话,差点瘫倒在地。他强自支撑,小声道:“真的么?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陆明夷道:“邓帅如此急迫发来密令,自然不会开玩笑。” 米德志听他称邓沧澜为“邓帅”,已知他多半信了邓沧澜的话。他小声道:“这回可糟了,那我们还回不回去?” 如果万里云有不轨之心,冲锋弓队当然不能再回昌都军区了。可万一这只是邓沧澜多心,冲锋弓队失期未至,那可犯下了弥天大罪,陆明夷和米德志这两个统领自是吃不了兜着走。陆明夷亦是心乱如麻,低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事暂时不要声张,我觉得还是先回西靖城看看。” 米德志又打了个寒战。如果他们本来就在西靖城,那么万里云就算有不轨之心,也就将错就错了。现在偏生还在半道上,却先得到了这消息,到时万里云真的成心叛乱,冲锋弓队到底跟不跟随他?反抗的话,无异于拿鸡蛋去碰石头。如果不反抗,那只能铁了心跟着万里云造反到底了。可是米德志也实在不相信万里云能造反成功。南方的叛军已集七省二军区之力,现在却已岌岌可危,万里云这样让北军后院起火,大统制肯定会更迫切地平定他。到时万里云被平,冲锋弓队连一点开脱的话都说不出,知法犯法,死罪一条。他喃喃道:“邓帅这一手也当真厉害,他是逼我们靠拢他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米德志这话仿佛在陆明夷心头拨开了一条细缝,他道:“不错,邓帅的主意,当然是逼我们拿主意。米兄,你觉得万将军是何等人物?”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说道:“万将军知人善任,相当不简单。不过,他想投靠南方叛军,未免有点不着边际了。天水和昌都两省,可没办法联成一体。” 如果是以前,昌都军若是也投靠南方,那西北一带便不为北军所有。可是现在北军在天水用兵取得极大进展,符敦城都夺下了,而天水和昌都省中间,还有汲昂和乙支两省,相隔甚远,实难守望相助,现在万里云反叛,实是孤悬一隅,毫无胜算。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我看,万将军并不想投靠南军,他想的,还是割据一方。” 昌都省是共和国西北边疆的门户,民风骠悍,加上向来驻扎重兵,百姓大有尚武精神,所以征兵远比别处容易。米德志呆了呆,喃喃道:“万将军是想自立一国么?” 如果万里云是想割据一方,自立一国,倒比投靠南方更为有力。陆明夷咬了咬牙,低声道:“米兄,现在已是危急存亡之际,我已决定,回西靖去!” 米德志呆了呆:“那万将军有异变,你又如何?” “拿下他!” 陆明夷的眼里,仿佛有火焰燃起。他盯着米德志,用极低的声音道:“米兄,此事成则功劳盖世,不成则身首异处。米兄,我也不能勉强你,若你不愿,不如就在此将我干掉!” 米德志又是吓了一大跳。干掉陆明夷,实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他也明白陆明夷这话实是威胁,什么“若你不愿,不如就在此将我干掉”,若自己真个不愿,陆明夷一定就对自己痛施辣手,毫不容情了。他干笑道:“陆兄,你说哪里话。” 以前他一直称陆明夷为“明夷”,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但这时只觉这个少年同僚气势咄咄逼人,自己实无从抵御。陆明夷淡淡一笑道:“米兄既有此心,那就好,不过从今天起,你就不要离开我边上了。” 他还是不相信我!米德志一阵沮丧。但陆明夷这样说,也表明他是把自己当成一路人了。他点了点头道:“谨遵陆兄号令。” 第320章 只手回澜1 三月十九日,冲锋弓队抵达西靖城下。十三日那天,邓沧澜派南斗前来下密令的消息并没有泄漏,所以诸军也不知道昌都军可能会有异变。他们久在异地作战,现在终于回来,个个都兴奋之极。 前来接应冲锋弓队,接受他们将令的郭凯。郭凯在毕炜时期便是中军,本是校尉,陆明夷见他身上的军衔章已是都尉,拱手道:“郭中军,恭喜你高升了。” 郭凯年纪不算轻了,中军这职务,权柄甚重,但升迁却并不容易。郭凯笑了笑道:“陆将军你也高升了,不过我已调任辎重营。” 郭凯枪马并不出色,但记性极好,是个难得的后勤人才,调任辎重营后,主管后勤,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吃重,在郭凯看来也是主帅给自己一个清闲美差。陆明夷却是心头雪亮,心想万里云看来有异动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分。中军是主帅的副手,郭凯却非他的私人,万里云把郭凯调任,其心可知。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与郭凯一路闲聊。对陆明夷这人,郭凯本来就曾见过,知道当初毕上将军就对他甚为看重,当时他还仅仅是个小小百户,现在去之江一战,一下升到了翼尉,也当真难得,谈吐间更是彬彬有礼。说了两句,郭凯忽道:“对了,陆将军,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天水省的战情吧?” 陆明夷道:“胡上将军引军夺下了符敦城,上月我就知道了。” 郭凯摇了摇头:“那是上一回的事了,前些天,天水省又发生了一波战事。” 陆明夷一怔,问道:“叛军反攻了?” “不错。这一次因为有五羊军的援军到来,水陆齐下,胡上将军极其吃紧。五羊叛军的首将也当真了得,竟然从符敦东门攻来。” 陆明夷又是一怔:“东门?” “陆将军不知道么?符敦东门,紧邻押龙河。那地方因为有鼍龙孳生,所以久已关闭。但叛军竟然借那天大雾,明着强攻西门,却有一支人马暗攻东门。” 陆明夷虽然不知符敦城东门久已废弃,鼍龙是听说过的。鼍龙是在一种极为凶悍的水中异兽,力大无穷,而且身上有鳞甲,刀枪不入,让人望而生畏。他道:“叛军是假扮成鼍龙欺近城下么?可他们怎么能突破滩涂上的鼍龙的?” 郭凯道:“现在还不知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万幸胡将军还是不曾败下阵来。” 原来郑司楚读书广博,虽不曾去过符敦城,但对符敦城周围形势知之甚详。符敦城东门外的滩涂上有鼍龙孳生,他早就知道,老师给他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一段说的正是在符敦东门外之战。那是很久以前蛇人围城之时。因为蛇人力大无穷,而且能在狭小的洞穴里钻动,因此蛇人在东门外穴地攻城。当时城中军队冒险冲出东门,将鼍龙引到蛇人阵地,以鼍龙来缠住蛇人,又往蛇人所挖洞穴中灌入燃油,点火焚烧,这才解了燃眉之急。郑司楚还记得初读此段时的惊心动魄,因此这等战法实是越出常规,前所未有。蛇人现在已经被消灭了,不过这攻城法倒可借鉴。虽然他不能与蛇人一般穴地攻城,但符敦东门实是个防守薄弱的软肋也是个不争的事实。郑司楚用的,却是用木板做了一些怪兽形状,当中暗藏金鼓,有意不掩人耳目。鼍龙虽然凶悍,毕竟只是些鳞介之属,见到有比自己更大更凶的怪物前来,自是吓得不敢靠近。而胡继棠听得禀报说东门外突然异声大作,这才明白东门居然遭到了攻击,不由大惊失色。他是百战名将,用兵神速,东门外本来防守薄弱,他当然一清二楚,所以听得东门外出现异声异动,马上就知道定然是南军来犯,立刻加派重兵主防东门。只是,这一点正落入了郑司楚的算计。郑司楚知道,从东门进攻固然可以收到出其不意之功,可东门外毕竟是一片滩涂,不利进攻,所以这一处纯是佯攻,五羊城援军的主攻方向,却是大江上的北门。 在赶来符敦城的途中,宣鸣雷一路上都在采伐树木,建造了几百个木筏。这些木筏当然不能长途运载,但宣鸣雷要的并不是运送兵员。他率水兵向北门外推进,一路不断布下木筏,转瞬间建起了一座通往北门下的浮桥。这是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如果北军水军进攻得手,宣鸣雷势必首尾不能兼顾,非一败涂地不可。只是宣鸣雷之能,真个非同小可,而傅雁书已中了调虎离山计被调走了,此时负责防守的是傅雁书的副将蔡意慈。此人名字中有个“慈”字,却也不是个面慈心软的庸手,只是正因为不是庸手,所以对宣鸣雷更为忌惮,不敢直攫其锋,结果延误了战机,等他要出击时,宣鸣雷的浮桥已布成了大半,郑司楚的陆军也已从这浮桥上杀过来了。而这个时候,城中兵力有不少都去增援东门,北门反倒变得薄弱,此消彼长,宣鸣雷更是所向无敌,等蔡意慈终于鼓足勇气出击时,已然大势已去,宣鸣雷已将浮桥布到了符敦城北门边,郑司楚率军猛攻进来。到这时候,符敦城已是腹背受敌,江面已被宣鸣雷控制,还在大江北岸的北军无法渡江增援,而乔员朗的天水军得知五羊军已向北门发起总攻,他向西门的攻击亦越发凌厉。天水军是要夺回大本营,因此战意更盛。胡继棠这时也已觉得吃力,战事持续到黄昏,当他把几乎所有兵力都退缩到北门外,终于击退了郑司楚和宣鸣雷的水陆联军时,西门却被天水军攻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西门被破时,乔员朗松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一战已然大获全胜,郑司楚和宣鸣雷的猛攻本来就不可能得手,他们真正用意一是把北军兵力都吸引在北门,好让天水军的拼死一战能够取胜,二则是控制江面,不让北军的援军渡江。现在这两个目标都已达成,天水军重新杀入符敦城,士气大振,而北军都已在北门附近与五羊军对峙,根本不可能再派援军来击退天水军了。正当乔员朗踌躇满志,下令全军杀向符敦城北门,却被一堵横亘符敦城东西的火墙拦住了。 那是胡继棠布下的防御工事。胡继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他心知正面相抗北军恐怕不是士气旺盛的南军对手,而北门又被堵住,若天水军乘胜进军,这一战符敦城的北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因此在决定全力防御北门时就已经布下了这条后路以备不测。他等战事一起,马上就下令将城南的城民疏散到城北来,而城南的房屋能拆即拆,拆下来的残砖碎瓦则用来紧急修筑工事墙。因为有房屋为依托,工事修筑得极为迅速,所以当乔员朗的天水军杀入西门后,城中已多了一道横贯东西的两丈来高城墙,将符敦城分为南北两半,南半城已成一片白地。而胡继棠见天水军冲进来,便下令将城南点燃。因为城南的民众都已疏散,很快半座城就陷入一片火海,刚冲进城来的天水军已无法前进,胡继棠却趁这时候迅速组织起反击。天水军连番恶战,终于渐渐不支,乔员朗见再这样下去,不但夺不回符敦城,连天水军也要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进攻。 这一战天水军虽然功亏一篑,但胡继棠也险些被逼到了绝境。大江已被宣鸣雷和郑司楚控制住,南半城也被天水军占领,他龟缩在北半城,江北空有重兵,却无法突破五羊水军的封锁前来增援,双方一时间陷入了僵局。但胡继棠不愧为共和国有数的名将,见无法夺回水上优势,索性紧闭北门,全力向城南的天水军发起攻击。此时就变成了郑司楚与宣鸣雷在北门外耀武扬威,不住搦战,北军只在符敦城死守不出,而不断向南半城的天水军冲击。陆明夷三月十九日抵达西靖城的那一刻,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与乔员朗激战正酣。 这一战,究竟是困守北半城的胡继棠军最终支撑不住,还是占领了已成一片白地的符敦南半城,补给困难的天水军先败下阵来?事实上这也已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关键了。陆明夷听郭凯说着天水省发生的战事,心中想的却只是眼前。 万里云确有不轨之心么?他想着邓沧澜发来的那份密令。从种种迹象来看,万里云确实会有异动。现在自己面临的,就是一个关键的选择了,要么就此一飞冲天,要么万劫不复。跟随郭凯进了军营后,冲锋弓队员便在营中休整,陆明夷和米德志这左右统领去向万里云缴令。米德志心中实是不安之至,一出军区长府,他就急急不可耐地小声道:“陆兄,如何了?” 陆明夷自是知道他在问什么,淡淡一笑道:“米兄,只怕邓帅之言,已是十有八九。” 第321章 只手回澜2 米德志一听这话,心里便是一沉,看了看周围,本来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能做的,无法两种,一是附和,一是反抗。陆明夷皱起了眉,也小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所在,回去说吧。” 这儿确实是不是说话的地方,米德志也没再说什么。一回营中,他马上遣退左右,上前道:“陆兄,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陆明夷看了看他,也低声道:“米兄,你以为割据昌都,有几分把握?”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现在这时候,北军重兵正在与南军激战,根本无暇顾及后防,因此万里云若想割据,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米德志实在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同僚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万一自己说要效忠大统制,他反而想投靠万里云了,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干笑了一下道:“陆兄,上回我就说过,一切由陆兄定夺,我是谨遵陆兄号令。”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是淡淡一笑道:“那就好。暂时先不要有异样,总之,下个月里肯定会有结果了。” 米德志一怔,诧道:“下个月?” “因为下个月天水省的战事便可看出胜负来了。” 米德志更为诧异,问道:“这和天水省有什么关系么?” 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米德志并不算庸手,但此人的能力毕竟只是个战将,兵法上只怕连齐亮都不如。他小声道:“现在天下形势,有几方势力?” 米德志道:“我军,南方叛军,句罗,倭岛……” 他还要再说,陆明夷打断了他道:“不必说这么远,就说中原,已是南北中分,各占一边了是吧?” 米德志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时候若有第三方想要加入,那南北两方势力是势均力敌为好,还是一方已稳操左券为好?” 米德志这时也明白过来。他点了点头道:“那么,军区长会不会有异动,就要看胡上将军是胜是败了。” 如果胡继棠失败,这样南北双方越发纠结,谁也解决不了谁,昌都军这时候自立,哪一方都无奈其何,便可确保无虞。但胡继棠若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南方叛军覆没之日便要到了,若昌都军在这个当口自立,便会引火上身,等如找死。米德志虽然兵法不甚熟,但听陆明夷说到这儿,也已看得清楚了。陆明夷道:“正是。所以,我若没猜错的话,徐将军可能奉命要对胡上将军不利。” 米德志呆了呆,惊道:“真有这事?” 徐鸿渐率领昌都援军跟随胡继棠攻打符敦城,现在应该也在符敦城里。陆明夷冷笑道:“定有此事。此乃掏心之计,胡上将军只怕阳寿已尽了。” 米德志听得心惊肉跳,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并不擅计谋,因此更为惊心。然而,就在第二天,一个士兵来报,王离将军回队看望旧日同僚。 王离大受徐鸿渐赏识,已被提拔为徐鸿渐的副将,现在与陆明夷一般,也已是翼尉了。现在的王离倒不似先前一样对陆明夷充满了敌意,一来便与他和米德志两人寒暄。毕竟,当初万里云想要撤销冲锋弓队编号,他三人曾并肩携手,团结一致,现在王离纵然离开了冲锋弓队,还是大为感激。 三人闲聊了一阵,就说起了天水省战事。王离说他们刚接到命令离开符敦城,天水军便来反攻了。听王离的意思还大为遗憾,陆明夷却是呆了呆。徐鸿渐所统一支援军在胡继棠麾下举足轻重,假如真个如自己所料,当时万里云让徐鸿渐暗中与南军配合,胡继棠的防线只怕已经彻底崩溃了。可是万里云却把徐鸿渐调了回来,等如放弃了这个良机,他实在有点想不通。 也许,徐鸿渐与万里云的交情非比寻常,万里云实在不忍让徐鸿渐冒这等危险吧。他想着,心里对万里云也不禁看低了一线。万里云不愿让义弟去冒这个风险,就是让自己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此人就算有雄心,也难成大器。如果在他麾下,肯定不能有什么大作为。先前他多少还有点犹豫,盘算着究竟走哪一条路为好,但现在已彻底打定了主意。 论胸怀,万里云不及大统制万一,论兵法,也远不如邓沧澜。这样一个人物还想着趁乱起事,真是自寻死路。现在陆明夷几乎有点跃跃欲试,因此万里云失去了他最好的机会,而自己最好的机会却来到了眼前。 他与王离聊了一阵。现在王离对他倒是颇为诚恳,远远没有当初陆明夷刚升百户时那种刁难的样子了。他们聊得最多的倒是南军诸将,说起南军的名将,王离对郑司楚颇为赞许,这一点倒与陆明夷极为投机。与北军相比,南军主帅余成功虽非泛泛,但也不算如何,只是南军的后起之秀却人才济济,极富冲击力。相形之下,北军就有点逊色。说到这儿,王离忽然问道:“陆兄,你认得霍振武么?” 霍振武是东平军陆战队翼尉。本来此人名不见经传,但东阳一战中表现抢眼,现在也升为校尉,与陆明夷同是此战后受大统制表彰的军官之一。陆明夷道:“不太熟。” 王离道:“听说这人是聂下将军麾下,很有才干。现在他已是校尉,看来邓帅麾下,傅雁书与他两个一水一陆,会是左膀右臂。他们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升迁比我们可要快多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离与陆明夷都已是翼尉,再升一级也是校尉了,但在王离心目中,比这些同辈人升迁慢终是件难受的事。陆明夷道:“事在人为,总会有机会的。” 王离叹道:“若在前线,机会终究要多。可我们现在回来了,只怕机会就要少。唉,希望狄人别太不经打。” 陆明夷暗暗一笑。王离这种想法倒与自己一般,不希望敌人太不济事,否则难以立功。他们聊了一阵,天色将晚,王离现在兴致极好,说趁着现在放假,邀米德志与陆明夷两人去酒馆小酌,再聊一阵。他们同在冲锋弓队为百户时交情并不见得好,可现在当时的冲锋弓队五百户已只剩了他们三个,无形中也更亲切了许多。西靖城虽在西北边疆,毕竟是名城,加上是军区所在地,酒馆很多。他们找了个酒馆吃个醉饱,这才分手。 与王离分手后,米德志与陆明夷两人踏着月色回营。米德志心中有事,王离在跟前时他不好说,现在王离不在了,他小声道:“陆兄,要不是打探一下王离的口风?” 王离现在是徐鸿渐的副将。如果陆明夷猜得没错,万里云心怀不轨,徐鸿渐铁定会跟随万里云,但王离会不会就难说了。如果王离能够赞同他们的立场,到时按邓沧澜密令行事,把握就又大了一层。但陆明夷只是若有所思,低低道:“米兄,你刚才注意到没有,王离对徐鸿渐将军很是服膺?” 王离弓枪马三绝,而徐鸿渐亦是个枪术高手,刚才在酒馆喝酒时,他们说起枪术,王离对徐氏白瞳枪很是赞美,说此枪与自己的黑眚枪同出一源,徐将军一直想把这两路枪合二为一,如此可成天下第一名将。这也是徐鸿渐把他抽到自己身边当副将的一个理由,对王离来说则大有知遇之恩。如果要王离背叛徐鸿渐,陆明夷已觉可能性不大。他摇了摇头道:“人各有志。” 米德志以前与王离也没什么交情,但现在王离来看望他们,态度又如此诚恳,显然已把他们当朋友了,他不能不有感于心。想到如果万里云真的起事,到时按邓帅的计划平定,岂不是王离也要遭到牵连,因此心里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他露点口风,让他好做提防,但陆明夷一口回绝,他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天,西靖城出奇的平静。虽然万里云以狄人犯兵发来调令,但现在并没有狄人为患的迹象。万里云的军令说狄人见昌都军区已有准备,先头部队不敢造次,已然退却,但一定又有举动,要各部加紧戒备。昌都军各部也不敢怠慢,每天操练不懈。 第322章 只手回澜3 三月二十五日,一份战报又来到军中,却是天水省的最新战况。胡继棠弃去符敦城南半城,反攻入符敦城的天水军因为受坚壁清野之苦,后继无力,被胡继棠的反击逐出了符敦城。然而就在胡继棠发动总攻,准备一举消灭天水军,这样增援天水的五羊军也将失去呼应,彻底崩溃的时候,却不料天水军退到了符敦城东边的一个清穹镇,一夜筑城,站稳了脚跟。 清穹,本是符敦城附近的一个小镇,并无城池。这却是郑司楚看到了战事将进入相持阶段,天水军驻扎在已成白地的符敦城南半城里,渐趋不利,当机立断,率军潜入清穹镇,从附近山上伐木采石,筑起了一座小城。虽说这样的简易城池在重兵围困之下实难抵御很多,但天水军还保留着相当的实力,而郑司楚在胡继棠与乔员朗在符敦城相持这几天加紧修筑,并紧急调拨辎重粮秣,因此当胡继棠率军追击到清穹城下时,反而陷入了困境。经过半日强攻,胡继棠见损失很大,势难攻拔清穹城,只得退却。不过胡继棠也并不算失败,因为天水军退入清穹城有了立足之地的同时,控制江面的宣鸣雷水军便失去了接应,已不能再封锁符敦城北门,同样只能退到清穹城。如此一来,天水军有了喘息之机,胡继棠的最大危机也已解除。随着符敦城外大江防线的重新巩固,胡继棠加固了江上防御,五羊城再想出其不意地奇袭,一般找不到机会了。这样,南北两军便在天水省形成了对峙。 当这个消息传来时,陆明夷知道万里云也很快就要行事了。虽然胡继棠不曾失败,可是他已被牵制在天水省,无法再回头对付天水省。这个时候起事,比南军在天水得胜的情况更为有利。 万里云却还不曾料到有人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满脑子仍是得意万分,只觉上天眷顾,所以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因此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了。 三月二十六日,昌都军开了一次战前鼓动会,名义上是要先发制人,向蠢蠢欲动的叛乱狄人动手。会议上,群情激昂,士气高涨,万里云也对先前诸军有功之将进行了表彰,军中不少将领都得到了升迁。 会议一结束,万里云就召集了徐鸿渐等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前来密议。他的计划,是四月一日,揭出独立的旗帜。但昌都军毕竟是共和国一大军区,肯定有不少将领并不赞同,万里云在这次表彰会上其实大动手脚,执掌各部的将领中,有可能不追随自己的将领很多明升暗降,调到了次要位置。这件事他谋划已久,在派兵增援前线作战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自己在后方部署,现在昌都军五万人,各部要将大多已是他的亲信控制,自觉这次行动十拿九稳。 徐鸿渐一进来,万里云便站起身道:“鸿渐兄。” 徐鸿渐是万里云的换帖兄弟,两人在人前还有上下级之分,这种私下场合已不分彼此。徐鸿渐道:“万里兄,各部都已准备停当,只待吾兄一声令下。” 万里云淡淡一笑:“有劳鸿渐兄。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特别关注的?” 徐鸿渐道:“昌都军五都尉,如今有三个都已在座,唯万里兄马首是瞻。至于郭凯与封召进,一个入辎重营,一个兵权已解,不足为虑。” 郭凯本是毕炜的中军,一直偏于文职,并不掌兵,其余四都尉中,徐鸿渐为第一,另三个都尉中,凌国器与鲍霆亦是万里云亲信,只有一个封召进则是毕炜旧将。昌都军因为有守边重任,当初毕炜手下有甘、廖、尹、岳四个下将军,名列第一的甘隆早就被勒令退伍,廖武、尹世通和岳良三人在第一次西征时战死,甘隆也在重新起用后随邓沧澜攻打五羊城战死,封召进这个都尉已是毕炜旧部中有军权的军官中军衔最高的一个,这才轮到万里云这下将军来执掌昌都军。此人不比甘隆有将略,不过毕竟资格已老,有可能不听万里云号令,因此万里云借着狄人犯边,给他一个紧急任务,要他近期带人巡视外围戍堡,这样实际就临时夺去了他对本部人马的指挥权。而封召进一部的下级军官早已被万里云安插进不少亲信,所以现在昌都军各部中,可以说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万里云又是一笑,点头道:“看来万事俱备。”他见徐鸿渐脸上还有点犹豫,又问道:“还有点什么不妥么?” “万里兄,我有点担心,这事难道大统制毫无察觉么?” 大统制在共和国民众心目中,是有如神明般的存在,在军中号召力也非同一般。虽说起事十拿九稳,但一旦起事,大统制发文斥责万里云叛乱,只怕下层军官中会引起哗变。徐鸿渐最担心的也正是这点,因此在增援时有意提拔自己的亲信。可是中下级军官是军队的基础,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无法尽数替换。万里云道:“鸿渐兄,你也多虑了。大统制威望虽高,到底是人不是神。别忘了,申士图现在搞到这等声势,南方也并没有和先前所想的那样群起反对,反而大多追随他了。” 因为大统制威望太高了,以前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反对大统制,包括万里云和徐鸿渐在内。可是南造共和举旗已经快到两年了,南方的统制反而越来越稳固,没有出现大统制发下斥令,诸方民众响应的局面,这也是万里云生出此心的契机。徐鸿渐道:“申士图在广阳省到底经营已久,盘根错节,万里将军你以前虽也曾在昌都呆过,根基毕竟不如他稳。” 如果是旁人说这话,万里云可能会大发雷霆,但徐鸿渐与他关系非比寻常,他也明白义弟是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他想了想道:“这确实不可不防。不过,你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暗中也派人细察民意,现在民心并不是对大统制俯首帖耳。先前那报国宣讲团来时,有人向那申公北扔鞋,军中倒有大半说那军官扔得好。” 报国宣讲团奉大统制之命在各处巡讲,也来过昌都军一次。当时因为申公北在台上说得太离谱,说什么郑司楚早先在昌都军仗着自己是国务卿公子,强奸民间女子。郑司楚在昌都军呆过不短的时间,与军中不少军官也熟识。他英姿勃发,人也谦和温文,军官们对他印象不坏,特别他一入军中,就曾因为毕炜要斩杀一个犯了军纪的士兵与毕炜发生过冲突,那些下级军官与士兵对他更有好感,所以申公北在胡扯的时候有个脾气很暴的军官怒起来向他扔了个鞋。这事可大可小,报国宣讲团是奉大统制之命来的,那军官这样做,就算被斩杀也说得过去,可是万里云把这事压下了,只让那军官向申公北赔了个礼了事。因为这件事,万里云越发觉得,大统制的威望其实并不如当初所想的那么高,特别是两次远征西原失败,再造共和起事时指责他刚愎自用,不顾民生,让士兵白白在异域丧生,更让不少士卒有同感。远征西原,正是昌都军损失最大,连毕炜也因此战死,只怕甘隆、廖武、尹世通和岳良这些毕炜旧将若在世,首先会对大统制不满,因此万里云并不是很担心。 徐鸿渐想了想,又道:“只是四月一日,狄部真能配合我们么?” 万里云笑道:“你是担心狄部会趁乱对我们下手吧?这一点也可以放心。狄部实力并不怎么强,充其量不过两千骑兵,他想吃掉昌都军,绝无可能。鲍将军,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此番乃是狄复组来与万里云联系,约定了万里云若起事,狄部一定大力配合,条件是将来万里云成为狄部在漠北发展的屏障,双方互不干涉。徐鸿渐不太相信狄部,可是万里云这样说,他心想也是。狄复组现在声响虽大,却难有起色。大统制对狄复组一直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狄人又不是当年五王并立那时多事游牧了,几乎有一半内迁,昌都军中就有不少狄人军官,狄部就算想趁万里云自立的机会反客为主,谅是翻不出浪来。到了下月一日,狄部会发动一次佯攻,届时万里云把可能有变的部队调出城去,然后城中举起自立,宣令外面驻军听令。那支军队的带队军官正是鲍霆,鲍霆这人性情凶悍,驭下极严,士卒对他颇有畏惧之心,到时就算中下级军官有异动,有他弹压,必不能成事。鲍霆听得万里云点到自己,站起来道:“谨遵万里将军号令。” 万里云道:“好,就等四月一日。到时,诸位都是开国功臣,好自为之!”他现在只是自立,但麾师征战,平定天下这个前景似乎已经看得到了,嘴里说的也已经是“开国功臣”四字。徐鸿渐和凌国器、鲍霆三人都觉热血沸腾,呼地一下齐齐站立,低声道:“遵命。” 第323章 只手回澜4 数日弹指即过。这两天里,天水省的战报仍是络绎不绝。胡继棠仍然不死心,集中兵力向清穹城发动了数次攻击,特别三月二十七日这天,胡继棠军的攻势极其猛烈,前锋已攻破了清穹城的一处城墙。清穹城是一夜筑成的,毕竟不是什么坚城,当城墙被攻破时,北军士气大振,只觉胜负已见分晓。只是他们没料到郑司楚已在城中布下了一道瓮城。清穹镇本来就是在山腰上,外面这道是临时筑就,在这些日,郑司楚依山势修筑工事,积水为潭,当外城墙被破时,他放出积水,阻住追兵,让外围天水军退入瓮城,瓮城上又居高临下,将宣鸣雷战船上的舷炮临时布在城头,仍是守得铁桶一般。胡继棠虽然初战得胜,被水火连攻,又损失惨重,最终前功尽弃,只得退回符敦城,至此才死了一举消灭天水军的心,也安心经营半座符敦城,防备天水军再次来犯。 四月一日。这一天,西靖城里阴云密布。昌都省在西北,气候干燥,难得下雨,不过看样子今天会有一场暴雨。这一日凌晨,天还没大亮,陆明夷与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又在例行早操,一个传令兵如飞而至。 “万将军有令,狄部来犯,命冲锋弓编入鲍霆将军一部,出城迎敌。” 接到这封将令,陆明夷若有所思。米德志见他半晌不语,小声道:“陆兄,是不是……” 陆明夷点了点头,也小声道:“米兄,看样子,火已烧起来了。” 陆明夷心头已是雪亮。所谓狄部来犯,鲍霆领军迎战,毫无疑问就是万里云起事的第一步。因为鲍霆所统一部,本是封召进麾下。这一部人马大多是当初毕炜留下的班底,封召进现在奉命要去巡视诸堡,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了鲍霆。把这一部带出城去,西靖城里就是万里云的天下了。米德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低低道:“那我们怎么办?” 陆明夷是翼尉,米德志是辅尉,都还只是中下层军官,能指挥的亦不过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虽说冲锋弓队在昌都军名声极响,到底不过一支小部队而已。现在的昌都军,全员有五万人,在五万昌都军里,冲锋弓队如沧海一粟,事到临头他也不禁有点害怕。陆明夷却淡淡一笑道:“米兄,单靠我们,自然是没什么响动。不过,我们手头可有一把宝刀。” “宝刀?” 米德志诧问了一句。陆明夷点了点头:“万里云自以为得计,其实他的行止,早已在大统制眼里。不瞒你说,我已与中央军区取得联系,雾云城里已经有派出了一支应急人马赶赴西靖城,最迟明天就能到。万里云的运气也当真不好,选在这个日子起事。” 米德志皱起了眉:“你和中央军区有联系了?” 陆明夷道:“恕我未曾先行告知。邓帅传来密令时,密使对我说过,当时大统制也已得到了密报。” 听得大统制早已得到密报,米德志不由松了口气。与一般人一样,他对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洞察一切,只消大统制知道了,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他笑了笑道:“那就好。可我们要做什么?” “擒贼擒王,拿下万里云!” 陆明夷的话让米德志又是一吓,他的身体都是一震,小声道:“这……这能成么?” “事在人为。”陆明夷看了看左右,又小声道:“米兄,你的运气也来了。” 他把自己的计划说了,米德志吓了更是吓了一大跳,低低说道:“这样……” “不冒此险,岂能成功?”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横下一条心道:“好,干了!”他虽然不如王离、陆明夷这等出众,胆气却也不小,不然也不会被提拔上来。此时听得陆明夷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一旦成功,当真是件极大的勋业,身上亦为之一热。 冲锋弓队已开始了他们的行动,万里云却全然不晓,仍在自己的帅府里小酌,一边听取手下密报。只觉自己这计划天衣无缝。鲍霆把四分之一强的昌都军带出去,城中还留一大半,这样反对力量也就少了大半。然后在城中先举旗宣号自立,再向外发出将令,要诸军遵从。即使有一些小股部队不肯从命,他们已在城外,根据已失,便不能轻举妄动。举旗后就不必再有顾忌,在军中大加清洗,将不可靠的军官统统替换,那时昌都军便全在自己手中了。以此为根本,将来重走前朝开国大帝的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已是踌躇满志,特别是那些派在各部中的细作禀报,各支部队大多平静如常。虽说狄人犯边,对身经百战的昌都军来说不过疥癣之疾,算不上什么。 四月一日卯时一刻,鲍霆一军开城出征。待鲍霆军出征,万里云立刻召集城中翼尉以上的中高层军官全数来帅府聚议。 卯时二刻,军官们已然到齐。现在昌都军又将面临战事,虽说这战事并不大,也无败北之虞,但那些中级军官们多少也有点不安。这一次还是万里云接掌昌都军后第一次在本土开兵见仗,即使万里云整兵很有一套,但指挥作战到底尚属首次,不知他能不能打个漂亮仗。他们一进帅府,却见府中已是守兵林立。这些守兵都是万里云的亲兵,每一小队都有一个手执金枪的士兵带领,那些金枪士兵正是万里云的亲卫队。万里云这支亲卫队大大有名,刚来时曾与冲锋队卫三百户有过一次比试,这些军官大多见过,知道这些金枪士兵个个武艺精强。见戒备如此森严,每个人都不由肃然起敬,不敢怠慢。 等各部军官都已落座,一个手持金枪的士兵走了出来,高声道:“肃静!万里云将军到!” 喊话的正是万里云的亲卫队首领小庄。听得他的号令,帅府中近百个军官全都鸦雀无声,只见万里云缓步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向堂中诸将扫了一眼,缓缓道:“诸位将军,尔等可知今日乃是何日?” 这劈头一句让许多将领都莫明其妙,只有万里云那些亲信心头雪亮。谁也没有说话,万里云又高声道:“当今之世,国事蜩螗,群议鼎费。东有倭岛之患,北有狄人犯边。西则有前朝叛军作乱,南更为叛匪割据。” 倭岛虽然曾是心腹之患,但胡继棠平倭后,这些年再无异动,军官们听万里云居然说到倭岛作乱,倒有一大半觉得诧异,心想万将军怎么提到倭岛,难道现在倭岛趁着共和国有内乱,也要变乱么?却听万里云厉声道:“国势如此糜烂,是谁之责?究其本原,正是大统制一意孤行,不顾民生,妄动刀兵!” 这话一出,军官们大多心里“咯登”一下。只要不是脑子太过不灵的,便知道情况不好了,万里云已有异心,昌都军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动,有个胆子小点的军官甚至脚一软,差点摔倒。直斥大统制,在南方那是习以为常,在北方尚是头一次。很多人都在想:“万将军……他也是要投向叛军一方了?” 第324章 只手回澜5 却听万里云沉声道:“万里云深负国恩,执掌昌都军,深知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共和信念为不磨之理,而大统制不顾天下百姓困难,一味穷兵黩武,以至无辜士卒丧生。两番西征,损兵万余,水攻五羊失利,东平水军元气大伤,东阳天水两战,又有数万兄弟尸骨无存。若照此下去,何年方是尽头?” 这些话,万里云打了好几遍腹稿了,开始说来尚有点不太自然,但越说越是流畅,已是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当他刚指责大统制时,众将全都震惊万分,暗暗握紧拳头,但听他说到这里,有不少人把拳头都松开了,暗想:“正是。本来共和国已是国力日上,正要安享太平岁月,究竟为什么又闹到这等同室操戈的地步?”他们虽是军人,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少,可当战争真正来了,看到一个个生命在战争中被吞噬,终不能无动于衷。万里云说得动情,他们听得出神,帅府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万里云见众将低语之声越来越少,终至静默,心中更定,声音也抬高了一些,大声道:“大统制如此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使苍生重入苦海,但身为共和国军人,守土有责,安民为重,万里云为天下计,不得不挺身而出,愿挽狂澜于既倒,解民倒悬,死而后已。身败名裂,在所不惜。” 他说到最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声音高亢入云。话音刚落,有十几个将领便齐声道:“愿追随万将军,万死不辞!” 那十几人都是万里云的亲信,其实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只是有人出头誓言效忠,边上便有人受到带到,生怕说得晚了,万里云要生猜忌,也抢着说要追随万里云。只是这些将领都不是事先安排的,说出来自也乱了。一片嘈杂中,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趁乱割据,是为大逆,请万将军三思,不要铸成大错!” 这人正是都尉封召进。封召进是毕炜旧将,当毕炜在世时,昌都军人才济济,他并不出挑,但如今却已成为毕炜旧部的领袖人物了。他受命要去巡视诸堡,本来今日开完这个军机会后就要出发,没想到听到的竟是万里云自立的消息,当即出言反对,万里云早有预料,脸上不动声色,沉声道:“封将军以为,万某是要铸成大错了?” 封召进为将已久,纵然从未立过什么奇功,胆略还是有的,万里云口气不善,但他凛然不惧,喝道:“是!背国自立,割据一主,如此正是大……” 他口中一个“错”字尚未吐出,一口血却先喷了出来,却是身边两个军官突然出手,两把腰刀同时插入他的背心。万里云预料封召进会当众反对,早就定下了这杀一儆百之计,出手的两个军官都是他的亲信,一直在监视封召进举动。封召进背心同时中了两刀,鲜血上涌,尽从口中喷出,话也没说完便向前扑倒在地。众将虽然觉得封召进当众顶撞万里云只怕要糟,却也没想到万里云竟会当场下毒手,全都脸色大变,边上两个封召进的副将更是吓得嘴唇直哆嗦,生怕下一步会轮到自己。 万里云看了看封召进血泊中的尸身,摇了摇头道:“封将军,你只知大统制的小恩小义,却不知为天下苍生着想。众位将军,可有觉得万某此举不妥的么?” 听着万里云的声音,看到封召进当场身死,那些军官就算有异议,哪还有人敢说?齐声道:“万将军所言极是,末将誓死追随!” 万里云的脸仍然板着,待嘈杂声低了下去,他又道:“既然已有共识,那今日万某便与诸位将军歃血为盟,共举大旗!” 他拍了拍手,边上一个亲卫抱了一坛酒走了出来。万里云拔出腰刀,一刀斩开封泥,又以腰刀在指上割了道口子,将几滴血滴入坛中,先倒出一碗,高声道:“愿与万某成此大事者,请上前来同饮。若有不愿者,便请与封将军同行!” “与封将军同行”的意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那些还有点犹豫的将领见万里云如此逼迫,心中更为忐忑。昌都军自立,能够成功的话还好,若不能成功,追究起来,与万里云同饮血酒的就尽成叛逆,到时哪还管你内心里认不认同他。这时万里云的十多个亲信已率先上前歃血,而堂上的将领有四十多人,万里云的亲信一喝完血酒,顿时有点冷场,因为谁也不敢头一个上前。万里云扫了一眼,喝道:“有不愿饮酒者,请退出帅府。” 他这话一说,那些尚未歃血饮酒的将领心里又是“咯登”一下。万里云说得还算客气,还用了个“请”字,但谁都知道若退出帅府,定是死路一条。可是万里云的话已说到这地步,那就是逼着众将表态,明摆着若不肯从,便要斩尽杀绝。眼见周围那些亲兵队一个个虎视眈眈,终于有两个中级将领犹豫着上前,割破手指滴入坛中,倒了一杯喝下。有这两人一开头,旁人便再没有顾虑,一个个上前,生怕喝得晚了要遭万里云猜疑。 帅府之中,万里云的亲信将领其实并不占多数,他心中实亦大为忐忑,生怕有人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结果不可收拾,但最后的结果还是让他欣慰。喝到最后,这一坛酒其实已倒得光了,最后喝的那几人只是倒出点余沥,不过歃血之仪,向来最为军人看重,现在所有将领都喝下了血酒,等如踏上了不归路,他们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等最后一个将领也把几滴血酒喝下,万里云站了起来,高声道:“好!多谢诸公看得起。从今日起,我昌都军众志成城,为万世开太平!” 他这话音刚落,从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这是号炮的声音,诸将本来就在担惊害怕,一听炮响,全都面色大变,只道又出什么乱子了,万里云却放声笑道:“诸公,我昌都军今日自立门户,得道多助,城外的弟兄们也万众一心,愿随万里云打出这一片新天地!诸位便在此暂时歇息,听候本帅之命。” 这声炮响,正是他事先与鲍霆商量好的。那支来犯狄部,其实是狄复组安排下的,如果鲍霆所率之军有变,那么鲍霆便能与狄部一起将带出去的封召进一部昌都军消灭。当然,这已是下下策,万里云也不想如此自伤元气,封召进那支嫡系能够听从自己,那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鲍霆放出号炮,正是报告自己,一切顺利。到了这时候,万里云心中再无忧虑,只觉眼前光明一片,已是一道坦途。所谓“听候命令”,其实也就是将这些将领软禁的意思。诸将中有些还不是十分情愿的到了这时候也是心灰意冷,心道:“万将军不是心血来潮,原来准备得如此充分。” 第325章 一飞冲天1 万里云的帅府在西靖城城东。他一出帅府,徐鸿渐便过来行了一礼道:“万里兄。” 城头上,本来悬挂的是共和国的军旗,但现在全都换了。万里云名中有个“云”字,这新的军旗命名为风云旗。 万里云看了看这面新旗,笑了笑道:“鸿渐兄有劳了。” 徐鸿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件事,方才斥候来报,东面五十里外,有中央军区的一支人马正在前来。” 万里云一怔,惊道:“当真?” 如果是正常调度,从中央军区来的人马应该先行发文通知,但万里云根本没接到过这种文书,只能说明这支人马来意不善。徐鸿渐点了点头道:“不会错,人数在万余左右。” 万里云更是一呆。各个军区,大多是五万人编制,中央军区因为要拱卫首都,最为庞大,常年保持十万人以上。现在胡继棠已带走了一部份中央军区的人马,而雾云城也务必要保留一批,所以一万人,是现在中央军区能抽出的最大兵力。这批人肯定是奉大统制之命前来,难道大统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万里云刚才还踌躇满志,一下子脊背生寒,冷汗直冒,低声道:“鸿渐兄,看来今日一战定然难免。” 徐鸿渐道:“万里兄明鉴。不过,你准备迎击还是守城?” 万里云想了想,低声道:“关闭城门。” 现在昌都军的五万兵,万里云的亲信嫡系大约占了一半,最可能出乱子的则是封召进那一部。现在各部重要军官都已被自己软禁在帅府,如果出城迎击的话,一来各部缺乏带队军官,二来万里云最担心的也是那些被自己强行要求歃血为盟的将领又起异心。徐鸿渐默默地想了想,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是上策。” 这支人马来得如此突然,让万里云和徐鸿渐都觉意外,只觉计划有点被打乱。不过只消自身不出差错,万余中央军远道而来,粮草食水也肯定不能坚持太多日子,真有一战,绝无败理。万里云小声道:“鸿渐兄,此间便由你主持,我去接应鲍霆。” 徐鸿渐道:“遵命。”鲍霆现在带的是封召进一部,这部人马的威胁实不下于东门外突然逼近的中央军。但如果封召进那一部也能为己所用,那么东门外的人马就不足为虑了。 万里云交待了两句,带着亲卫队向城西而去。徐鸿渐目送他远去,转过身看见边上的王离,轻声道:“王将军,你要走,就马上走吧。” 王离的心中,实已是翻江倒海一般。他被徐鸿渐提拔为副将时,对徐鸿渐只有感恩戴德,只觉徐将军乃是知己的明公,但今天他才得知万里云竟然自立,对共和国来说已成反叛,饶是他胆大包天,现在也觉害怕。忽然听得徐鸿渐这样说,王离只觉胸口一热,沉声道:“徐将军,末将原随将军鞍前马后效力!” 对王离这人,徐鸿渐极为看重。不仅仅王离弓马娴熟,而且他是黑眚枪传人,徐鸿渐在下意识中就将他列入自己一边了。当他发现王离心生惧意时,有那么一刻确实想着若王离不愿追随自己,就让他走好了,但得到的是王离矢志效忠的回答,徐鸿渐大觉快意,伸手拍了拍王离肩头笑道:“好,真不愧是天下壮士!与我一同辅佐万里将军开天辟地吧!” 开天辟地! 这四个字在王离耳中直如四个惊雷,浑身血亦为之沸腾。他向来心比天高,只是一直都不甚得志,听得徐鸿渐的话,就仿佛在眼前看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王离一躬身道:“是。” 徐鸿渐在东门外布防的时候,万里云已到了西门。虽然这支突然出现的中央军多少打乱了他的预先计划,但他仍有十足的信心。拥有五万兵力,并且城头有重炮镇守的昌都军如今基本上已全在自己掌握之中,一万余中央军战力再强,也绝对不可能攻下西靖城。接下来大力扩军,一方面增强昌都军实力,二来也是替换那些不可靠的军官,将来昌都一省必如金汤之固,以此为根基,平定天下也不是一个梦。 万里云越想越是兴奋,边上小庄忽道:“云帅,前面就是鲍将军的人马了。” 万里云抬起头望去。此时已至正午,天色却越发昏暗,风云变色,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在前面风沙中,一支人马正向西门而来,定是鲍霆所统的封召进一部。鲍霆应该已将自己自立的消息传下去了,这一军的军容如此整齐镇定,显然已达成了追随自己的共识。万里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部会有异变,现在这个顾虑也已打消,信心更增三分,笑道:“是啊,我们上去迎接。” 鲍霆刚把封召进一部收伏,但封召进已死的消息他们肯定尚不知道。当务之急,便是恩威并施,让此部中原先隶属封召进的中下级军官认同自己。本来他在西门等候便是,只是万里云生怕自己在城头,会让封召进一部多心,反而生变,索性出城迎接,以示宽厚,同时也是让这一部暂时不入城,以免进城后生变更难收拾。他想到此处,催了催马,带着亲卫队向前迎去。 出了城,却见那支部队中有两匹快马越众而出,后面却有几十个骑追了过来。昌都军的骑兵本为天下冠,这些骑兵全速前进,直如风驰电掣。万里云皱了皱眉,扭头对小庄道:“小庄,你上前看看。” 小庄答应一声,打马上前。待那两骑已到二十余步外,他勒住战马,高声道:“云帅有命,有何事禀报?” 那两骑中靠左一骑在马上扬了扬手,说了句什么,只是他说得不响,小庄听不清,忖道:“难道有什么突发事件?”便一催马,也压低了声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手那一骑来得很快,本来相距二十多步,一下便已到他马前。只见马上骑者顶盔贯甲,连护面都拉了下来,在马上低低道:“快禀报万将军,鲍将军已被劫持!” 小庄大吃一惊,喝道:“快去向云帅细禀!”他也没想到竟有这等异变,心想这两人定是鲍霆的亲信,鲍霆多半未能压制封召进部,反遭劫持。他带转马,带着那两人向万里云疾冲而去。 万里云见小庄小前,和冲在最先的那两个骑兵说了两句话就马上疾驰回来,心中一动,忖道:“出乱子了?”不过就算封召进一部出乱子,好在他们尚未入城,倚城坚守,这一部人马是不可能攻破城池的。他高声道:“小庄,出什么事了?” 小庄已冲到万里云近前,他勒住马行了一礼道:“云帅,鲍将军被劫持了!” 万里云失声道:“什么!”鲍霆是个驭下极严的勇将,在军中威信很重,士卒对他向来畏惧,没想到他也未能压制住封召进一部。只是封召进这一部的主副三将已被他留下,真不知主谋会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等能力。他道:“是什么人干的?” 第326章 一飞冲天2 小庄只听得一句话,也不知详细,扭头向左手那骑者道:“快向云帅禀报详情!” 左手那人在马上向万里云一拱手道:“云帅,详情还是进城后再说,后面有追兵!” 追着这两骑而来的几十骑此时已在数十步外,万里云的亲卫队已个个摘下长枪,准备出击。万里云心中一乱,喝道:“好,小庄,你率亲卫队断后。你们两个,随我进城。” 小庄答应一声,摘下长枪带着亲卫队和亲兵在城门口列队。万里云亲卫队共有三十余人,现在十余个留在帅府看守诸将,身边带着二十个,个个都武艺精熟,还有两百亲兵,那些追兵来势虽急,但毕竟不过几十个,重兵离得还远,他们丝毫不惧。若封召进部全军猛攻,到时己方这些人早已入城,据城坚守,万余封召进部根本没有胜算。万里云带转马正待进城,却听逃出来的那两骑中另一人叫道:“万将军……” 万里云听他叫得急,喝道:“什么?” 那人忽道:“叛国反贼,受死吧!” 万里云只道这人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么句喝斥,呆了呆,那骑者已催马上前,一杆长枪直指万里云前心。万里云根本不曾防备,但他为将多年,枪马亦非弱者,身子向鞍前一伏,闪过了这一枪,只觉背后阴风如电光般掠过,不由心胆俱裂,暗道:“好小子,胆子真大!” 这两人居然敢冲到自己身前,万里云当真不曾想到。他闪过一枪,人还没直起来,已叫道:“小庄!”小庄本待带着亲卫队和亲兵断后,没想到万里云竟遭袭击,心下大急,顾不得一切,一催马,便向动手那人冲去,挺枪便刺。此人若再想对万里云动手,就挡不开自己这一枪了,可他的枪刚要刺去,边上忽地伸来一枪,格住了他的长枪,却是先前与他答话的那骑兵。小庄只觉这人枪上的力量沉重之极,更是骇然,心道:“原来这也是个高手!”他心中已是大急,叫道:“快救云帅!” 变起突然,亲卫队本待随小庄挡住追兵,谁也没想到万里云已然遇险,一瞬间,二十个亲卫队和两百亲兵都向万里云拥了过去。只是他们本在严阵以待,如此一来,阵势已乱,只听得惨叫声连起,却是追兵已然扑到,率先一阵箭矢攻击,外围的亲兵纷纷中箭,亲卫队也有两人中箭落马。就在混乱中,攻击万里云那人已冲到了万里云身前,长枪一压,这一枪重重在万里云后背一击。“啪”一声,万里云只觉五脏六腑都翻了个身,人登时晕了过去。小庄见势不妙,顾不得和自己动手那人,手中长枪猛然掷出,直取那人后心。 他出手极快,那人击晕了万里云,马也已到万里云身边,在鞍上一侧手,左手抓住了万里云的战袍背心,小庄的投枪便已飞到。此时就算放手亦来不及了,眼看长枪就要刺入他的背心,那人却在马上忽地一纵,竟然从自己马上一跃而起,落到了万里云的马上,而小庄的长枪此时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却扑了个空,正中他的坐骑后颈,那匹战马惨嘶一声,摔倒在地,那人却已坐到万里云的马上,将万里云一提,挪到鞍前,将马带了转来。 小庄见自己孤注一掷仍然无功,万里云还是落入敌手,胸口不禁一滞,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就在这时,他腰眼里一阵剧痛,却是挡住他的那骑者一枪刺来,正中他的右腰。这一枪力量不小,小庄长枪已经脱手,根本无法防御,惨叫一声,翻身落马。也就是这时,后面又是一阵惨叫,却是那几十个追兵已冲了进来。万里云的亲卫队都是骑兵,亲兵却都是步兵,虽然人数比追兵多得多,可这些追兵骑射既强,枪马也了得,一冲到阵中,小庄这个首领已又落马身死,失去了有效指挥,万里云的这支亲兵立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冲上来的两个骑者正是米德志和陆明夷。米德志先前与小庄搭话,向万里云动手的则是陆明夷。这一次行动,对陆明夷来说也是孤注一掷,拿下鲍霆倒并不十分烦难,但要拿下万里云,就算陆明夷事先想过多次,冲过来时终究还是有点惴惴。要拿下万里云,除了突出奇兵,别无他法。如果大举扑上的话,万里云肯定据城坚守,那己方败局已定,再无回天之力。唯一的胜机就是能擒住万里云,只是万里云会不会出城迎接,他事先并无把握,本来还在想最难的是如何将万里云诱出城来,没想到天遂人愿,万里云果然在城外迎接,他当机立断,让齐亮在后方照应,自己与米德志两人假装前来告密,欺近万里云身边,趁着他毫无防备时动手。现在终于将万里云擒落,他松了口气,将长枪一举,高声道:“万里云已然受缚,你们还要反抗么?” 小庄这首领虽死,但万里云的亲卫队哪肯罢休?陆明夷刚说得一句,只道他们至少也会缓缓手,岂知连片刻喘息都没有,十来骑亲卫队已同时向他扑来。这些亲卫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趁现在还来得及,夺回万里云,立刻退入城中。陆明夷与万里云这支亲卫队交过手,心知这些人武艺精强,不要说十来个,就算三四个齐上,自己多半就要不敌,何况现在自己马上驮了两人,行动也比平时大不灵活。但他凛然不惧,将长枪一拧,这长枪中分为二,成了两柄短枪,一手一支,全力防守。那十来个亲卫队虽然乱枪齐发,可陆明夷两支短枪直如围成一个坚固无比的铁球,怎么也突不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米德志刺死了小庄,自己也被两个亲卫队缠住了,就算想帮也帮不了。好在此时冲锋弓队已经冲入阵中,有旁人帮忙,他斗了两枪,退到一边喘息。冲锋弓队之强,果然名不虚传,万里云的亲卫队虽然厉害,可亲兵却全是步兵,已被冲得不成阵形。他见围攻陆明夷的那十几人一个个双眼血红,已在拼命,喝道:“快去帮陆将军!”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冲了过来。此时围攻陆明夷的乃是亲卫队副首领丘本立,此人枪术亦极其了得,乃是徐鸿渐高足,一手白瞳枪使得出神入化,可陆明夷明明已是岌岌可危,却怎么也击不破他的防御,心中已是焦躁不安,见敌人援兵已到,不顾一切,吼叫一声,双手挺枪便向陆明夷冲去。 到了这时候,其实就算能刺死陆明夷,万里云也夺不回了。可是在这人心中已不存别的想法,只剩下杀死陆明夷这一念。陆明夷的眼前也有点模糊,那些亲卫队的攻击直如惊涛骇浪,一波连着一波,十来匹马如走马灯般将他围在当中,他已在勉力支撑。当初与亲卫队比试还不是生死相搏,那时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的压力,现在更觉自己就如同怒涛中一叶小舟,能不落马便是求之不得,他已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唯一能做的,便是挡住向自己刺来的长枪。慌乱中,只听有人叫道:“明夷!” 这是齐亮的声音。陆明夷定了定神,只见齐亮带着十余人挡在身前,那些亲卫队却被阻在了外围。他松了口气,淡淡一笑道:“阿亮,上来了?” 齐亮高声道:“大局已定!明夷,你放心吧。”边上两个军官也上前道:“陆将军,请放心,我部愿与陆将军共进退,绝不从乱!” 这两个是封召进部的两个校尉,一个名叫彭启南,另一个叫朱震。齐亮现在仅仅是个百户,陆明夷自己亦只是翼尉,照理根本无法指挥他们,但突变乍起,封召进一部更是人心惶惶,这时只要有人出头,他们自是跟从,此时说话,十足已将陆明夷当成了上司。陆明夷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指挥不动封召进一部,但现在齐亮也上来了,显然这一部人马已全然按自己指挥行事。冲锋弓队本来就比亲卫队要多得多,就算他们置身事外,打破亲卫队亦是毫无疑问的事,现在他们听从了自己,那更不会再出意外了。他道:“多谢彭将军和朱将军。叛首万里云已被擒获,请两位将军立刻向城头宣示,要他们表明立场。” 彭启南和朱震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岂敢,还是请陆将军发令。” 第327章 一飞冲天3 彭启南和朱震都是毕炜时的旧将,现在很不得志,但鲍霆带来的亲信都被解决了,他们已是这一部中军衔最高的军官。见这少年军官竟然能将万里云擒获,两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们军衔高过陆明夷,心里实已甘居下属。陆明夷心知肚明,也明白他们不愿在这时候出头。万里云虽然遭擒,可他的势力已几乎掌握了昌都全军,副手徐鸿渐更在军中,现在最终谁能胜利还不好说,若他们出头,万一徐鸿渐控制了局势,那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陆明夷本来也并不是真的甘心将此功拱手相让,见他们推辞,便道:“那陆某僭越了,多谢两位将军。” 此时那亲卫队副首领丘本立带着七八个亲卫队仍在苦苦支撑,但冲锋弓队已掌握了绝对优势,万里云的亲兵死的死,降的降,就剩了他们几个。陆明夷打马过去,高声道:“诸公,已到此时,还要枉送性命么?” 丘本立心中已是寒透,听得陆明夷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他鞍着横担着万里云,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咬了咬牙,骂道:“小贼……” 陆明夷听他骂得中气不足,冷笑道:“丘本立将军,万里云虽是国贼,与阁下终有知遇之恩,你却如此辱骂于他,真让人不齿!” 丘本立的血几乎要吐出来。他骂的是陆明夷,陆明夷却说自己在骂万里云,这等栽赃当真让人百口莫辩。可是再想说什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明夷已冷笑道:“叛国不忠,辱骂故主不义。不忠不义之人,死不足惜,放箭!” 丘本立这些人,本领虽强,毕竟只是些卫队,手中又无兵权,杀之并无后患。陆明夷一声令下,边上冲锋弓队已是齐齐摘下冲锋弓,同时放箭。冲锋弓队的骑射之能本来就冠绝天下,何况是立定了射箭,上百支箭同时射云,丘本立和几个亲卫队哪里还能挡?连人带马,被射得刺猬一般。彭启南和朱震见陆明夷令下如山,几百人的冲锋弓队几如一支上万的精兵,同时一凛,忖道:“冲锋弓队果然厉害!万里云最大的失策,就是把他们让鲍霆带出来。鲍霆哪里镇得住他们?” 冲锋弓队在昌都军的名声极响,现在这般杀人立威,更让封召进一部上下震慑。射死了这些亲卫队,陆明夷将万里云从马上一推,喝道:“将反贼万里云绑起来,宣示城头!” 边上已有士卒过来将万里绑起,让他坐到了一匹空马上。陆明夷左手边是齐亮和米德志,右手边是彭启南和朱震,带着四将向西靖城西门走去。到了门前,陆明夷高声喝道:“冲锋弓队统领陆明夷在此,叛国反贼万里云已然受缚,城上弟兄,请立刻开城,免致一错再错!” 西门的守门将是万里云安插的亲信。当城下这一番厮杀时,他在城头也看得清楚,听得陆明夷的喝声,这人心中一震,忖道:“糟了,云帅居然被擒了!这……这可怎么办是好?” 他正要下令城丁开弓搭箭,射退城下军兵,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万里云背国反叛,死不足惜!来人,开城迎接陆将军!”这守门将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一个陌生军官指挥士兵正要开城,他急道:“住手……” 他话未说完,那军官喝道:“此人亦是反贼,将他拿下!”话音刚落,边上有两个士兵已一个箭步冲上。他吓了一跳,正待拔刀,那两个士兵却抢上前来,双刀齐出,同时斫中他的肩头。这两个士兵出手之快,远较寻常士卒高明,守门将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喃喃道:“你们……” 那军官冷笑道:“冲锋弓队百户荀先。不愿做反贼的,立刻退后三步!” 这荀先是陆明夷事先安插在城头的。他们随鲍霆出城时,陆明夷心知若不能控制住西门,便会惹出天大的麻烦,因此密令荀先带了几十个人混入城丁中。那守门将本来亦非泛泛,但今天是万里云举旗自立的日子,他满脑子在担心手下士兵会有不肯听命的,因此根本不曾察觉。荀先见陆明夷果然带着万里云回来,知道大事已成,当即发难。城门兵见万里云都已被擒获,守门将也被斫倒,再无犹豫,齐声道:“遵命!”尽数朝后退了两步。 荀先让人绞开城门,让陆明夷率军进来。待陆明夷一进,荀先也不下城,就在城头向他行了一礼,高声道:“陆将军。” 陆明夷仰起头,向他还了一礼,又转身道:“诸位弟兄,万里云倒行逆施,犯下叛国大罪,多亏诸位努力,首犯已被擒获。现大统制派军紧急前来,现应该已至东门。我军即刻赶赴东门,捉拿反贼余党!” 陆明夷说的反贼余党,自是徐鸿渐了。此时的东门城楼上,徐鸿渐尚不知后方竟已出了这么大乱子,仍在城头积极布防。 中央军区的部队已经迫近城下,在城头也已能看清对手旗号。当徐鸿渐下令诸军戒备,随时准备交战,城防诸军全都大吃一惊。城外分明是中央军区的部队,怎么昌都军竟然要和中央军为敌?可是军中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徐鸿渐是以万里云的名义下达军令,下级军官们就算想不通,也只能依令行事,只是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军心大沮。 这一点,徐鸿渐自然明白。这支中央军来得如此突然,实是出乎他的意料。大统制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派一支万人大军秘密前来,唯一的可能是风声走漏,昌都军中早已有了通风报信之人。但事已至此,只能先应付眼下面临的危难,事后在昌都军中进行彻底清洗。当然,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来,但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如今南北两方战事正在胶着,大统制不可能再派援军赶赴昌都的。 这时王离忽道:“徐将军,对方有人来了。” 城外的中央军驻扎在半里以外,一个打着白旗的骑兵正向东门边而来。看到那面白旗,徐鸿渐便明白对方已完全把昌都军当成了敌人,他道:“传令下去,全军戒备。” 那一骑到得近前,高声叫道:“中央军区刘安国将军在此,请城中接书。” 刘安国,是中央军区的下将军之一。共和国共有十七下将军,因为偏副两级军衔都是荣誉军衔,下将军已是在职将领中的主将了。中央军区有七个下将军,刘安国以治军严整出名。那骑兵也知城中不会开城,在马上弯弓搭箭,将一支箭向城头射来,高声道:“此为大统制手谕,请万里云将军速发回书。” 箭射了上来,有士兵拣得了交到徐鸿渐手中。箭上绑着一卷纸,正是大统制手书,徐鸿渐一展开,看到大统制的字体时,就有种莫名的心悸。手谕是写给万里云的,措词十分严厉,要万里云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不过徐鸿渐知道措词再严厉,到了这地步说了等于没说,只是淡淡一笑,向城下道:“请回复刘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打发走了传令兵,徐鸿渐见一边的王离神情有些不定,便道:“王将军,你有点担心么?” 王离自从在军校学习以来,听到的都是要为共和国奉献一切,从未想过背叛共和国。然而现在自己走上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叛逆之路,纵然感激徐鸿渐的知遇之恩,也表示要誓死效忠,但亲眼见到徐鸿渐如此回复刘安国的下书,和中央军的一战势不可免,终究无法无动于衷。他干笑了笑道:“徐将军,我……” 他本想说几句表示忠心的话,可还是说不出来。徐鸿渐面色一沉,低声道:“王将军,先前你若要走,我不会留难,现在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王离听他口气有不悦之色,心里又是一沉,勉强笑了笑说道:“末将不敢。” 徐鸿渐见他嘴上说不敢,可眼神还是有点惝恍,又低道:“王将军,世上之事,只有成与败,没有对与错。胜则王侯,流芳百世;败则草寇,遗臭万年。你现在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唯有一心一意走到底。” 王离已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诺诺连声。徐鸿渐道:“这一战,是我军自立以来的第一战,自此以后,必将一帆风顺。王将军,你乃是大将之才,将来必能成为人上之人,记着了!” 做人上之人,是王离做梦也想的事。听徐鸿渐这样一说,他只觉胸口又开始热了起来,心道不错,自己等的正是这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若是错过,岂不是自己把到手的功业丢掉了?他深施一礼道:“多谢徐将军教诲。” 徐鸿渐笑了笑,正待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呆了呆,喝道:“快去查明,后面出什么事了?” 第328章 一飞冲天4 万里云举起自立之旗,现在正是军心最乱的时候,偏生这个时候刘安国又率军前来讨叛,徐鸿渐明白万万不能出乱子。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个士兵急急跑来,到得近前,高声道:“徐将军,不好了……” 徐鸿渐的手往腰刀上一按,脸色一沉,喝道:“到底是什么事?” 那士兵的脸都已白了,心想自己劈头说一句不好了,万一徐将军喝斥说自己乱了军心,只怕当场被杀,那可当真冤枉。他压低了声道:“徐将军,冲锋弓队突然杀回来,万将军他……他被擒了!” 徐鸿渐险些晕了过去。他一把抽出腰刀抵住这士兵的前心,喝道:“胡说!岂有此事!” 那士兵道:“这是真的,徐将军。冲锋弓队沿途喊话,要诸军看清大势,现在正向东门杀来,凌将军正在与他们交战。” 徐鸿渐道:“冲锋弓队能有多少人!鲍霆呢?” “鲍将军他……他已被斩杀了!” 仿佛三九寒天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徐鸿渐眼神都有点发直。实在太小看冲锋弓队了!对冲锋弓队,他向来觉得那只是一支充当冲阵攻坚所用的小股精兵,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有这等能量!城外中央军重兵压境,充其量只是疥癣之疾,但已杀到东门附近的冲锋弓队却实是心腹之患。他道:“冲锋弓队有多少人了?” “大约……一万有余。” 徐鸿渐差点要叫出来。冲锋弓队不过六百人,现在的一万有余,定然已把封召进一部也卷了进去。他实在想不通冲锋弓队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解决了鲍霆,几乎把封召进一部全员收伏,还捉住了万里云。仅仅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胜券在握,但现在已觉要面临一败涂地的惨况。他道:“诸军呢?难道一路不挡住他们?”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诸军也动过手,不过很多部队阳奉阴违,不愿从命,现在凌将军一部实力还弱于他们,命我前来向徐将军请援。” 原来,所谓得道多助,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徐鸿渐想着。军中那些中高层军官都已遭到软禁,下层军官不少已是万里云的亲信,可单靠下层军官,仍然无法控制全军。徐鸿渐到了这时候,只觉败亡的阴影已笼罩在自己头上。他想了想道:“好,我马上派人增援,务必要夺回云帅!” 王离在一边听得冲锋弓队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心中震惊比徐鸿渐更甚。听徐鸿渐说要派人增援,他上前一步道:“徐将军,末将愿往。” 徐鸿渐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必了,王将军,你就留在此间。” 这一眼,让王离的心也凉透了。此时徐鸿渐看各他的眼神里,哪还有赏识与信任,分明就是猜疑。王离心知徐鸿渐这么想也难怪,谁叫自己是从冲锋弓队出来的。他还不死心,又道:“徐将军,冲锋弓队皆是我旧日下属,末将愿……” 他话未说完,徐鸿渐已喝道:“不用!王将军,守住东门,方是重中之重!” 守住东门,应该并不困难。当发现中央军向东门而来,徐鸿渐把最靠得住的部队都派驻此间,现在东门也有近万守军,城外的一万中央军想要攻城,完全没有胜算。可如此一来,后防的部队离心的便多了。现在那些部队没有会同冲锋弓队一起行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罢,向边上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将城头火炮每隔一门调转方向,随时待命!” 毕炜最早率领的是火炮营,因为这个渊源,昌都军的火炮也是诸军之雄,西靖城头火炮极多。一听徐鸿渐要把火炮一半转向,那亲兵亦是一呆,问道:“徐将军,是要往城里开炮么?” 火炮当然是为守御外敌所用,从来没有对准过城里。徐鸿渐喝道:“还不清楚么?若不从命,当场格杀!” 那亲兵不敢再问,转向安排传令兵下去传令,而此时的陆明夷已率军冲到了离东门不过三百步的地方了。 自从冲进西门,一路而来,已多次遇到驻防部队。陆明夷一路让人向对方喊话,说万里云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已遭生擒,现在大统制已派中央军来到东门外,若执迷不悟,必将遭到大劫。这样子喊话对万里云安插在军中的亲信军官自是无用,可士兵听来却大有同感。大统制如日在天,几同神明,即使他让昌都军遭受过极大损失,连毕炜上将军也在远征时阵亡,可大统制的威望还是如太阳一般无远弗届。如果万里云仅仅是自立,对士兵来说吃谁家饭,为谁家干,也只有听从命令,但听得大统制已派军前来征讨,他们也根本没想过中央军远道而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必胜把握,想到的只是大统制如此英明伟大,肯定是万里云错了。现在万里云都已遭擒,这场自立必定不能成功,如果还要打,战死了都要戴着叛逆的名目,因此士无斗心,纵然军官逼迫,却少有部队前云真个阻拦,有几支部队甚至发生了哗变,将万里云派驻的军官擒住,全军卷入冲锋弓队中。当陆明夷刚进西门时,全军只有一万左右,到了此时却已有一万五千多。凌国器仓促应战,但他这一部不过万人,其中也有不少士兵不肯出力,又是在城中作战,重武器无法使用,而冲锋弓队的弓箭却越发密急,此消彼长,凌国器虽非庸手,已成苦苦支撑之势。只是陆明夷所率之军想要真个突破他的阻拦杀到东门,亦非易事,先前曾带着万里云上前,要万里云向凌国器喊话,哪知万里云这个人骨头硬得出奇,一声不吭,定不从命,陆明夷也毫无办法,只得强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着两边激战,当中夹杂着城民的哭喊,陆明夷面无表情,齐亮在他身边却有些不忍,小声道:“明夷,这样打法,城民要遭难不少。” 陆明夷转过头,低声叹道:“我也不忍。只是,现在已没别的办法了。” 因为激战就在民居边,两边都有士兵破门而入,依仗民房作为工事对战。那些城民眼见箭矢乱飞,刀枪四举,逃出去是个死,躲在家里,同样也是凶多吉少,除了痛哭流涕再无他法。齐亮看着前面已有火势燃起,烧着了的民房中有城民不顾一切出来逃生,可激战之下,哪还分得清是兵是民,十个里有八个都被乱飞的箭矢射中,急道:“明夷,不能再这样打了,我云疏散城民吧!” 现在疏散城民,便是减弱攻势,陆明夷眼里也露出了痛苦之色。他并不是一个很有恻隐之心的人,可看着无辜城民如此丧生,他还是叹道:“好吧,布一条疏散线,让城民退后。若他们不从此撤退,那也是自寻死路了。” 齐亮听得陆明夷答应疏散城民,重重一点头道:“是。”他回身向本部百人队道:“大家随我上,快去疏散城民!” 说是疏散,但激战中谈何容易,每隔几步都见得到倒地的士兵。因为冲锋弓队这一边要疏散城民,攻势难免减弱,凌国器本觉对方攻势如潮,忽然弱了许多,只道对方刚极易折,喝道:“快上!不要留手,一个也不要留!” 随着凌国器一部攻势加强,他们已向西推进了几十步。陆明夷见战场得而复失,仍是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这时一个传令兵从前方下来,一见陆明夷,冲到跟前道:“陆将军,敌军攻势太强了,朱将军命我前来请援。” 现在最先头担任攻坚的,是朱震的一部人马。巷战对骑兵不利,冲锋弓队此时大多立马后方观战,听得这传令兵前来告急,众人都看向陆明夷。陆明夷却想也不想便道:“回去向朱将军传令,只需再坚守片刻,援军马上就到。” 那传令兵刚走,陆明夷扭头道:“冲锋弓队的兄弟们,今日之战,已到最关键时刻,现在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第329章 一飞冲天5 他的声音并不甚响,但语气沉稳,冲锋弓队低声道:“遵命!” 陆明夷从背后摘下两杆短枪,两个枪尾一拧,已成一柄长枪,喝道:“出发!” 他在昌都军的军衔并不甚高,有不少军官对他也不熟,但他对昌都军上下诸将却谙熟之极,哪个人有什么能力,全都了然于心。以前只是想着要取长补短,但现在却成了自己最大的底气。凌国器这人亦是一员猛将,但此人守胜于攻,守时能守得天衣无缝,攻时却未免要露出破绽。他要等的,其实就是凌国器进攻那一刻。此时他身边的冲锋弓队只不过四百余人,但这四百余人都是精挑细选,千锤百炼的强兵,随着陆明夷率众冲出,便如一道洪流滚滚向前。 他们冲向的,却是东南方。 凌国器是个擅守之将,既然他坚守东门,肯定各处布防,但当他发动进攻时,这道天衣无缝的防线必定会出现破口,陆明夷一直在观战,但与其说是观,不如说在听。 东南方,声音比别处要弱,那地方的守御肯定并不很足,随着凌国器的推进,这一侧越发显得薄弱。陆明夷看准的就是这一点,四百多人的冲锋弓队从东南方绕向东门。若是步军,凌国器肯定能及时接到汇报,从而马上收缩防线,可冲锋弓队全是骑军,而且行动之速,几同狂风,当他率军冲到东门的南侧时,凌国器仍在与朱震和彭启南部的军队激战。 此时,风亦更大了,天色越发晦暗。在暗淡的天光下,冲锋弓队已能看到前方东门的城墙。他深深吸了口气,喝道:“冲锋!” 交战时,最为不利的就是腹背受敌。从两方进攻,比专攻一方要锐利得多。但凌国器虽然未发现有一股小部队绕到了他的后方,城头的徐鸿渐却已看到了。 现在刘安国仍然在城外驻扎,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可毕竟尚未有举动,他更关注的是城内。当看到凌国器一军向前推进,徐鸿渐心里倒有点担忧。 得以推进,自是占得了上风。可这样一来,战线也要拉长。对凌国器的这个弱点,徐鸿渐亦知之甚详。当他看到凌国器部攻势得力,开始向前推进时,便密切关注东门两侧。 如果冲锋弓队从两侧突破,凌国器因为在正面激战,可能难以顾及,到时被人前后夹攻,这一道防线就垮了,那就轮到东门守军腹背受敌。因此当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东南方有一小股骑兵冲来时,立刻传令东门的南侧火炮向城中开火。 这一点,便是陆明夷也没料到。如果从城头向城里放炮,他所率这四百余人只怕当场就要丧命一半。然而徐鸿渐眼见着这支骑兵如利箭般穿插入凌国器部和东门中间,南侧火炮却一直纹丝不动,不由大惊失色,立刻让人责问南翼守将。 守在东门上的守将,尽是万里云的亲信,南翼的守将名叫于洞声,虽然年纪尚轻,跟随万里云却有好多年了,徐鸿渐自觉可以完全信任他,却万万没料到于洞声在这关键时刻居然抗命不遵。当他让传令兵前去责问,于洞声的回答却是身为守土之将,城中有众多百姓,炮火绝对不能向城里发射。 这个回答让徐鸿渐瞠目结舌,却也无言以对。因为这些话,平时他也常在说,就算万里云举旗自立,理由也是类似,现在于洞声以此话来回答,他心中百感杂陈,只知道一点,就是大势已云。固然东门尚有万余忠心于万里云的军队,但城里城外都有敌军,终不能在城门呆一辈子。 在城头上,徐鸿渐目光闪烁。现在战事还十分激烈,但他知道,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这城头上,很快就要悬挂满许多人头,其中一个,肯定会是自己。他想着,只是,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想放弃。徐鸿渐向左右喝道:“即刻随我前往南翼!” 从正门口赶到南翼,并没有多少路。当徐鸿渐赶到南翼时,却吃惊地发现先前颁下的将一半火炮朝向城里的命令未未实行,于洞声颓然坐在一边,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他怒不可遏,喝道:“于洞声!” 于洞声听得徐鸿渐的声音,猛地立起,行了个军礼道:“徐将军。” “为什么抗命?” 于洞声眼里,忽然满是泪水,屈膝跪在徐鸿渐身前,痛哭道:“徐将军,我不能……阿瑜家就在那边啊!” 于洞声的回答让徐鸿渐莫名其妙,喝道:“谁是阿瑜?” 于洞声抹了抹眼,低声道:“徐将军,阿瑜刚答应嫁给我,我不能这么做啊。” 徐鸿渐这才恍然大悟。于洞声说什么守土之将,炮火不对朝向城里,真正的原因却比这句义正词严的话要简单得多,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她的家就在东门南侧。徐鸿渐心头的怒火再难克制,抽出腰刀喝道:“那你就死吧!” 他一声断喝,腰刀正砍在于洞声脖颈,又沉声道:“马上掉转炮口,马上!” 城头士兵见徐将军一刀就将于洞声砍了,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怠慢,连忙拆下炮座,将火炮掉转来。只是刚推到东门边,子药也填了一半,当头一个焦雷,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对外的大炮都在炮台上,上有遮盖,雨淋不湿,可手忙脚乱地推过来,根本来不及把上面的罩子也布好,这场雨又来得如此突然,转向朝里的火炮却被浇了个透湿,哪里还能点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西北一带,雨量并不多,可这场雨却特别大,也特别急。当雨水落下时,徐鸿渐眼里也终于涌出了泪水。 大势已去,连最后的手段也成为空谈。他仰头看向天空,让雨水将泪水冲刷掉,心里只是如同刀割一样痛楚。 天要亡我么?徐鸿渐想着。这个计划策谋已久,本来觉得十拿九稳,最终却是一败涂地,预先的计划亦全盘失败。 此时的徐鸿渐已真正陷入了绝望,而陆明夷却在暗自庆幸。 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城头的火炮会不顾一切向城里开炮。但万幸炮火并没有响,现在冲锋弓队已绕到了凌国器身后,虽然大雨使得冲锋弓亦不能使用,可冲锋弓队本来就兼擅枪马,仅仅是这一支从背后出现的奇兵就让本来士气渐低的凌国器部最终失去了勇气。在冲锋弓队的一次冲锋后,腹背受敌的凌国器部彻底崩溃,纷纷弃械投降。 陆明夷见凌国器一部已经分崩离析,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战,他虽然谋划已久,但也一直很忐忑,最怕的就是雾云城援军未能及时抵达。万里云自立,不论他准备得多么充分,今天肯定会军心不稳,而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但如果雾云城来的部队不能准时来到西靖城下,那么自己这次起事将会成为捉篮打水,自投罗网,即使有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协助,依然毫无成功的希望。万幸雾云城来的援军就在这个时候到达,使得徐鸿渐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才能一举成功。 此时彭启南和朱震两部势如破竹,已经杀上前来,与冲锋弓队汇合一处。齐亮本在疏散交战处的城民,也随着彭启南一部过来,见陆明夷正立马横枪,打马上前道:“明夷!谢天谢地,你没事。” 陆明夷见他过来,还未答话,却听身后又是一阵喧嚣。他扭头看去,却见城头上有一队人正向下冲来,看样子是徐鸿渐见大势已去,想要逃了。他嘴角略略一抽,喝道:“阿亮,快过来集合,务必生擒首犯!” 那队人正是徐鸿渐的亲兵。这时的东门城头上还有数千人,但都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大半已无战心,只有这些徐鸿渐的亲兵还追随他。陆明夷心思极快,心知徐鸿渐想遁走,往东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机会就是向西杀开一条血路,若不能擒下他,此役便未克全功。齐亮听得陆明夷号令,答应一声,率本部人马过来会合。冲锋弓队尚有近五百人,这五百铁骑士气高昂,听得号令,齐声呼喊,更是声震云霄。 第330章 风云际会1 此时的徐鸿渐心里,翻来覆去不知是种什么滋味。这一次起事,竟然在转瞬间就被瓦解,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本来他还传令下去,要城头诸军随他冲出城去,但令是传下去了,遵令的却绝无仅有,除了身边的亲兵,只有几支小队,而看这几队人亦是兵无战心,只怕想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去都很难。好在城头的士兵虽然不遵号令,倒也并没有拦阻,只是目送这一队人冲下城去。 天要亡我么?徐鸿渐想着。他自命枪马娴熟,深通兵法,而结义大哥万里云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只觉两人坐镇西靖城,当如金汤之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算起来,从正式举旗到现在,连一天时间都不到,便成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回想当初的自命不凡,几成笑话。 徐鸿渐倒真的想笑一笑,边上一个亲兵却惊叫道:“徐将军,城门开了!” 西靖城的城门非常厚实,用攻城车来撞,大概也要撞好半天才能开。只是徐鸿渐一走,城头的士兵哪里还肯卖命,自有人开门放城外的中央军进来。城门一开,城外的刘安国还不知究竟,一时倒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在外严阵以待。徐鸿渐知道想往东走,那是自投罗网,唯一的希望还是往西。他将手中长枪一挥,喝道:“随我冲!” 徐鸿渐的亲兵虽然不及万里云的亲卫队,却也是他亲手训练,个个都不比寻常,随着徐鸿渐一声号令,齐向城下冲来。跟随他的还有三百余人,这些人已心怀必死之念,冲下来声势亦复不小。徐鸿渐只盼着一鼓作气,能够向西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到时尚有可为,可是前面的人马冲了没几步,便传来一阵惨叫,冲在最前的骑兵纷纷落马,前进之势立被阻住。 是哪支人马?徐鸿渐手下这些人是从城头冲下来的,骑兵已不到三十人,此时却一下损失了一半。没有了骑兵冲阵,想要再冲出去真有如登天之难。他心中一痛,一摧身下马,手持长枪便向前冲去。 徐鸿渐的枪术,在军中赫赫有名,不过因为他在万里云身边已久不上战阵,枪术到底有多强,很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实。他一冲上前,冲锋弓队已认出了他,马上有五六个人围了上来。这几人还是当初陆明夷做百户时的麾下,枪术较他人都要高出一筹,见徐鸿渐冲上,全都想夺下这首功,五六支长枪几乎同时向徐鸿渐刺来,几乎在他身侧布下了一道枪网。只是他们的枪还不曾刺到徐鸿渐身前,徐鸿渐的长枪来得却更快,一伸一缩,冲在最前的一个冲锋弓队当心已中了一枪,立时滚鞍落马。徐鸿渐枪势如飞电,刺杀了一个冲锋弓队,长枪又是一伸一缩,余势不绝,向另一个冲锋弓队前心点去。只是这人枪术甚是高强,虽然徐鸿渐这一式杀手厉害无比,毕竟是前一枪的余势,身子在马上一侧,已躲过了要害,但徐鸿渐的长枪真如鬼神莫测,要害虽然闪过,枪尖还是刺中了他的肩头,这人纵然坚忍,这一枪入肉有寸许,疼得他惨呼一声,手中长枪也握不住了。 陆明夷此时尚不在最前,他听得前面那冲锋弓队员的惨叫,心头便是一凛,忖道:“是徐鸿渐还是王离?”现在冲锋弓队比徐鸿渐带下的那支人马多得多,已占尽优势,但几个冲锋弓队围攻,居然不敌,敌方不是徐鸿渐便是王离了。他双脚一踢马腹,战马厉嘶一声,猛地冲上前去。此时徐鸿渐长枪已带了回来,在身前盘了半个圈子,正待再次出枪。这一式乃是黑眚枪中的杀手,徐鸿渐当初见王离会黑眚枪,一直有意将黑眚枪与白瞳枪合二为一,因此提拔王离为副将后,时常与他切磋。白瞳擅守,黑眚擅攻,只是他练黑眚枪毕竟时日未久,尚不能十分熟练,出枪刺中两人后,枪势已绝,正要回枪再刺,眼前忽地冲来一骑,他见冲上来的乃是陆明夷,心头一凛,知道这少年将领枪术不下于王离,心想自己黑眚枪毕竟不太熟,手腕趁势一抖,已化成白瞳枪一招半月式,但心头还是有点怯意。 徐鸿渐变招极快,陆明夷来得虽快,枪势虽急,但长枪甫出,却如击巨盾,已被徐鸿渐格开。徐鸿渐格开他一枪,却觉陆明夷的力量并不甚大,心中一定,喝道:“小贼,去吧!”长枪猛地向陆明夷刺去。陆明夷与徐鸿渐对了一枪,只觉徐鸿渐枪势沉重,知道自己力战之下,力量已是不足,徐鸿渐这一枪来势却快,只怕要挡不住,右手腕便是一转。他这长枪是两柄短枪接驳起来,这般打开,左手短枪压住了徐鸿渐枪头当然压不住,右手短枪却猛地砸了下来,“砰”一声,正砸在徐鸿渐枪杆上,喝道:“一起上,刺他的马!” 徐鸿渐枪术高明,如果与他对枪,现在自己只怕亦非此人对手。但实战中枪术并不能决定一切,陆明夷也已抱了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心思,两杆短枪只守不攻,只是搅住徐鸿渐的枪尖。他短枪不如徐鸿渐的枪长,当然不能攻击徐鸿渐,但这般只守不攻,徐鸿渐也破不了他的守势,边上几个冲锋弓队先前见徐鸿渐一个照面就伤了两人,旁人都有点胆怯,但这时陆明夷缠住了徐鸿渐的长枪,他们怯意全去,已齐齐上前。这几人枪术亦非泛泛,照陆明夷的话,也不与徐鸿渐斗枪,只是循机刺他的战马。徐鸿渐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才对了两枪便觉左支右绌,心中叫苦,忖道:“这等无赖战法!我要死在这儿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鸿渐枪术虽高,可实战的经验其实并不多,陆明夷两支短枪搅住了他的长枪脱不了身,边上诸人冲来他便应付不了了,他心知自己坐骑若伤,那再也不可能脱身,这战法虽然无赖,却正中他的要害。徐鸿渐的亲兵见主将遇险,只待上前解围,可那些多是步兵,而且冲锋弓队人数本来就比他们还多,而且都是骑兵,虽然想过来帮忙,可哪里过得来,反而被逼得渐渐退却,只剩了徐鸿渐一个人被围在此间。徐鸿渐本想凭自己的本领杀开一条血路,可血路没杀开,自己都已岌岌可危,心中更是着忙,坐骑亦不住喘着粗气一路打转。这时一个冲锋弓队飞马冲来,挺枪便刺,徐鸿渐见这人来势凶猛,心下着忙,长枪一带,只待先挡过这一枪再说。只是他斗到此时,已架不住这等乱枪齐攻,长枪还不曾举起,另一边一个冲锋弓队飞马掠过他身侧,长枪却不是刺出,而是在他身侧一划。徐鸿渐正在应付左边,右边这人来得太快了,再想回防哪里来得及,那人的长枪在徐鸿渐的坐骑上狠狠划了道口子。徐鸿渐的战马是匹良马,可也经不住这样的重创,疼得一声暴叫,猛地人立起来,将徐鸿渐直摔落马下。 陆明夷见徐鸿渐落马,心中一定,正待麾军上前将他生擒,边上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一个人冲破了那边冲锋弓队的包围,已到徐鸿渐身前,身子一弯,一把抓住了徐鸿渐的腰带,将他拖了上来。当初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与薛庭轩斗枪落败,摔下马来时,是陆明夷飞马冲出,将毕炜救起。陆明夷见这人救徐鸿渐的姿势与自己当初如出一辙,只是出手似乎更干脆利落,惊道:“王离!” 那人正是王离。王离知道徐鸿渐对自己生了疑心后,心中极是沮丧,但徐鸿渐决定突围,他仍然跟着徐鸿渐而来。刚才他也被冲锋弓队挡在外围,围着他的正好是当初他的手下,王离不忍对这些旧部下杀手,一直冲杀不出,待见徐鸿渐落马,他心中一急,催马便冲出重围。本来围着他的冲锋弓队可以趁机将他乱枪刺死,可是王离出手一直颇留情面,他们也不忍对这老上司下手,结果被王离冲了出来。王离号称弓马枪三绝,马术之强,实是惊人,虽然情急,但出手极准,徐鸿渐还不曾落地便被他拎了上来。 徐鸿渐坐骑受伤后落马,只道必死,没想到被王离救起。纵然逃过这一劫,也不过多活片刻,他心中还是极为感慨。对王离,他向来赏识器重,可到了这时候,主持对付自己的正是冲锋弓队,他对王离已生猜忌,正想王离是不是趁机想擒住自己交出去好立功赎罪,却听王离小声道:“徐将军,我去夺一匹马,护着你杀出去!” 徐鸿渐做梦也没想到王离会不顾生死来救自己,还不曾回答,王离已向那个伤了王离战马的冲锋弓队员冲了过去。他此时一马双驮,已不够灵活,那人刺伤了徐鸿渐的战马,正在带转马来准备以竟全功,哪想到突然杀出个王离。王离的本事,冲锋弓队里个个都知道,脸不禁一下变得煞白。王离的坐骑纵然因为乘了两人而不够灵活,可那人居然反应不过来。王离手中长枪正待向他前心刺去,可枪到那人胸前时,心中不知怎么一软,口中喝道:“下去!”枪从那人身侧穿去,横枪一扫。这等出手,以那人的本领本来足以挡开,可那人对王离实是惧怕,闪都没闪,王离的长枪扫到他前心,这人惊叫一声,从马后翻身落下。王离左手抓住了徐鸿渐,喝道:“坐稳了!”右臂一用力,已将徐鸿渐抛上了马。 王离夺马,直如电闪雷鸣,围在周围还有五六个冲锋弓队,但每个人都惊得呆了,谁都没有拦阻。徐鸿渐的马术也极是了得,一落到那匹马背,双脚一下插入马蹬,心中生起了一线希望,正想着说不定真能逃出去,哪知身下坐骑又是一声惨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却是战马前额中了一箭。徐鸿渐骑术再高,这回也无计可施,连人带马倒了下来,一条腿压在了马身之下,“喀”一声,腿骨都已压折,疼得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第331章 风云际会2 王离见夺到了马,又生了这等意外,又气又急,抬头看去,只见陆明夷弯弓搭箭,弦上还扣了支箭对着自己,方才这一箭正是他射出的。此时雨正如注,弓弦被打湿后弹力不足,照理是射不出箭来的,却不知陆明夷为什么还能射箭。王离向来自诩弓马枪三绝,箭术更是第一,但自觉在这样的雨天里自己射不出箭,愤怒之余,心头亦生沮丧,喝道:“陆明夷,你好!你好!” 陆明夷射出这一箭,亦是竭尽全力。弓弦被打湿后,准头和劲力都大不如常,但这一箭仍然正中徐鸿渐坐骑前额,他亦有点暗叫侥幸。听见王离的喝声,他抬起头看了看王离,朗声道:“王将军,执迷不误,实属不智,你还要迷途不知返么?” 王离怎么不知已是身临绝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他吁了口气,伸手抹了下脸上雨水,笑道:“国士遇之,国士报之。王离今日,命尽此地,你有本事便上来拿吧!”说罢,将长枪抖了抖,抖去了枪上雨水,一催战马,便向陆明夷冲来。 王离已是抱定必死之念,陆明夷弦上还搭了支箭,纵然劲力不足,这一箭射出,王离多半也闪不过。但他见王离向自己冲来,暗叹一声,伸手将弓箭向边上一扔,从背后抽出两支短枪,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嘴里喝道:“谁也不要上来!” 边上的冲锋弓队见王离孤注一掷,本来已准备上前围攻,但听得陆明夷喝止,全都勒住了马。两匹战马相向疾驰,冲得极快,“当”一声,已过了一个照面。听得这声音,周围的人全都心为之一震,忖道:“是谁输了?”这等决一生死的格斗,胜负转瞬间便可见分晓,若是陆明夷在这当口被王离刺落马下,实是太过冤枉,可陆明夷明明白白不许旁人上前,冲锋弓队本来军纪极严,自陆明夷执掌后更是严整,谁也不敢上前,便是齐亮亦只在外围。他比谁都更关心陆明夷,见两匹战马一个交错,失声道:“明夷!” 在这一瞬间,陆明夷与王离实已对了三枪。陆明夷知道自己力量已是不足,本来实不该与王离这般单独格斗,可是一想到当初王离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他胸口就如同有烈火熊熊燃起,两臂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量。这三枪直如电光石火,在两马交错的短短一瞬发出,他直到冲过去后还有点怔忡,一直有种自己前心已中了一枪,鲜血正汩汩而出的错出,但低头看去,并没见身上有伤口,这才定了定神,喝道:“谁也不要上来!”说着,一边带转马来。 他把马带转,却见那边的王离也在转过马来。雨越来越大,眼前几乎被雨帘遮住,陆明夷几乎要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只觉对面的王离异乎寻常的高大。 这般斗枪,真是不智。 陆明夷想着。他熟读兵法,深知为将不逞匹夫之勇的道理,可是这一次却有个坚如磐石的信念,就是定要让王离看看自己的本领已到了何等地步。当初王离对他很不以为然,总觉得他是运气好,救了毕炜上将军一命,因此被提拔起来,陆明夷想的就是要让王离知道,自己不是靠一点运气爬起来的,所以才会冒这个险与王离单挑。只是与王离的这一个照面让他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心底也隐隐有点惧意。不过,胸中的烈火却越燃越旺,几乎要穿胸喷出,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雷鸣一般吼着:“不成!定要拿下他!” 他心中如烈火在燃起,王离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寒若冰霜。这一战,本来就没有胜利的可能,他想的只是要在死前让眼前这些人看看,纵然王离身死此役,弓马枪三绝终是天下无双。可是与陆明夷对过一个照面,让他这信念如烈日下的寒冰一般瞬间瓦解。方才这三枪,已是他生平绝技,更是怀着必死的信念使出,比平时更加纯熟。但即使这三枪,也没能奈何得了陆明夷。陆明夷厮杀至此,力量一定已比自己不如了,但就算这样也没能伤他,王离这时终于丧失了一切信心。带转马头,看着对面的陆明夷,王离高声叫道:“陆明夷!” 陆明夷本以为王离又要冲锋,不料他却开始喊话,默然不语,只是隔雨相望。王离将长枪往马鞍上一架,喝道:“陆明夷,王离今日身死,首级便送给你!”说罢,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便要向前心刺去。哪知他刚拔出刀,“嗤”一声,一支短枪破空而来,激得雨点四射,正中他的刀身。王离只觉手一震,腰刀都没能握住,和短枪一起落到了地上积水之中。他一怔,却听陆明夷在对面道:“王将军,头颅大好,不可轻掷,你难道身未死,心先死么?” 王离一怔,却见陆明夷带着马缓缓上前。当初夜摩千风哗变时,王离与他对枪,差点伤在夜摩千风的急三枪下,也是陆明夷以投枪救了自己一命,这一次却是第二次了。陆明夷身材实不及王离高大,可在此时的王离眼里,雨水中的陆明夷有如天神,伟岸无比。陆明夷到了他马前,厉声道:“身有摩云之翅,却无冲霄之志,是为不智。王将军,话已至此,若你还想自戗,陆某不敢阻拦,尽可下马拾刀,否则,随我一起,直冲云霄!” 陆明夷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一道电光闪过,映得周围一片雪亮,一个闷雷随之炸响,就如陆明夷的话真个直冲云霄。 直冲云霄!这四字便如四道闪电,直刺王离心底。王离是个心比天高之人,一直怀着云霄之志,自觉有朝一日定能为天下名将,流芳百世。听得陆明夷这几句话,他眼里登时涌出了泪水,只是雨太大了,谁也看不到此时王离正在流泪,陆明夷也看不到。王离与自己向来不睦,多次刁难自己,但对此人的本领,陆明夷实是钦佩,确实不希望这个将才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王离,你是我第一个目标。现在你已被我超越,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 陆明夷不再看王离,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雨还在下,千万雨点便如千万柄长枪,直直射下,打在他的战甲之上,激得水花一片。现在,目标就是邓帅和薛庭轩了,超越他还要花费几年?当这两人也被自己超越后,下一个目标又该是谁?郑司楚,还是大统制? 终有一天,我将凌于绝顶,将大地山河都踩在脚下! 徐鸿渐与王离都已被擒,剩下的自是群龙无首,再无抵抗。城外的刘安国见西靖城据城坚守,而大雨又突如其来,本在担心自己骑虎难下,这一万人马在城下支撑不了多久,城门却已大开,开始尚以为那是叛军的计谋,待看到有传令兵前来,说冲锋弓队的陆明夷将军已平定了叛乱,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个叛首都遭擒获,真如天上掉馅饼一般喜出望外。不过他甚是老成持重,尚不敢全信,一直等到城门大开,冲锋弓队押着万里云和徐鸿渐两个俘虏出来,这才不疑,迎上前道:“是陆明夷将军么?” 陆明夷不过是个翼尉,比刘安国要低两级,只是陆明夷先前在东阳城一战功劳甚大,是邓沧澜向大统制上书请求嘉奖的两个少年军官之一,更是邓沧澜密报万里云有异动的紧急文书中提到的西靖城里可为内应之人,所以刘安国也知道有这一号人物。不过在刘安国心目中,本以为这陆明夷充其量不过能起点里应外合的作用,没想到这少年军官居然能只手回澜,一举粉碎了万里云的叛乱计划,此时心中既有点意外,更多的是佩服。陆明夷见他迎上来,在马上深施一礼道:“刘将军,末将陆明夷在此,叛首万里云与徐鸿渐二人都已被擒获,请刘将军发落。” 刘安国看了看城头。现在城头上,徐鸿渐不久起刚换过的旗号又正在被换下,那些风云旗仅仅挂了半天时间,便被扔在泥水中。他又看了看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朗声笑道:“陆将军真是少年有为,力挽狂澜,立下这一件奇功,刘某佩服之至。那些从犯呢?” 陆明夷道:“刘将军,先前万里云曾强逼诸军将领与他歃血为盟,此时众将大多还在帅府之中。不过众将中有不少并不认同万里云逆行,只不过迫于淫威,不敢不从,还请刘将军明察。” 刘安国哼了一声道:“知其大逆而不敢违,是即有罪!陆将军,刘某来时,大统制便曾亲笔下谕,凡知情不报者,皆以从逆论处。既然与叛首歃血,更属不赦之罪,一律下狱清查!” 陆明夷呆了呆。徐鸿渐刚被擒获,他尚无暇顾及旁事,只是粗略听了俘虏交待先前帅府发生的事后,让彭启南和朱震两人火速压制帅府那些万里云余党。现在聚集在帅府中的军官,已是昌都军的中坚,如果不是万里云不太相信冲锋弓队,自己本来也会被强迫歃血,若不然自己也要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下狱治罪了。他顿了顿,又道:“刘将军,此事当从长计议。帅府之中,尽是昌都军的中高层军官,若一律下狱,只怕会让昌都军军心不稳,万一有变,更难收拾。” 刘安国喝道:“陆将军,乱世用重典,何况这等大逆之罪,若不加以铁腕,如何儆人效尤!”他喝斥了一句,马上又省得陆明夷乃是平定此乱的最大功臣,接下来大统制肯定会重重有赏,自己终不能拿中央军的架子来压他,便放缓了口气道:“陆将军宅心仁厚,刘某佩服,但有罪便是有罪,只是要明察秋毫,不错杀,不错放。” 第332章 风云际会3 听了刘安国的话,陆明夷暗暗叹息。刘安国也算是宿将了吧,但此人实在已是一副官腔,几乎完全没了军人的锐气和锋芒。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谨遵刘将军号令。” 刘安国说要一律严查,其实陆明夷也希望他会这么做。因为能不被治罪的校尉只剩彭启南和朱震两个了,翼尉包括自己在内,也不过十来个而已,如此一来,自己更有出头的机会。只是想归这么想,陆明夷还是觉得如此做法未免过于严苛。万里云执掌大权时,下面的军官又有什么办法好违抗?可刘安国说这是大统制的意思,那么再无回转的余地,只能这么做了。纵然这样严查其实对自己更为有利,只是想到那么多昌都军的中坚军官受牵连,他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自己能做的,只有尽量为那些军官开脱吧。他想着,向刘安国道:“刘将军,此间雨水正大,还是请刘将军进帅府更衣后再做定夺。” 这场雨来得突然,刘安国身上也已被淋了个透湿。他点点头道:“好,请陆将军带路。” 当一万中央军进入城里时,西靖城的混乱已渐渐平息。各路人马的中高层军官都被叫到帅府中,当朱震和彭启南两部各处宣示,他们听得万里云失机,纵然有万里云的亲信军官不顾一切,下令发动进攻,听从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反而被下级军官反制。少数有异动的部队夹在大军之中,此时大多也已经被朱彭两人平定。刘安国到了帅府,换过了衣服,在等候朱震和彭启南前来复命的当口,陆明夷向他细细汇报了先前之事。原来鲍霆率军出城,宣称要抵御来犯的狄人军,却不知已落入了陆明夷的计策。陆明夷已经察觉了万里云这条计策,便双管齐下,让米德志假冒鲍霆的名义去联络那支狄人,说计划有变,先把鲍霆的外援断了,自己再以狄人军的名义前来求见鲍霆。鲍霆是个粗人,见安排好的狄人军居然撤退,正在大惑不解,听得狄人派使者前来,只道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连忙召见,却被陆明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解决掉鲍霆后,就以鲍霆名义下令,说西靖城有军队哗变,即刻回援,将鲍霆的亲信将领召来后尽数拿下。万里云本想防止封召进反抗,因此鲍霆现在带的这支队伍基本上是封召进的班底,下级军官基本上都是封召进旧部,当他的亲信军官被拿下后,封召进旧部亦是大为惊异,陆明夷再将万里云要叛乱之事言明,得到彭启南与朱震两将的协助,从而顺利诈出万里云,将他一举擒获。陆明夷身上有元帅邓沧澜的密令,加上彭启南与朱震两将全力支持,这才如此顺利。 刘安国听陆明夷侃侃而谈,心中亦是大为惊叹,心想这少年军官怪不得受邓帅如此赏识,果然非同凡响。此时朱彭两人处理了善后之事前来复命,这两人倒甚是厚道,将功劳尽归陆明夷,说这都是陆明夷的安排。刘安国听他们汇报得井井有条,看来昌都军虽然经此大乱,军官几乎全军覆没,但部队实力却无大损,心情大佳。等他们汇报完了,刘安国站起来道:“两位将军识大体,明事理,诚共和国之良将,可惜封将军为国损躯,刘某定要向大统制汇报请恤。诸军之事,还望几位将军一力主持。” 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都应了一声。接下来几日,刘安国一边等候大统制的意见,一边对参与万里云歃血之仪的众将进行清查。他清查的本事却比领兵的本事大得多了,五日里,已判了二十余例斩决,三十多例革职监禁,其余的或多或少都或降职或处分,到帅府中的军官竟连一个脱罪的都没有。 昌都军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如今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三人隐隐已成昌都军的临时主将了。他们先前交往并不算多,但经此一事,朱震和彭启南都觉陆明夷这后辈手段高强,胆略过人,自甘居于下属,因此他们虽然军衔都比陆明夷高一级,却事事听从陆明夷安排。到了第五日上,大统制的手谕发来了,对刘安国的清查一律批准,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万里云与徐鸿渐押赴雾云城斩首号令。 与处罚的严厉对应,奖赏令也同时下达了。昌都军的军区长由刘安国接任,朱震与彭启南则升为都尉,而此役中陆明夷因为功劳极大,也破格升为都尉。因为刘安国要押送万里云和徐鸿渐回雾云城,在此期间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权领昌都军军权,其余参与平定叛乱的军官和士兵都有封赏。 这一日,便是刘安国回雾云城的日子了。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一同送行。看着刘安国押送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东去,三人都不胜唏嘘。彭启南小声道:“可惜,真是可惜。” 他说的可惜,指的是万里云。仅仅几天相处,他们三人都看出刘安国这人实是名过其实,掌兵无力。从为将这角度来看,万里云深通兵法,驭下得法,比刘安国要称职得多。刘安国虽然为将已久,却沾染了太多的官场习气,将来他成为昌都军军区长,名震天下的昌都军只怕战力会下一个台阶。朱震心里也在这么想,但看了看陆明夷,也小声道:“为将者,当忠于国,尽于职。万将军行此大逆之事,怪不得旁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在一旁也在为万里云可惜,因为万里云在毕炜战死后执掌昌都军,兢兢业业,使昌都军声威不落,实非无功。但这人领兵有方,却看不清形势。方才见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在囚车里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回想当初他们的意气风发,更令人不胜今昔之感。听朱震这般说,他叹了口气道:“朱兄,尽快回城吧,现在城中仍是人心惶惶,要尽快平定下来。” 万里云的失策,在于他过于迷信自己的力量了。以万里云的能力,如果掌昌都军五年以上,当大得军心,那时若行自立之事,只怕再难撼动。只是五年时间,天下形势又将大变,那时恐的又没了现在这种机会了。陆明夷此时想的更多的,是时与势。有势更要合时,如此方能成功。再造共和军能在短时间里形成这么大的声势,最主要的还在于申士图经营广阳省已久,在当地培植起坚固的势力来。而乔员朗能够让天水军易帜,关键也在于有五羊军的支持,否则早就被胡继棠打个落花流水。万里云只看到了旁人的成功,却不曾审时度势,这一次一败涂地,亦是不冤。即使没有自己这个意外,万里云即使短时间里自立成功,亦不能长久,大统制绝对不会容许后防这个隐患存在。如此看来,目前能左右天下形势的,仍是大统制与申士图两人。如果照这样下去,最终的胜利者也仍然会是大统制。 可是,这是没有意外的情形下,他得出的结论。如果有意外呢?陆明夷心中默默地想着。意外的契机有很多,倭岛,句罗,还有西原的五德营,都有可能是意外的一环。接下来,战火只会越来越盛,也许,这几方势力或迟或早,都将被卷入烽烟中去。他带转马,朱震和彭启南两人与他并马而行,三人各怀心事,朱彭两人想的是以后昌都军会如何发展,陆明夷想的却是将来这世界会变成怎样,以及自己该如何去做。 现在陆明夷已是昌都军三都尉之一,隐隐然更是三都尉的首席。昌都军发生了这个变乱中,提拔下级军官以补空缺为最紧迫的事了。他一回营,米德志与齐亮都迎了上来。现在他们两人都升了一级,因为陆明夷成为了昌都军的主要军官,冲锋弓队总队长便由米德志担任,齐亮成了副队长。现在陆明夷仍住在冲锋弓队营中。陆明夷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见他们似乎有话要说,问道:“有什么事么?” 米德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陆将军,王离……他一直在绝食。” 陆明夷一怔,诧道:“他绝食了?” 王离被擒后,陆明夷没有把他开在从逆军官名单上,因此刘安国的处分名单里没有他,他也一直被关在冲锋弓队。米德志道:“是啊,那天起,就一直没吃东西,水也不喝。只怕,撑不了两天了。” 王离在冲锋弓队时,因为米德志亦属后进,王离对他虽然没跟对陆明夷一样刁难,但也谈不上交情。不过后来三人曾齐心协力为保存冲锋弓队番号与万里云亲卫队一战,三人间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前些日子他回来还曾回冲锋弓队看望。只是短短几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离心里多半想不开。陆明夷想了想,向齐亮道:“阿亮,你去打理一下冲锋弓队。米兄,我和你去看看王离。” 米德志怔了怔:“陆将军,他只怕不会听劝。”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他真有死念,五天前便有机会。” 第333章 风云际会4 他跳下马,和米德志向牢房走去。这牢房是关押犯了军纪的军人的,现在只关了王离一个。走到门口,正见一个伙夫拿着食盒过来,一见两人,这伙夫行了一礼道:“陆将军,米将军。” 陆明夷道:“是给王将军送饭么?” 虽然王离被关着,但这其实是陆明夷为掩过刘安国耳目所采权宜之策,给王离的伙食仍然开的军官灶。这伙夫道:“是啊。只是,他这些天什么都不吃。” 陆明夷道:“给我吧,我来送。” 他接过食盒,与米德志向里走去。一进门,就见王离正坐在榻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听得声音,王离抬起头来,见是陆明夷和米德志,眼里闪烁了一下,却还是没说话。 陆明夷打开铁栏门,走了进去,放下食盒道:“王兄,今日刘安国将军带着万将军和徐将军回雾云城了。” 这句话传入王离耳中,让他的脸颊亦是微微一抽。仅仅五天,王离已是形销骨立,精神亦大是委靡。他苦笑了一下道:“你还称他们为将军么?” 陆明夷道:“将者,不在立场。王兄,万将军与徐将军皆非等闲之辈,只论军人,他们并不辱没。” 王离没想到陆明夷会这么说,又是苦苦一笑,低声道:“只是,他们现在已是死囚,命在旦夕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不错。王兄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我何尝没有此心。然为人在世,当知进退。你可知我先父之命么?” 王离听他说起先父,更是诧异,忍不住问道:“令尊大人是谁?” 陆明夷叹道:“家父名讳上经下渔,只怕你不知道。” 王离却是一震,惊道:“令尊是陆经渔?” 陆明夷听他知道父亲名字,倒是有点意外,诧道:“王兄听到过?” 王离点了点头道:“陆将军乃是前朝名将,听说生平百战百胜,丁帅、莫帅,还有魏、方、于三位上将军,都是他的弟子。没想到陆兄是陆将军哲嗣,以前真个失敬了。” 陆明夷叹道:“难得王兄你知道先父之名。不过说是百战百胜,那也不确。先父虽有知兵之名,但平生最后两战都是败得不可收拾,最终也是战死沙场,而且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王离虽然听说过陆经渔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敬佩的就是历代名将,如果陆明夷不说陆经渔的事,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听,但说起陆经渔最后是战死的,他已觉好奇,忍不住问道:“究竟有谁能战败陆将军?” “先是败于蛇人。此战非人力能回,不必多说。最后一战,却是败在了前朝楚帅手下。” “楚帅”这名字,王离却有点陌生。他道:“楚帅?这人是前朝的元帅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也是先父弟子。当初先父见天下大乱,欲自立一军,以救万民,只是头一仗便对上了楚帅,结果一败涂地。据说当时楚帅得知对敌的乃是先父,欲让先父逃生,但先父万念俱灰,引刀以谢天下。” 这件事,王离从来没听说过。他怔了怔道:“楚帅既然能击败令尊大人,定然也是前朝名将,为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陆明夷苦笑道:“前朝覆灭,连雾云城的街名都改了大半,楚帅是敌国主将,自然被严禁提及。连楚帅也如此下场,先父纵然曾经名满天下,最终亦没几人记得了。” 王离心中已是波涛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听陆明夷说父亲曾经也想自立,结果被楚帅击败,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多半也是万里云差不多的情形。他叹道:“时也命也,终非人力所能左右。” 陆明夷忽地一抬头,朗声道:“错了,王将军。时则天时,终不可违,命却在自己掌握之中。天下事有如滔滔长河,若是随波逐流,终将被席卷而去。但若能奋起,纵是一叶轻舟,也将逆流而上。” 陆明夷前一阵子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大江边与南军交战,看惯了江中舟楫,顺口说来,也是如此。王离听他的声音突然响了,不由一愕,也抬起头,却见陆明夷双眼灼灼发亮,他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心想着凭自己本事扬名立万,万里云自立,他本觉对自己实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居然成了个泡影,因此一时间心灰若死。现在听陆明夷的话,心底似乎死灰复燃,又有点发热,双手亦为之一颤。 他的手这一轻颤,也已落到了陆明夷眼里。陆明夷将手搭在他肩上,沉声道:“王兄,你有摩云之翅,但如果没了冲霄之志,终将委于泥沙。难道你愿意如此么?” 不愿! 王离差点要叫出来。那天他想自尽,腰刀被陆明夷打落后,陆明夷说的也是“直冲云霄”四字,让他打消了死念。现在又听到这话,他眼里又有点亮光。陆明夷见他神色有变,接道:“王兄,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机会只属于生者,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看,外面这天多么广阔,若不能展翅高飞,实是平生大憾。” 王离叹了口气道:“只是……”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王兄,没什么只是,只有将来。过去属于逝者,将来才属于自己。先前我没放你,只因刘将军尚在西靖。现在他已回雾云城了,你若真个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走,我给你去拿盘缠。不然,请王兄成为我的臂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话如果是以前从陆明夷口中说出,王离只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听来,他却有种异样的感动。徐鸿渐对他有知遇之恩,但现在陆明夷对自己何尝也不是知遇之恩?只是当初两人地位相等,王离还更高一点,所以对陆明夷总是俯视。现在他已成阶下囚,再听陆明夷这般说,便似从上面传来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来道:“陆兄若不弃,王离甘为陆兄效死!” 他好几天没吃东西,突然站起,人立都立不稳了。一边米德志一直插不上话,见他这般说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热。他和王离本无交情,可这时却觉此人比以往顺眼得多了,忙上前扶住他道:“王兄,你小心点,先吃点东西吧” 陆明夷见王离答应跟随自己了,心里真个有说不出的高兴。王离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此人能够归顺,实是一大臂膀。他道:“王兄,话也不多说了,你慢慢用饭,我马上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他和米德志走出了牢房,向外面守兵交待了让王离沐浴更衣的事,却听得屋里传来几声抽泣。 那是王离在哭。米德志听得王离居然会哭,大感愕然。当初王离受伤后,因为接骨不得法,另行找良医卸骨接骨,据说因为痛苦非常,也惨叫过一阵,却不曾听说过他会哭。他看了看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 陆明夷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别打扰王兄了。” 王离这种人,只认死理。若他不愿的事,再怎么劝也劝不回。但他心里实是并不甘心如此,陆明夷正是打动了他内心这一点。米德志大为感动,但陆明夷内心深处却并不如何,只是想着:只消是人,终有解决的办法。纵然面前无路可走,但也只要走下去,便是一条坦途。 父亲,只要我踏出一步,即使面前是万丈绝壁,也必将是一道坦途。 他看了看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334章 国事为重1 可娜夫人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差,时不时会流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连得知父亲去世也不曾落过一滴泪,但现在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心里就有有如刀绞。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性情却简直就是以自己为模子脱出来的,连相貌都有点相似,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只是义女。可娜夫人没有产育过,对这个义女完全视作亲生,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是东阳城的陷落太过突然,先前郑司楚杀到帅府已经极其意外,更意外的是郑司楚居然没把自己带走。本来可娜夫人觉得危机已经过去,连她都大意了,根本不曾想到后来竟会有这等突变,已经在败北边缘的南军居然能够翻盘,以至于南军冲来时,帅府中人全都措手不及,忙乱中,竟把傅雁容给丢了。 一个年轻女子陷落在乱军中,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娜夫人连想都不敢想。事后邓沧澜也曾派人潜入东阳城探听消息,可是毫无头绪。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可娜夫人每天都忧心忡忡,好几次午夜梦回,发觉枕畔尽是泪痕。 这一日,已是共和二十四年的五月中。四月初,昌都军的突变使得北军雪上加霜。本来南军夺下东阳城后,人心不稳,立刻发动反攻胜算极大,但由于昌都军的变数,使得短时间里组织不起反攻了。好在南军的东西两条战线也在趁机休整,同样没有能力进攻。东线上,申士图已经行辕北迁到东平城,摆出一副马上要决战的架势,西线的乔员朗都在日夜加修清穹城,同样是一副与胡继棠死战到底的模样。不过,从四月起,共和国倒难得有了短时间的平静。 可娜夫人看了一阵战报,放下卷宗站了起来。这些日子,她随军一直住在秦重岛。这个岛本来没有多少人口,现在却聚集了数万大军,一下子倒热闹了许多。她走出屋子,眺望着外面的夕阳。 屋边,是一丛芦苇。夏日将至,芦苇长得很是茂盛,不时有水鸟飞起,远处则传来水军训练的声音。可娜夫人看了一阵,心里却更是沉重,正待回屋,却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那是邓沧澜。 邓沧澜见妻子站在门外,远远便叫了一声:“可娜。” 可娜夫人见丈夫跳下马,脸上木无表情。为大将者,喜怒不形于色,邓沧澜这模样她当然见得惯了,只是作为妻子,她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有点异样。她迎上去道:“沧澜,你回来了。” 邓沧澜将坐骑交给亲兵,过来道:“阿容有消息了。” 邓沧澜说得平静,可娜夫人却如闻惊雷,呆了呆,急道:“她在哪儿?” “南军中。” 果然是落到了南军手上!不过可娜夫人倒是放下了心。落到南军手上,总比杳无消息好得多。不知为什么,自从见过郑国务卿那个儿子,她觉得有此人在,女儿就不会吃苦。她道:“她怎么样?” “进去说吧。” 邓沧澜向屋里走去。可娜夫人急着要听消息,忙跟着他进去,走得太急了,在门槛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邓沧澜听得声音,忙扶住她道:“小心点。” 待进了屋,可娜夫人便急道:“阿容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邓沧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事倒没什么事,不过,南军给我下书,要我按兵不动。” 可娜夫人一怔,诧道:“这真是南军发来的正式文书?” 邓沧澜苦笑道:“是正式的,申士图的花押还在上面。” 可娜夫人叹道:“真想不到,他们堕落成这样,郑国务卿难道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虽然邓沧澜没有明说,但可娜夫人哪里会猜不出来,南军发这样的文书,是想以阿容为人质,要邓沧澜不得向南军发动进攻,否则,只怕会对阿容不利。邓沧澜叹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按理,郑国务卿不该是这种人,可申士图本来也不该是这种人。” 虽然郑昭已是大统制明令缉拿的叛首,但邓氏夫妇对他的才干与自律都十分敬佩,因此人后说起他时仍按以前的称呼。而申士图这人,邓沧澜昔年执掌五羊军时也与他多有接触,觉得此人宽厚仁慈,能力超群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即使成为了敌人,也是可尊敬的敌人。可是现在这两人居然会想出拿阿容来当人质来胁迫的主意,实是让他们大感意外。可娜夫人深深一叹,低低道:“沧澜,人都是会变的。” 她说这话时,想到的不仅仅是郑昭和邓沧澜,也包括大统制在内。邓沧澜倒没听出妻子话中的深意,只是道:“是啊。”只是南军这封密信虽然有点下作,却也让他内心极为不安。可娜夫人查颜观色,已知他正拿不定主意,低问道:“沧澜,你决定怎么做?现在不也正是不能出兵的时候么?答应他们也并无不可。” 昌都军的变乱虽然平定了,可善后事项一定很多,近几个月里,定难向南军用兵,因此答应他们其实是顺水推舟,并无不可。邓沧澜道:“现在确实不能用兵,可是……若答应他们,岂不是因私废公?” 可娜夫人没有再说话。她对大统制的性情,比丈夫知道得更深。大统制律己极严,律人更严,邓沧澜目前是共和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若与敌人达成这种密议,实是一项大罪。她道:“那,我便向大统制上书,请他许可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口气却已有气无力。大统制是不可能答应的,而且这样上书,会让大统制觉得那是自己倚仗着身份,要逼大统制答应,只怕后果更为不堪。邓沧澜叹了口气道:“上书是多此一举,反而添乱,还是一口回绝,再将此事禀明大统制为是。”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可娜夫人眼里不禁又淌下了两行泪水,低低道:“可是……可是阿容她……” “阿容不会有事的。” 邓沧澜没有再多说。他本想让妻子帮自己拿拿主意,可妻子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最好的办法也正是如此。他道:“可娜,不用多想了。虽然南军提出这等下作提议,但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为难阿容一个小姑娘。” 邓沧澜的回书很快有密使送到了申士图案头。当申士图看到这封措词既客气,又严厉,毫无回转余地的书信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回信交给一边的郑昭道:“郑兄,你瞧瞧吧。” 余成功提出这计划时,申士图也曾与郑昭商量过。郑昭说邓沧澜绝不会答应,但也不妨一试。因为这条计策真正的用意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用傅雁容去要挟邓沧澜,而是现在其实北军近期已不可能出兵南犯了,一旦邓沧澜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南军将这封回书公之于众,必定会动摇邓沧澜在大统制心中的地位。可是邓沧澜一口回绝了,南军实是枉作小人。郑昭扫了一眼,也叹道:“看来邓沧澜还是无懈可击啊。” 邓沧澜虽然曾在五羊城外失利了一次,可上回南军攻打东阳,却实是明败实胜,五羊水军遭到了一场重创,现在南军短时间内同样没有实力北上了。如果能让邓沧澜地位动援,无异于给同样处于休整阶段的北军一个重创,这样在南北两军的恢复期间,南军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此计不售,看来优势也不能这么快就把握住。他道:“士图兄,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再打这主意了,还是站稳脚跟,尽快恢复实力为上策。好在乔员朗现在也已经稳下来了,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那位邓小姐拿她怎么办?” 第335章 国事为重2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郑兄说得正是。乔员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看来今年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正好趁这机会大力扩军。那位邓小姐么,到时找个机会,将她送还北军,也好让世人知晓我再造共和以人为尚,宽容大度。” 再造共和一方,现在是九省联盟。天水、广阳两省以外,除了朗月省地处偏远,实在派不出什么兵力,其余六省都开始了大力征兵,其中闽榕省的兵力已经扩到了三万,另五省也都有了万余兵。加起来,南军总兵力已有近二十万之多。不过,这二十万兵中,现在称得上有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广阳五万、天水三万不足,闽榕一万而已。看来今年的首要任务,已不是发动战争,而是全力训练军队,尽快使九省联盟名副其实。只是这段时间里,北军肯定也会大力扩军。北方有三个军区,原本就有十五万足员兵力,征兵的难度也比南方小得多,就算眼下,他们有实力的兵力起码不会少于十二到十三万。再拖下去,恐怕南方还是赶不上北方恢复的速度。他道:“余成功怎么说?” “他提出要出兵北伐,攻下北宁城。” 北宁城是首都雾云城的门户,如今东阳一带的驻军,水军驻在秦重岛,陆军大多退驻北宁。在当初五羊城外一场海战中,余成功未见什么功劳,这一次攻击东阳,虽说损失极大,毕竟也是个震动整个北方的大胜利,规模比五羊城海战也要大,余成功的名气也一下大了起来。他原本在十七下将军中名次相当靠后,东阳一战后却已直逼邓沧澜,有人甚至说那是当世两大宿将的决战,余成功下克上,已超越了邓沧澜,因此现在他的名声可谓一时无两,而他也踌躇满志,已在张罗着趁胜北上,一举克复北宁,以窥雾云城的大计划了。郑昭虽然不通军事,可听申士图说余成功在谋划这个,叹道:“士图兄,欲速则不达,此为古人明训,不可不察。”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此事不可急于求成,余成功自己也知道。” 他们正说着余成功,这当口一个亲兵在门外禀道:“申公,余帅求见。” 余成功现在是大帅的身份,军中事务繁忙,余成功在调度整编上倒也相当称职,每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他要来见申士图,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申士图忙道:“快有请余帅。” 余成功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眼里都是要溢出来的得意。他一进门,见郑昭也在,向两人行了个大礼道:“申公,郑公,两位都在,真是太好了。” 余成功自外甥年景顺战死后,一直不苟言笑,铁板个脸,申士图见他难得如此情绪高涨,便问道:“余帅请坐。请问有什么好消息么?” 余成功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回禀申公得知,狄复组不辱使命,已将那宣讲团家小尽数搬来。巧得很,他们在来时,正与那宣讲团狭路相逢,便一事不二做,连这些人也一同搬来了。” 委托狄复组去雾云城搬取报国宣讲团家小,是二月份的事。当时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在为要赴援天水,将与傅雁书对上而担忧,结果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正好受申士图所托来东平城与他相见,宣鸣雷请他想办法调走傅雁书,屈木出果然让万里云假传军令将傅雁书调走了。那个时候万里云正与狄复组打得火热,将傅雁书调虎离山不过顺手之事,搬取宣讲团家小之事倒没这么容易。虽然报国宣讲团中尽是些艺人,大统制对这些人并不看重,本来艺人到处宣讲,随时可以替换,所以连宣讲团本身也不过是小股队伍护送,根本没想到要保护这些人家小,不过因为人数不少,要一个不漏地搬来,又不能打草惊蛇,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只是狄复组能力倒是不小,到四月中,此事大功告成。当他们带着这些人南下,路上无巧不巧,正碰上四处巡演的报国宣讲团。屈木出听申士图说过,搬取宣讲团家小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宣讲团也收了来,现在碰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哪肯放过,当即设伏杀散了护送人马,将这报国宣讲团尽数捉了来。宣讲团中那些艺人在戏台上说起来绘声绘声,指挥千军万马,真个有不世名将之风,哪见过真刀真枪,何况家小也都已落在这些人手里了,自是俯首贴耳,跟随南来。他们先到的东阳城,余成功曾听申士图说过这事,一见狄复组居然提前完成任务,喜出望外,连忙前来表功。 申士图听得这报国宣讲团已尽数擒获,亦是大为兴奋。报国宣讲团四处宣扬再造共和一方无恶不作,本来他只是一笑了之,但随着战事进展,却觉这些艺人居然甚是深入人心,越靠近北方,民众对南军的忌惮越深,都是这宣讲团办的好事。现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这宣讲团原班人马去宣扬大统制的恶行,对争取民心肯定大为有利。他在经营广阳省时就极注意争取民心,现在越发注重,忙道:“好,先让他们歇息几天,排演几个节目,就让他们四处宣讲去。” 余成功道:“申公,还有一件事。这宣讲团中有位先生深明大义,为再造共和所感召,愿尽力为我军出力,他还献上了一条妙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报国宣讲团里尽是些艺人,这些人演个戏都是行家里手,献计恐怕是不知所云了。不过申士图这时心情亦是大好,笑道:“他献上了一条什么计?” “腹中掏心计。” 这名目还有点不明不白,余成功见申士图和郑昭两人都甚是关注,笑道:“申公,郑公,我军不是捉到了邓沧澜的爱女么?先前要她为质,让邓沧澜按兵不动。不过现在昌都省出了这等变乱,北军短时间里已无法南侵,不过依末将之见,此时邓沧澜定更不会同意此议了。” 郑昭见他料到了邓沧澜不肯答应,心底多少有点佩服,心想余成功能成为一个军区的军区长,倒并不是虚有其名。他道:“余帅所料正是。这与那腹中掏心计有关么?” 余成功道:“有关,有关。此女身份重要,邓沧澜不肯答应,正好成全他因公废私的虚名,但此女雅擅琵琶,若将她编入宣讲团,为我军四处宣讲,却可收到反戈一击之效。申公,末将以为,此计大为可行。” 申士图听得要将傅雁容编入宣讲团,却是一颌首道:“果然!这么一来,她父亲的北军大帅位置,只怕也要不稳了。” 邓沧澜的女儿四处宣扬北军的不是,对北方人的影响不可谓小。申士图也去看过傅雁容一次,见她容貌态度皆非同凡响,而且性好音乐,与女儿正有相似处,对她更有好感,也不想难为她。这一次邓沧澜不肯答应,他本想将傅雁容放回去,但听余成功一提,却觉这少女的利用价值还很大,不可轻易放归。他沉吟道:“计倒是妙计,快让那位先生过来,好好商议吧。” 余成功见申士功极感兴趣,笑道:“那位先生就在门外。巧得很,申公,他还是您的本家呢。”说着,他转身向门外道:“申先生,请进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身材虽然不高,但长得甚是端正,一脸正气。一进门,他便深深施了一礼道:“在下申公北,见过申公与郑公两位。”郑昭不认得他,这申公北却认得郑昭,见郑昭也在,这两人是南军最高领袖,居然同时召见自己,他更觉有面子。 申士图见他自称申公北,果然是自己本家,对他更生一分好感,笑道:“申先生请坐,果然是我本家啊。” 申公北本要坐下,听申士图的话,忙站起来道:“公北不才,先前为南武蒙蔽,实是有辱此姓。今日得见申公与郑公,有如拨开浓云,见得白日,始知昔年所为尽是倒行逆施。申公与我,实与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一般无二,公北此后,再不敢僭越以此姓自居矣。” 郑昭初见这申公北,见他气宇轩昂,倒也有点欣赏,但听他一开口竟如此肉麻,微微皱了皱眉,心道此人怎么这般无聊。不过申士图倒不觉申公北无聊,只觉这人谦逊,没有艺人那种江湖习气,甚是落落大方,笑道:“申之一姓,并不常见。我族有申先生这等人才,亦是面上有光,何须废姓。” 申公北听申士图这么说,一张脸几乎要笑出花来,赞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申公高义,公北仰之弥高,若申公不弃,公北愿以子侄礼重新见过。” 第336章 国事为重3 申公北年纪也有五十左右了,比申士图小了没几岁,居然要以子侄礼见过,郑昭只觉背后都有点毛毛的,身上似乎出了一身痱子。申士图笑道:“岂敢岂敢。”那申公北却不由分说,跪下磕了个头道:“申公在上,同宗小侄申公北见过。” 共和国虽然明令废除了叩拜礼,不过废的只是因公门面上的,私人间,特别是小辈见长辈,仍执叩拜礼的也多,也没有人会那么无聊,说某个人向长辈叩拜了一下就犯了法。申士图见申公北真个磕了个响头,忙扶起他道:“申先生太谦了,请坐请坐,士图担当不起。” 他一自称“士图”,申公北只觉与这位再造共和的最高领袖关系一下亲密了许多,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坐下来时,却也不正坐,侧身坐在椅上,连坐礼也是执的子侄礼。申士图道:“申先生,听余帅说,你献了腹中掏心之计,果然极妙!只是那位邓小姐若是不愿从命,该当如何?” 申公北道:“那位邓小姐是邓沧澜爱女,琵琶之技极佳。先前公北来东阳城,曾与她见过一面。若此女一味拘泥亲族之情,不肯以国事为重,公北倒另有一计。” 申士图见他计策连连,更感兴味,问道:“计将安出?” “此女在东阳城时曾登台献技,大受追捧,很多人都认得她,何况也是弹琵琶的,所以其实也不用她真个上台献技,只消在台上坐定,摆个架式,台下看客便会说,连邓沧澜之女都为再造共和出力,可见天命有归,尽在再造共和。” 申士图心想这话等于没说,她肯上台就行,若连台上都不肯去又该如何?他还没问,申公北却接道:“若此女连这等都不愿,也并不烦难。申公,到时只消下点迷药,让人将她搀到台上,让她手中捧一面琵琶,看客怎知她弹了没弹,只要见她人在台上,一样便可。” 他话刚说完,郑昭在一边斥道:“岂有此理,这万万不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若这样做了,一旦走漏风声,徒招话柄!” 申公北被郑昭劈头一说,吓了一跳,心想:“糟了,郑国务卿反对么?”不过郑昭以前官比申士图大,现在却位列申士图之下,最后拍板的还是申士图,因此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申士图。 当申公北说要将邓小姐下了迷药,扶到台上摆个样子,申士图本来觉得如此也未尝不可,不过郑昭的斥责也不无道理。再造共和宣称的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信念,而共和则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邓小姐不是军人,不过一介平民,若要下了迷药让她登台宣扬大统制的不是,迟早也会穿帮。一旦事情穿了,郑昭说徒招话柄还是轻的,只怕更会被人说再造共和一方下作无耻,不择手段,民心反而尽失。他摇了援头道:“郑公说得不错,这等确实不太妥当。” 申公北一听申士图说这样不妥当,忙道:“确实!申公真是仁心慈念,这也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还是不要实行才是。因此最好的,还是向那位邓小姐晓以大义,让她自愿。” 申公北这话申士图倒也听得进。不过让谁去向她晓以大义?本来宣鸣雷是最佳人选。宣鸣雷乃是自己快婿,与邓小姐又是师兄妹,说不定邓小姐真会被宣鸣雷说动。只是邓小姐长得比自己女儿还美,若芷馨得知丈夫与师妹奉了父亲之命常常在一块,恐怕会大为不悦,来向自己使性子,再说宣鸣雷才堪大用,五羊水军要他一力主持,哪会有空做这种无聊之事。他正想不好,郑昭忽道:“士图兄,申先生此议倒是不错。” 申士图道:“错是不错,不过让谁来劝解她为是?” 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真是糊涂一时了。邓沧澜既已回绝协议,邓小姐留在此处终非长计,不如就送回五羊城,让令爱与她好生说说。” 申士图心中一亮,忖道:“我怎么把芷馨忘了?”申芷馨极好音律,看中宣鸣雷正是因为宣鸣雷弹得一手好琵琶。那邓小姐同样弹得一手好琵琶,两人一定会谈得拢,到时邓小姐说不定真能被说动。而邓小姐留在这里,邓沧澜仍会不死心,万一派出什么高手将她救回去,那再也利用不上了。他道:“郑兄果然足智多谋,就这么办!”说完,他看了看申公北,笑道:“申先生,那报国宣讲团的事,就有劳你了。” 申公北大喜过望,这时本应行公礼,他兴奋得连朝代都忘了,又跪下磕了个头道:“公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申公北这人精力旺盛,得了申士图之命,果然兢兢业业。报国宣讲团里都是艺人,却也有人觉得深受大统制之恩,不应如此反戈一击,申公北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说,两日里将这些人顾虑尽数打消,这新编的报国宣讲团马上便可出发。不过在向傅雁容声明要她加入宣讲团时却碰了个钉子,傅雁容任申公北口若悬河,理都不理他,申公北脸上挂笑,心里却恨不得真向傅雁容下点药把她架到台上去演出。不过申士图也已说过不能这么干,他终没这个胆子,只得回来复命,说万事俱备,只是那邓小姐油盐不进,还得有劳申公掌珠出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申公北把这事当成天大的要事,申士图却并不如何看重。傅雁容不愿加入报国宣讲团,那也由她,说不定在五羊城呆一段时间,她会转过弯来。这几天一支押送补给的小队正要回五羊城去,申士图便关照领队的将傅雁容也带走。他说明了一路上不得为难邓小姐,但也不能让她出事,自有人去办理。 这一天,郑司楚带了些鸭肫肝来看望傅雁容。宣鸣雷要他多看看自己小师妹,当时郑司楚装傻,其实却大大感激宣鸣雷。他来时想起宣鸣雷说傅雁容爱吃鸭肫肝,便去是东阳的卤味名号新昌记看看。但前些日子城中战火纷飞,号中老板伙计吓得逃命,新昌记一直没开门,不过现在局势趋缓,店面今天又开张了。郑司楚一见新昌记重开,便买了一包带来。渡江时,手里拎着包卤味,他却有点怔忡。 见了傅雁容,该说什么呢?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现在却想不出什么好计。与傅雁容一共见过了五六次,当化身为施正时,还曾与她斗了一回智,后来率军奇袭东阳城,杀到邓沧澜帅府,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面目。只是这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自己时,她眼里只有痛恨和不屑。后来她被乱军捉住,自己和宣鸣雷救了她,她看自己时倒没有什么痛恨了,但也谈不上好感。现在冒冒失失去看她,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想见她,想看看她好不好? 第337章 国事为重4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肉麻了,他不惧刀枪,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就说受宣鸣雷所托好了。反正宣鸣雷是她师兄,他军务繁忙,无暇前来,委托自己代走一趟,那包鸭肫肝也是宣鸣雷让自己代买的,这样说来倒是顺理成章。想定了这主意,郑司楚才觉心里定了些,可仍是有点七上八下,几乎有点畏缩不前。 到了傅雁容的住处,门口守兵都认得他这个南军第一后起名将,向他行了一礼便放他进去。刚走进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几声琵琶。这几声琵琶柔软娇媚,真如春日梁上语燕,郑司楚现在对音律已深有体会,心想:“她的琵琶之技,果然还胜过宣兄。不过,宣兄琵琶里那等苍劲之意,她也是没有的。” 门口是堵影壁,走过影壁,便是住宅了。这处宅院虽然不大,却十分清雅,申士图确实不曾难为她。郑司楚见琵琶声婉转入耳,不忍打断,便立在门外细听。待琵琶声一停,他这才高声道:“傅雁容小姐,小将郑司楚求见。” 门帘“啪”一声打开了,傅雁容走了出来。难得见她一次,郑司楚见她嘴角带着点笑意,实是许久未见了,心里不知怎么一来又有点悸动。傅雁容倒甚是大方,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您怎么有空前来求见?” 她把“求见”二字咬得有点重,自是取笑郑司楚话中不得当。郑司楚只觉脸颊有点发烧,心想自己求见余成功,求见申士图之类说得惯了,这两个用在她身上确实有点不确。他道:“傅小姐,在下受宣鸣雷兄所托,前来看望。宣兄说傅小姐爱吃鸭肫肝,我正好买了一包,这个……” 一听是鸭肫肝,傅雁容眼里却有点发亮,问道:“是师哥托你来的?” 一说起宣鸣雷,郑司楚也就有了借口,便道:“正是。宣兄说傅小姐孤身留在东平城里,举目无亲。眼下南北双方交战,尚不能送傅小姐归家,便要我来……”他还要说,却听门里宣鸣雷大声笑道:“郑兄,你总算来了!” 这一下把郑司楚闹得个面红耳赤。他没想到宣鸣雷居然也在这里!宣鸣雷见郑司楚大为尴尬,心中暗笑,心想这家伙向来镇定自若,千军万马中拍马舞枪,毫无惧色,现在却是胆战心惊,这模样真个难得一见,不能错过了,便笑咪咪地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倒是对小师妹客气,从没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吃。” 郑司楚恨得几乎要一拳打到宣鸣雷脸上,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是顺路……” 宣鸣雷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新昌记根本没在郑司楚驻地到渡口的路上,无疑他是专程去买了送来。不过他也知道若是挑破了郑司楚面子更下不去,只怕要更恨自己,便道:“小师妹,郑兄既然来了,那我也要回军营去了。那面琵琶你先用着,要有不对的地方就跟郑兄说吧,我都托给他了。”说罢又向郑司楚道:“郑兄,那你就陪小师妹说说话,别惹哭她啊。” 郑司楚见宣鸣雷要走,亦待滑脚开溜,可宣鸣雷拿话挤住自己,总不能掉头就走,干笑道:“怎么会。只是,不太方便吧……” 宣鸣雷道:“你还想小师妹单独招待你么?宋先生也在里面呢。”说罢,便扬长而去。 郑司楚却不知他说的“宋先生”是谁,只是屋里还有旁人,他倒不是太不安了。傅雁容倒很大方,说道:“郑将军,请进来吧。” 郑司楚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茶香,屋中还坐了个老者,却是上一回在林先生宅中见到的琴师宋成锡。只是当时宋成锡见到的是个中年市侩施正,见宣鸣雷出去,进来的是个面如冠玉,英气勃勃的少年军官,不由呆了呆。傅雁容道:“宋先生,你不记得了吧?这位郑司楚将军其实你也见过的。” 宋成锡暗叫自己年高多忘事,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少年军官了,忙站起来道:“郑将军,恕老朽失礼。老了,真想不起来了。”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郑将军千变万化,头一回变成了施正,第二回,变成的是个叫严青杨的哑巴。” 严青杨是谁,宋成锡根本不知道,那施正他却记忆犹新。这个中年市侩吹得一手好笛子,让他大为吃惊,当初他还与那施正和傅雁容、王真川四人合奏过一曲,只是现在郑司楚相貌英俊,哪里还有半分施正的模样?他惊道:“什么?郑将军便是施正?” 郑司楚道:“宋先生,恕我上回未能明告。” 宋成锡叹道:“郑将军真是神出鬼没。对了,邓小姐,郑将军也在,带了笛子没有?若带的话,再合奏一曲《坐春风》吧?” 这宋成锡年纪虽老,对音律的痴迷却也不下于傅雁容。上回在林先生宅中合奏《坐春风》,实是他平生快事。刚才与宣鸣雷同来看望傅雁容,三个人都痴于音律,便有合奏之心,不过傅雁容说师哥拿来的这面琵琶她还要先熟熟手,所以试弹了一曲。本待弹毕三人合奏,不过宣鸣雷不告而别,补上来这个郑司楚兼施正却是个笛子大好手,更能将这一曲《坐春风》奏出神韵,当即不顾唐突,便说要合奏。郑司楚身边一直带着铁笛,便道:“笛子是有,不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宋成锡道:“带了就好。哈哈,施先生,您的笛技只怕仅次于程主簿,不过,他用的乃是铁笛……”这时他见郑司楚从怀里摸出的也是一支铁笛,竟与上次林先生家中见程迪文吹奏的那支一般无二,惊道:“老朽失言了,原来施先生用的也是铁笛啊!” 郑司楚心头暗笑,心想这铁笛本来就是程迪文送自己的,自然一模一样。虽然宋成锡说自己笛技还不如程迪文,但现在他对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知道程迪文的笛技堪称天下独绝,自己仅次于他,那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了,他只有高兴,便道:“是啊。宋先生请。” 傅雁容见这一老一少两人兴致勃勃地要合奏,自不好扫他们的兴,便抱起琵琶,嫣然一笑道:“那,宋先生,郑将军,我先起个调吧。” 她坐好了,纤指一拨,一串乐声自弦上滚落。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已练得甚熟,上回在林先生家里与她合奏的情景,郑司楚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待这一段过门吹毕,他的笛声与宋成锡的琴声同时响了起来。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坐春风》本是广阳省的调子,郑司楚初到五羊城,与申芷馨和宣鸣雷合奏过多次,亦是琴、笛、琵琶合奏,正与现在一般无二。宋成锡是老琴师,名声虽然不太响,琴技却也不逊申芷馨,而傅雁容的琵琶之支较宣鸣雷更胜一筹,与《坐春风》这种软媚调子更加相合。三人合奏此曲,真个如水乳交融。宋成锡的须发都已灰白,正如经霜苍松,郑司楚英气勃勃,便似翠竹凌云,而傅雁容则如初春雪中一支娇艳欲滴的寒梅,三个人的合奏竟比当初郑司楚与宣、申二人合奏更为和谐。 第338章 国事为重5 这《坐春风》本为两段,本来有歌词,现在虽没有人在边上吟唱,郑司楚耳畔却似听到了一个女子在唱。他记得上回自己与他们合奏时,吹起笛子来不知收敛,结果笛声越来越高,最后几让旁人难以应和,因此这一次大为蕴藉。宋成锡上次与郑司楚合奏,亦觉他的笛技虽好,却嫌霸道,有点我行我素,但这一次却极是温文,不见锋芒,但又不卑不亢,既不自行其是,又不随波逐流,被琴声和琵琶声淹没,三件乐器的声音既分得一清二楚,又融合得天衣无缝,平生合奏,真个从未如此快意。他指下风生,嘴角却已浮起了笑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宋成锡的拨琴弦,将这一曲了结,叹道:“施先生,老朽又失言了,你的笛技,已能与程主簿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傅雁容奏完此曲,亦觉心中说不出的妥帖,掩口笑道:“宋先生,人家姓郑,姓施那是骗骗人的。” 宋成锡有点尴尬,干笑道:“是,是。”他年纪老了,满脑子就是眼前这人姓施名正。郑司楚也笑了笑道:“名姓不过几个字而已。玫瑰有香,不以名异。” “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句话却是异国之谚。郑司楚读书很多,宋成锡却不曾听过,叹道:“郑将军这话说得好。玫瑰之香,就算换个名字,其香如故。郑将军真是文武全才!” 傅雁容又掩口一笑道:“宋先生,这话可不是郑将军说的。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本是极西一个莎氏之人所言。郑将军,我没记错吧?” 这句话是郑司楚新近才读到的,却也不记得什么莎氏不莎氏,只是道:“傅小姐真是博学,小可甘拜下风。” 傅雁容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家里书很多,那时候整天不能出书,就乱看,要不是这话里有玫瑰,我也记不住。可惜……” 邓沧澜当年就有“手不释卷”之名,在纸发明之前,书是很难得之物,邓沧澜那个时候的俸禄大多买了书,家里一直藏了许多。傅雁容想到父亲这些藏书在定已毁于战火,神色有点黯然。一说到书,郑司楚忙道:“傅小姐也爱读书么?我手头倒有好几箱,都是前一阵混乱中收来的。我顺手看了看,上面便有这句话,以前倒不曾见过。” 打下东阳城,战利品自然都要清点归库,郑司楚在战利品中发现了好几大箱书。辎重营发现这几口箱子时,只道是什么宝物,打开一看却是些书,不由大失所望,本来已要拨给伙房生火用,结果郑司楚看到了,忙救下这几箱书,想在回五羊城时把这几箱带去捐给文武校,现在就顺手从面上拿了本来看。傅雁容眼中一亮,问道:“是装在箱子里的么?” 郑司楚道:“是啊,是几口大木箱,上面还雕着花和蝴蝶一类。” 傅雁容眼中更为明亮,问道:“那,你看这‘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八字后,是不是还有眉批?” 郑司楚道:“是。字很小,好象是什么‘人亦如此’……咦,你怎么知道?” 傅雁容叹道:“那是我的书。” 郑司楚一怔,忙道:“哎呀,我不知道。傅小姐,不过请你放心,书都好好的,一本没少,你什么时候要,就一块儿送来。” 傅雁书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太笨重,而且,我都读过了。” 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她颊边却是一红。郑司楚见她脸红,不禁有点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只是道:“没关系,到时装一车就是了。” 他却不知道,那几个字,正是当时郑司楚化名施正时逃归后傅雁容写下的。傅雁容想到那个施正如此本领,真个称得上文武全才,偏生长了一张市侩的猥琐面孔,读到这书中八字时心生慨叹,顺手在书边写下。现在知道这个施正原来是郑司楚,哪里有半分猥琐的模样,当初那句感叹纯属无的放矢,不知怎么就有点羞涩。她一觉羞涩,话一下就不多了,宋成锡在一边还想多说什么,但见傅雁容只是敷衍,心头雪亮,笑道:“邓小姐,天已不早,老朽也要告辞了,郑将军您再坐一会吧。”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明说,郑司楚和傅雁容脸上都有点红,心想这宋成锡也真是太直了,孤男寡女怎么好独处一室?郑司楚也站了起来道:“那我也要走了,宋先生,我送送你吧。” 宋成锡一说出口便觉失言,这样说来眼前这青年男女恐怕要不好意思,忙道:“没什么,人老了,倒想走走,郑将军请便。”他将琴装进布囊,向两人拱拱手告辞,转身便走,一边嘴里还哼哼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却是那《坐春风》的后半首。刚才三人合奏这一曲,让宋成锡亦觉是生平快事,到这时还在回味这一曲合奏。 看着宋成锡离开,郑司楚实是很想再坐一阵,只是又极为尴尬,便道:“傅小姐,那我也要告辞了。”他顿了顿,只想再说几句话,可脑子里空空一片,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一眼看见自己拿来的那包鸭肫干,忽道:“对了,不知傅小姐爱不爱吃荔枝干?要是爱吃的话,我给你带一点过来。” 荔枝干是五羊城特产,运到别处都是当补品炖着吃的。傅雁容抿嘴一笑道:“我爱吃新鲜的。不过这果子不能吃太多,以前我在五羊城时就吃太多了,结果牙痛了好几天。” 郑司楚笑了起来:“是,荔枝是热性的,太甜,吃太多会上火。” 说完吃的,却又没什么话题好说了,两人又觉尴尬,便是这两句话亦纯是没话找话而已。郑司楚道:“那,傅小姐,我也走了,若有空,再过来看你。” 说罢,郑司楚向傅雁容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影壁,门口那两个士兵见他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 郑司楚还了一礼,说道:“你们在此好生看守,不要让闲杂人等过来。” 一个士兵笑道:“遵命。不过,郑将军,也没几天了。” 郑司楚诧道:“怎么?” “这位邓小姐马上要去五羊城了。” 郑司楚更是诧异,问道:“她怎么要去五羊城?”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道:“郑将军还不知道?余帅吩咐的。” 第339章 人生至痛1 “傅小姐。” 郑司楚端着一个食盘,轻轻叩了叩门,傅雁容闻声来开门,一见是郑司楚,嘴角微微一翘,带着点嘲讽地道:“郑大将军,怎么敢劳您大驾给我送饭?” 把傅雁容送到五羊城,并不算什么大任务,本来随同押送补给的队伍一同出发便是了,但申士图对此事极为看重,特别将郑司楚叫来担当此任。郑司楚接到这个任务时完全没有多想,只觉那说不定是宣鸣雷成全自己。现在五羊军还在休整阶段,按理自己这个都尉在军中事务繁忙,实在不太能抽不出身,可是申士图说傅雁容的身份极为重要,若有个闪失,对南方极为不利,所以必须要有干将护送。郑司楚心想现在战事暂停,那些整兵训练的日常事务确实完全可以交给旁人,自己训练出的那支骑军有石望尘打理,完全可以放心。五羊军的骑兵向来是个弱项,但战线越往北推,骑兵的重要性就越发凸现,石望尘虽是南人,但骑术精绝,郑司楚在昌都军所学到的骑兵训练方法已完全教给了他,现在这支骑兵已扩编到两千人,将来一定会派上大用处,所以一口应承下来。送傅雁容去五羊城,一方面自己可以去看望一下一直在五羊城养病的母亲,另一方面,他也有个不足向外人道也的主意,就是真的很想多和傅雁容多相处。他说到做到,将那几口书箱也带了来,傅雁容一路上看书消遣,对郑司楚颇为感激。虽说这一路上从不将她将俘虏看待,但一旦歇息郑司楚仍是安排人手在傅雁容周围轮班站岗,防着她趁机溜走。现在他们已抵达闽榕省求全镇,离前线已远,但郑司楚还是毫不松懈,纵然礼数周全,可站岗看守的士兵还是一个都不少。现在在客栈打尖,他自己来送饭送菜,好让站岗的士兵趁这时候去吃饭。听得傅雁容嘲讽自己,郑司楚也不以为忤,只是正色道:“傅小姐,你聪明绝顶,我真有点怕你。” “怕我?”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郑大将军,您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哪里有机会脱身?” 说有点怕傅雁容,倒也不假。郑司楚上回化名施正渡江北上搬取王真川,就是被傅雁容看破机关,险些自己也失陷在东阳城里。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郑司楚带着几十个士兵同行,傅雁容再聪明亦是插翅难飞。只是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道:“难说。傅小姐,谨慎总不是多余的。” 傅雁容接过饭菜,闻到一股香气,倒真觉饿了,便道:“那我要吃饭了,郑大将军,你是不是还想看着我怎么吃?” 郑司楚还真有这个心,不过她既然这般说了,若硬要进房看她吃饭,未免过于失礼,便道:“傅小姐,我在门外,你吃完了说一声,我就进来收拾。”说罢,就掩上了门,自己站在傅雁容门口等候。 见门掩上了,傅雁容无声地叹了口气。郑司楚防的,其实并不是自己逃跑,而是大统制派人来吧。自己失陷在南方的消息,大统制肯定也知道了。以大统制的作风,他会派人来抢夺自己,如果不成功的话,更可能会杀了自己灭口,以绝父亲的忐忑之心。郑司楚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如此小心。虽然对郑司楚语带讥讽,可傅雁容对这少年军官实已带着一分感激之心。这个人,若不是敌人的话该多好…… 她在想着心事,郑司楚也在门外想着自己的事。这趟任务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任务,只要有个精细些的人随行就行了,可申士图还是选了自己,听说是余成功的提议。 余成功的理由,当然是说自己母亲在五羊城养病,现在战事不紧,正好让自己可以回去探母,所以申士图答应下来。不过郑司楚知道,余成功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想排挤自己。当初的五羊军,以余成功为首,七天将则是他手下的中坚力量。现在七天将中年景顺和纪岑战死,自己和宣鸣雷正好补上了这个缺,如今说起七天将,总是以自己为首了。这话传到余成功的耳中,肯定不会很舒服,因为自己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年景顺的。年景顺是他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无法拉拢。 军中自成派系,对一支部队来说是最致命的,他进入五羊军中,纵然和宣鸣雷堪称莫逆,有意不去形成一个小圈子。可是余成功身为宿将,却未免有点意气用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邓帅会回绝这种提议,他早就料到了。本来以他的想法,该早把傅雁容送回北方,而不提任何条件,这样反而正能让大统制猜疑邓帅。只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唯一的理由,其实就是不希望再也看不到她了。以傅雁容的聪明,自己这点心思她肯定猜得到。她现在怎么想?会因此恨自己,还是不恨?郑司楚足智多谋,对军机洞察入微,偏生想不透这一点。 她的心思,也许是最难猜的吧…… 他想得心烦,从怀里摸出了那支铁笛,信口吹了几下。本来吹的是《秋风谣》,可吹了一小段,眼前却浮现出傅雁容的样子,调子不自觉就转上了《坐春风》。他一支不喜欢太过柔靡的曲调,可这时吹来,却觉柔情无恨,欲语还休,这一曲吹得越发缠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 这曲子劝人及时行乐。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流年似水,转瞬即逝,所以要珍惜眼前。可眼前却是烽烟遍地,战火四起,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好时候。他一边吹着,心里却已有点苦涩。 这一曲吹罢,门“呀”一声开了,傅雁容道:“郑将军,我吃完了,你拿走吧。” 郑司楚忙放好铁笛道:“吃完了?这么快?吃饭别太快,对身体不好。” 傅雁容抿嘴一笑,也不说什么。郑司楚进去端起食盘,正要出去,傅雁容忽道:“郑将军,你与师哥是好朋友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宣兄是我生死之交。” “他为什么要投你们这一边?”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宣鸣雷是狄人,而且是狄复组的关键人物,就算邓沧澜亦不知道。本来不该对她说这些,可在傅雁容眼光下,郑司楚只觉自己什么话都要说出来。他道:“宣兄是个狄人。” 傅雁容眼睛一下睁得滚圆,诧道:“他是狄人?怪不得……他是狄复组的人吧?” 郑司楚也不由诧道:“你早知道?” 傅雁容摇了摇头:“你说了我才知道。是狄人不算什么,各族咸与共和,一视同仁,他是狄人也没什么要紧,阿爹不会看不起他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狄复组的人,那才呆不下去。可是,他是狄复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逃走?” 第340章 人生至痛2 这一点郑司楚直到现在也猜不透。他与宣鸣雷交情非比寻常,称得上无话不谈,可一问这事,宣鸣雷每回都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肯实说。他道:“也许,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他觉得自己这身份有可能会被揭破,所以不得不逃走。” 傅雁容皱了皱眉,低道:“奇怪,谁能揭破他的身份?除非,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郑司楚笑道:“哪有这种人,恐怕是知道他内情的人要来吧。” 她与郑司楚都算得上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都不曾听说过读心术这等秘术,因此怎么都想不通。傅雁容也觉自己这猜测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便道:“也许吧。郑将军……”说到这儿,她又是一笑,轻声道:“师兄不管怎么做,我总把他当师哥的。他叫我阿容,你也这么叫我吧。” 郑司楚险些把食盆都扔地上了。他何尝不想这么叫她,可是现在两人毕竟身属敌对,他脸皮没厚到硬叫她“阿容”。不过她自己这般说了,自然从善若流,便道:“是,阿……阿……阿容。” 这一句叫出,郑司楚的脸也红了半边。傅雁容看得好笑,说道:“那郑将军,有劳你了。” 叫我司楚好了。郑司楚想着,不过他的脸皮到底没厚到这等地步,端着食盆道:“那傅……阿容,你歇息吧,离五羊城很近了。你放心,到五羊城,你住在你师嫂家,不用拘束。” 宣鸣雷已经娶了申士图的女儿,傅雁容也听他说过了。宣鸣雷这人颇有点惧内,当初他对小师妹也有点非份之想,可小师妹却不喜欢自己,他沮丧之余,就把妻子夸得绝无仅有,傅雁容对这师嫂倒甚有兴趣,很想见见师哥找了个怎么样的女子为妻。她道:“对了,听师哥说,师嫂也精通音律?” 郑司楚道:“嗯,她在学校教的就是音律。” 傅雁容微笑道:“那好。她最擅长的是奏琴吧?正好,又可以合奏了。” 她想的便是申芷馨擅琴,这样琴、笛、琵琶又可以合奏了。可郑司楚一想到要和申芷馨合奏,就有着说不出的尴尬。他道:“好的,那我先走了,阿容。”说罢,便转身下楼去了,一边想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和小芷多半已经成婚了,宣兄只怕娶的也是她。现在却正好换了过来……”只是宣鸣雷和申芷馨已经成婚,自己和傅雁容却实在还谈不上有什么,心头不禁又有点沮丧。 第二天离开求全镇时,正待出门,门口已围了一堆人,却是有人在唱时曲。郑司楚见唱曲的还是那梳大辫子的姑娘,弹琵琶的也仍是那瞽目老者,心中不由有点感慨。上一回经过这里,自己一家尚是惶恐不安,几年后时世大变,可这个小镇却如果一点都不曾变过。 时曲是用闽榕方言唱的,傅雁容小时候就住在闽榕归泉县,当初也会说闽榕方言,但如今年岁已久,早忘个干净了,现在已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听那老者弹琵琶的技法,她大为赞赏,要听一段再走。郑司楚不忍回绝,便陪着她在街上听了一阵子。正听着,傅雁容忽然小声道:“郑将军,那姑娘刚才好象唱到你了。” 郑司楚心不在焉,加上也听不懂,根本没听,问道:“是我?” 傅雁容点了点头:“是,‘郑司楚’三字。虽然有点变,不过还是听得懂。” 名字的发言还不会变化太多。郑司楚乃是再造共和一方后起将领中名列第一的人物,在民间更是传说他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因为把邓沧澜也战败了,所以时曲唱到他并不奇怪。郑司楚道:“也许吧。阿容,他们唱完了,也该走了么?” 傅雁容道:“走吧。” 她听完时曲,却有点郁郁不欢。郑司楚送她上了车,她忽道:“郑将军,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没有战争,那该多好。郑司楚平时想的也是如此。虽然没有战争的话,自己肯定也会籍籍无名,可是没有战争的话,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去战场上丢掉性命了。郑司楚上了马,走在车边,心中不知为什么也有点难受。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可说都是战争中得到的,当初他也总想着乱世出英雄,好男儿必要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方成大器,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战争太没有意义。如果没有战争,这世界就会越来越好,可是战争一起,什么都毁了。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郑司楚想着,不觉又看了看身边的大车。车帘下着,她正坐在里面。因为战争,她现在是俘虏,虽然她并不是军人,也不曾上过战阵,但就是因为她的身份,结果作为平民也被扣作战俘了。郑司楚越想越是茫然,内心也越发失落。 从求全镇到五羊城,又过了好几天。离五羊城越近,傅雁容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也许是想到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本来她和郑司楚还会有说有笑地闲聊,但此时却一言不发,每天除了打尖吃饭,连车子都不下了。 这一天,已到了五羊城外。远远望去,五羊城的城头巍峨壮丽。一看到五羊城,郑司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母亲的伤势如何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前线,偶尔才接到母亲的书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简短,无非是些家常话,嘱咐他要小心,要注意穿衣吃饭之类,每封信上总是说伤势渐渐好转,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郑司楚看了也觉得心宽。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是异样的恓惶。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他想着,车帘忽地被撩开了,傅雁容在车内道:“郑将军,快到了吧?” 郑司楚将飞羽带到车边,说道:“是啊。阿容,你也累了吧?” 傅雁容道:“不算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郑司楚心里忽地一痛,仿佛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他低低道:“不用担心,很快的。” 不论南北双方哪一边赢了,她都能和父母团聚。可是要决出胜负,却也不是这一两年里的事。郑司楚虽然安慰她,可自己明白这个许诺实是遥遥无期,只不过空口白话罢了。傅雁容顿了顿,淡淡道:“到了五羊城,我也去拜见一下伯母吧。”说完,便放下车帘,再不说话了。 车队驰进五羊城北门时,正值黄昏。郑司楚赶着马车,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甜意。方才阿容说的“拜见伯母”,似乎有另一层含意。从事实而言,现在她仍是战俘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去见谁。她愿意随自己去拜见母亲,也许,在她心中其实已隐隐答应了什么。郑司楚不敢明说,只是赶着马,只觉两匹飞羽的步履而轻盈了许多。 第341章 人生至痛3 进北门时,门丁过来查问,见是郑司楚,全都过来敬礼。郑司楚在五羊城的名头如今可算响彻云霄,人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才干绝伦,甚至有人觉得只消有郑司楚在,北军被消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这些门丁也都想见见这位后起将领中的第一名将。进了城,补给队要回营复命,便和郑司楚分手。本来赶车的是补给队的士兵,郑司楚便将了飞羽换到了车上,自己来赶车。傅雁容也是好几年前来过五羊城,这些年未见,见城中百业兴旺,比当初她来时似乎更见繁华,心中暗暗赞叹申士图确实经营有方,五羊城的富庶不愧为天下之冠。本来东平城富庶不下五羊城,但东平是连番征战的最前线,这两年更显残破,比五羊城已是远远不如了。 到了特别司门口,郑司楚和守门的士兵换过了令牌,正待进去拴好马,换如意车,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司楚哥哥!”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自从申芷馨成为宣夫人后,郑司楚见到申芷馨总有点不自然,此时却觉得光风霁月,坦然之极。他勒住马,在座位上站起来道:“小芷,怎么劳你大驾来接我?” 虽说傅雁容这次来五羊,要和申芷馨住一块儿,可这消息分明还不曾传到五羊城,申芷馨怎么会来迎接?他还不曾多想,申芷馨已急急过来,叫道“司楚哥哥你总算来了……” 她话未说完,却见车帘一开,里面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知是谁,不由一呆,话也戛然而止。郑司楚忙道:“小芷,这位是傅雁容傅小姐。” 申芷馨更是莫名其妙。她还不知道邓沧澜的义女落到了南军手里,更不知道邓沧澜的女儿居然会姓傅,见她是郑司楚带来的,两人的神情却并不如何亲密,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一时间也接不上话。郑司楚察颜观色,早知她在想什么,从怀里摸出宣鸣雷的信道:“这是宣兄给你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小芷,你这么急,有什么事么?” 申芷馨接过信,看了不看便往怀里一塞,低声道:“司楚哥哥,你怎么才来?阿姨她……她刚才突然病情恶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陈司长去叫齐大夫了,我正在等他们过来,你正好就来了。” 郑司楚方才还满心喜乐,只觉上天待自己不薄,没想到从申芷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是眼也有点发直。申芷馨见他没回答,抬头见他这模样,惊叫道:“司楚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郑司楚定了定神,低低道:“小芷,快上来。” 申芷馨点了点头:“是啊。司楚哥哥,你别担心,阿姨她……她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心里亦是气苦。一进车与傅雁容坐到一处,郑司楚道:“坐好了。”马缰一抖,飞羽翻蹄亮蹄,便向前奔去。特别司里聚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都要求清静,因此向来不行马车,郑司楚现在却再也不管了,赶着马车狂奔,马蹄声和车轮声显得越发刺耳。只是他抖得急了,右手的缰绳竟从手中掉了出来,马车亦是一侧,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起缰绳,带住了车,这辆大车已疾冲而出。 坐在后面的傅雁容虽然看不到郑司楚的面容,却知道他向来镇定,当初两番易容而来,连自己起初亦不曾看出破绽,现在连缰绳都会落出手心,心中定是万分不安。她自幼丧母,幼年丧父,虽然可娜夫人待她极为亲切,无异亲生,可看到郑司楚如此,也想起了自己快要忘怀的生母了。在她的记忆中,生母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快要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时母亲抱着自己,在廊下指点院中一树繁花的情景。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酸,眼里登时有泪水滑落。边上申芷馨见她落泪,却是一呆,心中却也一阵凄苦。她自己也是母亲早逝,实将郑夫人当成了母亲,见傅雁容落泪,眼里也觉湿湿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她二人在落泪,却看不到郑司楚的眼里泪水也已满盈眶中。他只在小时与母亲朝夕相处,长成后父母反目,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郑昭对他向来严厉,郑司楚在军校时,就算想念母亲,也不敢多说一句。母亲每年想念他时来看雾云城看望,亦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郑司楚又是自幼立志从军,自觉作为一个军人,当心如铁石,平时给母亲写封信,亦只是淡淡问声安好,说点日常之事,幼年与母亲相处之事,都快要忘光了,倒是年景顺和申芷馨这些幼时玩伴还记得更多一点。可现在脑海之中,尽是母亲的面容,那么慈爱温和,连小时候有一次淘气磕破了膝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洗净伤口抚慰他的情景都想了起来。 妈,你千万不要有事! 郑司楚的心里,只剩下这句话了。他并不信奉法统,平时见人向三清虔诚祷告也只觉可笑,如今却在心底默祷,只求母亲能够脱得此难,过后不论要做什么,自己都愿意。 黄昏中,天渐渐暗了。特别司紧贴大海,尽是悬崖峭壁,西边一轮红日正在沉入海面,映得天地一片血红,而东边却已显得晦暗。郑司楚一到母亲居住的那幢小楼前,便飞身跳下马车,也不管身后的傅雁容和申芷馨,抢步向里冲去。一进门,正见陈敏思坐在楼下想着什么。一见郑司楚,陈敏思吓了一大跳,叫道:“司楚大哥!” 郑司楚道:“敏思,我妈呢?” 陈敏思指了指楼上道:“大姨在楼上,我妈也在……”他还没说话,郑司楚已抢上楼去。南疆气候温湿,因此平时人们都是楼居,楼梯也特别高,郑司楚却是一步三四级,恨不得插翅飞上去,数十级楼梯没几步便跨完了。一上楼,便看见紫蓼坐在床边,正拿一块汗巾擦着眼睛,郑司楚叫道:“姨妈,我妈呢?” 紫蓼见郑司楚在这当口突然出现,却也喜出望外,忙站起来道:“司楚,你快来。你妈她……” 她还没说完,郑司楚已抢到了床边,只是母亲正躺在床上,一张脸灰白得全无血色。他只觉心里一空,人仿佛从极高处突然坠落一般,一下跪在床前,抓起母亲的手道:“妈……” 他生怕抓到的是一只冰凉的手,但握到后,却觉手掌还带着体温,心里才稍稍一宽。紫蓼在一边小声道:“司楚,你来得也真巧。你妈今天一早一直没起来,我来叫她,却不见她答应……” 紫蓼在一边说着,郑司楚却连一个也听不进去,只是低低道:“妈,妈。”以前这样一叫,母亲总是会笑着答应,此时却连什么回答都没有。紫蓼见郑司楚双肩都在抽动,心中亦是伤心,轻轻道:“司楚,你先坐下吧,齐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她刚说完,楼下申芷馨道:“齐大夫,你来了,快上楼吧。” 齐大夫上午来过一次,那回搭了搭脉,觉得郑夫人虽然伤势仍然不太好,但也应该并无大碍,没想到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乱子,他也吓得有点脸色泛白。一上楼,一眼便见郑司楚也在,他倒是礼数周全,向郑司楚道:“郑将军,你也来了啊,老夫有礼了。” 第342章 人生至痛4 郑司楚喝道:“我妈到底是怎么了?” 郑昭对人向来随和,郑司楚饶有父风,对旁人,不论是高官还是工友,都向来彬彬有礼,现在却毫不顾及这些了。齐大夫被他喝斥了一句,有点委屈地道:“郑夫人她……”他还没说完,郑司楚又喝道:“快点!” 齐大夫是五羊城的第一名医,就算申士图对他亦向来有礼,陈虚心见外甥大失常态,知他方寸已乱,便道:“司楚,你让一让,请齐大夫搭脉吧。” 齐大夫见郑司楚眼中隐隐已露凶光,似乎在责怪自己无能,心想这人是军官,定然杀人不眨眼,万一气头上一刀把自己砍了也说不定,正在害怕,却见郑司楚默默退到一边,轻声道:“是。齐大夫,请你一定要求求我母亲。” 齐大夫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坐到床边给郑夫人搭了搭脉。他搭脉时,边上三人都睁大了眼。这三人都是郑夫人至亲,郑夫人与丈夫反目后分居,倒是与陈虚心紫蓼夫妇常住一起,他们都生怕齐大夫会说出什么不愿听到的话来。 齐大夫闭上眼,搭了一会脉,这才缓缓道:“郑夫人受伤后,八脉渐损,心经犹受大害。老朽……老朽竭尽所能吧。” 这话一出,郑司楚如同当头被一个焦雷击中,差点就要揪住齐大夫前心痛骂这个庸医了。可他毕竟不是气头上不顾一切的人,低道:“齐大夫,还能有什么办法么?” 齐大夫道:“郑夫人根本已损,唯有以金针术试试了。” 郑司楚道:“那请齐大夫快下针吧!” 金针术乃是医家绝技,当初郑昭昏迷不醒,国医院副院长叶台来医治时,也用过金针术。后来叶台的弟子戚海尘看护郑昭,郑司楚与他闲聊,说起金针术,戚海尘说此术乃是医家至高绝技,当今之世,有“南齐北叶”之称,这南齐便是说的齐大夫。一听齐大夫要用金针术,郑司楚心里希望渐生,催着齐大夫快下针。齐大夫从身边医箱里取出一个小银盒,从中拣出几根金针,看了看郑夫人,长吸一口气,然后屏住气息,左手搭着脉,右手在郑夫人身上下了一针。 这一针一下,却听得郑夫人气息一下转粗。郑司楚耳目灵便,心中一喜,在一边叫道:“妈……”他刚说的一个字,齐大夫已低喝道:“先不要说话!” 刚才郑司楚气急败坏,齐大夫心生惧意,但一拿出金针,他的心思便全在医道上,根本想不到郑司楚这军人有可能一刀砍了自己了。郑司楚不敢再说,只在一边静静看着。却见齐大夫下了七针,又搭了搭脉,起了金针收好,站起来道:“郑将军。” 郑司楚现在可不认为齐大夫是个庸医了,忙上前道:“齐大夫,有什么吩咐?” 齐大夫叫了郑司楚,却顿了顿,先向陈虚心夫妇道:“陈司长,陈夫人,老朽已尽全力,接下来便要看郑夫人的照化了。请两位暂时回避片刻。” 紫蓼心里已是“咯登”一声。齐大夫分明是有什么要紧话交待郑司楚,她满心不愿,陈虚心拉拉她道:“紫蓼,我们先出去一下吧。” 等他们一走,齐大夫叹道:“郑将军,方才我用的乃是金针渡劫之术。此术七针,保住郑夫人七魄不散……”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听他唠叨什么医术,急道:“齐大夫,你说,到底怎么样了?” 齐大夫看了看郑夫人,忽然向郑司楚深深一躬,道:“恕小犬无能。” 郑司楚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心想母亲的伤情关他儿子什么事?还没问,齐大夫已道:“金针渡劫,本要阴阳相合。以阴阳针齐下,如此连下十四针,方有奇验。” 郑司楚根本不懂什么阴阳针,问道:“齐大夫,你刚才用的不是阴阳针么?” “阴阳针,本要两针齐下,一用阳力,一用阴力。只是老朽无能,自幼未能习成一心二用之能,因此从来都是先阴后阳,一针当两针用。只是郑夫人这回的病来得太过突然,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老朽下第一针时便觉她经不起这阴阳交加,所以只怕……” 郑司楚心一沉,问道:“齐大夫,你一个人下不了阴阳针是吧?” 齐大夫点了点头:“若有一人相助,我二人一以阴力一以阳力,同时下针……唉,本来老朽一直督促小犬学好医术,可他自幼不喜此道,天赋也是有限,学得马马虎虎,阴阳针更是未能入门。” 郑司楚心头更是沉重。齐大夫自承学艺不精,可他已是五羊城第一名医,旁人还有什么办法?但一听齐大夫说若有一人相助,也可以下这阴阳针,他又生希望,问道:“令郎未能学成,旁人难道也没有一个会的么?” 齐大夫眼里闪烁了一下,低声道:“郑将军,这金针渡劫乃是法统流传下来的至高医术,老朽识见浅陋,只听闻国医院的叶副院长亦能此技。只是,” 齐大夫话并没有说完。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年事已高,而且远在雾云城,根本不可能来五羊城的,齐大夫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郑司楚只觉天旋地转,低低道:“难道,再没办法了?” 齐大夫叹了口气道:“药医不死病,起死回生,那是不可能的,只能看郑夫人的造化了。郑将军,老朽之力已尽,还请郑将军处置。” 先前郑司楚还真有将齐大夫砍了的心,但齐大夫已说得这般明白,接下来只能看母亲能不能挺过这一劫。他颓然道:“我知道了,多谢齐大夫。” 齐大夫说出来时,真有点怕眼前这少年一气之下不顾一切,但身为医者,言不能讳,他壮着胆子才说出来。见郑司楚心情也平静了些,他道:“不过郑将军你也别太担心,令堂吉人天相,定能渡过此劫。” 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只是道:“是,多谢齐大夫吉言。”他说了这一句,转身便回到床前跪下,拉住母亲的手,眼里已有泪水涌出。他根本没想到,这回回五羊城,竟是与母亲见最后一面。此时看着母亲的面容,脑海中来来去去,尽是很久以前在母亲身边的事。那些事他以为全都早已忘记了,可现在却纷至沓来,尽涌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司楚听得身后紫蓼轻声道:“司楚。”他回过头,只见陈虚心一家还有申芷馨都站在他身后,申芷馨双眼亦显红肿,只怕方才已痛哭了一场。他也不站起来,只是道:“姨妈,让我再陪陪妈吧。” 第343章 人生至痛5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只觉若能握住,便能留住母亲不让她离去。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母亲若要出门,他就这样。那时母亲总是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乖乖在家,等母亲回来给他买好东西。那时母亲的手比自己的手大得多,现在他的手却比母亲的手要大一圈了,可握着的时候,依然如同往日一般,恍惚中,自己仍是那个不愿母亲离去的孩子,而母亲会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别再哭了,妈妈马上就会回家。 紫蓼见郑司楚已跪了许多,本想劝他歇歇,可是听郑司楚这般一说,她眼里也立时流泪。正在这时,却听得楼下传来了齐大夫的声音,楼上诸人还不曾下去察看,齐大夫已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来。一上楼,他便向身后道:“快点!快点!” 陈虚心见他如此急切,忙道:“齐大夫。” 齐大夫喘息未定,便道:“陈司长,我说郑夫人吉人天相,真是上天掉下来的救星,快点上来!” 郑司楚听他说话,似乎大有希望,忙放开母亲的手过来道:“齐大夫……”一眼却看见齐大夫领上来的那人,惊道:“戚海尘!” 跟着齐大夫上来的,是个穿着粗布衣服,背后还背了个包裹的少年,正是当初郑昭昏倒,曾来看护的叶台弟子戚海尘。戚海尘风尘仆仆,面容颇显憔悴,神色也显不安。见是郑司楚,他也吃了一惊,叫道:“郑司楚!” 戚海尘当初看护郑昭时,与郑司楚聊过很多次,郑司楚知道他是叶台高弟,据说医术已有叶台的七成,说不定他也已学成了金针术,那正好与齐大夫同施金针渡劫之术。郑司楚已是满心希望,不由分说便道:“戚兄,快点过来。” 戚海尘看了看郑司楚,又看看齐大夫道:“齐先生,这金针渡劫,我只怕……” 齐大夫急道:“叶兄信中说你已有他的七成,有七成就足够了!事不宜迟,快点!” 郑夫人的病情,齐大夫比谁都清楚。方才他一人施金针渡劫术,虽能保住郑夫人一口气,但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回到家,正好遇上这戚海尘来拜见,一看带来的信,不由大喜过望,连水都顾不上让戚海尘喝一口就把他拖来了。戚海尘还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一张脸吓得有点白,但被齐大夫拖着,也不好多说。只见齐大夫从药箱里取出银盒,说道:“你老师都教过你手法了吧?” 戚海尘脸一红,说道:“我只练成了阴力,阳力还没把握。” 齐大夫道:“谢天谢地,那就行。”说着,把一根金针放到他手中,伸手搭住郑夫人的脉说道:“第一针,你以阴力在郑夫人右太阳下针,听我的吩咐。” 齐大夫这等急迫,戚海尘哪里敢再说半个字,拈起金针走到床头,看了看床上的郑夫人,咬咬牙道:“齐先生,请发令。” 齐大夫见叶台信中对这个弟子甚为推许,却不曾真个见过他的本事,心头不免还有点惴惴,生怕叶台只是为自己徒弟吹嘘,万一戚海尘不足以用金针渡劫术那就完了。但一看戚海尘拈针的架势,渊停岳峙,年纪虽轻,着实有一派大宗师的风范,心下亦是一宽,忖道:“叶先生医术未必比我高多少,调教徒弟的本事可比我高多了。”眼见戚海针运针如此熟练,他也大生信心,便道:“好,听我数到三便下针。一,二,三!” 他二人拈针下针,手法熟练无比。金针本来细如毛发,但两人拈在手中却如有千钧,两人的手势也一般无二,直如蝴蝶穿花,美妙无比。郑司楚见两人的手法如此高超,心中亦在暗暗吃惊。他和戚海尘相识已久,以前只知他是叶台弟子,本事不错,但本事好到怎么样的地步却不知晓。直到现在才明白,齐大夫固然名下无虚,确是五羊城第一名医,戚海尘年纪不大,就算赶不上齐大夫,也已不遑多让。 他二人各下七针,不过片刻。但七针一下,两人额头已尽是汗水。齐大夫下完了针,搭了搭郑夫人的脉,这才放下郑夫人的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道:“郑将军,请放心吧,令堂已渡此劫,再过片刻,她就会醒来了。”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不由喜出望外,向他二人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齐大夫,多谢戚兄。”母亲能够无恙,对他来说实是平生最大的愿望,就算让他杀身以报也在所不辞,现在想到刚才还有把齐大夫砍了的心,真个无地自容。 戚海尘也搭了搭脉,眉头却是微微一皱,只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时郑司楚正在向齐大夫千恩万谢,紫蓼在一边抹着眼泪,与陈虚心两人要请齐大夫下楼歇息。郑司楚见母亲气息渐渐平息,便道:“戚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幸亏你及时来了。” 戚海尘却是一苦笑道:“家师上月故去了,他临终前命我前来向齐先生求教。” 郑司楚呆了呆:“叶先生故去了?” 戚海尘点了点头:“家师活人无数,可也难疗己身。人生一世,皆有天命,郑兄你也想开点吧。” 郑司楚也点点头道:“是啊,人活着都有命。戚兄,你连饭也没吃过吧?请我姨父和姨妈陪你与齐大夫去喝口水,恕我要相陪家母,暂时不能为你接风。” 这时陈虚心夫妇和齐大夫都已下楼了,戚海尘正要下楼,郑司楚心头忽然又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小声道:“戚兄,你方才说人生一世,皆有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海尘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耳语般道:“郑兄,家师的搭脉之术,有独到之秘。方才我为令堂搭了一下,虽然令堂脉象渐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声道:“郑兄,恕我直言,令堂已是油枯灯烬,金针渡劫,也不过令她老人家回光返照。” 郑司楚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坐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戚海尘肩头道:“什么?这是真的?” 郑司楚力量不小,戚海尘被他抓得肩头疼痛,咧了咧嘴,小声道:“郑兄,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不过令堂危难未过。若再陷昏迷,便再无良策了。” 郑司楚实在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可是戚海尘虽然被他抓得呲牙咧嘴,这话却十分肯定。他放开了戚海尘,呆呆道:“原来,人生在世,都是命中注定吧。” 戚海尘虽然并不认得郑夫人,但见他神情如此恍惚,心中也是忧伤,低声道:“郑兄,希望这只是我胡说八道,令堂大人不会有事的。” 郑司楚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眼前已是茫茫一片。本来齐大夫说唯有以金针渡劫救回母亲,而他一个人又下不了阴阳手,他心中正在绝望,恰恰戚海尘来了,而且也学会了这金针渡劫。可还没来得及高兴,戚海尘说母亲的伤势太重,金针渡劫也救不了她,这一片希望转瞬间便又被击得粉碎。看着戚海尘下楼,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母亲,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紫蓼见郑司楚一直不下来,又走上楼来道:“司楚,你也太累了,先歇息一阵吧,这儿我来看着。”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姨妈,我在这儿陪着妈吧,请你去招待一下齐大夫和戚兄。” 他已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句,眼泪又会涌出来。紫蓼却不知戚海尘又对郑司楚说了这一席话,心想姐姐缠绵病榻已久,现在遇到良医,终于云开日现,终于能放下心了。郑司楚虽然说不想去吃饭,不过他母子连心,也不好硬要他离开母亲,便道:“那我去带点吃的过来,你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郑司楚答应一声,坐回母亲床边。天已暗下来了,暮色仿佛一瞬间泻落,不知什么时候屋中已上了灯。他握住母亲的手,低低道:“妈,你会好起来的。” “郑将军。” 身后,响起了一个如春冰一般清冷的声音。郑司楚茫然转过头,却见是傅雁容。傅雁容有点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楼来。他这才想起还不曾跟人说过傅雁容的身份,申芷馨见她与自己同来,只道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他道:“阿容,你怎么不去吃饭?” 傅雁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想吃。”她看着床上的郑夫人,又低低道:“郑将军,你妈妈对你很好吧?” 郑司楚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他道:“妈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这话说出来,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有点哽咽。只是他的泪水还没落下,傅雁容却已抹了抹眼眶,小声道:“天下的妈妈对子女,都一样是最好的,我也真笨,不该问这个。” 她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便已去世了,父亲身为县令,公务繁忙,她自幼也就在父亲官府中和工友呆在一起。每当看到那些工友的子女和母亲撒娇,在这个小小少女心中也极有触动。后来父亲也去世了,邓沧澜夫妇收养了她,在可娜夫人身上她又见到了母亲的影子,可不论可娜夫人对自己关心得如何无微不至,在她心底,最思念的还是自己的生母。有时便想,什么大帅之女,什么聪明绝世,其实都不如在母亲膝下。郑司楚向来不苟言笑,她虽然对郑司楚甚有好感,却也觉得这人未免有点太过冷漠。可现在才知道,在郑司楚冷漠的外表下,其实与自己一般,也有着一颗至情至性的心。看着郑司楚为母亲伤心欲绝,她不知为什么也会感同身受,如此伤心。 第344章 慈母之心1 他们说得很轻,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司楚。” 那是郑夫人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极其微弱,但郑司楚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猛地跪到床前,说道:“妈,我在,我在这里。” 母亲果然醒过来了!郑司楚只觉心中无比欣慰,眼泪却又不住地流淌。流血不流泪。这话向为军人自诩,郑司楚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铁血军人,可此时哪还管这些,泪水只是不停地流着,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郑夫人慢慢睁开眼,隐约见郑司楚泪流满面的脸,淡淡一笑道:“司楚,真是你,傻孩子,别哭了。” 郑司楚伸手抹去泪水,说道:“是,妈,我不哭。”可说是不哭,眼中泪水哪里止得住。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长成后流泪,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可是双手无力,哪里举得起来。郑司楚知道母亲心思,把母亲的手放到自己头上。郑夫人摸着他的头,叹道:“司楚,妈知道这回是要走了……” 郑司楚见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极是无力,心头说不出的痛楚。他握住母亲的手道:“妈,不会的,你马上就会好起来。都怪我,我先前一直没能多陪陪你,以后我一定不离开你了。” 郑夫人眼前实已看不清楚了,只觉儿子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似乎生怕自己会真的走开。她道:“孩子,生死本是人间之常,别哭。只是没能看到你娶媳妇,唉,芷馨多好的小姑娘,偏生和你没缘份。” 郑司楚不禁一阵语塞。申芷馨和母亲很是亲密,母亲也一直希望她能成为儿媳,自己也很喜欢她,可申芷馨喜欢的偏偏不是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母亲这样说,他道:“妈,你不用担心,你已经有儿媳了。” 郑司楚长相清俊,家世也好,看中他的少女着实不少,但郑司楚的性子却有点过于一板一眼了。特别是人渐渐长成,越发显得老气横秋,加上后来全心投入征战杀伐,旁人说起他,敬意渐多而亲近之意渐少,特别是当他夺下了邓沧澜“水战第一名将”的称号,自然也不再有人向他提亲。郑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病榻上起不了身,丈夫与儿子又总不在身边,她实是无比想念这两个至亲之人。现在不管怎么说,儿子的手正与自己相握。这个本来不应该出生的孩子长得如此英武,郑夫人心头也只有欣慰,只是郑司楚娶不到媳妇总是遗憾。她又叹了口气道:“唉,你从小就这样,说谎都不会。你的性子啊,哪家姑娘会喜欢你。” 郑司楚见母亲絮絮叨叨,却已上气不接下气,更是痛苦。只是要娶媳妇谈何容易,除非找个人来骗骗母亲。一想到要骗,他不由看向一边的傅雁容,眼里已尽是央求。傅雁容聪慧之极,自然一望便知。自从认得郑司楚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有求于人,知道郑司楚想让自己冒称是他未婚妻。她就算再大方,此时脸颊也有点绯红,正待摇头,但看着郑司楚那种乞求的眼光,似乎在说:“你只消答应,什么事我都应承你。”心头不禁为之一软,走到床边低声道:“司楚他没骗你,……妈。” 郑夫人醒来的时候,只隐约听得屋中有人声,却不知是谁。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了,想的便是司楚这孩子终身大事尚未了结,终究还是件心事。却听得耳畔有个温文尔雅的少女声音,乍一听只道郑司楚央求申芷馨来骗自己,但申芷馨的声音她听得熟了,眼前这少女分明并不是申芷馨。她从没想到郑司楚真的带了个女孩子来,不禁喜出望外,急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你叫什么?” 郑夫人的左手拉着郑司楚,右手想伸出来拉傅雁容,只是她已虚弱之极,连手都抬不起来。傅雁容见郑夫人虚弱至此,心下又是一痛。她的生病当初也是病故的,只是那个时候傅雁容还小,只知父亲和哥哥在哭,妈妈躺在床上,自己又是不解,又是害怕。现在的情景,依稀就是记忆中的模样,傅雁容眼眶也有点泛红,泪光已在隐隐闪烁。她将自己的手放到郑夫人掌中,小声道:“妈,我姓傅,叫傅雁容。” 郑夫人握着傅雁容的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慢慢道:“傅雁容么?好名字。好孩子,司楚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他点,好好过日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把左手也抬起来。郑司楚只觉母亲的手虚弱得全无力气,便将她的手举起来。郑夫人把郑司楚的手和傅雁容的手拉到一处,又道:“司楚,你的性子一直很倔,以后不要辜负了雁容。” 郑司楚见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弱,心里的痛楚也越来越是难忍。他道:“妈,是,我一定不辜负她,你放心。” 郑夫人连转一下眼珠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握着儿子和儿媳的手,想再说什么,可是一口气息却已喘不上来。顿了好一阵,她才低低道:“好孩子,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郑司楚呆了呆,心想母亲的神智都已不清了。他道:“妈,父亲还在东阳城,好好的,他马上就会来的。” 郑夫人看着他,目光有点茫然,却又道:“司楚,我说的是你爹,不是你父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郑司楚实在听不懂,郑夫人已道:“司楚,你父亲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可是,我却辜负了他。” 郑司楚愣住了,怔怔的不知该如何回答,郑夫人已喃喃道:“司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瞒着你,只是现在该告诉你了。” 此时郑夫人的话异样的清楚,已不似个弥留之人。这时一阵风吹进屋里,将烛台上的烛光吹得一暗。暮色已渐渐深了,屋外星月在天,南疆的初夏,一片祥和宁静,只有海浪声一阵阵地传来。 等陈虚心夫妇招待完齐大夫与戚海尘,再回来看看时,还在门外便听得楼上传来郑司楚的哭声。紫蓼一听这哭声,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心知姐姐又有反复,人几乎要摔倒。陈敏思忙扶住母亲,叫道:“妈……”他话还没说完,陈虚心和齐大夫、戚海尘三人已抢到楼上。等陈敏思扶着母亲正要上楼,陈虚心已走了下来,一见妻子,颓然道:“紫蓼,姐姐已经走了。” 他说得很轻,紫蓼怔了怔,喃喃道:“她走了?” 她的脸上木无面情,陈虚心叹道:“齐大夫看过了。唉,人命由天定……” 他尚未说完,紫蓼猛地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陈敏思见母亲痛哭,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拉着母亲的手只是道:“妈,妈,你别哭了。”可他自己眼里泪水也不住流了下来。这儿本来就十分僻静,海风不时吹来,哭泣之声夹杂在涛声之中,渐渐散去。 六月七日,郑夫人去世。虽然以羽书急报,但从东平抵达五羊城,一般要十多天,就算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最快也要五六天,等郑昭火急赶到五羊城时,郑夫人已经下葬三天了。 站在妻子的坟前,郑昭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站立。他夫妻二人自成婚后,加上反目,分多聚少,直到前几年自己逃出雾云城,两人才算重归于好。郑昭看着坟头,南疆气候温暖,仅仅三天,坟头已有新草长出,不用多少天,坟上定会一片葱茏。他脑海中来来去去都是以前的事,与妻子的相识,以及后来的种种波折。虽然成婚也快近三十年了,可两人离多聚少,而且当中有很多年因为反目而分居。只是那些本以为久已淡忘的往事,这时尽在心头萦绕,恍若重历。 第345章 慈母之心2 “父亲,走吧。” 郑司楚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郑昭转过身,看着儿子。郑司楚这些天削瘦了许多,神情也有点颓丧,几乎已没有被称为南军第一后起名将的那个英武少年的影子了。郑昭道:“好,走吧。” 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又望了一下坟头。这两个男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唯一联系他们的人却已经埋在了土里。郑昭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司楚,你现在还好吧?” “还好。” 郑司楚似乎并不想多开口。他和郑昭是坐马车来的,因为不想外人在场,所以郑司楚驾的车。两人向一边的马车走去。郑司楚拉开车门,郑昭正待上车,郑司楚忽然道:“父亲,妈去世前,跟我说了一件事。” 郑昭站住了,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慌乱:“你妈说什么了?” “她说,”郑司楚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出来,“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郑昭只觉头顶似有一个焦雷炸开。妻子曾经对不起自己,他早就知道了。当初知道此事时,他恨得快要发疯,以至于后来那个人决定投降,大统制仍然决定要解决他时,自己全力支持,甚至还亲自下手,将那人擒获。因为此事,妻子与自己反目了那么多年,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过了许多年,终究有点后悔。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因此此后一直感到愧对妻儿。只是没想到,妻子在临死前,居然告诉了儿子这个秘密。郑昭强忍着心头的惊愕,低声道:“她说你生父是谁?” 郑司楚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里,浮云慵懒,似对世上的纷纷扰扰毫不关心。战火也好,和平也好,白云都在天上飘荡,随意东西。他也压低了声音道:“妈说,我的生父是过去帝国元帅楚休红,我其实应该姓楚。父亲,这是她临死前的胡话,还是真的?” 郑昭只觉眼一阵晕眩。妻子最终还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这么多年前,他已将郑司楚完全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几乎已经忘却了楚休红这个人。听得郑司楚说起这个名字,他已不知该怎么说,只是默默地站着。良久,他才抬起头,只见郑司楚正盯着自己,目光灼灼,眼神里百感交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郑昭张了张口,正想说“这些都是你妈临终前的胡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已经有太多秘密了,难道还要瞒着他么? 此时的郑昭感到了无比的孤独。他自幼修习秘术,后来才知道修此秘术会子孙断绝,却已晚了。他顿了顿,慢慢道:“司楚,你妈说的都是真的。” 这句话说来简单,郑昭说出口时却似有千钧之重,而郑司楚听来更觉如同五雷轰顶。他一直对那个名叫楚休红的前朝大帅很有兴趣,但共和国不准谈论前朝之事,他只是隐约听到一些老人说起。可是他从没想到自己会与楚休红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当听得母亲说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是那个人,他首先就是不信,现在跟父亲确认时,也是如此希望父亲会说那是母亲临终前的胡话,可是父亲的话却把他的一切希望都打消了。沉默了半晌,他道:“那,这人现在还在么?” 虽然父母都说楚休红是他生父,可是郑司楚毕竟与郑昭共处了二十多年,一下子根本无法把那个人称为父亲。然而无论如何,母亲过世,这消息也一定要告诉他。 郑昭看着郑司楚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刺痛。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儿子,神情却与自己极其相似,有时他真要以为他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话已说出了,他已不想再隐瞒什么,只是道:“他早已死了。” “死了?” “十多年前了,就在当初的大处斩里。” 郑司楚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去看的那场大处斩。这是他这些年来的噩梦,记得当时回来还病了一场,梦中亦是见到人头滚滚,鲜血横流。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明白一向对自己无比关爱的母亲为什么当时硬要带自己去看如此残忍的场面,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是想带自己去见生父的最后一眼啊,可是当时除了最先的几个人,后来被处斩的全都戴着头套,也不知是哪个人。他道:“可是,我听说当时帝国军全军投降了,为什么还要处斩?” 郑昭已不敢再去看郑司楚逼人的灼灼目光,头转向一边,喃喃道:“是。因为南武很怕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怕他。” 大统制害怕他,是因为楚休红身为前朝的最高军事统率,若不斩草除根,也许会是后患。而父亲怕他,则是因为母亲吧。郑司楚也直到这时才明白母亲和眼前这个人反目的原因。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再说什么。 “司楚,还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当时是我亲手把你的生父捉住的。” 郑昭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了,但精神一直还好,此时却如同已到风烛残年。他没有再犹豫,慢慢地说着当年的那件事。 小薇,你直到临终前才告诉他,其实也是对我不能无情吧。郑昭想着。这笔债我已背负了那么多年,现在也该还了。他再也没有负担,将当时如何背信弃义,擒获前来投降的楚休红的事细细说了。他没有去看郑司楚,心里只在想着:“小薇,我一定会死在你和他的儿子手上,那也是我应得的,我不怪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他说完后许久,仍不见郑司楚说什么。郑昭转过身,却见郑司楚直直地站着,眼中极是茫然,手也并没有摸在腰刀上。 “司楚,你妈是要你为生父报仇吧?来吧,我不会怪你的。” 郑司楚看也没看他,只是垂着头:“不是,妈让我不能向你报仇。” 郑昭一怔,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妻子的那一次出轨,让他一直难以原谅,同时他也觉得妻子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妻子就算没有原谅自己,可在她心目中,自己仍是比那个人更为重要。一阵风吹来,吹得地上落叶也乱飞,郑昭忽然觉得眼里湿润了。 情之一字,真是纠结难解啊。即使自己身怀秘术,任何人的隐私都瞒不过自己,可是对于这个情字,就算能洞察人心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看不透。当初他竭力主张处斩楚休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怕有一天会失去妻子,可是当妻子真的离开了人世,他才明白自己不过一直在多虑而已。妻子在内心里最爱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念头让郑昭放下了一切,只觉就算世界在这一刻到了尽头,也是幸福的。他低声道:“你呢?你要怎么做,就做吧。” 郑司楚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也许,他心里动过这个念头吧?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楚休红,你彻底输了,妻子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郑昭更是欣慰,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多年,在他内心深处仍把那个人当成生平至敌。现在,这场决斗胜负已决,只是胜利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也太苦涩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司楚,你……” “不要叫我!” 郑司楚打断了他的话,突然向一边狂奔而去。郑昭见他似将崩溃,心中犹如滴血,叫道:“司楚!司楚!”可郑司楚理也不理他,顾自向前奔跑。 在郑司楚心里,正不住地叫着:“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可另一个声音则在冷静地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知道,父母都这么说,那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郑昭的儿子,慈母严父,同样对自己关爱有加,现在却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已去世了,而真正的父亲更是死了十多年,而杀死生父的,居然就是这个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称其为父亲的人。 真是疯狂。他想着。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个玩笑,不过一点也不好笑。仅仅几年前,他还是踌躇满志,想着该如何在南北交锋中建功立业,现在一切都如沙滩上建起来的城堡般轰然倒地,生命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意义。 第346章 慈母之心3 我到底是谁?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些从没想过的事,如今却在郑司楚脑海中不住盘旋。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什么大统制,什么再造共和,自己对这一切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可笑的是以前自己一直坚信自己是在守护真正的共和。这些根深蒂固的信念仿佛就在一刹那完全垮了下来,他现在心里已是乱成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不住地跑,也不管脚下坑洼不平,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躺在了地上。 我到底是谁?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想着。郑司楚自幼就是以国务卿公子的身份长大,旁人都认为他将来会一展鸿图,大放异彩,他自己也是如此自诩的,只觉以天下为己任,救国救民者,舍我其谁。但一旦知道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生父甚至是前朝元帅,是共和国最大的敌人,这等落差他再也承受不住。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任由泪水不住流淌,只是想着:“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该不该来到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暮时,郑司楚才站了起来。最初的痛苦过去后,剩下来的就是心底的隐隐作痛,心里想着:“我要喝酒,醉死算了。”他从小就爱喝酒,但小时父母不让他喝,后来长大了从军,军纪严整,而且他自律也极严,从来不敢多喝,现在却想痛饮一番,来个一醉方休。只是这儿离城已有段距离,也不知是哪里,四处尽是田野,哪有酒店?远远望去,却见前面有一片灯光,乃是个村落,便走了过去。离得还远,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哄笑之声,也不知说些什么。听得这笑声,郑司楚更是一阵气苦,心道:“还不如做一个无知无识的农人,日作夜息,了此一生。” 走得近了,已见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前说笑。因为天热,这些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面,不过一个个挽着裤腿,看样子并不是酒店,不过是这村中农人结束了一天的耕作聚餐罢了。听得有人过来,有个人扭过头,见是郑司楚,怔了怔,还没说话,郑司楚叫道:“好香的酒!能卖我一坛么?” 郑司楚刚走到近前,随风便飘来了一阵酒香。那个农人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突如其来,一张口就说要买酒,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心想这村子也不靠大路,这少年怎么来这儿?郑司楚在五羊城里可谓名声赫赫,尽人皆知,但在城外的村庄里,农人顶多听说过现在五羊城出了个名叫郑司楚的少年名将,至于郑司楚是长是短,是圆是扁,谁也不曾见过,自不认得他。但农人醇朴,这酒更是那人自酿,听得郑司楚称赞好酒,心中大乐,叫道:“朋友,喝口酒,不过多双筷子,买什么!来,来,上桌!”说着便往边上让了让,让出个空座来。 郑司楚现在也着实极想喝酒,再不谦让,坐到桌边,有人已给他倒了一碗口。郑司楚张口一饮而尽,只觉胸口一阵火热,赞道:“真是好酒!”其实这酒也不算什么好酒,不过村人自酿,没有蒸过,酒味并不厚。只是对郑司楚来说,现在喝口酒,可以忘却人世的痛苦,那么只要是酒,那就是好酒了。 见郑司楚酒量如此之宏,那些村人个个佩服,特别是做东的这个。他酿成了酒,自己朋友称赞说好总归如隔靴搔痒,一个陌生人一下子就痛饮一碗,大赞好酒,这滋味比什么都好,忙从郑司楚面前拿过碗道:“朋友真是海量!满上满上,吃块**,刚宰的,好肥。” 郑司楚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鸡放进嘴里。这鸡却是农家自养,甘腴肥嫩,确实鲜美异常。不过他现在只想喝酒,反觉鸡肉虽美,总不如酒好,顺口赞了一声,拿过那人刚倒满的酒,又是一饮而尽。边上的人见这少年喝酒跟喝水一样,生平从未见过酒量这么好的人,而且郑司楚虽然衣冠楚楚,可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块草叶,越发摸不清他的底细。只是郑司楚既然酒到必干,如此豪爽,他们既是钦佩,也不服输,一个个都过来向他敬酒。郑司楚也不推辞,酒到必干,一眨眼间,鸡肉只吃了一块,酒倒喝了五六碗。耳畔只听得旁人的哄笑声。 这一喝,却喝到月上中天。村酒虽薄,也经不起郑司楚这般喝酒,一坛子酒,竟有半坛都进了郑司楚的肚子。待他醒来时,只觉头痛如裂,模模糊模撑起身,心道:“我这是在哪儿?” 宿酲未解,嘴里也干得跟火烧一样。郑司楚揉了揉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榻上,周围则是些农具,原来是间农舍。此时他才想起昨天的事,明白自己定然醉倒在那农家,农人让他躺到这里。他正待下竹榻弄口水喝,里面有个老妇叫道:“阿二,客人醒了,你快回来吧!” 这老妇叫得很响,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从后门处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正好走进来,定是在后院劳作,听得老妇的叫声回来的。一见郑司楚,他叫道:“朋友,你醒了么?嘿嘿,我的酒不错吧?后劲挺足。” 郑司楚道:“我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大哥,这儿有桶么?” 汉子道:“你要喝水么?”见郑司楚点点头,他又道:“橱里有。别喝生水,肚子要痛的。” 这汉子放下锄头,从橱里拿出一把缺嘴的壶出来,里面装满了凉开水。他倒了一碗递给郑司楚。那农人见郑司楚长样斯文,拿过碗来却将一碗水一饮而尽,笑道:“朋友,看不出你长得秀气,喝起来这么犀利!”里屋那老妇听得了,唠唠叨叨地说道:“阿二,叫你少喝点,你总不听,看客人都醉了。”虽在埋怨,但口气却大是自豪。汉子道:“妈,没事的,朋友现在酒都醒了。对了,朋友,你怎么称呼?我姓陈,叫阿二。嘿嘿,乡下人也不识什么字,没什么官名。” 郑司楚道:“我……我姓楚。”他现在实在不想说自己姓郑,陈阿二听了却赞道:“真是个好姓!楚先生,看你样子,识文断字的吧?” 郑司楚道:“是认得几个。” “你要有空,能帮我写封信么?这村子里别的都好,就是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想写信也得走半天路去城里找代书先生。” 郑司楚道:“行。那有笔没有?” 陈阿二道:“有!有!”说着,又一边橱里又拿出一支笔墨纸砚来。郑司楚见笔头都秃了,把纸摊在桌上磨好了墨道:“陈二哥,你要写给谁?” “我兄弟。” 郑司楚道:“哦,陈大哥么?” 陈阿二道:“不是,老大早就没了,我家兄弟三个,前年官府来征兵,两丁抽一,阿三就当兵去了。楚先生,你就给阿三写封信,告诉他家里什么都好,不用挂念,早点打完了仗回来。” 郑司楚怔了怔。那个陈阿三加入的,自是五羊军。五羊城自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后,大力扩军,那陈阿三定是当时被征去的。但久无音信,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世了。这话他不忍明说,只是道:“好,我写。还有什么话么?” 里面那老妇插嘴道:“先生,你再关照阿三,叫他别多喝酒,衣服要多穿点,别着凉了,听说北方天气很冷的,还会下雪。” 广阳省地处南疆,气候和暖,从不下雪,在这乡间老妇看来,下雪大概是件可怕的事。陈阿二道:“妈,现在那边也很热,你别瞎操心。” 郑司楚听他母子对话,有点忍俊不禁,说道:“我就说天凉了多穿点衣服吧。还要说什么?” 陈阿二怔了怔,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里面的老妇道:“叫他吃东西别嘴馋,跟同伴别吵架,出门不比在家,要多让让。等仗打完了,就赶紧回来,不要心疼钱,该坐车就坐车,该坐船就坐船,阿二在家挺孝顺的,不用担心……” 郑司楚听得老妇说话,眼里不知怎么有点酸楚,心道:“这阿三真幸运。”其实那陈阿三去当兵,实在算不得幸运,可是郑司楚想到他有家人关心,心里就有点难受。边上陈阿二见郑司楚笔走龙蛇,写得很快,赞道:“楚先生,你字写得真好,比代书先生还好!写了点什么?” 第347章 慈母之心4 郑司楚拿起纸道:“陈二哥,我念给你听吧。‘阿三吾弟:近日乡间一切安好,老母身体康健,今年收成也不错,丰衣足食,不用挂念。你在军中,天凉之时要多穿衣服,饮食起居皆需小心,凯旋之日,早早还家,不要多在异乡逗留。’”他心想那陈阿三定然也识不了太多字,若是写得太文了,他会看不懂,因此有意多写口语,只是积习使然,写着写着,就总有几个文绉绉的字眼。阿二在一边听得聚精会神,听他念完了,又赞道:“楚先生,你写得太好了!” 郑司楚道:“这样写,阿三兄弟看得懂么?” “看得懂看得懂。”陈阿二想了想,又道:“对了,楚先生,麻烦你再写上,汪家的大姑娘挺好的,一直都在等着他,平时也常来帮我照顾老娘,让他别嫌弃人家脸上有几个麻子……”里面老妇嗔道:“什么麻子!阿二你又瞎三话四,汪家大姑娘挺好看,你自己都还没找到亲事呢。”想必那汪家的大姑娘与陈阿三有婚约,陈阿三一直嫌汪家大姑娘不够好看,有点不乐意吧。郑司楚顺手又写了几句,道:“就这么写:‘汪氏之女,秉性娴淑,犹在家中相盼与吾弟聚首,吾弟不可辜负,切切。’行不行?” 虽然这两句有点文,陈阿二也听懂了,点头道:“好,好,楚先生你写得真好!”他搓了搓手,把手上的泥巴搓掉了些,从怀里摸出几个钱来道:“楚先生你是不是要进城去?” 昨天郑司楚只想着离群索居,永远逃离这个世界,但现在已不再这么想了。他点了点头道:“是啊。” “那能不能请楚先生你代我寄出去?这两天农忙,我实在没空进城……” 郑司楚不等他说完便道:“没关系,我顺便给驿使便是。” 陈阿二见他不收钱,急道:“那怎么行?怎么好让楚先生你破费!”说着把手中的钱往郑司楚手里乱塞。郑司楚推托不掉,只能握在手中。陈阿二见他收下了,这才道:“楚先生,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这话郑司楚倒不好回答。他顺口道:“我是从之江省来的。”心想这也不算假话,自己确实是从之江省送了傅雁容过来。陈阿二听得他从之江省来,睁大了眼道:“之江!哎呀,听说那边正在打仗,真是难为你,连个行李都不带就逃了出来。唉,还是广阳好,以后就住广阳吧。一打仗,什么都保不住了。” 在陈阿二心目中,不打仗的地方都比别处好吧。郑司楚心头更是茫然,心想自己也已领兵征战了许久,从来没想过百姓其实并不愿打仗。说什么解民倒悬,说什么为了守护共和,对百姓来说,一切都是空的,打起仗来,田里没了收成,亲人也会丢失性命。他喃喃道:“是啊,希望早点别打了。” 陈阿二听他附和,连连点头:“就是。我说,打仗做什么,刀枪又不生眼睛,大家好说好商量,有话坐下来慢慢说,不是挺好?唉,官府的事,我们乡下人什么都不懂。” 他说的,似乎就在直斥申士图举旗之非了。郑司楚更坐不住,站起来道:“陈二哥,天也不早,那我也该进城去了,这信我一定寄出去。” 陈阿二千恩万谢了一番,郑司楚道:“我去辞别一下伯母,就动身吧。” 陈阿二见他要拜见母亲,领着他进去道:“妈,楚先生要走了,他说要来看看你。” 一进内室,郑司楚见床上坐着个瞽目老妇。这老妇听得声音,颤颤地要下床,郑司楚忙过去扶住她道:“伯母,您不用下来,我得走了,请您保重。” 老妇道:“先生,你可真客气,给阿三的信就麻烦你了。阿二,你送送楚先生。” 陈阿二答应一声,领着郑司楚出去。郑司楚见陈阿二的老母竟是个盲人,心头恻然。本来他兄弟两个,总有一个可以在家照顾母亲,现在一个当兵去了,陈阿二既要在田里劳作,又要养母,真个辛苦,怪不得现在还没有成婚。他心不在焉,走到门口时被锄头绊了一下,陈阿二忙扶住他道:“楚先生,当心点!”里面的老妇听得声音,高声道:“阿二,你是不是又乱放东西了?早跟你说了,东西用好就收拾起来,别乱放,你总是不听……”陈阿二答应一声,苦笑了一下道:“楚先生,走吧。” 他们走出门,忽听得老妇在里面道:“阿二,走路当心点,别跌跤!” 陈阿二又答应一声,小声道:“楚先生,让你笑话了,老娘年纪大,脑筯也有点糊涂了。” 郑司楚眼眶里却有点湿湿的,心想:“天下的母亲,都是一般。我小时候出门去玩,每回妈都要关照我一声别摔跤了。”听得陈阿二说,他把头扭到一边,“嗯”了一声,却是生怕陈阿二看到自己的泪水又要淌下来。 走到村口,陈阿二道:“楚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看见大路了,往南就进五羊城了。我也不能再送你,对不住了。” 郑司楚道:“陈二哥,你回家照看伯母吧,我就走了。” 陈阿二应了一声,向他招招手,转身回去。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直流了下来。他抹了抹眼,心道:“不管怎么说,陈二哥过得再辛苦,他终究还能与母亲住在一块,而我再也看不到妈了。” 想到这儿,刚擦掉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这回他也不去擦了,一路向南而行,任由脸上的泪水流淌。 妈,这是我最后的泪水了,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流一滴眼泪。 他想着。 我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让天下的母子都能团聚。 虽然立下了这个志向,郑司楚却更加茫然。结束战争么?到底该怎么结束?南北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就算自己被称为后起第一名将,又怎么能让双方罢手不斗?战火仍将燃烧下去,一个人在这一片燎原战火中,比一粒微尘还要不如。他想着,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初听到的那两句苍凉的唱词:“百万貔貅方铸得千秋业,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英雄么?任何一个英雄背后,都是堆积如山的尸骨。郑司楚看了看天空。白云慵懒,飞过天际,一切显得如此安祥和平。可是,他知道,远方战火正在燃烧,而且很有可能烧到这里来。 陈二哥,伯母,原谅我,我什么也做不到! 郑司楚的心里更加的痛苦。这痛苦如刀,如针,如火灼,甚至,比母亲去世时的痛苦更甚。 他刚走进五羊城,门口已有不少人了。现在五羊城虽是后方,便申士图有过命令,要诸门盘查进出之人,以防北军细作。虽然现在申士图正在前线,后方的官吏仍不敢怠慢,执行得不折不扣。他排在一群等着进城的人中,正待过关,忽听得申芷馨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哥哥!” 申芷馨正坐在一边翘首张望。昨天郑昭独自回来,郑司楚却失踪了,她吓了一跳,问出了什么事,郑昭也不肯说,只说任由他去好了。郑昭乃是长辈,又是郑司楚的父亲,而她已经成婚,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毕竟担心他,因此一早就在城门口候着,没想到郑司楚果然回来了。一见郑司楚,她喜出望外,急急迎了出来。守门官也认得郑司楚,见申芷馨迎出来,他也连忙过来,连声道:“郑将军!”心道:“刚才我都没看到,申小姐不会怪罪我吧?”因此特别殷勤,赶紧让人备车好送郑司楚回去。 第348章 慈母之心5 申芷馨冲到郑司楚跟前,喝道:“司楚哥哥,你昨天去哪里了?” 郑司楚道:“没事,我在城外的村子里喝了一晚的酒。” 申芷馨听他说喝酒,心头一软,心想他母亲新丧,定然悲痛愈常,便柔声道:“回去吧。”说着,向那边招了招手道:“阿容,郑将军回来了。” 一听申芷馨说起傅雁容,郑司楚一怔,问道:“傅小姐也来了?” 申芷馨道:“她当然也来找你了。”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道:“你昨晚没回家,她都哭过了。你别跟她说是我说的啊。” 阿容居然会为我垂泪!就算仍沉浸在悲伤之中,郑司楚心头还是感到了一阵甜意。他道:“好,我们回去吧。” 申芷馨道:“好,王门官,你带郑将军坐我的车吧,我坐另一辆。司楚哥哥,你和阿容坐一辆。” 郑司楚又是一怔,但申芷馨已然向一边走去。他向那车走去,刚到车前,门已然开了,傅雁容在车里欠起身道:“郑……将军,你回来了。” 门一开,露出傅雁容的模样,城门口本来嘈杂不堪,居然一下安静了下来。傅雁容坐在车里,一身素色长裙,每个人都觉眼前一亮,那王门官更是看得有点呆了,心道:“我本以为申小姐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原来……原来……”其实申芷馨长得也十分美丽,只是平时常常出城,王门官见她见得惯了,傅雁容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因此颇有惊艳之感。傅雁容见旁人都盯着自己,大感局促不安,哪里还有当初郑司楚在林先生宅中见她时的落落大方,脸上也泛起一片绯红。郑司楚没敢坐车里,只是道:“阿容,你坐吧,我坐前面。”说着,便上了前座,坐到了车夫身边。 傅雁容见他没坐进来,不知怎么有点失望,关上了车门。车门甫关,周围却响起了一阵叹气之声,却是那些等着进出城门的人和门丁不约而同发出的。郑司楚却也没注意这些,只是想着:“她也来找我……她在关心我么?” 母亲去世那天,傅雁容也在边上,因此母亲说的一切她也都听到了。自己并不是郑昭的儿子,而是昔年帝国元帅的私生子,这个秘密她同样知道,也许,同样没有了亲生父母的傅雁容也会有所触动吧。 这只是郑司楚的猜测,却猜得一点也没错。傅雁容想到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邓沧澜与可娜夫人对她的关心自是无微不至,等若亲生,可是有一点傅雁容从未对人说过。可娜夫人自己是个才干极强的人,只是因为是女子,又碍于大统制之妹这个身份,因此退居幕后,没有走上前台,可是可娜夫人一直希望女儿能够继承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女政客。而且,傅雁容的聪慧完全不下于自己,这让可娜夫人希望更大,一直在着力培植他,所以有意让她接触各方人等。只是傅雁容连哥哥也没说过,她并不愿涉足政坛。 那些政客,无不蝇营狗苟,钩心斗角。在傅雁容的心中,更希望弹弹琵琶,赏赏花月。以前在母亲身边,她从来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也知道母亲得知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斥责自己胸无大志。可这个少女还是这样想着。 政坛太肮脏了,我不想投其内。 马车行过驿站,郑司楚在前面突然道:“等等,这儿停一下,我寄封信。” 他跳下车,走进了驿站,过了一会才出来。车夫道:“郑将军,现在可以走了么?” “走吧。” 到了特别司,申芷馨也已到了。三人换过了如意车,到了先前郑夫人的住处。刚到楼下,紫蓼便迎了出来。紫蓼一直在收拾姐奶的遗物,她见郑司楚回来了,暗暗舒了口气。昨天郑司楚一夜不归,她对这人外甥很是担心。她向来知道姐姐外表刚强,内心却是至情至性,郑司楚也是遗传了母亲的这个性子,万一一个想不通,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见他此时神情已经平复,紫蓼才算放下了心,过来道:“司楚,你吃了早饭没有?” 她生怕提起姐姐郑司楚又要伤心,故意没说。郑司楚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不过昨天喝得烂醉如泥,现在肚子也没饿,便道:“吃过了。姨父呢?他又在忙?” 紫蓼道:“刚才又去工房了。” 几句话说完,两人却已无话可说了。郑司楚顿了顿,才道:“那,姨妈,一切就有劳你了。” 紫蓼道:“自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司楚,你也别多想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可这样的日子,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时紫蓼道:“对了,你爹回东平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不去了,以后就常住五羊。” 紫蓼还没说话,身后的申芷馨便是一呆,插嘴道:“司楚哥哥,你不去前线了?” “不去了,我想退伍。” 郑司楚已是南军中年轻一辈战将中名声最响的后起名将,听他居然想退伍,紫蓼也大吃一惊。郑司楚极有军事天份,这样退伍,实在太可惜了,可是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道:“那也好,休息一阵吧。司楚,你要不去看看你姨父?敏思也在那儿。” 郑司楚点点头道:“好。” 等申芷馨和紫蓼一走,郑司楚见傅雁容仍站在那儿,便道:“阿容,我这就写信,要申太守允许你回去,你不用担心。” 傅雁容听他说要送自己回去,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滋味。她知道申士图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和邓沧澜讲价的筹在码,即使有郑司楚讲情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自己回去。不过郑司楚这么说了,她只是道:“谢谢你,郑将军。” 郑司楚看着她面有忧容,心里也有点痛楚。如果没有战争,母亲也不会这么早离去,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他道:“放心吧,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说完,一下转过头,但傅雁容还是看到了他眼里隐隐的泪光。看着郑司楚颓唐的样子,她心里也感到难受,却也有些欣慰,心想:“他若再不征战,父亲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了。”只是这个念头刚起,又有点自责。郑司楚的母亲刚去世,自己想的却是父亲可以取胜。她固然盼着父亲能够势如破竹地胜利,可不知为什么,想到南方若一败涂地,郑司楚只怕也要身首异处,心中就说不出的惶恐。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有多好。她想着。 第349章 生死有命1 申士图看完了信,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他猛地把信扔在桌上,身子埋进了大椅子里。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子! 这封信是郑司楚写来的。信里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说共和的信念即是以人为尚,不应殃及平民,所以邓帅之女应该及早送还,以示再造共和一方才是真正的共和。这一件事还算说得过去,接下来郑司楚说自愧无能,已不想再投入征战,因此申请退伍,这才让申士图恼怒万分。申士图不怎么知兵,对鼓动民心这方面却是个大高手。郑司楚连番击败北军,在南军中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目前正在准备的南方那支报国宣讲团有一个重头节目便是申公北说的《海上血战》,讲的正是郑司楚所指挥的与邓沧澜海上一战。他有意在军民中树立起“只要有这批年轻年领,南军必定胜利”的信心,而这些举措卓有成效,在再造共和联盟中,包括天水军在内,都以南军拥有以郑司楚为首的这一批年轻战将自豪,只觉南军有这些新鲜血液,生机勃勃,最终的胜利无疑是南方的。现在若郑司楚要退伍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对军心的一个极大的打击?等如在自己脸上抽了个大大的耳光。 他正在恼怒,门外响起来文书的声音:“申公,郑公回来了。” 郑昭回五羊城奔丧,席不睱暖马上就回来了。不过郑司楚发的是军中羽书,比郑昭来得更快。申士图忙站起身,迎到门口道:“郑兄。” 郑昭踏进门来,拱拱手道:“士图兄,我走的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北军尚无异动。” 申士图见郑昭风尘仆仆,第一句话便是问战况,心里的怒气不觉消了许多。郑昭见他脸上尚有怒意,诧道:“有什么不对么?” “令郎寄来了一封信。他不回来了?” 郑昭听得郑司楚寄来了封信,心中又是一疼。郑司楚看来真的不愿再和自己见面了,连信都不让自己带。他拿过信来看了看,心头便是一震。 他的心真的死了?郑昭与郑司楚已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他外表坚强无比,其实内心却很脆弱。当初他被开革出伍,是平生第一次受打击,当时便有点心灰意冷,不过后来渐渐又振作起来。但这一次,也许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了。他强笑了笑道:“这孩子,也是没经过这等打击吧。劝劝他,会好的。” 申士图见郑昭还笑得出来,心中不禁佩服。白薇去世,对他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妻子去世,女儿终日啼哭的情景。申士图向来自觉是做大事的人,不应沉溺于儿女之情,但当时也曾痛苦过一阵。现在见郑昭刚奔丧回来,说起儿子因为母亲去世而灰心,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心道:“成大事者,当有非常之心,郑兄果然比我老辣得多。”在郑昭面前他当然不好显露对郑司楚的恼怒,只是道:“丧母之痛,为人子者自难承受。不过司楚有绝世之才,这等一蹶不振,未免可惜了。郑兄,你也该劝劝他。” 郑昭叹了口气:“我劝他,只怕劝不进。” “你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劝不进的?郑兄,司楚乃是今世名将,若他不愿征战,实是再造共和的莫大损失,你无论如何都要劝他打消此念。” 郑昭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任谁去劝郑司楚,大概都比自己有效。郑司楚没有杀自己,只怕全然是因为母亲临终时的吩咐。不过,想到郑司楚就此一蹶不振,他心里也甚不好受。想了想,说道:“司楚与宣将军交情莫逆,我看,现在战事既然并不吃紧,是不是放宣将军一个假,让他回五羊城去劝劝?顺便也好让他小夫妻盘桓一阵。” 当初申芷馨决定嫁给宣鸣雷,申士图实是很不乐意。特别是知道宣鸣雷竟是狄人,他更觉不快。只是申芷馨一意已决,而宣鸣雷虽是狄人,对自己却忠心耿耿,而且屡战屡胜,名声已直追郑司楚,他对这女婿亦慢慢看得顺眼了。听郑昭这般说,申士图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好那报国宣讲团组建得也差不多了,就让他们先回五羊城,再一路北上,向民众宣传。若那邓小姐回心转意,也正好让她加入报国宣讲团一同北上。” 回五羊城时,郑昭也见过一面傅雁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见到这少女,他就觉得她与她母亲实在很是相像。虽然可娜夫人退居幕后已久,郑昭却还记得她当初大放异彩的情景。当时正是可娜夫人一举策反了帝国水火两军团,挽狂澜于既倒,使得帝国在转瞬间崩溃。这个少女虽然尚未展露出她的才干,但肯定与可娜夫人如出一辙。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转向再造共和一方的。他道:“士图兄,若邓小姐一定不愿,你准备拿她怎么办?永远扣着么?” 申士图迟疑了一下。邓沧澜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女儿被扣压而就范的。长久扣着傅雁容,说不定反而给北方一个口实,说再造共和一方虚伪,也许会影响民心。他想了想,叹道:“如果邓小姐真的不肯,看样子也只能送她回去了。” 郑昭点了点头:“如此方为上策。士图兄,其实就算她不肯宣扬南武之非,只消送她回北方,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了。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她回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申士图又想了想,说道:“看情形吧。最好的时候,是邓沧澜准备反扑之时。” 这时候确实是良机。在北军准备南攻的前夕,提出把傅雁容送回去,两相对照,民众自然会觉得南方宽厚大度,而北方凶残了。郑昭道:“这样也好……”他还没说完,申士图又道:“郑兄,司楚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退伍我是绝对不批的,你务必要劝他转来。” 郑昭和申士图商议一完,马上就把宣鸣雷召了来,让他护送报国宣讲团回五羊城,另一个任务就是劝郑司楚振作。这时候南北两军都在休整,五羊军固然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天水军则在清穹城立稳脚跟,开始召募流亡,以图再举。同时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也因为有半座城烧成了白地,亦在加紧修缮,稳定民心,准备长久对峙,同时昌都军恢复元气更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居然难得的平静无波。 七月十三日,宣鸣雷率报国宣讲团回到了五羊城。他一到五羊城,先和申芷馨说了阵体己话,只喝了几口酒,便一同去特别司找郑司楚了。一进特别司,便觉与当初的清静大不相同。因为铸造修理战具的任务很重,申士图征集了不少能工巧匠补充进来,现在特别司里热闹了许多,在大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宣鸣雷坐上如意车沿路而行,不时看到挑着柴火的民工走过,远处则黑烟滚滚,定是铸造工房在开工。他皱了皱眉,向申芷馨道:“芷馨,这地方这么吵了啊?” 申芷馨道:“现在特别司特别忙,当然吵了,不过司楚哥哥住的地方还清静。” “小师妹呢?也住那边?” 他刚说出口,见申芷馨有点不悦,忙笑道:“芷馨,别喝干醋,小师妹是郑兄定下了的,我有了你就足够了。” 申芷馨撇了撇了嘴,斥道:“你啊,长得老实,却油嘴滑舌,真不知司楚哥哥怎么跟你就这么谈得来。” 他们在车里说着话,却听边上传来一个大嗓门:“你定然是没看准火候!跟你说了,焰色该是白中透青,不能有红火!” 这声音很响,一股子没好看,正是王真川。宣鸣雷见是他,不由看了一眼,王真川却在边上指着一个吏员的鼻子大声斥责,根本没注意到路上的人。他忍不住一笑,低声道:“王真川这回倒是兢兢业业。他琵琶还弹不弹了?” 申芷馨睁大了眼道:“王主簿会弹琵琶?陈司长说他很敬业,从没见过他弹琵琶。” 看来,王真川是一心一意地为南方做事了。宣鸣雷不禁有点感慨,他还记得当初这王真川可是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大统制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不管王真川当初对大统制有多铁杆,当大统制说要把他下狱,王真川当然不能再支持了。 人真的会变。他想着。还有那个一同来的那申公北,当初在北方时四处宣讲,把南方说得一塌糊涂,现在转为南方的报国宣讲团,一路上沿途民众闻迅围观这些有名艺人时,他义正词严地说书,说的尽是大统制的虚伪和残忍了。难道真的只有利益,没有信念可言么?宣鸣雷摇了摇头。现在叔叔的狄复组也已改了章程,不再提狄人复国了,只说复兴,也许也是为了局势使然。不过这样倒是更好,宣鸣雷虽然是狄复组下一代的首领,只是他对狄人复国这件事既无兴趣,也无信心。 狄人和中原人,能够和平相处,就算融合到一起,又有什么不好?他不禁看了看申芷馨。自己本身就是狄人和中原人的混血,现在娶的也是中原人。当申芷馨生下孩子,那就只剩四分之一狄人血统了,还算是狄人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申芷馨在一边见他露出笑容,诧道:“鸣雷,你笑什么?” 第350章 生死有命2 “我在想,你生出来的小孩,还是不是狄人了?” 申芷馨的脸一下红了,嗔道:“呸!你怎么想这些,到时生下来,说不定身上还长满了毛。” 狄人毛发较中原人为多,而广阳人距狄部极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狄人,于是传说狄人身上都长满了长毛。宣鸣雷笑道:“成!那我们赶紧弄一个小毛孩出来玩玩?”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在宣鸣雷脑袋上一敲:“呆会儿在司楚哥哥面前,可别那么没正经。” 宣鸣雷见妻子说起郑司楚,心想也是。郑司楚慈母新丧,心情肯定不好,他道:“郑兄现在怎么样?他和小师妹谈得多么?” “不多。倒是我来看阿容的时候多。” 还是老样子。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小师妹对郑司楚肯定亦非无情,若没有丧母之痛,说不定两人现在已是形影不离了。宣鸣雷自己娶了申芷馨,觉得心满意足,把以往对小师妹的那份感情都托付给了郑司楚,只希望他二人能够真成一对。可是,看样子,郑司楚实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郑兄的桃花运也真是太坏了。 他想着。这时如意车已到了当初郑夫人所居小楼前,还离得一段,便听得传来几声笛声,吹的正是那曲《一萼红》。《一萼红》的调子本来极是柔靡,不过宣鸣雷爱唱的那一曲却转为豪迈,只是现在的笛声却凄楚苍凉,令人闻而鼻酸。宣鸣雷知道那定是郑司楚在吹,心道:“郑兄的笛技倒是越发精进,只是当初的英锐全然没有了。”正在这时,“铮铮”数声,有琵琶声加入。这琵琶声则温柔异常,便如婉言相劝一般。宣鸣雷听得清楚,正是曹氏三才手,定然就是小师妹在弹了。他本来还担心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等若路人,一路笛子和琵琶合奏,这才放下了心,忖道:“原来郑兄也不是木头人,就算正在丧母之痛中,骗老婆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听得笛声和琵琶声都极为精妙,一时技痒,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他放声高歌,笛声和琵琶声都一下停了,郑司楚和傅雁容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见时宣鸣雷和申芷馨,郑司楚抢上前道:“宣兄,你来了。”傅雁容却向他二人行了一礼道:“师哥,芷馨姐姐。” 宣鸣雷这些日子在军中没有战事,吃得甚好,红光满面,见郑司楚却瘦了一圈,两颊都有点塌陷,甚至背都有点佝偻了,哪还是月前那英武少年,几乎显出老态,嘴里都喷出酒气,心中不禁感慨,上前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人生至痛,无过丧母,唯有一醉能忘。郑兄,我有美酒,陪你去伯母坟前一哭可否?” 郑司楚这些天日日都在喝酒,只是也没人陪他,包括傅雁容在内,别人都劝他不要喝酒。一听宣鸣雷要陪自己去母亲坟前喝酒,精神一振,说道:“甚好。” 一边申芷馨见宣鸣雷一来就鼓动郑司楚去酗酒,吓了一跳。这些天郑司楚有点自暴自弃,若不是拦着他,他连饭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芷馨姐姐,让他们去吧。” 傅雁容年纪虽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这些天郑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语,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纵然相劝,周围的人如陈虚心夫妇都不是能解劝人的,而有交情的华士文和戚海尘也都笨嘴拙舌,和陈虚心差不多。而且这些人都不喝酒,郑司楚在独饮时他们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劝得他合奏,可合奏的这一曲《一萼红》又如此凄楚。傅雁容精于音律,听得出郑司楚心中苦痛,无以复加。她知道郑司楚这等人向来镇定自若,可一旦伤心,却是伤心到了极处,谁都劝不回来。见他颓唐得几无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伤心。宣鸣雷的性子却与郑司楚相反,有什么话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郑司楚还好,让他解劝,这等以毒攻毒,说不定反而有效。她对宣鸣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虽然好酒,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却又是识大体之人,既然有心来劝郑司楚,就不会因酒误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说话,可看他们端了一坛上了如意车,心中终究担心,追上去道:“鸣雷,要不,我们也去?” 宣鸣雷道:“芷馨,你在这儿陪小师妹吧。对了,小师妹,申公已然准了郑兄所请,择机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宽心住下吧。” 虽然说起来傅雁容还是个俘虏的身份,可她是宣鸣雷的师妹,又是郑司楚亲自送来,呆在这儿,谁也没把她当俘虏看过。傅雁容点了点头道:“师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鸣雷接过琵琶,心想小师妹真是聪明绝顶,我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乐最能移情,有些话不太好话,以音乐来宽解郑司楚,说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边,向郑司楚道:“郑兄,坐好了,别摔下来。” 他们到了门口,换上一辆马车,便驶出城去。出了城门,到了墓地,宣鸣雷停下马车,见四野尽是墓冢累累,叹道:“醒时譬如生,醉后譬如死。三万六千日,醉醒何由止。郑兄,那边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郑司楚听他谈吐甚为风雅,虽知宣鸣雷长相粗豪,却是文武全才,但吟出这等感慨的诗也是头一次。他从车上搬下酒坛,席地坐下道:“是。” 宣鸣雷大踏步走到郑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小侄宣鸣雷有礼。看郑兄的模样,只怕很快就要来看你了,请伯母届时莫怪小侄未能尽到朋友之道。” 郑司楚听他这么说,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马上要死还是怎么?只是他也不想多说,伸手揭了封泥,倒出两大碗酒道:“宣兄,闲言少叙,还是来畅饮一番。” 宣鸣雷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将衣服当胸拉开,赞道:“好酒!郑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场吧,这里反正也无旁人了。” 郑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发誓,从今后再不流泪。”说罢也把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见郑司楚要来接,道:“既然郑兄誓出如山,那我也发一誓,若不能劝得郑兄振作,成为天下名将,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灵,也算我宣鸣雷尽了友道。” 郑司楚见他这么说,叹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今生不再征战。” 宣鸣雷本来正是要激他,见郑司楚说出这等绝话,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从军了?” “不想。” 郑司楚接过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这儿尽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坟。看过墓碑么?这些新坟不少都是写着‘爱子某某之墓’。白头人送黑头人,本是世间最不堪之事,这么多人夭亡,你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一场战争。” 宣鸣雷道:“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战火连绵,才使得伯母未尽天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你我不战,只怕不用多久,你我连在此立碑修坟都不可能了。”他见郑司楚仍是无动于衷,站起来走到车边拿下琵琶道:“郑兄,那我也不劝你了,反正你比我聪明得多。不过有酒无肴,未免扫兴,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听宣鸣雷说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红》么?你没见闵先生最后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什么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衰翁,只是付与笑谈罢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唱这个,我弹个《国之殇》给你听听。这还是师尊有一次招我与傅驴子共饮,醉后所唱,我爱这词豪迈,便记了下来,不过还从没唱过。” 《国之殇》这名字郑司楚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他倒有点兴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曲要开发赏钱,那是歌姬所为。我宣鸣雷当世英雄,郑兄你亦是好男儿,只消我弹得你与我合奏,便是泼天的赏赐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忖道:“郑兄还能说出笑话,显然心尚未全死。” 宣鸣雷虽然有点粗豪,但也心细如发。不等郑司楚再说什么,伸指在琵琶上一拨,试了试音,便弹了段小过门。这小过门一弹,郑司楚眼里便是一亮。 这是《秋风谣》! 这是郑司楚最早练熟的曲子,郑昭昏迷时,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这一曲曲风哀婉凄楚,可郑司楚吹来总觉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内里的锋锐之气。当初刚到五羊城,还曾和申芷馨与宣鸣雷合奏过一次。当时正是因为此曲,申芷馨居然评价说郑司楚的笛技纵然还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这时却听宣鸣雷唱道:“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 第351章 生死有命3 宣鸣雷唱完了一段,又弹了一小段过门,接着唱道:“身既殁矣,归葬山阿。人生苦短,岁月蹉跎。生有命兮死无何。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一段更为凄楚,却也越发悲壮,郑司楚只觉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喷出。四周尽是累累坟冢,唱着此曲也更应景。所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无可奈何。但唯有家乡难忘,便是人死作鬼,终要回到家乡去。不知不觉,郑司楚只觉眼中已有点湿润。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乡么?无论如何,这些战死的年轻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那又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纵然身死,换来的是家中亲人的平安。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只觉任何战争都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毫无意义,但此时却想着:“只是为了家,为了家啊!” 他的铁笛本来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觉掏了出来,凑到嘴边。这时宣鸣雷已开始转入了第三段,待琵琶声一起,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秋风谣》本来就是笛曲,郑司楚又吹得最熟,笛声一起,真如利剑出匣,气冲牛斗。这时宣鸣雷放声唱道:“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永守亲族。这四个字,正是这一曲《国之殇》的一切吧。郑司楚望着母亲的坟头,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已经逝去,但人生代代相传,永远穷尽。任何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在永远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他吹着笛子,心中却在想着:“妈,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在守护着我。” 泪水淌落,滚烫如火,一曲终了,余音仍然袅袅不绝,被天风吹散。郑司楚放下笛子,只觉虽然红日当头,却如天已入暮,四野尽是狂风呼啸。他对着母亲的坟跪倒,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心头无比委屈和辛酸。本来,应该是自己守护母亲,但如今却是母子已成隔世,母亲在永远守护自己。他从未如此忘情地痛哭过,现在只想放声一哭,把平生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尽。 他正在痛哭,却觉肩头一痛,宣鸣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郑司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说你不再哭了么?” 郑司楚猛地跳了起来,喝道:“不错,我不会再流泪了!”说罢,也是一拳向宣鸣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拳打出去力道虽强,却并不快,可是宣鸣雷闪也不闪,受了郑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过来,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干眼泪,好好活着!” 郑司楚又吃了一拳,却似不觉疼痛,喝道:“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说罢,又向宣鸣雷打了一拳。虽然不是生死相搏,但两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连声,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殴了几拳。一边和宣鸣雷互相打着,郑司楚心中却在想:“不错,要活,要活下去!” 母亲去世后,郑司楚已全然不觉生有何趣,直到此时,才觉得人还是要活下去,只为了守护活着的人。他两人一边打,一边互骂,骂着骂着,宣鸣雷忽道:“你这混蛋,抢了我的小师妹!”吼罢,一拳打过来还特别重。郑司楚一愣,马上还了一拳,也骂道:“你这混蛋,先把小芷抢走了!”旁人若在这时听得,只道两人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斗殴了。他二人都是军人,本领出众,拳头也重,不一会,打得身上衣衫散乱,尽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声音渐轻,嘴上倒是越吼越响。不过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抢了小师妹,另一个抢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骂点新鲜的都骂不出来。正当宣鸣雷打了一拳,郑司楚想还以颜色,宣鸣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还没喝完。” 他算是求饶,郑司楚却不依不饶,有如顽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还多打了我一拳!”打完这一拳,见宣鸣雷没还手,只是在喘粗气,心里有点后悔,便道:“行,喝酒。” 两人都已打得筋疲力尽,坐到酒坛边。好在两人打的地方没在酒坛边,酒坛和碗都没有破。宣鸣雷倒满了两碗,自己先喝干了,叫道:“真是爽快!”见郑司楚也喝尽了碗中酒,他又道:“郑兄,你说你再不会流泪,是不是破了誓言了?” 郑司楚不禁语塞。若不是宣鸣雷这般惫赖,他也不会忘情一哭。可是誓言终是破了,他叹道:“以后,我想泪水已经流尽了吧。” “那你还要不要退伍了?” 郑司楚又回答不上来。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却觉得自己轻贱生命是如此可笑。他叹道:“纵不退伍,我也不想打仗了。” “若有一天,敌军兵临城下,马上就要取你首级,你仍然只肯袖手旁观么?” 这个问题郑司楚还是答不出来。他想了想道:“希望不要有这一天吧。眼不见为净,我真不愿见到人死。宣兄,我杀过不少人,现在只想洗掉手上的血腥。” 宣鸣雷叹道:“如果可能,谁愿意手上沾满血腥。但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好比你是中原人郑司楚,我是狄人宣鸣雷一般。如果我们生在前朝,可能会在战场上决一生死。” 如果生在前朝狄人尚是敌人的年代,说不定自己和宣鸣雷真会决一生死吧。那时也不会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是敌人就是了。郑司楚道:“军中有你们在,已经足够了,反正也不缺我一个人。希望,我不用再上战场。” 宣鸣雷见说来说去,郑司楚还是不想征战,心中暗叹。不过现在的郑司楚总算精神起来了,虽然身上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道:“好吧,我帮你去请个长假。不过,一旦我有难,你郑将军千千万万不要脑袋冬烘,死都不肯来救我。永守亲族,好歹我也能算你的亲族吧。” 其实宣鸣雷既不是郑司楚的亲人,也不是同一族。可是郑司楚却觉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兄弟,若他有难,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出手。他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宣鸣雷长舒一口气,笑道:“就怕你到时还对我抢了芷馨怀恨在心,一听我有难,张嘴就说:‘活该!’” 郑司楚斥道:“岂有此理!”伸手又倒了碗酒。正要给宣鸣雷倒,宣鸣雷一把抢过酒坛来道:“等等,给我!” 郑司楚不知他要做什么,宣鸣雷夺过酒坛,举起来凑到嘴边大口灌下去。这坛酒郑司楚本就喝了不少,刚才又倒出好几碗,只剩小半坛,宣鸣雷气都不喘,一口气全都下了肚。他酒量甚宏,不过平时喝酒喝多了要发酒疯,这时小半坛酒喝下去,两眼却越发明亮。喝完了酒,他将酒坛一摔,喝道:“喝酒真是误事,从今日起,我再不喝酒。若违誓,有若此坛!” 郑司楚本来要喝,听他发了这毒誓,诧道:“你不喝酒了?” 宣鸣雷抹抹嘴道:“不喝了。你不肯上战场,接下来我一个人肯定更要吃紧,省得因酒误事,反正芷馨老骂我是酒鬼。” 郑司楚听得了,将碗中酒喝尽了,将碗一摔道:“那我也不喝了。”他对酒虽不若宣鸣雷那样无之不欢,却也是个好酒之人,只是现在觉得喝了酒实是在逃避,终无益处,何况宣鸣雷这等嗜酒如命的人都能戒酒,自己又如何不能?只是宣鸣雷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话说得太绝,笑道:“好,那等我们胜利之日,再开戒痛饮吧。” 郑司楚知他终究舍不得戒酒,不由笑了笑。可是眼角瞥到母亲的坟墓,心中又是痛楚,低声道:“回去吧,别让人担心我们。” 宣鸣雷道:“是。小师妹准要担心你了。对了,郑兄,你真要把小师妹送回去?” 郑司楚道:“这岂有假。战争,本来就不该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议,不过说目前尚非其时。” 郑司楚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算定申士图现在是不会把傅雁容马上送回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对申士图,他不能多说什么,申士图是个干练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广阳省多年,威望极高,播及周边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铁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图毕竟只是政客,对他来说,利益高于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鸣雷没在说什么,心中却在暗叹郑司楚这人真不解风情,只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师妹却未必领情。不过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他向郑夫人的坟走去,行了一礼道:“伯母,我们回去吧,郑兄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说罢,走向马车,跳了上去道:“走吧。” 第352章 生死有命4 郑司楚也上了车。马车开动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母亲的坟。坟上,几茎新草被风吹得摆动,依稀似昔年自己出门,母亲挥手告别一般。他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只是默默地对自己:“不要流泪,你已发过誓,再不流泪了。”可话这话说,眼中还是湿湿的,泪水似乎马上要流下来,终究还是没有。 回到特别司,申芷馨和傅雁容两人见他们一副狼狈模样,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样子,两人曾经历过一场恶斗,难道是碰到了强盗?只是以他二人的本领,强盗想抢他们真是不开眼。申芷馨忙取了跌打药酒过来,把宣鸣雷叫进房里亲自给他擦拭。郑司楚却没人给他上药酒,只好进房里自己去擦。 在房中脱了衣服,用药酒擦着淤青。先前还并不怎么觉得,现在药酒一涂上去,活了血,越发感到痛了。郑司楚心道:“宣兄出手可真重,不过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正呲牙咧嘴地擦着,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郑将军。” 这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吃了一惊,忙道:“阿容,等等,我还没擦好。” 他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阵,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傅雁容站在门口,眼中有点茫然若失。他道:“怎么了?” 傅雁容看了看,低声道:“郑将军,芷馨姐姐说,申太守已经同意送我回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你又不是军人,本来就不该扣着你。”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又道:“申太守……他是准备我爹出兵之际才送我回去吧?” 自然是这个想法。郑司楚想着。那时把傅雁容送回去,就可以打乱邓沧澜的出兵步骤,同时也可以让大统制对邓沧澜产生猜忌。到时邓沧澜若仍要按计划出兵,又可以给申士图布置的报国宣讲团一个大肆宣扬的材料。仅仅把傅雁容送回去这么件小事,其实也已成为南北双方角逐的一环了。他想起老师当初经常跟他说的“仁”字。远征朗月省,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力量做后盾,便只是侈谈。现在申士图的决策,不过给他的认识添了个注脚罢了。他道:“你放心吧,反正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保证。” 傅雁容叹了口气:“那,郑将军,我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见郑司楚还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战争早一天结束。” 然而战争终将绵延下去。虽然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南北双方都因为休整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八月,郑司楚见申士图再不提起送傅雁容回去的事,忍不住又写了封信,请求尽快送傅雁容北返。申士图的回信一板一眼,口吻很客气,却尽是官腔,说未至其时,请邓小姐安心在五羊城暂居,以待转机。 九月,十月。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这个月,宣鸣雷又放假回五羊城探亲。一回来,他便来与郑司楚闲聊。说起这几个月里,申公北领着报国宣讲团倒是如鱼得水,在再造共和联盟诸省巡回演出,甚至有一次还由谈晚同护送到了清穹城。虽然郑司楚对申公北印像极坏,觉得这人两面三刀,厚颜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有鼓动的才能,特别他们这支本由大统制亲手下令组建的报国宣讲团反戈一击,到处宣传北方的不仁不义,无德无耻,节目也生动活泼,因此大受欢迎。申公北这人在说书上还真的很有一套,他本来是说官话的,不过很多没读过书的民众不会官话,只会说方言,申公北煞费苦心,把他的书目每到一省,就改成哪一省的方言来演说,果然更受人欢迎,每到一处都是观众如云,听得如醉如痴。什么郑司楚和宣鸣雷海上与邓沧澜决战,七天将大显其能,南方的几个胜仗被他说得足尺加码,锦上添花,几个败仗则被他开脱得一开二净,似乎连天水省这场惨败也成了见机行事,名为大败,实为大胜了。虽然他说出花来也说不出一个敌军,不过受报国宣讲团感召,再造共和联盟范围内,民众投军十分踊跃,以前还要抽丁拉伕,现在却基本上不需要了,只需在通都大衢设个招兵处,自有年轻人来报名参军。申士图见此情形,大为欣慰,特别下了一个嘉奖令嘉奖报国宣讲团的功绩。此时南方七省联盟中,除了本来就有军队,现在实力更增的广阳、闽榕、天水三省,南宁、秉德、成昧三省都组建起了一到两万余人的正规军,甚至连地广人稀,形势险绝的朗月省,也有了两千余军队。而且看形势,军队仍然会不断扩张。 五羊军已近十万,天水军五万,闽榕四万,其余三省加起来大约也有四万,再造共和联盟已拥用了二十三万大军。相比较而言,北方有胡继棠部和邓沧澜部各五万,昌都军现在也的近五万,加上中央军六万,南军的实力表面上已超越了北军。不过即使并不知兵的申士图知道,从质量上来说,南军仍然不能与北军相比。北军的各兵种十分均衡,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刘安国的昌都骑军,胡继棠的陆军,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有六万装备精良,水陆齐备的中央军,更加上北方近乎无限的扩军能力,总的实力还是以北军占优。南军人数虽众,一是各有各的旗号,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另一个就是没有一支能与北方匹敌的骑军。水陆两军,南军都应该不输,唯独骑军明显居于弱势。五羊军的骑军聊备一格,本来天水军也有骑军,不过天水军中用的乃是山马,爬山能力虽强,长途强袭却非所长,因此乔员朗在失去了符敦城后,就只能居于守势了,与胡继棠的野战交锋,每每都要落败。先前郑司楚在五羊军中以昌都军的训练方法练出了一支骑军,现在这支骑兵由石望尘统率,虽然也有进步,终难以和昌都军的精锐骑军匹敌。将来除着战事的进展,南军攻到大江以北,后继乏力这一点便迫在眉睫。申士图对此点看得很清楚,因此大力发展骑兵。只是南方并不产马,战马除了自行繁殖,只能购买。但如今南北隔绝,买马不易,因此到现在石望尘的骑军也还没满五千。相比拥有四万余骑兵的昌都军,实力之差,不啻天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了一阵,两人也有点乏了。宣鸣雷因为说过戒酒,当真说到做到,便不再喝酒,提议说让四人合奏一曲。宣鸣雷不在时,郑司楚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傅雁容,加上申芷馨,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现在添了个宣鸣雷,四人这一曲奏得荡气回肠。一琴一笛,两面琵琶,宣鸣雷听郑司楚的笛声已不再有数月前听到的满是凄楚,甚是快慰。只是看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难得说一句话,又急在心里。奏完了,他和申芷馨告辞回去,等出了特别司,宣鸣雷小声道:“芷馨,郑兄真是块木头。小师妹这么个活色生香摆在他面前,他都没得手。要我啊……” 他话未说完,申芷馨已是柳眉倒竖,喝道:“要你就得手了么?” 宣鸣雷心知说错了话,涎着脸道:“要我,更得不上手了。嘿嘿,我可是妇唱夫随,刚才你听我弹琵琶,每一个音都和你应和得妥帖无比。” 申芷馨抿嘴一笑,心知宣鸣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宣鸣雷的惧内之名现在已不下于他的勇名。她道:“你呀,也是块木头,司楚哥哥和阿容话虽然不多,不过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司楚哥哥的眼珠子都有点跟你那时看我一样了。” 宣鸣雷怔了怔:“真的么?我倒没注意。” 申芷馨在他额头一点,嗔道:“你这傻瓜,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哪,阿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了。” 宣鸣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看样子,他们也真能成吧。嘿嘿,我把你从郑兄手上抢了过来,现在还他一个小师妹,他总算没吃亏。” “呸!小师妹是你的么?不要脸!” 她们两人正在调笑,宣鸣雷忽道:“对了,这回我有十来天假,过了年才回去。芷馨,上回我们说的小毛人的事,是不是……” 申芷馨脸腾地一下红了,轻道:“呸呸呸!什么小毛人,一定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宝宝。” 宣鸣雷道:“就算小宝宝,那也得有啊……”他话未说完,见申芷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点嘲弄之色,一怔道:“喂,是不是,你真的有了?” 申芷馨见他看出来了,羞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前,正是宣鸣雷来的时候。宣鸣雷又是一怔,猛地抱住申芷馨道:“哈!我算算,十月怀胎,四个月了,那……明年五月我儿子就要生了?” 申芷馨的脸已红透了,眼中满含幸福,点点头道:“嗯。男女现在哪儿知道,你都取个名吧。” 宣鸣雷想了想道:“那,儿子就叫铁汉!宣铁汉!” 申芷馨吓了一跳,嗔道:“什么铁汉铜汉,真难听,换一个。” 宣鸣雷搔搔头道:“不好么?我觉得挺好听的。他大起来,也是将军。大将军宣铁汉!吓都吓得死人。你说不好,那你叫什么。” 申芷馨道:“你叫鸣雷,雷鸣之后自是大雨,就叫宣沛霖吧。” 宣鸣雷又搔了搔头道:“这么大雨?好象也不太好。要不,就各取一个字,就叫宣铁霖。” 申芷馨道:“这名字也不太好听……”她还没说完,宣鸣雷已叫道:“有了,就叫铁澜!宣铁澜!” 申芷馨听他一定要把铁字加进去,心想也不好过忤其意。这个“澜”字当然取自邓沧澜。宣鸣雷虽然与师尊成为敌人,终感念师恩,而且宣铁澜这名字甚为响亮,倒是不错,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叫宣铁澜。可万一是女儿呢?” 宣鸣雷道:“不是女儿,一定是儿子!将来宣铁澜将是绝世名将,文武双全,水陆皆能,天下无敌,流芳百世!” 他们在谈论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却不知申芷馨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儿子,只是这儿子并不如宣鸣雷说的是个绝世名将,却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后世的诗人说起这年代,说前一代是闵维丘,后一代便是宣铁澜。这宣铁澜一生写诗数千首,青出于蓝,更胜闵维丘,诗作无一不流播人口,《铁澜诗草》直到千年后仍为士人推崇。将来,宣鸣雷、郑司楚、陆明夷,还有大统制,邓沧澜,郑昭,申士图,以及在这个年代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名将名臣,都已风流云散,渐为人淡忘,绝少有人提起,唯独宣铁澜之名却流芳百世,连蒙童都会背他的作品。虽然宣铁雷没能如父亲期许的那样成为天下名将,百战百胜,但诗才确是当世无敌,流芳何止百世。 不过这也不是宣鸣雷和申芷馨所能想到的。他们能想到的,就是在共和二十四年这难得的短暂和平里,享受一下家人的关爱。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场大风雨,会比以往的更猛烈,不知又会有什么人被风雨卷走。 第353章 卷土重来1 马匹被带住了,蹄下的尘土仍未散去,卷作四朵小小的黄云。陆明夷带住马,看了看远处的靶手。 四箭齐齐中靶。快马奔驰,以骑射发出连珠四箭,四箭皆已中靶,这手绝技,让一边的王离看得都目瞪口呆,不要说旁人了。那些士兵都在想这个年轻的都尉既要忙于军务,还能练成这等绝世箭术,真不知他精力是哪来的。有些人消息却要灵通些,窃窃私语道:“陆将军乃是昔年帝国名字,冰海之龙陆经渔的儿子。英雄之后,更是英雄,家传的弓马枪,果然非同凡响!” 陆经渔这名字,已被人淡忘已久,现在却又被谈得多了。虽然大统制发过禁令,禁止谈论前朝之事,但昌都省天高皇帝远,刘安国这人又将军事全权委于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将,陆明夷其实已是昌都军的最高军事长官,私下谈谈陆将军的父亲,当然不算什么。反正陆经渔已是古人,而现在离帝国覆灭不过数十年,军中有些五六十岁的老兵对当年那位冰海之龙也有耳闻,更是添油加醋,把陆经渔说得绝无仅有。不过说来说去,大家都觉得陆明夷强爷胜祖,已是超过先父。至少,像陆明夷这样的年纪就成为都尉的,北方一共也就傅雁书、霍振武和陆明夷三人了。 三人中,傅雁书二十四,霍振武二十七,陆明夷年纪最小,才二十二岁。这三人,是目前北军中最为耀眼的三颗少年将星。昌都军同是都尉的朱震和彭启南都已过了四十,升迁不算慢,还有个管后勤的都尉郭凯更是年过五十,那三个都尉都对年纪远小于自己的陆明夷极为服膺,士兵自然更无二话。万里云之乱,对昌都军打击很大,但由于陆明夷雷厉风行,一举扭转局面,昌都军未至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们也都感激这少年都尉。因此见陆明夷一手四箭都已中的,围观诸军爆发出一阵喧天喝彩。 陆明夷带转了马,齐亮迎上来道:“陆将军,你歇歇吧,待别人练习。” 私底下齐亮仍然称陆明夷的名字,不过公开场合,他已改口了。陆明夷笑了笑,跳下马,边上一个传令兵如飞而来,报道:“陆将军,刘将军有令,请陆将军即刻前去议事,大统制有特使前来。” 大统制又派特使来了?看来大统制觉得昌都军经过这数月休整,又要发往前线。陆明夷道:“遵命。”接过令牌,对米德志和齐亮道:“米兄,阿亮,你们督促兄弟们练习,我去见刘将军。”他见一边的王离神情有点局促,又加了一句道:“王离兄,请你多指点指点兄弟们。” 王离因为卷进了万里云叛乱之中,虽然事后被陆明夷庇护,没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军衔都没革,但自然也没升迁,现在仍是翼尉。王离听陆明夷提起自己,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向来心比天高,一直有点与人格格不入,但经过先前之事,性情已谦和了许多。 陆明夷重新上马,跟着那传令兵向帅府走去。一进门,便听得刘安国的大笑之声,守门兵报道:“陆明夷将军到!”刘安国听得声音,忙道:“陆将军来了,快快有请。” 刘安国现在倚陆明夷若干城,若不是有客,他都会亲自出门迎接。陆明夷进了屋,见屋内朱震与彭启南都已在了,客座上却有三个人坐着。见陆明夷进来,这三人都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陆明夷一见当先之人,便是一呆,原来此人正是当初在东平城闹哗变,被他擒住的天水客将夜摩千风。他身后的,自然就是夜摩千风的两员副将,有人鬼二枪之称的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了。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他已记不清,但他与夜摩千风曾经对枪恶战,心知此人枪术绝伦,急三枪和马鞍镖都称得上绝技,只是没想到世事变迁,这个曾经的阶下囚居然又成为大统制的特使。他忙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夜摩千风将军,夜摩王佐将军和谷可放将军,小将陆明夷有礼。” 刘安国不知夜摩千风曾闹过哗变,与陆明夷交过手,见他一口叫得出这三人名字,大为折服,心道:“这小子真是不凡,居然见人就认识。”他笑道:“原来陆将军与千风将军乃是夙识,那更好了,请坐请坐。” 夜摩千风这时已是衣冠楚楚,不过见到陆明夷总有点不安。他也拱拱手道:“陆将军别来无恙,千风有礼。”夜摩二字其实是族名,并非姓氏,他本身有个很长的本族名字,不过旁人都以为他姓夜摩,他自称当然不能如此称呼,因此总自称千风。 刘安国道:“千风将军此番奉大统制之命,前来调取昌都军讨贼。陆将军,此任重大,非君莫属,可有信心么?” 陆明夷本已坐下,闻言又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小将遵命。” 刘安国见他只说了四个字,心想这陆明夷样样都好,就是说话不能多说。按理说大统制亲自发文调派,那是多大的面子,好歹总该说几句感谢大统制之恩,小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之类的话,可陆明夷轻轻易易四个字打发了。只是他现在全靠陆明夷主持大局,也不多说,便道:“详细事项,上路后由千风将军向陆将军细说。今日三位将军奉大统制之命远道而来,刘某当携众将为三位将军洗尘,请稍候片刻,马上让他们上席。” 刘安国一直在中央军区做下将军,现在外放到昌都省,在军务上没什么建树,倒是昌都军的伙房大大改善了,平时就常常饮宴。昌都省虽不是什么富庶省份,也是军中重镇,军区长与昌都太守平行,权柄还在太守之上,想吃什么,除非是偏远地方的特产时鲜,因为路远带不来,旁的什么都有。待酒席一开,果然琳琅满目。夜摩千风三人本是天水省人,天水亦属富庶,却还没吃过这等丰富的酒席。待吃到一味鲤鱼时,刘安国道:“来,来,尝尝这金鳞鲜。这在产地不算出奇,在这儿却是难得尝到。” 这金鳞鲜乃是大江中出产的一种鲜鱼。虽有金鳞之名,但只有到了年底天寒,鱼群在河底越冬时鳞片才呈金色。此时这金鳞鲜连鳞片都满溢油脂,因此烹调时也不去鳞,做得了连鳞片亦入口即化。陆明夷还没吃过金鳞鲜,尚不知此鱼的妙处,夜摩千风却呆了呆,问道:“敢问刘将军,这金鳞鲜出水即死,不知如何能携至此处?” 金鳞鲜只能长在大江中,而且也仅在天水省那一段大江才有,别处湖泊皆养不活,因此也不会在昌都繁殖,除非做成鱼干。可是看端上来的这盆鱼,分明是活鱼当场宰杀做成的,哪会是鱼干。夜摩千风在天水省时当然吃过,知道此鱼难得,因此大惑不解。刘安国笑道:“千风将军果然博学。此鱼正是从大江中捕得,送到此处。” 夜摩千风更是一呆。金鳞鲜出水即死,而大江边到西靖城,少说也得好几天路程,纵然现在天气已寒,两三天鱼还不会发臭,但肯定不会如此新鲜。他皱了皱眉道:“难道是用存冰冰冻后送来?” 北方诸城中,很多较富庶的都设有冰窖。冬天从河中取来坚冰放进冰窖,到夏天再开窖取冰,以供冰镇之用。冰镇可以保鲜,但金鳞鲜名中有鲜,吃的正是一个鲜字,死鱼的味道终差了一筹。刘安国见他猜不出,笑道:“千风将军不妨先尝尝再说。” 夜摩千风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是一诧道:“奇怪,鱼肉甚紧,应该未尝冰过。刘将军,恕千风无能,猜不出来。” 刘安国道:“此方乃是刘某此年从雾云城中一个老厨师口中所得。那老厨师说,当初前朝帝君也爱吃此鱼,但送到雾云城,终难保持鲜活。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妙法,在大江边打上鲜鱼后,立即将鱼养在新鲜猪油之中,再放入冰盒封存。鱼在猪油之中可保五日不死,饶是如此,待快马送到雾云城,也有多半发臭。好在西靖离大江近得多了,以此法送来,十条里倒有八条还活着,诸君方能有此口福。” 听刘安国侃侃而谈,陆明夷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刘安国也算宿将,但他的才干大概都用到这方面去了,而为了吃一条鱼,竟搞得如此劳师动众,一条鱼送到此处,只怕其价已愈黄金。 这样下去,难怪天下人会不服。他很想问一句“如今帝君何在”,但也知道这话问出来会让刘安国大大不快,因此闭口不言。一边朱震见吃条鱼竟是如此辛苦,叹道:“真是难得!也亏得刘将军博学如此。” 刘安国的心思,也确实都放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了。朱震一赞,更搔到他心头痒处,笑道:“天下之大,人力终是有限。幸亏大统制英明伟大,吾辈方能有此福。来,来,来,金鳞鲜要趁热吃,凉了便有腥味了。”说着,他自己先伸出筷子来夹了块鱼放进嘴里。 大统制确实英明伟大,但这识人之能,终要打个折扣。陆明夷想着,他本不是嗜口腹之欲之人,在军中吃两块干饭,喝几口水也算一顿了,纵然鱼肉鲜美,吃在嘴里也觉不是滋味。 一人之福,终非天下人之福。有朝一日,我若成为大统制,定要让天下人也有此福。 脑海中转过这念头,陆明夷夹了块肉放进嘴里。以前西靖城里的牛羊肉无非白滚红烧,刘安国来了后,花样却多了不少,这道红焖牛肉便是刘安国传出来的,乃是以瓦罐盛好以调料腌制过的牛肉,再以上好美酒浸没,放进炭火堆里以微火慢慢煨煮。如此一昼夜,肉已酥烂,方能上桌,以至于饭馆里多了一道“刘将军肉”。这名字其实有点歧意,只是刘安国倒不以为忤,反而付诸一笑,说己名能冠以名菜,三生有幸。这道刘将军肉算是刘安国的私房菜,自然也要上来的。 刘安国若是厨子,倒是一把好手,偏生是个领兵将领。陆明夷想着,心里不禁有点不屑,可脸上仍是诚惶诚恐。刘安国自是不曾发觉,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解说一番,还真个层出不穷,每道菜都精益求精,大见思度。 可惜打仗是要靠真刀真枪,不是比切菜刀,不然刘安国倒是天下名将了。陆明夷想着,这一桌菜也吃了许多。酒足饭饱,诸人告辞了刘安国,这才去谈正事。 大统制发来的命令,是让昌都军抽调两万骑兵增援符敦城胡继棠军。胡继棠和乔员朗已对峙了许多,双方都是啃上了硬骨头,现在清穹城规模已成,再想犁庭扫穴,彻底消灭乔员朗,胡继棠已是力有未逮。让元气初复的昌都军一下子抽出近半增援天水,看来大统制也是下了血本,准备来年一决胜负了。他听夜摩千风说完,问道:“那,邓帅应该同时也有行动吧?” 夜摩千风一呆,问道:“你也得到消息了?中央军北战队也有近半增援秦重岛,看来是东西两路双管齐下,让贼军首尾不能相顾。” 第354章 卷土重来2 果然如此。陆明夷想着。五羊军已夺得了东阳城,坐镇之江省,如果他们坚守东平城,可以有余力支授天水。但他们现在把东阳城也拿到手上了,虽然两城合为一体,防守更为坚固,可东阳毕竟是可以由陆军进攻的城市,如此一来,五羊军就算也已恢复元气,肯定就被邓沧澜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胡继棠得手的可能性便大增。计确是好计,可南军不是吃素的,他们也肯定会料到。万一南军以壮士断腕之心放弃东阳,退守东平,东西两路战线便可连为一体,北军处于攻势,反而会陷入持久作战的困境。他道:“那,现在可有什么新武器么?” 夜摩千风道:“这个小将也尚不知晓。不过近期,军中并非配发什么新武器。” 新武器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肯定要先行训练。如此说来,北方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决定性的致命武器,现在发动攻击,岂不是太早了点?但陆明夷并不畏惧。既然战具上并不能绝对优势,比拼的就是双方的实力了。现在自己已是统率全军的人物,与当初那个只率一支几百人冲锋弓队的小军官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正是自己展翅高飞的契机。 这时夜摩千风又道:“贼军中,清穹城里有两个人最难对付,陆将军要小心了。一个名谓丰天宝,乃是贼首乔员朗的副将,另一个名叫迟鲁,是五羊城客将,听说,在五羊城里,有什么七天将之号。”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是,多谢夜摩将军。” 夜摩千风是在胡继棠攻符敦城,他奉金生色之命反水一役中建立奇功的。这一战中,他曾与丰天宝恶战,心知丰天宝不好斗。后来攻打清穹城,他也曾与迟鲁对上,两人还交过手。虽说迟鲁在单挑时不敌,但领军厮杀却比夜摩千风有章法,那一次夜摩千风虽以勇力得胜,最终还是败退,心中大是不服,可也心知迟鲁之能。而迟鲁已经知道了自己单挑的能力,以后再不会与自己单打独斗了,将来几无取胜之机,因此告诫了陆明夷一句。见陆明夷有点不以为意,他道:“陆将军,小将虽曾败在陆将军枪下,但也自诩不俗,只是对这两人从未讨得便宜,陆明夷千万不可大意。” 陆明夷见他提起先前被自己生擒之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也有他的好处。他道:“夜摩将军太谦了。将军之能,小将已是佩服不已。不过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靠的还是三军用命,弟兄们的死拼。” 夜摩千风心想这话虽是,但敌人的三军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而且昌都长于骑军,天水省终是山岭居多,骑军也不能一尽所长。他道:“那就待陆明夷大显身手,小将拭目以待。” 夜摩千风是十二月十七日到达西靖城。十二月二十三日,昌都军整编骑兵两万,由陆明夷和朱震两人分别率领,开出了西靖城。给的期限是一月十日前抵达符敦城,但昌都军尽是骑军,速度更快,正月初一这一天便已到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半个符敦城里也是张灯结彩。共和二十五年,从这一天起,拉开了序幕。只是开进符敦城后,向胡继棠缴了令,胡继棠的命令仍是在城中休整。 胡继棠要等候的,便是邓沧澜发出来的进攻消息。此时的秦重岛上,邓沧澜的水军得到了北战队的补充,实力已是大增,全军水陆达到七万有余,时刻准备着复仇之战。 一月十七,雾云城里还在准备着新一年的迎春宴,大统制接到了东西双边同时发出的战报。 一月十八,东西两军齐出。对清穹城的乔员朗而言,这也不过是北军的又一次大规模攻击,而东平城里却已人心惶惶。 东平东阳两城,现在都在五羊军手上。余成功这些日子真个兢兢业业,大力修整东阳城。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在城中四处放火,烧得一片狼藉,后来两军巷战,使东阳城更增残破。余成功夺下东阳城后,决定把东阳城营建成大江以北一颗坚不可拔的坚钉,修整时极为卖力,城墙都加高了数尺。只是听得冒称十万的邓沧澜军大举杀来,他也不禁忐忑。 邓沧澜所统,十万是肯定没有的,但七八万肯定有。五羊军虽说现在也有了十万兵力,可是先前攻打东阳损失太大,如今军中有近半都是新兵。这支新兵自组建以来,尚未经过战阵,谁也不知道战斗力如何。特别是五羊城七天将的陆军四将,年景顺阵亡,迟鲁增援清穹,高鹤翎留守南安,只剩一个叶子莱在此。叶子莱固然亦非泛泛,终是孤掌难鸣。 如果现在郑司楚在这儿就好了。 从没想起过郑司楚的余成功,这时也不禁这样想着。五羊水军这段时间里经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的苦心经营,尽复旧观,加上有了如意机和舷炮,可说邓沧澜的东平水军纵然有北战队相助,仍占优势,可陆军相形之下就太过单薄了,实难与北军相提并论。要命的是,守东阳率先面对的,就是强大的北方陆军。同时东平东阳虽说联为一体,可那也是指大江防线,邓沧澜纵然不能解决五羊水军,战事一起,东平城想增援东阳城,那也是侈谈。直到现在,余成功才真正理解了当初郑司楚为什么要反对攻取东阳城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东阳城,已将成为一座孤悬大江以北的孤城!可是放弃东阳城么?他心中亦是不甘。这数月来,他把精力尽放在东阳城,此城几可与十二名城相埒,自信北军重兵压境,也不见得能一举攻破。 事在人为,仍要在刀枪中见个真章! 余成功下了死守的决心,便向申士图打了个报告,说明己意。北军攻势虽猛,虽是远道来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休止地攻击下去。如果能守满两月,北军必退。那时水军就有余暇前去增援清穹城了。同时七省联盟的其余四省也可出兵,进攻游击作战,驱逐侵入北方的军队。顶住了这次攻势,北军将元气大伤,接下来南军就能占据全面优势。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余成功这样想,申士图也是这样想着。与余成功一般,他也想起了郑司楚。如果郑司楚这时能在军中,他的信心无形中更增三分。但他也知道郑司楚现在是不会来的,就算来,只怕也已来不及。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了,临阵换将,反增其乱。他的决定,便是让高鹤翎率一万闽榕军北上助阵。高鹤翎擅守,在守城方面,可能比郑司楚更强,有他在,说不定效果更佳。 一月二十一日,胡继棠军抵达清穹城下,开始攻城。乔员朗坚守。 一月二十三日,邓沧澜军水陆两军齐抵东阳城下,开始攻城,大江之上,战火重燃。 这一场战争,比上回北军东西双管齐下更为猛烈。两边都经过了数月的休整,而且战具也经过了改良,炮火声震耳欲聋。夜摩千风虽说近期并无新战具发放,其实他有所不知,邓沧澜军还是带来了一种新的战具。 说是新的,其实也不新,乃是当年帝国军用过的铁甲车。铁甲车很是笨重,运行不便,特别是天水省这种山道,很难运行,后来共和国又长年无战事,用得已不多了。但铁甲车遍体铁甲,防御力极强,邓沧澜将铁甲车开到东平城下,连成一线,以此为攻势保护火炮向城头轰击,同时水军也在大江上与五羊水军展开缠斗,不许东平城发兵增援。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身不卸甲,在大江上与邓沧澜展开了激战。五羊水军因为有如意机,行动力比邓沧澜水军强很多,可是邓沧澜步步为营,也不贸然突击,只是一寸寸地侵蚀五羊水军防线,五羊水军机动力虽强,终无用武之地。邓沧澜也知道五羊军得到东阳城后,肯定也会照猫画虎,研制出自己用过的火龙出水,因此战船并不靠近东阳城,一直保持在火龙出水射程以外。这种战法,让宣鸣雷也叫苦不迭,而且邓沧澜的前锋正是傅雁书,兵锋到处,真个一往无前,所向无敌,宣鸣雷和崔王祥两人拼尽死力,才算击退了傅雁书的攻势。 第355章 卷土重来3 一月二十四日,之江战事进入第二天,天水战事却已进入了第四天。 这四天来,胡继棠还没脱下过战甲。清穹城的防守,实在出乎意料的强韧。清穹镇本来是个小镇,依山而建,短短时间里当然也不能有太多的工事。但正因为建在山上,山势险要,而且居高临下,更是事半功倍,以至于胡继棠军损失惨重,却仍不能有什么进展。 不知邓帅如何了。胡继棠想着,对身边的王如柏道:“如柏,传令下去,让各部将领来我帐中开紧急会议。” 令传下去了,很快,诸将都已赶到。这种前敌紧急会议,自然也不会摆什么酒席,每人桌前不过一壶水和几块点心。等众将到齐,胡继棠便将军情说了一遍,陆明夷在下面听着。 这几天都在攻城,他们这支骑军有点无用武之地,很多人下马转为步兵,不能发挥出昌都军特长的攻击力。他还是第一次来天水省作战,来之前觉得敌人不足为虑,但经过四天的攻城,才明白过来,地形之利在一场战事中会发挥多大的效用。 如果是平地攻城,只怕清穹城早就陷落了。但天水军擅长山地战,这样的地形更利于他们发挥,防守得坚如磐石。陆明夷尚是第一次在山地进行战斗,虽然他已是一万昌都援军的统领,现在是胡继棠手下屈指可数战将,但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还差得很多。 开会了军机会,陆明夷和朱震两人并马回营。走在路上,朱震忽地叹了口气道:“陆将军,看来清穹城还真不是轻易啃得动的。” 当初万里云未叛时,朱震曾经在万里云手下前来攻过符敦城。不过当时要跨江攻击,水战一般非昌都军所长,当时未能攻破符敦。那个时候,朱震觉得因为昌都军不长于水战,攻不下也不奇,但现在乃是陆上作战,清穹城更是仓促中建起来的,居然仍旧攻不下,他实在有点灰心。 陆明夷道:“朱将军也不必太灭自家锐气。守御原本就占了地形之利,现在战局仍是我军占优。” 朱震道:“占优有什么用?也不知邓帅的攻击有没有起色,若之江省的战势也没有进展,这次准备已久的进攻只怕仍将无功而返。” 陆明夷没有再说话。现在邓沧澜一军的战报还没有到来,不知他进展如何。在陆明夷看来,五羊军最佳举措就是和当初邓帅一样,弃东阳保东平,邓沧澜军实力纵然已经大大增强,只怕仍难撼动五羊军根基。若五羊军真这么应对,乔员朗再死守住清穹城,那北军的这一次大举进攻真要和朱震说的那样无功而返了。 第356章 卷土重来4 不,不对。他想着。乔员朗的守御虽严,但应该还有破绽。清穹城不是那种千锤百炼的名城,仅仅是一个一夜间筑起的小城发展起来的城池,肯定会有什么连乔员朗都未察觉的破绽。他带住马,小声道:“朱将军,今晚要麻烦你主持军营。” 朱震年纪虽比陆明夷大,却对这少年同僚极为服膺,听他说要自己代为主军,怔了怔道:“陆将军有什么要事么?” “我想再去见一下胡上将军,请他给我个向导,出去察看地形。” 朱震眼中亮了亮:“想奇袭?”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 陆明夷去求见胡继棠时,胡继棠也正在营中沉思。机会是自己把握的。这一次攻清穹城,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吧。他看着案上的地图出神,心里却如波涛起伏。今天的军机会仍然没什么有效的办法,照这样强攻下去,就算最终攻拔清穹城,全军的损失也是难以承受的,只怕得不偿失。但战事再没有进展的话,大统制交派的任务势必完不成了。胡继棠已是被开革过一次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大统制的想法。大统制固然信任自己,但更信任的是能力。正因为大统制用人不拘一格,当初自己一个小小的影忍能够一跃成为统兵大将,直至征倭成功,受封五上将之一。同样,南北对峙以来,自己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只怕大统制已觉得自己暮气日重,不堪一用,最终会放弃了自己。 不行,绝对不能放弃! 他正想着,帐外护兵高声道:“胡将军,昌都军陆明夷将军求见。” 陆明夷来了?说实话,这些天胡继棠对陆明夷多少有点失望。陆明夷是大统制近期破格提拔的几个少年军官之一,但胡继棠觉得陆明夷受重用,最主要的还是解决了万里云的叛乱,而率重兵前来助战,昌都军也没能如传说中一般发挥出雷霆万钧的攻击力。不过陆明夷是客军主将,也已是都尉,礼数自不能缺。他道:“请陆将军进来。” 陆明夷应声走了进来,向胡继棠行了一礼,胡继棠道:“陆将军,请坐。不知陆将军前来,有何见教?” 陆明夷本已坐下,闻声又站了起来道:“胡上将军,这几日战事胶着,末将一直在思量此事。依末将之见,叛贼据城坚守,有地形之利,强攻终难见功。” 胡继棠听他说强攻难以见功,倒也同意。不过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他道:“那陆将军以为有何良策?” 陆明夷顿了顿,心里仍有点忐忑。胡继棠问他有什么良策,只是他想的计策实在还算不上计策。只是胡继棠已当面问了,他便道:“末将以为,唯有奇袭。” 胡继棠道:“奇袭固能见功,但不知从何着手?” 陆明夷道:“恕末将不才,眼下尚未有头绪。” 胡继棠听他说唯有奇袭,只道陆明夷真有什么良策,没想到他竟然说尚未有头绪,心头不觉有点怒意,沉声道:“陆将军所见,原来只是如此?” 陆明夷哪听不出胡继棠话中的讥讽之意,但他浑作不知,只是接着说道:“末将尚是初次来天水省,愿去勘察地形,请胡上将军恩准。” 胡继棠这才明白他原来是想去勘测地形,刚才的怒意转瞬即消,心道:“我也有点急躁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让他去勘测地形,倒也不妨,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便道:“那也无妨,不知陆明夷要告假几日?” “两日应够了。还请胡上将军选派一个熟识本地地形之人担任向导,不知可否?” 冷静下来后,胡继棠也觉得陆明夷所言并无不可。战事胶着时,奇袭确是上上之策。从以往战例来看,自己远征西原,就是被薛庭轩奇袭得手,以至功败垂成。用兵多了,往往会有暮气,顾虑也多,而后进的少年将领则没那么多顾虑,他们更能想人之不敢想。他想了想道:“好。陆将军,你先回营,等一会我让向导来找你听命。” 听得胡继棠同意了自己的计策,陆明夷暗暗心喜。来向胡继棠献策,他并不是没有想法,毕竟自己还根本谈不上计。但自己想要奇袭,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这几天虽然未能在正面强攻中有作为,但陆明夷每天都在细看地图。天水省地形多变,山岭众多,地图亦画得相当粗疏,但从地图上看,清穹城依山傍水,固若金汤,却应该在后防上有漏洞。如果能找到一条通道,绕道攻击后方,清穹镇腹背受敌,便指日可下。他深施一礼道:“多谢胡上将军。” 回到营中,陆明夷又拿出地图来细看。看了没多久,便听得护兵来报:“陆将军,有三位将军奉胡上将军之令,前来听命。” 那准是胡继棠选派的向导了,陆明夷却没想到一来就来了三个,忙放下地图道:“快快有请。”他虽然已是都尉,但深知为将当与士兵打成一片,不可恃气凌人,因此在军中对小卒也总是以礼相待,何况这三人乃是胡继棠亲自选来的向导,无论如何也要迎接。他刚迎出营外,见外面三人,不由又是一怔,原来来的三人,当先一个正是夜摩千风,身后两人则是他那两个副将夜摩王佐和谷可放。 夜摩千风本来便是都尉,因为哗变,曾卷到南军中一阵,后来因为后正立功,官复原职,仍是都尉,现在与陆明夷是平级。陆明夷只想胡继棠会选三个熟知地形的小卒,没想到竟会是这三人。夜摩千风却捧着令牌上前深施一礼道:“陆将军,又见面了。小将奉胡上将军之命,来陆将军帐前听令。” 夜摩千风应该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现在话说得客气,眼神里多少有点不情愿。陆明夷心知定然是因为他反复过,胡继棠对他很不重用,现在他极不得意,忙过去行礼道:“夜摩将军,原来是你啊,岂敢岂敢,末将何以克当。” 夜摩千风受命来当向导,心里确是极不情愿。但他明白自己闹过哗变,还曾经算是南军一员,细算起来,现在都是降将的身份。事后大统制不曾降罪,官复愿职算是恩大如天了,已没了当初的冲霄壮志。这次听得要给陆明夷当向导,他更加不乐,但军令如山,不来又不成。听陆明夷说得如此客气,心里多少好受了些,心道:“这陆明夷年纪不大,倒还大度。”忙还了一礼道:“陆将军,胡上将军有命,不知陆将军何时出发?” 陆明夷听他马上就要走,心想这夜摩千风倒是个急性子,怪不得当初不分青红皂白,接到乔员朗假冒金生色的伪令就哗变了。看他三人已是整装待发,便道:“不休息了么?若不休息,我交待一声,马上就走。” 夜摩千风见陆明夷直爽至此,心中不快已少了许多,便道:“好,末将随时候命。来,王佐,可放,你们也来见过陆将军。” 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都见过陆明夷,但在东平城夜摩千风哗变时,陆明夷尚是个小军官,军衔连他两人都不如,现在却连升数级,已是和夜摩千风平级的都尉了。两人上前见了礼,陆明夷也都还了一礼道:“三位将军,请你们先在营中稍候,我马上过来。” 夜摩千风答应一声,与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进了陆明夷的营帐。一进营里,夜摩王佐先惊叹起来:“大哥,这小子带了这么多书!” 其实陆明夷案头也没多少书,不过十来本而已。只是行伍中人,看见书大多头痛,陆明夷平时有闲就读读书,在他们看来自是异类了。夜摩千风也是个不读书之人,看着这十几本在案头堆成一叠,亦叹道:“王佐,你可别当面叫出那小子来。” 夜摩千风哗变时,被陆明夷枪刺落马,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为了救他,也曾和陆明夷对过几枪,对这少年将军,他三人既是佩服,同时也不服气,因此背后时常说是“那小子”如何如何,夜摩王佐也说得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反正后,夜摩千风一直未得重用,夜摩王佐与谷可放两人更是不忿,平时说起“那小子”来,更加带着恨意。但上一回夜摩王佐奉命充任大统制特使与陆明夷见过一面,回来却说陆明夷人挺不错,他们对陆明夷才算稍有改观。待看到陆明夷在军中也是手不释卷,夜摩千风还不算什么,夜摩王佐却想起了邓帅昔年就有“手不释卷”之名,没想到陆明夷亦有此风。他听夜摩千风告诫自己,点了点头,又叹道:“千风大哥,我们也真该多读点书。” 现在大统制破格提拔的三将中,霍振武当初虽是聂长松麾下,但他们到东平城并不太久,也不认得霍振武,后来傅雁书倒是见过的。傅雁书是邓帅弟子,平时有闲,别个军官大多去饮宴作乐,傅雁书却总是在看书,在夜摩王佐看来,大概大统制赏识的都是些爱读书的人,只怕那霍振武也很爱读书。夜摩千风哼了一声道:“你现在去读,也还来得及。” 夜摩王佐没说什么。不过夜摩千风倒没想到,这个族弟后来还真个励志苦读去了。他们在陆明夷营中坐了没多少,门帘挑起,陆明夷拎着几个小包走了进来道:“三位将军,出发吧。” 夜摩千风道:“陆将军,就你一个人么?” 虽说出去勘探测地形,人不能太多,但也不至于就他们几个人。陆明夷笑了笑道:“同去的人我已点齐了。” “点齐了?” 夜摩千风三人都吃了一惊。刚才他们一直坐在营中,外面并没什么响动,陆明夷道:“是啊,他们就等在外面,马上就可以走。” 夜摩千风更是吃惊,走出门外,却见外面已有数十个骑兵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等到这儿了。他脸色微微一变,忖道:“想不到这小子……陆将军他治军严整如此!”陆明夷年轻不大,纵有勇力,他也觉不过是个一勇之夫而已。却不曾想到陆明夷治军竟然如此有效,这数十个骑兵来到帐外,他们居然一直不曾发现。夜摩千风本来对胡继棠派自己做向导有点不满,直到此时才算有了信心,心想与陆明夷一同出去,说不定真能建下奇功。他道:“好,事不宜迟,陆将军,走吧。” 第357章 卷土重来5 陆明夷将手中小包递给他们道:“三位将军,这儿还有点干粮,带着路上吃吧,希望我们此行顺利。” 夜摩千风接过小包,见沉甸甸的,里面多半是干肉干饼之类。他把小包挂到鞍边,跳上马道:“陆将军,那随我们前来。” 山脚下,胡继棠一军足足有七万之众,连营数里,他们这几十个人离开营帐,自是不会惹人注目。一路上,陆明夷都在向夜摩千风打听着此处地形。夜摩千风是天水人,清穹城一带本来仅仅是个小镇,很多小地方他也只知其地,不知其名,听陆明夷说来却是连一个小小村落都如数家珍,不禁佩服,心道:“难怪他能升那么快,这小子真个不凡,不仅仅是枪马出色。” 他们一路说,一路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此时已走出了里许,正是清穹城的对山。隔着一道飞鸟难越的大峡谷,看得到对山的清穹城里灯球火把星罗棋布,陆明夷叹道:“从这儿看过去,简直近在咫尺,却总是攻不上去。” 夜摩千风道:“看山跑死马。这儿看过去虽近,走过去,快马加鞭也得大半天时间。陆将军,若到了后山,尽是些荒林,连我也不太认得了。” “没有住户么?” “原先可能还有些猎户,现在只怕逃光了。” 战事就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也不会有人留在这地方了,那些人多半已逃得一个不剩。陆明夷看了看道:“这峡谷能穿过去么?” 这峡谷名叫鹰愁峡,便是极言其宽,连鹰都飞不过。其实鹰自是能飞过,人要走过去却真难如登天。因为这一道峡谷分隔南北,两座山头的树都大不一样,对面的山上大多是松树,这边却是些榆树。夜摩千风道:“七十里鹰愁峡,上面又没桥,下面水流又这般急法,哪个过得去?所以这边都没人住,那边才有些猎户,打得了猎物去清穹镇卖。陆将军,天也快黑了,要打尖了么?” 陆明夷见天色渐暗,这儿本来就几乎没路,天黑了更是难行,便道:“好,歇息吧。阿亮,传令下去,升火必要在北面有遮掩。” 陆明夷带出来的,是五十个冲锋弓队,带队的正是齐亮。齐亮答应一声,夜摩千风却有点诧异,等他传完令,问道:“陆将军,为什么要在北面有遮掩?” “以防清穹城里发现。” 他们是在鹰愁峡南边,北边就是清穹城所在的山,如果随意生火,清穹城里只怕会发现。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清穹城看到这儿有火光,也未必想得到是他们在勘测地形。只是夜摩千风见陆明夷想得如此深远,亦是佩服,叹道:“陆将军,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陆明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叛军未必会看到,看到了也未必会猜到,但终究还是多长个心眼为是。夜摩将军,还请你们赏光与我一同用餐,也好再商量一番如何?” 夜摩千风听他邀请自己三人一同吃饭,倒没什么不乐意。此时士兵已找了块空地扎下营来生火造饭,夜摩千风和两个义弟则与陆明夷一同看着地图商议,说了没一会,齐亮带着几个士兵端着几个盘子过来道:“明夷,饭菜都做好了。” 夜摩千风平时吃的是军官灶,还嫌无下箸处,见端上来几碗米饭,再是一点平常煮过的肉干干菜,倒有一碗肉汤,里面也不知是只什么鸟,分明就是士兵灶,暗自着恼,心道:“你是故意的么?”却听陆明夷道:“阿亮,野味打来了?这是什么鸟?” 齐亮道:“这个我们也不认得,还是刚打到的。” 夜摩千风三人方知这只鸟还是刚去打的野味,都是一愣,夜摩王佐已问道:“陆将军,你平时不吃军官灶?” 陆明夷苦笑了一下道:“真是抱歉,平时也吃惯了士兵灶。好在饭还多,管饱,三位请用吧。” 夜摩千风三人听了,不禁肃然起敬。共和国的信条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事实上怎么可能人人平等?单单一个伙食,就分军官灶和士兵灶,而军官灶也有等级之分,陆明夷这样的军官平时只吃士兵灶,实属难得。夜摩千风端起碗来道:“出门在外,自是应当的。陆将军请。”说罢,自己先扒了两口饭。 吃罢了饭,三人告辞回帐歇息。等他们一走,齐亮小声道:“明夷,你这样怠慢他们,不怕他们不满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看菜吃饭,看什么人也该说什么话。这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不让他们心服,他们也不肯听我的话。” 陆明夷这一番,却已不无做作了。就算出来得太急,出门时带点食材自也不难,但他故意只带士兵灶的食材,为的正是要让夜摩千风三人有一个自己刻苦自律的印象。这三人都曾被自己手擒过,对自己也肯定怀有不满之心。与其去讨好他们,不如干脆让他们知道自己与寻常军官不一样。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便道:“阿亮,这儿已是荒郊野地,今晚巡逻要多加岗哨,以防意外。” 齐亮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从一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陆明夷治军既严,冲锋弓队的军纪更是严明,因此这声惨叫越发显得响亮。陆明夷没想到自己刚说要以防意外,居然真个马上就出意外,吓了一大跳,喝道:“出什么事了?” 他和齐亮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只见有不少士兵围在一处,刀枪俱已在手。齐亮喝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士兵闻声扭过头,叫道:“齐将军,陆将军,是……是鼠虎!” 鼠虎! 陆明夷也吓了一大跳。鼠虎是一种凶猛的野兽,其实也就是特大号的老虎。这东西凶残狡诈,而且行动极速,如果单身行人在野外碰上,十有八九会丢命。他道:“鼠虎伤人了没有?” “是葛新。葛新刚才巡逻,被林子里窜出的一头鼠虎咬住了腿,幸亏弟兄们出来得早,拦住了鼠虎退路。” 鼠虎虽然凶猛,可胆子并不大,他们在此扎营,足足有几十个人,照理鼠虎闻声早就远遁了,也不知这鼠虎为什么有点特别。陆明夷道:“葛新人呢?要不要紧?” “还被鼠虎拖着。” 一听鼠虎还拖着人,陆明夷心里便是一跳。他向齐亮道:“阿亮,快去看看。” 他们走到近前,只见士兵们已围成一个圈,当中正是一头鼠虎。平常鼠虎毛色有褐有黑,这头鼠虎的毛色却泛出黄色,两颗眼珠还灼灼放光,口中咬着一个人,自是那叫葛新的士兵了。这葛新已是声息全无,一条腿被鲜血染红。陆明夷喝道:“为什么不放箭?” 边上一个士兵听得陆明夷喝问,忙道:“陆将军,我们放过箭了,可这鼠虎皮厚得要命,箭竟透不进去。” 他刚说完,正好有一支箭射出。冲锋弓队人人精擅弓术,这一箭离得又近,射得更准,对准的正是那鼠虎的头颈。但箭去如流星,射到鼠虎身上却如射到了一个极滑的圆球一般,箭一下滑开,果然射不进去。 这鼠虎果然有点特别。陆明夷想着,喝道:“给我一张弓!” 边上有人递过来一张弓。这弓比陆明夷用惯的要软一些,但也不算弱了。用这样的弓,连珠箭只怕射不出来,但平时射一箭也已足够。陆明夷搭上一支箭,对准了鼠虎一箭射去。他的弓术现在已超越了王离,几可称得上军中无双,但这一箭仍是滑开,依然射不进去。那鼠虎被射了几箭,似乎也有害怕之意,拖着人向后一退,缩到了一棵大树边。只是这鼠虎害怕,缩成一团后,更难射得进去了。陆明夷射了两箭,见鼠虎还是不肯放开口中所咬之人,他一咬牙道:“出枪!捅死它!” 他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夜摩千风的声音:“陆将军,别让人靠近它!” 陆明夷扭头见夜摩千风带着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过来,问道:“夜摩将军,为什么不能靠近?” “这是铜甲鼠虎,比寻常鼠虎更凶悍,不能靠近的!” 陆明夷更是诧异:“为什么不能靠近?” “铜甲鼠虎身上不受刀箭,只有肚腹方能受伤。靠近它,只是白白送死。” 陆明夷也不知这铜甲鼠虎身上为什么不受刀箭,但见这鼠虎的毛色似首真有铜色,仿佛披了一层厚甲一般。见有士兵又要靠近它,那鼠虎缩成一团,眼中却露出凶光,陆明夷喝道:“不要近前!”说着,身边士兵手中拿过两支长枪,已大踏步走上前去。 原来这铜甲鼠虎生在松林中,松树流脂,鼠虎背上平时积满松脂,又常在沙地打滚,久而久之背上毛皮便如一层甲胄一般。陆明夷听得鼠虎只有肚腹才能刺入,但这鼠虎在地上伏成一团,要刺中它肚腹着实不易。他手持双枪大踏步上前,边上士兵见势也要上前,陆明夷喝道:“大家不要上前,弓箭准备!”说罢,左手一枪便刺向鼠虎的眼睛,心想就算你身披铜甲,总不能连眼珠都披上甲胄。 他出枪极快,但鼠虎闪得也快,头一侧,已闪过了陆明夷的长枪,陆明夷左手一下扎到了树立。夜摩千风见他一枪没扎中鼠虎,反扎到树下,心头一凛,心想你没能伤它,鼠虎可要伤你了。他正要惊叫,却见陆明夷的右手枪如风驰电掣,已从左手枪上面刺了下去,正插在鼠虎颌下。陆明夷只觉枪上吃力,右臂奋力一压,喝道:“开!”他力量不小,想单臂举起鼠虎自是不能,但有左手枪架着,便如一个杠杆一般,一下将鼠虎头挑得抬了起来,露出了灰白色的肚腹。陆明夷见它肚腹露出来了,急道:“射箭!” 鼠虎的嘴里还有一个人,而陆明夷也就站在鼠虎跟前,一个不小心,便要误伤到人。但陆明夷相信冲锋弓队的本事,人动也不动,只是奋力将长枪压住。鼠虎有两百多斤重,被陆明夷挑得几乎如人站立,就在这时,一阵乱箭已急急射去,不偏不欹,正中那铜甲鼠虎的肚子。鼠虎吃痛,心知这猎物是吃不到了,松开了嘴猛地向后逃窜。它逃起来果然快速非常,拦在后面的冲锋弓见它来势凶猛,不敢阻拦,纷纷让开。好在鼠虎也只在逃命,不为伤人,带着肚子上的箭飞速逃去。 第358章 奇兵突袭1 待鼠虎逃走,陆明夷才松开了手中长枪,叫道:“快来人,给葛新包扎!” 面对着鼠虎时,陆明夷也感到心惊肉跳。现在鼠虎遁去,方才松了口气,可身上劲力一散,他亦觉手脚发软。齐亮过来道:“明夷,怎么样?” 陆明夷道:“我没事,快看看葛新怎么样了。” 这时有个士兵道:“陆将军,他受伤过重,已断气了。” 听得葛新死了,陆明夷不禁一阵怔忡。自己刚才也是冒险一试,结果这险还是白冒了。他有点茫然,只是道:“是么?唉。” 夜摩千风看得也是惊心动魄。他是天水人,知道铜甲鼠虎比寻常鼠虎更为凶残,没想到陆明夷居然为了一个士兵真的冒险冲上。他走到陆明夷身边,叹道:“陆将军,昔年听得有人曾手格鼠虎,我还不信,今日方知胆略因人而异,陆将军真非寻常人也。”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人都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也没再搭理夜摩千风,转身向士兵交待要加强戒备。因为不能多生火,这鼠虎也没发现有这许多人吧,下半夜巡罗更要注意,必须三人一组,不能落单云云。 夜摩千风实在想不通陆明夷为什么为了一个寻常士兵如此沮丧,有点没趣,见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站在一边看着陆明夷,眼中大有敬佩之意,更是不乐,低声道:“走吧,睡觉去。” 这一晚出了这事,睡得也不算好。第二天天刚放亮,夜摩千风还在蒙头大睡,忽觉有人在推他。他翻身起来,见是夜摩王佐,骂道:“什么事?催什么命!” 夜摩王佐被他喝了一声,缩了缩,这才道:“大哥,该动身了。刚才陆将军来过,见你还在睡,说让你再睡一会。” 天色还刚蒙蒙亮,夜摩千风叹了口气道:“这么早。”但既然要动身了,也只能出发。他穿戴好了,带着两个副将出来,见陆明夷正站在一棵大树下,早已披挂整齐,上前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见他过来,还了一礼道:“夜摩将军,也该走了。” 夜摩千风这才发现陆明夷手下尽已整装待发,只怕为了让自己多睡一阵才等了一阵。只是看过去,人似乎少了不少,他道:“陆将军,昨晚损失了多少人?” “就一个。我让十个人送葛新的尸身先回去了。” 陆明夷一共带了五十个人,死了一个,十个人护送,一下子就只剩了三十九个,怪不得看过去便觉人少了许多。夜摩千风一怔,道:“这么快就送回去?” “天太热,怕尸身坏了,赶快回去火化。弟兄们从军,本来就准备了马革裹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总要对得住逝者。” 夜摩千风自己统军,也算是对士兵不错,不过从来没想过这些。听陆明夷解释,他心中一愣,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一样。”只是以前觉得陆明夷与旁人不同,只是佩服,现在却总有点不自在,觉得陆明夷和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 陆明夷已跳上了马道:“夜摩将军,走吧,前面说不定有可以穿过峡谷的路。” 夜摩千风更是一愣,诧道:“陆将军,你怎么知道?” “昨晚的鼠虎我见它往山下逃窜。我问过了,铜甲鼠虎多生在松林中,松树却在对岸,说不定,它是从对面过来的。” 夜摩千风见他连铜甲鼠虎的栖息地都打听到了,倒也多了一分佩服,点点头道:“不过这边也有松树,未必不是这边生的。” “有机会,总不要错过。夜摩将军,走吧。” 昨晚的鼠虎中箭逃走,地上还能看到血迹。只不过过了一阵便看不到了,想必是那鼠虎伤口血迹渐干,只是鼠虎身体不算小,跑动的痕迹也不少。他们觅迹而行,只觉路越来越是难行,已不能骑马,他们索性都下了马,把马匹留在林中,分了两个人看守,其他们继续前进。陆明夷见那鼠虎是向山下跑去的,心里更是有底。走了一阵,已到了树林的尽头,前面已听得到峡谷中湍急的水声,走在前面的一个士兵忽然高声道:“是鼠虎!陆将军,是鼠虎!” 前面已是一片乱石地,大概是从山上崩落下的石块在这儿堆积而成,在乱石丛中,果然有一个黄褐色的影子伏在那儿。虽然那鼠虎一动不动,陆明夷仍不敢大意,高声道:“大家小心,那野兽可能还会暴起伤人。” 野兽受伤后,往往会更加凶残。夜摩千风见鼠虎就在前面,上前道:“陆将军,我上去看看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夜摩将军小心。” 夜摩千风拔出腰刀,缓缓上前,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见大哥过去了,也抽刀跟在他身后。三人到了那鼠虎跟前十来步,夜摩千风见鼠虎还是不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块去。石头正击中那鼠虎头部,但鼠虎还是一动不动,夜摩千风心知定是死了,这才上前,夜摩王佐在身后道:“大哥,小心点,鼠虎可能会装死。” 夜摩千风淡淡一笑道:“鼠虎可不会装死。”他当初狩猎时也曾与鼠虎相遇,心知鼠虎虽然凶猛,胆子却不大,被石头打中还不动,那定是死了。走到近前,见鼠虎身上有一滩干了的血迹,只怕是那鼠虎受伤后又在乱石堆里爬动,结果伤口崩裂,最终流血过多而死。他用刀子拨了拨鼠虎,见身体都已僵硬了,这才放下心来,回身道:“陆将军,鼠虎是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道:“奇怪,怎么死在这儿?这儿不象是鼠虎的巢穴。” 夜摩千风道:“陆将军,你猜得只怕没错,鼠虎可能是从这儿渡过峡谷过来的。野兽多半有个习性,死也要死在巢中,它自觉命不久矣,便想归巢去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人也一般,就算死了,亦要魂归故里。” 夜摩千风心想人怎么能和野兽相提并论,不过陆明夷说得倒也不算错。他道:“只是,陆将军,峡中的水这般急法,鼠虎能渡,人大概过不去的。难道要架桥?” 这地方若要架桥,只怕得发动数万之众苦干数月不可。夜摩千风听得陆明夷说可能有穿过峡谷的路,本就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陆明夷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只是道:“架桥大概不成。但鼠虎能泅水渡过,可能附近有较浅的地方,水流也不是太急,说不定可以过去。” 夜摩千风没说什么。他是天水省人,对鼠虎的习性比陆明夷更清楚,心知陆明夷说得也没错。只是水再浅再缓,对人来说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过既然胡上将军命令自己给陆明夷当向导,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道:“也是。那我们分头去上下游找找。” 陆明夷看了看对岸。对岸与这边相去无几,峡底是一片乱石滩,再上前便是茂密的丛林。他小声道:“只是这鼠虎巢穴明明在对岸,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觅食?” 夜摩千风心想兽类的心思你怎么猜得出?鼠虎就算要飞到天上你都管不着。一边夜摩王佐却是眼中一亮,插嘴道:“陆将军,难道你说鼠虎是受了惊扰,逃过来的?” 陆明夷仍在看着对岸。只是对岸山坡上也长满了树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道:“也许如此,但没亲眼看过,谁也不敢肯定。先去找找,有什么浅滩可以过去吧。夜摩将军,你带几个人往上游去看,我去下游看。” 峡中之水由东向西而流,这峡谷中的河是押龙河的一条支流,而押龙河是大江的一条支流,水势滔滔,直灌进来,越往下游便越窄,水也越急。陆明夷走了一阵,见最窄处也有十多丈,而峡道窄了,水就更深更急,别说人了,鼠虎下去只怕也马上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没顶,被峡底乱石撞个稀烂不可,可况对岸已是峭壁,就算过去了也上不了岸。他带着人走了一阵,见仍然无计可施,齐亮小声道:“明夷,看来是过不去了。” 陆明夷道:“是啊,应该不是这儿,希望夜摩将军运气比我们好。” 他带着人废然而返,刚回到原处,便见有个士兵远远地向他们招手。陆明夷精神一振,道:“阿亮,看来夜摩将军找到了。” 他向那士兵走去,到得近前,那士兵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夜摩将军说鼠虎可能是从那边上岸的。” 陆明夷道:“找到了?能过去么?” 那士兵有点犹豫,顿了顿才道:“陆将军,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陆明夷再往上游走了数百步,已见几个人正站在滩边,夜摩千风却伸手指着对岸骂着什么。他走上前道:“夜摩将军,找到了?” 夜摩千风闻声转过头道:“陆将军,找是找到了,但只怕我们还是过不去。” 他说着,找着脚下一处石缝里长出的小树道:“你瞧,这儿还有鼠虎的毛。鼠虎应该是在这里上岸的,只是它在对岸还要在上游下水,被水冲到这儿。” 这儿的峡谷比别处都要宽一些,足有四十多丈,现在正值枯水期,水相对也要缓一点,但仍是很急。鼠虎在对岸上边下水后,一边向南岸游,一边被水冲下去,只怕游过峡谷时已被水带下了足足一里多了。而从南岸下水的话,定然也会被水冲下一里多地去。这儿往下一里多地,就不再是石滩了,尽是峭壁,根本登不了岸。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 第359章 奇兵突袭2 陆明夷皱起了眉。夜摩千风道:“陆将军,看来不成,是不是另找别处?” 陆明夷拿过一杆长枪往水里探了探。七尺长枪,探下去,有近四尺没入了水中。他喃喃道:“这条峡谷还有几十里长,绕是绕不过的。”他忽然转身道:“弟兄们,兽类能过此河,我们如何不能?收拾身上,准备下水。” 夜摩千风一听他要下水,大吃一惊,叫道:“陆将军,这儿下水,可是送死啊!” 陆明夷冷冷道:“生死有命。兵锋所向,金石俱裂,何惧这一道浅水。夜摩将军,请你在这儿等候,若我失败,请你回去代我向胡上将军复命。” 夜摩千风听得心里也一阵阴寒。他自己亦是个胆大包天之徒,做事有点顾前不顾后,不然也不会一接到乔员朗假传的金生色密令便在东平哗变了,可陆明夷这样做,等如是去送死。但见陆明夷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三十多个士卒已在整理身上衣物,看样子真要下水。他打了个寒战,咬咬牙道:“陆将军,复命的人自然会有,千风也不是胆小鬼。” 陆明夷笑了笑道:“夜摩将军壮哉。那我们一同过去,没有路,也开一条路出来!” 陆明夷年纪甚轻,但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一边的夜摩王佐听得热血沸腾,叫道:“正是,没有路,就走一条出来!”说着,他也开始解下身上的累赘东西,挽起裤脚准备下水。夜摩千风摇了摇头,暗道:“疯子,真是伙疯子。”可也开始整理身上。 要渡过这么急的水流,衣服必须扎紧,不能兜水,不然人根本吃不住这么急的水势。陆明夷待所有人都把衣服扎好了,说道:“好,来,把绳子绑在石头上,然后再以长枪相连,然后一个个下水。记住,死也不要松开绳子。”说罢,自己拿起一根长枪,把绳子在枪尾处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往岸边一扎,喝道:“再拿一根过来!” 齐亮见他率先要下水,忙道:“明夷,我先下去吧。” “身为统领,若不能身先士卒,如何对得起弟兄?”他转身向身后的冲锋弓队道:“弟兄们,在下陆明夷,父母双亡,尚未娶妻,先父乃是前朝名将陆经渔。若我不能活着回来,有劳众位弟兄替我传个名。” 他说完,便一步踏入水中。水深四尺,已没到了腰上,湍急的水流冲得他身子一晃。陆明夷将手中长枪用力向下扎去,双手扶住枪杆,叫道:“再拿一根上来!” 水声隆隆,震得人耳朵都发疼,但陆明夷的声音似乎连这震耳欲聋的水声都压不住。三十多个士兵见这少年长官如此胆气,个个都把畏惧抛到了脑后,心想:“连陆将军都下去了,我还怕什么?”冲锋弓队本来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个个高大强壮,一个个陆续跳入水中,便如在水里打下了三十多根桩子,水流急若利箭,拍在他们身上,水花四溅,但他们连动也不动。 这儿的峡谷宽有四十多丈。前面十几丈,还只有四尺来深。快到中央,陆明夷拿起一根长枪向前扎去,谁知扎下去手中便觉一空,前面竟深了许多,已近五尺。陆明夷一个趔趄,人登时立不住脚,便要倒下。在这么急的水中前行,全是扎扎实实一步接一步地走来,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知不好,知道若是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肯定马上会被水冲动,心里也是一慌,却觉肩头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道:“陆将军,小心了。” 天水人多半个头不高,但夜摩王佐却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较陆明夷亦要高出半个头。陆明夷只觉肩头被他抓住,借力站稳了,说道:“多谢王佐兄。前面水深了,小心!”这话倒是情真意世,他也知道若非夜摩王佐抓着自己,“陆明夷”这三个字就要被加上“已故”两字了。 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几乎已没到了口鼻处。陆明夷到了这儿也有点后悔,心想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下水,现在回头已难,但前面若水更深,过了头顶的话,那死活也过不去了。只是天意似乎也垂怜这一小队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这一片已是最深的了,再往前走,便越来越浅,待他们走到离北岸还有十多丈时,水又只剩了四尺多深。这四尺多深的水在岸上看来亦是怕人,但他们经历过峡谷中央的湍急水流,这点水便几如天堂。待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陆明夷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一上岸,他急急把绳子绑到一块大石上,便再无余力站力,一下坐倒在地上。 此时士卒一个个地上岸,陆明夷数着,发现除开夜摩千风三人和自己,只有三十二人。他呆了呆,向边上正喘着粗气的齐亮道:“阿亮,又少了好几个?” 带出来五十个,被鼠虎袭击,死了个葛新,派了十个人护送尸身回去,那就还有三十九个。有两个留在山坡上看守马匹,跟自己下水的共有三十七人,现在又少了五个。齐亮叹道:“水太急了,走到我身后的那个就被水卷走,我只听得到他一声惨叫。另外四个,多半也是如此。” 陆明夷心想我可没听到什么惨叫,但他走到最前,水声隆隆,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现在总还有三十六人在此。被鼠虎咬死的葛新还有全尸带回去,被水卷走的五个人却是尸骨无存。他心头一阵难受,但马上又提起精神,喝道:“全体起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刚上了岸,人人都已疲惫不堪,好似死过了一回,但一听陆明夷号令,马上又肃立成一排。陆明夷道:“又有五个兄弟没能过来,好在留在这儿正是天罡之数。天意如此,休息一阵,等衣服干了,再行前进!” 三十六这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罡之数”,还有个七十二被称为“地煞之数”。这两个数字,颇有点神秘,听得又死了五个同袍,士卒本来也都在伤心,但听陆明夷说的什么“正罡之数”,尽都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我们上应天命!哈,接下来肯定不会再有难了。”虽说十八也是个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鹏之数”,因为传说大鹏一翅九万里,双翅便是十八万,但谁也不去多想了,只觉这一次就算凶险重重,但成功后,“三十六勇士”之名自然能名垂千古,人人都觉意气风发。 在石滩上休整了一阵,衣服很快就被峡中山风吹干。陆明夷吃了点干粮,见士卒多已恢复元气,喝道:“整队,出发!”顿了顿又道:“此番前行,不得发出异声。” 山风呼啸,吹得松涛阵阵,有如闷雷,其实就算发出点声音,谁也听不到。但陆明夷令下如山,这三十多人再次出发,果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沿着陡峭的山坡前行,好在树木众多,可以借以攀援,等上了山坡,陆明夷忽然站住了,向边上的夜摩千风小声道:“夜摩将军,你听到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么?” 夜摩千风侧耳倾听,只觉风里仍是阵阵松涛,但隐约夹了几声马嘶。他小声道:“有马嘶声。” 他们的马匹都留在鹰愁峡南岸了,就算嘶叫,也不可能越过四十丈峡谷,可况还有响若雷霆的水声。那么,这马嘶就是北岸传来的。这儿一带尽是荒山,马嘶究竟从何而来?夜摩千风见陆明夷若有所思,小声道:“陆将军,你觉得是什么?” “小心前行,不要惊动了旁人。” 陆明夷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已有了个念头。天水军虽不若昌都军这样以骑兵冠绝天下,但也有骑兵。先前符敦城被胡继棠攻破,乔员朗率军逃出城池,靠的正是这支骑军且战且退。现在天水军已死守清穹城,龟缩不出,骑兵便无用武之功,但他们的马匹肯定还在,很有可能,便是在清穹城后山辟了个马场放养。换句话主,只要找到马场,就能找到攻击清穹城后防漏洞的路了。乔员朗自觉清穹城得地势之利,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突袭他的后方。到时前后夹击,清穹城再见崩溃,是无天理。陆明夷已是欣喜万分,知道这次千辛万苦的冒险最终得到了收获,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夜摩千风却没他沉得住气,听陆明夷要大家小心前行,不能惊动旁人,转念一想,也想到了这一点,喜道:“前面一定有叛贼的马场!陆将军,我们找到了!” 第360章 奇兵突袭3 陆明夷沉声道:“不要被他们发觉了,否则我们此行就将前功尽弃。” 他只说了这一句,转身向另一边的齐亮打了两个手势,示意再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三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山岭而行,虽然山道难行,但人人都知胜利在望,只消这条路打通,僵持的战局就将被打破,最终胜利也即将到来。 走了一程,马嘶声越来越响,松涛声已盖不住了。开始还只是偶尔一两声,渐渐便听得此起彼伏,听这声音,足有数千匹。乔员朗主持天水军时,骑兵总数不过万余,现在这些马匹应该已尽数在此。走在最前的陆明夷忽然站住了,示意众人停下,自己闪身到一棵大松树后向下望去。 前面,是一片陡坡,长满了树木。从树木的缝隙间望去,只见前面群山拱抱,当中是一片空地。这空地本来也长满了树木,但现在正中已被伐尽,尽是马厩,马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因为还远,听不清人声,但看得到有天水军士卒不时挑着一担担草料来往。这儿是个山谷,并不算大,本来不适合做马场,但乔员朗死守清穹城,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建起马场来了。 此时在马场中,正是迟鲁在视察。迟鲁与夜摩千风对枪受伤,伤口也一直没好全。但他恪尽职守,对这马场也极为上心。虽然守城时骑兵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胡继棠的攻势亦非无休无止,一旦后继乏力,就是天水军出击,反败为胜的时候了。到时反击若无骑兵做前锋,便无法取得战果,所以就算现在马匹派不上大用,仍需着意照料。他一路查看了一下,见马匹虽然关在马厩里活动不多,不过照料得法,一匹匹仍是腰肥体壮,心里也稍稍安下了点心。 北军的这一波攻势非同小可,但己方守得也如铁桶一般,估计,胡继棠坚持不了一个月。迟鲁看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战事的胜负,转瞬间就会发生变幻。虽然现在北军大占上风,兵临城下,可是这等劳师猛攻,终是骤雨不终朝。胡继棠虽是天下少有的名将,同样也逃不脱这规律。天水省的战事已经历了那么久,前后经历了万里云和胡继棠两个军团的轮番猛攻,虽然失去了符敦城,但天水军的实力依然还在,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现在北军的攻势虽猛,同样也是南军的机会。 只消东平城坚持住,到时五羊军还会陆续来援,胡继棠最终仍将铩羽而归,收复符敦城指日可待。迟鲁看了一遍马场,正要回去,不觉回头看了看四周群山。 天水省的地形,实在太险要了,几乎处处都是天险。不过,也正因为处处是天险,即使天水军本身,对周围的地势也不能说一清二楚。清穹城依山而建,只有一座前门,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万一敌军从后方袭来…… 第361章 奇兵突袭4 迟鲁没敢再想。因为后方太险要了,所以天水军对后方几乎毫不设防,马场也尽是些无法再上前线的老弱残兵。一旦马场受到攻击,清穹城势必全线崩溃。好在敌军没长翅膀,他们飞不到此处来。 迟鲁没有再往深处想。他毕竟是客将,一开始也提出要加强后方防御,可是胡继棠的攻势实在太猛,日日无休无止,哪还分得出余暇。好在连乔员朗和丰天宝亦不曾对此处提出什么异议,他们同样觉得后方固若金汤,不可能失手吧。现在这种局面下,想要面面俱到,结果往往是顾此失彼,重心还是应该放在前门,用最强力的部队顶住胡继棠的强攻。 迟鲁想着,转身带从人回营布防。他不知道,一念之间,已失去了清穹城的最后一线生机。清穹城,这座一夜之间崛起的名城,陷落之期已是屈指可数了。 包括他的生命在内。 当陆明夷的三十六人回到营中向胡继棠汇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胡继棠听得清穹城后方竟然还有这等一条密道,不禁大喜过望,暗叫侥幸。 陆明夷说要去勘测地形,胡继棠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这一次冒险,居然成了打破僵局的契机,他心中实是欣慰无限。当夜,立刻召集众将前来商议。 那条密道十分艰险,而且不能带马匹,陆明夷提出的意见是率五千奇兵出击,步行涉过峡谷,夺取清穹城马场后,从后方攻击清穹城。同时前方也相应攻击,如此两面夹攻,清穹城尽当不支。胡继棠听了陆明夷此计,觉得大为可行,立刻着手实行。 计策已定,一月二十八日,陆明夷率五千昌都军秘密出发,同时胡继棠发起全攻。这样,陆明夷必须在一月二十九日午夜子时进行突袭。 一月二十八日,胡继棠的攻击从早至晚,直到天色已黑亦不停歇。乔员朗也觉得这一次北军的攻势如潮,但在他想来,只怕是胡继棠孤注一掷,准备最后的攻击了,因此下令全军坚守,势必要击退这一番强攻。丰天宝与迟鲁两人见城防吃紧,两人同时登城督战,清穹城的前门外杀声震天,尸首堆积如山。本以为胡继棠不太可能承受如此大的损失,但到了一月二十九日凌晨,胡继棠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一个军团损伤过重,便换一个军团扑上。如此连番迫上,不论是天水军还是胡继棠军,都觉得快要筋疲力尽了。 一月二十九日一整天,仍然杀声震天。城下,胡继棠军的损失越来越重,粗步估计,约摸有万余士卒抛尸城下,清穹城的城墙根都已成为红色,以至后来清穹有个别名叫“血城”。但胡继棠似乎已经疯了,仍然督军冲锋,清穹城的城墙好几次险些被破,连城头的大炮都打得通红,不得不暂停。 时间过得很快,但在前线奋战的双方士兵眼里,却慢得仿如龟行。天已黑下来了,可灯火映得城边一片通明,城墙的血痕此时已有数尺之高,简直和鲜血浸过一般。但不论士兵眼里时间过得有多慢,子时也终于到了。 此时陆明夷的五千军已渡过了鹰愁峡,在马场后边的山坡上隐蔽起来。五千人听起来不是很多,但聚在一处还是密密麻麻,就算山上树木众多,若是白天也肯定会被人发现,这也是陆明夷所定的子夜发动攻击的原因。齐亮和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紧跟在他四周,齐亮来过一次了,米德志尚是头一次。远远望去,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火光烛天,这儿却一片宁静,连马嘶声都静了许多。他小声道:“陆兄,时间到了么?” 陆明夷小声道:“快到了,随时看着胡上将军的信号。” 到了时候,胡继棠会在前方放出火炮信号,那时全是奇袭发动的时候。他说完没多久,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冉冉升起了一红一黄两颗火星。 那正是胡继棠与他约定的信号。陆明夷忽地一下站起,喝道:“出击!” 一边的齐亮闻声,立时点燃早已备好的信炮。“啪”一声响,山坡上这五千奇兵早已蓄势待发,闻声全向山下冲去。山坡虽陡,但昌都军都是骑军,马背上亦是呆惯了,当胜利就在眼前里,哪个还肯落后?虽然暗中也有人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又看不清楚,被冲上来的人活活踩死,但大多数人还是冲了下来。等冲到马场,掉队的不过两三百而已。 马场里看过的,只是天水军的一些老弱。当齐亮的号炮响起,那些守兵尚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从前门传来的炮响,有些还在说:“这一炮真响。”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昌都军已杀入马场。陆明夷出发时,下令每人只带一人一刀,连干粮食水都放下了,这般轻装而行,速度更快。这些昌都军士气已是高昂无比,加上马场守军根本谈不上抵抗,黑暗中刀起刀落,人头滚滚。陆明夷想要下令别滥杀降兵,哪里还来得及,只不过一转眼,马场的数百守军已被杀了个精光,数千匹天水军战马尽落入昌都军手中。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虽然都有了坐骑,昌都军可以一展所长,但天水军的战马都是山马,个头比昌都军惯骑的要小一些,而且山地作战昌都军毕竟并不擅长,能不能顺利攻入清穹城中尚属未知。陆明夷见此间大局已定,立刻下令给马匹装上鞍鞯。虽说昌都军的好人都能骑光背马,但没有鞍鞯,厮杀毕竟还是不得力。他的五千军除了先锋的一千人,后面四千人都带着鞍鞯,这些人本来就是骑兵,装配鞍鞯也快,可装好了一小半时,从前方传来了一声号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城中的天水军终于发现了马场的异变。不过这些早就在陆明夷的算计中了,他本就没打算天水军会任由自己装好鞍鞯好整以暇地攻击,因此最先冲入的一千先锋军跳上装好的马匹前去御敌,后面的人则更加卖力地装配。 杀过来的这支人马,正是迟鲁军。 迟鲁是客军,在清穹城一直辅佐直接指挥战事的丰天宝。与夜摩千风单挑受伤后,他一面养伤,一面防护。从昨天开始,胡继棠这波攻势一直不曾停歇,迟鲁隐隐已觉不对。胡继棠是个名将,不会如此不分轻重,不惜代价地强攻。他虽不曾想到北军居然已经从密道抄了清穹城的后路,但暗中也吩咐一支人马注意后方动向。这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时之需,本来迟鲁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结果这最坏的打算还是成为了现实。 失败了! 迟鲁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天下无不落的名城,迟鲁在五羊城七天将中虽然防守能力稍不及高鹤翎,也是其中翘楚,可是敌方绝非弱者,算得再多,终究还是有漏算的。马场现在已经失手,清穹城前后受敌,已不可能再守住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先抵住后方,然后夺路而逃。只是他想到的还不仅仅是一城的得失,天水军此败已不同于先前的符敦城陷落,这次失败,乔员朗再没有了恢复元气的机会,天水军就此成为一支残军。对再造共和一方来说,这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末路就要到了吧?他想着。即使自己此役战死,大概也不过比申太守早死几天而已。轰轰烈烈的再造共和,最终居然是这样的收场。 即使天要绝我,我终要誓死一搏! 迟鲁也顾不得身上伤口未愈,跳上战马,喝道:“生死一战,就在今日,有胆的,随我过来!” 迟鲁治军甚明,颇得军心,见主将身先士卒,这支五羊客军全都跟了上去。清穹城因为依山而建,并无后门,后方是一片山坡,当他们冲下来时,陆明夷的一千先锋军也正好迎头碰上。迟鲁见对方全是骑兵,心知敌人已夺了马场,当即下令就在山坡布阵,一面派人去向乔员朗告急,说若后方抵不住,天水军趁尚未一败涂地,即刻夺路而走,另谋出路。 这个消息传到城头,正在城头督战的乔员朗险此一口血喷出来。 居然被敌军抄了后路! 乔员朗也算是惯战宿将了。二十多年前,当共和军还在与帝国军恶战时,乔员朗尚是个小军官,颇立战功,后来共和国掌握了大局,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也成为开国十七下将军之一。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共和国经过了十多年的平静,他这个下将军只不过按部就班地换防各地,但心底总是抹不掉有朝一日再进一步的念头。如今又开始了烽火漫天的日子,乔员朗心底的这个念头又开始动了起来。如果再造共和成功,自己少说也将是元帅之一,甚至,成为大统制亦非不可能。只是当战事真正来临,血与火的交织中,他才明白想要成为元帅原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这个念头,万里云也有吧。万里云和他是远征西原失败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区长,只不过万里云想走另一条路,结果转瞬就事败身死。那时乔员朗还在暗中庆幸自己选了一条对的路,不过现在看来,自己选的亦未必正确。大统制是神,神的威严不容触犯,就算北军曾经有过失利,亦不过如日月之蚀,过后仍是光芒万丈。 但现在再去向大统制表忠心,什么都晚了。自己踏上的已是一条不归之路,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他将迟鲁的急报在身前火把上烧了,站起来喝道:“弟兄们,今日唯有拼死一战,方可求得一线之生!” 虽然迟鲁急报中说趁现在尚未至不可收拾,夺路而走方为上策,但乔员朗明白,失去了天水军,自己还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当初在十一长老会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自己手头有天水军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当天水军覆灭了,自己就算逃到五羊城去,也不过是一个任人耻笑的小丑,何况再造共和一方失去了天水军,自保到何时也难说了。与其到时被大统制的雄兵兵临五羊城下,再将自己这个首恶斩首示众,还不如就在此地拼死一战,死便死了,死了也终得个战死的名称。 乔员朗已决定死战到底,但迟鲁已不知道了。他只以为自己的拼死一战为乔员朗的遁走迎得了时间,暗自还在欣慰。他所统这支五羊客军战力可圈可点,在山坡上严阵以徒,陆明夷的先锋军屡攻不克。只是陆明夷带来的足足有五千人,迟鲁留下的这支人马只不过两千余,先锋队虽然未能一举冲垮迟鲁的防线,可是也在一点点地侵蚀着迟鲁一军。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冲锋,都如惊涛骇浪打上了峭壁,被击得倒卷而回,可最终峭壁也会被狂涛巨澜击垮。当第五次冲锋发起,陆明夷的五千奇袭队已尽数上了战马,全军压上山坡时,一直坚如磐石的迟鲁军终于被撼动了。 迟鲁的两千五羊客军都是步兵。虽然占据了地形之利,但步兵的攻击力终不能与骑兵相比,何况陆明夷手上还有满足的冲锋弓队。当一阵疾如密雨的箭矢从飞奔而来的战马上射了过来,迟鲁一军终于一阵喧哗,纷纷夺路而逃。 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了,陆明夷奇袭队从后方杀入了清穹城。此时已是一月三十日凌晨丑时一刻,而从这一刻起,清穹城开始了陷落的进程。 第362章 奇兵突袭5 看着这支自己亲手训练统领的军队崩溃,迟鲁已是心如刀绞。现在不能再去指责部下的畏战怕死,当实力根本是两个层次时,明知一死亦一往无前的,一两个人还会有,想让数千人都万众一心,根本不可能。迟鲁一拎战马,不退反进,向冲上来的敌军迎去。 迟鲁今日,毕命于此。 他想起,手起枪落,将当先一个敌军挑落马下。五羊城七天将,曾被邓沧澜夸赞为当世后起将领中的第一集团,不仅仅是领兵,这七个人的单兵能力亦非同凡响。当迟鲁已怀必死之心时,昌都军攻势虽猛,却也没料到敌军明明已经大败,却还有人会孤身上前搦战。措手不及之下,迟鲁已连挑三人落马。 还能杀得几人? 迟鲁想着。至少,自己已经杀了三个敌军,用商人的话来说,将本求利,有了三倍之利,也已足够了。但若能杀得一个敌将,那迟鲁的决死一战,将来也必将万世传颂。 他想着,黑暗中闪出一个敌将来。迟鲁的眼中已几乎要滴血,望出去都是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面具,双腿一夹战马,坐骑如飞而去。他是居高临下,马匹向下狂奔,气势更是不凡。 迎上来的正是米德志。在周遭的昏暗中他同样看不清什么,只见有个敌将勇猛无比,竟然连挑三人,便挺枪来迎。虽然迟鲁来势汹汹,他倒一点都不畏惧,手中长枪握得紧紧的,只待这一枪成功。 两匹马眼看就要碰上了,两支长枪的枪尖亦转眼就要交错,从米德志身后突然一箭飞来。迟鲁冲得极快,箭来得更快,他连闪都闪不及,这一箭已透额而入,直插入脑,竟从脑后穿出。迟鲁还在想着要拼死一战的事,被这一箭射中,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立时翻落马下。米德志亦在准备接下敌人这一击,没想到敌人先已中箭落地,不觉向后看了看,只见身后陆明夷正放好冲锋弓,从背后抽出双枪冲了上来。 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这敌将再勇又如何?只是当陆明夷冲过迟鲁的尸身旁时,右手枪不觉举了举,表示一下敬意。他敬的,不是迟鲁的勇力,而是这个敌将明明已穷途末路,仍要拼死一战的决心。 不管怎么说,就算敌军中如此勇将还有很多,现在大局也已定了。 清穹城,这座一夜筑成,胡继棠屡攻不克的城池,从现在开始已然陷落。 此时的胡继棠也兴奋得几乎要高歌出来。奇袭显然极为顺利,在清穹城头坚守的天水军渐渐开始了混乱,自是听到后方失守的消息了。前后都有敌军,这支擅长山城作战的强军最终也完全崩溃了吧。胡继棠当初在诸军区长轮防时,亦曾来天水省两年,想起当初检阅天水军的情形,恍若隔世。 天水军,在前朝被称为西府军,那时就是支强兵,甚至还有一些人曾编入过强极天下的前朝地军团。曾经名次在自己之上的前朝降将钟禺谷,但是死在西府军手上。不过风水轮流转,与西府军一脉相承的天水军,最终覆灭在自己的手上。胡继棠不知现在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如果没有内战,天水军是一支多么强的守卫共和的力量啊。不过,现在交战的双方都称自己是在守卫共和,胡继棠都有点搞不清到底算什么情形。他向来只知道忠于大统制,大统制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所以就算当初远征西原失败,大统制将自己革职,胡继棠亦无二话。后来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胡继棠还是毫无二话,不似方若水一般心灰意冷,推脱说年老力衰,已无一用之力。现在,胜利已在眼前了,这场胜利如此辉煌,一洗先前败北的耻辱,大统制也一定会夸赞自己宝刀未老吧。 他想着,轰然一声,清穹城的城墙塌了一个大洞。以往清穹城也曾被攻破后,但城中守军几乎马上就冲上来冒着箭矢炮火抢修,所以一直未能杀入城去,可这一次天水军已失去了信心,连抢修的人都没有了。 天水军军心已垮,彻底败了。 不知为什么,胡继棠这时的惋惜比欣喜更多一些。天水军也是一镇雄兵,特别是山地作战为天下之冠,最终还是在山地战中失利,世上真的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么?他提了提精神,正待下令全军趁胜突击,却听得前面传来了一阵惨叫,尘烟中,一支人马竟从城墙的缺口处冲了出来。 天水军还有一战之力?一瞬间胡继棠几乎要以为城破也是天水军的诱敌之计了。但除了缺口处,另的地方尽是攻城一方的欢呼,城头上的喊杀声已渐渐稀疏,守军显是开始逃亡。他还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余骑敌军已卷着尘土向他疾冲过来。 那是丰天宝和他的亲兵。丰天宝一直在城头主持战事,本来守得有章有法,但他听得后方竟有敌军杀进来,心一下凉了。 清穹城能坚守至此,靠的就是地形的险要,只需防守前门,别处都不必多管。但如今从最不可能出现敌军的后方也杀来了敌军,那清穹城的末日也已到了。 趁现在还不曾崩溃,马上逃走方为上策!丰天宝立刻就有了这个念头。可是很快,乔员朗的命令也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死战到底。 乔员朗的命令只有四个字,而那面“乔”字大旗也依然翻舞在城头,丰天宝明白乔员朗已准备赴死了。他是乔员朗的副将,跟着乔员朗也已很久,看到这长官决心一死,丰天宝心中亦只剩下赞叹。 乔将军,你终于死得像个英雄! 丰天宝的胸中,亦仿佛有烈火在燃烧。胡继棠现在肯定以为己方已在四散奔逃,正准备大获全胜,我丰天宝偏不让你如意。就算死,也要让你死在我之前! 乔员朗以前私底下闲聊,说起丰天宝,笑说自己这副将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丰天宝也确实爱冒险,一旦打定主意,便不顾一切,现在更是一个念头。以前想杀胡继棠,那是根本没有可能,但现在天水军崩溃了,杀胡继棠的机会也来了。 本来他应该指挥天水军退却,但丰天宝脑子一势,再不顾别个,见城头一破,便带着几个亲兵直冲出来。外面的攻城军见清穹城终于破开了一个大洞,正在欢呼着要杀进去,哪知从里面先行杀出一彪人马,措手不及之下,被丰天宝连挑数人,一马当先,便向胡继棠杀去。 两百步。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丰天宝冲到胡继棠面前五十步时,胡继棠的亲兵仍然没反应过来。他们亦不曾想到敌军居然还会有这等亡命之举,好不容易有个亲兵高声叫道:“保护胡……”话未说完,丰天宝一马如飞,长枪一伸一缩,正从那亲兵嘴里扎入,将他刺倒在地。 三十步了。胡继棠只见来的敌将身影越来越大,大得仿佛一座山一般,眼前亦是一阵晕眩。在三元帅五上将中,胡继棠是个异数,另外七人都是枪马娴熟,胡继棠却是半路出家,枪马并不怎么强,强的是拳术刀法。而断腕后,他连骑马都不太习惯,因此临敌向来坐的步辇。抬步辇的四个亲兵倒是忠心耿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算丰天宝已冲到面前来也还是不动分毫。 二十步了。对于马来说,二十步的距离只不过一两步而已。丰天宝在马上挺枪欲刺,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果然这孤注一掷要成功了。他想着。虽然自己已绝对不可能再有生路,但杀了胡继棠,丰天宝之名亦将万世传颂。 能杀胡继棠者,唯有丰天宝。丰天宝已经想好了后世传颂自己的话,手中长枪挺得更准。就在这时,他只觉肋下一痛,人几乎要落马,但还是一咬牙,双腿将马腹夹得更紧。 那是边上的亲兵放出一箭。这亲兵箭术最强,出手最快,一箭正中丰天宝肋下。见丰天宝中了箭仍然猛冲,那放箭的亲兵亦吓得呆了,不过他来不及放出第二箭,另外的亲兵也放出了箭。但丰天宝浑若不知,任由箭矢射到身上,他手中的长枪仍然直直刺向胡继棠。 胡继棠的脸色也已变了。半生征战,他还从未遇到如此险境。慌乱中,他伸手要去按步辇,便待趁势跃起,闪过这一枪。他的拳术非常强,不过成为上将军后,练得也不多。以上将军之尊,在士卒面前大翻跟头,未免太不庄重了,因此他虽然早有闪躲之心,却一直没动弹。可到了这时候,再不躲也不行了。但他的手一按,却是一空,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一腕早就断了。 胡继棠征倭成功,倭人称其为“断腕之名将”。这个特征整个共和国尽人皆知,偏是胡继棠自己在危急时已忘了个干净。他手按了个空,人已跃不起来,脸更是白了。眼看着丰天宝的长枪枪尖越来越大,胡继棠闭上了眼。 死就在眼前了。活着的这一刻,多么好啊。 谁也不知道胡继棠最后在想的是这个。丰天宝的长枪已刺到胡继棠的前心,枪尖没入了他的心口,就在这时,边上忽然飞来一枪,正中丰天宝的肋下。 那是夜摩千风。夜摩千风给陆明夷当向导有功,但胡继棠对此人实是不信,不想再用他,因此夜摩千风现在也没兵权,只能在边上观战。看着清穹城已然告破,自己在这一战中寸功未立,夜摩千风几乎要吐出血来。但马上又看到丰天宝冲出城墙缺口,直取胡继棠,他心惊之下,打马过来解围。只是虽然有心解围,终是慢了一步,他的急三枪虽然将丰天宝挑落马下,算起来丰天宝还比胡继棠先死片刻,但他的长枪余势未绝,也将胡继棠钉在了步辇之上。 共和二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寅时正,正是天边微白,曙色微现之际,天水军中军丰天宝刺死北军陆军主将胡继棠,自己亦同时被夜摩千风刺死。 清穹城,这座南军目常掌握的前线重镇,也于此时正式陷落。 第363章 燃眉之急1 共和二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凌晨,清穹城陷落,天水军彻底覆灭,但北军主将胡继棠也于此役战死。这个消息,一月三十一日卯时便以羽书传到了邓沧澜的座船上。此时正值邓沧澜率领水军向五羊军发动了第五次攻势。 胡继棠也死了。邓沧澜看到这条消息时,心里无比的空虚。虽然与胡继棠交情并不算深,但同为开国八大将帅中仅存的在职军官,一想到此后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邓沧澜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胡继棠也是以生命换来了最后一次胜利,自己难道也要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胜利么?这个悲观的念头仅仅在邓沧澜心中闪现了一下,便对一边的中军许靖持道:“靖持,击鼓,发冲锋令!” 以傅雁书为首的诸舟督正在与南军恶战,大江上,已漂满了死尸和破船片。五羊水军与东平水军,这两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水军旗鼓相当,不论哪一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优势。然而邓沧澜明白,五羊军的崩溃已经就在眼前了。五羊水军确实没有败,可是驻守东阳城的五羊陆军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北军陆战队的如潮攻势。 鸣雷,你若死于此役,也算死得其所吧。邓沧澜想着。现在自己的这两个得意弟子就正在面对面地进行殊死战,不论哪一个战死,邓沧澜都会如同失去了一半生命那样痛苦。他看了看天空,天空里清清朗朗,连云都没有,而江面上则弥漫着硝烟,上下之间便如两个世界。他忽然高声吟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是当年闵维丘过访,自己设便宴招待他时,闵维丘给自己写的。当时傅雁书和宣鸣雷都列席在座,傅雁书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宣鸣雷却很是喜欢,经常会自弹自唱,邓沧澜也听过好几遍了。他其实并不很喜欢闵先生给自己写的这首诗,只觉诗意虽然豪迈,却也渐走衰颓一路,而邓沧澜向来没觉得自己老过。虽然头发也渐渐有白的了,可在心里,他总觉得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英气勃勃,不可一世的年轻人。 然而终究是老了。邓沧澜想着。现在,已是年轻人的世界,此时正在交错缠斗的双方将官,也应该都是些四十岁以下的人,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老了。地,火,水,风。曾经的帝国军校四个最杰出的年轻人,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往矣。往矣。 如雷的进军鼓声,邓沧澜听来也觉得如此苍凉。而这鼓声传入宣鸣雷耳中,带来的却是心惊肉跳。 师尊发动总攻了。这也意味着,东阳城马上就要陷落。 当初郑司楚反对夺东阳城,就是因为夺了也守不住,纯属得不偿失。可是由于余成功的坚持,加上夺取东阳城后,也确实对北军造成了相当大的威慑,宣鸣雷便没有执意反对。现在看起来,郑司楚说的还是正确的,坚守东阳城,确实得不偿失。因为当大江通路被阻断,东阳城得不到东平城来的支援,就只是一座没有退路的孤城。那个时候,郑司楚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形,而这正是眼前的实况。师尊并不需要击溃自己,甚至不需要两支水军决出胜负来,只消在江面缠斗,东平城援军就无法开赴东阳城,甚至东阳城一旦失守,驻军想逃都逃不掉。 不行,必须当机立断,要余成功弃守东阳城了。宣鸣雷想着,对身边的副将道:“向余帅发信号。” 宣鸣雷的副将,便是崔王祥的表兄赵西城。赵西城本来也是个舟督,但因为佩服宣鸣雷之能,自觉才能不足以独当一面,自愿来给宣鸣雷当中军副将。不过赵西城这人虽然战术平平,但人细心谋慎,做舟督不是很称职,做中军却极为优秀,宣鸣雷有他辅佐,亦觉如虎添翼。听宣鸣雷说要发信号,赵西城问道:“说什么?” 宣鸣雷想了想,说道:“战况危急,东阳已不可守,请余帅及时退兵。” 东阳城里有着好几万陆军。如果这些人被北军消灭,五羊军陆军实力便损失一半,可谓受到毁灭性打击了。宣鸣雷战到现在,越来越没了取胜的信心。东平水军便如一块粘在手上的胶一样,既甩不掉,也吞不下,宣鸣雷已经很清楚五羊水军没有能力击溃卷土重来的东平水军了。战事延续得越久,就对己方越不利。上之上策,就是趁早退却。 赵西城听宣鸣雷说要余成功退功,不由一怔。现在战事正酣,虽然邓沧澜的水军并无败像,但他们也休想击溃五羊水军。在这个当口要弃守东阳城,以余成功的性子,只怕会怒斥说是胡说八道。如果宣鸣雷不是申士图的女婿,赵西城都猜得到战后余成功定要治宣鸣雷一个自乱军心之罪。他追问了一句:“要余帅退兵?” 宣鸣雷呆了呆,颓然道:“算了,余帅不会听的,而且这样发下令去,只会自乱军心。” 赵西城没再说话。的确,余成功的性子他也明白,要他知难而退,那是不可能的。当初要夺东阳城,军中很多军官都觉得不太现实,但余成功还是坚持执行。到了现在,什么都晚了,只能是硬顶下去。以东平水军这样只求乱不求胜的进攻法,如果东阳城能守住的话,便只是白费心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是,东阳城能守住么? 宣鸣雷是在大江上鏖战,并不知道东阳城北门外的外况。此时的余成功已是焦头烂额,好几次,他都要下达撤退令了。 东阳和东平的联合防御体系,只有在大江防线无虞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可现在大江上炮声隆隆,东平援军根本过不来。甚至连东阳城的伤兵都退不回去。再这样下去,东阳城势必会被全歼。 真的错了!余成功现在才算真正明白当初郑司楚为什么会说现在取东阳是操之过急。一个防御体系,必须有各方面的配合。只是现在的五羊军尚不足以占据绝对优势,想要让东平东阳两城组成一个固若金汤的整体,实是力有未逮。邓沧澜正是看到了五羊军这个软肋,现在东阳城已是骑虎难下,东平城的援兵上不来,东阳城的伤兵也退不下去,而北门外,北军的攻势却越来越强。 现在的北军陆战队名义上是下将军聂长松指挥,实际上指挥者却是新提拔的都尉霍振武。正横枪立马于东阳城下的霍振武看着正不住攻城的军队,心中却有点焦躁。 这一次攻势,邓帅将指挥的实权交到了自己手中,聂长松仅仅挂了个旗号。这固然是自己的机会,但也是一付千钧重担。霍振武年纪虽轻,却向来老成持重,可攻到现在,这个老成持重的年轻勇将也终于焦躁了。 根据细作禀报,余成功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上一次就是他决意强攻东阳,若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临阵变计,掉头奇袭,余成功上回策划的攻击将一败涂地。当时率先看破郑司楚奇袭目的的正是霍振武,不过当时他对郑司楚只有赞叹,因为郑司楚的行动显然是仓促间的权宜之计,有破绽并不足怪,而余成功明明已经做了周全准备,结果定下的计策还是如此捉襟见肘,破绽百出,在年轻气盛的霍振武看来,余成功实是名过其实,不堪一击。可是现在攻击已经持续了那么久,余成功的守御依然坚如磐石,直到现在霍振武才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即使余成功也不例外。余成功的大局观不强,他策划的大计划不见得如何高明,可是他仍是个相当有才干的守将,至少不是浪得虚名。 真不能看轻世上任何一个人啊。霍振武想着,将手中长枪一举,喝道:“进攻!若不能攻下东阳城,此军不退!” 霍振武的攻势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中路主攻,左右两路为辅,牵制住城头守军,不让他们集中力量。现在这三路人马全都胶着不前,余成功死守不出,城头箭矢如疾雨般飞下,火炮也不住发射,城门口一字排开的铁甲车则岿然不动,可也无法再往前推进了。霍振武曾经下令不顾一切向前,但余成功看到铁甲车便有准备,以粗缆吊下巨石,等铁甲车靠近便将巨石推下当头轰击,砸下后再用缆车吊上去。损失了几辆铁甲车后,霍振武见强攻损失太大,下令铁甲车不要靠近城墙,只在城门口布防以防五羊军出城突袭,再以云梯攻击。余成功则用挠钩搭住云梯,浇油点火焚烧。这样你出一计攻,我出一计防,攻防之势犬牙交错,双方的损失都在增大,东阳城还是难以攻克。不过霍振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自己能够随时替换生力军进攻,守军却因为邓帅守住了大江,无法与东平城联为一体,只能在苦苦支撑了。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保持攻势,直到敌人崩溃。 这是最笨的计策,但也是最有效的计策。在这种无休止的恶战之下,余成功心头的绝望已越来越浓。 东阳城,看来是守不住了。五羊军并没有绝对的优势,取下东阳城的确是操之过急。这是余成功第二次这样想了,可现在即使这样想,一切都悔之晚矣。他回过头看了看,因为在东阳北门,根本看不到大江上的局势,但斥候不住来报,说大江上战事正酣,根本无法让运兵船通行。 天早已暗了下来,但东阳城的北门却一片通明。与之相应,南门外的大江上也是烟焰烛天。再望望东边,一线曙色已透出了天际,二月一日的凌晨马上就要到了。 二月一日,南军不敌北军猛攻,东阳城陷落。 余成功似乎已看到此战过后的战报上如此写着了。这一战后,对自己会怎么评价?虽然现在想这些未免也太早了点,可余成功仍然会这样想。 战死的英雄,还是身败名裂的庸将?他想起了年景顺。若自己这个外甥还在身边,那压力还能减轻不少吧。而郑司楚如果还在前线,说不定他又有什么解危的妙计出来。其实就算郑司楚在前线,现在也肯定想不出什么妙计了,但余成功这时对自己已失去了一切信心,倒觉得若有别人主持,会比自己好得多。他正在想着,前方传来了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呼号,有个浑身浴血的军官急急冲到余成功面前,也不行礼,叫道:“余帅,城门已破,请余帅快做定夺!” 虽然这个结果余成功早已料到,甚至现在才得知这消息,已比他估定的晚了很多,但他的脸还是白了白。他尚不知清穹城已在两天前陷落,天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只想着自己这一失败,再造共和一方将遭到第一次大挫,自己必将沦为再造共和的大罪人,因此脸色马上就涨得通红,站起来拔出佩刀,喝道:“传令下去,收缩防线,全军撤退!” 只能撤回东平城了。虽然江上还在血战,可北面已被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无法出城夺路而逃。何况就算冲出北门,没有渡江船只,最后仍会被北军围歼。他传下这条令,才觉得背后汗水已湿透重衫,心里却如释重负。一旁的中军正待下去传令,余成功又道:“让高鹤翎与叶子莱率部先行撤退,余众随我断后。” 第364章 燃眉之急2 中军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余成功是主将,叶子莱是副将,照理主将先退,副将断后,但余成功这样下令,他也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当正在前线恶战的叶子莱和高鹤翎两人接到这命令时,同时暗暗叹了口气。尤其是高鹤翎,他本来就是擅守出名的勇将,但他更知道,就算自己主持防守,这一战也不能比余成功做得更好。 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如果硬要说,还是坚守东阳城这个大方向本身就错了。余成功现在下令让他们率部先退,意思很清楚,就是要独力承担这场败战的全责,让他二人尽可能保留五羊军的有生力量,不至于全军覆没。他们开始撤退时,不约而同向中军的方向行了一礼。 二月一日卯时,东阳城的南军大撤退开始,此时正好是北军发起进攻的一昼夜之后。东阳城,这座由南军重军把守的坚城,在北军邓沧澜部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下,只坚守了一昼夜便崩溃了。好在城中虽然在撤退,余成功的中军仍是守得有章有法,并不如何混乱,而邓沧澜的水军也一直被五羊水军缠战,未能夺取东阳城码头,运兵船毫发无损。 得到大撤退的命令,大江上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亦是长叹一口气。水军交战,五羊水军虽然不能取胜,也并未落在下风,可是陆军崩溃,再在江南上缠战亦是毫无意义了。得到命令后,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两人集合全军,转守为攻,向东平水军发起冲锋,撕开一条血路,让东阳城的运兵船安全撤离。饶是如此,傅雁书所率船队的攻势实在非同小可,东阳城陆续出发的几十艘运兵船还是有近十艘被击沉,从东阳撤下来的败兵又损失了近万。 二月一日巳时一刻,能撤的大多撤了,东阳城中南军尚有万余,霍振武已率军攻上城头,同时五羊水军也已结束战斗,撤回东平城。在东阳城的近五万人马,大约损失了三万多。 带着一众护兵,北军年轻都尉霍振武骑马走上城头。在城头的“余”字大旗下,仍然有一拨南军在做最后的顽抗。他高声道:“余成功将军,再战无益,你还要让将士白白送死么?” 这些人中,正是余成功。他一直在城头坚守,但眼看着北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个城头堡的旗号被换过,此时他也已陷入了绝望。听得霍振武的叫声,他也听细作说过这霍振武乃是现在北军中破格提拔的三个少年将领之一,没想到这一战竟是此人主持。他整了整衣甲,下令停止抵抗,叫道:“我是余成功,霍将军,你过来吧。” 霍振武打马过来,到得近前,跳下了坐骑,只见余成功端坐在椅中,身边的护兵虽然一个个盔甲散乱,但仍是排列整齐,他暗暗也有点钦佩,向余成功躬身行了一礼道:“余将军,此战你已尽全力,虽败犹荣,请弃械投降,我军不杀降俘。” 余成功站了起来,苦笑一下道:“什么虽败犹荣,败终是败了。霍将军,我死不足惜,与士卒无涉,请你不要难为他们。” 霍振武道:“这个自然,余将军请。”他年纪虽轻,但态度老成持重,便如身经百战的宿将一般。余成功看他如此气度,心中更是气苦,忖道:“北军中真出了不少少年英雄。其实阿顺也不输给他……唉。” 他现在也明白,南军中其实也并不乏少年英雄,特别是五羊城七天将,更是后起将领中的杰出之辈,比北军更胜一筹。可是说起来,拥有不输给北方的后起名将,这一次南军仍是一败涂地,最大的罪责全在于自己。他道:“那就好。霍将军,我……” 他话未说完,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伸手猛地拔出了腰刀。边上的护兵见状惊叫道:“余帅!”可是谁也没有上前。余成功治军也颇为严整,这支护兵更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看到他想自杀,但不得将令,谁也不敢妄动。余成功正要将刀举到颈前,见霍振武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也不出言阻止,似乎在说:“你若自行了断,倒也不错。”他心头一动,腰刀仿佛一下重了千百倍,连举起举不起来,只是呆呆地站着,半晌,将腰刀一横,双手捧着道:“霍将军,请受此刀。” 霍振武微微地摇了摇头。如果余成功自尽了,他还能对余成功多一分敬意,但现在也只觉这人贪生怕死。他道:“来人,受了余将军降刀,将战俘中的伤兵尽快收治。我共和军以人为尚,不杀降俘。”说完,连理也不理余成功,带转马便走,心里只在想着:“天下真正的英雄,究竟在哪里?只怕,舍我之外,再无余子。” 这一战点后清点,北军战死六千一百三十三人,伤两千七百十九人,而南军当在东阳城中便战死两万一千有余,降者七千七百二十八人,死于大江上的尚未计在内。伤亡之比,大约是一比四之数,可称五羊城举旗以来北军前未所有的大捷。这还仅仅是之江省的战况,若将天水省战况计在内,南军损失总在七万以上。号称已拥兵二十三万的再造共和七省联盟,在短短的十多天里,一下子就损失了三分之一弱,而且这三分之一是战斗力最强的精兵,南北实力一下子便拉开了,更何况清穹城已失,天水省全境尽在北军手中,大江防线已被撕开了一个大缺口,再造共和一方再次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月七日,这个消息传到了五羊城。听到这消息时,郑司楚正在与傅雁容合奏一曲,当听得天水军覆灭,东阳城失陷,余成功被俘的消息,向来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郑司楚脸色也变得煞白。 竟然一下子变得如此被动,难道黑夜提前来临了? 正在调音的傅雁容见郑司楚看了一封信后脸色大变,她心思灵敏,知道定是南军失利,小声道:“郑将军,是坏消息么?”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坏得不能再坏了。天水军全军覆没,东阳城也失陷了。” 傅雁容“啊”了一声道:“那师哥呢?芷馨姐姐肚子也大了,可不能让她担心。” “宣兄没事。” 郑司楚这才省得,对自己来说这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对傅雁容来说却是个好消息。可是傅雁容并没有什么欣慰的神色,他道:“阿容,你应该可以回去了,不高兴么?” 傅雁容呆了呆,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总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我爹呢?” “他当然不会有事。宣兄在你爹手上,这回碰了个硬钉子。” 傅雁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师哥与义父之间,自然是义父更重一些。现在申士图下令不得为难自己,但如果南军势将不支,很难保证他会不会拿自己泄愤。战争,对谁来说都是不幸的事。她道:“那,郑将军,你以后怎么办?” 郑司楚还没说话,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郑司楚曾请求退伍,但未获批准,只允他告了长假,因此现在仍是军人。听得这声音,他站起来道:“我在,请进。” 进来的,是个士兵。他一进门,看见郑司楚便行了一礼,从怀中摸出一份卷轴道:“郑将军,申公有令,请郑将军接令。” 郑司楚拿过卷轴打开看了看,却是申士图亲笔所写。看来郑昭也向申士图说了,郑司楚已不再理会自己,因此干脆就由申士图公事公办地发公文。郑司楚看了一遍,说道:“是,多谢传令。” 那传令兵又行了一礼道:“那请郑将军速速准备。” 等他一走,傅雁容道:“郑将军,是什么事?”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让我火速赶赴前线。”他顿了顿道:“带着你。” 傅雁容的脸色了微微变了变。她心性何等聪明,一听便知,申士图让郑司楚带自己去前线,无疑是重提旧议,准备拿自己做人质与义父谈判了。当初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与邓沧澜谈不谈判算不上什么,因此申士图才允许自己在五羊城闲居。可这种平静的生活最终也到了尽头,她实是极不情愿牵扯进南北之争中,但命令已下,由不得自己了。她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郑司楚说完,将卷轴放好,又轻声道:“阿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什么伤害的。”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郑司楚,也是无能为力吧。傅雁容想着,可也不说什么。她道:“那我整理一下,去向芷馨姐姐道个别吧。” 在五羊城闲居这些日子,她深居简出,只和郑司楚与申芷馨两人接触。何况申芷馨还是宣鸣雷之妻,是她师嫂,两人年纪相近,爱好相仿,更为接近。郑司楚道:“好吧,那我也去整理一下。” 他刚走出门,一辆如意车已急急地驶来,刚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是申芷馨。申芷馨已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肚子相当大了,但从车上来来时还是风风火火。一见郑司楚,申芷馨便叫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忙迎上去道:“小芷,你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还过来?” 申芷馨却不回答他,只是道:“司楚哥哥,你也接到消息了吧?阿爹要你即刻赶往东平城?”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明天就走,阿容也跟我一块儿去。” “鸣雷说,阿爹是想把阿容当人质,和北军谈判?” 郑司楚心里不禁有点泛酸。宣鸣雷对这小师妹还当真爱护,这些军机大事居然都告诉了妻子。他道:“没有明说,但多半如此。” 申芷馨没再说什么。虽然傅雁容要走了,她有点舍不得,但事关军机,南军若不能支撑,丈夫和父亲都将人头落地,父亲这样的权宜之计也无可厚非。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傅雁容,小声道:“司楚哥哥,无论如何,就算谈判不成,也不能让阿容受伤害,你可要答应我。” 郑司楚道:“你放心吧,我定不会让她受伤害的。阿容正在整理,你去看看她。就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日了。” 第365章 燃眉之急3 申芷馨听他声音中也有点颓唐,心想自己这话亦是多说了,郑司楚比谁都不愿看到傅雁容受伤害。听他说什么只怕永无相见之日,心中不禁有点恻然,忖道:“也不知铁澜能不能安然来到这世上。”她也不再多说,只道:“司楚哥哥,你路上也要小心,看见鸣雷跟他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郑司楚虽然心头沉重,但也有点好笑,暗道女生外向,申芷馨现在嫁了人,关心宣鸣雷就在关心父亲之上了。想到这儿,猛然间又想到若傅雁容嫁了自己,会不会也为了自己而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但他也不愿再想这事,只是道:“你也要小心。五月就要生了吧?名字取好了么?” “鸣雷说了,生下来叫铁澜。” 郑司楚点点头道:“宣铁澜?好名字。小芷,不论形势会怎么变,你都要好好保重。” 申芷馨的眼泪都快要下来。郑司楚这话说得,仿佛也同遗言一般。她虽然向来不喜军事,可也明白眼前的危机实是比以往什么时候更严重,别说郑司楚有水战第一的名号,就算他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名将,想挽回现在这种局面也难比登天,说不定郑司楚一走也将再无相见之期。她一时心动,伸手拉住郑司楚的手道:“司楚哥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郑司楚拉开了她的手道:“小芷,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别胡思乱想。我也得赶快准备了,既然没让我退伍,就只能听从命令。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申芷馨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看着他。郑司楚走了几步,扭头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儿,伸手招了招,再不回头,心里只在想着:“我们不会有事的话,战争却要延长了。” 他们在二月八日出发,晓行夜宿,因为赶得急,二月二十一日已至东平城。一到东平城,刚在城门口交过令,还没到住处,便见宣鸣雷已等在门口了。看见郑司楚过来,宣鸣雷马上上前,急急道:“郑兄,你终于来了!” 郑司楚见他双眼满布血丝,问道:“宣兄,现在战况如何?” 宣鸣雷道:“你也知道,天水军全军覆没,只逃出了四千多人,迟鲁也战死了。而东阳失陷,陆军精锐损失殆尽,这些天北军仍是不断发动进攻,傅驴子……”他刚说到这儿,见傅雁容走出车厢,忙改口低声道:“傅雁书他不停来犯,很不好对付。小师妹,你路上可好?” 傅雁容耳朵甚尖,已听到宣鸣雷说哥哥正不断发动进攻,心中实是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如今正在交战的两军将领都是她最关心的人,谁胜谁负,对她来说都会伤心,实难措辞,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道:“师哥好,芷馨姐姐要我转告,她再过几月就要生了,一切都好。” 宣鸣雷道:“小师妹,住处我都安排好了,你就静心休息。放心吧,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会有事的。我和郑兄有事商议,就先走了。”说罢拉了拉郑司楚,示意他跟自己走。郑司楚见这住处门口尽是守卫,个个如临大敌,领头竟是申士图那亲卫队首领断土,心中亦是酸苦。现在申士图把傅雁容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绝对不会让她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把自己的亲卫队调来保护。他跟着宣鸣雷上了马,问道:“申公呢?他现在好不好?” 宣鸣雷苦笑道:“现在这时候还有什么好不好?人头都朝不保夕了。郑兄,你若见到他,只怕都认不出来了。对了,你和郑公之间出了什么事?我听说你不理他了。” 郑司楚道:“此诚不足向外人道也,宣兄你别问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宣鸣雷不知郑司楚母亲在临死前告诉他郑兄是杀死他亲父的仇人之事,只道郑司楚知道了父亲身怀秘术却一直不肯明说,因此与父亲反目,低声道:“郑兄,你也别怪郑公。他身处此位,总要战战兢兢,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们好。” 郑司楚听他这一说反是一呆,心想宣鸣雷怎么也会知道郑昭杀害自己生父之事?他问道:“宣兄,你怎么会知道?”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叔叔跟我说的。郑兄,郑公他身怀此等秘术,本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将成众矢之的……” 郑司楚一把勒住了马,问道:“秘术?什么秘术?” 宣鸣雷这才知道郑司楚和父亲反目是因为别的事,后悔不迭。因为郑昭关照过他,不能把自己有读心术的事告诉妻儿,他一直守口如瓶,没想到这回却失言漏了出来。他道:“没什么……”只待推脱,但见郑司楚目光灼灼,恐怕万一自己不说,他连自己都要反目,无奈之下,小声道:“郑兄,你一直不知道么?郑公有一门秘术,能读出旁人心思。” 这话真如一个晴天霹雳。郑司楚从小就觉得郑昭神目如电,能明察秋毫,但也一直觉得那是郑昭看的多了,察言观色之能极强而已,从没往这种事上想过。现在从宣鸣雷嘴里知道了这事,对他的打击实是不亚于母亲告诉自己那件隐事。回想起来,怪不得自己从小时候起,郑昭就对自己了若指掌,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那都是因为郑昭的读心术。他对郑昭的恨意更增三分,心道:“原来你果然有妖术!”若不是母亲临死前不准自己向郑昭问仇,只怕当场就要不顾一切去杀了他。宣鸣轩在一边见他面色青白不定,吓得比自己在战场上遇险更甚,小声道:“郑兄,你可别怪我没跟你说,郑公他一直要我不说出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道:“我知道。只是你叔叔怎么会知道的?” “这个我也不知了。应该是我们狄复组的细作探听到的吧。”他说着,又小声道:“郑兄,我是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郑公这么多年对你可是无微不致,毫不保留啊。父子连心,你也别对郑公有什么怨恨。” 郑司楚心想根本不是父子,哪来什么父子连心,可听宣鸣雷说郑昭对自己无微不至,却猛然间想起了当初逃出雾云城,郑昭把最后一张人皮面具给自己,要自己独自逃生的事了。既然郑昭有此秘术,那时他也明白自己已逃不脱了,可他还是把最后的逃生机会让给了自己。听得母亲说郑昭杀害了自己的生父,他一直怒火满腔,但回想起来,生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毫不清楚,郑昭却抚养了自己二十多年,不说别个,这养育之恩总是实实在在的。他心里一阵茫然,暗道:“妈让我不能向他寻仇,只怕妈心里,他的份量比我生父更重一些。” 如果是别的原因,郑司楚根本不会去听,但一想起母亲,他的心也软了下来。如果自己真个杀了郑昭,对不起他的养育之恩不说,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欲绝。他只觉如此颓唐,如此茫然,也如此悲哀。人生一世,爱恨总难以分得一清二楚,可交错纠结到这等地步的,只怕亦是绝无仅有。他道:“我明白。宣兄,走吧,我们去见申公去。当时战况的详情,还有劳你跟我说一说。” 宣鸣雷听他要自己说战况,不由如释重负,心知郑司楚虽然颓唐,但心犹未死。虽然他不如申士图一般对郑司楚几乎有点迷信,但也知道郑司楚之才。有他在此主持陆军,说不定真有重振旗鼓,卷土重来之机,因此滔滔不绝地说着当时战况。说到余成功坚守东阳,最后高鹤翎、叶子莱两部都安全撤回,自己却被北军生擒,郑司楚长叹一口气道:“其实余帅也是个将才。”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余成功在战术上可圈可点,战略上却有欠缺,并不是个帅才。申士图把指挥全权交给他,未免也是用人之误。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是啊。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如果他也是七天将一员,我想此败应该可免。” 郑司楚心里已在暗暗摇头。虽说自己一直坚持不该急于夺取东阳城,可万一自己坐上的是余成功的位置,难保自己也不会一意孤行。事后反思,自然洞若观火,但当局者迷,谁都说不上。他道:“事已至此,现在我军还有多少实力?” “东平城里尚有七万军,其中一万是高鹤翎带来的闽榕军,四千天水败军,五羊军不到六万了。” 五羊军经过扩充,本来已达十万之数,这一战竟损兵三万余,而且这三万都是精锐,加上天水军覆灭,其余诸省谈不上什么实力,南军实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境地。他道:“北军有什么举措么?” “傅驴子连番来攻,看来是想尽可能削弱我方水军,以便全军南下。万幸,五羊水军损失不大,现在尚可抵挡,而胡继棠在攻清穹城时也被那丰天宝杀了,那一路人马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有异动,我们还能有几个月的休息生息机会。” 这几个月也将是南军最后的喘息之机了。天水省是大江中游门户,此时门户已开,只要胡继棠的继任者到位,东西夹击,水陆并进,东平城同样守不住。等东平再失陷,再造共和联盟也就是彻底分崩离析。郑司楚低头沉默不语,宣鸣雷知他心中正在盘算,也不再开口。两人并马而行,很快到了太守府。门口一见这两人来了,齐齐一个敬礼,高声道:“郑将军,宣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一陆一水两将乃是南军希望所在。特别东阳一败,郑司楚没有在军中,在士兵心目中便觉得若郑司楚在,定不致此败,因此郑司楚的名声反而比以前更响了。郑司楚被这些人一声欢呼惊醒,在马上向人行了一礼道:“请立刻通报申公,说郑司楚、宣鸣雷求见。” 那守兵道:“申公一直在等着您呢,郑将军快请。” 这守兵也极为殷勤,上前为郑司楚带马。郑司楚跳下马,还没进门,便听门里传来了申士图的声音:“郑司楚将军到了?快,快请他进来!” 申士图说得很急,声落人出,自己竟迎出门来。一见申士图,郑司楚正要见礼,却是一怔,原来申士圈一头头发竟已白了大半,这才明白宣鸣雷说什么见了只怕认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他行了一礼道:“申公……”不等他说完,申士图道:“快,里面去说。郑将军,现在只等你来主持大局了。” 第366章 燃眉之急4 是残局吧。郑司楚暗暗苦笑。申士图一直对自己有点迷信,但上一回因为自己坚持不该过于急躁地夺取东阳城,又反对将傅雁容当人质的事,申士图对自己亦不太信任了。不过现在余成功遭擒,申士图方寸大乱,对自己的迷信比以前反而更多。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残局自己多半亦是无能为力,可现在不是说实话的时候,如果申士图再失去信心,那再造共和一方将彻底失败。他道:“申公,小将都已知晓。好在三军用命,小将已有了破敌之计。” 一听他有破敌之计,申士图脸上一下露出喜色,急道:“好,我就知郑将军不凡。来,里面去说。”边上那些守兵也听得郑司楚的话,见他胸有成竹,一个个脸上都露出霁色。这一场大败实在太大了,人人自危,郑司楚这一句话让他们不禁信心大生,只觉虽败亦不足为虑。郑司楚眼中余光也看到了周围守兵的脸色,心道果然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气,无论如何,这一句先声夺人,传出去后士气多少能回复一些。但马上又想起这个先声夺人的办法是郑昭教自己的,虽然郑昭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自己身上实已有了太多郑昭的影子,生父却仅仅是个名字而已。他心里这样想,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行了一礼道:“是,请申公移玉。” 一走进内室,申士图便道:“司楚,鸣雷,你们都坐下。司楚,你有什么破敌妙计?” 按理以申士图的身份,郑司楚和宣鸣雷既是下属,又是晚辈,都该侍立才行,不过现在郑宣两人已是申士图最后的依靠,也顾不得这些礼节了。郑司楚心里虽然有点影子,但要他说破敌之计,却也难以详说。他道:“以小将之计,如今北军声势大振,我军想要卷土重来,已是孤掌难鸣,此时唯有借助外力。” 一听他这话,申士图双手一合,叫道:“不错不错!司楚,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虎父无犬子,看来你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只觉如此不悦,但在申士图面前也不好表现出来。他道:“申公,引外兵相见,实是一把双刃之剑,因为无利不起早,不给他们好处,他们也不肯襄助我军,因此还要请申公定夺该如何方是。” 申士图又是一拍手道:“正是!重赏之下,方有勇夫。放心吧,下本虽重,只要有厚利,还是值得的。我本来还有点拿不定主意,但司楚你也这么说,那我就拿定主意了。楚都城虽是前朝残军,但与我们同是一族,允他们自治,也未尝不可。” 郑司楚想说的,却并不是楚都城,而是句罗。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现在中原虽然已无帝制,句罗仍是谨守藩属之礼。但由于句罗也在北方,要说动句罗王相助,必须下重本,而且郑司楚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只不过先说出来而已。没想到申士图说的却是楚都城,他略略一怔,脸上仍是不露声色。与接触不多的句罗相比,他和楚都城的五德营曾有过两番交锋,对这支战力惊人的残军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好感,一直希望能够让他们回归中原,等知道自己竟是五德营首任大帅楚休红之子,心里实已隐隐将五德营看成自己一方。听申士图要联合楚都城,实是更得他心中之意。只是楚都城毕竟僻处西原,要杀回中原,路途遥远,以他们的实力恐怕十分艰难。他道:“申公,只是有一事还须从长计议,楚都城离中原太远了,中间又有流沙阻隔,他们就算能杀回来,又能有多少实力?” 申士图现在已是忧色大去,笑道:“司楚,这个事你大概尚有不知,令尊建议与五德营结盟,狄复组已与楚都城取得联系,现在楚都城大帅薛庭轩今非昔比,已将仆固部纳入麾下,阿史那部的实权也拿到了手中,现在他手上足有十万之众,非同小可,而且都是骑兵。从后方杀来,定让南武后院失火,再不能顾及此处了。” 郑司楚这些日子一直在五羊城,还不知道这些事,听得薛庭轩在西原竟造就了这等事业,也不由暗暗吃惊。只是听得是郑昭提议,他道:“只是,他这十万人恐怕绝大多数乃是异族,在当地肯听他号令,但随他远征,会有多少人听从?” 申士图道:“虽然尚无确切消息,但狄复组说西原人最崇尚英雄,薛庭轩已将他们打服了。就算十万兵不会尽数前来,五万之数肯定会有。司楚,你也归队了,现在重振旗鼓,现举义旗,定无差错!” 申士图本来已是忐忑不安,但现在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郑司楚见他如此兴奋,心想此事若能成倒也很好,更多一分胜算,但在他看来,楚都城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那是郑昭提出来的。他现在对郑昭恨之入骨,又恪守母命不能向他寻仇,只想事事与他拗一拗,便道:“申公,还有一路人马也可利用,不可错过了。” 申士图一怔道:“还有?”有楚都城能联合,他觉得已是侥天之幸,没想到郑司楚说还有一路,心想这小子果然不凡,我本来一筹莫展,他一来马上说出两路援军,便问道:“还有一路?狄人可没什么兵,难道是岛夷倭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摇了摇头:“岛夷狼子野心,无信无义,不可用之。小将说的另一路,乃是句罗。” 申士图又是一呆,问道:“句罗?听说前一阵南武还曾让句罗献战船,他们会帮我们?” 郑司楚道:“表面上看来是不会。但句罗人曾经与中原屡战,他们一直在说边境白蟒山一带都是他们的祖传之地,当初共和国底定中原,句罗王派人前来庆祝,也曾提出此事,但被大统制一口回绝。以此为饵,句罗便有可能帮助我们。” 白蟒山乃是句罗与中原接近的一片山脉,据说很久以前,句罗尚不是岛,曾与中原相连,他们的祖先便起于白蟒山。但现在句罗已经和中原分离,当中有海峡相隔,怎么也不可能将白蟒山割给他们,因此当时大统制一口回绝,郑司楚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郑昭回来说过这事。现在重提旧事,实是他也想不到别个办法,哪知刚一出口,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割地求援,将为后人不耻,而且句罗一旦在中原有了立足之地,便难以节制,这事不好。” 郑司楚也不过是顺口一说,心想割地求援,确是会遭人唾骂。他道:“谈判之时,自然也不必应承割地,可以允诺租借句罗数十年,如此便不会遗人口实。” 一听郑司楚说要租地,申士图眼里却是一亮。租地和割地不同,所有权未变,何况白蟒山一带四季积雪,人烟稀少,这一带本来等若弃地,句罗人不过因为此处乃是祖先初起之地,一直想去那儿祭祖,如此也未尝不可。他想了想道:“这样啊……倒也未必不可能。不过,这终是下策,还有什么办法么?” 郑司楚心想我又不是神仙,除非是去西南一带的香虎国去。但香虎国与中原有崇山峻岭阻隔,千里之地荒无人烟,向不与中原交通,去那儿更无可能。他道:“别处更是下策了。申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军队,加紧训练,以期尽快恢复元气。” 申士图道:“是啊,所以也一定要把你叫回来了。司楚,那位邓小姐你也带来了吧?” 郑司楚听他说起傅雁容,心里便是一沉。他一直盼着申士图不要说起她,但最怕的还是来了,又不能不说,便道:“是,她也到了东平城。”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那就好。邓沧澜前些天下书,说要以余成功换回他这个女儿,这样就可以又拖一阵了。就这样吧,先在这儿拖着,等楚都城的消息,另外,也准备与句罗王联系。” 余成功指挥失利,遭到这场大败,申士图对他实是心灰意冷,死活也根本不在心上了。但邓沧澜既然要谈判换人,他想的便是借此拖延时机,只消还在谈着,邓沧澜便不会趁机发动总攻,这样就有时间去确认与楚都城的联盟。这才是申士图的真正居心,至少,就算火烧眉毛了,但至少还不至于有焚身之祸。 第367章 远赴西原1 走出太守府,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真觉得联合句罗有可能么?” 郑司楚道:“确有三分可能,但也不是很靠得住。病急乱投医,现在只有先安下申公之心再说。” 宣鸣雷刚才听着,觉得联合五德营或句罗都有点离谱,不知郑司楚提出联合句罗实是想与郑昭作对。现在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道:“那你觉得如何方是上策?” “求人不如求己。最重要的,是重建军队,恢复实力。”郑司楚说到这,又叹了一声道:“只是天水省一失,真让人一筹莫展。宣兄,依我看来,五德营就算出兵,也不会有什么大用。” “为什么?” “我与五德营曾交战过两次。他们现在的直系兵力,有五千我想就顶天了。十万大军,九万五都是异族,就算薛庭轩能以铁腕控制,但也仅限于在西原。要那些西原兵离乡背景远征中原,你说有多少可能?就算薛庭轩强行出兵,只怕后方先起变乱。” 宣鸣雷皱起眉头道:“那你以为会如何?” “更有可能,就是薛庭轩心向故国,甘愿放弃西原基业,举国东来。但如此一来,他的实力也不过五千之数,一个昌都军抵住他便绰绰有余。好在就算是五千,能缠住昌都军那也足够了,可以为我们争取一段时间。现在申公最该依靠的,不该是我们这些军人,而是各地官吏。” 宣鸣雷道:“你是说,加紧征兵?” 郑司楚点了点头:“五德营也罢,句罗也罢,为的都是推迟北军的总攻。我提议租地求援,其实也正是为此,现在的时间万分宝贵。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征兵之计,也无过于割地。共和军初起,便是以分地为号召,使百姓乐于从军。地既已分归己有,为保此地,民众便与我方万众一心。这一条故智,实可一效。”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一之尚可,岂可再乎?” 共和军初起,确实以分地为号召。前朝土地私有,很多王族都坐拥良田万顷,共和军到处,将田产一律没收,分给贫户,因此极得贫户支持。因为分到了地,那些贫户就更支持共和军,因为万一帝国军回来,这些地定然就重新保不住了,这也是共和军屡败屡战,总能及时恢复的原因,相形之下,帝国因为一直不肯分出土地,使得民众对帝国心怀不满,纵有精兵良将,仍然不能回天。郑司楚一直对历史很有兴趣,过去却因为大统制的禁令,都无从知晓,这段时间一直在五羊城闲居,想看什么书都有,还有傅雁容那几大箱子书里不少都是前朝印刷,读后对当时这段历史知晓更多。以史为鉴,便觉可效昔人故智。宣鸣雷说的这八个字却是说当初共和国得到天下后,又宣布土地国有,所有人都不能保留土地,于是将土地重新收回。土地国有,乃是共和制的根本,自然也不能为错,也使得民间不会出现拥有良田过多的人,象东阳城的林先生这样的富户,虽然家境豪富,那也是行商而得,土地是一分也没有。郑司楚说要用分地来召兵,可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了,这一次百姓如何还会相信?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此计虽好,但与共和制的根本抵触,是不可能实行的。 他们走在路上,边上忽然飘来一股酒香。虽是战时,但东平城毕竟是名城,虽然曾遭邓沧澜举城迁移,现在至少城中尚无战事,先前东阳城落到南军手中时,很多百姓都迁了回来,酒肆也重开了不少。闻到酒味,宣鸣雷便有点不自在了。去年他为了让郑司楚振作,发狠说就此戒酒,直到胜利再开戒。过后还真个说到做到,但酒瘾发作时也真不好受,现在酒味入鼻,更是难熬。郑司楚看他在马上有点坐不住,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宣兄,非常时刻,破例开个戒吧,我请你吃两杯。” 宣鸣雷舔了舔嘴唇,叹道:“我答应过芷馨,说不喝就不喝了,走吧。” 他嘴上说要走,手挽缰绳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时却听酒肆中有人叫道:“好酒啊好酒,快哉!” 一听那人说快哉,郑司楚却想起了宣鸣雷爱唱的那首《一萼红》,心想这人难道也会唱?他刚这么想,却听那人果然唱了起来:“龙虎年年斗不休,重重尸骨阻江流。劝君莫厌千回醉,一解胸中万古愁。” 这人的喉咙也不很粗,但唱起来却极有粗豪之意。郑司楚不由看了看宣鸣雷,心想这人倒与你差不多,不知是不是也在撒酒疯。他道:“宣兄,这人唱的是谁的曲子?” 宣鸣雷道:“谁知道,大概是他自己作的吧。粗鲁无文,毫不蕴藉,不是什么好句子。” 郑司楚读书甚多,对这类诗词虽不甚上心,也算看得出好坏,心想宣鸣雷这八字评语虽然不算错,但这人唱的这短曲甚有郁结之气,其中甚有悲天悯人之怀,倒也不能算太坏。正想着,却听有个人叫道:“哎呀,先生,您别往墙上写啊。” 士人在酒楼买醉,酒酣耳热之际题壁一首,这也是常事,这个出言阻止的多半是酒肆小二,也算得不解风情。那人喝道:“怕什么,我兴头来了,粉墙之资就算进酒钱好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个人也算性情中人,兴头来了就非要往墙上写不可。他见宣鸣雷仍是不肯移步,便道:“宣兄,我们去看看这位兄台吧,顺利就小喝一口,算你为我接风,破个小例。” 宣鸣雷实是极想痛饮一番,可是有誓言约束,不好破例,听郑司楚说了几遍,心想:“破就破了,管他的,反正就喝一小杯便是。”马上跳下马道:“那走吧。” 他们刚走进酒楼,便听得先前那小二道:“先生,你说把写字的钱算到酒帐,这点可还不够啊。”定是那喝发了性要在墙上写字的人付帐时,却因为囊中羞涩被小二斥责了。郑司楚不禁又看了看宣鸣雷,低声道:“这人脾气跟宣兄你还真够像的。” 以前宣鸣雷好酒使气,每饮必醉,每醉必发酒发,但现在成家立业,也有了名将的称号,自然性子也庄重多了,否则水天三杰之首,申士图的快婿居然整天发酒疯,这名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见郑司楚打趣自己,老脸不禁一阵泛红,斥道:“胡扯什么。”不过想想这人脾气确实和以前的自己有三分相象,心想上回有郑司楚给自己付了酒帐,免得自己一番尴尬,这回就帮那人一个忙吧,于是抢上前去说道:“这位兄台的帐就由我付了吧。” 那小二见有人搭话,扭头一看,见是个年轻军人。宣鸣雷现在绝足酒肆,他并不认得宣鸣雷,帐房上的店主东闻声抬起头来,却认得宣鸣雷,笑道:“原来是宣将军!真是稀客,怎好要宣将军破费,算了吧。” 宣鸣雷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三穷四急,我正好也要来喝两杯,呆会儿一并算到我帐上好了。” 那个没钱付帐的人正在走投无路,听得天上掉下来个救星,不由喜出望外,抬头一看,他倒认得宣鸣雷,忙上前行礼道:“宣将军,真是多谢了,等一会我把钱送过来。”眼角一瞥,看见郑司楚,更是吃了一惊,叫道:“郑将军!” 郑司楚只道这人和宣鸣雷一样是个粗豪汉子,没想到是个方面大耳的年轻人,生得很有派头,身上衣服虽然并不如何华贵,但收拾得整齐利落,便拱手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这人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在下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真是汗颜,让两位将军看到了在下丑态。” 郑司楚听得这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吏部是申士图直属的部门,主管政务,照理都应该很庄重,黎殿元却在酒楼高歌题壁,和一般吏部中人那种板滞方正大不相同,便道:“原来是黎兄。我与宣兄正要小酌两杯,黎兄有兴,再来陪我们喝两杯吧。” 他也是顺口客气一声,哪知黎殿元倒毫不犹豫地道:“多谢郑将军。能与郑将军和宣将军同席,殿元三生有幸。” 郑司楚见他一口答应,倒也不好再说那只是客气罢了,笑道:“好,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一坐下,小二过来让他们点菜,见宣鸣雷点了几个家常小菜,酒也只要了一壶,心想这黎殿元向来寒酸,这一个姓郑的跟姓宣的跟他只怕也差不多。他眼界不宽,不知郑司楚和宣鸣雷是现在五羊军风头最劲的两个年轻将领,所以也不见得如何客气。宣鸣雷倒不以为忤,等酒上来,急不可奈地倒了一杯道:“黎兄,今日初见,我不客气,先干为尽。” 黎殿元见他敬酒,忙站起来道:“宣将军客气,殿元如何敢当。”说罢也倒了杯一饮而尽。宣鸣雷见他喝得爽快,心想这人酒品倒是不错,微笑道:“黎兄,方才听你在高歌一曲,不知是谁做的?” 黎殿元脸一红道:“那是在下胡乱瞎唱的,让宣将军听到了,实是有辱清听。” 郑司楚见他谈吐倒是斯文有礼,心想这人虽然相貌和宣鸣雷大不一样,脾气其实也很不同,不过在这个“酒”字上却真个如出一辙。他也倒了一杯道:“黎兄,平时在衙中忙么?” 黎殿元听他问起自己的工作,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两位将军,吏部本来应该是最忙的,不过现在正值战时,百姓流离,迁徙不定,现在实在没什么事好做。” 郑司楚道:“百姓还经常迁徙么?” 黎殿元道:“是啊。之江省这两年战事不断,现在城外的农人已逃得七七八八了,或南或北,连登记田册都找不到人。现在又是开春了,本该是劝农之时,这不,昨天出去走了一圈,几个村子,十室九空,田地也有大半抛荒。误了春耕,秋来便麻烦了。没走的让他们当兵,也是再三推搪,没几个肯的。” 郑司楚道:“为什么他们不愿耕种?” 黎殿元道:“郑将军,田地国有,农人都是要交赋税耕种,哪里种不是种?之江省战事这么频,他们哪里敢在此久居?自然要支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讨生活了。” 郑司楚诧道:“可是战事归战事,南北两军都不扰平民,他们怕什么?” 第368章 远赴西原2 黎殿元道:“话不是这么说。城池屡屡易手,两方都要来收赋税,若是刚交了这一笔,另一边又来了,岂不是又要交一笔?民性至愚,他们可不知道为国出力的大道理,反正哪儿能吃饱饭就往哪儿跑。” 郑司楚听他说什么“民性至愚”,有点不以为然,但他说民众哪儿能吃饱就往哪儿跑,这话倒是鞭辟入里。他道:“要安定,便要保家卫国,他们为什么又不愿当兵?” 黎殿元道:“刀枪无眼,当了兵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回来。他们纵然有心当兵,奈何后顾之忧太多,万一自己回不来了,发下的安家费能撑到几时?家人岂不是要活活饿死?朝不保夕,所以一看苗头不对,宁可带着家人四处逃荒,也不愿当兵吃饭。” 听他说到征兵难,郑司楚刚才就和宣鸣雷说起这事,心想这黎殿元倒是个有心人。他道:“那黎兄你以为有何良策?” 黎殿元先前已喝过几杯,现在又喝了一杯,酒劲也有点上来了,一肚子话只想往外倒,便说道:“其实良策甚众,最简单的就是谁当兵,按丁口分田。这是最好的办法,既不用耗费国库,也可以让农人多事耕种,实可谓一举两得。” 宣鸣雷听他侃侃而谈,和郑司楚方才说的竟是一个事。不过他刚才就说“一之尚可,岂可再乎”,便道:“那为何不采此策?” 黎殿元摇摇头道:“共和共和,首先便是土地国有,说要分地,只怕民众再不会信,而且如此一来与国策相抵触,因此办不到的。不过,完全可以变通一下。” 郑司楚一直在想不能分田召兵,那该怎么办?一听黎殿元说可以变通,兴致也上来了,问道:“黎兄,怎么个变通法?” “改秋后征粮为地租,若有当兵,便可折价。这样一来,农人耕种时不必再付出什么,而征兵时发放的安家费也可以省下不少。等粮食打上来,这笔款子再去收粮,市面流通,就可以一举两得了。而改成地租后,多收多得,农人耕种时也会百般上心,不似现在这样种了一半,见势不妙就跑路。”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田赋由来已久,他看书时见前朝就是如此,若是改为地租,确实可以让农人安定,但此举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是一项极大的变化。他点了点头道:“此中关节,倒是要考虑周详。” 黎殿元道:“是啊,所以吏员也要汰去冗余,再加上军人屯田,如此开源节流,解决军费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他说到兴头,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比比划划,什么田地丈量该如何,人口普查该如何,越说越细,到后来宣鸣雷和郑司楚听得索然无味。不过郑司楚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也觉得黎殿元说得并不离谱,相当可行。 如果这件事真能落实,那军费、兵源和粮草都能解决了。郑司楚本来想着让五羊军恢复元气,最麻烦的就是后勤跟不上,现在却已多了几分信心。人各有长,他专注于军事,对这些政务向来不甚关心,在他看来很难的事,黎殿元说来头头是道,每一样都有解决的方法。说到最后,黎殿元见宣鸣雷有点要打瞌睡了,心想自己未免过于失态,忙道:“宣将军,郑将军,在下信口雌黄,真是让两位见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哪里,听得黎兄一言,茅塞顿开。”他看了看窗外道:“天也不早了,黎兄,今日便别过,改日定要再来请救。” 黎殿元听他说要前来请教,脸上也露出笑意道:“岂敢岂敢。” 三人付了帐离开酒肆,等黎殿元一走,宣鸣雷小声道:“真晦气,想喝口酒,听他胡扯了半天,酒都没味了。” 郑司楚道:“不然。宣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位黎殿元先生虽然说得啰嗦,可他说的却深中肯綮,只怕真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郑司楚对黎殿元很有欣赏之意,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此人有点偏执。只是与黎殿元尚是初见,而且这人说的一番话确实很中肯,可宣鸣雷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郑司楚见宣鸣雷若有所思,这副模样倒是难得一见,问道:“宣兄,你觉得他说的不可行?” 宣鸣雷摇了摇头:“话是没有错。不过,郑兄,你觉得,他是不是太过专注于征兵和赋税这两方面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民生。民富方能国强,而不是国强了民才能富。” 郑司楚怔了怔。他是国务卿公子,自幼虽然也不算锦衣玉食,但至少可称衣食无忧,这些都没想过。他道:“这两个有什么不对么?国家强盛,百姓方能安居乐业。现在这等形势,战火纷飞,或不能有强有力的军队,百姓谈何安居。宣兄,我老师以前也跟我说,唯有一仁字方是真谛,但没有力量,说什么仁就只是侈谈。”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他和郑司楚都不是政客,实在说不出国强与民富到底应该孰先孰后,他叹道:“你说的也对吧。” 这一次南北交锋,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才真正谈得上提高民生,现在不论南方和北方,都把扩军放在第一位。郑司楚当晚就又去求见申士图,说了黎殿元这人,以及他的想法。申士图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此事。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现在正在各地巡演,申士图生怕大统制照方吃药,再次把他们截回北方去,因此不惜工本,一直派了数百兵护送,而申公北倒也不负重托,去各地表演很是卖力,对鼓动军中士气很有帮助,可不论他说得如何舌绽莲花,征兵仍是相当烦难。共和制既然以人为本,以民为尚,当然不能强行拉伕,现在新兵征得很难。郑司楚虽然说得很简略,可申士图对政务远比郑司楚熟悉,一听那黎殿元说的改革赋税,把田租与征兵结合起来,他一听便觉很有可行性,眼中一亮,问道:“这人现在在哪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人就在吏部当文书。” 申士图虽然兼任吏部司,但事务繁忙,吏部司上下足有近千人,他自然根本不认得这个小吏。一听是自己属下小吏,他搓了搓手叹道:“我只道已是人尽其才,看来还有遗珠啊。司楚,若这人所言真的可行,你可又立一功了。” 郑司楚没说什么。申士图算得知人善任了,但世界之大,那些怀才不遇的人仍是大有人在,黎殿元若不是遇到了自己,只怕仍将沉沦下僚。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黎殿元这人只怕也并非不通世事,他不顾尴尬也要留下来侃侃而谈,说不定正是认出了自己和宣鸣雷,想借此与申士图联系吧。怪不得宣鸣雷不太喜欢这人,这人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吏,实已有政客的模样了。可不管怎么说,政客也仍是少不了的。他没有再说什么,便行了一礼道:“申公,那我也要先回营中熟悉一下了。” 申士图道:“好。司楚,现在陆军损失很大,余成功也不在了,明天我给你代理元帅之职。” 郑司楚呆了呆。五羊军本来最高的军衔就是余成功的下将军,举起再造共和大旗后,余成功拜帅,现在也有两个刚提升的下将军了。这两个下将军一名程龙峰,一名邱宗道,虽然名声不响,但资格很老,都已过了五十。郑司楚现的军衔是都尉,虽然也已是排在前五位的人物,但一旦代理元帅,岂不是要越过那两个下将军了?他道:“申伯伯,这样不太好吧?程邱两位将军只怕会有不满。” 申士图笑了笑道:“不要紧,代理元帅有三个,三人并列,不分上下。不过他们都要回五羊城去练兵,你不用担心他们掣肘。” 程龙峰本来就留守五羊城,邱宗道却在东平城驻防。郑司楚听申士图要把他们两人都调回去,自然是把这两个人都调开,将前线的指挥权全部交给自己了。他暗暗叫苦,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明白东阳这一场惨败,申士图对自己的希望更是大到有点不切实际,现在他更觉肩头的担子沉重不堪。 真能挽狂澜于既倒,带领五羊军渡过这个危机么?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人力有时而尽,现在南方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而自己越尽心尽力,就越让战火持久燃烧。平息战火,这个理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么? 当他走出太守府时,只觉天空也低低的,仿佛如一块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都会压下来,将一切碾为齑粉。 申士图做事雷厉风行,不过几天,改革赋税的制度就实行了。听得当兵可以免租,民众大为兴奋。太平时候,赋税虽重,总还过得去,现在两军交锋,一块地方屡屡易手,刚交了一边的赋税,没多久另一边入主,又要来收一道,真个苦不堪言。现在有了田,赋税只等秋后收成了再交,而且只按田租,不按收成抽取,这样多收的都归了自己。再边上南方的报国宣讲团大为卖力,四处宣传,一时间父母送子,妻送夫,子送父,来投军的络绎不绝。虽然这政策实行未久,但看样子,征兵已比以前容易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三月。三月已是暮春,在中原夏天都快要来了,但在西原,春天来得晚,此时楚都城一带刚开始春耕。 这一天,司徒郁在楚都城里看着一堆各处发来的汇报。现在的五德营可谓发展迅速,除了七千五德营基础班底,另外已经收编了十余个部落,编了四个胡人营,总兵力已近三万。除了这三万直系部队,仆固部的三万兵也听从五德营节制,另外阿史那部如今也明为同盟,实为部属。所以实际上楚都城已是拥兵十余万,当之无愧的西原第一霸主。 仅仅几年前,阿史那部和仆固部还在争霸,五德营只是一股新来乍到的新兴势力,但几年过后,五德营竟成为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司徒郁自己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能力,确实令人咋舌,可是司徒郁心里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五德营发展太快了,无可讳言,现在这样的规模,实已超出了五德营的控制能力。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真实实力都并不在五德营之下,表面上两部都已从属楚都城,可司徒郁明白,这种控制并不牢固。甚至,直属的四部胡人营,除了最早依附的四部,其余的大部份也还是并不是真正臣服。这些小部向来依附大部,现在五德营风头一时无两,他们都附首贴耳,可一旦五德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肯定也会有异动。 第369章 远赴西原3 该如何尽快同化他们?司徒郁也是焦头烂额。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已近三年了,这三年里楚都城政务全部交给了他与苑可珍两人。他们大力推广农耕,并且在前来依附的各部中大力开办学校,可是胡人学习中原文化,总有种本能的抵触,三年里固然教出了不少通中原话的胡人,可从各处传来的汇报看,这些胡人对楚都城并没有太大的认同感。 任重道远,要让他们不把五德营当外人,起码也要是下一代,三年远远不够啊。司徒郁放下了汇报,外面有个人道:“司徒先生,薛帅有密令到。” 薛庭轩发来了密令?现在薛庭轩一直住在阿史那部,而且已渐渐夺取了阿史那钵古的实权,成为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四大重臣的第一位,并且实际上已超过了阿史那钵古和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的权势。尤其薛庭轩不久前使计迫使阿史那钵古告老而退,自己接任阿史那太师,已掌握了阿史那部的实权。一听他有密令到,司徒郁亦不觉动容,沉声道:“快拿上来!” 当那士兵将密令交上来,司徒郁看了看,脸上神色更是大变,急道:“快,快请苑先生和五德营五统领前来!” 楚都城的政务由司徒郁和苑可珍主持,军务则是董长寿、羊叔奋、穆杭和李越辰这五德营五统领主持。现在司徒郁要把另外六人都叫来,那士兵心知定然出了大事,行了个礼马上就出去了。很快,几人闻讯急急赶来,一到帅府,只见司徒郁正在厅中背着手踱步,勇字营刘斩性子最急,还没跨进大门便道:“司徒先生,出什么事了?” 司徒郁抬起头道:“刘将军,薛帅有密令前来。” 刘斩道:“阿史那部出什么乱子了?薛帅都已经是他们的台吉了。” 阿史那部的设置仆固部有点不同,主政的延用中原“太师”一名,但胡人发这两音很困难,所以实际上念起来也是“台吉”。当初阿史那钵古为太师时,阿史那部众称呼他亦是台吉长台吉短,除了用中原文发文书用“太师”一词,平时正式文书上写的也是“台吉”一词。刘斩在西原呆得也久了,现在“太师”一词对他反倒有点陌生,反是台吉这一词顺口。 司徒郁道:“不是阿史那部的事。”他顿了顿,才道:“中原向我方告急,请我们出兵东征。” 这话一出,五统领个个都搞不懂了。董长寿诧道:“什么?共和叛贼请我们去打他们自己?” 司徒郁道:“现在中原已中分南北,南方自称再造共和,双方正在交战。联系我们的,乃是南方军。” 这几年,五德营都在苦苦经营,支撑着楚都城在西原屹立不倒,个个实是盼着中原的消息传来越少越好,因来若传来什么消息,定是共和军的第三次远征开始了。五统制全心都在军中,连中原再北分裂都不清楚,一听这消息,五个人全都惊道:“什么!”刘斩则又笑道:“原来他们也有窝里反的一天啊。” 到了西原,一开始连活下去都几乎是个奢望,根本没人想过有打回中原去的一天。但现在听了司徒郁说的这消息,五统领都在想着:“这回可以打回去了。”现在楚都城旗下只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如果能够全军出动,中原还真个未必能有谁会是对手。刘斩更是摩拳擦掌,心想:总算到了这一天了! 司徒郁正要再说什么,这时苑可珍踏进门来。苑可珍现在天天都在视察各处,指导五德营旗下的各部农耕,人也又黑又瘦。陈忠死后,他已是五德营资格最老的人了,一见他进来,司徒郁和五统领都起立致敬,苑可珍倒不说什么,只是团团还了一礼道:“司徒兄,听说薛帅有密令发来?” 司徒郁点了点道:“苑先生,请看。” 他说着,把手中的密令交给了苑可珍。苑可珍看了一眼,眼中突然发亮,沉声道:“中原……中原竟然向我们请兵!” 不论中原南北双方如何势若水火,但他们打的毕竟都是共和旗号,和打帝国旗号的五德营也是势不两立。但中原南方的再造共和军却来向五德营请援,这种事苑可珍以前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把手中密令交给了边上的董长寿道:“薛帅说马上会回来,这当口,不要紧么?” 司徒郁道:“我也不清楚。苑先生,你说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 苑可珍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薛帅自有他的安排,我们快去准备吧。” 如果真的要远征中原,那么粮秣将是一项沉重的负担。这几年楚都城大力发展农耕,积聚不少,可劳师远征,缺粮之苦,五德营上下比谁都感受得到。当初中原五万大军远征,最终正是前任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力战,截断粮道,迫使远征军败退。现在轮到五德营要远征了,如果粮草跟不上,那么在中原立不住脚跟,连西原这点基业都要毁于一旦。司徒郁见苑可珍说不出什么来,心里有点急,说道:“苑先生,现在这时候远征中原,你觉得是时候么?” 苑可珍虽然和司徒郁一同主管政务,但他主要是制造器具、发展农耕,对这些并不如何上心,也没有太多的战略眼光。但听得司徒郁这般说,他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可这是薛庭轩亲笔发来的密令,照理都不该有异议。一边刘斩道:“司徒先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错失,将来可再没机会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司徒郁说不出话来。确实,这是个回去的最好时机,错过了,将来几乎可以说再没有如此良机。他看了看董长寿,问道:“董将军,你觉得如何?” 董长寿想了想道:“确实有点急,但机会也实在太难得了。” 董长寿是个老兵,向来持重,说出话来比旁人更有份量。他一说,另外三个统制亦随声附和。虽然已在西原站稳脚跟,可他们都是从中原来的,人人都觉得在西原只是暂居,迟早都要回去。现在纵然急了点,可这个机会实在不可错过。谈论了一阵,五统领已都说应该回去。 说到这份上,司徒郁已知自己再坚执己见也无济于事了。他叹了口气道:“那好吧,请五位将军即刻回去准备。”心里却在想着,等薛帅回来,一定要再劝一下。 十天后,薛庭轩回来了。上回他离开楚都城,可谓是不得已,这回回来却手握重权,衣锦还乡。楚都城里的两万余兵民听得大帅阔别三年,终于要回来了,一时奔走相告,人人出来迎接。 四月八日这一天,薛庭轩进入楚都城。还在远处,望见草原上这一座孤城,他心里就一阵激动。等进了城,看到城墙比他离开时修得更为高大坚固,心里越发高兴。离开楚都城,他无日不在担心留守的诸人能不能担得起这重任,但看样子,即使没有自己,楚都城还是蒸蒸日上,他的信心无形中也增长了三分。 司徒郁、苑可珍和五德营五统领都已出城迎接。一见薛庭轩前来,七个人打马上前,跳下马跪下道:“薛帅,臣等在此恭迎。” 楚都城打的仍是帝国旗号,不过现在并没有帝君,帝国宗室当初亦被杀得干干净净,想遥尊谁为帝都不行,因此薛庭轩这大帅实际上就已是帝君了。薛庭轩见他们都跪下行礼,忙跳下黑马道:“请起请起。” 司徒郁站起身。薛庭轩这回再来的,是两千阿史那部骑军。他们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薛庭轩自己亦是阿史那部贵官打扮。回想起当初薛庭轩离开时穿的仍是帝国军服,司徒郁便有种今昔异世之感。薛庭轩倒丝毫不以自己身著异族服饰为意,等他们都站了起来,笑道:“还有个好消息要报与诸位,本帅已有子嗣。” 一听薛庭轩有了后代,五统领都眼中一亮,齐齐一躬身道:“恭喜大帅。” 司徒郁见这些薛庭轩衣上滚着黑边,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些士兵也都臂缠黑布。他知道黑衣乃是阿史那部丧服,不由一怔,忖道:“是什么人死了?难道是那忽兰夫人在产子时不幸过世?”但看薛庭轩喜气洋洋,又不太象。他不敢多说,便道:“薛帅,请归府安歇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三年了。”他扭头向身后的金枪班首领刘奔道:“刘奔,带夫人回府吧。” 刘奔答应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刘奔是刘斩的弟弟,刘斩走到薛庭轩身后,兄弟数年不见,便走在一处在马上低声闲聊。刘斩小声道:“阿奔,薛帅似乎在戴孝啊。” 刘奔笑了笑,小声道:“是啊。大哥,你应该还不知道,拔突可汗几天前和钵古太帅一块儿归天了。” 刘斩一怔,说道:“什么?那继位的定义可汗决出来了么?” 他心里已是一跳,心想定义可汗和阿史那钵古暴卒,十之八九是薛庭轩下的手。若是薛庭轩继位大汗,那阿史那部就成了楚都城的直属,远征中原的底气便更足了。可阿史那部举族一姓,名义上人人都有资格继位大汗,薛庭轩的机会可说微乎其微,阿史那部中只怕会因为争位闹翻天,薛庭轩这时候离开阿史那部,难道是因为争位不利,不得不回来?但看看薛庭轩踌躇满志的模样,又不太像。他不是个智将,实在想不通薛庭轩为什么如此有底气在这时候回来。 刘奔道:“当然决定了,不然也不用担搁这些天薛帅才回来。” 大概是薛庭轩一手扶持了一个大汗出来。刘斩这才平静下来,笑道:“这新可汗一定对薛帅言听计从吧?” 刘奔也笑道:“当然,可谓毫无二话。而且,新可汗也来了。” 刘斩又是一怔,但马上道:“那更好了。”他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新可汗就算由薛帅扶持,可薛帅一走,难保他不会听从族人指使,对薛帅不利,这样薛帅在阿史那部这三年打下的基业都要毁于一旦。他实在没料到这新可汗也会来楚都城了,竟然对薛帅如此倚重法,阿史那部就完全听从五德营的指挥了。他还要再问,刘奔小声道:“帅府到了,大哥,进去再说吧。” 第370章 远赴西原4 进了帅府,马车也停下了,那两千阿史那部兵亦在帅府外扎营。阿史那部习惯了游牧帐居,不惯住在屋子里,营帐把帅府外的院子扎得满满的。薛庭轩这里跳下马,将黑马交给刘奔带进马厩,走到车边道:“忽兰,下车吧,到家了。” 阿史那忽兰从车中走了出来。司徒郁和苑可珍见过忽兰,旁人可没见过,见忽兰姿容秀丽,不由一呆,心想:“胡人中原来也有如此美人。”其实阿史那部的女子向来便以长相美丽著称,只不过五德营里见到的都是胡人军人,看去都是些碧眼红黄头发,满面胡子的汉子,很少有见胡人少女。只见忽兰怀中抱着个孩子,自是薛庭轩的孩子了,齐齐上来见礼。薛庭轩道:“诸位将军,这便是小儿薛帝基。” 薛庭轩的儿子名叫薛帝基?司徒郁听了便是一怔。薛帅给儿子取这名,明摆着是要开国称帝的意思吧?若是在前朝,取这样的名字只怕便是大罪,但楚都城的基业可谓是薛庭轩一手打下来的,他就算马上称帝,也没人会觉得不对。诸人都道:“见过少帅。”只是那少帅薛庭轩在母亲怀中酣睡,连眼睛都没睁开,被人声一吓,一撇嘴,大哭起来。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忽兰,带帝基进去歇息吧。我们楚都城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忽兰的衣裙也滚着黑边,神色中有点黯然,自是父亲新丧,她仍在哀痛中。听薛庭轩这么说,她微微一颌首,两个侍女扶着她走了进去。待她一进后院,薛庭轩道:“诸位,我们也进去坐吧。这屋子,都三年没进了。” 他们一进帅府坐下,有人便端上酒水。薛庭轩以前并不算如何好饮,但阿史那部众都酒量过人,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坐下便喝了一杯,叹道:“马奶酒喝得都腻了,今天才算喝到米酒。来,今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今日不必拘礼,可明白就要拘礼了。司徒郁暗暗想着。楚都城以大帅为尊,但以前一直上下一体,陈忠在日,德高望重,但就算一个小兵,也是和陈忠有说有笑。薛庭轩昔日在楚都城时,有威严而没有架子,现在三年不见,派头却大了许多。司徒郁也坐了下来,喝了口酒,沉声道:“卑职在此恭贺大帅回城。大帅之令,卑职已请五位将军安排,另外城中粮秣也已清点齐备。”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册子,里面是楚都城的家底,各部兵力,器械,以及积聚粮草,无不记得一清二楚。薛庭轩接过来翻了翻,叹道:“还真不少,这三年真难为诸公了,庭轩在此敬大家一杯。”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司徒郁还想再说,薛庭轩却已道:“诸公,想必尚不知道,上月阿史那部拔突可汗因暴病,不幸归天,家岳钵略大人悲痛可汗弃世,亦撒手人寰,在此吾等遥敬两位大人一杯,以祝冥福。”说着,将杯中酒又倒满了,举过头顶。司徒郁心头雪亮,心想阿史那拔突和阿史那钵略的死肯定与薛庭轩脱不了干系,不过看样子阿史那部丝毫不曾怀疑他,看来做得干净利落。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一个心腹之患也解决了,总是件好事。他端起杯子道:“祝拔突可汗与钵略大人冥福无限,保佑楚都城。”这里却在想着这两人若是有灵,听得自己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众人都举杯致敬,刘斩再忍不住了,问道:“薛帅,现在接任定义可汗的是谁啊?” 他听弟弟说新任大汗也来了,但一直未见,心里有点嘀咕。薛庭轩笑了笑道:“拔突可汗归天后,阿史那部便举族大会,推举新任大汗。本帅承蒙族人不弃,被推举为太师,但毕竟是外人,虽有人提议,本帅还是婉谢,不敢继任。” 司徒郁听他说什么有人推举薛庭轩为定义可汗,知道定是薛庭轩在阿史那部中安排下的人手。不过听得说婉谢,心想薛庭轩再收买人心,纵然已受拔突赐姓,想继任定义可汗还是太过份了点,肯定不会通过,他婉谢只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便道:“不知最终继位是的何人?” 薛庭轩又是一笑道:“当时,族中右贤王拉尔德大人提出三条,说继位之人首先必须有宗室血脉。” 这一条可以说毫无意外。名义上阿史那部举族一姓,人人都可算是宗室,谁继任大汗都或多或少与阿史那拔突有点血脉相联。董长寿在席中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那薛帅,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新大汗自幼出生阿史那部,不曾离开过族中。” 这一条却有点苛刻了。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相争,从军的一大半都离开部族出征,不过阿史那部全族三十万人,从未离族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万。司徒郁听他说第一条,心想薛帅现在入赘阿史那部,勉强亦算是符合第一条,但第二条是完全不符合了,这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看来也是防着薛庭轩窃据大汗之位,那就是薛帅的对头了。不过要在十七八万里扶持一个傀儡,倒也不烦难,关键的只怕是第三条。他也不问,董长寿已接问到:“那第三条又是什么?” “第三条,拉尔德大人说现在与仆固部已为一体,继任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否则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有了裂缝了。” 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 第371章 东征中原1 前共和国国务卿郑昭要来楚都城! 当这个消息告诉众人时,连向来有点木讷的苑可珍都把牙咬得咯吱响。郑昭是五德营的两大仇人之一,而且当初还曾生擒楚帅。这等血海深仇,岂有不报之理。刘斩这样的后进将领还没有太多愤怒,董长寿是老兵,恨得双眼直如噀血,也不顾一切,喝道:“薛帅,末将就拼着头颅不要,郑昭这贼子敢来,定要让他千刀万剐!” 薛庭轩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薛庭轩在五德营威信极高,但也从未如此喝斥过人,更不要说董长寿乃是五德营第一统领。董长寿呆了呆,不敢再说,薛庭轩已道:“董将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昭已非国务卿,现在他是代表再造共和一方来与我军谈判的。楚帅之仇,全军上下永世不忘,但首恶并非郑昭。” 首恶并非郑昭,倒也不错,最大的仇人毕竟是大统制。董长寿不再说什么,薛庭轩又道:“用兵之道,不可意气用事。郑昭此行,实是我军回归中原的一大机会,若失此良机,吾辈将永世不得身还故里,必将埋骨异域,楚帅的大仇还怎么报!” 薛庭轩说永世不得身还故里,要埋骨异域,董长寿还在想着就算永远回不去又有如何,但听他说楚帅的大仇永不能报,他也冷静下来,心道确实,失去这个机会,也就永远失去手刃大统制的机会了。他想了想,低头行礼道:“是,末将无知,愿受薛帅责罚。” 薛庭轩脸上也平和下来,缓缓道:“董将军,你的心情,本帅也明白。楚帅是我恩师,又与家父莫逆,实与我父一般,本帅保尝不是日夜想为他报仇。但恶有首从,仇有大小,郑昭的身份已然不同,我等万万不可以小失大。本帅有令,郑昭来时,全军上下不得有任何失礼,违者必斩!” 他说到最后,眼里也已隐隐露出凶光。董长寿不敢看他的眼睛,诺诺退下,将佐中那些老兵听了薛庭轩这番话,怒意也渐渐退去。郑昭固是仇人,但在郑昭之上还有一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大仇。当初陈忠在日,人人都不愿相信楚帅已不在这世上,但时至今日,他们也都承认了楚帅定然已经过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杀回中原去的机会,实是万万不可错过。薛庭轩见众将的情绪平复下来,顿了顿又道:“郑昭这些天定然就要到了,传令下去,五部日夜操练,不可让他小看了我楚都城。” 现在楚都城共有两万七千余兵,共分五部,除了本部五德营的六千多人,其余两万是四个胡人营。这些胡人营按中原兵法训练,虽然军纪不能与五德营相比,但军容也足以震慑旁人。大帅令下,各部更是不敢怠慢,加紧训练。 五月九日,斥候来报,再造共和第二长老郑昭前来。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下令全军齐出,在楚都城东门迎接。 郑昭这一次前来,由申士图的亲报队护送,穿过了朗月省而来。本来从昌都省前往西原路要好走得多,但昌都是北方控制,他只能走上了当初五德营西遁的老路,从朗月省觅路而来。他年事已高,这一趟走得更是辛苦,路上风餐露宿,人也憔悴了许多。当楚都城派出的迎接之人与他接头,送他过来,远远看到草原上矗立着的一座巍峨孤城,郑昭不禁暗暗赞叹。 西原都是游牧之部,并无城池。据说再往西去也有城池,很久以前,中原曾有兵马跨过西原远征,但数百年来,再无中原人出现此处。没想到五德营一支残军,在异域之地竟然造就如此一番基业,当年的“天下第一强兵”称号,信不虚也。 虽然天气和暖,但郑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本来他也知道,和五德营接触,自己实是最不恰当的人员。自己和这支人马的仇恨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到现在他们中肯定还有昔日老兵,定然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自己身死事小,这次谈判却牵涉到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误了大事,一切都大事已去。只是此时的郑昭也另有一番想法,郑司楚再不理睬自己,视自己如同路人,让郑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虽然当初师傅传自己读心术和摄心术时,曾经说过修此秘术,必将一生孤独,但他一直没往心里去。后来知道自己不会有儿子,虽然有点沮丧,可是有一个爱自己的妻子,以及把自己完全当成父亲的儿子,他从来没觉得孤独。现在,却真正地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司楚,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将毫无希望。他想着。这一次冒险而来,他想的仍然是郑司楚这个已不认自己为父的儿子。世事就是如此纠结,你真正父亲留下的这最后一支力量,又将是拯救你的唯一希望。虽然申士图跟他说过,郑司楚提议和句罗结盟,但郑昭知道与句罗结盟会远比与五德营结盟为难,即使成功,也非短时间的事。而这段时间里,若无五德营从后方牵制住大统制的重兵,再造共和是不可能再逃过一劫了。 这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但愿我能成功。 郑昭想着。本来他有两个顾虑,第一个是五德营不肯谈判,第二个是五德营的实力不足以给南武造成威胁。现在第一个顾虑已不存在,当看到楚都城的城池时,第二个顾虑也不复存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管怎么说,重建起来的五德营当能与南武一战,给五羊军带来一线生机。想到这儿,他在马上直了直腰,向边上的沉铁道:“沉铁兄,走吧。” 沉铁本来见郑昭经过一番奔波,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却又精神大振,暗暗佩服,说道:“遵命。” 走到离楚都城尚有千步左右,只听城头一声炮响,一队举着“楚”字旗的士兵飞马过来,到得近前,骑者在马上躬身一礼,齐声道:“楚都城恭迎郑大人大驾。” 郑昭见这些士兵神采飞扬,与他先前想的那支在异域苦苦求生的残军形像完全不同,在马上点了点头道:“多谢。”却见这队人马两边排开,随行左右。走了一程,又是一声炮响,这次打的却是“薛”字大旗,马上骑者盔明甲亮,一样气宇轩昂,马上骑者又行了一礼道:“薛元帅恭迎郑大人大驾。” 这般走一程,便是一声炮响,一队人马出来相迎。接下来的是仁、义、信、廉、勇五字营,随后则是四个胡人营。这四个胡人营却是以马色为番号,当头是黑马营,然后是红马营,再是花马营,最后是白马营。虽是胡人,但上前行礼问候的胡人个个口齿清楚,相貌虽异,军容竟然也不比五德营逊色。这般前后十一炮,到得城下,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当先一骑带着五个手执金枪的骑者走出城来,所有士兵全都举起刀枪欢呼。 郑昭并不曾见过薛庭轩,但也听说这人曾与郑司楚斗枪,一手被郑司楚刺残,见来人左手五指有点变形,臂上套了个皮套,定是薛庭轩了。他上前行了一礼道:“敢问可是薛大帅么?老朽郑昭有礼。” 那人自是薛庭轩。薛庭轩小时便听陈忠和曹闻道说五德营的几大仇人,对这排在第二位的郑昭,陈忠和曹闻道说起来都有切齿之恨,有时也漏出来,说他曾经与楚帅交情还算不错,但最终却背信弃义,将楚帅擒去。那时他想像着郑昭定是个獐头鼠目之人,但一见之下,见他相貌清癯,颌下只有几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完全是个士人模样。他脸上声色不动,还了一礼道:“郑大人客气,本帅薛庭轩,请郑大人入城。” 城门口,楚都城的军队已排列得整整齐齐,军容极为严整。郑昭走进城门时,几乎有种走进中原某座名城的感觉。这座城造得当真不错,规模虽然不如中原名城,但城墙高大厚实,城砖上还留着一些硝烟与削砍的痕迹,自是先前胡继棠与方若水、毕炜三上将远征时留下的。共和国三大名将,率领绝对优势兵力,最后还是铩羽而归,可知五德营的强悍终究并没有成为过往。 第372章 东征中原2 郑昭正想着,一边打马入城。刚进入城里,却听得有人喝道:“狗贼!”有个人影突然从两边人群中冲了出来,手执利剑刺向郑昭。沉铁一直守在郑昭身边,见状大吃一惊,手在马鞍上一喝,厉喝一声,人已跃到郑昭马前,从腰间拔出短剑。“当”一声,两剑一交,沉铁却觉那人手中长剑忽地一颤,竟然从自己短剑下穿过,仍然刺向郑昭。 在楚都城竟有刺客!郑昭同样大吃一惊。他在马上见那刺客也已有点年纪,冲出来时一脚有点瘸,但出手还是如此之快。他心头一凛,正待一提气,以摄心术制住这人,但提气之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明白定是长途奔波,体力不支,一时竟用不出来。他心头一凉,心想:“谈还没谈,我就要死了……” 他这念头刚起,却见一道黑影忽然如闪电般射来,从那刺客臂边一掠而过,“嚓”一声,刺客臂上衣服被撕了道大口,鲜血立时溅出,将郑昭的马也染得斑斑点点。几乎就在同时,有几道金影已插到郑昭马前,直如布成一道电网,正是薛庭轩的金枪班。他这金枪班还有五人,跟随薛庭轩已久,格斗之技极强,五人齐出,五支长枪架在那人身上,将他逼得离开郑昭坐骑。 当先的刘奔见突现刺客,也吓了一大跳。逼离了刺客,他心里还在想着:“这人是谁?有没有伤了他?”但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叫道:“魏老!” 这魏老名叫魏风,乃是昔年楚帅身边的护卫十剑斩中仅存的一个了。十剑斩本有十人,但屡经战阵,陈忠之女陈星楚继任大帅时,只剩了五个,到现在则只剩魏风一个。薛庭轩不喜剑士,因此护卫没选十剑斩,而是选了金枪班,那五剑斩的传人便成了司徒郁的护卫。魏风因为年过五旬,身上又有旧伤,早就在城中养老,教教剑士。虽然魏风也不是军官,但资格如此之老,又曾是楚帅的近身侍卫,城中人人对他十分尊敬,刘奔没想到今天竟是魏风全来行刺郑昭,扭头看向薛庭轩。 魏风突然冲出来行刺,薛庭轩亦是吓了一大跳。郑昭若是一死,那谈判当然也再不用谈了。紧急之下,他放出风刀撕伤了魏风手臂,一时并没发现是他。此时风刀停在他手臂上,他见是魏风,打马过来道:“魏老,你这是为何?难道没人向你传过本帅之令么?” 魏风二目圆睁,金枪班不得薛庭轩号令,仍是出枪压着他,但也不敢太过用力,因此他仍然站在地上。听得薛庭轩问自己,魏风喝道:“薛帅,这郑昭狗贼乃是楚帅大仇,不杀了他,我死也不甘!” 当初五德营第一任大帅楚休红进雾云城谈判投降之事,结果大统制背信弃义,在谈判前将他擒下,魏风正是唯一逃出去报信的一个。也正是有他的报信,五德营曾率军冲击雾云城的二十余万大军,险些将楚帅救出囚牢,但也因此役伤亡大半。魏风这些年来,最恨的还不是大统制,而是郑昭,虽然也曾听得薛庭轩下令不得对郑昭失礼,但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也要来行刺。薛庭轩听他这么说,喝道:“魏风,你疯了!” 魏风叫道:“薛帅,我没有疯!魏风此生,若不能手刃此獠,死有余恨。” 薛庭轩本想说这魏风乃是个疯子,这样就坡下驴,给郑昭一个交待,但魏风毫不通融。他心头更怒,声音沉了下来道:“魏风,你可知有令不遵者,杀无赦么?” 魏风喝道:“我活到今天,也够了,若不能杀了这狗贼,再活五十年又有何用?郑昭,你这天杀的狗贼,你不得好死!”他越骂越凶,口中不停,骂到最后,不但骂郑昭自己,连他父母妻儿也骂个不停。他却不知,郑昭的儿子实是他平生最尊敬的楚帅亲生之子。 薛庭轩听魏风口口声声在骂郑昭,直如在痛骂自己一般,脸色更是沉若死水,喝道:“拖下去,斩!” 刘奔一听,吓了一跳。魏风虽然名声不著,但因为是老人,有时也来军中传授拳脚剑术,听得薛庭轩竟要斩他,问道:“薛帅,是不是……” 他还没说完,薛庭轩喝道:“斩!” 魏风听得薛庭轩要斩自己,不惧反笑,朗声道:“砍头又有如何,魏某这一生,活得也够了。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他唱的,乃是帝国军昔日葬歌。这首歌现在很少有人唱,但很多老兵还记得就在歌声中冲锋陷阵的情形,不少人眼里都有泪水流去,心道:“薛帅,放过他吧。”但薛庭轩丝毫不为所动,连看也不看一眼。 郑昭虽然不认得魏风,但看他对自己如此痛恨,猜到定是昔日的五德营老兵。见薛庭轩定要斩了此人,不知为何,他心头一动,向薛庭轩躬身一礼道:“薛帅,此人不过意气用事,还请薛帅看在老朽薄面之上,饶恕了他吧。” 薛庭轩道:“五德营军令有云,违令不遵者,斩。郑公虽然为他求情,但不斩此人,我军纪何在?恕本帅不能从命。” 有行刑兵过来带着魏风前去。魏风一腿已瘸,走起来一高一低,口中却歌声不断,只是这歌声越来越远。听得一段唱罢,又唱第二段,薛庭轩面色更沉,向刘奔喝道:“为何还不行刑?传令下去,再不下刀,行刑之人亦是违令不遵,一同斩却!” 刘奔面有难色,看了看侍立在薛庭轩身边的刘斩。刘斩不敢去看弟弟,心想军令如山,不要说这是大帅亲口下令,只是微微颌了颌首。刘奔咬了咬牙,打马过去。这时那葬歌已唱到了最后一段,只听得魏风高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族”字刚出口,便戛然而止,一会儿,刘奔提着魏风的人头过来道:“禀大帅,魏风首级在此。” 第373章 东征中原3 看着魏风的头颅,薛庭轩眼里也险些要流出泪来。他和魏风虽然并不如何熟识,但星楚在日,常见他指导星楚的五剑斩。魏风已是楚都城里不多的昔日老兵,今日却是自己下令斩了他,他叹了口气道:“将魏老好生掩埋了吧。”说罢,转身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本帅驭下不严,有累郑公受惊,还忘见谅。” 郑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这支五德营,军容的确不下于全盛之时,但他总觉得似是而非。第一次,他有点怀疑自己此行是不是有意义。虽然仅仅是一眼,五德营的军纪严明也让他惊叹,可他脑海中总是盘旋着四个字。 外强中干。 郑昭并不知兵,可他隐隐觉得,这支五德营就算再强,实已不是南武的对手。如果南武看到眼前的情景,再不会不顾一切也要置五德营于死地了吧,因为他一定会知道,五德营再强,也不再是一个噩梦了。 往矣,五德营。 他想着,又看了看城头。城头上,“楚”字旗和“薛”字旗当中,也夹杂着几面五德营的大旗。旗号依旧,但他知道昔日的五德营毕竟已经消逝,再不会重来了。 五德营消失了,司楚,你肩头的份量也更重了。本来想依靠五德营给再造共和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但现在郑昭可以断定,这喘息之机顶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楚都城能够出兵,多少都能解决一点再造共和联盟的压力,那自己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要让楚都城出兵,谈判不是件容易的事。接下来十余天,楚都城每天都设宴招待郑昭。不过这酒宴人人都食不甘味,郑昭一直在酒席上与薛庭轩唇枪舌剑地交锋。虽然郑昭有读心术在身,但谈判时也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咄咄逼人。薛庭轩谈吐虽然斯文有礼,可是寸步不让,尤其是谈到要楚都城出兵的条件,薛庭轩问得极为详细。因为楚都城一旦出兵,就要对北军的背后下刀,届时南军并不能给于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连补充给养都非常困难,最多绕道朗月补充一部份。但朗月的地形极为险恶,从此处绕道,成本之高,实难想象,所以肯定不能十分充足。这样一来,楚都城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因此薛庭轩要求的是分割大江以北地界给五德营。 将一半国土划给薛庭轩,这当然不可能答应。郑昭心里自是雪亮,明白这人只是漫天要价,等着自己就地还钱。他有读心术,薛庭轩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自然能丝丝入扣,一步步地还下来,可是在谈判时也为薛庭轩的执拗感喟不已。现在的五德营,可以说完全以薛庭轩为核心,旁人根本插不上一句嘴。这样铁腕治军,郑昭并不认同,也觉得眼前这支五德营与过去的五德营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郑昭也清楚,正因为薛庭轩有绝对的权力,他其实已经打定了出兵的主意,所以不要看他提的条件如此苛刻,自己却完全可以不必退让到以前预定的底线。 如果五德营还和过去一样,那这场谈判只怕更要艰难万分吧。当第二天,协议终于达成的时候,郑昭暗暗松了口气。最终的协议是五德营十月出兵,向昌都省发动攻击。现在北军也在休整阶段,预定秋粮打上来,北军的休整也将告一段落,到时会有一次大攻势。五德营的东征,路上大约要花费两个月,正式攻击开始,大致是年底或共和二十六年的年初,可以给南军减轻极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这一线喘息之机终于抓住了。虽然条件十分苛刻,将来昌都省以西都要割让给五德营管辖。不过郑昭对这一点倒并不如何担心,因为他知道不论答应什么条件,最终得已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薛庭轩太迷信自己的能力了,特别是两次击派中原远征军,现在又控制住了整个中原,他已经不可一世,完全不把大统制放在眼里。可是郑昭才知道南武的能力有多可怕。郑昭可以肯定五德营不能成事。他们的用处,无非是分担一些南军的压力,只希望他们能把北军多拖一阵罢了。 协议达成,郑昭也该起程了。这一晚薛庭轩设宴为他饯行,楚都城中的首要人物全都来了。只是郑昭在席中也有点坐立不安,即使不用读心术,他也感觉得到旁人的敌意,特别是那些年纪较大的军官,一席酒吃得很不是滋味。虽然五德营已是面目全非,可郑昭仍然感受到得这支前朝最后残军尚存的那一分让人凛然的寒意。 酒宴到了午夜方才结束。薛庭轩这一晚平生第一次喝醉,但郑昭却一直很清醒。回到屋中,他沏了杯茶驱散了微微的醉意,一边沉思着。虽然和楚都城达成了协议,可是再造共和的危机却仍然没有解除。现在已经到了五月,北军的下一波攻势迫在眉睫。此番郑昭从朗月省绕道来西原,耗时数月,一路艰辛无比,但看到在西原大放异彩的五德营已是今非昔比,让郑昭不禁对这一次谈判有点失望。 五德营肯定不会是大统制的对手了,还能找到什么同盟么?郑昭出发时,郑司楚尚未到东平城,他自然也不知郑司楚提出的与句罗同盟的建议,但同样想过这个可能性。现在要借兵,只有句罗与岛夷两处了。但郑昭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可行性不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坐在屋中,门外沉铁忽然道:“司徒先生,你有事要找郑公么?” 郑昭知道这司徒郁乃是薛庭轩的左右手,但谈判时这人很少开口,不知他这回来有什么事,便推开门出来道:“司徒先生么?真是稀客,请进。” 天已黑了,门口插着火把,火光映在司徒郁脸上,显得有点阴郁。一看到郑昭,司徒郁抬起头,神色却瞬间变得木讷,半晌才道:“郑公,明日您便要回程,司徒郁此来,想向郑公道个别。” 郑昭笑道:“司徒先生太客气了。用不了多久,贵军便将远征中原,到时盘桓的时候多着呢。司徒先生,来,喝一杯醒醒酒吧。” 他说着,取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上一杯,放在了案头。沉铁见司徒郁慢慢地走进屋去,心中大为诧异,心想这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照理该见过大世面,怎么这般拘谨不堪?他奉申士图之命保护郑昭,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些天每晚都轮班看守。他在门口坐了没多久,却听门又开了,郑昭和司徒郁走了出来,郑昭满面春风地道:“有劳司徒先生挂心,郑昭实是感激莫名,还请司徒先生回去休息吧。” 郑昭说得客气,司徒郁却是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一颌首便走了。沉铁看得一肚皮气,心想你这人也算楚都城头面人物,郑公对你如此客气,你却毫无礼数。但看郑昭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不好多说什么。 待司徒郁一走,郑昭小声道:“沉铁兄,今晚万事已毕,麻烦你小心,不要出什么乱子。” 沉铁行了一礼道:“郑公放心,沉铁理会得。” 郑昭掩上门,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沉铁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他却很清楚,司徒郁此来,并不是什么夤夜送行,真正用意实是想刺杀自己。 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现在协议已达成,但如果自己被刺,那协议无疑瞬间破灭,司徒郁自己也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只是此人不顾一切也要出此下策,显然他看到了这协议对楚都城来说有百敝而无一利。确实,现在楚都城名义上已是西原霸主,但这霸主地位十分脆弱,如今他们更重要的的巩固这个地位。现在出兵东征,楚都城在西原苦心经营的这份家业势必马上会烟消云散。薛庭轩当局者迷,一味想着打回中原去,没能看清这一点,司徒郁却清清楚楚。 这个人的才略、胆识,全都过人一筹。本来郑昭对五德营能给南武造成多大的困扰还有点忐忑,现在却放下了一半心。孰谓楚都城无人?薛庭轩有这等属下,五德营纵然今非昔比,也不容小视,那么这一次自己来谈判并非徒劳无功。至少,南武想要解决这后顾之忧,五羊军的压力无疑又要减轻不少。 第374章 东征中原4 上天,总在冥冥中庇护着再造共和吧。郑昭现在已毫无睡意,坐在桌前慢慢啜饮着茶水,一边陷入了沉思。 这一晚,不眠的还有不少人,薛庭轩这时也没有安歇。他甚至没去陪妻儿,而是在与北斗密议。 “庄兄,南方军答应的这一切,会兑现么?” 北斗坐在他对面,油灯光照不亮他这边,使得他仿佛沉没在黑暗中。北斗想也没想便道:“薛帅,吃下去的饭,就是你的了,谁也拿不回去。” 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北斗说得很明白,这不是南方军答不答应的事,只要五德营打回去,平定西北,到时就算南方军赖账又有何用?这个世界,一切凭实力说话。薛庭轩也很清楚,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自己也肯定不会甘心永远株守西北。届时,五德营重振旗鼓,声威大振,再挟西原之兵,席卷天下亦非痴人说梦。他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庄兄,你为何不肯见他?” 这一次虽然是北斗引来的狄复组与他联系,但谈判的时候北斗却要求薛庭轩自己不露面,因此郑昭在楚都城呆了这些天,连一回都没见薛庭轩。北斗顿了顿,小声道:“薛帅,小人昔年乃是大统制手下之人,曾奉命监视他。若此人见了我,恐怕会节外生枝。” 薛庭轩没再说什么。北斗当初乃是大统制秘密指挥的影忍北部天官,与郑昭多半照过面,现在和他确是不见为上。他想了想,又说道:“现在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都如何?” 仆固部自从台吉赫连突利被薛庭轩设计刺杀后,主动向楚都城示好,表示臣服,此后等若楚都城的下属了。而薛庭轩设计让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帝基继任定义可汗后,阿史那部同样已归楚都城指挥。不过他也明白,这两方的实力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便要遭其反啮,因此北斗现在的任务就是组织人手,监视这两方的头面人物。北斗道:“请薛帅放心。贺兰如玉是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只是阿史那唆罗还会有异动。” 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现在尚不是除掉唆罗的时机,就先留着他吧。十月发兵,到时一进中原,就由不得他了。” 薛庭轩眼里透出一丝寒光,北斗算是看得多了,见到这丝寒光也是心头一震。在这张脸上,他依稀看到了自己曾经极为景仰,现在又刻骨仇恨的大统制的脸。他垂下头,低声道:“薛帅明鉴。” 薛庭轩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好,庄兄,有劳你密切监视唆罗的动向,不可大意。” 北斗行了一礼,走出了密室。此时的楚都城已是万籁俱寂,灯火也阑珊将尽,正是午夜。北斗走出门时,嘴角却也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想靠薛庭轩打倒大统制,看来也是不可能的。要打倒那个高高在上,有若神明的人,也只有大师公才有这个可能吧。 他回到自己住处,从屋角一只鸟笼里取出一只黑色的鸟,套上一个黑白相间的脚环,走到窗口,向夜空中一送。那只黑鸟破空直上,飞出了窗,向远方而去。 这只鸟飞越夜空,到了东方大约数百里外。此时是流沙边上,一片崇山,荒无人烟。但在一个山头,却有一幢小小的石屋。在石屋门口,挂着一个很大的鸟笼,黑鸟钻了进去,立时扯动了连在笼上的一个细线,石屋中发出了轻轻的银铃响。有个穿着披风,身形十分瘦小的人从石屋中钻了出来,从鸟笼中掏出黑鸟看了看,又回到屋中。 屋中,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如灯,几乎照不亮什么。在石桌前,还坐着一个穿着披风的人。从屋外进来的那人走到此人跟前,伏地跪下道:“天法师,北斗有信来了,一切顺利。” 第375章 东征中原5 那天法师一直动也不动,闻声才抬起头。昏暗的油灯光下,映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但两颗眼珠却亮得异常。 “薛庭轩要发兵了?” “是。” 天法师点了点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他终于到了这时候了,不枉我一番心血。” “天法师明鉴。” 天法师顿了顿,又道:“接下来,给天星庄传信,那儿也该行动了。” “是。” 天星庄,乃是大统制秘密训练南北两部星君后备人才的所在。天法师曾经费尽心思,在天星庄伏下一个暗桩,但那暗桩却被天星庄清除了。只是天法师也没料到,那暗桩虽死,线却没有断,竟然在生前又发展了一个。现在这个比以前的暗桩更为隐密,定然尚未被天星庄察觉。现在薛庭轩已答应发兵,那么天星庄的行动也将要开始。 南武,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天法师坐在黑暗中,眼睛如两颗烧红的火球般灼灼放光。天法师自诩是超越世人的智者,但曾经在南武的计谋下一败涂地,甚至连性命都差点丢了。经过这许多年的潜伏,实力又渐渐恢复,虽然尚不足与昔日相提并论,可这一次自己在暗处,南武却在明处,胜负也将易手了。 另一人见天法师半晌不开口,犹豫了一下道:“天法师,这一次行动何时开始?” 天法师想了想,低声道:“薛庭轩的实力尚不足以撼动南武的根基,但如果有我们相助,他就可以发挥出比他的实力更强的作用。他是十月出兵,那行动也就定在十月。” 薛庭轩出兵之际,如果大统制在这时候遇刺,北方势必陷入大乱,本来尚不足以撼动南武根基的薛庭轩也就能掀起滔天巨浪来。那另一人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只是,大统制,若北方不支,南方与薛庭轩联合,岂不是更难对付?” 天法师摇了摇头:“薛庭轩这人,不择手段,绝对不会与南方真正联合的。北方一倒,他与南方肯定马上会刀兵相见,那时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 另一人没有再说话。天法师的能力,固然有目共睹,在他们这一族中至高无上,但他也很清楚天法师并不是算无遗筹。几十年前,天法师决定扶持蛇人剿灭人类,从而从中取利,可是蛇人的实力飞速发展,天法师自己都感到心畏。照这样发展下去,最终蛇人扫平一切,他们这独立于人类和蛇人类之外的第三族更没有出头之日。此后改变策略,转而扶持人类与蛇人抗衡,可是天法师却轻看了南武的能力,结果这策略最终也告失败,笑到最后的成了南武。现在这次,已是天法师的第三次策略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安知将来会不会再有变数?这人还记得很久以前,他们这一族中也有人提议要与人类达到和解,可是被天法师驳回,以后再没有人这么想过了。但现在,这人也不由得又想起当初的这个提议。 提出与人类和解的海老,最终已死在人类手上。也许,这也说明了与人类和解是不可能的吧。可是人类的发展这些年来比当初的蛇人更快,现在的人类已今非昔比,天法师仍然固执己见到底对不对? 这些话,这人是不敢说的。当初的海老是唯一一个能够向天法师提出异议的人,但现在却已经没有了。他只是道:“天法师明鉴。” 天法师叹了口气,又道:“我们神族,繁衍艰难,本来我都以为灭族就在眼前。天可怜见,现在终于有了一线希望,就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他说着,站了起来道:“走,去看看吧。” 另一人个头本就不高,天法师一站起来,却比他还要矮半个头。他们走出石屋,沿着山道向下走去。说是山道,其实也不过是一条几乎被灌木和杂草堙没的小道而已。绕过两个弯,前面是一堵峭壁,下面却有个大洞。他们走入洞中,又走了一程,前面豁然开朗,是一个极大的洞窟。 在这洞窟中间,树着一个异样的建筑,约略似个灶台,下面还生着火,有几个同样穿着披风的人正在忙着什么。见两人进来,那几个人忙肃立行礼,齐声道:“天法师。” 天法师还了一礼,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那灶台样的建筑。半晌,他忽道:“进展如何了?” 有个穿披风的人似是这群人中领头上,过来道:“禀天法师,尚属顺利。” “有多少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道:“速度不快,大约每五个月才能出一个。” 天法师哼了一声,冷冷道:“不能再快点么?” 那人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禀天法师,实在不能再快了。” 天法师叹了口气。五月才能出一个,从去年开始,现在顶多也不过四五个吧。照这样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了一条繁衍生息下去的路,也只能就样一步步地来。他看了一圈,便带着那从人走了出去。 走出山洞时,天色已有点蒙蒙发亮。天法师站住了,看着东边的天际,那从人不知天法师出了什么事,上前小声道:“天法师,还有什么吩咐?” 天法师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一次,能除掉南武么?” 虽然他们这计划直到现在都相当顺利,可说天衣无缝,但一想到要除掉南武,两人都说不上话来。即使是这些自觉在人类之上的神族,也不得不承认南武即使是个人类,智慧实不比他们神族逊色。那从人顿了顿才答道:“神会保佑我们的。” 神会保佑么?天法师不知道。上一次的刺杀同样天衣无缝,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是行动虽然失败,却也并非无所得,而且南武的真正底细他们也清楚了。天法师道:“计划还应该再卙酌。从现在起,尚有五个月,这五个月里一定要将每一步都计划周详,不能再有失败。” 他的话开始说得很轻,但越说越响,那从人垂头道:“是,是,天法师明鉴。” 天已亮起来了。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挣扎而出,放出万丈光芒,映得天地之间都血红一片。 这是五月十三日的凌晨。这一刻,郑昭已离开楚都城,踏上了回程。就在同一刻,数千里之遥的符敦城里,陆明夷已经在校场上带着部属操练了好一阵。 天水省一战,最终以北军大获全胜告终。天水军已全军覆没,天水全境都落在了北军手中。而在大江下游的之江省,北军夺取东阳城的行动也成功了。只是这两场胜利都来之不易,尤其天水一战,主将胡继棠战死,兵员损失也达到两万余。 下一波攻势,应该就在眼前了吧。陆明夷想着,将手中长枪拆为两截,插回背上,带转马向一边的齐亮道:“阿亮,你带人再练一会,我去求见戴将军。” 胡继棠战死后,代理主将的是胡继棠的副将,下将军戴诚孝。戴诚孝年过六旬,资格很老,可是威望不高,以至于诸军都不太服贴他。好在有大统制的命令做后盾,眼下尚属安定,可是想要和胡继棠在日一般万众一心的行动,已不太可能了。陆明夷带的昌都军本来就是客军,而且天水省一战胜利后,他因功被提拔为下将军,军衔上与戴诚孝已是平起平坐,虽然陆明夷对戴诚孝很是尊重,可昌都军士卒中终有不忿之心。陆明夷看在眼中,心里也有点焦虑。他年纪虽轻,却深通兵法,深知军权贵一之理。戴诚孝威望不高,又乏干才,自从一月底攻破清穹城以来,三个多月过去了,这三个多月里却连战损士卒都没补充齐备,照这样下去,实要错失良机,因此陆明夷两日前向戴诚孝上书,今天想去听听回音。 他一到帅府,刚向守兵通名请见,便听得里面戴诚孝喝道:“你干不到也得干!三个多月了,才征了两千兵,那还怎么得了!” 第376章 东征中原6 戴将军也在为难以补充士卒为苦啊。陆明夷想着,只见一个军官灰溜溜地走了出来,定是被戴诚孝破口大骂了一通的那人。这时守兵过去禀报戴诚孝,戴诚孝一听陆明夷求见,忙道:“请陆将军进来。” 陆明夷走了进去,只见戴诚孝脸上尚有怒意。不过一见陆明夷,戴诚孝马上又和颜悦色,上前拱拱手道:“陆将军,您来了,请坐请坐。” 陆明夷年纪还不到他一半,但两人军衔一样,戴诚孝也知陆明夷是大统制目下属意的三个红人之一,更不敢怠慢。陆明夷一坐下便道:“戴将军,末将此来,是想问前两日所上之书之事。” 不等陆明夷说完,戴诚孝已道:“陆将军,您的上书我早已看过了。只是此事戴某实不敢自专,已发往雾云城请大统制批示。” 陆明夷听他发往雾云城了,呆了呆道:“这要大统制亲自批示么?” 戴诚孝叹道:“自然。陆将军,您提出的确是好计,只是依戴某之见,很难实行啊。” 陆明夷是因为见这几个月来召募士兵极难,这才提出的分地召兵之策。他道:“只是,家父所著之书中,说此计与屯田之策配合,可收奇效,我共和军初起时便是如此,为什么现在不成了?” 戴诚孝听他说是父亲书中所说,怔了怔道:“敢问陆将军令尊高姓大名?” 陆明夷道:“家父陆经渔。” 一听“陆经渔”三字,戴诚孝的脸几乎有点变形,惊道:“陆将军竟是陆将军之子?” 这话有点拗口,好在陆明夷也明白。他点点头道:“家父在我出生之前便已见背,末将乃是遗腹。” 戴诚孝搓了搓手,叹道:“原来陆将军将是陆经渔将军之子,实在想不到,怪不得!怪不得!” 他连说了两个“怪不得”,陆明夷心中却有点不悦,心想我的军功都是自己立的,没靠过父亲遗荫,这戴诚孝怎么如此。他却不知道戴诚孝很早时就在前大帅丁亨利部下当兵,丁亨利拜陆经渔为师时他就在了。后来陆经渔这名字很少有人提,戴诚孝却是一清二楚。大帅丁亨利对戴诚孝来说便有若天人,更不要说丁帅之师。听得陆明夷竟是陆经渔之子,给他的震动实是非同小可。陆明夷见他唠唠叨叨说着父亲的名字,又道:“戴将军,为什么此计现在很难实行了?” 戴诚孝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了。当时共和军初起,兵员难征,因此定了这权宜之计。但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土地皆属国有,现在若再分地召兵,势必与国策抵触,只怕大统制也不会答应。陆将军,您这计策虽好,终是难行。” 陆明夷本来满心希望,此时直如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道:“事急从权,现在难道不能从权么?” 戴诚孝道:“征兵虽然紧急,但国策应始终如一,不能从权。陆将军,您还是等等,请大统制定夺吧。” 陆明夷碰了个软钉子,再说不出话来,只得回去。过了几天,大统制的批复来了,果然与戴诚孝说的一分,说是分地召兵有违国策,不准实行。而这个时候,陆明夷也已听到南军变改赋税之制,变田赋为田租的事。 南军实行的,其实就是变相的分地召兵啊。陆明夷想着,心里有种“被人抢先了”的痛楚。北军在年初取得的两场大胜大为不易,如果能一鼓作气,尽快扩充兵力南下,乘胜追击下,战火应该不会绵延太久了。可现在南军已抢先实行此策,相应的北军的恢复放慢了,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已被慢慢拉平,实在是错失良机。 南军之中,同样也有能人。也许,上天注定这场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吧。陆明夷想着,只是没想到自己是陆经渔之子这消息从戴诚孝嘴里传了出去。戴诚孝年纪虽大,嘴巴却不紧,加上对昔年的名将冰海之龙陆经渔敬仰已极,本来还对陆明夷提升太快有点不满,现在得知他竟是陆经渔的儿子,哪还有半分不满,只觉陆明夷子承父业,成为天下名将那是必然的。没多久,陆明夷是名将之后的事,军中已是尽人皆知。 虽然补充兵力一直很困难,但北军也在慢慢恢复元气。谁都知道。挟此两胜之威,北方对南方的下一波全面攻势马上就要来了。 第377章 恩断义绝1 仿佛冬日凝冰的大河,表面上死寂一片,冰下却流着一泻千里的洪波,南北双方都在暗暗扩充军力。北方是想一劳永逸,就此彻底解决南方,而南方想的则是撑过眼下的难关,再想方设法反攻。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八月底。这些天来,郑司楚每天都在加紧训练新兵。黎殿元提出的赋税改制已初见成效,现在召募兵员比以前容易多了。但短短数月,要把新兵训练成一支精兵,还是相当艰难,因此几个月来郑司楚席不暇暖,每天都呆在军营里。他现在代理元帅之职,事务比以前繁重得多。 这一天,郑司楚正与宣鸣雷商议水陆两军磨合之事,有个传令兵过来传达申士图之命,说郑昭已回到东平城,让郑司楚与宣鸣雷一同前去。郑司楚实是极不愿见到郑昭,但申士图有命,他也只得与宣鸣雷同去。 一到太守府,刚由护兵禀报进去,便听申士图高声道:“司楚,鸣雷,你们都来了。” 申士图的声音大有欣慰之意,近来已难得听到。郑司楚和宣鸣雷不觉互相看了一眼,心知定是郑昭带来了好消息。他们一进门,申士图已迎了出来,见到他们两人,申士图放声一笑道:“司楚,快来,听听令尊大人的好消息吧。” 郑司楚见郑昭坐在屋内。数月不见,郑昭脸上多了几分劳顿之色,人也似老了好几岁。虽然现在极不愿见到郑昭,但毕竟相处那么多年,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心头有点不忍,上前行了一礼,话也不说。倒是宣鸣雷上前行礼,大是恭敬,说道:“郑公,请问楚都城同意联盟了么?” 郑昭见郑司楚的神情也有点疲惫,心中暗暗一痛,但马上笑道:“正是。薛庭轩已同意联盟,十月就要出兵了。这回,南武背后就要被捅上一刀。” 宣鸣雷皱了皱眉道:“十月出兵?那他们越过流沙,只怕也是年底的事了啊。” 就算大统制尚不知晓楚都城将从他后方攻击,但北军的全面攻势已迫在眉睫,如果在薛庭轩动手之前南军先行崩溃,那一切都晚了。申士图却似猜透了他的心思,笑道:“鸣雷,放心,无论如何,也会拖他们到年底的。” 宣鸣雷怔了怔,问道:“怎么个拖法?” 现在五羊军已大致恢复到东阳败北前的实力的,那么北军多半也已恢复了八九成,很快他们就会全面攻来,宣鸣雷实在猜不透怎么才能再拖北军几个月。申士图道:“你忘了邓小姐么?” 宣鸣雷和郑司楚都是一怔,宣鸣雷道:“小师妹?” 申士图点了点头:“不错。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派人与邓沧澜谈判,商议换俘之事。哈哈,他只道我要换回余成功,故意漫天要价,却不知我就想着他如此。取得这数月喘息之机,一个无谋余成功何足道哉?” 听申士图说什么“无谋余成功”,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在心底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余成功纵然不是神机妙算,也不能说他无谋,特别郑司楚代理元帅以来,更加体会到当初余成功要主持全局的繁难。只是申士图先前对余成功如此倚重,现在余成功战败被擒,他又对余成功的死活毫不在意,让他两人不禁有点心寒。宣鸣雷道:“申公,这事还在谈么?” 申士图道:“现在谈得已差不多了。邓沧澜要我们在江上以船换俘,不过若是一口答应下来,也就争不到什么时间了,所以我让使者跟他胡搅蛮缠一番,能拖几时是几时。只消多拖一天,我们也就多一分胜算。” 郑司楚已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申士图是个政客,政务上确是通达,但对军机却一窍不通。现在还谈什么胜算?天水军败亡后,五羊军已是孤掌难鸣,现在他想的就是该如何苦苦支撑,要取胜,他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但在申士图看来,只消五德营对北军的攻击一发起,胜利便唾手可得了。他看了看宣鸣雷,见宣鸣雷也是隐隐撇了撇嘴,显然不以他这位老丈人之言为然。申士图说的能多拖一天就是天虽然也不算有错,可多拖一天,北军的实力也就更强一分,下一波攻势也就更难抵挡。 申士图说了一阵,又让郑昭说了与五德营谈判的事。听郑昭说起五德营现在已在西原风生水起,薛庭轩成为西原霸主时,郑司楚却也有点愕然。薛庭轩曾与他对枪,一手便伤在郑司楚枪下,那时他一直觉得薛庭轩只是个一勇之夫,但数年不见,此人脱胎换骨,竟成为这般强悍的帅才,实是始料未及。说了一阵,两人便告辞出去。一出门,宣鸣雷便低低对郑司楚道:“郑兄,小师妹这回可要回去了啊。” 郑司楚道:“她总该走了,都在东平呆了好几个月。” 宣鸣雷见他轻描淡写,恼道:“你这家伙,难道一点也不留恋么?” 郑司楚道:“我留恋干什么?她父母兄长都在对面,终非与我一路之人。宣兄,没影子的事,我从来不去想。” 宣鸣雷见他说得决绝,可眼中终究流露出一丝痛苦,知他只是嘴硬而已,不忍再说,只是道:“唉,只望你和小师妹缘份未尽吧。” 郑司楚干笑了一下,还想再嘴硬几句,可心口却是一疼,终是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只听身后申士图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你等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们转过头,只见申士图也走了出来。两人向申士图行了一礼,申士图道:“鸣雷,你先走吧,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司楚。” 宣鸣雷不敢多说,行了一礼告退。申士图将郑司楚拉到一边,小声道:“司楚,你与父亲似乎有什么误会了吧?” 郑司楚上回奉命归队,郑昭已经出发去西原,两人没碰上面,但现在一碰面,申士图已觉他父子二人似乎大见生份,形如路人了。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才道:“申公,这是家母之命,恕小侄无礼了。” 申士图听他说是母亲的意思,心中更是诧异,但也不好再问,心想郑昭和妻子曾经反目多年,后来虽然重归于好,但可能还是有什么不足向外人道也的隐事。他道:“司楚,你母亲过世了,那是没办法的事。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过节,我也不能过问,不过令尊年纪也大了,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终不能让他太伤心。” 郑司楚听他说什么父子之间,更觉心如针刺,只是道:“申公请放心,小侄不会对他有什么无礼之举。” 说不会有无礼之举,那也只是说终究如同路人。申士图见郑司楚只是不肯松口,又是疑惑,又是担忧。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可说是他的两个支撑,这两人缺了哪一个,再造共和的大旗都要举不下去。但郑司楚一直如此坚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司楚,我想,你……是不是不愿送邓小姐回去?” 郑司楚心里一震,呆道:“申公,何出此言?” 申士图苦笑道:“你与邓小姐的事,芷馨和鸣雷都隐约跟我提过。若无战事,你与邓小姐倒真是天作之合,只是现在南北交兵,万事皆难。司楚,你若真个不愿送她回去,那也不必勉强,我会关照使者不要达成协议的。” 郑司楚听他说是为了自己要让协议不能达成,虽然协议成不成根本无所谓,只要拖足时间便行了,可邓沧澜是何许人也,万一他发觉己方根本无意换俘,肯定会不顾女儿被俘,也要出兵攻来的。他道:“申公,我与她之间并无什么,一切以国事为重。” 一听郑司楚说国事为重,申士图点了点头道:“确实。好男儿何患无妻,司楚你惊才绝艳,不必多虑。不过,邓小姐她对你倒也并非无情,你不想想么?” 郑司楚听得申士图说傅雁容对自己并非无情,暗暗苦笑,心想她的心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会知道?他道:“申公取笑了。她终是敌国之女,怎会对我有情。” 申士图叹道:“司楚,这可是令尊说的。他说看你神情,定在忧心邓小姐之事,而邓小姐他也见过,此女对你大为有情……” 郑司楚心头雪亮,心想宣鸣雷说郑昭有读心术果然不假,只怕方才又对自己用过了。郑昭上回去五羊城见过傅雁容,傅雁容有什么心思他肯定也读得出来,虽然知道傅雁容对自己实是有情让他感到欣慰,但一想到郑昭连傅雁容的心思都读过,他更是着恼,说道:“申公不必多说了。国事为重,余者皆无足轻重。何况,小侄如今军务繁忙,只愿以身许国,再不虑及其他。” “以身许国”之类的话,不过是嘴上的套话,但郑司楚这样说了,申士图再不好说什么,心想自己想撮合他与邓小姐没能成,想让他和郑昭改善关系也不见成效。他叹了口气道:“那,司楚,你意下已定,也只有如此了。” 郑司楚道:“多谢申公。另外,换俘之时,我愿一力担之。”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好吧。”本来换俘这种事也不该郑司楚这代理元帅去做,万一北方出尔反尔,把郑司楚扣下了怎么办?但他也知郑司楚下定了这决心,这是最后再见邓小姐一面了,不忍再拒。 郑司楚告别了申士图,走出太守府,却见宣鸣雷还在门口。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牵着两匹马走到他身边道:“郑兄,申公跟你说什么了?” 郑司楚接过缰绳道:“没什么,送阿容回去的事。” 宣鸣雷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但说出来的却是:“郑兄,你给我的这匹马可真好。” 郑司楚本有三匹飞羽,上回搬取王真川,把三匹马都带了回来,将一匹送给宣鸣雷,一匹送给了申芷馨,现在宣鸣雷骑的也是一匹飞羽。这两匹飞羽本是一母所生的两匹小马,现在已长得高高大大,平时难得一见,此时见到了,挨挨擦擦很是亲热。郑司楚道:“当然是好马,所以我费尽心思,也要带回来。”他跳上马,见宣鸣雷还站在那儿,便道:“宣兄,不走了么?” 第378章 恩断义绝2 宣鸣雷跳上了马,小声道:“郑兄,小师妹……” 他话音未落,郑司楚已道:“宣兄,我与阿容缘份已尽,她能回到父母膝下也是求之不得,你就不要再去添乱了。” 宣鸣雷被他一顿抢白,干笑道:“我是说,就算把小师妹送回去,北军这一波攻势只怕还是化解不了。” 郑司楚点点头道:“当然化解不了。五德营纵强,但也对北军造不成太大威胁。而且他们劳师远征,如果后防有变,就只能无功而返,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与句罗取得联系。” “句罗能被我方拉拢么?” 郑司楚道:“句罗一直想要白蟒山,但大统制一直不肯同意。我担心的是假如大统制发觉了这一点,把白蟒山割让给他们,那一切都晚了。” 宣鸣雷道:“白蟒山?句罗人为什么一定要得此山?” “传说句罗人的始祖便起于白蟒山,此山是他们的神山,所以必欲得之。” 宣鸣雷叹道:“郑兄,我本来佩服你五成,现在要佩服你八成了。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学识怎么比我好那么多!怪不得小师妹看中你,看不中我。” 郑司楚说出后就有点后悔,因为这句罗人讨要白蟒山,大统制回绝的事,当初便是郑昭告诉他的。但一听宣鸣雷说什么傅雁容看不中他云云,他也有点着恼,骂道:“呸!你把小芷抢了,还要多说什么阿容。” 宣鸣雷听他说起申芷馨,倒不着恼,指着他笑道:“果然!你也承认你对小师妹未免有情吧?” 郑司楚脱口而出,本来想都没想,宣鸣雷这般一说,他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只是有缘无份,唉,别说了。宣兄,怕就怕五德营的攻势迟了点,北军的全面攻击已经发动了他们才到,那可更麻烦了。” 宣鸣雷道:“所以申公才要拿小师妹当筹码吧。郑兄,固然战事不该殃及平民,可兵不厌诈,真个斗起来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确实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吧。现在南方改革赋税之制,其实也是把平民绑在再造共和这面大旗下了。因为大旗一旦倒下,他们现在所付出的一切都化作乌有。他道:“火烧眉毛,也只能只顾眼下了。宣兄,你们水军是再造共和的一条腿,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宣鸣雷苦笑道:“一条腿不假,可邓帅这条大腿比我这条还要粗,到时我的人头被他们割下,你也不能多怪我。” 宣鸣雷嘴上虽在说笑,心里却一下沉重起来。现在南北双方的实力已越拉越远了,天水军还在时,尚可说勉强势均力敌,但天水已失,九省联盟成了八省联盟,大江中游门户大开,只要北军的全面攻势一发动,这八省联盟转眼就要成为闽榕和南安两省联盟,也用不了多久,就只剩五羊城独木支撑了。 这样的不利局面,还能有转机么?宣鸣雷不禁忧心忡忡。现在看来,郑司楚说的与句罗联盟,确实是仅存的一线生机。他小声道:“郑兄,和句罗联盟的事,你有没有又向申公提过?” 郑司楚道:“一直在提。但我猜得没错的话,马上就要实行了。” 宣鸣雷一怔,马上又省得郑司楚的话外之意。与句罗联盟这样重大的事,申士图交给谁都不放心,唯有让郑昭去。上回郑昭因为去西原联络五德营了,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现在郑昭已归,以申士图之能,肯定不会再拖延下去。 以郑公之能,要与句罗联盟并非不可能。宣鸣雷想到这儿又看了看郑司楚,心里有点后悔不该把郑昭有读心术的事告诉郑司楚了。他不知郑司楚和郑昭反目另有原因,只道是因为郑司楚知道郑昭有这种秘术,恼羞成怒才与父亲翻脸。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又不能收回。 郑兄,对不住了。但愿你与小妹师能花好月圆,不然,你在世上,也太孤独了。 他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九月十日,换俘的谈判已到了最后阶段。虽然申士图的使者胡搅蛮缠一番,到了此时也已搅无可搅,缠无可缠,因为再缠下去,邓沧澜就会发觉南方毫无诚意,纯为拖延时间。 换俘定在九月十二日。双方船队隔江相望,然后双方派出小船在江心汇合,验明正身后交换俘虏。 十日晚,谈判一结束,申士图使者刚走,傅雁书马上来到了东阳城的帅府。反攻东阳城,他和霍振武两人一水一陆,立功极巨,加上陆明夷,这三个刚破格提拔为都尉的少年军官,再次破格提升,都已成为下将军。因为军衔中偏将军与副将军两级都成为荣誉军衔,他们三人可以说已到一般提升的极限。不过军中上下都明白,如今三元帅五上将已只剩邓沧澜、魏仁图和方若水三人了,等到战事结束,论功行赏,魏方两人多半会提升为元帅,而这三人毫无疑问都将是新一代的上将军。 傅雁书一到帅府,先去拜见师母,这才去见师尊。刚走到书房外,便听得邓沧澜道:“雁书,是你么?” 傅雁书与邓沧澜虽无父子之名,实有父子之实,他的脚步声邓沧澜也听得出来。傅雁书道:“是我,师尊。” “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进去,却见邓沧澜正坐在书桌前,把玩着一具木雕。这木雕不大,雕的是一匹骏马,虽然刀法简约,可极见神采,那匹小小的木马似乎随时都要一声长嘶,翻蹄亮掌离座而去。一见傅雁书进来,邓沧澜将木雕放下道:“雁书,坐吧。后来便要换俘了,你都清楚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次换俘,是大统制特批的。大统制得知邓沧澜女儿失陷在南方,妹妹可娜夫人每天以泪洗面,因此特许邓沧澜与南军谈判,用余成功换回女儿。傅雁书听得这消息时,对大统制几乎要感激涕零。与妹妹失散,这些日子他每天亦在担忧,只是他也知道大统制向来严厉,第一次南方提议用妹妹来换取媾和,就被师尊严辞拒绝。这一次大统制居然允许换俘,实是天大的恩德了。他道:“是,雁书明白。” 邓沧澜摇了摇头:“还有一件事,你尚不清楚。” “什么?” “大统制有密令,换俘之后,立刻全军攻击。” 傅雁书一怔道:“立刻?”见邓沧澜点了点头,他叹道:“是,遵命。” 换俘之后,马上全军猛攻,这样的做法实是有点背信弃义。但兵不厌诈,傅雁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邓沧澜叹道:“大统制天纵英明,但有些事他毕竟知之不详。马上发动攻击,固然可以收到令对方措手不及之效,可号令一旦传下去,万一走漏风声,我担心阿容她……” 在大统制眼里,邓沧澜的女儿其实也无足轻重的吧。傅雁书道:“请师尊放心,雁书后日以翼舟去接阿容,全攻时,便马上换舟指挥。” 傅雁书如今是螺舟队的总队官,也兼主攻战舰舟督。他文武全才,又做过螺舟舟督,指挥时更能得心应手。邓沧澜却又叹道:“雁书,事态变化终不能事先预料,你务必要万分小心。” 如果不是大统制有这种密令,接女儿时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但既然马上要发动全攻,换俘的小舟在舰队冲来时岌岌可危,若不是傅雁书亲自办理,邓沧澜对谁都不放心。傅雁书道:“请师尊放心,阿容定不会有事。” 这一次攻击,可能就是决定性的一战了。大统制确实英明无比,可要说缺点,就是性子有点急,总是难免急于求成之病。傅雁书想着,他并不如何担忧,心知以自己之能,要保证妹妹安全归来,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低低道:“师尊,只是这一次全攻,是不是又太急了点?” 五羊军虽然在上回东阳一败中损失惨重,但事隔数月,肯定也已恢复了不少。北军要克复东阳还行,想强攻东平,终究有点力不从心。邓沧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马上道:“这些就不用你用心思了。我军之责,便是攻击东平城。” 傅雁书没有再说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水陆并行,现在天水省已经落在北方手中,大江中游门户已开,从天水省出兵便可以从陆路攻击。可是前几天读军情汇报时他还读到,说天水省自从胡继棠战死后,军心不稳,现在仍在努力磨合恢复,在这时候应该并没有接到出击的命令。何况就算现在出击了,从天水赶赴之江,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天,已方的攻击无论如何都有点操之过急了。他道:“师尊,若我方单独出击,只怕并不能取得优势……” “会有援军及时到来的,你不必想这个,届时就打你自己的仗吧。” 傅雁书没想到邓沧澜居然这般说。师尊为人,向来平易近人,军中开会,不论谁有什么意见,他都会虚心听取,可现在真个有点一意孤行了。也许,是因为大统制发下的密令吧。他也不多说了,只是道:“遵命。” 他正待告辞,邓沧澜忽道:“雁书,你和费侍郎的女儿的亲事,我想明年就办了吧。” 吏部司侍郎费英海与邓沧澜向有私交。费英海有个女儿叫费云妮,很早就属意许配给傅雁书,现在也已定下了,但傅雁书没想到师尊提起这事,不觉有点忸怩道:“师尊,不用那么急吧。” “什么不急,我年事已高,只怕也没有多少年了。” 傅雁书呆了呆。师尊年纪虽大,但从未说过这么丧气的话。他道:“师尊,别这么说,您春秋正盛……” 邓沧澜挥挥手道:“不服老不成。将来的世界,是你们这些少年人的天下了。唉,就是阿容,本来我想那陆明夷很不错,可是阿容她失陷南方一年多了,我也不好提此事。等她回来,若我不在了,你长兄如父,就安排他们两个见见面吧。” 陆明夷现在是北军中与傅雁书齐名的少年将军,虽然与傅雁书见得不多,但傅雁书心想此人定不辱没妹妹。只是师尊越说越丧气,他道:“师尊,此事还有劳您的大驾,雁书不敢僭越。” 第379章 恩断义绝3 邓沧澜怔了怔,忽然笑道:“也是,我怎么这等灰心丧气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过。”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匹木马道:“也许,是看到故人之物,心生感慨吧。” 傅雁书见邓沧澜拿起木马,问道:“师尊,我一直想问问您呢,这是您哪位故人所雕?我看您架上放着不少,应该出于同一人之手。” 邓沧澜看着木马,茫然道:“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师尊一世,曾两度易帜,但从未后悔过,只是对这位故人,却时有内疚于心。” 傅雁书见他说对那故人内疚,更是诧异,心道:“师尊为人光明磊落,我也知道他本是前朝之将,后来易帜倒向共和,但那是为天下人计,没人说他的不是,师尊怎么说是两番易帜,还说愧对故人?难道易帜时那故人不愿,被师尊杀了么?” 他有心想问,又不敢开口,邓沧澜似是猜到他的心思,说道:“雁书,这话说来甚长。对了,你身边有个流星锤吧?” 傅雁书点点头道:“这不是您当年所用兵器么?” 邓沧澜道:“我可不会用这个。这是你师母之兄的随身兵器,而你师母之兄,便丧在我那故人手中。” 傅雁书更是一呆,心想师母是大统制之妹,听师尊说有个兄长死在他故人之手,那就肯定不是大统制了,说明大统制和师母之间还有一人,但这些年来谁都不知道,连师母都不提。而师母之兄既然死在师尊故人之手,本来应该是仇人,为什么师尊说起他时只有内疚之情,毫无痛恨之意?他道:“师尊,此人杀害师母之兄,那就是仇人了?” 邓沧澜又是一声长叹:“本来自是仇人,但又无法相仇。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而且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算了,不说这些了。雁书,后天你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阿容安全,攻击未必定要求胜,你自己却一定要安全归来。” 傅雁书听得师尊的话中苍老之意越来越甚,心中一痛,忖道:“师尊终于也有暮气了。” 所谓英雄迟暮,便是如此吧。三元帅五上将中,魏仁图断臂后,早早地失去了进取心,致仕不问世事,方若水在西征失败后,也不愿再次出山。那时傅雁书便觉名将到了晚年,暮气渐重,终成沉寂,没想到师傅也有这一天。他看了看邓沧澜的脸,心中更痛,低声道:“师尊请放心,您老当益壮,还将建不世之功。” 邓沧澜苦笑道:“不世之功?我少年从戎,就想着立不世功,为万世开太平。建功立业,那是每个军人所想的事。但建功立业为了什么?如果这功业是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太平了没几年,战火还是起来了。雁书,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多半也明白了。” 傅雁书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却不敢顶撞师尊,只是诺诺道:“是,是。”邓沧澜见他的样子,挥了挥手道:“雁书,你先去歇息吧,后来还有大事要你去做。” 傅雁书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刚出书房,却听得屋中邓沧澜低吟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只付衰翁啊。” 那是有一次大诗人闵维丘过访,邓沧澜设宴款待,闵维丘在席上题赠邓沧澜的诗。傅雁书对音律词章没什么爱好,不过这首诗中颇有英锐之气,只是到结尾却如此衰颓,他还记得以前师尊要自己和宣鸣雷品评时,自己就说一结过衰,与全体不称,师尊还笑说自己孺子可教。那时师尊也觉得结尾太衰颓吧,可现在他口中玩味不已的,仍是最后两句。 英雄么?为万世开太平的英雄,即使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也是值得的。 他想着,只觉胸口有股郁结之气,只欲放声一啸,冲天直上。 后天,后天就是总攻的时候了。而这一战,我也将为万世开太平,成为不世之英雄!傅雁书想着,在这个外表颇有点文弱的少年将领心中,似有烈火在燃起。 本来说好九月十二日换俘,九月十一日晚,郑司楚来到了傅雁容的住处。 明天换俘的事,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但不知为什么,郑司楚总想再亲口跟她说一说。说句什么呢?自此一别,只怕与她相见无期了。如果有一天北方胜利了,那自己不是逃亡,就是人头悬于国门。假如胜利的是南方,那么邓沧澜夫妇与傅雁书的人头只怕又要悬挂在旗杆上示众了。无论哪一种结果,对她和自己都太过残忍。 他站在门口正在犹豫,守门兵已看见他了。那守门兵见有个少年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什么人,上前来想喝问一声,但还没喝出声,已认出了郑司楚,忙道:“哎呀,郑将军啊,您是来看邓小姐么?” 郑司楚已是代理元帅,明天要送傅雁容过江,这些士兵也都知道了。郑司楚本来一直没有勇气进去,听得那守门兵的问话,忙道:“是啊。” “郑将军,您快进去吧,看天色,快要下雨了。”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走进了门。这所小宅院以前也不知是谁的,虽然小,布置得倒很清雅,一进门是个小院子,郑司楚一眼便看见傅雁容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应该也知道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忧伤?郑司楚不知道,只觉得越往前走,脚步就越是沉重。到了门前,伸手想去敲,却怎么都敲不下去。 明天,马上就要来了吧。现在与屋中的少女只是一墙之隔,到了明天却可能是永诀。郑司楚的手臂上似乎有千钧之重,举也举不起来了。突然,他感到脸上一凉,有点湿。 是泪水么?他抬起头,却发现是下雨了。这个季节雨水本来就多,现在下的只是小雨,反而不多见。就在这时,窗子“呀”一声开了,一片昏黄的灯光从窗户中泻了出来,映着一张如花人面。 傅雁容在屋中也听得下雨了,开窗看看。甫一开窗,忽见窗外立着一人,不由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便看到是郑司楚,她心里也不知怎么微微一疼,微笑道:“郑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到。快,进来坐吧,下雨了。” 她开了门,郑司楚走到门口,却犹豫了一下道:“阿容,其实也没什么事。你都知道了吧?明天就要送你回去了。” 傅雁容站住了,转过身道:“是,我都知道了。明天是你送我么?” “是的。” 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话,郑司楚却觉得说出来竟如此费力,几乎要把自己的力气都耗尽了。傅雁容看了看他,马上又把眼帘垂下了,低低道:“郑将军,这一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这倒也不是虚言。傅雁容被南军捉住的这些日子,郑司楚对她的确非常照顾,不允许闲杂人等骚扰,平时送吃送穿,所以她名为俘虏,却没吃过半点苦。郑司楚道:“这不算什么。阿容,我也要多谢你在家母临终时给她的安慰。” 郑司楚的母亲段白薇去世前,跟儿子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郑司楚还没成亲,郑司楚央求傅雁容假装自己的未婚妻,那时傅雁容答应了。傅雁容的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这也没什么。只是,郑将军,以后,我只怕见不到师哥和芷馨姐姐……还有你了。”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若非郑司楚耳边甚佳,都听不到。他心里突然一热,上前一步道:“阿容……” 不要走吧。他想说。可是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的父母兄长都在对面,让她抛弃一切留在这儿,郑司楚也怎么都不相信她会答应。看着傅雁容一双妙目都看着自己,他低声道:“明天大概雨也不会停,你别忘了带伞,今晚就早点歇息。”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道:“那我就走了,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几乎是在逃跑,因为生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说出那句话,得到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回答。看着他的身影在濛濛细雨中消失,傅雁容眼里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回去,还是留下?她同样无法做出决定。这个秋日的雨夜,仿佛一生一般漫长。 第二天一早,雨仍然未停,大江上尽为烟霭笼罩。郑司楚很早就结束停当,带着傅雁容坐马车来到江边。一到江边,宣鸣雷便迎上来道:“郑兄,小师妹。” 郑司楚跳下车道:“宣兄,船都备好了吧?” 宣鸣雷道:“备好了,是艘翼舟,划船的尽是我选出的好手。”他见傅雁容打着伞下来,又道:“小师妹,当心点,地上滑。”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师哥,多谢你了。” 宣鸣雷见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心中亦是黯然,心道:“郑兄和小师妹仍是有缘无份啊。”他张罗着傅雁容登船,见郑司楚也要上去,轻声道:“郑兄,你千万要小心啊。” 郑司楚道:“这个自然。” 宣鸣雷看了看已坐到翼舟中的傅雁容,低声道:“你真要亲自送她去么?是不是再想想?” 郑司楚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 第380章 恩断义绝4 本来换俘也不需要郑司楚亲自去,只是这大概是见到傅雁容的最后一面了,他实在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宣鸣雷苦笑了一下,低低道:“师尊可不是冬烘脑袋。郑兄,我担心他一旦发现是你送行,说不定他把你也扣下了。” 郑司楚呆了呆,心头却是一凛。兵不厌诈,现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南军主将,邓沧澜若发觉是自己送行,说不定真会那么干,这样必然给南军造成大乱。只是他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我会小心的,兵器也都带着呢。” 宣鸣雷见他说带着兵器,心里一宽,心想郑司楚也在水军中呆过,船上格斗已不逊于自己,就算师尊出尔反尔,他总有办法。说不定,郑司楚心里还盼着师尊能出尔反尔呢,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小师妹了。他笑了笑道:“那就好,我会在这儿接应你的,换了人后马上回来,别恋恋不舍。” 郑司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觉得宣鸣雷不是多虑。和傅雁容分别后,自己说不定真会失魂落魄地不肯回来。他点点头道:“好的,你也要当心点。” 宣鸣雷道:“这个你就放心吧。”他看了看对岸,忽然小声道:“还有件正事,郑兄。” “什么?” “今天天气不好,看不到远处。以师尊之能,我怕他会换了人后趁机杀过来。” 郑司楚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昨天看过细作报告,天水省的北军并无异动,邓帅现在就算全军攻军,也没什么好处的。” 北军水军并不能凌驾于五羊水军,特别五羊水军有了如意机,而且舷炮威力也已赶上了北军,就算邓沧澜趁机发动进攻,确实没什么好处。宣鸣雷叹道:“师尊有鬼神莫测之机,加上大统制也常常出人意表,我真害怕他们实已布下了一支奇兵去袭我们后路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胆子也太小了点。他们要袭我们后路,谈何容易。” 郑司楚深通兵法,怎会不防北军这一手?他派出的细作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天水省北军动向。不过近期天水省正忙着征兵训练,恢复元气,的确没有出兵的迹像,邓沧澜是名将,不可能冒冒失失独自进攻的。他道:“我先去了,宣兄,你让水军严阵以待。” 他说完,上了船。这时对岸放起了一个号炮,一个水军道:“郑将军,我们也出发了吧?” 那是换俘开始的信号。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出发。” 大江宽有数里,起风浪时小舟难行,但现在烟锁大江,细雨如织,江面平静无波,不时有浮头的游鱼跃出水面。郑司楚看着坐在对面打着伞的傅雁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坐着。 翼舟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江心。一个划船的士兵道:“郑将军,前面有信号了。” 郑司楚转过头,只见江面的烟霭中透出一点红光,定是北军换俘船到了。他道:“打信号吧。” 南北两军用的是同一套信号,一个士兵点起号灯,迎着对面挥舞了几下,只见烟雾中有一艘船如飞而至,船头有一人高声道:“阿容!阿容!你在么?” 一听这声音,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雁容忽地站了起来,叫道:“是哥哥!郑将军,是我哥哥!” 那是傅雁书?郑司楚不由一怔。傅雁书现在也已晋升为北军下将军,已是北方水军中仅次了邓沧澜的高级将领了,没想到对方换俘的也是这般一个好手。但听得傅雁容欣喜若狂的声音,他不禁黯然,道:“是他,阿容,是你哥哥。”说完,顿了顿又道:“回去后,你要保重身体。” 傅雁书立在船头,已是心急如焚。因为这场雨,使得时间延误了许多。本来换俘迟点早点无所谓,可是全军进攻早已安排妥当,一旦到了时间仍未接回妹妹,到时万舰齐发,妹妹却还在江心,岂不是要遭无妄之灾?因此他虽然一向沉稳,这时也有点焦虑了。忽见前方也有号灯亮起,他如释重负,向左右道:“快划!快点!” 两艘翼舟靠近了,各自放慢了速度。傅雁书见对面船上有个撑着伞的女子,正是久违的妹妹,更是着急,高声道:“阿容,你没事吧?” 虽然靠得近,但傅雁容可没有傅雁书的嗓门大,叫了两声,见哥哥仍然没听到,她正在焦急,却听郑司楚朗声道:“傅雁书将军,令妹在此,请稍安忽躁。” “稍安忽躁”这四字,傅雁书向来是对别人说的,头一回落到自己头上。他抹了抹额头的雨水,手不禁握住腰刀,心道:“这人是谁?声音怎么这等耳熟?” 船终于靠近了。傅雁书不等靠稳,一把飞出挠钩,一下搭住来船船尾,郑司楚却也不示弱,同样飞出挠钩搭住傅雁书的船尾。两船一并,终于靠在了一起,郑司楚只见对方的船上也是翼舟,形制一般无二,船中正坐着余成功,高声道:“余帅,请过来吧。” 余成功被关了这些日子,已是意气全消,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少。他本来对郑司楚向来不满,没想到这回竟是他来接自己,等傅雁书一解开锗着他的手铐,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叫道:“郑将军……”话未说完,只觉肩头一重,却是傅雁书伸手按住了他,高声道:“是郑司楚将军么?请换人,别出花样。” 郑司楚暗暗苦笑,心想自己对阿容的关心只怕不比傅雁容少,他还担心自己会出花样。他转向傅雁容道:“阿容,你过去吧,一路小心。” 现在两船已并在一处,跨都能跨过去了。傅雁容站起来,又看了看郑司楚,眼里突然淌下泪水,低声道:“司楚,你也保重。” 这称呼,郑司楚唯有在央求她冒充自己的未婚妻时才听到过,后来她一直称自己为“郑将军”,没想到现在要分别的时候又听到了。他只觉眼眶酸酸的,眼泪几乎又要不争气地滑落,只是道:“好的,阿容。” 两船虽然紧贴在一处,但颠簸不止。傅雁容正在跨到对船上,船忽然一侧,她险些要摔倒。郑司楚本来要去接余成功,见她这样,也根本顾不得余成功了,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道:“阿容,小心。” 郑司楚出手时根本没想什么,但一揽住傅雁容,只觉软玉温香,心神为之一荡,还没回过神来,却觉腕上一紧,低头一看,竟多了副手铐。他一呆,却见傅雁书一张脸沉得跟结冰一样,右手握着腰刀指着自己,左手扶住傅雁容。他愕道:“傅将军!”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心想宣鸣雷明明告诫过自己,自己却偏生没听。 手铐一头连在船头铁环上,根本挣不开。傅雁容见势亦是大惊,叫道:“哥哥!”她没想到哥哥竟会出这一手,却见傅雁书一张脸仍是板着,喝道:“阿容,快过来!郑将军,麻烦你也过来吧。” 郑司楚骂道:“无耻小人!” 说好的换俘,竟有这种意外,他也当真不曾料到。傅雁书被他骂得脸一红,马上又板着脸道:“郑将军,别忘了你是无耻在先,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郑司楚假扮施正时,曾与傅雁书在铁索上交过手。那一次傅雁书虽然人多势众,却因为傅雁容在郑司楚手上,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走。这件事在傅雁书看来实是奇耻大辱。虽然上回郑司楚脸上戴着面目,但他的声音却没变,傅雁书已听了出来。他也没想到对方换俘的竟会是郑司楚,心头一热,便想将他擒回去。现在心静了一点,也觉自己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便想放开郑司楚,却听傅雁容叫道:“哥哥,快放开司楚!” 一听妹妹的声音,想到刚才郑司楚和妹妹竟如此亲热,而妹妹居然称他为司楚,傅雁书更是着恼,喝道:“阿容,你坐下!郑将军,我这是救你一命,可知我军马上就要全军攻上么?” 第381章 恩断义绝5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算定了邓沧澜这时候是不会独自进攻的,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是发起进攻,怔道:“你们……现在就要进攻?” 傅雁书喝道:“不错!你随我前去,只消投诚,不失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然,你就要死在江面上了!” 郑司楚抬头向北岸望去。这里已过江心,隐隐能够看到对岸樯橹如云,北军竟然蓄势待发,并没有停在码头上。他只觉脑袋都“嗡”的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早知道你们会有这一手的。” 其实傅雁书本来也根本没想到要捉住郑司楚,只是看到送妹妹来的是他,这才临时定计。郑司楚是南军代理元帅,此人曾让师尊都首尝败绩,若能擒下他,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太看好的进攻得手的机会将更多几分,因此就算自己这样做确已背信弃义了,他仍是毫不犹豫。他将腰刀压在郑司楚颈间,冷冷道:“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郑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还这等天真么?” 余成功站起来本要过去,眼看突然发生这等变故,亦是惊呆了,边上向个北军水兵见傅将军动手,哪敢怠慢,立时拔刀制住了他。南军舟上的几个士兵方寸大乱,无一不在叫苦,心想这回完了,竟然被一锅端。正在这时,傅雁容忽然将身一纵,竟又跳回南船上,叫道:“哥哥,你若不放开司楚,我就跳下江去!” 傅雁书正在大获全胜之际,万万没想到妹妹会出这乱子,不由一呆,叫道:“阿容!”却见傅雁容双眼圆睁,目光中尽是痛苦,骂道:“哥哥,我只以为你是当今好男儿,没想到你竟如此下流无耻!” 傅雁书出世以来,还是头一回被妹妹骂,一张脸涨得更红,喝道:“你胡扯什么,难道你要回到叛贼中去么?” “我不知道谁是叛贼,只知道我哥哥是个一诺千金的好男儿。你这样做,从今以后再不是我哥哥了,我也不会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带走司楚,那我就死在江上!” 她说着,将手中的伞也扔了,便要作势往江中跳。傅雁书向来当机立断,旁人若这般威胁他,他理都不理,可眼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血亲,他怎么都狠不下这个心。呆了呆,急道:“阿容,别胡闹,快过来,我就放了他!” 傅雁容喝道:“你先放!” 傅雁书被妹妹弄得一筹莫展,暗暗叫苦,心想:“女人真是麻烦!阿容她……她一定喜欢这郑司楚了!”眼见妹妹心志已决,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再不放郑司楚,真会投江自沉,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钥匙打开了手铐道:“阿容,我……” 他刚解开手铐,却觉手腕一疼,咽喉处已是寒气森森。定睛一看,郑司楚手中已握着如意钩对着自己。他暗自叫苦,心想:“我是被阿容弄乱了心思,怎么没想到这郑司楚不是好惹的!”他和郑司楚交过手,知道他本领非凡,如意钩在手时,自己定不是他对手,索性一言不发。 郑司楚这一下反败为胜,轮到北军士兵傻了眼。郑司楚喝道:“余帅,快过来!”余成功忙不迭地跳过船来,他年纪虽然已高,但戎马一生,身形还是很灵便。郑司楚一见余成功脱险,冷笑道:“傅将军,这回是不是轮到你去东平城一游了?” 傅雁书面如死灰,郑司楚正待将他拖过来,一眼却看到了一边的傅雁容。此时的傅雁容看着自己,眼光仍是痛苦和央求,与方才她央求哥哥放了自己一般。他心中一软,只想不理,可还是叹了口气,松开了傅雁书的手道:“生死由命,徒逞匹夫之勇,不是英雄。傅将军,你带着令妹走吧。” 傅雁书没想到他会放了自己,不由一呆。他看向傅雁容,却见傅雁容眼里透出一丝绝望,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回去跟妈说,我……我不孝,不能按她的意思办。”说罢,伸手解开了傅雁书搭到船尾的挠钩,往水中一扔,自己一下坐在了船尾。 可娜夫人对她视若己出,一直盼着她能继承自己的志向,成为女流政客。但傅雁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特别是刚才看到傅雁书和郑司楚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之间也是一番尔虞我诈,生死相拼,更让她心灰意冷。如果回去,将来一定会在母亲安排下一步步踏上仕途,可是,她实是不愿意走这条路。在这少女心目中,只想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每天种种花,弹弹琵琶,过着平淡而充实的日子。 一切,都断绝了吧。她想着,泪水已不住地流淌。本来以为要和郑司楚永别了,可这一回,永别的却是父母和兄长。她坐在船尾,扭头看着对面哥哥的身影越来越小。在傅雁书身后,北军舰队已尽数压上,帆影如山,不可一世。 第382章 句罗水军1 “郑将军,要起风浪了,快进舱来吧。” 一个水手招呼了一声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郑司楚,郑司楚答应一声,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那么句罗马上就要到了吧。郑司楚想着,走回船舱,想着这些天来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军发起了一次极为意外的突击,好在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挥得当,到黄昏时,战事告一段落,两军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为换俘谈判赢得的这点时间也已告终,接下来便又将是战火硝烟。 一回港口,宣鸣雷连战袍都没换就急急赶来。余成功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小师妹却没回去,而且北军这一次攻击实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看不出对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急着来和郑司楚商议。一听郑司楚将江上发生的事说完,宣鸣雷长叹一声道:“傅驴子向来心硬如铁,到底还因为妹妹放了你一马。” 郑司楚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宣兄,我有点搞不懂,邓帅发动这一波攻击,到底有什么目的。” 宣鸣雷道:“我还是觉得,师尊不会做无益之事。这段时间,务必要加紧防备,细作虽然说天水省没什么异动,但安知他们有没有一支奇兵已经出发,马上就要攻来了。” 郑司楚道:“也只剩这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叹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该让她去哪儿。” 宣鸣雷见他犹豫不决,只怕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难题,便道:“小师妹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啊。郑兄,前线太危险,还是让她回五羊城吧。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宣鸣雷叹道:“师母一直想把她培养成政客,可小师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唉,郑兄,只望你别辜负了她,不然,我怕小师妹真会想不开。” 不会的。郑司楚想着。永远不会辜负她。现在郑司楚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为自己求情的情景。母亲去世后,他只觉天地虽大,自己瞬间成了孤身一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在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无比关切着自己。 现在战火已起,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不能送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张罗着安排人手送她启程。但第二天,正当傅雁容要出发时,一骑快马火急冲到营中,要郑司楚、宣鸣雷以及水陆两军重将马上到太守府议事。 来的,是五羊城下将军程龙峰发出的羽书。程龙峰传来的是一份告急文书,谁也没想到,两天前,海上突然出现大批船队,开始强攻五羊城。这支船队规模很大,战力也甚强,五羊城城防空虚,幸好前不久申士图为了让郑司楚全权代理元帅之职,把五羊军另一个下将军,三位代理元帅之一邱宗道派回来征兵训练。邱宗道和程龙峰两人苦苦防御,连那些刚征来,尚未训练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阵,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时闽榕省南安城的高鹤翎也发来急报,说南安亦遭到攻击。 这两路突如其来的奇兵,竟是岛夷部队!岛夷向来与句罗为仇,还曾经骚扰中原沿海一带,当初胡继棠征倭,岛夷从此才算安静,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配合北军攻势来犯,南军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图在内,谁都不曾想到。 原来,邓帅出兵攻击,就是为了配合这两路人马。郑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现在才明白邓沧澜的真正用意。东平,南安和五羊,这是再造共和联盟如今仅存的三个重镇。这三镇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联盟的末日。申士图一听这消息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火急召集诸将商议。但到了现在这地步,三城同时受攻,力量已一分为三,谁也救不了谁,北方却还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动。等这路人马一出动,一切都已完了。 前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谁也说不出一个好主意,就算郑司楚,亦是心乱如麻,最后达成的共识就是坚守。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无可守,一切也都结束。仅仅这样一个会议,申士图就似老了好多。虽然从起事的头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来,他亦承受不住。会议上,余成功也参加了,只是谁都不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也一言不发。在余成功心里,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虏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还不如当俘虏尚可活命,回来后反而死到临头。 一开完会,郑司楚与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军三将一同回营。一路并马而行,说着此事。岛夷为什么肯听从大统制吩咐?岛夷向来重利轻义,言而无信,而且这一次几乎是发倾国之兵,来得却这般快,事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谈晚同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岛夷从海靖出发,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统制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岛夷才肯如此卖命。 九月十六日,确切消息终于到了,大统制和岛夷达成密约,答应将海靖割让给岛夷,换取其出兵攻击。岛夷对句罗和海靖两岛一直有觊觎之心,因此和句罗曾屡次战争。可是国土神圣,割地求和,为世人不耻。这个观念在共和国上下可谓深入人心,当初句罗请求割让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蟒山,大统制都坚决不肯,这一次竟把海靖给割了,显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于消灭再造共和联盟了。一听到这消息,宣鸣雷脸色煞白,马上来找郑司楚商议,郑司楚听得亦是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开了。牵扯进来的力量越来越多,战势越来越激烈。现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营的东征能够给南军减轻一点压力,而郑司楚心中还有着一个希望,就是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 与句罗的谈判,郑司楚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统制意外地与岛夷联合,句罗与岛夷乃是世仇,他们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真有与再造共和联盟的可能。自从与郑昭反目以来,郑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盼望着他能够顺利达成。 九月十七日,正当郑司楚登城击退邓沧澜的又一波攻势,申士图派人召见。待郑司楚赶去,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信息。九月初出发去句罗的郑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是申士图仅存的一线希望。得知这消息,申士图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郑昭在病榻上给申士图写了一封信,说与句罗同盟是最后的希望,此事极其重大,唯有郑司楚能够胜任。申士图到这时也已是病急乱投医,他本来就对郑昭言听计从,对郑司楚又有点迷信,觉得一法通,万法通,此事的确非郑司楚不可。好在现在东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军担当,郑司楚的陆军还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郑司楚去句罗走一趟。 与其说非自己不可,不如说郑昭想让自己留一条生路吧。郑司楚虽然在这危急时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东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这儿,一旦城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句罗,好歹总还能苟活下去。当母亲告诉他郑昭实是杀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时,他对郑昭痛恨已极,可现在回头想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怨当真也说不清楚。 他走回座舱,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舱门道:“阿容。” 傅雁容开了门。东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与五羊两城同样不安全,因此郑司楚出发时去问了问傅雁容是否愿与自己同去句罗。本来不过是顺口一问,傅雁容却答应下来。她背弃了父兄,也已不愿再见到他们吧,何况留在东平城,看着双方死战,哪一边胜利对她来说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远赴句罗。她见郑司楚站在门口,问道:“司楚,到了么?” “就快到了吧。阿容,刚才水手说要起风浪了,你在舱里小心点。”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关照了她两句,这才回到自己舱里,和衣躺下。 与句罗的谈判,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长于谈判。好在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他们那边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会中原话,倒不必有劳通事传译,只希望谈判能顺利一点。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底牌,说到底,唯一谈得上的就是大统制联合了岛夷,别的毫无底气。只能希望句罗人对岛夷的仇恨能凌驾于对大统制的畏惧之上,这样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么?” 郑司楚道:“还没呢。阿容,你也歇息吧,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郑司楚多少也在水军呆过,傅雁容还是第一次出海,刚出发时晕船晕得昏天暗地,多亏郑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现在才算习惯了。听得郑司楚还没睡,傅雁容又道:“你没睡就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句罗妙真馆烤肉么?” 郑司楚不禁莞尔。妙真馆烤肉,还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东阳城,傅雁容旁敲侧击问他话时说的。他道:“你刚晕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说什么句罗妙真馆的大铁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虽然没去过句罗,却也知道句罗妙真馆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铁板。这回,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吧。” 郑司楚到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上一回她怎么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离开父兄随自己远赴句罗,现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万一和句罗的协议未成,北军已然取得胜利,自己就将永远留在句罗回不来了,她又该怎么办?是回到父兄身边,还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见他不答,嗔道:“喂,你这小气鬼,不肯带我去么?” 郑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万一我们到了句罗后再造共和联盟失败了,你将来怎么办?” 隔壁一阵沉默。郑司楚正想着这个问题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终要回去,单单这一阵沉默也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听得傅雁容低声道:“我……我当然跟着你。” 这实已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甜,这些天来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为苦,侧了个身,将身体紧贴着板壁。傅雁容见他又半晌不回答,问道:“喂,司楚,你还醒着么?” 第383章 句罗水军2 “醒着呢。”郑司楚想着,似乎透过板壁也能嗅到她的体香。自母亲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喜乐,只觉人生虽然苦不堪言,但有失必有得。失去了母亲,仍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自己在这世上依然不会觉得孤苦无依。他小声道:“阿容,你相信缘份么?” 傅雁容道:“嗯。司楚,如果是一年多前,我也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么?那一回你假扮施正,我还挺惋惜,说这施正样样都好,就是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讨厌。” 郑司楚笑道:“你还真是生冷不忌啊,那施正你也要。以后我就天天戴着面目,改名施正算了。” 傅雁容也笑了起来:“呸!谁看上施正了。只是那时我没想到,世上有个人会比我聪明。” 郑司楚道:“哪里,小可怎么算得上聪明。那施正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进你的圈套,只得用强才逃出生天。” 他二人隔着板壁调笑,只觉海浪渐急也不以为苦,反而心中甜蜜。郑司楚虽曾两主尝到失恋之苦,却从未和女子这般笑谈过,傅雁容更是不曾和傅雁书与宣鸣雷以外的青年男子多说过几句话,在五羊城共处了那么多时日,一个心怀丧母之痛,一个身为俘虏,思念家人,也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现在这样说来,都觉得人生竟有如此之乐。原来青年男女初沐爱河,全都如此,只觉除了心目中那个人以外,一切都不值一提,不要说父兄之弃,慈母之丧,就是天毁地灭,也不及片刻的温存。这一晚海浪渐急,风雨交加,两人只隔一层板壁交谈,竟说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沉沉睡去。 这场风浪来得及,但也使得船速加快了一倍。第二天天刚放亮,郑司楚便听水手敲门呼唤,说句罗岛马上就到,要他即刻起身,准备与句罗人交涉。中原人去句罗,大多由陆路穿过海峡,句罗水军见到海船前来,万一以为是岛夷来犯,说不定惹出什么事情。郑司楚听得了,马上起身。他昨天都没脱衣服,便整整衣冠走上船头。驾船的是个水军舟督,名叫包无忌。名唤无忌,这包无忌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向郑司楚说明了现在行程,又道:“权帅,是不是挂旗?” 郑司楚是代理元帅,包无忌故如此称呼。在他心目中,郑司楚这个元帅哪是从权,分明不折不扣是个正牌。郑司楚拿望远镜看了看前方,说道:“先不要挂旗,等句罗水军近了,直接发号。” 虽然包无忌不知郑司楚是怎么用意,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却不知郑司楚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大统制既然可以割让海靖给岛夷,安知他会不会回心转意,也答应把白蟒山割让给句罗,换取句罗出兵协助?万一大统制的人已经到了句罗,自己挂出旗来,消息走漏,句罗王在大统制使者的压迫之下,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时句罗水军也已发现了这艘无旗海船正向这儿靠近,只见一艘战舰破浪而来,靠得近了,那句罗船上有个水兵打过来几个旗号,包无忌看了看道:“权帅,他们问我们是何许人也。” 郑司楚想了想道:“就说是失路商船,请求救援。” 这边信号打过去,句罗战舰也放慢了速度,看来敌意少了许多。那战舰引着他们这艘船进了港口,刚一停下,已有跳板搭上来,有个军官带了两个众人大踏步走上他们这船。一上船,这军官便大声道:“我是本港总管朴载国,这船上谁主事?” 包无忌看了看郑司楚。虽然舟督是他,但郑司楚才是这些人的首领。郑司楚迎上前道:“在下中原郑司楚,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一听郑司楚一口中原话,那军官敌意也少了许多,行了一礼道:“郑先生倒是与那位中原名将重名。” 郑司楚笑道:“朴将军说的想必正是在下。” 朴载国一怔,眼睛一下睁大了,盯着郑司楚,好半晌才道:“阁下便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的郑司楚?” 郑司楚听他说自己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有点不客气,便道:“这个谈不上,水战天下第一,应该仍是邓帅。”他心里已有点叫苦,因为当初邓沧澜曾经援助句罗与岛夷交战,句罗人视其有再生之德,对邓沧澜极为尊崇。五羊城里说自己夺了邓沧澜水战天下之一的名号,郑司楚自己也明白不过是吹嘘罢了,何况身在句罗,自然更为谦虚。 朴载国见郑司楚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些。确如郑司楚所想,句罗人对邓沧澜极为尊敬,不过郑司楚也没有想到,句罗人认为水战天下第一的乃是当年邓沧澜的副将李尧天。李尧天是句罗人,他的儿子现在便在句罗为将,在句罗人看来,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顺理成章应该由李尧天之子继承。或是郑司楚顺口说自己正是水战天下第一,这朴载国马上就经对他深怀敌意,但听郑司楚如此谦虚,多少也有了点好感,说道:“郑将军太谦了。不知郑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方才包无忌打旗号说是失路商船,但现在郑司楚已报上名,朴载国也明白这些人不是商人了。中原南北交战,他当然也早有耳闻,知道郑司楚此来肯定是有大事。郑司楚道:“朴将军,郑某是奉再造共和联盟之命,有事求见贵国国王,还请朴将军传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朴载国一听他要求见国王,怔了怔道:“此事在下不敢自专,还需禀明李将军方能定夺。郑将军,答复之前,须委屈诸位不要下船,若要补充食水,向我告知便可。” 郑司楚心想他一个港口总管的确也见不到句罗王,只是不知他要禀明的李将军是哪一位,多半是他上司了。他道:“多谢朴将军,我等便暂在船上歇息。” 朴载国这人倒也尽职,把船上的所有人都登记了姓名。登到傅雁容时,他不由一呆,心道:“还有位小姐啊。”只是他并不知道傅雁容与邓沧澜的关系,因此并没有在意。 朴载国一走,傅雁容低声道:“司楚,句罗人材原来也很出众啊。”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朴载国很精干。” “不仅仅是他。你看他,听到你来的时候,并不如何意外,应该早就有人跟他说过了。”她顿了顿,又道:“句罗姓李的多么?” “李姓在句罗也是大姓,应该有很多。” 郑司楚倒没有多想,但傅雁容一提醒,他也已经省得,这朴载国似乎早有准备。他看了看码头,只见码头上,句罗士卒将自己这艘船团团围住,闲杂人等尽都赶开,确是一副十分戒备的情形。自己这次出发,十分机密,连五羊军中知道的人都不是很多,句罗难道有人料到了? 他并没有等很久,那朴载国马上就回来了,领着的是几个骑马之人。那几骑到了船前,当先一人跳下了马,动作极其利索,一下马便快步上船,高声道:“郑司楚将军么?” 朴载国的中原话说得很不错,这人的中原话更是标准,字正腔圆。郑司楚上前躬身一礼道:“在下郑司楚。” 来者是个军官。他看了看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在下句罗水师副将军李继源,见过郑将军。郑将军之名,在下耳闻已久,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这李继源年纪也还轻,顶多不过三十上下,郑司楚没想到他已经是句罗副将军了。句罗军制,与中原前朝一般无二,共和国把副将军和偏将军两级取消了,只作为荣誉军衔,句罗却仍是实职。副将军,已是第三级的高层军官,郑司楚没想到这李继源年纪轻轻,比朴载国还年少得多,就已经是句罗军的主将之一,当下不敢怠慢,又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见笑。” 李继源扫了他们一眼,微笑道:“郑将军此来,定有要命。在下僭越,还请诸位随我前去安歇,待在下禀报大王。” 李继源带来了不少人,领着郑司楚一行人前去。李继源这人倒是健谈,一路上和郑司楚拉着闲话,却绝口不提正事,郑司楚几次想探探口风,李继源却总是将话扯到一边。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宅院,李继源道:“郑将军,这金刚院已洒扫已毕,请郑将军诸位在此歇息,明天,大王应该就有回音了。” 郑司楚看了看这金刚院,只见这宅院占地甚大,周围环境也相当清静。他道“此间是鸿胪寺的房子么?” 鸿胪寺是句罗礼部接待外国使臣的所在。李继源却微微一笑道:“金刚院本是我国信德王为王储时的宅第,闲置已久。郑将军上国使臣,在下不敢怠慢,还请郑将军屈尊。” 郑司楚读过点句罗史书,知道信德王是句罗前朝有名的贤王。说是贤王,但信德王行事,极为狠辣。他是前王的第三子,本来王储之位轮不到他,但信德王做亲王时,便心怀大志,暗中在府中召集人手,在一个雨夜突然杀入两个哥哥宅院,将两个哥哥满门老弱杀个鸡犬不留,这才成为下一代句罗王。他行事虽辣,但治国却很有一手,当时的句罗王号称强盛一时,句罗与岛夷向为世仇,岛夷屡犯句罗,句罗远征倭国,就唯有信德王一朝时才有。因此信德王纵然铁腕,在句罗却美誉甚高。郑司楚一听这本是信德王的宅第,动容道:“原来是武烈王故居。” 信德王名叫金信德,但他的行事自是和信字沾不上边,虽有德政,但屡屡用兵,也不算如何有德了,只是武功之盛,却是句罗空前绝后,因此去世后,句罗上谥号为“武烈”。李继源听郑司楚信口便说出信德王谥号,却也有点动容道:“郑将军果然文武全才。”他顿了顿又道:“郑将军,诸位此来,定有机密,恕我不恭,还请郑将军诸位请勿闲行。” 其实就是软禁的意思了。郑司楚也明白自己此来给句罗王定是出了个大大的难题,怪不得他们这么做。他道:“无妨,李将军请便。” 李继源在金刚院安排了许多护兵,不过招待倒是十分殷勤,里面听用之人便有不少。共和国称为人人平等,自然不叫仆佣,句罗却一成不变,仆从对主人恭顺之极。郑司楚和傅雁容的住处在最里面,两间也是相邻。一进去,只见墙上遍挂字画,居然连中原最有名的画师尉迟大钵、润斋的作品都有。郑司楚见布置如此清雅,暗暗点头,心想这李继源当真不俗,不仅仅是个武人而已。 他进房换了衣服,正待去傅雁容房中看看,却听门上响动,傅雁容在门口道:“司楚,你方便么?” 第384章 句罗水军3 郑司楚开了门,只见傅雁容正在门口,却换了一套新衣裙。他笑了笑道:“阿容,你衣服倒带得多。” 傅雁容脸微微一红。她虽然聪慧过人,到底尚是小女儿情性,漂亮衣服是少不了的。她道:“就你话多,换套衣服也要说。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进来吧。” 傅雁容一走进来,看了看周围道:“咦,你墙上这幅画倒挺不错。” 郑司楚屋中挂的,是一副美人扑蝶图,署名是句罗画师金秉宽。金秉宽在中原无甚名气,但看笔法,却也相当不错。郑司楚道:“句罗向是中原属国,事事模仿中原。” 傅雁容走在墙边,细细看着这幅画。郑司楚笑道:“阿容,你就为了看这幅画么?” 傅雁容转过头,低声道:“司楚,我听说过这李继源。” 郑司楚见她听说过李继源,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干笑道:“怎么了?” “他曾来过东平。那一次他是押送战船而来,阿爹说他年纪虽轻,却极为不凡。司楚,你要当心他。” 李继源一直彬彬有礼,但郑司楚也感觉得到这人身上的那种英锐之气。这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刃,即使谈笑殷殷,也难以掩去锋芒。他道:“是啊。句罗是岛国,水军向来精锐。记得我看过古书,说句罗几十年前曾出过一个名将叫李尧天,曾当过邓帅的副将,但有人说他的水战之能,实还在令尊之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水军名将。” 傅雁容白了他一眼道:“你啊,老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阿爹以前也常说,天下第一,只是个虚名,其实只会让人束手缚脚。你现在不也号称水战天下第一了?可我觉得你要真在水上和人斗啊,肯定不是我哥和师哥的对手。” 傅雁容现在和郑司楚已经很熟了,说话自不是那么客气。郑司楚也明白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不折不扣是过誉,笑了笑道:“当然。阿容明察秋毫,一语道破,在下实在汗颜。” 傅雁容也笑了笑,又正色道:“司楚,有件事,不知你想到没有。” “什么?”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才道:“对了,句罗的鸿胪寺是礼部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么?这名字有点怪啊。” 郑司楚见她突然拉开话头,不知她本来想问什么,只是道:“是啊。这是很早以前的设置了,中原早已废除,句罗倒还保留着。阿容,你要问的这是这个?” 傅雁容淡淡一笑道:“也就是好奇罢了。司楚,你在船上也累了吧,早点歇息,不知今天句罗王会是什么样的回音。” 郑司楚道:“无论如何,阿容,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傅雁容没再说什么,便告辞出去了。她和郑司楚现在虽然熟稔,两人也情根早种,但到底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突然有一丝痛楚。 傅雁容走时,眼神中那一丝犹豫和痛楚,实是掩饰不掉的。她要问的到底是什么?郑司楚想着。虽然一路上傅雁容一直和自己谈笑,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心里的痛苦。她夹在南北双方之间,为了自己背弃了父兄,可自己却又是朝不保夕。如果再造共和真的失败了,她自是能回去,可她的这一生,一定也会沉浸在痛苦之中。 她要问的,也许就是将来么?可是郑司楚心底却又觉得不对。傅雁容年纪虽轻,又是个女子,但他也明白傅雁容的才智绝不在自己之下。她决定了做什么,肯定已经有了决心。那么,她的真正用意,也许是提醒自己。可是提醒了自己,势必又要对父兄不利,如此才让她痛苦。那么,她要提醒自己什么? 郑司楚坐了下来。提醒李继源的能力?李继源确实很有能力,可他越有能力,也越能做出决断。对于句罗来说,在中原南北双方之间得到最大的收益,才是最为现实的。现在句罗依附北方,不过是给北方锦上添花。但如果帮助南方,胜利后,他们肯定能有更多好处。这一点是郑司楚最大的底气,李继源也肯定能看到,所以他对李继源并没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是傅雁容多虑?可郑司楚也更明白傅雁容的能力。她虽然一直不愿意搅进南北相争这趟浑水中,可是这个少女的智慧,却是连他都不得不折服。 她一定要提醒自己什么。郑司楚几乎想过去追问傅雁容,到底想提醒自己什么,但又没动身。如果去追问了,只怕会被傅雁容看不起,另一方面要她明说亦是难为她。毕竟,自己现在是与她父兄作对, 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这时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这正李继源的声音。郑司楚一开门,见李继源正站在门口。他道:“李将军,大王有回音了么?” 李继源笑了笑道:“大王正与众臣商议。郑将军,海上劳顿,只怕也辛苦了,是否有意随在下去一观市容?” 观市容是假,这李继源多半是想旁敲侧击,探听一下自己的底细了。郑司楚心里也打着同样的念头,便道:“正好,有劳李将军。” “马已备好了,郑将军请。” 他们一出门,外面已有个士兵牵着两匹马过来。李继源跳上一匹,笑道:“郑将军,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见这两匹马都十分高大,赞了一句:“好马。”虽然还未必比得上自己的飞羽,但这两匹也的确是千挑万选的好马。两人上了马,走出金刚院,李继源道:“郑将军,有句话不知说出来冒不冒昧?” “李将军请说。” 李继源也不看他,目光只是看着前面,沉声道:“中原多事,南北交兵,不知眼下双方哪一边占优?” 果然来了。郑司楚心里便是一沉。他很想说南方再造共和联盟已稳操左券,但他也知道李继源不可能不知道中原局势,自己这样当面说瞎话,只会让他看不起。他道:“北军势大,但南军得道多助,短时间里,胜负尚未可知。” 李继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听说中原南北双方都奉共和为主旨,为何又要动起刀兵?” 这句话倒不太好说。郑司楚顿了顿道:“南北双方,虽然同奉共和,但北方大统制独断专行,已无共和之实。”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人独断,但英明神武,只怕比众说纷纭更好点。”李继源笑了笑,带住马道:“郑将军,我国向来奉大王为主,大王睿智英明,百姓一般安居乐业。太平岁月,总比妄动刀兵要好。” 太平岁月比妄动刀兵要好,这话郑司楚倒也同意。只是这般一说,有点象是指责南方无事生非了。他道:“不错。家天下者,若主上英明,一般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人独断,一意孤行,旁人无从置喙,一旦执政者出现偏差,最终便只能让天下万劫不复。李将军不嫌我冒昧的话,可记得贵国昏溺侯故事?” 昏溺侯名叫金敏安,是数百年前的句罗王。金敏安少耽诗书,聪慧过人,刚即位时,人人都说敏安王乃是一代明王。而金敏安即位后,也的确英明,句罗国泰民安,国势蒸蒸日上。随着句罗国力的增强,中原却正值多事之秋,号称十八家诸侯,七十二处狼烟,刀兵四起,那时前朝大帝尚是一方叛军之首,还不曾脱颖而出。敏安王觉得相形之下,句罗已能反客为主,有入主中原的可能。句罗向来是中原藩属,他们都不觉自己是外国,只觉自己也有统治中原的资格,便发倾国之兵西侵。开始战事极其顺利,句罗占去了中原东北大片土地,句罗不仅将白蟒山夺得,还夺去了一块比句罗本岛还要大一些的地盘。但随着中原尘埃落定,大帝建立新朝,命句罗退兵,金敏安心有不甘,公然反抗,结果大帝和句罗起了战火。句罗虽然有了十来年太平岁月,积聚甚多,可随着战事加剧,以前的积聚消耗殆尽。敏安王此时仍然不肯置休,下了碎国谕,号称“不惜碎尽句罗,亦须底定中原”,结果本来富庶的句罗短短几年间急转直下,丧兵无数,民不聊生。当大帝的军队集结已毕,准备跨海东征,将句罗收为行省时,敏安王仍然不顾一切地要全民皆兵,誓死一战。这时敏安王之弟见句罗有灭国之虞,联合朝中大臣发动政变,在朝上刺杀敏安王,废其王号,谥以“昏溺”二字,向大帝求和,表示尽退所侵之地,永为藩属,大帝才没有灭掉句罗,允其保留王号。句罗人对句罗王一向恭顺,唯独对昏溺侯,却是唾骂至今,说他胡作非为,害苦苍生,连前十几年的德政都一笔勾销了。句王王系数百,一共也就出过三个昏王,昏溺侯名列第一。 这也是句罗人引为国耻之事,听郑司楚说起这事,李继源脸上有点泛红,噎得说不出话来。郑司楚见他说不出话来,只怕会恼羞成怒,忙又道:“昏溺侯如此无道,幸继位的敏仁王英明,因此句罗仍可复国。但李将军,万一当时敏仁王亦如昏溺侯一般一意孤行,群臣纵然不满,又有何力回天?如今中原大统制一如昏溺侯,南方再造共和联盟也正是纠其偏差,此正是家天下与万众之天下的差别。” 李继源干笑了笑道:“没想到,郑将军对我句罗史事也如此熟悉。” 其实郑司楚虽然好读书,但以前并不算如何熟于句罗史事。只是这一次要来句罗,一路上他临阵磨枪,无日不在读书,更有个博览群书的傅雁容在侧,抉幽发微,现在他虽然还比不上句罗史官这样张嘴即来,实已比一般句罗人更熟悉历史了。听得李继源这般说,他道:“古人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废。李将军,有些话心照不宣,在下多说无益,但大统制如此妄为,将来若他仍然一意孤行,妄动刀兵,对句罗来说,只怕也不是件好事。” 第385章 句罗水军4 李继源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大统制的为人,他也算知之甚明了。大统制治国已经那么多年,不惜劳师远征,一定要灭掉西原一个小小的楚都城,在句罗人眼里,不自觉地便想到史上所载的大帝来。大帝武功极盛,但最终也放过句罗一马,而大统制连一个楚都城都不肯放过,特别是句罗上一次请求中原割白蟒山,大统制的回复极其严厉,让他们心有余悸,只怕这事已经惹恼了大统制,将来句罗仍会因此吃苦头。他道:“句罗与中原,实无大仇。不知南方对白蟒山有何处置?” 一听他说到白蟒山,郑司楚便知李继源问到根源上了。白蟒山是句罗人心中隐痛,传说句罗始祖便是起于白蟒山,上古时句罗与中原尚是一体,始祖自此东进,最终在句罗立国。白蟒山对句罗人来说,实是圣山,结果这圣山成了异国,连想去祭祖都不成,实在接受不了。郑司楚道:“我申盟主已有意向,割土虽然不可,但白蟒山可以租借之名,交付句罗。此时我带来的国书中已然写明,大王定能因此做出决断。” 郑司楚带来的国书中,说可以将白蟒山租与句罗。至于租金,依减朝贡一半办理。句罗向中原朝贡,那是从前朝就开始的,虽然中原已经成了共和国,朝贡仍然未断,上回大统制要句罗运送战舰,便是依此例。申士图的国书中说,再造共和一旦胜利,朝贡之例便废除,保留一半作为白蟒山租金。这对于句罗来说,诱惑力也不算小,何况现在大统制已多次要求句罗征发临时朝贡,虽说句罗太平了许久,但几十年前差点被岛夷灭国,元气尚未全复,大统制现在又屡要朝项,句罗人深以为苦。这一点,也是郑司楚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另一半信心所在。 李继源顿了顿,笑道:“这些事自有大王斟酌,郑将军,我们还是四处看看吧。不知郑将军能不能饮酒?我句罗有名酿碧波清,不可不尝。” 郑司楚对喝酒其实也很有点兴趣,以前有事没事,总喜欢小酌几杯,但和宣鸣雷发誓说不得胜利,再不喝酒,便笑道:“这个对不住李将军了,眼下我已戒酒,只待将来再来叨扰。” 李继源听他说戒了酒,笑道:“原来如此。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与郑将军畅饮。”他说着,手中鞭梢一指道:“前方便是我属下水师军营,郑将军可否一观我军军容?” 一听得要看军容,郑司楚倒大感兴趣。要和句罗联盟,不管成不成功,知道一下句罗军的战力总没有坏处。他道:“甚好,请李将军引路。” 他们向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守兵见李继源过来,齐齐肃立举枪致意。李继源在马上还了一礼道:“郑将军,我国化外之地,军容不整,见笑了。” 他说是“军容不整”,但郑司楚看去,只见里面营房整整齐齐,当中一个操场上,许多士兵正在出操,模样与五羊城水军营相去无几。五羊水军号称天下之冠,但看起来,句罗水军毫不逊色。他们一进去,有几骑马正在练习骑射,一见他们,有三个军官过来行礼道:“李将军。” 李继源还了一礼道:“这位乃是中原名将郑司楚将军。郑将军,这是在下的几位副手,当先那人复胜西门,表字承束,第二个叫全明焕,最后一个叫申柄薪,倒与贵国申公本家。” 句罗人其实也是中原人后裔,李继源说是本家,倒并非纯属客套。可不过申士图生在五羊城,这申柄薪世居句罗,这本家八杆子都打不着。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三位将军。” 李继源笑道:“久闻贵国五羊城水军有水天三杰之号,我这三位副将也有个小小名号,称为东海三蛟。区区匪号,郑司楚见笑了。” 郑司楚见这西门承束、全明焕和申柄薪三人,精神内聚,十分精干,虽是水军,但骑在马上却十分纯熟,问道:“句罗水军也练骑军么?” “水军若不能在陆地作战,便如人只剩一足。先父所著兵书中,屡屡强调这一点,因此在下练兵,水陆皆不偏废。” 郑司楚道:“不知李将军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李继源说起父亲,脸上露出得色,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些:“先父上尧下天,不知郑将军可曾听说过?” 郑司楚“啊”了一声,惊道:“李尧天李将军便是令尊?真是失敬了。” 李尧天在句罗的名声,实可称为军中之神,在中原的名声也不小。郑司楚读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好几次提到他,对他推崇备至。特别是他后来知道生父楚休红生前与李尧天交情莫逆,对李尧天这人也更增好感。李继源见他对自己父亲如此推重,更为得意,也有点意外道:“郑将军听说过先父?” “是。久闻李尧天将军才是天下水军第一名将,当今北军的邓帅,也对他极为心折。” 这话倒不是虚言,在船上他和傅雁容说起句罗之事,傅雁容说父亲就说过,当今水战自己可称第一,但有位故人的水战之才还在自己之上,便是句罗李尧天。可惜李尧天天不假年,征倭遇风失利,战死在倭岛,不然胡继棠也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了。李继源听他说邓沧澜都推许先父,而说起邓沧澜也是尊称,越发对郑司楚高看一线,心想这人虽然和邓沧澜是死敌,却有不掩人善的大度。邓沧澜曾助句罗人抵御倭人入侵,他在句罗名声极大,因此虽然现在句罗人对大统制颇有不满,仍因为邓沧澜在,一直对中原还很恭顺。其实郑司楚向来尊敬邓沧澜,更不要说邓沧澜是傅雁容的义父。 李继源道:“不过,听说邓帅在郑将军手下也吃了个败仗,现在的中原,水战实是郑将军为第一了。” 郑司楚听他又说起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有点不太自在,只是道:“这个实是不实。胜负乃兵家常事,一仗胜负,说明不了如何。” 他们边说边走,离操场已更近了。看到李继源过来,这时在操场边围观的士卒全都举枪致敬,场中有两人正在斗枪,一时也停了下来。李继源高声道:“你们练着,不必停手。”说罢向郑司楚道:“郑将军,您看我军中这些士卒,还有可取之处么?” 句罗的练兵之道也一如中原,平时练枪用的亦是白垩枪。郑司楚见场中两人,一个身上斑斑驳驳,尽是白灰,另一人身上却连一个点都没有,说道:“贵军实是精锐。” 这话当然也是客套。郑司楚自己练骑军时,比这儿更加严厉。想起自己练成的这支骑军现在由石望尘指挥,不知到了什么程度,却一直没能有用武之地,不觉陷入了沉思。李继源不知他想起心事,见他有点不以为然,暗暗有点不满,笑道:“让郑将军见笑了。不知郑将军有无兴趣,也下场练两手,好让我军开开眼?” 他的话里,突然多了几分敌意。郑司楚心头一凛,心知自己走了走神,让他心中不忿,忙笑道:“岂敢。贵军如此精锐,我这点枪马才不值一哂。” 他不客气还好,一客气,连那东海三蛟眼里都有了点敌意,心想你郑司楚名气虽大,但句罗水军在本国称雄,岂是易与,你看不起人,也太狂妄了。一边西门承束插嘴道:“郑将军,军中比试,点到即止,我等久慕将军威名,也想开开眼界。” 郑司楚听他的口气,似是要逼着自己下场,心中更增不安,心想确实走不得神。刚才和李继源还谈得很好,只道给这次谈判打下了扎实的一步,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现在比不比都不好,若自己一旦失利,那肯定被他们看不起。只是他对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极有自信,心想纵然你们枪术再高,总有应付之道,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的本事,也好给自己增添点份量,便道:“那也无妨。只是我身上并无软甲,如此奈何?” 李继源见他答应了,心头更恼,忖道:“好,那我就让你这中原水战第一名将出出丑。”郑司楚的名声虽响,但他听到的只是“水战第一”,只道郑司楚是水军将领,心想你不要以为我这支人马乃是水军,枪马便弱了,让你明白一下也好,马上道:“这个容易。来人,给郑将军找一件合身的软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战袍,他里面却穿着一件漆黑的软甲,伸手便取过一支白垩枪来。 第386章 当机立断1 郑司楚见李继源要亲自上阵,心里又有点犹豫。李继源的本事他还不清楚,但他相信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下,李继源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若将他击得一败涂地,那没来的仇便结深了。正想推脱,西门承束已拿了一件软甲过来道:“郑将军,请试试合不合身。” 白垩枪虽说伤不了人,但到底是在马上比试,力量不小,若无软甲护身,只怕会受伤。郑司楚心中一动,道:“不必了,给我根衣带扎一下便可。” 西门承束见他不要软甲,不由一怔,马上省得他的用意。郑司楚的意思,显然自信李继源的白垩枪扎不到自己,这样就算不分胜负,其实也是郑司楚胜了。西门承束心中着恼,也不再说,递过白垩枪道:“那郑将军小心。”心想你不要穿软甲么?这回让你吃足苦头,别以为李将军统率水军,枪马就不行。 李继源已带马到了那边,没看到郑司楚不穿软甲,待回过头来,见郑司楚已扎好了外袍,手提白垩枪也跑入圈中。他举起枪一致意,高声道:“郑将军,好了么?” 郑司楚见李继源一跑马,便知此人骑术精熟,大是劲敌,也举枪示意道:“李将军请。” 交牙十二金枪术,神出鬼没,李继源只怕从未见过此等枪术。他已打定主意,一个照面,要在李继源腰间划上一枪。白垩枪伤不了人,但当心一枪的话,万一将李继源顶下马来,说不定也会伤了他,那自己这场谈判也要无疾而终了。这样划过他腰间,既不伤他,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枪术和力量,让他明白就算自己用白垩枪也能伤他,心照不宣之下,以平手论之,而他肚里明白自己的本事就好。 这时那些士卒都已听得李将军竟要与中原来的名将郑司楚比试,一刹那都围了过来。虽然只是围观,但这些士卒极有秩序,排得整整齐齐,将操场四面都围住了。一时间操场上人虽众,却鸦雀无声,只听得两匹马的蹄声。郑司楚一催马,这匹马真是良驹,一声嘶吼,已直冲出去。 两匹马越来越近,郑司楚眼里,李继源的身形也越来越大。郑司楚已可称得上身经百战,战场上以死相拼也有很多次了,然而这时却难得地有种心悸。正冲过来的李继源身上,竟有种异样的压迫力,而这种压迫力迄今为止,唯有那一次与陆明夷对抗时才有过,甚至,连征朗月时与薛庭轩单挑都不曾有过。 不可小看。他想着,左手不由向后缩了缩,让右手握枪更靠前一点。 出枪三分,力有七分。他想起老师说过的这句枪诀。出枪时不必刻意求快,固然有人能将枪练到极快,但出枪越快,威力越大,后力却相应要不足。枪术与做人一般,都要留有余地。可是他在李继源身上,却看不到余地,李继源的白垩枪挺在身前,似乎想一枪将自己挑落马下来。这种出枪法,只有初学者才如此。但李继源绝对不是个纨绔子弟,他的枪术肯定也有他的奥妙。 两匹马越来越近了,眼看两柄枪的枪尖就要碰到一起。只消一碰,郑司楚的枪因为握得靠后一些,更能发力,趁机一拨,格开他的枪势,再一枪刺出,便可划过李继源的腰间。虽然白垩枪伤不了人,但郑司楚自信枪上的暗力能让李继源的腰上受到隐伤,红肿一条不可,这般他就知道自己的不敌了,而面子上也能下得了台。他已打定了主意,双眼紧盯着李继源的枪头,眼看两个枪头便要碰在一处,他手腕一翻,左手往下一压,枪头已急急格去。 李继源出枪这等快法,这一枪格开,他定然措手不及,已成败枪势,这样中门大开,郑司楚趁虚而入,一枪就能让他服输。但眼看两个枪头要格到一处,郑司楚却觉手上并没有传来力量。 不对!他的心思极快,本来这一枪趁势要刺出,但手上既然没受到力,他的左力往后一拖,枪又缩了两寸。也就是这时,李继源大喝一声:“看枪!”白垩枪竟又一次刺来。 是二段寸手枪! 但二段寸手枪要二段发力,两手需握得很近,李继源的这一枪分明两手握得很开,真不知他在这电闪雷鸣般的一刻竟能回枪再刺,只怕,二段寸手枪在流传到句罗后,也发生了变化。郑司楚的并不曾刺出,仍守在身前,这时马虽上前,可由于他的枪不退反进,仍在同一位置,“啪”一声,两枪已格到一处。这一次枪头相触,两人都觉得枪上传来一股大力,手臂都是一震。本来李继源这一枪二段发力,正好打郑司楚一个措手不及,可这般一来便再刺不出去,而郑司楚本想刺他腰间,现在也已无能为力。两匹马都是快马,一眨眼功夫便交错而过,一个照面便结束了,两人只是碰了下枪头,谁都没能讨到好去。 李继源带住马,心中不禁有点惊愕。他这一手名谓“四马中平”,借极快的出枪,能连发四段力,便如一瞬间有四马齐齐冲锋,但只发了两段便被郑司楚格住,有生以来尚是第一次。而郑司楚心中的惊愕也不在他之下,李继源出枪之快之准,实是难得一见,竟丝毫不在当初那陆明夷之下。李继源的枪术快成这样,简直如同生了八条臂膀,幸好他与陆明夷的双枪术单挑过,李继源的枪纵然再快,到底不是真的有两条枪,只是这样的枪术,当真已不比交牙十二金枪术逊色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果是生死相搏,那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杀招当可制服他。可郑司楚明白,自己或在比试中伤了李继源,比自己被李继源挑下马来更糟。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带住马,一边想着,那边李继源已在高声道:“郑将军真是好枪法,再试试我这一枪。” 李继源一带转马,马上又冲了过来。蹄声如疾风骤雨,郑司楚心头还在斟酌,见李继源下一式竟这般快法,便挺枪迎去。要和李继源斗快,那是很难,李继源的快枪就算不是天下独绝,亦是数一数二,想更快过他,几乎不可能。可这样斗法,就算斗到筋疲力尽也分不出胜负,郑司楚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反败枪势。 看来只能用这一招了。败枪势,称为枪术中的必败之势。这并不是枪招,而是指枪尖被对方压下,再无还手之力的情形。郑司楚当初曾问老师,说败枪势是不是真个无药可救,老师说一般如此,但也不是必然,有时败枪势下,对方难免觉得胜券在握而大意,这时便可能反败枪势破之。这反败枪势老师当初也没想到,后来郑司楚逃出雾云城,与老师告别时,老师给他一个枪谱,最后增补的几个枪招,正是反败枪势。他练成后,只在与沈扬翼对抗时用过一次,但那一次沈扬翼因为见对手是郑司楚而没有趁胜追击,结果反而逃过了反败枪势。李继源出枪一往无前,肯定不会和那次沈扬翼一样留手,要胜他,也许只有靠反败枪势了。 短短一瞬间,郑司楚已将其中关节想通。这时两匹马再一次碰次,李继源的枪也又一次刺出。这一枪和上次一般无二,但郑司楚已知他枪势来路,知道他这样也能二段发力,也仍是举枪一格。果然,这一格又格了个空,但这回他并没有将枪收回,反而向前又送了送。就在这一刻,李继源的枪已一伸一缩,“啪”一声,正扣在郑司楚的枪头上。郑司楚只觉枪上力量仿佛被突然间系上了块大石一般,再也举不起来,枪头立时垂了下去。 败枪势! 算在边上观战的东海三蛟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他们都盼着李继源能给郑司楚一点苦头吃吃,可方才一个照面,李继源全力出击,竟完全没讨到一点好处,他们的心都提了起来。郑司楚的枪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他们到这时才明白郑司楚现在能有这么大名气实非白白来的。这一个照面,本来与上一回一般无二,但这一次李继源却得手了,郑司楚已成败枪势,这下再无可能反败为胜,他们也松了口气,倒想着李继源出手不要太用力,要是伤了郑司楚,只怕也不是太好。哪知他们这念头刚起来,却见郑司楚一把拔出腰刀,忽地一刀斩下。 第387章 当机立断2 腰刀不长,想在马上砍中对手,那根本不可能。郑司楚这一刀,砍的却是李继源白垩枪的枪头。李继源这一枪得手,自己都有点意外,但他枪马娴熟,得势自不让人,见郑司楚已成败枪势,手中枪已刺了过去,只待在郑司楚前心点上一点,让他出个大丑,也不曾想到郑司楚竟会拔出腰刀来。郑司楚这一刀是练熟了,他并不知道,只觉眼前一花,“啪”一声,白垩枪头上的布包立被砍破,白灰四扬,而他的白垩枪也直沉了下去。 竟有这一手!李继源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败枪势就是让对手的枪下垂后不可能反击,但现在自己的枪也被击得垂下,而郑司楚的枪趁机已提了上来。现在其实自己成了败枪势,他哪会不知其中厉害?只一呆,便见一个枪头直直刺来。 那正是郑司楚的白垩枪。他的反败枪势得手,却也没想到现在用的是白垩枪,白粉四散,眼前都看不清了。他暗暗叫苦,但这一招用出来了,只能用到底。他出手快极,左手提枪,右手已将腰刀往鞘中一插,趁势握住枪杆,这一枪向飞扬的白粉中刺去。现在眼前尽是白粉,看也看不清,想刺中李继源腰间已不可能了,他只想着只要枪尖上遇到力量,马上就收手,让李继源身上多个白点便算数,不然枪上所附暗力只怕会让李继源吐血。 他一枪刚刺去,眼前却觉一花,白粉中,一个金灿灿的铜锤直飞过来。这样子郑司楚也没想到,现在白粉将他两人笼罩住了,旁人只看得到一团白粉,根本看不清两人到底在做什么。郑司楚见这铜锤越飞越近,但自己已带马冲过去,想躲都躲不开。若是撞上,岂不是要脑浆崩裂?一时也吓出了一身冷。就在这一瞬,枪尖上已感到一点份量,定是刺到了李继源,但那铜锤也已要到他面门。他人向后一仰,只盼着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但那铜锤眼看就要飞到他面门,却是一顿,忽地收了回去,堪堪只有数寸之遥。 难道是因为李继源的铜锤上的绳索长度不够?这时两骑马已交错而过,两个人都冲出了白粉团中。白垩粉伤不了人,可吸进去真不好受,两人都成了一身的白,不住咳嗽,相视一看,两张脸都已鼻子不是鼻子,耳朵不是耳朵了,尽是一片白。边上的士卒见两人这一交手,竟都如此狼狈,虽然明知笑出来不好,仍是哄然大笑。 郑司楚抹了抹腰,正待说什么,却听李继源在那边道:“郑将军真是好枪法,我败了。” 他身上尽是白灰,但当胸却有一团白印。郑司楚这一枪已用暗力,本想隔着软甲擦伤他的腰部,没想到这一枪竟当心刺中,心中不由一怔,心想李继源当心受了一枪暗力,万一受了内伤,那他就要恨自己入骨了,忙带过马道:“李将军,你快快吸两口气,心口痛不痛?” 李继源一怔,吸了两口气,苦笑道:“原来郑将军枪上还练成了暗力,真了不起!” 这暗力说来很玄妙,便是明力之外的另一股力量。郑司楚见他说破暗力,更是着急,忙带马过去,小声道:“李将军,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实在留不了手。你心口若痛的话,万万不可强自支撑,马上回去静躺一阵。” 李继源听他说得关切,心中也有点感动,心想这人枪术绝高,心地倒也不错,微笑道:“不要紧。郑将军,我身上穿着鲛织罗,这点暗力还伤不了我。”他顿了顿,又叹道:“还好不是真枪,不然你虽刺不穿鲛织罗,这一枪暗力也能要我的命了,真是甘拜下风。” 郑司楚听他说身上穿着什么“鲛织罗”,这才明白定是指他穿的这件软甲。这软甲看上去轻软,没想到竟如此坚韧,而李继源的声息也分明并没有受内伤。他松了口气道:“李将军的铜锤也真个了得,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已死在你锤下了。” 李继源此时心中也有余悸。方才他被郑司楚的反败枪势打得方寸大乱,情急之下,用出了流星锤。这流星锤是他家传的绝技,出必伤人,一出手之下便后悔了,因为现在白粉笼罩着两人,郑司楚也根本看不到自己掏出铜锤来,等他发现,肯定躲闪不及,因此将铜锤的线收短了一半。见没有伤了郑司楚,这才放心。他也不知道方才这一锤还真个险险要了郑司楚的性命,直到现在郑司楚背心还有冷汗未干。 边上的东海三蛟知道李继源流星锤的本事,只是流星锤倏发倏收,二人身周又都是白垩粉,他们直到现在才知道李继源方才用过了流星锤,齐齐过来道:“郑将军,真是枪法,与李将军平分秋色。” 第388章 当机立断3 李继源喝道:“败了就是败了,枪术上,郑将军实比我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郑将军,多谢指教了,到此为止吧?” 郑司楚早想说这话了。刚才只道是比试,他也没想到竟会如此危险,实不敢再来一次,便道:“是,是。”心想要是不洗洗脸,都不能见人了。 他与李继源这一番比试倒也不是毫无所得,东海三蛟对郑司楚已大为恭敬。军人向来尊重强者,郑司楚还不知道李继源有“句罗第一枪”之称,自己与他比试,连李继源都直承枪法不如自己,东海三蛟更觉郑司楚名下无虚。他跟着李继源走去,一路上的士卒军官见到他们都肃立行礼。走到营房,李继源道:“那边便是更衣的地方了。郑将军,你身边也没衣服,先等我敬了礼,再给你找一套吧。” 郑司楚的脖子里都灌满了白垩粉,很是难受,点头道:“好。”他见李继堂走向的是一间门额上挂了块“忠国祠”匾屋子,问道:“李将军,你们营中还设祠堂?” 李继源道:“郑将军见笑。这是祭祀为国捐躯的军人所在。我句罗军人,每日下操例至忠国祠敬礼。” 郑司楚心想这也和雾云城里的纪念堂差不多。只不过句罗军人每天都要敬礼,自己若也不进去敬礼,只怕大是唐突,便道:“我也去敬了礼再更衣吧。” 他跟着李继源一进屋,只见里面四壁密密麻麻都是灵牌,写着名字和职位,以及生卒日期。李继源走到正中,行了个军礼。句罗军制完全依照中原,军礼也和中原的一般无二。郑司楚跟着他行了一礼,李继源道:“郑将军,请稍候,我还要去后院为先父行个礼。” 郑司楚听他要为李尧天行礼,便道:“我也去。” 后面地方要小一点,灵位牌也要大一些,多半是收藏军官灵位的地方。李继源走到正中,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低声道:“郑将军,那便是家父灵位。” 里面有点暗,不过灵位牌上的字涂着金粉,倒很显眼。郑司楚见正中偏左的地方,有一块灵位牌,比别个都要大一号,写着“镇国元帅李忠武公讳尧天之灵位”。他知道李尧天战死时身为中原帝国军官,这个镇国元帅自是句罗自己封的。他行了个礼,却见紧贴着李尧天灵位边上,还有一块灵位牌,上面写着“楚公讳休红之灵位”,并无军衔。一见这几个字,郑司楚只觉心口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有种异样的痛楚。 这便是我的生父么?他想着。他没想到句罗竟然也祭祀着生父的灵位,在中原,连这名字都不太听到了。李继源见他看得出神,低声道:“郑将军,这位楚将军不是我句罗人。不过他曾是前朝中原的第一名将,家母说,先父生前与楚将军交情莫逆,中原鼎革,楚将军在中原也没有个灵位,便也在这儿设了一个。” 这是李继源假公济私了吧。他低低道:“我知道。” 李继源看着这灵位,叹了口气道:“先父与楚将军都是当时的天下名将,但我虽未见过父亲,总还能在先父灵前祭祀,楚将军却连后人都没有。先父当时从中原写来的信上说,中原有楚将军这等人物,必将荡平烽烟,迎来太平盛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纵然先父和楚将军有这等才具,最终也没能亲眼看到太平盛世的来临,唉。” 李继源长叹了一声。郑司楚再忍不住了,低声道:“多谢李将军。” 他本来只是行个军礼,现在看到了父亲的灵位,便伏下身,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个头。李继源有点诧异,只道郑司楚是在向自己父亲行礼,大为感动,心想你是共和国人,照理早已废除了跪拜礼,现在对自己父亲如此尊敬,对郑司楚更增几分好感,低声道:“郑兄,多谢了,走吧。” 他们去更过了衣,李继源在军中设了个便宴招待郑司楚。酒席上李继源谈锋甚健,和郑司楚天南海北地谈着,兵法枪术骑射,乃至种种趣事也说了不少,作陪的东海三蛟都有点诧异。因为李继源平时并不很爱说话,今天却特别能说。这一顿酒席,吃到了天色将暮,李继源才送郑司楚回去。 一回到金刚院,天也黑了。一走进大门,郑司楚道:“李兄,请留步,多谢款待,请李兄回去歇息吧。” 李继源下了马,说道:“好的,郑兄,你也早点歇息吧。这金刚院还住得惯么?” 郑司楚道:“此处甚好……”说到这儿,心里突然又有点异样。这里是金刚院,不是鸿胪寺。依常理,自己是南方使臣,句罗应该让自己住在鸿胪寺才对。本来他也想不到这一点,但回到这里,又想起了白天傅雁容突然问起鸿胪寺的事。 鸿胪寺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肯定比金刚院要齐全得多。句罗王让自己一行人住在金刚院,难道另有用意?他心头猛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句罗王不想把自己来访的事声张出去。可是不论中原南方还是北方,对句罗来说都是外国,住在鸿胪寺,就算大统制知道了也不会觉得异样。倒是大统制万一得知南方使臣住在这个僻静的金刚院里,倒有可能怀疑句罗王会与南方有什么密约了。 句罗王没想到么?以前他也有可能这么认为。但见过李继源和东海三蛟后,明白现在的句罗王相当贤明,任人得当,他手下的文臣肯定也是些颇具才能的人。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心头便是一凛。抬起头来,见李继源正又要上马离去,他忙上前两步,低声道:“李兄。” 李继源正要上马,听得郑司楚叫自己,便把一只已踏上马鞍的脚又放了下来:“郑兄,还有什么指教?” 郑司楚顿了顿,低声道:“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但毕竟只是初见。有句话,还望李兄明告。” “什么?” 郑司楚又上前走了一步,低低道:“李兄,是不是大统制的使臣也在句罗?” 李继源的身体一震,干笑道:“郑兄……”正想说没有,但看到郑司楚目光灼灼,想到他在自己父亲灵前下拜的情形,便低声道:“诉我不能明言。” 他说不能明言,其实这话等于明明白白地说了。郑司楚只觉脑袋里“嗡”地一下,头一下大了起来。原来大统制早已想到了这一步棋!他还想再问,李继源已正色道:“郑兄,继源身为军人,不能妄说国家机密。不过郑兄放心,你只要身在句罗,有我在此,安危便不用担忧。” 他说完,拱拱手,跳上了马道:“郑兄,再见了。” 郑司楚明白他不会再说什么了。刚才能说这句话,李继源已经算得极够朋友。但这话的背后,明明就是说句罗王其实已经决定了和大统制联手了。他只觉身体仿佛一瞬间坠入了一个冰窟,冷得毛发直竖。本以为自己总还有点底气,可看样子,这一趟已是徒劳,大统制的使臣已经和句罗王谈妥了。怪不得阿容白天似乎话里有话,她肯定也已隐隐猜到大统制的使臣已经抵达句罗的事。只不过,以阿容的立场,她又不能对自己明说,怪不得那时她眼神中有着一种难言的犹豫和痛苦。 看着李继源的背影,郑司楚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今天李继源来约自己出去,与其说是探探自己的口气,更多的,大概是想见见自己这个“中原水军第一名将”吧。如果他认为自己名不副实,那自己死不死他根本不会在意。好在一番枪马比试,让李继源对自己高看了一线,他才会说什么只要自己身在句罗,有他在,安危便不用担忧。 现在该怎么办?他快步向里走去。金刚院里已是上了灯,他向包无忌的住处走去,刚走到那偏院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踏步声,进去一看,原来是包无忌正带着人在操练。包无忌这人一向一板一眼,虽然现在在句罗,这每天的晚操还是少不了。看见郑司楚进来,包无忌说了一声:“稍息。”走过来道:“郑将军。” 第389章 当机立断4 郑司楚道:“包将军,你在操练啊。”他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有旁人来过么?” “没有。有什么事么?” 郑司楚道:“让弟兄们在这儿继续操练吧,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包无忌见郑司楚的模样,心里便是一沉,心想:难道是谈判的事出岔子了?他虽然在五羊水军中也不算如何出类拔萃,人也古板,但心思却着实灵敏,也低声道:“是谈判的事?” 郑司楚点了点头。包无忌心中更是一沉,关照旁人在院中操练,带着郑司楚进了内屋。一进屋,包无忌便急着道:“郑将军,有什么不对的?” 郑司楚道:“包将军,大统制的使者,很有可能已经在句罗了。” 包无忌张了张嘴,半晌才低声道:“郑将军,这是真的么?” “虽然尚不能肯定,但八九不离十。”郑司楚顿了顿,又道:“如果明天句罗王还没有要我们前去谈判议事,那就是铁板钉钉了。” 包无忌的身体又是一颤,忽道:“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郑司楚心头一乱。他倒是有个主意,可这主意实在说不出口。他道:“包将军,你说呢?” 包无忌想了想,又看了看周围,左手握拳,在右掌击了一下,声音更压低了一分:“不一做,二不休,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拿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意思很明白,而这也是郑司楚一直在想的主意。如果杀了大统制的使者,句罗王再想撇清也不可能了。到那时,句罗王要么仍然铁心投靠大统制,将自己一群人交出去以求大统制原谅,要么就唯有与南方联手。就算句罗王选了前一条路,也和眼下的处境没什么不同,所以这已是目前自己仅存的一条路了。可是想到要杀人,郑司楚仍是下不定决心。他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包无忌道:“郑将军,当机立断,末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其实郑司楚也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先不要声张,看明天句罗王的回音如何再做定夺。” 包无忌见郑司楚还有点犹豫,不知他到底打什么主意,没敢再多说,只是道:“遵命。” 走出偏院,郑司楚仍是心如乱麻。包无忌所说的,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当机立断,逼迫句罗王投向南方,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路了。但那毕竟只是些使者,如果要杀了他们,郑司楚只觉下不了决心。老师说过,枪术的真谛,在于一个“仁”字。推而广之,仁者爱人,不应殃及无辜,任何以大义的名份作恶,都只能证明他是个虚伪的野心家。想到这儿,郑司楚又是一阵茫然。说到为了大义而不择手段,他就听郑昭说过不少类似的话。那时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父亲和老师的话有些抵触,他更偏向父亲一点。可现在知道郑昭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反而是杀死自己生身父亲的仇人,他就更认同老师的话一些。 纵然包无忌说的,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也仍然不能这么做。可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他的心头已如乱麻一般,怎么都想不出好主意。也许去和阿容商量一下?可这念头刚一起就被他否决了。阿容并不想牵涉到这事之中,甚至,连大统制已经派了使臣来,她知道了也没明说,只是隐隐约约提了一句。到此她的义父母和兄长都在北方,在她心里,南北双方哪一边败亡都让她难以接受。 最纠结的,还是阿容吧。郑司楚想着。他回到自己房里,和衣躺下,还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是想来想去,仍然觉得只有先发制人,杀了大统制使臣一条路可走。心里乱成一团,这晚也是辗转反侧,总不能成眠。 第二天郑司楚醒来,天已大亮。他一直在军中,这样睡个懒觉还是第一次,忙一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昨晚连衣服也没脱。现在醒来,只觉腹中很饿,便走出门去,唤过一个懂中原话的仆佣要他弄点吃的来。刚一出门,却见一个仆佣快步过来,小声道:“郑将军,包将军求见。” 包无忌还是昨天的事吧?郑司楚忙走了出去。到了正厅,却见包无忌正背着手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叫道:“包将军,你用过早餐了么?要没用的话,一块儿去吃点吧。” 包无忌哪有心思吃什么早点,向那仆佣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仆佣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包无忌上前一步,小声道:“权帅,昨晚我想了一夜,总觉得这事不太对……” 第390章 当机立断5 郑司楚自己也是心如乱麻,但看包无忌急成这样,他反而不那么急了,小声道:“担心什么,看今天句罗王的回音再说。” “要有回音,昨天就该给了。权帅,我觉得句罗王把我们晾着,很有可能就是正在和大统制的使者商议。” 郑司楚看了一眼包无忌,心中不由对这人高看了一线。包无忌一板一眼,兢兢业业,但一向也只给人不求有功,但求无功的印像,没想到此人精细至此。他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有可能。” 包无忌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真有点急了,声音也大了些:“权帅,现在火烧眉毛了,若还不下手,一切都已晚了。” 他越急,郑司楚反倒坦然了,站定了小声道:“包将军,此事可不是好声张的。” 包无忌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忙压低声音道:“权帅,是末将失礼。不过末将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权帅,你才略远在末将之上。末将望尘莫及,但末将总觉权帅你有点冬烘,总是拘泥于不杀。权帅,仁者爱人固然不假,但敌人是人,我们自己人更是人,若是二者不可并存,究竟是以哪一方为先?” 包无忌这话当真有点振聋发聩,郑司楚只觉身子一凛,看向包无忌。包无忌这话实已说得相当无礼,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真是急了。可是他说自己有点冬烘,郑司楚也觉得并没有说错,现在自己正是有点摇摆不定。母亲死后,他在那乡间发誓要尽快结束战争,可想尽快结束战争,又得大开杀戒,其间矛盾实是让他无法想得通,但包无忌现在这话倒是可以做个注脚。仁者爱人,首先是爱自己一方,其次才能爱敌人,不能本末倒置。他张了张嘴,正想说那就先下手为强,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就算是大统制的使者,这样毫无理由地杀了,这还算是共和国“以人为尚”的信念么? 他正在犹豫,包无忌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上前一步道:“权帅,此事要不由我一手执行,你只需坐镇此间,以观成败,如何?” 包无忌看出了郑司楚心头的犹豫,心想他迈不过这个坎,就由自己去做,让这位有点冬烘头脑的权帅来个眼不见为净。但郑司楚抬起头,沉声道:“先不可贸然下手,一切看今日句罗王的回音如何再做定夺。” 打发了包无忌,郑司楚心里却仍然没迷惘。他实在很想和傅雁容商量,可也知道与傅雁容一说,那是把难题扔给了她,她会比自己更纠结。这一顿早点也吃得很不是滋味,正吃着,有个仆佣走了过来,说道:“郑将军,金内使求见。” 郑司楚道:“哪个金内使?” “内使金成大人,奉大王之命前来。” 是句罗王的回音到了?郑司楚没想到一早上句罗王就有回音,说不定马上就要召见自己了,不由整了整衣服,说道:“快快有请。” 那内使金成是个长得又矮又胖的官员,不过口齿倒得清楚。他向郑司楚传达了句罗王手谕,却说因为句罗王偶感风寒,今日不能接见再造共和联盟使臣,请郑司楚一行在此安歇,明日接见。说完又寒暄两句。郑司楚送他出去,心里便有点忐忑。 这难道是最坏的可能么?郑司楚明白所谓偶感风寒,无非是官场上的套话,也就是推脱的意思。句罗王不想见自己,那么根本无意与再造共和联盟联手了?可是如果他真的不想联手,那么完全可以撕破脸,派重兵将金刚院的人尽数拿下,为什么还要演这一出?更有可能的是句罗王仍在犹豫观望,想不出该倒向哪一边为好吧。 究竟要怎么让句罗王下定决心?郑司楚皱了皱眉。他把那碗粥乱七八糟喝完了,正想去找包无忌再商量一下,先前那仆佣又急急过来,手里拿了封他。一大早就来找郑司楚第三回,他也有点不安,隔得老远就停下步子,请了个安道:“郑将军,李将军有信给您。” 是李继源的信?郑司楚不由一呆。他接过那仆佣手中的信。打开了一看,却见里面写了没几行字:“郑兄如晤:近日阴晴不定,大雨顷刻即至。吾兄出行,当未雨绸缪,小心为上。弟李继源顿首百拜。” 信很简略,也很明白,但郑司楚一刹那就明白了李继源的意思,只觉脊背后便是一寒。李继源当然并不是真个说什么天气有变,真正的意思,定然是指句罗王的态度。所谓“大雨顷刻即至”,难道说句罗王已经决定投到大统制一边,要向自己下手了?可是,假如句罗王决定要下手了,刚才又派金成来做什么?为了安自己的心么?现在自己身在句罗,一切都在句罗王股掌之中,他根本不必如此做作。郑司楚皱了皱,这一点实在想不通。句罗王要动手的话,早就可以动了,自己就算再有万夫不当之勇,也绝对抵挡不了句罗重兵。句罗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抬起头,眼前,仿佛突然闪现出一丝亮光,隐约想到了什么。 句罗王这么做,显然是要稳住自己。但如果他真要拿下自己,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因此只有一种可能的,他并不想自己动手,因为再造共和联盟到底还不曾崩溃,他也不想和南方明着决裂。如此想来,要动手的一方,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大统制的使者!想到这儿,郑司楚不禁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大统制这些使者居然和自己与包无忌想到一块儿去了。句罗王让大统制的使者动手,就可以以不知内情,双方自行火并为借口,哪一方都不得罪。李继源说句罗王“睿智英明”,固然是在吹嘘,但句罗王真个不是个寻常人物。此人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确实称得上是个英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在心里对句罗王赞叹了两句,但赞叹归赞叹,现在更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只能采纳包无忌的建议了。可万一不是,将大统制的使者斩尽杀绝,郑司楚也有点不忍。唯一能向之求证的,只有李继源了。李继源能写来这封言辞闪烁的信,说明他对自己颇有同情,如果能让李继源帮助自己,那就要好办得多。他站起身,把信放在怀里,看了看周围。虽说现在一行人都是被软禁在金刚院里,但自己一个人要脱身出去也不难。他见那送信来的仆佣还侍立在一边,便道:“这位大哥,请问尊姓大名?” 这仆佣做惯了下人,还是头一回有主人问自己尊姓大名,差点连生辰八字都忘掉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金……金正……正……” 他正了半天也没说是正什么,郑司楚怕他正结巴个半天,忙道:“原来是金兄。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帮我出门买点吃的来?”说着,从身边掏出两个金币递过去。这不知叫金正什么的仆佣道:“郑将军,那您要买什么?” 听他问买什么,郑司楚倒有点迟疑。说买东西,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句罗的东西别的还好,吃的东西可当真不成,昨天李继源设宴,算得客气了,但半桌子都是各式腌白菜,吃完了肚里直泛酸水。他顺口道:“就买点时鲜水果吧。对了,一个金币给你当力钱。” 这仆佣听得竟有一个金币的力钱,心想天朝来的出手就是豪阔。郑司楚本来就随和,现在出手大方,他对郑司楚更有好感,便道:“好,我这就去领出门筹。” 李继源派来的士兵守得很严实,任何人出门都要凭出门筹,而出门筹是金刚院的仆佣总管拿着。郑司楚道:“行。另外,你出门前,再来我房里一趟,我有件衣服破了,请你拿到外面照样子买一套。” 这仆佣听他说衣服破了就照样子买一套,心中更觉得郑司楚出手之阔,句罗人真不能比,请了个安说:“好。” 第391章 当机立断6 等他一走,郑司楚便急急向向偏院走去。一进偏院,包无忌正领着人在做早操,见郑司楚过来,率人齐齐行了一礼道:“权帅。” 郑司楚小声道:“包将军,快叫两个,到我房里去,有话要说。” 包无忌听得郑司楚的声音甚急,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叫了两个人出来。三个人跟着郑司楚到他房里,包无忌道:“权帅,到底要干什么?” “等一下,有个仆佣要过来,我要换上他的衣服出去,这段时间你们就看住他,别让他乱说乱动。” 包无忌一听是这事,心想这权帅还真是冬烘,不想让他乱说乱动,将他打晕了便是。不过他也明白郑司楚不肯伤害无辜者,点了点头道:“好。权帅,你要去哪里?” 郑司楚顿了顿,道:“我要去见李继源。” 包无忌一愣,压低声音道:“权帅,是不是句罗王有什么不好的回音?” 郑司楚道:“是。句罗王称偶感风寒,明日才能接见。” 包无忌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说什么,郑司楚已抢道:“我猜,句罗王很可能已准备和大统制联手了,只不过他不想自己下手,而是让北军使者来下手。我便是要去找李继源将军确认此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没有别的办法,包将军,你找几个好手,今晚我们就去拼个鱼死网破。” 包无忌听郑司楚终于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真个喜出望外,说道:“好。此事人选,贵精不贵多,权帅,我早已经选好了五个人,他们两人就在其内。” 包无忌说着,指了指带来的两个士兵。郑司楚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怕就算自己不同意,他说不定今晚也会偷偷去下手。他道:“好。现在你们看着,不过,别难为那个仆佣,只是吓吓他,不许他声张。” 包无忌笑了笑道:“权帅,你放心吧。” 正在这时,听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那仆佣叩了叩门,轻声道:“郑将军,您在房里么?” “在,进来吧。” 那仆佣推门走了进来,见屋里还有三个精壮汉子,不似要给他破衣服让他当样子的模样,怔了怔,还没开口,郑司楚已向他深施一礼道:“金大哥,恕我失礼,我只是想出去一趟,要借金大哥的衣服和出门筹一用。金大哥,你别声张,两个金币都给你,此事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他脸一板,沉声道:“这位包将军号称杀人不眨眼,你就算一命呜呼,我只说你言辞无礼,冲撞了包将军,也没人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这仆佣本来兴冲冲地过来,听郑司楚这一说,吓得魂飞魄散,心想我只道你是好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凶残。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点头,郑司楚暗暗好笑,低声道:“金大哥,那你把衣帽都借我一用。” 这仆佣身材和郑司楚差不多,郑司楚早就看准了。仆佣道:“郑……郑将军,门口查得很严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排。” 仆佣也没办法,苦着脸脱下外套,此时已交十月,天已不太热了,他把外套脱下,便打了个寒战。郑司楚道:“金大哥,委屈你到我床上先小睡一会吧,我天黑之前肯定会回来。” 仆佣见包无忌和两个士兵板着脸站在一边,哪里敢多说,只是连连点头。郑司楚换上了他的衣服,将帽子也戴好,说道:“包将军,你诸事小心,天黑之后,对方可能也会来下手。” 包无忌道:“权帅,你不用担心,只消你回来,我便将人集合起来。”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道:“只是权帅,你千万要快点回来,先下手为强。”这话那仆佣倒听得进,心想这些天朝人尽然想做什么大事,自己夹在里面,肯定不是好事,也嘀咕道:“快点回来。” 郑司楚道:“好,我一确认了,立刻就回。你在这儿先准备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今晚就要大开杀戒了。他想着,将身上仆佣衣服整了整。这仆佣的身材和郑司楚差不多,郑司楚穿他的衣服也挺合身。他道:“包将军,看得出来么?” 包无忌皱了皱眉道:“权帅,衣著是看不出来,可是你的模样,那些士兵应该都认得你……” 郑司楚笑了笑,说道:“这便是我的本事了。” 他走进内室的盥洗间,从缸里舀出一盆水,把脸打湿了,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人皮面具。这面具还是上回易容渡江,化身严青杨与裘一鸣接头所用。那次他请陈虚心做了三张,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只用掉了一张,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用,反正句罗没人认得严青杨。他将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对着铜镜照了照,只觉看不出破绽,便走了出来道:“包将军,这回还认得我么?” 包无忌见他往内室转了一圈,出来就完全变了个人,大吃一惊道:“权帅,是你么?” “当然是我。还认得出么?” 包无忌叹道:“权帅,你真有鬼神莫测之机。现在别说我,只怕隔壁那位邓小姐也认不出你了。” 郑司楚和傅雁容关系非同一般,包无忌当然看在眼里。他当是打趣,却不知傅雁容偏生就认得严青杨。郑司楚也不多说,小声道:“我先走了。包将军,你也要小心点。” 第392章 大开杀戒1 李继源派来的士兵对中原来的郑司楚一行十分关注,但对金刚院的仆佣,却是理都不理了。门口的守兵验过了出门筹,什么话也不说就放郑司楚出去。 出了门,郑司楚却有点犹豫。出是出来了,可自己一身仆佣的衣服,而且不会说句罗话,该如何去找李继源?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脸是严青杨,严青杨是个哑巴,这回仍做个哑巴好了,省得穿帮。他走过一程,连路边有个代书先书,便走了过去,也不说什么,先掏出一个金币递过去。那代书先书一直没生意上门,正支颐假寐,忽觉有人坐到台前,一出手竟是个金币,喜出望外,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句罗话,意思是要写什么,却见郑司楚拿了个信封,拿起纸笔便写。句罗的达官贵人用的都是中原文字,也以会说中原话为荣,只不过一般平民自没条件学中原话,用的文字也是句罗本国字,名唤“谚文”。识中原字的,一般都不会找代书先生了,因此这代书先生也只会写谚文。但他见郑司楚提笔便写,几个字笔酣墨饱,竟是中原字,吓了一大跳,心想世道真是变了,一个仆佣下人,居然能识中原字!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郑司楚也不多写,就在信封上写上“李继源将军亲启”几个字,拿了个空白信纸往里一塞便走。幸好这代书先生不识中原字,若他见一个仆佣居然给句罗水军第一名将李继源写信,只怕更要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郑司楚拿好了信,向李继源的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门丁见有个仆佣过来,举枪挡住,喝了一声。郑司楚虽然听不懂,但也知定是让自己站住的意思。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嘴里啊啊了两声,心想这两个士兵别不识中原字,不然就麻烦了。幸好门丁本来就是要传话的,这两人都识中原文字,见信上写着是李继源将军亲启,都吓了一跳,心想这仆佣居然是给李将军传信,那倒不可怠慢。又嘀咕了几句,郑司楚张了张嘴,指了指,意思是自己是个哑巴,一定要交到李继源手上。一个门丁说了一句,领着他走进军营。 这已是郑司楚第二次来了。他一进军营,在操场上便见那东海三蛟领着士兵操练。只是东海三蛟也根本认不出这个跟着门丁进来的仆佣居然就是昨天以枪术折服李继源的郑司楚,自然理都不理。到了李继源的营房,那士兵说了两句,门“呀”一声开了,李继源走了出来,门丁指了指郑司楚,李继源脸上微微一变,定然猜到是郑司楚的回信,说道:“让他进来。” 郑司楚走了进去,李继源用句罗话道:“把信给我吧。”但见这仆佣反而将信往怀里一塞,掩上了门,他不由一怔,正待喝斥,郑司楚已道:“李兄,是我。” 这回李继源的脸上也尽是惊愕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仆佣居然会是郑司楚。张了张嘴,低声道:“郑兄,真是你?” “是我。” 郑司楚已向他深深一礼,说道:“李兄,多谢你来报信示警。” 李继源暗暗叫苦。他到底是句罗副将军的身份,话也不能说得太明,只是见郑司楚死到临头,心中终是不忍,这才写封言语含糊的信去提醒他一句,希望郑司楚早点带着人扬帆离去,他也不会留难,没想到现在郑司楚居然易了容来见自己,而且说得这么明白。他却不知郑司楚跟了郑昭那么多年,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就是察颜观色。李继源既然有不忍之心,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挑明了,正是当初他逼宣鸣雷救自己一家的故技。 郑司楚见自己一挑明,李继源脸色便很不自在,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正击中了李继源心中的弱点,更是深深一礼道:“李兄,我一身事小,还有这许多兄弟,都是李兄一点慈心所救,再造之德,实难报答。” 郑司楚说得越客气,李继源更觉得不安。自己只是提醒了一句,郑司楚却说成了全是自己救的,一张脸都涨红了,道:“岂敢岂敢。” 郑司楚一听他说“岂敢”,心想成了,现在李继源想赖掉这救命之恩也不成,他只能做到底了,便道:“只是,李兄,贵国大王是听信大统制使臣之言,要取我等性命了吧?” 李继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作为句罗副将军,当奉句罗王号令,应该立刻矢口否认,但他向来不说谎话,而且郑司楚单刀直入,突如其来,他想说谎都不成,结结巴巴地道:“你……郑兄……你知道了?” 郑司楚暗暗叹息,心道:李兄,你真是个老实人。句罗人都很实诚,李继源家世极好,少年得志,也没必要说谎逢迎别人,更没有说谎的习惯。虽然他比郑司楚要大几岁,在人情世故上却比郑司楚差了许多。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顺口猜的。我此番前来,大王昨天不给我答复,我便觉得有点不对,再将我等安排在金刚院而不是鸿胪寺,那就说明鸿胪寺已经有了另外一批不能与我们照面的人了。而李兄你好意提醒我,显然我已死到临头,那么就定是大统制的使臣已说动了大王,大王准备要灭了我们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继源更是有点怔怔,心想这人得享大名,果然是一时俊彦,这等人物若是死在句罗,实在太可惜了。他小声道:“郑兄,你真是了不起。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大王并不想担上杀害再造共和联盟使臣之名,所以动手的会是大统制的使臣。” 这一点郑司楚其实也已料到,他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试探李继源口风。听得李继源嘴里说出,他暗暗叹息,对李继源也多了几分敬重。如果李继源顺杆爬,说这是句罗王之意,他也没办法,这样一推脱,自己也毫无办法。但李继源一下就承认了,可见他已经真的要救自己一行人。他又深深一礼道:“原来如此,多谢李兄。” 李继源说出了口,才觉得心里舒服了点。当昨晚句罗王紧急召他前去议事,说已决定投向中原北方,李继源一晚上没有合眼。和郑司楚虽是初见,却让他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一直想着该怎么救他一命。见郑司楚又行了个大礼,他还了一礼,叹道:“郑兄,先不要谢我,此事我实不能涉及过深,请你原谅。郑兄,你还是带着人快走吧,我即刻命人给你补充给养。” 郑司楚道:“李兄,依你之见,大统制可信么?” 李继源顿了顿,一咬牙道:“大统制神武英明,我一介行伍,不敢置喙。但在大统制眼里,我句罗实是不值一提,他答应的事当然不会有变,但还想要他答应什么,那是办不到的,而且将来也未必不会有后患。” 郑司楚更是心折。李继源人是老实一点,但此人的目光实是锐利之极。他虽然对大统制也有好话,但说白了,无非是说他四个字:刚愎自用。大统制不会允许任何人违背他的命令,现在为了拉拢句罗,不得不退让一步,但这退让到底能持续多久,句罗王没有怀疑,李继源心中却要打个七八折。而且大统制这一次退让了,将来可能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总之在大统制面前是讨不到好的。昨晚他在句罗王面前就说了自己的看法,还说了上回跟元宗绪去之江省送战船,对中原军的观感。李继源说,北军虽然人才济济,军队齐整,但大统制的威严太盛了,而且大统制太喜欢事事插手,年轻将领难以出头。相比较而言,南方却放手任用年轻将军,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现在虽然陷入了低谷,但越是这时候,能对南方伸出援手,将来句罗得到的好处也更多。不过句罗王权衡之下,说南方虽然更可信一点,但现在实在太危急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现在去支持南方,那等如找死,所以还是投靠大统制一方为是。不过李继源说这件事最好让中原使者自行解决,句罗还是置身事外为好,以免将来万一情况有变,南方或者顶过了这个危机关头,视句罗为大仇,这一点句罗王大为首肯,最后决定的便是让大统制使者动手。好在大统制的使者本身就是个会武之人,手下尽是些好手,他们自己杀人也不在话下。 如果句罗王发兵剿杀,那郑司楚也知自己走投无路,只有逃跑了。不过,动手的真是大统制的使臣,就有可乘之机。他道:“李兄,你的大恩,高天厚地,实无以为报。不过,我也不想束手待毙,此事尚有一线生机。” 李继源见他眼中毫无慌乱,反而发亮,更是佩服,心道:你的主意是什么?可是与我相同?便道:“郑兄,请说。” “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李继源看着他,呆住了,半晌嘴角才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郑兄,我本就猜你是个当机立断之人,果然不假。” 看他似是早有预料,这回轮到郑司楚有点怔忡。他道:“李兄,你有准备了?” 李继源点了点头:“我身为句罗武臣,王命难违,但郑兄你不是。大王有误,你还能只手回澜。” 第393章 大开杀戒2 李继源的眼里,已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慌乱了,只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该死!我还以为他真是个老实人。他原来早有打算,其实是要看我有什么斤两,值不值得他为我冒险。不过虽然李继源也算计了他一回,郑司楚却并没有不快。李继源的智谋完全可以与自己匹敌,和他说话,也有种不必多言,两人便已会心的快意,现在他只为自己小看了李继源而后悔,不过,更多的是兴奋。 有李继源相助,这一次肯定能成功! 他抬起头,看了看李继源,也微微一笑道:“我想,李兄应该已经完排好人手,协助我等动手吧?” 李继源不知他刚才才想通,见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也大为佩服,点了点头道:“不错。郑兄,此事我虽不能牵涉在内,但为你提供方便,却是在所不辞。” “大统制的使者有多少人?” “十七个。”李继源顿了顿,又道:“其中十个不必多虑,但有七个人,都是些难得的好手。本来也是这七个人今晚向你下手。” 郑司楚皱了皱眉:“七个?” 一听到李继源说是难得的好手,他想到的就是当初一家人逃出雾云城时,在路上截杀的南斗星君。南斗星君,共有六人,加一个天官,正是七个。郑昭说过,影忍南北两部,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些人只听大统制指挥,都是些步下刺杀的好手。难道是南斗天官带着六星君来了?郑司楚还得记当初南斗五星君在路上堵截,被杀了四个,只逃出一人。不过南北两部都有后备,现在肯定也补充上去了。那一次若不是自己突然夺到了如意钩,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一家人就已死在路上了。现在若真碰上了这些人,看来还真不好对付。 他正在迟疑,李继源道:“郑兄,怎么样,你人手够不够?” 郑司楚带来的,除了自己和傅雁容,就全是水军士兵。虽然包无忌以降的这些士兵都非庸手,但到底是水兵,郑司楚明白,如果对手真是南斗星君,想在步下胜过他们,非常困难。不过到了这时候,也不能想太多,好在己方在暗,对手却在明,要暗算他们,胜算也能多一分。他道:“应该够,只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继源道:“那就好。”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郑兄,这事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如果拖得长了,我在鸿胪寺安排的人手也只能过来,到时假如碰上,他们不会留手的,那你也脱不了身。郑兄,你可要明白,不论成败,你顶多也就有两刻时间。” 如果真碰上了,李继源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出去,肯定会将自己一行人灭了口。郑司楚想着,看向李继源。这并不能怪他,李继源毕竟是句罗大将,他现在这样做,其实已经为了自己在违抗句罗王了。他道:“是,李兄,我不会让你难做。”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万一我失败了,只有一件事要求你成全。” “什么?” “与我同来的那位小姐,乃是邓帅之女。万一我失败了,请你送她到邓帅身边。” 郑司楚今天过来,让李继源震惊了好几次,但最震惊的还是这句话。李继源睁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那位小姐是邓帅之女?”现在邓沧澜是北军主将,郑司楚是南军主将,两人处在势不两立的地位,他做梦都想不出邓沧澜的女儿居然会和郑司楚在一块儿。 郑司楚苦笑道:“事情很长,如果我还能有命回来,再向李兄细说。若我不能回来了,请李兄看在邓帅的面上,千万不要难为她。” 李继源横了他一眼道:“郑兄,你当我是什么人?这件事请你放心。其实你不想出手的话,我也可以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郑司楚摇了摇头:“势若骑虎,已不能退却。李兄,我走了,还请你把鸿胪寺的地点明示于我。” 李继源见他已下定了决心,心中不知怎么有点痛楚。郑司楚现在要去刺杀大统制的使臣,虽说把握较大,但也有可能丢命。他压低声音道:“此事我倒有安排了。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对方有七人,我方也出七人。” 李继源沉吟道:“七人?这个有点麻烦……” 郑司楚道:“怎么了?” 李继源抬起了头道:“我本想用一辆运柴草的车把你们偷偷运入鸿胪寺,但七个人的话,一辆车装不下。如果用两辆,那就太惹人注目了。” 郑司楚道:“一辆柴草车能装多少人?” “五个。” 郑司楚想了想道:“那就五个。李兄,你这样送我们过去,不怕牵连到你么?” 李继源笑了笑道:“只要你能成功,那就牵连不到我。” 郑司楚也淡淡一笑。如果自己能将大统制的使者全部消灭,那么生米已成熟饭,就算句罗王知道李继源在当中帮了自己一把也不会怪罪他了。他道:“那就有劳李兄。事不宜迟,我即刻回去准备。” 李继源道:“好,我也马上就准备起来。” 李继源这回却亲自送郑司楚出了军营,那些守门兵见李继源居然亲自送这哑巴送信人出来,全都吓了一跳,心想还好没对这哑巴有什么无礼的话,没想到李将军这么看得起这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郑司楚一回到金刚院,已过了午后。他回到自己房里,包无忌和两个士兵一言不发地坐着,那被逼着脱了衣服的仆佣还躺在床上。郑司楚换下衣服,交给他道:“金大哥,衣服还给你。记着,你方才给我买东西,买好后便马上回来了。” 这不知叫金正什么的仆佣连连点头,心想这郑将军刚才不知出去做了什么,万一出去杀了人,岂不是要连累到自己?反正这回铁嘴钢牙,死都不露口风。等他一出去,郑司楚便压低声音道:“包将军,确如所料,我们马上便要动手了。只是能动手的只有五人,你另外再找一个就够了。” 包无忌听得只能出动五个人,问道:“权帅,只去五个人够么?” “不够也得够,只能出动五个人。” 郑司楚何尝不想多去几个人,但李继源说得也是。他送自己偷偷进入鸿胪寺,本来就是件冒险的事,自然不想被人一下子看穿。只是,李继源到底可不可信?这念头在郑司楚脑海中只是闪现了一下,马上就消除了。他相信李继源不会骗自己,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在李尧天灵位边还供了自己生父之灵。 等人的时候最是心焦。到了黄昏时分,李继源终于坐着一辆马车过来了。他的马车直接驶进了金刚院,在郑司楚住的院子外停了下来。郑司楚等得本就有点急,见他来了,忙迎上去道:“李兄。” 李继源见他仍然戴着面目,笑了笑道:“郑兄,我又想过了,你还能再多带一个人。” 郑司楚一怔,还没说话,李继源道:“郑兄,你既然有这面具,就自己来赶车吧。鸿胪寺里我会派人接应,你不用担心。” 郑司楚也想过由自己来赶车,这样可以多带一个人。但自己不会说句罗话,鸿胪寺的人与一个车夫却肯定说句罗话的,这样一下马上就要穿帮,反而不美。但李继源说有人接应,那就不必担心了。他道:“那就好。现在便走么?” “柴草车就停在外面,只是在这儿要委屈你们在我车里挤一下了。” 虽说李继源的车挺大,但一般也就坐四个人,现在连他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当真挤得满满当当。郑司楚正要上车,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司楚!” 那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转过头,只见傅雁容站在房门口看着自己,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色,既有点担心,又有点痛楚。傅雁容聪慧过人,隔壁嘀咕了半天,声音虽轻,她也听了个大概,见李继源要带他们出去,不问可知,便是要向大统制的使者下手了。她既不希望郑司楚失败,可郑司楚一旦成功,父母和哥哥一边却要陷入困境,她此时真个进退两难,心中也起伏不定。郑司楚看到她,心头也是一痛,走过去拉了拉的手,低声道:“阿容。” “你……真要去么?” 郑司楚根本没和她说过,但见她已猜到了,也不再否认,点了点头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傅雁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她忽然转过身,冲进了房里,一把掩上门,泪水已不停地淌下来,只是想道:“使者……使者别是哥哥。” 傅雁书现在已是下将军,完全有资格担任大统制的使者。如果真的是傅雁书担任使者来和句罗王谈判,那这回她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就又要生死相搏,只能活下一个来。她实在无法承受这样的选择,躲进屋里,只是让泪水不停地流着,一时间倒觉得自己现在死了,可能反而更好一点。 一到外面,李继源的马车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他推开门道:“郑兄,就是这儿。” 第394章 大开杀戒3 这巷子里,停着一辆大车,车上满满的装着柴草。郑司楚道:“藏在哪儿?” 李继源一笑,将车后一捆柴草拿了下来,这却是用柴草扎成的一扇门,看上去一大车柴草,里面却全是空的。李继源道:“你们藏在里面,千万不要出声响,等进了鸿胪寺,我已安排下人手,由他来接应你们动手。”他停了停,又低声道:“此事我全然不知情,郑兄,这一点你要记住。事成后,从后墙翻出来,有人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李继源的话很明白,一旦事情不成功,他是不会再出头的,只会将他们全都灭口。郑司楚正色道:“多谢李兄。”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只是道:“祝你们成功。” 看着郑司楚替了那车夫赶车,李继源不由又深深叹了口气。本来南北两方使者火拼,和他并无关系,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最终他还是决定帮助郑司楚。说到底,一来是和郑司楚一见来,二来,也是心底对大统制的不满积聚已久。现在事情已经做了,也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虽说他把这事做得极其严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郑司楚失败,帮助过郑司楚的事也会给自己带来极大麻烦,可是现在他也顾不得想太多了。 他们出发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到得鸿胪寺,天已渐渐黑了。刚到门口,便见有个人正在门口张望,一见他们过来,那人迎了上来,嘴里说着句罗话,凑近了,却压低声音道:“李将军的人。” 这人自是李继源设下的接应。李继源心思很是缜密,心想若是守门的来多嘴几句,郑司楚不懂句罗话,只怕会漏出破绽,因此干脆让这接应来门口等着。郑司楚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那人已上了车,坐到他身边低声道:“进去。” 这人说得极轻,连躲在草堆里的包无忌他们也听不到。这人领着他们进了鸿胪寺,七拐八拐,到了后院的柴草房,这才小声道:“郑将军,那些人住在左手厢房处,门前挂着牌的都是,共九间。”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多谢。”他下了车,将柴草堆打开,包无忌和几个士兵跳了出来,那人又将柴草车掩好,牵着马道:“郑将军,再过片刻,巡逻的人都会去厨房吃饭,你们听到有人走过,便是下手之时。不过,一旦声张,他们马上就会回来。” 郑司楚又点了点头。这人看了看他们,没再说什么,转身也走了出去。鸿胪寺运些柴草进来,自然不会让人生疑。他看了看包无忌,只见包无忌手按在腰刀上,也不说话。 虽然已下了决定,但现在真的要来杀人,郑司楚心中还是有点犹豫。他从来不曾做过刺杀之事,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生父。这个真正的父亲,曾经名震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他会去刺杀什么人么?只是郑司楚却不知道,他的生身之父也有过一次走投无路之下要去刺杀旁人,而且也一样是躲在一辆柴草车里混进来的。 他正想着,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正是鸿胪寺里巡逻的句罗士兵去吃饭了。本来巡逻不应断人,轮班吃饭,今天李继源故意安排吃犒赏,士兵一时间都走空了。听是士兵走过,包无忌精神一振,凑过来道:“权帅,动手了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走到门边,见那些士兵已经走了过去,消失在边上一幢大屋中了。他轻轻拉开门,说道:“走吧。” 本来鸿胪寺每天都有士兵巡逻,但这一天却有点特别,现在士兵全去吃饭了。说来好笑,这还是大统制的使者特意要求的。他们也想今晚动手,人出去时若碰上巡逻的士兵不好行事,因此提出让鸿胪寺的士兵吃犒赏,李继源见他们提出这要求,正中下怀,顺水推舟答应下来。郑司楚带着包无忌诸人走过去时,连一个人都没碰到。他们走到偏院,包无忌道:“权帅,进去么?” 李继源已将这偏院的地形图都给他们看过,里面哪些房间住人也都标明。北方使节共有十七人,正使和副使一人一间,其余是四人一间,其中有一间住了三个人。郑司楚道:“包将军,你与我进正使的房间,其余人两人一组,从两边杀过去,一定要快。十七个,一个也不能留。”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却有点痛楚。战场上杀人,他从来没有犹豫过,但现在这样刺杀,实在有点难以下手。包无忌点了点头,向他带来的这几人说了几句,几人拨出了刀,闪身进了偏院,最后一个又将门闩上了。郑司楚和包无忌两人闪身到当中那间挂着牌子的房间门前,却听得里面有个人说:“南斗大人,你们动手时,不要留情,一定要斩草除根。” 说话的,正是正使高靖远。高靖远官拜礼部司主簿,是侍郎程敬唐的左右手。礼部司司长林一木因为先前在顾清随提出的不信任案上署名,现在已被大统制架空,礼部实际上由程敬唐在主持。他接任礼部司司长是铁板钉钉的事,届时侍郎就有个空缺。虽然程敬唐的儿子也在礼部司当主簿,只不过程敬唐觉得父子同在一个衙门,所以这一次出使保荐了高靖远。高靖远也知道自己责任不小,这次奉大统制之命来和句罗王谈判,大统制同意将白蟒山割让给句罗,句罗王却有点犹豫。因为当初句罗王请求割土时大统制严辞拒绝,还斥责了一通,让句罗王大为惶恐,现在仍然不敢轻信吧,但现在谈判已然成功,侍郎之位他也算坐稳了半边。他正在高兴,听南斗说南方的使者也来到了句罗,不由大吃一惊。万一又有变故,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当即和南斗商量。句罗王不想出头,暗示他们自己动手,高靖远混迹官场多年,这一点自然看得出来。现在在金刚院里,南方使者肯定也在用餐。等他们歇息下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此行便算大获全胜。高靖远在房内设了一桌酒席,让副使南斗带着要动手的几人过来,吃饱了饭好动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南斗听高靖远还要再三吩咐,心道这高靖远真是书生故态,自己哪会不明白。他道:“高大人放心……” 他话未说完,门忽然“砰”一声开了。高靖远还不知所以,只道是仆佣又来上菜送酒,皱皱眉,正想说不是交待过不须再送么?南斗却猛地一下立起,他反应比高靖远快得多,已见冲进来两个手持利刃之人。 失风了! 他伸手正待拔刀迎敌,冲进来的当先一个已挥起一刀,将坐在靠门边的一人一刀斩落。这正是包无忌,他们水军因为要接舷战,枪马之术练得不多,但刀术却练得极多,特别宣鸣雷来后,与谈晚同切磋斩影刀,编成了一套刀术,包无忌本来就不弱,此时出手更是刚猛。迅雷不及掩耳,坐在门口的那人是天相,乃是上一代天相死后新从天星庄补充上来的。包无忌冲进来时,他也没回过神来,正在回头去看,包无忌一刀挥过,将他一颗脑袋都砍了下来,鲜血立时喷出,溅得一桌酒席尽成了殷红。包无忌一刀得手,得势不让人,刀锋一转,又向边上一人砍去,那人一时来不及拔刀,动作倒也快,身子一缩,伸手正待拔刀,一边郑司楚一刀已至,正刺入他的前心。 一眨眼,便已杀了两人,屋中还剩的六个人中,有五个都跳了起来,高靖远却吓得面色惨白,人向后退去。郑司楚一刀斩了一个,心中又是一痛,忖道:“不要怪我。”正在这时,眼前一黑,却是南斗一跃而起,跳上了桌子挥刀向他砍来。 南斗的本领,远超侪辈。他身材不高,但快得异乎寻常,见这两人一冲进来便杀了两个,知道对手非同小可,出手更不容情。郑司楚见这人动作快极,躲也躲不开,举刀一迎,“当当”数声,两把刀已在一刹那间相击数次,正在这时,边上又有一人拔出短刀向他袭来。这人他却认得,就是当初他与郑昭和母亲逃出雾云城,在路上袭击他们的七杀。 七杀是上一代南斗六星君中硕果仅存的一个,算得上身经百战,反应比另几个新手快得多。他见南斗和一个敌人刹那间对了数刀,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便要来帮忙。郑司楚一见他,恨得牙都痒了。本来他杀了一人,心里还有点内疚,此时这内疚之心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恨,见七杀也要扑过来,左手一振,握住了袖中的如意钩,喝道:“中!”这如意钩夺自天梁,平时只不过一尺来长,伸长了有四尺多。虽然细如手指,但坚韧非常。他右手持刀应付南斗,左手如意钩一捺,便向七杀咽喉点去,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半招锁喉枪。 郑司楚脸上戴着面具,七杀也不知他是谁,本在气势汹汹,但见他掏出如意钩,七杀心头瞬间一凉,叫道:“你是郑……” 那一次郑司楚本来在南斗诸星围攻下岌岌可危,但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后,使出枪术来,让南斗诸星措手不及,眨眼间便丧了两人。七杀对郑司楚已是怕极,那次就吓得落荒而逃,现在发现这敌人居然就是郑司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依他本领,郑司楚左手使枪实无奈他何,但心中一怕,竟然忘了再出手,身体都僵了,如意钩来得却极快,在他咽喉处一点,七杀人还在扑上,简直和自杀相仿,喉咙正迎向钩尖,立时被刺了个对穿,人重重地摔了下来,将一桌子的菜碗压了个粉碎。 郑司楚刺死了七杀,左手一抖,如意钩又收回袖中。本来他一只右手对付南斗已相当吃力,但七杀上得快,死得快,南斗也吃了一惊。南斗知道七杀的本领比自己差不了多少,却不知七杀实是心有余悸,一半是吓死的,见郑司楚一眨眼就杀了七杀,心中惧意已生,手中刀势也慢了,不敢再扑上去,在桌上一点,跳下桌来喝道:“快护住高大人,马上就会有人过来!” 第395章 大开杀戒4 南部六星君已死了三个,剩下三个听得南斗命令,都退了退,靠到他身边,将高靖远护住。包无忌见这几人准备坚守,心中也在叫苦,心道:“糟了,若杀不了这正使,这趟也就失败。”他一咬牙,不顾一切便扑了上去。但南斗率着四个星君在墙壁前围成半圈,只守不攻,真个守得铁桶一般,哪里攻得过去。包无忌才冲上一步,便被南斗的刀逼了回来。 郑司楚见南斗索性不攻,一味死守,心中也是大急。虽说李继源帮了自己很多,但鸿胪寺的士兵听得响动,很快就会过来。等那些士兵一到,再想杀眼前几人就更难办到了。这时包无忌刚退下一步,他却将身一闪,已闪到包无忌身前,手中刀左右一划,喝道:“中!” 这一手,乃是宣鸣雷传他的斩影刀。他和宣鸣雷比试,只觉他的斩影刀威力非凡,便虚心请教,宣鸣雷也知无不言,尽心传授,现在他虽然刀术较宣鸣雷还有点不及,却也相差无几。南斗见他的刀势突然间无影无踪,心头更是一寒,忖道:“怪不得此人敢来动手!他到底是谁?” 南斗看不清郑司楚的刀势,心想若是和他一招一势比拼,只怕会失手,干脆就不去管他,手中刀护住全身。郑司楚的斩影刀虽能隐去刀势,但刀到底不能真个无影无踪,只觉南斗的刀密如穿梭,恍若结成一张大网,心里也有点焦躁,和南斗斗了几刀,身子突然一闪,腰刀斫向最边上的一个。那人见郑司楚找上了自己,吓得举刀相迎。他看不清郑司楚的刀,可能够被提到星君之位,便有必死之心,因此这一刀竟直直劈向郑司楚面门,心想大不了两败俱伤,一命换一命。只是他想得虽好,刀刚劈出,郑司楚的身形一闪,又攻向南斗,从他身后包无忌却一下窜出,一刀刺向他前心。这人一心要和郑司楚同归于尽,中门大开,包无忌的刀直刺入他的心口。这人惨叫一声,腰刀一偏,也重重砍在了包无忌肩头。 包无忌受了重创,人一个踉跄,退了一步,刀也握不住了,心道:“糟了!”虽然现在己方大占上风,可自己受了重伤,对手尚有三个,郑司楚本领再强,也是孤掌难鸣。正在惊慌,门上又是“砰”一声响,有人冲了过来。南斗只道是句罗士兵听得响动过来,心头一喜,正待出声呼喝,但定睛一看,进来的哪是句罗士兵,心头不由一凉,忖道:“完了!” 他们这一次前来,大统制将南部天官尽数派来保护高靖远,别个都是高靖远的随从,纵然会一招半式,都不是什么好手。南部天官星君都在高靖远房内,包无忌带来的四个人从两头下手,此时已将高靖远的随从尽皆斩杀,到了此处。当先一个进来时见包无忌受伤倒地,惊道:“包将军!” 包无忌受伤虽重,神智不失,喝道:“别管我,动手!” 南斗并不知郑司楚才是领头的,见他们叫什么“包将军”,只道包无忌才是南方正使,来的这四人若也和郑司楚一般本领,自己今天定难逃一命。他心一寒,也顾不得再护住高靖远了,飞脚在地上一张凳子上一勾,那凳子直飞起来,砸向郑司楚。郑司楚伸手一探,一把抓住了凳脚,右手刀正待向南斗斫去,南斗身形一矮,却在凳子下一掠而过。他身体灵便,此时已想逃出,动作更快,郑司楚出刀虽快,竟然也砍了个空。郑司楚也没想到他居然连高靖远都不护了,见他要走,急道:“挡住他!”手中刀却快如闪电,一挥,又将一个南斗星君斩杀。 南斗闪过了郑司楚,见还有四个敌人挡住门口。他已经全然不顾同伴,只求逃命,脚下生风,一下闪过了两人。还有两个见这人居然能杀出重围,举刀相迎,南斗格住一刀,左手却握成了拳,重重在另一个前心一击。他身形虽矮,这一拳力量却着实不小,那士兵个子甚高,手中虽然有刀,居然挡不住他,被他一拳打了个趔趄。 南斗冲到了门口,再一步便能逃出门外,但这时却一旋身,转了过来。他只以为这四人的本领和郑司楚相仿,惊惧之下,才不顾一切想要逃走,但闪过了四人,才发觉这四人虽然也不算弱,但和郑司楚实有天壤之别。南部六星君尚有两人,这两人虽是新手,但也不是寻常之辈。如果能把这后来四人都料理了,谅郑司楚也再无翻盘之力。他惧意已去,人到了门口,脚在门槛上一踩,便要举刀杀回来。哪知他的刀刚举起,突然脑后一阵厉风袭来,“砰”一声,后脑已吃了一记,砸得他天旋地转,人一下扑倒在地,连刀也扔了。门口那两士兵哪肯罢休,两人齐上,一人踩住他一只手,双刀齐下,插入他的背心。其实南斗后脑中招,已然被打了个半死,就算不踩他的手,他也全无还手之力。 郑司楚正在对付那两个星君,并没有回头,也不知身后南斗受到突袭毙命,但见那两个星君本在勉力支撑,突然睁大了眼,眼中尽是害怕,他的斩影刀已使到极处,见对手刀势突缓,一刀掠过,那两人个头差不多,这一刀一下将两人的咽喉划开,还剩个高靖远面如土色,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正要去杀高靖远,但一只手却觉沉重异常。 要杀这毫无还手之力之人,他实在下不了手。包无忌在一边见郑司楚杀了两个星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心想权帅到底还有点心软,从地上拣起一把刀,过去一刀刺入高靖远心口。他右肩被砍成重伤,本来动作不快,就算高靖远也完全闪得开,但高靖远见转瞬间连南斗在内的七个天官星君全都送了命,吓得已是屎尿齐流,哪里还能动弹。 包无忌刺死了高靖远,见郑司楚还有点怔忡,急道:“权帅,快走!”现在北方使节团尽已被杀,但己方若还不走,混乱之下,也脱不了身。郑司楚回过神来,将腰刀一插,说道:“快走。包将军,你还能走么?” 包无忌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站着都困难。郑司楚扶住他向门外跑去。走到门口,见南斗伏倒在地,背心两个伤口里还在冒血,想起方才此人竟将自已挡了半天,若他坚持不退,就算有四个士兵来帮忙只怕也无用,暗叫侥幸。但见南斗后脑也是一片血污,诧道:“你们用什么打的他?” 杀了南斗的那两个士兵一怔,齐声道:“刀啊。” 郑司楚心头已是雪亮。以这几个士兵的本领,南斗以一敌四也不会落在下风,肯定是先中了暗算。暗算他的,定然便是李继源的流星锤了。李继源说什么他会置身事外,其实也肯定不放心,一直在外接应。他不再多说,只是道:“快走。” 一走出门,却听外面一阵乱,有人在大叫着什么,而不远处,已是一片火光,看样子正是刚才停柴草车的地方。包无忌一怔,喃喃道:“谁放的火?” 这肯定也是李继源的计策了。李继源用柴草车将他们偷运进来,虽然掩过旁人耳目,可事后万一追查起来,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他。现在他在那边放火,将柴草车烧了,一方面毁去痕迹,另一方面制造混乱。他对李继源更多了一分佩服,这人心思缜密,坚毅果断,真是大将之才。来的时候他还会句罗有点不放心,但现在信心已然大增。句罗军有李继源统率,战力定然非同一般。再造共和联盟与句罗联手后,定能度过眼下这个难关。他道:“别管这些,走吧。” 他们翻出后墙,鸿胪寺里的火仍然未停,反正越烧越大。只是火势虽大,却只在鸿胪寺里烧,并不蔓延到别处。郑司楚和包无忌诸人回到金刚院,仍然看得到远处映出的火光。回到金刚院,包无忌回偏院敷药疗伤,他回自己房里。正要推门,身后响起了傅雁容的声音:“郑将军。” 郑司楚站定了。只见门口一丛灌木后,傅雁容站在暗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见到她眼中有点闪烁,不知是种什么神情,既有点伤心,也有点迷惘,甚至还有一丝厌恶。来句罗后,她一直称自己为“司楚”,现在却又回复到先前比较生份时的称呼了。郑司楚一阵气苦,低声道:“阿容。” “你们……成功了吧?” 郑司楚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点了点头。 “是我哥哥么?” 郑司楚恍然大悟。傅雁容一直担心是傅雁书担任使者吧,如果自己杀了傅雁书,她只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他道:“不是,是另外一个。” 傅雁容没有说话。半晌,她才道:“你杀了多少人?” 郑司楚低低道:“四个。” 又是好久的沉默。郑司楚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傅雁容应该明白,如果自己不杀人,那现在就该是金刚院里尸首一片了。混乱中,南斗他们未必认得出傅雁容,说不定连她都连逃一命。只是这样的话多说无益,说了,倒似在狡辩,他叹了口气道:“阿容,真希望以后再不用杀人。” 战争还没结束,想不杀人是不可能的。但郑司楚确实有种无比的倦意,以前总想着在军中建功立业,成为不世名将。可成为名将,肯定得杀人,即使不是亲自动手。傅雁容抬起头,看着天空,低声道:“我记得以前问过阿爹,为什么要杀来杀去,大家和和气气,不是很好么?有什么话好好说。阿爹那时却只是笑了笑,说我还小,不懂事。可现在,我更不懂了。” 郑司楚呆了呆,低声道:“我也不懂。” 他现在已是南方名声最响的将领,申士图将他倚若干城,少年时想要成为名将的宿愿,现在应该说已经达成了。可是真个成为了名将,郑司楚却觉得如此空虚。老师说为将不可忘记仁字,可就算自己牢牢记得又有什么用?算起来,被自己亲手所杀的,也不下数十个了。杀的人越多,他越觉得空虚。一刹那,他觉得如此无力,泪水似乎又要涌出眼眶。这两个年轻人,都感到了如此迷茫。 夜还长,一钩残月挂在天上,冷冷如冰。 第396章 墙边血战1 共和二十五年十月底,郑司楚与句罗王的谈判终于达成。因为大统制的使者被尽数杀死,句罗王心知就算把郑司楚当场拿下送到雾云城,大统制也定然不可能原谅自己,唯有破罐子破摔,与再造共和联盟结为同盟。不过,与南方结盟也有好处,若与大统制联手,句罗军势必会被派往中原,成了与世仇岛夷的同盟军,这也是句罗王万分不愿的事。 岛夷已出倾国之兵,正在猛攻南安和五羊两城,此时本土空虚,郑司楚要句罗王立刻派遣军队远征倭岛,这样攻敌之必救,倭人对南安和五羊两城的攻势只能无疾而终,再造共和联盟最大的危机也得以解除。句罗王权衡之下,同意了这个策略,以元宗绪为元帅,李继源则是前敌总大将,下月便出发,向倭岛发起攻势。 就在李继源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之时,在共和国的西北方,一支人马穿过流沙,已迫近昌都省地界,那正是薛庭轩以天可汗薛帝基之名征召的五万大军。这五万人中,除了七千五德营,倒有四万三是胡人,其中仆固部一万五,阿史那部一万五,其余各小部众一万三。现在的薛庭轩手握重兵,真个不可一世。五德营自从在中原那场战败后,一退再退,现在终于又回归故土,自上而下无不意气风发,五德营的五统领更是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势要一战成功。 十二月五日,西原军穿过流沙。昌都省的西界只有几座小城,除了前几年中原三上将远征路过,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么大一支人马自西而来,路上几座小城全都望风而降,直到这座当浑城,守将才据城抵抗。当浑在昌都省算个很重要的城池,守将是昌都军校尉龚栩。龚栩在毕炜时期就镇守当浑,但因为那时西原一直很平静,从未经过战事,这么多年来,唯一发生的战争也就是征剿去西原道上的马贼。当浑城有两千守军,当听得西原大军来犯,龚栩立刻闭城坚守,发紧急文书向西靖省求援。只是实力实在太悬殊,西原军又长途跋涉,头一回有人敢坚守,立刻全军猛攻,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城池攻破。薛庭轩曾经下令,降者不杀,但他手下胡人居多,先前开城投降的当然不好下手,对这座被攻破的小城却不客气了,尤其是阿史那唆罗,本来他有资格继任阿史那部大汗,结果被薛庭轩用计,让儿子阿史那帝基袭位,他一肚子火没处出,下令破城后不封刀,将全城老幼屠个一干二净。此时正在当浑城的守将府里喝着搜出来的酒,手下有人来报道:“左贤王,薛元帅到了。” 纵然阿史那唆罗对薛庭轩恨之入骨,但薛庭轩这一次是以天可汗的名义发兵,他是联军总帅,阿史那唉罗就算再恼火,这点礼数也不能缺。他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搁,喝道:“把酒封好,别走了气,我呆会回来喝。”西原的酒都是马奶酒,而且酿造之技甚是朴素,总多少有点酸味,这坛酒却是龚栩自酿的,埋在后院好几年,酒味极是醇厚,他还从来没喝过。 带了几个随从走了出去,正见一面“薛”字大旗迎风招展,自远而来。五德营虽然只有七千人,但这支部队的战力实非西原各族所能比拟,加上他们还有火枪这一神奇武器,更令西原各部视若天神。 看到薛庭轩来了,阿史那唉罗忙迎了过去。却见薛庭轩骑着玉花骢过来,身上战甲却是中原式样了。他在马上一躬身,道:“庭轩,唆罗有礼了。”西原人很实诚,一般都直呼名字。薛庭轩因为是入赘的身份,在阿史那部被称为阿史那庭轩,阿史那唆罗自然这么叫他,倒也不是不逊。 薛庭轩的脸却沉得跟结了层霜一般,看了看阿史那唆罗,忽然厉声喝道:“将阿史那唆罗拿下!” 阿史那唆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初虽然曾经和中原勾结,但自觉此事做得极其机密,不会有人觉察,就算薛庭轩有点怀疑也拿不到自己把柄。现在自己是这次远征军的一路主将,何况在阿史那部中,薛庭轩的地位与自己相当,他没想到薛庭轩会有这一手,一抬头,手按在腰刀上,喝道:“庭轩,你要做什么?” “你违抗军令,屠戮当浑城百姓,该当何罪?” 薛庭轩的声音严冷如冰,边上的刘奔喝道:“死罪!”他们这几个金枪班紧跟着薛庭轩,人人一般衣著,一般武器,极是威武,他一声喝斥,还有六个金枪班也齐声喝道:“死罪!” 阿史那唆罗怒极反笑,叫道:“唆罗犯什么死罪?敌人敢违令,便是该杀!” 薛庭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军人可杀,民不可屠。士兵只知遵从号令,不得加罪,唆罗,你胡作非为,全然不顾我有令在先,是为违命。金枪班,给我拿下!” 刘奔答应一声,带着六个金枪班催马上前。阿史那唆罗见薛庭轩竟要来真的,心中大悔,忖道:我说他要我统领一军,哪会有什么好心,原来是给我下套!见金枪班催马上前,他一把抽出弯刀,喝道:“谁敢动手?阿史那部的兄弟,都给我过来!” 阿史那唆罗已知薛庭轩不怀好意了,但自恃手握重兵,他也奈何不了自己。谁知他刚喊出,边上两个随从却上前高声道:“左贤山反叛,阿史那兄弟,听从庭轩元帅号令,不得有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史那唆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两个随从竟然早为薛庭轩收买,眼见阿史那部众全都纹丝不动,心底更凉,心想:“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还想再喊什么,刘奔已催马挺枪,当心向他刺来。阿史那唆罗在部中贵为左贤王之尊,从来没人敢对他如此,见刘奔挺枪便刺,手中弯刀便要去格。但这支金枪班是薛庭轩从五德营中精心选出来的,个个武艺精强,刘奔更是好手,金枪在阿史那唆罗面前一晃,已穿过他弯刀的守御,一枪刺入了他的前心,阿史那唆罗惨叫一声,从马上直摔下来。 薛庭轩看着他落马,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喝道:“斩首号令,明示其罪。阿史那部众,由泽利统领。” 阿史那泽利是阿史那唆罗的副将,还是他堂弟,闻令上前,施了一礼道:“遵元帅令。”对倒地的阿史那唆罗连正眼都不看一看。 薛庭轩当众杀了阿史那唆罗,他那些部属看得全都心惊肉跳,心想就算庭轩太师现在能杀左贤王,回去后又该如何向族中交代?他们却不知薛庭轩实已下定了东归之心,楚都城的老弱也都已经在准备行囊,只待自己平定了昌都省,割据此地后回归中原,根本没想过再回西原。 薛庭轩看着阿史那唆罗的首级被悬起来,更是意气风发,高声道:“唆罗之辈,不可饶恕。此次众将之责,概不追究,但今后任何人不得屠戮百姓,否则定斩不饶!” 五德营自然不会来屠灭中原城池,可胡人军远涉流沙而来,为的只是破城后的烧杀抢掠。阿史那唆罗下令屠城,其余各部有样学样,生怕落后了抢不到,现在见薛庭轩下令不得再屠城,不少人都在想:“那我们来中原打仗做什么?打一通,再回去么?中原人可没惹我们。”只是薛庭轩声威正盛,也没人敢多嘴。 薛庭轩看着这些胡人军,脸上仍是木无表情,心中却在暗笑。阿史那唆罗屠城,其实他早得了消息,有意让后军慢了一步过来,等他屠完了再出面。他与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同盟,早就想除掉阿史那唆罗,这次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就算唆罗能逃过这一劫,将来总有机会。现在既杀人立威,又除掉阿史那唆罗这个隐患。若是在阿史那部,自己肯定杀不了他,但眼下已进入中原,他的族人再不肯罢休,也是鞭长莫及了。带着人走到当浑城守将府休息,见桌上还放了坛酒,他笑道:“此处还有酒,来,大家喝上一杯。” 五德营五统领紧跟着他。董长寿道:“薛帅,今日杀了唆罗,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薛庭轩倒了杯酒道:“唆罗早怀异心,今日不除,明日也须除之。长寿,别管这些了,先喝上一杯。过上几日,攻下西靖城,我们再大摆宴席庆祝一番。” 董长寿一样早就有东归之心,现在好不容易杀回故土,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兴奋。他倒了一杯道:“薛帅,祝我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薛庭轩又饮了一杯,放下杯子道:“多少年没回来了,今天终于又踏上了中原土地。” 一边的廉字营统领李越辰却有点不安。他是当初的统领文士成战死后补上来的,资格最浅,加上本是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时的降将,因此最不爱说话。现在虽然兵锋所向,当者披靡,但他总觉得这次远征不会如此顺利。他拿起杯子,却没喝,问道:“薛庭,末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越辰,你说吧。” 李越辰道:“薛帅,我们已入昌都省境,但一直很少见到村落。末将记得,以前昌都人口虽然不多,但也没这么少法。” 薛庭轩笑道:“不错,本帅也已察觉,大统制定然已定下坚壁清野之计。不过他只道我们无法在昌都取得补给,就不能长久,却不知我们有西原这个后盾。而我等的上上之策,就是尽快将西靖城夺下。” 从西原运来粮草,代价自是极大,但只消打下西靖城,就不必顾虑这问题了。李越辰见薛庭轩不以为意,不敢再说,心中却仍然很不安。他本来就是昌都军出身,对昌都的形势比旁人了解得更多。西靖是中原十二名城之一,城高墙厚,极难攻克,而且昌都军的战力也极强,想尽快夺下西靖城,实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这么一说,似乎在灭自家锐气,他也没敢出口。 喝完这一坛酒,薛庭轩已陶陶然有点醉意。这时一个亲兵突然进来道:“薛帅,朱先生有密报。” 朱先生是五德营一直埋伏在雾云城的暗桩,只是自从中原军二次远征后,一直没什么值得重视的情报传来。听得朱先生有密报而来,薛庭轩接过一看,突然一拍桌案,笑道:“好消息!告诉诸位得知,前几日,句罗军已出动大军,进攻倭岛。” 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句,五统领全都莫名其妙,心想句罗攻打倭岛,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薛庭轩也马上省得他们尚不知倭人正在攻南安、五羊两城的事,接道:“大统制以割让海靖为代价,向岛夷借兵,要他们攻打南军。如此一来,攻势雪消瓦解,大统制定将无计可施了。” 董长寿这才知道原来现在倭人正在攻南军后方,心想怪不得郑昭要冒险来与五德营取得联系,看样子中原大战,还是北方占据上风。不过也确如薛庭轩所言,句罗出兵攻倭,五德营自西而来,中原战况又将急转直下了。他道:“原来如此。只是这大统制竟然割地求援?真是没想到。” “此人向来无信无义,倒行逆施。不过,他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一桌酒虽然简单之极,但薛庭轩从未喝得如此尽兴。喝完了,让五统领各自回营,他向内室走去。护兵已给他清理出一个房间来,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有人道:“薛帅。” 第397章 墙边血战2 那是北斗。薛庭轩道:“庄兄,你回来了。” 薛庭轩出兵,让北斗去和狄复组取得联系,好让狄复组配合。这些天北斗一直没来,一听他来了,薛庭轩真个喜出望外。北斗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上前道:“恭喜薛帅。” 薛庭轩听他说恭喜,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狄复组没什么实力,要他们出兵助攻不太可能,但这些人神出鬼没,只怕真有什么异常之举。北斗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我已见过狄复组的屈木出,屈木出说,大统制看不到明年的太阳了。” 薛庭轩怔了怔,问道:“他得了重病?” 先前狄复组和他取得联系时,那人吹嘘过狄复组的成绩,其中一条便是策动顾清随刺杀大统制。顾清随谋刺,这是共和国最大的大事了,薛庭轩听得居然是狄复组谋划的,对狄复组的能力亦不禁高看一眼。只是那次刺杀最终失败,他也有点失去信心,心想大统制吃了一堑,更会小心,再想行刺他就越发难了。北斗说他看不到明年的太阳,多半是得了重病,消息却一直隐藏着。无论如何,这也是个好消息,大统制一死,北军更无战心,肯定会陷入大乱,五德营割据昌都的计划便也多了几分把握。 北斗道:“不是。不过,第二次刺杀计划,已经开始了。” “刺杀?” 薛庭轩皱了皱眉。北斗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声道:“请薛帅放心,这次乃是计中有计,层层逼近,定能成功。” 虽然北斗说得极有把握,但薛庭轩还是不太相信。他道:“希望如此。总之,我们拿下西靖再说。西靖城里的实力如何?” “城中尚有三万守军,主将刘安国,副将彭启南。”北斗顿了顿,又道:“这两人倒不算如何,倒是西靖三副将之首,名叫陆明夷,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干才。如果此人回来,千万要小心。” 陆明夷在中原名声很大了,是现在几个最活跃的后起将领中的一个,不过薛庭轩对他并不上心。其实当初毕炜第一次远征,陆明夷还和薛庭轩对过一枪,只是那时根本没通名,陆明夷亦是一击即走,他也不知那个救走毕炜的小将是什么人。听北斗说得郑重,他点了点头道:“这人现在何处?” “先前率军助攻天水,尚未回返。本来大统制应该派他南下,但西靖一受攻,他肯定会带本部回援。” 薛庭轩笑了起来:“那正好。等他赶到,我定已夺下西靖城,正好以逸待劳,将其一鼓而歼。” 十二月六日,五万大军便已出发,向西靖城而去。到了十五日,西原军离西靖城已只有一百余里了。薛庭轩下令全军稍作修整,到时一鼓作气,全力攻下西靖城。 五德营自西原反攻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十天前屠当浑城的消息,也已传到了刘安国耳中。听得西原军离西靖城只有一百余里了,刘安国立刻召来彭启南商议。陆明夷和朱震奉大统制之命率军两万助攻天水,城中还有三万余兵马。兵是精兵,城是坚城,何况西靖的粮草积蓄就算坐吃山空,坚持五六个月都不成问题,刘安国并不如何担心。他见彭启南专心地看着战报,问道:“彭将军,你觉得该如何对付?” 彭启南皱了皱眉道:“刘将军,敌军兵锋极锐,依末将之见,还是应该闭城坚守,避其锐气,再谋破敌良策。” 刘安国笑了起来:“彭将军,你现在胆子怎么小了这许多?当初万里云反叛,你们才几千人,就敢攻城,这回却怯敌了。” “怯敌”实是军法中一项罪名了,虽然刘安国是笑着说的,但彭启南也知他心中对自己已有不满。他道:“刘将军所言也不错,但敌军挟连胜之威,士气正盛,陆将军已在回程途中,是不是……” 刘安国打断了他的话道:“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敌军远道而来,若不迎敌,闭城坚守,一者灭自家锐气,二者白白让敌人从容休整,这是下策。这样吧,彭将军,到时我率军两万,出城迎战,你留一万守城接应。” 刘安国本来的想法,是让彭启南出城迎战,自己留一万人守城。在他看来,薛庭轩率领一伙乌合之众而来,虽然人数多一点,但也并没有多到占据绝对优势。两万以逸待劳的精兵趁敌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定能得胜。但彭启南既然怯敌,那就用不得了,这一场唾手可得的功劳,还是自己来取方是上策。他急于求战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自己是下将军,但现在陆明夷居然也已经受封下将军,和自己成了平级。自己若再不建功,只怕会被陆明夷后来居上。但如果能够一战击破西原军,以这功劳,补上现在已经空缺的现役上将军之衔,也绝非不可能。正因为陆明夷要回来了,这破敌之功不能让他分了去。他说完,又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彭将军,便如此办理吧。你即刻召集本部人马登城防御,我也要去点兵,准备迎敌。” 一百多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就能到,不过西原军却花了两天。十二月八日凌晨,天上下起了雪。卯时,雪停了下来,已经率军等了一整天的刘安国得到斥候禀报,西原军前锋已到西靖城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开城,出战。” 刘安国没有多说什么话,率领两万昌都精锐骑军冲出了西靖城西门,在城下扎下阵势。他是共和国建国初始时受封的十七下将军之一,当初也曾和帝国军交战,虽说并没有什么大的战绩,但总算得上是宿将。看到远处烟尘滚滚,正疾驰而来的西原军先锋部队,望远镜里看过去竟然都是些胡人,刘安国不禁失笑。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五德营,他当然不敢直攫其锋。就自是现在的五德营,他也要犹豫一下。但这支胡人军军容散乱,看来也只能在西原称雄,碰到熟读兵书的中原军人,这回定要让他们一点苦头尝尝。他曾经和狄人交战过,知道胡人长于骑术,但惯于恶战而不长兵法,只消己方不乱,敌人冲势虽强,定不能持久。他从鞍前摘下长枪,喝道:“全军听令,迎敌!” 果然,正如刘安国所料,这支胡人军来势虽凶,但冲到严阵以待的昌都军前,根本造不成什么冲击力,而昌都军一个反冲锋,便将这些胡人军撕得七零八落。看到这情景,刘安国更是踌躇满志,高声道:“全军与我冲!”率领亲兵身先士卒杀去。 他率领全军冲去,城头的彭启南却觉得有点不妙。刘安国在城下,看不清楚敌军后方,他在几丈高的城头,却看得到西原军的前锋虽乱,后阵却依然严整无比。这很可能是敌军故意示弱的诱敌之计,他马上让人向刘安国告知此事。可是敌军退得快,刘安国冲得更快,等彭启南派下的传令兵下城里,刘安国已冲出一里多地去了。敌军一触即溃,刘安国也是宿将,当初打过不少仗,一辈子却从没这么顺利过,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心想俗话说兵败如山倒,敌军前锋已退,势必冲动后军,更加会败得不可收拾,这一仗只怕连薛庭轩都能捉了,岂可错过。 他正冲着,不知不觉已全军已拉成了一长列,开始时严整的阵形也已全然不在了。这时昌都军便如一根钉子锲入了西原军内部,眼看要将西原军撕成两半,西原军中突然发出一阵震天般的呐喊,刘安国的冲势顿时被止住。他怔了怔,却见前方冲出了一支人马,旗号上却是一只抓着闪电的苍鹘。 这是抟电旗。迎上来的正是五德营精锐中的精锐火枪骑。现在火枪骑已经有一千人,队官名叫丘士元,当初和尚明封同属陈忠的副将。陈忠与尚明封战死后,丘士元成了火枪骑的统领,他虽然没有陈忠那一身几乎不可思议的神力,但战意却还在陈忠之上。这次攻击西靖城,正是薛庭轩用的诱敌之计。西靖城是十二名城之一,极其坚固,守城本占优势,当初楚都城远不及西靖城,但也挡住了胡继棠、毕炜和方若水三上将所率五万大军的强攻,现在这五万西原军想攻破西靖城,绝非易事,因此薛庭轩定下了这条计策,将敌军主力诱出城来,再以火枪骑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火枪骑是从未出现过的兵种,刘安国虽然也曾见过战报,却从未亲身见过。眼见抟电旗到处,爆裂之声大起,昌都军纷纷落马,只一眨眼功夫,冲在最前的数百前锋已被尽数扫平,心里不由升起了惧意。只是如今势成骑虎,若是马上撤退,昌都军已被拉成了一长线,前军一退,和后军缠到一处,兵败如山倒的就是昌都军了。他现在虽然做菜的时间比训练的时间多得多,但到底是宿将,并不缺乏勇气,喝道:“强攻!” 这支火枪骑虽然攻击力极强,但毕竟人数不算多,而且火枪也不可能连续发射。只消突破中央,打掉敌军的锐气,胜利仍然属于自己。他也深知为将者当勇于在前的道理,毫不退缩,又率军猛冲过去。哪知火枪骑扫掉了昌都军前锋,抟电旗一展,左右分开,显出后方的五德营主力。 五德营主力每部一千余,居然都已下马,结成了一个大圆阵。当刘安国冲进来时,五德营阵中一阵鼓响,圆阵忽地一分为五,成了五个小圆阵。这五个小圆阵便如五台巨磨,昌都军冲锋之势虽猛,可是在这五台巨磨中左冲右突,却根本无法冲动五德营的阵势。 这正是五德营常用的八阵图。八阵图并不利于骑军,因此虽然五德营也人人有马,现在却都改成了步兵。一时间杀声震天,夹着昌都军士卒的惨叫。昌都军冲不破八阵图,而五个八阵图又将昌都军越卷越深,那些原本看似散乱逃窜的胡人军此时也已在两翼集结,向中间合拢,两万昌都军几乎尽陷入了西原军的重围。 刘安国冲了一阵,只觉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他心中也越来越寒。这支西原军因为有五德营统率,全然不是他曾经交战过的狄人风格,虽说两边的狄人军纪不严,往往各自为战,可因为正中有五德营挡住,昌都军的阵势已荡然无存,两翼成了混战之势,胡人军更能一长所长。 这一场恶战,直杀得日月无光,地上的积雪也已成了一片殷红。鲜血融化了积雪,又凝结起来,马匹都不住打滑,但五德营的八阵图因为是步兵,反而更加稳。五个八阵图一边绞动,一边推进,只是昌都军到底名不虚传,如此恶战,仍然不见败像。 在后方指挥观战的薛庭轩看着前面的血光与硝烟,暗暗咋舌。当浑城一战,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但眼前这支昌都军主力果然非同小可。不过无论敌军如何擅战,自己一支牢牢把握着战势。他故意下令不要猛攻敌军主将,只要缠住他。西靖城里,还有一支守军,如果能将这支守军也诱出城来,成功就在眼前了。 第398章 墙边血战3 时间已接近了午时,刘安国一部两万余人此时剩下了不到七千。恶战之下,就算强大的昌都军也终于快到了崩溃边缘。他们根本无法冲垮五德营的八阵图,两翼的胡人军又在不住地紧缩,再杀下去,只怕要全军覆没。战阵中,刘安国扭头看了看背后的西靖城。他已冲出了一里多地,一里外的西靖城,看上去竟小得异样,这一里路也远得恍若天涯。 边上一员副将满身是血,过来气急败坏地道:“刘将军,我军快撑不住了!” 陷入了西原军的重围后,昌都军一直在苦苦支撑。刘安国心知再撑下去,真要全军覆没。败回去后,只怕连下将军也保不住了吧。他想着,咬了咬,喝道:“向后突围。” 现在昌都军已尽陷重围,没有前后军之分了,这时候撤退倒不必有什么顾虑。只是刘安国眼里都要淌出血来,西原军之强,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许,彭启南说的据城坚守,才是上上之策,可现在都已经悔之莫及。 看到昌都军开始突围,薛庭轩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向边上传令兵喝道:“传令下去,五德营上马,全军追击!” 这是他这条计策的第二步。既然无法诱出西靖城的守军,就将出城的残军放回去,然后一路追击。到时西靖城就陷入了两难之境,要么眼看着出城军队全军覆没于城下,要么就被西原军趁势攻入。 传令兵传下令去,两翼的胡人军也已得到命令,并不严守防线,而是让开一条路让刘安国夺路而逃,同时却在两翼紧追不放。此时西原军全军成了一个口袋模样,套着当中的昌都军向西靖城冲去。昌都军都是骑军,可西原军同样是骑军,而且胡人军纪虽然不严,骑术却不下于昌都军,刘安国一路败逃,总也甩不掉他们。 城头上,看着刘安国率军败逃回来的彭启南心中已一片茫然。正如薛庭轩所料,他实在无法下决断。若是闭门不纳,刘安国一部势必就在城下被西原军杀得片甲不留,可一开门,西原军也会趁势冲城。他急得额头尽是汗水,看着刘安国一部离城门越来越近,总也下不了拉吊桥、关城门的决心。 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就在彭启南犹豫的这一片,刘安国已到城下。他已心如火焚,叫道:“快进城!快进城!” 城中还有一万彭启南的生力军,倚仗西靖城坚固的城墙,坚守仍然大有可为。只是他却忘了西原胡人悍不畏死的战心,现在已杀到这地步,那些西原胡人只想着破了城,便能取得胜利,哪里还有顾忌,刘安国一部到了城下,胡人军也已到了城下,就在吊桥边杀作一团。到了这时候,出城的士兵不时向城中涌去,将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就算彭启南想拉吊桥、关城门也关不到了。而城下两军缠在了一处,城头的大炮也无法施放。 大势已去! 彭启南站在城头,突然觉得脚一软,快要立不定了。本以为敌我兵力相差并不悬殊,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败北,可事实却严酷得让他不相信也不成。城门口的敌军越来越多,他再忍不住,喝道:“放炮!” 城头,火炮响了起来。可现在也真的晚了,火炮利远不利近,胡人军已经就在城下,大炮打不到他们,而到向后方的火炮对正冲上来的西原军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纵然火炮中有不少西原军落马身亡,更多的西原军直插城门口。刘安国刚逃出去时,薛庭轩下令不要死战,故意放他一条生路,现在却不必留手,就在城下,胡人的弯刀此起彼落,断肢鲜血不时飞起来,城门口的护城河里,一眨眼便堆满了死尸,水都为之不流。 城门,被西原军封住了。彭启南身边一个副将也急得满头大汗,向彭启南道:“彭将军,怎么办?” 西门根本不可能守住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退入城中巷战。可巷战是最后一步,几乎不可能再反败为胜。彭启南道:“刘将军呢?” 那副将犹豫了一下,道:“方才有人禀报,刘将军已被敌军打下马来,只怕……” 乱军中,刘安国想做俘虏只怕都不可得,落下马后,多半已被踩住肉泥。彭启南一跺脚,喝道:“退向东门!” 东门,是郭凯在把守。郭凯也是都尉,但他主管后勤,手头只有两千老弱。西原军自西而来,东门本不会有战事,郭凯在那边只不过让聊备一格,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最后的防线。彭启南在一瞬间也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巷战只能白白损耗兵力,东门上却还有大炮。那一次万里云万叛,同样在东门坚持到了最后。只是东门能坚持多久,他也不知道。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急急冲了过来,还隔得远便叫道:“彭将军!彭将军!” 彭启南见这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过来,喝道:“什么事?” “陆将军和朱将军率军回援,即刻就到。” 这消息不啻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彭启南眼中的慌乱瞬时消散,喝道:“立刻向朱将军和陆将军禀报,要他们火急赶来,本部全军撤向东门,定要守住!” 陆明夷来得这么快!他也知道西原军来的消息一传到大统制案头,大统制肯定会命陆明夷回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陆明夷和朱震手头有两万军,只要坚持到他的大军到来,击退西原军还是有机会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机立断,他一声令下,东门只留下一支火炮兵死守,其余人马全部穿城而过,撤向东门。此时城中的居民也已听得西原军竟然杀入城来,他们还记得先前万里云反叛时城中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扶老携幼四处奔逃,城中一刹那就乱成了一片。 彭启南弃去西门,却也出乎薛庭轩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在西门定会有一场最为艰苦的血战,可是当他抵达西门时,硝烟几乎已经平息,城头上昌都军的旗号正被一面面砍下。他怔了怔,向边上一个传令兵道:“敌军崩溃了么?” 昌都军竟会这般不济,他也始料未及。但传令兵的答复是敌军退向东门,前锋的阿史那部已经杀向东门去了。薛庭轩听报,喝道:“全军冲向东门!” 昌都军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就崩溃的,确是名下无虚的强兵。他想着。可不管怎么说,昌都军死守东门,也只能是垂死挣扎。 薛庭轩率军杀到东门时,东门下已成一片火海。郭凯虽是后勤之才,可到底在军中已久,他已下令将城头火炮尽数转向城内,不住发射。向城中发炮,轰垮的自然都是民房,但现在郭凯也顾不得一切了,一边发炮,一边派人去疏散城民。说是疏散,现在也没地方可去,无非是撤到火炮不能波及的地方。那些城民见自己的家在自己军队的火炮下化为一片火海,很多人都放声痛苦,可想起当浑城屠城的惨状,却也能理解昌都军的做法。西靖城是大城,人口比当浑城多得多,如果西原军在西靖也来个屠城,更是惨绝人寰。现在家没了,可命总还在,因此反而没人怨恨昌都军。 火炮虽然威力巨大,可西原军实在太多了。此时五万西原军已大部进入西靖城,五德营纪律严明,可这种混乱之下,再想秋毫无犯已不可能,一些小部胡人军已在趁乱抢掠。反正现在城民逃得精光,民居中全都空无一人,抢些细软藏在身边,薛庭轩也不会知道。这样一来,西原军的攻势便缓了许多。饶是如此,在东门下还是斗得几乎要连石头都熔化。 彭启南已退到了东门下,率军死守。现在整个西靖城,昌都军能控制的也仅仅是东门附近的一段城墙而已。眼前尽是挥刀冲来的西原军,到了城下,火炮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唯有进行白刃战。这时候马匹也没用了,彭启南下令麾下全都下马,一字排开列在城墙下,死死守住登城的隘口。 这样打下去,迟早都是个死。他想着。朱震和陆明夷怎么还没来? 正当彭启南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面前的西原胡人军中忽然一阵混乱,硝烟中,一支骑兵直冲过来。这支骑军清一色背着大弓,当先三将更是所向披靡,胡人军虽然悍通,但在这三人冲击下,直如波浪排开,竟无人能挡得住。彭启南一喜,叫道:“援军来了!” 援军到了!这消息一下传遍了东门的昌都守军,他们士气为之一振。但这支骑兵冲出没多少,后面的西原军又立住了阵脚,冲进来的并不多,只不过数百人而已。当先一个将领挺枪跃马,高声叫道:“刘将军!刘将军在哪?” 彭启南见那些骑军正是冲锋弓队,却不认得这将领,上前叫道:“将军,我是都尉彭启南,刘安国已经死了。” 他对刘安国实是有种说不出的怨恨。若不是刘安国非要出城迎敌,西靖城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沦落成这般地步,反正刘安国已经死了,也不必对他再用什么尊称。那将领听得他的叫声,带着两个从骑过来,在马上行了一礼道:“在下都尉夜摩千风,奉陆将军之命前来增援。” 夜摩千风本是天水军,但因为曾经在东平城闹哗变,害得当时邓沧澜的南征之议落空。后来虽然反正,而且在胡继棠破符敦城时立下大功,可胡继棠对他实有看法,不想用他。胡继棠死后,继任的戴诚孝对他更是敌视,险些要找个错处砍了他的脑袋,因此夜摩千风这阵子极为失意。好在陆明夷对他对相当欣赏,当陆明夷晋升为下将军后,立刻向戴诚孝请求让夜摩千风到自己军中。戴诚孝连看都不想看夜摩千风,偏生夜摩千风军衔还不低,是个都尉,有什么军机会他都有机列席,一听陆明夷要,马上答应,来个眼不见为净。夜摩千风本来对陆明夷并不服气,但陆明夷要了他,还让他当冲锋弓队统领,令他大生知遇之感,这次回来,主动向陆明夷请命为前锋。他带着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率冲锋弓队冲了进来。他战意极强,见胡人军已将东门城墙围得水泄不通,便带着两个副将一路杀去,也不跟彭启南多说。与夜摩千风同来的齐亮上前道:“彭将军,陆将军大部即刻就到。” 第399章 墙边血战4 齐亮军衔虽低,但彭启南认得他,知道他是陆明夷好友,心下一宽,忖道:“侥天之幸,总算还有救。”如果他不死守东门,西原军控制了西靖城,陆明夷的大队人马到的时候就成了攻城战,再想夺回西靖城便难于登天了。但现在总算还有一线生机,他精神也为之一振,高声道:“陆将军和朱将军大队人马马上就到!” 薛庭轩见东门已是岌岌可危,眼看就能夺下,也不知斜刺里突然杀出这一小队人马,居然将疲惫不堪的守军士气鼓了起来,怒火登时腾起,喝道:“火枪骑,拿下他们!” 冲进来的这一小队人并不能对守军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但他们一路杀来,当者辟易,昌都军本来已近油枯灯烬,却又死灰复燃。他也听得敌人说什么大队人马马上就来,虽然这大队肯定也不会比自己一军多,但他们一来,战事更要胶着了。虽说西原军这一战极其顺利,可从早到现在,到底已现出了疲态,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夺下东门,控制住西靖城后就可以倚城作战。他摘下了鞍前火枪,一催马,已冲了上去。现在的薛庭轩身为楚都城大帅,又是定义可汗薛帝基之父,在西原已是天可汗的身份,很少亲自上阵了,但一握住长枪,年少时奋勇当先,一马冲阵的豪气又似在胸中燃起。火枪骑见薛帅要亲自出马,齐声大呼,随着他上前。 彭启南曾随毕炜西征,当初五德营的火枪骑决死冲阵,他也见过,见薛庭轩冲上来了,向齐亮道:“齐将军,小心,那是火枪骑!” 齐亮也见过火枪骑,当时他和陆明夷同在冲锋弓队,曾经与火枪骑近身接战过。见火枪骑又来了,他也心中一跳,叫道:“千风将军,小心,他们用的是火枪!” 夜摩千风带着谷可放与夜摩王佐两人一路厮杀,他三人在天水军时就有“神鬼人”三枪之号,夜摩千风是神枪,夜摩王佐是鬼枪,谷可放是人枪,听得齐亮说是火枪,不由一怔,心想火枪是什么东西?他还没回过神来,薛庭轩一马当先,单手执枪,“砰”一声,一颗弹丸已从他身后射过。谷可放正在他身后,也听得齐亮说是火枪,一般不知火枪到底是什么,只这一怔,薛庭轩火枪正射中他面门。谷可放纵然枪术高绝,也经不起铅丸,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神鬼人三枪情同手足,夜摩千风见谷可放落马,这才知道火枪是什么。他见薛庭轩放出一枪便要转过枪来,知道这火枪不能连射,心中怒极,喝道:“死吧!”一催战马,与夜摩王佐两人齐向他扑去。薛庭轩射死了谷可放,见领头的两个敌将不退反进,心知再装子药来不及了,褪下火枪木鞘,喝道:“来人!” 其实不消他说得,两个火枪骑已经冲到他前面。这两人手执火枪便要发射,但夜摩千风枪法之快,可谓当世无二,他们还没瞄准,夜摩千风一枪已到,左手那火枪骑被夜摩千风一枪刺中,夜摩千风的长枪余势未绝,自下而上扫来,另一个火枪骑的火枪引线还在燃烧,夜摩千风的长枪正击在他的枪杆上,“当”一声,将他的火枪击得斜向上方,一颗铅丸冲天射出,夜摩千风的背影里,夜摩王佐却已飞马冲出,一枪正中他的咽喉。 他两人本来就是族兄弟,配合默契,现在心痛谷可放身死,出枪更是快得异乎寻常。薛庭轩也没想到两个火枪骑居然连一招都挡不了这两个敌将,不由一怔,手中火枪已倒了过来,格开了夜摩王佐一枪,左手却是一指,喝道:“风刀!” 风刀本来常停在他臂上,但一交战便飞在空中。薛庭轩一手已废,独臂使枪,想挡两个人自然很不得力,因此练就了风刀的助攻,当初与毕炜斗枪,就用风刀毁去毕炜一只眼,险些将毕炜当场杀死。夜摩千风此时正待出枪刺向薛庭轩,觉得头顶厉风袭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却是一只苍鹘正翻动双翅,抓向他面门。他的急三枪本就以快著称,虽然从来没有过空中来袭的敌人,但长枪蓄势待发,已向空中的风刀刺去。苍鹘能够倒飞,风刀更是通灵性,夜摩千风一枪刺上,它翅膀一折,竟然闪过了枪尖。但夜摩千风的急三枪能连发四枪,枪招一出,直如大河激浪,一枪闪过,第二枪又上,风刀毕竟只是个禽类,刚闪过一枪,第二枪被扎了个正着,一声惨呼,已穿在夜摩千风枪尖上。 见风刀竟死在夜摩千风枪上,薛庭轩心痛欲裂,大喝一声,手臂一振,已将夜摩王佐的枪杆震开,直取夜摩千风前心。夜摩千风的长枪正刺死风刀,一时收不回来,见薛庭轩势若疯狂般扑来,猛地一拎战马,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鞍前却有两支飞镖射出。薛庭轩向来自恃火枪乃天下绝无仅有的利器,不曾想到这个对手竟然也有暗器,见飞镖射来,闪过了一柄,另一柄却闪避不开,正打在他的肩头。这一镖入肉很深,薛庭轩本来就只有一手能用,肩头再受伤,火枪也提不住了,立时落地。夜摩王佐见得便宜,哪里肯罢休,一催马便向他冲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时周围的火枪骑见薛庭轩遇险,不顾一切,有五人直冲过来。他们也来不及用火枪了,都把火枪当长枪用。火枪骑也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每个人都极是了得,可他们到底不如夜摩兄枪的枪术高强,夜摩千风用马鞍镖伤了薛庭轩,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杀了薛庭轩,西靖城之危立解,喝道:“王佐,帮我挡着!”也不顾一切便冲向薛庭轩。那几个火枪骑见他不管自己竟直取薛帅,都急得眼里要喷出血来,可夜摩王佐的枪术同样了得,以一敌五,一时间那五个人竟被他缠住了,连一个都脱身不得。 薛庭轩肩头已伤,半边身子都麻麻的,只能勉强骑在玉花骢上,见这敌将又冲了上来,不由心悸。他身经百战,遇到过的险情也不知有多少了,但从来没有过如此危险。 我要死了么?他想着,但夜摩千风的长枪刚要刺到他心口,边上一支金枪忽然探来,搭在夜摩千风枪上,却是刘奔见薛庭轩危急,率金枪班过来解围。 刘奔的马不及薛庭轩的玉花骢,虽然一直侍卫在他身边,但薛庭轩冲出后,他现在才到。夜摩千风见自己这必杀一枪被他挡开,枪上力量也十分沉重,知道这也是个好手,有他挡着,想杀薛庭轩是千难万难。他手极快地一探,急三枪又已刺出。刘奔的枪没他快,但枪术一般极强,只是死战不退。夜摩千风长枪倏发倏收,每次刘奔想挡,都被夜摩千风的枪透隙而入,只一眨眼身上就连中三枪。不过也因为夜摩千风的枪太快了,这三枪都入肉不深,可鲜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刘奔心知自己枪术不敌对方,可也明白自己若一退,薛庭轩便逃不脱了,只是咬紧牙关死战不退。夜摩千风的急三枪快得如同暴风骤雨,只不过一个照面他已使出了三遍,刘奔上身已多了十来个伤口,可他依然立马挡在薛庭轩身前,一步都不肯退让。 此时另几个金枪班也已赶到,护着薛庭轩退下。薛庭轩见刘奔在夜摩千风枪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上半身简直跟泼了鲜血一般尽是殷红,心中也大急,叫道:“刘奔!”但刘奔撑到现在,凭的全是血气之勇。夜摩千风的急三枪神奇至此,在短短一瞬他已遍体鳞伤,纵然每一处伤都不重,可鲜血越流越多,力量也越流一少,就在薛庭轩喊出的一刻,夜摩千风一枪透过他的防守,正中刘奔咽喉。 “刘奔!” 薛庭轩的眼角都似乎要撕裂了。他也顾不得一个金枪班正给他包扎伤口,叫道:“杀了他!杀了这人!”刘奔一直是他金枪班的首领,护了他这么多年,今日终究战死沙场,薛庭轩只觉心中疼痛,似乎比当年星楚和陈忠死时还甚。此时他已全然失却理智,只是嘶声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第400章 墙边血战5 夜摩千风刺死了刘奔,见薛庭轩已被金枪班护着。他性子急,却不莽撞,也知不可能再取薛庭轩性命了,见敌人全都冲向这边,心中不惧反喜,心想来得正好。其实薛庭轩若马上调火枪骑上前,乱枪齐放,十个夜摩千风也要被射成筛子,可他情急之下已失常态,这般命人齐上将夜摩千风围在当中,火枪反而无法用了。夜摩千风和夜摩王佐两人并马在一处,双枪并举,与敌军战在一处。他们神鬼人三枪本来有个以寡击众的阵势,三马三枪,互相照应,十几个敌人都近不得他们,现在谷可放虽死,两人御敌虽不如三人得心应手,可两匹马马头搅马尾,西原军不论是冲锋弓队还是五德营众,或者是闻声冲来的胡人,竟然还是无奈这两人。 城墙下,鲜血四溅。薛庭轩见这么多人竟还战不下两个敌将,怒火已直欲穿胸而出。这时丘士元也已过来,见诸军居然不去夺取城墙,反而在城下与敌军缠斗,有点着急,打马过来道:“薛帅……” 他还没说完,薛庭轩已喝道:“快,调火枪骑上前,射死这两人!” 丘士元吓了一跳,心想现在敌人缠作一团,要是放火枪,只怕误伤的自己人比敌人更多。但他一犹豫,薛庭轩已喝道:“火枪骑,发射!” 薛庭轩治军如铁,令下如山,一声号令,已有十来个火枪骑举起火枪。但眼看着敌我两边缠成一团,骑在马上谁也不敢说有这么好的准头,一时也没人发射。薛庭轩更是怒起,叫道:“还不放!” “砰砰”连声,一排火枪放出。火枪骑和冲锋弓队已听得薛庭轩号令,不少人闪开了,但还有不少胡骑听不得他用中原话发令,仍在与夜摩千风和夜摩王佐厮杀,这一排火枪发出,倒有五六个胡骑倒地,剩下的见火枪骑居然打中了自己人,心中一寒,这才躲开。当中的夜摩王佐见敌人要用排枪,急道:“大哥,快走!” 刚才这一排火枪,有一弹已中夜摩千风的左腿。他见敌军又用上了火枪,明白长枪是挡不住火枪的,正待打马躲开,可是刚一踩蹬,却是一队钻心的疼痛,一脚竟踩了个空。此时第二轮火枪骑也已上前,又是一排火枪,夜摩千风将身一伏,只盼闪过要害,但身下战马却惨嘶一声,中弹倒了下来。夜摩千风手一按马鞍,正待跳下,“砰”一声,一颗铅丸射至,已击中他的背心。他身子一挣,心想:这次我已是命终了吧。但心底仍然有股隐隐的不服,伸手将长枪往地上一拄,马虽然倒下,他仍然立在地上不倒。 “砰”的一声,已是第三轮火枪骑上前。现在场中只剩了夜摩千风一人,铅丸大多击中他的背心,夜摩千风的背上已被鲜血糊满,但右手还是死死抓着长枪,就是不倒。薛庭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道:“再发!” 第四枪火枪骑上前,夜摩千风仍然未倒。夜摩王佐此时已逃了出来,见大哥没跟上,扭头一看,只见夜摩千风面对城墙,连前心都尽是血,定是有铅丸透体而过。他叫道:“大哥!”心里跟撕裂一般痛。这个大哥脾气不好,性子也急,但他们三人常年在一处,神鬼人三枪在天水军一直威名赫赫。现在天水军已成陈迹,神鬼人三枪也只剩了自己一人,夜摩王佐几乎要疯了,只待再冲上前,与这支西原军拼个你死我活,正在这时,齐亮已带人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道:“王佐将军。” 齐亮知道要对付火枪骑,唯有用巨盾。但调来巨盾,夜摩千风已然战死。只是夜摩千风在墙下这一番血战,为昌都军迎得了时间,巨盾一到,一字排开,又将城墙的蹬口严严守住。夜摩千风的血战也让昌都军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人人都想着,无论如何,就算死了,也要保住城墙不失。 未时一时,西原军仍然未能夺下西靖城东门,而此时,陆明夷和朱震的援军终于冲入了南门。 第401章 掌握民心1 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雾云城里下起了大雪。从二十日晚,大雪便纷纷扬扬,到了二十一日早晨,满城皆白。 伍继周带着最新的战报,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外的池塘里,几张已经变黑了的荷叶仍然倔强地张在水面上。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气,这才敲了敲门。 “大统制,属下伍继周禀报。” “进来吧。” 门又是“呀”的一声。走进门,伍继周却是一怔。以前大统制一直都在书房里,但今天却坐在外室,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这些人个子都不甚高,但眼中精光灼灼,直盯着伍继周。在这些人的目光下,伍继周有点不自在,但仍是一板一眼地说:“大统制,陆明夷将军刚从西靖城发来羽书急报,西靖之围已解,薛庭轩率军退却。” 虽然大统制脸上仍然毫无异样,但一瞬间伍继周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喜悦。的确,现在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本来局势已是一片大好,南方的再造共和联盟眼看就要崩溃,然而句罗王却意外地向倭岛发起了进攻。句罗与倭岛乃是世仇,倭人也屡犯句罗,但句罗征倭,有史以来只有一次。句罗这一意外之举让岛夷慌了手脚,顾不得与大统制的密约,紧急将正在围攻南安和五羊两城的部队调回本土。如此一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次迎得了喘息之机,本来已经取得优势的邓沧澜水军又恢复到以前的隔江对峙状态。同时西北的昌都遭到了西原五德营的攻击,使得在天水驻扎的军队一时间也无法南下配合邓沧澜作战,隐隐然局势又回到南北分裂的初始。只是伍继周明白,局势其实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德营这支生力军如果夺下了昌都省,那么北方的大好局势将尽化乌有。好在陆明夷不负所托,终于成功击退了薛庭轩,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统制看了一眼,微笑道:“继周,我共和国真是人才辈出,新一代将领都成长起来了。五德营这一败,看来连回到他们那个叫楚都城的老巢都只是奢望。” 伍继周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大统制的开场白。大统制肯定成竹在胸,现在不过是向自己说明一番,以示他的英明伟大。他道:“是,大统制明鉴。” “薛庭轩这人,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一支残兵败将,在西原造成这等事业,难能可贵。不过,他小看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给他的一刀,才是真正致命的。” 凑趣一点的话,现在应该接着问一句,等大统制回答了再赞叹大统制的睿智。虽然伍继周从战报上早就看明白了,可他仍然似一个局外人一般问道:“不知他看错了谁?” “贺兰如玉。”大统制眯起了眼。虽然身后站着几个人,但大统制当他们如同空气一样。“这个人是仆固部的台吉,年纪很轻,却也不是个易与之辈。薛庭轩只以为他牢牢掌握了西原,仆固部只会对他俯首贴耳,但他忘了,贺兰如玉一直没有甘心。我派人与他联系,他立刻就答应下来。这次薛庭轩劳师远征,我让昌都军坚壁清野,他后勤跟不上,只能从本土运输补给。这么长的路,他倒是一厢情愿以为能安然送达,可贺兰如玉只消拦截住,他又拿不下西靖城,就只有傻眼了,哈哈。” 在伍继周记忆中,几乎不记得大统制笑过。他想不出大统制现在心情居然会那么好,虽说西北之危已解,但南方死灰复燃,又在慢慢恢复元气。只是他也没敢说这些,只是道:“大统制英明。” 大统制挥了挥手,似乎在赶开眼前一只不存在的苍蝇:“虽然没有亲手消灭五德营,但薛庭轩的回程途中,贺兰如玉肯定还会给他插上一把刀子。就算他这次还能逃脱性命,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回来的命了。倒是继周你啊,实在让我失望。” 大统制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阴森,伍继周呆住了,抬起头:“大统制……” “不用说了,昨晚你和谁说过些什么话,不会忘了吧?” 伍继周更是呆住了。昨晚,是一个文校的老同学韩慕瑜来找他。韩慕瑜现在在文校当教席,教小孩子共和国史,昨天来也是有几个疑惑想请教一下自己。因为是老同学,两人一块儿上酒楼喝了几盅,说起局势,韩慕瑜不住叹息,说虽然大统制英明伟大,但局势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贵的和平转瞬即逝,战争却已持续了好几年。当时伍继周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说喝酒喝酒,莫谈国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诧道:“昨天属下与一位老同学一块儿喝酒,就闲聊了几句……” “你那位老同学,名叫韩慕瑜吧?” 一听这名字,伍继周又是一呆。大统制居然连韩慕瑜的名字都知道,难道韩慕瑜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么?他急道:“大统制,我与他长久不见,实在只是闲聊了几句。” “只怕不是闲聊几句那么简单。”大统制看了看右手边侍立的一个人,沉声道:“北斗,你向伍继周说说那个韩慕瑜的事。” 北斗也不看伍继周,背书一样说道:“韩慕瑜,男,二十七岁,第七文校附属幼校历史教席。共和二十五年十月七日,韩慕瑜纠合同伙,组织‘强国读书会’,妄议国是,大肆造作谣言诽谤当局。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更四处流窜,密谋于十二月二十一日组织万人游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伍继周没想到韩慕瑜竟然会做这种事。那个“强国读书会”昨天他倒也说起,说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一起读书谈论,交流心得,自己还说这倒是好事。可是说什么今天要游行,昨天他也没说。他道:“大统制,属下真的不知道……” “够了!”大统制的脸沉了下来,“伍继周,韩慕瑜是受南方叛逆收买的间谍,你定然与他有密谋。真想不到,我身边居然有你这等人物,怪不得机密屡屡走漏。你熟读律法,说,这是什么罪?” 伍继周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大统制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即使是他极为亲信的胡继棠,当初远征失败,违背大统制的命令撤退后,一样遭到撤职查处,不要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文书。他低低道:“禀大统制,是大逆之罪。但……” “你知道就好。”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一边的北斗:“北斗,让人带他下去,细细拷问,我身边一定有一个要谋害我的组织,不止他一人。” “是。” 两个北斗星君走了过来,挽着已瘫软在地的伍继周,向大统制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大统制看着伍继周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等到门“呀”一声又关上了,他才道:“北斗,我们去天星庄吧。” 北斗拉开门,大统制走了出去。不过片刻,一辆朴素的马车驶了过来,大统制坐上了车,北斗坐到车夫座边,马车缓缓驶出大统制府。 天还很早,路上行人也少,一片白茫茫中,只有零星几串足迹。大统制坐在车里,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来谋害我?包括丁亨利、郑昭在内。他想着。我这一身,已献给了共和,一切都为共和的大业,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叛逆?难道他们不知道,共和制下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要远远好过帝制么? 大统制撩开车帘,看着街景。很久以前,他就来过雾云城。那时雾云城还是帝都,光鲜的外表下,却是遍地的饿殍,冬天早期,街上还看得到因为冻饿而死的乞丐尸首。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人,不再有人天生低贱,可为什么他们还不满意?难道真如有人所主,民心至愚,非得有个强有力的人来管束不成?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丁亨利与郑昭谈起共和国远景的情形了。那时他意气风发,说到新生的共和国里人人平等,再没有压迫,他们两人也为之神往不已。只是真正执掌国柄后,他却发现这一套说着好听,做起来却很艰难。不说别的,单单一个议府,明明有极好的动议,他们就非得扯皮半天,非要到事过境迁,时机失去才同意。现在解散了议府,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大统制只觉办事的效率高多了。好比割海靖给岛夷,让他们出兵攻击南方,如果是议府时代,肯定会打回来通不过。虽说因为句罗的变数,岛夷没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是毕竟给北军迎来了宝贵的时机。现在表面上南方有了口喘气之机,其实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已经收得更紧了,只需要最后一击。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力。权力,真是一杯毒酒,会上瘾的吧?大统制想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北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大统制,前面有人挡住了路。” “那就稍等一会,马上他们就会散的。” 第402章 掌握民心2 前面,正是那个强国读书会组织的万人游行。这些无知书生打着“恢复议府”、“停止战争”的横幅,还有“国土神圣”之类,定是割让海靖的消息传出去了。大统制撩起车帘,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虽然天冷,却仍是满面红光的年轻人振臂高呼。 民心至愚。这些人无非是一群傻傻的绵羊,只会跟着领头的跑。等到一切平息,还会是他们,喊的却是拥护自己的口号了。竖子不足与谋,说的就是这些人吧,现在他们闹得欢,但只要用辣手打掉领头的,剩下的定然作鸟兽散。大统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雾云城里几乎相同的场面了,那时那些人喊着“拥护帝君”的口号,让帝国的禁军无从下手,事实上却使得民心转向自己一边。那一次,其实真正的幕后人正是自己,就算当时的帝君也不曾想到吧。想到这儿,大统制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一次的幕后人是谁?肯定不仅仅是一些无知书生组织的什么强国读书会,伍继周也未必是真正的首脑,这个人一定要尽快找出来。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及时消除隐患,才能健康成长。 这时一队骑着马的卫戍过来了。一大早,街上人还不多,两边店铺正在陆续开张,有些胆小的见街上这么多人,又把铺门掩上了。那些卫戍冲到近前,一个领头高声道:“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么?” 一个年轻人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我们是按共和国律法规定,民众有结社游行之权,在这儿宣传的。” “什么律法规定,妖言惑众,快快散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卫戍的口气十分强硬,显然卫戍里早就传达了自己的密令了。那年轻人还不知好歹,说道:“我们并没有造成混乱,一切都合法,请卫戍兄弟不要阻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砰”,不等这年轻人说话,那卫戍已从马鞍边操起一根木棍,劈头打去。木棍很沉重,那卫戍也相当孔武有力,年轻人被这一棍打得七荤八素,人一歪,便倒了下来,雪地上也沾上了他头上溅出的血。却听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慕瑜!”冲了过来扶住他,见这年轻人已昏迷过去,抬起头怒视着卫戍道:“你们为什么打人?” 这女子很年轻,应该是那年轻人的情侣。她的脸十分清秀,但现在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那卫戍见是个年轻女子,倒下不了手,放缓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在此游行,已在搅闹安全,我奉命驱逐你们,你们快走吧。” 女子站了起来,高声道:“国已至此,战争连绵不息,不去追究混乱的起因,反而说我们搅闹安全么?你们也是吃国家俸禄,难道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那卫戍脸一沉,喝道:“国家大事,自然有人操心,你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为国出力。现在妖言惑众,挑起是非,你可知你们已经触犯了律法第三款第五条?” 女子还要说什么,边上有个女子过来道:“舜华,别说了。”这女子看来也已吓呆了,脸都煞白,但那叫舜华的女子道:“国之有民,方能成国。律法第一款第一条,共和国人人平等,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每个人都有权表述自己的看法。你们不允许我们说话,那本身就违背了律法!” 她的声音清脆圆润,直如贯珠,比那卫戍的粗声粗气可入耳多了。卫戍平时也没读什么书,什么律法第三款第五条都是昨天上司下密令时现炒现卖出来的,哪里及得上那女子口齿灵便?被她一说,这卫戍瞪起眼道:“姑娘,你若再不走开,那就是阻碍我们办公,按规定,我们可以强制执行了!”说着,手中的木棒扬了扬,作势要打。他本想吓吓这女子,把他一吓跑,剩下的人肯定灰溜溜地走,哪知那女子道:“不,我不走!这是共和国的街道,每个人都有权站在这里!” 见这女子竟如此倔强,那卫戍也恼了,木棒在空中舞了个花道:“你再不走,我这棒子可不长眼!” 他的手法相当高明,棒子砸下,心想要到她脸颊边掠过,谅这样一个女子肯定吓得花容失色,赶紧逃开。哪知这女子倔强之极,竟然动也不动,他这木棒却下来了,“砰”一声正砸在她太阳穴上。这一棒比先前打那年轻人的还狠,那年轻人这时已醒过来,看见女子被打了一棒倒在地上,失声叫道:“舜华!”不顾一切便冲过来夺那卫戍的棒子。卫戍见真砸到她了,心中也在着慌,但有人竟敢来夺,心头火也起来,忖道打一个是打,打两个是打,反正上司也说过,无论如何要赶开这些人,就算打死也不算什么罪,手中大棒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 他这一动手,其他卫戍也动上了手。这下子那些号称万人游行的人全都吓得傻了,纷纷逃散,只不过片刻,大街上已空空荡荡,只躺了几个人,倒是扔了不少标语之类,地上的积雪则被踩得成了污泥。在街道另一头的大统制见人很快都空了,卫戍把地上躺着的人拉起来带走,最先被打的那年轻人不住哭喊着“舜华!舜华!”但还是被横拖倒拽地拉走。他叹了口气道:“北斗,走吧。” 那个叫舜华的女子,肯定是死了吧。大统制想着,眼前还浮现着那张清秀的脸。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还如此愚蠢? 马车驶出了雾云城,向着后山而去。拐了不知多少弯,前面是一片庄园,庄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一见马车,领头的一个老者上前行了一礼道:“大统制,许寒川见过。” 大统制走下马车,说道:“走吧。北斗,把东西带上。” 北斗从车座下取出一个木匣,跟着大统制向前走去。大统制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潜龙居里,火枪进展如何?” 许寒川苦着脸道:“禀大统制,一直没什么起色,以前的样本破得太多了,实在难以明白。”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难得的笑意:“现在有了新的样本了。”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走到尽处,拉开大门,后面是一个四面尽是绝壁的山谷。大统制走到一间屋前,沉声道:“龙友兄,我来了。”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大统制推开门,里面是个须白皆白的老人。屋中和上一回他来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多了辆大轮椅,老人现在就坐在轮椅里。看到大统制进来,老人的眉头微微一蹙,马上又道:“南武兄,你又是要来问我火枪的事吧?恕老朽无能,上回说的,成了空话,我是远不如陈虚心啊。” 上一次来,大统制以言语相激,老人说一年之内定能将火枪复制出来。但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多,火枪仍然未能成功。大统制向北斗抬了抬下巴道:“北斗,拿过来吧。”一边道:“龙友兄,我也知上回拿来的实在破损不堪,不过这回有一件完整的样品,龙友兄应该不用多久便能加以改良。” 老人见他说北斗,嘀咕了一句道:“你这北斗换人了啊。”待北斗拿到他身前打开,他眼中一亮道:“就是这个?” 木匣中,是一把完整的火枪。薛庭轩也知道火枪是他五德营的独得之秘,因为极其注意保密,三上将远征时,虽然也有火枪骑战死的,但火枪大多带走,没带走的也破损不堪。不过先前他率军攻西靖城,被陆明夷反攻得手,混乱中来不及把所有火枪带走,留下了这一把完整的样品。老人拿起这把火枪,仔细看着,半晌才赞道:“真是好心思!”却又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道:“南武兄,这不是五羊城的制品。” 大统制却是一怔,问道:“怎么?” “这儿铸了个花押,我记得,乃是西原的标记。” 老人指着火枪杆上的一点花纹。大统制只道那是装饰的花纹,没想到竟是花押。他嘴角一抽,淡淡道:“龙友兄神目如电,这其实是五德营的制品。” “五德营”这三个字一入老人耳中,他浑身亦是一震,好一阵才道:“他们居然还在?是谁领头?陈忠么?” “陈忠已死,现在的领袖名叫薛庭轩,是薛文亦的儿子。” 老人闭上了眼。这些名字,虽然久违了,但面容依然清晰可辨。他叹道:“文亦兄的儿子竟然如此了得!他给你极大困扰吧?” “这个不必多虑了,他多半已活不到明年。” 老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痛楚。这老人,正是昔年帝国的太师张龙友。他与五德营的第一任大帅楚休红曾是好友,只是后来两人渐行渐行,最终反目,成为仇敌,直到帝国覆灭,大家同上断头台时,才算重归于好。只是张龙友最终并没有被押上断头台,而是挑断了脚筋关押在这潜龙居了。他最初是以法统练药得到前朝帝君宠信,成为太师后就不再著意这些,断头台上逃得一命后,他也知道大统制留下自己,为的就是自己的这一手本领。虽然他早有死念,不想再为大统制出力,可大统制真个洞测人心,也不来难为他,故意拿些精奇战具要他改良,搔到他内心痒处,这些年说不干,其实也已经为大统制做过了不少。他抚摸着火枪,低声道:“南武兄,这东西确是利器,但你已经得到了天下,还要这些有什么用?” 第403章 掌握民心3 “利其器,方能善其事。龙友兄,你一直呆在潜龙居,自然不知外面的事。天下形势,便如大江之水,浩浩荡荡,若不能跟上,必将被席卷而去。有此利器,我共和国才能让万民安居乐业。” 老人摇了摇头,叹道:“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武兄,这道理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没想到你还是当局者迷。” 大统制心底又有点恼怒,但他强压了下去道:“自然,龙友兄若不愿再为我出力,那也无法。” 老人抬起头:“我想看看外面。” 大统制一怔:“外面?” “我想看看,在你治下,这个国家是不是真的已比以前好得多。愿赌服输,但你将我关在此处,窗外事,我快连四季都搞不清了,又如何能够心服?” 大统制想了想道:“好。你想何时出去?” “这事由你。” “那就等冬至日吧。”大统制低低说着,“冬至祭祖扫墓,你也可以祭扫一下你为之效忠的帝君之墓去,好死了这条心。” 老人看着他,良久才叹道:“好吧。” “火枪便先留在此处。不过,火药当然不能给你。”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你还担心我来杀你不成?” 大统制也笑了笑。这老人当然很想杀了自己,但只消他一有这意思,自己就可以让他动弹不得,更不要说还有个北斗在身边。他道:“龙友兄,那我就先走了。冬至日,再来接你。” 他们走了出去,屋中又剩了老人一个。他转动轮椅走到窗前,从桌肚里取出一根炭条,拿出一张布条,在上面写了“冬至日”三个字。写完了,又拿点蜡将布条封了起来,人靠在墙边,嘬起嘴轻轻发出几声细响。随着细响,墙角窜出一只老鼠。老鼠一般都怕人,但这只老鼠却不怕这老人,凑到他脚前,老人伸手将老鼠拿了起来,将那蜡丸用一根细线绑到老鼠背上,小声道:“小机,就靠你了。” 老鼠带着蜡丸又消失在墙角。老人倚靠在墙边,看着窗户中的光一点点淡去。一天过去,离冬至日又近一天了。 原来,南武,你死于冬至日啊,以后祭你倒方便多了。 这老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自从在断头台上逃得一命后,让他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杀掉南武。只是这个目的实在不像是可能的,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来与他联系。此人自称能帮助他,本来他也不是很相信,但活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顾虑了。就算这是假的又如何?自己这样活着,比死了没什么好。然而那个人和他极少联系,唯一能传递消息的,就是这只老鼠。潜龙居里真个连鸟都飞不进,能进来的只有老鼠,那个人居然连老鼠都能训练出来,真有点奇奇怪怪的本领。只是老鼠的寿命并不长,那人来联系的也极少,他本以为潜入天星庄的那人已经死了,没想到联系又继续下去。 而这一次,也是自己的最后机会了。老人想着。虽然年纪并不是真的很大,但因为常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潜龙居里,他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再不下手,便再没有机会。好在,这个机会终于抓住了。 南武,去死吧!他想着。 冬至,是过年前一个比较大的节日了,民间甚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也是祭祖之日,雾云城的民众到了这一天一早起身,便洒扫庭院,带着全家人在过世的祖上灵位前叩拜。 这一天,一队人马驶出了雾云城的西门,向西山而去。这队人有百来个,大多是卫戍军人,旁人见了,只道是共和国的哪位高官出城去拜祭祖坟,谁也不知道这是大统制出巡。大统制很少在公众前现身,一般民众只知大统制伟大,却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张龙友乘的车和大统制相并而行。两辆车都很宽大,虽然天气很冷,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积雪,但大车的四壁都拆掉了,以便四面眺望。不过,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看周围景致,而是便于骑马簇拥在周围的金枪班守护。张龙友坐在他那张轮椅上,几乎有点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年末了,田里已看不到劳作的农人,但远处村落里有炊烟袅袅升起,显得祥和而富有生趣。他记得很久以前也曾陪帝君在年终时到西山郊天塔祭祀阵亡将士,那时还看不到那么多田,村落里也死气沉沉。 不论怎么说,这二十年的和平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隐隐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天下大同景象。他坐在车上,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曾经想过要为万世开太平,但创造这个新时代的,却是自己的敌人。 “龙友兄。”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张龙友转过头,只见大统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旧地重游,可有什么感触?” 张龙友低下头。眼前看到的一切,祥和安宁,百姓安居乐业,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一切总有种不自然,包括繁华的店面,当他们经过时,坐在店铺里的人都有种茫然的眼神。这一切,只不过是南武想让自己看到而已,真正的共和国,并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好。他道:“世事变迁,已非复旧日。” 大统制笑了笑:“可要上山去看看?当初的国殇碑和忠国碑,现在改成了永垂不朽碑了。” 张龙友抬起头。山巅的郊天塔下,两块巨碑只能看到上面一个字,一个是“永”,另一个是“不”。他还记得那块改成“不朽”两字的忠国碑落成时,他与几个朋友曾在碑下聚饮过一次。那时,大家都还年轻,朋友也都是朋友。只是现在,一同喝酒的几个人,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曾经的恩怨也都已化作尘烟。他道:“好吧。” 上山的路很窄,马车是上不去的。有几个士兵将张龙友抬下了车,大统制也已备好了一辆步辇,正待上山,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人高唱的声音: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木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唱歌的人声音很不中听,直如破锣,但唱得高亢入云,在萧瑟秋风中越发显得苍凉。众人闻声扭头看去,只见从西边有个披了个羊皮大氅的牧羊人赶着十几只羊走向这儿走来。这人身材也不高大,身上的羊皮袍子也尽是污垢,想必是冬天没什么青饲料,赶着羊来山脚下啃草根的。牧羊人放牧时唱首歌解闷也是常事,只是平常要么唱乡间小曲,要么唱段戏,这首歌很多士兵尚未听过,不少人都在想:这人的声音虽不好听,但歌倒唱得不坏。 大统制和张龙友听得这歌声,都是一愣。年轻士兵自不知情,他们却是明白,这支歌乃是昔日帝国的葬歌。当年,帝国军出征和回返,往往都要唱此歌壮行,以示一往无前,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夺取胜得。大统制那时听到了这歌声就头疼,因为这意味着敌人的强悍。帝国灭亡后,这首歌也被禁了,曲子亦被改成一支小曲,歌词更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都没想到一个乡野间的牧羊人居然会唱此歌,向一边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道:“锡安,你叫两个人把那放羊的带过来。” 周锡安答应一声,叫了两个金枪班过来,说道:“过去,将那放羊的带来。”肚里却在寻思道:“大统制也真是闲,这都要问一下。” 那两个金枪班催马过去,到了那牧羊人跟前。一靠近,便觉一股膻味刺鼻而来,一个金枪班爱洁,皱了皱眉,便带住马,另一个只得上前,大声道:“喂,老乡,大统制要见你,你随我们过去吧。” 牧羊的是个老者,身上这件羊皮大氅也破破烂烂,羊毛都快掉光了,听得有人问,抬起头道:“什么?” 老者唱起歌来声音很响,说话时却沙哑低沉,那金枪班道:“是大统制要见你。” 老者的眼里闪烁了一下:“大统制?哪个大统制?” 这金枪班见他不但不答,反倒问东问西,有点不耐烦,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金枪班虽是大统制的贴身侍卫,就算在这牧羊人面前也不能仗势欺人,他耐住性子道:“天底下,只有一位大统制,还有谁人?” 老者捋了捋胡须,叹道:“真是大统制么?好,好,我这就去。老头子活到今天,还没见过他老人家呢。” 第404章 掌握民心4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便是神仙圣明无异,能见到大统制一面,几乎是人生最值得夸耀的事。这金枪班见老者说想见大统制,心想这人声音难听,倒也与旁人无异,便道:“那跟我来吧。” 这两个金枪班带转马,领着老者过来。大统制见那老者大踏步走来,心想此人定然当过帝国军,甚至有可能是五德营的残部,张龙友见了这人,看看就算五德营的残部也在自己治下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地放羊,只怕就会死了心,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张龙友的身份十分特别,曾经是五羊城三皓之首海老的弟子。海老是另一个种族,这种族掌握着远远超过时代的本领,张龙龙多少也知道一些。如果能将那种族知晓的一切都挖出来,眼前的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那两个金枪班领着老者走过来,还有四十步左右时,北斗忽道:“大统制,这牧羊人不是寻常之辈!” 大统制道:“不错,他定然是旧帝国的军人。” “不仅如此,他有异心。大统制,你看此人只是个牧羊人,但步履坚实异常,每踏一步,在积雪中几乎与马蹄一样深了,定是将在暗暗蓄力。” 大统制眉头一皱。上一代北斗没于西原,这一代北斗是新近才晋升为北部天官。此人本领高强,眼力极锐,大统制十分信任他,自己不是武人,看不出这些来,但被北斗一提醒,他也觉得不太对。如果那牧羊老人真是五德营的余党,肯定恨自己入骨,让他接近自己,虽然自己身怀秘术,根本不惧这人行刺,可北斗说了,若是不理他,只怕会让这个新上任的北天官离心。不管这牧羊人是不是旧帝国军人,是不是真的想行刺自己,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点了点头道:“好,让他离远一点,说两句话,给他两个金币打发吧。”又向周锡安道:“锡安,你过去吧。”等周锡安指挥着金枪班围在步辇前,他才转向张龙友,微笑道:“龙友兄,你可认得这人么?” 张龙友过去在帝国一直做到太师的高位,顶多认识帝国各军的高级将领。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有此人。”心里却一阵忐忑。 当这牧羊人出现时,他几乎要欢呼出来。可是等那人走近了,见这人年纪一把,身上皮肤黝黑,简直不像个人样,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破又脏,不由大失所望。要刺杀大统制,真可谓难上加难。他本来也有一个计划,但与他联系的人传来的消息说,大统制身怀秘术,一旦发现有人要行刺他,便能控制住那人的心神,所以一般的行刺根本不可能得手,因此定下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说有人会来配合他下手,让这人引开大统制的注意,这样他才有可能成功。这个牧羊人无疑正是配合他的,但要引得大统制全神贯注注意他,此人光心怀死志是不成的,必须能够先声夺人。可眼前这牧羊人只怕大统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会,何况还被他手下看出了破绽,那这一次行动岂不未曾开始就要失败?张龙友苟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天。他年纪其实比大统制大得有限,可身体却越来越差,自知已不久于人世,不可能再有机会了,一想到失败,心头倒如被什么啮咬着一样。 究竟该怎么办?就这样强行下手么?张龙友也明白若是强行下手,不说别的,单单有这个忠心不二,与大统制形影不离的北斗在,自己就毫无机会。若不是在潜龙居隐忍了那么多年,张龙友此时早已满头大汗了。 周锡安催马出去,那两个金枪班正带着牧羊人过来。见队长也过来了,那两个金枪班便是一怔,行了一礼道:“周队长。” 周锡安道:“大统制不命,不用见了,给这人两个金币,让他离开。”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金币扔给了一个金枪班。这金枪班正是好洁的那个,刚才因为闻到牧羊老者身上的膻味,都没靠近,现在队长居然要自己把金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实在暗暗叫苦,可也没办法拒绝,只得道:“遵命。”拿着两个金币催马到了那老者身边道:“老哥,大统制没功夫见你了,这两个金币你拿着吧。” 他说着,一边把手伸得长长的,只待这老者伸出手来接,便把金币扔进他手里,这样省得碰到他了。老者站住了,却不伸出手来,只是道:“大统制不见我了?” “是啊,大统制日理万机,没空。” 他见老者不伸手,心想不管你伸不伸,我把两个金币往地上一扔,你自己拣去便了,也省了一票事。想毕,手一张,两个金币便落了下来。他骑在马上,手的位置也有一人多高。从一人多高的地方两个金币落地,几乎花不了什么时。就在金币刚离开他掌心时,这金枪班只觉眼前一花,眼前竟失去了老者的影踪。他不由一怔,心道:“难道大白天见鬼了?”还没回过神来,只觉下身忽地一紧,人竟腾空而起。 这金枪班不是神,也不是鬼,当然不会白日飞升,实是那牧羊的老者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他马前,一把抽出他挂在鞍前的金枪,将他挑了起来。他一个大活人,身强力壮,枪术也高,但那老者出手之快,竟连他的枪术师傅都远远不如。他人飞起来时,那两个金币都不曾落到地上,周锡安也正要带转马头回去,周围连金枪班带卫戍足足百人上下,竟连一个反应过来的都没有。直到这金枪班被挑起,在空中惨叫一声,周锡安才转过头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真的是刺客! 周锡安一刹那便出了一身的冷汗。果然如北斗所说,这牧羊人是个刺客。他知道自己属下的本领,这些金枪班尽是些千挑万选的好手,哪一个都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但那金枪班居然一眨眼便被这牧羊老人夺枪挑落马来。他心知这老者定然是为了夺马杀向大统制,此人枪术高到这等地步,如果再夺了马,如虎添翼,还怎么阻挡?他的反应之快,也不作第二人想,伸手抽出鞍前金枪,一枪便刺向那匹已失了骑者的坐骑。 那老者将一个金枪班挑下马来,此时他已完全没有先前的龙钟老态,长枪在地上一拄,一个箭步便踏上了马蹬,正待飞身上马,周锡安的金枪已到。金枪班上一任队便是程迪文之父程敬唐,程敬唐统领金枪班时周锡安还是个少年武士,但就已经相当出色,在人才济济的金枪班里也当得是出类拔萃。程敬唐看了他使枪,大为赞许,说不用几年,周锡安枪术肯定能超越自己。现在周锡安自己也已经年近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为力量很大,他用的金枪比寻常金枪班都要粗一号,这一枪后发先至,老者刚要跨上马背,周锡安的金枪已然疾如飞电,刺入了那马的脖子。 马匹受伤,惨叫一声,奋力扬起了前蹄。老者此时刚要上马,也没料到周锡安有这一手。他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心想金枪班果然名不虚传。周锡安如果想刺自己的人,那自己跳上马后,金枪趁势一搅,便可反将周锡安也搅下马来。但周锡安不刺人,反刺马,正是唯一的正解。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他就想到了最正确的破解之道,此人确是个高手。 若是旁人,连马鞍还没坐稳,马匹脖子便已中枪,再猛一扬蹄,自然坐不住马鞍了,何况这老者的一脚还踏在马蹬时,当马倒地时,多半要将他压住。周锡安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他一枪刺出后,心也定了,心想这回你再有本事也无能为力。他正想将金枪抽回来,却觉手上份量一沉,定睛看去,人几乎要呆住了。 在他的金枪上,站了一个人,正是那老者。 老者手上握着一把抢来的金枪,踏在周锡安的金枪上,却如履平地,快步向前走来。周锡安也不知这老者怎么可能在极短的一刻里就能脱身出来,反而踏到自己的金枪之上。他还不曾回过神来,老者已沿着金枪冲到他的马前,手中枪便要向他当心刺来。周锡安手忽地一松,放开了紧握着的金枪。这老者竟然踏着自己的金枪过来,现在自己的武器无法御敌,反而成为对方的助力,那么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弃掉武器。 第405章 掌握民心5 这是周锡安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的。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他唯一的破解之道。他的手一松,金枪上还站着那老者,自是身子一沉,便要落下来。老者见眼前这对手这么快又化解了自己的奇招,不由得又暗赞一声。 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世上总是英雄辈出。老者少年时便痴迷于枪术,后来更是得明师益友,在枪术上浸淫一生,几可称得上当世无双无对。但与周锡安一个照面,甚至也没有真正对上,此人就给自己造成了极大困扰。不论从反应,还是枪术上来,眼前这对手都是上上之选,即使平手相斗,自己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 只是,现在不是比试,而是生死相搏。金枪落到了地上,老者的身形却只是稍稍一落,便又直升上来。他不是神,也不是鬼,当然同样不能白日飞升,但他手中还握着杆金枪,当周锡安弃枪之时,老者的枪又是在地上一拄,人不降反升,已高过了周锡安的马头,左足在马额上一点,人竟然跃过了周锡安战马的头,直跃过来。 这已几乎不是人所能办得到了,周锡安的脸也在一刹那变得煞白。他并不害怕自己会丢命,成为大统制的侍卫,他早就有为大统制献出生命的决心。他怕的,只是这老者将自己击退后,再没有人能挡住他。 这一次随同大统制出行的,有卫戍营的几十个卫戍,另外便是他们二十多个金枪班。卫戍虽然也算军人,但他们主要做些维持治安,整顿市容之类的事,就算有人能动手,也肯定不会是什么太强的好手,想超过自己,更不可能。而金枪班里,也是以自己的本领最强。如果自己轻易就被这老者突破,可以说再没有人能挡住他了。 就在一瞬间,周锡安咬紧了牙关,伸手拔出了腰刀,喝道:“死吧!” 他的金枪已弃,身边也只有这一把武器了。他拔出腰刀,却并没有向那老者砍去,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长枪,单凭一把短刀是根本斗不过这老者的,因此腰刀反手握住,直直便插入了自己战马的脖子,人则借这一刀之力,向马后滚鞍翻下。 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本领确是远超侪辈,而且应变之能也比旁人远远胜出。这老者只一出手,他便知连自己都不是对手,这里任何一人,单打独打都不可能与这老者匹敌。虽说己方人数多得多,真斗起来也绝无输理,但这老者心怀死志,只是为了刺杀大统制,一旦被他抢到了马,以雷霆万钧之力冲过来,那谁都挡不住这老者的攻势了,因此他当机立断,眼看老者要来夺自己的坐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己的坐骑一刀刺死,口中喝道:“大家下马,与他步战!” 骑在马上,当然威力更大,但在马上利攻不利守,难以摆出阵形。周锡安纵然尚不知这老者到底是何许人也,却已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如果是自己,那他就算不敌也不会惧怕,可现在自己不是要求胜,而是要保护大统制。只要能护得大统制的安全,金枪班和卫戍就算全部与这老者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 他一声令下,呼啦啦一声,周围的卫戍和金枪班都已跳下马来。金枪班固然个个武艺精强,这支卫戍也是精锐,一下马,便里三层外三层,挡在了大统制的步辇之前,真个如铁桶一般。 第406章 以瞻家邦1 真是个好手。 老者已跳上了周锡安的马鞍,本来只消一脚踢去,便可将周锡安踢晕,他就能夺得周锡安这匹好马向大统制冲去,可是周锡安的反应能力也让他吃了一惊。 天下英雄,真是代代有之。老者向来自诩枪术天下无双,此时也不由感叹。周锡安的这条命令一下,马是抢不到了,那就只有步战上前。不借马力,想杀透上百人的护卫,实是绝无可能。但老者的胸口却如烈火熊熊,根本不去想这些。他将身一纵,从死马背上跃起,跳落地来。跃起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正与二十几步外看向这边的大统制的目光交错在一起。 两道目光,恍若两柄利剑突然交汇,仿佛激起了无数火星。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瞥,但这老者和大统制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压力。在大统制一生中从来不曾感受到这般的威胁,老者的目光中说不出有些什么,痛恨有之,愤怒有之,钦佩和感慨也同样有之,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他看了看侍立在身边的北斗,低声道:“北斗,你知道这是什么人?” 北斗紧盯着那老者,也低声道:“禀大统制,小人不知。但此人身上有种异样的气质,小人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他顿了顿又道:“大统制,您还是先避让一下吧?” 大统制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用。此人定是有名之人,既然有杀我之心,我若避让,便是对他不起。”他在步辇上一长身,高声道:“刺客,请留尊姓大名。” 此时一批卫戍已逼上前去,老者横枪在手,听得大统制的问话,高声道:“无名之人,不劳南武兄过问。” 老者的声音沙哑不堪,真不知刚才他怎么会唱得那么响。大统制见他不愿回答,皱了皱眉,喝道:“传令下去,活捉了他!” 卫戍有七八十人,现在围上去的有二十多个,将这老者团团围住。虽然卫戍中并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二十多人围攻一个,乱枪齐下,对手就算本领通天也难逃一死。只是一听大统制要活捉他,这些卫戍都不敢上前了。人多势众,要杀了对方容易,想活捉他,先上前的肯定会吃亏。这老者一出手就将两个金枪班击落马下,逼得金枪班队长周锡安都落马而逃,卫戍自认没金枪班这等本领,抢先上前只能是送死,因此一时竟没人动手。 他们不动,老者却已动了。他连夺两马,可两马都被周锡安杀了,仍然只能步行。现在围上来的敌人全都弃马步行,已夺不成马,再想冲杀到大统制面前,就得付出十倍的努力。但老者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向卫戍踏上一步。那些卫戍见这老者一张黑黝黝的脸无喜无忧,身上的羊皮大氅也已脱掉了,里面是件棉袄,拿一条麻绳胡乱扎着,怎么看都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牧人,可是怀抱金枪,却是渊停岳峙,竟有一股如山的威势。卫戍首领见老者上前,那些卫戍居然没有一个敢迎上去,急道:“快上,没听到大统制的命令么?” 卫戍首领一说“大统制的命令”,那些卫戍如梦方醒,已有好几个迎上前去,心想这老者再厉害,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年纪也不少了,而他们都是些精壮士兵,哪有打不过他的道理。 他们刚上得一步,却见老者的双眼忽地又睁大了些,眼中神光四射,厉声喝道:“楚帅,今日我不得不杀!” 他声音虽哑,可这时谁也没说话,连大统制和张龙友也听到了。一听到“楚帅”两字,大统制的身体便是一震。北斗就侍立在他身边,见大统制竟然为之动容,不由一怔,心道:“楚帅是谁?”他一直在天星庄,以前很少与外界接触,自然也不知道楚帅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奇怪,从来都不动如山的大统制居然也会因为一句话而失态。 大统制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小王子。”他猛地转向张龙友,沉声道:“龙友兄,你该认出此人了吧?” 张龙友其实到现在也没认出这老者是谁,听得他说了“楚帅”两字,只知他定然与昔日五德营关系密切,直到听得大统制的话,他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是。只不过,他怎么成了这模样?” 大统制盯着那老者,摇了摇头:“坚忍至此,小王子,我真看错了你。” 这老者正是昔年帝国宗室,后来成为五德营监军的小王子。帝国覆灭后,大统制曾经将帝国宗室斩尽杀绝,但因为可娜夫人曾经做过小王子的老师,为他求情,大统制也觉得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而且一惯养尊处优,加上在五德营全军投降之前,他率先离开军中回到雾云城,大统制觉得这人纵然枪术高超,根本算不了什么。帝国覆灭后,小王子隐居在西山,孤处于无想水阁,一直监视他的北斗星君十多年的汇报都是毫无异样,小王子除了收下郑昭之子为枪术弟子,再不与任何人接触,大统制也就放下心来,觉得这人定然会老死深山,再无声息。可是世上之事真个变幻莫测,曾经是共和国第二号人物,与自己称得上患难之交的郑昭竟然背弃了自己逃出雾云城,小王子也随之不知所踪。当时大统制派影忍追查过多时,郑昭的踪迹在南方举起再造共和旗帜后就不再是秘密了,但小王子的行踪仍然是个谜,以影忍之能,居然一直无法察觉他到了何处。直到今天,大统制才算明白。 查不到,那是因为小王子已与以前全然不同。以前的小王子,就算孤处无想水阁,仍然带着帝国宗室的气派,身上衣服虽旧,还要一尘不染。吃的纵是粗茶淡饭,依旧器净肴洁,谁也不可能将那个风度翩翩,气质高华的小王子与一个破衣烂衫,满身腥膻的牧羊人联系起来。而且现在的小王子居然连肤色和声音也都变了,更是面目全非,越发无法寻找了。现在大统制才算明白,小王子这人竟是何等坚忍。 他忍耐了近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吧?只是为什么以前不有所动作?大统制有点茫然。也许,以前的小王子的确是死心了,根本没想过这些。只是最终为什么又踏上了与自己做对的路? 大统制从来没有反思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比正确。一开始是别人这么说,渐渐地他也如此坚信,所以丁亨利叛逃那是丁亨利的错,郑昭与自己反目就是郑昭的错。三上将远征失征,定然是因为三将军不听自己的安排,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也是因为申士图早有异心。可这时大统制却隐隐觉得,自己毕竟不是神,其实已经犯下了很多错。只是想让自己承认自己已经做错了很多事,他也办不到。 已经既成事实,就将错就错,即使面前有崇山峻岭,也一样能开出一道康庄大道来。小王子,你是挡不住这一切的! 大统制看着正向严阵以待的卫戍走去的小王子,心里倒有一分对此人的敬意。小王子自己也肯定知道,行刺自己的可能性极小,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份决心就值得大统制高看他一线了。此时小王子已冲到了卫戍身前,最前面的六个卫戍将手中长枪齐齐平举,六个枪尖在小王子身前围了半圈刺去,小王子若再上前,便要被长枪刺中。小王子本将金枪挟在右肋下,当那六个卫戍出枪之际,他的右手腕一翻,左手已扳住枪杆,金枪也霎时放平,后发先至,枪尖已挑在当中一个卫戍的枪下。那卫戍正待发力,却觉手中的长枪几如活物,竟然不住扭曲起来。 长枪的枪杆是用铁木制成,硬中带韧,照理根本不可能扭曲,但此时那卫戍似乎看到自己手中的枪就和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被小王子的枪一拨,便搅住了右边同伴的枪。他睁大了眼,几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长枪上的力量却越发大了,两根枪缠在一处后,便如活了一样,再不似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倒像两条绞在一起的长蛇,又向边上的长枪缠去。只不过一瞬,头一排的六个卫戍长枪竟然缠在了一处,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竟然一刹那就化作乌有。 第407章 以瞻家邦2 不可能! 这六个卫戍同时在想着。他们还沉在惊愕之中,小王子的金枪却已抽出了他们缠在一处的枪杆下,在地上一撑,人已飞身跃起,跳到了他们这些枪杆的交缠点上。六个卫戍正在奋力想要拆开,他们每人双臂都有百余斤之力,加在一起足可抬起上千斤份量,小王子也并不高大,踩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出来,枪连沉都不沉,小王子却身轻如燕,但这一点之力,人便跃过了他们头顶。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十个卫戍。只是这些卫戍也没想到敌人会如此快就突破最前面的六个同伴,只有几个反应特别快,挺枪上前,小王子手中金枪却已如电闪雷鸣,空中金影一现,那几个反应快的卫戍这回也反应不过来,咽喉处已各中一枪,连叫都叫不出,便已软瘫在地。 这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灵蛇缠腕。这路枪法是昔年天下第一名枪武昭的绝技,只传了小王子一人,而小王子则只传给郑司楚,当今天下,便只有这两人懂得,那些卫戍连听都不曾听过。小王子突破最前六人的封锁时所用枪法更为奇妙,但后面的人也看不到,这一枪居高临下,一枪击杀数人,却是人人看得清楚。见得这一枪,那些卫戍人人遍体生寒,无不想到:天下竟有如此枪法! 长枪号称百兵之王,在军中运用最广,十成里有九成用的都是长枪,这些卫戍更是人人用枪。卫戍身负拱卫首都之责,虽然没有经历过实战,但军中训练十分刻苦,这些卫戍更是挑选出来的好手,个个不弱,可小王子的枪术神鬼莫测,几连做梦都梦不到。他们本来还觉得敌人只有一个,己方却有百余人,实是胜之不武,但此时人人都生了惧意,仿佛敌人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降临的恶魔。 小王子刚从军时还很好杀,但在军中日久,杀心就渐淡,现在有二十年没和人动手,除了在无想水阁杀了一直监视自己的天机,现在还是第一次杀人。枪尖一见血,小王子也觉手中的金枪如一条从酣睡中醒来的妖兽,几要脱手飞去。他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也知道今日定是自己绝命之日,刚才突破最前面六人时还不愿杀人,现在出手却再不留情,一杀这几人,人甫一落地,手中金枪便绕着身体转了个大圈。挥枪横扫,那也只是寻常招势,但小王子的金枪扫过一圈,又已刺死了五人。他出枪快捷无伦,长枪不住绕身横扫,人又大踏步向前三步,整个人都似被一个圆圆的金环围住,当者辟易,敢上前的必然中枪毙命。这三步踏上,卫戍便又死了十几人。 周锡安逃得一命后,已退到后面。他枪马腰刀俱失,身边手无寸铁,见那老者对上卫戍简直如同摧枯拉朽,又惊又惧,喝道:“金枪班,布坚壁阵!” 坚壁阵是步军所用的一个阵法,号称防守滴水不漏,单论防御力,比以前天水军惯用的八阵图更强。但坚壁阵对单兵要求极高,布阵的士兵必须人人都是高手,否者当中有哪个人较弱,坚壁阵便会出现致命的破绽。金枪班虽然平时骑马,但论枪术却远在卫戍之上,还在程敬唐当队长时,训练金枪班时除了马上枪术,步下便主攻坚壁阵。周锡安成为队长后,他比程敬唐更为严厉,训练也更加严格,现在金枪班都已下马,闻听队长下令,二十个金枪班踏上一步,便布成了坚壁阵。周锡安从边上一个卫戍手中抢过长枪,喝道:“金枪班,随我上前!” 第408章 以瞻家邦3 坚壁阵如果再挡不住这老者,那大统制也只能落荒而逃了。周锡安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可这支看似很强的卫戍竟然会不堪一击,七八十人围攻一个,敌人仍然大踏步上前,他本来坚若磐石的信心这时也似出现了裂痕。 无论如何,一定要挡住他! 就在此刻,在遥远的西北荒山中,一间石屋里,有个披着披风的人正坐在石桌前,吃着一碗麦饭。 麦饭很粗糙,这人吃得也很慢。天很冷,外面尽是白雪,石屋也已被积雪覆盖。忽然,他放下了碗。 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踏雪之声。脚步声在石屋门口停了下来,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天法师。” 门口那人在雪地里跪下来,行了一礼。这人也穿着一件带风帽的披风,整个人都掩在披风下。 “进来吧。” 那人把风帽放下了,露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石层里很暗,就算白天也得点着油灯。本来外面的雪光映进来,将屋里照亮大半,但现在这人站在门口,但将雪光也掩去了大半,屋里更暗了。 “天子谷里一切正常。第二台运行良好,下一个马上就要出生了。” 天法师沉默了一下,又慢慢道:“那么,马上就要有四十个了。” “是。” 天法师又沉默了一下。他们这个种族,虽然寿命很长,但终究也有尽时。这几年天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精力衰竭,再不能和以往一样东奔西走了,因此长年住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荒山里,很少外出。山中的天子谷,已是他们这种族延续的最后希望,虽然只有四十个,但有四十个就有四百,四千,四万,直到有一天统治整个世界。 “天法师,”门口那人见天法师一直不说话,又低低说了起来,“今天会是南武的最后一天了吧?” “是。”天法师看了看头顶。头顶只是厚厚的石壁,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在放光,仿佛能透过石头看到极远的地方。“这个人一死,人类的世界又将乱成一片,我们的把握更大一些。” 门口那人没有说话。天法师在他们这种族里有着至高无尚的威信,正是在天法师的策划下,他们这一族终于看到复兴的曙光,可是他也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天法师曾经说过。当时天法师觉得掌握了南武,人类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血海,而他们这一族将会高高在上,最终消灭所有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只是这个预言落空了,天法师自己都险些没能逃脱南武的追杀,直到现在,仍在天子谷苟延残喘。事实证明,天法师并不是样样都是对的。 也许,海老说的才是康庄大道。如果能够和人类达成谅解,岂不是更好?可是这句话他不敢说。海老早就死了,他也知道海老实是被天法师逼死的。天法师说南武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可他觉得,这八个字用在天法师身上一样十分贴切。可是要和海老一样公然反对天法师的意见,他也不敢。他只是道:“那个小王子,真的有这么强的本领?” 天法师没有说话。石屋中,沉默在渐渐黏稠。正当他感到几乎窒息的时候,天法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王子确实是人类中的杰出之士,但他肯定杀不了南武,就如同薛庭轩,他也杀不了南武。但南武,今天肯定也将结束他的一生。” 他没有说话。天法师在经历了一次惨败之后,痛定思痛,现在所做的决策,几乎件件都成功了。中原和西原的战争,给双方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也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空间。他又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对了,天法师,北斗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看来他仍然选择了薛庭轩啊。”天法师的声音很平静。北斗这个人,是他们透过狄复组联系上的,在天法师心目中,这个人是不可能成为自己亲信的,那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结束了。“薛庭轩呢?他应该已经败退了。” “刚收到的密报,他全军还在西靖城下,但已粮草断绝,士气渐低,败退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薛庭轩,是天法师撼动南武统治的第一步棋。这步棋走到现在,也已成了残局。不论是生是死,西原又回到了最初与中原隔绝的状态之中,只是比以前更加动荡,也让天子谷更加安全了。人类是一种奇异的种族,具有无比的侵略性,可同族之间又会死斗不休,明明素不相识,却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天法师便下定决心,绝对不能与人类联合,这个肮脏的种族甚至比当初的蛇人族更不可靠,必须彻底消灭。他道:“无论他是生是死,与我们都无关了。从现在起,只要战争再持续十年,人类起码会减少一半,那时也是我们真正崛起的一天。” 崛起么?门口那人突然有点想笑,却也有点茫然。大统制的目标很远大,但也太大了,实在让他看不到成功的一天。可是,大统制的策略,分明又确实一步步地实现。十年并不长,天子谷现在马上要有四十个下一代,十年后,应该就会有一万以上的族人了。到了那时,说不定真的会看到曙光。他伏下身,又行了一礼:“天法师明鉴。” 在他们谈论的地方再向东北千余里,便是西靖城。时值严冬,西靖城下的草地已是一片肃杀荒凉,只有片片积雪,但积雪下也有早茁的草芽在萌发,给大地带来了几分生机。只是这份生机,现在几乎已被鲜血浇灭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血在流淌,大地如同张开了无数张小口,不住将鲜血吸进去,等到开春,长出来的草叶都会是红色的吧?薛庭轩想着,不由看了看巍峨的西靖城。 西边,是莽莽流沙,脚下的土地才是故乡。只是这故乡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再做的梦了。薛庭轩率领着五万胡汉混合军已在西靖城下强攻十余天,粮草将尽,西靖城依然岿然不动。而昌都省全省坚壁清野,连零星村落也疏散殆尽,士兵已快要罗雀而食,就在月余前还势如破竹,不可一切的这支强兵,陷入了难以克服的困境。最糟的是本来已经要到的西原补给队失期不至,更给西原军一个致命的打击,本来高昂的士气,几乎在一瞬间就丧失已尽。 如果再斗下去,昌都军若开城突击,西原军将会彻底崩坏。薛庭轩心如火焚,连发斥候去探听补给队怎么还不来,但斥候带来的是北斗,传到的消息更让他绝望。 补给队按他的命令,准时出发了,带来的粮草也足够西原远征军数月之用。可是这支补给队还没到流沙,便遭到了仆固部的截击。因为精锐都已带了出来,护送补给队的军队相当弱,仆固部却是倾巢而出,结果补给队全军覆灭,粮草尽归仆固部所得。 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当时就觉胸口一闷。当着众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强忍着,低声道:“庄兄,这消息你还没告诉别人吧?” 北斗道:“没有。薛帅,看来,这一次东征……” 彻底结束了。北斗并没有说完,薛庭轩在心里已经补全了他的话。薛庭轩还记得贺兰如玉这个人。这个仆固部年轻的台吉以前对自己一直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而无二话,自己要他发一万五千援军,他也毫不犹豫就发了出来。他已是西原的天可汗,儿子是阿史那部定义可汗,仆固部则早就表示归顺,他只觉在西原自己已成为说一不二的人,这信心本来就如同巨石,现在才发现那不是巨石,而是一个水泡而已。他道:“庄兄,进帐再说。” 北斗跟着他走进内帐。一进内帐,薛庭轩便是一个踉跄,“哇”一声,胸口郁积的血全喷了出来,吐了一地。北斗大吃一惊,扶住他低声道:“薛帅!薛帅!” 薛庭轩吐了口血,只觉胸口那股憋闷稍稍好了些。他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低低道:“庄兄,马上传五德营统领过来。” 现在还在攻城,城上城下正是杀声一片。只是西靖城在战无不胜的五德营众眼里,也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难以逾越。听得元帅急召,五德营的五统领都吃了一惊,火急赶过来。一进帐,刘斩便道:“薛帅……”话刚一出口,已见地上一滩鲜血,他吓了一跳,叫道:“薛帅,你怎么了?” 薛庭轩道:“刘斩,低声。庄兄,你马上把此事说给五位将军听。” 北斗低低说了贺兰如玉截住补给队的事,一听这话,五统领全都如同冰水浇头,全都呆住了。粮草是军中命脉,粮草断绝,一切都无济于事。董长寿一等北斗说完便道:“薛帅,现在该怎么办?” 打下西靖城,越来越渺茫,而且一旦全军绝粮,这支败军就算无人追击,想回西原也难比登天了。薛庭轩看了看北斗,低声道:“庄兄,大统制之命,可是也要结束了?” 北斗没有说话。虽然他从狄复组得到的消息是狄复组正在策划对大统制的第二次刺杀,可能不能成功,他真没有把握。何况就算大统制真的死了,消息传到西靖城,能动摇西靖城多少军心也不可而知。再打下去,就只剩破城才能让西原军活下去,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低了,他实在不敢说。半晌,他道:“薛帅,远水救不了近火……” 薛庭轩没有说话。大统制被刺,是他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北斗说的没错,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大统制真的遇刺身亡,西原军多半支撑不到消息传来的一天,更何况谁也不敢说昌都军一得知大统制身死就会开城投降。 太急了。薛庭轩想着。当初他和司徒郁商量过,觉得楚都城起码要经营二十年以上,方能和反攻中原之力,所以郑昭来楚都城时,司徒郁并不赞同与南军联手。可是一直以来的顺利,让自己冲昏了头脑,只觉凭一己之力便可挽狂澜于既倒。事实却证明了,在狂澜面前,谁也无法挽回,只会被席卷而去。 坚持下去,还是趁现在尚存战力,及时撤退?薛庭轩在这一刻倒想起了当初中原三上将远征之事。自己面临的局面,正与当初的三上将一般无二。劳师远征,兵粮断绝,处境甚至比那时的三上将更为险恶。只是大好局面转瞬间就变成不堪收拾,又让他如此不甘。内帐中,谁也不说话,人人都知道薛庭轩说出话将决定所有人的生死。退,还有一线生机,坚持,却是死无全尸。 外面的杀声渐渐弱了,定是西原军这一波攻势又被昌都军击退。外面的声音渐弱,显得内帐里更加死气沉沉。良久,薛庭轩抬起头,低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准备班师撤退。” 不知为什么,就算战意向来满满的刘斩,也暗暗舒了口气。他道:“薛帅,此时退却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409章 以瞻家邦4 他说不下去了。青山是还在,但说不怕没柴烧,也得有人愿意让他们砍柴。贺兰如玉做下这事,军中的仆固军也肯定不会可靠。一旦仆固军倒戈,只怕连撤军都办不到。薛庭轩的脸已同死灰一般,缓缓地站起来,向五统制深施一礼道:“五位将军,薛庭轩无能,此罪万死莫辞。” 他站起来已是摇摇欲坠,说完这话,又跌坐回椅子里。北斗扶住他,薛庭轩又摆了摆手,低声道:“撤吧。” 这两个字,几如万钧之重。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梦想,在此际已经彻底破灭了。曹闻道,陈忠,陈星楚,还有那么多五德营士卒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了。 薛庭轩决定撤军的这一刻,在雾云城西门外的西山下,抬着大统制步辇的四个士兵脚底也流来了一股鲜血。 那个老者简直就是个妖魔,如此众多的士兵围攻他一人,谁都觉得马上就能将此人乱刃分尸,可是这老者一步步上前,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辛,可每一步又如此坚实。卫戌在这老者的枪下已死了三十人以上,鲜血溅得老者的棉袄也尽是殷红,最早溅上的血迹都已干结,一片片地往下掉,马上又有新的鲜血泼上去,他的金枪在手中仍是舞动不休,出必伤人。 战意如火,真欲冲霄,所有人都看得胆战心惊,连大统制都看得呆了。他喃喃道:“天下无双之士!” 在过去全盛时的五德营,人才济济,大统制对军团中众多主将全都了若指掌。算起来,小王子虽然是宗室中绝无仅有的翘楚,却是其中最不被他看重的一个。在大统制眼里,小王子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略有勇力的匹夫而已,连将才都谈不上。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又看错了一个人。 小王子纵然不是将才,也是天下无双的勇者。他此时已冲到离大统制只有二十余步之遥,卫戍士兵尽已在他身后,但挡在他身前的,是二十来个结成坚壁阵的金枪班。 二十多杆金枪,排成了四列。坚壁阵被称作有磐石之固,金枪班布成的这坚壁阵,更是坚不可摧,而小王子已觉手中的金枪有点颤抖。他年纪虽然不算很老,到底已不是年轻人了,杀了三十多人,现在身上还没有一个伤口,可力量到底不是无穷无尽。卫戍士兵虽然已被他这一轮猛攻夺去了心魄,可仍是死战不退,就算时不时有人中枪倒地,可一人倒地,另一人便上前。大统制在他们心目中真个有若神明,如果被这刺客冲到大统制身边,这些卫戍也觉得连活下去都没脸了。 小王子又踏上了一步。周锡安见他已冲到近前,喝道:“上!”他的金枪在弃马时便已丢了,现在握的是一把卫戍所用长枪,比惯用的金枪要轻,反倒更加灵活。他一声令下,有五个金枪班便踏上一步,五支长枪一字排开,整齐划一,便如铸在一块坚铁上的五根铁齿。这时正与最早时那六个卫戍挡住小王子时一样,小王子长吸了口气,金枪已拨中当中那金枪班的枪尖。 灵蛇缠腕。只是小王子的力量已经有所衰竭,而金枪班的力量比卫戍大得多,此消彼长,小王子这一枪并不能拨动那金枪班的金枪。那五个金枪班见小王子出枪时,都吓了一跳,也不由得缓了缓,但见小王子拨不动,他们胆气也壮了,心想此人再厉害,终是肉身,五个金枪班齐攻一人,绝无拿不下之理,因此又踏上了一步。这五人步调也一般无二,五支长枪齐齐逼上,再上前一步,便要刺中小王子,他除了退却再无别法。可身后那些卫戍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哪里还退得下去。小王子深吸了口气,左手忽地拔出了腰间的小腰刀。 这把小腰刀只是平时牧人吃饭时割肉所用,不过一拃长,刀身也细细长长,根本伤不了人。但小王子拔出小腰刀,也并不是用来御敌,而是往自己前胸刺去。刀子虽利,到底很短,而且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这一刀刺入,入肉极浅,只是这股疼痛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右臂也不知从哪里涌上了一股力量,金枪猛然一振,已搅住了当中那金枪班的金枪。这金枪班刚才见小王子的金枪拨不动自己的枪,已放下了,没想到对手的力量突然间大了一倍有余,手中枪已在急速翻动,再想握紧,却已来不及,他的金枪已和边上一个金枪班的金枪搅在了一起。枪身本来坚中有韧,虽然不能真和绳索一样缠住,但两柄长枪一旦缠结,哪里还分拆得开,小王子的金枪却如电光般扫过,一刹那,五支金枪又缠在了一起。这一下那五个金枪班都慌了手脚,奋力夺枪,只待扯开,可枪平时根本缠不住,一缠住,枪杆本身的力量也极大,绷紧了,反而越缠越紧,哪里扯得开,小王子却是将身一纵,又和最初一般一跃而起。 在这五个金枪班身后,还有十五六个人,立成了三排,金枪几如密林。小王子飞身跃起,这些金枪班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的训练,从来没有过敌人从头顶袭来该怎么办这一课,正在茫然,小王子已跃过了头一排金枪班,在一个人肩头一点,又是一飞冲天,人与枪几成一体,便要越过这第二排。金枪班这坚壁阵防御虽强,可人与人都并肩而立,想闪都闪不开,不要说小王子的身形快到如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锡安已急得眼角欲裂。金枪班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若再被他突破,就已来到大统制面前,现在大统制就算想逃都逃不成。他情急之下,手中长枪往地下一撑,人也猛地跃起,长枪已趁势向小王子刺去。这时候两人都在半空中,小王子因为先行跃起,已比周锡安离大统制更近一些,周锡安长枪刺向他背心,小王子已觉背后有厉风袭来,心知出手的是个一等一的好手,却浑若不知,左手又在胸前一拍。他那把小腰刀还插在前胸,本来只是浅浅刺入皮肤,这一拍便有一分许刺进肉里,这阵疼痛让他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也逼了出来,他一个起落,又越过了第三排金枪班。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在小王子与大统制之间,只隔了一层金枪班了。这几个金枪班现在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头顶一黑,有个还抬头要去看。他一抬头,小王子一脚正踩在他面门上,人借了此力,单手执着金枪,如鹰隼般扑向大统制。 这一式乃是舍身枪。小王子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是向昔年天下第一名将武昭学的,但武昭所传枪术并无此招,这是小王子在无想水阁二十余年,日子渔樵耕读,有空便练习枪术,扑出的几个枪势之一。因为此枪一出,实是同归于尽,再无防守,因此他给郑司楚的枪谱中都没有收进去。 郑司楚是楚帅唯一的血脉,他把一身所学尽都传给郑司楚,却不想他有一天会与人同归于尽。而这一枪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所用,出枪之时,枪头上隐隐有风雷之声,甚至枪尖都似乎因为破开空气还变得发红火烫。 南武,你去死吧! 小王子想着。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枪得手后,肯定也马上会被乱刃分尸,但他已经放下了一切。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安乐王世子,少年英俊,虽然年纪幼小,却很有勇力,在宗室中大为人推许。后来认识了楚帅,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所谓权势,所谓富贵,一切都是无常,唯有仁义之心,才是值得坚守的一切。当他加入五德营,虽然名义上是五德营的最高指挥,但事事听从楚帅安排,甘心做一个副将。那时的战火与厮杀,即使危险万分,心里总是如此坦然。 纵然战死沙场,也是为了守护我所爱的一切。那时小王子只有这样一个目标。只是他所爱的一切都在转瞬间消失,只剩下一身苟活于世,昔年五德营的战友也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在最后关头的不告而别,这许多年来,他无一日不在痛苦与悔恨,此刻,这些痛苦和悔恨尽都化作怒火,直欲吞没步辇上那个人。 去死吧!小王子的眼里,似乎也有烈火喷出。他的身体几乎附在了金枪上,所有的力量都运上了枪身。大统制没想到小王子竟然如此快就突破金枪班的重重包围,眼看金枪越来越近,他的脸也霎时变得死灰一般。 难道,死真的要来了? 大统制想着。他从没想过死,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放弃。当初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这个概念,他就觉得这确是真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这三句话,就已说明了共和的真谛。只是为了实现共和,他与义父的想法有点不同。义父觉得共和既然是人人平等,就不应该再有上下尊卑之分,但大统制觉得,民心至愚,如果事事完全平等,反而会使自己掣肘。只需为是达成目的,不需拘泥于小节。这些年来他也一直都是身体力行,甚至为了目标,将议府也解散了,只为将权力收归自己掌中,可以更有效率。纵然现在共和国遇到了难题,但他坚信,在自己的努力下,困难迟早都会过去,一切都将重回正轨。 只是,这一切都要成为空谈么?这时大统制想起了与丁亨利的最后一番话。 那时在丁亨利逃走的前夕。大统制很早时就从异人处学得了能控制旁人心神的秘术,本来那异人说还有一种能读懂旁人心思的秘术,但他一直学不会。后来到了五羊城,发现郑昭居然就身怀这两种秘术,而且郑昭对自己极为服膺,他便不再去想另一种,只是在摄心术上痛下苦功。 与郑昭不同,他向谁都没说起此事,甚至,连那异人师傅,当大统制摄心术初成时便将他控制住杀了灭口。对这门秘术,他极有信心,尤其发现身怀两种秘术的郑昭在摄心术上造诣也不如自己之深。但后来听郑昭说起,楚休红同样有摄心术,比他还要深,使得他无法读取对方的心思,他就立下了必杀此人的心思。也正因为这门秘术,任何人想要行刺自己,只消被自己发觉异样,便能及时制止,因此顾清随布下如此严密的计划,最终亦只能功亏一篑。 第一次用这门秘术,是杀掉那异人师傅。第二次,便是好多年后因为自己决定斩杀楚休红,丁亨利向自己下跪求情。当时丁亨利向自己苦苦哀求,死都不肯罢休,最后他只得以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让他同意那块大斩杀。只是毕竟丁亨利是自己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除掉他,大统制还是下不了手。后来的这些年里,大统制一直不让他离开自己太久,每隔一阵便向他施加一次摄心术,让他不再想起与自己的那次争执。只是几年前,因为国事繁忙,自己又因为得知妻子有孕的消息后兴奋过度,结果放松了对丁亨利的控制,结果丁亨利清醒过来。 第410章 以瞻家邦5 那最后一次对话,丁亨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自己问起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是不是可以行卑鄙之事。当时大统制并没有想到其他,丁亨利这句话正是他一惯的信条,便滔滔不绝,与他谈了不少。回想起来,那时自己就该看出丁亨利的神色有异。也正是那番话,让丁亨利彻底死了对自己的信心,决定逃走吧。 现在,朋友是完全没有了,妻子也只是一个生育后代的工具,实在不能谈什么。看着正向自己扑来的小王子,大统制脑海中反倒一片清明。在这个行刺自己的人身上,他隐约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论小王子与自己有多大的区别,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这一点两人却如此相似。直到这时,大统制才明白自己要活捉他的真正用意。 正因为看到了小王子身上与自己相似的这一面,让心如铁石的自己,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只是这恻隐之心果然是动不得的,自己居然会隐入如此危难。先前还远,他的摄心术无法控制住小王子,此时近了,他正待催发摄心术,身边忽地掠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已一跃而起。 那是北斗。北斗自不知道大统制还有这最后一道防线,见那老者的金枪已直取大统制,再也忍不住了,一下飞身跃起。他步下格斗之术远超旁人,一跃便挡在小王子身前。小王子的金枪正如飞电疾射,北斗的双手在左右袖中一探,掌中立时出现两柄三尖叉,在身前一挡,便要锁住金枪枪尖。 三尖叉是近身格斗的兵器,能克制刀剑,对付长枪并不如何得心应手。但北斗的本领已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北部天官,两把三尖叉一抽出,便要扣住金枪枪尖。他已打定了主意,只消三尖叉扣住枪尖,整个人的份量都加在了枪尖上,敌人力量再大,也会被拖得枪尖朝下,这样虽然自己危险万分,可大统制的危难便解除了。只是他想得虽好,出手也快,眼前那个金枪枪尖却在刹那间移开了两寸。 这人到了此时还能控制枪尖!北斗虽然明知这老者枪术无双,但也没想到高到这等地步。跃起时已是一瞬间,三尖叉又失去了目标,金枪便要从他肩头掠过,刺中身后的大统制。北斗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双手已弃去三尖叉,双手一把抓住枪尖。 金枪枪尖比一般的长枪要长,两面开锋,极是锋利,北斗一抓住枪尖,锋刃顿时割断了他四五根手指。但这时北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用残掌死死抓住枪尖,拼命往下扳去。 这是必死的一击。小王子只觉枪上一沉,即使他借疼痛用出了浑身之力,毕竟是一手握住枪尾,枪尖上的份量等若大了十多倍。“喀”一声,金枪已穿透北斗的咽喉,但也被北斗拉得往下垂去。这一枪枪风极厉,金枪刺穿了北斗咽喉,余势不绝,透喉而过,正中一个抬着步辇的士兵前心,将北斗和那士兵串在了一处。但那抬步辇的士兵竟也坚忍得异乎寻常,虽然金枪透胸而入,他仍是死死抬着步辇,任由金枪一分分扎进他的胸膛,步辇竟是分毫不动。 来不及了么?小王子这一枪被北斗舍命破去,心里仿佛发出了一声绝叫。他出手之快,实已到了神而化之之境,正待抽枪再发一击,正在这时,脚弯处传来了一声剧痛。 那是周锡安的长枪。周锡安手中长枪比惯用的金枪要轻,速度也无形中快了三分,就在小王子一枪刺死北斗与那抬步辇之人,他的一枪也已到了。这时的小王子已再不防守后方,哪里还闪得开,周锡安的长枪直入他腿弯,竟将他的小腿扎了个对穿。 “砰”一声,小王子重重摔了下来。本来这样的高度跳下,以他的本领毫不为难,闭上眼都能稳稳落地,可这时他一腿已废,哪里还立得稳?一跌下,伤腿无法站直,人便半跪在地上。在他面前,正是高高在上的大统制,看上去就似在给大统制行礼。与腿上的重伤相比,这更让小王子心痛如绞。他不顾一切,猛地站立起来,周锡安的长枪还扎在他腿上,这般一来,长枪的锋刃已割断了他半条腿,但小王子仍然直直地站着,鲜血不住流下。 世界,永别了。他想着,伸手拨出插在腰间的小刀。 一拃长的小刀,刀尖沾满鲜血,但鲜血仍掩不去锋刃寒光。即使是山穷水尽,小王子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杀了这个人。杀了这个毁灭了他所珍视的一切的人。 即使只有一条腿,但小王子是何等本领,大统制现在只不过处在一人高的地方,与他相距不过一步之遥。这一刻,小王子仿佛灵魂已离开了躯壳,看到自己飞身跃起,将小刀刺入步辇上那人的咽喉。 然而,这只是他的幻觉。大统制站在步辇上,死死盯着他,就如一条盯住了猎物的毒蛇。在大统制的眼里,寒光四射,人也似在一瞬间化作寒冰。小王子纵然仍旧斗志冲霄,可身体却连动都不能动。 可惜了,你的一身本领。 大统制想着。小王子直到这时仍然能够有一击之力,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这最后一刻,胜机还是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小王子这必杀的一击,最终仍然落空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当小王子飞身跃起时,守在步辇前的金枪班也全都愣住了,但这时他们都回过神来,五枝金枪已齐齐刺向小王子背心。这五枪仍然整齐划一,五枪无前无后,小王子若是身上无伤,自能闪避,但他一腿一废,何况已中了大统制的摄心术,动都动不了分毫,五支金枪尽插入他脊背。 当五枪刺入小王子身体时,大统制只觉神志为之一恍惚。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将他逼到这等地步,险些连摄心术都来不及用。他看着小王子,小王子手中还握着小刀,却已不再看他,抬头看向了天空。这张本来清俊潇洒的脸,现在已如炭一般黑,尽是风霜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如同许久以前一般清澈。 这时的小王子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切的恩怨都已如泡影浮沤,化作无形。 大统制心头也不禁又有了一丝茫然。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砰”一声响。 这是炸裂之声,就起于身侧。大统制胸口一痛,他低头看去,只见胸前出现了一个小孔,鲜血正从那里喷出来。 是什么?他想扭头去看,但身上的力量已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看到什么,但他心里却异乎寻常地明白。 这是火枪。原来,张龙友早就已经成功复制出了火枪!在大统制的最后一刻,他倒有点想要笑一笑。 原来,自己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火枪之秘,早就已近在眼前了。只是,一切都晚了。 那正是张龙友的火枪。只是,这把火枪却隐藏在他坐的轮椅扶手之中。 张龙友早年便是天下有数的名匠,心思之巧,还在陈虚心之上。当大统制拿来那把破损不堪的火枪后,只用了一个月,他就已参透了其中奥秘。只是他也明白,大统制若有了这等利器,更是如虎添翼,只怕永远都不会有人能打倒他了,因此一直隐瞒不报,暗中将火枪隐藏在轮椅的扶手中。 这件利器,将会取下南武的性命。只是他虽然铸成火枪,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大统制很少来潜龙居,每次来也都带着贴身护卫,而他本来就不是武人,加上脚筋已断,更难有下手之机。特别是当那个与他联系之人告诉他大统制有能控制人心神的秘术,更让张龙友感到绝望。 难道明明有了利器,仍然无能为力么?不过,机会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大统制的护卫尽出,都去对付拼命一搏的小王子,就算大统制自己,也在全神贯注于小王子身上,此时再没有人关注他。 转动轮椅,对准步辇上的大统制,然后,扳动机关。当扳下机关时,张龙友仍然没有一丝信心。他在潜龙局造成轮椅时,只说是加进钢管加固,旁人也没有怀疑。可是安装机括却是难上加难,只能是每天夜深人静,当黑暗吞没一切时才动手。装好了火枪,要取得火药又是个难题。与他用老鼠联系的那人当时尚未出现,他无法向他求助,只能自己想办法。硫粉虽有,每次可以用衣角沾一点带回,木炭也易得,但火药中最关键的硝石却根本得不到。只是张龙友精研药理,从厕中取得墙硝。 墙壁年深日久,会出现墙硝。只是墙硝份量极微,他也不能到各处去收集,只有如厕时才没人监视。为了配齐发射一颗弹丸的火药,张龙友竟花了两年之久。现在,终于一发命中大统制,但他心里却也无比的空虚。 仿佛一个一直身挑重担的人,一旦将重负放下,反而会一下瘫倒在地。现在的张龙友也正是如此。 朋友都已死了,仇人也死在了面前,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他也抬起头,看向天空,全然不顾那些情急之下,持枪向他刺来的金枪班和卫戍。 天上,流云慵懒,缓缓飞过。在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许久以前,那支用沙哑的嗓子唱出的悲壮凄凉的歌。 天何高高,风何肃肃。 执干戈兮灵旗矗。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眼前,故人仿佛又在不断地闪过。曾经的朋友,曾经爱慕的人,曾经仇恨的人。从这一刻起,都已成为永别的过往,唯有天地永恒,风吹着流云,似到天长地久。 长枪刺入了他的身体,但张龙友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血在流出,曾经的热血依然火烫,流下地来,立时融化了积雪,将微露的草尖也染得殷红。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前帝国小王子行刺大统制,失败,被乱枪刺死。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小王子行刺失败后片刻,大统制被前帝国太师张龙友以火枪行刺而死。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前帝国太师张龙友以火枪行刺大统制,成功,即刻便被大统制护卫以乱枪刺死。 时代的大幕,在这一天缓缓地拉上了,一个新的时代却在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第411章 内乱将起1 共和二十六年的春天珊珊来迟,立春已经七日,仍是满天风雪。礼部司司长林一木走出天牢大门,看着地上又渐渐堆起来的积雪,暗暗叹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很是踌躇满志,但现在却有点沮丧。因为四年前代理国务卿发起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林一木也在不信任案上署名,此后就一直被大统制架空。林一木也知道自己的地方已是岌岌可危,所以这几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有什么触犯大统制之举,连话都不敢多说,礼部的事更是全部交给了侍郎程敬唐接手。这种日子简直要让他窒息,直到十几天前这件事。 十几天前的冬至日,大统制带人赴西山闲行。可谁也想不到,神明一般,不,就是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会在此行中遇刺。当得知大统制的死讯,林一木都来不及高兴,只有愕然,甚至还有点惊恐,因为他生怕这是个假消息。可是当消息得到了确认,他和共和国十来个高官看到了大统制的尸身,林一木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头顶一直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得粉身碎骨,突然间云开日现,林一木反而有点不太适应了。然而最初的不适过去,他马上想到了将来。 兵、刑、吏、礼、工五部司,其中兵部司司长是大统制兼任,其余四部司司长可谓是共和国权力最高的四人了。这四人中,吏部司司长费英海是刚提上来的,资历最浅,不必多虑,另外三人都是当年共和军初期到现在的老人了。虽说自己一直被架空,但职位到底还在,当大统制去世后,能够填补这个权力的空缺的人选中也包括自己在内。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性情恬淡,一直不与人争,只有刑部司司长龙道诚,因为一直主管刑部,性情也有点咄咄逼人,最大的对手就是此人了。 龙道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刑部掌握着雾云城的卫戍部队。手中有实力的人,自然更容易获得权力。只是林一木却仍然不甘心,因为他一直有个念头。 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大统制。 这个念头,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他年纪还轻,却已经成为五羊城远人司主簿,是城主何从景的重臣。那时他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一条长远之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林一木的蓝图中,将来的共和国大统制非己莫属,即使意外地成为帝国,那么太师的权柄也是稳稳的。只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虽然成为了共和国的最高层,可前面却一直横亘着座座高山,不说别的,有若神明化身的大统制,似乎要活到天荒地老去。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才铤而走险,在当初顾清随提出的不信任案上署名。 那一次弄巧成拙,根本没能撼动大统治,林一木也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神明一样的大统制居然也这么快就消失了,林一木心底的欲望又死灰复燃。他明白,作为大统制的对立面,想要靠继承大统制的遗志掌握权力,那是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共和国上下,虽然都对大统制敬畏无比,可他也知道不满大统制的同样大有人在。如果自己能够充当否定大统制的举旗人,事亦有可为。 这是最后一搏。林一木在冬至日当天不得知了大统制的死讯,他马上就展开了行动。当初在不信任案上署名的官员虽然大多或撤或贬,可到底还在职位上,这些天他每天都在联络这些人,商量着该如何行动。最终,达成的共识就是将大统制的前任文书伍继周抬出来。 伍继周一直是大统制的文书,就在大统制死于非命的前几天,他突然被加以图谋叛逆之罪关入天牢。知道大统制底细的,舍伍继周以外无他,只要把他拉过来,肯定极有说服力。林一木想到这一点,马上就去天牢探望伍继周。然而当他说出来大统制的死讯后,伍继周却痛哭失声,说道:“大统制英明伟大,纵然偶有失察,总会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永无此日了。”等林一木说了自己的来意,伍继周却一口回绝,说他从未见过大统制有私心杂念,大统制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而且私德极好,贪墨枉法之事,向来与大统制绝缘。 这个回答让林一木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个已被在天牢里被拷问过好几次,身上尽是伤的年轻仕人仍然对大统制如此死心塌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林一木回到自己府邸时,只觉得天是如此的冷,不由紧了紧衣领。 “林大人。” 迎上来的,是林一木的文书俞蛟。俞蛟一直是林一木的文书,当林一木失势后,他也一下子清闲了,现在就似林一木的门客。不过虽然是个门客,但此人足智多谋,林一木对他向来信任。见他迎上来,林一木小声道:“伍继周不愿从命。” 俞蛟也是一怔。拉拢伍继周,就是俞蛟提议的。在他看来,伍继周刚被大统制打入天牢,现在有重起的机会,定然求之不得。但他没料到伍继周居然宁可呆在天牢里也不肯就范,不由叹道:“还有这么蠢的人。” 林一木也叹了口气道:“世上的蠢人,总是有的。刑部现在怎么样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直以追查行刺的幕后主使者为名,四处派出卫戍。”俞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林大人,若再不当机立断,便要被刑部抢到先手了。” 林一木皱起了眉头。他顿了半晌才道:“确实。看来唯有速速召来外援,才能与龙道诚抗衡。” “林大人,想过哪一支么?” 中央军区以前一直是大统制亲自统领,现在大统制不在了,继中央军区长之位的戴诚孝一直在符敦城整顿兵马,留守人马便以下将军耿恭为首。耿恭与戴诚孝、翟式秋三人一直是胡继棠的左膀右臂,对大统制的忠心也不下于胡继棠。当大统制不在,耿恭谁的帐也不买,林一木早就去召揽耿恭,但见面后聊了半天,一直说不到正题。耿恭这人擅长迂回作战,说话也是九曲十八弯,林一木旁敲侧击,他一概当成不知道。虽然失望,但林一木听得龙道诚也和耿恭见了一次,耿恭跟他一样如此,显然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并不想依附哪一方。耿恭态度如此,和他同枝连气的戴诚孝无疑也是一样的态度。算下来能引为臂助的,也就只有之江和昌都两个军区了。之江军区的军区长是邓沧澜,身为大统制的妹夫,在这当口说话更是举足轻重,如果他支持哪一个,几乎哪一个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任大统制。只是林一木仍有顾虑,就是邓沧澜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如果把他叫来,万一反客为主,自己和龙道诚两人反而捉篮打水,倒要让邓沧澜继任大统制也绝非不可能。所以能够利用的,其实只有昌都军区这一个地方。 “俞蛟,你即刻备好礼物,去西靖一趟。” 俞蛟自是明白林一木的用意。他道:“林大人,还有一点。边兵入京,必须有个理由,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林一木笑了起来:“不必担心,这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月八日,俞蛟带了一批金珠作为礼物,向西而去。而此时的昌都军区,正在秣马厉兵,加紧训练。 昌都军区已连换了三个军区长,第三任的刘安国更是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敌军兵临城下,自己一战身死,加上大统制去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在旁人眼里,这个军区显然就要变成一盘散沙,再不可收拾。然而,与旁人的预计不同,昌都军区并没有崩溃,在代理军区长陆明夷的指挥下,反而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元气,训练也完全步入正轨。 军队训练,向来无外乎单兵格斗和操练队形这两种。然而陆明夷成为代理军区长后,鉴于军中训练向来过于死板,与实战脱节,所以与诸将商议,编出了一套实战练习。说是练习,除了用的武器都是训练用的之外,别的和实战毫无二致。攻防调度,冲锋陷阵,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实战时而来,而被刺中要害后的士兵必须退出战团。虽然考虑得很周到,但真正实行,伤损率还是很高。 第412章 内乱将起2 在这一次练习中,陆明夷将诸军分为黑红两队。两队实力相去无几,各占一方,但红队有齐亮和夜摩王佐所率的冲锋弓队,便占了大便宜。虽然黑队占据防守之利,开始两军胶著,可是当冲锋弓队冲上来后,黑队的防线立时被层层撕开。正当陆明夷以为红队必胜之时,哪知黑队斜刺时冲出一彪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在后方布下简易工事,然后凭借工事对冲锋弓队发射弓矢。冲锋弓队本来就是骑射见长,这回却陷入前后夹攻的境界,马上回身猛攻,可这支人马防御得极好,死战不退,以至于冲锋弓队久战不下,损伤却也极大。最终虽然冲锋弓队以强攻攻克了这座工事,可如果是实战的话,损失竟达六成以上。也正因为这支人马的死守,本来已岌岌可危的黑队重组阵形,立稳了脚跟。更让齐亮恼怒的是这支突然杀出的奇袭队在工事被攻克后,就极快地退后,竟有反攻红队主阵之势。最后,红队也只能鸣金收兵,退保大本营,算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回来后,齐亮大为愤愤不平,说这支杀出来的人马太过无赖,竟然把工事带着跑,而且光躲着放冷箭,以至于冲锋弓队无用武之地。 齐亮说得恼怒,可陆明夷却不这么想。在齐亮面前不好多说什么,他心底却已觉得,齐亮实非领军之才。虽然齐亮和自己交情非比寻常,他也算个兢兢业业的军人,可能力到底还是有限,不但远不及同在冲锋弓队的夜摩王佐,也比不上黑队那个发起奇袭的将领。当他问起这支人马是谁率领,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名叫沈扬翼,为军中辅尉。这沈扬翼其实早就升上了翼尉,但后来因为畏敌逃跑,被下降一级后,再无建树,这几年寸功未立,仍是辅尉。可是当陆明夷将沈扬翼叫来时,一见此人便有点心惊。沈扬翼人很瘦,但骨骼甚大,双眼极其明亮,直如鹰隼。 被陆明夷唤来,沈扬翼还有点莫名其妙。陆明夷问了他的经历,沈扬翼细细说了。陆明夷听得他居然是受郑司楚牵连才一直未得晋升,而且在东阳一战,还曾伤在郑司楚枪下,陆明夷这时才算明白那回先挡住郑司楚一阵的原来就是这个沈扬翼。只是沈扬翼说起郑司楚来却完全没有痛恨,反而有点赞扬之意。这让陆明夷既有些不服,也暗自击节。 沈扬翼虽然是个沉沦下僚的小军官,但胸怀却较常人大得多。陆明夷又和他说起这次演习的沈扬翼所用战术时,沈扬翼说,这实际套用了当时郑司楚随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的故智。敌军势大,但攻势越猛,后防漏洞就越多。此时以一支奇兵袭击敌人后方,当收奇效。不过话虽如此,但要担起此任的,必须是一支反应极快速的精兵。沈扬翼自觉麾下之兵不及冲锋弓队精锐,因此最终仍然被冲锋弓队击退。 这一席话让陆明夷大为吃惊。因为他也没想到昌都军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可是当陆明夷问起沈扬翼是否愿意进入冲锋弓队,沈扬翼却婉拒了。 “多谢陆将军厚爱,但末将弓马不能出类拔萃,所长唯有兵法,恕难当斗将之用。” 这话看似自谦,但陆明夷也听得出其中的骄傲。不过,他也知道沈扬翼的骄傲并不过份,此人实是个将才。这一天他与沈扬翼谈了很久,等沈扬翼走后,陆明夷马上就发下一条调令,调军中辅尉沈扬翼为行军参谋,军衔则晋升为翼尉。 一月二十日,俞蛟抵达西靖城,密见陆明夷后马上就回去了,而陆明夷第一时间就把沈扬翼叫了过来。 第413章 内乱将起3 “沈将军,有一事以求高论。” 陆明夷的话是这样开头的。他问道,有一将领兵在外,京中突有密令调其进京,当不当从? 沈扬翼听得这话便呆了呆,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少年主将问他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当陆明夷把俞蛟带来的密信给他看了后,沈扬翼脸色一变,想了半天。 密信是工部司司长林一木所发。林一木说,大统制已成古人,局势又将大变。能继大统制之位者,唯有工刑二部司长。所以若昌都军若能进京襄助,“则大事济矣”。 林一木的信中当然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边军进京,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会被视同叛逆。林一木对这一点当然早就想到了,这此事有大统制的遗命,让昌都军进京,因此不必担心。 “沈将军,依你之见,信中所言大统制遗命,可是真的存在么?” 陆明夷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林一木在和龙道诚争位,无所不用其极,很有可能为了把自己骗入京城作为辅佐。一旦这份遗命并不存在,那昌都军进京的理由便也不复存在,一旦龙道诚从这一点下手,马上就能置昌都军以反叛之罪,自己等如给林一木扛了次木梢。 沈扬翼道:“陆将军,遗命当是真实的。” 沈扬翼说,各军区的军区长向来都有一次进京述职,这遗命大统制写时多半是想让刘安国进京述职。但由于西原五德营犯境,刘安国战死,这份手谕自然也没有发出去。按大统制的作风,无用的东西马上就要销毁,只是去年十二月,连出大事,大统制将贴身文书伍继周都下了狱,然后就遇刺身亡,很多该销毁的文书都未来得及销毁。林一木虽然没有龙道诚手中的兵权,却因为掌管礼部,有查阅归档卷宗之权,这些文书落到了他手上,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私发边兵,罪名太大,林一木应该并无这个胆量,所以他只可能是利用了这份手谕。调昌都军进京,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龙道诚捉拿下狱,罪名当然很现成,“密谋刺杀大统制,意图谋反”。有昌都军做后盾,当龙道诚被拿下时,雾云城的卫戍也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林一木顺理成章成为大统制。 “这便是林司长之计。此计细密圆满,大有成功的可能。但其中最困难的,便是龙司长的反应。” 沈扬翼眯起了眼。他长得脸颊瘦削,眯起眼后更似一张鹰的脸了。他低声道:“龙司长手中掌握着近两万卫戍,就算不能调度全部,一半总会有。边兵入京,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当龙司长知道后调卫戍阻拦,很有可能会发生火并,此后之事,难以预料。”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也不敢想这样做的后果。一旦雾云城发生火并,势必造成前线士气低落,这样北方刚取得的优势可能转瞬间就会失去。他低声道:“若置之不理,也非上策。”顿了顿,陆明夷又道:“沈将军,虽然交浅言深,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沈将军是我前辈,但蹭蹬如此,实是可惜。你可愿与我一同冲霄直上?” 陆明夷说这话时,眼神极其明亮。要做这件事,本来他属意王离,但王离现在虽然在他麾下,陆明夷终究记得当初他对自己的刁难,实不敢过于信任。而上一次与沈扬翼交谈,沈扬翼说起已成北军大敌的郑司楚时的态度让他印像极为深刻。 此人比王离重情重义,枪马或不及王离,但兵法却在王离之上,当可用之。因此这句话问出,他也已下了决心。 听了陆明夷的话,沈扬翼心里一动。其实他最想提出的建议是置之不理,不要牵涉到此事之中。因为手谕虽然可能是真的,但肯定不是派这用场。远赴雾云城,很难一鼓而胜,所以当作不知道,甚至向龙道诚密报此事,在沈扬翼看来更为可靠一些。可是陆明夷的这句话已让他明白,这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实已跃跃欲试。 是要迎合他,还是尽量打消他这念头? 沈扬翼的心里像被触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岔路口。这两种选择将来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如果打消了陆明夷这想法,可能会更平稳一些,可是,从此自己也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只是,沈扬翼也有种异样的激动。 半生蹉跎,难道就如此了结么?陆明夷的那一句“冲霄直上”,让他的心血为之一热。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低声道:“不错。只是,今番出手,就必须当机立断,让对手无法反应过来。” 陆明夷眼里一亮。沈扬翼果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林一木虽然说什么“则大事济矣”,但他不是武人,实在不了解军情的瞬息万变。照林一木的做法,陆明夷几乎肯定免不了一场血战。所以他想的,便是利用沈扬翼的快速突击。那天演习时,沈扬翼带着一队人来去如风,号称骑**绝的冲锋弓队居然也没能将他击败,现在他就更肯定,只有沈扬翼可以担此重任了。他笑道:“不错,沈将军所言极是。” 他顿了顿,低低道:“出发前,还有准备最后一件事。” 沈扬翼道:“陆将军请说。” 当初沈扬翼认识了郑司楚后,对郑司楚十分佩服。郑司楚足智多谋,当机立断,将来定会成为名将,沈扬翼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未来。然而世事变幻,实非人所能料,现在郑司楚虽然已是名将,却成了敌人。可是在眼前这个少年主将身上,沈扬翼又看到曾经想过的将来。 一月二十一日,沈扬翼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在把西靖城托付朱震和彭启南两人留守后,陆明夷率两万昌都军出发。他带的这两万人是昌都军精锐中的精锐,而陆明夷身边,多了个名叫沈扬翼的行军参谋。 *** 二月初七,龙道诚很早就起床了。这些天他真可谓殚精竭虑,夙夜不眠。虽然已经在刑部呆了很久,算是半个武人,但龙道诚知道自己到底不是军人。整个卫戍有近两万的兵力,天知道其中会不会靠近林一木的,因此必须尽快让自己的亲信把实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但听到昌都军正往雾云城而来,龙道诚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林一木居然调动了正规军,他直到现在也想不出林一木是用了什么法子买通了昌都军那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 真该早点下手。如果能抢先一步,把陆明夷的代理军区长变成正式职位,他多半就站到了自己一边了。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现在这段时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统制在日,事事有大统制拍板。如果再早一点,议府在时,有什么动议也提交议府讨论,然后等着结果就是了。如今这种情况,却从未出现过。有人说尽快选出大统制,有人则说要恢复议府。不论哪种方法,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难道一场火并就在所难免么?龙道诚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一样在府中走来走去。 “道公。” 进来的,是刑部侍郎康伯言。龙道诚府中规矩很严,唯一可以不经通报进来的,便是这个康伯言。康伯言做过龙道诚的下属多年,有“智囊”之号,龙道诚对他也相当信任,有什么事便和他商量。一见他进来,龙道诚也喜出望外,叫道:“伯言,你总算来了。” 康伯言行了个礼,微笑道:“道公,何以如此忧心忡忡?” 龙道诚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要痛骂了。但他与康伯言交情非浅,而且知道康伯言足智多谋,他肯定是有计了,便道:“伯言,你应该也得知昌都军正在前来之事吧?” 康伯言见他直接说起,点点头道:“是。” “难道这一仗真的在所难免么?” 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却也不想真闹到兵戎相见。倒并不是因为两人很早就是同僚,而是闹到这地步,两人中肯定要死一个才能罢休了。而且战事一起,难保没有实权派有样学样,也觊觎大统制这宝座。所以龙道诚现在真个已心乱如麻,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道公,有句俗话您应该听过,叫‘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兵的也一样,若无好处,他们怎么肯过来。” 龙道诚眼里一亮,说道:“也给他们许好处?”但马上又有点沮丧。要说许下的好处,无非是自己成为大统制后封他为元帅之类,这一切林一木肯定许诺过了,自己再许一遍,只怕很难对那昌都军主将有什么吸引力。康伯言道:“道公,固然许个同样的诺,孰轻孰重谁也说不上。但假如一边许的诺是空的呢?与其竞相开价,不如釜底抽薪,这样只有此方的诺言才能兑现,昌都军来势再凶,也会明白事理的。” 龙道诚一时间还不明白康伯言的用意,眨了下眼,忽道:“你是说……” 康伯言点了点头,伸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却没出声。龙道诚怔了怔,喃喃道:“这么做的话……有点不妥。” 这么做的话,实在太有损名声了。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刺杀了林一木,就算做得再干净,别人也定会认为那是自己干的。不说别的,担上一个杀害政敌的名声,再想当大统制,实在难以胜众。康伯言微微一笑道:“自然不需做得太直接。假如是第三者下的手,道公也差点罹难,那谁敢说道公的不是,都是信口雌黄?” 第414章 内乱将起4 龙道诚的眼中一亮,喃喃道:“狄复组……” 狄复组与顾清随一起谋划了刺杀大统制的行动,这一次大统制遇难也定然又是狄复组所为。在这种情况下,说他们接连下手,刺杀共和国的首脑人物,谁也不会怀疑。龙道诚明白自己已面临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虽然人说政客都不是干净的,但他从来也没有真正设过如此肮脏的阴谋。龙道诚虽然有野心,可是自幼读书,满脑子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苦肉计好是好,他实在难以认同。想了良久,他摇摇头道:“这样还是不行。” 信义值几个钱一斤?康伯言差点就要说出口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说道:“道公……” 龙道诚摆了摆手:“伯言,不用说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这么做的话,太无信义,一旦被外人所知,反为不美,还是想办法让昌都军倒戈为是。”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诱之以利了。只是道公,此事我真不敢保证。” 龙道诚笑了笑:“伯言,你还忘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足以当得十万雄兵。” 康伯言道:“道公是说两位上将军?我也想过,只是两位上将军肯出面么?” 共和国开国的三元帅五上将,现在只剩了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这两人虽然都离开了军队,但威望还在。如果他们出面,陆明夷一个后进将领除非公然叛反,否则无论如何不敢违抗他们。只是要说动魏仁图与方若水,可行性又有多少?魏仁图断臂后就致仕了,方若水上回被革职,后来也拒绝了大统制的重新起用,显然已完全失去了进取之心。而龙道诚和林一木作为他们相识多年的同僚,私交也谈不上孰轻孰重,龙道诚凭什么要他们支持自己?康伯言想过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请出这两人来的理由。 龙道诚道:“我与他两位的私交也不比林兄为厚。不过,他们是宿将,应该明白,一旦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康伯言只觉喉咙口有点干涩。龙道诚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不惜一战也不肯退让。因为刑部掌握着卫戍,所以现在龙道诚可以说是有着先行之利。只要让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知道自己的决心,他们会怎么做就不言而喻了。现在南方的再造共和军虽然被打压得声势大衰,可实力仍然还在,如果北方内乱一起,南方势必又将死活复燃。这一点,深通兵法的两个上将军肯定很清楚。康伯言犹豫了良久,点了点头道:“如此虽然可行,可是,道公,这样做,会不会让两位上将军觉得您是在威胁他们?” 龙道诚露齿一笑:“威胁又如何?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魏仁图和方若水,我想并不是不识时务者。” 龙道诚没有再说什么。康伯言虽有智囊之号,却着实只有小智而无大智,只看到了眼前的得失。龙道诚想着。他相信,自己这条计才是上上之策。让两个上将军向昌都军施压,而且自己又有卫戍做后盾,真个已立于不败之地。只消向昌都军的指挥官晓以利害,让对方明白自己绝对不会退让,最终让步的,肯定只能是林一木。而更关键的一点,一旦昌都军退走,那么林一木“私发边兵”的罪名就稳稳套到了头上,再逃不掉了,那最后一点隐患也消除了。如此看来,林一木就算有什么调度昌都军的凭证,最终也只能无济于事。 想罢,他道:“伯言,我马上走一趟魏上将军府吧,你拿我的手令,命令卫戍封锁四门,严查进出人等。” 康伯言没有再说什么。龙道诚虽然信任自己,可自己毕竟只是属下。而且,龙道诚这条计想起来也的确并不算不可行。只是让他担心的事,如此咄咄逼人,林一木难道就会袖手旁观么?他道:“道公,如此也好,只是,外出时多派些人手保护吧。” 果然这智囊只是小智啊。龙道诚暗暗叹了口气,沉声道:“伯言,放心吧。暗杀同僚,这种事传出去,林兄也别想再当大统制了,他不会这么蠢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提出暗杀之计的康伯言愚蠢了。康伯言有智囊之号,这点察颜观色哪会不知?他心头一凉,躬身行了一礼道:“诺。” 在龙道诚做出这个决断后不久,上将军方若水正在府中洗早浴。 离开军队后,方若水仍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天还未亮,他在院中练了一趟拳,等身上见了些汗,让府中工友烧水洗澡。这也是方上将军与众不同的习惯,早晚各洗一次澡,风雨无阻,寒暑不改。泡在一个大澡盆里,方若水一边喝着边上的梅花酒,一边哼哼着一支曲子。 喝酒,听戏,洗澡。这也是现在方若水的三大爱好。自从离开军队,他倒没有和别的退伍军人一样一下子胖起来。每天必练的拳脚,仍然让他有着少年般精壮的身体。想起给大统制写的推辞信中说什么“仆齿渐老,而锐气都消,终难当一用”,方若水也有点想笑。 人生际遇,真是变化莫测。大统制突然遇刺,方若水也实在不曾想到。大统制死后,他既有种轻松感,也有点茫然。大统制一直高高在上,让他见了都觉得芒刺在背,可没有大统制的世界,也让方若水不太习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将……水公。” 说话的,是上将军府的老工友陈正伯。这陈正伯年过六旬,比方若水还要大一点,以前一直做方若水护兵,现在跟着他一块儿退伍。回家后,方若水让工友称自己为“水公”,但陈正伯叫惯了他“将军”,一直改不了口。方若水放下酒杯道:“正伯,什么事?” “魏将军来访。” 方若水一时间还不明白这魏将军是何许人也,心想旧部中有什么姓姓魏的将领来看望自己么?他从盆中站起来,擦干了身上道:“好的,让他稍候。” 陈正伯见他套上便服就要出去,有点着急,说道:“水公,请您换套正装吧。” 方若水一楞,问道:“怎么?” “来的可是魏仁图上将军。” 方若水呆住了。魏仁图是共和国五上将中的第一上将军,当初和方若水虽属同门,后来又是同僚,但两人交情只是一般,方若水离开军队后,只到魏仁图府上拜会过一次,魏仁图也来回访了一次,以后就再无交集了。他不知魏仁图一大早就过来做什么,但在军中锻练出来的敏锐告诉他,魏仁图的这次来访定不简单。 结束停当,方若水走到正厅。正厅上,魏仁图已端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墙上一幅尉迟大钵的《正气图》。尉迟大钵得名已久,这些年虽然从未有人见过他露面,但市面上偶尔还会出现一幅他署名的画。算起来,现在的尉迟大钵起码也有八十多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还画得动如此巨幅么?所以每年都会流传“尉迟大钵早已去世,现在的都是赝品”之类的话。可是每年都会有有尉迟大钵的新作出现,几乎所有画师都会前来品鉴。品鉴之下,固然有不少是赝品,每年却也总有一幅真品,与尉迟大钵早年真品笔法无二,甚至犹有过之,所以这种谣言才不攻自破。挂在墙上的这幅《正气图》是方若水前两年以重金购得。画师中排名第二的润斋专工山水,尉迟大钵却是人物花鸟山水无一不精。别人总说,润斋的画单看也是天下无双,墨光四射,但只要与尉迟大钵的画放在一处,便如萤火见日月,刹那间便黯淡无光了。 方若水进来时,魏仁图正看得出神,只待方若水深深一躬道:“魏上将军,方若水有礼。”他才抬起头来,单手还了一礼道:“方兄,打扰了。” 方若水笑道:“魏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谈何打扰。掌珠现在可好?” 方若水有一子,才甫十六,魏仁图则只有一个女儿,都二十出头了,因为自幼娇惯,至今尚未字人,一直是魏仁图的心事。魏仁图笑了笑道:“这丫头也是不听话。可惜令郎年纪小好几岁,不然与方兄结个儿女亲家,倒是美事。” 闲聊了几句,魏仁图忽道:“对了,方兄,有句话我一直在心中,多年未解,想请方兄指点迷津。” 来了!方若水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魏仁图突然造访,他也知道定非过来闲聊,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他道:“魏兄请说。” “大统制在日,万事无忧,种种皆有规有矩。然时至今日,大统制中道崩殂,而南北又兵连祸结,不知方兄以为,将来该当如何?” 虽然方若水现在基本不问世事,可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大统制确实大权独揽,但大统制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不论是正是误,有大统制拍板,所有事都不必别人操心,特别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以前已成惯例的议府扯皮也已久不闻矣。议府的讨论,在民间很流传为笑话,其实有个笑话说,议府开会到了一半要吃饭时,为了吃的是米饭还是面条,争执不下,也得再开一个议题讨论。因此大统制解散议府,在议众中自是有很多人不满,但在民间反而大受支持,说这正体现了大统制的伟大。方若水沉吟了一下,说道:“世事变幻无常,若水自惭愚鲁,实难置评。不知魏兄意下如何?” 魏仁图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凌厉。魏仁图当初在七天将里就以治军严格著称,虽然退伍比方若水早得多,可这么多年的平民生活依然未磨尽他身上的军人之气。他压低了声音道:“方兄,恐怕不见得吧。” 魏仁图的目光仿佛一团火,烧得方若水皮肤都要焦了。方若水没想到这个以前交情并不如何深厚的同袍突然间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说道:“自然,谋国事者,自有执权柄者在,我一介退役武夫,又如何置喙。” “然执权柄者要引起一场殃及你我的大火时,你仍然要袖手旁观么?” 这句话一出,方若水的眼里也有点异样了。虽然表面上不理世事,其实方若水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还是很关心的。南北分裂,双方血战了好几年,各有得失,这一切方若水都了若指掌。大统制突然去世后,本来高度集中的权力一下子成了一片空白,而争夺大统制宝座的那两个司长也都是他们的旧识,方若水岂会不知?他道:“龙道诚势在必得,手上又有卫戍,难道还能出乱子么?” 第415章 内乱将起5 谁做新一任大统制,对方若水来说都一样。龙道诚是刑部司长,以前一直对大统制忠心不二,可大统制因为解散了议府,因此当他去世后,对大统制的忠心反而成了累赘。不过因为卫戍是由刑部掌握的,就算林一木当初因为在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中署名,反而得到不少议众的推许,可他手里没有那种实力,自然也没有取胜的可能性。方若水心想龙道诚成为新一任大统制,也没什么不好。龙道诚不是个庸吏,就算比不上大统制英明,也应当会称职。 魏仁图摇了摇头,叹道:“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你可知道,林一木已经调了昌都军过来?” 如果说魏仁图虽然一直在咄咄逼人,但只有这句话才真正让方若水吃惊。他道:“什么?昌都军难道肯听他的私自下令么?” 礼部司司长虽比昌都军军区长地位要高,可是毕竟分属文武不同的部门,照理昌都军不可能听从这种命令的。私自进京,形同谋反,昌都军的指挥官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方若水差点要以为魏仁图在危言耸听,可是看魏仁图的眼睛,却又不觉他在胡扯。 “林一木并不是私自下令。我听说他手上拿着一张大统制的调兵手谕。” 方若水一怔:“他从哪里来的?” “这个自有他的办法。礼部要整理对外文书,大概林一木从大统制的废弃文书中发现了这份,因此加以利用。反正现在大统制已经不在了,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说这手谕其实已经作废了。” 方若水只觉背心里有点发冷。难怪魏仁图要过来找自己,林一木私发昌都军进京,等龙道诚知道了,肯定会调卫戍阻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火并一场,绝非多虑。假如卫戍和昌都军真打起来,而且是在雾云城里交战,那大概就是共和国的灭顶之灾。更确切地说,是共和国北方的灭顶之灾。方若水不由向魏仁图凑近了些,低声道:“魏兄,你意下如何?” “龙道诚刚才来找过我。他要我与你一同向昌都军施压,阻止他们入城,否则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魏仁图的声音很平静,但方若水也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怒意。魏仁图只是平平转述,但这话已形同威胁了。 “如果两位上将军不愿出面,那卫戍与昌都军必将一战。不论谁胜谁败,都会不可收拾。”龙道诚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方若水震了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魏仁图和他二人都是上将军,一个排第一,一个排第四,也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即使魏仁图已经有很多年,方若水也有好几年离开了军队,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依然未坠。特别是魏仁图,因为独臂,更让军中士兵景仰,以为为国捐躯,男儿本色,正该如此。可话虽这么说,真正到了剑拔弩张之际,过去的威望真能顶用么? 魏仁图见方若水有些犹豫,又道:“方兄,你我皆已风烛残年。人生一世,泰半已逝,什么都见过了。记得少年时我们同在陆爵爷跟前听他谈兵,陆爵爷说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者。只是陆爵爷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这一点,若我们能够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么?” 方若水只觉心口隐隐有点发热。那么久了,当初他成为军人后,想着的便是此生定要领兵廓清宇内,让这天下能够重归太平,自己也能成为绝世名将。现在绝世虽然还算不上,名将倒也都算名将了,但这天下却又越来越不太平。魏仁图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久远的理想。他抬起头道:“好吧,若水愿听魏兄驱使。” 他们以前同在军中为将,但交情也不愿非常莫逆,可现在却无形中拉近了一层。魏仁图见他同意了,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方兄,多谢你。”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方兄,有句话也不得不说。万一我们当说客失败,只怕会引火烧身。” 昌都地处西北,在五大军区中向来有桀骜不驯之名。特别这两年军区长连换,现在只怕本身军纪也已败坏,一旦说僵了,就算自己和魏仁图身为上将军,那些昌都军军官不买帐也不意外。可是就算不可为而为之,也唯有一试。方若水道:“铅刀虽钝,犹有一割之用。什么时候走?” “马车便已备在外面,方兄带点随身衣物,即刻与我前往。” 方若水一听居然马上就要走,不由一怔道:“现在就出发?是不是太急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不抢在头里,大事去矣。” 两人坐上了车,向雾云城西门而去。昌都军就在前来的路上,而雾云城的民众全都不知道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内讧,城中仍是一片祥和,除了街上卫戍突然多了许多。方若水撩起车帘看了看,小声道:“龙道诚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魏仁图点了点头,低声道:“方兄,虽然人死为大,但你以为,大统制这一生有没有值得非议的地方?” 如果大统制还在,这句话魏仁图是死都不会说的,即使现在说出来,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他突然问出这话,方若水犹豫了一下,也低低道:“不敢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虽然是“不敢说”,意思却很明确。事实上,他们这些共和国的宿将,当初对大统制实是无比崇敬,虽然大统制的年纪和他们相去无几。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统制的一些做法越来越让他们感到无法认同。自从首帅丁亨利叛逃被杀后,这种怀疑的气氛在宿将中愈来愈浓。现在龙道诚和林一木势成水火,同样不能说与大统制昔日的高压全无干系。正因为大统制大权独揽,让这些人有样学样,视大统制之位为己有。 当初,大统制承诺的可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乐土,可是尽管许多地方都比过去好得太多,但实在和乐土离得太远。尤其丁亨利死后,军中已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以至于后来天水、昌都两个军区都发生了大变故。而国务卿郑昭都叛逃南方,在五羊城扬旗与大统制分庭抗礼,更让魏仁图惊愕莫名。魏仁图认得郑昭,还在大统制之前。虽然交情不深,但郑昭之才,魏仁图也大为佩服。丁亨利,郑昭,这一武一文两人都有绝世之才,但一死一叛,先前他二人与大统制形成的铁三角分崩离析,魏仁图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真如大统制所发公报所宣称的,都是他们的过错。 共和国,出了毛病了。 魏仁图想着。可是这个念头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尽管致仕已久,但魏仁图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仍在大统制的耳目监视之下,一旦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怕死期眨眼就到。因此这些年魏仁图活得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却是让他有种终于能够松口气的感觉。 “方兄,依你之见,如今南北战局将如何变化?” 魏仁图说得很轻,方若水默然了一阵,也低声道:“很难说。” 虽然倭人因为受到了句罗人的攻击,不得不放弃攻击南军后方转回本土,但南军的危急尚未过去。北军固然也因为受到了西原的突袭,昌都军无法南下增援,但邓沧澜与戴诚孝两人牢牢扼住了大江东西两道门户,南军基本上已无法对北方造成威胁了。本来平定南方已指日可待,可大统制的突然遇刺又使得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龙道诚和林一木的争斗发展成了内乱,现在的大好局势便又将毁于一旦。不说别的,要保证镇守前线的这两支大军的后勤,便再无可能。也许,仅仅是转瞬之间,胜负之势又将易手。 魏仁图也没有说话。好一阵,他道:“方兄,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与南方达成和解?” 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归根结蒂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这也是郑昭叛逃的原因,再造共和举旗时的公告便宣称大统制违背了共和的信念。可是假如新的大统制恢复议府,这样南方举旗的理由便不复存在,这场无谓而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将得以结束。但这一回方若水却想都没想便道:“不太可能。” “噢,何以见得?” 方若水叹了口气,低声道:“魏兄,你致仕已久,已不知如今不是我们那时了。权力,是一杯让人上瘾的毒酒,戒都戒不掉。” 魏仁图怔了怔,也叹了口气。与方若水不同,魏仁图对权力向来并不如何贪恋,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他就以身残为理由要求致仕,方若水却仍然在职位上做到现在。自然,现在的方若水也是看透了,不再如何迷恋权势,所以他上一回婉拒了大统制的起用之邀,可旁人肯定不那么想,否则万里云也不会一当上昌都军区长便策划着自立。 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沉重。他二人都是共和国的开国名将,都曾经对共和国有过无限美好的想像,可如今,却觉得这个想像如同一个水面的浮沤,虽然可以五光十色,诱人之极,却又如此脆弱而不切实际。 车子渐近西门,正当要驶出门时,忽然停下了。魏仁图不知出了什么事,撩开车帘道:“怎么了?” 车夫正和一个门丁说着什么,听了转过头来道:“上将军,是检查。” “检查?” 这时那门丁见车夫说什么“上将军”,车帘撩起,车中坐着的果然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吓了一大跳,上前行了一礼道:“两位上将军,我等奉命严查进出之人,上将军是要出城么?” 魏仁图道:“是啊,出城散散心。” “上将军请便。” 作为国都,雾云城向来繁华,即使南北的战事已持续了几年,仍然未见萧条,还从来没有过要查验进出之人。等出了西门,他看了看方若水,小声道:“是龙道诚下的令吧?” 方若水点了点头:“龙道诚出手也够狠的。” 不言而喻,这肯定是龙道诚所下的命令。昌都军的影子还没出现,卫戍已然如临大敌,看来龙道诚也已下了不惜一战的决心。他们和龙道诚虽然分属文武,但相识已久,深知此人雷厉风行,心中更增了一分忧虑。 第416章 唇枪舌剑1 二月初七的黄昏,昌都军全军停下,进行入城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雾云城就在前方了。现在,龙道诚肯定已经得到了昌都军前来的消息,他究竟会怎么做?束手就擒肯定不可能,龙道诚无疑定会派遣卫戍部队前来阻截。只是两军相遇后,龙道诚会不会不顾一切,下令刀兵相见?如此一来,昌都军就必须攻打雾云城了。有大统制的手谕做后盾,昌都军私赴雾云城还可以有理由,但向雾云城发起攻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中央军区认为昌都军这是叛乱,出兵干涉的话,势必造成一番大乱,那时陆明夷真要坐实了叛乱的罪名。 “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敌首脑,则既成事实,他人无由置喙。” 沈扬翼说的这句话,大为陆明夷首肯。林一木的密信中只说要昌都军进雾云城,压制住龙道诚,但陆明夷明白,林一木不过书生之见。他其实早有了打算,虽然龙道诚手头也有军队,但他肯定还未能反应过来,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将事情尽快解决。 擒下龙道诚。 陆明夷和沈扬翼商议的结果,便是如此。派遣一支奇袭小队将龙道诚拿下,将有可能爆发的内斗化解于无形,应该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冲锋弓队全员有六百人,这一次陆明夷在这六百人中挑出了两百人交给沈扬翼,让夜摩王佐和王离听从沈扬翼的安排,余者由齐亮留守在自己身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沈扬翼军衔虽低,但陆明夷已知此人的能力远在他的军衔之上,这次奇袭,也只有来去如风的沈扬翼指挥才能胜任。因为卫戍部队的军服与正规军的军服有点不同,所以沈扬翼带走的两百人全都换成了卫戍军服,而这也就是出发前陆明夷让沈扬翼做的最后一件事。 雾云城的卫戍有近万人,这支两百人的小队自然绝不起眼。接下来两天,沈扬翼将全速突击,绕道雾云城南进入城中。现在龙道诚肯定在拼命调度卫戍过来,南门多了两百个卫戍,混乱之中定不会被察觉,沈扬翼的任务便是混入城中,等双方对峙之际,突然出击,拿下龙道诚,然后林一木再出面宣称龙道诚是谋害大统制的真凶,如此大局可定。这便是俞蛟当时前来联络陆明夷时商定的计划,沈扬翼虽然对这一点有点异议,但陆明夷已经定下了决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作为军人,只有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别的都不用多管。可是事到临头,陆明夷派出的细作却来禀报,说雾云城居然封锁四门,对进出人等严加盘查,冒充卫戍进城的计划便很难实现了。 龙道诚虽是仕人,却也真有点本事。 陆明夷也不禁有点犹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只有另想他方了。这一次出来,最得力的便是齐亮与夜摩王佐二将。但陆明夷现在最倚重的,还是沈扬翼。他只把沈扬翼叫来,正在商议时,有个亲兵进来道:“禀陆将军,有人求见。” 这时候有人求见?难道是龙道诚发现了昌都军的行动,派人过来做说客了?陆明夷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事已至此,说别的都没用了。不过龙道诚有说客前来,稳住他也好。陆明夷是这么想的,但那亲兵却有点犹豫,说道:“陆将军,可是……” “怎么?” “来的,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啊。” 沈扬翼心里一沉。现在五上将中还在世的,也就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了。虽然这两人都已退伍致仕,但在军中仍是威望极高,是这两人的话,当然不能再大剌剌地说“请他进来”了。他没想到这两个硕果仅存的上将军居然会来突然前来,而他们的来意定然是阻止昌都军进城。他看向陆明夷,陆明夷却声色不动,说道:“好,我即刻前去迎接。” 传令兵一走,陆明夷见沈扬翼沉思着什么,低声道:“沈将军,你以为如何?” 沈扬翼顿了顿,也低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前来,多半是想当和事佬的。” 陆明夷淡淡一笑。自然,魏仁图和方若水也明白自己此来之意,他们不希望战火殃及雾云城,想要以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来劝说昌都军退兵。他道:“自是如此。沈将军,你以为该当如何?” “若断然回绝,自是流于下乘。依末将之见,不妨先稳住他们,到时生米做成熟饭,也就是了。” 陆明夷又是淡淡一笑,低声道:“此计也流于下乘了。” 沈扬翼一呆,问道:“陆将军另有好计么?”他心想能稳住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便是上上大吉,但陆明夷的意思,似乎反而更有信心。只见陆明夷眼里闪出了一丝寒光,低声道:“沈将军,你依前议去准备吧。我想,两位上将军此来,实是上天眷顾我们,大事可成矣。” 如果来的是旁人,陆明夷还没有多大把握。但来的是两个上将军,陆明夷真觉得上天在眷顾自己。遣走沈扬翼后,他将身上战袍整了整,带了一队亲兵迎了出去。此时魏仁图的车正停在昌都军的临时营口等候。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都是宿将,方若水还曾在昌都军换防过一段时间,可眼前这支昌都军隐隐然比当初毕炜执掌时更为严整,等若脱胎换骨。他们到了营门口,便几乎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喧哗之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名叫陆明夷的少年主将,看来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魏仁图想着,低声问方若水道:“方兄,这陆明夷是什么出身?” 方若水当初其实曾见过陆明夷,但那时陆明夷只是冲锋弓队一个小兵,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听魏仁图问起,他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也不知。” “此人年纪轻轻,治军如此得力,只怕是个世家子弟。” 方若水心想这也未必。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固然有不少是军人世家,但也有一半只是出身平民,其中首帅丁亨利更只是出身于一个异族商人之家。不过魏仁图这样说,他也不好直言反驳,只是道:“大概吧。” 此时营口守军左右一分,一队人迎了过来,当先一个年纪很轻,背后插了两柄短枪的将领走到车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小将陆明夷,不知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两位大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魏仁图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谈吐不卑不亢,暗暗称奇,也还了一礼道:“陆将军客气了。” 陆明夷领着他们走到中军帐中,魏仁图见这中军帐虽是临时搭起,却搭得一丝不苟,打在地上的四个桩子都直直入地,更无一分歪斜,露出地面的也是一般高低,心中更是吃惊。这些虽是小事,但以小见大,可知这支昌都军的战力确实极其不凡。拱卫雾云城的卫戍固然精锐,但一旦刀兵相见,他也觉得卫戍实无多少胜机。 进了中军帐,陆明夷请魏仁图与方若水在上首坐下了,上前参过了礼后道:“两位上将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方若水心想此事你岂有不知之理,他正想说,魏仁图却不紧不慢地道:“陆将军,我与方兄二人久疏行伍,只听得人说起陆将军乃是后起名将。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不知陆将军春秋几何?” 陆明夷道:“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皆国之宿将,明夷岂敢。小将今年,虚度二十有四。” 魏仁图眯起了眼,嘴角仍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真是后生可畏。观陆将军治军,魏某二十四时,实是望尘莫及。” 魏仁图二十四岁的时候,虽然军衔没陆明夷现在高,但也是当时五羊城七天将之一,亦可算当世名将了。陆明夷却知他话中定然有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岂敢。小将儿时便曾得知魏上将军治军严整,言出必践,有‘金人’之号。遥想上将军昔年风采,小将向往不已。” 魏仁图有个“金人”的外号,还是很久以前在人门下学习兵法时的事了。那时他在七天将中很不爱说话,一众同门笑他是金口难开,自然也是“金人”了。只是这名号只有在私底下说说,知道的人极少,魏仁图听得陆明夷说起,眼中不觉闪过一丝诧异。 看到这个一直岿然不动的前辈将军眼神也闪烁了一下,陆明夷心底却暗暗舒了口气。魏仁图还没开口,方若水已忍耐不住,奇道:“陆将军,你怎知魏上将军曾有此诨号?” 陆明夷站了起来,又行了一礼道:“小将失礼,那是先父所遗兵书中所言。” 他这一说,魏仁图也终于忍耐不住了,问道:“陆将军,恕我失礼,请问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陆明夷今年二十四,二十四年前,已是共和二年。当时魏仁图已是共和军的中坚,那“金人”外号早就没人说了,陆明夷的父亲顶多也就和自己平辈,难道他也是昔年同门中人的后辈?可是当时同门便是第二代七天将,并没有一个姓陆的,方若水亦是大感疑惑,插嘴道:“是啊,陆将军,请问令尊大人尊姓大名?” 陆明夷站得直了直,正色道:“先父名讳,乃是上经下渔。” 第417章 唇枪舌剑2 陆经渔! 魏仁图和方若水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却都是一震。陆经渔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但三十年前,却是名满天下,甚至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这陆经渔乃是前朝鹰扬伯,号称百战百胜,共和军第一次起事反对帝制,陆经渔便是帝国征伐军左路主将。只是在共和军几乎被消灭的同时,出现了一支异种蛇人军,结果刚获得全胜的帝国征讨军又几乎全军覆没。战败后,陆经渔虽然逃得一命,却没有回到帝国去,而是逃到了当时自立的广阳省五羊城。那个时候,魏仁图与方若水都是五羊城少年将领,便拜在陆经渔门下学习兵法,如果陆明夷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少年将领竟然是他们同门师弟了。只是那个时候,因为蛇人势头太大,接过共和军旗帜的五羊军后来曾与帝国达成协议,两军联手对付蛇人,陆经渔却不知所终。魏仁图曾经以为师傅回到北方去了,可是后来却再没打听到他的下落。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又冒出个师傅的儿子出来,他皱了皱眉道:“不知陆先生后来到了何处?” 陆明夷道:“先父曾在五羊城暂居,化名随安。因为当时前朝帝国文侯专权,先父为文侯所逼,不得回返,后来遁入山中,力战捐躯。” 帝国时,朝中有文武二侯,文侯主政,武侯主军,但两人并不如何相得。那时虽然陆经渔不曾明言,可魏仁图方若水这些人都是聪明过人的将才,隐约也猜到了其中曲折。帝国军全灭第一次共和军,立下了不世战功,可是被蛇人突袭后,却再无增援,苦苦支撑到全军覆没,其中必定是文侯在作梗,所以陆经渔后来再不愿回北方了。陆明夷说陆经渔后来力战捐躯,倒也大有可能。而陆经渔在五羊城化名陆随安,更是极少有人知晓,此时魏仁图已信了八成,差点便要叫出“小师弟”来,方若水却道:“那陆将军,令堂大人如何称呼?” 听方若水这么问,魏仁图暗暗叹息,心想方若水少年时性情很急躁,但现在却比自己还要心细了。陆经渔曾经名满天下,当年知道他名字的有很多,可他妻子是在五羊城暂居时所收纳的一个女侍,名不见经传。不过这女侍他们都是知道的,陆明夷若能连这个都说得出来,才证明他不是假借名头。他盯着陆明夷,心里有点异乎寻常的不安。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魏仁图是对陆经渔最为敬仰的一个,这次意外得知师傅竟有后人,实在不希望陆明夷是个冒牌货。 陆明夷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道:“先母出身微末,也无大名,小将还是幼时听先母说起,她老人家出于梁门,小名美娘。” 梁美娘!一听这名字,魏仁图和方若水同时站了起来。这梁美娘是陆经渔投靠五羊城时,当时的城主何从景府中一个女侍的名字。何从景极其看重陆经渔,曾为陆经渔修建了一座名谓“慕渔馆”的宅第,但陆经渔不愿住在那座豪宅中,只在市上找了处小宅安居,这梁美娘正是当时何从景拨给陆经渔听用的四个女侍中的一个,因为陆明夷对她生情,娶了她为妻。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小,但感情甚笃,魏仁图还记得那时自己去陆经渔家中听他传授兵法时,向梁美娘请安的情景。现在他们再无怀疑,方若水抢道:“师弟,师母也过世了么?” 陆明夷听他称自己为“师弟”,知道完全信了,点了点头道:“先父去世后,小将犹在先母腹中。她老人家流离失所,辗转寓居西靖城,九年前去世了。小将也是那时从军,一直在昌都军中。” 方若水点了点头道:“原来师弟是师傅的遗腹。师傅一代名将,难怪师弟也是如此了得。魏兄,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得知师傅下落了。”他年轻时有点莽撞冲动,现在却很是沉稳,可此时眼中又有泪光闪烁。 魏仁图点了点头。他的眼里也有点异样,只是没有方若水那么表露出来。本来他想好了,一旦撕破脸,就以第一上将军的身份逼迫陆明夷退军。就算陆明夷手头有什么凭证,总不敢公然与自己和方若水这两个上将军公然作对。可现在知道陆明夷竟是师傅的遗腹子,他的想法又有所不同。 必须做一个决断了。只是对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魏仁图本身并没有什么偏向。龙林两人都是很有才干的政客,无论谁接任大统制都应该会称职。可是这两人居然会为了一个位置闹到这样,都有点不顾大局。一旦迫走了昌都军,龙道诚接位的可能性就几乎铁板钉钉,可事后龙道诚也肯定会清洗掉陆明夷。如果不知道陆明夷的身份,魏仁图当然也不会去考虑这一点,毕竟支持龙道诚能够让损失更小。可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不要说更重情的方若水,魏仁图也不忍见到陆明夷有一天被加上叛逆之名斩首示众。 没办法了么?不制止昌都军进城,内乱难免。制止了昌都军进城,陆明夷就肯定会被收拾掉。魏仁图已是心乱如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魏师兄,您与方上将军是受龙道诚所请,前来阻止昌都军的吧?” 陆明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魏仁图一抬头,见陆明夷正看着自己,他点了点头道:“是,师弟。” 这句“师弟”一说,陆明夷才算真正放心。 终于,我的时代来临了。 他想着。这一刻他已经盼望了许久,从一个小卒一直做到下将军,昌都军代理军区长,仅仅花了八年时间。固然是运气好,这几年里战事不断,武人得已出头,但陆明夷仍然觉得太慢。 冲霄直上!这句话他对王离说过,对沈扬翼也说过,对自己说得更多。前面这八年只能说蛰伏,现在起,才是真正的起飞。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着,声音也低了些:“魏师兄,方师兄,两位既然都是先父高弟,那明夷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昌都军此来,虽是受林一木司长所请,但明夷以为,林司长与龙司长两人纵然有才,却乏胸怀,实非执国柄之才。”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一怔。他们都在苦于到底该怎么选择,但听陆明夷说法,竟是两人都不选。魏仁图还有点诧异,方若水已道:“师弟,那你意下如何?” 陆明夷顿了顿,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点。他现在要说的主意,其实也是方才才想到的。虽然辅佐林一木登上大统制之位,自己肯定会飞黄腾达,但他实在不甘心雌伏于林一木之下。他道:“明夷年幼无知,但从小便听得,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听得有点呆了。陆明夷这些话其实只是老生常谈,但听他说来却又别是一番滋味。他们眼前仿佛豁然开朗,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方若水见陆明给又顿了顿,急道:“师弟,你快说下去。” *** 二月八日,正午。龙道诚一早就从司长府出来,康伯言跟在他身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刚接到的消息,昌都军离西门已不足五十里。走得快的话,今天天黑之前他们就该抵达城下。既然昌都军没能退走,意味着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的游说失败了?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到底会不会又引发一场内战,龙道诚亦没有把握。不过,他并不担心。 魏仁图和方若水的游说,并不是最后一步棋。他最后一步棋,就是不惜一战的决心。当林一木知道自己的决心,谅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毕竟只是争一个大统制的位置,不是你死我活的拼斗。他看了看康伯言,轻声道:“伯言,你还在担心么?” 康伯言本在想得出神,龙道诚突然问他,他打了个激凛才抬起头道:“道公,昌都军马上就要到城下了。” 康伯言舒了口气,突然又嗫嚅道:“道公,昨晚我听说魏、方两位上将军回来了,身边各带了百来个卫戍保护。” 龙道诚哑然失笑,说道:“他们一不当兵,胆子也小了。” 因为当了一回自己的说客,他们生怕一旦昌都军得胜冲进城来,会遭那陆明夷秋后算帐吧。只是也不想想,真有那一天的话,百来个卫戍又顶什么用,何况,也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道:“不必去管他们了。各部都调度完备了么?” “都已准备停当。”康伯言又犹豫了一下,“只是,该怎么向卫戍解释这一战的起因?” 总不能说,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想当大统制,所以要让军队刀兵相见,分个胜负。龙道诚道:“这个我已准备好了。只消昌都军真个攻城,马上就拿下林一木,他与狄复组勾结,谋害大统制的人证物证都已齐全。” 同样的人证物证,林一木肯定也已准备好了。康伯言想着。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最初提的建议才是上上之策。以快刀乱麻之势拿下林一木,不过是动用几百个卫戍的事。至于物议,时间会慢慢封住天下人之口的。 第418章 唇枪舌剑3 道公做事,终不如大统制,仍然有沽名钓誉之嫌啊。他想着。如果是大统制,就根本不会顾及民意。民意是什么?看似汹涌澎湃,可在刀枪之下,很快就会和被沟渠疏导的洪水一样流走。用不了多久,根本不会有人再提了。最好的例子,便是前两年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解散了议府初期,共和国上下都大有惊惶失措之势,觉得大统制此举违背了共和本义,简直与恢复帝制无二了。可仅仅几个月后,人们发现解散了议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反而很多措施能更有效地施行,于是再没人提大统制违背共和了。 大统制这样的伟人,到底绝无仅有啊。 康伯言想着,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二月八日下午,一向迟钝的雾云城民也终于觉得气氛不对了。这两天四门封锁,他们也相信那是因为狄复组又在谋划什么秘密行动,但今天城门干脆紧闭,本来在各处巡逻的卫戍有一大半调往西门,而靠近西门的住户被告知,可能会发生战争,要人们闭门不出。雾云城上一次受到攻击,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虽然共和军占据绝对优势,城民还是哭天抢地,只觉末日来临,可从那时起雾云城就再没有面临过敌军。现在南北虽然正在交锋,可南军除了东阳城,还从来没有到达过大江以北,西门突然间会发生战事,谁都想不到,全都惴惴不安,有些虔诚的法统信徒已在家里给老君像上香,祈祷老君能保佑全家平安。 红日渐渐西沉,天色已近黄昏。就在城中炊烟渐起的时候,一支人马终于出现在西门外的地平线上。龙道诚看到昌都军终于到了,精神反而一振,对康伯言道:“伯言,狴犴营布署好了?” 狴犴营是刑部直属的一支人马,职司是缉捕疑犯。龙道诚主持刑部已久,他虽然不是武人,却也极其重视训练。狴犴营虽非卫戍部队,平时训练却完全依照正规军,而且装备极其精良,算是他的嫡系人马。狴犴营便是刑部侍郎康伯言直接指挥的,今天已秘密包围了林一木的官邸。昌都军无论是发起进攻,还是知难而退,狴犴营都会立刻冲入林一木官邸,将其捉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打为叛逆。 康伯言也知责任重大,早就安排停当,小声道:“道公放心,绝无差错。” 龙道诚捋了捋胡须,微笑道:“那就万无一失了。” 的确,自己手中有实力,便进可攻,退可守,已立于不败之地。林一木想和自己斗,实在是吃撑了,他能早点看清形势的话该有多好。龙道诚想着,眼前仿佛已出现了自己成为大统制,平定南方,建立起不世功勋的模样了。将来,一说起大统制,人家联想的只会是自己。 此时一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龙道诚道:“来人,看看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下还没过去,有个骑马的卫戍已飞奔而来,到了近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龙司长,礼部程侍郎与金枪班周队长带了不少人前来求见。” 程敬唐是大统制的亲信,现在官拜礼部侍郎,名义上是林一木手下,实际上却已掌握了礼部实权。大统制不信任林一木,程敬唐与他自然也不相能,龙道诚听得他来了,便道:“快,有请。” 那卫戍犹豫了一下,又道:“龙司长,林司长也在当中。” 龙道诚一怔,看了看康伯言。林一木居然和程敬唐一块儿过来!这步棋他当真没想到,康伯言也是吃了一惊,但他神色如常道:“请他们过来吧。” 这卫戍一走,龙道诚便道:“伯言,他们一块儿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康伯言让狴犴营暗中包围了礼部司长部,只觉林一木是瓮中之鳖,逃也逃不掉了,没想到林一木居然搬出了程敬唐来。虽然程敬唐现在全面主持礼部,和林一木并不齐心,但名义上林一木仍是礼部司长,是程敬唐的上司,他定是借这个由头让程敬唐和金枪班一块儿前来,等如把金枪班当成了自己的卫队。 康伯言低低道:“道公啊道公,你总是优柔寡断。林一木必然抢先一步,对程侍郎说我们意图谋反了。” 龙道诚心中一震,急道:“那怎么办?”他给林一木定下谋反的罪名,人证物证也都已经准备停当,林一木肯定也对自己如法泡制。本来觉得自己步步抢先,解决了昌都军的迫城之危后再把这些人证物证拿出来,林一木百口莫辩,却没料到林一木抢先了一步。康伯言见他有点慌了手脚,又低声道:“道公也不必多虑,万不得已,就连金枪班一块儿做掉吧。”他转身叫过一个心腹,让他立刻将狴犴营召回来。 金枪班是大统制的贴身卫队,如果把金枪班都做掉了,以继承大统制遗志的名义继位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可龙道诚也知现在骑虎难下,没别的办法好想。就在这时,一队人马过来了。金枪班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大统制的贴身卫队,精锐无比,当先两人,一个正是程敬唐,另一个正是林一木。跟在他身后的是现任金枪班班长周锡安,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官员。程敬唐是金枪班首任班长,周锡安对这老上司亦是尊崇无比,连骑马都不敢与他并行,别的官员更是生怕遭池鱼之灾,躲在了金枪班后面,不少人脸都已白了。 程敬唐打马到得近前,高声道:“龙司长,为何将卫戍调到城头?” 程敬唐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看来赶来得很急。龙道诚忙上前道:“程侍郎,大统制中道崩殂,昌都军却突然自行向雾云城逼近,我担心有人趁此机会作乱,因此让卫戍守城,以防不虞。” 林一木在一边高声道:“龙司长此话只怕不实。昌都军乃是奉大统制遗命前来,只因共和国有人久有叛乱篡位之心,大统制生前便已察觉,故命昌都军前来,以正纲纪。” 龙道诚见林一木答话了,也一下抬高声音道:“林司长,果然是有人久有叛乱篡位之心,故数年前便与叛贼顾清随勾结。只是隐藏极深,今日方才水落石出。此人察觉阴谋将大白于天下,于是铤而走险,私发昌都军进京。” 程敬唐已听林一木说龙道诚有叛乱之心,因此将卫戍调向城头,只是他深知龙林二人已势成水火,说的话未必是真的。现在两人都指责对方反叛,他心里也不禁大为忐忑。龙道诚和林一木都是一部司长,是眼下共和国级别最高的高官,龙道诚更是掌握着卫戍实权,两人斗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势必会造成天下大乱。他见两人还要舌枪唇剑地对骂,高声道:“两位司长,多言无益,总应有实证方能取信于人。不知两位所言,可有证据?” 龙道诚道:“龙某岂会信口开何?大理寺少卿符志真何在?速将刚审得的口供记录奉上程侍郎一观。” 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其中刑部为总机构,督察院与大理寺则是刑部以下的两大部门。大理寺有正卿一,少卿二,符志真是大理寺左少卿,也是大理寺中直接负责审理定狱的最高官员,自然也是龙道诚的亲信。这符志真早就在后面的刑部诸吏队伍中听命,本来龙道诚准备解决林一木后,让符志真出面给林一木定罪,但林一木这么快就摊牌,符志真自然也要提前出来了。 他一声令下,符志真走了上来,到程敬唐马前,先行了一礼,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递过去道:“职大理寺少卿符志真。程侍郎,此是大理由刚从嫌犯口中取得的口供,请程侍郎明察。” 程敬唐见他拿上了口供,接过来看了看,符志真在一边大声道:“疑犯交待,共有四条。其一,共和二十二年,林某疑与顾贼清随妄图推翻大统制,纠合极少数议众提高不信任安;其二,共和二十三年,林某因对大统制怀恨已久,疑与顾贼清随串通,勾结狄复组于迎春宴上行刺大统制;其三,共和二十五年,林某疑再次勾结狄复组,于城西华表山蔍二次行刺大统制;其四,共和二十六年,林某疑冒称大统制遗命,私发边兵入京。” 这卷轴写得密密麻麻,十分详细,符志真生怕程敬唐看起来会看上半天,因此将扼要口述了一遍。因为共和国刑部采取的是疑罪从无之规,在三法司会审判决之前,一律要加“疑”字,因此符志真说的四条都也加了个“疑”,倒不是说这些事还在存疑的意思。程敬唐见这卷轴厚厚一卷,扫一眼,也觉与符志真所言无差。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那疑犯呢?” “疑犯现已押入天牢,随时可以核实。” 他刚说完,林一木却仰天大笑道:“可笑可笑,颠倒黑白,一至于此。大理寺少卿辛珏何在?” 大理寺的正卿年纪不小了,这两天已准备致仕,辛珏则是大理寺的右少卿,负责天牢大狱之事。一听林一木喊着辛珏的名字,龙道诚心里便咯噔一下,心道:原来他把辛珏收买了! 就在符志真走出来的那群官员队中,又上来一人,正是大理寺右少卿辛珏。辛珏上前向程敬唐行了一礼道:“程侍郎,职大理寺右少卿辛珏有礼。” 程敬唐见他上来,心头雪亮,心想这左右少卿定然一家一个被收买了。他道:“辛少卿,这份口供你也曾经看过吧?” 第419章 唇枪舌剑4 辛珏道:“是。然职所见,那疑犯尚不曾上刑,便已阖盘托出。依职之见,故此供实属可疑。” 他话音一落,龙道诚已打马上前,厉声道:“大胆!”看到辛珏被林一木叫出来,龙道诚才知道辛珏已被林一木买通。那疑犯是他用重价买通的,康伯言造出这份口供来,自觉文辞天衣无缝,谁见了都会深信不疑,但辛珏说实属可疑,若程敬唐信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一上前便喝道:“辛少卿,我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凡触犯国法者,亦以感化为先,岂因未曾用刑便有口供不实之理。” 平时龙道诚到大理寺视察,辛珏见到他总是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此时却傲然道:“龙司长此言差矣。职执掌天牢,每见符大人提出人犯审理,并不曾见有拷问之举。这等事关乎身家性命,此疑犯却有恃无恐,直承不讳,自辛某就职以来,从未见过这等疑犯,因此暗中调查。一查之下,才发觉此人来历大成问题。” 程敬唐道:“什么问题?” 龙道诚在一边听得已是遍体生凉。他一直有点看不起林一木,只觉他头脑冬烘,见识浅薄,现在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小看了这个多年的同僚。林一木手头虽然没有自己一样的实力,但他的思虑如此深远,自己的每一步都已被他料中,而且每一步林一木都有了应变之策。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康伯言所说的刺杀之举其实才是单刀直入的上上之策。只是天下也没后悔药好买,见程敬唐要问,龙道诚抢在头里喝道:“辛少卿,此人谋刺大统制,罪在不赦,已审问明白。若有疑问,为何当时不说?” 他这话实有威胁之意,但辛珏却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躬身道:“卑职自是明白。然此事至关重大,卑职不敢大意,而且此人来历隐晦不明,因此卑职暗中派遣能员细察,发现此人竟是乙支省牢狱中调来之死囚,大统制遇刺之日,此人还在狱中,根本不可能与狄复组勾结。倒是有人证说,龙司长在大统制遇难前几日,曾与人秘密接触,那些人经查乃是狄人。” 这话一出,一直声色不动的康伯言也是如闻霹雳。要给林一木罗织罪名,这个人证极为重要,必须经得起严刑拷打。康伯言为人心细,早就在物色这等人。为掩人耳目,他专门去乙支省了一次。因为乙支省太守尹劲节乃是龙道诚一手提拔的亲信,是个信得过的人。他在乙支省牢狱中找到了一个因杀人而入狱的死囚,此人事母至孝,康伯言答应为他老母养老送终,此人也愿意不惜一心,听从吩咐。此事康伯言自觉做得机密之极,没想到辛珏居然也查到了。他看了看龙道诚,见龙道诚正看着自己,心想龙道诚已不能再控制局面了,正想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来扭转,边上有个人小声靠近来道:“康大人。” 此人正是狴犴营统领。狴犴营受命埋伏在礼部司长府附近,没想到扑了个空,林一木竟然到了城头,康伯言马上让人把狴犴营调回来。卫戍虽归刑部掌握,但康伯言也不敢全然相信,毕竟辛珏也是刑部属下,却被林一木买通,安知卫戍中会不会也有类似之人,只是狴犴营他却是完全信任的。见狴犴营回来了,康伯言心中一喜,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小声道:“在此待命。”上前一步,高声喝道:“辛珏,你身为大理寺少卿,可知信口诽谤,乃是大罪?” 康伯言是刑部侍郎,官职比辛珏高得多,和程敬唐也是平级。辛珏不怕龙道诚,看见康伯言上来却有点胆怯,不由退了退,又大声道:“事关共和国危亡,卑职虽是小吏,但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康伯言见吓不倒辛珏,心想再不以霹雳手段拿下他,更要夜长梦多。林一木本来就被大统制架空,程敬唐与他不可能会有勾结,就算现在林一木抢了先手,人证物证的破绽也被他们揪了出来,但刑部毕竟有卫戍做后盾,就算程敬唐明知其中有蹊跷,也不可能当场翻脸。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机立断。想毕喝道:“信口雌黄,还敢如此大胆。狴犴营,拿下他!”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狴犴营已直冲出去。辛珏一张脸变得煞白,叫道:“你……你这是要灭口!”急退了数步,闪到程敬唐身后。周锡安见卫戍气势汹汹,金枪一举,几十个金枪班立时冲上。金枪班个个了得,虽然才几十人,但一排金枪对着卫戍,整齐划一,自有一派凛然的威严。他喝道:“大胆!” 林一木见康伯言招呼卫戍冲上,厉声道:“康伯言,你是见阴谋败露,想要杀人灭口么?真不把程侍郎放在眼里。” 程敬唐心里也已如乱麻一团,却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林一木当作盾牌用了。只是他也很明白,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说对方谋刺大统制,这个罪名一旦落实,自是死罪,看来双方都没给对方留余地。这样下去,真要越发不可收拾,他正在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炮响。 是昌都军攻城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只不过龙道诚更为惊惶。他叫道:“出什么事了?” 有个卫戍急急跑了过来,到得龙道诚跟前道:“龙司长,昌都军已在城下列开阵形,放出号炮,是不是准备还击?” 龙道诚还没说,程敬唐周锡安手里接过金枪,喝道:“卫戍听令,原地待命,不许妄动!” 雾云城头也布置有巨炮,一旦开了炮,那就再无挽回余地。他已是心急如焚,将手中金枪舞了个花,猛地往地下一扎,喝道:“有妄动者,等若叛逆,立斩!” 城砖既厚又硬,但程敬唐这一枪竟如入腐泥,半个枪尖都刺进了城砖之中。周锡安在一边看得大为佩服,心想程队长去职虽久,枪法却丝毫不曾丢下。程敬唐做金枪班队长时,也是共和军浴血奋战之事,因此后来共和国的说书人编出的书目里,说到程敬唐的很有不少,有些甚至把他说起了天下绝无仅有的第一名枪。虽说他一个礼部侍郎其实并无号令卫戍之权,但卫戍们见他威风凛凛,无不心折。 程敬唐一枪震住了众人,喝道:“当务之急,是马上弄清昌都军来意。有谁敢去交涉?” 周锡安心想龙道诚肯定不会去,让林一木去,那也成了放虎归山,而且昌都军本来就是他召来的,龙道诚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去交涉,这事自己当仁不让。正要上前,却听有人道:“程侍郎,卑职愿往。” 那是程迪文。程敬唐见上来的竟是自己儿子,微微一怔,心想程迪文以前就在昌都军当兵,他去也好,马上道:“也好。迪文,你要小心了。” 昌都军来意如何,现在谁也不知道,程敬唐实是并不放心儿子前去,但也只有程迪文带回的答应能让自己相信。程迪文答应一声,带马走下城去。那些卫戍见这个年轻主簿的骑术居然不下于老于行伍的军人,不知道他实也当过好几年的兵,暗自赞叹,心想程侍郎虎父无犬子,这程主簿也真是了得。 见程迪文出了城,康伯言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他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让昌都军入城,否则己方的优势便荡然无存。林一木敢和龙道诚对着干,就在于他把昌都军召了来,所以他先前就建议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林一木拿下,薪底抽薪,这样昌都军也就失去了进城的理由。只是龙道诚姑息之下,闹到现在这骑虎难下的地步。 一错再错,现在就算卫戍与昌都军发生战斗,也是较好的选择。康伯言想到此处,厉声道:“逆贼林一木,你勾结匪徒谋害大统制,还要狡辩。来人,将他拿下!” 狴犴营早就蓄势待发,听得康伯言一声呼喝,立时冲了上去。程敬唐见好端端的又变起突然,怒道:“谁敢动手!”只是康伯言心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本来就有连金枪班一起拿下的决心,哪还听他多言,喝道:“程侍郎,你深受大统制之恩,却不明事理,还不知林一木这逆贼是想混水摸鱼么?” 程敬唐震得住卫戍,却震不住刑部直属的狴犴营。龙道诚见双方已是一触即发,咬了咬牙,心道事已至此,也只有硬上了,厉声道:“叛贼林一木,谋害大统制,证据确凿,还敢私发边兵入京,是为大逆。刑部司有命,拿下林一木者,有重赏!” 林一木本来见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实现,龙道诚空有重兵也无奈己何,正在得意,见他竟然撕破了脸硬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也叫道:“叛贼龙道诚,你谋害大统制,众人皆知,还敢血口喷人。”只是喊得虽响,心里终是害怕,不说卫戍,刑部这支狴犴营就不是金枪班所能抵挡得了的。他心中大急,不住想着:“陆将军说已做安排,怎么还不发动?” 第420章 大局已定1 狴犴营虽然并不属于正规军,但龙道诚执掌刑部多年,对这支人马的训练完全依照军营,两千人蜂拥而上,已将城门口挤得满满的。这一块地方虽然不算小,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登时显得狭窄。周锡安见龙道诚竟敢真的动手了,心下大急,拍马冲到程敬唐身边,小声道:“程大人,要动手么?” 金枪班虽然强悍莫匹,可对上两千人的敌人,胜负不言而喻。程敬唐心已急若油煎,咬咬牙喝道:“谁都不许妄动!再敢上前,视若叛逆,格杀勿论!” 他喊得虽响,可康伯言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林逆已不惜以身试法,程侍郎请不要玉石俱焚。” 康伯言也知道,这样硬来拿下林一木后,肯定会让大小官员震惊万分,龙道诚想要名正言顺地继位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更知道,人言不足畏,只要龙道诚登上了大统制的位置,就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刀枪之下用不了几个月就不会有二话了。他虽是仕人,但颇得狴犴营之心,这支狴犴营听他的更甚于听龙道诚,听得康侍郎有命,更是个个争先。 人潮如激流,再上前便可将林一木连同金枪班一同冲垮,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炮响。 这又是个号炮,但并不是城外发出的。康伯言一怔,扭头一看,却听得有人高声喝道:“叛贼龙道诚已然受缚。再有执迷不悟者,立斩不赦!”望过去,只见龙道诚面如死灰,身边站立了不少卫戍。康伯言的脸也一下子白了,他虽有智囊之号,可这等意外也不曾想到。他叫道:“是什么人,竟敢胁持龙司长!” 卫戍虽然也有骑兵,但并不算多,但龙道诚身边的这些卫戍全都骑着马。当先一人高声道:“叛贼龙道诚,因谋害大统制,受大统制遗命,捉拿其归案。狴犴营兄弟们,再不要执迷不悟了!” 卫戍中居然有反水了!康伯言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千算万算,他也算防备着卫戍中有靠不住的,因此狴犴营虽然冲上去捉拿林一木,他仍然留下数百人守在龙道诚身边,心想以卫戍的能力,就算有反水的,狴犴营也足以挡得住。可没想到留守的狴犴营竟会如此不济,还没等林一木受擒,龙道诚先被拿下了。他叫道:“这是逆贼埋伏,卫戍,快去营救龙司长!” 听得刑部侍郎下令,城头的卫戍已有不少开始准备过来。正在这时,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诸军原地待命,上将军魏仁图、方若水在此!” 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虽已致仕,但他们的威望在卫戍中也丝毫未减。那些听得康伯言命令想要进攻的卫戍听得两位上将军前来,全都吃了一惊,站住了脚步。人潮涌动,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而来,当先打着两面旗,一面是“上将军魏”,另一面则是“上将军方”。 这两面大旗实已久违了,特别是魏仁图这面旗,卫戍中四十多岁的老兵还见过,二三十岁的自从军以来都不曾见到过。但见到两个老将带着十多个家将骑马缓缓而来,自有一股威势,谁都没有敢动。程敬唐的名声虽响,可他到底不曾真个带过兵,不似魏仁图与方若水,身经百战,是名副其实的当世名将。 魏仁图和方若水并马上前,走到了龙道诚身边。龙道诚见到他们两人,心中一喜,叫道:“魏兄,方兄……”只是这两个相识已有几十年的同僚脸却板得跟铁一样,魏仁图理都不理他,高声道:“卫戍兄弟们,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国为民之国,军为民之军,任何人为一己私利妄动国器,便为大逆。龙道诚身为刑部司长,知法犯法,已触犯共和国信条,现革去其刑部司司长之职,卫戍各部由我与方若水将军暂且统领。” 他招了招手,那队骑兵押着龙道诚向前走去。狴犴营本来围得水泄不通,可见龙道诚被他们押着,又是两位上将军带队,谁也不敢阻拦,让出了一条道。康伯言见此情况大急,叫道:“快,快救出龙司长!” 被康伯言一喝,狴犴营如梦方醒,最外的十几人便向前冲去。魏仁图见他们上前,眉头一竖,喝道:“大胆!” 他一声断喝,身边已有两骑冲出。这两人手持长枪,枪出如电,冲在最前的两个骑马的狴犴营见他们上前,举枪要挡,哪知这两人枪术之高,几已神而化之,也不知怎么一来,两杆长枪向下一按,无先无后,齐齐按在两个狴犴营肩上。这两个狴犴营力量都很是不小,可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两枪按得竟连马上都坐不住,翻身摔下。那两人的长枪却如影随形,作势指住落马两人前心。魏仁图森然道:“狴犴营兄弟们,若再不识时务,便视同叛逆,立斩不赦!” 这被一枪击落马来的正是狴犴营正副队长。这两人力量沉雄,而且枪法高超,向来以为就算上阵,也定是名将之材,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对方一招击败。他们如此,旁人更不敢近前,连康伯言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在想着:“这些人是谁?这些人绝非卫戍!” 魏仁图到了程敬唐身前,拱了拱手道:“程侍郎,事已急矣,恕我与方将军僭越。” 见到方才两人出手,程敬唐便是一惊。他也是枪术大行家,一见已知那两人的枪术实已不能仅仅用“好”来形容。金枪班人人精强,个个算得上枪术高手,但算起来,就算周锡安的枪术只怕也较那两个卫戍有所不如。听得魏仁图对自己说话,他道:“是,是。只是,魏将军,方将军,此事真个属实么?”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龙道诚野心勃勃,罪行昭彰。” 程敬唐问的是龙道诚是不是真个谋害大统制,魏仁图其实并没有回答,但情急之下,程敬唐也听不出来。程敬唐对大统制忠心无比,先前听林一木说龙道诚要谋害大统制时并不很相信,但魏仁图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不同,怒道:“此人原来果真狼子野心!” 林一木听得心花怒放。他也曾去拉拢魏仁图和方若水,心想以这两位上将军威望,定能号令卫戍,可当时魏仁图和方若水都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只是现在魏方两人公然宣称龙道诚是大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本来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胆气也壮了,高声道:“不错……” 他还没说完,魏仁图忽然转过身,喝道:“礼部司司长林一木,私发边兵入京,亦犯此罪,狴犴营,将他拿下!” 这句话直如当头霹雳,林一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些狴犴营本来见龙道诚被拿下了,想上前动手又被那两人的武力所震慑,正惶惶不可终日,心想这回完了,秋后算帐,狴犴营肯定遭到清算,听得魏仁图要他们拿下林一木,不禁大喜过望,此时立功唯恐不及,因此人人争先,冲上前去一把将林一木拖了下来。林一木大惊失色,叫道:“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你们……” 魏仁图理也不理他,只是高声道:“乱首皆已遭擒,卫戍各部,速速回归本营待命,不得有误。” 当魏仁图拿下林一木时,最惊奇的还不是林一木本人,倒是康伯言。他见魏方二人突然出面,只道自己情报有误,这两个上将军已倒向林一木一边了,但魏仁图毫不留情,连林一木也拿了,他心头雪亮,知道龙道诚与林一木斗得天翻地覆,却被第三者摆了一道。他暗骂林一木愚不可及,却笑道:“魏上将军,原来你也想弃武从文,当个大统制过过瘾了吧?” 魏仁图扫了他一眼,见康伯言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二目灼灼,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他笑了笑道:“共和国大统制,当精于政事。魏某一介武人,岂敢有玷此位。” 康伯言道:“那便是那位昌都军陆明夷将军设下的计谋了。想不到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国之名将,却受一黄口小儿摆布。此人阴险狡诈,难道这等人成为大统制,可是万民之福?” 魏仁图听他转瞬间便看破了这计划是陆明夷所定,也不由佩服他这智囊之号,说道:“康先生差矣。陆将军虽然资历不深,然识大体,顾大局,他也不会接大统制之位。”说罢,又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统制为宵小所害,壮志未酬,值此危急之际,魏某与方上将军计议,国事暂由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执掌,过后再由议众协议,以正共和。有违者,当以龙林二逆贼同罪!” 此时他已毫不客气,将龙道诚与林一木直斥为逆贼。康伯言听他说由冯德清执掌国事,更是明白。冯德清一直主持工部,为人宽厚,甚至有懦弱之称,把他抬上大统制,定然就是个傀儡。他叫道:“共和律法,军人不得干政。魏仁图,你这等做法,还说什么以正共和!” 魏仁图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喝道:“不错,军人不得干政。然魏某与方某都已致仕,咸与共和,说甚军人不得干政。来人,将从逆贼康伯言拿下,押赴天牢!” 魏仁图虽然已经致仕,但他凭仗的便是军中威望。只是他硬说致仕后便不是军人,康伯言也无可辩驳。此时狴犴营上前将这个旧主擒下,他仍不肯死心,嘶声叫道:“魏仁图,陆明夷这小贼野心驳驳,你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他的心思极其灵敏,此时已然想通这回林一木想利用陆明夷,反被陆明夷借力打力,反客为主。他以前也并不看重陆明夷,只觉这少年将领虽然在军中大放异彩,毕竟只是个会打仗的武人,可这时却已嗅探到陆明夷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心想拼着一死,也不能让他太过快活。魏仁图见他还要喊,喝道:“将他的嘴封了!”抓着康伯言的一个狴犴营手脚倒快,拔出腰刀在康伯言身上割下一条布来,将他的嘴封了起来。 第421章 大局已定2 程敬唐见久未出山的魏仁图甫一重现,便快刀斩乱麻,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拿下了。虽然暗暗松了口气,也觉得这样做法实是有点不妥。虽然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可林一木和龙道诚敢这样斗,肯定还有不少亲信。万一生变,只怕后患无穷。他打马到魏仁图跟前,行了一礼道:“魏上将军。” 魏仁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问道:“程侍郎,昌都军陆将军此行,我与方将军实都已知晓。龙林二贼如此不顾大体,险使共和国万劫不复,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程侍郎勿怪未曾先行告知之罪。” 程敬唐心想资格是你老,官职是你大,怎敢怪罪。他低声道:“只是,昌都军就在城下,万一进城,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龙林二人的余党会借机起事……” 魏仁图听他这么说,知道康伯言刚才一番吼叫定然让程敬唐生了戒心。知道陆明夷是自己师弟,他对陆明夷已是信任无比,笑道:“程将军,陆将军虽然年少,却深识大体。他也知道昌都军进城,定然会让城中人心不稳,因此早先便与我谈妥,昌都军只在城外驻扎,等事态一平,他便重回防区。陆将军纯为国家前途着想,请程侍郎不必顾虑。” 程敬唐心想话这么说,但陆明夷如果真有野心,昌都军一进城,卫戍现在已经失了主持,乱成一团,谁还制得住他?可是见魏仁图信心满满,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道:但愿迪文不要出事。 此时程迪文尚不知城中已生了如此大变。他单人匹马出了城,眼见昌都军就在眼前。几年前,他也曾是昌都军的一员,现在却已成陌路,心中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骑术不错,一马上前,刚到昌都军阵营前,已有一骑迎上,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刚喊出话,看清了程迪文,却是一怔,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程参谋,原来是你!” 离得近了,程迪文也已看清了那人,叫道:“者蔑!”马上又苦笑道:“我现在哪是参谋,在礼部当主簿呢。” 者蔑是昌都军中的一个军官,乃是狄人,当初郑司楚和程迪文在军中时,者蔑与他俩交情不坏。那时者蔑是个骁骑,现在身上的军衔章却已是翼尉了。者蔑看到这老友也大为兴奋,叫道:“主簿也好啊。怎么是你前来?” 因为是旧识相迎,程迪文镇定了不少,说道:“是。你们突然前来,城中大为恐慌,命我前来交涉。” 者蔑道:“正好,陆将军也说你们该派人出来了。放心吧,不会有事。” 程迪文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跟着者蔑进营,小声道:“现在昌都军是陆将军么?” “陆明夷将军。你没听说过?” 程迪文摇了摇头:“我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去管军中消息了。” 者蔑道:“没事。陆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今世名将,通情达理,我们此来也不是为造反。” 程迪文又是一阵苦笑。名将么?当初他和郑司楚同在军中,心中怀着的都是有朝一日成为名将的向往。现在郑司楚去了南方,已经成为名将了,这个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陆明夷也成为名将了,而自己,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这个当初的梦想。他道:“陆将军年纪很轻么?以前都没听说过。” 者蔑点了点头道:“是啊。他前几年还和我差不多,不过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不过人家有才,没办法。” 者蔑因为是狄人,在军中一直不很得志,以前也牢骚满腹,但现在却似乎完全没有牢骚了。程迪文听他说陆明夷前几年还和者蔑着不多,怔了怔道:“陆明夷……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我说你肯定听说过。当初大统制专门发文提拔的三将,其中之一便是陆将军。” 他们进入军营,者蔑领着陆明夷走到中军营前,跳下马道:“程主簿,我马上去通报。” 他进了中军帐,片刻,帐帘挑起,程迪文见一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走了出来。一见这人的双枪,记忆如同开闸之水一下涌出,他叫道:“陆明夷!” 当初程迪文率报国宣讲团去前线劳军,就曾碰上陆明夷护送傅雁容去东阳城的林先生家赴宴。当时两辆车撞了一下,程迪文惊艳于傅雁容的姿容,顺带着也记得陆明夷这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他还记得当时陆明夷仅仅是个辅尉,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几年,他青云直上,已成了昌都军主将。陆明夷看见程迪文直呼其名,也不以为忤,笑道:“程主簿,东阳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者蔑见陆明夷居然认得程迪文,心想程迪文倒好,陆将军记得你,你却忘了个精光。程迪文也叹道:“陆将军,恕我失礼,真没想到是你。” 进了营中,两人落座,程迪文见这中军帐虽然宽大,陈设却极为简单。毕炜当初主持昌都军时,中军帐总会有些大橱小柜,陆明夷的中军将却只有桌案椅凳,连一点装饰也没有。陆明夷让亲兵端上了茶,问道:“程主簿,您此行必是相询昌都军的来意吧?” 程迪文已是急欲询问,见陆明夷开门见山,也不多客套,便是正中下怀,抬起头道:“正是。陆将军,昌都军突然迫近雾云城,城中已是人心惶惶,不知陆将军究竟有何打算?” 陆明夷又笑了笑,正色道:“程主簿,明夷不敢虚言相欺。昌都军此来,实是受礼部司司长林一木所请。林一木宣称有大统制遗命,入都清除叛逆。” 程迪文见他直言不讳,可说起林一木又直呼其名,不由大感意外,问道:“林司长此言,实是一面之词,岂可轻信。陆将军,你可曾想过边兵入都,一旦与卫戍发生冲突,势必造成全国混乱?”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有鉴于此,因此我不得不来。” 他侃侃而谈,将先前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前来交涉之事也说了。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林一木因为手无兵权,想借助昌都军之力,但此举实是大为悖逆。不论大统制的遗命是真是假,昌都军这等迫近雾云城,必定会让龙道诚与林一木的矛盾激化。但坐视不理,龙道诚必然上位,而龙道诚既然能倚仗卫戍强行夺位,实已大违共和信念,因此权衡之下,昌都军便有此东行之举,趁机一举平定共和国的不安定因素。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说得井井有条,程迪文听得暗暗心折。 等陆明夷说完,程迪文道:“只是,现在已成僵局,龙司长若不愿退让,难道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么?”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有所不知。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卫戍虽众,然并无决死一战之心,若摧其腹心,士众必无斗志,如此大事可成。故陈兵于城外,只为震慑,奇袭于城内,方为至要。” 程迪文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听他说什么“奇袭于城内”,怔道:“陆将军……你是要奇袭?” 陆明夷道:“不错。卫戍只是受龙道诚裹胁,只须发奇兵数百将其擒获,万众便不足恃,眼下毕竟不是两军对垒之时。”他说着,又笑了笑道:“程主簿,请静候好音。若明夷所料无差,龙道诚与林一木两人应该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 程迪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陆明夷只是个受林一木蒙骗的一勇之夫,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不是陆明夷受林一木蒙骗,而是林一木和龙道诚一块儿上了个大当。 此人用兵,和司楚全然不同。他想着。当初他与郑司楚同为参谋,在军中时常讨论战例,郑司楚也曾说过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但人命无价,因此就算行险,也不该冒无谓之险。陆明夷却不一样,他说得虽然头头是道,可此举实是冒极大的风险。万一发入城中的奇兵未能擒下龙道诚,那事态就马上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卫戍与昌都军的一战再也避免不了了。想到此处,程迪文简直如坐针毡,差点想夺门而出,回去看看城中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坐了没多久,忽然听得城头传来一声号炮。陆明夷忽地抬起头,喝道:“来人,快去看看城上如何了?” 一个亲兵应声出去,马上回来道:“禀陆将军,城头旌旗已下,卫戍正在撤防。” 程迪文再也掩饰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仅仅坐了这片刻,他已是汗出如浆。如果陆明夷说的奇袭未能成功,自己就要失陷在昌都军里,只怕再也回不了城中了。但现在总算已经过去,他站起来道:“陆将军,万幸危机已过。” 陆明夷道:“程主簿,请你在此稍候。若明夷所料不差,应该马上有人前来商议善后事宜,我去关照诸将不得混乱。” 第422章 大局已定3 程迪文见他神色坦然自若,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气。但陆明夷一站起来,程迪文却也见到他刚才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湿痕,定是陆明夷的手汗。现在还是初春,天气甚寒,照理没有出汗的道理,程迪文恍然大悟,忖道:原来他也一直在担心,我还真以为他能如此镇定呢。只是陆明夷虽然担心,可程迪文与他相对交谈良久,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这等隐忍功夫也不由得程迪文不佩服。 正如陆明夷所料,没过多久,雾云城中的第二路使者也已到来。这使者却是冯德清派出来的,说明城中乱局已定,龙道诚和林一木都已受缚,卫戍也已撤防。为防止流言,昌都军不可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补给都由城中供应。程迪文见陆明夷毫不意外,似乎件件都在他意料之中,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不知道这些情况到底他真个料到了,还是表面上镇定,一直不露声色。他在军中时心就甚细,做事向来井井有条,到了礼部后心思越发缜密,见陆明夷吩咐安排,件件妥帖,心中的佩服也更深了一层。 冯德清成为代理大统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议府。议府被大统制解决了好几年,那些议众以前习惯了扯皮,这几年清闲无比,还真有点不习惯。只是这回一恢复议府,第一件事是重组五部,这件事迫在眉睫,也没人敢再扯皮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五部司重新安置停当。冯德清代理大统制兼工部司长,费英海为吏部司长,程敬唐晋升为礼部司长,这几个都不必讨论。兵部司长有人提议让魏仁图担任,有人则提议方若水,但魏仁图和方若水都谢绝了,说三帅邓沧澜尚在,他们不敢僭越,还是由邓沧澜担任为是。议众们一想也是,雾云城出了这么大事,邓沧澜在前线尚不知晓。以前兵部司长由大统制担任,别人自无二话,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兵部司长若是由军衔低于邓沧澜的人担任,他这个三帅定然会有想法。那些议众纷纷赞美两位上将军胸怀坦荡,暗地里却在庆幸没办出一件大错事来。万一邓元帅气恼之下,也来个兵谏之类,到头来的首恶就是提议魏仁图或方若水当兵部司长的人了。魏方两人谦让,却也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大祸。最后就是龙道诚空出来的刑部司司长之位,想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大有人在,好在卫戍现在的指挥权都暂上魏仁图和方若水在主持,否则只怕又要闹出一场龙道诚和林一木的内乱来不可,因此最后定下的是刑部司长由原吏部侍郎扈邦裕担任。这扈邦裕本来只是个吏部主簿,资格很老,脾气很好,一直也没什么大的建树。费英海成为吏部司长后他才论资排辈晋升为侍郎,没想到侍郎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又晋升一级,连他自己都如在梦中,不敢相信。 五部司重新安置好后,就是对昌都军的处置了。按议众以往惯例,定然会有人弹劾昌都军妄入京城,但议府被解散了一次后,现在这些议众也已学乖了,没人这么不知趣,只说解决雾云城内乱,昌都军功居第一,因此陆明夷这个代理军区长便成了实职。二十四岁的年轻将领成为一镇军区的最高指挥官,这在共和国几乎不可想像,就算前朝任人唯亲的帝国时期,若不是皇亲国戚,也没可能如此年轻就担当如此高职。但这一次陆明夷的功劳实在太大,一举解决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个司长,何况魏仁图与方若水一力推许陆明夷才能杰出,议众看两个掌握了卫戍的上将军如此,自是顺水推舟,全票通过,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局势粗定,接下来就是传谕前线,同时清洗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亲信。这些事自是由人执行,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定在二月十五日的大统制国葬仪式。本来国葬定在三月一日,只不过议众们觉得昌都军现在驻扎在西门外,实在让人有点胆战心惊,还是尽快国葬,尽快把昌都军送回去,大家才好安心,所以提前了半月。只是国葬一提前,礼部就忙得不可开交,尤其程迪文,身负着主持乐队之责,他每天都在礼部府忙到天黑才能回去。只是在忙的时候,时不时会想到昌都军那个年轻的指挥官。 不知为什么,程迪文在陆明夷身上感受到的总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年轻将领远远比他的年纪老成,而且深不可测。程迪文隐隐有点怀疑,陆明夷现在越来越崭露头角,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在陆明夷身上,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大统制的影子。 二月十五日,国葬开始。冯德清与另四部司长,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两人走在队伍最前,为大统制扶灵,跟在大统制灵柩后面的便是大统制夫人与大统制的小公子。大统制自己就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夫人孩子就更少了,出殡时围观的雾云城市民除了为大统制送葬外,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大统制夫人和大统制公子是什么样。等若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也会死,民众至今无法相信,可看到大统制的夫人和儿子时,他们更不敢相信了。大统制的公子是共和二十年年底生的,今年还刚满六岁,父亲死了,他仍然不明所以,在车上东看西看。大统制夫人坐在儿子身边,不时拿丝巾抹着泪。不管怎么看,这母子二人完全泯然众人,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许多民众看了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大统制如此伟大,但夫人和孩子却如此普通,实在不相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方的三镇军区,中央军区的戴诚孝与之江军区的邓沧澜因为镇守前线,未能前来,现在只有留守中央军区的几个下将军与卫戍总指挥前来送葬,陆明夷便走在这队列中。周围的人都是些老将,有些连胡子都花白了,陆明夷越发显得突出。看着前面那具巨大的灵柩,陆明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就是大统制的尸身么?虽然陆明夷心比天高,但也一直没有想到过大统制也会有死的一天。大统制是擎天的柱子,一旦他不在了,天都会塌了。这种想法几乎是共和国民众的共识,但现在这根柱子已经倒了,天也并没有塌下来。 人终究是人。陆明夷想着。一个人无论有多么伟大,在天地之前,仍是渺小无比。大统制如此,父亲如此,前朝大帝一样如此。天地永恒,人生一瞬,何其短暂。 没有人会是太阳。大帝不是,大统制也不是,我也不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沉,也看不到太阳。但在他心中,一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在汹涌澎湃。 我不是太阳,但我会是一颗最明亮的星,将要划破夜空。 即使是颗流星。 到了西山墓地,队列停下了,冯德清开始朗读一篇冗长而文辞华美的祭文。因为事在仓促,来不及建造宏大的陵园,而且大统制身前也说过,他死后不必厚葬,只需七尺棺、一丈地即可。虽然大统制有这意思,自不能真个只用一丈地,所以在墓地边又划出了一大片地作为大统制陵。现在尚无建筑,以后将陆续建起来,将来也会和纪念堂一样,成为文武校的教育场所。冯德清站在队伍最前列,读得声情并茂。他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极为景仰大统制,此时念这篇祭文,越发声泪俱下。待读到最后,他高声道:“日月之光,地久天长。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尚飨。”这几句念罢,墓地里登时一片痛哭之声。大统制的威望本来就无与伦比,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了大统制,世界末日只怕都要来了,自是哭得伤心欲绝。自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当初因为在顾清随的不信任案上签名的那些议众,本来受大统制打压,觉得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现在大统制不在了,他们如释重负,心里只在偷偷高兴,只是旁人一哭,他们也跟着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生怕别人指责自己对大统制感情不深。 方若水并没有哭,也没有泪水。他只是低着头,一直默默肃立。对大统制,他自然也无比敬仰,但自从三上将远征一役后,方若水对大统制的想法就有点不太一样。 大统制固然是杰出伟大,可他毕竟是人,并不是神,一样会犯错,而且犯错后总不肯承认。看透了这一点,方若水的功名心便彻底凉透了。在大统制治下,功绩都是大统制领导有方,过错却都是自己的。与其如此,何必在已然无多的后半生去搏取功名?只是大统制一去世,方若水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如何,大统制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一旦这位置空出来,终不能马上习惯。而听到冯德清念着“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八字时,他不由得又是一震。 这是旧帝国葬歌中的词啊。这首歌当初被帝国军当成了军歌,真正的军歌反而湮没无闻,以至于到了共和国,这首歌被禁了。冯德清是仕人,并不曾听到过,但方若水年轻时却也唱过。那时唱到这两句时还没有太多感触,现在听来,却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何其短暂。大统制想要做的事,最终也半途而废,并且与计划有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大统制走了,扔下的真是一个烂摊子,将来会如何?北方与南方,到底哪一边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不知为什么,方若水连这一点都看得淡了。 不论哪一边取胜,其实也一样吧。南方双方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几乎都一模一样。南方自立的口号便是起因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南方要再造共和。大统制在日,南北双方势同水火,绝不调和。但大统制不在了,说不定也就迎来了和解的契机。这场旷日持久的南北交锋,终于是走到尽到了头。这样一想的话,大统制的去世反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方若水已不敢再想了。虽然魏仁图把他劝了出来,可他其实一直不似魏仁图热衷,甚至觉得,世道已败坏如此,就算昌都军和卫戍大打出手,使得北方一片糜烂,也不见得能更坏,所以先前几乎一言不发,全由魏仁图出面。直到大统制下葬的这一刻,方若水才发现,断臂的魏仁图闲居多年,心仍是热的,自己却已疲惫不堪,再也不复少年意气。 第423章 大局已定4 世事如潮,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统制都成为了过往,小师弟,将来是你的世界了吧。 他想着,心底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今年是共和二十六年,陆明夷二十四岁,那么他是出生于共和二年了?陆经渔老师却是在帝国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达成同盟协议时出走的,离共和二年有足足九年的时间。难道老师离开五羊城后,竟然在外面坚持了九年之久? 陆经渔出走时,当时五羊城城主的侄子,五羊三士中的“隐士”何中也跟着他走了。当时方若水知道老师已经搜罗了一批旧部,总也有上千人,实力不可小视。这么多人坚持九年,当然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从未听到过老师的下落。 也许,这九年里老师是汇合旧部,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休养生息去了。可是方若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到底是怎么不对,他也不好说。他和魏仁图与陆明夷一番密谈,只觉这小师弟年纪轻轻,却着实有大将风度,隐然便是老师复生,而且老师的兵法枪术,他都已通晓,因此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他才觉得有点疑点。他扭头看看国一边站在众将队列中的陆明夷,只见他长身挺立,气概非凡,又暗暗叹了口气。 不要再多事了。这一次的危机能够解决,一多半倒要靠运气。北方再也经不起什么变乱了,这世界也需要一个人来尽快收拾残局。 小师弟,不论你究竟是谁,只消能挑起这副重担,就足够了。 方若水没有再想,跟着旁人扶着大统制的灵柩入土。洒上第一把土时,大统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本来一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统制公子也吓得大哭,旁人更是哭成一片,有人甚至哭晕过去。不过,就算哭得再惨,土还是一把把地洒上,也没用多久,当中便堆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工部的工匠早已准备好了,过来封土砌砖,而礼部的乐队则无休无止地在一旁演奏哀乐。 仪式虽然冗长,终有尽时。国葬礼结束后,陆明夷向大统制夫人请过了安,便来向冯德清告辞。冯德清这回接任大统制,可说是全凭昌都军意外之援,因此他对陆明夷另眼相看,相当客气。而陆明夷信守承诺,国葬一结束,马上率昌都军回归军区,让他也松了口气。 人们陆续回去了,最后留下来的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因为要加紧修建陵园,而礼部是主持国葬礼的,必须将所有官员都送走后才走。程敬唐还第一次担当如此大的场面,等把人们送走,他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心想回去骑马只怕不成,正想着,一边程迪文过来道:“阿爹,你很累吧?坐车回去吧,我腾出一辆大车来。” 程迪文刚把乐队送走,他也发觉父亲累得够呛,心知这回父亲骑不成马了,所以让乐队挤了挤,腾了一辆车出来。程敬唐见儿子如此孝顺,点点头道:“迪文,难为你了。” 程迪文看着工匠正给大统制的墓结顶。寻常人的坟墓,不过是个土丘,大统制陵却全然不同,封好土后,再以青砖封顶,砖隙更是用米浆混合了蛋清,拌上白垩土后灌入。这样打浆,干后的白垩土硬如铁石,整个墓都成为一整块。此时工匠正在坟旁熬米浆,打蛋清,这些吃的东西现在成了浇墓所用,程迪文叹道:“大统制一世之雄,身后哀荣再盛,他也不知道了。” 程敬唐听得儿子感慨,也道:“是啊。大统制英明伟大,可人去如灯灭,走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唉,真不知将来会怎样。” 程迪文知道父亲对大统制无比崇信,大统制一死,父亲也似掉了魂。他道:“阿爹,无论如何,终会过去的。大统制未生之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一说便有点后悔,因为过去偶尔表示大统制也会做错事,父亲就板起脸来斥责他狂悖无礼,说大统制是天人,缺了他怎么可以。可程敬唐却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终不能长生不灭。好在一代代人总会起来的,那个陆明夷年纪虽轻,做事饶有大统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接过大统制的班。” 说陆明夷像大统制,程迪文也甚有同感。他点点头道:“是,陆将军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而且察事极明,他将来多半会是了不得的人物。” 程敬唐见儿子附和,心里一宽,又道:“其实你也不差。你虽然没有名将之才,却也不错,陆明夷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 这倒让程迪文有点意外,他问道:“阿爹,陆将军说起我?” “是。你那天孤身前去交涉,他说你心雄万夫,不卑不亢,实是出色人物。” 别人夸赞自己儿子,做父亲的都会高兴,不要说程敬唐本来就激赏陆明夷。现在说起来,程敬唐仍然颇为兴奋。程迪文却有点意外,说道:“他这样说我么?我还以为他只会赞赏狠辣的人物。” 程敬唐诧道:“怎么?” 程迪文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树木尚不茂盛,看上去山顶的永垂不朽碑下面“垂朽”二字也能看得到。他道:“阿爹,你觉得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人中英杰,极有可能成为绝世名将。” 陆明夷处理龙道诚和林一木争位之事,果断决然。他事后才知道擒下龙道诚的那一小队人马原来竟是先行混入城中的昌都军冲锋弓队,出过手的那两人则是陆明夷麾下将领。那两人一出手,程敬唐就大为佩服。他也是个枪术大高手,儿子没能继承自己的枪术,他总有点遗憾,不过觉得自己一身绝世本领,程迪文就算只学了一半,也已允文允武,算得上杰出人物了。可见到那两人的枪法,竟隐隐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程敬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一味以为金枪班强绝天下,实是井底之蛙。金枪班虽强,却真个强不过冲锋弓队去,何况金枪班做仪仗队的时候多,实战的机会是远远少过他人了,因此陆明夷夸奖了程迪文两句,他大为兴奋。 程迪文道:“不错。他确实很可能成为绝世名将。可是,阿爹,名将多了,可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这两句话一说,程敬唐不由动容。他动容的是儿子居然能有如此想法,他一直以为程迪文还是个儿子,可现在才知道,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在另一方面已远远超越了自己。 也许,程迪文做礼部司长,会远较自己称职。他想着,问道:“你怎么觉得陆明夷不能治天下?” 程迪文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可是阿爹,陆将军性子太像大统制了。大统制何等能力,国家最终也南北分裂,你觉得他就算和大统制一模一样,能比大统制做得更好么?” 不能!程敬唐几乎要脱口而出。儿子的话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但程迪文聊聊数语,却让他霍然开朗。治天下,远非仅靠个人的勇力便可以的,大统制是个最好的例子。大统制的能力没有人怀疑,就算已经成为叛首的郑昭,当初何尝不是敬服大统制,即使在逆境中也不离不弃?可是程迪文的话也让他想到了,大统制的做法,实是不能让这个国家安定下来。他道:“难道,迪文,你觉得和平的一天不会来了么?” 程迪文怔了怔,又摇摇头道:“陆将军年纪还轻,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怎样,也许他会吸取大统制的教训,妥善解决当前的危机。但阿爹,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陆将军既是治世之人,也是乱世之人,只看他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程迪文已藏在心里很久了。还在军校时,他和郑司楚就讨论过共和为什么能取代帝制。共和国以民为本,帝国却是以君为本,当时郑司楚说,以民为本绝对不会错,但一旦落不到实处,实比帝制更糟糕。那时这也是两个半大少年的信口开河,但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在程迪文心中却越来越深刻。 程敬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在,总算这回没出大乱子。” 这一次雾云城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谁都暗叫侥幸,没人会想得那么远。程迪文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两人向大车走去。上了车,父子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说。程敬唐怕儿子闷坏了,撩开车帘道:“迪文,现在这墓场也越来越大了。记得我刚入城时,你才六七岁吧,那时这墓场只不过是角上一块罢了。” 就算没有战争,人也会一代代老去,墓场自会越来越大。程迪文抬头看了看外面,见马车正驶过一片新坟,他道:“是啊……”突然拉了拉铃叫道:“等等,车子停一下!” 车夫停下车,打开前面的小窗板道:“程司长,程主簿,还有事么?” 程敬唐也不知儿子突然叫停了车做什么,问道:“迪文,看到什么了?”可程迪文盯着外面一座新坟,一声不吭,眼里却有泪水滑落。 那座坟很小,和大统制巍峨的坟墓不可相提并论,墓碑上写着几个字:“爱女萧氏舜华之墓”。程迪文看着这块墓碑,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舜华。这是程迪文最初爱慕过的人。后来知道她已有男友了,婉言拒绝了程迪文的表白,程迪文一个大男人回家后还喝个烂醉,痛哭了一场。只是事情过去已久,现在他已是礼部主簿,年纪也还轻,不少人来向他提亲,程敬唐属意于一个工部员外郎秦思归之女。秦思归官职虽小,不过生个女儿如花似玉,年纪也刚满二十,和程迪文正好般配,两人见过面,都甚是满意,已然定下今年完亲。可是,一看到这墓碑,许多久远的往事又涌入程迪文心头,即使已渐渐淡忘了萧舜华,这一刻萧舜华的影子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别矣,故人。 他不知萧舜华是怎么死的,但萧舜华比他小几岁,如此年纪便已离世,肯定不会是正常的。程迪文抹了抹泪水,低声道:“没什么,阿爹,回去吧。” 仿佛下决心扔掉一点什么,程迪文重重地摇了摇头,耳边,仿佛有个人在低吟道:“人生如一梦,看得几斜阳。” 云正厚,并不能看到斜阳,但也能看到日已在层云后西沉,黄昏已至。程迪文的心里异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天如此漫长,长得已过去了数十年,让他一天里了老了几十岁。 将来,会是怎样?他有点茫然,也有点担忧,只是更多的,却是突然出现的决绝。 第424章 风云突变1 大统制死了! 对于正处于困境中的再造共和一方,这个消息不啻是久旱中的甘霖,阴霾时的艳阳。自从天水军败亡,岛夷攻击再造共和后方以来,南军几乎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万幸权帅郑司楚临危受命,与句罗达成盟约,句罗军出兵攻击倭岛,迫使岛夷全军退却,南军才算暂时舒了一口气。然而邓沧澜与戴诚孝两支人马如同两具铁枷,牢牢锁死了南军的生机,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部份人仍然看不到多少希望。 虽然岛夷撤退了,总算赢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可是北军很快又将发起一场全面攻势。没有了天水军犄角相应,五羊军败亡几乎已不可避免。申士图这些日子急得根本睡不安稳,只有苦苦支撑。好在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水陆指挥得力,虽然北军不时从江面发动攻击,但东平城仍是牢不可破。 自从句罗回来,郑司楚心情一直不太好,因为傅雁容再也没有理他。在句罗,他情急之下尽斩北方使者,迫使句罗王支持自己,让傅雁容大失所望,认为他太过残忍。其实郑司楚自己也觉此举有点过于残忍,但更知道若非此举,现在这口喘息之机也得不到。只是他明白这些话跟傅雁容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虚伪,索性也不说了。好在傅雁容虽然不理郑司楚,总算没有决定回北方去,只说要回五羊城,与师嫂呆一块儿去。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谅解?郑司楚在城头看着对岸形势,心里还在这样想着。这时一个传令兵过来道:“权帅,有羽书急报,请您过目。” 郑司楚打开来一看,这急报却是潜伏在西北的细作辗转发来。报告说西原五德营攻西靖不克,败退西归,结果遭到仆固部截击。仆固部台吉贺兰如玉倾举族之兵攻击西归的五德营,与五德营同赴中原的仆固部士卒也趁机在内部作乱。只是薛庭轩指挥有方,仆固部未能消灭五德营,但五德营也突不破重围,最终只能握手言和,约为兄弟。 仆固部为兄,五德营为弟。看上去,五德营并不怎么吃亏,但就在几个月前,薛庭轩还是能够号令整个西原的天可汗,仆固部实是附庸,转瞬间就成了这样子,意味着五德营在西原苦苦经营多年,谋求到的一切转瞬间消失。现在楚都城仅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部落而已,何况,虽然薛庭轩之子阿史那帝基是阿史那部可汗,可那是薛庭轩用心计强行所得,现在五德营威望大坠,阿史那部肯定再不允许薛庭轩的新生儿子做本族大汗。 不用想,就知道五德营这一次遭遇到的危机,几乎与初至西原相仿。也就是说,薛庭轩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全部化为乌有,唯有在西原死撑,再没有东进中原的可能了。 和五德营相比,这消息对再造共和联盟的打击更大。因为昌都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军南下。本来北军已占全面上风,如此一来,胜负的天平越发倾斜。郑司楚草草看了一遍,心里跟搁了块铅一样沉重。他道:“申公还不知道这消息吧?” “尚未。” 那就马上要汇报申士图知晓。郑司楚想毕,向副将交待了几句,转身下城。刚一下城,一个行军参谋过来,却是汇报新近入伍的新兵训练情况。上回东阳城失守,南军损失三万精兵,当时郑司楚就提出首要便是大力征兵。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连申公北带队的报国宣讲团也连轴转,去各地鼓吹当兵入伍,保家卫国,征来的新兵仍是寥寥无几,几个月了,还没到一万,而且会越来越少。幸亏当中出了大统制遇刺这等大事,给南军一个意外的喘息机会,否则现在北军恐怕早已兵临城下,五羊军已四散溃逃了。 可不管怎么说,大统制意外之死也仅仅把这个时间又拖后了一点。如果再征不足兵,仗会越来越难打。郑司楚看着那行军参谋的汇报,问道:“现在征兵这么难么?” 那参谋叹了口气道:“权帅,以兵役免地租,开始几个月还好,可现在却越来越难了。那些民众说,这块地明年不知还是不是属于南方的,就算现在当了兵免却地租,可明年地盘一易手,对方肯定不会认帐,还不是鸡飞蛋打。现在的兵,大多是后边几省征来的,前线几省,简直就征不到。” 郑司楚哑然无语。民众看来也对再造共和联盟渐失信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当再造共和刚举旗时,虽然搭上南宁也只仅仅两省,却群情激昂,士气旺盛。几年仗打下来,虽然总也无法突破大江,天水军也已烟消云散,可总比刚举旗时实力强得多,可士气却渐渐低落了。看不到头的战争,不论是谁都会绝望吧。想到这些,郑司楚就有种颓唐。从举旗到现在,已进入了第五个年头。这五年里,南北双方的大战就有六七次,小规模的战斗少说都有上百次。旷日持久的战争,却总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即使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再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再让人相信为国捐躯是值得的。甚至,郑司楚自己都越来越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 再造共和,真的值得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刚走下城头,迎面正遇到宣鸣雷。宣鸣雷是坐着一辆马车过来的,看见郑司楚便跳下马车,高声道:“郑兄。” 郑司楚迎上去道:“宣兄,我正要来跟你说呢。你知道么,薛庭轩的五德营铩羽而归,多半再也不能回返中原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意料中事。他想带着那支杂牌军在中原立下脚跟,太阳都要在西边出了。好在他也总算拖了昌都军这么久,不然我们现在大概都在准备棺材了。” 宣鸣雷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不过郑司楚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他道:“你们水军现在士兵补充得如何?” 因为坚守东平,水军唱的是主角,新兵大部份都编入水军。宣鸣雷叹道:“挺难,现在谈兄和崔兄两个,最主要工作的就是训练新兵。只是兵源总是不够,好在大统制被刺后,师尊现在也没大举动,不然我真担心撑不住。” 大统制遇刺这件事,虽然一直都在传说,但北方一直瞒得很好,直到前几天细作传来雾云城国葬的消息才算确认。郑司楚听他说到大统制遇刺,忙问道:“对了,宣兄,这次大统制遇刺,是狄复组谋划的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前天泰不华也刚来过,说正是大师公所定之计。这计划已安排多年,终于成功,也算历尽千辛万苦。” 泰不华是狄复组中一个小组长,隶属于宣鸣雷的叔叔,狄复组三组长中排第一位的屈木出,一直充当狄复组与申士图的联络人。郑司楚一直怀疑大统制遇刺的背后就是狄复组所为,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他皱了皱眉道:“你们狄复组中也真的好手云集。要行刺大统制,只怕损失也极大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泰不华说,损失并不大,因为有个与大统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好手一直受狄复组收容,甘愿充任行事之人。泰不华说,此人性情坚忍无比,本来是个相貌堂堂,声音清朗之人,但他因为大统制认得自己,居然漆身吞炭,将浑身皮肤都抹得黑了,还生了遍体疥疮,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谁都再认不出他来,这样大统制才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被他行刺成功。” 泰不华并没有说行刺的乃是前朝小王子,郑司楚自然也不知道那刺客正是自己的枪术老师,只是听宣鸣雷说这刺客漆身吞炭,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刺客到底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如此坚忍。他并不认同行刺暗杀,只是大统制的遇刺终究给绝望中的五羊军带来了再一次的生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决绝的人。只是大统制死后,似乎并没能让北方大乱。” 宣鸣雷叹道:“泰不华说,雾云城差一点就起了大乱。月头上,昌都军突然开到雾云城下,当时差点和卫戍火并,可惜没能打起来,不过刑部司和礼部司的司长都被以谋逆罪拿下了。这场变动短时间里平息不了,所以师尊到现在也迟迟按兵不动,天水省也一直没动静。” 郑司楚一听礼部司,便想起程迪文来,急道:“礼部司,是姓程的司长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是叫林一木,继任的司长才姓程,听说过去是金枪班枪长。大统制虽然身死,不过他的亲信现在倒是权力越来越大了。” 那接任的必是程敬唐了。郑司楚心里想着,一阵默然。他和程迪文情同兄弟,也多次去程家玩过,程敬唐对他颇为赏识,当初还指点过他枪术,只不过郑司楚觉得程老伯指点的枪术远不及老师所指点的精要,所以没有多在意,只是对程敬唐的关爱亦甚为感激。现在程敬唐成了礼部司司长,幸好不是兵部司,否则就要成为正面的敌人了。 宣鸣雷看他想得出神,只道他是为军情担忧,压低了声音道:“郑兄,虽然我们现在招兵越来越难,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马上会有一个大机会了。” 郑司楚苦笑道:“北军就算同样招不到兵,可他们的实力仍然比我们强得多。” 宣鸣雷微笑着摇摇头道:“兵贵精,不贵多。我们马上会有一支亘古未有的精兵助阵,我相信就算师尊本领通天,这回也难逃一败。” 宣鸣雷说起邓沧澜时向来无比尊敬,虽然明明已是正面对敌,可说起来也总是说师尊要强得多,自己只能竭尽全力与之周旋,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等满话。他皱了皱眉道:“宣兄,你哪来的信心?” 宣鸣雷张了张嘴,小声道:“算了,你现在是元帅,主事的又是你姨父,和你说应该没什么。你知道陈司长这些年在做什么?” 郑司楚的姨父,五羊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天下闻名的大匠,心思极巧,不过这几年很少来前线。郑司楚道:“是什么?” 宣鸣雷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特别司一直在研制铁甲舰。现在,终于在王真川那小子的协助下有了突破。” 王真川是那一次郑司楚冒险潜入东平东阳两城,搬取回来的法统玄盖一脉,精擅冶炼,只不过因为也擅弹琵琶,当初和宣鸣雷两人互相看不起,从不搭话。这回虽然靠他造出了铁甲舰,宣鸣雷说起他时仍然有点不屑。郑司楚听了心头一震,说道:“铁甲舰已经成功了?” 宣鸣雷当初就说过,南方想要取胜,必须在战具上凌驾于北方。只是当初共和国的政府都在北方,北方的工部司实力比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强得太多,虽然陈虚心父子殚精竭虑,可充其量只能对缴获的北方武器进行改良,总是低人一头。铁甲舰是很早以前就提出来过,但一直没能实现,郑司楚去年留在五羊城时,就曾听姨父说起铁甲船的研制,当时很不顺利,他只道没这么快能出来。没想到这次南方先开发出铁甲舰,可谓占据了水军的全面优势。配上如意机和舷炮,不要说邓沧澜的之江水军中花、雪、月三级战舰,就算是风级巨舰,也绝对不会是铁甲舰的对手。 宣鸣雷急道:“你低点声,这可是绝密!你先不必多说,我这次回五羊城,就是要押送新落成的天市号。” 第425章 风云突变2 天市乃是星名,风级巨舰都以星座命名,花雪月三级就不是了。这铁甲舰肯定不可能是风级巨舰,却也用星座命名,显然是认为威力比风级巨舰更大。而天市乃是三垣之一,尚有紫微、太微二垣,郑司楚笑了笑道:“以后会有紫微号和太微号么?” 宣鸣雷也微微笑了笑:“肯定会有。唉,可惜了,师尊。” 他说到最后时,脸色有点惋惜。郑司楚知道他的意思,邓沧澜毕生熟于水战,但铁甲舰一出现,水军战法肯定也要大变,邓沧澜纵然水战再强,只怕这回也是再无应变之策。宣鸣雷想到自己从师尊那里学来了一身本领,却又要由自己终结师尊的毕生战功,心中大为感慨。他道:“宣兄,世上之事,无不如此。你能一举击败邓帅,就是对师尊最好的回报。” 宣鸣雷苦笑道:“这话也就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对了,小师妹现在一直没理你?” 傅雁容再不理郑司楚,最操心的似乎倒是宣鸣雷。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也没办法。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只能随缘了。” “我家铁澜都三岁了,你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将来和我儿子岁数相差得太多,只怕就结不成亲了。” 虽然郑司楚心情并不好,也忍水住失笑道:“得了,这事我哪里做得了主。再说,就算能成,说不定生的也是个儿子呢。”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就算生胎是个儿子,又不是不能生第二个了。我也可以再生个女儿嫁你儿子,这趟回去,就能让芷馨努力。” 郑司楚听他越说越没边,笑骂道:“行了行了,你这条色狼。” 宣鸣雷又是一笑,正色道:“说真格的,这一次我回五羊城,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师妹带来。不过带归带来,接下来你就算硬上弓,也得把事情办了。” 郑司楚听他一开始说得郑重,很有点感激,可最后一句又没正经,啐道:“岂有此理。说不定阿容已经对我绝望,再不愿与我长相厮守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没的事!她虽然暂时不理你,可也没回北边去,说明只是暂时对你有点不满。是怪你杀人太多吧?唉,小师妹明明聪明绝顶,可这事也真想不通,上回你去句罗,要不先下手,非让人大卸八块不可,小师妹却一直想不明这个道理。我回去,先让芷馨劝劝她,她会理解的。打仗可不是弹弹琵琶。”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随缘吧。这些事,终不能强求。若阿容真个不愿与我同处,那我想,还是把她送还邓帅。” 宣鸣雷怒道:“你这人,算得上今世名将,打起仗来连师尊都见你怕,做事怎么这等婆婆妈妈?不要说了,我把小师妹带来,就算拿刀逼着也要让你们圆了房!” 郑司楚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宣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种事,岂有用强之理,让阿容她自己定夺吧。” 宣鸣雷见好说歹说,郑司楚总是提不起劲来,不禁有点泄气,说道:“行了,那我也不管你了。我走后这些天,你可千万要挺住,别铁甲船没到,你们就被师尊打出了东平城,那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放心,无论如何,再守一年总行。” 宣鸣雷咧嘴一笑道:“也不必那么久,算起来,到今年五月间,铁甲舰就能投入实战,所以你再守几个月便成。” 郑司楚一怔道:“要等到五月?” “是。现在只是初步完成。因为从未有过,所以必须经过种种测试,没那么容易。到五月能实战,就算很快了。” 又要好几个月。郑司楚想着。他道:“好吧,我就静等你的好消息。” 宣鸣雷看着他,声音又低了一层:“郑兄,天市号初到,取得一场胜利是确定无疑的。但以师尊和傅驴子之能,就算他们一时没有对付天市号的有效办法,但再想摧枯拉朽地取胜,我敢说绝无可能。所以,这一场胜利,实是我们翻本的唯一机会,届时一定要靠你的陆军配合,一举扩大战果。”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我说郑元帅,这事你得一定做到,不能一句尽力而为打发了。” 郑司楚叹道:“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亦为之,是为无知。” “行了,你别掉书袋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宣鸣雷伸手搭住了郑司楚的肩头,低声道:“郑兄,把你当初率奇兵突袭师尊背后的劲头再拿出来,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奇迹!” 郑司楚心头一热,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就在此,静候宣兄好音。” 辞别了宣鸣雷,郑司楚便急急向太守府走去。申士图为鼓舞士气,将五羊城的官员几乎尽数搬到了东平城。郑司楚走进太守府,刚让人通报进去,申士图便一把推开了门走出来道:“快快郑元帅进来。” 郑司楚这个元帅其实还是代理元帅,不过申士图眼里,他这个代理元帅比正牌元帅余成功还要正牌些。郑司楚上前行了一礼道:“申公。” 申士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一把扶住他道:“司楚,快进来。你爹现在有消息么?” 郑司楚道:“他来了封信,我还没看。”说完全有点后悔。自从得知了郑昭实是杀害自己亲身之父的仇人,而且还有能读人心的秘术,他对郑昭的感情就只剩下痛恨了。可是申士图乍一说,他下意识地回答,等若承认郑昭仍是父亲,不由有点尴尬。不过申士图也只是顺口一问,因为郑昭自从上回去句罗途中吐血而归,申士图极为担忧,让人送他回五羊城休养。郑昭在日,政事上都井井有条,而郑昭一走,样样都弄得他焦头烂额,申士图实是比谁都盼着郑昭早日康复。他听郑司楚说郑昭有信来,舒了口气道:“郑兄能写信了,那就说明康复了许多。希望他早日回来。对了,司楚,你进来说吧。” 郑司楚心想也正是要进来说。他一进太守府,却见里面已坐了个人。这人一见郑司楚,但站了起来行礼道:“权帅。” 此人正是上回郑司楚推荐给申士图的黎殿元。郑司楚道:“黎先生好。” 黎殿元还想说什么,申士图道:“黎主簿,我与郑元帅有要事商议,那件事,你就去办吧。” 这是要支开他,黎殿元哪有不知,向两人行了一礼道:“遵命。”便退了出去。等他一走,郑司楚道:“申公,黎先生刚才说什么?” 申士图道:“还不是征兵的事。黎主簿做事也很得力,不过和郑兄一比,还是差了不少。司楚,你问问你爹几时能回来。” 郑司楚实不愿多谈郑昭之事,便道:“申公,我来是因为刚接到一份密报,薛庭轩的五德营败退后,遭到仆固部伏击,纵然不会全军覆灭,也再不能回到中原了。” 申士图一怔,叹道:“果然如此。” 去年听得薛庭轩攻西靖不克,全军撤退的消息时,申士图还怀疑那是不是薛庭轩的诱敌之计,可现在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郑司楚道:“另外,申公,不知句罗岛的战事进展如何。” 申士图道:“听说句罗军前期兵锋很盛,不过随着岛夷全军回防,现在两军也呈胶着之势。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了。” 郑司楚心想句罗人向来柔弱,所以李继源还是有史以来第二个攻入倭岛的句罗将领。他能让岛夷以倾国之力回防,实已难能可贵,也已经达到了郑司楚的预想。他道:“不论句罗有无作为,至少我方后防已确保无虞,不必担心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前方尽快打开局面。” 第426章 风云突变3 申士图听他这么说,大为兴奋,一拍手道:“司楚你也这么想!虽然我军现在兵源不足,好在我已向诸省发下长老会召集令,这几个省积少成多,每个省少则五千,多则一万,也能出个两三万兵了。” 再造共和联盟最盛之时,号称十一长老会。但这十一长老中,郑昭吐血后回五羊城休养,乔员朗战死,金生色重新投归北方,而还有一方的狄复组也不能说到就到,所以这十一长老会其实只剩了七长老会,能召集的无非是闽榕太守高世乾、南宁太守梁邦彦、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再加一个已形同多余的余成功。郑司楚皱了皱眉,申士图却已发觉了,他道:“司楚,这样不妥么?” 郑司楚只是觉得,这样要各省为五羊军征募后备兵源,只怕会引起各省的猜忌之心。可是见申士图说得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那几位太守的意思呢?” “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司楚,大统制好不容易死了,他们再有能人,现在定会乱成一片。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机会,否则良机错失,将来追悔莫及啊。” 郑司楚暗暗叹息。在他看来,申士图这种想法实在有点一厢情愿了。不说别的,再造共和的七省联盟丢了个天水省,但也掌握了大半个之江省,仍然可称七省联盟,只是这个联盟未免过于松散。当初,就靠天水与广阳两省在撑世面,顶多加一个闽榕省敲边鼓,现在天水已失,能守住便是上上大吉。虽然大统制之死必定会给北方一个极大的震撼,可直到现在,北方并没有发生致命性的内乱,宣鸣雷说的前不久雾云城发生的那场变乱也未曾扩大便被平定,可见北方仍是大有才干之士,大统制之死对北方的打击也没有预想之大。申士图把希望全寄托在大统制的死上面,郑司楚感到未免有点不切实际。如果贸然进攻,只怕反会遭到重创。他道:“申公,北军大有人在,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他们的内乱。” 申士图道:“当然不会只寄希望于他们发生内乱。鸣雷已经回五羊城了,再回来,带来的可是让北军无法抵挡的利器。”说到这儿,申士图笑了笑道:“虽然你没正式得到消息,不过陈司长是你姨父,我想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 “已经不快了,前后总花了好些年。”申士图站起来,踱了踱步,“鸣雷大约四月就能回来,五月我们将发起进攻。司楚,你觉得陆军届时有这实力么?” 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郑司楚想着,铁甲船一旦投入实用,肯定会大大震慑北军。然而可以预料,北军很快就能想到对付的方法,所以最好的机会也仅仅是一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申士图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可是五月份想让陆军能发起全面攻势,只怕很难。郑司楚道:“申公,只怕不容易。虽然骑兵现在进步很大,不过与北军相比,终没有决定性的优势。” 申士图知道郑司楚从不说过头的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说骑兵占不了优势,那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优势。五羊水军即使能占据全面上风,可要打开局面仍靠陆军。他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 郑司楚想了想,叹道:“如果不知北军诸将,也许我还敢行险。但现在,一步步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打到现在,双方的将领也已知根知柢了,甚至对方校尉级以上的将官,也都已相当清楚。现在在之江省与五羊军对峙的,水军方面自是邓沧澜与傅雁书两人为首,陆军方面名义上是聂长松,实际上是新提拔的年轻将领霍振武。特别是霍振武刚晋升为下将军不久,与聂长松成了平级将领,聂长松的兵权已渐渐转移到他手上了。霍振武这人,持重和闯劲都有,加上年轻,与郑司楚相去无几,郑司楚也默认他是个劲敌。有此人统领北方陆军,他确实不敢再行冒险。 申士图叹道:“稳扎稳打,固然是上策,可现在已不能过于求稳了。司楚,无论如何,这几个月你要加紧训练陆军,务必等五月间堪当大用。”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申士图这话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换过来想,也确实如此。实力已呈弱势的南军,如果不能有一次突然的大胜,那么仅存的锐气也会慢慢被磨掉,再想翻本就难上加难了。 现在是二月间。到五月还有三个月,新兵有这许多天的训练期,固然也够了。郑司楚想着,正待说也有可行,门外有人高声道:“申公,田长牧太守加急文书到。” 第427章 风云突变4 田长牧是秉德太守,也是十一长老之一。申士图发下了长老会召集领,他倒是这么快就有回音了。申士图笑了笑道:“进来。” 他刚说“进来”,门口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尚思罗合太守与雷振声太守加急文书到。” 尚思罗合是朗月太守,雷振声则是成昧太守。这三省虽然都很偏僻贫穷,特别是朗月省,面积很是广大,整个省人口却还不及中原一座名城的人口,但到底也是一个省,秉德与成昧两省的人口也都超过了百万,一般来说,兵源总能抽个好几万。这也是申士图这个雄心勃勃计划的后盾,因此他对这三个太守向来持怀柔政策,大力支援财物。好在五羊城富甲天下,总还撑得住。只是申士图不知这三人为什么突然间齐齐发来文书,一边接过来,一边嘟囔道:“都要开长老会了,大概又想要点钱吧。” 他先拆看的是田长牧的文书。刚拆开文书,申士图的脸色便是一呆,变得极为不好,忽然骂道:“田长牧,这吃里扒外的混帐!” 他突然对田长牧破口大骂,郑司楚心里也是一沉。西南四省,本以天水为首,以前天水太守总是节制此四省,当初田长牧来归,正是因为受天水省加入再造共和的影响。只是如今天水军已土崩瓦解,天水省也重被北军占据,郑司楚猜测定是与天水省接壤的田长牧权衡之下,仍然投归北方了。他道:“申公,田太守是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了么?” 申士图点了点头,把一份撕开的文书递了过来:“你瞧瞧,田长牧这小子真能见风使舵。” 郑司楚接了过来,却见文书上写的一笔好字,笔酣战墨饱,线条流畅。田长牧本来就有能书之名,岂但在十九省太守中,便是全天下的书家,田氏之书也赫赫有名。郑司楚见文书上写着:“天无二日,岂可南北久分,使万姓流离。长牧久秉共和之旨,未敢一错再错,再随申公妄为矣”。虽然有预料,他仍然失声道:“田长牧又再次歇帜了?” 申士图哼了一声道:“他是见乔员朗死了,吓破了胆。” 说完这话,伸手正要拆尚思罗合与雷振声的文书,手却一下僵住了,仿佛转瞬间失去了力量。 秉德、成昧和朗月,加上天水,合称中西四省。前三省与天水的关系,就和南宁、闽榕两省与广阳的关系差不多。那三省里,田长牧的秉德省实力相对最强,可是他突然提出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与他一样突然发来紧急文书的成昧和朗月两省,难道会是好消息么?申士图只觉这两封薄薄的急件一下子变得似有千钧之重,竟然快拿不起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咬了咬,拆开了一封。 拆开的是尚思罗合来的急件。郑司楚见申士图一看这急件,本来就有点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越发苍白,心中也是一沉。虽然他还没有看到,但猜也猜得到,朗月省多半也退出了再造共和联盟。他的心同样凉了半截,却见申士图急急地要去撕开最后一封雷振声来信,他心中一急,说道:“申公,我来拆吧。” 申士图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顾自拆开了信。一拆开封皮,他的脸顿时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双手不住颤抖,那张信纸被抖得簌簌作响。郑司楚心中大急,正要问一句,却见申士图“哇”的一声,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人向后便倒。郑司楚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他,叫道:“来人!快来人!” 申士图的亲卫队首领厚土与断土两人齐齐冲了进来,叫道:“权帅……” 他们话未说完,已见申士图满脸是血,人事不知地靠在郑司楚身上。郑司楚叫道:“快,快请医生过来!” 厚土答应一声,向断土道:“即刻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出入!” 厚土一直担任申士图的亲随护卫,现在申士图突然出了这等事,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消息封锁住。断土答应一声,和郑司楚一起扶着申士图躺到榻上,马上召集了不少人手守在门口。 看着周围一片乱,郑司楚拿起了申士图最后看的那封雷振声来信。几乎和商量好的一般,雷振声信中的措辞与田长牧几乎一样,想来尚思罗合的信也就是这几句话。这三个省同时宣布退出再造共和联盟,仍然奉北方为正朔。再造共和联盟本是七省联盟,天水省被夺后,还有大半个之江省补上,但这回一下子有三个省退出联盟,面积刹那间就少了一半。申士图一旦满心以为大统制遇刺后南方的声势会趁机增长,没想到事与愿违,反正遇到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他一连接到三份声明时,再也承受不住了。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申士图对五月的反攻寄予了极大希望,甚至可以说,把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都寄托在这一举之上,突如其来的变故可说让他的满盘计划都成为泡影。突然间,就从满心希望转为绝望,申士图虽然饱经世事,也是无法承受吧。郑司楚放下了这三份急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沉重。五月的反攻计划,看来不得不延期了,但北方的攻击计划会不会也相应延期呢? 郑司楚看着躺要床上人事不知的申士图,心底暗暗叹息。就在片刻之前,申士图还在为大统制的突然遇刺而幸灾乐祸,谁会想到这么快南方也遭到了差不多的变故?虽然申士图并不是遇刺,可他若有个万一,再造共和这面旗到底还打不打得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大夫已到,正在给申士图急救,房中忙得不可开交。再在房里呆着,只会碍事,他走了出来。 刚出房门,外面好几个人已围了过来,当先一个正是黎殿元。黎殿元方才还在向申士图汇报,突然间就成了这模样,比谁都急。看到郑司楚出来,他抢道:“郑兄,申公怎么样了?” 他身边还有另外几个官员,不过他们称郑司楚只是“权帅”,黎殿元与郑司楚称兄道弟,自然让他们颇为吃惊,有个心想:黎主簿和权帅关系这么好么?有个却想起先前黎殿元自诩的与郑司楚交情莫逆,连他受提拔也是因为郑司楚向申士图举荐,心道:黎主簿倒是没吹牛。 郑司楚见是黎殿元,拱拱手道:“申公突然不适,不过并无大碍,请诸位不用担心,先在此歇息,等候消息吧。” 和申士图的突然倒下相比,稳住局面才更为重要。这几个人是最早知道申士图出事的人,不能让他们回去乱说。不过这几个官员也并不生疑,他们怕的倒是不让他们留在此处等消息,一听郑司楚要他们留下,反而松了口气。郑司楚向一边的断土道:“断土,消息先不要走漏,别让这几位离开,你让人送点吃稳的过来,我立刻去叫人” 断土心想申公出事的消息先隐藏住为好,点了点头道:“权帅,我明白了。” 申士图突然吐血,能不能救回来也难说了。现在必须把水陆两军的指挥官叫过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万一申士图有个三长两短,到底暂时让他主持大局?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乱。 难道……只有依靠郑昭了? 这一瞬间郑司楚才发现,对这个明明是杀父仇人,也立誓再不与他说一句话的人,自己仍然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父亲。如果郑昭在此处,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比申士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镇得住场面。可不幸的是,郑昭前一阵也吐过一次血,虽然命是救回来了,却未必还能有这个精力了。算下来,现在南方最有声望的,大概就要数到自己。可郑司楚也明白,自己并不长于政事,想要镇住场面,实是力有未逮。 再造共和的旗帜,真的打不下去了么? “郑兄。”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郑司楚的思绪。他扭头一看,却见黎殿元正站在他身边。黎殿元的眼中亦尽是忧色,不过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来。郑司楚拱了拱手道:“黎兄,请你先在此歇息,等一会再走吧。” 第428章 风云突变5 他心想黎殿元只怕急着要走,哪知他低低道:“眼下不能走漏风声,郑兄此举实是良策。只是万一申公有个意外,究竟该如何稳定政事?” 郑司楚一愣。军中他有信心稳住,不过那些政客只怕他就稳不住了。他道:“黎兄有何良策么?” 黎殿元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首先,若能取得一场大胜,当可化解燃眉之急。然后便选拔能担起重任之人,暂时以奉申公手谕之事发布政令,万万不可公布申公病况,应马上以申公名义召开会议,将各种事务分派下去,让人无睱多虑。” 郑司楚苦涩地一笑。黎殿元说的这两条深中肯綮,可第一条想做到实在有点强人所难。隔江相望的,乃是水战天下第一的邓帅和有绝世之才的傅雁书,这两人坐镇北方水军,想求得一场大胜,谈何容易?虽然宣鸣雷的铁甲舰一到必能取得一场胜利,只是郑司楚本来寄希望于借此一战之胜尽可能地扩大战果,若操之过急,那只能是一场小胜罢了。不过他说的马上以申士图名义召开会议倒是相当可行,事情一派下去,那些大小官员只会专心做事,不会虑及其他了。他道:“好的,黎兄,此间你也照料一下。” 他本来担心在这儿知道申士图状况的几个官员出去乱说,所以有意将他们留下,不过黎殿元既然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当然不会乱说了。郑司楚快步向外走去,牵出飞羽,跳上马鞍,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太守府。 太守府虽然还有点乱,但由于应对得当,现在表情上仍是一片正常。可一旦被人知道再造共和首领吐血后人事不知,只怕军政两边都会慌作一团。 郑司楚轻轻夹了夹飞羽双腹,飞羽马上小步跑了起来。郑司楚骑在马上,心头却比吹来的风更冷。 共和二十六年。一眨眼,又是那么多年了,傅雁容留在南方也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这三年里,南方经历了那么多事,唯一不变的,就是战争还在继续。郑司楚看着前方,东平城,这座天下有数的名城,昔日的繁华却再也看不到了,街头店铺都已关闭,来往的中绝大多数都是军人。看到郑司楚过来,很多士兵将官都认得他,便肃立一旁行礼。郑司楚却依稀想起,好几年前自己在五羊城第一击败了邓沧澜后的情景。那时五羊城里欢声雷动,人人都说自己将是不世出的名将,必能率领再造共和军走向胜利。那时的自己,其实还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根本担不起这种重任,但那时人们群情激昂,根本没人管这些。五年过去了,现在自己也已经快要到了三十岁…… 一想到这里,郑司楚心里也有些苦涩。初次认识阿容,是共和二十三年的年底。那年她十八,可今年,她都已经二十二了。红颜易老…… 郑司楚在马上晃了晃头,似乎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晃掉。都什么时候了,想的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红颜易老”四个字,而眼前,傅雁容那张清秀的脸也时不时闪过。好几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倒一点都没变,只是脸上的稚气少了几分,多了一些成熟。 只是,这张美丽的面孔有一天也会老去么?郑司楚想着,不知为什么,耳畔仿佛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唱着:“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第429章 血战大江1 一阵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吹得战旗哗哗直响。正值春日,刮的是东南风,东阳城头的旗帜都飘向城里。傅雁书从城头走下时,不由顿了顿。 现在,又是敌军火攻的好时机啊。他想着。当初随师尊首度远征五羊城,虽然将各个环节自己都料到了,可最后还是中了敌人的火攻计。那场大败傅雁书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以后也更加谨慎。 你能想到的,敌人肯定能想到。 经过了那场大败,傅雁书一直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永远不要以为敌人是傻子,也永远不要以为敌人会比你笨。现在的傅雁书在同僚中甚至有种过于保守的风评,可说来也怪,不论演习还是实战,这些同僚的战绩再也及不上他了。 虽然同盟的岛夷军因为本土遭到句罗军袭击,不得不退却,傅雁书反而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和那些岛夷成为盟军,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岛夷去年对南军后防的突袭,给南军极大的困扰。此消彼长,现在之江水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以前实力更增,而五羊水军虽然同样也得到补给,傅雁书却可以断定,他们恢复得肯定不如自己。本来早已定下,共和二十六年开初,之江水军将发起一次全面攻势,同时戴诚孝休养整顿已久的天水驻军也开始向之江省进发,后方的昌都、中央两军区援兵则不断陆续开拔上来,在这种不间断的猛攻之下,南军全面崩溃指日可待,可不幸的是去年年底大统制突然遇刺,这计划又再次搁浅了。 这伙叛贼,真的是受上天眷顾么? 一向沉稳无比的傅雁书也有点恼怒。同样情况出了不止一次,最初是天水军夜摩千风的哗变,使得全面攻击计划毁于一旦,随后又是顾清随的行刺,又使得进攻良机错失。这一次,又是大统制遇刺。一而再,再而三,傅雁书有时也不得不哀叹,也许南方真的气数未绝,所以总是消灭不了他们。 不过,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了。新任大统制冯德清的第一号令已然下达,任命邓沧澜为共和军总指挥官,水军大都督,兼兵部司司长。可以说,师尊即使在大统制时期,也不曾掌握如此重大的权力,现在整个北方军几乎都在师尊的掌握中了。傅雁书也知道,全面攻击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临。 马已到太守府前,他跳下马,把坐骑交给司阍。他是邓沧澜的爱徒,等如子侄,进去也不必通报。刚走到书房门前,却听见屋里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哭声。 是师母的? 傅雁书不由一怔。师母在他心目中,甚至比师尊更高大一点。师母是大统制之妹,目光如炬,洞察一切,而且虽是妇道,却有着无比的威严。傅雁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得师母的哭声。他不好进去,在门口大声道:“师尊,雁书求见。” 门开了,邓沧澜走了出来。一见傅雁书,邓沧澜道:“雁书,快进来吧。可娜,雁书来了。” 可娜夫人走了出来。虽然现在可娜夫人面容如常,但傅雁书看得出师母的眼眶有点泛红。显然,师母刚哭过一场,是为了什么?傅雁书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为了分离三年的妹妹。对这个妹妹,傅雁书说不出的恼怒。上一回明明已经谈妥了以她交换南将余成功,没想到事到临头,因为自己起意想把郑司楚抓回来,妹妹竟然不惜与自己决裂。 如果不是她不识好歹,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一个人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又有如何,天下皆当感念我的恩德。傅雁书有时会这么想,可有时也会感叹妹妹的当机立断。虽然她与师母并不是亲生母女,但这份担当与决绝却活脱脱就是师母。而且,傅雁书也看得出妹妹与郑司楚之间的情义。 如果不是战争,郑司楚这样一个妹婿,师尊和师娘也会求之不得。可现在,什么都乱了套,战争把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只有挣扎。 一想到“挣扎”二字,傅雁书心里就别是一番滋味。虽然他手握重兵,现在是北方水军的第二号人物,军衔也已到了下将军,可这场战争越来越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雁书,你陪老师说说话吧,我先走了。” 可娜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傅雁书的思绪,傅雁书深施一礼道:“是,师母。” 可娜夫人一走,邓沧澜坐到了椅上,说道:“雁书,坐吧,茶自己倒。” 傅雁书倒了杯茶,也没喝便道:“师尊,先恭喜您荣升兵部司司长。” 邓沧澜苦笑了一下道:“这个司长,也是虚的。雁书,大统制去世后,军中没什么异动吧?” “开始有些流言,但末将严查严责,现在已然平息。” 邓沧澜点了点头:“那就好。全攻的准备如何了?” “蓄势待发。” 虽然大统制的遇刺如此意外,可这回出的事虽大,对军中的影响甚至还不如顾清随那次不成功的行刺。邓沧澜道:“三月十五日,便可如期出击了。” 出击选在三月十五,是因为这时天气渐暖。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尤其是水军攻击,肯定会弄得身上透湿,这么冷的天里,被江水打湿,战力肯定会衰退。邓沧澜最初是定在三月份出击,但去年报上去时,大统制却要求年前出击,说敌军也在准备过年,多半缺乏防备。傅雁书听得大统制这条命令时,便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大统制把南军当成三岁小儿了,他们哪会因为过年就放松戒备。东平城与东阳城不同,城里平民极大,绝大部份都是军队,他们过不过年都无所谓。反是北军,若在这种寒天发起攻击,损失比预料的要大很多。只是当时大统制定下了,谁也没办法改变,所以当听得大统制遇刺后,傅雁书第一个念头倒是“不必在冬日进攻了”。他听得师尊的话中也有如释重负之意,说道:“是,师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诸军准备如何?” 傅雁书顿了顿,说道:“霍将军的登陆军现在日日都在操练,说定能将敌军一举击溃。” 邓沧澜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霍振武这小子说的话,倒和雁书你一样靠谱,比聂长松可信多了。” 如果这话是聂长松说的,师尊只怕还有点担心吧。傅雁书想着,邓沧澜却道:“可惜……”他问道:“师尊,可惜什么?” 邓沧澜想的,其实却是昌都军那个小军官陆明夷。虽然这小军官调到他麾下没多久,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像。在邓沧澜的计划中,水军有自己和傅雁书,陆军由交给霍振武和陆明夷这两个年轻人,那么这支军队庶几可称得上天下最强。不过陆明夷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仅仅没多久,他已经成为昌都军的正式指挥官,虽然军衔尚在自己之下,可想调动他也难了。邓沧澜说的“可惜”,但是无法再让陆明夷在自己麾下指挥这个计划。他道:“没什么。雁书,南军那种装在船上的如意机可有头绪?” 傅雁书摇了摇头:“尚无头绪。” 南军将如意机视若瑰宝,交战中如果装有如意机的船只有失陷的可能,舟督会下令宁可不逃,也要将如意机先行炸毁,所以虽然交战了这许久,北军仍然未能得知如意机的秘密。幸好如意机还不能算决定性的因素,水军交战时逃跑有利,进攻却也不见得能胜过风帆多少。这也是邓沧澜这些时间一直不肯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原因。 与其与南军做消耗战,不如集中力量,来个致命一击,彻底解决问题。这场无谓的战争持续得太久了,死的人也太多了,应该尽早结束。邓沧澜想着,忽道:“对了,雁书,有阿容的消息么?” 傅雁书听他说起妹妹,犹豫了一下道:“没有。” 他本以为师尊总要接着问,但邓沧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雁书,军务繁忙,你马上去做总攻前的准备吧。” 傅雁书答应一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掩上书房的门,心中却有点忧伤。今天看到师尊,他终于感到师尊身上的老态了。绝世英雄又如何?终经不起岁月的磨洗。一直意气风发,不见暮气的师尊,现在也已流露出疲倦之态。 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吧?傅雁书想着,却是说不出的难受。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师尊。 就在北军在东阳城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大攻击之时,东平城里的郑司楚也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项事宜。 申士图意外地倒下了,让郑司楚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幸好黎殿元长于政事,很多事由他帮助,总算都一点点应付过去。对外宣称的是申士图突发重病,正在康复中,但实际上申士图倒下后就不曾清醒过。 小芷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郑司楚想着。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天已是三月十五,郑司楚正在城头与谈晚同说着最近北军的动向。北军调度极为繁忙,很可能近期会有大的行动,务必要做好准备。正在说着,一个士兵进来道:“报告权帅、谈将军,申小姐到。” 第430章 血战大江2 小芷来了?郑司楚还没问,谈晚同已谈起头道:“宣将军呢?他也来了?” “尚未。申小姐是陆路来的,正在去太守府。” 宣鸣雷毕竟还要等四月份才能来。郑司楚不禁有点失望,但申芷馨来了,自然必须前去陪同。他站起来道:“谈兄,我去陪申小姐见申公去,城头防备,一切都有劳谈兄你了。” 谈晚同点了点头:“这个不用说,放心吧。” 郑司楚走出门,跳上了马向太守府而去。他的飞羽脚程极快,太守府又在城北,他离得近,到了太守府,等了一阵才见有辆车正驶过来。他向那车走去,刚到近前,还没说话,车帘被一下撩开了,申芷馨探出头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快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道:“小芷,你来了,宣兄什么时候来?” 他刚拉开车门,眼前却仿佛一亮。车里,除了申芷馨,另一个坐着的竟是傅雁容! 傅雁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裙,看到郑司楚时,她嘴时没说话,眼睛却似乎要说什么。郑司楚失声道:“阿容!”傅雁容的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郑……司楚……”他二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上一回不欢而散,这一次郑司楚看她眼中似乎还有一丝阴影,但更多的是思念和关切。他低低道:“阿容,你还好吧?宣兄呢?他没和你一块儿来?” “我好着呢。鸣雷说要从水路来,最迟也是就一两天,快的话今天也能到。司楚哥哥,帮我抱抱铁澜。” 申芷馨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顺利将一个包成一团的孩子塞到他手里。郑司楚接过来,这孩子倒不认生,看着郑司楚咧开嘴直笑,模样十分可爱。郑司楚抱着孩子道:“这是铁澜吧?有一周岁了?” “马上就要用了。”申芷馨已挤出了车,又从郑司楚手里接过了孩子。她本来身材很苗条,不过生过了孩子,人似乎跟吹气一样大了一圈。她道:“阿爹呢,他怎么样了?”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进去说吧。” 他走到车前,伸出手去,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三人向太守府走去,申芷馨也已察觉有点不妙,小声道:“阿爹的病很重吧?” 郑司楚已领着她们走到太守府后院。后院门口正有断土和沉铁领着几个侍卫在把守,看到郑司楚领着申芷馨过来,他们都打了个立正,说道:“小姐。” 看到防卫如此严密,申芷馨心里更是一沉。她没有再说话,跟着郑司楚进了后院。一走进后院,却见戚海尘领着两个军中医官正走出来,看见郑司楚,他们三人都立正道:“权帅好。” 郑司楚道:“申公今天的病情怎么样?” 戚海尘见他领了两个女子过来,其中一个还抱了个孩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说道:“申公的病一直没什么起色,今天还是老样子,说不了话。” 申芷馨方才就已经有点痛楚,现在听得说申士图说不了话,眼泪再忍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的泪水滴在了怀中的宣铁澜脸上,宣铁澜本来有点想睡,被母亲的泪水滴到脸上,登时哭了起来,申芷馨连忙哄着孩子,一边道:“医官,现在能去看么?” 戚海尘其实见过申芷馨,不过一共也没几面,他又是个满心在医道上的人,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向郑司楚说道:“权帅,这位是……” “这是申公的千金。” 戚海尘吓了一跳,心想申公平时架子挺不小,他女儿倒很平易近人。忙道:“宣夫人,申公是心血耗尽,根本已虚,唯有静养滋补,慢慢才能固本培元。” 申芷馨也听不懂他一嘴的医道术语,问道:“医官,我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戚海尘犹豫了一下道:“禀宣夫人,医者不可虚言诳人。申公之病,实难预料,大约有七成不起之数,三成不药之数。” 申芷馨睁大了眼,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边傅雁容忍不住,低声道:“芷馨姐姐,医官说申公的病,只有三分会好的把握。” 申芷馨的眼里泪水还没擦干,听傅雁容这么说,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郑司楚忙道:“小芷,你也不用太担心,会好起来的。” 申芷馨抹了抹眼泪,还没答话,北边忽地传来一声炮声。在这儿听起来并不算如何响,但郑司楚的心却猛然一震,说道:“阿容,你陪小芷去照顾申公,我得立刻上前线去!” 这声炮,显然是表示北军开始进攻了。郑司楚想起前一阵子细作不断传来的北军调动情况,难道就是为了这一次的攻击? 不知这次攻势会是多大的规模。郑司楚想着,这些日子,北军一直在接连不断地试探性进攻,不让东平城有一日安生。这条扰敌之计搞得五羊军苦不堪言,但不应对又不行。 也许,今天也是北方水军前来扰敌吧。郑司楚想着,打马冲向北门。一到北门口,却见水军络绎不绝地调动,他吃了一惊,叫道:“这儿谁是指挥官?发生什么事了?” 水军中有个军官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忙过来道:“权帅,末将水军第一军中军赵西城。” 郑司楚也认得他,知道这赵西城乃是崔王祥的表兄,现在是宣鸣雷的中军副将。宣鸣雷去五羊城押铁甲舰了,看来第一军就由他负责。郑司楚道:“赵将军,北军在全攻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西城的脸色多少有点惊惶,点了点头道:“是。权帅,你也快上城头布防吧,这一次北军看来是泼出命来干了。” 真是糟糕,在这时发动全攻!郑司楚想着。可战争本来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必须把任何情况都考虑进去,北军的这一波全攻虽然突然,但五羊军也早就有了应变手段,现在不过按部就班地执行。当郑司楚走上城头时,他的副将石望尘已正在指挥士兵将大炮准备好。石望尘是郑司楚提拔起来的骑兵将领,守城骑兵用处不大,他现在就一直留在城上。看到郑司楚上来,石望尘急急过来,行了个礼道:“权帅,北军这一次看来是下血本了,和以往攻势不同。” 北军真的要一举攻破东平城呢?郑司楚走到城边向下望去。东平城北门码头的水军阵地上,五羊军战船都已准备迎战。遥遥望去,江面上一片帆樯,连成了一线。郑司楚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低声道:“还看不到登陆舰。” 运兵的登陆舰如果出现在敌军后队,那就说明北军这一次确有一决胜负之心,要让陆军抢滩作战了。上一次余成功攻打东阳城时,也正是因为命令陆军抢滩,结果反而被邓沧澜布下的火炮阵地阻住,损失惨重,北军这次全攻不可能不虑及这一点,所以真的出动登陆舰的话,肯定会靠得比较后,等水军全面控制了码头再行上前。只不过,北军凭什么有这个把握? 郑司楚看了看边上那些正在褪炮衣,摇炮架的士兵。东平城的城头上已布满了火炮,万炮齐发,敌军想从水上攻过来,肯定会吃一个大亏。邓帅和傅雁书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不会去无谓冒险,如果进攻了,必然谋定而动,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他们到底在凭仗什么? 郑司楚心头那种不祥的阴云越来越浓。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做的只是指挥诸军做好准备。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午时一刻,南北两军在大江上发生了再一次交锋。然而,这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一仗将来会以惨烈留名战史。 谈晚同的第二舰队与崔王祥的第三舰队扼守住东平城北门码头的左右两翼,第一舰队因为指挥官宣鸣雷暂离军中,由中军赵西城指挥。赵西城的兵法相当一般,他表弟崔王祥知之甚明,所以只让赵西城担任补给和救援任务,正面交战全部留给第二、三两舰队。 午时一刻,北方水军的先锋队已抵达城门附近,因为靠向东翼,崔王祥率第三舰队上前迎战。由于五羊军的战舰很多都装着如意军,在水流复杂的情况下,比北军战舰灵活得多,因此五羊水军发展出一套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新战术,诸舰分散,保持距离,然后陆续接近开炮。开出一炮后,便立刻后退,如果敌军追赶,那么守在后方的战舰便以炮火支援。如果敌军不追,刚后续战舰接着向前进攻。因为这种攻击方式有点类似蠕动,宣鸣雷将其定名为“天蚕战法”。虽然这天蚕战法攻击的效率并不高,不过防守的话却大见奇效,傅雁书的舰队虽然战力惊人,但初遇天蚕战法时也吃了大大一个亏,被击沉了好几艘战舰。后来傅雁书也发展出一套对付天蚕战法的玄龟战法,说白了和这天蚕战法相去无几,也就是步步推进。只是这么一来,守御力增强了,攻击力却也减弱了,以往两军在骚扰战中遇上,马上齐齐排出阵形,全都静等敌军攻上来。结果,往往是双方谁也不攻,对峙良久后各自撤退。 第431章 血战大江3 不过,玄龟战法只是平时北军以骚扰为目的的攻击时采取的策略,现在傅雁书自不成采用。他站在旗舰上,放下了望远镜,喝道:“传令下去,准备天雨。” 站在傅雁书身边的,是他的副将蔡意慈。蔡意慈这人别的并不算出挑,但执行力却是极强,傅雁书刚传下令,他马上就拿出号旗,向了望哨上的士兵打了几下旗号,了望哨上的士兵见了,马上也拿出号旗来向围围属舰发令。 崔王祥舰队已经发始进攻了,江面上硝烟弥漫。但傅雁书的舰队这一次并没有迎上来,只是停在江中,战舰不住地靠拢,列成一个密集大阵。 这时候,如果让文曲号上来,巨炮一击,少说也得击沉三四艘敌舰吧。崔王祥想着。以前共和国共有四艘风级巨舰,中央军区一艘巨门号,之江军区一艘摇光号,五羊军区则有文曲和武曲两艘。还在邓沧澜第一次远征五羊城时,武曲号与摇光号同归于尽,现在风级战舰只剩下两艘了。巨门号在邓沧澜当初驻守秦重岛时就转隶他军中,而文曲号却要承担保护五羊城之责,而且文曲号因为建造年月有点久,现在快到使用期限了,真要运到前线来,恐怕经不起海上风浪,因此驻守东平的五羊水军三舰队并没有风级巨舰,别的战舰,就算第二档的花级,也只能装舷炮,装不了巨炮,所以崔王祥想也白想。 敌军这样集结,难道想集中火力么?只是火力集中了,目标却也大了。崔王祥向一边的副将喝道:“传令下去,全军各自为战,从各面攻击敌舰。” 崔王祥的舰队得到了命令,一下分散了。而此时谈晚同的第二舰队见双方交上了火,也在向前而来,准备助战。但傅雁书的舰队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密集阵形,让谈晚同和崔王祥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水军名将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想干什么?谈晚同和崔王祥都这样想着。可不管傅雁书想干什么,这样的密集阵形就如同在等待让人攻击,他们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几乎同时,五羊军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同时下达了攻击令。也几乎与他们攻击的同时,傅雁书终于在旗舰上下了命令。 “天雨,第一波。” 从北军舰队中,一大丛火光交结成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向天空升起,又向南而来。 那是无数火箭,带着一团燃烧着的火,从北军舰队升起,扑向南军舰队和东平城。 这便是共和国工部刚开发出来的“天雨”。这天雨其实是抄了西原楚都城的火天雷,但火天雷本是五德营的苑可珍根据以往帝国军的飞行机改制而来,能飞数里距离,当时三上将远征,就是因为中了火天雷之计,辎重被毁,难以为继,最后只得退兵。吃了这个大亏,大统制也下令让工部一定要将火天雷复制出来。但共和国本来就没有飞行机,火天雷也总是不能成功,充其量只是一支火箭,威力较诸火天雷实是远远不及。不过工部也很有才思敏捷,能够变通之士,既然一支火箭威力不大,那么十支、百支并到一处,不是一样极有威力?不过并到一起,威力是有了,但射程到底不远,射不了数里之遥,准头也很不准。本来这项新战具最后还是失败了,但傅雁书上回去雾云城工部观摩,见到这些火箭,提议说虽然射程不远,但装在船上作为舷炮的补充,却是相当适合。舷炮的威力毕竟比不上大炮,战船冲到敌人城下,仍然需要陆军配合抢滩攻险,损失也大。但有了天雨,战船可以冲到敌人城下,这样射程不远这个毛病也能克服,而且天雨发射并无多少后座力,对船只损伤并不大,发得再多再密也问题不大。如果一来,天雨的两个致命缺点都被克服了。当时大统制得到这份报告,感叹良久,说傅雁书实是良将,在北方后起的三员少年名将中,当列为第一。 第一波天雨发射了。不但崔王祥和谈晚同不曾料到,连城头上正在指挥观战的郑司楚也不曾料到。一看到从北方舰队里飞出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火光,郑司楚的心已凉了半截,叫道:“立刻撤掉炮中火药!” 他这条命令下得很急,好在陆军在郑司楚的苦心训练下反应根速,那些炮兵虽然不明白权帅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命令下得仓促,一时间哪能传得多远?只不过郑司楚周围一些士兵听到了命令,远处的炮兵看到江面上升起那么多道火光,还在翘首远望,只觉那是生平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雨飞过来了。密密的火光,升起来几如一道极粗的光柱,但落下时便散开了。近的,落在了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中,远的,便落到城头的南军防区,只有少数更远的,一直飞过城墙,飞进了城里。落到五羊水军中的天雨倒有近一半直接坠入水中熄灭了,可也有一小半落到了他们的甲板上。这些天雨一落下便炸天,威力倒也不太大,可炸开后便分散成无数道小火,沾到哪儿便烧到哪儿。船的甲板很厚,一时间也烧不透,可沾到帆上,却一下烧得烈焰熊熊。 不幸中的万幸,南军舰队中的主力舰因为都装着如意机,所以天雨就算落到了甲板上,也容易灭火,烧起来的基本上是一些雪月级小战舰。饶是如此,这一波攻击也让谈晚同和崔王祥乱了手脚,更让他们揪心的,是城头传来的爆炸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城头的火炮为了防备敌军攻击,都已装好了弹药。但天雨的主攻目标正是城头。敌舰有舷炮足以对付,可舷炮对付不了城墙,天雨却正好扬长避短。郑司楚的命令下得有点晚,只有他周围几门巨炮及时拆除了弹药,虽然遭天雨攻击也无大碍,边上那些城垛口的火炮,却几乎有三分之一陷入了火海之中。 看到城头火光大起,傅雁书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道:“传令,天雨第二波,全军攻击!” 天雨共能发射两波。第一波先声夺人,已摧毁了三分之一的敌军火炮,第二波虽然不能有第一波这样的战果,但只消能让敌人松不开片刻手脚,胜负就可以决定了。傅雁容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五羊军这个宿命之敌,已经争斗了那么久,这一次终于俯首称臣,一败涂地了。 “向大营传信,进攻顺利,全军立刻发起总攻击。” 天雨出其不意,能够收到奇效,但想依靠它就取得完全的胜利,傅雁书也明白不可能,靠的仍是陆军的抢滩战。只要陆军能够抢上滩头,东平城就必然要陷落。事实上,以现在南方军的实力,东平陷落后,他们已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一战成功,和平就在眼前了。傅雁书性情沉稳,很少大喜大怒,可这时候也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一场,是决定命运的战斗,也许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状况就此结束。 密集的队形渐渐散开,傅雁书的舰队布成了一个半月阵,南军的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刚被傅雁书两波天雨打得阵形大乱,傅雁书舰队冲得又快,天蚕战法也用不出来了。城头上,郑司楚正张罗着收拾残局,听得江上杀声大起,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心中更沉了下去。 在北军先锋舰队后面,邓沧澜的旗舰巨门号如同一头不可一世的怪兽,碾压着大江上的波澜而来。巨门号是风级巨舰,从望远镜上看得到已有两架飞艇在甲板上等待升空。飞艇相斗,结果总是两败俱伤,所以双方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敢先动用飞艇,可每回有战事都要让飞艇候命,以防对手的飞艇突然升空。现在邓沧澜这么做,一是防备南军的飞艇,更主要的,则是准备在登陆舰抢滩成功,南军无法再升起飞艇后,他就要让飞艇来轰击五羊军后方了。 石望尘冲了过来道:“权帅,怎么办?北军全面攻击,要让诸军下城御敌么?” 这一次,邓帅是真的不再留余地了。郑司楚放下望远镜,心头越发地寒冷。最让人担心的北军总攻终于开始了,虽然这是天水军覆灭后五羊军上下忧心已久的事,但北军由于种种意外一直没有行动,渐渐地就被有意地忘却了。可忘记终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北军的总攻还是来了,而且恰好就在申士图刚倒下的时候。城墙上的大炮损失了三分之一,北军的抢滩也就相应多了三分之一的胜算。难道末日真的来了?有那么一瞬,郑司楚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心想投降算了,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可是石望尘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道:“不用慌张,北军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的确,虽然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在意外的打击下有点乱了方寸,但两人毕竟是精于水战的名将,很快就平息了混乱,开始在江面上阻击傅雁书的冲锋。论实力,单独哪支舰队都不及傅雁书的主战舰队,但加起来就要实力更强一些。可是傅雁书在两支舰队的围攻下,仍然游刃有余,即使南军战舰很多装有如意机,可进退之间,反是傅雁书的舰队似乎更灵活,一时间斗了个难解难分。谈晚同和崔王祥也很清楚,傅雁书率领的仅仅是一支先锋部队,一旦邓沧澜的大军上来,就无法阻挡随之而来的陆军抢滩,那时东平城再不陷落,真是连鬼都不信了。他两人也已红了眼,几乎有点不顾死活,只是两人都在想:“宣鸣雷如果能到就好了。” 纪岑战死之后,宣鸣雷补上了水天三杰的空缺,三人联手,比纪岑在日更为默契。可现在宣鸣雷没在,代理指挥的赵西城却差得远了,以至于第一舰队一直在后面观望插不上手,只靠第二、第三两舰队在前死拼。 现在抵住傅雁书的攻击,谈晚同和崔王祥还能有这自信。可是当北军的巨门号也上来,他们的信心就在一点点地崩溃。谈晚同看着大江北面那一片黑压压的船队上前,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忐忑。 第432章 血战大江4 “谈晚同,卒于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 谈晚同心中已在想像着将来的战史上提到自己时的话了。风级战舰自然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有巨炮,同样可以将风级战舰一炮击沉,可是单凭舷炮,想击沉风级战舰,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还有个傅雁书率领舰队在游走恶战。自从有了舷炮,水战中接舷战日少,可是战况的激烈程度却比以前更甚。北军是从午时开始进攻的,现在还没到未时,可是江面上已经烈火熊熊,大多数都是五羊军的战船。 正在这时,他身边副将忽然道:“谈将军,崔将军发旗号告急。” 谈晚同扭头看去,却见崔王祥那边战况比这儿更加激烈。崔王祥是个善战的猛将,冲劲极猛,每战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傅雁书的舰队却如一同绵絮,虽然崔王祥如一根锋利无比的尖针,扎入棉絮后却被没住,进已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北军有三舰雪级战舰和一艘花级战舰围住了他,这四艘战舰也知崔王祥战力惊人,并不如何接近,四舰接连不断地向崔王祥战舰发炮。这四舰配合极妙,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只怕是专门准备以此来对付崔王祥的。若非崔王祥的战舰装有如意机,在江上比敌舰灵活,现在多半就要被击沉了。饶是如此,崔王祥的座舰也已多处损失,看样子,被击沉已是时间问题。 过去救援么?这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谈晚同便打消了。第二舰队去救援第三舰队,这样正中傅雁书下怀,不要说相差一段距离,救援未必能及时到达,就算能够成功逼退那四艘围攻崔王祥的战舰,南军的防线也必定变得支离破碎。崔王祥舰上发出的告急信号也不是给第二舰队的,他麾下自有战舰会去救援,要现在崔王祥的能力。 ……也只有相信崔王祥的能力。谈晚同想着,第二舰队首要任务,就是挡住傅雁书锋利无比的攻击。虽然谈晚同也不知道这样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等巨门号上来时还能不能有效保持住防线,可也只能如此。 崔王祥此时额头也已淌下了汗水。虽然现在还能坚持,但第三舰队的旗舰被击沉的话,对全队的士气影响很大。他几次想要脱出那四艘敌舰的包围,但那四艘敌舰布成的阵形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不论他如何变幻,四艘总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他怎么都闪不开。 看来,这四艘敌舰是专门对付自己的。虽然事态危急,可崔王祥还是有点得意。傅雁书已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对此人,宣鸣雷在内的水天三杰都是又恨又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对手的才能比他们三人都要胜出一筹。而谈晚同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显然在傅雁书眼里,自己惯用的猛冲猛打比谈晚同还要有威胁,所以专门让四艘战舰来对付自己。 傅雁书,得你如此看重,实是死亦无憾,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站在船头上,崔王祥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似在沸腾。这一战,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那么就死得轰轰烈烈吧,让后世传说,曾经有一个名叫崔王祥的名将,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结束了一生。他喝道:“左满舵,如意机全开,右舷准备开炮,左翼舷炮随时候命。” 他的战舰上装有如意机,比北军战舰更要灵活。崔王祥是南方少见的彪形大汉,站在船头更是威风凛凛。他的旗舰是花级战舰,装有两架如意机,全力开动,船尾登时激起了一片水花。如意机如果开得太大,很容易出故障,但崔王祥已根本不去想这些事,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去,冲破敌舰的包围,打掉他们的锐气。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崔王祥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围攻他的四艘北舰上的舟督也已看到。这四艘北舰中有一艘是裂风号,舟督正是曾与宣鸣雷拼过刀的于力东。于力东在北军中本就以勇猛出名,他的战舰虽是雪级战舰,比崔王祥的小一号,可拼到现在,裂风号每回都是冲得最凶,船身也已中了好几炮。见崔王祥以全速冲进来,他心知崔王祥是想凭速度来撕开包围。他喝道:“迎上去,对轰!” 裂风号不及崔王祥的战舰大,舷炮也要少。这样对轰的话,肯定是裂风号吃亏。于力东一下令,他边上的副将有点心惊,凑上一步道:“于将军……” 于力东眼一瞪,喝道:“号令不曾听清么?准备接舷战!” 原来于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副将想着。接舷战是以前水战的主战法,但自从战舰上装配了舷炮后,接舷战就渐渐少了,因为哪一方想要主动接舷,正好成为另一方的靶子,因此虽然北军现在是以四对一,却仍是以炮攻为主。但这回崔王祥全速前进,裂风号去接舷后必然不能以逸待劳地用舷炮攻击,此时接舷战便重又成为可能。崔王祥的善战让于力东也暗自惊心,他们都是以力战为特点的猛将,于力东受命以四对一,心里本来就很不服气,一直想和崔王祥正面拼个真章。现在有了这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崔王祥的战舰一加快速度,北军另三艘战舰都在后退避让,唯独裂风号劈面相迎,崔王祥也是一怔,胸中豪气顿生。这艘小一号的敌舰居然不怕自己的全力一击,他喝道:“对准来迎敌舰,撞上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战舰前端都有冲角,崔王祥坐的是花级战舰,冲角自然也比雪级战舰粗长得多。正面相撞的话,裂风号还不曾撞到他,他的战舰就能先把敌舰撞伤。虽然这样自己难免受到伤害,可崔王祥算定了敌舰是不敢与自己相撞的。而它一让开,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正好进入两侧舷炮射程,一阵乱炮轰击,这艘敌舰不沉就怪了。 两台如意机的筏门已开足了。如意机是用烧煮水银来获得动力,开足后,战舰直如乘着一泻千里的潮水般澎湃而下。几乎只是片刻,两舰已经堪堪碰到了一处,北军围攻崔王祥的另三舰舟督见状大惊,心想于力东疯了不成?这样撞法,裂风号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只是两舰相对而行,同样是高速,他们就算想救都来不及。眼看裂风号要被敌舰那巨大的冲角冲成两半,裂风号忽然船头一侧,竟往右边一滑。虽然避开了正面相撞,可敌舰冲角沿着裂风号的左舷直滑过去,裂风号的左侧舷栏噼啦连声断裂,甲板也被冲角划出了一道大口。只是这样一来,裂风号也被卡在了冲角下,两船的速度同样降到了最低。 看到这情景,崔王祥也不由惊呆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艘敌舰的直正用意。他们是以自己的战舰为饵,迫使自己无法发挥高速特长。现在两艘战舰挤到了一处,仍在慢慢靠拢,裂风号虽然被冲角压着,上面的冲角已无法对自己产生威胁,可看得到那上面的北军水兵已经一个个结束停当,手持单刀,摆开了一副接舷跳帮作战匠架式。 真是个疯子! 崔王祥不禁懊恼地叫了一声。雪级战舰上的水兵充其量不过百余人,比花级战舰要少一倍多,接舷战的话,胜负不言而喻。只是这艘北军战舰真个疯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明知必败也要如此。他们显然也是打了亡命一击,让僚舰成功之心。这是种必死的战法,也是种必杀的战法。崔王祥猛地一甩战袍,喝道:“战舰全速倒退,除炮手外,全体上甲板,准备接舷战!” 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解开两舰的纠结,被敌人跳帮成功,那唯一凌驾于敌舰的速度优势也要失去。崔王祥看了看身后,僚舰也有要上前来支援的,但由于自己冲得太靠前,僚舰都被挡在后面,就算有冲破包围的,短时间里也上不来。他将战袍束了束,拔出腰刀喝道:“准备白刃战!” 第433章 大江东去1 大江的水仿佛在沸腾,颜色越来越深,漂在江面上的战死士兵也越来越多。已近酉时,这一场自午时开始的战斗,现在已接近了申时三刻。太阳渐渐西沉,但由于江上火光烛天,反而更加明亮,似乎夜晚都被战火驱散了。 雁书指挥得真好。在巨门号上,邓沧澜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最为得意的弟子,终于在血与火中成长起来,彻底超越了自己。这次战斗,邓沧澜把作战指挥权全部移交给了傅雁书,自己只担当后续增援,而傅雁书也不负重托,打得有声有色,名满天下的五羊水军所布下的这个铁桶般的阵势正一点点被摧垮。 胜利就在眼前了。邓沧澜想着,心中既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叹。自从南方举旗反叛,自己率水军远征失利以后,邓沧澜的信心也在慢慢被磨损。南方那些少年英杰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很多次,他都会在中夜惊醒,因为梦到自己经受不住南军的猛攻而一败涂地。不过,有雁书在,这也不过只是个噩梦而已。 和平终于要来了。看着江面上的硝烟炮火,邓沧澜微微闭上了眼。这场痛苦的战争结束后,希望五羊水军的这些少年勇将少损失几个,他们都是今世难得的人才,每死一个,邓沧澜只怕会比申士图更痛心,更不消说自己的另一个得意弟子宣鸣雷也在敌方阵营中。 邓沧澜的副将许靖持立在他身后,正用望远镜看着前方,忽道:“邓帅,傅将军请求登陆舰上前。” 要登陆舰上前,那就说明南军的水上防御马上就要被打破一个缺口了。邓沧澜道:“好,立即发令,让登陆舰加快速度。” 登陆舰因为载人极多,专门用来运送兵员,不能战斗,所以一直藏身于水军身后。许靖持发下令后,陆军指挥,下将军霍振武也为之一振。江上大战,陆军帮不上什么忙,他一直只能在后面听着前面传来的杀声。但现在陆军终于要上了。他猛地抽出腰刀,喝道:“全军做好准备!” 当登陆舰开始进发的时候,于力东正踩着跳板冲上崔王祥的座舰。他拼着裂风号毁损,却也让崔王祥无法闪躲,此时北军另三艘战舰都在向这儿围来,他左手握着面手盾抵挡敌舰上飞来的羽箭,右手的斩马刀靠在身后。水军进行接舷战,要么用长枪,要么用腰刀,从未有人用斩马刀的。只是于力东上回与宣鸣雷格斗落败,心想腰刀制不住他,只有以重量取胜,因此专门练习在船上用斩马刀。他本来一心想和宣鸣雷再决一胜负,谁知这回宣鸣雷竟一直不曾出现,不过能斩落崔王祥的头颅也足以自豪。他力量本来就极大,单臂抡动斩马刀也绰有余裕,不过他也不愿多浪费力气,脚下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斩马刀却靠在背上借一下力。 于力东人高步大,几步便已要冲到敌舰上。两个持着长枪的五羊水军见这员敌将来势凶猛,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五羊水军向称精锐,当初谈晚同就非常注重水军的格斗能力,训练士兵非常刻苦,这两个五羊军出枪整齐划一,两支长枪齐向于力冬胸前刺来。于力东还站在跳板上,几寸宽的跳板自然也闪避不开,他们只道这一枪定能让这敌将知难而退,不然两枪正好扎入他前心。谁知这两枪刚刺出,于力东大喝一声,斩马刀已从身后闪出。便如一道电光避下,“嚓”一声,一刀竟然把杆枪齐齐斩断。 枪杆都是用非常坚韧的木材所制,平时就算用巨斧去砍,一两下都砍不断,这两个五羊军没想到敌将竟能一刀斩断两支枪杆,脸色不由一变。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枪既断了,马上就拔出了腰刀。只是于力东的刀法本来就可与宣鸣雷颉颃,斩马刀斩断两杆长枪后,趁势在头顶绕了个圈,又已横扫过来。此时他又向前数步,而斩马刀抡了一圈后力量更大,这一刀就算宣鸣雷对付也只能闪躲,那两个五羊军见这一刀来得如此之快,一个动作快些,猛地向后一跃,堪堪躲过,另一个却闪不开了,刀口拦腰而过,将他斩成两段,鲜血直喷出来。 这一刀之威,裂风号上冲过来的北军齐齐喝了声彩。虽然他们人数只有南军的一半,但于力东身先士卒,一刀立威,让北军的士气一下鼓舞到了极点。崔王祥也已看到这员北将的锐不可挡,他心知被若不能尽快打掉此人锐气,将不可收拾,厉声道:“有胆的,跟我上前!” 他手上只拿了一把腰刀,见于力东的斩马刀如此厉害,腰刀是挡不住的,脚边正好有个铁锚,他顺手将腰刀往鞘中一插,弯腰操起了铁锚便往上冲。这铁锚只是个小锚,不过也有近百斤重,平时水军拿动时都得双手抱起,但崔王祥的力量也很是了得,单手便能提起,现在双手握着,又是情急之下,更是连份量都几乎觉不出。他奋力一抡,喝道:“去死吧!”铁锚猛地便向于力东掷去。于力东此时正要跳上船来,听得有人喝斥,一股厉风随即扑来,他心想还有谁不顾死活地敢来阻挡,看也不看便将斩马刀又是挥了一圈,反手斩去。他只道这一刀下去,挡路之人肯定连人带兵器都得断为两截,可刀口突然传来一股沉重之极的力量,他的斩马刀竟然挥不出去,抬头一瞟,才看到飞来的竟是个铁锚,掷出铁锚的正是崔王祥。他人还在跳板上,没办法往边上闪躲,可就算退,又怎么比得了铁锚飞来的速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于力东的脸也霎时白了。铁锚的齿已经勾住了他的斩马刀,现在他拿不住长刀了,下意识地将手一松,人便往后退去。虽然他也知道倒退肯定比不上铁锚飞来之势,可心中既是惊愕,又是不甘。冲到了这儿居然功亏一篑,他实在不肯罢休。 眼看铁锚便要砸中他前心,“哗”一声,带着斩马刀往下一坠,重重砸在了船帮上。于力东怔了怔,马上就明白过来那是铁锚的链子已到了尽头。电光石火间在鬼门关打了个转,于力东也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还想乘机抽出被铁锚压住的斩马刀,这回却拿不到了,不由一怔,眼前却忽地一黑,又是一股厉风劈面扑来。 那正是崔王祥。崔王祥掷出了铁锚,但一见铁锚带着铁链飞出,哗哗直响,就明白这铁锚未必能砸到那员北将。当初谈晚同与宣鸣雷切磋斩影刀的时候他也跟着练了几手,这回人跟着铁锚冲上,又将腰刀拔了出来,将身一纵,已跳上了跳板,一个十字斩便向于力东当头劈去。于力东右手正待拔出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左手向上一迎,护住了面门。他的左手腕上还有面手盾,虽然不大,但比他的头可大得多,这般一护,便把腰遮了个严严实实。崔王祥若有谈晚同和宣鸣雷的刀法,这招十字斩便可变招从下兜上,当场将于力东的下巴都斩成两半,可他只学了斩影刀中几个大力劈杀的招数,连斩影刀隐于刀光的精义也没学成,情急之下更变不了招,“当”的一声,腰刀正砍在了于力东的手盾上。 于力东虽然挡住了这一刀,可是却被这一刀震得浑身颤了颤,惊忖道:“这崔王祥力气好大!”他在之江水军中就以力气著称,连宣鸣雷的力量也比他稍有不及,可是崔王祥这一刀却也让他惊心魂魄。不过总算这刀已被挡住,他的右手极快地往腰间一抽,喝道:“去死吧!” 这三个字正是崔王祥刚才说过的。于力东也不是什么精于唇舌之人,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崔王祥一刀被于力东挡住,眼见对手拔出腰刀反攻,眼中都要喷出火来,心想若躲开你这一刀,那仍然要被你杀上船上。他索性不躲不闪,腰刀一侧,趁势向于力东一边斫去,喝里也喝道:“去死吧!” 这两人都站在跳板上,避无可避,又谁都不愿退让,两把腰刀一上一下,几乎一同斫落。于力东的一刀正斫在崔王祥腰间,而崔王祥的刀砍进了于力东的肩头。于力东没料到崔王祥竟然会用这等两败俱伤的招数,左肩痛得似乎要断裂,右手刀也不知有没有砍伤对手,正待拔刀再砍,崔王祥又是厉喝一声,腰刀一个斜掠,砍向他的脖颈。于力东正待用手盾去挡,可左手哪里还举得起,崔王祥的刀却已一掠而过,划开了他的咽喉。 第434章 大江东去2 喉咙被划开,于力东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身子一晃,摔下了跳板。摔下去时,他才看到崔王祥的左侧身体已几乎被鲜血染红,定是自己的一刀也重创了他,只是自己伤在左肩,以至于左手不能再动,而崔王祥伤在腰间,仍然能凭一口气撑住。 胜负,原来就只是这样一线之微。于力东想着,人已如一块石头般摔入滔滔大江。 终于将这北将打发了。崔王祥站在跳板上,不由松了口气。他刚想要跳回船上,可身子甫动,腰间便觉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于力东这一刀虽是斜着斫来,不能用出全力,但这对手的力量何等惊人,崔王祥知道自己同样受了极重的伤。他本就抱着必死的信念,自不畏死,可也明白自己若摔下去,那己方一样群龙无首,这艘战舰定然会被击沉,第三舰队也马上就要土崩瓦解。 既然动不了,他索性就不动了,横刀站在跳板上。那些跟着于力东冲上来的北军士兵本来见胜券在握,没想到突然杀出这么一员南将,于将军战死,而这南将仍旧凛然站在跳板上。其实崔王祥根本动不了分毫,谁上来他也只是束手待毙的份,可崔王祥斩死于力东这一刀已然震慑了这些北军水兵的心,那些北军士兵一时间不敢往前冲。可跳帮作战,一鼓作气地冲上来还行,人怎么能长久站在窄窄的跳板上?跳板又在不住晃动,冲在最前的士兵心里一慌,一下子又有三四个北军士兵摔入了江水。 崔王祥的副将这时也已率亲兵队冲了过来,见崔王祥浴血站在跳板上,人却僵了一样一动不动,知他定是受了受伤。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崔王祥,正待将他扶下来,却听对面裂风号上有人喝道:“放箭!” 那是于力东的副将。于力东身为主将,却冲在最前,这副将慢了一步,还没跳上跳板便见于力东被敌将击入江水。这时候连救都没办法救,而跟着于力东冲上跳板的己方水兵竟然有好几个被吓得掉入江中,他一咬牙,马上下令放箭。崔王祥的副将见敌军有箭矢飞出,也顾不得一切,一个箭步冲到崔王祥身前,将崔王祥往己船上一推,喝道:“接住崔将……”话未说话,五六支箭已齐齐扎入他的背心。 崔王祥被副将一推,人已倒回船里。眼见副将的身子一歪,也摔落江中,他眼中几乎要滴下血来。船上的亲兵却已一拥而下,奋力扶住了他,另外一些士兵则拼命将裂风号上搭过来的跳板推开。有个亲兵割了块布给崔王祥扎住伤,叫道:“崔将军!崔将军!” 崔王祥喝道:“我还没死!快顶住!”他受的伤不轻,虽然在喝斥,声音却不大。那亲兵见他还有神智,心中一宽,叫道:“快送崔将军回舱。” 崔王祥听得要送自己回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挺身,人已站了起来,喝道:“谁也不准退!今日只有一死而已!” 裂风号基本上造不成多大威胁了,可是敌军还有三舰。如果己方僚舰仍然上不来,那依旧凶多吉少。崔王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便是杀敌,杀得一个是一个。 这是最后一战了吧。他想着。 围攻崔王祥的是裂风、驭风、镇波三艘雪级战舰,还有一艘花级战舰平涛号。平涛号舟督是个都尉,名叫蔡子威。蔡子威在之江水军中也是有数的人物,傅雁书尚未出头时,这蔡子威与另一个都尉洪丹并称为水军两枪。用枪作为外号,意思自是说他的攻击力极强。蔡子威是这一趟围攻崔王祥的北军四舰指挥,本来还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居然要用四艘战舰去围攻敌军一舰,未免杀鸡用牛刀,然而与崔王祥恶战到现在,他对傅雁书已佩服得十足。 第435章 大江东去3 这个年轻的骁将,不愧是邓帅高足,对敌人了若指掌。傅雁书对敌军主要军官如数家珍,每个人的年龄、样貌,用兵特点,他都能说出一套来。最熟的当然是南军水天三杰中的宣鸣雷,而谈晚同与崔王祥两人,傅雁书战前说过,谈晚同持重,崔王祥冲动。如果持久作战,谈晚同是个劲敌,可是混战之中,崔王祥有可能以猛冲猛打造成己方混乱,所以必须以四舰困住此人,迫使他与主力舰队分开,如此分而击之。这条策略到现在为止十分见效,崔王祥虽然屡屡冲杀,却总冲不乱北军阵形,反而使得他与己方主力越拉越远,而南军的第三舰队也渐渐又被分割开来的趋势。可是崔王祥的攻击力让蔡子威这个有“枪”之称的名将也自愧不如,四舰虽然围住了他,却只能是围攻而已,想击败对方却远远不够。只是裂风号的拼死一击已让崔王祥失去了机动力,虽然裂风号现在岌岌可危,胜利却也从未如此之近。 全速攻上,三面围攻! 蔡子威几乎立刻就下了这条命令。本来应该马上救援裂风号上的士兵,可失去了这个时机,再想困住崔王祥就难了。崔王祥是一条鲨鱼,现在正冲进了网里,就要在网被他撕破之前,将他粉身碎骨! 他命令一下,驭风、镇波两舰已先冲了过去。这两艘都是雪级战级,比平涛号小一号,船速也要快一些。蔡子威正下令平涛号转正方向,边上一个亲兵忽然叫道:“蔡将军,驭风号受袭!” 蔡子威一怔。虽然南军战舰正往这边过来救援崔王祥的主舰,可还有一段距离,想杀开一条血路过来并不容易,驭风号怎么会遭袭的?他拿起望远镜看去,只见驭风号上甲板上正往下推落几个圆圆的木桶。 那是深水雷。蔡子威立刻明白南军的螺舟出动了。深水雷是专门对付螺舟的,战前傅雁书曾要诸舰都备好深水雷,当时有人说,南军的螺舟应该都在五羊城,似乎深水雷没用,傅雁书说却南军谋划已久,他们很可能在东平城建造了螺舟,不能不防。现在看来,傅雁书就一步棋果然所料有中。 攻击驭风号的,确实是南军螺舟。螺舟本来不能出海,不过当初五羊城伏击海靖补给队时,曾给将两艘螺舟化整为零,运到海中小岛上再装配起来。装配螺舟不是件易事,仓促之下很容易漏水浮不起来,不过当时陈虚心突发奇想,将螺舟进行改良,拆成几个密封舱,接缝处只是几个完全与内室隔离的小舱,这样这些接缝处就算漏水也无关紧要。如此一来,共运送了五艘新型螺舟,率队的正是南军螺舟队主将孟啸。当初伏击运粮队的正是孟啸,他曾经是和傅雁书、宣鸣雷齐名的螺舟队名将,本来一直在东平城北门巡弋防守,见战况紧急,便率螺舟队出来助战。虽然要北军已经备下了深水雷,孟啸不敢过于靠近,但如此一来,却也挡住了北军片刻。 仅仅片刻而已。此时北军的螺舟队也已冲了上来。 东平城上,郑司楚已经好几次站立了又坐下。战火越烧越近,这一次北军势在必得,已经不再留任何余地了。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已能看到五六艘登陆舰紧随在巨门号后面正向东平北门而来。一艘登陆舰运兵少则千余,多则四五千,也就是说北军准备登陆抢滩的陆军起码也有一万多。 真是倾巢而出啊。郑司楚放下望远镜。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是害怕么?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有了惧意。因为一旦被北军抢滩,就算最终能够击退他们,可击退了一次就不能有第二次,以北军这种不死不休的战法,战争已陷入了死局。 末日就要到了么?他看了看身边的石望尘,小声道:“望尘,你过来。” 石望尘走了过来道:“权帅,有何吩咐?” 郑司楚压低了声音道:“你安排一队人,立刻护送申公和申小姐……还有傅小姐她们离开东平城,火急返回五羊。” 石望尘的心里一跳,也低低道:“权帅,有可能守不住么?”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但万一失利,申公他们再走就来不及了。” 石望尘对郑司楚几乎有点迷信,只觉这位年轻的代理大帅足智多谋,眉头一动就是一个主意,不论多危急,他总能想出办法来。可现在听他这么说,石望尘也明白郑司楚亦已渐渐失去信心。他点了点头道:“好。”马上又低声道:“权帅,有句话我也不能不说,你现在可不能怯敌。末将安排了人后,马上回来。” 郑司楚本来想让他带着骑兵队护送,但听石望尘这般说,他点了点头道:“好。我不是怯敌,而是先解除后顾之忧。” 石望尘心想解除后顾之忧不假,不如要让申士图先行离去,那摆明了已经没信心了。主将没了信心,这仗还怎么打法?他皱皱眉道:“权帅,你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当初余帅攻东阳失利,你当机立断,掉头奇袭东阳,何等果断,现在却有点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末将狂妄,愿随权帅与敌军决一死战,死又何惧。” 郑司楚一怔,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线笑意:“你不怕死?” 石望尘道:“我不怕。”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却有点怕。不过,现在无论如何,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好在我军同样精锐,并非没有胜机。” 石望尘却是呆了呆。他说这话实在有点破罐子破摔,他却已看不到还能有什么胜机。他道:“权帅,该如何取胜?” 郑司楚望了望东边,说道:“你安排人手送申公他们离去后,立刻率队出东门沿江前去。如果一个时辰内能够遇到宣将军的天市号及时前来,那说明再造共和尚未到绝境,否则你就让宣将军掉头回去。” 宣鸣雷正在赶回来,石望尘倒也知道,只是他并不知道宣鸣雷这回是去押运铁甲舰。听郑司楚这么说,石望尘又是一怔道:“宣将军能够破敌么?” “单靠宣将军,还很困难。不过,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卷道:“如果你遇到宣将军,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交给他,让他依此计而行,我们尚有反败为胜的一线之机,否则,”他苦笑了一下道:“明日我的人头必要悬在东平城上了。” 石望尘被他说得有点毛骨悚然,接过纸卷道:“遵命。”正待要走,郑司楚忽道:“等等,你坐我的飞羽去。” 石望尘道:“权帅,你不用马了?” “我要率第一舰队出击,马用不上了。” 打发走了石望尘,郑司楚重新坐回城头。这条计策,其实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险之计了。能够得售的关键,就在于宣鸣雷能不能及时赶到,以及自己能不能再撑住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已经到了深夜。这一夜,必定会是共和国有史以来最为血腥,也最为凶险的一夜。可就算这一次撑过了,还能有将来么? 第一舰队因为没有指挥官,现在一直没能出击,眼看二三两舰队越来越吃力,郑司楚心急如焚。他也在水军呆过,学过水军兵法,再加上以代理元帅之职,当能指挥全军,可自己一走,城上防备就必须有一个人来主持了。现在五羊陆军除了郑司楚外,就以叶子莱军衔最高,可叶子莱防守着东段,如果让他再负责北门,恐怕战线太长,难以照应。只是这已不是要考虑的事了,除此以外再无别法。他看了看左右,正要让人将叶子莱请来,石望尘忽地打着快马过来,一边叫道:“权帅!权帅!” 郑司楚见他回来得这般快,不由一呆,问道:“怎么了?” “申公和余帅他们都上城来了。” 郑司楚吃了一惊:“申公醒了?” 申士图吐血后一直昏迷不醒,郑司楚也没想到他会在这当口醒来。这时只见厚土沉铁两人抬着一辆肩辇过来,辇上正是面色惨白的申士图,余成功跟在他边上,后面居然还有一辆车,正是申芷馨和傅雁容坐的那辆。他急急道:“望尘,你快依计而行。”说罢迎了上去道:“申公。” 申士图半躺在肩辇上,摆摆手示意放下。厚土和沉铁放下肩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司楚,北、北军攻到哪里了?” 郑司楚道:“尚未能突破水上防线。” 申士图的脸色极差,张了张嘴,却大咳起来。厚土给他抚了抚背,他道:“快,快把我抬到城墙边。” 这时那辆大车也停了下来,郑司楚见申芷馨抱着宣铁澜和傅雁容一块儿走了过来。申芷馨一张脸也是一片惨白,怀中宣铁澜倒是大为兴奋,大概江上的火光和响动在他看来十分有趣。郑司楚走到她跟前小声道:“小芷,你为什么不让申公速速回五羊城?” 申芷馨眼里已是泪光闪烁,低声道:“爹刚才醒来,马上就说要上城头。他说,他死也要和东平城死在一处。” 她说着,下意识地将宣铁澜抱得紧了些,宣铁澜大概觉得不舒服,瘪了瘪小嘴登时大骂起来,申芷馨忙轻拍着他,一边哄着一边道:“司楚哥哥,东平城真的守不住了么?” 郑司楚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是道:“事在人为。”他看了看一边的傅雁容,走上一步道:“阿容,你还是先离开城里吧,避开乱兵再说。” 城被攻破的话。傅雁容当然不会有事,但在混乱中也难保安全。傅雁容和他已经许久不说话了,和申芷馨一块儿上来时一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主动招呼,她抬起头,低声道:“司楚,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从在句罗傅雁容第一次和郑司楚吵嘴后,就再没这样称呼过他。郑司楚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心中一热,也低声道:“阿容,你不用……” “我不管!” 傅雁容抬起头,眼里已是泪光闪烁。在句罗时,郑司楚因为杀尽了大统制派来的使臣,傅雁容极为惊愕,虽然郑司楚跟她说,自己若不杀他们,那连傅雁容在内都会被杀光,可傅雁容还是认为那只是郑司楚的推诿,如此残忍还要狡辩,一气之下再不理睬他。可上城来看到江上炮声震天,火光四起,甚至有尸体顺着江水淌到岸边,有南军的,也有北军的,傅雁容几乎要崩溃。她一向见不得死人,可这些人都是因为父亲和哥哥而死的。而父亲和哥哥正在猛攻东平城,一旦城破,更不知会死多少人。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理解郑司楚当时的决心。 生与死,总是如此。战争中,一个人无法不残忍起来。傅雁容虽然是在犯小性子,但郑司楚心里却流淌着一股暖意。他小声道:“好,不管死活,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郑司楚其实一直想说,但直到现在这个生死关头才说出来。他在战场上从来镇定自若,可说这句话却有点结结巴巴。傅雁容虽然眼中还含着泪水,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郑司楚身边拉住他的手道:“嗯,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第436章 大江东去4 郑司楚的眼中也有点湿润了。虽然他和傅雁容曾经无话不说,可也从没如此亲热过。很多次,他都想拉着傅雁容的手,可这个见惯了刀丛剑林的男子却每一次都胆怯了。现在这个心仪的女子终于拉着他的手,郑司楚只觉如在梦中。他道:“阿容,你和小芷先到后面去吧,万一北军靠近了,可能会有炮火打到城头上来。” 傅雁容看着他,忽然扭过头道:“芷馨姐姐,你成婚时,是用了什么仪礼?” 申芷馨一怔,心想都这时候问这个干什么,说道:“就是向一拜天地,二拜阿爹,再就是夫妻对拜。” 傅雁容转过身来对着郑司楚,低声道:“这样也好。司楚,天地永远在那儿,爹也马上就要来了,我答应过会嫁给你,那现在就嫁。” 她这话一出,岂但郑司楚和申芷馨吓了一跳,边上那些专心看着热闹的士兵也都大吃一惊。权帅和北军邓沧澜之女关系非常,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先前换余成功,傅雁容居然没有回北方,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定然迟早会成为夫妻。只是谁也没想到,长相温婉清秀的傅雁容居然会在这当口说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郑司楚心头雪亮,他当然明白傅雁容的用意。如果自己在这一战中死了,那么永远都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她是以此来表明心迹。郑司楚心头更是火热,笑道:“阿容,得妇如你,今生无憾。好吧,来两杯酒,我和你就在此刻的城头成婚,今生你就是我的一切。即使不能长相厮守,来生我也一定会来找你。” 他们就在城头上跪下,拜了几拜。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简单和最奇怪的婚礼了,江上不时传来炮响,天色已暗,只能看到那一带明明灭灭。拜完了,申芷馨过来道:“司楚哥哥,恭喜你了。” 郑司楚其实也很喜欢自己,申芷馨哪会不知,她选择了宣鸣雷后,一直感觉对不住郑司楚,直到今天才算释然。只是想到郑司楚今日新婚,只怕也命尽此日,她眼中泪水又要淌下来。郑司楚道:“小芷,你也别太担心了。申公不愿离开,但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只要战事平息,以邓沧澜和傅雁书的品德,肯定不会难为她的。申芷馨点了点头,郑司楚又走到傅雁容身边小声道:“阿容,你就去陪陪小芷吧。”他见傅雁容还要说什么,正色道:“你已是我妻,自当尊从为夫,不要再说了。”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已尽是泪水。她现在大概是立场最为微妙的人了,哪一边失败她都会痛心不已。听郑司楚这么说,她自是知道郑司楚不希望自己没于乱军,点了点头道:“好的。”又低低道:“司楚,你一定要回来。你若死了,我也不活。” 这句话虽然简单,却情致缠绵,郑司楚本想说何至于此,将来只望傅雁容能偶尔记住自己,但听她说自己若死了她也不活,心里一阵气苦,又有一丝甜蜜,忖道:“这样也好。” 看着申芷馨和傅雁容跟着几个亲兵下去,郑司楚有点茫然若失,可心里却又坚定了许多。以前他总会有种“为谁而战”的迷惘,虽然他出生在五羊城,可在北方呆得久,其实对北方更有归属感。自从母亲去世后,现在他才真正有种为了守护而战的决心。 邓帅,傅兄,想取我的性命,可没有那么容易。他大步走到申士图身边,小声道:“申公,您还是先下城吧。” 申士图的脸色极是苍白。虽然他极其虚弱,可方才的事他都听到了。女儿听了郑司楚的劝走了,他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见郑司楚也劝自己下城,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下去,与城同在。” 郑司楚见申士图有必死之心,高声道:“申公大义,当永垂史册。末将为再造共和大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说罢,向申士图身后的余成功行了个军礼道:“余帅,下将军郑司楚请命,暂统领第一舰队前去增援。” 余成功跟着申士图前来,他自己也知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申士图也一直不再信任他,他已是心灰若死。郑司楚突然如此郑重地向自己请命,他不由一怔,说道:“权帅……” 郑司楚大声道:“胜败兵将之常,余帅今世名将,城头防御,请余帅一力主持。” 郑司楚也知道余成功对自己一直很排挤,年景顺站死后,他更是自己有怀恨之心。但余成功确实是有才干的名将,宣鸣雷不在,自己要暂时统领第一舰队出击,留守的最好人选无过于他了。余成功看着郑司楚,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忽然高声道:“权帅,愿你马到成功,凯旋而归。余成功在此,只消此身尚在,定保城池无虞。” 郑司楚又向他深施了一礼,看了看城头驻守的陆军。这支陆军是他这些日子苦心训练出来的,虽然还不能恢复到极盛时的旧观,但也称得上是支精兵。他高声道:“再造共和五羊军陆军士卒听令,大敌当前,正是男儿效命之时。若此战不力,我们身后的父老将遭涂炭。他们的性命都已掌握在你们手中。我要率第一舰队出击,从现在起,城头防务,一切听从余成功元帅指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这样喊话,自然能听到的并不多,但自有人传了过去。只不过片刻,便听得北门城头附近的驻军高呼道:“权帅必胜!”这声音渐渐传过去,离城门远的驻军虽不知权帅说了些什么,但别人喊了,自也跟着喊,“权帅必胜”这四字倒是越传越远。 单靠我,是绝对胜不了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宣鸣雷的援军。如果铁甲舰真有他说得那么奇妙,也许还能挽狂澜于既倒,这个希望虽然很渺茫,可除此以外,郑司楚实在想不到另外的主意了。 唯有努力,踏出每一步。如果说刚才他还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此时的郑司楚直如脱胎换骨,再无顾虑。傅雁容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妻子,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看了看天,天色已暗,没什么月,一轮圆月已升了起来。只是硝烟太浓了,月色虽明,烟尘却掩去了明月的光辉。 月亮,你看着吧,我会再次创造一个奇迹! 走出了城门,江风一下大了起来。听着江流不断的声音,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炮声,郑司楚仿佛又听到了宣鸣雷最爱唱的那首《一萼红》。他在心里默默地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现在却是烟尘遮天,几乎将一切都锁住,可是月光仍然执拗地从浓烟缝隙间照射下来,映得满江俱白。 赵西城已听得郑司楚要来临时指挥第一舰队的事。他虽是中军之才,却无指挥才能,第一舰队这回只能充当补充,现在已经有一半上了前线,编入二、三两舰队。这样做替补,声名赫赫的第一舰队自是不甘,听得权帅来指挥,虽然郑司楚在水军中呆过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曾经在邓沧澜手中夺下过“水战第一”的名号,走上旗舰时,第一舰队官兵齐声欢呼起来。 听着这阵欢呼,郑司楚心头也是一热。他向赵西城吩咐了几句,让第一舰队编队出发。虽说郑司楚不长于水战,到底也在水军呆过一阵,跟宣鸣雷、谈晚同学过不少。水陆两军战术其实也是相通的,赵西城见他下令很是内行,心里也是一定。赵西城这人是辅佐之材,不能独当一面,但只要有别人当主心骨,他就能发挥出十二成的能力。由郑司楚指挥,他接连发令,第一舰队起锚出发,驶离了码头。 此时北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又往前推进了许多,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都被压得不住退缩。郑司楚站在船头,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开始吹了起来。 吹的,正是那支《一萼红》:“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第437章 大江东去5 吹完上段,笛声清亮高亢,真如一柄倚天而立的万丈长剑,直刺云霄。南军中听过这首《一萼红》的人并不多,赵西城倒听宣鸣雷弹过,当时听了就大为赞叹,心想宣将军文武全才,这一支琵琶曲竟能弹到如此雄浑。但笛声清丽,郑司楚却也将其吹得如此峭拔英锐,更是闻所未闻。要冲上前去战斗了,他本来多少有点惧意,可现在惧意渐去,剩下的只是激动。 “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郑司楚一边吹着,心里还在默默地吟唱,借这无声的歌声,吐出胸中万丈杀气。但吹到结尾处,他心中的吟唱却停了停,没能唱出来。这支《一萼红》结尾本是“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他第一次听到时就觉得过于衰颓,后来知道那是闵维丘写给邓沧澜的,自是闵维丘有感而发,“衰翁”二字既是自况,也是说邓沧澜。但郑司楚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和“衰翁”两字真没有共鸣,只觉这一句无法与全篇的雄浑相配,好似挥出千钧之力的一拳,却打了个空一般,胸中那股磅礴的豪气到了结尾处不吐不快。他并不擅词章,但练笛子多了,很多笛曲都有歌词相配,那些歌词大多是前人所填,郑司楚又好读书,不自觉地也能吟上一两句。他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不觉顺着《一萼红》的调子高声唱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郑司楚很少唱歌,不过结尾这一句的调子很简单,他又是蓄势待发,这一声更是穿云而上。周围战舰上本来听郑司楚在吹笛正听得入神,突然听得他唱出了一句话,胸中登时热血沸腾,也跟着高唱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戌时一刻,正是谈晚同的第二舰队正在苦战,崔王祥的第三舰队锐气渐消,队形渐乱,而孟啸的螺舟队与北军螺舟队缠斗良久,差不多要两败俱伤之际,郑司楚临时指挥第一舰队前来增援。 大江上的战斗已渐趋白热化,两边都已投入了全部兵力,而大江下游,有一支小舰队正逆流而上。 那正是宣鸣雷率领的船队。虽然称作舰队,但战舰只有一艘,其余是补给船。虽然只是一艘战舰,船体也并不大,只不过是雪级,但这艘战舰吃水很深,水面几乎要没上甲板。当船全速航行时,江水不时拍打船帮,几乎每一次都能打湿甲板。 这就是天市号。本来天市号还要经过一番实测检验,四月才能赶赴东平城,但宣鸣雷一接到郑司楚紧急发来的羽书,说西南三省脱离再造共和,申士图急火攻心,吐血后人事不知,宣鸣雷已是心急如焚。 师尊一定马上会发动攻势!他想着。宣鸣雷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师尊的用兵方略,他自是比谁都了解。翦除敌人的羽翼,然后猛攻腹心,这是兵法上屡试不爽之计。自从天水军败亡后,宣鸣雷就一直担心以天水为首的西南四省中另三省会遭到策反,现在这个最坏的可能成为了现实,宣鸣雷急得自己都要吐血。他和申芷馨商议,让申芷馨从陆路出发,自己则率船队立刻由沿海而来。他是二月底到的五羊城,结果三月初就仓促出发,预定的天市号实际测试也来不及做了,而补给船亦只带了几艘快船,比本来预定的缩水一多半。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宣鸣雷仍嫌走得太慢。 必须要抢到头里。宣鸣雷心中一阵阵的心悸,他实在担心万一赶到东平城时会看到城上的旗号全已换成了北军,有心不去想,可这念头却死缠着不去。 前天晚上,宣鸣雷已到大江出海口,开始进入内河了。在出海口他很有点担心,因为北军水军大营现在驻在秦重岛,秦重岛就在大江出海口,万一遇到北军巡逻队,便要有一场意外的战斗。可是过秦重岛时却风平浪静,根本没看到有北军船只出现。虽然平安经过,宣鸣雷却更加担忧了。秦重岛没有重兵防御,这意味着北军主力已经调到了东阳城,这一波全攻迫在眉睫。 郑兄,谈兄,崔兄,你们千万要挺住! 第438章 大江东去6 夜幕中,突然从左前方岸上射来一支火箭。这火箭并不是要攻击,只是在空中一闪即没,自是有人要通知自己。宣鸣雷怔了怔,喝道:“快查查,那是什么人!记住,先不要说明我们身份。” 如果是北军的奇袭队,误把自己当成北军水军,那可真是笑话了。边上一个亲兵答应一声,过去打灯号。只是灯号打过去,岸上仍是漆黑一片,那亲兵道:“宣将军,没人回应。” 宣鸣雷皱了皱眉,还没说出什么来,夜幕中突然传来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宣鸣雷将军么?我是郑司楚将军的副将石望尘。” 宣鸣雷也见过石望尘,只是传来的声音因为喊得太响,有点破了,他也听不出那是不是石望尘。正在一犹豫,只听那人又叫道:“宣将军,你让天市号快往岸边靠一靠,郑将军有密件。” 一听那人说出“天市号”,宣鸣雷再无怀疑。天市号这名称,连郑司楚都是自己临走时才告诉他,不太可能有别人知道。这么急法,看来事态已是千钧一发,极其危急。他叫道:“快,快靠岸!” 天市号虽说装有如意机,但要靠岸也并不是很容易。宣鸣雷正在指挥着船只靠岸,却听“嗵”一声响。他吃了一惊,只道是那信使掉进河里了,叫道:“快,快拿射灯来照!”一照之下,有个士兵叫道:“宣将军,有人在江里!” 那是有个人骑着马跳进了江里。马虽然会游泳,可到底比不得游鱼,但是那人所骑之马却极其神骏,跳在水中居然不比岸上慢多少。看到这匹马,宣鸣雷再无疑惑,叫道:“石将军,快过来!” 石望尘骑的正是郑司楚的飞羽。郑司楚共有三匹好马,都取名飞羽,其中一匹送给了申芷馨,一匹送给宣鸣雷。宣鸣雷那匹和郑司楚的是一母所生,长得非常相似,踏水如履平地,他马上放下小艇让人接应。 石望尘看到江上驶来的这一小队船只,其实并没有底。不过郑司楚说两个时辰之内定要赶到,否则大事去矣。现在时间所剩无几,他也顾不得一切,心想万一是北军,反正这条命迟早也没了,索性就此赌上一把。待听得宣鸣雷的声音,他如释重负,催着飞羽向前游去。一到小艇边,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纸卷道:“这是权帅密令,请宣将军火速赶去,不要管我了。” 再把马拖上船去,又要耽搁时间,他一交出纸卷,马上又带过飞羽向岸边游去,心里只是不住地念叨道:“宣将军,你千万要快一点!”可是看宣鸣雷的船队才这么几艘,他实在不明白郑司楚为什么说只要宣鸣雷一到就能扭转战局。 此时的江上,南军三支舰队已经合流。说是合流,其实已是被北军的攻击压制得只能退守。郑司楚率第一舰队上前助战,无非是稍解燃眉之急,仍然扭转不了战局。当然,傅雁书纵然再强,想让南军彻底崩溃也非一时半刻所能。 不过,胜券已然在握。邓沧澜想着。南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翻转了。总攻到了现在,北军也已将所有战舰都派了上去,江面上破船板和死尸触目皆是,有些地方甚至人都可以站上去,此时就有一些落水后侥幸逃生的士兵站在那些堆积成一片的船板和尸身上面。这些士兵中有南兵的,也有北军的,只是落水后身上透湿,也分不出来了,一个个缩在上面冷得发抖。但现在也没有人顾及他们,只有等战事结束后,才会有人来援救。当巨门号从他们边上驶过去,江水震荡不休,他们却只是茫然地望着这艘巨舰,似乎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 快点结束吧。邓沧澜有些不想再看。征战一生,看过的死人不知有几,但邓沧澜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忍。身为绝世名将,居然不忍看到死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但邓沧澜现在真是这么想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雕塑,那是匹马,虽然聊聊几笔,但雕得神态逼真,极见神气。 楚休红,也许,到现在我才理解了你曾经的想法。 邓沧澜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他还年轻,充满了渴望与理想,横尸遍野的场景对他来说只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但老了以后,这场景就越来越似一个噩梦了。 他正想着,从左后方突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许靖持一直站在他身边观察战情,听得声响,马上拿起望远镜往那边看了看,惊道:“邓帅,左翼遭到攻击,有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了!” 左翼?邓沧澜也呆了呆。现在的南军已不能保持最初的防线,被压制得越来越紧缩,左翼照理并无敌人。难道五羊军还埋伏下一支奇袭用的伏兵?不过就算是伏兵,现在也已无关紧要了。北军已占据了全面优势,这支伏兵充其量不过疥癣之疾。他道:“传令,左翼第一、二两队迎战,其余继续前进。” 当傅雁书的主战舰队打开一条缺口,巨门号能够抵达东平城下时,巨门号上的巨炮就可以发威了。舷炮对付不了城墙,但巨门号上的巨炮却可以将东平的城墙也摧垮。 这是邓沧澜的计划。然而,当巨门号率领着六艘登陆舰又向前行进了没多少距离时,左翼的炮声一下稀疏下来。许靖持突然大叫道:“邓帅,左翼告急!第一队尚存两舰,第二队全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什么!邓沧澜几乎要惊叫起来。北军的一队有三艘战舰,虽然左翼三队这九艘战舰都只是雪级,但毕竟有九艘之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损失殆尽?邓沧澜只觉手脚一阵发软,喝道:“到底是什么人?” 许靖持正要再去细看,但这回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了,有一艘吃水很深的战舰正极快地向这边冲过来。看形制,也不过寻常雪级战舰,但速度么这么快,肯定属于南军。这艘战舰吃水虽深,但甲板上炮火很凶,当中更是有一门巨炮,隔得虽远,也看得出炮口竟然不比巨门号上的巨炮小。 雪级战舰怎么可能装巨炮?邓沧澜百思不得其解。左翼第三队见情况危急,不等请命已围了上去。这三舰大小与冲来的敌舰相差不多,速度虽然要慢一点,但三舰布成一列,正横在巨门号之前。因为还没到射程里,三舰并没有发炮,只是他们不发炮,敌舰当中那门主炮却已轰然炸响。这一声响彻云霄,一团硝烟飞起,接着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却是左翼第三队当中那艘战舰舰身被打了个正着,已在一边起火,一边下沉中。 真是巨炮!邓沧澜只觉手足冰冷,猛地站起来喝道:“左满舵,调整炮口!” 巨门号上的巨炮威力虽大,可炮口大了,当然已不能和舷炮一样调整方向,只有调整船身。因此虽然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前方打成这样,巨门号两翼仍然各有三队战舰护卫。只是转瞬间,左翼三队的九艘战舰就损失了五艘。 这艘敌舰到底是什么? 已来不及了。敌舰速度极快,直取巨门号。第一队和第三队仅存的四舰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解围。他们都已将安危置之度外,四舰舷炮齐射,那艘敌舰正全速上前,虽然闪避十分灵活,可也躲不过这等密集的炮火。只是北军的舷炮打在上面,竟似毫无用处,明明击中敌舰船头,可硝烟散去,那艘敌舰竟似毫无损伤。 是铁甲舰!邓沧澜的心里已凉成了一片。北方也一直在开发铁甲舰,但材质却是个跨不过的难题。太厚了,船身重得浮不起来,太轻了,又没什么用。只是一直在技术上凌驾于南方的北军,这一次却彻底落伍了。邓沧澜自不知道,铁甲舰正是王真川到了五羊城后才有了突破。王真川当初是个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如果不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亲带故,顾清随谋刺大统制后大统制责令株连顾氏亲族,王真川也不会逃到五羊城去。 第439章 大江东去7 原来南军还有这么一件秘密武器!邓沧澜几乎一瞬间就从九天坠到了九地。战争向来如此,迫使着每一方向前狂奔,只消稍有落伍,便要被抛在身后。看着这艘形制并不算大,却所向无敌的铁甲车,邓沧澜的心彻底凉透了。 这一战,竟要如此功亏一篑么? 巨门号在缓缓转舵。可是风级巨舰和雪级战舰之间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差距,巨门号只转得一度,天市号可以转半个圈了。天市号上,宣鸣雷也不去顾及北军一三两队残存的四艘战舰的攻击,沉声道:“准备炮击!” 虽然是铁甲舰,但也经不起巨门号上的巨炮一击。所以,必要一炮成功。这就是郑司楚给宣鸣雷的建议。郑司楚说,他会将北军主力全部吸引过来,为宣鸣雷创造机会。江阔数里,而且混战中宣鸣雷想要捕捉到巨门号的踪迹并不容易,但郑司楚算定了当时巨门号应该在的大致坐标,让宣鸣雷必须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巨门号。只有摧敌首脑,才是这一战唯一的反败为胜之机。巨门号被毁,就算傅雁书再善战,也难以挽回北军一泻千里的士气。宣鸣雷一鼓作气冲过来时,还有点担心郑司楚会不会算错。但一冲到近前,发现巨门号近在咫尺,他大喜过望,立刻下令主炮攻击。 天市号的主炮引线被点燃时,巨门号还只转了十度都不到。随着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市号的主炮上射出,直取巨门号船头。 “轰”。巨门号那庞大的船头登时被轰塌了半边,胸墙也已受损。这种巨舰威力虽然巨大,但转动不灵,速度不快也是难以克服的弊病。当许靖持看到敌舰发炮时,邓沧澜仍然呆呆地站着,他不顾一切抱住邓沧澜向后闪去。其实天市号这一炮并没有打到邓沧澜的位置,只是船身中炮后的巨震使得站立不稳的水兵竟飞了起来。 虽说天市号孤军深入,周围敌舰极多,但连巨门号这种怪物都经不起一炮,精锐如之江水军也彻底被夺去了魂魄。不知有谁在喊:“邓帅战死了!”马上又有旁人跟着叫喊,巨门号左翼残存四舰更是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再去攻击天市号,纷纷回到正在下沉的巨门号边上抢救。只是这般一来,跟在巨门号后面的六艘登陆舰便再无保护,全在天市号的炮口中。 时间已经到了亥时。马上就要到午夜了,可是江上反而更加明亮。与战局的前半程不同,突如其来的天市号侵入了北军后阵,以摧枯拉朽之势进行攻击。天市号不惧舷炮,唯一能对它造成威胁的巨门号巨炮也已不存在,这使得北军的后防诸舰一心想着自保。等傅雁书发觉后方遭到奇袭,火急放弃攻击全力回援时,天市号又已经击沉了一艘雪级战舰和三艘登陆舰。在傅雁书大队回援之前,因为弹药将尽,扬长而去。 邓沧澜已被救到了傅雁书的座舰上。他虽然并没有受伤,但人只是木然无语。傅雁书一等几个亲兵将邓沧澜扶上来,马上过来请安道:“邓帅。” 邓沧澜一瞬间仿佛老了许多。看到傅雁书,他惨然一笑道:“雁书,没想到我重蹈覆辙,竟然二度惨败。那铁甲舰定是鸣雷在指挥,这小子,倒是丝毫不下于你。” 傅雁书恨恨道:“邓帅,不必担心,我即刻率军追击,必要手刃此獠!” 他正待下令,邓沧澜扬起手道:“雁书,不要追了,全军撤退。” “撤退?” 傅雁书呆了呆。他明明已将五羊水军逼上了绝路,南方三支舰队眼看就要被他全歼于东平城下,哪知道半途中杀出这么个怪物。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邓沧澜又道:“鸣雷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留了点香火之情,而且肯定也有后续手段,你追上去,只会自讨苦吃。” 五羊城外那一次惨败,是因为中了郑司楚的奇计,邓沧澜损失了摇光号。这一次巨门号也损失了,北方再无风级巨舰。可与之相比,南方出现的这种铁甲舰更让邓沧澜绝望。就算北方能尽快再造出几艘风级巨舰又如何?以一敌一,甚至以二敌一,两艘风级巨舰也不是一艘铁甲舰的对手。邓沧澜毕生浸淫于水战,只觉此道战术尽已通晓,可铁甲舰的出现,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一生所精研的战术,哪一样都无法对付这种遍身铁甲的怪物。就算不顾一切,全军再战,即使士气仍有可用,但损失定不可想像。何况五羊城外那一败,是宣鸣雷有意放走了自己,这一次宣鸣雷若补上一炮,巨门号早就崩溃了,自己连被救的时间都可能不会有。傅雁书气头上想穷追不放,但仔细想想,北军战舰速度不及铁甲舰,而且都是木船,哪艘都经不起铁甲舰一炮。真追上去,不要说追不上,追上了也无奈其何,何况五羊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迫之太过,他们也定会孤注一掷,搏命一击。 江风吹着战舰,猎猎作响。傅雁书此时也已沉浸在了痛苦之中,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头。突然许靖持叫道:“邓帅!邓帅!”他扭头看去,见邓沧澜衣襟上全是血,大吃一惊,叫道:“邓帅!” 邓沧澜一口血吐出,只觉胸口空空荡荡,那股郁积倒是减轻了不少。他指了指天市号远去的方向,微笑道:“这铁甲舰真快啊,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这是这个水军绝世名将的最后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那笑容又是什么意思。也是,是为了宣鸣雷这个弟子终于彻底超越了自己而欣慰,也许只是苦笑。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子时一刻,抱着势在必得决心的北方水军无功而返。虽然这一战的损失南军还大于北军,但北军不仅损失了当今仅存的元帅邓沧澜,六艘满载兵员的登陆舰也被击沉了三艘,损兵五千余。 天亮了。旭日初升,映得大江一片通红。刚恢复平静的江面上,仍漂浮着无数残肢碎体和破船片。本来以为能够结束了的战争,依然在继续。 第440章 良机错失1 共和二十六年四月一日,西靖城里正在例行操练。年轻的军区长陆明夷上任后,操练极勤,现在昌都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毕炜在日更胜一筹。而且陆明夷鉴于当初昌都军中屡有横行不法之辈,因此对军制大加整顿,将自己所统一部昌都军立了个别名叫君子营,严禁仗势欺人,违者立斩。这种严刑酷法虽然有人腹诽说大违共和“以人为尚”之旨,却很得民心,西靖城也为之焕然一新,很有一番新气像。 不过也不止西靖城,冯德清此时已正式接任大统制,开始推行新政。新政涵盖了军、政两面,一是实行强制兵役法,规定十七岁以上男丁必要服兵役五年。五年后,未得升迁者退役,军官则可以选择留任或退伍。但下四级军官留任不得超过十年,中四级不得超过二十年。也就是说,一个士兵十七岁入伍,到三十二岁仍是骁骑则必须退伍,五十二岁没能升到下将军,也不能再当兵了。只是这些实是空的,谁也没想过要当三十五年兵,除非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过这一条倒也暂时解决了兵源问题,只是卫戍的责任重了不少,必须挨家挨户地查明此户男丁几人,岁数多少。 陆明夷的君子营分为三部,由三将分统。让人意外的是三将中却没有与陆明夷关系最密切的齐亮,除了一个曾跟随万里云叛乱的王离,另两个一个叫沈扬翼,本来是个辅尉,因为前番去雾云城立下奇功,超级提拔为校尉。再一次更是名不见经传,名叫夜摩王佐,据说本是天水军出身,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昌都军来。这三人一个曾是叛将,一个是微末小军官,另一个甚至来历都不明,一开始自然不让人心服。但经过几次操练,桀骜不驯的昌都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实在都是当世难得的将才。 这一天,他们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从城外回来。君子营的行列特别整齐,入城时丝毫不乱。陆明夷走在最前,齐亮跟在他身边,小声道:“明夷,你真的不去为邓帅葬礼吊唁了?” 陆明夷道:“路途遥远,军务繁忙,我去也是来不及,让朱将军他们去吧。” 得到邓沧澜战死的消息后,陆明夷马上就准备了一份祭品,让朱震率人前去吊唁,但他自己并没有去。齐亮暗暗咂了咂嘴,心想明夷这人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当初邓帅如此看重你,你能飞黄腾达也有邓帅的引荐之功,现在他去世了你也不去看看,只怕要被旁人说闲话。但看陆明夷的脸色阴沉,他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明夷,难道昌都军又要调到前线去了?” 陆明夷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很快就有调令来了。” 邓沧澜策划的这一次攻击东平之役,竟然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陆明夷也大出意料之外。看到战报时,对战事的前半程他大为击节,只觉此战十拿九稳,东平城必下无疑。可是最终东平没能攻下,巨门号也被击沉了,邓沧澜自己竟然亦战死捐躯。而其中关键,一是五羊水军的拼命力战,再就是突如其来的铁甲舰让北军无从下手,结果被打了个空子。 如果邓帅多留心一下,敌军铁甲舰只有一艘,威力再大了不能有什么用处。不说别的,就算拼着用小战舰去堵路,那铁甲舰也不能轻易就欺近巨门号身边。不过,这种事后之言陆明夷也知道只是句便宜话,如果事事都能料敌机先,那这世上就没有此人的对手了。只是,这绝对不可能。 解散了君子营后,陆明夷独自骑马向城南而去。出了南门,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陆明夷望向东南,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哀伤。 邓帅,你终于成为古人了啊。陆明夷垂下头。三元帅,五上将,都曾是他渴望超越的目标,但现在这八大名将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已经没有一个现役军人了。更让陆明夷感慨的,是和他一同受大统制表彰而破格提拔的之江军区年轻名将霍振武,因为此次登陆抢滩失败,登陆舰被击沉,淹死在大江之中。霍振武年纪和他差不多,经历也相去无几,却这么早就离开了。仿佛天空中的繁星,总会有一天陨落。一世之雄,来了又去了,谁能亘古永存? 陆明夷看着天空。浩瀚的天空里,浓云密布。这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但这场雨却总是将落未落。 邓沧澜作为共和国仅存的元帅,去世后也要进行国葬。本来应该将灵柩运回雾云城,但可娜夫人说丈夫生前有过遗言,说为将者,身死何处便葬在何处,何地不是埋骨之所,因此他的墓地就葬在东阳城北一座小山上,雾云城西山大统制陵边,则以衣冠附葬。 邓沧澜卒于三月十六日凌晨,葬礼则定在四月七日。别处前来吊唁的都来了,包括大统制冯德清,也要亲临前线为邓元帅送行。朱震抵达东阳城时,已是四月五日,差不多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一到东阳城,便觉城中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然而与预想中的有点不同,之江军区虽然损失惨重,陆军更是损失了五千余人,连共和国后起名将,与陆明夷齐名的霍振武也战死了,可是军中士气却并不见如何低落。 邓沧澜夫妇无子,傅雁书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也担当了孝子的身份。他此时已正式接任之江军区的指挥权,现在北方四大军区中,居然昌都、之江两大军区的指挥官都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也算前所未有。傅雁书这些天十分劳累,每天都不睱安睡,眼睛都已布满了血丝,但精神仍是很好。不论是几个军区的头面人物,还是当朝高官,傅雁书都应对得体。冯德清见过他后,回去也对从人说,邓元帅战死是件憾事,但他后继有人,实是幸事。只是话虽这么说,这一战未能成功,冯德清也暗自叹息,觉得大统制天不假年,因此导致此战功败垂成,消灭南方叛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 四月六日这一天,吊唁的人都已到齐,只等明日出殡。傅雁书忙了一天,到了黄昏时正要休息,一个亲兵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见他神情有点惶恐,问道:“有什么事么?” 这亲兵神情还是很茫然,凑上前道:“小姐回来了,已在码头上,请将军指示,是否允许靠岸。” 傅雁容流落南方,已经第三年了。去年本来说好用余成功交换她回来,谁知最后又出了个差子,傅雁容竟然迫使自己放了郑司楚,又回到了南方。这件事让傅雁书大为切齿,只觉这个妹妹实在不懂事。他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认这妹妹,但师母却不能忘怀,他好几次看到师母背着人偷偷流泪,自是在想念阿容。换俘到现在,又已经过了大半年,傅雁书几乎已把妹妹忘记了,没想到她这回又回来。他皱了皱眉道:“先不要声张,我马上去码头。” 南方终于放了阿容么?他想着。刚要出门,正碰到可娜夫人急急进来。可娜夫人一见傅雁书便道:“雁书,听说阿容回来了?” 傅雁书心想师母的消息倒是灵通。他道:“是啊,我也刚得到消息,她正在码头上。” 可娜夫人已是急不可耐,说道:“快,我跟你一块儿去。” 傅雁容流落南方后,最伤心的无过于可娜夫人。特别是上回说好要把她换回来,可娜夫人专门把阿容的房间又整理了一遍,准备让女儿回来后住得舒服点,没想到阿容却没回来。那一次可娜夫人呆了半晌,又背着人落了不少眼泪。快三年不见了,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连大统制的死讯传来,她都没有太伤心。傅雁书道:“只是,师母,上一回阿容来……” 可娜夫人急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她回来了就好!马车我已经备好了,快走吧。” 坐上马车,两人急急向南门码头走去。傅雁书因为不想让别人知晓,所以亲自换上了便服去赶马车。前些日子总攻的时候,南门也戒严了,现在又恢复了正常。北军没心思再攻击南军,而南军虽然有了铁甲舰,也在休整中,并没有发起攻势,南门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一路上,可娜夫人拉开车厢的前窗板跟驾车的傅雁书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阿容的事。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傅雁书一直对师母甚至比师尊更尊敬,觉得师母虽是妇道,但胸怀博大,才识无伦,可现在师母说话和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心想女子终是女子,师母一直希望把阿容培养成女流政客,恐怕这愿望永远都不能达成。 正说着,可娜夫人忽道:“雁书,你说阿容这次回来,是不是南方有什么要求?” 傅雁书低声道:“只怕是的。师母,叛贼一直将阿容恃若与我军谈判的筹码,当初还向师尊要求我军不要发起进攻。” 那一次南方的要求可娜夫人也知道。她沉吟道:“可是……阿容现在回来了,啊呀,会不会阿容中了什么奇毒,他们才有恃无恐?” 第441章 良机错失2 别人不敢说,只要看看上回阿容宁死也不让自己擒郑司楚回去,可知她与郑司楚关系非浅。如果南方真有这种计划,郑司楚头一个就不答应。对郑司楚,傅雁书既是痛恨,又是佩服。与此人交手数次,这人虽然并非水军战将,但师尊水陆都曾败在他手上,此人现在是南方的顶梁柱,一言九鼎,有他照顾阿容,傅雁书其实相当放心。他见可娜夫人还要问,便道:“师母,马上就要到了,有什么话,直接问阿容好了。” 马车已驶到了码头。码头守将见一辆马车过来,上前喝问,见竟是新任之江军区长傅雁书,吓了一大跳,忙行了个礼,低声道:“傅将军,原来您亲自来了啊?” 傅雁书心想自己亲妹妹突然过来,自己怎能不来。他道:“南方船只呢?在哪儿?” “还在江上。桓将军下令严阵以待,不许他们靠岸。” 这桓将军乃是码头战舰留守的将领,是个校尉,名叫桓穆之,很是一板一眼。邓沧澜知人善任,知道桓穆之铁面无私,让他担任这个职位正合适。傅雁书道:“快带我过去。” 他们一到码头上,桓穆之已听得傅雁书亲来,忙带人过来迎接。傅雁书见江中有一艘小船,也不是战舰,顶多不过十几个水手,心里先有一半放心。显然南军这次并非想趁机攻击。他对南军那艘威力无比的铁甲舰已心有惧意,低声道:“后面没有叛贼战舰跟来吧?” 桓穆之摇了摇头道:“没有,就这一艘船。末将已下令封锁消息,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桓穆之果然称职。傅雁书看了看他,又小声道:“安排他们靠岸吧。” 桓穆之应声正待下去,见车里可娜夫人出来,忙行了个礼道:“夫人。” 可娜夫人已听得傅雁书的话了,说道:“将军,快让他们上岸。”她已急着想看到傅雁书,只觉片刻都不能多等。待桓穆之向那艘船打了个几个旗号,那艘南船慢慢驶向岸边。因为这船很小,可以直接靠岸,等跳板一放下,见船舱中先走出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傅雁容,她摇着手叫道:“阿容!阿容!” 傅雁容一出船舱,便听得可娜夫人的叫声,应声道:“妈!”便急急地要跑下船来。她跑得急了,在跳板前一滑,险些摔倒,那男子一把扶住了她,搀着她下船。傅雁容差点摔倒时,傅雁书虽然一直不说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到都到了,别这时候出个乱子,待那男子搀住傅雁容,他才松了口气,心道:“该死,居然是郑司楚!” 男子挽着傅雁容时,她全无抗拒,除了郑司楚还会是谁?郑司楚竟然亲自陪同傅雁容前来,这一点他也没想到。要留住他么?傅雁书脑海中立刻闪过这念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郑司楚现在已经来到敌营,如果要拿下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现在就动手,反而显得北方无信无义了。反正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也不急在一时。他见可娜夫人要上前,心想郑司楚万一将师母扣为人质,那倒不好办了,闪身拦在她身前,小声道:“师母,那是郑司楚。” 一听是郑司楚,可娜夫人也吃了一惊,低声道:“是郑国务卿的公子么?” 郑昭已经是再造共和一方的首脑,北方正式文件中说起他,不是“匪”便是“贼”,不过邓沧澜夫妇说起郑昭时,一向仍以过去的官职相称。傅雁书道:“正是。师母,此人狡诈万分,而且已是南军指挥官,竟敢前来,真不知他有什么用心。” 此时郑司楚已陪着傅雁容上了岸。傅雁容一见可娜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可娜夫人道:“妈,我好想你。”可娜夫人的泪水也淌了下来,搂住她道:“阿容乖,让我看看,你吃苦头没有?”看了看又道:“还好,好像还胖了点。” 一听胖了点,傅雁容却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还有泪痕,急道:“妈,我真胖了?” 可娜夫人见她三年不见,现在更是长得娇艳若花,却仍然不脱小女儿情态,忍不住笑道:“不胖不胖。”她看了看一边的郑司楚,眼光却一下变得极其锐利,沉声道:“郑司楚将军?” 当初奇袭东阳城,郑司楚曾经攻到太守府。当时北军措手不及,太守府也没有防守,郑司楚本想将可娜夫人带走,因为傅雁容阻挡,他居然放过了可娜夫人。那是可娜夫人在郑家离开雾云城后,唯一一次正面见过他,现在又见到,见郑司楚英气勃勃,可娜夫人也暗暗赞叹,心想雁书已是人中俊杰,这郑司楚一点都不输给他,而且气度犹有过之。郑司楚听她叫自己,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请节哀。小将听得邓帅归天,特陪同阿容前来吊孝,并有国书一封,请代交冯大统制。” 果然另有图谋!但郑司楚竟是来下书的,这一点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不曾想到。可娜夫人看了看他,又道:“郑将军胆色,实是令人钦佩。只是您孤身前来,难道不怕我方扣留你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邓帅本是小将自幼便仰慕之人,雁书兄也曾与小将照过面,英风凛然,令我佩服。古人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小将以为会被扣留,那就是小看夫人和雁书兄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娜夫人见郑司楚侃侃而谈,以退为进,更觉佩服。她是何等人物,上回听得傅雁容不肯过来便知道端倪,这回见她和郑司楚神情亲热,更是心头雪亮。如果不去管敌我阵营,郑司楚的人品确是阿容的良配,若真的杀了他,现在可娜夫人倒是第一个舍不得。她道:“郑将军果然不凡。此处不是谈话之处,请随我回去吧。” 他们上了车,傅雁书小声道:“桓将军,此事暂时不可走漏风声。知道此事的人,这两日不许离开码头。” 桓穆之点了点头道:“遵命。” 上了车,可娜夫人拉着傅雁容坐在一边,郑司楚则坐在她对面。上了车后,一开始可娜夫人还和傅雁容嘀咕,渐渐地便和郑司楚说得多了。她问得很是详细,关于他父母的事也问了不少。郑司楚现在虽然再不与郑昭说话,可这事终不能宣扬出去,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说“家母不幸见北,家父身染沉疴,一直在五羊城休养”。 一路说了一阵,已进了太守府。天已经黑了,太守府里的工友仍在忙上忙下。明天就要出殡,共和军的高官大将来了很多,一个个都要安排妥当,特别是这个座次问题。不过这样一来后院更是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傅雁书将马车赶到后院,停下来道:“师母,郑将军,请下车。” 傅雁容听哥哥就是不招呼自己,心知哥哥定然还在为先前自己宁死不回北方之事生气。她下了车怯生生地道:“哥哥。” 傅雁书哼了一声,低喝道:“你还有脸叫我!” 傅雁容被他斥了一句,脸一下白了。可娜夫人忙道:“雁书,不许骂阿容!阿容,你……”她看了看郑司楚,又小声道:“我带你先去给阿爹上支香吧。” 傅雁容不敢去看哥哥,小声“嗯”了一声。郑司楚正要跟着去,傅雁书忽道:“郑将军,请你先不要露面,随我来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透出一丝寒气。傅雁容顾不得害怕,急道:“哥哥……”可娜夫人生怕她和傅雁书吵起来,忙道:“阿容,让郑将军陪陪你哥哥吧,现在他露面是不太好。” 傅雁容小声道:“妈,南方很多人想趁机攻过来,司楚力排众议,说现在是谈判的好时机。妈,你要哥哥想清楚,现在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可娜夫人一直有意培养傅雁容,但以前和她一说时事,她就犯困撒娇,现在说起来却很是郑重。她道:“你哥哪是这种人,放心吧。” 等她们离开,郑司楚小声道:“雁书兄……” 傅雁书斥道:“谁与你称兄道弟!若非你身负下书之责,我定要砍了你为师尊报仇。” 郑司楚看他眼中寒光毕露,只怕真有杀了自己之心,苦笑道:“雁书兄,我与阿容已是夫妻,不称你……”他话未说完,傅雁书已惊道:“什么?你和阿容是夫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蒙阿容不弃,托付终身于我,我不敢有负于她。所以这一次义不容辞,我自己陪她过来。” 如果要下书,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郑司楚自己前来。傅雁书心里缓了缓,仍是冷冷道:“原来你还是为了大义才冒这个险了。你杀了多少人,还要如此假惺惺。” 郑司楚叹道:“兵者凶器,所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北交兵多年,生灵涂炭,我每一思及,都会心痛不已。雁书兄,实话说,此次我前来下书,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共和联盟中不少人说此战得胜,必要乘胜追击,但我早就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谓之战,所以坚持借此机会前来下书谈判。这是我的真话,我想雁书兄也不会只想着打下去,决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一战你们胜在何处?五羊水军损失了总有一半。就算有那铁甲舰,但我敢说只有一艘。若我方当日不顾一切,全军扑上,胜负仍然未可预料。”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我也在会上如此说了,因此才能得到大部份人认同。雁书兄,南北本来并无本质的分歧,都是为贯彻共和制,这样连年恶战,到底有何意义?大统制去世了,邓帅也归天了,双方阵亡的将士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残破,百姓流离,这种痛苦,实是越早结束越好。” 第442章 良机错失3 傅雁书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军人,只知依军令行事。可战争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自己虽然军衔越升越高,现在更是接任了师尊之位,成为之江军区的军区长,可是看到城外坟地的新坟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填满了空地,他也不由触目惊心。有时想想,南北两边的口号一般无二,以前大统制在日,南方还可说大统制背离了共和,可现在大统制也已经死了。一死百了,这场战争确实越来越没有意义。他怔了半晌,低声道:“郑将军,你们有什么要求?” 郑司楚听他语气和缓下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宣鸣雷说傅驴子这人执拗,但也不是不肯通情达理之人,显然他也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他道:“南北本属一家,共和国更是起于五羊城。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便在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大权独揽。大统制之是非,纵然两边仍有不同看法,他终已成为古人。冯大统制只要恢复议府,并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再造共和便已完成了使命。” 这两条,其实最关键的还是第二条。不过解散议府既然是南北分裂的起因,自然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傅雁书心想这两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应,冯德清继任大统制时,虽然还不曾恢复议府,但他听得已经有人提出此议来了。冯德清的才能远不及大统制,事必躬亲,他做不到,所以恢复议府不言而喻。而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同样不见得不可能。虽说两边连年交战,结下了深仇大恨,可这种仇恨也是可以用时间去平复的。而且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仁厚之名,他做了大统制,南方很多人一定觉得达成和解是很有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擅作主张,唯有转交国书给冯大统制,然后再给你答复。” 郑司楚见他已是心平气和,知道傅雁书已从邓沧澜之死的愤恨中摆脱出来了。他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指望立刻就能得到答复,能把这封国书交上去,就已完成任务。雁书兄,刀枪无眼,人命却是一去不复返。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南北双方都损失惨重。战争未起时,共和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有了战争,什么都没了。田地抛荒,黎民逃难,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身为军人,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成功?百战百胜,只可谓之武夫;平息干戈,那才是天下名将。” 这几句话真个说到傅雁书心里去了。他心想若是霍振武还在,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霍振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心中除了战争再无其他。傅雁书却受邓沧澜影响,自幼手不释卷。每读古人书,都觉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是句至理名言。人心思定,谁都不想打仗,总希望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共和国建立后的那几年,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他想了想道:“那一旦谈成,你们真的能够放下武器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一点却也是先前提出借这时机与北方和谈时,反对的人顾虑最多的。放下武器后,名义上是赦免南方一干人等,万一北方秋后算帐,那时难道出尔反尔,再次举旗反叛么?郑司楚道:“此事确实有不同意见。所以这第一条,既然赦免了南方一干人等,自然一切照旧,议府议众也应以各省人口为比例甄选出良材,而且各省的人事安排都应有自主权。” 傅雁书愕道:“这样不就等于自治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完全自治。军政双方官员的起用迁移,都应该由议府讨论,不能再是大统制一个人说了算。这才是共和‘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大统制曾经把这一条重中之重抹杀了,所以才造成这么多年的惨剧。” 傅雁书呆了半晌,低声道:“我个人而言,倒没有什么异议,但能否通过,仍需冯大统制定夺。现在我们北方一仍其旧,很多事还是按照大统制在日的成规来办。冯大统制能否同意,我也不敢保证。”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事在人为。冯大统制本来就是五羊城人,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傅雁书抬起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过江来,总要马上就回去了。可是阿容呢?你还要带她回去?” 郑司楚叹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总之,一切由她自己决定。虽然我与她已是夫妻,但尚无夫妻之实。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留在北方,以防万一谈判不成,我丢了脑袋不在话下,要是祸及于她,我做了鬼也会内心不安的。” 傅雁书听得他居然要让傅雁容留下,更是吃惊。怔了半晌,问道:“可你若死了,她又怎么办?” “当然希望她不必再念着我,另寻归宿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得阿容垂青,这一生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郑司楚倒是丝毫不虚。他最初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经有了男友。后来郑昭和申士图都有心撮合他与申芷馨,他自己也很满意,可申芷馨偏偏并不喜欢他。感情上连遭两次打击,郑司楚虽然用兵如神,却对婚姻之事已渐渐绝望,只觉这一辈子非得孤身一人不可。只是认识了傅雁容后,两人情投意合,最终结为连理,郑司楚已是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决意要结束战争,来和北方谈判,固然是他早存厌战之心,为傅雁容着想也不可小视。虽然铁甲舰建成了,一战扬威,可他知道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了三个半省的实力,北军却已经开始了铁壁合围,铁甲舰威力虽大,充其量不过让南方的末日延迟几年而已。只有趁现在一场小胜,和北方言和,才是彻底解决之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有和平到来,我和阿容才能安心过日子。 他想着。此时夜风吹来,这两个身属南北的少年名将都陷入了沉思,一时间都不言不语。半晌,傅雁书道:“司楚兄,夜冷了,我安排一个房给你住吧。不过会有士兵站岗,你也不要到处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多谢雁书兄。”他听得傅雁书称自己为“司楚兄”,这句话一出口,就是他已经承认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了。谈判的事现在还不知最后如何,不过个人的事已经大获全胜。他与傅雁书虽然死斗过一场,可对他并无恶感,反而十分佩服。说完了又道:“我来时,宣鸣雷兄要我传一句话。他虽然不敢过来,但要我代他向邓帅灵前敬一支香。”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个贼子!师尊便被他害了,他还敢说这话?” 郑司楚叹道:“两军交战,宣兄也是不得已。回去后,他曾背着人痛哭一场,说对不起邓帅。” 傅雁书听宣鸣雷竟会痛哭一场,大感诧异,只是他既然恨宣鸣雷入骨,仍然只会觉得他假仁假义。不过郑司楚这般说,他也不好对宣鸣雷破口大骂,说道:“你回去也转告他一句,万一谈判不成,战火重开,我定要取下他的首级以祭师尊亡灵。” 郑司楚暗暗失笑,心想宣鸣雷现在已经有了铁甲舰,单打独斗,傅雁书兵法再强也不会是他对手了。先前一战,宣鸣雷因为冲得太猛,不顾一切,铁甲舰中炮无数。虽说舷炮对铁甲舰威胁不大,但连中这么多炮,自然也有损伤,现在正在船坞中紧急抢修。而这也是郑司楚能够说服那些主战派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了铁甲舰,实力已不及之江水军的五羊水军全无取胜的可能,现在打过去,若被北方看破底细,不顾一切地打过来,南军仍有全军覆没之虞。他道:“是,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司楚兄,请你随我来吧。明天冯大统制也会来主持师尊的国葬,届时我会将此书交上去。” 他领着郑司楚上了楼。这儿便是昔年郑司楚奇袭时杀来过东阳城临时帅府,那回郑司楚放了一把火把半个府第都烧了,现在重建后尽复旧观,全是很新的房子。郑司楚进了房,傅雁书又关照了几句,退了出去,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郑司楚躺了一会,听得门上有人敲了敲。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傅雁容拎了个食盒站在门口。他笑道:“贤妻,怎么有劳你给我送饭?” 傅雁书听他称自己为“贤妻”,脸颊微微一红,走进来道:“人家怕你饿坏了么。来,吃吧,天晚了,就是点粥,不过倒有点鸭肫肝。” 郑司楚听她说起鸭肫肝,想起宣鸣雷说过她最爱吃东阳城新昌记的鸭肫肝。当初傅雁容刚被南军抓住时,他还曾买了点去看她。想到这儿,郑司楚笑道:“是新昌记的么?你也陪我吃一点吧。” 傅雁容白了一眼道:“本来就是两人份的,你以为只给你吃啊。”说着,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碗,盛了一满一浅两碗粥,把满的粥推到郑司楚身边,又从食盒里拿出几盆小菜,却是四荤四素,各是两冷两热,一份鸭肫肝,一份水昌肴肉,热的是葱油竹蛏和文蛤蒸蛋。素食则是莴笋饼、香菜干丝和炒豆苗与蒸茄子,还有一小壶酒。郑司楚见几份菜虽然都很精致,但量却很少,倒和五羊城的清粥小菜相仿,笑道:“这么点啊,我还以为两人份有多少呢。” 傅雁容道:“你多吃点好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说着,先挟了好几片鸭肫肝,大概生怕郑司楚来抢。虽然以前也曾一桌而食,不过这么亲热地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坐下来,啜饮了几口酒,又吃了点菜,只觉心中喜乐平和,一时间都忘了战争仍然不曾结束。 第443章 良机错失4 傅雁容嚼了两片鸭肫肝,小声道:“司楚,刚才你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再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希望他能一力促成和谈。” 傅雁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哥哥凶归凶,他总会明白的。” 郑司楚见她眼中仍然有一丝忧虑,问道:“阿容,你还担心什么?” 傅雁容放下了筷子,低声道:“妈以前跟我讲过共和国的诸位高官。那时她还说起你爸……郑国务卿,很是赞赏,说他心性平和,才能绝世,是治世之才。也说起了冯德清,却不是很赞赏,说他性情虽然恬淡,但有点偏执,不太肯听劝,好名而不知变通。” 郑司楚幼时在雾云城,曾听人说起过冯德清的一件佚事。有一次冯家因为漏雨要翻修房屋,结果屋檐下有个燕巢,工匠顺手拆了,冯德清见了大为震怒,说小鸟也是生灵,岂可为己之安居而坏小鸟之巢,定要让工匠原样恢复。工匠虽然认了错,但也说燕子都飞走了,弄好了巢也飞不回来,冯德清却根本不清。无奈何,工匠只得担了个巢。可人来筑巢还真个不易,每每捏到一半就掉下来,那工匠苦不堪言,最后还好用泥调了胶水在屋檐下重新捏了个鸟巢才算完事。只是这巢一直都是空着,也没有小鸟进来居住。当时说起这事时是在赞赏冯德清的仁慈,不过郑司楚年纪虽小,却觉得冯德清这人未免太偏执了。巢已破了,非要工匠吃力不讨好的恢复,既无补于小鸟,也只让工匠多费事。 冯德清好名而不知变通。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份。郑司楚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道:“可娜夫人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傅雁容道:“何止于此。爹生前跟我说过,妈当初在前朝还做过礼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礼部司长,很了不起呢!当初丁帅和前朝大帅楚休红最后一战,丁帅已经被困住了,妈当机立断,让爹和毕炜将军冲入雾云城,才尘埃落定。共和国建立,妈曾经是居功第一。”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前朝大帅楚休红其实是郑司楚的亲身父亲,这般一说,可娜夫人岂不也成了郑司楚的杀父仇人? 她的脸色登时有点不好看,郑司楚自然落在了眼里。可娜夫人居然有过如此巨大的作用,他也闻所未闻。楚休红这个亲身父亲,他还是听母亲临死前才说,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可娜夫人为什么在共和国什么事都不做了?” 傅雁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爹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得妈说起过,其实大统制并不是她亲哥哥,她还有个亲哥哥就死在当初雾云城围剿五德营的最后一战中。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妈一直怀疑和大统制脱不了干系。我猜,妈也一定觉得大统制为人深沉,对谁都不信,所以自愿放弃一切权力,就和爹在一起。” 傅雁容说的,已是谁都不知道的隐事了。其实她也并没有听可娜夫人直接说过,只是傅雁容聪慧无比,只凭一言半语推断出来的。当初共和初起,是前朝的苍月公首揭其帜。苍月公亲生一子一女,还有个义子便是南武,后来的大统制。大统制起事,打的尽是苍月公的旗帜,但大事已成,他自觉这个义子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围剿五德营时暗中下令让程敬唐逼死了苍月公的亲生之子以绝后患。程敬唐对大统制无比忠实,知晓此事的金枪班士兵后来也都已被灭了口,因此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可娜夫人是何等人物,亲哥哥死在最后关头,她就算找不到证据也心有怀疑。大统制羽翼已成,已经成为共和国上下一律景仰的神明,她知道就算查明了这事,受害的也只会是自己和邓沧澜,何况事情也已经过去,因此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可娜夫人自己也没想到,傅雁容这个义女和她并无血缘,但才智丝毫不逊于她,竟然只凭了零星话语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吃完了粥,郑司楚本来有心让傅雁容留下来,但傅雁容脸一红,说妈和哥哥都在这儿,还是睡到妈房里去,收拾了食盒走了。她一走,房里又显得空落落的,郑司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方才傅雁容说的这些事。 这些,都是共和国中向无人知晓的秘密。他想起幼时和旁人一样将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光辉灿烂,从无错误。后来虽然也知道大统制同样会犯错,但那只是白璧之瑕,瑕不掩瑜。可是傅雁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统制其实是个极其阴险狠毒的人。 一个如此阴险狠毒的人,把持了共和国国柄那么多年,仍然没有过一个人怀疑。难道。政客总是有两付面孔么?也许,郑昭也是如此……自从母亲告诉他郑昭并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生身之父的仇人后,他对郑昭恨之入骨,可因为恪守母亲不得对他不利的遗言,只能再也不去理他。但现在想来,他也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有好么矛盾的遗言了。 母亲一定非常恨郑昭,同时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甚至比与自己生父的感情更深。他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藻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天,旁人都去参加邓沧澜的国葬去了。郑司楚和傅雁容因为尚不可在人前现身,便留在帅府。两人出不了门,便说些闲话,倒不寂寞,只是郑司楚总在想着那封国书的回音。傅雁书交上去后,冯德清会不会同意?如果冯德清是个识大体的人,他肯定也会认同的。可是冯德清同时也是个偏执狭隘的人物,也许他认为南方和北方势必不能共存,那么战争仍会继续下去。 但愿不要走到这最坏的结果上去吧。郑司楚想着。 天黑了下来。国葬很是冗长,会持续一整天,到现在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没回来。傅雁容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她这回也壮着胆子喝了口酒,结果呛得俏脸生春,满面绯红,郑司楚看得有趣,正想打趣两句,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声了么?郑司楚一怔,猛地站了起来。他刚站起,却听傅雁书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兄!司楚兄!” 郑司楚一听他的声音便凉了半截。傅雁书说得如此急促,显然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他开了门道:“雁书兄,事情不妙么?” 傅雁书一进门,见傅雁容也在,先点了点头才道:“司楚兄,上午我将你带来的国书给了冯大统制,结果下午在入葬前他告诉我,说绝不与叛贼谈判,还问我下书的是不是你,只怕你来的消息也走漏了。” 傅雁容惊道:“哥哥,你……”傅雁书和可娜夫人都不会扣留郑司楚,但冯德清却很有可能。傅雁书道:“阿容,你放心吧,我说司楚兄下完书后就走了,他只向我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扣下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多半会派人来确证,所以我即刻送司楚兄过去。好在码头上还是桓穆之在负责,他是个信得过的人,马上就走吧。” 没想到,这个前一阵还在和自己做生死拼的人,现在居然会来救自己。郑司楚心中一阵感慨,说道:“雁书兄,多谢你了。那,阿容就要靠你照顾了。” 这一次回去,只怕永远与阿容相见之日,他心里实是说不出的难受。傅雁容却道:“胡说!哥哥,我要和司楚一块儿回去!” 傅雁书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马上收拾一下就走。”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郑司楚心中百感交集,冯德清的不顾大局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道:“阿容,你可知道,回去的话……”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傅雁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坚毅,郑司楚心头突觉温暖无比,拉起她的手道:“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只是,我有可能又要和雁书兄决一生死了,不管我们谁死了,你都不要怪活着的那个。” 傅雁容眼里已是泪花闪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这两人好不容易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变成死敌,她心里实在难受之极。郑司楚道:“那收拾一下,马上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冒险,结果全无效果,最坏的打算却成为了现实。郑司楚坐上了傅雁书的马车时,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冯德清,这个有恬淡温和之称的人,同样有着执拗的另一面。世上之人,看来想要看透也是难上加难。 到了码头,傅雁书火急叫来桓穆之,让他安排郑司楚坐来的船只让他们回去。那艘船只是艘小船,混在船队中谁也认不出来,送郑司楚来的几个南方水军在北军营地里,开始还惴惴不安,不过恒穆之对他们有礼有节,招待得也不错,他们都已定下心来。突然听得风云突变,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解缆起航。傅雁容正要上船,傅雁书忽然道:“阿容,你要保重啊。” 傅雁容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暮色中写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是真觉得永远相见之期了。她再忍不住,哭道:“哥哥,你也保重。” 傅雁书看她上了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娶了费云妮做你嫂嫂了。” 费云妮是吏部司长费英海之女,这门亲事早就谈下了,费云妮当初和傅雁容也很是要好。听得哥哥原来也已结婚,傅雁容道:“哥哥,祝你和云妮百年好合。” 傅雁书挥了挥手道:“走吧。” 船很快就隐没在了暮色中。傅雁书一直看着江面,看不到船了仍然站在码头上。一阵江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他战袍乱摆,谁也看不到,这个向来不苛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名将眼里,竟然也有泪水淌下。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是师尊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闵维丘送他的《一萼红》。 这首《一萼红》邓沧澜生前吟过多次,也听宣鸣雷唱过,傅雁书都能背下来了。他扬声高唱起来: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傅雁书向来金口难开,但一唱起来,声音也极是响亮。歌声远远地飘过去,正坐在船尾的郑司楚却也听到了最后几句。他低声接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这两句是郑司楚那一日决心与傅雁书誓死一战前临时改的。当时因为他结果本来那两句太过衰颓,所以改了两句以壮行色。只是现在唱来,豪壮的词句依然如此衰颓。 南北和谈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尚未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江水汤汤,风吹过水面,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方向。 第444章 共和新政1 虽然陆明夷估计很快就有调令发来,让昌都军上前线,然而他却估计错了。岂但是他,连驻守在天水省的戴诚孝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共和二十六年四月起,南北双方仿佛达成了协议,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这当然并不是郑司楚提出的和谈的功劳,而是双方在短时间里都已经无法向对方发起攻击了。北方是因为大统制的去世,以及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被下狱治罪。这两件事对北方军政两界的冲击太大,特别龙道诚的亲信,在冯德清成为正式大统制后,连连挑起事端,称冯德清无德无能,完全不称职做大统制,所以必须下台。冯德情虽然有恬淡之名,但对这些言论打击却极其严厉。然而事情终究起来了,尤其大统制在日就不甚安份的文校,此时屡屡闹出罢课的事来。那些年轻学子也宣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和国的信条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议政的权力,一旦上层有误,平民也同样可以按国法将其罢免。这些话已经直接指向业已去世的大统制了,其实是林一木当初埋下的引子。林一木自知没有兵权,又曾因为在给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上署名而被架空,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制的位置,就必须以否定大统制为楔入点。虽然他自己因为召来的陆明夷最终并没有服从而被下狱,不过先前做的准备却开始爆发了。同时许多忠于龙道诚的卫戍也因为龙道诚被治罪而怠工,造成的结果就是学生闹事没人管,反过来越闹越凶。冯德清被搞得焦头烂额,也只能一个个地安抚。另一方面,之江军区长傅雁书上了封密报,说明南军已有铁甲舰,目前北军已远非其对手,只能采取守势,尽快将北方的铁甲舰开发出来,否则水陆并进的计划不能实现,只能被南军各个击破。冯德清自知不知兵,兵部司长邓沧澜去世后,由魏仁图补上,魏仁图看了后却大为首肯,说欲速则不达,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开发出能与南军铁甲舰相匹敌的战具,否则南方扼守大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北方根本无法打开局面。所以魏仁图下的大统制令是要各个军区继续休整,尽快恢复实力。 要恢复实力,自然征兵就是最大的问题。冯德清的共和新政实行后,采取了强制兵役制,一开始立竿见影,新兵大增。但仅仅到了四月底,新政实行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征不到新兵了。上面可以采取强制兵役制,但下面的百姓有手有脚,也可以跑。北方数省,尤其是东北四省和西北三省,地广人稀,有的是抛荒之地,去那儿开荒,便可既吃饱了饭,也不用让家中男丁被压着去当兵。所以实行强制兵役制以来,最大的结果并不是新兵大量上升,而是雾云城周围一带人口大量减少。雾云城的人口最多时能有八十多万,据估算,到四月底,已减少到七十万左右。 仅仅一个月,就有十万人离开了雾云城,这让冯德清大为震怒。强制兵役制是他发布的第一条重大决策,造成的却是如此一个结果,他自然下不来台,勒令各省太守加强对本地的人口核查,新迁入的人口一律登记造册,作为服兵役的依据,凡是隐瞒者,最重可按叛国罪处理。这一条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当冯德清说若不如此,兵源无法保证,这场战争就仍将旷日持久,所以刚恢复的议府也就再没有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了。 共和二十六年的下半年,在这种异样的和平气氛中过去了。这一场仗打到现在,两边都苦于粮草与兵员的不足,南北两方都对对方虎视眈眈,却又都不敢妄动刀兵。随着冬天的来临,年关将至。只是这一年年关,明显比往年要凋敝许多,即使属于大后方的西靖城里,市面上粮米油盐都有些不足,市民们平时说的话亦哀声叹气多了许多。 这一天陆明夷刚从操场上回来,一个亲兵过来道:“陆将军,董太守前来请见。” 虽然军区长和太守基本上都是平行的,但昌都省由于历年来几代军区长都非常强势,所以太守基本上成了个辅佐之人。现任西靖太守名叫董秉义,虽然也是个能吏,不过胆子很小,不愿出头,因此虽然他年纪比陆明夷大得多,却仍是依惯例自居下属,因此有什么事,他都是到军区长府来见陆明夷,而不是请陆明夷过去,措辞也是用的“请见”二字。陆明夷忙道:“快请董太守进来。” 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董秉文走了进来。一见陆明夷,董秉义的礼数更是十足,深施一礼道:“陆将军,下官董秉义见过。” 陆明夷实在有点不习惯他这般客气,忙还了一礼道:“董太守恕我失礼,请问有什么指教?”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才道:“陆将军,今日西靖城中三老来过一次。” 三老便是城中年高有德之人,通常民间有什么事总是由三老出面与官府交涉。陆明夷道:“有什么事么?”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吧。三老说,前几年屡生变故,如今方能稍有恢复,正是缺劳力之时。现在实行了兵役制,不问家中情形,一律要去当兵,家中男丁多的还好,少的却苦不堪言。陆将军,依下官之见,能不能变通处理?” 陆明夷对这些施政之事并不很熟,而且他是军区长,本来也和这些无关,大概是因为涉及兵役,所以董秉义才来和自己商量。他道:“董太守以为该当如何?” 董秉义又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陆将军,兵役制乃是冯大统制所定,自当遵从。不过万事终不能一例,各处有各处的不同。雾云城人口众多,谋生也要容易得多。但昌都省土地瘠薄,一户人家全都靠几个男丁养活,若是抽走一个,剩下的连活下去都难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陆明夷虽然不长于政事,但也明白董秉义说的并不错。雾云城里因为人口多,商铺林立,事情也要好找,真个没办法了,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友也能维持生计。但西靖城虽是名城,却不可与雾云城这种首善之区相提并论,基本上都是靠耕种为生。而西北也比不得东南土地肥沃,几个壮劳力在田里辛苦耕作一年才能保得一家衣食无忧,若被抽走一个男丁,有些人家也真个要活不下去。陆明夷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是兵役制乃是大统制制定,自不能违背,董太守可有两全之策?” 董秉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陆将军,两全之策倒也没有。现在军粮储备绰绰有余,而服役之人又要关军饷,因此下官觉得,若能将军粮以平价折合军饷发放给家属,如此便可解决男丁服役的后顾之忧。等秋后再以同样价格买回军粮,军粮也不会有缺损,对双方都有好处,” 董秉义说出了这个主意,陆明夷先是怔了怔。军粮储备向来有个铁律,不得移用。粮草为军中命脉,这句话可谓尽人皆知,一旦乏粮,再精锐的精兵也将不堪一击。董秉义这样的主意,实是触动了这条铁律,一旦在秋粮收割之前西靖城又面临上回五德营攻城这样的事,那昌都军区将有可能不战而溃。陆明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道:“不行”,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董秉义所言,也的确并非无稽之谈。兵役制不可违,但百姓更要活下去。董秉义想出了这个主意,自己也是没底吧。陆明夷看了看董秉义,这个一脸忠厚,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一直出奇地谦卑的人,也并不是真个那么忠厚到不通世事,其实倒是很狡猾地想让自己挑这付重担。不过陆明夷也明白,董秉义此举并非为了自己,所以他心里并无不快,便道:“董太守,此事真个可行么?” 董秉义见他来问自己,心想军粮在军中,只要你一句话,那总好办,顺口道:“只消及时被仓位补齐,便无大碍。” 陆明夷暗自好笑,心想这董秉义倒是死活不肯担责任,他道:“若董太守认为此举必要,小将便将太守之意向冯大统制请示,想来冯大统制应该能够理解。” 第445章 共和新政2 董秉义撺掇陆明夷做此事,就是不想担责任,可陆明夷说要向冯德清请示,还要明说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脸微微一变,心知这个年轻的军官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尴尬道:“陆将军,这个么……似乎不太好吧。” 他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谁知陆明夷道:“的确,请示冯大统制,实是不足取。若大统制同意,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了,若不同意,反为不美。不过军粮也应保证。董太守之策应稍作修改,可允许富户以纳粮代替服役,如此便两全其美。” 缴纳钱财来代替服役,倒也并非首创,过去就有了。只是那些都是劳役,兵役允许纳钱替代尚无前例,董秉义犹豫了一下道:“陆将军,这样做行得通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此时我早已向冯大统制提请,刚收到批复,大统制同意此事。” 董秉义大吃一惊。陆明夷代理军区长时,他对陆明夷实是很有点看不起,心想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居然爬升得如此之快,也是武人在这年轻吃香而已。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实是个极其深沉厉害的人物,比他的年纪要老成得多。他道:“陆将军,那就好了,下官实是多事。” 陆明夷正色道:“太守过谦了。董太守所言亦是上上之策,与小将所想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董秉义看陆明夷目光灼灼,更是心惊。这个年轻的军区长越来越显露出锋芒,但他反而更有了信心。刘安国做军区长时期,昌都军区并没有多大起色,但陆明夷成为昌都军区长后,昌都军区就渐上正轨。他正式接任还不过几个月,但昌都军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军容较之前大有进步。辞别了陆明夷,他走出去时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陆明夷很有一手,最难得的,他有手段,却又给人留有余地。这个少年人,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董秉义是个在政坛上翻滚多年的老手了,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将来的陆明夷会走上一条连他也未曾想过的路。 昌都军因为施政得力,所以兵役制的推行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另外一些省,尤其是没有军区的省份,兵役制受大了极大的抵制。 “凭什么强要当兵?家中男丁被抽走,剩下的还怎么活下去?” 几乎每个省,去宣传兵役制时都要被问这两个问题。战争持续了好几年,已使得百业凋弊。尚未被战争波及的省份虽然还算安定,可是大多比较偏僻穷困。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远方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因军功而得的犒赏拿不拿得到都是个未知数,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先要饿死,因此抵触的人很多。只是法度颁布,就必须执行,就算心有怨言也没用,一旦被查出逃避兵役,惩罚也相当严厉,因此新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招来了。到了六月间,新招收的兵丁有十万之众,全都送往中央军区所在的雄关城受训,准备训练完毕便开赴前线与南军交战。 与北军相比,南军的征兵也十分艰难。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下三个半省,之江省的兵源基本上招不到,只能是广阳、闽榕和南宁这三省去招募。申士图吐血后,先前在城头观战,本来抱定了必死之心,见宣鸣雷突如其来扭转战局,大喜过望,这般喜怒无常,又吐了一回血,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而联盟的十一长老会中,如今只剩下六个,最为关键的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重病缠身,余成功也已被人看不起,有人便提出重建十一长老会。这回重建,本来提议由高世乾为首,但先前铢两必争的高世乾这回却十分退让,说“高某才疏学浅,难当如此大任。且申公与郑公都还在,某岂可僭越?”话说得好听,可谁都明白高世乾是不肯再做这冤大头了。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南方逃过一劫,可谁都知道,再造共和联盟已经撑不了几年。一旦南方事败,这十一长老会的首领肯定要被当成叛首治罪,高世乾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最后,定下的十一长老会,仍以申士图与郑昭为前二位,第三位则是狄复组大师公。这大师公谁也没见过,本来在十一长老会中敬陪末座,几乎是个凑数的,现在把他抬到第三位,实是再没人了。第四位高世乾再不能推脱,只能担当,而第五位本应是余成功,只是余成功也力辞,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今后他已不能再担任实职了,于是第五位就是南宁太守梁邦彦,余成功勉强排了个第六。排到这儿,几乎已没人可排了,最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也被抬了出来成为第七。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礼部部长权利明分列八九两位。还有两个实在找不出人,有人便提议让郑司楚和宣鸣雷来。他二人一水一陆,是南军的顶梁柱,论名望完全当得,但两人都如此年轻,而且一个是郑昭之子,一个是申士图之婿,而申士图和郑昭都已朝不保夕,他们随时都可能要顶上,再加上身为战将,不可能整天在长老会与人扯皮,于是第十位就推选了闽榕省的许本贞。许本贞是高世乾的副手,政绩差强人意,资历倒是不浅,虽然名声不太大,倒也还能服众。不过长老会必须是个单数,因为投票时若是双数人选,又要没完没了地扯皮,最后一个选来选去,实在找不出人手,有人便提出先前主持改革赋税制度的黎殿元出任。黎殿元年轻也不算大,一直名不见经传,不过赋税改革,他很受申士图倚重,现在也算是后起政客中的佼佼者,勉强也算压得住阵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这样,十一长老会算是惨淡经营,又重建起来了。可是与第一次成立十一长老会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次几乎死气沉沉。第二届十一长老会中一大半都是凑数的,想召开一次会议只怕都难。而再造共和的旗帜还能打多久,谁都没有信心。 共和二十六年,南北双方都在拼命恢复实力,到了下半年也仍然没有大战事。宣鸣雷在铁甲舰修缮完毕后,曾经发起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傅雁书自知在江上无法抵挡铁甲舰,因此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战术,在岸边布下大批火龙出水,江面又布下水雷,宣鸣雷见无隙可乘,只得偃旗息鼓回返。 宣鸣雷回来时,郑司楚到码头迎接。上一次的和谈失败,让他心里多了一分忧虑,战争还在继续,现在南北双方形成了微妙的均势,较弱的南方渴欲借暂时的战具优势一战,而北方却坚守不战。显然,北方也在加紧开发对付铁甲舰的方法,一旦北方也有了铁甲舰,南方仅存的一点优势也将不复存在。 上了岸,南军诸将又一起商议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五羊城七天将,现在高鹤翎也被抽到东平城来了,南方陆军的实力大为增强。可是崔王祥上一次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宣鸣雷与谈晚同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局面打不开,北方的威胁却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狄复组的泰不华前来参加十一长老会的重组时,向宣鸣雷透露,狄复组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目标锁定北方诸多高官。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营,宣鸣雷却坐下来道:“郑兄,有没有兴再合奏一曲?” 因为军情紧急,郑司楚现在好久没练笛了。不过宣鸣雷提议,他也不好扫兴,拿出铁笛来与宣鸣雷合奏了一曲《一萼红》。虽然他们两人的风格都是硬朗豪迈,但这一曲奏罢,都觉得有点颓唐。曲为心声,两人都对未来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从曲调中透了出来。 放下笛子,宣鸣雷低声道:“郑兄,你以为狄复组这一次行动能有多大成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效果肯定会有一点,但只怕并不大。大统制死后,北方并没有分崩离析,可见北方的政府运转得比我们顺畅得多。” 第446章 共和新政3 郑昭和申士图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相继倒下,使得本来就松散的再造共和联盟越发难以为继。没有了申士图的郑昭的威望,现在主事的十一长老会形同虚名,再没有先前的高效。宣鸣雷却笑了笑道:“你也太悲观了。我倒觉得,这些日子,长老会做得挺不错,军费和兵源都有保证,而且第二艘铁甲舰也开始建造了。” “只是行刺……成不成功先勿论,靠暗杀来维持,只怕会让民心渐失。” 宣鸣雷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很认同狄复组高层的决策,但本身就是狄人,自然每每从狄复组出发来考虑,想的只是这些暗杀行动可不可能成功,并没有多想后果。他沉吟子一下道:“民心倒也不可不关注。不过民心本来就是鼓动起来的,我以前看不起那申公北,你别说,他现在倒很是卖力,大见成效。” 现在南方各部门中,运转得最为顺畅的便是申公北领衔的报国宣讲团,现在他们正巡回到东平城来。因为地盘小了,报国宣讲团要走的地方也就少了,演出的机会却多了。每到一地,申公北都会大张旗鼓地卖力演出。他口才极好,说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绘声绘色,演出后每每会有不少年轻人受到感召要求入伍,所以现在权利明干脆让征兵组跟着报国宣讲团走,每演出一回就当场征兵,三个月里,报国宣讲团走了十七个城镇村落,这次到东平城,随之而来的征兵组也带来了两千新兵补入各部。而申公北说起书来更是一绝,宣鸣雷铁甲舰力挽狂澜,在他嘴里越发足尺加码,说得神乎其神,宣鸣雷有一次心生好奇去听了听,听得他目瞪口呆,因为在申公北嘴里,他宣鸣雷简直已是神将下凡,一艘铁甲舰搞出了花团锦簇的战法,什么“狂涛七冲”,什么“五梅展”,宣鸣雷自己都没想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冲锋居然也能编出这许多名目。而听众更是听得心旷神怡,以至铁甲舰上的水军都大受尊崇。 郑司楚哼了一声道:“此人见风使舵,如果又被北方捉回去,他肯定会到处宣讲‘杀人狂魔宣鸣雷’临战前尿裤子的丑态了。” 宣鸣雷有点下不了台,嘿嘿一笑道:“他这人还真会如此。不过烂船三千钉,什么东西都自有其用。对了,上回你和小师妹去吊孝,傅驴子居然最后没扣下你?” 那一次去东阳城,郑司楚实有点顾虑,但宣鸣雷却保证说傅雁书这人虽然死板,但只要是下书去的,他定然不会留难。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他不愧是邓帅高足,极有才干风度。可惜,唉。” 他叹息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傅雁书确实很死板。只要南北双方还在交战,他虽然能把充任下书人的自己放回来,可作为敌将,就根本不会留情了。宣鸣雷道:“是啊。我这辈子向来不服他,可不服似乎也不成。上次如果不是有铁甲舰这个怪物,我还真不敢照你的话去冲阵。只是,唉,师恩未报,我却害了他老人家,傅驴子肯定是更恨我入骨了。”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对了,那第二艘铁甲舰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顺利的话,总得明年了。这一次驶来,一路上波折不断,如意机要带动铁甲舰还有点勉强,另外船身太重,吃水也太深,弹药都不能装太多,不然都要跟螺舟一样了。”宣鸣雷说着,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低低道:“我敢说,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肯定会比我们的第二艘出来得早。” 郑司楚没有说话。宣鸣雷说的完全没有错,南北双方交兵已久,哪边有了新战具,另一边马上就迎头赶上。以前一直是北方战优势,唯有铁甲舰南方占先了。其实对北方来说,建造铁甲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唯一的难点就是材质还跟不上。南方这次能建出铁甲舰,也是因为王真川开发出一种轻型钢材。北方只消在材质上一有突破,他们的铁甲舰肯定马上就能投入使用。到那时,南方就再也顶不住北方的再次总攻了。郑司楚想了半天,叹道:“也许,最后我们只有投降么?” 行刺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无奈之举,无益无补。郑司楚一直是这么想的,大统制被刺杀后,的确震动天下,但震动过后仍然一如寻常用。现在南方也差不多已经快到走投无路之际了,打下去,只能是勉强支撑,直到彻底崩溃。然而军中求战之心仍然很盛,特别是陆军,见上一次北军的总攻被宣鸣雷一艘铁甲舰化解,他们看人挑担不吃力,只觉再造出两三艘铁甲舰,定然能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北伐,届时北军定然不堪一击。郑司楚一开始也这么想,可听宣鸣雷一说才知道根本不现实。铁甲舰与以前的木质战舰全然不同,这一艘建出来后,从五羊城开赴东平,路上也出过好多乱子,甚至一台如意机都炸过,幸好当时舰上还有备用,紧急替换上才算渡过这个难关。实战后,宣鸣雷也发现铁甲舰不完善的地方仍有很多,铁甲舰虽然远比木船牢固,可船上装有巨炮若多放几次,后座力仍有可能震得船身解体,所以五羊城正在加紧建造的第二艘铁甲舰紫微号明年若能下水,就是侥天之幸了。只是就算天市紫微两舰齐出,完全压制住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可郑司楚也明白五羊陆军绝对没有轻易击溃北军的实力。虽说东阳城的之江陆军在上次总攻中损失极大,北军后起名将霍振武都淹死了,可北方还有两个军区可以补充兵员,傅雁书只消再死守几个月,到时就算水军被攻破,东阳城还是夺不下。 他们谈了一阵,都觉得想要打开局面实是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和谈确是上上之策,偏生大统制冯德清根本不想谈。也许,狄复组的刺杀行动可能会带来新的契机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不认同行刺,可现在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如果冯德清的后任能够同意和谈,这样战争还有望尽快结束,也不必两败俱伤了。 和宣鸣雷谈了一阵,又合奏了一曲。这回合奏的,却是那支《秋风谣》了。一边吹着笛子,郑司楚心里只是不住苦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如此渺茫的行动上,和平真的如此难得么?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到底是对还是错?挑起内战的,毕竟是南方而不是那时的大统制。他越来越觉得失望,那支《秋风谣》吹出来也是越发苍凉悲壮。 这场战争,真的要到尸骸遍野才能结束? 第447章 共和新政4 过了年,便是共和二十七年,南北之间的战争已进入第六个年头了。转眼到了五月,天气已热了起来,东平东阳两城里隔江对峙的南北两军现在交锋反而更少,四月宣鸣雷还曾发起过几次小规模攻势,五月就停了下来。因为傅雁书的防守极其严密,铁甲舰攻击也不能取得成效,只是白白消耗实力,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加紧训练新兵,尽快补充实力。只是南军众将得到细作来报,说北方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调度,久无消息的昌都军终于向东阳城增援。 昌都军大都是骑兵,他们出动后,显然是准备着再次总攻了。听得这个消息,南军诸将都是忧心如焚。除了昌都军的动向,天水省的戴诚孝军团也有向南渗透的迹像。与之江省的正面战场相比,戴诚孝军向南而来更让人担心。五羊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东平城了,后方没有实力与戴诚孝军团决战。如果戴诚孝军团一路蚕食,进一步压缩南军地盘,梁邦彦肯定率先投降,而广阳与闽榕两省也只能保得首府无虞,那些小城镇和村落则根本无法收复。失去了后方,只剩几座孤城,怎么还可能坚持下去?万幸郑司楚一直在训练的骑军这时终于发挥了作用。五千骑军由石望尘指挥,对戴诚孝军团进行机动作战。且战且走,且走且战,凭借骑军极高的机动力,不时向戴诚孝军发起游击,其间再伺机截断敌方补给,同时转移平民,向五羊城一带靠拢。南部蛮荒之地很多,因此申士图这么多年来一直鼓励开荒耕作,本来已卓有成效,现在这样一来这些成绩全都毁于一旦。此举也让戴诚孝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深入不毛,本想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被石望尘骑兵军无休无止地游击,补给有不接之势,于是放慢了渗透的步伐。据细作报告,戴诚孝一军甚至有屯田之举,摆开了架势要死缠滥打。 陆明夷骑马都在队伍中间。这支昌都军共有两万,此番故地重游,又要开赴东阳城助战。只不过,上一次陆明夷仅是一个微末士兵,这回却是一个军团之首。 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战了吧。陆明夷想着,见边上沈扬翼若有所思,他叫道:“沈将军。” 沈扬翼抬起头,打马过来道:“陆将军,有何吩咐?” “沈将军,你觉得此番可以结束南北之战了么?” 这句话问得有点大,沈扬翼垂下头想了想,低声道:“陆将军,依末将之见,只怕还很难。” 如果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将,说这样的话大概会被斥为将无战心,但沈扬翼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很明白良言逆耳之理,所以也坦然说了。陆明夷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 沈扬翼已经考虑过很久了,陆明夷一问,他马上道:“陆将军,如今南北之势已不成比例。南方仅有三省之地,定难以支撑太久。但广阳省向称富甲天下,闽榕虽有不及,也是富庶之省,积聚甚多,而且他们都有港口,可与海外交通,以其实力,仍然可以打下去,直至兵源耗尽。” 陆明夷道:“是么?戴将军出师已有月余,若他能攻到五羊城下,就算一时间不能攻破城池,也会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你还觉得他们有再战之力么?” 沈扬翼那一双有如鹰隼般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又低声道:“戴将军确是宿将。但小将看来,南军精锐,而且他们的将领大多远比戴将军年轻,陆军更是那郑司楚在主持,戴将军的行动恐怕难有实质性的进展。”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傅将军的计划,应该并不是让戴将军争于求胜,也正是保持现在的态势。” 陆明夷笑了笑。傅雁书现在接任了邓帅的兵部司司长之职,已是事实上的北军主将。他这般调度两个军团,肯定有一个大计划在了。戴诚孝军如果进展太速,反而无法得到昌都军与之江军的呼应,所以现在这情况应该正是戴诚孝本来就打算的。与王离和夜摩王佐说起此事时,那两人都没看出这一点,只是为戴诚孝的停滞不前惋惜。看起来,三将中为首的,的确应该是沈扬翼。他勒了勒缰绳,说道:“你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么?” 沈扬翼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曾想过,将来郑司楚很可能会接任昌都军区长,而自己在郑司楚麾下也有可能一展所长。只是这个估计居然全然落空,郑司楚已成敌人,甚至和自己还曾单挑过,可仍然无改于他对郑司楚的评价。他道:“陆将军,郑司楚此人,小将与其相识已久。当初他被以畏敌避战之名开革出伍,其实是因为想要奇袭楚都城。当时毕炜上将军中了五德营之计,全军大乱,郑司楚说敌军倾巢而出,后防定然空虚,率我们几百人全速疾驰,想要夺下楚都城。” 陆明夷对郑司楚的经历早就查了个详细,只是接上来的报告都说此人华而不实,胆小怯懦。陆明夷看了后,心里却是一股无名火。郑司楚如果真的华而不实,南北之战应该早就结束了。身为绝世名将的邓沧澜,身边有傅雁书和霍振武这两个后起名将辅佐,但在与郑司楚的对抗中还是负多胜少。如果不是因为北方雄厚的实力本就不是南方可比,易地而处的话,郑司楚只怕早已大获全胜,也轮不到自己出头了。现在听得沈扬翼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他不以为忤,反而更有兴趣,说道:“千里奇袭,果然是郑司楚惯用的。只是怎么会失败?楚都城还有重兵把守么?” 沈扬翼摇了摇头道:“郑司楚料事如神,当时楚都城根本没有什么兵。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留守的陈忠居然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本来想诈开城门,结果功亏一篑。等我们再转道回来,便逃不脱避战之罪了。” 陆明夷呆了呆。如果当时郑司楚多想了想,让别人去诈开城门,可能就成功了。毕炜主力虽败,却也不曾败到全军覆没,而五德营倾巢而出,大本营被抄,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时这一战真的就会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郑司楚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毕竟也只是人而已,同样会犯错。想到这儿,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沈将军,你那时也是受他牵连,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得晋升吧?” 沈扬翼顿了顿道:“不能算牵连。人命有通达,当时如果成功,我们的命也就全然不同了。” 陆明夷笑道:“命么?命终要自己把握。郑司楚自己不也在南方走出自己的路来了?” 陆明夷最早的目标,是西原的薛庭轩。薛庭轩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让陆明夷向往不已,渴欲有朝一日与其一战。西靖城下,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率大军而来的薛庭轩最终未能攻克西靖,铩羽而归,从此销声匿迹,陆明夷的目标中也就不再有此人。现在,他想要战胜的,就只剩下郑司楚。 郑司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决战。可惜,这场决战却不能与你平手交战,只怕我会有胜之不武之叹。陆明夷想着,心中不觉有那么一丝遗憾。 从西靖前往东阳,路途遥远,当中自然需要补充给养。大统制虽然不在了,但整个机制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五月中,他们到达乙支省,乙支太守金生色已派人前来补充给养。金生色本是天水太守,还曾列名南方的十一长老会,但后来反正重归北方。刚反正时,大统制对他曾责其变节,奖其反正。奖归奖,后来也就闲居在雾云城里。乙支太守本来是尹劲节,此人是前刑部司长龙道诚亲信,龙道诚垮台后,尹劲节自然也被拿下,金生色便重获起用,调任乙支太守。乙支是个穷省,和天水不能相比,金生色也赴任不久,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冯德清有令下达,要沿路省份接济前往东阳城的昌都军,他自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收集了一批粮草运来。今年戴诚孝军的行动使得南方的收成大大减少,但今年风调雨顺,广阳和闽榕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粮米大熟,加上海运通畅,所以南方今年并没有在后勤补给上有什么困扰。倒是北方,因为戴诚孝军大举南下,消耗极多,而北方由于实行兵役制使得劳力大减,估计只有平时八成的收成,乙支省因为向来比较穷困,秋后说不定会有缺粮之虞,金生色也更是担忧,来见陆明夷时这忧色仍未散去。 第448章 共和新政5 寒暄了几句,金生色把粮草交割了回去。他一走,陆明夷便陷入了沉思。这一路而来,他见到的诸省都是一样的残破。本来秋后是农人最忙的时候,可是他见到田里劳作的有很多都是老弱妇孺,问起来都说是青壮年都服兵役去了。昌都省因为有军区在,兵粮储备得多,董秉义又采取了以平价米代替军饷的方法,解决了家中劳力被抽走后的青黄不接问题。而别的省没这样的优势,乙支省这样的省,平时就得靠其他省运粮进来,现在劳力被抽走,又正值青黄不接,百姓的生活自然越发艰难。金生色到乙支省并没有很久,现在做得最多的不是劝农,也不是放赈,而是搜捕强盗。因为穷困,盗贼四起,势必要加强卫戍的力量。可卫戍是吃俸禄的,卫戍多了,种田的人相应也就会更少。如此一来,更难以解决粮食问题。金生色当初很有能吏之名,但天水省因为富庶,从来没为这些事头痛过,现在却真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昌都军过境,又要供应粮草,更使得他如同雪上加霜。 陆明夷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明夷想着,正想出去看看,忽听得沈扬翼在帐外道:“陆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神情却有点犹豫。沈扬翼这人很有决断,虽然陆明夷起用他未久,但如今他最为接近的齐亮、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四将中,他最看重的还是沈扬翼,觉得此人虽然枪术较王离和夜摩王佐稍有不及,却是个难得的大将之材。只是他也没想到现在沈扬翼会如此犹豫不决,不禁诧道:“沈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扬翼顿了顿,说道:“方才,有十余个乱民前来偷取军粮。” 陆明夷又是一怔,叱道:“岂有此理!斩了。” 敢来偷取军粮,那自是定斩不饶。可沈扬翼还是有些犹豫,说道:“陆将军,这些人衣衫褴褛,实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陆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陆明夷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沈将军,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偷取军粮,乃是大罪,若这等罪行也可网开一面,岂不是鼓励不轨之徒效尤?” 沈扬翼抬起头道:“陆将军,末将也知军令如山,但……但那些人,只是些妇孺啊!有一个还是背着个吃奶小孩的妇人。” 陆明夷只道乱民定是些不公不法的汉子,哪想到竟会是背小孩的妇人,呆了呆道:“真的么?” 沈扬翼道:“末将岂敢信口开河,因此未敢擅作决定。” 陆明夷想了想道:“走,去看看。” 沈扬翼领着陆明夷向后营走去。金生色运来的粮草还没有全部装卸完,一些士兵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圈。圈中,有六个人。确切说,是七个,其中两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还有四个中年妇人,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背上还背了个孩子。这孩子生得很瘦,却很可爱,还不知妈妈出了什么事,但这许多陌生人围着,也不知害怕,旁人一逗他,他就咧着嘴笑。见沈扬翼领着陆明夷过来,有个军官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看着这些人,心中便是一动。他的性子其实很是多疑,听得是妇孺来偷军粮,首先想的便是那伙乱军故意让女人孩子出头,好逃避罪责,本来打着个仍要严惩的心思,可是看到这些女人孩子,一个个面有菜色,分明饿了好久了。他走到那背孩子的妇人跟前,沉声道:“这位大姐,你丈夫呢?” 那妇人被抓到后,虽然也没挨什么揍,可是已一脸惶惑。听得有人问她,她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人,说道:“我男人当兵都一年半了。刚走时还寄钱回来,可寄了几个月就再没影子,我又生了这个小东西,这一年里,好坏撑下来,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原来你还是军属。怎么,没给你军属粮么?” 妇人苦笑了一下道:“军属粮,也得有才成。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就靠我一双手,上养老,下养小,种出来的本来就不够糊口,军属粮发不出,跟我说免掉了赋税就算抵军属粮。现在存下的一点也吃光了,我……我真得饿死了。” 她说着,背后的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小孩刚满周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是七八个月大,想必是大人没吃的,小孩也长得不好。沈扬翼在一边听着都有点鼻酸,他们都是军人,比这妇人更惨的事也见得多了,但听得这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又在大哭不止,谁都有点不忍心。那个军官看了看沈扬翼,又看了看陆明夷,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那妇人颠三倒四地说着,陆明夷一直不说话。待她说完了,沈扬翼见陆明夷一直不说话,低声道:“陆将军,请问该如何处置?” 沈扬翼其实已有网开一面之心了。陆明夷仍是沉默了半晌,这才道:“沈将军,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规矩定下了,却不遵守,那还要军规何用?” 沈扬翼听他这般说,心里已凉了半截。偷盗军粮,于律当斩。可是这回来偷粮的尽是些妇女孩子,这般杀了,他就算是个称职的军人,也觉残忍。但陆明夷既然这般说了,他也不敢反对,低声道:“只是,都要杀了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道:“虽然这些乱民罪责难逃,不过情有可原,又是妇孺,而军规又不得有违。沈将军,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削去头发,以代斩首。” 沈扬翼本来心里已是凉透了,一听这话,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原来你也终究不忍杀人。”他道:“遵命。”因为心里快慰,声音也响了点。陆明夷又想了想道:“还有,这些人实是可怜,我们身为军人,本有保土安民之责,从我傣禄中拿些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粮吧。”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心如铁石,沈扬翼自是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主将心底,也有着柔软的一面。看着陆明夷的背影,沈扬翼又暗暗舒了口气。 处置了这些人,他回中军帐缴令。一进中军帐里,便见陆明夷正在案头读书。见沈扬翼进来,陆明夷放下书道:“沈将军,都处理好了?” “好了。” 沈扬翼缴完了令,正要出去,陆明夷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沈将军,请留步。” 沈扬翼不知陆明夷又有什么事,站住了道:“陆将军请说。” “沈将军,兵役法虽然保证了兵源,却也让百姓如此辛苦。你觉得,有什么良策可以两全其美?” 沈扬翼想也没想便道:“若要两全其美,唯有改良粮种,使亩产大幅增加。” 陆明夷一怔。他却从没想过这一点,问道:“这有可能么?” “自然可能。现在所用粮种,多是三十多年前由工部一个官员改良出来的。当初所用粮种出产要少得多,改用这种粮种,亩产平均多了一成。” 陆明夷更是诧异,说道:“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前朝吧?沈将军你倒知道的很多,哪儿听来的?” 沈扬翼道:“因为改良粮种的,便是先父。” 陆明夷又是一怔,叹道:“原来是令尊大人。令尊大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只是后来怎么不见提起?” 沈扬翼道:“先父是前朝工部官员,一辈子也就专注于改良粮种。只是他不善逢迎,所以屡遭排挤,后来郁郁而终,比帝国还去得早。” 陆明夷看着他,半晌叹道:“怪不得沈将军对这些如此熟悉。你也懂改良粮种的事么?” 沈扬翼有点尴尬,说道:“扬翼不才,先父去世时年纪幼小,后来从军,也从未涉足此域,对此实是一窍不通。”他顿了顿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想,世上定然也会有才士专注于此。只是现在工部全力开发军械,对这些便从不注重,因此没什么成绩了。” 第449章 共和新政6 陆明夷暗暗点头,心想沈扬翼的看法确实很独到。沈扬翼的父亲是旧帝国官员,当时还能改良粮种,虽然功劳后来也被人冒了,可做出来的实绩仍然造福苍生,直至今日。但改良粮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大笔资金不说,还要有长年累月的积淀。现在却事事急功近利,更何况战事旷日持久,本来工部司还会拨款对这些有关民生的事进行精研改良,现在工部司却几乎成为了一个兵工厂,全员都在研发战具,哪还会有人做这种事。 应该马上向冯大统制上书,要求工部司多关注民生。陆明夷想着,共和的信念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连民生都不能保证,别的都只是一句空话,战争想取得胜利也更难了。 这一日,陆明夷与沈扬翼谈了很久。沈扬翼说得越多,就越对这个年轻的军区长佩服不已。以前的陆明夷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的只是在战场上如何战胜敌人,可是从这一天起,他突然发现,想要战胜敌人,最关键的其实还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一个稳定与繁荣的后方。 只有后方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就算战场上百战百败,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兵役制表面上似乎解决了兵源问题,事实上却是饮鸩止渴,已伤害了共和国的根基。如果不能与沈扬翼说的那样在粮种改良上取得突破,兵役制实是得不偿失,今天那样来抢军粮的乱军也只会越来越多。虽然还在行军途中,陆明夷马上就修成一本上书,让人火急送往雾云城。 这封上书的内容主要也就是三点,一是兵役制的弊端很大,不宜过于强行推广,否则会使得民众生计艰难,伤害到国家根本。二是工部应该拨专款专人,保证民生方面的研究。第三点,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明夷说综合前代各项措施来看,现在这种土地国有,让民众耕种,按收成缴纳赋税的做法实是最没效率的一种。他提议,现在可以从权,将土地代替入伍安家费分发给军人家属。这样一来,这部份土地因为不需缴纳赋税,民众耕种肯定会极其上心,另一方面连安家费也省了,而市面上只要有余粮流通,从中也完全可以赚取差价以弥补赋税的损失,因此两全其美。同时军人得到军功后,也以土地作为奖赏,如此也会鼓励军人立功,而战后军人的安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三点陆明夷是和沈扬翼谈了很久所达成的共识。他们两人虽然都不是仕人,但都是好学多思之人,这一点虽然只是两人交谈,却翻阅了大量书籍,最终觉得这样种,目前是最好的办法。一方面这部份私有的土地并不多,不至于动摇共和国的根本,但以分地来征兵,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分出的地成为私有,那些人耕种时也会尽心尽力。当了兵,就有了私有土地,不必再缴赋税,如此一来征兵的难度也大大降低,远比现行的强制兵役法要有效率得多。陆明夷这些年一帆风顺,已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军区长,现在更是有意增加自己的政治经验。因为他觉得,现在共和国的三元帅都已去世,五上将也仅存了两个,自己资历虽然不够,但军政两边都有建树,战争结束后,下一任大统制更是非己莫属。只要自己当上了大统制,定能一展拳脚,让这个国家真正蒸蒸日上。 军队一路南行,陆明夷也是踌躇满志。六月初,天气开始热起来,刚听得到蝉声的时候,昌都军平安抵达东阳城。而这时候,冯德清对陆明夷上书的批示也随着到了。 只是,与陆明夷预想的不同,冯德清在批示中逐条驳斥了陆明夷。第一条兵役制的事,冯德清斥其为危言耸听。因为实行兵役制后,军队一下子补充了很多,解决了兵源的难题。第二点则是以“事有轻重缓急”来批驳。冯德清说现在南北战事正酣,已是最为关键的时候,南方有了铁甲舰后,战力更已占据优势。民生虽然重要,但用非其时,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侧重点自是不同。对第三点,更是严厉驳斥,说陆明夷“恣意妄为,信口雌黄”。因为土地公有是共和国最大的信念,被认为是与帝国的本质不同。帝国时期,王公大臣占有大片土地,有些人更是坐拥良田万亩,就算荒年也能骄奢淫逸,因此一进入共和国,索性把土地全部收归国有,不允许私有,以防再出现这种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出现。冯德清这人虽然恬淡,但对共和的信念却是坚固无比,陆明夷说的分地实是触动了他心底这个不可侵犯的信念,因此冯德清一反常态,斥责极为严厉。若不是正值战时,陆明夷正带着昌都军前往东阳城,冯德清只怕要将他的军区长都给撤了。 看到这封批示,陆明夷的心里凉了半截。不仅是一封上书被驳回,那种苦心孤诣作出的设想被斥得一文不值的失落感更让陆明夷心底难受。明明冯德清做出的决策效果并不好,却毫无转寰余地。难道,真如一辆马车上的乘客,清楚知道车子正驶向万丈深渊,却因为不是驾车人,就完全没有办法么? 陆明夷拿着这封批示呆了很久。一直顺利到现在,这次的打击让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第450章 三箭齐发1 之江省的六月,雨水很多。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午间往往就是一场暴雨。陆明夷带队刚进入东阳城,便遇上了一场暴雨。在西北干燥之地呆久了的昌都军遇到这样的气候,实在有点水土不服,但入城时仍是丝毫不乱。 陆明夷本来以为一到东阳城,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谁知道到了这儿后,根本没看到要血战的样子,反而很是祥和,城门口出入的平民倒有不少,他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前来迎接的东平中军许靖持走上前来道:“陆将军,您来了。” 虽然许靖持算得上之江军区的二号人物,但陆明夷作为昌都军区的最高指挥官,照理应该由傅雁书亲自前来迎接。陆明夷虽然并不拘泥这些小节,但看到傅雁书没来,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问道:“许中军,傅将军没来么?” 虽然他的口气很平和,但许靖持也听出了陆明夷的言外之意,忙道:“陆将军,实是抱歉。本来应该由傅将军亲自前来,但因为江上刚与叛军意外接战了一场,傅将军只在召开检讨会,一时抽不开身,因此让我前来。” 陆明夷一怔道:“检讨会?” 原来这一段时间,东阳城的北军采取守势,南北两军连接触战都少而又少。南军同样没有打破北军坚守的措施,因此都能避则避,更多的时候两军巡逻船队只在江心对峙,对峙一段时间后再各自退却。南军因为有铁甲舰,北军攻过去会吃亏;而北军守得跟铁桶一般,南军纵有铁甲舰也没难以打开局面。于是两军心照不宣,都有意避免发生大的冲突。 只是无论如何避免,冲突还是逃不了的。就在陆明夷进入东阳城的前一天,江上发生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水战,起因是两军巡逻船队在江心相遇。以往双方都双峙一段时间后退却,这一次南军大概也已习惯成自然,刚一对峙便要退却,结果北军有一艘战舰得理不让人,当即冲锋开火。南军见北军竟然不按惯例,自然回头反击,两军便在江心爆发了战斗,随即规模越来越大。一开始因为北军抢到了先手,大占上风,但当宣鸣雷的铁甲舰一上来,北军便吃了个大亏,被铁甲舰迫得阵形大乱,只得撤回城下,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幸亏傅雁书在东阳城南门布防十分严密,宣鸣雷率铁甲船到得近前,见无法突破北军防线,便在东阳南门外耀武扬威地巡弋了一阵,这才转身回返。 这场突然爆发的激战规模并不大,总的来说双方损失也相去无几,北军一舰沉没,南军一舰重伤,没能拖回南岸也沉了,基本上是个平手,但傅雁书还是极其震怒。傅雁书曾经三令五申,要水军不得妄动,首要任务是坚守,这一次水军还是贸然行动了。检讨会上,傅雁书下令革去率先挑衅的那艘战舰舟督之职。这舟督名叫孙宗达,也算是个资格很老的军官了,比傅雁书军校还要早毕业两年,却也被傅雁书夺去职务,只保留了个军衔算是待罪立功。与这一战吃的小亏相比,让傅雁书更为震怒的是孙宗达的有令不遵,擅自行动,因此开了这次紧急会议,借处置孙宗达来整束军纪。 邓沧澜去世后,许靖持仍然是中军,不过现在他已退居二线,平常事务都交给副中军了,对军情他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因此说得很简单。只是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陆明夷听了还是暗暗颔首。 傅雁书真是良将。 他暗暗想着。一支军队,最重要的还不是单兵作战能力,而是军纪。因为军队是一个整体,一个武力天下无双的勇士,也经不起十来个新兵的围攻,除非那些士兵被夺去心魄,吓得自行逃散。与陆军相比,水军的军纪更为重要,因为水军更注重阵法。现在北方与南方又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都心怀忌惮,哪一方贸然出击,往往会吃亏,所以傅雁书才要求昌都军增援,试图打开局面。 陆明夷正想着,许靖持已招呼着一辆马车中驶来,说道:“陆将军,雨太大了,请上车吧,车里也好更衣。” 平时自不用以马车迎接,只是今天雨下得如此大法,陆明夷身上也已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见人,因此许靖持调来了这辆大车。陆明夷走上了车,许靖持也跟了上来,却见这辆车真是不小,有前后两舱。许靖持道:“陆将军,请您去后舱更衣吧。” 陆明夷走到后舱,后舱有个橱,里面挂着一套新的战袍,还有一块汗巾。陆明夷擦干了身上,换上战袍,却觉还算合体,心想这许靖持果然是个中军之才,考虑得很是周到。他换好衣服走出来,许靖持正坐在那儿,忙站起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坐下来道:“许中军请坐。”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许中军,现在南方叛军攻击多不多?若每打一仗就要开个检讨会,是不是太多了?” 许靖持道:“叛军现在攻击并不多,这些天里就更少了,今天这场冲突很是意外。”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现在东阳城里兵力如何?” 这个问题让许靖持犹豫了片刻,不过马上便说道:“水军和陆军大约都是两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明夷差点要失声叫起来。平常的之江军区,因为侧重水军,所以水战队是三万人,陆战队两万。邓帅生前最后发动的那次总攻以意外的失败告终,水军损失不小。现在陆战队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满员兵额,水战队却仍然没能恢复旧观,看来,之江军区的征兵也是个大难题。与昌都省不同,之江省一直是南北交锋的最前线,兵连祸结,城民大多都已逃难,这样就算兵役法,也不能保证充足的兵源了。 陆明夷默默地想着,许靖持见他没再说话,也就不多说。车窗外,雨不住淌下,连成一线,仿佛交织着无数的珠帘。透过这张珠帘,陆明夷看到的是萧条的市容,店铺十间里关了八间,偶尔开着一间也不见有顾客登门。 若不能尽快结束战争,东平和东阳,这两座繁华无比的城池,也会沦落到高鹫城的模样吧。高鹫城是南宁首府,仅仅几十年前,还是天下有数的名城,但因为经历了多次战争,变得残破不堪,至今元气未复,以至于南宁省都无法恢复旧观,从一个很富庶的省份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只能依靠广阳省接济的小省了。 车子拐进了东阳城帅府。这帅府曾被郑司楚放火烧过一次,重修后也没什么装修,极是朴素。马车刚停下,陆明夷还没下车,便听得里面传来傅雁书声音,却是在厉声喝斥什么人。陆明夷和傅雁书也见过几面,印像中他这人十分温文尔雅,却不知也会如此声色俱厉,心想那孙宗达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资格也不浅了,傅雁书说处置他就处置他,此人的手段也真个了得。 许靖持领着陆明夷进了一旁的会客室,泡上了茶,陆明夷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傅雁书的声音。傅雁书越说越是严厉,他口才并不算很好,但言谈却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陆明夷等了一阵,听得检讨会结束,诸将开始散去,许靖持站起来道:“陆将军,请稍候,卑职即刻前去通报傅将军。” 许靖持刚出去,边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傅雁书。一见他进来,陆明夷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傅雁书已快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未克远迎,还望恕罪。” 两人都是少年得志的军区长,一主一客,身份相同,但傅雁书继承的是元帅邓沧澜的位置,邓沧澜本来兼任兵部司司长,细算起来傅雁书的地位要高出半筹,冯德清给昌都军下的调令亦是让陆明夷听从傅雁书调遣。傅雁书刚才对众将声色俱厉,但对陆明夷却很是客气,陆明夷还了一礼道:“傅将军,奉大统制之命,陆某率昌都军两万前来报到。” 第451章 三箭齐发2 傅雁书和陆明夷这一番商议,谈到了天色渐暗,已近黄昏。下了一天的雨,黄昏时倒放晴了。昌都军已在东阳城驻扎下来,两万大军占据了一大片营房,带队的王离、齐亮、夜摩王佐和沈扬翼四将都有点不耐烦,连性子最为沉稳的沈扬翼也有点耐不住了。 此番增援东阳,不同上一次增援天水。上一回胡继棠猛攻清穹城,他手下也是陆军居多,昌都军只是一支偏师。但之江军区以水军见长,陆军本来就不是很强,上次一战功亏一篑,陆战队损失也很大,昌都军此番前来,肯定要担当主力。然而连陆明夷都不知道这次到东阳城到底要执行个什么任务,四将私下商议,沈扬翼说无非攻守之间。东阳和东平两城隔江对峙,要打开局面,靠的仍是水军。水军北战队已有一半编入之江水军,实力大增,却不知傅雁书是只让他们担任防守之责,还是会抢滩作战。昌都军不长于抢滩,如果真要如此,务必要有的放矢地多加训练。 他们说了半天,有个士兵进来传话道:“四位将军,陆将军回来了。” 一听陆明夷回来了,四人不敢怠慢,整束战袍,出去迎接。刚到营门,正见有个年轻将领和陆明夷并马而行,说着什么,他们认得正是傅雁书,齐齐上前道:“傅将军。” 傅雁书看这四人中,其中一个正是昔年在昌都军徐鸿渐手下那个枪术极强的军官王离,另一个却是夜摩千风闹哗变时跟在他身周寸步不离的副将,心里不觉有点微微的诧异,忖道:陆将军怎么什么人都用?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也是兵法至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回了一礼,又向陆明夷道:“陆将军,计划你都已知晓,还望陆将军早作安排,切莫有误。” 陆明夷还了一礼道:“遵命。” 告辞了傅雁书,陆明夷在四将簇拥下回营房。一到营房里,还不等坐下,齐亮头一个按捺不住,问道:“陆将军,傅将军是个什么计划?” 陆明夷从怀里摸出个卷轴道:“阿亮,你先和诸位将军看看这个。” 齐亮接过卷轴拉开来一看,原来这是戴诚孝发来的最新战报。戴诚孝南下,比陆明夷接到调令稍早一些,至今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戴诚孝的南征军可谓进展神速,已经突入南宁省,马上就要进入广阳省。只是到了这时候,却有点后继乏力。南军后方守军并不多,但采取坚壁清野之策,收缩战线,不留粮草给敌军,戴诚孝孤军南下,虽然过村得村,过镇得镇,可是随着战线的拉长,补给越来越困难,在前线无法得到补充,只能从后方运来。虽然天水省已经尽数落到北军手中,但向来富庶的天水省经过先前符敦、清穹两次毁灭性大战,元气大伤,积粮消耗很多。加上石望尘的骑军不时偷袭,这支南军骑军虽然人数远不及戴诚孝,可是行动极速,战力极强,曾经奇袭东阳城,将当时邓沧澜必胜的战局都扭转过来,北军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现在戴诚孝军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押送护送粮草。用重兵护送粮草,虽然安全性得到保证,可十斤粮草送到前线的还不到一斤,戴诚孝疲于奔命,叫苦不迭。何况,据说郑司楚训练的骑军后续部队也马上就要出动,万一补给线被彻底切断,那戴诚孝这支南下的孤军说不定会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戴诚孝要傅雁书和陆明夷一定要给一个确切答复,如果能保证后防,那他仍能继续南下,依原先计划直捣五羊城,否则就只能半途而废,折返天水省,以图再举了。 齐亮正读着,身后探过头来看的王离忽道:“戴将军告急?难道要我们保障补给线么?” 保障补给线,最好的办法自是加强护送。可是护送的军队一多,本身也在消耗粮草,对现在本已捉襟见肘的补给又是一个致命打击。可是若不加强护送,南军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军又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戴诚孝一军南下攻击南军后方,本来就是为了分散南军实力,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可现在南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戴诚孝军牵制在了后方,如今真个骑虎难下。王离心想昌都军以骑军见长,担任押粮之职未免有点大材小用。却听陆明夷道:“诸兄以为,若我军加派人手护粮,南军会如何应对?” 王离想了想,说道:“南军应不是我军对手,定然闻风而遁。” 陆明夷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虽然王离有点夸口,但他说的并没有错。只是,并不是因为南军自知不敌。虽然南军的骑兵远少于己方,但那也是郑司楚按昌都军的方法训练出来的,陆明夷在守护火龙出水时曾与那支部队交过手,至今还没有忘记那个枪术高得吓人的无名敌将。有这等人物在,这支南军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精锐绝对不会下于昌都军,甚至,犹有过之。他们不会正面迎敌,只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南军希望的正是北军能大力加强补给队护送,这样就抽不出人手来担当主攻了。他道:“王兄,正因为叛军不肯迎战,我军又该怎么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离不由语塞。他并非不识兵法之人,知道陆明夷说的正是南军的用意。南军避开戴诚孝的主力,一味游击作战,采取的正是蚕食消耗之策。北军加大护送力量,正中南军下怀。沈扬翼见王离有点说不上来,在一边解围道:“戴将军若能成功杀至五羊城下,则南军势必难以兼顾,必将露出绝大破绽。只是,”说到这儿,沈扬翼顿了顿,但马上又道:“南军现在是郑司楚在指挥。以此人之能,采取的定是坚守城池,截断补给之策。戴将军若不能一举攻下五羊城,则全军危矣。” 陆明夷见他提起郑司楚时口气有些犹豫,不由微微一皱眉,问道:“那沈将军以为,戴将军能够一举破城么?” 沈扬翼又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还记得西原来犯之事么?” 戴诚孝如果能攻到五羊城下,几乎就是薛庭轩攻西靖城的翻版。同样是劳师远征,一路势如破竹,但后勤跟不上。薛庭轩最终还能及时退却,但戴诚孝一旦啃到硬骨头,攻不下城池,想退就难了。当戴诚孝行动时,陆明夷也觉得这是条好计,可实行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乱子?想来想去,也就是南军的应对完全没有破绽。南军自认无法南北两线作战,因此主力全到了东平城,后方则完全采取守势。只是这守势有章有法,滴水不漏,戴诚孝一军纵横千里,居然还没碰到一次大规模战斗,却不知不觉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想起来,南军纵然实力不济,但郑司楚的能力实令人心畏。 他正想着,齐亮已忍不住了。他见王离和沈扬翼两人说来说去,都没有一个好主意,便问道:“陆将军,那傅将军有什么计划?” 他这般一说,王离和沈扬翼心头都是一动,暗想自己当局者迷,这次昌都军前来,乃是受大统制冯德清之命,受傅雁书节制,傅雁书肯定有什么主意了,连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也都看向了陆明夷。陆明夷也顿了顿,这才道:“傅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军渡江出击。” 他话音方落,王离讶道:“渡江?”沈扬翼也惊道:“以攻为守?” 陆明夷点了点头:“正是以攻为守。” “以攻为守”四字,也正是傅雁书所定之计的名称。南军现在有了铁甲舰,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如果从陆路进攻,无法得到水军的支援。这也是目前北方明明兵力占优,却一直无法打破僵局的原因所在。戴诚孝一军出击后,因为进展神速,补给线拉得很长。保障这条补给线的安全畅通,是目前最大的难题,与其沿途护送,不如派出一支具有极高的机动力的部队捕捉敌军交战,这种不防之防比一味防御更为有效。王离将左拳往右掌上一击,赞道:“好计!看来,担此重任的,便是我们了?” 第452章 三箭齐发3 说到机动力,以骑射见长的昌都军可谓称雄天下,这也是傅雁书请求昌都军增援的原因。陆明夷道:“正是。” 王离的眼里亮了亮。他一直就希望能靠军功成名,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差点以叛逆之罪被杀。本来他都已经绝望,只是陆明夷意外地伸出了援手,让王离感激不尽。这一次显然又是立功的机会了,王离已是跃跃欲试。 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我军出击后,补给从何取得?” 王离本来很是兴奋,听得夜摩王佐这一说,心中亦是一震,忖道:不错,渡江容易,可过了江,该如何立足? 由于南军有了铁甲舰,已控制了大江水面,当昌都军渡过江去,南军水军定然会全力阻止北军水军接应,因此想靠水军运送给养,几乎不可能。而就地解决的话,更没有把握。虽然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重归北方,但之江省一带大江以南地区,从东平城到王除城,一直被南军牢牢掌握,昌都军也难以从这地区购买给养。这样算来,除非能速战速决,在短时间内就攻拔东平城,昌都军也根本无法在大江以南坚持太久。可是南军的主力都在东平城了,就算倾北方之命来攻,短时间里也不太可能攻下东平城,别说昌都军这支偏师。王离想到此处,也问道:“是啊,从天水运送么?” 天水已是后方了,确实可以运送。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天水元气未复,保障戴将军一部的补给也有点勉强,给我军的补给,已不能有多少了。” 王离失声道:“不能从天水补给?那弟兄们吃什么?” “出发后,会有随军储备。” 王离有点急了,说道:“靠随军储备,也就支持一个多月吧?” “加上士卒随身携带之粮,大约可以坚持两个月。” 士兵出发,粮食可以化整为零,先行发下。不过一个人携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顶多也就是十天之粮,其余的仍要靠船只运输。昌都军有两万之从,以北军水军的运输能力,随军的储备粮草顶多也就坚持一个多月。王离道:“只是,两个月里就能攻下东平城呢?” 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实在不大。” 如果说两个月就能彻底击溃南军,那只能说是轻敌。王离虽然心高气傲,可他也知道,虽然北军的整体实力要占优,而且兵源充沛,双方实力只会越拉越大,可两个月里是绝对不可能击溃南军的。照这样算来,昌都军渡江岂不是送死去的?可看陆明夷的样子,又并不见他惊惶,王离实在有点莫测高深了。他已吃过一次大苦头,不敢再和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再说话,只盼着旁人能够追问。 打破沉寂的是沈扬翼。沈扬翼道:“两月?” 陆明夷点了点头:“两个月,也是要我军能够坚守阵地,不可被南军偷袭得手才行,否则,也就是支持十天,然后退往天水。” 退往天水省,大约也得十来天的的路程。如果粮草被南军偷袭得手,一把火烧光,昌都军退往天水省这一路势必艰难无比,十来天时间,路上可能会饿死个好几千。沈扬翼皱了皱眉道:“确是如此。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抬头道:“陆将军,可是工部有所突破了?” 王离一怔,心想粮草是户部调拨,关工部什么事,话还没出口,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叫道:“是我军也有铁甲舰了?” 陆明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一颌首:“正是。” 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比王离想到的要宏大得多,昌都军并不是一支保障补给线的偏师,而是北军已经开始的新一轮全面攻击的第二步。与以往不同,对再造共和军这个顽强之极的敌人,傅雁书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单方面速胜打算。即使天水省被北军夺回,五羊军仍然不曾崩溃,可见这支部队的韧性。要彻底击败这支强敌,唯有一步步来。因此,在邓沧澜丧礼刚结束,傅雁书就已起草了全面攻击的计划草案。 攻击共分三步。第一步,是戴诚孝的渗透攻击。虽然这一手看似较缓,却是攻敌之腹心。南军的坚壁清野,其实正在傅雁书预料之中。他也不认为戴诚孝一军能够立竿见影,一锤定音,直捣五羊城,但他们向南军后方渗透,使南军根基受到压迫,也迫使南军南北双线作战。在戴诚孝军攻击的同时,昌都军渡江作战,一方面保障戴诚孝军补给线,二来便是分散南军的实力。第三步,便是之江军区水陆齐下,同时戴诚孝与陆明夷也发起进攻。这一计划其实正是当初大统制定下的联合岛夷,攻击南军后方的计划变化翻版,只不过将南方后防施压的方向从东面改到了西面,陆明夷则是接过了胡继棠的棒。 第453章 三箭齐发4 当时的计划,由于南方与句罗达成同盟,句罗军攻击岛夷本土,最终未能取得多少成果。现在岛夷军被句罗攻得喘不过气来,已无余力来中原助战了,所以这一次傅雁书将大统制的计划作了一番改良,此役实是集中了中央、之江和昌都三个北方军区的精锐的共同行动,已是势在必得。戴诚孝虽然心怀忌惮,已有退却之心,傅雁书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无功而返。以攻为守,与其说是为了保障戴诚孝军的补给,其实是计划的进一步实行。戴诚孝军的行动已经取得了预期的初步成果,现在正是昌都军开始攻击的时候了。如果把南军看成一个整体,戴陆两军便如两根从不同方向扎入的尖针,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陆明夷的行动既对南军造成进一步压力,同时也保证了戴诚孝军补给不受影响,是眼下最为关键的一步。傅雁书计划中虽然早就定下让陆明夷行动,却一直有点忐忑。 戴诚孝渗入南军后方,在傅雁书看来其实有点勉强。戴诚孝不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将才,只是他的任务主要是牵制,而非主战,所以应该还能承担。可是在陆明夷这一路人马就完全不同了,南军不会容忍北军水陆齐攻,肯定会派出精锐来决战,而南军的指挥极有可能便是主帅郑司楚本人,因此这路人马的主将必须是一个能够与郑司楚势均力敌的干才。虽然傅雁书、陆明夷,还有霍振武三人是当初大统制一起破格提拔的三将,但傅雁书对陆霍两人都有点看不上眼。尤其当霍振武战死后,傅雁书更觉得自己眼光无差,霍振武不过一勇之夫,终究难成大器,而陆明夷显然与霍振武相去无几,亦非将才。但随着时间的过去,霍振武已成过往,被傅雁书同样归为一勇之夫的陆明夷却越来越冒出头来。看到陆明夷本人后,傅雁书从这个比自己年纪还轻的同僚眼里看到了洞察一切的睿智,才真正明白这个年轻的同僚能够出头,实非靠运气,将这计划告诉陆明夷后也多了几分信心。 即使陆明夷仍不是郑司楚的对手,但坚持两个月是肯定能够的。傅雁书也只需要陆明夷坚持两月,因为北军的铁甲舰已经快建成了,两个月后就能开到前线来。等北军的铁甲船开到,便能夺回大江的控制权,这样陆明夷所率一军便可以得到补充。到了那时候,陆明夷在北,戴诚孝在南,傅雁书则在大江,三路同时发起猛攻,南军再也难逃覆灭的命运。 此计名谓三箭齐发,计划十分恢宏,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特别是陆明夷这一军要在大江以南孤军奋战两个月,两个月的粮草说说容易,但陆明夷带来的昌都军有两万人,单按每个人一天口粮一斤计算,一天就要两万斤,六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万斤。即使以八万斤一辆的大车来装载,也需要十几辆,更不要说昌都军有大量马匹,这些马料也是个让人咋舌的数字。行动开始后,南军可能,不,以郑司楚之能,是一定会看准陆明夷军的这一软肋,向他的积粮之所发起猛攻。这批给养是昌都军到大江以南后唯一的给养,两个月里,在北军铁甲船未能投入实用前,是无法再取得补给的。一旦被敌人偷袭得手,岂但戴诚孝一军将崩坏,陆明夷这一军也无法立足,只能败逃,三箭齐发之计也将落空。傅雁书对郑司楚这个妹夫的能力十分清楚,妹夫归妹夫,终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定要将他消灭。南方的水军有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三人,自己要对付这三个人也相当困难,陆军从上算到下,却一直看不出有谁能是郑司楚的对手。不过,现在他已明白上天也眷顾了北方一次,异军突起的陆明夷是一个不亚于郑司楚的良将。 这两人碰撞在一起,那将是一场多么惊人的角力啊。傅雁书想着。只要陆明夷能和郑司楚势均力敌,确切说,只要两个月内不占下风,北军就已经赢了。南北的实力差距是一个迈不过的坎,郑司楚加上水天三杰无论有多么出色,也无法克服这一点。虽然五羊城是个海港,之江水军又在前线与五羊水军对峙,没有实力封锁五羊城船只出海,但戴诚孝军的行动卓有成效地切断了五羊城与东平城的联系。只要郑司楚无法速速击退陆明夷,东平城的积粮有没有两个月都未可得知了。 这是傅雁书这一计划的底气所在,陆明夷也深为首肯。当陆明夷将这一计划细细向四将说了,一直不太说话的夜摩王佐这回倒是头一个开口道:“真是好计!” 这条计策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也不在于战役的胜负,而是以高屋建瓴之势压迫南方。只要计划顺利执行,即使接战一直不利,最终南方也再无回天之力。当陆明夷说出了这计划后,齐亮还有点莫明其妙,王离和夜摩王佐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兵法运用到这等,真个已是神而化之,无迹可寻了。 他们心里都在赞叹。傅雁书崭露头角并不是新近的事,只是以前旁人一直觉得他是个水战天才,无可争议地接邓沧澜的班,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傅雁书不仅是水战天才,更是个帅才。王离道:“那几时出发?”刚问完,又接道:“事不宜迟,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明夷道:“不错,傅将军让我军休整三日,三日后过江。”说完,他看了四人一眼,说道:“各部即刻准备,不得有误。” 四将齐齐站起,沉声道:“遵命。” 四人正待出去,陆明夷忽然道:“阿亮,你先等一等。” 齐亮站住了,待另三人走了,他才道:“明夷,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称呼,现在越来越少从齐亮口中听到了。陆明夷迟疑了一下,问道:“阿亮,你觉得现在带冲锋弓队吃不吃力?” 齐亮道:“挺好啊。” 君子营三部,由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统领,而原先的冲锋弓队队长米德志因功晋升,已自统一军,离开了冲锋弓队,自然右队长齐亮就成为左队长了。齐亮的枪马在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并不算如何出色,兵法也没有过人之处,不过旁人都知道他和陆明夷交情匪浅,因此带队还算得心应手。陆明夷沉吟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低声道:“阿亮,这次行动极其关键,你千万要小心。” 齐亮笑道:“放心吧,绝不会出乱子。” 齐亮做事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什么大成绩,也没有大过失。陆明夷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阿亮,一切都看你的了,有事多和荀将军商量。” 君子营三部,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三将都称得上良将,就是执掌冲锋弓队的齐亮较弱。陆明夷实在有点担心他能不能挑起这付重担来,可是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当初他和齐亮一同入伍,因为年纪比齐亮小,常受齐亮照顾。后来虽然自己青云直上,已经和齐亮拉开了差距,平时接触得也越来越少,但这份友情仍是不减。只是友情归友情,这一次出击关系重大,他实在有点不放心齐亮,一直想让冲锋弓队的右队长来指挥。但这话若是明说,对齐亮的打击太大,所以一直说不出口。看着齐亮的背影,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 他也很希望齐亮能够多立军功,只是这一次行动干系太大。在他的计划中,君子营三部出击,冲锋弓队留守辎重,并随时接应各部。这固然是因为冲锋弓队人数太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齐亮。齐亮虽然不是出色的将才,但这一点还是应该能够做到的。只是军情万变,齐亮又缺乏应变之才,按部就班地来,他还能应付,真有什么突发事件,只怕齐亮会措手不及。因此陆明夷一直想让齐亮把指挥权交给新冲锋弓队的右队长。这右队长名叫荀先,新近提拔上来,为人很是精干,枪马也十分出色,连王离也对他称赞不已。不过右队长属于副职,让齐亮这个正职服从副职,陆明夷也知道他肯定会有不满,因此最终还是没有说。 第454章 三箭齐发5 也别把阿亮看得太低了。陆明夷想着。他虽然不算将才,终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有荀先辅佐,不会有什么乱子。他坐回位置上,取出傅雁书交给他的卷轴看了起来。 那是之江省大江以南的地形图。傅雁书还在军校时,就很注意收集各省地形图,只是苦于图纸绘制不精,往往同一个地方,几种地图居然大相径庭。不过之江省因为是他驻防的地方,傅雁书在执行任务时便对照实境进行修正,这份地形图便是他亲手所绘,远比陆明夷在军中图册里见到的精确。看着这地形图,陆明夷也不由暗暗心惊。与傅雁书有点看不起他和霍振武一般,陆明夷也一直对傅雁书不甚服气,觉得此人身为邓帅的得意门生,等若义子,自然晋升容易,未必有多少真实本领。只是经过了几次联手,他也在实战中看到了傅雁书的本领。陆明夷向来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兵法,对同僚,对敌人,都经过事无巨细的调查。对傅雁书和霍振武,他都曾对这两人详加调查。那时得到的结论是霍振武英勇过人,而傅雁书则沉稳缜密。现在看起来,霍振武的确英勇过人,却也有几分莽撞,以至中道崩殂,而傅雁书岂但沉稳缜密,此人智勇兼备,文武双全,实可称得上已超越了邓帅。 陆明夷看着地形图,一边盘算着渡江后的行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亲兵进来道:“陆将军,开饭了。” 陆明夷抬起头,只见那亲兵拎着个食盒子进来。他道:“吃饭了啊?”他专注于地形图上,连时间过去都忘了。那亲兵打开食盒,将一饭一菜一汤放在了案头。当初刘安国当昌都军区长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执掌昌都省没多久,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军中的伙房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只是陆明夷没什么口腹之欲,他做军区长后,每天吃的军官灶也不过一菜一汤,弄得本来比得上大饭馆的军官灶一落千丈,昌都省的大小军官对一刀一枪拼上来的年轻的军区长很是服膺,唯独这件事上不少人有腹诽。 吃完了饭菜,那亲兵进来收拾了,却道:“陆将军,沈扬翼将军一直在外等候,可要请他进来?” 陆明夷一怔:“沈将军?” “是啊。他来了一会了,因为陆将军您在用餐,所以他没进来。” 陆明夷心知沈扬翼这人不来则已,一来肯定有事,忙道:“快,快请他进来。” 那亲兵拎着食盒走出门去,外面沈扬翼正等在那儿。这亲兵还没开口,身后却响起了陆明夷的声音:“沈兄,你若有事,便直接进来好了,不必管我。”原来陆明夷觉得让亲兵去传仍然显得有架子,索性自己出来。 沈扬翼见陆明夷出来,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已将本部分派停当,只待出发。” 陆明夷麾下君子营三部,全都精锐无匹,而沈扬翼一部更是严整,所谓的战前准备,无非就是发一条命令下去即可。陆明夷知道他要说的自然不仅仅是这些,问道:“沈兄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他这话有点说笑了,想以此来缓和一下气氛,但沈扬翼的一张鹰脸仍是板得死死的,又躬身一礼道:“末将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请陆将军教我。” “什么?” “纵然工部司已经选出了铁甲舰,但南方肯定也在加紧制造第二艘铁甲舰。如果两个月后,他们这第二艘下水,那该如何对付?” 南军的铁甲舰已然抢在了头里,如果他们有了两艘,傅雁书能力再强,也不太可能挡住南军的猛攻,依然无法保障航运畅通,这样两个月后昌都军将随身携带的补给吃光,也未必就能及时取得补充。傅雁书向陆明夷说明计划时陆明夷也首先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见沈扬翼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笑道:“沈将军放心,南军不可能再有第二艘铁甲船了。” 沈扬翼一怔,也不知陆明夷这是哪来的底气敢如此断定。陆明夷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沈兄,外面不是说话的所在,进去说吧。” 一进屋,沈扬翼不待坐下,便急道:“陆将军,你说南军已经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前天,五羊城工部特别司船坞发生一起爆炸,第二艘铁甲船未尝建成便已遭炸毁。”陆明夷顿了顿又道:“他们就算重起炉灶,也不是一两年里办得到了。”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炸了?是事故么?” 铁甲舰是现在南军唯一可以凌驾于北军的战具,船坞肯定也防守森守,不容有失,因此沈扬翼觉得那多半是起意外事故。陆明夷道:“事故哪会如此之巧,这是南北星君联手做的。” “南北星君?” 这个名目沈扬翼闻所未闻,陆明夷道:“我以前也不知道。听傅将军说,陆将军有所不知,这些人乃是大统制昔年亲自统领的一批好手。” 原来大统制虽然死了,却遗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其中一样便是天星庄和南北两部星君。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天星庄主人许寒川将家底全部上报给冯德清。由于这一线以前完全由大统制亲自联系,冯德清根本不清楚,待知道大统制手下竟然有这般一支精于暗杀刺探的秘密部队,他亦是大为惊愕。冯德清的为人比较古板,在他心目中,大统制无比光辉,实在不愿相信大统制曾经利用这些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去监视共和国官员,可事实就是事实,冯德清总不能马上将他们解散。不过这么多奇才异能之士到底该怎么用也是个头痛的事,他自命光明磊落,不愿再去监视大小官员,因此将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一同编入了兵部司听用。邓沧澜去世后,南北星君自然也由傅雁书在统辖。傅雁书发现兵部还有这般一支身怀奇术的人马,当即交付给他们一个任务,让他们前去破坏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尤其是铁甲船建造基地。其实傅雁书对他们并不很抱期望,只是看到南北星君一直做的暗杀、监视一类的活,心想不给这些人做事,说不定又要若出什么麻烦来,索性给他们一件难上加难的活,省得节外生枝。谁知就在昨日,主持这次行动的北斗天官向傅雁书发回密报,说已发现南军的铁甲船基地,南军第二艘铁甲船被他们成功炸毁。得到了这个消息,傅雁书欣喜若狂,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打消了,这才敢于毫无保留地实施这个计划。 听得这消息,沈扬翼呆了半晌,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打草惊蛇了。” 陆明夷笑道:“自然南军会加强戒备,不过权衡之下,终是我方已经抢得先手了。” 沈扬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傅雁书跟陆明夷说起这计划时,陆明夷也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与沈扬翼刚才说的一般无二,也是南军造出第二艘铁甲舰来怎么办。傅雁书是后起这一代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而且受邓沧澜栽培多年,也有实战经验,是实至名归的名将。他也不喜欢冒险,所以这个计划只求稳,不求速。南军短期内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了,那么只要水军不发生致命性的低级指挥错误,北方一水二陆三支部队便如三根绞索,已死死套在了南军的脖子上,正慢慢地收紧,再也没有破解之法。当时陆明夷说还有一个问题时,傅雁书也有点意外,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现在看到沈扬翼欲言又止,陆明夷心头一动,笑道:“沈兄,你还想到什么?” 沈扬翼被他说中心事,干笑了笑道:“陆将军,其实倒不是紧要的事,末将是在想,狄复组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沈扬翼的这个回答距陆明夷的预料有点远,他怔了怔道:“怎么会提起狄复组?” 第455章 三箭齐发5 沈扬翼道:“陆将军,你发觉没有,狄复组近期闹出的响动很大?过去他们多半低调行事,但这几年屡屡出击,劫持报国宣讲团有他们,万里云叛变有他们,最后居然干出了刺杀大统制的事。末将觉得,这个组织很可能已经从属南方了。” 劫持报国宣讲团,还只算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万里云叛变,以及大统制遇刺,这两件事都算得上近期惊天动地的大事,特别是前者还是陆明夷亲手平定的。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当初在东阳城林宅的家宴上,邓小姐被劫持的事件,很可能也是狄复组下的手。陆明夷听沈扬翼说的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事,也皱了皱眉道:“是么?你怎么觉得狄复组会从属南军?” “陆将军,他们向来标榜是狄人复国,可是现在做的这些事对他们复国有何相干?倒是件件有利于南军。” 如果不是沈扬翼说起,陆明夷本来也不会多想。但听他说起来,陆明夷喃喃道:“是啊……” 狄复组和南北星君一样,也擅长刺杀刺探。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本领,狄复组连大统制都能成功刺杀,只怕能力还在南北两部星君之上。沈扬翼道:“因此末将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必须加倍小心,以防有人混入军中作乱。” 陆明夷道:“不错。” 防备敌人用间来搅乱军心,这是兵法中的基本,只是这一条以前看来也有点泛泛,现在却因为刚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手段,让陆明夷有了新的想法。陆明夷也并不喜欢用间,只是显然,用间亦是兵法中一大宗,不可偏废。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兄,还有什么指教么?” 沈扬翼这回却有点局促了,说道:“陆将军,恕末将无能,没有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从即日起,军中将岗哨增加一倍,君子营三营各级将领每天都要对本级进行一次清点,以防奸细混入。” 沈扬翼见自己所提的两个建议陆明夷都采纳了,精神亦为之一振,行了一礼道:“遵命。” 送走了沈扬翼,陆明夷心里却更有点沉重。在傅雁书告诉了他这个三箭齐发的计划后,陆明夷提出了两点疑问,第一点便是南方第二艘铁甲舰的问题,第二个,却与沈扬翼想到的不同,他当时问的是后勤保障。 兵法中说,“奇兵不可恃”,意思是说,为将者屡出奇兵,实是下下之材。因为奇兵虽然有时会有奇效,但这种策略太不可靠,实非正道,只能事急从权,偶一为之。明明有堂堂之兵可用,偏要出奇兵,那就是本末倒置。傅雁书对这一点也深有体会,所以他的这个计划正中带奇,仍是以正兵为主,实战中凡事先不求胜,只求不败,然后在这基础上争取最大的战果。这种看似保守的战法却有奇效,傅雁书向来都以此为前提,一路征战,战果辉煌。自从投入实战以来,傅雁书亲率水军几乎还没有真正地败北过。可是,这种战术虽然本身无懈可击,却也需要有充足的补给做保障。一旦补给出问题,势必前功尽弃,所以当戴诚孝提出补给线问题,昌都军就必须以攻为守,渡江出击了。只是这一路前来,陆明夷看到的是沿途的衰败景像,以及平民的苦状。以前他也不会去想这些,只觉那是后方官吏的事,前线的士卒总能有充足的口粮,只消运送时不出乱子即可。可是现在他却有了另外的想法。以民为本,是共和国的立国根基。若民心不稳,一不能保证后勤补给,二不能保证兵源,三则士卒无法摆脱后顾之忧,难有战心。傅雁书这个计划虽然步步为营,天衣无缝,可是终究有点失之太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假如征粮太多,使得源泉枯竭,百姓再也无法忍受,那该如何? 傅雁书听得陆明夷这么问起时,却是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陆将军是有此顾虑。不瞒陆将军,当初我也在担心此事,因此向冯大统制请示时,首先一条便是请冯大统制将此议交付户部司审核判定,看有无不可行之处。户部经过详细计算核实,说今年虽然收成较去年有所不足,但扣除一应消耗后,所得存粮仍可保障三军齐发所用的两倍有余。” 有两倍之粮,自然足够使用了。所以陆明夷也松了口气,可是他心里仍然感到了如此不安。户部只是用数字来计算,实际中却不能事事都最好的结果。纵然户部计算时已预留余地,可万一缺口太大,难以弥补的话,这个计划只怕会弄巧成拙。一旦激起了民变,则满盘皆输。现在听了沈扬翼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这个担心就更大了。 狄复组,最擅长的就是这些啊……如果他们并不是来搅乱军心,而是搅乱民心的话,那更是动摇根本,恐怕要大事已去。陆明夷本来已被傅雁书说服,觉得这并不成问题,现在却又提心起来了。他坐回案边,开始斟酌文字,想给冯德清大统制起草一封上书。可是等到写完了,看了一遍,陆明夷还是一声长叹。 南九北十,共和国的十九个行省,现在有十五个半是北方的。这十五个半的省份,占去了全国八成以上的面积。每个省的地形不同,风土人情也不同,要确保如此广袤的一片土地安然无恙,陆明夷根本无法想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是“增加巡逻”、“清查人口”之类要么泛泛而谈,要么大而无当,无法实行的措施。事实上,军队只能保证外敌不至于入侵,内部的平安还得看民心。只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大统制也被刺杀未久,举国上下都人心惶惶。这种情形之下,想让后方一直平稳有序地输送出辎重粮草,实在很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一句话,陆明夷想了半天也没有落笔,那就是在他看来,北方虽然实力雄厚,现在也已经接近油枯灯烬了,连年战火,让百姓苦不堪言,如果再和推行兵役制这样强制征收军粮,万一有哪个地方发生动乱,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可能使整个北方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果真的全国混乱,是否也是个机会? 陆明夷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般一个念头。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世道越乱,也就越可能有力挽狂澜的强者出现,陆明夷真正的出头,正是在万里云自立造成的那一片混乱之中,否则资历很浅的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昌都军区长。只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闪,就又如浮沤般消逝。路上见到的那些来偷取军粮的妇孺的模样仿佛仍在他眼前。虽然乱世更能够出头,以前的陆明夷也一直觉得只要能出头,踩着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听了那个来偷军粮的妇人的哭诉后,他主里多少有点不一样了。虽然有上回上书遭冯德清斥责的先例,然而,犹豫了半天,他仍是写了上去: “末将以为,民之力,犹如井水,汲之不息,终有竭时,而今时已有民力将竭之相,故诸事皆应从宽,不可过苛。” 陆明夷这封上书以羽书很快发到了雾云城冯德清的案头。不过和陆明夷预料的不太一样,冯德清没说什么,连个回音都没有。不过据冯德清的文书事后说,冯大统制那日看到了昌都省军区长陆明夷将军的上书后,哼了一声说:“黄口小儿,竖子之见。”便扔在一边不理不睬了。 而此时,随着昌都军紧锣密鼓地渡江,傅雁书所定的三箭齐发之计,第二步也开始执行。 第456章 绝后之计1 “王除城被夺下!” 这个消息报上来时,郑司楚、宣鸣雷以及谈晚同、崔王祥和叶子莱五人正在商议下一步的军情。听得这个消息,五个人全都一怔,宣鸣雷急问道:“北军有多少军队?” 王除城只是个小城,距东平有三百里。当初东平城还在北军手里时,丰天宝率天水军沿江东下,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王除城,从而压迫东平东阳两城。然而现在东平城在南军手里,北军夺取王除城后,当五羊水军出击,驻扎在王除城的北军就势必成为一支孤军,必遭全军覆没之厄,因此宣鸣雷实在不敢相信深通兵法的傅雁书竟会有这等急功好利之举。 也许,只是一支骚扰性质的偏师吧,想要分散南方陆军的力量。包括郑司楚在内,每个人都这么想。然而斥候的汇报却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初步统计,北方登陆王除城的陆军有两万左右,守军不支,已在撤回途中。” 两万左右!这绝对不是一支偏师了,而是一支主力!难道北军新一轮的总攻发动了?可是他们却绕道三百里外的王除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叶子莱叹道:“如果是高兄守王除城,应该不会那么快陷落了。” 他突然开口,旁人只道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谁知却是这么句没要紧的话。几个人中,崔王祥与他最熟,在一边没好气地道:“废话!若王除城驻个上万军,那他们根本打不下了。” 因为现在王除城的地位并不重要,所以只驻了两千士卒。这两千人,抵抗一下北军水军的骚扰还行,当两万大军压境,自然只有逃跑一条路了。高鹤翎现在调回五羊城去抵御戴诚孝一军的进攻,虽然他擅守,可就算他驻在王除城,充其量也不过多守一阵子而已。叶子莱听得崔王祥讥讽自己,本待反唇相讥,但见他左臂还吊着绷带,那是上回水战负伤,至今未曾痊愈,便也不多说了,只是道:“崔兄,你觉得北虏会从哪条路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军出击,驱散北方水军,然后陆军攻城,把这两万人包了。” 叶子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崔兄豪迈,只是不知要用多少人将那两万叛军包了?” 崔王祥是水将,但兵法水陆相通。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如果要包围吃掉敌军,必须有十倍之军。可现在南军满打满算,水陆都加到一块儿,连同那些还没有训练好的新兵,有没有十万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包围两万登陆北军?崔王祥说出口后也觉得失言了,因此没有反驳,只是道:“说包了当然也是夸张点。但水军出战,不论北虏的补给船过来,然后派一支人马围在城下,不用十天半月,他们必定粮草断绝,到时逃都逃不掉。” 崔王祥的这个对策倒是正解,谈晚同点了点头道:“不错。”说着,看向宣鸣雷道:“宣兄,你意下如何?” 宣鸣雷皱着眉头,正想着心事,不过崔王祥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从兵法上看来,崔王祥所言确实没有错,可是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异样。随着三省的重新倒戈,再造共和联盟实力大损,一共只有三个半省的地盘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北方都要远远强于南方,随着北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南方已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了。宣鸣雷向来不肯服输,就算走投无路仍要闯一闯,可现在,连他都已信心渐消。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得南军取得了一点水面上的优势,只是这优势太靠不住了,随时都会被北军赶上。只是北军这回的行动也有点让他搞不懂。夺下王除城固然可以对东平城施加压力,可是王除城的驻军要取得补给,唯有从两个地方。一是天水省,但天水省要给戴诚孝军补给就相当吃力,所以不太可能。另一个地方,便是东阳城了。只是南军明明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为什么还要渡江?虽然有王除城做基地,只是这个小城根本不能养活两万大军。他想了想道:“这事实在有点奇怪……” 谈晚同道:“宣兄也觉得奇怪么?”王除城的这两万北军现在更似是个诱惑而不是威胁。控制住江面,然后围困王除城,用不了太久,已大大超过了承受能力的王除城定然会面临绝粮之苦。只是谈晚同也实在不敢相信北军会这么不识大体,担心另有内情。 宣鸣雷道:“王除城要是得不到补给,完全是座孤城。以傅驴子之能,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此事做得如此冒失,定然有诈。” 谈晚同道:“难道,是诱敌么?” 宣鸣雷只觉脑中一片乱。说是诱敌,他实在想不出两万人怎么个诱敌法。两万人已是一个很大的军团,北方要是一下损失两万人,同样是个无法承受的损失,不太可能把这么一支精兵来施苦肉计的。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形图,扭头对一边的郑司楚道:“郑兄,你觉得傅驴子这回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地形图。听得宣鸣雷在说什么,他伸手接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道:“是么?”这地形图每人都有一份,宣鸣雷见他来拿自己这份,心知他定然想心事想得魂不守舍了,心头猛然一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向来极其镇定,就算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现在这样子,实是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所致。宣鸣雷见他如此,也吓了一大跳。自郑昭和申士图相继吐血,余成功又被北军生擒过一次,声名尽丧,郑司楚已不仅仅是军中的主将,也成了再造共和上上下下的主心骨了,所有人都对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觉得只消郑司楚在,再造共和的大旗就不会倒,连七天将中以前并不很认同他的叶子莱,现在也对郑司楚服了个十足。如果被他们发觉得郑司楚心中亦在害怕,只怕未战先怯,军心大乱。宣鸣雷伸手到嘴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权帅,正是。” 郑司楚也不知他说什么“正是”,正要发愣,只见宣鸣雷目光灼灼,心头一动,知道自己有点失态了。他一把抽过宣鸣雷手中的地形图,放在自己面前那地形图的边上,说道:“诸位,这地图其实用不着多看了。” 宣鸣雷见他说得很是顺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忖道:“郑兄真是个聪明人。”不过失态是被掩饰过去了,他实在不知郑司楚该怎么来圆地图不用看这句话。正在想着,却听郑司楚道:“北军此行,主要的目的,便是等着我们进攻。” 谈晚同一愣,马上道:“原来如此,他们是以攻为守,目的是为了保护插入南部的戴诚孝一军的补给线?” 郑司楚道:“谈兄说的正是。因此,要尽快拔掉这颗钉子。”他说着,站了起来道:“诸将听令。” 郑司楚职务上的这个“权”字眼下还没去掉,不过谁都承认他已经是实际的大帅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遵命。” “诸将各司其职,谨防有变。明日,陆战队第五部随我出击。” 东平城里的南军陆战队共分五部,其中第五部是骑步混合队。第五部的骑兵队也是石望尘一手训练出来的,虽然比不上郑司楚亲手练成的嫡系那样精锐,却也是现在东平城里仅存的骑兵了。如今再造共和一方的兵力总数已只有十二万余,其中闽榕省有两万,五羊有三万,最前线的之江省也就剩了七万左右。相比较,本来兵力不占上风的东阳城北军,现在总也有七八万之数了。也就是说,单论之江省正在对峙的两军,北军已经追了上来,甚至还有超越。何况,北军还有后备力量,南军却已经后继乏力。而东平城里的七万南军,其中有四万多是水军,陆战队一共只有三万,每一部只有六千。三月一战,陆战队损失并不大,只是自从戴诚孝向后方施加压力以来,兵源一直得不到什么补充,前线的征兵也十分困难,石望尘领着精锐骑兵队在五羊城一带与戴诚孝周旋,给戴诚孝造成了相当的困扰,可是也抽不出空来回援东平城,现在郑司楚要攻击王除城,不得不用骑兵,也只有第五部可用。诸人听了,既是心惊,也有点佩服,齐声道:“遵命。” 第457章 绝后之计2 会议一结束,郑司楚正待让属下诸将过来即刻商议出师之事,却见宣鸣雷过来道:“郑兄。” 郑司楚道:“怎么,不去准备么?” 宣鸣雷眉头皱了皱,低声道:“郑兄,你难道不想活了?带了六千人去打王除,疯了么?” 会议上,宣鸣雷听得郑司楚说只带第五部去,就已惊得差点失声叫起来。王除城的北军有两万之众,而且是昌都军的精锐骑兵,郑司楚这六千人带过去,真与送死一般。 郑司楚道:“我当然还没疯呢。宣兄,你怎么怕了?兵法有云,兵不在多,只在运用之妙。这六千兵,我还觉得多了些呢。”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吹什么牛,你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这一趟,你明明没什么信心。” 郑司楚道:“兵力基本差不多,来的又是昌都军。昌都军的实力,我很清楚,要说信心虽然不是太大,倒也不至于没有。” 宣鸣雷又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行了,这儿没六耳,跟我还说什么场面话。老实说,你估计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也低声道:“好吧。老实跟你说,如果是旁人,甚至是毕炜将军还在,我想我至少也能有七分的把握击溃他们。” “现在呢?” 郑司楚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分开了,在宣鸣雷眼前晃了晃。宣鸣雷吃了一惊:“有五成?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郑司楚顿了顿,低低道:“奇袭。” “我知道你最擅奇袭,可是只拿六千人去,还要攻城,这怎么可能?”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谁说要攻城?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要有十万兵,才可以攻攻城,六千人攻城,我这条命不当命,也得为军中弟兄考虑。” “那你到底想怎么进攻?” 郑司楚道:“昌都军新军区长陆明夷。那一次我带队奇袭时和他撞上过,此人年纪很轻,但枪马极其出色。这尚是余事,这人临危不乱,很有大将之风,当时我一路南下,势若破竹,就是被他挡得前进不得,害得阿顺也只能以死相拼。现在这人更是手握重兵,比那时更不好对付,五五之数,我可能还是有点吹牛了,就看这欺敌之计能不能成功。不过,此人年少气盛,往往容易目空一切,我这条欺敌之策还就是针对他的,说不定真能成功。” 陆明夷的名字,宣鸣雷自然也听到过。不过陆明夷是陆军,与他还不曾正面交过手,对陆明夷的本领他没什么印像。见郑司楚对此人如此忌惮,他不禁有点诧异道:“难道这人比傅驴子还厉害?” “这个倒不好说。至少,不会比雁书兄差。” 宣鸣雷听他说什么“雁书兄”,笑道:“郑兄,傅驴子虽然是你大舅哥,可他在战场上对你绝不会容情,该取你首级时,定不犹豫,你别以为他会看在小师妹面上留情。” “这个我也明白。”郑司楚说着,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一点我不如他了。” 宣鸣雷不由语塞,心想郑司楚样样都出色当行,就是有点婆婆妈妈的。他还记得当时以螺舟带郑氏一家渡江时,因为要把几个不肯听从自己的士兵关在螺舟里沉入江底,郑司楚误以为那几人难逃一命,居然有与自己火拼之心。他道:“是,这一点你不如傅驴子,也不如我。” 郑司楚苦笑了道:“自然。仁者爱人,战场上却不该胡乱发什么善心。唉,我只怕真的不适合做军人了。” 宣鸣雷吓了一大跳,心想私底下说说还没什么,郑司楚现在可是再造共和军的主帅,主帅居然说出这等丧气话,士卒若是听到哪还会有一战之心?他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郑兄,你可千千万万不要这么说!” 郑司楚说出来也知道自己有点失言,一般压低声音道:“是。宣兄放心,心肠该硬时,我会硬起来的。” 只怕你还是硬不起来。宣鸣雷想着,嘴上也没说,只是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我也不问了。反正,郑兄,祝你一战成功。” 他正待出去,却见郑司楚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转过身道:“郑兄,还有什么话么?” 郑司楚嘴又是一张,却仍然没有说话。宣鸣雷有点着恼了,说道:“你这家伙,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又要婆婆妈妈的了。到底有什么话?有屁快放!” 郑司楚苦笑了笑道:“是这样的。宣兄,我觉得,雁书兄这一回打的,只怕是三线夹击之策。” “三线夹击?” 郑司楚点了点头:“你想想,南方的戴诚孝军且战且进,马上就要打到五羊城下了,而昌都军这当口突然不顾一切渡江,而特别司造船厂又发生了意外大火……” 宣鸣雷皱起了眉道:“你是说,这场火其实是北方派人放的?” “很有可能。而且昌都军这样渡江,以雁书兄向不行险的性子,肯定有恃无恐。我敢说,北方多半也已建成了铁甲舰,有信心夺回大江的控制权,所以昌都军才敢渡江。” 宣鸣雷只觉头都“嗡”了一声,低喝道:“你为何不早说!” 郑司楚道:“事已如此,说了只是自乱军心。雁书兄派出的这两路人马,其实并不是骚扰和分散我军的用意,其实是三路进攻。只要北方的铁甲舰开到前线来,之江水军发起攻击时,昌都军和戴诚孝一军也会相应发起攻击。三线同时受攻,鸣雷兄,这就是当时大统制收买倭人来犯的故计,只不过这回更加凶险。” 宣鸣雷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郑司楚肩头,小声道:“原来,你当时就是想到了这些在害怕啊!” 郑司楚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害怕?”郑司楚自觉养气功夫炉火纯青,旁人休想从自己神情里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还是被宣鸣雷看破了。 宣鸣雷道:“当时你的左手尾指都在不住地抖。你大概自己都没发觉。” 郑司楚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道:原来我还有这么个破绽,自己都一直没发觉。 宣鸣雷苦笑了一下。其实一个人的尾指在微微颤抖,旁人哪会看得这般清楚。宣鸣雷也是在当初邓沧澜第一次领军来犯,大战在即,自己和他合奏一曲时才发觉的。那个时候,申芷馨也在边上,郑司楚的铁笛吹得意气风发,但宣鸣雷的耳音何等灵敏,听得郑司楚在吹笛时,带着一种极清微的“咯咯”声。这声音虽然轻得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可是在宣鸣雷听来很不舒服。他还专门看看到底是哪来的这声音,一看方知是郑司楚吹笛时,左手小指的指甲触在笛身上发出的。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郑司楚一到紧张之际,左手小指有时便会颤抖。好几年过去,后来一直没见郑司楚再这样,直到段夫人伤重不治后郑司楚心灰若死,不想再从军。宣鸣雷去劝他,两人在段夫人坟前对饮,郑司楚要给宣鸣雷倒酒,左手端着碗时又发出了极细的碎响。郑司楚还是没发觉自己的这个习惯,宣鸣雷却知道郑司楚实是心痛无比,这时和他打了一架,好分分他的心,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算起来,这回是宣鸣雷第三次看到郑司楚紧张了,心想再不说破,郑司楚一直憋在心里,一旦有什么差讹,可是后患无穷。 宣鸣雷道:“郑兄,所以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纵然智者千虑,可能也会有一失,而我却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得了,你这家伙,雁书兄别的可能比你强一点,论心计,他可不是你对手。”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那你说,有什么破敌之策?我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想好了一个后续的手段,不会把宝全压在这欺敌之策上。只是你没说出来,大概这主意有点阴险,你这假道学没脸说。放心吧,我姓宣的是个蛮夷,我去干!” 第458章 绝后之计3 郑司楚叹道:“宣兄,别人看你一脸胡子,当你是个老实人的话,真要吃大亏的,你也真够鬼的。主意确有一个,也真的非你不可。” 宣鸣雷听他说真的是非自己不可,倒有点诧异,问道:“是什么?” “绝后计。” 宣鸣雷一愣:“刺杀冯德清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要刺杀冯德清,那可不容易。能不能成功先不说,就算刺杀了他,再来个大统制也是很快的事。” “那是什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个主意刚才他就一直在打,傅雁书这条三面出击的计划几乎没有破解之道,却也有个致命的漏洞。而傅雁书仍然一步步地执行,可见他并没有发现这漏洞是多么致命。只是对打击这个漏洞,郑司楚又实在做不出来。犹豫了半天,宣鸣雷却忍不住了,说道:“郑兄,别人不说,小师妹现在可是在南方。如果我们崩溃了,虽然小师妹有那个身份,可混乱之下,谁还能保她?你不说,是想害死她么?” 郑司楚和傅雁容新婚燕尔,两人也没过上多少舒心日子,每日郑司楚都在军中办事。偶尔回去一次,才能和家中的娇妻说笑一阵。一想到傅雁容,郑司楚心里便是一疼,犹豫了片刻,说道:“只是此计若行,我有点对不起北方父老……” 宣鸣雷有点火了,喝道:“你不肯说出来,那对不起的就是天下人!北方打到五羊城,说不定连你妈的坟都要被掘掉!”他知道郑司楚对母亲极是孝顺,别的话打不动他,说出这句来,郑司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果然,郑司楚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低声道:“宣兄,只是这计太毒了,受害的也多是无辜平民……” 他话还没说完,宣鸣雷眼里忽然闪动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想……这怎么可能!”刚说完这句,宣鸣雷又是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说非我不可,确实非我不可。” 郑司楚见他自说自话了一阵,低低问道:“宣兄,你猜到了?” 宣鸣雷抬起头看着郑司楚,沉声道:“我想,若没猜错的话,你是要釜底抽薪,让北方今年秋后颗粒无收。” 郑司楚的嘴角抽了抽。宣鸣雷虽然长相粗豪,其实也是个多智之人,显然亦看到了这一点。他道:“颗粒无收当然不可能。我算过,按北军现在的行军法,以平常的收成,只能稍有宽裕。如果能让他们减少两成收成的话……” 北方派出了三路大军夹攻南北夹攻,粮草供应肯定十分紧张。如果收成出现缺口,前线部队的补给又必须保证,势必要压缩后方民众的供应。因为兵役制,北方诸省的民众已经活得很是艰难。如果连口粮也被强征,那很容易就能够挑起民变。一个地方发生民变,就会影响各地,等到成了燎原之势,北方大军陷入一片混乱,那么北军这个无懈可击的攻击计划自然就无法顺利执行了。 这条绝后计也许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看到的生路了。只是郑司楚实在有点不希望把这条计划变成现实。他还记得那次奇袭东阳,为了制造混乱,不得已之下在东阳城里四处放火。战火,东阳城出现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挤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郑司楚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痛楚。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其实是自己下令烧毁的。想到这,郑司楚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自己身上。为将者,不可失去仁者之心。老师总是说这句话,说做一个军人,真正的职责是保护人民,而不是求胜。郑司楚也自觉一直都这么做,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条计划如果真的执行了,其实就是绑架了北方平民来与北军叫板。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更加地疼痛,低声道:“宣兄,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么?” 宣鸣雷本来想说“当然好”,可是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不说别的,就说宣鸣雷同族的狄人,关外的还多靠游牧,关内的却多已转为农耕。照郑司楚的计划,最容易挑起来的民变也就是这些狄人聚居区。而民变乍起,北军自然会派兵镇压,受苦的亦是他的族人。固然可以用一句“牺牲在所难免”来推搪,只是那毕竟是人命,不是草芥。他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好一阵,才泄气道:“郑兄,你的意思呢?” 郑司楚见宣鸣雷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精光渐渐淡去,知道宣鸣雷也觉得这样求胜实是不妥。他颓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吧,这种计,不行也罢。” 宣鸣雷呆了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已干得几乎要裂开。他喃喃道:“可惜了,计是好计……郑兄,怪不得人说好人不长寿。” 执行这计划,虽然也不一定能成功,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不执行这计划,再造共和联盟根本不可能抵御北军的这三路夹击,连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郑司楚苦笑道:“也别这么丧气。真没路了,我们拔脚开溜总可以吧。” 宣鸣雷又是一怔,心中有股莫名的寒意。他知道郑司楚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这话明明是万分沮丧,几乎已丧失勇气。他压低声道:“郑兄,你难道真的连半点信心都没了?” 郑司楚眼里有精光一闪,但马上就淡去了:“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宣鸣雷只觉心头一痛。现在的郑司楚,已是南方上上下下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这个屡出奇计的年轻大帅在,不论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想出办法了。甚至,连宣鸣雷都在这么想。只是很显然,郑司楚毕竟是人,不是神,除了那条无法实施的计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破敌之策来了,所以从来不绝望的郑司楚也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宣鸣雷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黯然,低低道:“也许……说不定……” 郑司楚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想了。这条绝后计伤的其实是北方民众,纵然能够得逞,后患也是无穷,再造共和联盟别想统一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此计若行,你们狄复组受到的损力将会极其惨重,我实在无法提出这要求来。” 第459章 绝后之计4 再造共和举旗的初衷,就是打倒大统制的妄为,统一全国。虽然大统制死后这个理由有点貌似站不稳了,但不管怎么说,再造共和联盟的口碑总还不错。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狄复组真个着手执行这条绝后计,北方民众迟早都会明白那是受南方挑拨。即使这一次三线夹击最终无疾而终,北方民众也肯定会恨南方入骨,将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无可能打到北方去了,而狄复组将来多半再不会被人有半分同情。也就是说,绝后计的最好结果,也是南北保持分裂,而狄复组的实力受到大损。宣鸣雷哪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迟颖了一下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北方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郑司楚顿了顿,黯然道:“只是这奇迹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你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了?” 郑司楚看了看天空,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一次雁书兄定下这三线夹击之策,固然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但战况万变。如果我们能够击破面前的水陆两支大军,戴诚孝这第三路也将无功而返。”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硬拼了。宣鸣雷想了想,喟然叹道:“没想到弄到最后,也只有跟傅驴子硬拼。怪不得师尊以前常说,奇计不可恃。” “奇计不可恃”这句话,郑司楚却也深有同感。他道:“有时想太多了,反而自受其乱。宣兄,走到这份上,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说不定,上天也会关照我们的……” 郑司楚这话越说越没底气。说上天关照,能让南军转危为安,他实在也不敢相信。宣鸣雷显然也不相再去说这些了,他舒展了一下双臂道:“自然,为将者不死阵前,又将死于何处?我也要对天市号再整修一次,别让傅驴子再派人来烧了。” 本来船厂第二艘铁甲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第二艘有天市号做范本,改进了不少,本来应该比天市号威力强大不少,结果现在被一把火化成灰烬。郑司楚也猜到,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定然马上就要前来。虽然不知道北方这艘铁甲舰能不能超越天市号,但想来也是差不多。天市号碰上了对手,再不能如现在一般在大江上横行无忌了,因此整修就更加重要。他道:“是啊。宣兄,北军下一次的总攻,定然是水军为主力。只有你能抵住他,才谈得上别的。” 宣鸣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郑司楚这么说,他本想回答说“不用担心”,可自己心里却仍然有些担心。对旁人,宣鸣雷向来自信满满,即使是对阵邓沧澜,他也从未有惧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傅雁书了。宣鸣雷到现在,也与这个同门交锋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落在下风,以至于他对傅雁书有种隐隐的害怕。天市号建成后,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但很快这点上风也要失去,他心里又有惧意暗生。 这一天,郑司楚指挥东平城的陆军各部加紧操练。现在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各部就轮番上操场。操练的人太多,以至于操场一下子变得坑坑凹凹。等各部操练完毕,他也只觉身上有些酸痛。解散了各部,又视察了一遍,这才回住处休息。他现在把家也安在了军营里,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刚把马拴进马厩,内屋的门便“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却是傅雁容听得他回来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走到门口给他照明。 看着灯光下映着的傅雁容身影,郑司楚心头便是一暖,拴好了飞羽走过去道:“阿容,要你出来接我,真过意不去。” 傅雁容嫣然一笑道:“傻话!快进来吧,我给你煮好了粥,还切了一碟鸭肫肝。” 鸭肫肝是傅雁容最爱吃的小食,她准备了这些,一半是为了自己。郑司楚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先吃了一半?” 傅雁容有点委屈:“哪儿呀,我就替你尝了一两片……一两个而已。” 鸭肫肝一般也就是四五个切一盆。傅雁容说吃了一两个,其实已经吃掉一小半了,大概尝着尝着就停不下来。郑司楚竭力忍住笑容,跟着傅雁容走了进去。傅雁容将油灯放在桌上,从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了一钵粥和两碟小菜,说道:“来,你吃吧。” 傅雁容的厨艺其实不甚好,不过煮粥也用不了太多厨艺,只要文火慢炖,把米煮烂了就是。两碟小菜是一碟咸菜和一碟鸭肫肝,一荤一素,很是清淡。郑司楚倒了一小碗粥,慢慢地喝着,见傅雁容坐在边上给他补着一件衣服。她的女红也并不太熟练,针脚有点歪,不过比起她刚落入南军掌握时要好得多了。那个时候她把郑司楚的战袍补好了还给他,郑司楚见这补丁歪歪扭扭,甚是难看。现在虽然也算不得多好,却已细密多了。 她在邓沧澜府中时,自然很少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到了南方后慢慢学起来的吧。郑司楚想着,看着傅雁容在灯下的面容。她的肌肤本就光洁如玉,灯下看来,几乎有些透明。看着她,郑司楚心里忽然一动,一把握住傅雁容的手道:“阿容,你回北方去吧。” 这句话有点太莫名其妙了,傅雁容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郑司楚的意思,低低道:“你明天要出击么?别说蠢话了,你若战死,我也不活。” 郑司楚只觉心头刀绞一般。以往也曾经遇到过危险,但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自觉了无牵挂,哪一天战死,只当这条疲惫的长途走到了终点。可现在,自己又有了一个一心牵挂的人。他并不在意自己会战死,可一想到自己战死后,傅雁容在一片混乱中未必能够自保,心头就痛得难以忍受。他也知道,绝后计不能用,那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欺敌之策上。旁人中此计他可以十拿九稳,但陆明夷这人,郑司楚仍然没有十足的信心瞒过他。这条计若是失败,南方就再也对付不了北方的攻势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向北军投降。但自己已是南军主帅,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傅雁书不战而降,何况就算他提议停战,十一长老会也绝不会同意的。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打倒大统制独裁专横的初衷,现在几乎已经不提了,南北双方都只是为了战争而战。郑司楚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阿容,我……” 他想让傅雁容索性以个人身份先回北方,这样避免将来南方大溃败之下,自己已然战死,傅雁容也难以自保。只是这话几乎已是遗言了,实在不好说,正在舌尖上打滚时,只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郑兄!郑兄!” 宣鸣雷和郑司楚住的地方甚近,平时他也常得空过来一次,却不知这时候怎么又来了。郑司楚还没答应,傅雁容已道:“师哥,你来啦,芷馨姐姐和铁澜好么?” 宣鸣雷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只是他显然没心思和傅雁容多说,只是顺口道:“挺好挺好……郑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叔叔的同僚,第二组长伯颜大人。” 宣鸣雷身后原来还带了一个人,郑司楚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位,仅次于最高领袖大师公,这伯颜是第二组长,换句话说,也就是狄复组的第三号人物了。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上前道:“是狄复组的伯颜大人,未尝远迎,还请恕罪。” 宣鸣雷背后那人闪了出来,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郑元帅,狄部伯颜有礼。” 一见这伯颜,郑司楚的眼里忽地闪烁了一下,伯颜倒不以为意,说道:“久闻郑元帅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俊。” 其实现在的郑司楚有二十八了,已不能算少年了。郑司楚也寒喧了两句,引着两人进厅堂。一进厅堂,伯颜见这屋子很是狭窄,也就是寻常人家所住,不由叹道:“郑元帅真是克己。” 第460章 绝后之计5 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 半夜了?郑司楚看了看窗外。果然,窗外昏暗一片,夜已很深了。他笑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他拿着油灯,扶着傅雁容上了楼。狭窄的楼道,人走上去时,楼板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傅雁容偎靠在郑司楚身上,也不说话。夜很长,但再长的夜终会天亮,他们却希望这个夜永远没有日出的时候,这短短十几级楼板也宁愿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楼板很快就走完了。上了楼,郑司楚将油灯放在床边的柜上,柔声道:“阿容,睡吧,很晚了。” 等傅雁容躺上了,郑司楚吹灭了灯,躺在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伊人在抱,夜凉如水,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般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也会如梦一般短暂。 “司楚,你为什么说停战没有可能了?” 黑暗中,傅雁容突然问道。她向来不喜这些军政之事,平时听都不愿听,郑司楚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打听个没完。也许,她也已经预感到最后的日子要来了吧。郑司楚道:“你别问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第461章 绝后之计6 “不,我想听,司楚,你告诉我,师哥带来的那狄人说了些什么?” 郑司楚知道自己这个聪慧之极的妻子已经觉察出一些事来了。他顿了顿,说道:“你真想听?” “想听。” 郑司楚慢慢将伯颜说的大师公之计向她说了。才说了一半,傅雁容插嘴道:“等等,狄复组真有这份能量么?” 郑司楚道:“多半有吧。不过这也多半是他们最后一次施计了。” 傅雁容道:“嗯。他们刺杀了大统制,又破坏了哥哥的这个决战计划,接下来北方恐怕会把他们当成心腹之患,会集中全力对付他们的。” 郑司楚叹道:“阿容,你也想到了?真聪明。” 黑暗中,郑司楚只觉傅雁容拧了自己一下,嗔道:“你啊,就会拍马。这谁想不到?不过司楚,你觉得狄复组是不是太奋不顾身了?” 这也正是郑司楚心中一直隐隐怀疑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狄复组这样不惜血本,到底为了什么?这话他连宣鸣雷也没敢问,一直憋在肚里,傅雁容却一下看了出来。他低声道:“是啊,你觉得呢?” 傅雁容道:“司楚,你读过一本《玄黄录》的书么?” 郑司楚也算博览群书了,这本却不曾看过。他道:“这是什么?” “是一个无名氏写的,关于几十年前与蛇人交战的回忆录,没有印行过,就一个抄本,我是在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那书里说,蛇人初起,势力很大,如果当时它们全力出击,人类连一年都坚持不了就会全军覆没。可是蛇人在最初的猛烈攻势后,却一下分散了力量,攻势也放缓了。一开始人们都猜不透那是什么用意,只觉蛇人是些野兽,根本不懂兵法,后来才发现,蛇人背后原来还有一个种族。这个种族本想利用蛇人来消灭人类,结果发现蛇人的力量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照这样下去,人类被消灭后,蛇人会是一个远比人类难对付的敌手,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有意让蛇人去送死,好让蛇人和人类两败俱伤。” 郑司楚没看到这本书,这件事也是闻所未闻,他诧道:“还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当时读到后专门按那作者书中的年表去对照,发现很多地方都跟大统制当时的行踪对得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一直跟随大统制的随员,所以知道很多内幕。他说,当蛇人被楚休红大帅……啊,就是你亲生的父亲扫平后,那个背后的种族就依附在大统制身后,只是后来被大统制看破,尽数斩杀了。他还说,这些人全都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很丑。”说到这儿,傅雁容顿了顿,又道:“司楚,你觉不觉得,狄复组也有点类似当初的蛇人,是被利用了?” 郑司楚啊了一声,只觉脑海中灵机一闪,说道:“正是!你是说就是这拨人在背后策划,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惜狄复组?” “不一定就是当年那支种族,但很多地方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郑司楚想了想道:“是啊。还有一件事,阿容,我还没和你说过,今晚来的这个伯颜,其实我以前见过。” 这回轮到傅雁容吃惊了,她道:“你见过他?他怎么不认得你?” “那是我扮成严青杨,到东阳城时的事了,所以他并不认识我。不过,我还记得他,那时他自称名叫白彦。白彦两字不就是伯颜各自去掉一半?刚才我还有意试探了一句,他却说他是头一次来之江省。当时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狄复组向来在北方活动,现在他们似乎更关注南边了。” 傅雁容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司楚,我猜,你大概就是在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所以一直没睡吧?” 郑司楚被她一口道破,说道:“是啊。我以前觉得狄复组只是为了将来谋求利益,所以与再造共和结成联盟。可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用意没这么简单,只怕别有用心。刚才听你说那些尖嘴猴腮的人的事,我就想,狄复组的大师公确实很有点类似当初那伙人。也许,大统制并没能消灭他们,其中有人逃了出去,现在想借机报仇,所以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南北双方打得越激烈越好,也因此毫不顾惜狄复组。” 他话音甫落,傅雁容便道:“是啊,司楚,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狄复组当初加入我们,肯定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可是到现在,他们做了那么多,似乎都是为了让我们能与北方对抗,全然不顾他们自己会受什么损失。还记得你在林先生家救我那次么?来抓我的肯定是狄复组。他们抓了我去,无非是想用来要挟阿爹,对狄人复国却是全无用处。” 郑司楚听她无意识地说出狄复组“加入我们”,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阿容现在因为自己,已彻底认同了南方。上次林宅那次劫持事件,狄复组劳而无功,还损失了好几个人,说到底,实是被郑司楚破坏了。不过狄复组自己也不知道,只道那一次邓沧澜暗中还埋伏下一个保护女儿的高手,因此并没有说起过。只是郑司楚回来后便已确认过,南方根本没有派人去捉傅雁容,自然下手的唯有狄复组了。这事后来他也跟傅雁容说过,傅雁容亦觉得郑司楚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猜归猜,郑司楚以前也从未想过狄复组做这些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时还对狄复组如此卖力地帮助己方而感动,然而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的卖力却显得有点异样,刺杀大统制,施绝后计,这些行动都有可能引火烧身,可他们根本没有顾及自己,不惜代价地为南方做事。难道狄复组是想在南方立国?想来实在不可能,因为狄人向居西北,东南一带只有零星狄人。想来想去,他越想越觉得其中神秘莫测,只怕另有原因。听傅雁容说起前事,他沉吟道:“果然……阿容,你说,如果真是这拨人在挑拨,那怎么办?” “你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消灭我们?” “这应该是最终目标,所以他们只希望人类的战火越凶越好。” 黑暗中,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内外都有敌人了,该如何是好?” 傅雁容叹道:“你啊,这时候就傻了。难道就傻呵呵地任由他们作祟么?司楚,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最好的停战理由,哥哥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亮。的确,自己这些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化解傅雁书策划的这次三路夹击,绞尽脑汁,连绝后计都想出来了,觉得别无他法。但办法总是有的,三路夹击正面已无法化解,可是从侧面还是可以对付。傅雁书虽然性情执拗,却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果他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只怕真的会竭力促成南北和谈。 郑司楚越想越兴奋,方才的一点睡意已荡然无存。他马上就想要起来连夜起草一份给长老会的文书,可是刚要欠身,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如果狄复组背后并没有暗中指使的人,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出卖盟友,而这消息一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也定然一落千丈。个人名声还是小事,但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种事,南军将再无士气可言,北方看到这状况,铁定不会同意和谈了。 这一晚,郑司楚辗转反侧,总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将来会是怎样,实在不敢去想。 第462章 血火飞迸1 共和二十七年六月十九日,当陆明夷带着几个亲兵在王除城巡视了一周,站在北门口的码头前停住了。 夺下王除城,完全兵不血刃,轻易之极,因为王除城的南方守军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昌都军的对手,立刻就退出了城池。现在局面粗定,陆明夷下令各部严守军纪,不得骚扰城中民众。他这支昌都军定名为君子营,军纪极严,真个秋毫无犯。看了一圈后,见君子营三部都已经扎下营来,城民也已平静下来,一些店铺甚至已经重新开张,自己的这条命令显然得到了不折不扣地执行。 与战斗力相比,君子营的军纪更值得骄傲。陆明夷想着。正是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君子营与冲锋弓队,称得上是如今北方最强的部队。接下来就该策划出击了,近期任务是以攻为守,充当戴诚孝军团补给线的防护,用不了多久,等水军的铁甲舰开到前线,就要向东平城发动正式攻击。陆明夷也知道现在这段时间南军肯定会集中力量对付自己,试图拔掉这颗楔入大江南岸的钉子。可以说,眼下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宁,全军即将面临一场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苦战。细作已然探明,有一支南军已于日前离开东平城,向西而来,毫无疑问,针对的必是王除城。 率军前来迎战的,很有可能会是南军元帅郑司楚。一想到这一点,陆明夷便觉得呼吸都有点急促。 那一次在东阳城,他曾经与一个前来奇袭的南将单挑,可是自己使出了全力也未能奈何此人。当时陆明夷便大大咋舌,惊叹南军中竟有如此智勇双全之将。本来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后来听沈扬翼说起,他才知道原来这人便是郑司楚。 真是名不虚传的名将。陆明夷赞叹之余,心里也有点苦涩。虽然那次单挑最终平分秋色,谁都没能奈何谁,但陆明夷也明白,自己是以逸待劳,郑司楚却是冲过了半个东阳城的疲兵。而单挑时,自己仍然微微处在下风,那么真正平手而斗时,自己恐怕仍然会不敌郑司楚的枪法。如果仅仅是枪法不如,那也不算什么,郑司楚同时深谙用兵之道,简直就是上天给自己安排的对手。 南军虽众,真正的敌人,其实也就是郑司楚一人吧。如果领兵前来的南将不是郑司楚,君子营的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挡住他们绰绰有余。但如果是郑司楚的话,即使昌都军兵力占优,陆明夷仍然觉得要小心行事。 他究竟会怎样发起进攻?陆明夷想着。南军应该不会将铁甲舰派来攻击王除城,因为傅雁书一直虎视眈眈,铁甲舰一走,东平城水军登时空虚。虽然南军一干众将殊非弱者,但陆明夷也知道他们不会冒这种险的。同时,他们也对郑司楚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南军肯定只会从陆路前来。王除城的两万兵,携带的粮草充其量只能撑过一个多月,还有大半个月可以在王除城里搜罗一些应付过去。当然,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陆明夷实在不相信郑司楚会有实力包围王除城两个月。 一边想着,陆明夷一边沿着城墙而行,一骑马如飞而来,到了他跟前。马上骑者身上也是寻常士兵打扮,但陆明夷一见此人,却大为郑重,那人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说着,从怀里抱出了两个小小的卷轴。 卷轴很小,一看便知是以羽书发来。陆明夷接过卷轴,见是两个,诧道:“怎么回事?发了两个?” “一个自北方而来。” 陆明夷将两个卷轴都打开来看了看,扫过一眼,眉头皱了皱,向边上一个士兵道:“即刻传唤君子营三统领过来召开前敌会议。”说罢,打马向自己的临时帅府而去。 现在各部都在加紧准备,一般若无极为紧急的事,是不会让君子营三统制一起过来议事的。那受命的亲兵心里也是一阵忐忑,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君子营的军纪果然名不虚传,陆明夷刚回到帅府,坐都没坐稳,传令兵便进来禀报:“陆将军,沈、王、夜摩三将军求见。” “请他们进来。” 三将齐齐走了进来,向陆明夷行了一礼后,沈扬翼道:“陆将军,出了什么意外之事么?” 这句话实是三人共同的疑问。王离虽然现在对陆明夷很服贴,可当初毕竟曾是他的前辈上司,出了万里云之事,靠陆明夷才逃得一命,至今也不愿多说话,夜摩王佐则因为是天水军转入昌都军,也不好太争先,所以率先说话的便是年纪最大,现在最受陆明夷倚重的沈扬翼了。现在君子营都在加紧准备迎击来犯的南军,陆明夷突然在这时候召集他们,三将实是难以大为不解,都担心会不会又出了什么突发事件。 陆明夷却迟疑了一下。沈扬翼和夜摩王佐还不算什么,王离心中却是一沉。君子营三将,他与陆明夷相识最久,知道陆明夷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婆婆妈妈。现在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他正想着,却听陆明夷慢慢道:“方才收到一份千里眼急报,叛军有一支人马前天离开东平城西门,正向王除城而来。” 所谓千里眼,是陆明夷暗中召集的一批细作。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里云自立这一次,若不是南斗千里疾行,追上了返回昌都省的冲锋弓队,使得陆明夷及时得到情报,陆明夷自知后来多半会情形大变。这件事给他触动很大,越发理解了兵法中的这句话,因此在他代理军区长时就已经在著手招募好手,组建这支千里眼了。现在要与南军决战,千里眼有一多半被派到了南方各处,但北方仍然还留着几处。陆明夷刚才收到的两份小卷轴,一份是监视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另一份却是西北方的一个千里眼传来的。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情况字数不多,写得很简洁,但也很明了,说叛军主帅郑司楚亲率大队人马向王除城而来,而南方水军加强了大江封锁线,显然是不准北军从水路增援王除城。 这两点陆明夷和君子营三将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郑司楚率领的南军在距王除城还有四十里的地方,突然一分为三,分别指向王除城的东、南、西三门。按理说,郑司楚兵力并不占优,不可能再分散了,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布疑阵,不让昌都军知道他也真正目标。 王离看了看卷轴,递给一边的夜摩王佐,对陆明夷道:“陆将军,南军这三路只怕有两路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点也点头道:“不错。三位将军以为,敌军最可能的目标是哪座城门?” 三将中,沈扬翼负责南门,王离负责东门,夜摩王佐则在西门布防。北门是紧贴大江的水门,因为有傅雁书的水军威胁着南方,南方水军不可能弃东平城轻出,所以北门不太可能受攻。当初水军送昌都军渡江,打了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却也相当仓促,粮草都堆在了北门,现在便由驻扎在北门的冲锋弓队负责守护。王离想了想道:“东、西、南三门,一般来说南门受攻击的可能性最大,东门其次,西门再次。” 夜摩王佐在一边道:“只怕不能如此一厢情愿。敌军出动了骑兵,多半为了增加机动力。南门受攻人人想得到,可能他偏去攻东西两门。” 陆明夷暗暗颌首。王离所言还是依照一般的兵法,夜摩王佐却想深了一层。他知道郑司楚最擅长的就是奇袭,因此不能以一般而论,很有可能最容易受攻的南门反而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将军,你以为呢?” 沈扬翼顿了顿道:“陆将军,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郑司楚这人用兵出人意料,如果仅仅认为他会反其道而用之,往往反而堕入其计策之中。南门确实最易受攻,我们觉得他有可能故意避开南门,可他偏偏就主攻南门如何?” 第463章 血火飞迸2 沈扬翼此言甫落,夜摩王佐便道:“是,沈将军说的也是。” 讨论的结果,便是三门哪一门都不可偏废,而各部之间传令兵都增加一倍,每隔一段时间都由传令兵例行汇报,如此来加强三部之间的联系。说完了此事,陆明夷又道:“另外,还收到一份西北千里眼发来的急件。” 这个急件,说与王除的战事没关系也行,说有关系也可以。卷轴中说,刚得到确切消息,狄复组今年会有一次大举措,将在北方控制的各省全面出击。大统制在日,就一直想解决掉狄复组这个神秘组织,但一直未能成功,可见这群人的手段非同凡响。他们要有大举措,也很有可能混入前线进行破坏,实不得不防。 王离看了一遍卷轴,其实这卷轴上的话陆明夷方才也都说过了,他仍然看得很仔细。看了一遍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些人真个这般神通广大?” “这些人都精擅步下击刺之术,虽然战场上效用不大,但乱军心、破辎重这些事,却也不得不防,三位将军回到防区,定要加倍小心。” 王离点头道:“不错。”他顿了顿,微微一翕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仍然没说。其实王离想说的是昌都军夺下王除城后,要坚持两个月,靠的全是先前运来的这批粮草。当君子营出击后,守卫辎重的就全靠冲锋弓队了。在王离看来,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齐亮只怕有点靠不住,但转念想到齐亮和陆明夷的交情真可谓亲若同胞,自己非但因为万里云的事,头上仍留着“从逆”的阴影,与陆明夷的交情亦不能与齐亮相比,再说自己以前看谁都不入眼,就算陆明夷,自己也没少在背后说他不行,现在再说这话,实在有点自讨没趣,因此这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他虽然没说,可陆明夷岂会不知。冲锋弓队本来是精锐中的精锐,可齐亮这个左队长确实是个软肋,但齐亮到底是自己的生死之交,陆明夷亦不想多说。他看了看沈扬翼,只见沈扬翼只是沉吟不语,正想让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么干,到底有什么好处?” 王离插嘴道:“当然是为了南方叛军解围。” “解围是不假,我是在想,对狄复组本身,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狄复组是南方叛军的一个分支,那倒无话可说。可是他们成立得远比南方叛军为早,现在是个联盟的关系。可是狄复组这么做,明明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就算能给叛军解围,他们自己也要损失得七七八八。” 这时沈扬翼道:“王佐将军所言不假,我觉得狄复组正是被南军收编,已成其一个分支了。” 沈扬翼上回与陆明夷说的,正是这个猜测,现在夜摩王佐也提了出来,陆明夷也觉得这种可能最大。他道:“看来狄人多半被南方蛊惑,甘愿为其前驱,以至于引火烧身也顾不上了。” 王离忽地一皱眉,陆明夷只道他话要说,顿了顿,却没听他说什么,这才接道:“但这些人暗中下手,不可不防。斥候先前来报,南军已有一支人马正向王除城而来,明日多半便要抵达。各部务心加强戒备,以求万安,防止狄复组趁机作乱。” 三将齐齐肃立,沉声道:“遵命。” 当三将告辞出去的时候,王离刚走到门口,听得陆明夷忽然道:“王兄,请留步。” 王离站住了,转过了身。陆明夷道:“王兄,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吧?” 王离见陆明夷直截了当地问起,皱了皱眉道:“就是这狄复组之事。我觉得,这些人只怕没那么简单。” “是么?何以见得?” 王离顿了顿,这才道:“先前万里云谋求自立时,我听说他与狄复组取得联系,狄复组答应全力支持他,万里云才下定了决心。可当时万里云并没有依附南方,因此我觉得,狄复组只怕并不曾给南方吞并,而是另有图谋。” 王离并不算一个很足智多谋,思维缜密之人,但这话却让陆明夷有点吃惊。当时万里云手下大将鲍霆带着不肯听从他命令的都尉封召进一部出城,陆明夷也在其内。那个时候,陆明夷让米德志以鲍霆的名义上去见那支狄人军,以事态有变,改日会合为由将那支狄人军支开,然后将计就计,斩杀了鲍霆,夺回封召进一部的指挥权。陆明夷本以为那支狄人军是万里云买通了的,现在才知道那是狄复组的人。他道:“还有此事?” 万里云作乱时,王离还是万里云的结义兄弟徐鸿渐的副将,很得其赏识,那时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万里云自立时的机密之事。王离这话一直憋在心里不太敢说,现在说出了口,也就打消了顾虑,接道:“不错。如果当时万里云不是一心要在昌都省自立,而是带出一支人马去天水助战,那天水战事必将全然改观。可是万里云根本不顾忌乔员朗成败,陆将军,你觉得狄复组如果真成了南军分支,会这么做么?” 陆明夷心里猛然一震。王离刚才所言,实是连他都不曾想到。他道:“难道,后来狄复组换了领袖,所以情形大变?” “这自然也有可能。只是,与其低估对手,不如高估对手。狄复组能够坚持到现在,我想肯定不会是一些傻瓜在掌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心里又是一震。他向来觉得王离是个勇力过人,而谋略不足之人,可就算愚者千虑,亦终有一得,何况王离还不算愚者。对狄复组,不论是傅雁书还是沈扬翼,包括自己在内,都有点低估他们了。这个组织连大统制都未能根除,实在不是那么简单。那么想来,狄复组这种怪异的举动,难道是另有深意?他沉思了半晌,问道:“那依王兄之见,狄复组为什么会不计代价地帮助南军?” 王离也皱了皱眉道:“这个也有点捉摸不透。我想,或者是南方叛军的人打入了狄复组内部,掌握了实权。” 狄复组成立在先,南方叛乱在后。难道申士图或郑昭竟然早在那时就有了叛乱之心,所以未雨绸缪,早做好了准备?这似乎有点说不通。如果是南方叛乱后再打入狄复组,想来也不太可有。狄复组显然很不简单,南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打入其内部掌握实权,而且狄复组上下都毫不怀疑,连明摆着要他们送死也都会前仆后继地冲上去?陆明夷想了想道:“王兄,你觉得还有别的可能么?” “恕我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王离毕竟不是个足智多谋之人,能想到这地步已是很难得了,谅他也说不出别的真知灼见来。他道:“好吧,王兄,你回营后多加小心,明日南军应该就到了。若不能破敌,我军只怕在王除城亦立足不定。” 打发走了王离,陆明夷独坐在椅中陷入了沉思。王离虽然没有说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但所说的这一切已让他想到了许多。的确,狄复组目前的行动很有点怪异,他们的所在所为似乎完全不计自己的安危。王离说那是因为南军中人掌握了狄复组实权,那自是不太可能,那么,王离有一点说的是对的,狄复组并不是单纯的狄人复国组织,而是被人利用了,而这背后之人,并不是南方? 这个念头让陆明夷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确,这样想的话,很多事就都可以说通了。为什么南方一叛乱,狄复组马上就与其汇合,此后的种种举动无不都在为了南方的利益。这样看起来,狄复组背后之人,其实希望局势越乱越好,并不是为了狄人的利益。而这等人,也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明夷抹了下额头。不知不觉,前额已尽是冷汗。刚收到卷轴时,他并没有太看重,若不是王离一句话,他还想不了那么多。如果自己的猜测不是很离谱的话,事实上,在表面上的南北之争后面,还有着一股暗地里推波助澜的势力。更可怕的是,直到现在,几乎没人注意到这股势力。这些一直隐藏在暗影里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明夷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色不太好,看样子明天会下雨。现在他隐隐觉得,傅雁书可能是低估狄复组了。他这个三箭齐发之计,从战术上来看无懈可击,可是最关键的还是后勤补给上。如果后勤补给出了问题,不仅计划全线崩溃,甚至会造成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北方都崩溃。不幸的是,这一点包括冯德清、傅雁书在内,谁都没有正确认识。 必须做好准备了,如果狄复组真的有着更深不可测内幕的话。陆明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切。北面,江声一阵阵传来,直如金鼓,便如一个巨人正在不住地逼近。 不能走错一步!他想着。即使是多虑,也应该未雨绸缪。 黄昏时,随着一阵闪电和焦雷,一场暴雨倾泻下来。这场雨让昌都军苦不堪言,城头的守军更是连觉都不能睡,每个人都紧张万分地盯着面前的夜空,生怕哪一刻突然杀出一支敌军来。 天越来越黑了,将近午夜,雨很然很大。沈扬翼又在城头巡视了一圈,回到屋里,只觉雨水都要把身体都浸透了。 这是沈扬翼在天黑后的第三次巡视。君子营三将中,他是最紧张的一个。曾经与郑司楚并肩作战,现在却成为死敌,上一次东阳城一战他更与郑司楚单挑受伤,虽然很清楚郑司楚实是留了情,但沈扬翼心底除了感激,更多的却是不服。 为将者,死于阵前乃是本份。郑司楚顾念旧情,手下留了点情,在沈扬翼看来几乎是种侮辱。可是他也很清楚,论枪马,自己苦练一辈子只怕也赶不上郑司楚。但武勇不及,兵法却不见得不如。 巡察完第三次,得到的仍是毫无异样。沈扬翼一边擦拭着战甲上的水渍,一边沉思。郑司楚究竟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要做到知己知彼,岂是易事?沈扬翼兵法甚熟,按现在的情形,昌都军困守在王除城中,外无接应,南军最好的措施就是封锁四门,围而不攻。只消两个月,昌都军粮草耗尽,再无回天之力。只是要围王除城,按“十则围之”的说法,起码得二十万兵。现在南方就算拼命征兵,也不可能有这个数。即使减掉一半,那也已是现在南军所有的兵力了,同样是不可能的。所以傅雁书才敢定下这条计,而陆明夷也敢执行吧,昌都军在王除城扎下根来,就仿佛将南军的一只胳膊死死地钉住了。待时机成熟,三路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同出击,南军也再不可能逃出生天。 但是,郑司楚会怎么反应?如果敌将是旁人,沈扬翼不会多担心什么。但一想到是郑司楚,他就实在无法将担忧抛到脑后。那一回郑司楚当机立断,在大败之势下决定反击楚都城的决断给沈扬翼印像太深刻了,以至于当郑司楚成为敌人的时候,沈扬翼一直有些不知所措。 郑司楚到底会怎么进攻?他正在想着,突然外面发出了一阵喧嚣。一听得这声音,沈扬翼将手中汗巾一扔,大踏步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只见雨中有个士兵急急冲了过来。一见沈扬翼,那士兵行了个礼,叫道:“沈将军,南门外出现敌军!” 第464章 血火飞迸3 终于来了! 仿佛一场悬在半空中的石头总算落地,沈扬翼反而踏实了许多。他整了整头盔道:“马上禀报陆将军,全军迎击,准备炮火!” 昌都军最擅长骑射和火器,守城并不如何出色,但这一次不得不守。虽然巨炮不能带过江来,小炮却还带了一些。沈扬翼很是细心,已将炮台都搭上了雨篷。虽说小炮的威力有限,可是有炮火助攻,自然更得心应手一些。他命令一发下去,那传令兵答应一声,又冲入了雨中。 郑司楚,原来你仍然攻我南门。沈扬翼想着,心里仿佛有一头猛兽正在呲牙。他很敬佩郑司楚,也正因为敬佩,所以他更渴望与郑司楚比个高下。 他走上了城头。炮台里,几门小炮都已褪炡了炮衣,准备施放。只是,城下却迟迟没听到有喊杀声传来,侧耳细听,只能听到风雨中传来的马嘶声,多半是那些来犯的南军正在安营扎寨,声音相当密集,看来人数不少。 难道,这儿是虚兵?不知为什么,沈扬翼反而有些失望。虽然他对郑司楚一直怀有畏惧之心,却也一直盼望着能与他正面一战。只是厮杀声迟迟没有传来,只有风卷着大雨,打得地上水花四溅。 东平城必须要有留守之军,所以郑司楚能带出来的,顶多也就是两万兵力。这个数字已经是南军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不可能再多。如果两万兵分为三路,每一路不到七千,也就与君子营三部持平。守城有利,攻守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攻方一般是不可能得手的。郑司楚深通兵法,不可能做这种分散自己实力的傻事,一分为三的话,其中两路定是虚兵。现在看来,南门外就是一支虚兵吧。 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就做出了这个判断。的确集中力量主攻一门,另两门虚张声势,分散敌方实力,这是郑司楚眼下唯一可行的策略。只是就算他把全部实力主攻一门,两万人对六千余昌都军,仍然不会有多少胜算。昌都军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原有的布防。等到攻击一方显示出真正的攻击目标时,再集中兵力,毕竟在城中调度远比城外要方便快捷。只是沈扬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因为他总觉得郑司楚能想出别人意料不到之计来。 这时那传令兵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到了沈扬翼跟前道:“沈将军,陆将军到。” 陆明夷也来了?那就是说,他认为南门是郑司楚的首攻目标了。沈扬翼整了整被雨淋得透湿的战甲,迎了过去。却见陆明夷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亲兵直接上了城头,一见沈扬翼,他道:“沈将军,南门外敌军有多少人?” “敌军一直未尝发起攻击,因此人数尚不清楚。不过听声音,应该至少有数千之众。” 陆明夷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说几千,当然只是个估计数。事实上,如果南门外敌军不少于数千,那就是说准是主力了,因为郑司楚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军队一分为三。沈扬翼道:“陆将军,是不是东门和西门外也都出现了敌军?” 陆明夷点了点头:“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派人过来禀报,说门外有至少数千的敌军出现。” 不可能!沈扬翼差点叫了起来,但这话马上又咽了回去。在郑司楚眼里,大概不会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吧。只是沈扬翼实在不知道郑司楚把有限的兵力一分为三,平均攻击三门到底是何用意。南军本来就在弱势,再这样分散开来,多半连一门都攻不破。他道:“陆将军,末将以为,三门之中肯定有两门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又点了点头:“正是。只是到底是哪一门?” 虚张声势的话,其实很好判断。可能喊杀声会沸反盈天,其实不过数百人,但只消正面一攻,马上就能看出是虚是实。实可以化虚,虚终不能成实。只是三门的南军到现在为止都仍然都没有进行正式攻击,现在这样的天气,也实在看不清敌军的虚实。陆明夷与沈扬翼两人看着漆黑一片的城下,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半晌,陆明夷忽道:“沈将军,郑司楚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郑司楚和陆明夷虽然都曾经在昌都军中,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的时候,陆明夷还是个大头兵,两人也向无交集。陆明夷那时就听说过郑司楚的名字,却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沈扬翼其实和郑司楚并不很熟,充其量不过是那一次在毕炜麾下一同冒了次险。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人胆略过人,又心细如发,不惜冒险。” “会冒险?” 陆明夷的眉头打成了结。郑司楚率两百人反扑楚城都的事,当时根本没人信,自然也不会有人提。不过当他认识了沈扬翼后,沈扬翼自将此事跟他说过一次。陆明夷当时听了便大为击节,赞叹不已。自古以来,堪称良将者,都不是畏头缩尾的人,有时也必须去冒险。现在陆明夷想起沈扬翼说过的这件事,心里仿佛触动了一点什么。他的右拳忽然在左掌上一击,低声道:“郑司楚,他定的也许是疲兵之计。” “疲兵之计?” “若我所算无差,这三门只怕都是虚兵,真正的实兵仍然隐身于后。他是故意以佯攻来让我军疲于奔命。” 沈扬翼皱了皱眉道:“只是,就算是疲兵之计,他攻不进来又有何用?” 若是旁人,被这样直言反驳,只怕会着恼,但陆明夷毫无不悦之情,只是道:“那沈将军以为是什么?” 沈扬翼道:“末将愚鲁,实在摸不透郑司楚的心思。不过以末将管见,以不变应万变,应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出城迎击,也许能够捕捉到敌军的主力,一举将其歼灭,但也有可能中了埋伏。因此,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置之不理,如果南军攻城,再按部就班地对付。这样既不会丧失主动,也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不过这样做,似乎有点示弱,陆明夷本来并不很愿意,但沈扬翼这么说了,他想了想,觉得这确是最好的办法,说道:“甚好,小心为上,我去另两门看看。” 陆明夷跳上马,向东门走去。除了南门,东门就是郑司楚最有可能主攻的目标。然而先前王离派人禀报,说东门外出现了大股敌军,尚未进行攻城。而现在离东门渐近,仍然没听到什么厮杀声,那么东门显然和南门一样正在对峙。 王除虽是个小城,但东门和南门之间也有约摸半里路。他带着几个亲兵抵达东门时,有个哨兵喝道:“什么人?”待见得是陆明夷,这才放下长枪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跳下了马。王离已听得亲兵传报说陆明夷过来了,他从城头上下来到了陆明夷跟前行了一礼:“陆将军。” 王离身上也已经湿透了,看来一直在城头督兵巡视。陆明夷道:“王兄,城外的敌军没发起进攻么?” 王离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点了点头道:“是,就能听得传来马嘶,我一直以为他们要攻城了,可到现在仍然没有动静。难道这儿是支虚兵?” 只怕,郑司楚确实打着这个主意。三门外都是一支虚兵,真正的主力只怕就埋伏在后方。今晚偏偏又是个雨夜,什么都看不清。也许,郑司楚已经在黑暗中布下了阵势,只等着昌都军出城迎战。因为昌都军分散三门,不论哪一路,和郑司林的全军比起来自是处于劣势,郑司楚便从容各个击破。只是昌都军只在城头戒备,就是不主动攻击,看郑司楚这口气还沉不沉得住。 陆明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觉得,这定然就是郑司楚的真实用意。但他这条计,只能是今晚这样的雨夜才能得逞。明天天一亮,他的埋伏便无所遁其形,到时昌都军开城迎击,定要让这支淋了一夜雨的南军全军覆没不可。 第465章 血火飞迸4 陆明夷正想着,从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急如暴雨的马蹄声,黑暗中,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突然冲了过来。这马很神骏,这样的雨天跑得仍然很快。陆明夷身边两个亲兵见这匹马似乎没有要停的样子,两人齐齐上前,挡在了陆明夷身前。幸好,这马冲到陆明夷跟前便停住了,马上的骑者看到了陆明夷,眼中一亮,正要张口,也不知怎么一来身体一滑,人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砸在了地上的积水中。 见这人居然从马上摔下来,陆明夷向那两个亲兵道:“快扶他起来。”那两个亲兵答应一声,滚鞍下马,要从积水中扶起那人。不等他们跳到马上,那人却已在泥水中抬起头来,沙哑着喉咙道:“陆将军,辎重遭袭!” 辎重遭袭!这四个字让陆明夷顿时一阵心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门紧闭,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而北门又是水门,南军水军根本没有出动,这支袭击辎重的奇兵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么?他顾不得雨正下得大,从马上一跃而下,冲到那人跟前,抓住了他的肩头叫道:“有多少人?” 他心想敌军最多也不应该超过千人,否则根本无法掩去行踪。只要敌军未满千,就算是阿亮,也应该挡得住他们,何况还有荀先。然而,那传令兵道:“几十个。” “几十个?” 陆明夷怔住了。几十个人也算奇兵?也能让冲锋弓队慌成这样子?他实在弄不明白,喝道:“是不是齐将军不肯听从荀将军指挥?” 他担心的是齐亮自恃身为正职的左队长,不肯听右队长荀先的话,结果自乱阵脚,才会造成这么大的混乱。但那传令兵道:“荀将军已经殉职,现在是齐将军在指挥。” 杀进北门的,确实只有几十个人。然而,那并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几十个人,而是郑司楚一直暗中训练的另一支部队。 这支部队一开始并没有正式名字,只是郑司楚在训练骑兵队里,想到路上被南北斗追杀,险死还生,觉得有必要成立一支特种部队,于是抽调一批身手很好的人组成了这支小部队。因为最早是在五羊城的鲤鱼街四十三号集合,最后也正好是选了四十三个人,因此约定俗成地被称为四三锦鳞。这四三锦鳞主要由申士图的铁土两卫队担任教官训练,郑司楚和宣鸣雷得空也去训练几次,当初潜入东阳城盗取情报的裘一鸣正是四三锦鳞中的一个。四三锦鳞成立以来,平时执行的主要是探听情报,有淘汰的,也有战死的,当然也有补充的,现在实际在编的是四十九个。除了六人受命潜入东阳城,潜入王除城的与在东平城待命的加起来正好又是四十三人。郑司楚此次奇袭,便将这四三锦鳞尽数带了出来。名义上是奇袭,事实上六千大部队尽是佯攻,真正奇袭的却是这四十三人。他知道南军兵力不足,如果与昌都军正面相敌,绝对不可能有胜算。但陆明夷这人年纪虽轻,却十分老成,不打无准备之仗,因此故意行险将部队一分为三,齐齐分为了三部,分别在三门外进行佯攻,自己却带着四三锦鳞暗中向北而去,从王除城的东北角与城中内应取得联系,爬城而入。今晚天公作美,大风大雨,无星无月,而陆明夷果然中了计,将主力分驻在东、西、南三门,东北角根本没什么防备,四三锦鳞人数不多,个个都精擅拳脚刀剑,身法也不比申士图的土铁两队逊色,四十三人潜入城中时,居然丝毫未被察觉。他们的目标,便是烧毁昌都军的粮草。虽然这样的大雨天烧粮不容易,但他们都带着工部特别司特制的燃烧弹,一旦起火,就算大雨之中也能燃起,因此最大的难关便是突破敌人的守御。 王除城的昌都军总数有两万,四十三人对两万人,几如沧海一粟。郑司楚对陆明夷一部的主要将领都做过一番调查,调查之下,君子营三将都非泛泛,相比较而言,冲锋弓队两个统领便显得弱了不少。而王除城的北军辎重,正是由冲锋弓队守御。 真是天助我也。听郑司楚听得潜入王除城的细作传来的这个情报时,也不觉松了口气。这一次行动,已不能失败,他已如一个赌徒,把赌注都压在了四三锦鳞上,因此不惜犯兵家大忌,将实力一分为三。这三路根本不可能攻得下城门,因此郑司楚也向这三路的统领军官交代,让他们尽量拖延时间。因为一旦昌都军开城迎击,城外这三路无异是白白送死。不过他也算定老成持重的陆明夷定然不会冒这样的险,最担心的,倒是自己率四三锦鳞得手后,陆明夷知道中计,会开城追击,这样城外这三路人马必然会遭重创。然而,对于战果而言,这点损失也是可以承受的。 无论如何,这一战都要成功。郑司楚想着。这样的战法,在战史上其实并不少见,但成功的却少之又少。毕竟,奇计不可恃,而依赖这种特种部队来求胜的,更是难上加难。当他率先沿着内应垂下的绳索爬上城头时,扫了一眼,见这边城墙上空无一人,心里便是一颤。 王除城不大。在东北角的城墙上,可以眺望到整座城池。在这样的雨夜里,王除城一片漆黑死寂,只有两三点稀疏的灯光,也不知有谁那么晚了还没睡。正如自己预料的一样,陆明夷将重兵都放到了东南西三门的守御上,冲锋弓队本来就不过几百人,顶多也就是在城头巡逻一圈,他们四十余人在午夜时分攀城而入,真个神不知鬼不觉。 刚看了一圈,便听有个人在身后极低地道:“权帅,人已到齐了。” 那是四三锦鳞的正统领姜栩平。此人与已死的裘一鸣一样,都是飞铁的师弟。飞铁的师傅共收了三个弟子,飞铁与裘一鸣都已死,姜栩平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了。他师傅这一脉的功夫,便是小巧腾挪,飞檐走壁。姜栩平的本领不比两个师兄逊色,四三锦鳞的余众虽然不比他本领高,却也大不寻常,因此四十三个人登城,用不了顿饭功夫。郑司楚点了点头,低声道:“跟着项式飞走。” 项式飞,便是先前潜入王除城的四三锦鳞的一个成员。其实他一直就在此处,郑司楚命他担当眼线,密切注意敌军动向,毕竟王除城虽然不甚重要,却是东平城在大江上游的必经之路,天水省的北军若要向东平而来,必须经过王除城。当昌都军夺下了王除城后,项式飞并没有离开,就一直在城中搜集情报。郑司楚能对昌都军在王除城的布防如此熟悉,便是这项式飞的功劳。 项式飞答应一声,领着一众人向城下走去。冲锋弓队虽然守御北门这一带,陆明夷治军极严,就算这样的大雨夜,北门一般也不会受袭,但冲锋弓队的巡逻仍然毫不松懈。只是项式飞却比冲锋弓队还熟悉地形,领着他们下了城头,沿着小巷子七拐八拐,绕过了冲锋弓队的巡逻。待到了一幢大院前,项式飞小声道:“权帅,敌军辎重便在前面那个鱼市中。” 和东平、东阳两城一样,作为沿江的城池,王除城里的捕鱼业也是一宗大产业,这鱼市规模亦不算小。只是以前鱼市主要供应周边村落乡镇,现在征战连年,鱼市也大为破败。昌都军进入王除城后,对城民秋毫无犯,士兵都扎营而居,但辎重总要有地方放,鱼市却是好大一片空地,便封了鱼市充作军用。郑司楚道:“里面有多少人?” “冲锋弓队,六百人。” 还比以前扩编了一百人啊。郑司楚想着。他在昌都军的时候,冲锋弓队是五百人编制。没想到毕炜一死,作为毕炜亲信部队的冲锋弓队岂但没有式微,反而更有发展,多半是因为冲锋弓队出身的陆明夷做了昌都军区长的缘故。其实这一点郑司楚也估计错了,冲锋弓队扩编还是万里云的决策。不过陆明夷做了军区长后,也有人提议将冲锋弓队再作扩编,陆明夷却觉得兵贵精不贵多,冲锋弓队这样的特别部队规模太大,反而会尾大不掉,因此否决掉了,冲锋弓队也就一直保持这样的规模,设左右统领和六个百户。郑司楚尚在昌都军时便听说过冲锋弓队的名字,知道这支部队的厉害。三年前,攻拔东阳一战,他率初成军的骑兵队奇袭东阳,一路放火烧屋,杀到东阳南门的火龙出水阵城前,正是被冲锋弓队挡住了去路,最终未能夺取阵城。那回他手头还有四百多精锐骑兵,陆明夷带了四百冲锋弓队,虽然当时己方已成疲兵,总的来说还算势均力敌。但这一次,却只是四三锦鳞,冲锋弓队却是满员的六百人。 第466章 血火飞迸5 幸好,冲锋弓队的统领已经不是陆明夷了。郑司楚想着。他也调查过,现在冲锋弓队的正统领叫齐亮,副统领荀先。两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后进军官,不过细作探明,这齐亮与陆明夷乃是好友,以前并不见有什么出色军功。倒是副统领荀先,在平定万里云一役中曾立下了大功,所以得到提拔。 听得齐亮是这样的身份,郑司楚居然有点惋惜。因为他觉得,贤如陆明夷,毕竟还不能做到任人唯贤。齐亮这人应该并不是个称职的统领,更值得注意的是荀先。四三锦鳞是特种部队,不能按常规兵法作战,所以第一步是取下敌军首领的性命,制造混乱后趁机行事。冲锋弓队两个统领,一块儿拿下是不太可能的,因此首先保证拿下荀先的性命。 前面营房里的荀先自然不知道敌人已经就在附近,并且已经针对了自己。他正在整束战袍,准备又一次巡视。 他是新近受到提拔的。陆明夷年纪虽轻,但很得军心,荀先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上司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冲锋弓队的左队长是齐亮,但陆明夷曾关照过,要齐亮有事多与自己商量,这意思也就是要齐亮听从自己的安排了。齐亮和陆明夷的关系,荀先自然清楚,陆明夷不因私废公,荀先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更不敢有丝毫倦怠。因此尽管雨下这么大,周围又是一片宁静,他仍然一丝不苟,按时巡逻。只是雨太大了,骑着马出去,整个浑身都要湿透,再穿战甲实在难受,因此他将软甲脱了,只穿了件战袍。 上了马,身边一个亲兵道:“荀将军,真要出去么?” 这亲兵跟了荀先也有好几年了,因此说话并不怎么拘束。荀先道:“当然要去。身为军人,不能畏避刀剑,岂能连下雨都怕?” 那亲兵见荀先一本正经,不敢多说,肚里却在嘀咕,心想荀先当百户时还好一点,一升为统领,马上就打起官腔来了。只是他们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命令,跟着荀先走出了帐门。 这个鱼市占地不小,本来放着许多台子,现在这些台子都堆在了一边,当中扎了一圈营房。鱼市里也有一些房屋,只是这些房屋现在都成了粮仓。粮草为军中命脉,万万出不得差错,屋里一个个粮包堆得方方正正,上面又盖着一层防水的油布,以防受潮变质。在这一带粮仓前,还有哨兵日夜站岗,真个连虫子都飞不进一只。荀先一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待拐到东边角上,却不见站岗的哨兵。定睛看去,只见一边重檐下有个人拄着杆长枪站在那儿,头垂着似在打盹。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哨兵在雨地里站得久了,见雨太大了躲一躲也是常事。只是荀先巡视过来时,那些哨兵闻声马上就走了出来,不似这个人,居然仍旧大剌剌地站那儿理都不理。荀先怒从心头起,不过他到底是个军官,也不发作,只是对一个亲兵道:“过去,喊他一声。” 那亲兵答应一声,跳下马走了过去。雨下得正大,这亲兵冒着雨出来巡逻,本就逼了一肚子气,这回要踩着地上的泥水去叫那个哨兵,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走到屋檐前,伸手去拍那人的肩,说道:“喂,你……”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看似在打盹的哨兵忽然抬起头,手如闪电般伸出,手中是一把漆黑的短刀,已深深没入了此人的前心。这一刀又快又狠,刀锋一下刺破了心脏,那亲兵话未说完,便已绝气身亡。 刀没有拔出去。因为若是一拔刀,伤口的血马上就会喷出,溅得四处都是。也正因为没有拔刀,荀先在后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道:“这家伙认得那站岗的,所以不好说话么?”他的亲兵话也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听起来确实如同是见到了熟人不好说话一般。他皱了皱眉,对另一个亲兵道:“过去看看。” 说着,两人打马走去。从这边看去,那两人站在屋檐下,也不说话。荀先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忽见那两人后面突然有个黑影一跃而起。这人跃得极高,仿佛是只大鸟,扑向荀先的马头。 出事了!荀先悚然一惊。他一边伸手要去拔刀,一边便要喊叫。哪知口方张开,却觉咽喉处一紧,一条细细的黑索已如附骨之蛆,缠在了他的脖子上。荀先动作极快,左手已急探到喉头,黑索猛然抽紧,荀先只觉左掌如同要裂开一般痛。如果不是因为有手挡着,这一勒足以让他断气。他借着胸口最后一口气息奋力拔出了腰刀,伸手向身前一掠。刀锋掠过,只觉砍到了一根细索。他这腰刀虽然不是什么吹毛立断的宝刀,却也相当锋利,但这一刀居然没能将黑索割断,反倒因为把黑索绷得更紧,更喘不过气来了。也就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身边另一个亲兵翻身摔下马来,连一点声音都未能发出。 被偷袭了。直到现在,荀先才算回过神来。这些人不是什么乌合之众的强盗,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仍不肯死心,挥着手中刀只盼着能割断这根坚韧得异乎寻常的黑索,可是还没等他第二次割到,黑暗中又闪出了两条黑影,一左一右从他身侧掠过。这两人手中都握着短剑,在交错的一瞬间,两柄短剑已在荀先左右颈侧划过,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喷出来。这两人的动作十分轻巧,荀先的坐骑只觉背上一热,主人却不再催自己了,茫然地停了下来看着这些陌生的黑衣人,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只是这声音也早淹没在漫天雨声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四三锦鳞动手的时候,郑司楚却没有动。战场上看到的死人多了,可是看到这等屠戮的场面,他仍有种想要吐的感觉。四三锦鳞按自己的命令,最注意的便是这个冲锋弓队的右统领荀先。在他们的突然袭击下,荀先这个颇有能力的军官连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便已毙命。只是,这样杀下去又能杀得几人? 他正想着,姜栩平过来小声道:“权帅,动手吧?” 虽然他们身边带着特制的燃烧弹,可是一旦烧起来,肯定马上就走漏风声,因此必须要同时放火,火势大到北军无法去救才行。郑司楚听得姜栩平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道:“好,马上布燃烧弹。” 姜栩平得令,正待前去,身后突然一片通明,马蹄声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般响起。在蹄声中,有个人高声道:“敌军侵入,全军出击,格杀勿论!” 一听这声音,姜栩平的心便是一阵凉。这么快就被发觉了?他自觉干掉葛先和两个亲军都做得干净利落,根本没惊动人,但还是惊动了冲锋弓队。更可怕的是冲锋弓队竟然如此迅速就组织起了反攻。他却不知昌都军精擅火器,火器本来就有一定的准备时间,所以昌都军比另外军更注重快速反应。喊话的,正是冲锋弓队左统领齐亮。 齐亮虽然不如荀先有军事才能,但心却比荀先更细。先前陆明夷要他事事听荀先安排,但荀先到底只是个副职,平时也不敢指挥齐亮什么。齐亮只觉这样反而不好做事,因此一直想和荀先开诚布公地谈谈,要他不必顾虑。只是真要这么说,他也有点拉不下脸,犹豫再三,觉得趁外面巡逻的时候单独跟荀先说明,省得人多口杂,自己会尴尬。方才荀先出去巡逻,他马上就跟了上来,本来要上前说了,但见荀先要去教训失职的哨兵,便在后面等了等。谁知这一等便发现荀先遇难,齐亮大惊失色,马上命令跟随自己的两个亲兵一个去禀报陆明夷,另一个马上召集冲锋弓队出来。现在召出来的并不是冲锋弓队全部,只不过是轮值的一批,但就算轮值,也有百十来人,冲在一处,声势更大。 看到冲锋弓队被惊动了,姜栩平登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中,忽听得郑司楚喝道:“姜栩平,此间有我挡着,你带人立刻点火!” 第467章 以死报之1 必须抢到时间! 郑司楚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一场冒险到了这地步,眼看就要成功,绝对不能功亏一篑。他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如意钩。 四三锦鳞都是些步下短打的高手,遇上了骑兵的话,便要吃大亏。想要靠一人之力挡住冲锋弓队,郑司楚知道那是妄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希望能镇住他们。 曾几何时,我希望自己的手上不要再沾血腥。但这个愿望,终究不可能。 郑司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在母亲坟前所立下的誓言,那时他立誓,一定要尽快结束战争。然而两年多过去了,战事反而越来越激烈,自己更是被推到了这场战争的最中心,成了战争的关键。回想起来,一切都如讽刺,现实证明的仅仅是自己的虚伪。 虚伪也罢,真诚也罢,到了这地步,唯有努力向前,不可能回头了。郑司楚右手轻轻一抖,如意钩一下伸长到五尺。眼见一个敌人拍马舞枪直冲过来,他迎面抢上,如意钩一扬,便刺向来人。 如意钩不过手指粗细,看起来似乎易折易断,但这件兵器实是珍物,其实伸长后坚韧异常,吊上三四个郑司楚都不在话下。那冲在最前的冲锋弓队员见有人挡路,敌人用的又是一根细细的杆子,毫不在意,大喝一声,手中长枪直取郑司楚前心,避都没去避郑司楚的攻击。在他看来,自己这长枪比敌人的杆子长多了,又借战马前冲之力,不等那细杆戳到自己,自己的长枪已先刺敌人一个透明窟窿。其实这人若知道迎向自己的乃是郑司楚,便不敢如此托大,只是天色既黑,雨又下得大,他哪里看得出对手是谁。 这人的枪马在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也算得非常出色了,一支长枪比寻常的要粗得一号。见郑司楚将如意钩拨向自己枪尖,这人毫不在意,大枪仍是直直刺来,心想就算你挑中我的枪尖,这般细细一根杆子怎么挑得开? 说时迟,那时快,如意钩已然一下点中了大枪的枪头。出乎意料之外,这人只觉如遭电殛,手中的大枪更是活了一般,竟然要脱手而出,两手的虎口立时裂开。只是这人却也坚忍过人,虽然双手都已受伤,仍然咬牙握住大枪,奋力向上挑来。他的力气也不小,虽然一时大意落了下风,但此时把浑身之力都用了出来。哪知他刚一上挑,却觉枪上的力量一下变小了,却是郑司楚借他一挑之势一跃而起,脚在枪尖上一踩,人冲天直上,竟跳得比骑在马上的他还高。 郑司楚已占了上风,想也没想便将如意钩向下刺去。如意钩借着下坠之势,只怕能将这冲锋弓队员连人带马刺成一串。但刺出之际,郑司楚心里不知怎么便是一软,明明知道现在是在生死相搏,手下留情那是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可是他还是将手腕一翻,如意钩的尖端避开了那人的咽喉要害,刺向了他的肩膀。 这如意钩本来有尖有钩,用法变幻莫测,不过郑司楚并不会用钩,有钩子反而不得力,因此他把钩拆了,只剩一个尖。郑司楚的枪马本来就远在那冲锋弓队员之上,又跟着宣鸣雷学斩影刀和斩铁拳,身法更快,一起一落,快若闪电,那人本领虽强,终比郑司楚差了许多。眼见郑司楚落到他的鞍前,他只来得及将身体侧了侧,可如意钩还是一下刺入他的左肩。 当如意钩传入刺入人体的感觉时,郑司楚一脚已踩在了马鞍上。他右手奋力一提,将如意钩抽出了对手的肩膀。这一下其实比刺中那人难得太多,人本来从空中落下,如意钩又在疾刺,要将如意钩抽回来,付出的力量远比刺下去要大。郑司楚并不想滥杀无辜,只想着刺伤了那人的肩膀,然后将他踢下马去便足够了。哪知他一脚正待将那人扫下马去,那人却闷喝一声,一把抱住了郑司楚的脚。 如果再扫过去,那人摔下马后定然要将郑司楚也拖下去。郑司楚没想到这敌人受了重伤后还会如此坚忍,他本来并不想杀了对手,只想让他失去反抗能力就行,但现在已无法再留手,若不杀了他,别的冲锋弓队一上来,自己的双脚又被他抱住,铁定便要被杀。他心一横,如意钩刚拔出那人肩头,便又是向下一刺。因为那人抱住了郑司楚的脚,这一下正从此人的后背扎入,直透前心,连心脏都被扎穿。那人纵有决死之心,终究不能再抱住郑司楚,连惨叫都发不出,身子一软便从马上直摔下去。 郑司楚一刺死这人,身子在鞍前一旋,人一下转过来,坐到了鞍上,左手抓住了缰绳,右手从死尸身上拔出如意钩。也恰在此时,又有一个冲锋弓队员冲上来,那人是见同伴遇险,想冲上来救人,出枪已大是迅捷。冲到近前,却见郑司楚刺死了他的同伴,已夺得了马。他心中大恸,挺枪便向郑司楚刺来,正想着将这个敌人刺个对穿。郑司楚出手快极,在马上还不曾坐稳,一抬头,如意钩便已针锋相对刺去。 他一抬头,那冲锋队员才看得清楚,惊叫道:“郑参谋!”原来此人在选入冲锋弓队之前,正是当时沈扬翼麾下,还曾与郑司楚一同奇袭楚都城过。郑司楚自然已不记得这个士兵了,但他还记得。即使郑司楚已是敌人,但从那一次开始,他就极为敬服郑司楚,觉得郑司楚智勇双全,实是昌都军出来的军人中最为了不起的人物。冲过来的时候他只知这人是南方叛军,待看见竟是郑司楚,惊叫之下,下意识地将长枪一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战场上搏命之际,郑司楚已杀一人,眼见又有一人攻过来,出枪颇有威力,因此如意钩刺出时已用全力,真个如电闪雷鸣,想收都收不住。那人的枪术本来就远不及郑司楚,加上还缓了缓,相去更大,他刚叫得一声,如意钩已然如流星般掠过,正中他的咽喉,将他的脖子都刺穿了,“郑参谋”这三字只说得一个“郑”便戛然而止,尸体顿时栽落马下。 一瞬间郑司楚已连杀二人,让勇悍出名的冲锋弓队亦是大惊失色。本来他们都在冲上前来,但此时也不由不约而同勒住了马。突然,人群中发出了一个声音:“他是郑司楚!” 说话的,是个冲锋弓队的老兵。冲锋弓队自毕炜战死以来,成员已更新了大半,但还有几十个从毕炜那时一路下来的老兵。说话的,正是个老兵,而且是昔年在朗月之战时随冲锋弓队统领商君广一起冲在前面的老兵。那一战是郑司楚头一次立功,也因此役得到了共和国二等勋章,那老兵对这位武勇过人的行军参谋大为佩服。现在虽已过去了好几年,又是夜色朦胧,但借着越来越多的火把灯笼,他已然看清了对手居然就是郑司楚,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拜当初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所赐,郑司楚的名声在北方堪堪与郑昭、申士图并列,比余成功还更响亮些。一听得这人竟是南军主帅郑司楚,齐亮都吓了一大跳,心道:别认错了人吧?身为一军主帅,居然冒这等奇险,齐亮实在不敢相信。但如果真是郑司楚,能够拿下他的话,这功劳也足以震惊世人了。他从马鞍前摘下长枪,喝道:“冲锋弓队,随我冲!” 冲锋弓队的军纪向来就以严谨出名,历代统领一向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冲锋在前。到了齐亮这一代,虽说个人能力较前几代都差一点,但整军之严,却也丝毫不逊。随着齐亮一声厉喝,他已率先冲了过去,十余个冲锋弓队跟着他上前。 这儿有百余个冲锋弓队,后面的也在源源不断地牵出战马冲过来。郑司楚向来不愿滥杀,方才迫不得已连杀二人,只盼能立威震慑敌人,不让他们上前,但显然敌人并没有震慑住,冲上前的反而越来越多,心中暗暗叫苦。冲锋弓队满员有六百人,又是清一色的骑兵,四三锦鳞若是被冲锋弓队列阵一冲,只怕立刻会溃不成军。他咬了咬牙,双腿一夹战马,手中如意钩已然刺出,喝道:“快点火!” 第468章 以死报之2 到了这时候,只能先点火了。本想一举将北军的辎重烧个精光,可看起来定然已不能,那就只有烧得多少是多少。他这一声断喝不仅姜栩平听得了,齐亮听得更清楚,心道:果然是想来烧辎重!若是辎重被烧,昌都军此番渡江便前功尽弃,王除城肯定立足不住。他也叫道:“除第一队随我在此,二至六队前去守护仓库!”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冲锋弓队已然闻令冲向仓库之中,郑司楚身周的士兵顿时少了许多。只是郑司楚更急,他想的就是以己为饵,将敌人吸引住,好让姜栩平带着人顺利放火,没想到敌方这个貌不惊人的统领倒是异样的清醒。 看来,不大开杀戒是不行的了。他想着,一拎座骑,向右边冲了过去。此时正是冲锋弓队的第二队闻令前去守护仓库,二队的百户名叫庞松年,在冲锋弓队里算得上是个勇武过人之军官,郑司楚急转向右,更挡在了庞松年的跟前。庞松年一见敌人挡路,他虽然也早听过郑司楚的名声,却是郑司楚被开革后才入伍的,因此有点不服气,心想郑司楚到底有多厉害,倒要领教一下。见郑司楚冲过来,他毫不畏惧,心想来得正好,让你试试我枪尖之利,双手握枪,便向郑司楚刺去。 郑司楚见这军官挺枪刺来,枪风竟然甚是锐利,心知此人本领不弱。他的交牙十二金枪术堪称天下第一等的枪法,虽然战场上生死相搏,与枪法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枪术练得好,一法通万法通,不拘泥成法,随便一出手便比旁人快很多,如意钩只一搭,便搭在了庞松年的枪尖上。 以他的本领,接下来只消一点,便能让敌人的长枪枪尖向下,成为败枪势,自己再如意钩一刺,便可取下敌人性命。哪知庞松年出身于军官世家,他庞氏也有一路家传枪法,名唤四马中平枪,虽然名声不是很响,威力却也不小。见长枪枪尖被郑司楚这一支细细的长杆压住,枪尖上竟然承受住一股极大的压力,暗暗咋舌,心道名不虚传,郑司楚果然了得。但心中越发不服气,握着长枪的双手突地一松,长枪已在两掌掌心滚动起来。 这一招使出,郑司楚只觉敌人的长枪竟然如同活了一般,枪尖也突然翻了个面。这一手回得天衣无缝,而且抢在自己使出败枪势之前使出,可见这敌人的本领实已非同小同。他在心底叫了声好,如意钩却是尖端一振,借着庞松年长枪的翻转之势猛然弹起,直取他的咽喉。 庞松年已是惊呆了。他向来自觉枪术过人,纵然知道郑司楚枪法高绝,但也觉得不会相差很多,还在想着要与郑司楚对一路枪给人看看,哪知一招未过,便已到生死关头,而且长枪枪势已老,收都收不回来。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右手便放开了枪杆挡在脖子前。只是他也明知手掌根本挡不住敌人的兵器,一张脸已然变得煞白。 眼看如意钩就要刺中庞松年,一边忽地刺来一枪。这一枪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郑司楚虽然不曾正眼看到,但也感到了枪尖破空而来的锐气,竟比现在这对手的枪风更加锋利。他暗自一惊,心想原来还有这般一个好手。虽然敌人越强,自己势必越麻烦,但碰上好对手仍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这枪来得甚急,郑司楚已不能不闪。但若是闪开,又不能刺死庞松年了。到了这个时候,任是缓得一缓,便将大势尽去。他的如意钩很轻便,一只左手也足以握住,右手已极快地向腰间一探,拔出了腰刀。老师临别时给他的枪谱中,那一式反败枪势要用到腰刀,郑司楚练时只觉反败枪势是反败为胜的招式,花大力气练成,若对方使不出败枪势来,岂非无用?因为别出心裁,练成了这一势枪中带刀。因为刺来这一枪枪风凌厉,他心想这个敌人非同小可,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一举斩杀,以绝后患,因此出手也不留情。 这一招枪中带刀极为厉害,攻守兼备,前后兼顾,用的更是宣鸣雷传他的斩影刀手法。斩影刀能隐去刀影,对手更难防备。只是郑司楚一刀斩出,却是“当”一声响,这一刀却是砍在了枪杆上,将半截枪头斩了下来。他本来觉得枪风如此之厉,那敌人手段高强之极,定然已经欺得很近,这一刀定会让那敌人身首异处,哪知居然只是斩到了枪头。这般一分神,如意钩刺去,庞松年却是猛地一提马缰,战马顿时人立起来,郑司楚的如意钩没能刺中庞松年,刺中的是庞松年战马之颈。那匹战马要害被刺,伤口鲜血直喷出来,身体已向一边倒去,庞松年身手矫健,双腿一下脱出马蹬,人纵身向后一跃,跳下了马背,人不住地喘息。 居然前后都没有得手!郑司楚这一惊更甚。他用的这招枪法乃是交牙十二金枪术第五式的变化,本来觉得前后敌人都将一招毙命,哪知会双双落空。身前的庞松年还则罢了,他扭头看了看身后,实在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刺了郑司楚一枪,解了庞松年之围的,正是齐亮。其实郑司楚也是上了齐亮的大当,齐亮枪马都不算出色,他也自知两方面都无过人之处,当上冲锋弓队左统领只怕不能服众,因此也和陆明夷当年练连珠箭一样苦练枪法。只是他在枪马上的才能远远不能与陆明夷相比,练了这两年,枪法仍然不算如何出色。只是苦练之下,也并非毫无所得,刺枪法倒是练得狠准非常。只是刺枪法是枪术基本,实战中就算两人单挑,也没有一板一眼双方互刺一枪来比输赢的道理,因此齐亮这一招在实战中其实派不了用场。只是阴差阳错,他见庞松年遇险,根本没想什么,挺枪向郑司楚刺去,而郑司楚并没有回头,只凭枪风觉得来袭之人本领高强之极,因此用这一招枪里带刀反击。如果齐亮和沈扬翼这等本领,枪出人到,正好被郑司楚一刀斩于马下,可他的马术也不见得有多高明,枪风虽利,人的速度根本跟不上,郑司楚这一刀这才只斩落了他的枪头。 当枪头被斩落,齐亮只觉身上一阵冷汗。他本领不算高强,但冲锋弓队是汇聚好手的地方,眼力当真不弱,见郑司楚这一出手,似乎不下于陆明夷……不,似乎陆明夷也有所不及,这个敌人可以说是自己所见过的本领最强的人。他见庞松年遇险,顾不得多想就冲了出去,但一冲出去,惧意终是直涌上心头,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死死抓住长枪,不要丢了冲锋弓队的脸。待枪头被斩,他如梦方醒,将半截长枪向郑司楚一扔,将马带住,沉声道:“给我柄枪!” 这招枪里带刀虽然没能伤得一人,郑司楚已然估出了齐亮的斤两,心想此人不足为虑,更重要的是挡住这些人,别让他们去骚扰姜栩平。他催动战马,向庞松年那一队冲锋弓队冲去。庞松年正在换马而坐,见郑司楚冲了过来,他勇气已然丧尽,哪敢再和他斗枪,叫道:“放箭!快放箭!” 冲锋弓队最擅骑射,但现在天正下着雨,弓弦遇水变松,哪里还能放箭?只是庞松年惊急之下,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了。他话音未落,郑司楚一人一马已如电闪雷鸣,在他这一队人前方一掠而过。此时郑司楚已毫不留情,如意钩倏发倏收,战马跑了一圈,在他如意钩下却已有十余人受伤落马。有人腿上中枪,也有马身中枪的。虽然庞松年带的是个百人队,郑司楚能伤的仍然只是少数,可最前排的人仰马翻,后排的唯有闪避,而且郑司楚这一轮快枪实已夺去这些心比天高的冲锋弓队的心魄。他们向来觉得自己本领高强,也难逢对手,可是遇到了远超过自己的敌人,畏惧之心却也比常人更甚。郑司楚身边还有十来个四三锦鳞,郑司楚刺人落马,四三锦鳞上前补刀。他们都擅长身法,进退极速,上前斩过一刀便又退后,好几个冲锋弓队落马后被四三锦鳞斩死,混乱中,还有两个本来并未受伤,慌乱之下也被四三锦鳞从马上拖了下来。 姜栩平仍然没有放出火来么?郑司楚眼角向身后扫了一眼。固然是因为天在下雨,放火不容易,但辎重都放在仓库里,姜栩平他们又带着燃烧弹,应该并不是太过艰难。他正想着,身后一个四三锦鳞忽道:“权帅,火烧起来了!” 率先起火的,是右后方的一排仓库。雨很大,但火势也很大,一下就从那仓库的窗子里窜了出来,望过去,瓦片下尽是火光。郑司楚心中一宽,心想终于烧起来了。也不必把昌都军辎重烧个一点不剩,只消烧掉一半,他们就再难支撑下去。他精神一振,举起如意钩喝道:“郑司楚在此。昌都军的兄弟们,不要怪郑某不讲情面!” 郑司楚的名头现在在北方相当大,尤其是昌都军内。郑司楚做过昌都军军官,而昌都军向来尊敬武勇之人,郑司楚在南方造就了这么一番事业,连邓沧澜也被他击败,虽说是敌人,昌都军上下都对他颇怀好感。虽然这一次郑司楚毫不留情,已刺死刺伤了好几个冲锋弓队,但余下的冲锋弓队听得郑司楚报名,仍是缓了缓手中武器。刹那间,原本震天的喊杀声一下子减弱了许多。只是,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有人喝道:“反贼郑司楚,拿命来!” 呼喝的,正是齐亮。齐亮将长枪在头顶舞了个花,一催马又冲上来。这倒不是耍花架子,因为他冲得不够快才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虽然换了支枪,现在手臂还在不住发抖,若是平握着,谁都看得出枪在颤抖。这样舞个花,旁人便看不出他心中的害怕了。那些冲锋弓队听得齐亮的呼喝,心神亦是一定,见他又冲上前去,便簇拥着他上前。 郑司楚皱了皱眉,将如意钩握得紧了紧。虽然他出手甚是狠辣,已连杀二人,但冲锋弓队终究是他昔日期袍泽,他也并不好杀,实在放不开手大开杀戒。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已由不得他再心软。 定要杀了这为首之人! 齐亮的坚韧实在也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和齐亮对了一枪,郑司楚已经很清楚这个对手的斤两。和陆明夷相比,实有天壤之别。虽然不能说很差,但确实算不得出色。可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有着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的战意。将为兵之胆,作为一个将领,更重要的是指挥能力。从这方面来看,这个枪马并不出色的冲锋弓队统领,实是个很称职的将官。 第469章 以死报之3 郑司楚抬起头,看向齐亮。现在他的目光已没有了轻视,变得极其锐利。齐亮这时候正带着人冲过来,突然觉得眼睛里一阵刺痛,郑司楚的目光仿佛一柄无形的刀子直刺入他的双眼,让他差一点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然而,在齐亮的心底,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顶住!一定要顶住!” 齐亮不是呆子,陆明夷先前对他欲言又止,夜摩王佐不去问他,王离向来对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连君子营三将中最忠厚的沈扬翼,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有点不放心,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让这些人担忧。齐亮枪马弓术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虽然在平均线以上,但在冲锋弓队里,实是在平均线以下了。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练习非常刻苦,可终究天份有限,再怎么练,仍然无法出类拔萃。有时他真想对陆明夷说,自己是不成了,还是让贤给旁人,可是他也有着自己骄傲,实在不肯说出这句话来。 明夷,我们曾经并肩作战,虽然现在距离越来越远,可我终不会落伍太多。 正是这一信念,支撑着齐亮向前。或许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名将,却肯定会是一个称职的军人。他想着,心里那一丝动摇霎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握枪的手臂也沉稳多了,向郑司楚一指,喝道:“一队听令,不可与敌人单挑,定要以众击寡!” 冲锋弓队的成员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强手,好处是战斗力惊人,坏处是这些勇武之士向来眼高于顶,一旦遇到了更勇武的人,战之不胜,往往就会自乱阵脚。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右统领荀先这么快丧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齐亮知道,也许自己别的都不如手下这些士兵,但因上自己清楚知道自己的份量,因此论沉着冷静,自知之明,却是远在别人之上。面对着这个甚至比陆明夷更强的对手,沉着和冷静会是一件比神妙莫测的枪法更有效的武器。 郑司楚听得这敌将下令,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带着四三锦鳞冲进来,唯一的可乘之机就是制造混乱,这样才能震慑敌人。而那员名叫齐亮的敌将虽然枪马不强,却有着相当强的整兵能力。算起来,自己先前所下的选取右统领荀先性命的计划,实是错了。 他将如意钩举了起来,向齐亮行了一礼,高声道:“再造共和联盟,元帅郑司楚。齐亮将军,在下有礼了。” 齐亮没想到郑司楚会和自己通名,一刹那,眼里几乎有泪水要涌出。战将通名,那是表明对方认同自己是个对手。齐亮虽然做了冲锋弓队的统领,但君子营三将都有点看不起他,陆明夷也对他不甚放心。齐亮做梦也没想到,倒是敌人的最高将领,竟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对手。 郑司楚,真不愧是你啊! 齐亮想着。他举起了枪,和郑司楚一样行了一礼道:“冲锋弓队左统领,齐亮。郑元帅,小将有礼了。” 齐亮的眼里有些闪烁。他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成就,而立下的战功,他自己也明白实是陆明夷安排自己立下的。如果没有陆明夷,自己多半还是个大头兵,甚至可能已经在残酷的战斗中成为一堆尸骨。可是他也渴望能得到别人的承认,让人们说,齐亮并不是陆明夷的影子,齐亮也是一个出色的将领。然而在冲锋弓队里,大概谁都不会那么想,任谁都觉得齐亮虽然当统领还算称职,但纯属陆明夷提携才有今天。唯有此时,郑司楚向自己表示了尊重,让齐亮有种从未有过的信心。 郑司楚,你的确比我强得太多太多,但今天,我齐亮不会让你得手! 齐亮几乎已全然忘却了自己根本不是郑司楚的对手,心中的惧意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冲霄的豪气,直向郑司楚冲去。他一冲,身边的冲锋弓队哪里还敢畏缩,跟着齐亮便向前冲去。 只不过十来步之遥。对快马来说,真是一蹴而就。郑司楚见这些冲锋弓队全冲了上来,又是暗暗叹了口气,将如意钩向后退了退,单手握在了枪尖十分之三处。 这是二段寸手枪的握法。不过,在交牙十二金枪术里,这却是第十一个变招的用法。 以寡击众,乱枪暴击术。 交牙十二金枪术,是昔年天下第一枪武昭的不传之密。武昭是前朝军校枪术老师,教过的军校生不知几千几万,但平生真正传授的弟子却只有三个,最后一个便是郑司楚的老师小王子。小王子一生痴于枪术,后来更是青出于蓝,将交牙十二金枪术磨练得炉火纯青。这路枪法共有十二个变招,每个变招都是一路枪法,而这乱枪暴击术则是一路纯攻不守的枪法。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为当你的进攻让敌人根本无法反击,那自然不需要再防御了。只是话虽如此,真正使出这路枪来风险也不小。人力有时而尽,枪术练得不到家,或者力量不足,就算使的枪术精妙绝伦,仍然可能被只有一身蛮力的敌人击倒。也因为乱枪暴击力耗费的体力极大,郑司楚平时并不敢使用,然而他知道,冲锋弓队已要乱枪齐上,他也唯有以这一路枪来对付。 齐亮冲得很快。本来就十来步,战马冲来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齐亮将枪平端在手,他自知枪术远远不如郑司楚,想和他斗枪那是找死,因此只有以己之长一拼。而自己称得上拿手的,唯有刺枪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齐亮的战马与郑司楚的战马快要相并时,齐亮一声暴喝,长枪猛然刺出。刺枪法只是最基本的手法,平平刺去,全无变化,或是单挑,郑司楚只消以枪一拨,顺手一个反刺便能让齐亮中枪落马。可现在并不是单挑,在齐亮身边还有五六个冲锋弓队,郑司楚也根本没有余暇闪躲。 齐亮的长枪刺得最快,身边那些冲锋弓队出枪亦不慢,此时足有六七支长枪攻向郑司楚。突然,齐亮只觉眼前有厉风掠过,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觉肩头一疼。 中枪了! 齐亮差点叫起来。郑司楚明明已在自己一群人的围攻之下,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反攻。他甚至都没看清,却听身边诸人齐齐呼痛,耳边传来一连串的长枪落地之声。 就在这一瞬间,郑司楚出枪,接连刺中包括齐亮在内六个人的肩头。这六个人中,有五个痛得握不住长枪,唯有齐亮不曾把武器丢掉。只是当郑司楚刺到第七个人时,如意钩却被这第七人挡住了。 一眨眼间连出七枪,而且这七人都可称得上好手。那第七个冲锋弓队虽然挡住了如意钩,一张脸却已变得煞白。这种神乎其神的枪法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架住了如意钩,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郑司楚,神情却有点恍惚。猛然间听得齐亮叫道:“当心!”他心头一凛,定睛一看,却是郑司楚的如意钩一抽一送,从他的大枪下翻了上来,直刺他的前心。这人能挡住郑司楚的第七枪,本领实非泛泛,虽然远不及郑司楚,但要再挡一枪其实毫不为难。只是他心志已夺,唯有惧意,郑司楚再出枪时,他连挡的念头都来不及有。郑司楚这一枪虽然已是强弩之末,远不及方才的连出七枪,那人却挡不住了,如意钩透隙而入,正中他前心。这人连叫都来不及叫,翻身摔落马下。却听郑司楚喝道:“有谁上来,以此为例!” 这一声断喝也不甚响,但在剩下的冲锋弓队听来,却是如此威风。本来有人接着要冲上,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带住了马,而那痛得丢掉了长枪的五个冲锋弓队更是脸色一下煞白,地上明明有个同袍中枪落马,却谁都不敢去将他尸身带回来,几乎每个人都在想:郑司楚……他是妖怪么? 出了八枪,伤六人,杀一人,郑司楚只觉也有点微微的喘息。他喝了一声,与其说是要立威,不如说是借呼喝来市调匀呼吸,不让敌人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乱枪暴击术威力极大,但毕竟是将力量分散了,刺杀的这六个人每人受伤并不重,只不过震惊于郑司楚的枪法,他们一时不敢再动手而已。如果冲锋弓队一拥齐上…… 第470章 以死报之3 “第一队,各伍依次冲上!” 说话的正是齐亮。齐亮虽然受伤,但他马上发现伤口并不算重,血虽然不停地从伤口流出,但流得并不多。只是当他看到正要冲上前去的冲锋弓队不约而同带住了马,心想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论人数,冲锋弓队比对手多得多,可一旦军心涣散,人多只会互相掣肘,因此必须马上鼓起士气来。而郑司楚的枪术的确高强之极,但再高强,终究寡不敌众。如果一拥齐上,郑司楚乱枪四出,只会让冲锋弓队阵脚大乱,因此这般轮番攻上,即使会有不少人受伤,可是只消两三波攻势,郑司楚终不是铁打的,定会筋疲力尽。不过这样的攻法,先攻的肯定要容易受伤,而每一波攻势中,冲在最前的也最容易受伤。齐亮的枪还在手中,已顾不得多想,催马便上前。 这个时候,枪术已经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万众一心,一往无前。齐亮端着长枪,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脑海中想到的却是陆明夷。 明夷,放心吧,我一定会守住仓库! 有一座仓库已然起火,然而由于雨很大,火势不能蔓延开去,姜栩平也只能带着人一个仓库一个仓库地放火。当他放到第三个仓库时,还没砸破库门,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喊杀声。那是冲锋弓队的二三四五六五个百人队冲了过来。五个百人队,便有五百人,而且是清一色的骑兵,他带着的四三锦鳞也就是三十人左右,真交上手,胜负不问可知。边上一个正要砸锁的听得身后喧哗,扭头道:“统领……” 再砸开锁,也没功夫放火了。姜栩平咬了咬牙,沉声道:“砸锁,我去挡住他们!” 来时郑司楚便说过,今晚大风大雨,虽然利于奇袭,却不利放火。想要把北军辎重烧光,那基本上不可能,因此起码要烧掉他们一半。可是这一排库房足有二三十间,点起火的不过两三间而已,离这个目标还远。 这些冲锋弓队真个非同一般,连权帅都没能震住他们啊。姜栩平想着,拔出腰刀迎了过去。 姜栩平的本领,在四三锦鳞中算得出类拔萃。他一人箭步上前,迎面有个冲锋弓队便朝他一枪搠来。姜栩平眼疾手快,身子一让,将敌人的长枪夹在腋下,手一甩,腰刀顺着枪杆便飞旋着削了上去。这是单刀破枪的招式。若对手是在步下,姜栩平便可欺身上前,但因为现在对付的是骑兵,他靠不了太近,只能如此。不过姜栩平自信这一招十拿九稳,对手若不弃枪,两手的手指尽要被削断。而一弃枪,他同样可以夺下枪来,然后飞身跃起,将敌人一脚踹于马下。 他想得很好,右手握住了枪杆,人已在跃起。哪知眼见掷出的刀要削到那冲锋弓队的手了,那人原本握到后方的右手忽然松开枪杆,一把抓住了刀柄。腰刀本来打着旋飞出去,这人手上却如长了眼一般正抓住了刀柄,顺势一甩,竟将腰刀掷了回来。姜栩平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冲锋弓队士兵竟会有这等本领,不由大吃一惊。这等突如其来的反击极难抵挡,姜栩平眼见腰刀又向自己飞来,他右手还握着枪杆,人也已双足离地,根本无法闪避,只是他到底是四三锦鳞统领,本领远超侪辈,左手一探,一把便又抓住了刀柄。那冲锋弓队士兵在队里本来便以眼疾手快见长,夺刀掷刀,本以为敌人一心不能二用,唯有放开枪杆躲闪,这样他一枪便可将姜栩平刺死,哪知姜栩平的本领亦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腰刀被他夺回,枪却仍被姜栩平抓住。他只不过一怔,姜栩平已然一跃而起,一脚正扫在那冲锋弓队的头部。这一脚力量极重,那士兵被踢得眼前一黑,人也晕了晕,就在这一瞬,姜栩平已然落到了他的马前,左手刀斫向他的脖子。 一刀下去,这冲锋弓队士兵定然身首异处。姜栩平已在暗叫侥幸,他二次夺刀,其实已非全靠真实本领,一大半靠的是运气。正因为能一把抓住了腰刀,这一脚才能踢中这士兵,因此腰刀斫下,毫不留情。只是这刀终究是左手砍出的,力量远不如平时一般大,速度也大为不如,还没斫到那冲锋弓队士兵的脖子,那士兵却已猛然一把抓住姜栩平手腕。此时姜栩平右手抓着长枪,左手握刀,而那冲锋弓队士兵则是左手握枪,右手抓住了姜栩平手腕,成了力拼之势。只要谁的力气大一点,另一个就必将死于非命,可偏生这两人力气竟是一般无二,姜栩平连扳了两下都动弹不得,那冲锋弓队士兵也是如此。只是姜栩平踩在马鞍前,这马背上已驮了两人,两人还在拼命用力,马已承受不住,扑通一下,前腿一屈,便跪倒在地。姜栩平精擅拳脚刀法,脚下只觉一空,人已一跃而起。那冲锋弓队士兵却没这等本事,马一跪倒,他整个身体便向前冲去。姜栩平的左手腕仍被他抓着,右手却已松开了枪杆,立掌向那士兵后颈斫去。他也跟宣鸣雷学过一路简化斩铁拳,虽然还不能如宣鸣雷一般运掌如刀,一掌削断一根树枝,但力量也着实不小,那士兵虽然本领高强,这一掌终究再躲不过,正被姜栩平砍中,一身力气立时散尽,人软软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时姜栩平若是出刀,那士兵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但他刚要将刀挥出,那士兵却身子一纵,人突地向后跃出数步,单腿跪地不住地喘息。姜栩平这一掌虽然沉重,但这士兵也真个非同小可,竟然没能打晕他。 姜栩平虽然夺到了马,心里却是一沉。他已是四三锦鳞中本事最高强的一个了,那士兵却未必是冲锋弓队里的绝顶好手,何况冲锋弓队人数远远多过己方,若是再斗下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他奋力一提缰绳,将坐骑提了起来,看向一边。 起火的共有五间仓库,其中有三间仓库火烧得很旺,但另外两间却没有多少火光冒出来,只怕就算不救,火也烧不起来了。姜栩平心想与权帅要求的目标实是差得太远,咬了咬牙喝道:“快去动手!” 今晚虽然是个奇袭的好天气,却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即使有燃烧弹,仍然烧不了多少。只是姜栩平也很清楚,四三锦鳞这一次行动关系到整个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无论如何都要把火再烧大一点。 这边姜栩平情知要面对一场血战,有了拼命之心,那边面对着郑司楚的冲锋弓第一队士兵却个个心惊,越来越没信心。 已是第五个五人队冲锋了。然而五次冲锋,却被郑司楚刺伤了不下二十个人,而郑司楚后面还有十来个四三锦鳞押阵,有谁若是冲过郑司楚身边,他们便一拥齐上补刀,因此到现在为止,明明有近十倍的力量,却仍然冲不破郑司楚这一条小小的防线。对以战力著称的冲锋弓队来说,这实在从未有过的事情。 齐亮每回都冲在最前,每回都死战不退。虽然他身上已被刺出了少说也有六七处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身体,但他仿佛失去了痛觉。第一个五人队被郑司楚一阵乱枪刺回,他马上又带着第二队冲上。第二队被刺退了,他又带着第三队。郑司楚枪术再高,也不可能将一招乱枪暴击术无休止地用出来。当第五轮攻击来时,郑司楚只觉如意钩也极其沉重。 如意钩其实远比平常的长枪轻便。连如意钩都觉得重了,郑司楚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多。眼见齐亮又率着一队冲锋弓队冲上来,他已用不出乱枪暴击术,只得催动坐骑,一边循隙出枪。那些冲锋弓队士兵对郑司楚已深怀惧意,见他迎击,不由得全都想带住马,谁都不敢先冲过去。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喝道:“他已经快不行了,随我上!” 第471章 以死报之4 喊喝的正是齐亮。齐亮此时真个遍体是伤,整个人都似血染一般,但依然双目炯炯,毫不气馁。他口中呼喝,自己先催马冲上。郑司楚见他上来,心中暗暗叫苦。他向来不好滥杀,刚入伍那阵出手还很是狠辣,不太给敌人留余地,但后来渐渐地就越来越不愿杀人,特别是那一回在五羊城外陈阿二家过了一夜,看到这些士兵的苦处,就越发不想杀人。不论南北,每一个士兵都会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也都会盼望着他们能够平安回来。尤其是现在郑司楚越来越感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如此的无意义,他更希望的是能够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最好不要再有人战死,因此出手也越来越留有余地。斗到现在,固然冲上来的冲锋弓队士兵受伤者重,但被郑司楚刺死的仅仅两人而已。只是这个并不见得出色的冲锋弓队统领,战意竟是出乎意料地旺盛。 实在应该先杀了他。可是若只有齐亮一人,郑司楚要杀他根本不在话下,但齐亮也甚是乖觉,从不与同伴分得太开,郑司楚伤他虽易,杀他却也大为烦难。见他冲上,郑司楚带转如意钩,向齐亮迎去。 这一回,定要杀了他! 齐亮身上,伤口还在流血。他冲了六次,每次都受伤。虽然伤口都不算很重,但身上有六七处伤,血都快流干了。此时的齐亮只是以过人的毅力在支撑着,眼睛看出去都有点模糊。见郑司楚迎向自己,情知定然又要受伤,却仍是将长枪往外一封。郑司楚的如意钩没他的长枪那样长,这了是正解,只要封住,郑司楚根本伤不得他。但齐亮的枪术岂能与郑司楚相比?他又遍体是伤,长枪一格,已格了个空,如意钩却透隙而入,刺向齐亮喉头。 这一枪齐亮根本闪不开,眼看就要毙命,边上一个士兵见统领遇险,不顾一切,长枪脱手而出,向郑司楚掷来。 投枪术虽然也是军中一门枪法,但一般人都根本不能用。毕竟长枪是随身兵器,不能随便脱手,因此投枪术只是迫不得已时才能一用。这一枪掷来力量很重,速度也快,郑司楚心头一凛,头一偏,让过了长枪,哪知随之而来的又是两支长枪,却是两个士兵也照样掷出了长枪。 杀不了他了。郑司楚暗暗叹息。这些冲锋弓队士兵的投枪术都可圈可点,但郑司楚的枪术已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他的如意钩向上一格,将左边的长枪格开,右手忽地探出,一把抓住了枪杆。这一手连消带打,看得那些冲锋弓队士兵个个心沮,心想此人的枪术实在神乎其神,只怕天下无一人单挑能是他的对手。正在这时,却听得齐亮一声暴喝,冲到了郑司楚的马前。 郑司楚方才一枪险些要他的命,齐亮哪有不知。但他心里却已有死志,只想与郑司楚同归于尽,因此郑司楚向他咽喉处刺来时他根本不闪,待郑司楚回枪挡格掷来的投枪,齐亮反倒钻了个空子冲到郑司楚马前。 这时候郑司楚左手如意钩,右手倒拿着一柄夺来的长枪,两枪分在左右,中门大开,齐亮不顾死活地冲了进来,却也让郑司楚大吃一惊。按理他措手不及之下已无还手之力,但郑司楚眼疾手快,右手将长枪猛地向齐亮扔去。这时长枪已然打横,对齐亮并无威胁,但齐亮若是一闪,他左手的如意钩便要自下上挑,一枪刺齐亮于马下。 他的心思极快,可齐亮的动作更快。当郑司楚将长枪扔来时,他竟然毫不犹豫,仍然向郑司楚冲来。“砰”一声,长枪在齐亮头盔上一撞,齐亮在马上晃了晃,如意钩挑上来正刺在他前心。虽然他的如意钩刺入了齐亮胸口,只是齐亮的长枪也已疾风突刺,一下扎入了郑司楚右肩。 虽然以一敌众,郑司楚将这些冲锋弓队挡在跟前,伤人无数,自己还没受一处伤,这时却再闪不开齐亮这必死一击了。郑司楚只觉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已坐不住马鞍,人一个翻身落了下来。身后的四三锦鳞见状大吃一惊,抢上前去护住他。也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齐亮亦是一个翻身,重重摔下马来。 竟然是两败俱伤!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对齐亮,他虽然并不轻敌,但并不很看得起,但自己却在这个并不看得起的对手枪下受了重伤。真是一夫搏命,万夫莫敌啊。郑司楚想着,边上一个四三锦鳞扶住他叫道:“权帅!权帅!” 靠四三锦鳞,是再挡不住冲锋弓队的铁骑冲锋了。郑司楚的心一下凉到了极处。这一次奇袭,虽然前半程完全得手,但后半段却实在不能算成功。百忙中他抬眼一看,只见那些仓库冒出火来的并不多,也就是三四个仓而已,离摧毁敌军一半辎重粮草的目标差得甚远,但姜栩平那边也已被冲锋弓队压制得渐渐不支。 要坚持下去么?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却是北军的援军过来了。显然,陆明夷终于明白了城外的诱敌之计,前来增援了。再坚持下去,只是白白送死。他喝道:“快,快退!” 这句话是如此的不甘,但也不得不说。郑司楚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心里也似被开了个口子,血流得更多。 等到陆明夷带着人赶到时,见到的已是一片狼藉。共有四间仓库被引燃,但只有一间损失较大,两间损失近半,还有一间则只损失了少许。 还算不幸中的万幸。陆明夷咬了咬嘴唇,喝道:“齐将军呢?” 在他心目中,定然是齐亮不肯听从荀先的吩咐,以至于被偷袭得手。有个士兵道:“荀将军战死,齐将军……就在那边。” 这士兵也知道齐亮与陆明夷的交情,因此有点不太说得出口。陆明夷喝道:“马上让他过来!”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齐将军与叛军主帅郑司楚力战,已经殉职了。” 站在齐亮尸身旁,听着那士兵原原本本地说着遭偷袭的事,陆明夷心里在不停地怒吼着:“郑司楚,我定要杀了你!”对郑司楚这个敌人,陆明夷其实一直有种惺惺相惜之情,只是现在却是如此地痛恨。他看着齐亮已失去血色的面孔,过去的一切仿佛在一幕幕地闪现。一同当兵,自己因为年纪幼小,齐亮一直很照顾自己。只是,现大这个兄长一般的朋友再也睁不开眼了,再不可能说出一个字来。 “陆将军。” 说话的是中军官。陆明夷转过身,淡淡道:“伤亡如何?” 中军舔了舔嘴唇,这才道:“冲锋弓队战死了七个人,受伤三十一人。叛军留下十三具尸首,另外,还有一个受伤的被生擒。” 活活扒了他的皮!这句话差点就要从陆明夷嘴里吐出来,但还是吞了回去。他道:“按战俘处置。” 不杀降虏。这是陆明夷给君子营所定规章的第三条。杀降丧民心,这句话在父亲留下的书中屡屡提及,虽然陆明夷实在很想将那俘虏整治死了给阿亮出气,但他还是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 中军得令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陆明夷又看了看一边的齐亮。医营已在给齐亮包扎,准备火化。 阿亮,永别……不,再见了。 陆明夷默默地说着,转过头去,趁别人不注意,拭去眼角的一丝泪痕。 第472章 铁甲舰1 王除城遭到奇袭后,陆明夷加强了防御力量。因为粮草损失了一部份,已不能支撑到八月,近期又不能得到东阳城来的补充,陆明夷在王除城里下达了一道紧急命令,临时征收城民粮食,采取全体配给制,承诺第二年加倍偿还,而偷藏粮食者以通敌论处。虽然王除城的城民还没有他的士兵多,但如此一来便解决了燃眉之急。虽然城民对这条命令届时能不能兑现还有点顾虑,只是眼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日日在城中巡逻,没人敢提出异议。 六月很快过去了。这期间君子营三营轮番外出巡逻,保障天水省向戴诚孝补给路线的畅通。有时也曾与前来攻击的南军狭路相逢,但战斗都不大。南军的力量主要还放在东平城的守御上,而昌都军也并不急于出击。 七月也过去了,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七。 八月,在之江一带正值盛夏,气候酷暑难当。这个时候,东平城里的陆军很是羡慕水军,因为船只多少能够凉快一些。 这一天一早,骄阳似火,但过了午后,却是南风渐起。一阵阵风吹来,给东平城里的五羊水军带来了一丝凉意,谁都盼望着能下一场透雨,好解解这难挡的炎热。 申时一刻,宣鸣雷坐在船头,一边摇着蒲葵扇,一边看着刚接到的信。信是已回到五羊城的申芷馨寄来的,眼下申士图与郑昭都回到了五羊城养病,申芷馨带着宣铁澜也去了,傅雁容却坚持要和郑司楚留在东平城里。 郑司楚跟他提起过狄复组背后主使的事。乍一听到,宣鸣雷差点翻脸。对他来说,身为狄人,狄复组中都是自己的父老亲族,岂容怀疑?但听郑司楚说了疑点,他也不由陷入了沉思。的确,想起来确是疑云重重。宣鸣雷还记得幼时叔叔常跟自己说,狄人饱受欺凌,就是因为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国家,所以狄复组的首要目标便是复国。那时他觉得这个目标天经地义,绝不会变。后来与中原人相处多了,觉得狄人复国之说实在渺茫,连狄人自己都大多不支持,但希望叔叔能够改弦易辙,把目标定得更现实一点。可是旁敲侧击一说,见他叔叔屈木出板起脸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了。后来听得大师公居然把狄人复国改成狄人复兴,虽然只是一字之改,却已大不相同,他也暗自庆幸,心想大师公到底不似叔叔那样不知变通。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也觉得现在狄复组简直是舍己为人,一切都是为了再造共和联盟为出发点,竟然有点不顾狄复组自身利益。本来他在五羊军呆得久了,其实已经更认同自己是中原人,因此一直没有多想。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若是用狄人的角度来看,现在狄复组所做的一切与“复兴”二字哪里沾得上边?除了为再造共和联盟解困,狄复组自己的处境却越来越困难。 难道,真如郑司楚说的那样,大师公其实另有图谋,真正的用意是要让南北两军的战火越燃越烈么?郑司楚是站在中原人的角度上看的,如果大师公其实并未放弃复国的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为了让中原人在内战中削弱实力,为将来的复国做准备,现在宣鸣雷也越来越觉得如此不妥。狄人是人,中原人也是人,即使将来狄人真个趁中原实力削弱而复国成功,狄人与中原人之间势必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只会后患无穷。 一定要找机会与叔叔密谈一次。他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宣鸣雷扭过头,却见赵西城急匆匆过来。到了宣鸣雷跟前,赵西城立定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道:“宣将军,他们来了!来了!” 赵西城的脸都已涨得通红,宣鸣雷正想问什么来了,心头一动,喝道:“是北方的水军援军?” 赵西城点了点头,平了平气道:“已经到了大江入海口,明天就要到这儿了。要不要截击?” 赵西城因为佩服宣鸣雷水战之能,因此主动要求给他当副将。这赵西城是水天三杰中崔王祥的表兄,将才远不及他这表弟,却是个中军之才,做了宣鸣雷的副将中军,宣鸣雷更是如虎添翼,而赵西城对宣鸣雷的了解也很深,知道宣鸣雷天不怕地不怕,但一直对同门的傅雁书深怀忌惮,因为在傅雁书手下他从来没能讨到好去。这次五羊水军若是出航截击,傅雁书肯定会有举动,他不禁有点担心宣鸣雷。 宣鸣雷喝道:“当然去!” 来的,定然是北方新建成的铁甲舰。如果这艘铁甲舰到了东阳城,与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合兵一处,那么傅雁书手中的实力瞬间就超越了南军,这几个月来靠天市号取得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只是天市号要出击的话,东阳城里的傅雁书肯定会有所反应。也不知他会追击天市号,还是趁机发动全面进攻。虽然宣鸣雷心中实是忐忑不安,但无论如何都要见个真章。他心想大不了一死,正要去与郑司楚商量,刚要走下码头,却见一骑如风而来。 这匹马奔走极速,宣鸣雷一看便知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快步从跳板走到码头,刚踏到码头上,郑司楚也已到了。他翻身下马,急急道:“宣兄,你得到消息了么?北军的铁甲舰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宣鸣雷道:“听到了。郑兄,我正想跟你商量前去截击的事。” 郑司楚道:“你看看这份刚收到的信。”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宣鸣雷一看封皮上的字迹便问:“傅驴子寄来的?” 笔迹正是傅雁书的。郑司楚将信递给宣鸣雷道:“你看看吧。” 信写得并不长,劈头便是“共和国兵部司傅雁书顿首百拜郑元帅阁下”,称呼很是客气,但接下来却说什么“宇内不宁,兵连祸结,皆拜元帅所赐。傅某奉先师遗训,铭诸五内,时不敢忘,欲统骁雄之旅,廓清天下,诛剪群凶。然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大江之上,尤需清净,拜祈郑元帅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宣鸣雷看了一遍,皱了皱眉头道:“傅驴子这是来劝降啊,他真以为他是必胜了?” 郑司楚也皱了皱眉。上回奇袭,未能达成目标,郑司楚深为自责。他回来后要养肩伤,因此一直加紧训练骑兵,防务暂交叶子莱负责,今天还是伤愈后首次问事,却收到了傅雁书发来的这封劝降书。他二人都明白,与其说是劝降书,不如说这是傅雁书发出的威胁。傅雁书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投降,字里行间之意,便是说他的铁甲舰马上就要到了,就算宣鸣雷想要出击,已经做好了准备。郑司楚低声道:“宣兄,你有没有信心击败雁书兄的铁甲舰?” 宣鸣雷怔了怔,颓然道:“没有。” 截击固然是好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傅雁书既然做好了准备,那就全无胜算。宣鸣雷心高气傲,可对傅雁书却不得不服气。他恨恨道:“郑兄,傅驴子这家伙,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郑司楚却淡淡一笑道:“不过宣兄,你有没有觉得雁书兄这封信终究有些色厉内荏?” 宣鸣雷眼中闪了闪,喃喃道:“是啊,你一说我也觉得,傅驴子一向假道学,从来不会说得这么嚣张,他为什么……” “因为他也在怕你。” 宣鸣雷不由得身子一颤,半晌才放声笑道:“不错!不错!”说着伸手拍了拍郑司楚道:“郑兄,多谢你了。” 第473章 铁甲舰2 截击北方的铁甲舰,那是势在必行的事。郑司楚已然发觉经过多次交锋,宣鸣雷屡屡在傅雁书手下吃亏,对傅雁书有种根深蒂固的惧意,以至于那一次增援乔员朗,他因为担心傅雁书也在天水省,只好通过狄复组去让意图自立的万里云假冒大统制命令将傅雁书调回去。郑司楚已是南军大帅,对众将的长短优劣全都了然于胸,宣鸣雷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有这惧意,这场仗还没打就是凶多吉少。收到这封信号,他一眼就看出了傅雁书同样对宣鸣雷深为忌惮,所以这封口气很嚣张的信没寄给宣鸣雷,而是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他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南北两艘铁甲舰终于是碰头了,如果天市号落败,南军就再没有任何优势,狄复组的绝后计也未必靠得住,这场仗到这时候也用不着再打下去,因此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希望能够打开他的心结。两强相遇勇者胜,宣鸣雷其实并不是真个逊于傅雁书,只是他一直觉得傅雁书比自己精细,在军校演练时又总是会败给傅雁书,便种下了这个心结。但郑司楚旁观者清,心知宣鸣雷其实与傅雁书并没有什么高下,否则邓沧澜也不会对他们一视同仁了。只消打开心结,让宣鸣雷扫除对傅雁书的惧意,这一仗还是大有可为。傅雁书的三线夹击之计,说到底正是基于北方这艘铁甲舰上。如果北方没有铁甲舰,王除城便得不到补给,陆明夷最终只能退出。而陆明夷一退,戴诚孝的补给线也就被彻底截断,戴诚孝军也只能狼狈逃窜了。最后便是傅雁书的之江水军,一般对东平城无计可施,这条三线夹击之策便被化解。他见宣鸣雷露出了笑容,心中一宽,说道:“另外,水军出击势在必行,所以我已把将令带来了,你不必再向我申请。”说着,从腰里摸出了一块令牌。宣鸣雷接过令牌,朗声道:“好,此番定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了!” 他转身又上了天市号。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暗暗叹了口。宣鸣雷这话口气豪迈,可他说什么“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显然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比傅雁书要差上一筹,只不过自己不会轻易输掉而已。这话是他下意识说出,自不会有假,郑司楚本想追上去再说两句,可转念一想,宣鸣雷这心结实是根深蒂固,想靠自己一两句话解开也是不切实际的。 他重又跳上了飞羽的背,看着天市号上的水军正在跑东跑西地忙碌。虽然水军出击势在必行,但能取得多少战果,郑司楚并不抱以奢望。现在真正能够破解傅雁书这条三线夹击的,还是釜底抽薪的绝后计。只是狄复组施行这条绝后计真能成功么?如果狄复组有一丝半点为自己打算的想法,那这条绝后计也没什么效果。可是如果万一成功了,那其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狄复组背后的确有人操纵,那人只是想让战火越烧越旺。与其相比,绝后计成功后会造成北方民心再不同情南方的后果反倒微乎其微了。然而,绝后计不成功的话,那南方还是会彻底覆灭。 郑司楚骑在马上,嘴角抽了抽,只觉心里那么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晴空,白云如流,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现在久已淡忘的萧舜华。 鹰就算生活在鸡群里,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都飞不出院子,但总有一天鹰会懂得自己是一头鹰,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鹰的话,对于鸡来说那就太痛苦了。就如同现在的世界……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初三,东平城五羊水军有一支艘战舰突然出发,正是宣鸣雷坐镇的南军铁甲舰天市号。为了掩人耳目,天市号被漆了一层木色的漆,伪装成寻常的雪级战舰,同时一艘雪级战舰则被伪装成天市号。这是谈晚同的主意,如果北方误以为天市号仍在东平城里,很可能认为这艘离开东平城的雪级战舰只是回五羊城执行例行任务的。 在天市号的船尾,宣鸣雷拿着望远镜看了好一阵,才放下了。东阳城里并没有船只驶出,难道傅驴子被瞒过了?宣鸣雷想着,心里却也更多了一分信心。 赵西城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道:“宣将军,如意机已经准备完毕,要不要启动?” 如意机能让船只行动迅速,可缺点是声响甚大。因为天市号这次乃是秘密出击,因此宣鸣雷有意先不启动如意机,只用风帆。宣鸣雷又看了看东阳城,说道:“就准备着,不要启动。有报告说北军的铁甲舰到了哪儿没有?” 赵西城心想既然不要用为什么还要准备?不过他身为副将,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眼下还没有。不过,宣将军,北军的铁甲舰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走完了十天的路程,他们怎么也能开这么快?也有如意机了?” 宣鸣雷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只怕,正是如此。” 北军的南北星君着实厉害,当初郑司楚的母亲便被南北星君所伤,去世也是因为这时候造成的伤。而南军的第二艘铁甲舰建造基地更是被他们炸毁,如意机的秘密很可能已被他们偷去了,不然肯定不能这么快就从雾云城开抵东阳城来。一想到傅驴子手上的铁甲舰比天市号只强不弱,宣鸣雷便打了个寒战。 这一战,不得不战,却又毫无胜算。虽然他想起郑司楚鼓励自己的话,但心里还是没底。怔忡了半日,咬了咬牙,暗道:“怕什么,傅驴子肯定也在担心我呢。” 天市号沿着大江无声地驶去。夜渐深,天市号上扯的又是黑帆,整艘船仿佛都溶入了暮色之中。宣鸣雷坐在指挥舱里,手里握着一支黄铜制的望远镜,心中越来越忐忑。铁甲舰是亘古未有的新兵器,威力远超以往战舰,如何在战争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也一直在摸索之中。然而现在马上就要面对一场铁甲舰之间的对决,强如宣鸣雷,也不禁感到了如此不安。 这个时代仿佛一场疾风,呼啸而来,席卷而去,有几个人能够跟上?师尊的去世,也是因为看到这个时代已不再有他的位置了吧。宣鸣雷有些茫然地想着。幸好自己还年轻,否则会不会与师尊一样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宣将军,前方发现敌舰。” 赵西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瞬间,宣鸣雷还有点不太明白赵西城话中的意思,怔了怔,他猛地一长声,说道:“还有多远?” “只有二里左右。” 二里。在江面上,二里虽然并不是个很短的距离,但也不长。宣鸣雷一下冲到了窗前,拿起望远镜看着。虽然看不清楚,但也可以看到前面的大江上,有一排微弱的灯火浮在水面。 那就是北军的铁甲舰?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宣鸣雷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意。他沉声道:“全舰一线战备,下帆,如意机随时准备启动!” 赵西城猜得多半没错,北军的铁甲舰定然也有了如意机,所以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雾云城赶到东阳城。也就是说,南方靠铁甲舰取得的仅有一点优势,现在也已失去。宣鸣雷想着。如果硬要说自己还有优势的话,也就是这一次的截击了。自己没开如意机,一直只靠风帆驱动,为的正是掩去形迹,好在暗中向敌舰发起攻击。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成败也在此一举。 天市号将帆下了。落了帆之后,天市号更难以被发现了。这艘铁甲战舰就如隐藏在暗处的猛兽,准备着向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大江上,那支北方水军舰队越来越近了。说是舰队,其实也不过十余艘战舰。这应该是水军北战队剩下的全部精锐,看来北军也认为这次已是最后一战,所以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实力都用出来了。 名副其实的生死一战啊。宣鸣雷将望远镜拿到眼前时,手都不禁有点颤抖。从望远镜中看出去,敌人的舰队又近了许多,此时他才发现那些战舰竟是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横着一线。大江宽达四里,如果真要连成一线的话,两百艘战舰都不够。那十几艘战舰自然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怎么会是这样的阵势?宣鸣雷皱了皱眉。这个横跨大江的一字阵其实相当不实用,如果一头遭到攻击,另一头的战舰想过来增援都很难。难道这支舰队的指挥官竟是个水战门外汉么? 赵西城也拿着支望远镜看着。他低声道:“宣将军,北军舰队怎么排出这般一个阵势?” 宣鸣雷沉吟了片刻,忽道:“原来如此。” 第474章 铁甲舰3 赵西城更是诧异。他仍然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想问又有点不敢,却听宣鸣雷道:“敌方舰队自然只有一艘铁甲舰。他排开这个阵势,那就是做好了我军要来偷袭的准备。他也算定了我们定然是以天市号出击,所以将木质战舰分列两翼,铁甲舰走在正中。而排成一线,便如铁锁横江,不留一处死角,天市号不论从哪边发起进攻,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得知,可以以铁甲舰应战。” 赵西城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这样啊。宣将军,怪不得你说铁甲舰的战法会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这敌将也当真了得,不简单。” 再拿以往的经验去套,那铁甲舰就无法发挥应用的威力。北军还是第一次造出铁甲舰,他们居然也已经将运用达到这样的高度,实在令人咋舌。宣鸣雷道:“是啊,不知这人是谁,此人不好对付。” 宣鸣雷以前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广阳与之江两省轮戍,对于驻守雾云城的北战队并不很熟悉,特别是南北交战之后,北战队出了什么后起将领,他就更不知道了。不过看这人的应对之法,以及对阵势的调度,可见此人大有本领。他道:“传令下去,各级弟兄不可妄动,听我号令,如意机必须保持在待命状态。” 赵西城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又拿起望远镜,看着越来越近的敌方舰队。与其攻击两翼的战舰,不如直截了当,向正中的铁甲舰发起突袭。如果敌人这艘铁甲舰的装甲不如自己,能够一举击破的话,这一趟便是大获全胜。他虽然和王真川不对劲,不过也知道王真川在冶炼上的造诣,相信北方这艘铁甲舰用的装甲定然不会比王真川练出来的钢板更坚实。 他发下了命令,自己倒是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天市号的舵手乃是他自己选出来的,操作极是纯熟。虽然现在帆也下了,天市号只是顺流而下,但是速度仍旧很快。 马上就要交火了,宣鸣雷在这时候想到的却是郑司楚先前说过的那一席话。大师公真的另有图谋么?郑司楚的这个猜测现在想来,他更感到了微妙。至少,到现在为止,再造共和联盟对狄复组越来越信任,越来越倚仗,同时也越来越令人生疑。而这一次大师公设想了与郑司楚完全雷同的绝后计,更是会让狄复组面临绝大的困境,但大师公仍是毫不犹豫地投入实行。 他到底在想什么? 宣鸣雷更在想着,阿国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了过来道:“大哥,主炮准备完毕。” 阿力和阿国,是他结义的兄弟。阿力在第一次奇袭邓沧澜补给船队时战死,阿国倒一直跟在他身边,已是他的得力助手,现在是天市号上主炮队的队长。宣鸣雷的指挥舱就在主炮位的后方,可以直接指挥主炮。听得阿国汇报,宣鸣雷道:“随时候命。” 北战队这支增援船队在江面上一字排开,显然是搜寻敌舰的意思。这种近乎狂妄的态度也让宣鸣雷恼怒,虽然敌方的木质战舰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毕竟敌众我寡,而且北军也有铁甲舰,轻举妄动是得不到好处的,唯有一击致命,然后飘扬远飏。 夜色中,那支横跨大江的船队与天市号越来越近了。由于天市号船帆已落,船上也没有一盏灯火,整艘船都隐没在黑暗中,北军舰队多半并没有发现他们。宣鸣雷看着不时从望远镜中看一眼江面,心中估算着两船距离。 虽然天色昏暗,天市号也没有灯火,但是如果距离不到百步,天市号也不能再隐藏踪迹。而船上三台如意机全部开动的话,百步的距离用不了一瞬。在这一瞬间里,冲到对方舰队的旗舰边,将炮火尽数倾泻到敌舰后半段的动力所在。如果运气好,能够将北军铁甲舰的装甲打穿的话,那他们这艘刚上阵的铁甲舰便难逃沉没的厄运。 宣鸣雷细细地盯着前方那一排灯火。越来越近了,望远镜里已能够看到敌舰的形状了。北军这支舰队共有十一艘,竟然全部是雪级战舰,连一艘花级的都没有。大概花级战舰早就已编入东平水军,以补充先前的损失,所以现在北战队根本没有花级战舰了吧。花级战舰是第二等战艘,相当庞大,而随着铁甲舰的出现,木质战舰体形越大,就越不灵活,在与铁甲舰的对决中就更处在下风,因此现在南北双方几乎都把精力放在铁甲舰上,这些普通战舰连造都不造了。 宣鸣雷一边看着,一边将左手搭在右手脉上数着心跳。以心跳的次数来估计敌舰速度,现在北军这支舰队的速度相当快,只怕每一艘都装有如意机一类的动力装置。南军的战舰装上如意机后,战力有了极大的提升,而铁甲舰更是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北方吃过了亏,自然也把这方面的改进放在首要位置。只是宣鸣雷也有点震惊,北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迎头赶上,也许还有所超越,看来北方的确拥有比南方更强劲的实力。 越来越近了。宣鸣雷紧紧地盯着正中那艘敌舰。北方建造铁甲舰,看来完全按造过去的图纸,外表和普通的雪级战舰没什么两样——除了那门主炮特别巨大。那艘主舰的尺码与天市号相去无几,都是雪级战舰,但这门主炮似乎比天市号上的还要大上一号。宣鸣雷的手握住了给如意机室的铃绳,只消一拉,三台如意机立刻发动,天市号将如捕食的猛兽般疾冲过去,而阿国的主炮队也马上会向敌舰开炮。看样子,敌舰根本尚未发觉黑暗中的前方隐藏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敌人,然而宣鸣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是哪里不对?他松开了铃绳,又拿起望远镜看去。虽然望远镜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毕竟近得多了,已比先前清楚不少。突然,宣鸣雷浑身一震,终于发现了自己这种不安感的由来。 江面上,列成雁翼形一队的敌舰队中,当中那艘的吃水不够深。 铁甲舰比寻常木舰重得多,更不要说上面安装的炮也比寻常木舰的舷炮要多而重,因此铁甲舰的吃水相当深。天市号的吃水就很深,甲板距水面只有两三尺,浪头大一点都能打到甲板上来。然而,敌舰队当中那艘,船帮出水相当高,按这个吃水深度,不应该是艘铁甲舰。 原来有诈! 宣鸣雷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看来北军和自己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将铁甲舰隐蔽起来了。到底是哪一艘?铁甲舰肯定吃水要深,而且肯定会在当中这几艘战舰之中,否则就无法照应两翼僚舰了。但看过去,北军这一排战舰出水都差不多高,那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加高了船舷,伪装成木质战舰了? 如果不能准确判断目标,这一次行动成功的把握微乎其微。宣鸣雷眼睛眨都不眨,死死地扫视过去。北军这一排战舰已越来越近,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赵西城在一边不知他在想什么,见宣鸣雷一直不下令,而敌舰离天市号的距离越来越短,再靠近一些,北军就能发现天市号,那就得不到先手之利了。他终于沉不住气,小声问道:“宣将军,还不动手么?” 宣鸣雷忽然道:“西城,你看看,中间靠左那艘敌舰,激起的水花是不是要大一些?” 赵西城仍是莫名其妙,但宣鸣雷这么问,他不敢怠慢,拿起望远镜看了看道:“是啊,是要大一点。” 说要大一点,但其实相差有限,若不是现在已近在咫尺,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宣鸣雷长吁一口气,沉声道:“立刻调整主炮,瞄准中间那左那艘。” 赵西城一怔:“不是中间那艘?” “那是伪装!” 铁甲舰吃水比寻常木舰要深,激起的水花自然也要大。不过,这点差别若无对照,根本察觉不出来。万幸北军摆出这个呈八字形排开的反雁翼阵,终于露出了这一点破绽。宣鸣雷虽然已是身经百战,但一颗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个不停。铁甲舰对铁甲舰,这样的战法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无论敌我,都只能在实战中摸索战法。 第475章 铁甲舰4 距离越来越近了,宣鸣雷的手突然用力抓住了铃绳,重重一拉。几乎是同时,天市号的如意机室里发出了一阵轰鸣,三台如意机同时开启,这艘铁甲舰如同暗夜里捕捉到猎物踪迹的猛兽一般,突地冲了出去。由于加速太快,船上的水手几乎全都向后一仰。 战斗开始了! 天市号冲出来的同时,北军的舰队阵形也在变化,当中几艘放慢了速度,两翼战舰的速度却加快了。显然,北军也已发现敌情,准备以雁翼阵冲击。 “轰”! 只有一声,但其实却是两门炮在怒吼。在天市号开炮的同时,北军也开炮了。由于几乎是同时,炮声叠加在一处,声音比平时响了一倍。宣鸣雷只觉船声猛地一震,人一下跌坐回指挥椅中。这指挥椅是牢牢固定在甲板上的,却也发出吱嘎的响声,仿佛要碎裂。 天市号中炮了! 宣鸣雷脑海中跳出这个念头,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马上,他又镇定下来,因为天市号并没有下沉的迹像,显然北军放出的这一炮虽然击中了天市号,却没能造成多大的伤损。他高声道:“各队立刻汇报情况!” 天市号上的水军共分五队,前甲板上的前队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船头中炮,伪装的木板几乎都被击毁,但铁甲并无大损。 听到了汇报,宣鸣雷一颗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心想王真川这家伙还真有点本事,造出来的铁甲果然了得。 天市号的装甲能顶住敌军主炮,宣鸣雷的信心又增添了一分。他拿起望远镜想看看敌舰损伤情况,但刚才两炮齐发,江面上尽是硝烟,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看过去,只能看到北军的队列还在变幻,但井井有条,并没有发生混乱。 是没击中,还是选错了目标?宣鸣雷想着。江风甚大,这时硝烟被吹散了。就在烟雾被吹开的一瞬,宣鸣雷看到北军原本一字排开的阵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艘在内,其余在外的形状。那艘留在天市号正前方的,正是中间靠左,吃了一炮的那艘战舰。现在,这战舰几乎矮了一半,此时才能看到那原来吃水很深。天市号吃水很深,那艘敌舰居然更深,甲板几乎与水面平齐,江水不时打到甲板上了。而那艘战舰的两舷,同样是一些破损木板。 敌舰果然做了天市号一样的伪装!现在伪装已经被剥去,这两艘铁甲舰已正面相对,唯有决一死战了。 来吧!宣鸣雷想着,决战开始了。不论你是谁,定要让你沉尸大江! 天市号的三台如意机全部发动,速度已到了最高。北军那艘铁甲舰速度竟然不比天市号慢多少,也在向天市号冲来,看来天市号放出的这一炮也没能给对手多大伤损。此时两艘相向而来,北军的其他战舰却已经向两边散开。木质战船不能装重炮,舷炮对铁甲舰用处不大,若是聚在当中反而掣肘,所以索性调到外围去吧。 北军也准备一对一啊。宣鸣雷想着,心头仿佛有一团烈火燃起。水军将领他大多有所耳闻,与人才济济的之江水军与五羊水军相比,北战队主要职责是拱卫雾云城,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很了不起的将领。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他和傅雁书这水军二宝与五羊城的水天三杰而言,北战队纵然没有太过出类拔萃的将领,但也殊非弱者。眼前指挥这般北军铁甲舰的,就定然是个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良将,宣鸣雷虽然将天市号指挥得得心应手,但对方也同样圆转如意,丝毫不见滞涩。两艘铁甲舰几乎擦身而过,就在相遇的一刻,又是轰轰两声,两艘铁甲舰同时发炮,又几乎同时击中对方的船头。铁甲舰的主炮虽然还比不上陆地上守城用的巨炮,但也相当大了,寻常木舰根本经不起这样一炮,但双方同是铁甲舰,打中后,双舰都只是抖了抖,都没受到什么伤害。随着两船交错,炮声隆隆,又连着发了数炮。虽然船身没什么损坏,但宣鸣雷在指挥舱里也被震得要立足不住。 赵西城没有座位,站在宣鸣雷边上,被震得东倒西歪,只能死死拉住把手。他大声道:“宣将军,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啊!”因为炮声太响,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叫喊,否则宣鸣雷都听不到。 宣鸣雷也被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样对轰自然不是办法,但也没别的办法。只是他心里总有点隐隐地不安,北军那个指挥官难道是个亡命之徒么?看起来还真是如此,这样你一炮我一炮,实打实地对轰,虽然一两炮伤不了铁甲舰,但这样打下去,水滴石穿,再硬的装甲也迟早会被打穿。那人在打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敢相信北军会把刚造出来的铁甲舰交到这样一个疯子手上。 那么,也许对手还有别的主意? 炮声稀了下来。两艘铁甲舰已经交错而过,主炮打不到对方了,现在改放尾炮。铁甲舰的大炮有前后两门,不过尾炮自然要比主炮小一号,主炮都没能奈何天市号,尾炮自然也不能。刚放了两下尾炮,宣鸣雷却见敌舰开始向左转向。 他们是要转头?他沉声道:“左满舵,主炮队准备!” 两艘铁甲舰同时在向左转,就如同一台磨子般,两舰头尾相接地打了个转。只这一个圈,双方又开了五六炮。如果是木质战舰,吃了这许多炮早就成为一堆碎木片了,可两艘铁甲舰却只是伪装被打掉,装甲上多了些白印,哪一艘都没受什么大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与装甲材质的进步相比,火炮却没有根本性的飞跃。当开始转第三个圈时,宣鸣雷不禁懊恼地想着。这三个圈子一转,双方都已经中了十几炮。对方的损失不太清楚,天市号的损失则是连中了两炮的船尾装甲有点变形。这点伤损实可谓微乎其微,想来对方的情况也相差无几。现在实是骑虎难下,战是决不出胜负,走却不能走。他正想着,赵西城忽然叫道:“宣将军,他们要逃了!” 逃了?宣鸣雷一怔。北军并没有战败,他们为什么要逃?难道准备挨打么?现在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敌方战舰,只见这个圈子绕过,北军的铁甲舰已绕到了天市号的后边,却没有接着缠过来,而是径直向西而去。 难道他们是要丢下那些木质战舰,直接去东阳城么?宣鸣雷怔了怔,拿起望远镜看去。黑暗中,只见北军的铁甲舰确实没有再转过来,而是直接向西而去,但那些雪级战舰却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 他们要干什么?难道想靠木舰来围攻?宣鸣雷皱了皱眉。铁甲舰对木舰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木舰虽众,却根本不能对天市号造成什么威胁。难道北军铁甲舰的舟督真是个疯子?但宣鸣雷知道这绝对不可能。他下令转舵,一路追击,一边拿起了望远镜。 夜很深,远一点就看不到了。不过现在敌舰在向西逃去,已是船尾对着天市号,当天市号还没完全转正,“轰”地一声,又是一炮打出。这一炮正打在敌舰的船尾,激得火光四溅,整艘铁甲舰都仿佛笼罩在火雨之中,映得周围一片通明。 这一炮仍然没能对敌舰有什么伤害,但在这一瞬间,宣鸣雷突然看到了江面上有什么东西。 是漂浮的树枝之类么?大江宽有四里,江上漂浮的东西什么都有,只是宣鸣雷却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树枝,因为太有规律了。 仿佛是一些浮子。他想。突然,他心头猛地一震,叫道:“快!快转舵!全速追上去!” 他叫得极是惶急,赵西城不明所以,但也马上向舵舱发令。发完令,见宣鸣雷额头尽是冷汗,诧道:“宣将军,有什么不对么?” 宣鸣雷叫道:“该死!他们是在布铁锁阵!” 赵西城还是不太明白什么叫铁锁阵,宣鸣雷已然叫道:“他们……那些该死的木舰是把铁脚木鹅连在了一处,要把我们困在当中!” 铁甲木鹅是水上的防御工事,防的是螺舟。但宣鸣雷这般一说,赵西城也明白过来,北军定然是用铁脚木鹅用铁索连起来,然后在江上围成一个大圈子。其实北军用的并不是真的铁脚木鹅,而是一些浮子。这些浮子密密麻麻,在两艘铁甲舰缠斗之时,那些分散开来的雪级战舰在不知不觉间已用铁索布了个大圈。铁甲舰吃水很深,被铁索缠住,便发挥不出机动力虽强,天市号就会如落入牢笼的猛兽,空有爪牙之利也无计可施。宣鸣雷是在江上隐隐看到一些载沉载浮的黑色浮子时才想通这一点,怪不得北军的铁甲舰要急着逃走,他们是要抢在天市号之前从缺口出去。一旦天市号被铁索圈困住,不能动弹,就只有挨打了。这其实是条笨计,天市号反击,这些木质战舰有一多半会被击沉。但北军显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不顾一切也要将天市号生擒。 赵西城一想明白,脸刷地一下白了,结结巴巴地道:“原来……原来是这样!” 第476章 铁甲舰5 现在才能解释得通,北军为什么要一字排开地过来了,他们一定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所以战斗打响后,那些雪级战艘四面散开时会那么井然有序,分明早就训练过多次了。宣鸣雷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要偷袭北军,而北军却也早就料到了自己的行动,并且算定了假如斗炮决不出胜负,就用这般一个损招。如果天市号困在铁索中间出不去,就只有任人宰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北军铁甲舰之前冲出去。 天市号上的如意机已是开到了最高,若是华士文看到,大概会吓得面如土色,说这样乱来如意机会爆炸的。可是宣鸣雷根本顾不得一切,只是死死盯害敌舰。两艘铁甲舰的速度相差并不多,北军那艘又抢了个先手,两舰间的距离总是无法缩短。就在前方,有两艘北军的雪级战舰如两扇门般正在靠拢,那多半是铁索阵的合拢处,北军铁甲舰正冲下两船的中间。 如果不能抢先的话,难道真要被北军活捉了?宣鸣雷的眼眶都要瞪裂了,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如果真个逃不出去,那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在如意机的怒吼中,两艘铁甲舰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也许还能赶在前方那两艘雪级战舰合拢之前冲出去。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一团火球从北军战舰上直飞过来,正击在天市号船头。天市号正在全速前进,中了这炮,便是左右一晃。赵西城差点摔出去,一把抓住了把手叫道:“宣将军,我们还击吧!” 尾炮对天市号造不成什么影响,但打在船头,也让甲板焦黑了一片。如果直接打中炮台的话,也会造成人员伤亡。哪知宣鸣雷喝道:“不要开炮!” 赵西城一怔,心想敌军攻击,为什么不还击?但看宣鸣雷的神情反而镇定了许多,问道:“宣将军,为什么不还击?” “他们这是借开炮来减慢我们的速度。看来,我们能够赶上他们。” 火炮都有后座力,就算是铁甲舰,开出一炮后船身也会颤一颤。北军这铁甲舰用尾炮轰击,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一来借后座力加快一点船速,二来则是希望天市号以主炮还击,这样重新拉开两舰的距离。赵西城听得宣鸣雷的解释,恍然大悟,心想宣将军不愧是水天三杰之首,连谈晚同和表弟都对他服气之至,他确是水军天才。 两舰铁甲舰越来越近了。这时前舰不住发炮,而天市号浑若不觉,只是全速前进,敌舰发出的炮火能闪则闪,不能闪就硬扛,一个船头已被轰得焦黑一片。不过王真川练出的这种装甲果然厉害,就算吃了这许多炮,船头的装甲大多斑斑驳驳地尽是坑凹,但仍然没什么大伤损。 两舰越来越近了,看起来,天市号马上要直接撞到敌舰的尾部。而这时,外围的那两艘雪级战舰也已经合拢,只留下一条缝隙,自是留出的通道。然而,照这个速度,当北军的铁甲舰冲出去时,天市号前脚后脚也能跟出去,他们不可能有时间将铁索合拢的。赵西城舒了口气,小声道:“宣将军,终于赶上了。” 虽然天市号的炮火对北军的铁甲舰也无可奈何,但那两艘雪级战舰却铁定经不起一炮的。就算北军那艘铁甲舰能冲出铁索圈,但天市号靠得如此之近,那两艘雪级战舰不可能有时间将铁索连结。只要连不起来,这个铁索圈就没有什么威胁。赵西城心想这回终于脱险,正待松口气,却见那两艘雪级战舰边上突然驶出了两艘救生艇。这两艘小艇齐齐向前驶来,而两艘雪级战舰停在原地不动。他惊道:“宣将军,他们要做什么?” 宣鸣雷右拳猛地击在了左掌上,骂道:“是把铁甲舰当成锁来用!好歹毒!” 显然,北军也发现靠雪级战舰无法顺利将铁索合拢,所以临时变计,将铁索头由救生舰带到铁甲舰上,这样铁甲舰便充当了这圈铁索的锁扣。虽然如此一来北军的铁甲舰就得以船尾去面对天市号主炮的疯狂攻击,可只要他将铁索锁住,再渐渐收拢,天市号就如笼中之兽,再逃不出去了。 如此当机立断,那员敌将就算不比自己与傅雁书强,也已相去无几了,怪不得北军让此人统摔援军。一刹那,宣鸣雷想到的又是当初在五羊城第一次迎战之江水军的情形。当时集合了纪岑、崔王祥与自己三将,本以为十拿九稳能够击溃从海靖城来的补给船队,谁知堕入了傅雁书的圈套,他们这支伏击队险些全军覆没。这一次,难道要重蹈覆辙么?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现在只能以主炮全力轰击,杀开一条血路么?还是冲上去,紧贴在北军的铁甲舰边,来一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短兵相接?可是两艘铁甲舰已经斗到了现在,证明主炮对装甲也没有多大的用处,铁甲舰的特殊性也使得接舷战很难成为现实。宣鸣雷到了此时,竟也有无计可施之感。他正想着,却见阿国突然出现在指挥舱门口,叫道:“大哥,我带人去将铁索炸断!” 天市号的速度很快,现在主炮位上的水军都已发现水面上这一圈锁链。其实这么大一个圈子未必已经全部合拢,而且铁链虽然坚韧,但以水雷挂在上面轰击,多半能够炸断。和用主炮攻击铁甲舰相比,这个办法更可行一点。只是执行这任务的水军却多半凶多吉少。宣鸣雷犹豫了一下,阿国看出了他的心思,叫道:“大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宣鸣雷终于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去时,带上铁盾做掩护,一定要小心。”他看了看,沉声道:“传令,左满舵,主炮准备。” 虽然铁甲舰一般不会发生以往水战常常会有的接舷战,但宣鸣雷防患于未然,训练时仍然专门练过接舷战术。阿国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而天市号也应声开始转向左边。 当天市号一转舵,那艘北军铁甲舰也已发觉了。天市号没有趁势攻击它,现在铁索圈已然合拢,见天市号转向,那艘铁甲舰也开始掉过头来,迎向天市号。现在明显看得出在一圈水花围着天市号,正快速地缩小,那是北军铁甲舰正不住地绞着铁索。 主客之势倒过来了啊。宣鸣雷苦笑了一下。自己枉自号称水军名将,南北战火燃起以来,算算经历过的战役,竟是负多胜少。唯有铁甲舰建成,南方水军才占据全面优势,但这优势从现在起也已彻底失去。如果天市号遭擒,那也就是南方水军的末日。现在这次伏击,基本上可以说失败了,而且天市号都已陷入了困境。他对北军的这个指挥官越来越佩服,也越来越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难道北军的水军里,又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与傅雁书不相上下的干将? 铁索圈在慢慢缩小,北军的铁甲舰也越靠越近。就在这时,从天市号上放下了一艘小艇,飞快地前驶去。 要炸断铁索,水雷未必能行,不过只消将浮子炸毁,作为内芯的铁链便会沉入江底,这个铁索阵也已被破了。只是阿国他们想要全身而退,只怕很难。这其实已是敢死队了,宣鸣雷还记得与郑司楚讨论兵法时,郑司楚对动用敢死队最不以为然,说如此求胜,实非正道。人命都是平等的,拿人的性命去换取胜利,实是不仁。宣鸣雷虽然觉得郑司楚这想法多少有点冬烘,但也觉得动不动就组织敢死队,其实对士气相当不利,只有走投无路才要做亡命一击,因此他一般极少有这样的战术。不过这一次,看来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现在只能希望阿国他们能平安回来。 当天市号放下小艇时,铁索圈缩小得更快了。显然,北军也已猜到了自己的用意,正在加快收紧铁索。照这样的速度,就算阿国他们将一段铁索的浮子炸毁,只怕也立刻就会被铁甲舰收上去,天市号仍然脱不了险。宣鸣雷咬了咬牙,喝道:“对准敌舰,全力开火!” 第477章 铁甲舰6 火炮虽然不能对铁甲舰产生实质性伤害,但至少可以让他们无法顺利地收起铁索。他一声令下,天市号上的主炮立时发出了怒吼。这回却轮到了北军那铁甲舰硬扛了,他们在收铁索时,主炮不能顺利发射,当天市号的炮火攻击时,那艘铁甲舰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只有硬顶。天市号的第一炮和第二炮都被他们的舵手闪过,但到了第三炮,却正打在船头。虽然火炮伤不了铁甲舰,可这一炮也震得好几个北军水军飞出了甲板,铁索圈的收缩也顿时减缓了。 阿国,就看你的了!宣鸣雷想着,扭过头去看了看。正在他回头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豆似的响声。只见一艘船头上射出一道雪亮亮光的雪级战舰突然冲到了阿国他们这小艇边,声音正是从这战舰上发出的。 如果说是舷炮,那这声音太轻了,而且舷炮因为角度的关系,对小艇没有什么太大威胁。只是这一阵声音响过,小艇上一个正要跳下水去的士兵身子一歪,摔下水去。 那不是箭!宣鸣雷的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那的确不是箭,是火枪。 火枪是西原楚都城创制成功的,在第二次远征西原时,薛庭轩正在靠这利器,接连突破了胡继棠和方若水、毕炜三路大军,成功摧毁了远征军辎重,迫使远征军败退。大统制在日,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希望能够将火枪研制成功。他把这任务交给了张龙友,但张龙友研制成功后,却以此刺杀了大统制。大统制虽死,但张龙友藏在轮椅中的火枪也被工部司发现,与薛庭轩东征败退时丢下的火枪相互映证,终于开发成功新一代的火枪。这火枪比西原的更胜一筹,只是成功未久,现在一共只制造了数十把,此番正交到了这支援军手里,十一艘船,每艘都有五六把火枪。向他们进攻怕雪级战舰上虽然只有六个枪手,但一用出来,威力远远大过了弓箭。火枪受风力影响很小,射程和射速都比弓箭要快好几倍,阿国他们只防着船上射来羽箭,哪知要对面的竟是火枪,才第一波攻击,就有三人中弹。 这个时候,阿国已经跃入了水中,快要游到铁索边了。本来见铁索就在眼前,他急不可奈,率先跳下了水,也正是如此才救了他一命。听得火枪的声音,他还从没见过这种武器,一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身后惨叫连连,还留在船上的三个人齐齐摔倒,一个摔进江里便不见了踪影,两个倒在船帮上一动不动,多半已是死了。他大吃一惊,脚下踩不住水,人猛地向水下沉去,连忙双脚划水浮上来,却还是吃了一口江水。 江水中,似乎已带了血腥。他扭头看去,小艇上一共是六个人,还没动手,就已去了一半,另外两个已下水的水军也似乎吓呆了,向他游过来,一个道:“队长,这是什么武器?” 管他是什么武器。阿国正想要说,另一个叫道:“他们来了!来了!” 那艘攻击的雪级战舰驶了过来。从水中望去,雪级战舰也高大得如同一座城池,船头上立着一排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铁管。有一个突然叫道:“水里还有!” 因为离得相当近了,这句话阿国也听得清清楚楚。他道:“快,潜水!”说罢,人一下沉入了水中。沉下去时心里不住地叫道:“水雷可别出乱子!” 水雷有保险,拔掉了保险,一碰就会炸。但保险也不是绝对的,当初就曾经发生过训练时走火的事,有士兵被炸伤。现在阿国身上挂了两颗水雷,要是发生了意外,逃都逃不掉,铁索没炸掉,自己先要被炸成碎块了。他水性很好,能在水中视物,人刚到水底,却见身边有一道直直的水线掠过。 那是火枪中的弹丸射入了水里。也亏得他躲得及时,弹丸没能打中他。他在水中潜游了好一阵,看到前面正是那铁索,这才浮出了水面。 浮子是一些很轻的软木,当中挖了个洞,铁索从中穿过去。软木的浮力很大,因此铁索几乎就贴在水面上。这些铁索显然是特制上,上面铸了许多尖刺,一旦挂住船帮,就算天市号装着铁甲,多半也甩不开。 他们处心积虑,早就打好了这个主意啊。阿国想着。他倒很有点赞叹想出这主意来的敌将,宣大将和谈将军、崔将军都算得上水军名将,也没能想出这主意,也许那敌将还在他们之上。 其实这也是阿国求全责备了。以前北军并没有铁甲舰,宣鸣雷他们自然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但北军都是殚精竭虑地要对付铁甲舰,当然就想这种主意。阿国只露出了鼻子,小心地在水面上寻找自己的同伴。他身边只带了两个水雷,炸掉的浮子不会太多,他生怕不能见效,如能挂上六个水雷,便可以炸掉好长一段,天市号定能从这缺口冲出去了。只是看了一眼,却只见一个同伴过来。 六个人前来,只剩下这两个了吧。阿国见他游过来,问道:“就剩你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死的打算,但这士兵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从腰间取下四个水雷道:“是,许连武方才被那种奇怪的武器打死了,还好我将他身上的水雷拿下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连武便是另一个士兵的名字。方才北军战舰上放出火车,许连武躲得慢了一点,结果没能逃过一劫。阿国见他将水雷带了来,又惊又喜,正待开口,却听那边有人厉声道:“在这儿!” 那是雪级战舰上传来的。船上拿着火枪的士兵正在拼命往江面上搜寻,阿国他们靠到了铁索边上,天市号还没有被擒住,他们也极为着急。在这个地方逗留,万一天市号上轰来一炮,必定船毁人亡,但他们也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只是江面漆黑,虽然船上有射灯,但光线并不很强,阿国他们只露出一个头,实在不易寻找,有个人眼睛特别尖,却是一眼看到了水面上两人。他大叫一声,火枪已然发射,“砰”一声,那士兵正在将水雷递给阿国,还要再说话,脑袋上忽地崩出了一串血花,那颗弹丸竟将他的头都炸开了。 阿国一把抓住了四个水雷,人一下没到了水里。人在水里,他的心中凉到了极点。他出来时想到了敌人会用弓箭,虽然也很凶险,至少还能对付,哪知竟会是这种新武器。现在六个人的敢死队只剩了自己一个,若自己也死了,天市号也逃不出去了。 在水中又潜伏了一阵,他憋不住气,又在铁索边探出头来。虽然正遭到天市号的炮击,但铁索仍在不停地收回去。再用不了多久,铁索就会将天市号缠绕起来,那时就算是那些雪级战舰,也能加入围殴了。到了那时,天市号真个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宣大哥最后的希望,就是我了啊。阿国想着,这时他却想起了阿力。他与阿力两人一直跟随着宣鸣雷,向来作为他的跟班。虽然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大出息,宣鸣雷的名字可谓震动天下,知道他阿国的却没有几人。他看了看天市号那边。夜色中,这艘铁甲舰依然不可一世,威风凛凛,只是,现在已是困兽犹斗。他咬了咬牙,将身边的水雷缠到了铁索上。 如果只缠在一处,万一炸不断铁索,这个险也是白冒了,因此阿国将几个水雷都每隔数尺缠一个。又将保险用一根细绳连起来。这样只消一拉,就将保险全部拉开,炸起来后也能将一段铁索上的浮子全都炸掉。就算炸不断铁索,这个铁索圈同样会出现一个缺口。他手脚很快,马上就已绑好了四个,正在绑第五个时,突然肩头一痛,耳边“砰”一声。 肩头中弹! 阿国一直只露出一个头,战舰上的北军士军本来很难发现他。不过铁索圈就这么一带,他们也知道阿国定然在这儿出没,人人都睁大了眼盯着。阿国绑到第五个水雷时,人露出水面多了些,那艘雪级战舰上眼睛最尖的一个士兵隐约看到有什么载沉载浮,也不多说,便放出一枪。这一枪正击中阿国,但阿国一声不吭,这人还只道是打错了,叫道:“快把射灯照过去看看!” 第478章 铁甲舰7 射灯扫了过来。阿国想要没入水中,可是肩头的伤口一碰水,痛得不由自主一抽搐,人反而浮了起来。这一下子便是另外几个枪手也发现了,不约而同地发射火枪。五颗弹丸,有四颗落了空,有一颗却正中阿国背心。 这是致命的一命。阿国的身体下意识地一挺,痛楚却一下消失了,只是周身的力量也几乎同时消失。 来不及了。他想着。绑上的几个水雷的保险还没拉掉,就算经受重击也炸不了,他的手亦无法再大幅挥动,去拉掉那儿的保险了。只是,他腰间还有一个水雷,手沉下去时,正搭在了水雷的保险上。 宣大哥,来世再见了。阿力,我马上就来。 阿国想着,用尽最后的力量,一把拔开水雷的保险。如果再重重一击,定能引爆这颗水雷,但他心中这么想,手哪里还举得起来?更别说重重击上去了。正在这时,“砰”一声,又是一颗弹丸飞来。 北军的火枪,不论威力还是精度,都比薛庭轩用的有了相当程度的改良。这一枪正击中了阿国的手臂。阿国的手正放在水雷上,敲下去没力量,可这一弹射来,击中的正是他的小臂,阿国的手臂一震,几乎是被弹丸顶着压在了水雷上。 水雷的引信设计相当精巧,经受了一定份量的撞击,水雷内的火药便被引爆。仿仿冥冥中早有定数,如果那枪手不再开枪,或者这一枪没击中阿国,阿国此行功亏一篑。但这一枪响过,“轰”的一声,阿国腰间那水雷也炸了起来。 水雷炸响的时候,宣鸣雷正指挥着攻击,听得这阵炸响,他眼里闪过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国成功了!但很显然,阿国也回不来了。 宣鸣雷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子有个声音发出了绝叫,这些年来,也只有听得师尊去世时,他才有过这样的痛楚。阿力,阿国,这两个一直跟随自己的结义兄弟,现在都走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水面上那几团被炸得冲天直上的水柱,已是潸然泪下。 赵西城听得那边发出了炸响,心里一阵狂喜,心想敢死队终于成功了。但宣鸣雷居然不发话,他心急如焚,心想这个敢死队换来的逃生机会不容错过,在一边道:“宣将军……” 他已拿定主意,若宣鸣雷再不说话,他就要越权代为下令了。但宣鸣雷马上道:“转舵,左三十五,全速前进。” 铁索还在不停地收起,所以那段缺口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绞回铁甲舰上。现在已是争分夺秒,再不能有片刻迟疑了。赵西城听宣鸣雷下令时神情自若,语气毫无异常,心道自己是看轻了宣将军,他这等名将没那样意气用事。只是待天市号向左转向,全速前进时,宣鸣雷眼中两滴泪水终于滴了下来。 天市号的速度,比北军的铁甲舰还要快一些,现在更是落荒而逃,速度比平时犹快了许多。就在天市号终于要驶出铁索圈时,北军那艘铁甲舰上,一个军官正向舟督汇报道:“傅将军,可要下令僚舰阻截?” 北军铁甲舰共有十艘僚舰。虽然这十艘都是木质战舰,经不起铁甲舰全力一炮,但只要减慢了天市号的速度,铁索仍然能够及时收起,天市号仍然难逃一动。可是那舟督却怔忡了片刻,低声道:“不要妄自牺牲了。” 这舟督,赫然正是北军如今的水军主师,兵部司代理司长傅雁书。就算郑司楚和宣鸣雷,也没有料到傅雁书竟然冒险在这当口潜回雾云城,前去押送铁甲舰。捕捉天市号的计划,他早在出发前就想好了,然而这条计策最终还是在南军敢死队的拼命冲击下破灭了。 再好的计策,最终也会百密一疏啊。傅雁书想着。敌将自然是宣鸣雷无疑,也唯有宣鸣雷,能在自己的天罗地网中破网而出。在这一刻,傅雁书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忧虑。 三箭齐发的大战略,会不会也有自己未曾想到的破绽么?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便是那一回陆明夷对自己的告诫。三箭合围这条计,最大的弱点,就是后勤保障。万一后勤保障跟不上,再高昂的士气,也不可能坚持得下去。 会真的被陆明夷说中么?当时傅雁书不以为然,可是这一次看到天市号上派出敢死队突击的勇气,他也终于有些忐忑了。 第479章 乱命不从1 天市号驶入东平城码头时,郑司楚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 宣鸣雷一走,他一直坐立不安。宣鸣雷此行很是冒险,他比谁都清楚。远远看到天市号的影子出现在江上,他便坐不住了,急急走上码头。 天市号靠岸,天色已是熹微。待天市号靠近,看到船头斑斑驳驳的印迹,郑司楚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宣鸣雷此番出击,他其实并不看好,可毕竟还盼望能够出现奇迹,宣鸣雷一战成功。看到船上装甲打成这样,天市号不知中了多少炮,想来敌舰也中了那么多炮,郑司楚不由得便产生了一丝期望。等天市号还没完全停稳,他已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一上船头,只见宣鸣雷正和赵西城说着什么,陪着几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出来,他冲了过去叫道:“宣兄,怎么样?” 宣鸣雷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倒吓了一跳,因为他也没想到郑司楚这么快就上船来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一败涂地。” 其实也不能算一败涂地,天市号上伤损很小,士兵伤亡也不多,但伏击没有成功,就表明着彻底失败。虽然早有预料,但郑司楚还是失望得一怔忡,又问道:“北军,也有铁甲舰了?” 这句话其实也是问得多余。但郑司楚仍然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北军只是倚多为胜,天市号仍是绝无仅有的铁甲舰。但宣鸣雷点了点头,低声将北军有了火枪之事说了,又低低说道:“郑兄,这一局,只怕我们是输定了。” 他说得很轻,也只有边上的赵西城听到。若是平时,赵西城听得宣鸣雷说出这般丧气的话来,多半会大惊失色,但这时却微微点了点头。北军的铁甲舰纵然不能凌驾于天市号之上,也已毫不逊色,从此以后,天市号再不能在江面上横行了,王除城的那支北军也马上就可以得到补给,更牢固地扎在那儿。再造共和联盟如今已被死死压制住,而接下来北军的全面攻势,将是旷日持久,不可抵御的。迟钝如赵西城,亦是很清楚这个前景。 宣鸣雷和郑司楚走下船时,谈晚同与崔王祥正好也过来。看见他两人,谈崔两人行了一礼道:“郑帅,宣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也还了一礼。在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想多说什么,谈晚同马上道:“郑帅,东阳城的北方水军现在已有异动,” 北方水军一直坚守不出,现在也拥有了铁甲舰,他们终于就要行动了。不论是郑司楚的奇袭王除城,还是宣鸣雷的偷袭铁甲舰,两次行动同归于失败,如今面临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仗。只是谁都知道,以南方现在的实力,只是一个能坚持多久的问题。 刚回到议事厅,郑司楚心想现在城中水陆两军的主将只缺了个叶子莱,正要让人请他来议事,却见叶子莱一头冲了进来。高鹤翎一直在闽榕组织防御戴诚孝军团的攻击,东平城里的陆军就只靠郑司楚和叶子莱两人。叶子莱以前对郑司楚一直有点敌意,不过现在对郑司楚倒很是敬服。郑司楚见他闯进来,相比较其他人,叶子莱最为生份,礼数也势必要多一些,忙站起来道:“叶将军。” 叶子莱的脸涨得通红,神情却大是兴奋,脚还没跨进议事厅便道:“郑帅,好消息!” 现在居然能有好消息,议事厅里所有人都呆了呆,最为持重的谈晚同这回最沉不住气,叫道:“什么好消息?” 叶子莱将手头一个卷轴扬了扬,说道:“北方有五省民众同时起事,北虏后院失火,他们完了,哈哈!” 方才人人都忧心忡忡,觉得末日将领,哪想到叶子莱居然说出这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谈晚同叫道:“什么?”伸手要来拿,叶子莱却已走到郑司楚跟前,说道:“郑帅,刚收到的消息。北虏此番,末日到了。” 郑司楚听到叶子莱一开口,心头雪亮。毫无疑问,狄复组的行动开始了,并且已见成效。他实在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自己和宣鸣雷的努力都失败了,眼看着已至绝境,北军却后院失火,这一次全面攻击看来很大可能会胎死腹中,南方又能逃过一劫,然而这样的事发生,却也使得整个局面更加恶化。见叶子莱将卷田轴递过来,他打开来看了看。这是狄复组发来的,很简洁,就是说行动已获成效,北方五省发动民众暴动,其中乙支省闹得最凶,甚至饥民冲入粮仓,将积粮哄抢一空。乙支省本是穷省,也没有驻军,加上上一回昌都军开赴前线,乙支省为了提供补给很是压榨了一番,那一回昌都军就抓到过十来个前来偷取军粮的饥民。正因为饥民众多,乙支太守金生色又是新来乍到,毫无根基,狄复组的煽动更见成效。北方共有十省,现在有五省动荡,如果冯德清不能正确应对,动荡会愈演愈烈。 这个消息对南方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东阳城里正在准备着三箭合围计划正式开始的傅雁书听得这消息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其实陆明夷和他说起过这个隐忧,但傅雁书一直不觉得这是个破绽。因为他计算过,虽然总攻会消耗大量粮草,可是积粮加上今年的收成足够应付。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突然间恶化成这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傅雁书收到的消息比郑司楚看到的要详细得多。今年的收成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差。然而,就在收割前夕,突然各省疯狂传播一个流言,说今年因为收成不太好,冯大统制决定优先保证军队,平民就任由其自生自灭。这个流言越传越真,尤其当冯德清下令加紧征收秋粮时,各省百姓都觉得那是事实了。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北方诸省百姓紧衣缩食,日子越来越艰难,现在更是雪上加霜,本以为秋粮打上来,多少可以宽裕一点,哪曾想冯大统制居然不松反紧,比往常更要加倍地上缴。压到了极处的怒火,只消有一个突破口就不可收拾地喷发出来,随着一开始的零星饥民盗割粮食,到大举聚集,公然抢收,还有不断发生的粮田失火,使得这类事件层出不穷。盗割尚可理解,失火定是人为。屡屡发生的此类事件使得各省征收秋粮时困难重重,尤其是乙支省,民变最为严重,饥民将粮仓哄抢一空后,还将粮仓付诸一炬。而拱卫雾云城的三池省,当一支运粮队刚离开雄关城,竟遭一伙饥民堵截。这伙饥民行动异常迅速,进退有序,押粮队虽然百般保护,最后也只保住了不到三分之一。那伙饥民抢走了三分之二粮草后,马上又化整为零,四散逃开。这样的行动,已绝非一伙乌合之众所能,背后肯定有人主使。 这是南方负隅顽抗,所施展的计谋么?傅雁书马上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南方会有如此的能力。要煽动民变,不是一两个隐藏的细作所能,恐怕早有预谋。南方是不是深谋远虑到这个地步勿论,有没有这个能力却值得怀疑。更有可能,是狄复组所为。狄复组一直都在北方活动,他们应该有这个基础。只是这件事对狄复组自身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要不惜自身,去全力救授南军? 傅雁书皱起了眉头。冯德清大统制发来的这份公文里并没有说要取消三箭齐出的计划,但傅雁书隐隐觉得,这次行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照这样的态势,总攻发起后,一旦后援跟不上,就将全功尽弃,而且反而会造成大败。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处理? 沉思了半晌,他将亲兵叫进来,要他传令,在铁甲舰押送王除城补给队时,请陆明夷紧急赶回东阳城密议。 八月十一日,陆明夷搭乘铁甲舰之江号秘密抵达东阳城。一到东阳城,傅雁书马上将他请到帅府中,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议。密议的结果,是暂且将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总攻日期押后,以粮草储备完备后再正式进攻。虽然在等候期间也要消耗许多粮草,这部份实是超出了预估,但两人都觉得这是值得的。与其仓促行动,以至于葬送这个大好局面,不如宁缓勿急,步步求稳。 第480章 乱命不从2 就在他们准备向冯德清递交汇报的同时,一个亲兵突然来报:“傅将军,冯大统制来了。” 屋里的两人都是一怔,傅雁书问道:“是冯大统制?” “是,就在门外。” 冯德清坐在马车里,车帘拉得死死的。这一趟是秘密跟着运粮队前来,他轻车简从,坐的马车亦是朴实无华。 就在最后胜利指日可待,“冯德清”这个名字将要与结束内战,重建和平密不可分之际,突然在一向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民变,实在令冯德清不敢相信。而且,各省的民变显然并不是孤立的,接二连三,显然连成了一体,那几省还都没有驻军,单靠一点本省卫戍根本无法控制局面。甚至有消息说,因为卫戍基本上也是本省人,与闹事的沾亲带故,因此大抵都不肯真正出力。照这样下去,傅雁书所定下的全面攻击计划要泡汤不说,整个北方都将会根基不稳。他这一次紧急赶赴前线,就是要向傅雁书与陆明夷这两个前线指挥官面授机宜。 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了,外面传来了傅雁书的声音:“禀大统制,末将傅雁书,与陆明夷将军恭迎大统制。” 冯德清推开了车门。陆明夷也在此处他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本来还要派人叫他来,这回倒是不必了。他道:“好,好,两位将军都在便好,进去吧。” 他下了车,向一队随从道:“我要与傅陆两位将军议事,你们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以前大统制很少在公众前露面,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别的都谨守成规,唯独这一条大为不同,经常到各处视察,以示亲民。随从中的首领答应一声,等冯德清与傅雁书、陆明夷进了屋,便带人立在外面。 一到屋里,冯德清在上座坐下了,说道:“两位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冯德清和傅雁书、陆明夷的密谈并没有多久,谈晚后,冯德清便匆匆离去。他来得匆忙,走得也急,甚至连军中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等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和陆明夷两人都默默无语了良久。 冯德清此来,其实就一件事。冯德清说,虽然现在有小丑跳梁,但不必顾虑,军队的补给定然有保障,所以仍然按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发起总攻。 虽然冯德清胸脯拍得山响,但有句话却让傅陆两人都有点惴惴不安。冯德清问他们,能不能在十一月前结束战争。显然,冯德清也觉得如果十一月还不能结束战争的话,民变只怕就压不下去了。这个要求让傅雁书与陆明夷都很是不安。战事瞬息万变,虽然按估计,总攻发起后,只消攻破东平城防线,一个月内定能扫灭所有南方残余势力,可这到底仅仅是一个估计,冯德清大概是把战略评估当成了铁板钉钉的日辰表了。傅雁书说一般如此,还没来得及别说的,冯德清马上就说一定要在十一月前结束,再不由分说。 陆明夷听到这话,心已凉了半截。先前他向冯德清上书,被冯德清驳回后就已经觉得冯大统制有点自以为是,现在看起来,冯德清比大统制能力自然远远不及,唯独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却是青出于蓝。他并不知兵,又根本不肯听从将领的建议,如此下去,实是前景叵测。 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看了看一边的陆明夷。陆明夷抿着嘴,也不说话。 “陆将军,你说两个月能够结束这场战争么?” 陆明夷抬起头,看了看天道:“恕我无能,实在说不上来。” 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总攻发起后,两个月结束战斗应该可以。在冯德清想来,他肯定会竭尽全力保证军队的供给,所以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冯德清漏算了一点,就是北方民变对南军士气的影响。南军得知北方民变不断,很有可能会士气大振,因为他们在必死的局中看到了一线生机。人的士气是最不好说的事,不要说南军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实力,就算是一支残兵败将,一旦众志成城,就会如铁石之固。就如上一次薛庭轩已经攻到了西靖城的东门,马上就要将昌都军尽数歼灭,就是因为自己的援军赶到,而西原楚都营已是强弩之末,最终竟然来了个大翻盘,西原军反而被赶出了西靖城。这件事,很有可能就在东平城重演。可是方才傅雁书说了这事时,冯德清根本不以为意,说这是过虑。 傅雁书是当世名将,岂有不知,陆明夷说他说不上来,这意思不言而喻。他叹道:“希望,这一战能够顺利。” 冯大统制亲自到前线来,就为了发这条密令,显然他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南方。只要结束了战争,什么乏粮,什么民变,全部迎刃而解。冯德清自然是这么想了,北方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亦到了支撑的极点,与期再这样南北对峙,拖到军民两边都疲于奔命,索性就把民这一头再压一压,给南北天平北方这面增添一颗砝码,结束了战争后,再对受苦的平民以补偿。这种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陆明夷道:“傅将军,八月二十三日仍要发起总攻么?” “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一礼,说道:“那我即刻回去准备。另外,这两日必须准备至少十天的补给,请傅将军务必要保证。” 现在昌都军还在王除城里,又刚得到一批补给,近期尚不必发愁。但大军一旦推进,粮草必须跟上。一旦粮草不济,攻击势必成为泡影。傅雁书道:“这个自然,祝陆将军一切顺利。” 到了码头,傅雁书正想让之江号送陆明夷回王除城,陆明夷却道:“傅将军,不必了,军情紧急,只需以翼舟一艘送我即可。” 虽然路程也并不算长,但陆明夷来时是搭之江号随同送粮队一起来的。因为北军有了之江号,南军的天市号已不敢轻出,只能严守东平城,但如果仅仅是一艘翼舟,万一碰上了南军什么巡视舰,陆明夷这个军区长岂不是要白白送死?傅雁书还在犹豫,陆明夷已然道:“傅将军,现在这当口,南军也在随时窥视我方。如果阵仗摆得太快,只会引起他们注意。请放心,翼舟的速度很快,现在是最合适的。” 翼舟虽快,但坐着可是极不舒服,因为连船篷都没有。只是看陆明夷如此坚持,傅雁书也暗暗赞叹。虽然觉得坐翼舟有点冒险,但也佩服他的自律与刻苦,而且上一次陆明夷提醒自己而自己没当一回事,事实证明陆明夷是正确的。现在傅雁书明白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同僚实是比自己想得更为周全,不知不觉对陆明夷已有了三分敬意,下意识总觉得他说的定然是对的,便道:“那也好。陆将军,请千万小心,静候好音。” 坐上了翼舟,陆明夷站在船尾向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傅将军,有一言还请将军千万著意。” 傅雁书见陆明夷临别还有赠言,忙上前几步道:“陆将军请说。” 陆明夷犹豫了一瞬,说道:“士卒皆我兄弟,人命无价,还望傅将军不可急于求成,过于贪胜。” 这话实是说入了傅雁书的内心。他道:“多谢陆将军良言。”心中却有点苦涩。爱惜士兵,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他们按时出兵,傅雁书不得不从。只消一出兵,每个人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何况勿论士卒,名将又如何?毕上将军大败后身死,胡上将军大胜后身死,师尊则是看到了铁甲舰后吐血去世。这些不可一世的名将,也一样转瞬间就成为古人,再不可见。 送走了陆明夷夷,傅雁书回到帅府,挑亮了灯,开始写信。 第481章 乱命不从3 一封写给妻子费云妮。费云妮现在在雾云城与可娜夫人住在一起,虽然只有妹妹正式过继给师尊,傅雁书并没有义子的身份,但师尊去世后,傅雁书便正式拜可娜夫人为母,所以虽然他岳父,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也在雾云城,费云妮还是跟着可娜夫人住。和费云妮成婚刚要快到一年了,不过这个结婚纪念日显然已不能一同度过。傅雁书字斟句酌地想着给妻子解释的话,他为人一直有点古板,不擅说什么情话,可是想到娇妻,心里总是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柔情。 写完了给妻子的信,又给可娜夫人写了一封。写到“军情万变,儿身为军人,若有不测,还望义母照料云妮为感”时,觉得这话未免不似母子的口吻,而且也更像是遗书,实在不吉利。他将信团作了一团,又抽出一张信笺写下去,可怎么写都觉得不妥当。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更点。 军中每晚都要打更,一方面是巡逻,二来也是让人随时知道时间。此时已交三更二点,夜很深了。傅雁书这时觉得身上有点闷热,顺手推开了窗,却见窗外正下着濛濛细雨。这是第一场秋雨,吹进来的风将残余的暑意驱得一丝不剩,吹到人脸上时还有几分寒意。天上,却是漆黑一片,星月皆无。傅雁书看着这一片暮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梦啊。他想着。 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今夜,真觉得这人生如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为了一个口号,本来没什么两样的一国之人成了血战不休的仇敌,这一切让傅雁书越来越茫然。不说别人,妹妹嫁给了郑司楚,自己和妹夫却是交战双方的主将。这种纠结的关系,在士兵中也会有不少吧。那么,这场仗的意义到底何在?无论哪一边胜利的,建立的还是共和国,历史仍然回到了原点,那么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惨烈的战争,使得人口在急剧减少,而为了夺取胜利,双方又都在拼命地征兵。这种近乎涸辙而渔的做法,又到支撑到什么时候?即使北军此次总攻很快就取得全面胜利,得到的,也是一个已经残破不堪,国力大大衰退的国家。可以说,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者了。 夜风吹过来,“啪”一声,将案头一只木马吹得倒了下来。傅雁书拣了起来,拿在手中看着。这是师尊的遗物,听可娜夫人说,师尊生前最爱惜这些,因为这本是一个故人所雕。那故人去世后,师尊就在拼命搜罗故人的作品,已收集了不少,其中最爱惜的还是这匹马。看这匹马,刀法流畅自然,马的形态维妙维肖,照理定是个有名的大匠所作,可是底座也根本没有落款。这马神采飞扬,似乎随时都会腾空跃起,飞扬而去。他看了看,将木雕马在案头放好,关上了窗。 郑兄,妹妹,我如果战死,你们肯定会照顾云妮的,我又有什么放不下? 坐在案前,傅雁书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给可娜夫人的信也写得顺畅起来,不过无非是一些寒暄。人命由天,一切都让上天去决定吧。再过几天,总攻就要开始了。 傅雁书在房中这样想着。此时的江上,陆明夷却在想:总攻多半不会开始,一定要未雨绸缪,做好准备了。 虽然冯德清亲自前来,严命总攻要按时开始,但陆明夷总觉得,总攻不会按时开始。上书遭斥,以及这一次冯德清微服前来,这两件事让陆明夷对冯德清失去了信心。这个新任大统制,能力远不及大统制,却更加执拗,如此之人,绝对成不了大事。 其实在来东阳城之前,他安排的细作已然将北方各省发生民变的事都报过来了,甚至比傅雁书接到的还要详细一些。 只有狄复组有这个能力。在看过了一遍汇报后,陆明夷已然得出这个结论。说实话,他对狄复组其实一直没有多在意,觉得这只是一伙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只是异想天开地要谋求狄人复国。连狄人中的大部份都很认同共和国,狄人复国这个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见这个组织的不切实际。然而现在却证明,这个组织岂但没有不切实际,还非常实际,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冯德清并不知兵,偏生胆子还大,居然敢微服赶到东阳城来。这样一个众矢之的,还敢如此妄为,实属轻而无备,虽贵为万众之尊,无异于孤身独行。而狄复组既然要竭力阻止北军这一次总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发动动民变,而是刺杀冯德清。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冯德清回雾云城的归途中,狄复组就会下手。 这当然并不一切。不过,陆明夷也已算定了,即使冯德清安然回到雾云城,现在发动总攻也仍然不是时候。总攻想要一举胜利,必须要两个条件,一是充足的后勤保障,二是高昂的士气。但目前第一条做不到,各省民变的消息传来后,第二条都做不到了,相应的是南军得到这个消息后,士气定然大振,守御也一定会更加得力。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以静制动,看情形的发展,不要急于求成。可惜傅雁书虽然是天下名将,却仍然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如果二十三号那天他真的发起了总攻,多半要啃上一块硬骨头。 现在,应该先做好准备了。希望傅雁书只是啃上硬骨头,而不是一败涂地。那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陆明夷坐在船头,夜风一阵阵吹来,他脑海中却已将将来的事分门别类,一样样考虑周详。 如果冯德清遇刺,那其实是件好事。新大统制,十有八九是五部司司长中产生。兵部司司长傅雁书,资格太浅,不太可能。刑部司司长扈邦裕资格虽老,但一直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当大统制的资格。至于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资格和威望一般都够,但方若水已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多半不会出任,魏仁图连兵部司长都没有争,更不会接任大统制了。这样一来,有可能接任大统制的,多半便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与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两人中的一个。费英海是傅雁书的岳父,如果他当大统制,这一对翁婿的权势太大了,为了制衡,所以基本上就是程敬唐。陆明夷与程迪文有过一番交涉,对程迪文的印象很不错,而程迪文军人出身,对魏仁图和方若水向来尊敬,他当大统制的话,应该对自己有利,这样自己更说得上话。 这是冯德清遇刺后的情形,如果他没有遇刺,又该如何?陆明夷皱了皱眉。他没有遇刺,八月二十三日总攻仍然要如约发起。总攻有三种结果,一是一路顺利,两月后扫平南方;二是开局不顺,一直打不下东平城;三是失败。算起来,三的可能性最小,一的可能性则比二要小,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东平城下对峙。然而这其实是对北方最不利的情形,对峙中会消耗大量的粮草,而这样势又使得民变不住爆发,结果是粮草接应不上,然后总攻失败。所以冯德清如果不遇刺,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削平南方,而是平定民变了。只是民变造成的损失一定很大,用强硬手段固然可能减少损失,却也大失民心。用怀柔手段呢?总攻开始后,更不可能,完全不会有余粮去安抚暴动的民众。那么,最后结果,就是只消不能一举得胜,北方这一次弄巧成拙,反而比南方更快陷入绝境。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如何在这样的变数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陆明夷淡淡地笑了起来。夜色浓得粘稠,他又坐在船头,划船的士兵一个都看不到这位陆军区长的神情。也只有这个时候,陆明夷才觉得如此坦然。 计划是傅雁书定下的。如果一切顺利,最大的功劳自然也属于傅雁书,自己永远都站不到他前面去。所以,这个变数虽然是北方的不幸,却是自己的良机。陆明夷自从军以来,想的就是如何出人头地。为了这个目标,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所以,就算北方有可能遭到前所未有的大困境,却也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大好机会。现在自己想的,就是该如何把握这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以预料了,或者一飞冲天,或者就是万劫不复……然而只要在冯德清手下,离经叛道总是不会得到他赏识的,所以自己与傅雁书两人中,冯德清更欣赏一板一眼的傅雁书一些。难道,应该除掉他么?陆明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惊呆了。除掉冯德清!除非干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否则只消漏出一点风声去,自己也会成为全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国贼叛逆了。他不由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好在,正在划船的水兵根本不知道这位长官在想这些,仍是闷着头划着,另一些则在趁机休息,准备着轮换。 要除掉冯德清,自然不现实。但假如冯德清真如自己所料,被刺杀了,接下来上台的是程敬唐,自己会有机会超越傅雁书么?陆明夷想着。很快,他就有点沮丧。因为不论从哪一点来看,傅雁书都是会比自己更具优势,除非是…… 陆明夷不敢再往下想了。然而,念头已起,就再也打消不掉。从王离开始,他已经在一个个地超越着对手,现在,也许就是最后一程了。而这一程,也许将是自己越超一切人的契机。 第482章 乱命不从4 江上,夜风不时吹过来。翼舟行进得很快,虽然是逆水,仍然如同贴在水面上飞行一般。照这个速度,明天夜间就可以抵达王除城。陆明夷知道,在抵达王除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自己下决心的唯一机会。如果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番景像了。他默默地看着江上,仍由江风吹面。夜已深,这个年轻的名将眼里越来越亮,直如两团火苗燃起。 他是八月十一日连夜离开东阳城的。三百里水上路程,仅仅花了一天两夜便走完了。十三日早上,天亮了还没多久,这艘翼舟便已平安抵达王除城码头。陆明夷一上岸,君子营三将和新接任的冲锋弓队统领秦纪亭便前来迎接。陆明夷回来得这么急,而且也居然是坐翼舟回来的,实在让他们都有点想不到。 一回到设在王除城中心的临时帅府,陆明夷便将冯德清刚发来的密令说了,也说了各省民变之事。四将听了都默然不语。后方民变,他们都还不知道,好在昌都省因为董秉义采取了纳款以代兵役之制,使得家中有当兵之人都得到了一笔足可应付的款项,又有军区坐镇,因此昌都省虽然地处较偏,土地也比较贫瘠,反而相对最为安定。然而这样的安定实在说明不了什么,一旦全面进攻开始,每个省都必须承担一笔几乎难以承受的粮草供应任务,后方的担子实不比前线轻。 这个前敌会开得很是简洁。陆明夷转达完了冯德清的密令,说道:“诸位将军,还有四天就要发起总攻了,若没有问题,请诸位回营速作准备。” 秦纪亭站起来道:“遵命。”哪知他一站起来,见君子营三将都没站起来,不由大感尴尬。陆明夷道:“好,秦将军,你先回营去吧。” 秦纪亭心想自己是刚提拔起来的,冲锋弓队人数也最少,但君子营三营每个都有好几千人,乃是作战的主力,事情自不会像自己那样简单,陆明夷多半还要与他们商议一番,便行了一礼道:“是。”他军衔最低,又向君子营三将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秦纪亭一走,陆明夷道:“三位将军看样子都还有些顾虑吧?不必拘礼,请畅所欲言。” 王离看了看夜摩王佐跟沈扬翼两人,见两人都沉默不语。自从那次牵连到万里云叛乱事件中,他差点也被当成一党被处置。若不是得到陆明夷援手,就算那回没被斩首,这辈子也永远再升职了,因此平时一反常态,变得相当寡言。但听了陆明夷的话,他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陆兄,傅将军的三箭齐发之策虽好,但这计划依靠的是充足的后勤保障。现在后方诸省民变,谁能保证补给一直能够畅通无阻?虽然刚接到一批补给,也不过是十天之粮。进攻发起后,一旦粮草不继,只怕要前功尽弃,甚至被叛军翻盘。” 王离一开口,一边夜摩王佐也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古人有云:‘未闻内有不安,而能立功在外者。’此事还须三思。” 夜摩王佐因为编入昌都军并不很久,所以向来不多说。他现在一有空便读书,谈吐倒是大有长进。说着,眼睛不由瞟了一眼边上的沈扬翼。君子营三将,王离是戴罪立功之身,自己本是天水人,只有沈扬翼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也最受陆明夷看重,心想这件事沈将军务必也要表个态才行。 陆明夷听王离和夜摩王佐都对按时总攻有点异议,看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呢?” 沈扬翼见陆明夷点了自己的名,抬起头道:“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智者不取。只是,陆将军,傅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明夷慢慢点了点头:“确实,欲速则不达。傅将军也曾表示现在有点不是时机,但冯大统制之意已决,如之奈何?” 沈扬翼道:“兵法虽然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是,陆将军……” 这话说了半截,沈扬翼也说不下去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是句老话,可是真个这么做的话,冯德清只怕会恼羞成怒,当场压个叛乱之罪上来也有可能。何况,傅雁书和戴诚孝两军若都按时发起总攻,偏偏昌都军逗留不前,不被加以叛乱之罪,玩忽职守的罪名却多半逃不过。只是沈扬翼无论如何都觉得,现在在这种后方不稳的情况下发起总攻,实属不智。陆明夷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说什么,叹道:“话虽如此,但终不能公然抗命。但若是出击,粮草万一接应不上,这大好局面又将葬送,如之奈何?” 沈扬翼怔了怔,小心道:“不能向冯大统制晓以利害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冯大统制决定了的事,旁人再无办法。” 沈扬翼再说不出什么来了。他降级后好几年未得晋升,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他比谁都更有体会。王离在一边听得着急,说道:“可是……,陆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本来说好的要准备一月之粮,现在只有十天的份,现在后边胸脯拍得山响,到时运不上来,又该找谁去?他们饿一顿没事,前线的兄弟若是一挨饿,南边的叛匪手里刀枪也不是吃素,郑司楚那家伙一冲出来,陆兄,我军的大好局面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离也有点急了,这话说得相当直。话一说完,他不由有一丝后悔,心想自己这么说法,万一陆明夷翻脸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陆明夷却丝毫不以为忤,点了点头道:“王离兄所言也甚是有理,但大统制之命亦不可违,总应该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王离心想既要听从冯德清之命,又要保证军队不出乱子,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不过这话到底不敢再说了,只是道:“是啊,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只是实在想不出来,请陆兄教我。”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说道:“沈将军与王佐将军有什么好计么?” 夜摩王佐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他也想说,可是看样子也不能真个这么做。他皱了皱眉道:“陆将军,粮草补给真的就这么不靠谱么?如果供应能跟上,那便没事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话是此理不错,但未料胜,先料败,终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事事顺利上。” 夜摩王佐不再说话了。未料胜,先料败,也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军情瞬息万变,不可能样样都按最好的打算来。总攻发起后,粮草补给说不定也能跟上,但万一出了个变故,战势就将急转直下。傅雁书这三箭齐发的计划虽然好,但后方一起民变,就已经出现了软肋,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心存侥幸。夜摩王佐现在读书极勤,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陆明夷只驳了一句他便闭上了嘴。王离虽然有点不服气,想说冯大统制既然保证能后勤能跟上,那就不用多想。可是这话他终不敢说,冯德清并不知兵,而且他这样的保证实在让人怀疑。先前后方安定,要保证后勤都如此艰难,何况现在后院起火? 陆明夷见他们都不再说话,又喃喃道:“可是不出击又不成,实在难以定夺。贸然出击,有可能引起全军崩溃;抗命不从,又形同叛逆。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 王离说道:“陆兄,不能与傅将军商议好,先只是佯攻,等粮草都备齐了再发起总攻么?” 夜摩王佐虽然不爱说话,但听王离这般说也忍不住了,说道:“王将军,这样只怕不成。就可是总攻,全军都得上前。” 王离话说出便觉得自己说错了,可夜摩王佐一驳,他又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夜摩王佐又不说话了。这事已经成了个死局,他们都说不出有什么两全之策。沉默了片刻,陆明夷叹了口气道:“唉,冯大统制虽然英明,却也不是事事皆知,这条密令,只怕真是条乱命。” 第483章 乱命不从5 王离再忍不住了,说道:“确是乱命!乱军不从,陆兄,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从!” 陆明夷似乎吓了一跳,说道:“噤声!就算是乱军,现在若是不从,岂不授人口实?” 王离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徐鸿渐说动,参与万里云的叛乱了。吃过一回苦,他本已不敢多说,可现在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又回来了,说道:“陆兄,现在正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这事一步错,步步错,会万劫不复的啊!” 陆明夷道:“可是……若冯大统制怪罪下来……再说,公然违抗大统制之命,就算是乱命,也会让军心不稳。” 王离已是焦急万分,抢道:“陆兄,既然是乱命,弟兄们哪个也不会嫌命长,非要去送死不可。只消将利害说明,军中肯定会支持你的。不从乱命,这可不是叛乱,而是力挽狂澜。何况,现在议府已经恢复了,这样的事,冯大统制本来就不该私自来下令,而是早该付议府商议才对。他这样做,本身就是有违共和之道!” 王离这句话一出,陆明夷仿佛如梦访醒,说道:“是啊,冯大统制这条密令,确实没说经过了议府讨论。” 议府有弹劾元首之权,以前大统制解散了议府,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有赢无输的地位。而冯德清的能力远不及大统制,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力堪比郑昭的国务卿,因此又恢复了议府,把很多政事放权给议府处理。只是他对大统制奉若神明,总觉得大统制做的事样样都是对的,而大统制在军务上屡屡直接向前线指挥官下达命令,直到后期才放权。冯德清准是认为,下达密令和议府讨论并行不悖,根本没想过有什么冲突。王离并不是个精于政事的人,偏偏一眼看破了这一点,一边夜摩王佐说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现在最好的办法,我想应该是与傅将军联手,一同向议府提交复议书,要求大统制改变成命。” 陆明夷呆呆地想了想,说道:“这确是良策。只是三位将军想过没有,这么一来,就是与冯大统制公然对着干了。如果议府也认为冯大统制的密令是正确的,那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有一阵没说话的沈扬翼忽然道:“陆将军,此事便应向魏方两位上将军禀明,请他们助一臂之力。两位上将军都是宿将,他们不似冯大统制一般不知兵,而且德高望重,对议府的影响力极大,定有效用。” 王离右拳在左掌上一打,说道:“正是!陆兄,魏方两位上将军不还是你先父的弟子么?那可是你师兄啊。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这样扳倒冯德清也并非奢望,他哪会对你秋后算帐?何况总攻发起,胜负已定,到时他一没理由,二没胆子来找茬了。”因为这么干就是公然与冯德清对着干,王离口中自然也不用再对冯德清客气,已是直斥其名。 陆明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三位将军,你们有信心稳住君子营,不让弟兄们军心涣散么?” 三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立起,齐声道:“定不辱命!” “好!我即刻修书。不过,事不宜迟,不能先与傅将军商议了,而是直接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傅将军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昌都军不动,他不会贸然进攻的。” 王离心想这倒也是。只是现在这情景,隐隐又似当年万里云决定自立时的情景了。那回万里云自立,王离不过是徐鸿渐的副将,根本不能参与到万里云与一干亲信将领的密议中去,现在却成了直接策划此事的关键,他心中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商议已定,三将告辞了陆明夷,各自回营。沈扬翼跳上了马,也不多说一句,打马便走。 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与意气风发的王离和夜摩王佐不同,沈扬翼想到的其实要多得多。方才这件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头痛,难以定夺,但越听越觉得陆明夷不是来与自己三人求计,而是一句句地引出话来,他早就拿定了这个与冯德清对着干的主意了。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沈扬翼一直都只有钦佩和敬服,但现在却有了点另外的意思,让他想到了交往不很多,却同样让他钦佩的郑司楚。和陆明夷相比,郑司楚就要坦荡得多,陆明夷的心思,却显得有点阴沉。 可是,陆明夷的这个决定,沈扬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下这种密令,实是刚愎自用,有可能毁了目前的大好局面,陆明夷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吧。本来他早就可以与傅雁书商议,他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和傅雁书说明这一切,相信以傅雁书之能,一定会同意陆明夷的看法,一同进退。现在这样做,实是将傅雁书排除在外,陆明夷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傅雁书是北军主将,又代理了兵部司司长,迫使冯德清收回乱命的话,功劳最大的自然也就是傅雁书。陆明夷舍易求难,也正是希望能够超过傅雁书。计是好计,可沈扬翼越来越感到了其中的一丝阴险。陆明夷什么都好,雄才大略,武勇过人,就是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只是,沈扬翼虽然看破了这点,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顺从。而且,第一次,沈扬翼对陆明夷产生了一丝惧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明夷的密报很快就写成了,连夜以特急羽书发往雾云城。十四日黄昏,雾云城里,魏仁图便收到了这个小师弟发来的密函。甫一读完,魏仁图便大惊失色,连夜赶往方若水府邸,将正在吃饭的方若水叫出来商议。两人商议到半夜,觉得陆明夷所言不是过虑,硬要按时发起总攻很不现实,有可能葬送现在的大好局面。就在当夜,他二人分头造访吏部司长费英海,礼部司长程敬唐和刑部司长扈邦裕,说明此事,要求第二天紧急召开议府秘密会议,商讨冯德清违制一事。 这件事不亚于一场大地震。总攻的日期乃是绝密军机,极少有人知晓。现在担任总攻任务的三个主将中有一个公然指责大统制违制,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初顾清随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来了。不过冯德清虽然坐在了大统制的位置上,威望与能力却远远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而且这事由两位上将军发起,弹劾大统制又确实是国法所允许,因此明天的议府紧急会议倒没有人反对。只是冯德清自己还在路上没回来,明天的会议将是一场缺席会议,冯德清很可能会认为这是故意与自己做对,说不定事情会越弄越僵。 通知程敬唐的是方若水。当方若水离开程宅,程敬唐只觉后背尽是冷汗。刚把方若水送走,他马上让家中工友将程迪文叫起来。程迪文刚结婚,新婚燕尔,不过十来天,还在婚假中。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揉着眼听父亲说竟是这事,睡意也被吓醒了,说道:“是陆明夷发来的密函?” 程敬唐点了点头,说道:“你上回和他交涉过,这人年纪很轻,是不是很冲动?” 大统制和前线主将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就算能圆满解决,也会在两人中间造成极大的裂痕,对军心没半点好处。程敬唐并不是个领兵的将领,但这一点却也清楚。程迪文道:“陆明夷年纪是很轻,但这人极其老成。” 程敬唐皱了皱眉头道:“是么?看来冯兄是真的胡乱发令了。唉,他又不是大统制,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冯德清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大统制,不过程敬唐心目中,大统制永远只是南武,不会是旁人。他与冯德清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交情一直不错,觉得这人恬淡谦让,只是一坐上这位置,却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程敬唐对大统制的崇敬可谓无人能比,不要说冯德清确实远不如大统制,就算他能力比大统制还强,程敬唐也不会觉得他能超过大统制去。现在出了这事,如果冯德清一意孤行,事情闹僵了,眼看着就要取得全胜的战事只怕又将大起波折。他道:“迪文,明天议府要召开紧急会议,我会尽量反对。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我就马上去找冯德清。” 第484章 乱命不从6 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让冯大统制收回成命么?” 程敬唐点了点头道:“隔行如隔山,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乱下命令,若是闹得将帅离心,他就是共和国的大罪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闹大,我要劝他别冲动。” 北方好几个省都在闹民变,冯德清的命令是对民变者严厉镇压。这种铁腕手段虽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压之下,必有后乱。铁腕镇压只是激化了矛盾,这样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尽快平息,就算从此冯德清与陆明夷两人会形成对立,也只能只顾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皱皱眉头道:“只是冯大统制若认为此事乃是针对他的阴谋,采取针锋相对的对策,又该如何?” 程敬唐叹道:“那我就劝他退位让贤吧。” 程迪文惊道:“万万不可!爹,你是什么身份?如果冯大统制退位了,你说继任者谁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难道是我?” “正是。傅将军只是兵部司代司长,又在前线,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长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费司长两人最有可能了。冯大统制肯定会这么想,甚至会觉得你是此事主谋,这个没来由的仇若是结下了,就麻烦了。” 程敬唐还真没想到自己接任大统制的可能,听儿子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冯德清见自己去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在策划此事,结果更会抵触。息事宁人办不到,倒把事态弄得更复杂。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迪文道:“爹,这事是陆明夷提起的,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他当时不直接反对,采取的是这种一刀两断的做法,定然已经准备和冯大统制直接对着干了。你觉得,冯大统制能压得住他么?” 程敬唐道:“压不住么?” 程迪文知道父亲以前一直在金枪班,致仕后又是大统制亲自把他拉出来担任礼部司司长,对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父亲知道得并不多,倒是程迪文,在军中从小军官做起,受挫后去礼部又从小吏员做起,侵轧之事他见得多了,又曾和陆明夷交谈过好一阵,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不一般。他压低了声音道:“爹,这个时候,其实就是要站边的时候了,不能想着做好人,息事宁人。冯大统制被推上这位置,就是因为大统制遇刺后,几派人为了这把交椅斗个不休,冯大统制能登顶,只是因为他向来恬淡谦让。他的大统制位置,只是暂时。爹,你别怪儿子说,你若继位,也只是个暂时的傀儡罢了。冯大统制就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真是大统制了,才力不足,才闹出今天这事。” 程敬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未成年的人,但现在才猛然醒觉,程迪文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在军政两边都打过滚,程迪文已然有了远比父亲清醒的头脑与锐利的眼睛。本来连夜叫醒他,只是想关照一下,没想到程迪文提出来的几点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观火。他道:“那你说,就是要支持陆明夷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爹,你只要想一想,魏方两位上将军接到了陆明夷的密函,连夜就各处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极大。和他对着干,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民变四起,未闻国有内乱而将能立功于外者。陆明夷说的,并没有错。” 程敬唐本来打算是在议府会议中做好人,尽量要议众反对不信任案,保留冯德清的面子,再去劝说冯德清要他息事宁人,但听了儿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错了。他道:“那么,总攻也是要推迟?可是民变一时要平息不了,这一推迟不知何时才能重启,时机又要浪费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爹,凡事若是从众,便只能泯然众人。只有提出自己的见解,才能出类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压低声音道:“难道要取消总攻?” “百胜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军也应该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与其再枉作牺牲,不如让他们谈判,最多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而现在这大好时机也不曾浪费。” “与他们谈判?” 程敬唐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仅是他,先前同样是五羊城出来的龙道诚和林一木其实亦是一直有这想法,这两人若在,只怕自己提出此议会得到他们附和。但现在五部司司长,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冯德清是广阳人了,而冯德清又是执意要用兵,自己只怕会孤掌难鸣。程迪文见父亲有点犹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说得有理有节。我想过了,有三点理由可以服众。” “哪三点?” “第一,刀兵无情,战火旷日持久,已让国力消耗殆尽,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战争,可以尽快平息民变。” 程敬唐点了点头。诸省民变,起因就是要将秋粮大部运往前线供应军队。战事一停,各省自给有余,民变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点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现在人为分裂为两半,自相残杀,实有违‘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之旨。” 这一点虽然有点空洞,却也很能打动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军主将中的宣鸣雷则是北人。议众里出身南方的官员,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强,他们在故乡仍然有不少亲朋好友,自然不想他们在战火中白白丧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后一点呢?” 程敬唐说到最后一点时,却有点犹豫。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是什么?” 程敬唐一怔。南方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取消了议府,申士图和郑昭指斥他违背共和信念,所以说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统制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大统制有什么错,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觉得大统制未免有点刚愎自用。郑昭在程敬唐心目中虽然比不得大统制,但程敬唐也敬重郑昭的人品和才干,虽然后来大统制发文说申士图与郑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贼,程敬唐仍然无法把郑昭归入逆贼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为大统制决策有误,过于独断。” 一听父亲说这话,程迪文长舒一口气。这第三点,其实应该是第一点,不过他知道父亲对大统制奉若神明,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一点,只怕会被父亲怒斥一顿,后面的话不用说了。但听得父亲承认大统制也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心想父亲并非铁板一块,这话便可说了。他道:“是啊。爹,南方举旗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统制。他们说大统制取消议府,一意孤行,独断专横……” 他还没说话,程敬唐怒道:“大统制虽然也有小错,岂会如此不堪!” 程迪文吓了一跳,心想父亲对大统制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说得过份了,于是道:“是啊,大统制日月之光,这只是南方的一个借口。但如今大统制已然归天,议府也已恢复,那他们举旗最大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向他们提出和谈,我想以郑国务卿之能,他应该能够明白过来,否则他们的罪名便更多一点,就算战争还是避免不了,也能让他们民心大失,战力大损。所以我方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绝对优势之际提出和谈,一方面昭示我方诚意,一方面也可以借这时候安定后方。” 程敬唐听完了,双手一拍,叫道:“迪文,没想到你小子已有了这等长进!好,明天议府会上,我便提出这三点。”说到这儿,又叹道:“你小虽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过很小就出来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么样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议府会议,你也参加吧。” 程迪文已是礼部主簿,自然也有议府议事之权。他“嗯”了一声,向父亲告辞,回到了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礼部致仕侍郎邱南云的孙女,父亲外放三池省的一个知县,论级别比程迪文的主簿还要低一级,因此这门亲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过程迪文性情很随和,新婚妻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两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见程迪文回到房里,说道:“迪文,出什么事了么?” 程迪文把外套脱了,说道:“没事,再睡一会吧。” 虽然睡下了,程迪文却已没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这一夜,会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吧。他想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郑司楚的模样。这个至交好友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从“叛将”到“叛首”。 司楚,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无谓。那么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越来越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躺在床上。身边,妻子重又沉入梦乡,搂着她柔软的身躯,程迪文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天色,终于渐渐亮起来了。 第485章 铤而走险1 八月十七日,距总攻越来越近了。直到现在,仍然没收到雾云城来的回复,陆明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预计,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师兄多半可以顺利召开议府会议,讨论通过冯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个如此顺利,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消息来了。 难道,冯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隐藏实力么? 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叩,一个亲兵低低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 一听这声音,陆明夷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门边,猛地拉开门。门外那亲兵正等着陆明夷的回应,好推门进来,哪知陆明夷居然这般急迫地自己开门,倒吓了一跳。陆明夷也顾不得那人诧异,喝道:“急报呢?快给我!” 千里眼是陆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细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本领出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明夷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因此还在刘安国做昌都军区长时,他就在策划此事。千里眼探来的消息,都是极重要的情报,现在这份很有可能就是雾云城来的。 千里眼送来的情报,按方位以颜色区分,东青西白,北黑南红。现在那亲兵手中的卷轴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来的。他拿过来便急急打开,才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沉。 这份情报,竟是密文写的。 千里眼的情报,一般也是以明文书写,但极端重要的却用的是密文。这是陆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见这情报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极其重要的消息。陆明夷掩上门,将卷轴打开了,开始解密文。 要解开密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密文虽是陆明夷编的,他自己也得对照着密钥书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凉了。 这封密报正是安排在魏仁图身边的千里眼传来的。八月十五日,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果然召开了议府紧急秘密会议,会议上魏仁图说了陆明夷报上来的情报,说明以现在的情况,再强行按照先前预定日期出击的话,万一后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而冯德清竟然绕过了议府,仍要三军按时出动,实是刚愎自用,因此魏仁图提议夺冯德清大统制之职,另选贤能。 这会议那千里眼并没有参加,只是从与会之人中探得,所以说的并不是很详细。不过他提到在会议上,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一反常态,支持了魏仁图的提议,只是同时又说南北交锋至今,战事越来越激烈,但也越来越无意义。现在既然北方后方不稳,按期总攻已不现实,但延期同样会消耗大量粮草,使得北方国力难以支撑。同时变民中一直有流言传播,说北方名为以民为本的共和,却不顾民生,只想消灭同为共和的南方,确如南方所称虚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议,趁此时机,向南方提出和谈的要求,允许南方有条件投降。因为南方最初扬旗,便是认为大统制独断专横,解散议府后大权独揽,完全违背共和信念。现在大统制已成古人,而议府也已经恢复运行,所以南方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愿和谈,便暴露了他们名为再造共和,实为反叛作乱,定能让他们民心大失,届时再全力发起总攻,北方民众也能够理解。如此可进可退,民变既能平息,总攻也不至于半途而废。 看到这儿时,陆明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一番仔细调查,对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个大致了解,暗中将南北人物排了一个九品榜。郑昭父子、申士图、邓沧澜、傅雁书,以及已去世的大统制,排在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则只排在了五品,属于无功无过,有名无实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程敬唐这个有名无实的名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平心而论,程敬唐的提议相当中肯,也相当有可行性。北方实力比南方强得多,也因为长年战争到了临近崩溃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由于南方掌握的地盘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于发生民变,可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争。如果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对绝大多数南方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却是陆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来,自己又只能成为南北和谈中一个平常的军团主将,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结束战争的首功却要归于政客了。解密文解到这儿,陆明夷只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程敬唐的底细,自己不会看错,他肯定不会想出这样借力打力的妙计来的。最有可能,想出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个身为礼部主簿的儿子程迪文。陆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龙道诚林一木二人相争,自己带昌都军兵临雾云城下,前来交涉的那个程迪文了。他对程迪文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虽然稍有点冬烘,却也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给父亲出了这主意,那么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连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却起码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这个提议肯定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现在应该已经提到通知了。 接下来发生变故了么?陆明夷一边对照密钥,一边接着解了下去。 紧急会议上,程敬唐突然语惊四座,抛出的这个提议引起了议众们议论纷纷。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程敬唐此计确是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好计,南方也因为能够保留体面,很可能同意此议。正当议府要通过这个提议时,突然有人走了出来。 出来的,是冯德清。 冯德清微服前往前线,照理还要过两到三天才能抵达雾云城。但等他一来,议府决策已成,冯德清便再无回天之力。谁也没想到,冯德清竟然会在这当口出现在会议中,连魏仁图与方若水都不禁变色。 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之名,此时却也一反常态,面沉似水,点名斥责魏仁国与方若水二人军人干政。军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国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时,也是退伍了好几年后的事。他一给魏方两人定下了罪名,马上就叫出人来将他们拿下。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国宿将,虽然年事渐高,但武勇仍在,等闲两三人近不得身,但冯德清叫出的五六个人虽然身体瘦小枯干,还蒙着面,但动作快捷灵便异常,魏仁图本来就是独臂,连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几把细细的长剑指住咽喉。冯德清随即下令,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以“军人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并且据说冯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销陆明夷的昌都军区长之职,以彭启南取而代之。现在彭启南应该就在赶来的途中,而这两天临时收编君子营并捉拿陆明夷回雾云城的特使也会赶到王除城。 看完了这份密报,陆明夷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我竟然小看了冯德清!陆明夷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大喊。冯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让的态度示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元首,因此当龙道诚和林一木因为争取大统制的位置斗得两败俱伤后,本来不甚被人看好的冯德清才被抬了上来。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冯德清不过是一个过渡性质的大统制,用不了一两年,他定会让位给一位强硬的大统制。只是没想到,冯德清自己却变得强硬起来,甚至连陆明夷都不曾料到。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摆脱了最初的惊恐,陆明夷冷静了下来。难道是看错了冯德清?如果真是看错了他,那自己这一场就是一败涂地,已经极其被动了。然而陆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报有错,冯德清应该并没有变,而他会有这种突如其来之举,最大的可能,是背后有人做他的谋主。 这个隐藏在冯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谁? 第486章 铤而走险2 就在陆明夷沉思之际,在雾云城里,冯德清正在荷香阁披阅文书,门外响起了他的文书的声音:“大统制,程迪文主簿求见。” 程敬唐的儿子?冯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冯德清以强硬手段打断了议府紧急会议,将几个领头人物投入了大狱,程敬唐因为力主取消总攻,也被关押起来。程迪文虽然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仅是一个主簿,人微言轻,冯德清并没有为难他。冯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错,自然认识程迪文,现在他前来求见,定是想为父亲求情来了。便道:“请他进来。” 文书答应一声,推开了门道:“程主簿,请进。” 门无声地开了,程迪文走了进来。冯德清从案前抬起头道:“迪文,坐吧。” 虽然是非常时期,但冯德清并不防备程迪文。他以前来过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时还曾给他带过礼物,对他视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此丝毫不以为意。程迪文见冯德清对自己毫无戒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冯德清能够成为大统制,能力勿论,这份气度倒真配得上大统制这身份。他行了一礼道:“大统制,礼部主簿程迪文有礼。”这才坐到了冯德清对面。 冯德清看了看他,说道:“迪文,你是想为令尊求情么?”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大统制,卑职只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大统制拨冗指教。” 冯德清见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却也暗暗称奇。程敬唐虽然当了半辈子军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因此一直想让儿子成为名将,只是程迪文最终也没能在军人有所发展。只是他从政后,整个人倒似脱胎换骨,这一句话便提起了冯德清的兴趣。他道:“但说无妨。” “大统制,如今南北分裂,战火已绵延数年,您觉得到底因何而起?” 这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申士图和郑昭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后,北方便已给他们下了个“叛逆”的罪名。不过这只是公开的说辞,私底下,也有人觉得大统制的决策有误,穷兵黩武,长此以往,国力难以支撑,迟早会彻底崩溃,因此对南方的叛乱还有一定的同情。当然,大统制是被视若神明的人物,当他遇刺后,各处都有民众自发哀悼,甚至有人认为大统制不在了,这世界也要毁灭了,竟然因此而自杀,这种想法也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就算冯德清自己,也是将大统制看成神圣无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统制后行事也亦步亦趋,拼命追随大统制。不过冯德清有时也觉得大统制不顾国力,屡屡用兵西原,确实有点不太可取。听得程迪文这句话,他哼了一声,低声道:“那是郑昭与申士图两人心怀不轨。” “纵然有人心怀不轨,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终不能说一方毫无过失吧。” 冯德清的心里凛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认大统制有什么过失,然而这几年来静心思量,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太过刚愎自用了。郑昭最后参加的一次会议他还记得,当时大统制提出要第二次远征西原,郑昭则竭力反对,说国力尚虚,还应大力发展民生,等国库流盈再说其他。作为工部司司长,冯德清也觉得郑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一次郑昭突然晕倒,这样唯一一个有可能对大统制的决策提出异议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来大统制的每一个提议都得以通过——直到顾清随提出不信任案。 顾清随的不信任案才是撬开大统制根基的第一条裂缝。虽然议府弹劾元首的权力是明文写下的,但以前谁都不会想到真有人会弹劾大统制。而接下来大统制解散议府之举,更是火上浇油,特别是大统制鞭长莫及的五羊城里,会一致通过反叛的决议。所以虽然不愿公开承认,冯德清暗地里也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做错了不少事。然而要他对程迪文说大统制有过失,冯德清实在说不出口。他板起了脸道:“你是在指责大统制么?” 程迪文仍然不卑不亢地道:“不论是不是前任大统制的过错,现在他都已是古人,也就是说,南方举旗的最大原因已经不再存在,现在也已经有了和谈的契机。大统制,结束战争,不是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岂不是万分可惜?” 冯德清并不知兵,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他自是知道的。虽然明知程迪文是来下说辞,可是这一番话仍然让他忍不住心动。结束战争,这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强令傅雁书按时出击,为的也正是这个目的。只是他一向觉得唯有战争才能结束战争,现在才省得原来结束战争并不只是一途,这另一条路损失要远远小得多。其实这番话也正是程敬唐在会议上说过了一遍的,不过当时冯德清突然冲入会议中,根本没去听程敬唐说了些什么。刚听到程迪文旁敲侧击地说大统制也有错误,他险些便要怒言斥责,但听到他说现在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契机,却也心中一亮,问道:“南方会同意和谈么?” “南方原本就不如北方人多地广,实力也有所不如。战至今日,他们定然同样已筋疲力竭,一般盼望能够和谈。大统制,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此事,那您才是真正再造共和的伟人,丰功伟绩远迈前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一席话让冯德清大为心动。他低下头沉思着,程迪文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又道:“大统制,职所言已尽于此,还望大统制明察。” 他这句话却有点多了,冯德清脸色一沉,说道:“好的,我会考虑的。程主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迪文本来想着趁热打铁,让冯德清一举拿定主意,谁知他一下又变了,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我到底还不够沉得住气。”他在礼部呆了几年,官场上混得倒比军队中更游刃有余。昨天冯德清突然出现在会议中,让他也大吃一惊。待父亲和两位上将军都被冯德清下狱,他心知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当初和郑司楚在军中时,听他说兵法便是“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事态如此紧急,唯有从权行奇计了。好在冯德清也算是比较熟悉的人,程迪文知道他并不知兵,却也盼着能够早得安定,因此便从这个口子入手。这一番话虽然不是马上就能扭转乾坤,但也让冯德清的态度有了点转机了。 可惜还是操之过急了。程迪文想着,行了一礼道:“那职就此告退,还望大统制三思。” 等程迪文一走,冯德清也陷入了沉思了。刚才程迪文这一席话,却让他心有所动。的确,自古都说佳兵不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真个能够不用流血便结束战争,那冯德清这三个字将超过了南武,以后说起大统制来,人们想的便只有冯德清了。不说这么远,单单昨天将两位上将军与一个司长下狱,这件事便难以收场,处理不好,民心会认为这三人乃是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自己则是穷兵黩武的刚愎之徒。但如果和谈能够成够,那么也魏方两位上将军和程敬唐这个司长都只是不知好歹的莽撞之徒,别想撼动自己的风评。 这个念头让他越想越是兴奋。不过冯德清毕竟是个老于仕途的政客,也不会轻举妄动。程迪文这个主意虽好,但到底是不是可行? 必须马上找子先生商量了。他想着,拉动了铃绳。待文书过来听命,他道:“速速准备马车,我要去见子先生。” 马车很快备好了,冯德清坐了上去,驶出了大统制府。 第487章 铤而走险3 现在已近正午。虽然议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此事尚未泄漏出去,街上仍是一派和祥。南北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南军从未越过大江,对雾云城来说,这场战争实是很遥远的事。坐在车中,冯德清默默地想着。 子先生是他的谋主,也是冯德清目前最为信任的人物。但初见子先生,冯德清还曾吓了一大跳。 那是他刚登上大统制之位时的事了。当时正一派混乱,大统制突然遇刺身死,留下的一个大摊子让冯德清焦头烂额。只是个属下时,他对大统制神若神明,只需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当自己成为大统制,才发现原来做大统制有这么多的事要做。就在当晚,当冯德清看着大统制留下来尚未批复的卷宗时,突然有一个神秘人物出现在他面前。 深夜,一个蒙着面的老者突然出现在面前,冯德清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只道又遇到了刺客。然而这个自称为子先生的老者却十分恭敬,说他是南武大统制的秘密谋士,统领着一班剑士,是与天星庄并行的另一批南武大统制的秘密人马。一开始,冯德清对这些蒙着脸的怪人还不甚相信,但子先生说了不少他参与过的极其秘密之事,尤其是当初解决五羊城主何从景之事,才让冯德清相信了他。 五羊城主何从景,曾经是南武大统制之前的共和军首领,冯德清也是何从景的旧臣。当时南武一直在何从景之下,当帝国与共和军谈判立宪失败,双方又要起战事时,南武大统制提出了一条壮士断腕的秘计,要抛弃对帝国一直心存幻想,想要与其并存的何从景。这种计策,细细想来实是极其背信弃义,因此只有很少几个人知晓。算起来,冯德清一开始了并不知道,只以为是帝国军突袭五羊城,擒获了何从景,南武才成为共和军首领,直到后来,他成为共和国最高层后才隐约知道了这原来是南武大统制的计谋。 这条计谋,正是子先生向南武大统制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甚至,连南北星君,最早也是子先生组织起来的。南北星君是大统制的秘密部队,冯德清成为大统制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批人马存在。但子先生对南北星君知根知底,说起南北星君最早的几件秘密任务,都与冯德清从天星庄呈上来的卷宗记载的对得起来。直到此时,冯德清才算真正相信了子先生所说的一切。正因为有了子先生这路人马,冯德清也不再需要天星庄这么个叠床架屋的机构,将其编入了兵部司听用,只保留了子先生在身边。而子先生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是敌我哪一边的情报,他送上来的都是迅捷而正确,特别是这一次自己微服去前线,后方竟然在策谋推翻自己,也是得到了子先生的紧急情报后日夜兼程赶回来,才打了魏仁图和方若水一个措手不及,连擒下这两个上将军,靠的亦是子先生的人马,才会如此轻易,没出什么大乱子。而今听得程迪文的进言,冯德清觉得大是有理,但到底可不可行,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咨询一下子先生再说。 马车拐入了一个小巷子,在一幢小宅院前停下了。车夫敲了敲门,门上一个小窗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小窗中,看了看,这才拉开门,让马车进去。开门的是个蒙着面小个子,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个子矮小,但动作十分灵便。冯德清也已习惯了子先生这些神神秘秘的作派,也不说话,等那人将大门重新插上门闩,让车夫在楼下等候,跟着他进了屋。 这是间小屋。虽然天色还早,但因为窗门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所以里面就算白天也得上灯。那人点上了一盏油灯,领着冯德清上了楼,忽快忽慢在地门上敲了几下,低声道:“子先生,大统制来访。” “请进。” 那人推开门,向冯德清道:“大统制,请进。” 屋里很小,一样暗得如同深夜,也不知点着什么香,有一股幽幽的气味。在屋子正中,一个蒙着面,穿着斗篷的老者正盘腿而坐,身前是一张小案,放着一壶茶,还有几盘坚果,正是子先生。见冯德清进来,子先生伏地行了一礼道:“大统制,恕老朽未能起迎。” 这种礼节,现在早已废除了,不过冯德清见惯不怪,因为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仍然保留着这种已经落伍了的叩拜礼。他拱了拱手还了一礼,在案前坐下道:“子先生,今日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请问大统制有何指教?” 子先生的个子也很矮小,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异样。冯德清顿了顿,慢慢说道:“我今天又翻阅了一下各省简报,觉得按期总攻,确实有些难度。” “大统制不必担心,老朽已经计算过,纵然今年收成减少了许多,但一则铁腕镇压民变,二则加大征收力度,仍可保障三军出击。” 子先生送上来的密报冯德清也已看过。密报中,子先生算得极其细致。诸省收成,积蓄,以及运送时的人力调度和路上损耗,所有的一切都算进去了,虽然有点紧张,但仍能保证今年总攻无后顾之忧。正是这份密报,使得冯德清下定决心要按期发动总攻,只是他现在的想法也有点不太一样了。他道:“子先生,总攻确实可以按期发起,但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请大统制指教。” 冯德清清了清喉咙,慢慢地将程迪文说的这番话又说了一遍。他道:“我也想过,南方也应该到了油枯灯烬之地,只是他们举旗叛乱,当初都是针对南武大统制解散议府。如今议府已然恢复,他们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现在提出和谈,让他们有条件投降,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是善之善者。” 子先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大统制,南方诸酋皆是狼子野心,实不可轻信。若不能斩草除根,只怕将来他们又将对你不利。” 冯德清笑了起来:“子先生,你在南武大统制手下时,大概还是前朝的时候了吧。时过境迁,如今可是共和国,咸与共和,我又不想做终身大统制,申士图和郑昭若是有能力管好这个国家,又有何不可。”他顿了顿,又说道:“另外,对民变,我觉得还是以安抚为上。乱民终是民,一味铁腕,只怕民心丧失,与国无利。子先生,对各地卫戍也发个文,阐明这个态度。只要让他们明白,今年的加重征收只不过权宜之计,等事态平息,来年将加倍补偿,民变应该也会很快平息下来。” 对民变铁腕镇压,也是子先生献的计策。先前冯德清觉得要保障总攻,民变必定要尽快平息,所以让子先生手下去各省传达自己的手令。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准备和谈了,征收就不必如此苛刻,而采取安抚之策,对平息民变只会更有效。 子先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待冯德清说完了,他道:“大统制,老朽以为此计不可。民性至愚,万不可听之任之。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大统制,若粮草不能准备妥当,而与南方和谈又不能达成,届时则进退两难,将要追悔莫及。” 冯德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子先生觉得,还是以发起总攻为上?” “忍一时之痛,换来长治久安。昔年大统制亦是如此想的。大统制,您应该也参加了消灭五德营的决策会了吧?” 当初帝国的主力五德营在帝国覆灭后决定投降,南武大统制最终决定将其消灭。这个决策也曾经在共和国高层中引起波动,但由于南武大统制、国务卿郑昭都竭力赞同,而大元帅丁亨利也不曾反对,最终决策通过。决策会上,冯德清确也参加了,不过并没有见过子先生与会,心想这件事南武大统制定然也和子先生说过。时光流转,现在又似乎历史重演了。他道:“子先生,此计当初也是你向南武大统制所上吧?” “是,请大统制三思。” 第488章 铤而走险4 冯德清淡淡一笑道:“子先生,你确实深谋远虑,不过此计实是欠妥。五德营已然决定投降,当时只消将其首领明升暗降,而各部分拆,五德营再强也翻不起浪来。正是南武大统制决定消灭五德营,使得五德营余部与共和国势不两立,再难招抚,以至于最终两征西原失利,引发现在的南北分裂。南武大统制确是神圣英明,但他到底不是神仙,当时的决策,现在看来,真是大错。” 当初的决策会上,冯德清没有说什么,不过他心底实是不甚赞同。五德营已是受缚的猛兽,纵然爪牙尚在,又能有什么作为?南武大统制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想要消灭他们,结果反而引得后患无穷。现在共和国的内乱,说起底仍是五德营引起的。他此来是为向子先生问计,但子先生说了这句话却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定。子先生纵然深谋远虑,不过他到底只是刺客而非政客。在子先生心中,考虑的只是眼前的得失,得天下要靠武人,但坐天下却要靠政客。他说罢,拱了拱手道:“多谢子先生,我主意已定了。” 子先生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下,说道:“大统制,看来真是要决定和谈了?” 冯德清点了点头:“总攻固然能够一劳永逸,但此战势必要让南疆成为一片焦土。我也是五羊人,实不忍见故土遭受此劫。申士图与郑昭两人虽然罪恶滔天,但也并非罪不容赦。这两点,便已足够了。此生能够不战而全国土,吾愿已足。” 子先生显然也没想到冯德清最终会下这样的决心。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那也好,一切都由大统制明鉴。此举若成,老朽想必再无用武之地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想请大统制过目,不过可否?” 冯德清本想告辞,心想子先生虽然这条计自己最终没采纳,不过他一直为自己兢兢业业地出力,功劳亦是极大,倒要安抚两句,便说道:“子先生客气了。你与一干同僚为了共和国的统一出了极大之力,和平之后,定有封赏,还请子先生不要多虑。不知是什么?” 子先生从案肚里拿出个杯子倒了杯茶道:“先请大统制一品此茶。” 冯德清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茶水倒是冰凉,也不是什么好茶。他喝了一口,心想子先生是南武大统制所用之人,南武大统制用人都是刻苦自律,包括郑昭、胡继棠这些高官在内,大多清心寡欲,子先生虽然不是高官,却也如此,真不知他如此辛勤奔波到底为了什么。虽然茶不算好,但嘴上还是赞道:“好茶。这是什么茶?” “焦麦茶。” “焦麦?” 冯德清倒没喝过这种茶。子先生道:“然。西北不产茶树,但当地人却嗜茶如命,因此有人便想出此法,将麦粒烤焦,沏水冲泡,也有点茶味。大统制想必从未尝过吧?” 冯德清点点头道:“有意思。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广阳一带有种松萝茶,也不是茶叶,乃是一种细藤,其性极寒,滚水冲泡也饶有寒意。这焦麦茶却正好相反,虽然凉了,喝下去却有暖意。” 子先生道:“是啊。吾族不惯茶饮,这焦麦茶却很适合。” 冯德清听他说什么“吾族”,不由一怔,心想子先生难道是异族么?不过北狄南夷,共和国幅员辽阔,异族也有不少,大统制用个异族并不奇怪。他问道:“原来子先生是异族人,不知是何族?” “鼠族。” 冯德清又是一怔。他以前是工部司司长,对国中各族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做了大统制后阅读卷宗不少,对各省的情况大多了解,还没听说过有个什么“鼠族。”只是他也知道异族之名大多取个音罢了,过去帝国时抱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看法,对异族名称大多故意以恶名译之,西原有个部族就叫“蠕蠕族”,而西南一带有个小部族名字给写成“猓猓族”。只是共和国建立后,大统制专门下令为各族正名,将这些含有贬意的名字都替换成无恶意的同音字,并且明文公告各族一律平等,不得歧视异族。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以前一直不太安定的各异族都没有闹出什么事来,特别是曾与中原屡屡交战的狄人,因为与中原人杂居,更是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子先生这个族多半是太小了,小的都没有被注意到,因此仍然保留这么一个贱名。他道:“恕德清无知,还不曾听说过。” 子先生道:“这也不怪,只怕连南武大统制都不曾觉察我是异族。” 冯德清心想你们这些人全都蒙着面,又神出鬼没,南武大统制只要手下会办事就好,管你是什么族。他道:“各族平等,本无须多分,其实大家都是共和国人便成了。” 子先生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 他说着,将斗篷的风帽拿了下来,伸手将蒙面的面也拉开了,伸手在案上盆里拿了节花生,捏开了壳放进嘴里。房里虽暗,但也能够看清。冯德清见子先生一拿开蒙面布,露出的一张脸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汗毛还极是旺盛,不由一怔,心道这模样真够瞧的,怪不得子先生要蒙面。他心想盯着子先生看未必不礼貌,便有意不去看,只是既然看到了子先生的样子如此古怪,总是忍不住想要瞟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天下之大,真是异样。丁亨利长得金发碧眼,我觉得很怪了,子先生比他更怪。 他把杯中的茶喝完了,却不见子先生说要自己过目什么,问道:“子先生,不知你要我看什么?” 子先生“啊”了一声,拍了拍手道:“于逢,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开门之人。这于逢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子先生道:“于逢,你也解开蒙面吧。” 于逢一句话都不说,将蒙面拉开了。冯德清心想这于逢多半也和子先生是同族人,也是长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哪知蒙面一解开,露出的脸都很是平常。但冯德清一看便是怔住了,因此这于逢长得居然和自己的车夫一般无二。他呆了呆,问道:“咦,子先生,他是……” 于逢却伸手又在脸上一揭,揭下了薄薄一层,露出的果然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冯德清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戴了个面具。只是刹那间,他觉得心头一凉。 子先生让这于逢做一个自己的车夫模样的面具做什么?他已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了,子先生却笑了笑道:“于逢,把你这面具给大统制过目。” 于逢仍是一声不吭,把面具交给了冯德清。冯德清接到手上,只觉这面具还有点湿湿的,凑到灯前一看,仿佛一下子被兜心一拳。 这面具的边沿,不是很整齐,分明是用利刀割开的,而且切口还很整齐! “大统制,这东西叫人皮面具,本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南武大统制在迎春宴上第一次遇刺,刺客戴的就是这东西。因为是从真人的脸上取下,事在仓促,所以做得不是很精细。” 冯德清已然吓得呆了,那面具失手落在了地上,“啪”一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却听子先生冷冷道:“此物虽然精巧,但也不能久戴,而且毕竟有点厚,如果细看的话便能看出破绽来,所以只能从权一用。” 冯德清只觉心口正突突地冒凉气,好半晌,他才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子先生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猎物,眼里甚至还有点怜悯,慢慢道:“这话说来很长,若大统制有暇,倒可以跟您细说。不过大统制您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就长话短说吧。本来大统制若能听从老朽之言发起总攻,那自然最好。但大统制您竟然会自行其事,就迫得老朽出此下策了。” 冯德清只觉四肢都跟灌注了铅水一样,重的动弹不得,好一阵才道:“你……你根本不是南武……” 他话并没有说完,子先生打断了他道:“大统制,您确实远不及南武。老朽本以为可以好好控制您,可惜大统制您不知自爱。唉。南武此人实是老朽见过的最厉害的角色,老朽也差点死在他手上,不过最终仍是从他指缝间溜了出去。至于大统制您么,”子先生说着,摇了摇头道:“可惜了,可惜。” 他可惜的,只是自己也不好控制吧。冯德清只觉自己如在鬼域,这子先生哪里是大统制的人,定然曾经与大统制也斗过,只不过输在了大统制手上。 可惜,大统制自己也太神秘了,有太多的事旁人都毫不知情,所以我才上了这个大当。冯德清想要叫,可是刚一张嘴,那于逢已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咽喉。于逢虽然生得矮小,但动作之快,几非人类所能,更何况冯德清吃下的那杯茶里本就下了药。一被按住,冯德清便觉魂不附体,连神智都快消失了。 这些不是人类! 他想着,眼里不禁淌下泪来。 人类,要有大劫了! 第489章 疾风骤雨1 八月十八日,陆明夷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本以为以冯德清一个仕人,自己有魏仁图与方若水为援军,自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冯德清的反击竟会如此凌厉。 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冯德清让彭启南来取代自己的命令应该不假,然而从西靖城赶到王除城,最快也得十来天,除非他能飞,否则二十三号总攻前彭启南应该不能抵达。所以更可能的是让傅雁书来控制住自己。之江军区,与自己和傅雁书齐名的年轻将领霍振武是战死了,但如果让聂长松来接管昌都军,应该也能压得住阵脚。 算起来,这是冯德清对自己最有可能的处置办法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应该怎么办?公然反抗傅雁书么?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合法性,昌都军能不能再听从自己都不一定了。陆明夷很清楚“合法性”这三个字的意义。当初万里云为了控制全军,不惜将中级以上军官统统劫持。现在轮到了自己,难道也去劫持全军军官么? 他摇了摇头。这不现实,而且也只会让全军离心。然而这一次弄巧成拙,却也让陆明夷顿时焦头烂额。他这一生,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地往上爬。现在到了这个位置,他怎么都不愿丢弃。 这一天,他很早就让人将王离秘密请了过来。王离自然不知昌都军即将面临的这一大变动,当听得陆明夷说冯德清可能不愿听从自己的建议时,王离沉默了。但沉默了没一会,他便说,无论如何,一切都听从陆明夷安排。 如果是以前的王离,恐怕会建议铤而走险吧。不过经历了万里云事变后,王离已经多了许多顾虑,甚至太多顾虑了。不过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应该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至少,只要自己还是军区长的时候。 同样的问题摆在夜摩王佐跟前时,夜摩王佐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冯德清既不知兵,又不肯纳谏,那就不配当大统制。夜摩王佐虽然比他族兄夜摩千风沉稳许多,但大概他们夜摩一族向来都有点冲动,因此夜摩王佐虽然读了不少书,说起话来仍然很冲。他这天水军神鬼人三枪仅存的一个,是陆明夷重用才有现在的地位,在夜摩王佐心目中,当然陆明夷这军区长比冯德清这大统制更值得效忠。 这两人的回答都让陆明夷放心。但陆明夷有点担心的,还是沈扬翼。虽然论枪马,沈扬翼应该是君子营三统领中相对而言最差的一个,但在陆明夷心中,沈扬翼的份量却是最重,因为沈扬翼有着不逊色于自己的谋略。君子营三将中,沈扬翼比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更可能是个帅才。当他对沈扬翼说出这番话时,沈扬翼的眼神闪也不闪便道:“一切听从陆将军指示。” 他的眼神没有闪烁,陆明夷的眼神却闪了一下,淡淡道:“沈兄,若大统制要治我以罪,你也能听我指示么?” 这回沈扬翼再不能闪烁其辞了。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是。”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其实沈扬翼已经想了一天一夜。陆明夷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而且一切都是以自己为重。这一点沈扬翼并不很认同,然而他也知道,当今之世,只怕再没有一个人能与陆明夷比肩——除了郑司楚。可是沈扬翼更不认同南方的做法,在他看来,郑司楚不论是能力与人品都值得追随,可是他却造成了如今的南北分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司楚一样有着野心,甚至野心比陆明夷还大。这两个人都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任何人无法改变他们。既然一样,那么和自己一样,更认同北方的陆明夷就更值得追随。 当然,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沈扬翼无法容忍自己到了现在这时候才改弦易辙去投奔已朝不何夕的南方。所以,就算走错了,那也只有走下去。 我虽然能力不如他们,但其实与他们两个也是一样啊。沈扬翼正默默地想着,听得陆明夷道:“那就好。沈兄,事已燃眉,我即刻便要赶往雾云城兵谏。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发。若你不认同我此举,还请明言,我不强求。” 沈扬翼险些要摔倒在地。他没想到陆明夷会说得如此直接,虽然陆明夷说什么“不强求”,但他要带着自己求,便已是强求了。陆明夷要兵谏,那只是一句说辞,真正的用心乃是准备发动兵变,直接解决冯德清。叫上自己,也是要让自己再不能首鼠两端,非得跟着他走而已。虽然沈扬翼已经决定了追随陆明夷走下去,但他心中仍是极其不舒服。 陆明夷的确是个能力远超侪辈,人品也相当不错的人,但他却总是以权术驭人。在陆明夷身上,沈扬翼看到了太多的大统制的影子。虽然沈扬翼对大统制同样视若神明,可是当知道郑家父子逃往五羊城,举旗造反时,他的惋惜还在愤怒之上。郑昭与郑司楚这一文一武两父子,都是不世出的英杰,而这样的英杰最终竟然会背弃大统制,纵然他们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说大统制一无错处。想起来,大统制用人也是一味以权术机变,总不能真正做到用人不疑,所以郑氏父子这等才华杰出之士也与他最终不能相容。陆明夷样样都好,但就在这一点上却与大统制相类。如果是旁人还没什么,但沈扬翼本以为找到了一个最值得追随的人,现在的失望实在难以言说。可失望归失望,他仍是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君子营三将,陆明夷最倚重沈扬翼,却也最担心这个人。见他答应了,陆明夷神色依然不变,心里却舒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道:“沈兄,多谢。” 陆明夷对沈扬翼向来客气,却也没有行过这等大礼。见他行礼,沈扬翼不敢坦然承受,也一躬还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愧莫敢当。” 陆明夷直起身,正色道:“沈兄,明夷此礼,不为我自己,乃是为了这个国家。现在事已紧急,不敢再说什么,但明夷可说,我胸中此心,可昭天日,一切都为了这个国家。” 也许吧。然而,为了一个大义的名份,就可以不择手段么?这话沈扬翼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陆将军,您既然准备兵谏,可曾想过即使成功,万一中央军区认定陆将军为反叛又该如何?西靖城的彭将军和朱将军会怎么想?还有傅将军会有什么反应?” 这三个问题确是陆明夷兵谏后面临的三个最大的难关,而且一个比一个重大。但陆明夷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中央军区不会认为我为反叛。冯德清将魏方两位上将军下狱,已是棋差一着,现在他才是在为中央军区有可能的变乱而担心;第二点么,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军与我份属同僚,纵然冯德清命令他们对我不利,但只消拿下冯德清,这条命令自然马上能够撤销。至于第三点么,”说到这儿,陆明夷顿了顿。傅雁书现在是兵部司代理司长,又是全军主帅,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的反应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他道:“傅将军才华绝世,而且深明大义,不是个会莽撞行事之人。因此只消兵谏成功,将苦衷向傅将军说明,并说明合则两益,分则两败的道理。若之江军与我军公然对抗,首先他将担起叛逆之名,其次,内斗只让南军得军。傅将军权衡之下,为国为民,定会从长计议的。至于已深入南方的戴诚孝一部,保障其粮草供给,让他继续保持攻势,他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从长计议是好听的话,其实就是威胁傅雁书,若不肯听从,便会引发一场北方的内乱,唯一得利的只是南方。这等威逼利诱,以大局为重的傅雁书最终多半会忍让。虽然这一点多少有点一厢情愿,但也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兵谏这种事,想要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沈扬翼皱起了眉头不说话,心里不住地转着念头。他也知道魏方两位上将军是陆明夷在雾云城的后台,现在他们两人被冯德清清洗下狱,陆明夷业已失去了强有力的内援,确实只有行险兵谏一途。他抬起头道:“那么,兵谏该如何实行?” 第490章 疾风骤雨2 “以冲锋弓队强袭!” 沈扬翼又皱了皱眉。这一幕,依稀又是那一回林一木与龙道诚争位时的重演。上次因为有魏仁图与方若水居中斡旋,最后陆明夷得到了最大之利,成为昌都军的正式军区长,并且是平定内乱的大功臣。正如陆明夷所说,冯德清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下狱乃是一步败着,将这两个在军中有着崇高威望的上将军下狱,肯定会招致现在在中央军区主持军务的下将军翟式秋的不满。只消兵谏成功,让魏仁图与方若水出面,平息中央军区就仅是一句话的事。而领兵在外的戴诚孝与傅雁书两将虽然不一定会对魏方二人俯首帖耳,但多半会退让。傅雁书是为了大局,戴诚孝则是正需要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地接应。此时再发起总攻,消灭了南方之后,生米已成熟饭,两人也不可能再向陆明夷发难。只是沈扬翼还有一个颖虑,他慢慢道:“陆将军,若冯德清被我方擒获,大统制之位便已产生空缺,陆将军难道准备接任此位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明夷此生,永远不会做大统制。” 沈扬翼舒了口气。陆明夷这计划胆大包天,可与计划相比,沈扬翼更担心的是成功后陆明夷功成身不退,假如竟然成为大统制,这便是不折不扣的军人干政。他最担心的就是陆明夷也有做大统制之心。按照陆明夷做事的一贯风格,很有可能走上当初大统制独断专行之路。然而陆明夷明白承诺他不会做大统制,沈扬翼不禁暗暗称幸。 陆明夷的确是世上难得一见的人杰,但能力越强,就会越缺乏自省之心。大统制晚节不保,最终遇刺身亡,正是肇因于此。只是一想到要用冲锋弓队强袭雾云城,沈扬翼便不由得冷汗直冒。固然陆明夷是为了救援被冯德清关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位上将军,可这样做,完全就是叛乱了。不成功的话,自然是死罪一条,就算能成功,发兵袭击都城,擒拿大统制,这样的做法能够被认同么?他看了看陆明夷,正想问,门外那亲兵又敲了敲门道:“陆将军,有急报。” 千里眼这么快又有急报来了?难道情形有变?陆明夷一下跳了起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那亲兵正站在外面,陆明夷道:“是千里眼的?” “不是。” 那亲兵将手中一个小小卷轴递了过来。果然,这卷轴用油布包裹,火漆封住,不是千里眼密报的格式。陆明夷不由有些诧异,接了过来便撕开了,门都没掩上便开始看。扫了一眼,他便吃了一惊,又急急回到沈扬翼身边,微笑道:“沈将军,真是天助我也。” 沈扬翼见他少有地面露喜色,心想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接过陆明夷递过来的卷轴一看,失声道:“什么?竟有这事?不要是欲擒故纵之计。” 陆明夷道:“岂有此理,此事定无差错。沈兄,你速速回去准备,成败在此一搏,我们即刻出发!” 密信是程迪文发来的。程迪文是通过军中的羽书发来,也不知他一个礼部主簿怎么找到的门路。密信写得很简单,不过几句话,但这几句话的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冯大统制为人挟持,两上将军乃程司长皆已下狱。非常时期当以非常之举以解燃眉,祈请陆明夷将军三思。礼部司主簿程顿首百拜。” 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再不动手,悔之晚矣。沈扬翼一看到,便有点担心这是冯德清的计策,但见陆明夷说得斩钉截铁,忖道:原来你准备得如此充份了,连程敬唐父子也早就站在了你这一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虽然保证不做大统制,但他已经将共和国的高层官员收买了这许多,无论如何都难逃“军人干政”之嫌了。 其实这也是沈扬翼想得太多。程迪文向自己求援,其实也大出陆明夷意料之外。虽然冲锋弓队战力很强,可到底没多少人,这般千里奔袭,如果雾云城里没有内应,想要一举擒获冯德清不异痴人说梦。但程迪文竟然主动前来联系,无异于从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但陆明夷其实也不无怀疑,但他与程迪文见过一面,不信这个人会被冯德清收买。有程迪文为内应,成功的机率也能高很多。他最怀疑的,还是冯德清被人挟持这句话。看了程迪文的密信,陆明夷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没有看错冯德清,以冯德清的能力,是做不出突然提前返回,扭转局面的事来的。挟持冯德清的是谁?这股势力到底从何而来?陆明夷以前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事,现在也实在想不出来。现在以冯德清的名义下的令,仍是要按时攻击,那么挟持冯德清的自然不是南方,以及与南方一体的狄复组了,也不太可能是与南方同盟的句罗人。虽然句罗多半在盼着中原内乱更剧烈为好,但如果南方失败,句罗是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向沈扬翼,却见沈扬翼眼中分明也是愕然。沈扬翼见陆明夷看向他,张了张嘴道:“陆将军……” 陆明夷深深吸了口气:“沈将军,你是想说,还有第三方是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末将实在猜不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陆明夷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寒光,“以大统制之能,他一定会调查过这股势力,看来兵谏更多了个理由了。” 沈扬翼见他说起大统制,自然不是指冯德清,而是指南武,点了点头道:“可是,万一大统制的资料已被这伙人毁去……” 这股能够挟持冯德清的势力到底是什么,他们都猜不出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势力是独立于南北双方之外的第三方,而这第三方,看来真正的是目的是为了要让南方两边两败俱伤。一想到竟然在南北交战那么久之后,才发现有这样一股力量,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喃喃道:“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就在陆明夷紧锣密鼓地准备秘密北上进行兵谏的当口,雾云城里的一座小宅院里,狄复组第一组长屈木出和第三组长兀良台两人正在楼下焦躁不安地等着大师公的召见。 狄复组的处境,从未如现在一般困难过。以往狄复组一直在暗中活动,风声一有不对马上就走人,因此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的人虽然一直在追踪狄复组,但损失并不很大,狄复组的新人随时都可以补上。只是今年大师公突然要求狄复组各地组织全都发起攻势,或挑起民变,或纵火焚烧粮库,成果是取得了不少,但狄复组也因此遭到了极其严厉的打击,民变最厉害的几个省,狄复组受到的损失尤其巨大。仅仅一月,狄复组多年积聚下来的有生力量竟然已丧失一半,照这样下去,虽然响动闹出不少了,但狄复组势必也要成为过去。以前一直是第二组长伯颜直接与大师公联系的,但现在屈木出与兀良台都坐不住了,前来求见大师公,要求大师公放慢进度,不要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 要见大师公并不容易。屈木出是狄复组的第二号人物,兀良台则是第四号,但他们仍然在楼下等了好一阵。正在焦急万分的当口,却见于逢走下楼来。 于逢是大师公身边与外界联系的。屈木出和兀良台见过于逢也有很多次了,但见他一直以黑纱蒙面,现在也仍然蒙着。于逢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屈木出大人,兀良台大人,大师公有请。” 两人上了楼,于逢领着他们到了一间房间前,说道:“大师公,屈木出与兀良台两位大人到。” “让他们进来。” 于逢推开了门。里面窗帘拉得死死的,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而一张薄帘将大师公与他们隔开了。屈木出与兀良台走进来,向跪下行了一礼,说道:“屈木出、兀良台见过大师公。” “两位坐吧。” 第491章 疾风骤雨3 狄人过去游牧,住的都是帐篷,因此总是坐垫子。不过屈木出和兀良台现在一直在中原活动,早已习惯了中原起居,平时也是坐凳椅惯了,但大师公这儿仍然放着几张草垫。两人各坐了一张,互相看了一看,屈木出清了清喉咙道:“大师公,早上刚收到急报,三池组昨日因为组织城民抢夺运往前线之粮,被驻军镇压,损失殆尽。” 帘后的大统制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屈木出有点忍不住,接道:“大师公,现在三池组损失了四成,汲昂组损失了七成,乙支组损失更达九成以上,另外一些省份的组员也有不少程度损失。若再这样下去,狄复组恐怕要元气大伤,难以恢复啊。” 这句话屈木出已然想说很久了,现在一口气说出来,心里还是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乙支和汲昂,因为毗邻雾云城,人口也不多,因此向来以农业为主,这两省乃是北方的耕作大省,向有粮仓之称,狄复组在这两省的发展也一直不错。但这一月来,狄复组在两省的势力大受打击,特别乙支省,损失了九成以上,几乎全军覆没,想要重组机构,短期内几乎不可能。狄复组的发展一直不算很顺利,损失却如此惨重,屈木出想到这儿,哪里还忍不住,因此说到最后,话又急又快。哪知他刚说完,却听帘后的大师公道:“知道了。” 狄复组是大师公一手建立的,真正着手出力的是屈木出他们这三组长。这么多年来,大师公一直以狄复组最高领导人定计,所定之计无不有中,因此屈木出他们对大师公景仰无比,只觉有大师公在,狄人复国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信念,直到刚才也没有动摇,可此时屈木出却也真个急了,说道:“大师公,这等不惜代价地妄动,狄复组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啊!” 屈木出说完,兀良台也双手伏地,高声道:“天法师明鉴,屈木出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帘后的天法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可知道伯颜去哪里了么?” 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心想伯颜乃是与大师公直接联系的,怎么大师公反而问起伯颜?难道伯颜出什么乱子了么?屈木出壮了壮胆道:“大师公,不知伯颜到哪里去了?” “伯颜已经入驻大统制府了。” 这话并不响,但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良台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公,是因为面具?” 人皮面具乃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当初与顾清随合作刺杀南武大统制,刺客明客也是用了人皮面具混入文书队里。但人皮面具虽然精致,却是要从原来的人脸上割下来人皮才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伯颜真的是冒充大统制入驻大统制府,这话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冯德清已然被杀了。可是冒充冯德清比冒充南武更困难一些吧,因为南武还是深居简出,冯德清却是喜欢在大厅广众之下公开露面的。短时间里尚可瞒过去,时间一长,哪里还能冒充过关?他们实在想不通大师公到底在打什么念头,“狄复组谋杀大统制并且冒充其身份”,这一条败露出来,狄复组可以说从此再无可能实现狄人复国的梦想了。屈木出也道:“是啊,大师公,伯颜是戴了人皮面具么?” “然。” 大师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屈木出这回哪里还忍得住,说道:“大师公,此事万万不可……” 还没等他分门别类地说出万万不可的几点理由,大师公突然道:“屈木出,兀良台,此事乃是我狄复组存亡与否的关键时刻,不容尔等置喙。退下去吧,只消事事听我吩咐便行了。” 大师公的口气如此严厉,也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是狄复组的领袖人物,大师公以往接见他们,向来彬彬有礼,哪有这般不由分说地斥责过?因此听到大师公的口气成了这样,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没敢再说什么便告退了。 退出了这小院,屈木出一路无语。两人坐上马车时,屈木出仍是一言不发。兀良台忍不住了,问道:“屈木出大人,你觉得这样真合适么?” 狄复组一直是以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但就算兀良台,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将大统制杀了来冒充的事。狄人的人皮面目固然神奇,但这种东西只能从权一用,不可能永远瞒得过去。伯颜冒充大统制到了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一旦穿帮,狄复组将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一想到这一点,兀良台就几乎要吓得发抖。 屈木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大师公他执意要这么做,那该如何是好?” 屈木出回答不上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前面,心里也是无比茫然。 屈木出这一次下定决定来求见大师公,乃是收到了宣鸣雷的密信。虽然宣鸣雷目前是南军主将,狄复组的所为都是为了南军在求取生路,但宣鸣雷毕竟是狄人。他在信中说,狄复组近期的行动实在太过份了,这样下去,北方会大力注意狄复组的动向,再如此暴露实力,实属不智。收到这封信时屈木出还多少觉得这个侄子是狂妄了点,竟敢指摘大师公的计划,但随之而来各省传来的汇报让他明白过来,宣鸣雷并非是过虑,狄复组再这样干,的确有毁于一旦的可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南军固然是联盟,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一部份,但屈木出很清楚,这一切不过从权而已。表面上,狄复组的宗旨已由狄人复国改成了狄人复兴,可屈木出自然知道这仅仅是一句托辞罢了,南军只不过是狄复组能够利用的一股力量而已。可是这么干法,却似倒了过来,大师公似乎把南军放在了首位,狄复组的存亡反倒无所谓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公组建狄复组要远远早于南北分裂,甚至比共和国正式成立还要早,屈木出真会怀疑大师公乃是南军的间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屈木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屈木出一怔,心道:“到了?这么快?” 他们住在雾云城北的一座客栈里,离大师公的那个秘密据点有一段路,马车走得也不算快,按理顶多只走了一半。兀良台撩起车帘向外一看,诧道:“咦,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屈木出见兀良台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问道:“兀良台大人,怎么了?” 兀良台没有回答,车门却一下开了。兀良台本来靠在车窗上,人一下直摔下去。他一摔落,屈木出已然发现车窗上的一滩鲜血。 血是从兀良台喉咙口流出来的。就在兀良台方才撩车帘向外看时,也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喉咙竟然被人割开,因此屈木出才会看到他的身体在颤动。屈木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推另一边的车门,正待跳下车去,哪知人刚闪到车门边,咽喉处便是一凉,随之而来的就是窒息。 气已透不过来了,仿佛一霎时自己的七窍都被堵住。他伸手在喉咙口摸索着,可是摸到的却是一条可怕的伤口。屈木出的七窍自然并没有受堵,透不过气来的真正原因正是喉管被割断,鲜血一下堵塞了喉管。 一个人影出现在屈木出垂死时的眼中。这人黑纱蒙面,正是于逢。 “屈木出大人,真抱歉,您威胁到天法师了,只有将您除去。” 天法师是谁?这个名字仿佛听说过,但屈木出已经想不起来了。喉管被割断,与疼痛相比,无法呼吸的憋闷感让他更难以忍受。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已经无法再吸进一口气去。 宣鸣雷怀疑的,看来都是真的。屈木出用最后一点神智想着。宣鸣雷在密信中说,他怀疑大师公身份何疑,并不是真正为狄人着想,可能是在利用狄人,因此宣鸣雷要叔父千万小心。但屈木出一直都视大师公为神人,宣鸣雷这种话自然当成耳旁风,他的想法仍是向大师公讲谏,讲明此事利害,或者听大师公讲明利害。然而到现在才知道宣鸣雷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却也悔之晚矣。 好在我也留下了一手。无论如何,鸣雷应该能够知道了。 屈木出喉咙处的伤口里,血正不住地涌出来,被只出不进的气息吹成了许多泡沫。这些暗红色的粘稠泡沫将屈木出的脖子都染得通红,而屈木出的脸色,却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于逢,他们都死了么?” 说话的,正是狄复组称之为大师公的天法师。天法师极少出来,在屋里也总是拉上窗帘,搞得暗无天日,此时却破例站在屋檐前,看着院子里倒在地上的屈木出和兀良台。 “是。” 于逢答应一声。天法师蒙面之下的眼睛一闪,只是木无表情。屈木出和兀良台,再加一个伯颜,这三组长都相当能干,狄复组从无到有,最后成为一个不弱的组织,都是这三人之功。只是他们的用处到此为止了,狄复组这个组织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让战火更猛烈一些吧,然后我们的神族才能登上舞台。 面纱后,天法师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现在又到了生死关头,刀已出鞘,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只有拼命向前了。 天法师向西北望了望。在遥远的天子谷里,那两台孵化机正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虽然效率很低,但神族的子民正在不断地增加。只要人类的战争还在持续,此消彼长,总有一天,神族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再斗下去吧。天法师的眼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曾经也有同族提议与人类和平共处,但天法师从来不认为神族能和人类共存。如同白天与黑夜,神族永远都与人类格格不入。他见于逢正准备将屈木出、兀良台和那车夫的尸体拖到车上,轻声道:“于逢,把这三具尸体拖到地窖里去吧。” 于逢怔了怔:“天法师,不去埋在西山了?天气很热,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你以为伯颜还能瞒得多久?这地方已经没有用了,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前往天子谷,等着好消息吧。” 于逢犹豫了一下道:“不去管伯颜了?” “北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伯颜的身份暴露,会让北方大乱,如此一来,南北之间的战事至久还要持续两年。两年后,”天法师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们神族就将正式接管这个世界。” 现在天子谷里的孵化机运行得很顺畅,第三台也马上就要建成了。照这样的速度,每年可以增加三到四百个族人。等有了上千族人的时候,中原多半已是残破不堪了。此时再动用西原的力量卷土重来,接管这世界已不再是一个梦。 天法师极少有这等意气风发的时候,于逢也不由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这一族虽然寿数很长,但以前一直无法延续,死一个少一个,包括天法师在内的第一批神族已经只剩下五六个了。于逢是孵化器成功后出现的第二批神族。他们这一批本来有十个,但这十个里,旃蒙、柔兆、疆圉三个都生带残疾,接下来的著雍、屠维以降六个的能力也是参差不齐。后来以困敦为首的第三批则尚未长成,也不知能不能担当大用。但不管怎么说,神族终于延续下去了,将来就算天法师不在世上,也肯定会有继承者出现。也许,将来有一天,神族真的能够君临天下,人类都成为奴隶吧。 于逢低下头,低低道:“是。” 第492章 疾风骤雨4 这是八月二十日的事了。当屈木出和兀良台被杀的当口,程迪文也正在焦躁不安。 十六日那天,他密见冯德清,看起来冯德清已被自己说动,他也舒了口气。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接连发布的大统制令,总攻仍要按时发起,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依然被关押在牢狱中,而父亲也仍然没有放出来,一切事务暂由程敬唐的文书接手。看这架势,自己的进谏竟然毫无用处, 天色渐暗。这时一个工友走进了厅堂,向程迪文行了一礼道:“程主簿,有位许先生来访。” 一听许先生来了,程迪文的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快,快快有请!” 许先生的名字,听过的人并不多,不过程迪文倒曾经听父亲提起过。父亲说许先生乃是大统制麾下的天星庄庄主,这天星庄是个秘密所在,程敬唐还是金枪班队长时曾跟随大统制去过几次,与许寒川也有过数面之缘。而程迪文真正与许先生有接触,也只是这两天的事。从许先生口中,程迪文才算知道了天星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许先生原来在冯德清就任大统制后就与程敬唐有了密约。因为冯德清对天星庄极不看重,将天星庄分发给兵部听用。这一点让许先生极其不满,在他眼里,继任大统制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被大统制忠贞不二,做过多年金枪班首领的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了。当听得许先生说了此事,程迪文这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父亲一听自己说了一通就表示赞同,在议府会议上公开反对冯德清了。父亲做不做大统制,在程迪文心里无关紧要,他注重的是父亲的安危。本以为冯德清能够听从自己的进谏,但冯德清的态度急转直下,现在想见都见不到,程迪文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听得许先生说冯德清的真身其实已然被杀,现在大统制府里的是个冒充的,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然程迪文当兵几年兵,也参加过实战,可是这说法实在太惊人了,他做梦都没敢想。许先生显然也料到了程迪文并不敢轻信,便带他去了城西一处冰窖里。 冰窖是夏天储藏瓜果之类的所在。每年冬天,从河中取来厚冰堆放在地窖中,到了夏天再开启使用。但这处冰窖里,除了一些生鲜瓜果,还放着一具被剥去了脸皮的尸体。虽然死得面目狰狞,但程迪文认得出,那正是冯德清。 冯德清那天在见过程迪文后,就秘密来到了城中某处小宅院。逗留一段时间后才出来,然后就性情大变,躲在大统制府极少见人了。而冯德清离开此处后,从宅院里又有一辆马车趁夜出城,到了西山一个无人的地方,车上下来一人,将一个包裹埋在了地里。许先生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等那人一走,马上将埋下的包裹挖了出来,发现里面正是冯德清被剥去了脸皮的尸首。 一看到冯德清被杀,许先生也知道事态已到了最后关头。暗杀了冯德清的这些人,定然不属于南方。许先生最怀疑的,便是狄复组。狄复组本来就是天星庄最大的敌人,只是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被冯德清划归兵部司后,已然成了细作,总在南方活动,对狄复组的监视已是基本上废除了,不过毕竟还保留着几个人。最近一段时间,狄复组特别活跃,作为狄复组的老对手,许寒川看在眼里,心里焦急万分。失去了大统制的直接指挥,他连见冯德清一面都很难。当南北两部星君潜入五羊城,炸毁了南军的船厂后损失殆尽,冯德清更是有取消南北两部星君的意思。到了这时候,许寒川再也坐不住了。 不能再任由冯德清这样下去了。许寒川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而他属意的大统制最佳人选,正是程敬唐。只是当冯德清打断了议府秘密会议,程敬唐也被下狱后,许寒种终于现身与程迪文联络。 议府秘密会议因陆明夷而起,陆明夷的声名也越来越响,如今直追兵部司代司长傅雁书。名将之后,百战百胜,年轻有为。这样的人,天生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何况陆明夷公然反抗冯德清,因此许寒川定下的计划便是让程迪文火急与陆明夷取得联系,要他秘密入都。只是陆明夷肯不肯下这决心,许寒川与程迪文也仍然无从预料,因此两人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现在,程迪文见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许寒川进来时面带喜色,他心中一宽,小声道:“许先生,是好消息么?” 许寒川点了点头:“是。我派去接应的天列方才已传来急报,他在双沙镇已经与陆明夷将军碰头,正在急速赶来,明日天亮之前应该便能抵达。现在我们出发去东门口吧,车就在外面。” 程迪文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本来陆明夷从王除城来,走南门要近好几里地,但雾云城作为首都天黑之后便四门紧闭,不得放行。但东门的守将名叫梁侍奇,乃是从金枪班出去的军官,当初是程敬唐的老部下,程迪文透过这层关系可以保证陆明夷一军顺利从东门进入。他上了车,待许寒川跟了进来,低声问道:“陆将军带了多少人?” “一百。” 程迪文的神情微微一变。一百人的队伍,自然不大,但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兵,对军中之事知之甚多。王除城到雾云城,一般总要十来天,若是快马加鞭,五日也可抵达,但这样的速度得沿途替换驿马。陆明夷接到自己的信后,却只花了四天功夫就抵达雾云城,还带了一百人,这一路真不知他是如何赶来的。许寒川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程主簿,是不是力量不足?我可以将天星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程迪文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能用天星庄的人。许先生,此事一定要依靠陆将军出面。” 陆明夷固然麾下有数万雄兵,而且冯德清已经下令要撤他的职,陆明夷自然与冯德清势不两立,可是事态紧急,陆明夷又只带了一百人前来,与卫戍相比也是微不足道。不过这次行动乃是在暗处,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人,如果把天星庄的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许寒川相信也能揭破冯德清被假冒一事。而且天星庄里都是些拳脚好手,在这事上只怕比陆明夷的正规军更是得力,可是程迪文却坚持此事一定要陆明夷出面,否则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许寒川来找程迪文纯粹是因为与程敬唐有密约,其实并不很相信程迪文,听他说非要陆明夷出面,不由有点不快,说道:“程主簿以为天星庄没有这个实力么?”心里却在忖道:你定然与那陆明夷有交情。可现在事态紧急,万一他赶来得晚了,时不待人,岂不贻误时机? 程迪文道:“许先生,这不是实力的事。雾云城卫戍也有数千,雄关城还有中央军区的驻军,这两支力量才是决定性的。许先生,您想过没有?如果天星庄出头,纵然成功,卫戍与中央军区会认同么?” 许寒川怔了怔,说道:“难道陆明夷将军出面,他们就会认同?” “军政殊途,平时军人就认为政客只会空谈,而政客则认为军人只知动武,别的什么都不会。现在我们若能冯大统制被假冒一事揭破,安知军中会不会有趁火打劫之人,届时他倚仗手握兵权,宣称我等谋反,动用兵力来围剿,结果便是事事都为其所用,我等只是一场空而已。” 许寒川只觉背上一寒,心道:我怎么没想到!其实他本来也是个足智多谋之士,但因为从未当过兵,又一直呆在天星庄,对共和国军政两方的歧异根本不了解,这方面自然远远不如先从军、再从政的程迪文了。他道:“军中有这种人么?” 程迪文冷笑道:“岂会没有。不说别个,耿恭将军便一直有点非份之想,先前林一木龙道诚两人都想要拉拢他,他哪边都不靠,就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打过这主意,只不过碍于军人干政的骂名才不敢有所举动。若天星庄出手,正好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而陆明夷将军出面,耿恭再这么做便是要与一个军区为敌,他自然不敢这么做了。” 第493章 疾风骤雨5 原来当中还有这等曲折!听得程迪文说了这几句,许寒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来联络程迪文,本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因为程敬唐被下狱,也只有程迪文可以联络。此时他再也不敢小看程迪文,也明白过来看上去貌不惊人的程迪文绝非是个虚有其表的人物。 他比程司长可要厉害多了。许寒川想说,口气也不由恭敬了许多,问道:“程主簿,那么等陆将军他们赶到后,是不是先去天牢解救程司长和两位上将军?” 程迪文最希望的也是先把父亲从牢里接出来。程敬唐被下狱后,他想去探望父亲也没被允许,心中实是关切无比。但他顿了顿,还是道:“事有缓急,必须一鼓作气,先将冯大统制遭人冒名顶替的证据昭示天下。” 这其实也是许寒川心虽所想,只是故意这么说,若是程迪文因关心父亲同意先攻入天牢,他便要细细说明一番事有轻重缓急的道理。只是这么一来,准备的一席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舔了舔嘴唇道:“甚好。我会让天星庄的人守在天牢外,一旦陆将军得手,便冲进天牢去。” 程迪文道:“这样也好。不过许先生,天星庄千万不然贸然行事。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许寒川,压低了声音慢慢道:“为防万一,最好准备好一些冯大统制被假冒的证据。” 许寒川又是一怔,问道:“程主簿难道不相信许某么?” “许先生,不论什么事,都要名正言顺,又要未料胜,先料败。大统制被冒充,此事旁人乍一听都会觉得难以置信,因此解决了假冒者后,头等大事就是尽快掌控局面,要让人觉得确切无疑。做下此事之人胆识过人,安知他不会在最后关头将那假冒之人灭了口么?”程迪文说到这儿,只觉嗓子有点干,清了清嗓道:“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绝对不能授人以谋反叛逆的口实。” 许寒川此时对这个年轻的礼部主簿实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按理程迪文也算将门之子,但他的将才没什么出色,政略却已远远超越了父亲。许寒川年纪比他大得多,这时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定然办好,程主簿放心。” 天星庄的人最擅长便是跟踪、暗杀一类事,伪造点证据更是小菜一碟,何况此事本来便证据确凿。他转身出去向等在外面的随从交待了此事,又转回屋来。两人在厅堂里对坐,偶尔说一两句闲话,心里却都是焦急万分。 陆明夷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赶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便是总攻发起的日子,揭破冯德清遭人假冒之事后,就算诸事顺利,掌控局面也定要一的时间不可。如果二十二日还不能让让傅雁书停止发起总攻,南北两边就会陷入两败俱伤的局面,一切都已晚了。所以实际上,今天天亮前陆明夷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到。 马车抵达东门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的车刚停下,便听得外面有人道:“是程公子么?”正是那梁侍奇的声音。程迪文推开车门道:“梁将军,是我。” 梁侍奇见果然是程迪文,这才松了口气。深夜引边兵入都,又是因为冯大统制被人假冒了,这种事听起来实在不甚靠谱,梁侍奇至今也不敢全信。但想到程敬唐已被下狱,就算程迪文为了救父捏造一个再荒诞不经的理由,梁侍奇也全无二话。他道:“程公子,到城头箭楼里等候吧,酒席已经备下了。” 程迪文哪有心思喝酒,也生怕喝醉了会误事,但梁侍奇亦是一番好意,他道:“多谢梁将军了。”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一些卤味罢了。梁侍奇在一旁作陪,程迪文滴酒不沾,只是偶尔拈一片猪肝之类嚼嚼。渐渐已到四更,再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正在他们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士兵突然抢了进来:“梁将军,有一支人马已到城下!” 程迪文猛地站了起来,问道:“多少人?” “百十来人。” 应该就是陆明夷到了。程迪文快步走出了箭楼,走到一个垛口边,要过一个望远镜看去。黑暗中,也看不清什么,只能见到远处一些灯火上下翻飞,疾如流萤,夜风带来了一连串马蹄声。他拿起一盏号灯,向着夜色发出了几个灯语。 “风云。” 他打的,仅仅只有两个字。刚发出灯语没多久,便见远处有一盏号灯划了几下,打出了“天舞”二字,正是先前在密信中与陆明夷约定的暗号。程迪文看到这信号,不由长舒一口气,扭头道:“许先生,梁将军,陆将军到了!” 梁侍奇和许寒川身上都是一震,只不过许寒川是兴奋,梁侍奇多少却有点忐忑。如果不成功,现在他们做的就是叛乱了,梁侍奇没见过冯德清的尸首,也还是有点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老上司这位公子的计谋。但即使是计谋,到了这当口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梁侍奇的心里尚存不安,许寒川却是如释重负。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队人马终于来到了东门,他们三人急急下了城头,拉开城门。门一开,有一骑马已率先冲了进来,当先一个背插双枪之人沉声道:“程主簿!程主簿在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程迪文听这声音正是陆明夷,忙上前道:“陆将军。” 陆明夷这一趟赶来,真个是不眠不息,一匹战马浑身也是湿淋淋的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只是陆明夷神色虽有些疲倦,但双目炯炯,仍然亮得异乎寻常。他听得程迪文的声音,翻身下马道:“程主簿,不辱使命,终于赶到了。” 程迪文舒了口气,小声道:“陆将军,马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陆明夷此行也已经不顾一切,因此毫不吝惜马匹,这些战马一匹匹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不能再骑了。虽然陆明夷自己也很是疲惫,但仍是想都不想便道:“十万火急,不必了,快将马带过来吧。” 虽然陆明夷的名声如雷灌耳,一边的梁侍奇尚是第一次见到陆明夷。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举手投足却大见气度,心里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少年将军果然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人物。他见陆明夷要带马,忙过去道:“陆将军,让小将来吧。” 梁侍奇年纪其实比陆明夷大得多,却自称小将,陆明夷倒是客气,说道:“是梁侍奇将军吧?多谢了。” 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何况这一次也是置诸死地而后生,一路上他将每一环都考虑得周详细致,以防哪个细节会出疪漏,对梁侍奇这个东门守将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他也知道定会让梁侍奇有所触动。果然,梁侍奇见他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为感动,说道:“陆将军,听说您是陆经渔将军哲嗣?” 陆经渔这名字,在南武大统制在世时乃是禁止提起的。不过冯德清继任后,这种无关紧要的禁令便松了许多,何况陆明夷名声越来越响,连带着陆经渔的名头也大了许多,有不少人还是先知道有个陆明夷,才知道前朝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陆经渔的绝世名将,乃是三元帅五上将中大多数人的恩师。梁侍奇并没有见过陆经渔,不过很早就听说过他,当知道陆明夷竟是陆经渔的遗腹子,更是惊叹莫名。陆明夷却是声色不动,说道:“经渔公正是先父,多谢梁将军尚能记得。” 陆明夷是陆经渔之子,这个事不仅在军中尽人皆知,就算寻常国民也有不少人知道。虽然年轻人不知陆经渔是什么人,但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对这位曾经的绝世名将记得很清楚。陆经渔传奇般的战绩,以及后来的不知所踪,更让人对他有谈论的兴趣。梁侍奇就算知道,但听陆明夷亲口说出此事,心里也是忍不住一阵激动,说道:“陆将军,令尊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为你骄傲的。” 第494章 疾风骤雨6 他这话实已在溜须拍马了,陆明夷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多谢梁将军。” 他说得很淡,梁侍奇更加钦佩,心想陆明夷年纪轻轻,如此沉稳,真不愧名将之后,真是个大将之才。照他的意思还想再说上几句仰慕的话,陆明夷却已在与许寒川说着什么。两人说得很轻,梁侍奇自不如硬凑到跟前去插话,正有点不自在,这时程迪文带着一匹马走过来道:“陆将军,这匹马你看行不行。” 梁侍奇的部下已已将准备好的马匹带了过来,陆明夷带来的人正见缝插针地歇息,准备换马。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军人,对骑术自不外行,给陆明夷挑的这匹马相当神骏。陆明夷一见便赞道:“好马!是卫戍可能出来阻拦么?” 程迪文道:“卫戍都已经打过招呼,都会回避,只是,”他说到儿,犹豫了一下才接道:“大统制府中,尚有金枪班驻守,周锡安将军不甚好说话。” 周锡安是继程敬唐之后为金枪班队长。南武大统制死后,金枪班仍然保留。本来何止是陆明夷,就算许寒川与程迪文自己,都觉得有程敬唐在,说动周锡安不成问题。哪知程迪文去请见周锡安,只旁敲侧击了两句,周锡安便一口回绝,说程司长虽然是旧上司,但自己只是大统制的侍卫,不能干预朝政,还请程公子稍安勿躁,冯大统制定不会加罪于无辜之人。 周锡安这人太忠于大统制了,以至于不论谁是大统制,他就会为大统制效死。听得周锡安这个回答,程迪文大失所望,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惶恐。金枪班人数并不多,现在不过二十几人,但这一队人马个个武艺精强,周锡安也根本不会相信大统制被人冒充这种事,看起来,最大的难关还是金枪班。 陆明夷听他说周锡安不好说话,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冥顽不灵,那也顾不得了。连周锡安在内,金枪班有二十六人吧?” 程迪文却不知金枪班到底有几人,看了看许寒川,许寒川道:“不错,连他在内,确是二十六人。” 金枪班本来有三十六人,但上一次小王子刺杀,一路摧枯拉朽,有十个金枪班或死或重创。冯德清继位后,因为倚重子先生,金枪班虽然没撤销,也不曾补充,所以仍是二十六人,一直在大统制府吃吃闲饭。陆明夷道:“好的。等一会冲进大统制府,先控制住他们的马厩。金枪班最厉害的还是那个金枪阵,但失了坐骑,威力少说也要打个对折,何况措手不及之下,更难以发挥。” 程迪文本想跟陆明夷说是不是再想想说服周锡安的主意,但听陆明夷的意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由分说要消灭金枪班。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周锡安将军虽然执拗,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此时已不是通情理之时。程主簿,这件事必须步步都无差错,绝对不可将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人身上。” 程迪文被他抢白了一句,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陆明夷说的确是如此,心想郑司楚如果碰到这种事,多半亦会做同样的事,但说起来却要宛转得多。当初随毕炜西征,当机立断决定反扑楚都城时,他也是假传了毕炜的命令,但事后马上将前后因果都说明白了,让人自己选择。陆明夷的决断和郑司楚差不多,却比他要强硬得多。换句话说,郑司楚是在与别人同样的高度说话,陆明夷却是一直站在了高处,再和颜悦色,亦是居高临下。 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次见到陆明夷后,总是会拿他与郑司楚相比。郑司楚天纵之才,枪马也是不二之选,但程迪文总觉得他的性格有点过于随和了,少了点霸气。而陆明夷有的,正是郑司楚缺乏的霸气,甚至可以说过于霸气了,再进一步就是刚愎自用。如果说郑司楚是水,那么陆明夷就是火,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对头。这件事如果成功,陆明夷定然一举超越傅雁书,成为北军的主帅了。这样的话,郑司楚的处境定然会越加困难。 司楚,想不到我是亲手把绞索套到了你的脖子上。程迪文暗自苦笑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同南方举兵反叛的做法,可是对郑家父子却抱有同情之心,实在不希望看到他们有一个身首异处的结果。如果是傅雁书做主帅,也许可以谅解南方,可是陆明夷上位后,这个结果几乎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改变了。然而程迪文也很清楚,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已经把命运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岂止自己,包括父亲,还有天星庄,以及梁侍奇的命运,现在也都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心里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打着转,陆明夷却也不管他想什么,反身上了马,带转马头沉声道:“沈将军,传我之令,出发!” 随他同来的,也只是冲锋弓队的六分之一。冲锋弓队的主力仍由秦纪亭统领留在王除城候命,这一百人是冲锋弓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冲锋弓队本身就是全军中挑出来的,精中选精,现在便由沈扬翼临时统领。此时沈扬翼也已换过了马,刚歇了片刻,喝了两口水,听得陆明夷下令,他从鞍前摘下长枪,向空中一举,喝道:“冲锋弓队,集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这一句话,一百个冲锋弓队已齐齐排成一列方阵。骑兵要列为方阵,比步兵难得多。梁侍奇自己是从金枪班出来的,一直觉得以单兵能力而言,金枪班是天下至强,陆明夷带了一百人来时他心里还一直忐忑不安,心想别连周队长这一关都过不了,待看到沈扬翼一声令下,冲锋弓队马上列成方阵,他大吃一惊,眼睛都看得直心,忖道:不知这些人的枪术如何。单看骑术,只在金枪班之上,不在其下啊。 陆明夷见队伍已然集合,向程迪文道:“程主簿,天牢一路,还请程主簿费心。陆某事成后,会以三色号炮为信,请程主簿届时行动,勿失忽误。” 他向程迪文交待完了,又向许寒川行了一礼道:“许先生,也请费心。” 许寒川深深一躬道:“陆将军请放心。” 许寒川一直是南武大统制直接指挥,他极少对人下这等重礼。陆明夷倒不以为息,扭头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全速前进。” 现在聚在东门,尚不引人注意。但深更半夜,百来人马在大街上狂奔,怎么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所以与其徒劳地遮掩行迹,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沈扬翼本来还想是不是马蹄包布,走得慢些,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但陆明夷一说,他也马上明白过来,说道:“是。” 他二人并马在前,身后一百个冲锋弓队紧随其后。虽然远道而来,人大都疲乏,但马都已换过了生力,一跑起来,真如天崩地裂,东门一带的民居有不少人点亮了灯,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等他们一开窗,冲锋弓队早已去得远了。 沈扬翼骑在马上,忽然向陆明夷道:“陆将军,末将觉得,有点事还有点欠妥。” 这事也是沈扬翼突然想到的。陆明夷也不转头,只是道:“是什么?” “事成后,万一不能取信于众……” 因为骑在马上,说话很不方便,沈扬翼又不敢说得太大声,因此说了一句便又停下来。他还没说完,陆明夷却道:“那位许先生已经准备妥当了,要什么证据都有。” 沈扬翼不再说话了。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此事也不能太过听程迪文的一面之辞了。他和程迪文有过一次交往,正是上回在毕炜手下的第一次西征。当时,也正是程迪文来假传了毕炜将令。虽然这件事其实是郑司楚的主意,但沈扬翼总是对程迪文有点不放心。现在仿佛轮回,又是程迪文来传递消息,沈扬翼记起旧事,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如果程迪文是因为父亲被冯德清关押,情急之下胡乱捏造一个消息,那如何是好?沈扬翼的真正用意正在于此。然而陆明夷的回答让他明白,陆明夷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而是他根本不在意这消息是不是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这一契机。 就算冯德清并没有被人假冒,只要准备好证据,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扬翼心里实是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心里只是想着:“郑司楚……他定然不会如此不择手段。” 郑司楚和陆明夷,是沈扬翼最为敬佩的两个军人。然而他不认同郑司楚逃到南方举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郑司楚也只是惋惜。当遇到陆明夷时,他一直有点欣喜若狂,只觉陆明夷有郑司楚的长处,没有郑司楚的短处,是个最值得追随的人。可是此时,他却越来越觉得陆明夷其实也并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认同郑司楚的做法。 将来,到底会是怎样?沈扬翼有点茫然。这一次千里奔袭,雾云城里毫无防备,军政两方面,由于魏方两位上将军的缘故,军方几乎完全站在陆明夷一边,而因为程敬唐父子的关系,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认同陆明夷。几乎可以说,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九成九会成功。可是成功后又该如何?陆明夷不当大统制的承诺靠得住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明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495章 天命有归1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凌晨子时三刻。大统制府中,正在睡梦中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突然听得架上金枪发出了一声嘎鸣。 因为南武大统制遇刺,虽然当时金枪班全力守御,仍然没能挽回大统制的生命,所以当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对金枪班相当不重视。虽然没有撤销金枪班编制,有时冯德清外出视察也仍由金枪班侍卫随行,但周锡安知道今非昔比,现在的金枪班,顶多也就是个仪仗队。只是他仍然每天带领全体金枪班走马练枪,毫不松懈,睡觉也睡得极是警醒。这一声鸣响,让睡得本来就很浅的周锡安翻身坐了起来。 天很热。他从翻身下了床,走到架子前摸了下金枪。周锡安因为力大,用的金枪比平常的都要粗一号。然而就是这杆金枪,在大统制遇刺时,周锡安被那行刺的老者逼得弃枪弃马,狼狈不堪,一时间几乎失去了信心,只道自己的本领越来越差。后来才知道,那刺客竟然就是有天下第一枪之称的西山无想水阁楚先生,他这才松了口气。 楚先生的枪术,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楚先生的枪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单论枪术,天下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虽然楚先生自己的枪术没几个人见过,但他的弟子,郑国务卿的公子郑司楚一入伍,马上就以枪术闻名,连人才济济的昌都军,也都在传说这少年军官的枪法如神。这些话自然亦传到周锡安耳中,让他既是感慨,又是不服。 明明自己的枪术也是屈指可数,然而身为金枪班队长,不可能立什么军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这点虚名在南武大统制遇刺后也尽化乌有,现在的金枪班名声一落千丈,几成笑柄,这才让周锡安感到痛苦。挡不住楚先生,那是很正常的事,天底下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可是民间却不管这些,在风评中,金枪班虚有其表的说法越来越占上风。特别是冯德清继位后,金枪班越来越不受重视,更让人觉得金枪班确实虚有其表。此时周锡安抚着架上的金枪,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再无睡意。 金枪作响,难道有异变发生? 他想着。前两天程迪文前来求见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当时周锡安严辞拒绝了程迪文的请求,看着程迪文失望而归,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公事公办,这是很正常的事,何况自己在冯大统制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程迪文居然说什么冯大统制可能被人冒充的奇谈怪论,自然纯粹想挑拨自己。只是,他这样来挑拨,会不会在密谋对冯大统制不利? 如果程公子真的因为父亲被关押就想对大统制不利,那自己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周锡安想都不用想就用了答案。 天很热,但周锡安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他不是政客,也不是正式军人,可以说与军政双方都没有牵涉。也正是这种超然的位置让他对军政两边都没有兴趣,他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保护大统制。反正睡意全消,他从架上拔出金枪,用一块软布擦拭起来。 刚擦了半截,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马蹄声。周锡安怔了怔,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照理所有人都沉入了梦乡,这时怎么还有会有在街上纵马疾驰? 只不过怔了片刻,马蹄声一下子便近了许多。几乎就在这阵暴雨似的马蹄声到来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却是大统制制府的大门被撞了一下。 大统制府建得极其坚固,大门足足有数寸厚,就算用利斧来劈,大概半天都劈不出个口子,这一下猛撞,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周锡安惊得浑身一凛,身形一纵,一下跃出了房门到了院子里,高喝道:“金枪班,出事……” 话音未落,又是“咣”一声巨响,却是门柱被撞断,两扇大门登时倒了下来,门洞中露出的,是一条一头包铜皮的巨木。这条巨木应该本是攻城冲车的一部份,大概因为冲车运行不便,所以由两排骑士用绳索提着,后方则是十几个人在推撞。大门一被撞开,巨木轰然落地,巨木两边便有骑士猛冲进来,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周锡安还没喊完,一个黑影已如风疾卷,冲到了他身前,马上骑者一枪刺向他的前心。 这一枪来势极猛,周锡安本是枪术大高手,一见这人出枪便知此人本领不小。当枪刺来时,他身形也不动,待那长枪眼见就要刺入他前心时,周锡安手中金枪在地上一拄,人已一跃而起。此时马上骑士这一枪已然用老,收也收不回来了,周锡安的身法又是快捷异常,人撑着金枪,双足蹬向那骑士的侧身。 这一脚踢上,定然能将那骑士踢下马来,而坐骑也被周锡安夺得。周锡安仿佛看到了自己夺马后的情景了,然而就在他的双脚要蹬到那人的身上时,那骑士忽地一侧身,人贴到了马鞍边上,周锡安一脚竟踢了个空。 周锡安这一惊实在非小。他没想到这个对手的动作居然能如此敏捷,完全不逊色于金枪班中的好手。只是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实有非同小可的真才实学。他右脚虽然踢空,左脚在后已然在马鞍上一点。就借这一点之力,手中金枪已趁势提了起来,就横在马鞍前压了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把金枪提起来再攻击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骑士也算定了这一点,闪过了周锡安的一脚飞踢后,马上欠起身来。他也同样无法将长枪调过来,便干脆将枪攥向周锡安刺去。在他看来,周锡安一脚踢空后,中门大开,毫无防备。枪攥虽然不如枪尖那样有巨大杀伤力,也足以让周锡安身上添个伤口。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枪攥刺出,周锡安的金枪便已横着压了下来,一头正压在了这骑士的面门。金枪本来就沉重,更何况加上周锡安的体重,那骑士脸上仿佛被木棒狠狠一击,惨叫一声,直摔落地。 金枪班连周锡安在内,还有二十六人。本来金枪班保持着三十六人的编制,待遇很好,每人都有一个单间住宿,他们也承担着大统制府的守卫工作。现在有十间屋空着,一听得周锡安的喊喝,以及外面突然发出的巨响,金枪班都已冲了出来。一出来的头一件事,自是去带马。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冲进来的这些骑士,最先冲进来的数人已经到了马厩边,将马厩牢牢控制住了,有几个离马厩较近的金枪班刚冲到马厩边,便被那些人一轮冲锋刺翻,而现在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士冲进来的越来越多,有五六个冲向马厩边助战,倒有十来个冲向周锡安。大统制虽然大,但这院子里顶多也就能容个二三十匹马,周锡安守在了当路口,再没人能冲得上前,那些人自然率先要解决掉周锡安这拦路虎。被周锡安打落马下的那骑士掉在地上时,正有三匹马冲疾冲过来。如果被踩中了,掉在地上的那人肯定会被踩得肠穿肚烂,但冲在最前的一人忽地弯下腰,人从鞍上侧下了身,就在飞驰的马上一把抓住了落地之人,奋力一拉,将那人拉到了自己鞍后。 好身手!就算是敌人,周锡安心里也不忍不住地赞叹。这些突如其来的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完全不比金枪班逊色,个个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越发现这些敌人的身手不凡,他的心也越来越凉,暗暗忖道:怎么卫戍还不过来? 虽然这样的深夜,卫戍赶来不会很快,可是大统制府一带本来是卫戍巡逻的重点地区,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照理很快卫戍就会过来了。周锡安抱的也就是这一线希望。他很清楚以金枪班这二十六人,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坐骑都没有,想挡是挡不了多久的。但只要撑到卫戍到来,就能扭转大局。因此尽管他夺到了马,如果要冲出去,凭周锡安的本领,完全做得到,可是他却带住了马,将金枪横在身前,厉声喝道:“大胆反贼!” 第496章 天命有归2 现在也用不着多说了,胆敢强攻大统制府的,毫无疑问是反贼。这些反贼只怕与程迪文脱不了干系,只是周锡安想不出程迪文是从哪里找来这许多一等一的好手。他一催战马,挺枪便向前冲去,刺的正是刚救起一人的骑士。那人救了一人,长枪还握在左手上,自是回不过来,而且鞍后多了一人,动作也定不敏捷,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周锡安虽然没上过战阵,实战经验也不算多,但精于枪术,这一点当然看得出来。 他的金枪力量甚大,枪尖破空而去,甚至带起了一阵啸响。眼看着金枪就要刺入那人前心了,周锡安却觉枪尖一重,“啪”一声,金枪如被铁钳夹住般动不得分毫。 不可能!周锡安差点惊叫起来。天色还是很黑,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然而金枪班用的都是精光锃亮的金枪,在夜色中了也非常显眼。就在周锡安的金枪枪尖下三四寸处,多了两道黑影,便如两条缠住了金枪的毒蛇。 那是两柄短枪。周锡安对上的,正是陆明夷。 陆明夷先前一直冲在最前,取出许寒川事先藏在周围民居中的冲城巨木后,他便是抬着这巨木的左首一列骑士中的一个。撞开了大门,撞门的一阵人最先冲进来,他成了第二波,正见到周锡安将一个冲锋弓队员打下马来。现在外面一匹匹战马正拼命往里冲,倒在地上,便只有被踩死的命。陆明夷驭兵极严,对麾下士卒也极为体恤,一把将那冲锋弓队员救了,却引得周锡安向他进攻。为了便于进攻,他本来将两柄短枪合成了长枪,但长枪攻击力虽强,防守却不容易,他来不及将长枪带转,索性将两柄短枪分开。短枪的威力自然远不如长枪,但防御力大增,现在又是凌晨最黑暗的时候,他看周锡安的金枪很清楚,周锡安看他的短枪却根本看不清,结果金枪被陆明夷的双枪一下锁住。 若是平时相斗,双枪锁住长枪后也就成了对峙之势,因为双枪利守不利攻,想攻进长枪里很不容易。只是陆明夷锁住金枪后,已感到这个对手的不俗。金枪这一刺,无论是力量还是方位,都非同寻常。这等人物如果任由他进攻,自己只能落在苦苦防守的境地,想胜就难了。他脑筋转得极快,一锁住金枪,待觉得双枪上受到的力量正急剧减小,无疑对手正在将金枪抬起来准备再次刺出。陆明夷双脚一踢,已脱出了马蹬,人趁势一跃而起,竟然倒翻起来,双枪在金枪上转了半圈,本来是从下方锁住的,现在成了从上方锁住,看起来他整个人便是用这双枪架着长枪倒立起来一般。 这等招式,枪谱上全然无载。周锡安在枪术上下过近三十年的苦功,天下枪法,他十成里见过九成,却从没见过有这等怪异招势,不由一怔。他本来正在奋力提枪,准备将金枪脱出对手两柄短枪的架锁,然后抽枪再刺,可是陆明夷突然大违常规地弃马跃起,他完全不曾想到,只觉金枪上力量突然加重,还在奋力往上抬。只是陆明夷的整个体重都压在了金枪前端,周锡安据着的地方等如增加了好几倍的份量,哪里还抬得起来?周锡安虽然用尽了浑身之力,金枪仍是被压得往下沉去。周锡安此时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还抬起枪来做甚?只消趁势将金枪往地上一斜,那个压在金枪上的敌人定会滑落下去。就算他能安然落地,只消一滑落金枪,金枪便可马上在这人前心刺个透明窟窿。 他一念及此,双手马上便是一沉。然而他的动作快,陆明夷动作更快。陆明夷本来是双枪压住金枪,此时人已翻了过来,双足在金枪杆上一点。此时周锡安正把金枪沉下去,被陆明夷一点,金枪“笃”一声,枪头已扎在了地面上。陆明夷却趁着这一刻,将身一纵,人一跃而起,右脚横扫,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子,“啪”一声,他的右脚正扫在周锡安的左额上。 这一脚力量甚大,周锡安被踢得七荤八素,身子一歪,立时从马上直摔下来。他这匹马刚夺来的,坐上了也不过片刻便又被夺回。陆明夷将周锡安踢落马下,人也正好转了半圈,恰坐在鞍上,双手一合,两柄短枪又连成了一柄长枪,直刺倒在地上的周锡安前心。 虽然天色很暗,周锡安一直看不清对手的相貌,但陆明夷双枪单枪变化得有如行云流水。军中用双枪的本来就少,陆明夷是名声大噪的年轻将领,用的又是少见的双枪,周锡安自然听说过。眼见那支双枪合成的长枪要刺向前心,他已倒在了马前,失声叫道:“陆明夷!” “然。” 陆明夷只说了一个字。虽然周锡安的话中实有乞怜之意,但此人枪术不俗,陆明夷对他亦有三分忌惮,因此毫不留情,长枪一下刺入周锡安的前心。 周锡安被刺死,余下的金枪班更是群龙无首。金枪班擅长的本就是马上功夫,可是坐骑已被冲锋弓队控制,他们只能步战。步战用枪,其实相当不顺手,何况冲锋弓队本就不比金枪班逊色,这些金枪班乃是以短击长,短短一瞬,已是惨叫连连,二十六个金枪班死了一多半。只是,到了这时,仍然没有卫戍的影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金枪班被解决,一扇中门自然算不得阻挡了。沈扬翼带着几个士兵将中门劈开,带马过来道:“陆将军,中门已开,先搜哪里?” 大统制府共有四道门,大门自然最厚最大,进了中门是会客厅,以前南武大统制在日,有时就在此处会见国中高层,里门则是居室。南武大统制遇刺之后,遗孀与幼子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统制府,冯德清另拨了一处宅院让这孤儿寡母居住,自己一家搬进了这里。现在这样的深夜里,他自然应该在居室里。而居室后院还有扇后门,陆明夷已命令一个百户带了十个冲锋弓队埋伏在那儿,以防有人逃跑。到了这个时候,大统制府里所有人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陆明夷扫了一眼,说道:“留二十个人在此处,其余的到后院。” 大统制府里工友有好几十个。前院闹出了这般大的声音,他们自然都被吵醒了。有一个是工友里领头的,平时觉得自己乃是大统制府工友,出去谁都得高看自己眼,因此毫不害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着衣服走出来,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大统制正在歇息呢……”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伸过一个明晃晃的枪头。这工友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 那个士兵将枪尖对准他的面门喝道:“大统制呢?他人在哪里?” 有军队冲到大统制府来喝问大统制下落,这工友以前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等事,脸吓得煞白,想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士兵却已不耐烦了,长枪向前一探。陆明夷治军极严,来时也说过,此行不得妄加杀戮,他自然也不是真个要杀人,只不过做个姿势吓吓人。哪知那工友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面前一个明晃晃的枪尖晃来晃去,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竟然还向前踏上一步,这一下枪尖正好划在他咽喉处,血光崩现。 一出人命,那冲锋弓队员也吓得呆了。大统制府中乱跑的工友们却都停下了脚步,其实都是吓得动弹不了了。在他们看来,这支杀进来的人马一言不合就要杀人。陆明夷见死了一个,脸色一沉,催马到了那冲锋弓队士兵跟前,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这士兵苦着脸道:“是……是错手……” 他话音未落,后面却传来一阵嘈杂,夹着刀枪撞击的声音。陆明夷先前就让一个百户带了十来人守在守门外,显然后门有事发生。他喝道:“沈将军,将他拿下,在此继续搜索。”说罢,打马向后院冲去。后院远没有前院那么大,后门也相当窄,马根本出不去。陆明夷到了后门前,翻身从马背跃下,一跃而出。 第497章 天命有归3 大统制府的后门外,是一条相当僻静的巷子。这巷子虽然僻静,却相当宽,本来也是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只是南武大统制好静,不喜欢热闹,将大统制府定在了这儿后,下令这条街道不得开店,于是马上就冷落下来了。此时这条大街上中心有十几个骑兵正围着两个人打转,这两人个头都相当矮小,又蒙着面,一个手无寸铁,另一个手中拿了一柄细细的长剑,扶着前一个且战且走。按理长枪根本对付不了长枪,但此人的剑术厉害异常,那十几个冲锋弓队围着他围个不停,却怎么也斗不倒他。好在毕竟众寡悬殊,此人虽然厉害,终究冲不出冲锋弓队的包围。 其实若只有他自己,十来个冲锋弓队也拦不下他。虽然这两个人个头都太矮了,不可能假冒冯德清,但看那剑士的本领如此了得,又宁死也不弃另一个而逃,可想而知这两人身份非比寻常,定不能让他逃脱。反正大统制府里有沈扬翼主持,定无差错,陆明夷从背后抽出双枪,也不说话,向那剑士直冲过去。 步下打斗极少用枪,因为枪到底太长,若是在狭窄地方便很不方便。这儿是街头,虽然地方不小,但十来个骑兵挤在一处,也已经相当拥挤了,说是十来个人,其实只能穿插着攻上,因此那剑士在冲锋弓队的轮番冲击下仍能游刃有余。陆明夷的左手枪先到,那剑士也感到了身后的厉风,身体急转,正待举剑格挡,哪知陆明夷使的是双枪,左手枪一出,右手枪便上。马上短枪不能及远,只能防守,步下用来却是得心应手,双枪此起彼伏,只两三个照面,陆明夷已将这两个蒙面之人分开。那剑士在十来个冲锋弓队的冲击下本就已岌岌可危,又被陆明夷逼得与同伴分开,心下大急,剑术顿时错乱。连退了数步,忽地一个踉跄,被一块阶沿石一绊,仰天摔倒。此时有个冲锋弓队跃马过来,那剑士正摔到了他马蹄之下,连人带马七八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了那剑士胸口,铁蹄到处,胸脯都被踩得塌了,自是不活。 一见这人死了,陆明夷马上转过身,举枪指着另一个。此人也与那剑士一般矮小,同样蒙着面,但显然没有剑士的本领,已被几个骑兵团团围住。只是他明明身陷重围,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而镇定,陆明夷心中大奇,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看此人气度,实是大不寻常。陆明夷右手枪一伸,便要去挑这老者的蒙面,但枪尖刚要碰到蒙面布,那人忽道:“原来是陆明夷将军。” 这声音很是苍老,陆明夷却是一呆。他心怀大志,对国中的重要官员全都经过一番调查,却从不记得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皱了皱眉,喝道:“正是陆某。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者到了这时候仍然这不慌乱,慢慢道:“陆将军自不识老朽,老朽却认得陆将军。老朽欲将天下交付陆将军,不知将军允否?” 陆明夷怔了怔,冷笑道:“在下倒从不知道天下居然是阁下囊中之物,可以随意付人。” 这种话,陆明夷自是理都不想理。反正此人已然就擒,他也不必多造造孽,向边上一个冲锋弓队喝道:“将他绑了,押解进来。” 他正待回大统制府中看看沈扬翼搜寻得如何了,一边那百户忽然惊道:“陆将军,您过来瞧瞧!” 冲锋弓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每一个都称得上干才,做到百户更有过人之处,但此时这百户的声音却有点慌乱。陆明夷皱了皱眉,收好双枪向那百户走去。那百户已拉开了地上死者的蒙面,陆明夷走过去,他小声道:“陆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陆明夷低了低头,一看那剑士的尸体便是一怔。这剑士其实也很普通,一样有耳朵眼睛鼻子,但看起来却是那么怪异。说他奇丑无比还算是好听的话,看上去总觉得五官就不在应该在的地方。虽然北狄南夷,国中有不少异族,相貌都有点特异,昔年第一元帅丁亨利就是长了副金发碧眼的异相,但那些并不给人以“奇怪”之感。陆明夷皱了皱眉头,突然走到那老者跟前,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看向他。明明已经死到临头了,这老者还是毫无畏惧之意。他也低声道:“陆将军,这话很长,你若给老朽一个机会,老朽也会给你一个得到天下的机会可好?” 这是老者第二次说这类话了,这一次陆明夷已不能再无动于衷。他想了想,将那百户叫过来,低声道:“将这两人带进来。记住,此事不要声张出去。” 这老者太过镇定的态度,让陆明夷有种莫测高深的感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个俘虏,而老者是胜利者。这人是个疯子么?在老者身上,他也的确看到了一分疯狂。冒充大统制,这种事本来也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然而这样的疯狂,本身就有种威压一切的气度,让陆明夷不寒而栗。 他隐约已经觉察到,自己可能要揭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了。 一回到大统制府,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沈扬翼看到他进来,急急过来道:“陆将军。” “找到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沈扬翼点了点头:“是,确是假冒的,戴了一张极精巧的面具。” 陆明夷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找不到这个铁证,自然可以造一个证据出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造出来的证据总会有破绽。现在这样,可以省却不少心事了。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发信号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是。还有,陆将军,那个误杀了工友的兄弟怎么办?” 金枪班因为直接抵抗,自然格杀勿论,而工友并没有拿武器反抗,陆明夷事前也说过,不抵抗就不能伤人。然而有个冲锋弓队士兵还是把一个工友给错手杀了,陆明夷道:“先关押起来,事后处置。出了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 可以用这事来收买人心吧。沈扬翼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杀了工友固然是罪,但这事他也看到了,明明是个手误,不应过于苛责。但陆明夷的意思,分明是要借这件事显示一下昌都军军纪严明,使得此次行动更能取信于民。 昔几何时,南武大统制与丁元帅、郑国务卿这一文一武被称为三驾马车,说有这三驾马车,共和国将一片坦途。然而,这三驾马车最终也分崩离析,互相反目了。自己是受陆明夷提拔才起来的,难道将来也会有反目的一天?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只觉茫然。 信号打了出去。现在,只需在大统制府等着程迪文和许寒川带着一干人从天牢返回,待天亮便昭告天下,在这个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沈扬翼道:“陆将军,趁现在这时候,要不要先审审那个假冒之人?” 陆明夷道:“此事不急,这儿你多加小心,我要先审问一下方才抓到的那个人。” 沈扬翼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先前陆明夷从后门外抓了一个人进来,沈扬翼也见到了。他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陆明夷如此看重他,显然此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可是这人再重要,似乎也不会比假冒冯德清的那人重要吧?他低声道:“遵命。”可是心中总有点狐疑。陆明夷也看出了他的疑问,小声道:“此人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一听这话,沈扬翼身体便是一凛。的确,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是这个冒充者一手操办的,肯定有幕后主使者。而这件事,很可能牵涉到许多重量级人物。他道:“是,请陆将军放心。” 陆明夷走进了楼里。这幢楼是大统制的居室,共分三层,底层是听用的工友所住,南武大统制好静,因此二层给夫人和孩子住,他自己住三楼。冯德清做了大统制后,三楼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所在,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人冒充了他,才重新打扫出一间来让他一个人住。陆明夷一进门,冯德清的夫人已胆战心惊地过来道:“陆将军,现在冯大统制到底在哪儿啊?” 冯夫人的脸上尽是惶恐不安。陆明夷看了看她,沉声道:“冯夫人不必担心,定能找到的。” 冯夫人已是六神无主。冯德清这些天有些怪异,虽然住这儿,却连家人都不见,她一直有点奇怪,今夜又突然杀进一批军人来,更让她慌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些军人虽然杀了进来,对她却十分尊敬,更听到说自己丈夫竟是被人冒充,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问了陆明夷,陆明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她还想再问,陆明夷已走上了楼。现在,二楼以上都已被冲锋弓队封杀,连她都上不去了。冯夫人心头无限茫然,看着陆明夷的背影,忍不住哭了起来。沈扬翼在一边看得心软,过来道:“冯夫人,请放心吧。” 冯德清确实遭人冒充,那个假冒者脸上戴的面具精巧之极,显然是真正的人皮,无疑,冯德清已经死了。可是看冯夫人这样子,沈扬翼实在不忍心说明白。 陆明夷走上楼后,一直没下来。此时大统制府里已经都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卫戍仍然没有出现,可见程迪文的事先工作相当到位。沈扬翼在院中等了一阵,正有点心焦,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听声音有许多人过来。 定是程迪文和许寒川从天牢回来了。沈扬翼正想着,一个士兵已急匆匆过来,见陆明夷不在,只有沈扬翼在,行了个礼道:“沈将军,魏方两位上将军他们来了!” 一听魏仁图和方若水果然过来了,沈扬翼长吁一口气。冲锋弓队只来了一百人,分不出力量去天牢。虽说此间事定后天牢救人定已不成问题,但他也在担心会出乱子。现在并没有意外发生,此事便又成功了一步。他道:“好,我马上去禀报陆将军。” 他转身上楼,才到二楼,却见楼道口有好几个士兵守着,一见他,一个百户上前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抱歉,陆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上楼。” 沈扬翼皱了皱眉,说到:“那请你马上向陆将军禀报,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一听两位上将军来了,这百户不敢怠慢,转身上楼。但他也没敢到最上面,只是在三楼的楼道口大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他喊过了话没多久,只见陆明夷在上面道:“来人,看守这儿,不得有误。”话音甫落,陆明夷已从楼道口走了下来。虽然楼道里很是昏暗,但他刚露面的一瞬间,沈扬翼看到陆明夷脸上一闪即逝的茫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明夷向来镇定,这种神色沈扬翼自从认识他以来几乎从未见过。他心头一怔,却见陆明夷走了下来道:“沈将军,魏方两位师兄回来了?” 魏仁图与方若水乃是陆明夷的师兄,这事在军中也是人人都知道了。沈扬翼道:“是啊。陆将军,请你前去迎接。” 有了两个上将军坐镇,中央军区和卫戍就基本上已经安定。可是陆明夷却依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样子,只是道:“好的,沈兄,此间你照应一下,任何人都不得上三楼,包括你在内。” 见他专门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得上去,沈扬翼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遵命。” 陆明夷向中门走去,还没走出中门,已见一队人进了进来,当先的正是魏仁图,方若水紧随其后。看见这两人,陆明夷抢步上前,深施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恭喜脱险。” 魏仁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上前扶住道:“陆师弟,多谢你援手。冯大统制真的被人冒充了?” 陆明夷道:“是。假冒冯大统制之人已被生擒,证据确凿。此事都是狄复组在背后捣鬼,幸好天日昭昭,已然水落石出。”他说到这儿,见他们身后走出来的是程迪文和许寒川,并不见程敬唐,而程迪文脸上尽是忧容,说道:“程司长呢?” 魏仁图叹道:“陆师弟,程兄被妄人行刺,遭到不测,令人扼腕。” 陆明夷失声道:“真的?” 魏仁图皱皱眉,心道我会说谎么?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道:“自然不假。程兄遗体,已运回府上停灵。唉,程兄真是天不假年啊。” 第498章 天命有归4 其实魏仁图误解了陆明夷的反应。他并不是怀疑魏仁图说的不确,而是程迪文遇刺,他刚才便已经听到了。当听得此事竟然真个发生,不由他吃惊。 那是捉到的那个老者与他密谈时所说。这老者说要将天下交到他手上时,陆明夷原本毫不在意,只想从此人嘴时挖出点内幕来。但密谈之下,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老者说出的一切,竟是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借助这个秘密,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者。 老者如是说。王者这个词,已有二十多年未闻了,但也不至于被人淡忘,不少偏远地方,仍然搞不清大统制与帝君的区别。在他们眼里,大统制就是帝君,只不过换了个称谓罢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大帝? 陆明夷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个隐秘的念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至少,自己的那部秘传书中也有一句“帝君无种,男儿自强”的话。只是他也知道,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因为未曾从政,“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下,在冯德清死后,从资历和威望来说,最有可能继任大统制便是程敬唐,自己也不可能成为大统制。可是那老者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他策划的假冒冯德清一事一旦败露,程敬唐的性命也就到了终点,虽然算起来,下一位应该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但费英海到底还不够资格,这样便到了一个谁做大统制都不能服众的时候,而此时也正是铁腕人物上位的最佳时机。 “时不我待,陆将军三思。” 老者说这话时,已不似是个俘虏,倒似是个为陆明夷出谋划策的智囊。陆明夷正是听了这一席话,心中犹豫不定,待听得程敬唐真个殒命,他的心里更如翻江倒海。 这个机会,真的来了。但要不要、能不能变为现实,他仍然无法下结论。他犹豫的原因,只是这老者已经失败了一次。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而失败的智者,显然也并不是个真正的智者。 魏仁图自不知陆明夷想的是这些,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在为程敬唐遭到不测而难过,沉声道:“陆师弟,程兄罹难固然令人惋惜,但现在最要紧的控制局面。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准备如何将这消息发布出去?” 陆明夷深深行了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此事还要有劳两位大驾。天亮后,我准备立刻召集议府议众,召开紧急会议,将冯大统制遇难,遭人假冒之事公之于世。现在内乱不已,这等情形下,发动总攻实属不智,我要求议府立刻下达决议,暂停此次总攻计划。”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我军已经占据了全面优势,但硬要进攻,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你放心,议府之中,我与方兄会尽量说服议众。另外,中央军区和卫戍之中,我们也还说得上话,傅将军乃是邓帅高弟,应该会明白此中利害的。” 眼下最大的敌人,其实已不是南军,而是代理兵部司司长的傅雁书。傅雁书掌握着全军指挥权,如果他不认同陆明夷这一次行动,甚至想借此名头宣布陆明夷为叛逆,那么北军本身也要分裂了。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南军很可能来个大翻盘,而这也是所有北军将领不想看到的事。傅雁书的态度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忍耐的可能性居多,但也不能排除他一怒之下铤而走险的可能。因此事不宜迟,魏仁图和方若水一脱险,马上就派人召集议众前来紧急会议。 八月二十一日卯时稍稍不到一点,议府紧急会议召开了。这次会议可谓是有议府以来最紧急的一次,不少议众来时还睡眼惺忪,待听得居然有这事,所有人都一下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德清先前打断会议,将两上将和程司长下狱,这事已经够意外了,没想到那个冯德清居然是假冒的!出了这么大事,议众们一反常态,反而没人敢争吵了,会场上异样的死寂。 这会议开到了未时才算结束。会议结束时,有三四个年老议众在座位上站不起来,因为一早就没吃饭,会议又太长,午饭都没有吃,累得一条老命去了大半。陆明夷一参加完议府会议,马上便来到大统制府。现在大统制府已经全部由冲锋弓队接管,一见他回来,沈扬翼便迎上来道:“陆将军,结果如何?” 陆明夷为人向来镇定,现在从他的脸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他只是微微一颌首道:“议府选出了应急会,临时主持国事。应急会通过了我军提出的议动,暂停总攻。” 沈扬翼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这个应急会简直就是南方那个长老会的翻版,看来南方双方虽在交锋,遇事却是殊途同归。他又问道:“那么谁下来接任大统制还没定么?” “尚不曾定。” 陆明夷却没有说,这次会议虽然紧急,可一得知冯大统制与程司长都已不在,马上便有议众抬出了自己继任人选。因为现在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人物,抬出来的几个人选都得不到共识,所以最后才马马虎虎成立了这个应急会,由吏部司长费云海、刑部司长扈邦裕,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以及三个年纪较大,威望较高的官吏七人组成。因为仍然坚持着“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所以陆明夷、戴诚孝、傅雁书这三个军区长都不得参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陆明夷交待了几句,又转身向三楼走去。沈扬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在暗暗赞叹。这份应急会的名单看似陆明夷没得到多大好处,其实却是他得到了最大的利益。魏仁图和方若水二人无疑是支持陆明夷的,按理傅雁书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也完全可以进入这个名单,但吏部司长费云海是他岳父,翁婿二人占了两个席位,就算陆明夷也进入名单,只怕仍然抵不过这两个实权派的实力。何况昌都军主谋了这件大事,肯定会让不少人心存戒心,所以陆明夷索性自己不进入,使入傅雁书也进不去,如此一方面标榜一下谨遵“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减轻一下官吏们的戒心,二来也使得紧急会中魏方两人的实力相应增强。 这个年轻的主将,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文武全才,每一步都有他的深谋远虑。沈扬翼在心底暗暗赞叹着。尽管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和陆明夷之间有着相左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认,当今之世,唯有陆明夷这样的人物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希望他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大统制吧。沈扬翼想着。好在陆明夷也向自己承诺过,他不会做大统制。 此时陆明夷已上了三楼。三楼上,那十余个冲锋弓队仍然坚守不懈。假冒冯德清的那人被拉到议府会议上示众,现在关押在楼上的只是那个老者了。陆明夷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这里,本是一间杂物室,连窗子都没有。虽然他也知道那老者手无缚鸡之力,但陆明夷仍然下令将他五花大绑。此时老者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却也镇定自若。听得开门的声音,老者抬起了头,见陆明夷拿着一支蜡烛进来,他笑了笑道:“陆将军,会议开完了?” 陆明夷将蜡烛放在一边。因为屋里就一张椅子,他也就站在老者面前,慢慢道:“老先生,阁下所言,我想应该基本属实。” “绝无虚言。不知将军是否下了决心?” 陆明夷顿了顿,低声道:“刚才的会议中,确如老先生所料,事犹未平,便人人想着借机上位。吾族之中,最不缺的,看来真是野心家啊。” 老者暗暗一笑,心想你的野心也不在小,遑论其他人了。他道:“所以将军不出,如天下苍生何。那么陆将军已然决定了?” 陆明夷道:“老先生请海涵。若不能亲眼得见,我终不能相信。” 老者也沉默了片刻,说道:“陆将军定要亲眼见到方能相信?” 第499章 天命有归5 “自然。这等事匪夷所思,我不能听信老先生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 老者又想了想,沉声道:“好吧,陆将军,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去那儿便能见到了。”他说着,从手上摘下一个小小的指环道:“届时,陆将军会看到有一座石层,你只需在石屋前树上绑上一条红布,就会有人前来与你联系,到时你就能看到一切了。” 陆明夷接过指环看了看,只见这指环非金非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上面镌了一个小小的“七”字,不知何意。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道:“老先生,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还要委屈你几日。” 老者又是一笑,说道:“请便。” 虽然现在仍是俘虏的身份,但在老者心底,已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马上就会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昔年的南武越出了自己的把握,说到底也是自己低估了人类的野心。吃了一堑,对人心的洞察也已更深了一层,因此到了狄复组时期,这些狄人从上自下,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只是狄复组的实力毕竟有限,而陆明夷却拥有一支最为强悍的骑兵,自己也是新一代名将中的翘楚,若能借助他的力量,自己这一族又将死灰复燃,赢得宝贵的时间。所以老者也已不再顾忌这个最大的秘密。他也料定,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经不起这个诱惑的。 虽然现在仍是阶下囚,马上就要成为座上客了。当陆明夷走出来,掩上门,屋中重新沉入黑暗,老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陆明夷走下楼时,脚步极是沉重。他此时的心中正如波涛汹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那老者所说的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威力最大的武器。这件武器根本不是什么火枪、铁甲舰可以比拟的,也真如老者所说,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 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而且永世不绝。想到这儿,陆明夷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容。然而笑容刚浮上脸来,眼前又仿佛见到了伏尸千里,听到了哀鸿遍野。有了那件神奇的武器,也许的确可以掌握世界,可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站住了,也不敢再去想。这副情景虽然诱人,却也太可怕,他仿佛又看到已经逝去的母亲站在面前凄惋地看着自己,低声道:“阿多,打仗实在太惨了。”他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不要去当兵,然而自己还是成为了一个军人。 他一边想,一边走下楼来。沈扬翼一直在外面等着,见陆明夷竟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道:“陆将军……” 听得沈扬翼的声音,陆明夷如梦方醒,抬起头道:“沈兄。”他顿了顿忽然道:“沈兄,如果你能够将这个世界带上一条康庄大道,却要先涉过一片血海,你说值不值得?” 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沈扬翼心想你陆明夷虽然才干超群,但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把这个世界翻来覆去地摆布。但沈扬翼问了,他便道:“只要能走上康庄大道,就算血海,也是值得的。” 陆明夷的眼睛忽地一亮,说道:“沈兄是这般认为?” 沈扬翼自不知道,陆明夷现在想的是应不应该与那老者合作。如果听从老者的话,也许真的可以让这个世界听命于自己,但造下的杀孽也会难以想像。陆明夷一直想的就是拼命往上爬,可是他终究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想到这条路上会是一片尸山血海,便无法下定决心。当他听得沈扬翼这般说,这才暗暗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只消最终这个世界带来太平盛世,就算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沈扬翼仍然不知道是自己一句话促使陆明夷下定了决心,有点犹豫地道:“是啊。陆将军,还有件事,方才柯世保的爹来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柯世保?这不是昨天误杀了一个工友的那人么?他来给儿子求情?你跟他说,不行,不论何人犯法,一律一视同仁,我也不能例外……” 这个回答沈扬翼早就料到了,但听陆明夷亲口说过,他终有点失望。正在想着该如何跟柯世保的父亲说,却听陆明夷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有点木然。他顺着陆明夷的目光看去,见那边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是柯世保的父亲。沈扬翼心知陆明夷定然是见到了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陆将军,军法无情,不过柯世保本来就是错手伤人,罪不至死啊。” 按理,柯世保确实也不至于被判死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尽快平息动荡,陆明夷已有借柯世保的人头来压制民间议论之心。只是一看到那人,他仿佛在刹那间被闪电击中,竟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那老者也已看到了他,神情同样有点怪异。沈扬翼不知道陆明夷为什么居然会有点失态,正要说什么,那老者已走了上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是陆将军吧?老汉姓柯,是世保不中用的爹,以前也当过几年兵。” 陆明夷的颤抖已停了下来,他慢慢道:“原来是柯老丈。” 老者又行了一礼道:“是。陆将军,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沈扬翼心想柯世保的爹也有点得寸进尺了,陆明夷只怕不肯。哪知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吧,柯老丈,随我过来。”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绝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动恻隐之心的人,老者的意思很明白,自是想为儿子求情,沈扬翼本觉得陆明夷这种把军法看得高过人情的人是肯定不会同意,哪知他竟然答应了。他看着陆明夷领着老人进了屋,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一进屋里,掩上门,陆明夷坐了下来,低声道:“坐吧。” 老者却有点坐立不安,半晌,才低低道:“阿多……” 陆明夷皱了皱眉:“我现在不叫阿多,我叫陆明夷。” “是,陆将军是爵爷的儿子。” 这句话,陆明夷听来总觉得有点嘲弄之意。他冷冷道:“如果我不肯赦免柯世保,你就要公开这事么?” 老者的身体一震,看着陆明夷,眼里却浮起了痛苦。 这个柯姓老者,年轻曾经当过兵。当的,却是昔年曾经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的陆经渔的亲兵。 陆经渔这个名字,仅仅几年前,已经近乎被彻底遗忘。但随着陆明夷的崛起,这名字又开始播于人口了。当柯姓老者在旁人嘴里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很多年以前,当他还年轻,和别人一样,将陆经渔这个名将视若神明,即使陆经渔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是一场惨败,仍然无改陆经渔在他心中的形像。 高鹫城一败,柯老者逃出了那片杀戮之地,千辛万苦回到了雾云城。从那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安于在雾云城做一个砌墙粉刷的手艺人。每当听到战争、名将这些词,他想到的便仍是陆经渔这个老上司。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名将,只有陆经渔一人。 过了几年,有一次柯老者给一户人家修一堵被大雨泡坏了的墙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昔日的同僚。这同僚姓王,当年与他一样,也是陆经渔的亲兵。两个老友在帝都重逢,自是说不出的高兴。两人时不时就一块儿喝酒,说起前事,那王某说自己从高鹫城中败出来后,一直跟随着陆爵爷。这些年,陆爵爷一直隐居在南疆的五羊城中,直到去年才离开。爵爷仍然壮志凌云,暗中招纳旧部,柯老者若不是远在雾云城失去消息,当时爵爷肯定也会把他招回来的。 只是,没有把柯老者招回麾下,实是柯老者之幸。那王某如是说。柯老者再问,他也不肯再说了。柯老者自然知道,爵爷肯定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之心志,岂肯长久无声无息地雌伏?世上之事向来如此,无数惊才绝艳之人,却得不到机会,无声无息地在这世上走了个过场罢了。爵爷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已然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第500章 天命有归6 王某也有个妻子。他的妻子长得很清秀,显然是个小家碧玉,姓梁,王某称她为“美娘”,但举止间却总有点异样的尊敬。 过了几年,柯老者自己的儿子长到了五六岁,王某那个叫“美娘”的妻子也产下一子。柯某当时带了点礼物前来道贺,问起孩子的名字,王某说名叫阿多,大名叫满多。王满多这名,一听便是个乡里之人,不过王某说自己什么都见过了,也不希望儿子有什么大出息。就算和爵爷一般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无声无息。说到动情处,两个曾经的老兵都洒下一把热泪,算是对过去的悼念。 又过了几年,那阿多已经五岁了,有一年秋天疫病大发,王某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得了绞肠痧,当夜就死了。柯老者听得消息,第二天马上赶来,帮着料理了后事,说起将来,那梁氏却很要强,说要回之江省去投奔一个亲戚,别的也没说什么。柯老者见她心念已决,便也不好阻拦,送了些钱给她,以后便失去了音讯。这些年来,他也早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刚才看到陆明夷。 陆明夷是爵爷的儿子。这个消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了,当得知儿子就在陆明夷麾下当兵,柯老者还说不出的高兴。爵爷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一个英雄无敌的儿子,而自己儿子又成为爵爷儿子的部下,冥冥中简直是命里注定。可是今天听得儿子因为犯了军纪,陆明夷有杀他号令之意,柯老者也再坐不住了。虽然他也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来向爵爷的公子求个情,卖卖自己的老面子。 这是柯老者来时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陆明夷时,却差点惊叫起来。 爵爷的样子,他至今未忘。而王某的模样,他同样记得很清楚。虽然王某和爵爷的面盘差不多,但到底是两副相貌。而他眼前看到这个自称是爵爷之子的陆明夷,却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时的王某,和爵爷并不怎么像。特别是陆明夷看到他时的神情,也同样有点异样。 最后一次看到阿多时,阿多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也已经记事,阿多肯定也记得自己的模样。特别是十几年过去,自己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特别是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多”时,陆明夷并没有否认。 如果他完全否认自己是阿多,柯老者便不会再说什么了。一个连亲身父亲都不承认的人,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多说亦是无益。但陆明夷承认了,柯老者也又生起了一分希望。他看着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明夷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王某带着母亲和自己住在雾云城时,显然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柯老者。母亲确实是陆经渔的妻子,陆经渔在最后的关头,自知已无生路,就是对这个到了五羊城后才娶的年轻妻子梁美娘放心不下。当时王某是他贴身的亲兵,陆经渔把妻子托付给他,而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王某也不负所托,后来带着梁美娘回到了雾云城,两人相依为命,结成了夫妇,生下了一个孩子。王某死后,梁美娘又带着儿子去之江省投奔亲戚,结果投亲无着,好在梁美娘心灵手巧,在机房当织机女工,总算将儿子拉扯长大。 一切都显然已经结束了。然而,当这个孩子长大后,却特别喜欢舞刀弄枪。特别是在家中发现了一部秘传枪谱,更让他如获至宝。他问母亲,自己的父亲定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因为这本枪谱记载的枪法极其神妙。母亲却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前夫所著,只是这前夫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 这孩子自是陆明夷。只是,当时他还叫王满多,只是一个根本不被人注意的贫穷寡妇的儿子。柯老者看着他,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并没有陆爵爷的血缘,然而他的神情,却和爵爷是那么相似,包括眼中的骄傲与野心。这一切让柯老者几乎喘不过气,他简直想要跪下来五体投地地膜拜。好一阵,柯老者才低声道:“陆将军,请你把腰刀借我一下。” 这柯老者虽然也当过兵,毕竟垂垂老矣。何况就算他正当少年,也绝不是勇冠三军的陆明夷的对手。陆明夷毫不犹豫,伸手拔出了腰刀放在桌上,柯老者拿起刀来看了看,赞道:“好刀!”又说道:“陆将军,我也知道世保伤了人,军法无情,不能有例外。但我只望陆将军能让我替他抵命。” 陆明夷的眼里闪烁了一下。柯老者意外地出现,他也不禁有些惊慌。他是靠“陆经渔之子”这个名号冒头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只是个谎言,一直无条件支持自己的魏仁图和方若水很可能因为觉得被自己愚弄而和自己作对,那现在已经取得的一切都将失去。就算柯老者发毒誓说不会告诉别人,终是个威胁。“不能再留他性命”,这个念头已经在陆明夷脑海中转了好几次了。如果柯老者想拿这一点来要挟他,那陆明夷毫不犹豫就要杀了他,但陆明夷毕竟不是血冷如冰之人,直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柯老者来接济自己一家的情形,柯老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因此陆明夷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听得柯老者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他心中一闪,低声道:“好的。” 他说得很轻,柯老者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虽然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但见到陆明夷的神情,知道陆明夷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即使已有死志,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有。他拿起刀,大声叫道:“陆将军,老头子这条命,帮世保赔给人家了!” 柯老者喊得很是大声,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沈扬翼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柯老者铤而走险,竟要威胁陆明夷。他猛地冲到门前,门却已开了,陆明夷走了出来,面沉似水。沈扬翼见他并没有事,屋里那柯老者却尸横在地,惊道:“陆将军,他怎么了?” “他拿自己的命替儿子偿命。”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片刻,他道:“那怎么办?答应他么?”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于法无据,情有可原。那柯世保,免了他死罪,开革出伍吧。” 沈扬翼叹了口气。这样的处置,已经达不到陆明夷要借人头来震慑民议的初衷了,但也是最好的结果,看来柯世保的父亲不惜性命来救儿子,让心如铁石的陆明夷最终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道:“也好……”沉吟了片刻,他道:“陆将军,还有一件事,总攻的事到底怎么办?” 离总攻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就算用加羽书,发给傅雁书还有可能,但要发给戴诚孝已不可能。如果仅仅让傅雁书停止进攻,那戴诚孝军团的攻势得不到接应,只怕要遭到毁灭性打击。到了这时候,沈扬翼觉得还是索性按时发动进攻为上。但陆明夷想也没想便道:“应急会已发出命令,取消总攻。” “可是,戴将军那边怎么办?” 陆明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戴诚孝将军若能稳住阵脚,自然最好,就算被击溃,也并非毫无意义。沈兄,还有一件事非你不可,要你去执行了。” 沈扬翼暗暗叹了口气。戴诚孝资格比陆明夷老得多,又是攻击南军的后方。如果戴诚孝能够成功,首功便是他的了。在陆明夷看来,不惜代价去保障戴诚孝军团成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定然不愿意。陆明夷是个一切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这样的人,会成功,却让他觉得越来越似南武大统制……除了陆明夷并不刚愎自用这一点。他顿了顿,小声道:“遵命。不知是什么要事?” 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让雾云城恢复秩序。应急会虽然成立了,但连卫戍都有点人心浮动,不要说别人了。沈扬翼只道陆明夷要自己领兵巡逻,尽快平息事态,却听得陆明夷小声道:“立急返回西靖城。” 沈扬翼一怔,问道:“是朱将军有变?” 冯德清曾下令撤销陆明夷的兵权,由彭启南接管。颁下这条命令的,还是真的冯德清,但现在陆明夷已掌控了局势,自然把这一条也说成是假冒冯德清之人所传的乱命了。而彭启南虽然资格和年纪都比陆明夷要高,却极其佩服陆明夷,接到这命令后,率先便来通知陆明夷,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异变。难道是朱震有变么?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朱将军也没有异变。” 陆明夷的眼神里,先前那一丝痛苦与茫然已经荡然无存。这两天里,平息事态,以及是否听从那个神秘老者子先生的建议,陆明夷一直在心里犹豫不决。而现在柯老者的死让他最后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精干和可靠的人去办。君子营三将中,陆明夷也觉得唯有沈扬翼才会丝毫不受蛊惑地办这件事。他道:“此事听来匪夷所思,我从头跟你说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兵法中的至理名言,要用一个人,必须对他推心置腹。听陆明夷说完了这事,沈扬翼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道:“陆将军,真要这么做?” 陆明夷点了点头:“不错。” 沈扬翼略略想了想,忽地打了个立正,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心中对陆明夷隐隐的一丝不满,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一个完人,但他绝非小人。这个少年将军,是值得自己追随的。告别陆明夷时,沈扬翼眼眶都有点湿。 就这样吧。看着沈扬翼的背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不知明天会是什么天。但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他想着。 第501章 血火激战1 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江水滔滔,江风呼啸。东阳城的南门码头里,之江水军已然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发起总攻了。 傅雁书结束停当,站在了之江号的船头。这次进攻,他其实并不支持。后方如此不稳,进攻一旦发起,战事必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没有稳固的后方,胜利就没有切实的保证。 然而,任务就是任务。即使接到了陆明夷发来的不进行汇合行动的通知书,傅雁书仍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接到陆明夷的通知书,让傅雁书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公然抗命。按照军法,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的自己,有节制诸军之权,不过傅雁书没有采取极端措施,而是向王除城发去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秘密通知,说明之江水军会按期发起进攻。陆明夷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当之江水军按期进攻,若昌都军不配合行动,将会使得整个计划失利。按时发起总攻的结果,胜负还是五五开,但昌都军不配合的结果,失败就几乎可以确定了。陆明夷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所以最终,昌都军也会被逼着一共进攻。 如果以傅雁书真正的想法,他也希望能够让三箭齐发行动再押后一阵。可是这次行动也是一场豪赌,戴诚孝军团已然孤军深入,除非能及时通知他,否则之江水军与昌都军放弃行动,戴诚孝军团孤掌难鸣,简直是出卖了。 到了现在这地步,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下去了。傅雁书想着。他看了看天,还是片刻就要出发了。之江水军,以铁甲舰之江号为中心,诸舰都已蓄势待发。经过工部司的不懈努力,北军的装备已全面赶上了南军,还有所超越,这一次进攻也确实胜算更多了些。 江上,江风渐紧,夜晚的水汽正随时曙色来临而淡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许靖持焦急万分的声音:“傅将军!傅将军!” 许靖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傅雁书吃了一惊,扶住了他,还没说话,许靖持已将手上一份卷轴递过来:“刚收到的羽书,你……你快看!” 许靖持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得通红。作为一个中军,他应该比谁都镇定才行。傅雁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拿过了卷轴。一目十行地扫一眼,傅雁书便一下僵住了。 冯德清大统制遭人假冒!立刻停止三箭齐发计划! 后一句还算有所准备,前一句却是傅雁书怎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是,看到落款,他皱了皱眉道:“应急会?这是个什么组织?” 许靖持这时已经顺过气来了,摇摇头道:“末将也是不知。傅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有这个应急会的命令,加上陆明夷前两天的通知,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按兵不动。南军水军的铁甲舰已不能横行于江上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双方仍能相安无事。可是自己也要到这时候才接到羽书,戴诚孝是肯定接不到的。三路人马,两路都不动,就戴诚孝一路行动,这样南军便可以集中力量对付他。待截断粮道,戴诚孝军团就只有等死了。从这方面来看,三箭齐发又必须发起。 傅雁书从未有过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现在这时候真是多事之秋,每每在关键时刻便节外生枝。许靖持见他总不回答,追问道:“傅将军,到底该怎么办?”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刚得到消息,句罗水师已从倭岛班师,有可能会增援东平城。” 句罗和南军结盟后,却也并没有与北方正式冲突。毕竟,他们不想和北方直接交战,而北军同样不愿在这个时候两面作战,因此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句罗对倭岛用兵,李继源所向无敌,迫使倭岛远征军全线回撤防守本土,使得当初大统制定下的大计最终破产。这两年,句罗军在李继源率领下,在倭岛纵横驰骋。句罗小而倭岛大,加上倭岛至句罗顺风顺水,句罗去倭岛却相当艰难,因此句罗屡受倭岛欺凌。李继源自己知道句罗并没有一战覆灭倭岛之能,提出的口号是“一岁换十年”,两年血战,要让倭岛至少在二十年里再没有入侵句罗之力,因此带着大军沿海岸征战。他所率水军之精锐,几可与中原的五羊、之江两支水军相埒,加上深谙水战,句罗军又对倭人恨之入骨,士气极盛,这两年里沿着倭岛绕了个大圈,几乎将倭岛的名城破了个遍,到后来,以至于倭人一听问句罗军到来,纷纷闭城死守,不敢与他正面相抗。李继源见目的已然达成,这才下令班师。不过据细作报告,李继源的舰队没回到句罗本土,听得南军告急,便掉转方向,前来紧急增援东阳城。 听到了这条消息,傅雁书也拿定了主意,喝道:“许中军,传令下去,进攻开始!” 朝令夕改,最终只会让诸军不知所措,白白丧失掉所有优势。如果说上一回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总攻按时发起乃是一错,那现在这个应急会发来紧急命令要求暂停进攻又是一错。一错不能再错,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了。 听得要发起进攻,许靖持也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将才,但在军中那么久,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南武大统制虽然有刚愎自用之弊,但那时令下如山,说一不二,从无人敢违背。南武大统制死后,再没有一个人能有那么谢的威信,结果就是令出多头,各个军区之间都不能紧密团结了。如果邓帅还在,尚可收拾局面,可是连邓帅也不在了,傅雁书虽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战将,能力完全不比邓帅差,可说到威望和资历,那就远远不如了。而这,就是傅雁书最为不利的一面。与其再这样下去,不如一战定音,借此战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许靖持马上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傅雁书的用意,行了一礼道:“遵命。”他虽非将才,却是个极有才干的中军之才,传达命令,调度整兵,都是一时之选,之江水军在傅雁书与他两人的通力协作下,练兵已久,精锐无匹,等的就是这一战。 大旗挂了上去。随着一通战鼓,之江水军冲出了码头,大举向对岸的东平城扑去。 当东阳城的战鼓响起来时,相隔四里的东平城里当然不会听到,细作也不可能把情报报得那么快,但正默坐在城头的郑司楚却仿佛听到了从云端沉甸甸砸下的战鼓声,猛然间抬起了头。 来了! 虽然现在还什么都看不清,但郑司楚可以断定,傅雁书已经发起了进攻。 雾云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是刚收到潜伏在雾云城的四三锦鳞发回来的情报才得知。情报非常粗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细节,然而至少知道一点,就是冯德清已被暗杀,有人冒充了他,这些人据称是狄复组。 狄复组竟然做出了这等事!这让郑司楚更为惊诧。狄复组有这等能力,已是让他想不到的事,而这样做的结果,其实是给狄复组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一点更让他想不通。郑司楚本来就已经对狄复组产生了怀疑,此时更加疑心。 疑心归疑心,傅雁书的进攻却是实打实的。现在要面对的是傅雁书前所未有的猛攻,更让郑司楚揪心的是,现在自己还没办法有什么行动。傅雁书麾下都是水军,只能靠水军阻挡,而王除城的北方陆军却一直没有出动的迹像,这让郑司楚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面上,宣鸣雷、谈晚同与崔王祥三人正在与傅雁书苦苦周旋。前一段时间,由于南军有铁甲舰,傅雁书一直坚守不出,南方水军可谓占尽上风。现在北军的之江号与南军的天市号已经能够全面抗衡,而北军还憋着一股复仇的怒火,虽然水天三杰都是非常出色的名将,但在傅雁书的猛攻之下,还是渐有不支之态。 第502章 血火激战2 再这样下去,连水军也要败了啊。郑司楚想着。一直以来,北军的陆军都是压在南军在打,若不是水天三杰统帅的水军也毫不弱于北军,死死守住了大江这条天堑,再造共和联盟早在天水省陷落,诸省脱离的时候就彻底完蛋了。郑司楚对这一点比谁都清楚,他很明白,单靠陆军,是完全不可能抵御北军的。 这回真要败了么? 他正想着,有个传令兵急匆匆上了城头,到了郑司楚面前,行了一礼道:“郑帅,我军伤亡惨重,崔将军再次负伤,已无法再战。” 崔王祥是水军中难得的猛将,上一回恶战,他身负重伤,但因为军情紧急,他也一直没能好好养伤,所以伤势一直没能好全。这回又受了新伤,水天三杰这个依托宣鸣雷一军两翼展开的阵势只怕便要崩了。郑司楚心中猛然一沉,急急走下城去。一到码头,正见崔王祥被抬下来。郑司楚见他浑身都包满了纱布,心中更是一沉,迎上前道:“崔将军怎么了?” 崔王祥在担架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挣扎着要抬起身道:“郑帅……”郑司楚听他还能说话,这才宽了宽心,忙走到担架边道:“崔兄,你别动,不用担心。” 崔王祥的脸颊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低低道:“郑兄,崔王祥无能。但本队绝不能无帅,郑帅,请你代我指挥。”他顿了顿,又道:“小心,他们有……有一种很小的火炮,不能接舷战。” 郑司楚也在水军呆过一段时间,甚至还有“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崔王祥知道他虽然在水战上比不上自己,但兵法乃是万法归一,郑司楚作为水军将军,也是相当合格的,比许多正规的水军将军更称职。何况,以他主帅的身份代理指挥,定能稳住因自己战伤退场后第三舰队的军心。而这,也是目前在傅雁书猛攻之下唯一的可行之道。郑司楚自然知道,他想了想,说道:“好,崔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堕了第三舰队的威名。” 跟在郑司楚身边的是他另一个副将冀东来,听得郑司楚竟要临时指挥第三舰队,眼前便是一黑。上一回宣鸣雷去押送天市号,第一舰队无人指挥,郑司楚也曾顶替过一阵,但那时并没有北军陆军进攻的威胁。现在王除城有那么一支重兵虎视眈眈,郑司楚再一走,若昌都军突然出现在城外,冀东来自知绝无坚守的把握。他张了张嘴,正想说,郑司楚已扭过头道:“冀将军,城头守御,有劳你了。放心吧,昌都军不会出击的。” 冀东来一怔,但他对郑司楚也很有点迷信,心想郑帅说昌都军不会攻来,就肯定不会攻来,人一下镇定了,说道:“是。” 郑司楚其实哪有什么把握保证昌都军不会攻来?他说昌都军不会有所行动,完全是个猜测。四三锦鳞的情报很简略,甚至没有说摧毁了狄复组这个胆大包天计划的人到底是谁,郑司楚猜的便是陆明夷,唯一一点证据便是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的进入应急会名单。陆明夷一直在大肆宣扬自己是前朝名将陆经渔之子的身份,而魏仁图和方若水正是陆经渔的弟子,毫无疑问,有必要冒如此风险,杀入大统制府揭破假冒之人真面目的,只有陆明夷了。而这件事刚发生,陆明夷一定还不可能赶回王除城来,因此郑司楚猜测陆明夷不会把自己最为嫡系的昌都军君子营随随便便就放出来。和陆明夷一样,郑司楚也极其注重情报的收集,他依靠四三锦鳞对北方军政两面的要员都作过一番全面的情报收集。从情报来看,陆明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做事既有勇于冒险的一面,也有求稳的一面。 用兵上,这个北军名声最响的少年名将,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 走上崔王祥的旗舰时,郑司楚想着。如果自己处在陆明夷的位置,肯定会冒险向雾云城突袭,解救出被扣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也会要求目前暂停总攻,待后方稳固之后再发起进攻。只是,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陆明夷会不会也这么想,他并不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也只有赌一下了。既使面前是一杯毒酒,但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终也只有饮鸩止渴。 之江水军在上一回进攻时用了新武器天雨,上一次给五羊水军造成了极大的伤损,但此次五羊军已有了准备,在诸舰上用竹片加装了一个防护装置。竹片涂过一层防火的涂料,又非常光滑,当北军放出天火,便将这竹片天篷拉起遮住船上要害,天火落到竹篷上,未等爆炸便滑落到船身两边。偶有爆炸,威胁也不大了。因此这一次交战,已是势均力敌。双方都有铁甲舰,两艘铁甲舰也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舷炮的威力同样相去无几。到了这时候,反倒是短兵相接的接舷战能决定胜负。五羊军自从宣鸣雷来后,与谈晚同一起将斩铁拳与斩影刀编出了一个适用于船上格斗的简化版本,崔王祥一军练得最好,自信单兵能力无双无对,他又是个惯于冲阵的猛将,因此下令靠近了敌舰进行接舷战。 计划很好,实行得也相当顺利。然而当敌我两舰贴近的时候,正当五羊水军要一拥齐上,之江水军的战舰舷边突然出现了一排火枪手,一阵火枪响过,率先冲上去的士兵纷纷中枪落水。其实之江水军已经有了火枪,崔王祥已听宣鸣雷说过,但他也没料到之江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练就一套行之有效的战法。小看傅雁书的后果,便是崔王祥再次重创,使得五羊军三支舰队的配合这么快就出现了破绽。郑司楚在船上听崔王祥的副将约略说了,心中也是黯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到底怎么击破傅雁书?连眼高于顶的宣鸣雷都对这个同门忌惮之极,说平生天不怕地不怕,连师尊都不怕,就怕这傅驴子。斗到现在,宣鸣雷每次对上傅雁书就缚手缚脚,邓沧澜去世后,真正的水军第一名将,无疑便是傅雁书了。郑司楚也知道自己这点名声不值一提,因此不敢有丝毫大意,指挥着第三舰队配合一、二两舰队行动。 虽然他代替崔王祥指挥后,第三舰队的冲击力大大减弱,但每个行动都中规中矩,反而使得五羊水军的耐久力更强。大江上,硝烟四起,火光烛天。这一场水战,便如一台巨大的石磨,正不断地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不分敌我,所有的血肉之躯一被卷入,就成齑粉。 此时的宣鸣雷也有点焦躁不安了。他的天市号无疑是五羊水军的重中之重,当北军的之江号还没上阵时,天市号横行大江,从无人敢直攫其锋。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心怀惧意,这一阵总算扬眉吐气,但这种日子没有多久就随着之江号的出现而结束了。 难道这一辈子就永远要屈居于傅驴子之下?宣鸣雷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要喷出。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出现,咬了咬牙,小声向一边的赵西城道:“老赵,将火龙出水搬出来!” 这时候炮声震耳欲聋,就算他大喊大叫,离得稍远就听不到了,只是宣鸣雷仍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赵西城听不清,大声道:“什么?” “火龙出水!” 赵西城怔了怔。火龙出水是那一次郑司楚奇袭东阳城夺回来的北军新武器。这种武器可以贴着水面飞行很远的距离,但准头不佳,所以只能用在地面阵城防守敌舰所用。宣鸣雷一看到火龙出水,就想到若能在船上发射的话,对敌舰威胁就更大一步,因此他把这个要求马上提交给工部特别司。现在郑司楚的表弟陈敏思就在特别司,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武器制造的天才,接到宣鸣雷这要求后便殚精竭虑。只是要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要兼顾准确性与安全性,他想了许久,最近才做出了一个发射装置,但试验后发现还很不完善,因为发射既不容易,而且相当容易坏。只是时不我待,宣鸣雷也等不及了,将这原型装置拿带了来。他也知道这原型机不太可靠,顶多就只能用一两次,因此一般不敢拿出来。可到了现在,远近两方面的攻势都不如对方,士气也渐渐低落,已不能不用了。 第503章 血火激战3 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对五羊军的士气打击更大。现在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也只有一试。赵西城没有再说什么,下令水兵从库房中将火龙出水和发射管搬出来。 发射火龙出水,最大的难题是瞄准。没有一个平稳的架子,火龙出水飞不出去,要么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陈敏思造出了一个架子,挂在船舷上,通过机括操纵。虽然很烦难,但至少把准确性和安全性都解决了。只是这架子有点太精密了,火龙出水发射时震动又相当大,发射两三次后,架子便要散架。另外,便是要对准目标,并且在一定距离之内,否则火龙出水的威力不足以击破铁甲舰。 架子上装好两个火龙出水,天市号又转过身来。天市号一直在与之江号缠斗,这两艘铁甲舰不时向对方发射舷炮,两舰的舰身同样都是焦痕,但都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寻常舷炮对铁甲舰没有什么威胁,但威力更强的火龙出水也许就不一样了。宣鸣雷想着,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那艘铁甲舰,一边控制着发射器的扳手,一边却是估算着两舰的距离。不能太远,当中也不能有阻碍,以防傅雁书麾下见势不妙,不惜一切前来阻挡。 这是最后一战吧。宣鸣雷想着。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想到的却是当初同在邓沧澜门下时的情景。那时他与傅雁书虽然一向不相投,但师尊有命,两人自然经常随侍左右,聆听师尊教诲。虽然性情不相投,但对于对方的才能,两个人却都很是佩服。傅雁书也许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自己成为敌人,而宣鸣雷也从来不期望会与傅雁书为敌,可是最终,两人终究还是要决一死战。 傅驴子,我死了,自会有人安葬,而你若死了,我也会好好安葬你的。宣鸣雷想着。此时之江号正在转过来,和天市号恰好面对面。这两艘铁甲舰在对决,旁人自不敢入内,因此天市号与之江号之间只有空荡荡的江面。 机会来了!宣鸣雷猛然一抽引信,喝道:“死吧!” 火龙出水,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施放的机会。现在天市号与之江号已经正面相对,如果火龙出水能击破之江号,那傅雁书逃生的机会很小。不知为什么,这时的宣鸣雷竟然会如此难过,不由闭了闭眼。只是他刚闭上眼,一边的赵西城突然惊叫道:“啊!” 赵西城不算是个出色的战将,不过胆气却也不小。自从与他搭档,宣鸣雷从来没听到赵西城如此失态地叫过。宣鸣雷一怔,猛地睁开眼。眼睛刚睁开,他也险些叫出声来。 江面上,从天市号上放出的两支火龙出水正喷着火掠过水皮飞向之江号,只是在对面,几乎一模一样,也有两支火龙出水正飞向天市号,乍一看简直如同当中搁了一面大镜子一般。 北军也有了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的装置! 宣鸣雷惊得呆了。天市号上的发射装置,是几天前才紧急运来的。因为戴诚孝军团在陆路不停发起进攻,现在东平城与后方的联系只能通过海路,所以运来这发射装置很是费力。他根本没想到原来北军也已经有了,而且傅雁书连上回自己去伏击他都没有动用,偏偏不迟不早,就在这一刻放出了火龙出水。冥冥中,真的如同有命运在注定一切吧。 这样的距离,自是一击必中,而且躲都躲不开了。真是同门师兄弟啊。在之江号上,傅雁书脸上也浮出了一丝苦笑。尽管根本没有接触,可他与宣鸣雷竟然采取了完全相同的策略,甚至连发射火龙出水的时机都几乎一般无二。眼睁睁看着双方的火龙出水正在互相攻击对方,傅雁书低声向许靖持道:“抓住扶手!” 第504章 血火激战4 许靖持一愣,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命令很清楚。他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就在这时,“咚”一声,之江号突然颤抖了一下,船头猛然一沉。 是怎么回事?许靖持想着。他还没说话,有个士兵惊惶恐失措地从舱中冲了出来,隔了好几步便高声道:“傅将军,我舰左前方遭到击破,破口达一尺许,第一密封舱已进水。” 傅雁书仍然盯着对面,只是道:“紧急抢修。” 原来铁甲舰被击破后,震动并不大,倒与木质战舰大不相同。傅雁书有点恨恨地看向对方。硝烟中,却见天市号仍然稳稳地停在江面上,没有下沉的迹像。一边许靖持也已看到了,低声道:“傅将军,他们的没破啊!” 铁甲舰和寻常木舰不同,因此设计上采取了五个密封舱。据说两个密封舱进水,之江号仍然可以航行,但现在只有最前一个密封舱被击破,船头却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便会一头扎进水里。铁甲舰不惧舷炮,因此工部刻意加大火龙出水的威力,除了岸上的巨炮,火龙出水是唯一能对铁甲舰造成威胁的武器,所以南北双方不约而同都抓紧时间对火龙出水大加改进,可是看起来还是南军的改进更有成效些。只是之江号下水还没多久,就被一炮击破,运气也实在太糟了点。 其实许靖持有所不知,铁甲舰比木舰沉重得多,因此装甲既要轻便,又要坚固。南军也只有得到了王真川,冶炼上了一个台阶后才造出适用的装甲。之江号虽然晚出,但北方没有王真川这等冶金上的天才,只能靠减少装甲厚度来减轻铁甲舰的重量,所以之江号虽然技术更成熟些,但装甲却较天市号稍有不如。何况南军的火龙出水是陈敏思挖空心思改良的,最大的改进便是弹头,点火发射后弹头能够高速旋转。如此以火龙出水对攻,之江号的运气也糟了点,宣鸣雷放出的两个火龙出水其中有一个正击中了装甲接缝处,结果被一下炸出了个破洞。只是感到船头越来越低,许靖持也越来越忐忑,心想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确实。由于火龙出水是贴着水面飞行的,因此炸开的破洞本来就紧贴着吃水线,一进水,破洞马上沉到了水面以下,涌进来的水就和喷的一般。如果铁甲舰出现了几年,这些细节问题都会被考虑到,但现在铁甲舰还是第一次出现,而之江号更是第一次被击破,仓促之下,根本无法按以往抢修木舰那样处理。看着船头越来越低,傅雁书也明白定然救不回来了。但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道:“立刻将剩余的火龙出水搬上甲板,趁现在,击破敌人的铁甲舰!” 许靖持见他到也这时候仍然想着进攻,也不由佩服,心想傅雁书都不慌,自己有什么可慌的?之江号被击破,南军的铁甲舰又将耀武扬威,这一仗是赢不了了。假如能在最后关头消灭南军的天市号,却再次将战势拉平,大家都损失了最强的利器,那北军仍有胜机。 之江号上,一共携带了六支火龙出水。放出了两支,剩下四支都拿到了前甲板上。和南军的设计几乎完全雷同,北军的火龙出水也是用一个架子发射,不过这架子要大一些,由一个士兵控制。正因为是由人控制的,所以要更灵活一些,当船头下沉后,马上就绞了上来,现在这两个架子已经和甲板平齐,几乎就要碰到江面了。傅雁书站在前甲板上,厉声道:“兄弟么,机会还有一次,如果这一次仍然不能击破敌舰,尔等速速弃舰脱离,傅某则与本舰共存亡!” 许靖持心里“咯登”了一下。虽然有什么舟督与战舰共存亡的说法,但傅雁书是总大将,不会如此冬烘。他这么说,无非是觉得,若不能击破天市号,北军这回就彻底输了。这次总攻,傅雁书本身并不认同,但冯大统制如此下令,他也就只能不折不扣地照做。而应急会下达的撤销进攻的命令又太晚了,正因为考虑到戴诚孝军团已不可能及时接到应急会的命令,傅雁书也迫不得已按时发起进攻。如果能胜还好,如果败了,抗命之罪和败战之罪两罪归一,傅雁书的人头都要不保了。许靖持心头猛然一热,等傅雁书说完,他也厉声道:“听到傅将军的话没有?成败在此一举,船只要未沉,就仍是战舰!” 当之江号中了火龙出水,船头开始下沉,船上的水兵全都有点慌。亏得这是傅雁书自统一军,军纪极严,换了旁人,只怕船上已乱成一片,全都准备逃跑了。现在却连一个逃的人都没有,听得傅雁书和许靖持的声音,这些水兵也全都镇定下来,仍然各守其位,前甲板上几个水兵接连跑动,将两个火龙出水装上了架子。 当之江号也放出火龙出水时,宣鸣雷就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当那两个火龙出水在天市号船头两侧爆炸,天市号也为之一震,宣鸣雷几乎要站立不住。刚一炸开,他马上不顾危险,冲到船头查看伤损。 火龙出水确实是铁甲舰的克星,王真川精心冶炼出来的装甲,左翼有一片被炸得裂开了。好在虽然炸出一条裂缝,装甲仍然很牢固,只是稍稍有点渗水。这样的渗水,对一艘战舰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只要回去把受损的装甲拆卸下来重装一块就行了。而对面的之江号却没那么好运气,被火龙出水击中,之江号马上就开始下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敏思这小子,真是强爷胜祖!宣鸣雷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一次,大概还是自己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虽然算起来功劳是王真川和陈敏思两人的。只是他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耳中突然传来一阵炸响,身下的甲板也猛然一颤。 天市号中炮!而且,这一次所中,竟然就是方才被火龙出水击中的地方。天市号的装甲虽然比之江号要坚固一些,却也相去不远。同一地方连中两下,第一次能顶住,第二次却顶不住了,船头也被击出了一个缺口。因为天市号要沉重一些,吃水更深,一被击破,更难抢修,舱中的水兵立时就已呆不住了,马上抢出舱来,拥上了甲板。 六月债,还得快!宣鸣雷顿时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从击破之江号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天市号也遭击破。此时他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是对傅雁书的敬佩。 在那边的之江号上,水兵正有条不紊地撤退到其他船只上。之江号船头已经基本上沉入水中了,傅雁书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当他要登上救生艇时,又扭头看了一眼同样在沉没的天市号。双方都耗费了无穷心力与财力建造出来的这两艘铁甲舰,几乎同时毁灭了,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当傅雁书和许靖持最后走上救生艇时,之江号已经沉没了大半。除了弹药抢救出一些,人员也基本上救了出来,别的,就全都被滔滔大江吞没了。看过去,南军的天市号虽然被击破得稍晚一些,但由于吃水深,沉没得更快,只怕弹药也没能抢出多少来。许靖持见傅雁书面沉似水,一声不吭,眼中有一丝痛苦和沮丧,不由大为惊奇。他是邓沧澜的老部下,现在又是傅雁书的中军,跟着这师徒两代人,几乎已同家人相仿,知道傅雁书为人向来镇定,胜不骄,败不馁,就算之江号被击毁了,按理也不会如此。难道是因为对之江号寄托了无限希望,这一场违命之战也是把一切都押上去了,结果还是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竟然大失常态么?他想着,小声道:“傅将军,接下来,该准备战报了。” 这场仗是违抗了应急会的命令打响的,不过也可以说攻击发起了命令才送到,所以这一点上很可以推托。许靖持也知道傅雁书有点一根筋,说不定会老实说自己是违命出战,而出战了又没取得什么战果,还把之江号给毁了,正为此苦恼,因此提醒了他一句。傅雁书抬起头,又看了看身后,小声道:“许中军,你说这一战,我和宣鸣雷到底谁赢了?” 第505章 血火激战5 许靖持一怔。他没想到傅雁书想的居然是这个。双方的铁甲舰同时被击破,一场恶战戛然而止,缠斗的双方立时分解开来,都在竭力抢救船上的人员物资,算起来应该是平局。这一仗,如果硬要说谁胜了,大概也就是这一点上算北军占了一丝便宜。不过之江号遭击破在先,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平局。然而从战略上来说,之江水军的出战,迫使东平城的南军无法无援,戴诚孝一军的攻击就得到了保障,就好比那一次南军和句罗结盟,使句罗出兵攻击倭岛,破坏了大统制的全面进攻计划。所以从这层面上来说,是北军赢了。他道:“戴将军安全了,这一战当然也是我们有利。” 傅雁书皱了皱眉,淡淡道:“恐怕,陆将军不会这么想。许中军,不论接替我的是谁,你都要以国事为重,听从指挥。” 许靖持一愣,背后马上浮起了一丝寒气。陆明夷先前密报说不会按时出兵,就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陆明夷这个人,显然城府极深,而他竟然秘密潜入雾云城,揭破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个惊天之秘,已经在军政两边都抢到了先手。如果傅雁书这一战能够击溃东平的南军,那么生米煮成熟饭,陆明夷无法对他下手了。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取得直接战果,就算战略上再抢得先手,仍然给陆明夷一个口实。他道:“陆将军难道会对你不利?” “师尊说起过,此人年纪虽轻,但野心勃勃,实非百里之才,乃万里驹也。若不能拘以笼辔,定会脱柙而出,扶摇直上。”说到这儿,傅雁书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一丝痛苦。 许靖持自不知道,邓沧澜曾经对傅雁书有过一番密谈,说起南北后起将领的绝世之才,南方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北方则是水有傅雁书,陆却不是当时还在邓沧澜麾下的霍振武,而是陆明夷。邓沧澜说起,霍振武虽然也是一时之雄,却非绝世之才,称得上绝世的,唯有陆明夷这个少年人。但陆明夷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野心太大了。在这个少年身上,邓沧澜甚至隐隐看到了大统制的影子。 大统制这等绝世人称,只能有一无二。天无二日,如果任由陆明夷发展,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那时傅雁书还有点不以为意,觉得师尊把陆明夷抬得未免太高了。然而现在他才真正省觉陆明夷的实力,不知不觉间,陆明夷已经具备了当初大统制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现在南武大统制也不在了,能够制约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这一次傅雁书异乎寻常地违命出击,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也是为了孤注一掷,以一场决定性胜利来抵销陆明夷现在取得的权力。 这也是为了制约陆明夷而做的最后努力。然而,这最后一搏仍是失败了。作为陆明夷最大的对手,接下来自己会遭到他的清算了吧? 这句话傅雁书并没有对许靖持说。鸣金回营后,东平东阳二城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后,都急需休整,傅雁书也已做好了被清理的准备。然而,当五天后,两个意外的消息传到了傅雁书的案头。 其中一个是戴诚孝发来的,却是戴诚孝军团在八月二十三日按时向南安城发起进攻。这次进攻戴诚孝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五羊城太坚固了,兵力也充沛,因此他选择的目标是南安城。然而南安守将是南军七天将中以擅守著称的高鹤翎,戴诚孝也早听得高鹤翎的名头,只是迫于先前收到的命令,不得不按时进攻。高鹤翎早已准备充份,就在城头严阵以待。正当戴诚孝军开始攻城之时,谁也想不到高鹤翎突然晕了过去。 高鹤翎身为武人,向来身强体健,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任谁都料不到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会出这等事。更致命的是高鹤翎确是个才能杰出的将领,旁人对他全都迷信。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守则高鹤翎,这是南军上下一直坚信的三句话。当高鹤翎突然晕过去后,南安城上下立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时戴诚孝并不知道城中有这等变故,见攻击异乎寻常的顺利,一时还以为是高鹤翎的诱兵之计,没敢攻得太急,甚至还曾经想下令要攻入城中的先头部队撤出城外,以观后变。然而负责改先锋攻城的乃是昔年胡继棠麾下十辅尉班底。这十人现在只剩了四个,军衔则晋升为校尉,被合称为四校尉。四校尉为首者名叫曹万隆,此人虽然没有傅雁书、陆明夷和已死的霍振武那样抢眼,也是个智勇皆备的良将,紧急关头率三个同僚奋战。南安守军在高鹤翎晕过去后只能勉强支撑,再挡不住这等猛攻,结果城门被攻破,戴诚孝全军长驱直入。直到这时候,戴诚孝才明白过自自己交到了好运,下令全力进攻。算起来,南安的守军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彻底崩溃了,太守高世乾走投无路,积薪自焚而死,他苦心孤诣组建起来的两万闽榕军兵败如山倒,被戴诚孝军团完败,而夺下了城池时戴诚孝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到这个消息时,傅雁书也惊得快呆了。戴诚孝攻陷了南安城,不仅取得了一个据点,也不再需要长途补给,东平城和五羊城被硬生生分隔成了两半,如果王除城的昌都军也在八月二十三日准时出击,那么现在北军其实已经大获全胜了。可是正是由于陆明夷的按兵不动,结果错失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良机。 如果这个消息是让他震惊,那么另一个消息则是诧异,让傅雁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他预感的要遭到清理不同,他接到的只是一份处罚令,指责他违背了应急会的命令,并撤销了傅雁书的兵部司代理司长之职。其他,则丝毫未动。而兵部司代理司长仅仅是邓沧澜死后傅雁书继承下来的职务,他从来不曾正式履职,因此这个处罚可以称得上无关痛痒。这种轻描淡写的处置让傅雁书大为意外。不过,他的这个疑惑很快就被一份岳父费英海发来的私信打消了。 冯德清与程敬唐死后,五部司缺了两个司长,议府也陷入了大乱,虽有应急会主持,也只是勉勉强强维持着。在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事被揭露以前,北方已是捉襟见肘,民变四起,快要连雾云城六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持续了好几年的南北之战,耗费了前些年积聚下来的国库,加上失去了五羊城这个海外商人云集的重地,句罗也成了南方的同盟军,西原更成仇敌,现在北方完全没有贸易。作为分管官员升迁与国库收入的吏部司长费英海,为了维持北方政权的运营可谓耗尽了心血。费英海虽然资格不算老,但能力实是首屈一指,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努力聚财,这一点包括陆明夷在内都看得很清楚。北方兵员比南方多得多,又经常大调动,若不是费英海在绞尽脑汁,国库早已不敷应用。但费英海给傅雁书的信中也承认,他的能力已到了尽头。特别是今年,由于秋收之际狄复组大肆行动,秋粮只有往年的三到四成,而前一阵为了严厉打击狄复组,各地卫戍的用度也相当庞大。如果不是因为戴诚孝意外地夺得了南安城,下个月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但就算如此,国库存粮也只够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再怎么罗掘,顶多只能撑过一个月去,怎么算,离明年春粮也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 一个国家的开支,如果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是绝对支撑不下去的。傅雁书就算不是政客,也很清楚。当他从岳父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要以武力结束战争的努力成了泡影,似乎历史回到了原点,战争仍将持续下去。在这时,傅雁书心中又想起了郑司楚上一回所提的议和的建议。当时,也许是议和的最佳时机,然而傅雁书没有同意。其实这个决策并不是傅雁书自己做出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冯德清以降的北方官员无不觉得南方已经到了绝境,根本不会有人去考虑和议的可能。可是南方却仍然没有垮掉。即使现在的南方仿佛又到了绝境,傅雁书却再没有一举摧毁南军的信心了。就算彻底击垮南军又能如何?对北方而言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 第506章 血火激战5 郑司楚说的,还是对的。傅雁书想着。如果就在十几天前,甚至几天前,自己还有提出这个动议的能力,但现在,自己却是将议和的机会给亲手葬送了,如今只能看陆明夷的意思。可是,陆明夷会认同自己么?他现在不对自己严厉处分,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等事态平息,更加严厉的责罚就会来了。 当傅雁书忧心不已的时候,郑司楚也正焦头烂额。 南安城意外的陷落,郑司楚也不曾想到。他一直觉得以高鹤翎之能,固守南安城不在话下,而五羊城这大本营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加上城池坚固,亦不会失手。但没想到最放心的高鹤翎最终还是出了意外,看来真不能小看任何人,戴诚孝这员老将实非易与。而且屋漏偏逢连宵雨,刚接到了五羊城发来的紧急羽书,申士图在南安城陷落次日,吐血故去。 申士图自从得病后,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待南安陷落的消息传来,申士图终于油枯灯烬,再撑不下去了。临终前,申士图召集长老会成员开了最后一个会议。十一长老会中,除掉大师公与高世乾,以及高世乾的副手许本贞,连他在内只剩了八人。这八个人里南宁太守梁邦彦已被戴诚孝军阻断,基本是束手就擒之势,五羊里剩下的七个人里,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病体缠绵,余成功已成笑柄,陈虚心又不通世事,汪松劢、权利明两人更不愿挑这大梁,唯一还勇于任事的,便是十一长老会中原本凑数性质的黎殿元。申士图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这一点倒看得清楚,因此索性让黎殿元继任广阳太守之职。虽是继任,不过在申士图心中,对这副烂摊子实已绝望,托付给黎殿元的,与其说是太守之职,不如说是领衔向北军投降吧,毕竟,投降的话终要有一个领头的。申士图临终前,也给郑司楚一个遗命,却是“好自为之”四字。虽然没有明说,也就是能撑则撑,不能撑就只有投降的意思。 真是一派末日景像啊。他正在想着,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宣鸣雷急匆匆进来。一进门,他便凑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郑兄,又出什么大事了?” 郑司楚让他独自过来,宣鸣雷自然明白定有什么要事。郑司楚将手中的羽书递过去道:“申公去世了。”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但申士图当初属意的是郑司楚,因此对他一直不算如何看重,直到宣鸣雷以战功证明了自己,只是这翁婿二人终究接触不多,他对岳父虽说不算如何亲近。听得申士图的死讯,宣鸣雷怔了怔,说道:“芷馨定然很伤心。现在是谁主事?郑老伯么?” 对宣鸣雷来说,岳父去世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再造共和联盟失去了申士图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厌恶,说道:“不是,是黎殿元。” 宣鸣雷眉头一皱:“是他?” 宣鸣雷对黎殿元总有点看不惯,郑司楚也很清楚。他道:“宣兄,政客有政客的长处,你也别把人看死了,黎殿元这人资历虽浅,能力却很强。” “有能力不假,但这人总有点不地道,时刻都想着算计人。” 虽然心情沉重,郑司楚也不由暗暗一笑。宣鸣雷和黎殿元大概是天生的冤家,总是针尖对麦芒,自第一次认识宣鸣雷就看不惯黎殿元。现在黎殿元晋升极速,更让宣鸣雷不满了。他正想说一句什么,一个卫兵敲了敲门,在外面道:“郑帅,有人紧急求见。” 郑司楚道:“是谁?” 他只道是哪个将领有急事求见,谁知这卫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宣鸣雷,小声道:“是北方来使,他说只要见你。” 北方密使求见! 这个消息让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大吃一惊。战事上,一直都是北军主动。当戴诚孝军团夺取南安城后,北军更是彻底占据上风。这个当口北方派密使来,难道是劝降?郑司楚还没说什么,宣鸣雷道:“郑兄,那我先回避一下。” 如果是旁人,郑司楚自然可以说宣鸣雷身为主将,不必回避。但这回竟是北方密使,事情又两样了。郑司楚沉吟了一下,说道:“宣兄,你去内室呆一下吧。”他心中坦荡,自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但北方使臣前来密谈,如果将来和谈成功,这消息却为别人知晓,也许会被南方的政客说成自己早在密谋出卖南方,所以让宣鸣雷留下当个见证。宣鸣雷没他想得这么多,倒也极为好奇,听郑司楚要自己在内室躲避,倒是正中下怀,说道:“好。” 宣鸣雷刚进内室,门外便响起了卫兵的声音:“郑帅,使者到。” “请进。” 门一开,郑司楚整了整战袍,心想身为南军主帅,虽然战况不利,也不能失了体面。正待迎出去,那密使已走进门来。一见这人,郑司楚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人躬身一礼道:“司楚,别来无恙。” 这北方密使,竟是程迪文! 第507章 快刀乱麻1 郑司楚怎么都不相信密使会是程迪文,因为他一向不觉得程迪文能有这个能力,但眼前的程迪文相貌没怎么变化,神情却比以前沉稳得太多。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迪文的双手道:“迪文,怎么是你?程老伯还好么?” 程迪文苦笑了一下道:“先父不幸于日前殉职。” 听得程敬唐已经去世,郑司楚又是一怔,说道:“节哀……” 他还想再说两句,程迪文抢过话头道:“司楚,我们先不谈交情,还是说正事吧。” 程迪文的眼神深邃无比,完全褪去了当初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时的青涩。郑司楚只觉气息一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和程迪文算得上生死之交,一起在军中出生入死,几年不见,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可是眼前的程迪文分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也已经全然改变了吧?郑司楚想说的话已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正色道:“好吧。迪文,你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程迪文在椅中坐了下来,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司楚,当今战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也不多说了。你觉得,你们还有赢的机会么?” 郑司楚沉默了。他固然可以说“最后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之类的话,但他也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顿了顿,他也低声道:“确实,南方已绝无胜机,除非出现奇迹,但仍有一战之力。” 程迪文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司楚,此番我前来,便是商议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谈机会,避免再无谓流血。” 这几句话郑司楚却不曾想到。当初他向傅雁书提出和谈的要求,被傅雁书拒绝了,现在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没想到他们主动提出来要和谈。他道:“是应急会的意思?” “我此来,并非是代表应急会。” 冯德清死后,郑司楚本来觉得按资历,继任大统制的多半该是程敬唐,但这才知道程敬唐已去世了,北方一时没有继任大统制的合适人选,那么才要成立应急会吧。这个应急会是目前北方的最高权力机构,听得程迪文说他并不是代表应急会,郑司楚又是一怔,问道:“那你代表谁?” “陆明夷将军。” 郑司楚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是他。他想当大统制么?可是军人不得干政,他怪不得没有按时出兵总攻,是不准备领兵了吧。” 陆明夷这人很有野心,郑司楚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陆明夷曾经直接对战,甚至还曾单挑,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实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强劲敌人。如果陆明夷为了想当大统制而放弃兵权,其实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脸上没露出什么神情,心里却是长长舒了口气。但还没等他这口气完全舒出来,程迪文却摇了摇头道:“陆将军并不打算放弃兵权。” 郑司楚又是一怔,心中有点不安,问道:“难道,他是要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 “当然不废。” 郑司楚皱起了眉。他向来以足智多谋出名,考虑问题也周到全面,但程迪文说的这一番话却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陆明夷到底想了什么办法绕过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而掌握最高权力?难道再增设一个军政双方一把抓的职位么?可这样一来,等大统制的人选一出来,双方的权力无疑会有重复,如果那大统制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岂不是要闹到不可收拾?如果说他废除了大统制一职,那就是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了,程迪文为什么又说并没有废除? 他实在想不通,不由看向程迪文。程迪文并没有说话,眼神也沉静得异样。郑司楚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迪文,难道……难道陆将军要称帝?” 这个念头,郑司楚自觉也有点匪夷所思。虽然前朝帝国覆灭不过二十多年,很多老人也经历过帝国时期,但共和制已深入人心,连不识字的老人也能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挂在嘴边。如果陆明夷想复辟帝制,无疑是逆天而行,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说不定北方诸省会因此全部转向到南方也不一定。陆明夷虽然有野心,但绝非疯子,因此郑司楚说出来也觉得有点过份。但程迪文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不可能!” 郑司楚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案上一拍:“岂有此理!陆明夷难道不知,现在有谁复辟帝制,是会引起公愤么?北方诸省又有几个能服从他!” 郑司楚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当年他老是笑话程迪文沉不住气,但这回程迪文仍是很沉稳,倒是郑司楚沉不住气。等他说完了,程迪文这才道:“司楚,你真觉得陆将军称帝会引起公愤么?” “共和已深入人心,那些从旧帝国来的老人也都还在。现在倒行逆施,哪会得民心?” “司楚,你以为南武大统制所为,和帝制有什么不同么?民心易变,司楚,别忘了我们当初也被说成是胆小避战,才被开革出伍的。” 程迪文这句话将郑司楚噎住了。南武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再造共和联盟的成立便是基于这个原因。如果大统制这样的做法都并没有让北方民众如何愤慨,大概他们也会容忍帝制吧?可是郑司楚怎么都无法想像陆明夷竟然会复辟帝制,他道:“可是……” 可是什么?他却再说不出来了。程迪文又提起了当初他与郑司楚因为想反攻楚都城失败,却被开革出伍的事情,显然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耿耿于怀。只是听他说起民心,郑司楚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黎殿元时,黎殿元说“民性至愚”的事了。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但现在也觉得民心实是靠不住的。共和制出现至今,还没到三十年。三十年前,没人觉得人人都应该平等,也没人觉得帝君至高无上是不对的。仅仅三十年,这些观念便一下转过来了,可是有谁想过,如此易变的民心,任何信念都只是空中楼阁,毫不稳固。程迪文却道:“司楚,先父生前和我说起过很多。大统制虽然被你们说得如此不是,但他想的也确是为万姓造福。只是他最终失败了,因为大统制要建立的是一个共和制的国家。但你想过没有,帝制若真个如此不好,为什么也能存在这么多年?你们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但议府就真的是绝对必要么?不说其他,现在大统制之位已虚,却一直达不成共识,就是因为谁都想坐到这位置上,却又没有哪个人能有压倒性的力量。这样你争我抢,又能证明什么?” 这句话让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北方,南方现在也遇到了这个问题。现在因为南方到了绝境,所以没人愿意接申士图的班;假如战况是南方有利,申士图去世后,长老会中那些长老说不定会打破了头。只是他仍然不愿承认帝制竟会比共和制更好,说到:“可是,迪文,复辟帝制,又将是一人之天下。这样的世界,若执政者英明,确实可以更加有效。但如果出现昏庸之人呢?又有何人可以制约?” “陆将军也考虑到此点。当年,前朝覆灭前夕,曾经考虑过执行立宪之制。只是由于种种机缘,立宪未能实行,但现在却可以了。”说到这儿,程迪文的眼里也有点发亮,“司楚,陆将军的帝制绝非照搬以往,其实是集合了帝制与共和制之长。议府仍然存在,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个字,更是不会取消。” 郑司楚道:“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复辟帝制?” 陆明夷轻叹了一声道:“第一,自是军人不得干政的禁令了。第二,”他说到这儿,看了看陆明夷道:“你们也曾改革赋税之制,应该与我们一样,苦于募兵困难。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分地。但共和制规定土地国有,一律不得分予私人。只是名义上国有,到了地方各级,却成了有权者坐拥千顷,无权者无地可耕,比当初帝国制下还不如。陆将军本来也没想过一定要恢复帝制,只是向议府提请在这非常之际,将田地分给百姓,召募流亡,以安民心,结果被议府严辞驳回,这才只能出此下策。” 第508章 快刀乱麻2 郑司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分地招兵,他其实也提出过,但就是绝对不可行,最终才有了黎殿元提出的变通式赋税改革。陆明夷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定然在提出时亦碰到了这个迈不过去的坎。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更直接,索性一劳永逸,恢复帝制,再没有土地国有这种说法。如此一来,陆明夷恢复帝制反而大得民心了。只是程迪文说什么他是“出此下策”,郑司楚却不太相信。陆明夷这人野心勃勃,绝非是为了分地而取下策才复辟帝制。不论程迪文已变得多么沉稳,这一点却远没有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原来是要分地征地,那他还是要以武力解决争端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应急会是这个意思。但陆将军对司楚你极其看重,说只要有你在,最终必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所以他也并不想走到这样的结果。” “那他想走到什么结果?” 程迪文抬起头:“水上,傅雁书将军已牢牢扼住大江,而戴诚孝将军已经夺得南安,加上驻扎在王除城的昌都军,司楚,你觉得你还能撑到几时?现在陆将军正待解决应急会,首先是要以一场军功来堵住这些政客之口,所以他希望你放弃东平城,这样你可以安全退守五羊城,而他也就有了兵不血刃收复东平的大功,下一步就好走了。” 郑司楚心头一阵烦乱。这个要求相当过份,但同时也是自己唯一可行之路了。南安被夺,东平已是一座孤城,迟早都会陷落,因此自从天市号与之江号同归于尽后,他就在打算着弃东平城的主意了。可是他也很清楚,现在还在南军掌握中的,就剩了东平和五羊这两座大城,弃了东平,再造共和联盟基本上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无非是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而已。这样看起来,东平城又绝对不能弃。他看向程迪文,说道:“迪文,这便是你此来的目的?” “是。” “你觉得如果我退守五羊城,那以后还能有出击的机会么?” 这话其实是在讥讽了,但程迪文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但你若坚守东平城,只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郑司楚已说不下去了。如果是旁人,他可以根本不去理睬,一句“是战是和,悉听君便”就打发了。可是在程迪文这个好友面前,怎么都说不出这一套官样文章。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这么说,那么陆将军究竟凭什么要我弃城南归?” “陆将军若能成功登上帝位,和谈便能成功。”程迪文的声音突然有一丝颤抖,“司楚,应急会中并不受陆将军控制,而应急会的意思是绝不妥协,要与你们死战到底。”他顿了顿,又说道:“陆将军也知道若是别人来说,你定然不屑一顿,所以让我充任密使。” 郑司楚仍然沉默着。他相信程迪文,虽然程迪文来后一直没有什么表露,但在他冷漠的外表背后,郑司楚仍然感受得到当初那份友情。他还记得那时大统制决定要对自己一家动手前夕,程迪文不顾一切前来报信的事了。就算他变得再多,程迪文依然是自己的朋友,是那个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想结束这场战争,我只有配合陆将军的计划,让他登上帝位了?迪文,你有没有想过,在帝制被推翻了二十多年前,又要出现‘帝君’之类的称谓,到底是不是一种倒退?” 程迪文也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我也不想多去想,有一点却比什么都重要,就是这场战争太没有意义了,应该尽快结束。司楚,你算过没有,这几年战事,已经死了多少人?单单士兵,死的就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劳力。失去了他们,那些本应过得很安稳的家庭一下残破了。也许陆将军所为是在开倒车,但现在这种情形,也唯有他和你能有这个能力结束战争了。司楚,只有你和他。” 郑司楚苦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虽然我已是南方军的元帅,但南方有个长老会,和你们那应急会差不多。” 程迪文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可以即帝位,这样这个长老会便不能对你颐指气使了。司楚,陆将军说,你若成为帝君,定然会英明无比,比他更英明……” 郑司楚的脸已有点变了,喝道:“迪文,住口!”他和程迪文交情非同一般,从未这般跟他说过,程迪文见郑司楚的神情已很不一样,只道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低声道:“司楚,我并不是开玩笑的。陆将军能称帝,你也能。陆将军给我的底线,是和你划江而治,称南北两朝。” 程迪文把底细都和盘托出,郑司楚心头也是一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迪文,也许我称帝会是个明主,但我不敢保证我的继任者都会是英明之人。当初在军校,老师就给我过一本兵法书,那上面便说过共和制与帝制的优劣。共和制下,会扯皮,会人浮于事,会言不由衷,但有一点却是帝制无法比拟的,就是人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便如一辆大车,帝制之下,驾车人若要向深渊驶去,车上人唯有陪葬,但共和制下,却可以随时修正路线,保证驶上的是一条康庄大道。我身为共和军人,就绝不能借军队来牟取私利。” “然而,南武大统治驶的也是康庄大道么?不正是他引起了南北分裂,交兵至今?” 郑司楚看着程迪文,沉声道:“南武大统制正是背弃了共和的真谛,所以才会引起南北交兵。迪文,这一场战争确实没有意义,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不要再流血,但更希望已经流了的血不要白流。陆将军要怎么做,我是无能为力,但我绝不会在南方复辟帝制。” 程迪文听他说得决绝,又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司楚,你可知道,陆将军要你即帝位,其实也是为自己考虑?” “我自然明白。他要当帝君,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如果南方仍是共和制,这批忠于共和制的人很可能就来投奔我方,对陆将军的称帝自是大大不利,所以他宁愿划江而治也希望我能称帝。” 这一点程迪文花了好一阵才想明白,听郑司楚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他干笑了笑道:“是,你也用不着我来提醒你。司楚,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肯即帝位,陆将军就只有与你以刀兵见个胜负了。” 郑司楚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叹道:“迪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随毕将军远征朗月么?” 远征朗月,是郑司楚与程迪文两人第一次参加实战,也是郑司楚成名之役。程迪文还记得在那一战中,郑司楚弄断了自己的无影刀,而他的白木枪也折断了,第一匹飞羽亦被斩断了两条腿,可谓损失惨重。那一役也让两个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程迪文低声道:“自然记得。那个陈星楚,死得好可惜。” “战争总是如此,任你是谁,死了就死了,比一块石子丢进水里还不如。我已经看过太多的人死去了,实在不想再看到有谁死去。所以,”郑司楚说到这儿,声音也放低了些,“陆将军的好意我也知道了,南北朝可以,我也可以向陆将军投降,但唯有一点,南方的共和旗帜不能倒。” 郑司楚的声音如此坚决,程迪文心里也觉一寒。陆明夷的底线就是南方不能保留共和制,因为陆明夷已经有了称帝之心,不能让南方有口实,所以他宁可退让一步,同意南北朝对等。可是郑司楚却是宁可投降,也要保留共和的旗帜。他想了想道:“司楚,你这样的条件,只怕陆将军不会同意。你想过没有?如果你领衔投降,会被北方当成战犯,而南方也会把你看成是出卖本方的罪人。”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我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他顿了顿,又道:“迪文,陆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了,他开出的条件我也明白。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也有我的条件。我的底线便是不能让共和的火种熄灭,然后再和谈。” 程迪文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司楚,你这样做,可能会把和谈的唯一可能也扑灭了。” “我不希望再死人。但有些事,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愿意。” 程迪文也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郑司楚,知道郑司楚性情随和,但也比谁都坚定。想了想,他点了点头道:“是,不这样也就不是你了。司楚,我这就回去,把你的回答带给陆将军,我也会尽力为你解释,希望能够达成共识。” 郑司楚见他就这要走,忙道:“还不成吧,这只是我的意思,但最后定夺的是长老会。我马上就把这事用羽书发回去。” 程迪文怔了怔,问道:“你已是南方的主帅,难道还不能拍板?” “军人不得干政。我只能提议。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两三天里一准能有回音。” 程迪文沉吟了一下,叹道:“你和陆明夷终究不一样。只是这样一来,又要拖个几天。夜长梦多,这几天里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变数。你不能先定下来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当初程迪文刚入伍,程敬唐就告诫他有什么事多听郑司楚的,因此程迪文对郑司楚也有点迷信,加上陆明夷派他前来游说郑司楚,在程迪文心目中,便觉得手握兵权的郑司楚同样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郑司楚显然和陆明夷的想法显然大相径庭,尽管眼下南安城陷落,申士图去世,这两件事让长老会乱成一片,谁都失去了信心,郑司楚要做什么肯定不会有人反对,但他仍然不会违背共和的信念。程迪文半晌无语,好一阵才道:“司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没怎么变。” “没变好吧。”郑司楚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沮丧,只是低低道:“尽管陆将军的做法我根本不能认同,但目前看来,也许他这么做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迪文,无论如何,就请你稍候几日。” 程迪文已站了起来,忽道:“对了,司楚,你想必还不知道吧?刺杀南武大统制的,就是你的老师楚先生。”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个霹雳,郑司楚眼前都是一黑,惊道:“真的?” “父亲先前和我说过,确实是他。楚先生也真个坚忍,竟然投身在狄复组中,把相貌和声音都改了。”程迪文说着,见郑司楚的神情大是异样,心想他听到陆明夷要复辟帝制都很镇定,没想到听得老师去世便如此失态,便安慰道:“恩恩怨怨,总是难解难分。司楚,这一切都过去了。” 郑司楚木然点了点头:“过去了。”他一家逃出雾云城后,因为老师不愿来五羊城,就此分手,再无消息。刺杀大统制这事他当然知道,但具体情形一直不清楚,今日才知是老师做的。老师总是对自己说枪术至道便是一个“仁”字,但他最终还是以一个刺客了结了一生。人的一切,终究如此矛盾。 让亲兵带程迪文去歇息,郑司楚仍然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内室里,宣鸣雷却已直冲出来。他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当听得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宣鸣雷险些就要叫出声来。等程迪文一走,他再忍不住了。一到外面,见郑司楚坐在案前,一副嗒然若丧的样子,他不知郑司楚和老师的感情,只道他还在震惊陆明夷要称帝之事,凑到郑司楚跟前道:“郑兄,那陆明夷真要称帝?” 第509章 快刀乱麻3 郑司楚听得他的声音,才如死尸还魂,抬起头道:“宣兄,你都听到了?” “当然听到了,真而切真。郑兄,这家伙……这家伙也太胆大包天了!不过倒也说明他确有和谈的诚意。” 郑司楚道:“是么?何以见得?” “你想想,现在南北双方都宣称自己是共和制,又全都认为自己是正统,这样反倒搞僵了,谁也不服谁。陆明夷真的复辟了帝制,他倒是可以容忍再造共和联盟的存在。当初帝国的时候,五羊城就是半独立的。” 宣鸣雷是狄复组的重要人物,从小就把“复国”之类的话灌了满耳。狄人复国,当然还是狄王,这将来的狄王还很有可能就是他,因此他对陆明夷称帝这个事倒并不觉得不行,只是觉得意外。在前朝时,五羊城有很大的独立性,承认帝君的统治,每年交纳赋税,其他便与自成一国没什么不同,陆明夷如果称帝成功,无非是照方抓药,恢复曾经的状态。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也对。而且他让迪文来充任密使,为的就是取信于我。” “是啊。郑兄……”说到这儿,宣鸣雷有点欲言又止,郑司楚道:“宣兄,你是怎么想的?” 宣鸣雷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我对傅驴子还是有点不服,不过算起来,我也真没有斗败他的本事。趁着现在手头还有实力,这样有条件投降尚能保存最后的尊严,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何况,”说到这儿,雷鸣雷眼里忽然又精光四射,微笑道:“姓陆的称帝,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北军上下大乱,很有可能找到机会反攻。答应他,可进可退,左右逢源,的是高招。” “反攻?” 宣鸣雷点了点头:“不错。他要称帝,不可能人人赞同,北军中肯定也会有反对他的,甚至很有可能会有成建制的部队倒向我们。他称帝后虽然能用分地之法来征兵,可一时间哪里征得过来?就算将计就计,趁这时候集中力量北上,战事又将大有可为。” 郑司楚突然打了个寒战。宣鸣雷说的可能性确实也存在,然而以陆明夷这人的以往作风来看,他肯定会做好万全之策,宣鸣雷猜测的成建制部队倒向南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就算发起攻击,南北之间的战事又将绵延不绝,不知伊于胡底。他叹道:“虽说兵不厌诈,但你想过没有,你有十成把握消灭北军,结束战争么?” 这句话把宣鸣雷也噎住了。他想了想,叹道:“除非,能有一个军区再倒向南方。” 现在北方还有三个军区,南方只剩一个。这三个军区里,戴诚孝带着半个军区已占据了南安城。如果宣鸣雷估计的最有利情况发生,顶多也就是戴诚孝这一军倒向南方——虽然这可能性也太小了。即使南安城复归南军,南北双方的实力也只能说勉强持平。诚如程迪文所说,陆明夷称帝后,会以分地来招募兵源,这种诱惑力远非南方的赋税改革能比。加上北军的地盘、实力都远过于南军,用不了多久,仍会是眼下这种悬殊的实力对比。而那时,南军仅存的一点底牌也用光了,陆明夷根基稳固,再不用顾忌什么。 听得郑司楚这样说,宣鸣雷的兴头一下也打消了大半。他呆了半晌,叹道:“难道,只有任由这小子复辟帝制了?” 郑司楚也长叹一声:“民性至愚。唉,黎殿元这句话,那时我听得很不入耳,可偏偏就是如此。虽然共和已经快三十年了,可依旧民智未开,所以才会让陆明夷得逞。” 虽然宣鸣雷对黎殿元一直毫无好感,但也实在没办法反驳。陆明夷要称帝,无疑是开倒车,可如果受百姓拥戴的话,又该怎么说?共和制本来就是把“以民为本”作为信念的,以往也一直把民心两字挂在嘴边。当初得国,靠的正是民心,万万料不到民心也会有转折。宣鸣雷道:“那你是准备听从了?” “我也一直想不好。宣兄,只是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最后一个平息干戈的机会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是啊,若是陆小子坐稳了帝君的位置,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可是你就不怕他出尔反尔?” 郑司楚道:“依前朝故事,五羊城半独立,向北朝交纳赋税,比直接收为行省更为有利。陆明夷不是等闲之辈,他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何况出尔反尔,对他的统治也毫无益处,他要分地召兵,本来就是要取信于民。唉,说到底,仍是民智未开,总要受人摆布。怪不得我读书,曾见有人说对民众,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宣鸣雷道:“其实我叔叔也常说这类话。唉,老百姓,只求安稳,管你是什么。” 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席,是仅次于大师公的二号人物。狄复组当初宣扬狄人复国,结果狄人自己也大多不以为然,说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复什么国。在屈木出看来,自然也是“怒其不争”了。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更觉绝望,叹道:“是么?对了,你叔叔现在有消息么?” “一直没有。大师公这条秘计被破了后,狄复组肯定处境更加艰难。当初我就不赞同这么干,真不知大师公是怎么想的。” 狄复组连番大动作,刺杀南武,挑起民变,假冒冯德清,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引火烧身,郑司楚也当真猜不透大师公的深意,但狄复组也确实减轻了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量负担,他们才能撑到现在。他也不好去附和宣鸣雷,扯开话头道:“一点消息也没有么?” “没有,连泰不华都好久没来了。而且,狄复组的活动一下少了许多吧?” 前一阵狄复组极其活跃,北方各省民变基本都是狄复组在挑起,但这一阵却一下销声匿迹,毫无声响,连例行会来与宣鸣雷联系的泰不华都许久不见。很有可能,狄复组用尽了力量,已是凶多吉少了。郑司楚道:“是啊,据四三锦鳞的消息,北方诸省的民变已渐渐平息了,民心思安。倒是……”说到这儿,他也皱了皱眉,小声道:“倒是南宁省,前些日子闹了一场民变。听后方的消息,广阳也有点不稳。” 闽榕被戴诚孝控制了后,再造共和后方的地盘也就是广阳和南宁两省。南宁向来贫困残破,平时都要靠广阳接济。战争却持续了那么多年,广阳虽是产粮大省,也渐不敷使用,能接济南宁的越来越少。至今还在再造共和一方不离不弃的南宁太守梁邦彦看来撑不了多久了。更令人担心的是闽榕被夺后,连大本营广阳省也有民变的迹像。南军不比北军,有一个稳固和广大的后方,广阳一起民变,外面的军队尽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消息尚被隐瞒着,宣鸣雷也不知道,郑司楚自己亦是从后方的四三锦鳞那里得到的消息。宣鸣雷听得这事,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真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也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了。” 也确,这确是最后一个握手言和的机会。陆明夷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果不是权宜之计,他也不会与南军和谈的。宣鸣雷方才还有点跃跃欲试,此时被郑司楚一分析,已是雄心顿消,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他突然又笑了笑道:“黎殿元这家伙眼高手低,野心也不比姓陆的小,可是他总算爬到了最高位,却是要以一个亡国之君留名。” 共和制当然并没有“君”的说法,意思倒也一样。郑司楚道:“只要共和的旗帜能打下去,终是火种不灭,将来总有一天还有机会的。” 因为此事要严守机密,所以他只召集了谈晚同、崔王祥和叶子莱前来商议。这几人是前线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听得陆明夷竟有此意,诸将都大为吃惊,但听郑司楚说这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和谈的机会,他们却也同意。战争打到现在这份上,虽然与傅雁书这一仗平分秋色,没决出胜负,但谁都明白南方是挺不住了,尤其后方也开始有小股民变。与其最后一败涂地,生灵涂炭,共和大旗被委于泥涂,还不如保留最后的尊严,向北军投降。只是身为军人,降伏于敌军实是奇耻大辱,好在陆明夷答应的是和谈,那么就是有投降其实而无投降其名,总算还保存一点面子。 第510章 快刀乱麻4 诸将商议完了,谈晚同道:“郑帅,吾等同意此议。” 听他们都同意,郑司楚也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诸将中有宁死不屈者,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非要和北军拼到底。好在即使是崔王祥和叶子莱这样的猛将,也是识大体之人。他站起来向诸将深施一礼道:“郑某多谢诸兄。不过,此事还是由我一人来担当吧,若此事能成,我将引咎辞职,从此退伍。” 谈晚同见他要独力承担这个骂名,惊道:“郑帅你……” 郑司楚道:“我意已决。做这件事,虽然有利于天下苍生,却已有玷军人的名声。国人要骂,就骂我一个好了,我便偷个懒,守护共和火种,便有劳诸兄了。” 叶子莱站了起来,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郑帅,诚为勇者,叶子莱过去多有冒犯,还向郑帅请罪。”因为郑司楚后来居上,超越了他们五羊城七天将,他一向对郑司楚有点不服气。后来渐渐服膺了郑司楚的能力,终还有点疙瘩,直到这时才真正释然。 郑司楚道:“叶兄不必太客气。既然大家已有共识,那我即刻向长老会发羽书,请求批复。只是军情万变,诸位还须枕戈待旦,不可因此大意。” 发了羽书,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战争到了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束的希望。只是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说是为了再造共和,结果最有可能是偏安一隅。想起来,就算大统制背弃共和的信念,总比陆明夷称帝的结果强吧?难道申士图举旗是彻头彻尾错了? 二十八岁的郑司楚,十八岁从军,行伍之中已历十年。除了当中被短暂开除出伍一段时间,其余的日子全是在军队里渡过的。但他从来不曾和现在一样迷惘过。 回到住处,天也已黑了。开门进去,里面傅雁容听得了声音,迎了出来道:“司楚,你回来了,你试试这衣服。” 傅雁容手上还拿着件战袍,一直在补。因为觉得相聚的时刻只怕过一日少一日,所以她一直留在了东平城里。军中也没有什么消遣的,一个人弹琵琶实在无味,有空便做做女红。傅雁容原本并不擅女红,第一次给郑司楚补衣服,补丁还补得歪歪扭扭,针脚乱七八糟。只是现在却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横竖无事,郑司楚的衣服也没有那么多破洞,她索性就把旧战袍缝补裁剪,很旧的便两件拼一件,做出一件新的来。郑司楚接过战袍试了试,见很是合身,缝合的也整整齐齐,微笑着搂了搂傅雁容的腰,柔声道:“阿容,你真是个好妻子。” 傅雁容淡淡一笑,说道:“行了,别跟那申公北一样拍马。来,吃粥吧。” 傅雁容现在的厨艺也大为见长。天热,郑司楚总想吃点稀粥,她在家便变着花样熬粥,五羊城风味的,东平城风味的,雾云城风味的,甚至句罗风味的石锅海鲜粥都有。一开始郑司楚喝她煮的粥还是为了玉人在侧,软语温存,硬着头皮吃,现在却已是食髓知味,无此不欢了。见她端出来的是一碗绿色的火粥,桌上还有两碟小菜,一碟自是她自己最爱吃的鸭肫肝,另一碟是腌莴苣笋饼。将腌好的莴苣切成长条,然后盘成圆饼,中间还塞了一团金黄色的糖腌桂花,看去绿意莹莹,让人胃口大开。他夹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只觉咸中带甜,清脆鲜美,赞道:“好吃。阿容,你还会做这个?” 傅雁容道:“嗯,是妈教我的。我见市上有糖桂花卖了,就买了点来做。” 糖桂花是之江一带的特带。每年八九月桂花开后,市民打下桂花来洗净,用糖腌制入肴。傅雁容跟着父母到处跑,不过在东平城住得最久。可娜夫人这些年都退居邓沧澜背后,没什么事可做,就常这些腌菜,傅雁容从小也学会了。她见郑司楚吃得很香,但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忧虑,问道:“司楚,你好像有心事。担心什么?” 郑司楚放下筷子,低声道:“是么?我还是不太沉得住气。” 他将程迪文来的事向傅雁容约略说了,傅雁容听得陆明夷竟然想要称帝,眉头也不由皱了皱。待听得郑司楚说他向程迪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忍不住道:“司楚,你答应他了?” 郑司楚叹道:“势已至此,已别无他法。阿容,虽然陆明夷要称帝让人难以接受,但信念终是信念。如果为了一个信念不惜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那再好的信念我想也是不值得的。” “我不是说他称帝会怎么样,是问你,你答应下他来,万一长老会通不过呢?” 郑司楚一怔。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已是山穷水尽,好不容易绝处逢生,长老会也是人,何况申士图已经去世,本来都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怎么还会通不过这一条生路?他道:“通不过?不会吧?” “现在长老会主事的是那个黎殿元吧?我也曾见过他。这个人,”傅雁容说到这儿,又皱了皱眉,“他的举止很像妈说的大统制的作风。” 黎殿元像大统制?郑司楚却从没想过。他道:“何以见得?” “那时我和芷馨姐姐一块儿去五羊城,他也随行,他一路上也从不游山玩水,每天都在车里看卷宗办事。有一次,我听得他在斥责一个工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起才知道,原来那工友看到他坐的马车车门有点紧,开关时有响动,就上了些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更莫名其妙,问道:“这事难道办错了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他有个怪癖,办公的时候,房门的门轴也故意要洒些粉,这样开关时会发出声音。我就想起妈跟我说过,大统制在的时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脾气。那时我问妈大统制为什么非要让门有响动,妈说,大统制不相信人,所以如此。我没想到这个黎殿元的这点脾气竟然和大统制一模一样,如果别的也一样的话,他很可能宁死也不答应和谈。” 郑司楚的心里多了一分沉重。他想了想,说道:“就算脾气有点像,总不会完全一样吧。” “妈说,大统制的才能远在她之上,也有无比坚定的信念,但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谁都不信,所以她后来一直不抛头露面。”傅雁容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妈那时老说希望我能成为女流政客,可我真不想做政客。看着你们勾心斗角的样子,更不想了。” 郑司楚叫屈道:“我哪里勾心斗角了?” “还说没有?那回你送我回去,和哥哥两人人乌眼鸡似的,你瞪我我瞪你,都是一副吃了对方的样子。唉。” 傅雁容的眼里又有了一丝泪光,定是想到上回的事了。郑司楚心中一软,揽住她的肩道:“阿容,是,所以我宁可再不当兵,也不能错过这个结束战争的机会了。” 傅雁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在郑司楚怀里微微颤抖。她拉着郑司楚的手,闭上了眼,喃喃道:“司楚,我越来越怕,怕你一走就回不来了。如果再看不到你,那我也不要活了,跟着你去。” 郑司楚心中更觉一痛,更多的却是甜蜜,心想我失去了那么多,但上天待我终是不薄,给了我阿容。有了她,一切失去都有了补偿,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次和谈成功。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他想着。 在郑司楚小夫妻两说起可娜夫人的时候,雾云城里,可娜夫人宅中也迎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便是新近被称为“国士”的陆明夷。 冯德清大统制遭暗杀,而匪人居然冒充大统制颁发命令。若非陆明夷及时揭破,当真不堪设想。雾云城里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只觉没有陆明夷,天地大概都不存在了。南武大统制在日,被人视若神明,所以当冯德清接任时,人们也顺理成章地把冯德清看成了神明。只是冯德清没来及展示他的英明伟大就出了这样一件事,自然而然,陆明夷就成了雾云城民众心目中大统制的化身,而且这个名声还越传越远,渐渐传到了周边诸省,甚至已出现了“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的谣言。 第511章 快刀乱麻5 这些谣言,自然是眼前这个年轻将领造出来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可娜夫人甚至有种南武与丈夫两人合二为一的错觉。人世如海,代代都有英雄出现,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代英雄中的翘楚吧。可娜夫人看到陆明夷,半晌才道:“陆将军,小妇人已是一介平民,无权置喙国事,还望陆将军好自为之。” 陆明夷坐在可娜夫人的对面,神色很是恭敬。听可娜夫人这样说,他站起来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邓夫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小将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国体虽变,‘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之旨,终不会变。” 可娜夫人虽然是邓元帅未亡人,居处只是个小小的院落,但清雅朴素,很是不俗。陆明夷此时穿着一身便装,但神色中已隐隐带着一种威严。那已不是为将之威,而是君临天下的威严。看着陆明夷告辞后走了出去,可娜夫人眼里终于落下了两行泪水。 沧澜,他果然还是飞翔起来了。她想着。当初在万里云叛乱时她就跟丈夫说过,陆明夷这人心志极高,譬如饥鹰饿虎,用得好无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那时她觉得既有大统制,也有丈夫和胡继棠这些现役宿将在,都能牢笼住陆明夷。然而天意难料,仅仅这几年,大统制、胡继棠和丈夫这几个能牢笼陆明夷的人都不在了,而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都是自以为聪明,反而被陆明夷牢笼,现在再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共和,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么?只是,可娜夫人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忧虑。方才那一席话,陆明夷虽然大多是在为自己脸上贴金,把他想复辟帝制说成是不得不然的下策,但他说会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仍然坚持下去。这样想来,就算他复辟了帝制,这帝制岂非就是昔年曾经设想过的立宪么? 可娜夫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前朝安乐王府中当女西席时的认识的那个少女了。那是安乐王的郡主,当时年纪不大,却有着远过于年龄的聪慧,她就设想过立宪制,并且差一点就成为现实。郡主的聪慧得让可娜夫人都有些害怕,所以她才会那么热衷于能把同样聪慧的傅雁容培养成女流政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丈夫去世了,女儿嫁到了南方,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雾云城,陆前夷今天突然造访还让她有些吃惊。不过,只不过一转眼,可娜夫人就明白了陆明夷的用意。自己作为南武大统制之妹,三帅邓沧澜之妻,也是当初覆灭帝国的关键人物,在陆明夷心目中定然是个极具威胁力的人。如果自己不答应陆明夷的请求,他会怎么做?以陆明夷的手段,猜也猜得出来。现在自己这种默许的态度,陆明夷也终将放心吧?可娜夫人陷入了沉思。 当可娜夫人正在沉思的时候,陆明夷已经走出门外。冲锋弓队队长秦纪亭带着几个士兵一直等在外面,见陆明夷出来,秦纪亭牵着陆明夷的马过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从他手上接过马缰,却见秦纪亭的手有点发抖。他道:“纪亭,怎么了?” 秦纪亭抹了一下额头,小声道:“陆将军,可娜夫人……她是大统制的妹妹啊!” 可娜夫人很少出头露面,在共和国名声并不算大,但谁都知道她是南武大统制之妹。南武大统制虽然已经身故,但在秦纪亭这样的小军官眼里,仍然恍若天人,连可娜夫人也非同小可。陆明夷道:“是啊。” 在陆明夷心目中,南武大统制也不过是个值得佩服的人罢了。只是看到秦纪亭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陆明夷心里更增了一些信心。连秦纪亭也如此,平常百姓可想而知。对那些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帝君还是大统制,在乎的是这个人能不能让他们顶礼膜拜。那么,只要能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就能够决定一切。 仅此而已。 陆明夷突然想笑。这段日子,在前线苦战的傅雁书因为未能取胜,名声渐落,而他虽然没有站在最前面,但利用了那个子先生积蓄的力量,陆明夷的名字却几乎成为救世主的代名词。陆明夷从未想到,原来民心竟是如此容易操纵。既然那么容易,就不要再客气了,把这世界握在手中吧。 在陆明夷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方若水走出了魏仁图府中,心情却是沉重无比。 虽然和魏仁图同是共和开国八将帅仅存的两个了,也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但方若水一直不似魏仁图那样高调,因此也一直有点置身事外。即使那个假冯德清将他也关入天牢,方若水也并不惊慌。 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当初对功名的热衷之心早就淡了,他的愿望只剩下天下能够太平。当陆明夷揭破了这件惊天之事,方若水居然还有点惶恐不安,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又要有一阵子混乱了。可是,与他预料的不太一样,虽然也乱了一下,但混乱马上平息了,他以上将军身份前去视察中央军区和卫戍,军中也居然出奇的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实在有点异样,因为在军中竟然到处开始流传着“唯有陆明夷才能平息烽火”的话。“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这段莫名其妙的谣曲居然在军人中也在流传,有人说那是从某个隐居的高士口中传出来的,而那高士得之于天启。方若水从来不相信鬼神,知道那些谶言无非是别有用心之人造出来的。而雾云城里别样的平静,以及陆明夷几乎要成为南武第二的态势,也让他感觉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今天,当得到傅雁书出战不利,未能取胜,倒是戴诚孝夺取了南安城的消息,方若水再忍不住了,去向魏仁图商议。魏仁图这时也不再瞒他了,向他说了陆明夷的计划。 为了从根本上平息诸省不断的民变,也为了取得对南方的决定性胜利,现在必须采取分地之策。但共和国成立时,曾经采取过一次分地,已无法取信民众,因此唯有恢复帝制。这是不得已的举措,而且这帝制不同于前朝帝制,其实仍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共和制,所以仍是一以贯之,未改国体。魏仁图的这些话让方若水听得心冷如冰,他没想到这个离开军队已经快二十年的老友到了晚年竟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了。他想问问魏仁图,共和的真谛是共济和衷,那么恢复了帝制,一旦决策出现偏差,那还有谁来纠正?只是看着魏仁图神采飞扬的样子,方若水也知道这些话终究没有用了。他实在想不到老师的这个遗腹子会有如此的能力,而且他也相信陆明夷即使恢复了帝制也一定是位英明的帝君。可是,陆明夷会有子孙,他的子孙还能保证代代都英明么?只消出现一个昏庸残暴的帝君,以往取得的一切都将垮掉,天下又将分崩离析,烽烟四起。这样看来,恢复帝制实是饮鸩止渴,得不偿失。而且,真的恢复了帝制,昌都军和中央军区也许能控制住,可是前线的傅雁书与戴诚孝两军团呢?万一这两个军团有变,北方马上陷入无休止的内乱去了。可是,方若水也知道,陆明夷既然敢这么干,肯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自己的担忧最终只会被证明是多虑。 这个时代,终于过去了,又是一个新时代来了啊。方若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意垂垂。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一首战歌:“豪情冲宵上。登高望。江山万里何苍莽。好男儿,岂惧青山葬。”此刻的方若水,心底是如此茫然,仿佛暗夜行路,却突然发现周围如此陌生,自己竟然处在一个完全生疏的地方。 第512章 天翻地覆6 九月十日,郑司楚接待程迪文的,数天前,傅雁书也在东阳城接待了应急会派遣来的特使。这特使比程迪文要早几天,传达应急会对傅雁书的处分令。上月二十八日傅雁书就接到了通知,这次乃是正式令。因为早有预料,傅雁书倒是很坦然。 和通知一样,傅雁书被革去代理兵部司长之职,并因为傅雁书未执行上次应急会的取消进攻命令,以“妄自出兵”为名,罚俸三月。傅雁书性情向来恬淡,罚俸这种处分对他来说更是无关痛痒,而正式处分令还有最为严厉的一条,就是夺去了傅雁书的自主权。南武大统制末期,也因为发现军情万变,在雾云城遥控指挥,前线将领事事请示有极大的缺陷,所以给了前线将领一个应急自主权。不过傅雁书上回发兵是主动出击,不能按这一条论处,所以应急会将他的应急自主权也收回了,并且要求傅雁书即刻回雾云城听候应急会处置。 傅雁书接到了命令,马上把中军许靖持与副将蔡意慈叫来,交待了诸项事宜。上一次总攻,东平水军未能取胜,连之江号也被击毁,好在并没有失败,所以水军损失不大。现在南安被戴诚孝攻下,按理事不宜迟,马上再次发起总攻,南军便指日可破,但从岳父信中得知了现在后方的困境,傅雁书已不再似先前那样锐意进取了。一时的胜负,不能说明什么,百战百胜的同时,可能也在耗尽自己的实力,结果最终一败涂地。现在虽然表面上北军占据了全面上风,但北方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南北双方其实已经并不是在战场上决一胜负了,而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 他把各项要事跟许蔡两将说明了,便赶往北门准备出发。许靖持与蔡意慈两人送他出了北门,许靖持因为本是邓沧澜的副将,年纪也要比傅雁书大不少,蔡意慈倒和他差不多,说得更多一些。待走到北门,傅雁书道:“许中军,蔡将军,你们回去吧。军中事事小心,现在南军虽然出击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可不防。” 蔡意慈见他意兴索然,忍不住小声道:“傅将军,你真要回去么?那应急会明摆着要对你不利啊。” 傅雁书苦笑了笑,看向北方的天空。已是初秋,但现在却是个阴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他道:“蔡将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既然做下此事,自然要承担责任。” “可是,傅将军,这事你并没有错……” 傅雁书打断了他道:“不用说了。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蔡将军,这一场战争已经拖得太久了,现在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候。我未能结束它,那也是天意如此,就让陆将军去终结它吧。” 他向许靖持和蔡意慈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兵打马出了北门。傅雁书的智谋远远在蔡意慈之上。蔡意慈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陆明夷的真意,只道陆明夷有可能是嫉妒傅雁书,想要借刀杀人,傅雁书却看得很清楚。他想要用武力来结束战争,然而终究失败了。如果陆明夷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以陆明夷的能力,肯定会用尽最后的力量趁机向南军发起进攻。虽然会使得南北双方两败俱伤,但战争也可以结束。然而陆明夷没有这样做,甚至,他在竭力保持着平静,所以陆明夷真正的意思,应该与郑司楚一样,有和谈之意。 战争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就让和平去解决吧。只是,现在的应急会真的有意和谈么?傅雁书看着天空。初秋的天,快要下雨了,阴沉得摇摇欲坠。傅雁书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所以即使妹妹嫁给了郑司楚,他仍然会对郑司楚痛下杀手。然而他有足够的心胸去容纳一切,既然事实证明了武力不能让南方屈服,那么让陆明夷用和谈去解决问题应该更好一点。 阿容,郑兄,我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啊。他看着天空,天空里,一行早雁正列成一个“人”字飞过。这些飞鸟,全然不顾正在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南北双方,年年都这样,秋天飞向南方,春来又北归。 傅雁书是九月四日出发的,因为是轻身出发,走得很快,十一日就抵达了雾云城。一到雾云城,便看到城门口通行无阻的人流。仅仅一个月天刚发生过如此大的一件事,但雾云城似乎已全然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切都如此平静。 陆明夷这人确是不凡。傅雁书想着。这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就听得当地民众在说着新近的事。冯德清被假冒一事并不是秘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点就与以前大不一样,那时出了什么大事,都要藏着掖着好几个月才公开。现在这么快就公开了,并且并没有引起大的骚乱,不得不说应急会比以往的大统制更有实效。 如果是我的话,我能做到么?傅雁书不由扪心自问,但马上就有点沮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人各有长,他长于军事,对政事却十足是外行。而且,傅雁书也知道自己有点独断之病。作为军人,决断是一个长处,一个将领不能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但作为政客,太过决断却不是件好事,因为马上会走入独断。傅雁书很有自知之明,因为自己没有政才,所以从未想过由军转政的事,他没想到陆明夷居估除了将才以外,也有着一等一的政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些人,真的是无所不通的天才啊。傅雁书想着。 然而,与傅雁书预想的稍有不同,接待傅雁书的是应急会。应急会把傅雁书安排在当初的大统制府,每天都有人来询问。问的内容无所不包,什么时候接到命令,接到命令后为何仍要出击,出击时布置如何,南军如何应对,之江号与天市号又如何同归于尽。问得多,傅雁书答得也仔细,问话那人一边笔录,一天下来手已酸痛不堪。 两天时间都是如此。终于,第二天,当问话结束后,傅雁书有点忍不住了,问道:“请问,究竟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一怔,反问道:“傅将军,对您的处置不是早就下来了?” 傅雁书也是一怔,问道:“那为何又要来询问?” “这是……”说到这儿,那人却又闭口不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傅雁书却已一清二楚,微微一笑道:“是陆明夷将军的意思,是么?”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却听门外有人道:“傅将军真是快人快语。”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正是陆明夷。那个问话的见陆明夷走了进来,行了一礼,还没说话,陆明夷道:“请回吧,我要与傅将军私下深谈一番。” 陆明夷分明连应急会成员都不是,傅雁书见那人对陆明夷极是恭敬。待那人出了门,傅雁书道:“陆将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将我叫回雾云城,无非两点理由。” 陆明夷道:“其实有三个。不过还请傅将军告我,是哪两点?” “第一,便是夺去我的兵权,以防我掣肘。” 陆明夷见他说得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由心折,心想此人果然是邓帅高徒,也是和我齐名之人。当初陆明夷与傅雁书和霍振武三个人齐名,都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年轻将领,但陆明夷对霍振武和傅雁书并没有多少交往,直到现在才算面对面地深谈。才说了一两句,陆明夷便有种醍醐灌顶的畅意,因为傅雁书的眼光与心思完全可以与自己匹敌,和这样的人话根本不用多说便能会意。他点了点头道:“ 不错,第二点呢?” 傅雁书见他坦然承认要夺自己兵权,也不由佩服,心想无论如何,此人绝非小人。他道:“第二点,陆将军既然要向我询问得如此详细,自然是想知道南方的真正实力。” 陆明夷笑了笑道:“这一点似乎空泛了。” “询问实力无非两点,一是用武力进攻,二是和谈时摸清对方底线。陆将军,你既然要夺我兵权,我想多半不会重蹈覆辙,因此陆将军有八成是准备与南方和谈。” 第513章 天翻地覆7 陆明夷眼里闪烁了一下,看了看傅雁书道:“果然。傅将军若看不到这一点,便是名过其实了。” 傅雁书皱了皱眉。他越来越佩服陆明夷,却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人。陆明夷处心积虑,其实首先要对付便是自己。也许陆明夷的能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两人却是彻底的不同。傅雁书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陆明夷却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才会有意错失了这个用武力结束南北之战的机会,同时又把傅雁书从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他也看了看陆明夷,沉声道:“陆将军,现在已是你的天下了,还要问我这么多做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忽然问道:“傅将军,以你之见,大统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雁书知道他说的大统制自非冯德清。冯德清这个大统制,大概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了。这个问题却有点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才说道:“治乱两途,皆此一人。”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有如神圣,即使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人们还是这么想。傅雁书对大统制也一直极为崇敬,但自从师尊死后,他却有点异样的看法了。师母与大统制是兄妹,但师母很少说起大统制,偶有说到,多的甚至是惧意。想起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大统制一意孤行引起的。想来,大统制既有治世之才,也是乱世之由。 听得傅雁书这般说,陆明夷笑了笑道:“果然。傅将军,那你定然以为要由乱入治者,非大统制现在这样的人物不可担当。但今日若大统制复生,尚有可为否?” 傅雁书心里动了一下。陆明夷这话自是话中有话,他难道是以大统制自诩么?他道:“大统制不啻天人,今日若能复生……”说到这儿,他却停住了。大统制复生又能如何?大统制在世的时候,南北双方一直在对峙,现在这副烂摊子实际上就是大统制留下的。他接道:“只不过乱像已成,就算大统制复生,亦非轻易可以平息的。” 陆明夷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光,突然问道:“若有人能平息天下大乱,傅将军以为如何?” 陆明夷的眼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的气焰,傅雁书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知道陆明夷是要对付自己,也成功将陆明夷逼了出来,但陆明夷的这番话却让他无从招架。他一直有一个用武力结束南北纷争的信念,可是显然,再打下去,即使能消灭南方,对北方来说忚是无法承受的。现在傅雁书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打,最终是两败俱伤,南北都成一片废墟,不打,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他颓然道:“不知陆将军有何高见?” 陆明夷暗暗笑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郑司楚,而是傅雁书。如果傅雁书不能归顺自己,那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废。 两人这一番密谈,足有大半个时辰。待陆明夷出来时,傅雁书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明夷描绘的这幅前景,傅雁书想都不曾想到。在他看来,现在虽然和谈为上,可是究竟和谈从何入手却想不出头绪。而陆明夷的计划,对他来说根本不曾有过心理准备,乍一听,他差点拍案而起,怒斥陆明夷狂悖。但这股怒火他还是压下去了,平下心来想想,陆明夷的这个计划,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了。 当下,北方面临的两大困境,一是如何平息渐趋汹涌的不满民意,二是如何着手与南方和谈。前者因为今年收成很差,百姓几乎看不到将来,又要面临着大批量的征粮,这种不满已是一触即发。戴诚孝军团意外地夺取了南安城,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否则为了向戴诚孝军团运粮,向来有粮仓之称的天水省都必定会爆发民变了。至于第二点,更是无从下手。两边都宣称自己才是共和正统,对峙时自然无所谓,如果和谈的话,当然要分出个甲乙来。可哪边一退让,一步让就得步步让,最终就只能自认是叛逆,这一点哪一边都不可能承认。因此这两点几乎无解,以傅雁书之能,也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有用武功来解决了。 然而,陆明夷说了另一条路。北方放弃共和制。这句话一说出来,傅雁书就差点要怒斥为胡言乱语,但陆明夷娓娓道来,北方放弃共和制后,一是分地召兵之议便名正言顺,不会被议府驳回了,而且民众有了自己的地,不满情绪便会散去。同时土地私有,又能重获民众的支持。同时,放弃了共和制,与南方的正统之争也就不复存在,和谈也就能顺利进行了,所以此事实属一举三得。虽然傅雁书觉得这种理由未免有点强词夺理,却又无法批驳。 恢复帝制,确实可以打破僵局。但打破僵局是不是非得放弃共和制?傅雁书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是,他知道,陆明夷所说的这条路,远比自己设想的武力解决可行。也许,也只能如此吧。 这一天,他才被允许去拜见可娜夫人。 坐在可娜夫人面前,行过了大礼,傅雁书久久不语。半晌,可娜夫人才打破了沉默:“雁书,是陆明夷将军把你召回来的吧?” 傅雁书抬起了头,有点吃惊:“师母,您怎么知道?” “他也来见过我。” “见过您?”傅雁书又吃了一惊,但马上释然。作为南武大统制的妹妹,邓帅的未亡人,陆明夷有这样的大志,定然想来谋求可娜夫人的支持。他道:“师母,真如他所说,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娜夫人苦笑了一下道:“当别的路都被堵死,只剩这一条路时,你说还能走哪条路?” 傅雁书又沉默了。好一阵,他低声道:“难道,他的能力就大到这等地步?” 可娜夫人道:“我也不曾料到。在这个人身上,我常常能看到大统制的影子。雁书,你觉得,你能够和他一样,以快刀乱麻之势排除异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独揽大权么?” 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不能。” “他掌握了大权,却保留了议府,而且议府也并非只是事事听命于他。这一点便让我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可能还不能超越大统制,但这份胸襟,却已远远超越了。” 是的。他比我要看得远。傅雁书有些沮丧地想着。他道:“那么,我也只有听命于他了?” 可娜夫人叹了口气:“雁书,你别看不起你自己。水上,你已是无下无双,比你师尊都强了,所以陆将军也会有求于你。一时的臣服,并不算什么,何况,”可娜夫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苍凉,“陆将军要搞的,其实正是立宪。” 傅雁书道:“立宪么?那其实也就是共和吧?” 他一直在心里纠缠着帝制与共和的区分,总觉复辟帝制乃是倒退。听师母这么说,其实陆明夷实行的是另一种样式的共和,那么也并非是倒退。仿佛解开了心头一个疙瘩,他一下轻松了许多。共和走到尽头了,连可娜夫人这个共和的缔造者,也对共和失去了信心。也许,被视若神明的大统制,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制者?这个疑问以前只在傅雁书心头隐隐出现过,现在却似一株越长越大的植物,再也绕不过去。一条路走到了绝处,也许是该试试另一条了。陆明夷所说的恢复帝制,却并不是照搬昔年的成例。也许,陆明夷真的能走出一条前人未能走通的路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可娜夫人心中想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一次失败的立宪尝试。 当时的立宪,正是可娜夫人的弟子郡主提出的设想。最终,当时的立宪失败了。但仿佛轮回,现在又将重现,并且会取代共和。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在注定一切吧。 第514章 天翻地覆8 这一天傅雁书辞别可娜夫人出来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一次,陆明夷大概就是为了收伏自己,才将自己调离了前线。也只有现在,陆明夷才不需防备自己了。傅雁书只觉自己仿佛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士兵,放下武器后,反倒一身轻松。但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正如师母所说,如果自己退伍了,那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了陆明夷,等如渎职。师母以陆明夷承诺不对南方斩尽杀绝,尤其赦免郑司楚等人为代价,换来了对陆明夷的支持,也许确是比自己更适合的结束战争之人。现在,自己仍然能够冷眼看着这个人,看看他到底会做得如何。 阿容,司楚兄,没想到转机却在于此。傅雁书苦笑了一下,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为一个军人,傅雁书只想过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为南方败将们请命。这也是共和制下唯一能够让南方众人不遭到秋后算帐的唯一办法,只是,这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切,实在有如一个玩笑,彻底战胜南方的机会虽然葬送在陆明夷身上,不希望两败俱伤的自己也失去了结束战争的契机,但赢得和平的机会也落在了恨郑司楚入骨的陆明夷身上。到了这时候,能够让南北两边达成共识,取得和平,也许真的只剩了恢复帝制一条路。 在傅雁书离开可娜夫人住处不久,陆明夷案头就已经接到了一份密报。 这是天星庄负责监视傅雁书的成员打上来的报告。傅雁书什么时候抵达可娜夫人宅第,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离开,上面都写得很详细。看完了这份报告,陆明夷才舒了口气。 恢复帝制的最大一个阻碍,终于跨过去了。他想着。和可娜夫人、傅雁书这些聪明人说话,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却也让人坦然,因为这些人能够很好地理解自己的心思,不需要多费唇舌。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傅雁书一定不肯认同自己,就要将他当场除去。除掉傅雁书这个帅才,陆明夷自己都觉得可惜,现在他能够臣服,可谓最好的结果。 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子先生给自己设想好的这幅蓝图,竟然如此顺利,让陆明夷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可是,越是如此,他也越不敢相信子先生了。这些怪物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是数量太少,这世界哪还会有宁日? 就等沈扬翼回来了。陆明夷坐在灯前,默默地想着。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陆明夷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时候,东平城里却发生了一场异变。 那是九月十一日,傅雁书抵达雾云城的那一天。虽然傅雁书的行踪也是机密,但郑司楚还是从潜伏在东阳城的四三锦鳞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主将离开前线,定是北军有变!郑司楚几乎立刻就下了这个判断。按理,傅雁书离开前线,是南军发起发反攻的最好时机。可是思前想后,郑司楚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程迪文也还在东平城,和谈已经开始,不能再为一点小利破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当他下定了这个决心,一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说长老会已抵达东平城。 这是个意外的消息。上个月,随着南安城的陷落,五羊城受到的压力陡增,随着申士图的去世,长老会剩下诸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五羊城虽然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防守,但这两人能力有限,兵力也有限,五羊城已经不再是大本营,因此暂时负责的黎殿元提出一个紧急提议,将长老会全体移往东平城。不管怎么说,东平城里仍有再造共和联盟的主力在,总比五羊城要安全许多。虽然陆路被截断,但戴诚孝军团并无水军,水路仍是畅通无阻。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长老会其他诸人的支持。虽然郑昭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但他吐血后一直体力不支,也说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了。于是八月二十五日,长老会除了留下余成功和陈虚心,余众全都秘密登船北上,包括郑昭在内。 海上之行,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陆明夷有意要收伏之江军区,所以他们这艘船从大江出海口一路驶来,毫无阻碍。郑司楚得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率诸将前往迎接。当黎殿元率先下船时,郑司楚行了一礼,迎上前去道:“黎大人。” 黎殿元倒是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一点不安。他向郑司楚还了一礼道:“郑元帅,您真是劳苦功高,实是再造共和的大功臣,黎某在此向您敬礼。”也一点都没有当初初见郑司楚和宣鸣雷时的毕恭毕敬。郑司楚小声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他还没说完,黎殿元已抢道:“过一会再详谈吧,郑元帅,郑公也来了。” 郑昭也在船上,只是他现在憔悴无比,由两个人扶着走还相当艰难。看到他,郑司楚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只是行了一礼,也不说话。郑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动。此时船上的人都已下来了,除了陈虚心,十个长老到了九个。当初设十一长老,为的就是单数,这样投票时好决出胜负。申士图去世后,狄复组大师公、梁邦彦两人来不成,高世乾和许本贞两人已不在了,长老会实际成了六个,陈虚心与其说要他在五羊城主持,勿宁说是要去掉他一个,这样到前线来的长老会成员仍是个单数,以免表决决不出来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九长老都下了船,自要去安歇。郑司楚向黎殿元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心里焦急万分。送了他们到安歇的地方,郑司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黎殿元单独在一处,便问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你有没有收到?” 黎殿元道:“没有啊。什么事?” 郑司楚见他好整以暇的,似乎这一趟来东平城完全没有负担,便道:“我是昨天才发出的羽书。” 他将程迪文来请求和谈的事约略说了。从他说第一个字起,黎殿元的神情就一下变了。听他说完,黎殿元小声道:“郑元帅,您的意思呢?” “照眼下情形,我军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是白白牺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个结束战争的良机,我想不能错过。” 黎殿元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郑司楚道:“郑元帅放心,此事太过重大,务必要通过长老会协议。明天,马上就召开会议。” 郑司楚见他一口应承,这才放下了心。他见长老会这么快就过来了,多半是没收到自己的羽书。他们逃到前线来,就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现在和谈的前提就是要南军让出东平城,郑司楚实在有点担心长老会通不过。但见黎殿元拍胸脯答应,他也算放下了心。 从黎殿元屋中出来,正见到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这两人都是政客,对军事丝毫不通,在五羊城天天魂不守舍,现在到了东平城,见东平城里倒是异样的平静,不由舒了一口气,一见郑司楚便来打探战况。郑司楚敷衍了两句,汪松劢仍不依不饶,问道:“郑元帅,东平城里有没有奸党?”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奸党?” 权利明在一边道:“就是私通北寇,图谋出卖再造共和的那些人。”汪松劢接道:“五羊城里,有些人因为战事暂时不利,便丧失信心,想要出卖国家。这些奸党,万死难恕其罪。” 汪松劢说得咬牙切齿,郑司楚心里却更是担忧了。看来后方出现民变的迹像不假,权利明和汪松劢所谓的奸党,自是那些变民。他道:“东平城里大多是军人。众志成城,没发觉有什么奸党。” 汪松劢拍拍心口道:“那就好。在五羊城,我们刑部组职了一个除奸团,一见这些奸党便格杀勿论。就这样,还是杀不胜杀。” 郑司楚吓了一跳,问道:“杀?” “是啊。这伙奸党吃里扒外,定不可轻饶!” 虽然已远离五羊城,汪松劢还是说得愤愤,仿佛那伙奸党就在眼前。郑司楚见他这模样,心头越发沉重。他一直在前线与北军作战,没想到后方已经到了这等程度。申士图是个能吏,五羊城更是一向富甲天下,城里向来极其平静,现在却已变成了这样子,实在始料未及。他道:“五羊城……现在很不平静么?” 汪松劢多半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倒还不是太乱。郑元帅,您不用为后勤担心,刑部除奸团一直运作得很有效,军粮定能得到保证。”权利明也道:“是啊是啊,郑元帅,不要看北寇现在一时得志,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们!”这一句话说罢,权利明马上又泄了气,说道:“郑元帅,这一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和权利明的泄气话相比,得知现在军粮竟然要靠那个什么除奸团才能保证,让郑司楚心里凉了半截。五羊城向来富庶,在他心目中,也从来没有为后勤保障担心过。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本来就没有无尽的宝藏,富甲天下的五羊城,现在也已快成了一口枯井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五羊城外的那农户陈阿二,如果他交不出粮,是不是也要被除奸团归为奸党?他那失明的母亲还能活下去么?他越想越是心惊,竟有点呆,听权利明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叹道:“两位大人,现在倒有个结束战争的机会,只是不知最终能不能行。” 第515章 天翻地覆9 他将程迪文来谋求和谈的事说了,也说了程迪文是奉陆明夷之命而来,陆明夷却是要以复辟帝制、南军退出东平城为代价。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汪松劢道:“郑元帅,您觉得这事可行么?” 郑司楚叹道:“事虽可行,但谋成此事,定会背负骂名。” 汪松劢忽道:“郑元帅,为天下计,一己背负骂名又有何碍!”一边权利明也道:“是啊,郑元帅真是勇者,令人佩服。” 因为要背负骂名是我而不是他们吧。郑司楚想着。到前线来的长老会五长老中,余成功已什么事都不管了,郑昭他不想见。郑司楚回到住处,心头更是沉重。程迪文来请求和谈,他终究还有点不安,因为这等城下之盟总是件屈辱的事。可现在他已知道,如果不和谈,更加屈辱的前景在等着自己。不,是等着所有南方民众。同时,对北方的民众来说,同样没有任何好处。能得到好处的,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满野心的政客。陆明夷野心勃勃是不假,可是和汪松劢权利明这些人比起来,陆明夷反而更坦荡圆通一些。甚至,郑司楚有点怀疑自己坚持要保留共和的旗帜到底对不对。 长老会乍来,军中也为他们设立接风宴。说是宴席,其实简单之至。这宴席上,黎殿元代表众人讲话。一番话讲得慷慨激昂,不过到了这时候,总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了。接风宴结束,郑司楚回到家时,天也黑了。他一进门,傅雁容迎了出来,见他面带一分醉意,问道:“司楚,你喝酒了?” 郑司楚道:“嗯。”他酒量原本不错,但现在心事重重,喝了一点酒就上脸。傅雁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道:“喝杯水吧。” 郑司楚接过开水来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喝下去倒是说不出的舒服。他道:“明天,长老会就要决议通过我的提议,阿容,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长老会到了前线,那么扯皮的事多半不会有了,战争也马上就要结束了,虽然并不是当初预想的那样胜利结束,但多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郑司楚心里忧喜参半,真个百味杂陈,见傅雁书只是“嗯”了一声,什么神情都没有。他诧道:“阿容,怎么了?” 傅雁容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太乐观了点?” 郑司楚一怔,诧道:“怎么,还会有意外么?” 傅雁容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长老会为什么突然离开五羊城,跑到东平来?” 郑司楚道:“自然是因为南安陷落后,五羊城太危险了。长老会的人都不是军人,他们自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傅雁容的声音更低了:“司楚,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真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跑到东平城来,那么应该马上把全权交给你,当时就该定下决策了,为什么还要拖一天?” 郑司楚皱了皱眉。他知道妻子的聪慧还在自己之上,虽不多言,言必有中。他道:“难道黎殿元他们还会在准备对我不利?” 傅雁容道:“是有这个可能。司楚,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天那个会议,你千万要小心。” 郑司楚抹了下额头,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这时候,难道还有人想着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么?” 傅雁容道:“陆明夷想复辟帝制,现在这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节外生枝,哥哥也被调走了,这时候其实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机会。” 郑司楚道:“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就算我方反攻,把东阳城都夺下来了,可还能扩大战果么?南安城也在他们手上,一打起来得不到补充,最终我军只会在东平东阳两城被困死。” 傅雁容叹道:“司楚,你只是往战术方面想。假如有一支反对陆明夷的势力,趁这机会又挑起了战争,这样陆明夷肯定前功尽弃,再也复辟不了帝位,过后他与南方媾和的消息传出来,他也要被打回原形,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郑司楚只觉背后一凉。正好傅雁容所言,他只从战术上去考虑了,因此觉得现在南北双方都不可能发生战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 他不再说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松劢、权利明这样惧于五羊城被敌军兵临城下,这才逃到东平城来,他应该马上就答应和谈的事。他想起先前所听到的黎殿元的风评,说此人雷厉风行,做什么都当机立断,绝无犹豫,因此很有赞誉。回过头来想,这个人现在的表现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再怎么想,他也实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么底气能对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傅雁容和郑司楚看了一眼,都有点诧异。现在天已经很晚了,还有谁会来?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等着前去与长老会交涉。等了没多久,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迪文,吃过了吧?” 今天郑司楚穿着一套崭新的帅袍,英气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叹道:“司楚,还是你,成为了当世名将。” 成为名将,是这两个好友少年时共同的夙愿,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郑司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 外面,备好了两匹马,郑司楚骑的正是那匹飞羽。飞羽现在也已长成了一匹高头大马,郑司楚翻身上了马鞍,说道:“迪文,你没忘了骑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没忘。” 很久以前,这两个少年初入军营,同样意气风发,纵马疾驰,未来仿佛一条展现在面前的坦途。这许多年过去,两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长老会暂住的地方离东平北方不远。一到门口,却见侍卫森严。程迪文还觉不出什么,郑司楚心里却是一沉。 这些侍卫,都是长老会带来的随从,并不是东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刚到门口,有个人便迎了出来,行了一礼道:“郑帅,程先生,长老会已在等候两位。” 他们下了马,郑司楚正待进去,那人忽道:“郑帅,抱歉,武器不可带入,请暂时由我保管。” 郑司楚身上只佩了一把腰刀,他将刀解下了,那人却道:“郑帅,请问你的如意钩带了么?” 郑司楚的如意钩常常放在袖中。这如意钩虽然很细,收缩后也不到一尺,但坚韧异常,算得上是件宝物。郑司楚上阵,每每靠此克敌制胜,因此名声也不小了。程迪文见那人连郑司楚随身的如意钩都要缴掉,暗暗咋舌,心想长老会这派头可真不小,和见大统制时没什么两样了。郑司楚倒也毫无二话,从袖中取出如意钩,交到那人手中,那人这才道:“郑帅,程先生,请进。” 他们来得挺早,比商定的还要早一些,哪知屋里竟已站满了人。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却听黎殿元高声道:“郑元帅来了,请坐吧。” 屋里,一边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长老会五人,正中是郑昭,边上便是黎殿元。和他们相对,是东平城里诸将,最前面空了两个位置,自是留给郑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刚要坐下,却见黎殿元高声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礼!” 这种礼仪以前都没有,只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编出来的。他们都站直了,向前挂在壁上的一面再造共和大旗敬礼,程迪文却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联盟的人,怎么也要敬礼?但人人都敬礼,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礼,忽然高声道:“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郑元帅,你可知罪?” 这句话直如天崩地裂,郑司楚身后诸将全都惊呆了。程迪文前来议和,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这四人,别个都是方才才知道的。与南北和谈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现在这几句话更让他们震惊,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第516章 天翻地覆10 郑司楚站了起来道:“黎大人,和谈之事,郑某亦是赞同。战争绵延至今,民力耗尽,也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纵然为将者不应屈膝,但为天下计,郑某原负此骂名,结束这场战争。” 黎殿元见他侃侃而谈,居然没有半点预料中的惊慌,倒也暗暗吃惊。他厉声道:“敌未退,言和者即为为出卖本方民众。郑元帅,令尊乃是首揭再造共和大旗的伟人,你岂能畏敌如此?念你以往建功甚多,长老会已有决议,命你手刃北方伪使,即往不究,即刻出兵反攻!” 郑司楚见黎殿元说得慷慨激昂,这神情活脱脱便是当初见过的南武大统制,心里不由叹息。黎殿元是个极有能力的官员,但显然也已经迷失了。他高声道:“黎大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郑某此生,泰半都在行伍,见过了太多的无谓流血。昨日之我,想的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郑司楚的口才本来就不错,此时更是口若悬河。身后诸将本来还都震惊于黎殿元与郑司楚的公然发生冲突,待听郑司楚说起以往之事,说他少年从军,屡经战阵,从一开始的想要建功立业,渐渐厌倦了杀戳,便立志要结束战争。越说到最后,就越有同感。身为军人,哪个人一开始不这样想?出生入死多了,侥幸立了些军功晋升上去,但更多的却是看到同袍沥血,身首异处。特别是这一战,本来就不是什么对抗异族入侵,两边宣称的还都是一模一样,却都说对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到了这时候,特别是南方已将山穷水尽,除了那些脑筋实在不灵,只知杀人立功的,别个或多或少都有点怀疑这一场战争的意义。这些话本来也没人敢说,偏生郑司楚这个主帅公然说了出来,句句又似说到了心里。一边黎殿元听得腰已铁青,他本来以为先声夺人,定能让郑司楚手足无措,然后趁机北伐,打北军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郑司楚竟似有备而来,背上已有冷汗冒出。正在此时,却听郑司楚道:“郑某身为军人,亦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他一下打断了郑司楚的话道:“郑元帅,你既然知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就要公然违抗长老会决议么?” 这些话甚实也是套话,郑司楚顺口说去,本来并没有太在意。听得黎殿元突然打断了自己,他心中一凛,忖道:糟糕,说错话了。郑司楚口才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政客,也从未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自然不会如黎殿元一般句句上心。但他已有准备,朗声道:“不错。黎大人,请你不妨当场公议,如今有五位长老在,只消长老会通过,郑某万死不辞。” 黎殿元只觉要欢呼起来,心想你定是上足了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的当了!这个计划在五羊城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故意去掉一个定会支持郑司楚的陈虚心,现在长老会共有五人,在黎殿元心目中,余成功是军中出来的,郑昭是郑司楚父亲,这两人定然会支持郑司楚,所以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便至关重要。昨天,他故意让汪权两人去见郑司楚,探明郑司楚已打定主意要和谈了。黎殿元大有才能,却一直沉沦下僚,直到现在才出人头地。权力对于他来说,已是一杯无法释手的毒酒,就算要整个南方陪绑,他也不肯充当一个亡国之君。汪权两人虽然资历远过于他,却远不及他的能力,早被他收为私人,昨晚他和汪权两人便说好了,索性撕破脸,把主和的郑司楚拿下,由宣鸣雷继任元帅。那陆明夷竟然想复辟帝制,绝不与他媾和,黎殿元说,他已有万全之策,知晓东阳城的北军群龙无首,守备空虚,此时出击,定能反败为胜。汪权两人毫不知兵,又衷心佩服黎殿元的能力,自然唯唯诺诺,一口答应。现在他抓住了郑司楚话中一句破绽,绕住了郑司楚,见郑司楚这般说,他高声道:“好!郑元帅,还望你不要食言。诸位将军,北寇本来便伪称共和,现在更是要将这伪装撕下,我再造共和绝不与之同流同污!我黎殿元反对议和!” 黎殿元相貌堂堂,声若洪钟,此时更是说得正气凛然,有些将领看了大为心折,就算先前赞同议和的叶子莱,见黎殿元如此慷慨,心中生愧,不敢再去看郑司楚。他说完,忽听身后的余成功道:“我余成功反对议和!” 余成功败战之后,一直毫无作为,被拖进长老会,无非是资格老,军衔高。只是束手就擒于北军的屈辱,余成功时刻未忘。他也知道再打下去南方绝无胜理,但听了黎殿元这一席话,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全都死绝,因此黎殿元话音一落,余成功便接了上来。一听余成功竟然赞同自己,黎殿元大喜过望,心想就算郑司楚是郑昭的儿子,单凭郑昭一票也扳不回来。他差点便要喝令卫士将郑司楚拿下问罪,却听得汪松劢忽然道:“议和!” 这一声差点让黎殿元喷出血来。他还在兴奋于余成功的意外支持,哪料到汪松劢居然会倒戈?他看了看汪松劢,只道是汪松劢说错话了,哪知看去,汪松劢铁板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边权利明却道:“我也……同意议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权利明说这话时,眼神大为愧恐,但这话还是一清二楚。四个长老,两个赞同议和,两个反对,关键就在于郑昭那一票了。黎殿元此时想死的心都有,狠狠瞪了汪松劢和权利明一眼,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请问您意下如何?” 虽然他觉得郑昭肯定会支持儿子,但情况急转直下,黎殿元也仍不死心。他却不知郑昭此时已是心火欲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黎殿元公然指责郑司楚时,郑昭已然明白,黎殿元定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回是要向郑司楚下手。 黎殿元到底凭什么做底气,郑昭本来想以读心术看看,但他身体衰弱已极,已是力不从心。对郑昭这个再造共和的首创者来说,他此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绝望,颓唐,什么都有,也有一丝不服。 再造共和,最终还是失败了,想要让共和国步入正轨的努力也化为泡影。对郑昭来说,妻子去世,儿子反目,这两者更是无比的打击。时至今日,郑昭也在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不满于南武的刚愎自用,自己去将这个世界拖入血与火之中。得到的又是什么?万千无辜民众失去了生命,江山残破。那时觉得天经地义的大义,现在看来同样是如此虚伪。自己也仅仅是为了一个执念,就让天下苍生蒙难,这样难道就叫共和? 也许,当初的帝国能够和平地延续下来,世界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郑昭的心魄已神游在另一个世界去了,黎殿元叫了两声,仍然不见回答。他有点不耐,大声道:“郑公,您同不同意和谈?” 郑昭用摄心术控制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已是勉为其难,一颗心正在急剧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出来。听得黎殿元不依不饶地问话,他心知若不回答,郑司楚仍然不能摆脱困境。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一丝力量都凝聚起来。 世界,别了。 小薇,我在这世上奔生了一生,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沉声道:“同意议和。” 一口血直喷出来。随着这一口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仿佛一下摆脱了桎梏,也猛地摔倒在地。但这一声,却也让黎殿元仿佛沉到了冰谷之中。他猛地抬起头,厉声道:“杀了他!” 随着他的喝斥,众将中突然有个人一跃而起,手起一刀,刺向郑司楚的背心。 与会的将领全都被解除了武装,但这人却带着刀。此人实是黎殿元暗中埋伏下的暗桩。黎殿元也知道郑司楚有万夫不当之勇,生怕他届时不服反抗。会上大多是郑司楚麾下将领,服从自己的也不知有几个,黎殿元不敢大意,因此让这人藏身众将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最后会来个大翻盘,十拿九稳的事,最终化作泡影。黎殿元自觉和谈若成,自己定会遭到清算,因此不惜孤注一掷了。 第517章 天翻地覆11 其实郑司楚根本没有想过要清算他,郑昭最后一刻支持了自己,他心中亦是震惊万分,哪会防备有人向自己背后行刺?宣鸣雷就坐在他身后,一见有人向郑司楚行刺,宣鸣雷大惊失色,飞身跃起,一掌劈向那刺客手腕。他的斩铁拳极是神妙,哪知那人动作竟然不比他慢,宣鸣雷这一掌劈下,那人的刀却也没入郑司楚背心,手腕才被宣鸣雷斩断,痛得惨呼一声。宣鸣雷见刀已刺中郑司楚,大惊失色,伸拳正待击向那刺客,却见那刺客高声道:“鸣雷,是我!” 这刺客将左手往脸上一揭,撕下了一张面具。宣鸣雷惊道:“泰不华!” 这刺客竟是泰不华!泰不华在狄复组中也精于斩影刀,因此宣鸣雷才赶不及。他一手已断,咬牙忍痛道:“鸣雷,这是大师公的意思!快杀了他!” 宣鸣雷怒道:“屁的大师公!” 他对大师公一直很崇敬,但现在也渐生怀疑,因此破口便骂。却听郑司楚在一边道:“原来大师公是这意思,宣兄,看来这大师公真的不是为你们狄复组打算。” 宣鸣雷见郑司楚若无其事,背后战袍有个破口,破口处却露出一身黑色软甲。他惊诧莫名,问道:“郑兄,你……没事么?” 郑司楚笑了笑道:“幸亏当初李继源兄送了我这条鲛织罗。”这鲛织罗却是当初在句罗时,郑司楚大开杀戒,要去除掉大统制使者的时候李继源送他防身的。本来郑司楚也没起意要穿,还是傅雁容劝他多长个心眼,他才贴身穿着,谁知还真救了自己一命。他走到泰不华跟前,叹道:“泰不华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大师公已经落在了北军手上了?” 泰不华见郑司楚遇刺后毫无损伤,已是一惊,更惊的是他说大师公竟然已落在了北军手上了。他道:“什么?那是谁给我的命令?是谁?” 泰不华心中大是茫然,一这的黎殿元也目瞪口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有个亲兵过来道:“郑元帅,郑大人……他过去了。” 郑司楚看了看座位上的郑昭,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胸前一滩血痕,脸已如死灰,垂在一边,一刹那,郑司楚眼前又闪过很久以前的情景。 ……父亲。 他默默地叫了一声。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实际的杀父仇人,最终在走了。看着他离去,当初的怨恨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居然只是伤心。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现,虽然反目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在内心深处把郑昭当成了父亲。 他也把我当成了儿子吧。郑司楚想着。 南方这位意外之事,九月十四日便送到了陆明夷案头。这回因为是郑司楚正式送来的,不是细作打探得到,所以前后因果十分详细。陆明夷看着眼前的子先生一字一句地看着这份情报,冷笑道:“子先生,阁下所谓的为我打算,其实便是想挑起最后一次战争吧?” 斗篷后,子先生无声无息,但仔细看的话,看得出他有些颤抖。明面上,他不惜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陆明夷,并将以往的积蓄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复辟帝位,实际上却仍在挑拨南北双方的战争。好一阵,子先生道:“陆将军,这只是为了彻底解决南方……” “不用说了。”陆明夷忽然向外面道:“沈将军,请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他奉陆明夷之命去办那件事,今日才算完成。一回来知道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沈扬翼差点当场便翻脸。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复辟这件事,但陆明夷要他和子先生说过了再做定夺。沈扬翼还是第一次见子先生,不知这个包在一件大斗篷里,奇形怪状的人到底是什么。一进来,他也不向陆明夷行礼,陆明夷不以为忤,说道:“沈将军,请你告诉子先生,你做了什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我按命令,领军向西北而行。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一到这山谷,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这谷中有几百人口,但每一个都生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更让我惊诧的是,这些人竟然不是父母所生,而是用两台机器选出来的。”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我按陆将军之命,将两台机器捣毁……” 从一边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子先生伸出一只手指向陆明夷,叫道:“你……你毁去了孵化机……” 陆明夷冷冷道:“不错。你们这孵化机确实神奇无比,如果有个十几二十台,造成成千上万孔武有力的士兵也不在话下。但这等事有违天道,我陆某是要为天下开太平,而不是靠这些旁门左道开创出一个魔界出来。子先生,你现在明白了?有些人是你无法引诱的!” 子先生还在惨叫着。这孵化机是他最后的秘密,就算当年的南武大统制,也经不起他这个诱惑,一直到死都想要得到它。子先生也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不受这等引诱。他落到了陆明夷手中,本来仍然觉得能牵着陆明夷的鼻子走,现在才知道被牵着鼻子走的竟是自己。控制南北双方的努力都失败了,而族人延续的机会也失去了,子先生此时已如坠火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地上翻滚。沈扬翼见他翻滚时斗篷都抖散开来,露出的是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心中便是一沉。 “这是些异类。他们一直隐藏在背后,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好掌握这个世界。沈兄,当初大统制正是受了他们的蛊惑,最终走上了末路。”看着子先生那副样子,陆明夷还是冷冷地说着,“沈兄,称帝实是下策,但眼下也唯有这下策可行。你若不愿追随我,我不会怪你,否则,还请你随我走下去,让这世界恢复常态。” 沈扬翼还是盯着子先生,好一阵,才低声道:“是,帝君。”在他心头,浮现起的是曾几何时眼前这个人向自己说的话来。那时他的话是如此诚恳,让沈扬翼觉得拒绝都是犯罪。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实这个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同样,也万幸没有自己后来估计的那么坏。 这是一个最无奈的结果吧。沈扬翼想着。当别的路都断了,也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他本以为还会有许多路可走,可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留给自己走的,已经仅仅是这一条路而已。 第518章 尾声 “郑元帅,你也来国殇碑拜祭啊。” 正和傅雁容一起站在国殇碑前的郑司楚听得这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李继源正大步流星地向这儿走来。他忙迎上前行了一礼道:“李兄,我已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一怔:“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此番前来,乃是商议善后事宜。句罗因为与南方结盟,现在南北和谈达成,当初南方与句罗达成的盟约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些事现在与郑司楚已没有关系,郑司楚的事都已办完,现在已经等着回去。他道:“是啊。我代表南方和谈,有负军人尊严,因此引咎辞职,不再是元帅,只是和谈使。” 南北和谈顺利达成了。新即位的大齐帝君陆明夷异样地宽宏,对南方军政首脑既往不究,而且允许广阳一省保留共和体制自治,但每年必须缴纳赋税。这是当初帝国时的格局,现在竟然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故态,五羊城的老人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他们落泪并不是因为共和国最终被压缩到了一省,而是因为当年五羊城自治时,百姓富庶远过于今日,回想起来,可能当年的盛况又将重现。同时,对句罗的处置也极之宽容,一仍其旧,甚至南方与句罗签署的协议都一律承认,句罗人梦寐以求的白蟒山,终于以租借的形式交给了句罗人。虽然没能成为胜利者,对句罗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吧。李继源叹了口气道:“佳兵不祥,其实也一样,我前番征倭,本来气势汹汹,最后也有不忍之心了。如果……” 如果句罗能够及早解决倭岛,前来增援南军的话,胜负也许又会两样了。郑司楚道:“这些也不必多谈了。李兄,你要回国了,祝你一路顺风。” 李继源笑了笑,看了看站在郑司楚一边的傅雁容,见她衣著宽松,向郑司楚道:“郑兄,是不是该恭喜你?” 傅雁容微笑道:“才两个月呢。李将军,到时你有没有机会来五羊城?我与司楚好好招待你。” 李继源本想打句趣,没想到傅雁容落落大方,他倒不好开玩笑了,说道:“要是有空一准来。对了,我来拜拜父亲。你是来拜祭外祖父么?” 郑司楚的外祖父是共和军初代名将段海若。在南武大统制时期被改成永垂不朽碑的国殇、忠国两碑,现在都恢复了。陆明夷对帝国、共和两朝并无偏见,因为碑上原来有很多士卒的名字现在都已湮没无闻,所以新刻的忠国碑是共和将领,国殇是帝国将领。虽然两块碑因为又磨洗一遍,小了一圈,仍不失巍峨。郑司楚道:“还有我……父亲。” 国殇碑正面第一位最上面,刻着“帝国鹰扬伯陆经渔”几个字。那是大齐帝君陆明夷的先父,谁都知道。在陆经渔名字下面,却是“帝国大帅楚休红”几个字。除了这两个名字各自独占一行,其他的名字就小得多了。楚休红这名字很多年轻将领都不知是何许人也,李继源当然知道。他父亲李尧天也是以帝国军人的名义刻在国殇碑上,就在下面第五排。李继源向着国殇碑深深行了一礼,叹道:“父亲,不孝儿李继源见过。还有楚叔叔,我虽从不曾见过你,但你终于也在中原留名了。” 听李继源提到自己父亲,郑司楚便觉感慨万千,那边的忠国碑第三排,刻着郑昭的名字,还在申士图之前,最上面的,则是南武大统制的名字。这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仇敌,就这样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拜完了,李继源向郑司楚道:“郑兄,我也要回国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对郑司楚道:“郑兄,你现在身负骂名,会不会在五羊城呆不下去?要不,就来句罗定居吧。” 郑司楚道:“我还是留在五羊城吧。虽然会被人骂,但终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也希望尽我一分力去守护这颗火种。”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道:“郑兄,你精明起来比谁都精明,笨起来比谁都笨,唉。” 郑司楚笑了笑道:“家父传给我的性情使然吧。” 李继源想说你老爹可不这样,不过也没说。他自不知道郑司楚说的并不是郑昭。看了看天,说道:“郑兄,我也该走了。日后有缘,后会有期,贤伉俪有空也来句罗玩吧。” 辞别了李继源,郑司楚和傅雁容也下山去了。秋日的西山,原本是登高的好地方,他们下山时还有人络绎不绝地上来。这些人多半是祭拜忠国碑上刻有名字的亲人的,也有些是旧帝国时的军人家属。有人一边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逝去的亲人的事迹。那些事都太久远了,仿佛另一个年代,其实也许就是几年前。也不知为何,现在重新变成了帝国,约束反而比共和国时期少得多了,至少,帝国或者共和国时期的阵亡者,都一样可以祭祠。 下了西山,郑司楚扶着傅雁容上了马车。这车是飞羽拉的,飞羽还有点不习惯拉车,走步时晃动了一下。郑司楚带住马,扭头道:“阿容,今天回城天还早,要不要去哪儿消遣?” 这么多年,郑司楚几乎从没什么消遣。傅雁容道:“要不,去大戏馆吧,听说新上演了一部大戏,那里的乐班还是程主簿亲手训练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郑司楚听她说起程迪文,说道:“迪文现在可是尚书,不是主簿了,这把他的官说小了好几级。”娇妻有什么要求,他自然事事遵从,赶着马进了城,去大戏馆前买了票。今晚上演的是一出《十年梦》,说的是这些年内战的事。其实从共和二十二年内战正式爆发,到共和二十七年结束,前后一共不过六年,说十年,大概是从共和十七年征朗月算起,约略取个整数。看介绍,这出戏说的是一家人在这十一年里的悲欢离合,倒也没有什么可厌的地方。郑司楚扶着傅雁容进去落座,等开场了,走出来的司仪居然是那申公北。和谈后,申公北不知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雾云城里,钻营到了这么个活干,而且看他的样子比以前更气宇轩昂,一开口,仍是声若洪钟,如雷灌耳。郑司楚叹道:“有些人,就是在哪儿都吃得开,我真佩服他,好厚的脸皮。” 傅雁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人家现在只是在演戏。” 因为看到了申公北,心情也坏了不少,连带着这出戏都不太想看了。其实戏倒真不错,或激昂,或婉转,其中还有一段琵琶独奏,傅雁容说那弹琵琶的还是曹善才嫡派,很像模像样。看了大半,傅雁容突然皱了皱眉,说道:“真吵。司楚,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现在戏台上正在演一折“焚城”,说有个敌将攻了过来,在城中四处放火。这一段大概是影射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城的。郑司楚奇袭东阳城,放火烧了不少民屋,虽然事后补偿,但东阳民众对他这一役还是很怨恨。郑司楚知道妻子怕自己看了难受,有心想没事,但看傅雁容是有点倦意,他道:“好吧,破东阳,那下面还有一半呢。你不想看了,我们就走吧。” 走出大戏馆,天已经很黑了,街上空无一人。傅雁容看着街道,小声道:“司楚,你有没有不服?” “说服,自然不会服。不过,陆将军看来真的有点不一样。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方向似乎并没有变。希望他能做得比我好吧。” 傅雁容见他说得大度,笑道:“是啊。你看,这么多人家,他们也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国家,只要有和平,能活得有尊严,就够了。司楚,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高兴点吧,多想想好的地方。” 郑司楚淡淡一笑。充当和谈使这些天,他努力为五羊城争取利益,但想到回去后肯定要被民众痛骂,心里就很是不快。妻子安慰他,他心情才算好点。他低声道:“阿容,是啊,有你,就比什么都好。” 谈判时,郑司楚和陆明夷有过一番长谈。陆明夷说得很坦率,说他本来根本不想留郑司楚的性命,但由于与可娜夫人有过协议,而且取下郑司楚性命后,战争又将连续不绝,永远尽日,权衡之下,才决定和谈,所以希望郑司楚也不要等闲视之。这话平和中却带着威胁之意,郑司楚也知道自己杀了齐亮,陆明夷留自己性命实是极其勉强,却没想到他会明言。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这时代最好的选择,但也许是唯一的选择吧。郑司楚想着。帝制,共和制,最终还是这样交错在一起,真正的理想年代,还有待来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时代才会真正到来,但现在,或许只有陆明夷这条路才走得通,自己的信念反而显得不切实际。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火种无论有多么微弱,终究保存下去了,而这也说明了陆明夷并不是真的不可接受。所以,这个时代,也许就是现在所能拥的最好的时代。 他们上了车。此时身后的大戏馆里锣鼓正响得热闹,外面都听得到。在锣鼓声中,一个老人声音如奇峰突起,又高又尖,唱道:“你看那茫茫江水越千年,都是流不断的英雄血,都是数不尽的苍生劫……哪!”唱到最后一个字,声音拔到了最高处,又戛然而止,在夜空中只剩余音袅袅,更显得苍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