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丹情仇录》 第一回 意气少年舌无遮 勇莽大汉指遽折 初夏。京城。 京师重地,繁华奇胜,人物辐辏。 时值正午,东直门内大街之上扰攘喧阗,人声鼎沸。街道两旁酒楼林立,各色招牌五花八门。但见各处酒楼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文士学儒,豪绅富商,装束各异,亦不乏达官望族公子贵妇之流。 “聚星楼”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饭庄,也是京城内名声响当的,此时更是食客充盈,几无闲座,众伙计们忙得焦头烂额。 二楼雅间内铺设古朴典致,门内两旁各堆着盆景,盆内两株古松苍劲拙朴。正面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其上一名美人翩然而舞,美人之侧数行楷书隽秀挺拔,写的是一首苏东坡所作《蝶恋花》。 雅间正中一张大檀木圆桌,上面摆着青花瓷酒壶酒杯,另有几样点心小菜。三名公子打扮的少年围桌而坐,均是十七八岁年纪,衣饰华丽。其中一名少年是个低矮胖子,正自拿着一块栗子糕大嚼。另一人身材瘦高,悠闲地磕着瓜子,表情轻松惬意。第三人方脸大眼,器宇轩昂,端着酒杯独酌。 那低矮胖子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口中不耐烦地道:“怎地过了这么许久,饭菜还未做好?”那瘦高少年笑道:“你吃了这许多点心,还没填饱肚皮?”低矮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倒试试,将这几碟点心尽数咽下,瞧能不能吃饱。”那瘦高少年嘿嘿一笑,却不搭话,依旧嗑着瓜子。那方脸少年兀自浅斟低饮,毫不理会他二人所说。 这时,房门打开,伙计端着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依次整齐摆在桌上,满脸堆笑地道:“三位爷慢用!”说完,哈着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只见那几盘菜分别是:罗汉大虾、荷包里脊、松蘑炖鸡、一品肉,另有三碗什锦汤面。 那瘦高少年一边吃面,一边冲那方脸少年说道:“瑞哥儿,这几日怎地不见元大?”那叫瑞哥儿的少年道:“我也不知,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那矮胖少年道:“莫非是因为前几次与姚府的人殴斗,被元叔父锁在家里,不许出来了?” 那瘦高少年点头道:“倒有这可能。元大天生好勇斗狠,屡次与姚府的人作对,元叔父自然放心不下。”瑞哥儿道:“冯世清,你这话我可听不入耳了。姚老娘们的那些狗腿子整日价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袖手旁观?换作是我,也绝饶不了他们。”冯世清嘿嘿一笑,却不说话。 那矮胖少年笑道:“瑞哥儿,你那点儿微末道行,只怕不行吧。单单那个侯季荣,就应付不来。”瑞哥儿冷冷地回应道:“吴六子,你功夫很高吗?你倒是能对付,每次都被打得满脸开花。”吴六子涨红了脸道:“谁满脸开花?你是说姓候那王八羔子吗?”瑞哥儿道:“侯季荣挨揍也是元大教训的,与你何干?你冒充的哪门子好汉?” 冯世清见二人越说越急,赶忙劝解道:“今儿个我请客,赶紧吃面,有话吃完了再说不迟。”说着,拍拍吴六子后背,让他莫要再说。 这是,忽听“喀喇”一声巨响,三人大惊站起,只见东面的板壁现出一个大洞,满地木块木屑。一条大汉从隔壁跳将进来,大吼:“三个小兔崽子,活腻歪了不是?敢骂宫里的姚大总管,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想造反吗?”又冲吴六子大叫:“吴子俊,有种咱们拳脚上了断,耍嘴皮子算哪门子本事?”立时双拳一举,摆出比武较量的架势。三人定睛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此人竟然便是适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侯季荣。 吴子俊便是吴六子,只因在同辈族人中排行第六,故被友人称作吴六子。吴子俊眼瞅侯季荣来势汹汹,心下发虚,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瑞哥儿暗骂:“脓包!”向前跨出一步,道:“原来候大管家也在此饮酒,真是幸会。候大管家这般火气冲天,越墙而入,不知所为何事啊?”冯世清冲吴子俊低声道:“瞅见了不?这就叫狗急跳墙。”低眉暗笑。吴子俊却脸色发白,好似没听到一般。 侯季荣强压怒火,冷笑道:“贾君瑞,你倒装得像,当你侯大爷是聋子是傻子吗?你们几个骂我是小事儿,侯爷我大人大量,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可你们竟敢口出污言秽语,辱骂姚大总管,罪无可赦,这便跟我去官府自首吧!”作势便要擒拿三人。冯世清急忙上前,笑道:“万事好商量,何必动武,伤了大家和气?” 侯季荣道:“算你冯世清还识时务。”放下拳头,又道:“你们若是知错,那便和和气气地随我到姚府磕头认错,今日之事便算了结,不但可免杖责,更加不用受那牢狱之灾。否则的话,哼哼!”说着,又扬了扬拳头。贾君瑞冷冷一笑,道:“否则便要怎样啊?侯大管家,莫非只有你姓侯的有手,旁人都没有不成?” 侯季荣怒道:“贾君瑞,你今日定然是要跟侯爷比划比划,是不?”贾君瑞将头一昂,道:“是便怎样?不是又怎样?”侯季荣道:“是便要你领教我侯家拳法的厉害!”口里说着,双拳用力攥紧,十指关节啪啪作响。 贾君瑞道:“好,素闻侯家拳法五湖第一四海无敌,嘿嘿,今日倒要好好讨教一番!”双掌竖起,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冯世清眼见情势已箭拔弩张,不可再阻,只得暗暗运劲,伺机相助贾君瑞。三人便都全神贯注,只待对手发难,便即迎击。吴子俊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额头汗珠直冒。 这时忽听隔壁又一人不耐烦地道:“猴崽子,什么人在此大吵大闹,目无尊长,连吃饭都不得安生。还不赶紧给我好好训诫一番!”声音低沉有力,颇有威严。侯季荣如同得了将令,大吼一声,挥拳冲贾君瑞面门打来。拳头未至,拳风已到,贾君瑞的衣襟登时激荡扬起。 贾君瑞连忙闪身躲避,反掌冲侯季荣腋下拍去。掌势迅疾,亦颇有威势。冯世清大叫:“好掌法!”侯季荣嘿嘿冷笑,侧身闪过,转臂横扫,直击贾君瑞后心。二人拳掌交错,酣斗起来。 战至数十回合,贾君瑞渐感吃力。侯季荣正值壮年,且身高体阔,力大势强,贾君瑞则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气力上已然输了一筹。他所使这套掌法虽是家传绝学,但此时所知仅只皮毛,远未纯熟,虽然招式上占得上风,内力却是远逊。而侯季荣虽是听令于人的仆从,毕竟是武学高人府上的管家,武功着实不弱。二人又斗七八回合,贾君瑞败像便露,隐然有招架不住之势。若非仗着掌法精妙,苦苦支撑,否则早已落败。 冯世清暗叫不妙,大叫:“吴六子,咱们上啊!”贾君瑞怒道:“不准上!以多打少,算什么英雄好汉?!”冯世清脸上一红,站住了脚步。吴子俊则已慢慢挪到了门边,只待情势不妙,溜之大吉。 隔壁那人赞道:“好!不愧是‘百胜门’的人,有骨气!猴崽子,今日暂且饶了他们。”侯季荣口中称“是”,拳头上便松了力。 岂料贾君瑞性子颇为刚烈,斗武败北,已然羞愤,此时又耳听得对手得意洋洋地作势相饶,胸中怒火直冲而上,大叫:“谁要你饶!今日小爷便算死在此处,也绝不讨饶!”掌上加劲,反而打得更狠更快了。 侯季荣骂道:“臭小子,给脸不要脸吗?”变拳为爪,径直去揪贾君瑞前胸衣襟。贾君瑞连忙斜身闪躲。岂料侯季荣乃是虚招,早算到贾君瑞要躲闪,左臂伸出,一把抓住其后领,将贾君瑞提将起来,悬在半空,口中道:“小兔崽子,讨不讨饶?” 贾君瑞只觉胸口憋闷,呼吸艰难,反掌斜劈,反足后踢,哪料侯季荣手臂甚长,拳足都打了个空。侯季荣嘿嘿冷笑,道:“这般吊你个把时辰,瞧你讨不讨饶。”话音未落,忽然眼前白光一闪,暗叫不好,急忙松手后跃,终究迟了一步,左手掌缘只觉一凉,登时大痛,小指竟已被齐根削断,鲜血喷涌。侯季荣大叫一声,又惊又怒,抬眼见贾君瑞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曜然生光。 冯世清见贾君瑞闯了大祸,连忙抓起门边盆景,直冲侯季荣面门砸落,两手分别抓住贾吴二人,逃出房去。耳听得身后侯季荣怒吼连连,如受伤野兽一般。三人顾不得下楼梯,径直从二楼跃下。 楼下吃客闻听楼上打架,早已四散奔逃,掌柜伙计躲到后院,大厅内空无一人。三人如飞奔出大门,在街上狂跑。吴子俊大叫:“咱们怎么办?怎么逃啊?逃到哪里去?这下完了,惹出大乱子了!”话到最后,险些哭将出来。贾君瑞怒道:“吵什么吵?人是我伤的,与你何干?你怕个鸟!” 冯世清边跑边扭头回望,远远瞧见侯季荣疾速追来,手里似乎提着把杀猪刀,不知从哪个肉铺抢来的,口里高声叫骂:“贾君瑞,今日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就不姓侯!”三人脚下功夫不及侯季荣快,眼瞅越追越近。冯世清心知不妙,忙道:“咱们分头跑,这儿离元大家最近,到那儿汇合。”话刚说完,“蹭”地一个转身,钻进了一条小胡同。贾君瑞应道:“好!”也斜身跃进另一条胡同。 吴子俊眼瞅二人转瞬都不见了,登时不知所措,在原地团团乱转,不知该一直往前跑还是也钻进一条胡同,更不知该钻哪条胡同,急得直跳脚,差点便要当街大哭了。眼见侯季荣提刀追至,满脸杀气,浑身血迹斑斑,登时吓呆了,七魂六魄全没影了,僵在地上,任由屠戮。 哪知侯季荣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奔进胡同,径冲贾君瑞直追下去。吴子俊兀自楞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连叫“我的妈呀”,待得惊魂稍定,这才辨明道路,赶去元大家。 冯世清对附近地形最熟,头一个赶到元大家门前,双拳“咚咚咚”不停锤门,高声喊道:“元大,元大,快开门!”刚喊没几声,冯世清也如飞般跑到,两人齐声呼喊。府内仆人闻听后急忙打开大门,两人闪身进去,回手将门重重关上,嘱咐仆人千万不得开门。问清元大正在后院睡觉,忙不迭地穿廊绕屋,直奔后花园。 元府并不甚大,两人片刻间便已赶到。只见几座假山旁放着一张竹塌,一个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大声扯鼾。贾君瑞箭步上前,抓住那少年衣襟用力摇晃,叫道:“元大,赶紧起来,我闯祸了!” 摇了半天,那少年兀自鼾声如雷,毫无反应。贾君瑞看了冯世清一眼,扬起巴掌要打那少年脸颊。冯世清伸手拦住,摇了摇头,使了使眼色,然后俯首凑至那少年耳边,道:“姓侯的狗腿子刚才在‘聚星楼’大吹大擂,说你元家的‘震阳掌’不值一哂,微不足道,遇到侯家拳就要退避三舍,跪地磕头,提鞋都不配!我等气不过,要替你。。。” 话未说完,那少年立时从塌上暴跳而起,怒道:“放他娘的狗臭屁!上回被我打得遍地打滚满口求饶的时候,他妈的怎地不放这狗屁?”冯世清道:“是啊,我上次亲眼瞧见你元大将那狗腿子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却说侯家拳如何如何厉害,元家‘震阳掌’如何如何不济,这不是满嘴放屁吗?”元大怒不可遏,问道:“他当真这样夸口?”冯世清道:“那还有假?我们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不信你问瑞哥儿。”贾君瑞怔了一下,见冯世清不住冲他使眼色,便缓缓点了一下头,面露惭色。 元大问道:“那狗腿子现在何处?还在‘聚星楼’吗?”冯世清刚要继续扯谎,忽然一名仆人快步跑来,叫道:“少爷,少爷,不好了!外面一条大汉,抓着一位公子,口口声声说要冯贾二位公子出去,倘若再不露面,便要。。。便要。。。”冯贾二人齐声惊呼:“姓侯的捉了吴六子?!”元大怒道:“那狗腿子好大胆,竟敢找上门了!他说便要怎样?”仆人只得如实禀报:“他说便要纵火烧房。”话音未落,元大一个箭步窜出,鞋也未穿,直奔府门而去。 冯贾二人赶紧跟上,贾君瑞低声道:“都到这关头了,你还敢开玩笑?”冯世清笑道:“有元大在,出不了事儿,你放心好了。”贾君瑞无语,心头惴惴,隐约觉得不妙,却又无计可施,唯有见机行事了。 第二回 昔情总念报今义 旧怨未消添新仇 元大三人出了府门,只见侯季荣右手揪着吴子俊后领,左手提着杀猪刀,伤口处胡乱包扎着,鲜血顺着刀背一滴一滴溅在地上,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吴子俊脸色煞白,双眼紧闭,浑身软瘫,不知是死是活。 原来侯季荣拐进胡同去追贾君瑞,京城里胡同巷子密如蛛网,眼瞅贾君瑞钻进去,待得自己拐进一看,早没了人影。侯季荣发急乱转,兜了大半天,竟然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吴子俊,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手到擒来,略加逼问,便查知贾冯二人是去元府。侯季荣不管三七二十一,揪着吴子俊就奔元府而来。吴子俊一路上被晃得七荤八素,兼之心中骇惧,过不多时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元大望了冯世清一眼,冲侯季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侯大管家。敢问你与我元家有何深仇大恨,竟要纵火焚屋?”侯季荣早料到元大会插手此事,但心中狂怒已极,明知不是此人敌手,也要拼个鱼死网破,恶狠狠地道:“少废话!今日咱们新帐老账一起算。不是我死,便是你亡!” 元大怒火上冲,喝道:“姓侯的,到了元府门前,你还敢如此猖狂。好,动手吧,瞧瞧到底谁死谁亡!”往前跨出一大步,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直勾勾盯着对手。侯季荣呼呼喘着气,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虽然横下心要以命相搏,但终究忌惮元大拳脚厉害,不敢贸然出招。两人站在原地彼此瞪视,对峙起来。 忽听右首一人冷冷地道:“元府便又怎样?难道比皇宫大内还威风不成?”只见右首远端一条巷口前站着一人,四十余岁年纪,身形瘦削,衣饰颇为华贵,黄灿灿的,竟似身穿金子衣裳一般,听声音正是适才在“聚星楼”冲侯季荣发号施令之人。这人继续道:“猴崽子,你今日便闯上一闯,看他元府能把你怎么着!” 侯季荣陡获强援,心头大喜,一把将吴子俊凌空甩出,又扔了杀猪刀,双拳紧握,摆开了架式。冯世清飞身而出,抱住吴子俊,缓缓放在地上,用力掐其“人中”穴。贾君瑞也过来一同施救。 元大听那中年人口气极大,连皇宫大内也不放在眼里,冷笑道:“姚总管府上的人果然有胆,佩服佩服!元府自然远远及不上皇宫大内,但也不是任由狗腿子撒野的地方,今日有我元泰在,便叫你闯不得!”元大本名元泰,自小便与贾君瑞等人一起厮耍,年龄较几位伙伴都长,所以都管他叫元大。 侯季荣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怪叫一声,跨步上来,挥拳猛击元泰左肩。元泰冷笑一声,竟不躲闪,待其拳头刚刚沾上衣衫,肩头迅疾一低。侯季荣拳头击空,趁招式未老,变直击为横扫,冲元泰后脑打来。元泰头一低,拳头擦着头皮划过。侯季荣双拳齐出,斜斜向下,一记“二龙戏珠”,重重砸向元泰两肋。元泰伸手在其臂膊上轻轻一搭,借力跃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侯季荣身后。侯季荣急忙反足后踢,同时左拳勾到背后,护住后心。哪料元泰并不出手还击,双手抱胸,神气十足地斜睨着他,对侯家拳法不屑一顾的样子。 侯季荣气得哇哇怪叫,双拳连珠炮式打将出去,犹似疯了一样。元泰惘若未闻,仍旧只闪避不还击,在侯季荣疾风暴雨般的双拳之间闪转腾挪。冯贾二人见元泰在侯季荣这等不要命的打法面前依旧趋退自如,均深感佩服,但又觉其不免过于托大,都暗自为其捏着一把汗。 元泰这般打法确实托大,侯季荣毕竟是京城中颇有名气的人物,功力不低。元泰虽然数次战而胜之,但二人功夫相差并不甚远,如此只挨打不还手,稍有疏虞,势必为其所伤。果不其然,元泰又避了数招,渐觉吃力,身形已不如先前灵动。侯季荣嘿嘿冷笑,拳势加紧,力道更强。 二人又战数合,侯季荣右拳上勾,直取元泰下颌。元泰脑袋一侧,正欲闪开。不料此拳乃是虚招,侯季荣左拳已从侧面横扫而至,重重砸向元泰后脑。元泰急忙使出“铁板桥”架势,上身迅疾后仰。侯季荣右拳从额头上方堪堪扫过,手腕却碰到了元泰鼻尖。元泰登时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若非强自忍着,便当场滚了出来。 侯季荣哈哈大笑,道:“莫哭,莫哭!打不过跪地磕头便是,侯爷便饶你一命!”元泰大怒,扬臂发掌,冲侯季荣胸口疾拍而至,盛怒之下,已使出了十成力道。侯季荣见掌势惊人,不敢直撄其锐,连忙后跃闪躲。元泰不待掌力用尽,又一掌拍来。侯季荣再度后跃,元泰再拍一掌。 如此元泰连拍三掌,侯季荣后跃三次,已然退至元府院墙边儿,再无可退之地。元泰冷冷一笑,迅雷般又拍出一掌。侯季荣无可躲让,只得奋力出拳相抵。拳掌相交,一声大响。侯季荣登时全身大震,气血上涌,直欲狂喷,强自忍住。刚缓了一口气,元泰又一掌拍来,侯季荣只得再挡。这一次侯季荣再也抵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口吐血,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元泰大笑数声,道:“姓侯的,到底是你侯家拳厉害,还是我元家‘震阳掌’厉害?”侯季荣委顿在地,心中虽仍愤怒,口中却再难说出一句话来,只有仰头瞪视,眼中又怒又惧,无法发作。元泰更加得意,复又大笑起来。 巷口那人忽道:“侯家拳斗不过你元家的‘震阳掌’吗?我可万万不信。今日非要领教领教不可!”他每说一句话,人便近了一步。最后一句尚未说完,人便逼至元泰身前不盈三尺之地。 元泰见此人身形快如鬼魅,且未曾见其如何迈步跨腿,竟似凌空虚渡一般,轻身功夫实已到极高境地,不禁心中一惊。但他生就胆大妄为的脾性,愈是让他魄动心惊的人或物,愈是意兴大盛。当下双手抱胸,昂首言道:“你是何人?想领教元家的‘震阳掌’,我自然奉陪到底。但我元泰向来不打无名无姓之辈,报上姓名再说。” 侯季荣此时已缓过气来,慢慢站起身,口中说道:“说出来怕吓死了你!臭小子,你听好了,这位便是我们姚。。。。”那中年人手一摆,阻住侯季荣说话,冲元泰淡淡地道:“鄙人不才,非赫赫有名之辈,乃京城一无名小卒,说出姓名怕污了元家大少爷的耳朵,还是不说的好。” 元泰听他出言相讥,心中有气,哼了一声,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便请回吧。元府不迎无名之客。”中年人笑道:“来者皆为客,哪怕无名无姓,那也是客人呐!令尊元存忠元大人没教过你待客之道吗?”元泰怒道:“住口!”双掌一分,作势便要动手。中年人道:“怎么?我与汝父乃是同辈,提他的名讳有何不可吗?”元泰怒道:“凭你也配?废话少说!动手吧!”说着,右掌扬起,左掌护在胸前。 中年人慢条斯理地道:“好,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拳脚上见高下。元世兄虽目无长者,对我不敬,但我不能失了长辈之仪。”顿了一顿,又道:“适才见元世兄让了侯管家一十三招,尽了主人待客礼数,倒也颇懂规矩。现下我便代侯管家回敬,也相让一十三招。元世兄便请出招赐教吧。”说罢,双手负在身后,摆出一副只挨打不还手的姿态。 元泰素来气傲,自尊心极强,见此人竟如此藐视自己,怒火更盛,喝道:“谁要你让?尽管出招便是。”中年人依旧淡淡地道:“要我出招倒也不难,只是要看元世兄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狂傲之意较元泰更甚。元泰再也按捺不住,手掌暴起,劈面直削过去,口中狠狠地道:“瞧我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中年人微微一笑,身形略晃,元泰手掌便劈空了。元泰双掌不停,反手横掠,径取对手左肩。中年人依旧身形一晃,轻轻巧巧地便闪了开去。元泰双掌齐发,一记“怒涛拍岸”,冲其肋下猛推。中年人足下一点,晃眼间便已飘过元泰头顶。元泰又再扑空,遂猱身复上,一招“左右逢源”,双臂交叉,右掌拍其左胸,右掌拍其右胸。中年人向后轻飘三步,元泰双掌劲力无从着附,立时无影无踪。 元泰见对手如此轻描淡写地闪避,毫不费力,而自己却连半片衣襟都未碰到,心中更增急怒之情,当下便将二十四招“震阳掌”悉数使将开来。霎时间掌影飞舞,气势惊人,真气鼓荡,激起地上灰尘四处飘扬。冯贾二人在一旁高声喝彩。 那中年人却并不在招式上与元泰纠缠,一味避让,已致连过数招,元泰依然摸不清对手的深浅,掌劲全无用武之地,空耗气力。 转眼间,元泰已打了十招,再有三招,便是中年人相让之数了。元泰恐其讥笑自己没本事逼对方出手,便将“震阳掌”威力最猛的几招一股脑全部使出来。岂料拼尽全力,依旧掌掌落空,那中年人身形飘忽,倏尔上纵,倏尔旁移,倏尔斜侧,趋退自如。元泰双掌虽呼呼生风,威势煞人,但难耐对手分毫,更似是用双掌在追逐对手衣袂,却无论如何触碰不到。 眼瞅一十三招早已过了,那中年人依旧未发一招一式。元泰惊怒交集,忽地停掌不发,道:“我道你有何高明武艺,岂料只是轻功好而已,你只逃不打,算哪门子本事?”中年人笑道:“元世兄适才还说要显露高深武功,逼我出招,现下却又怪我只逃不打。这我可想不通了,倘若我出手了,究竟算是被世兄拳脚所逼呢?还是被世兄口舌所激呢?” 元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中年人随手掸了掸衣袖上尘土,道:“你远非我敌手,我若出招,只怕伤了你,还是算了吧。”又道:“今日之事与你元府无干,这姓贾的小子辱骂姚大总管,削断侯管家手指,罪责不轻。我须将此人带回姚府治罪,你还是莫要插手的好。”说着,作势便要擒拿贾君瑞。 元泰立即阻道:“且慢!瑞哥儿是我元府客人,岂能容你说带走便带走?”一个踏步拦在贾君瑞身前。那中年人不再说话,手臂陡然一挥,衣袖激荡起一股真气,冲元泰袭来。元泰登感呼吸凝滞,急忙双掌竖起,向外猛推。两股内劲相撞,元泰立时后退一步,双臂酸麻。还未来得及调整内息,中年人又一股劲力扑面打来。元泰勉力举掌相迎,又被震得后退两步,手臂却再也抬不起来了。中年人手臂迅疾探出,抓住元泰前胸衣襟,向外猛掼而出。 元泰后脊重重撞在墙上,登时眼冒金星,后背剧痛如裂,胸中不住翻涌,直欲呕血,连忙运劲强自撑持,将那口鲜血硬生生吞回肚中,心想在自家门前,至死也不能示弱服输。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只觉头晕目眩,斜倚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贾君瑞急忙上前扶住,问道:“元大,伤得重吗?我扶你回府治伤。”元泰缓缓摇摇头,暗自调运内息。那中年人厉声喝道:“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屡次与我姚府为难。你以为仗着‘百胜门’的威势,就没人收拾得了你?哼!若不是顾及你爹的颜面,今日便要将你擒去一同治罪。倘若再上前阻拦,莫怪我下手无情!”说着,又冲贾君瑞喝道:“姓贾的小子,这便跟我走吧!”说着,冲侯季荣一使眼色。侯季荣点头遵命,便走上前来要擒拿贾君瑞。 元泰缓吸一口气,勉力说道:“住手!”那中年人怒极,脸色铁青,狠狠地道:“是你自寻死路,逼我出手的,休怪我手辣!”此言一出,竟有痛下杀手之意。贾君瑞见情势危急,纵然几人联手,也万万斗不过此人,忙道:“元大,不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于你!”扭过头来,冲那中年人道:“此事与元泰无关,我跟你们回去便是。”说着,又冲冯世清使下眼色,示意他赶紧回去求援。然后昂首挺胸,迈步便走。元泰气息尚未调匀,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侯季荣紧跟其后,咬牙切齿,回头又冲元泰狠狠瞪了一眼。中年人双袖一拂,负手而行,堕在二人身后压阵。冯世清也急忙背起吴子俊,冲元泰点了点头,转身朝相反方向奔去。 几人刚刚走出数步,忽听元泰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回身观望。只见元泰手掌抚胸,笑了数声,又剧烈咳嗽了几下,这才缓缓说道:“素闻姚府爪牙惯会。。。惯会仗势欺人倚强凌弱,今日看来,传言不。。。不假!嘿嘿。”又咳了几声,道:“我元泰虽斗不过你,但绝非。。。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朋友有难袖手。。。袖手旁观的无耻之徒!”顿了一顿,又道:“一根手指断便断了,何足挂齿?赔了给你便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未落,便伸出右手捏住左手小指猛力一拗,只听“喀”的一声,竟将自己手指生生掰断,随即重重扔在地上,道:“手指在此,拿去!”冯贾二人登时惊得呆了,怔了一怔,这才疾奔而回。 只见元泰左手血流如注,大片大片衣衫已被染红。贾君瑞急道:“元大,你这又何苦?!我自己犯事儿,自当一力承担,你如此代我受过,我。。。我如何承受得起?”冯世清道:“元兄,你这是。。。这是。。。”他平素在朋友之前最为伶牙俐齿机灵过人,此时惊急之下,竟也语无伦次,无言以对。 侯季荣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仿似不相信眼前这一幕,站在原地,呆若木鸡。那中年人看得也颇为心惊,万料不到元泰竟会自残肢体助友脱难。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是不能带走贾君瑞了,且元府在京城是响当当的厉害角色,并非好惹。那中年人无奈之下,只得道:“素闻元家公子颇有古人侠义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好,很好!元公子,你们几人与我们姚府之间的旧怨新仇从此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了。今后咱们大家和睦共处,互不侵扰。”说罢悻悻而去。侯季荣赶忙追上,走几步回头看一眼,既像心有不甘,又像是不信适才所发生的离奇之事。 元府仆人见少爷受伤,赶忙拿出伤药,替元泰包扎。冯世清心中难过,低头道:“元大,是我对不起你!适才说侯季荣那混蛋胡乱吹嘘的话,都是骗你的,只是为了。。。为了。。。”元泰嘿嘿一笑,道:“为了激我替你们收拾他?”冯世清脸一红,点了点头。元泰大笑道:“你这扯谎的本事越来越差了!我早听到瑞哥儿说闯祸了,怎会再信你那套鬼话?你冯世清的脾气性格,我元大岂有不知?一听你说出那些话来,便料到是你瞎编乱造。”冯世清一怔,道:“原来你早知道了,那你又何必。。。何必。。。” 元泰道:“咱们几个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好朋友,朋友有难,我若不出手相救,那还是人吗?别说区区一根手指,即便是整只手掌都割了,那也在所不惜!”贾君瑞眼噙热泪,道:“元兄如此待我,此恩此德,我贾君瑞但教活在世上一日,也必图回报!”元泰道:“咱们都是朋友,说这些作甚?没的伤了情义。” 贾君瑞揩干眼泪,瞥眼瞧见吴子俊兀自躺在地上,晕厥不醒,登时心头火起,喝道:“这小子如此脓包没用,着实令人可恨!定是他怕挨打,这才告密,泄露了咱们的行踪,姓侯那厮才追到这里。若不是他懦弱无能,元兄又怎会。。。怎会。。。。”越说越怒,忍不住冲其腿侧狠狠踢了一脚。冯世清忙拦道:“瑞哥儿,你这是作甚?事已至此,难以挽回,你再踢他多少脚,也换不来元兄一根手指。” 贾君瑞不解气,还欲再踢。哪知吴子俊“啊”地一声,竟被那一脚踢得痛醒了,大叫:“谁人踢我?是谁,是谁?痛死我也!”一骨碌翻起身来,伸手猛揉大腿。元冯贾三人互相对望一眼,齐声哈哈大笑。冯世清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六子,你。。。你小子。。。我算服了。。服了你了!” 吴子俊见三人大笑不止,惑然不解,四下望望不见了侯季荣,又见元泰浑身是血,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冯世清强忍住笑,简要向他述说适才之事。吴子俊惊傻了,呆呆望着元大,说不出话来。 贾君瑞道:“元大,我扶你回去歇息。”元泰道:“这点小伤,还用你扶?走,到我家喝酒去。”大踏步走回府中。冯贾吴三人跟着进去。 第三回 父子关情心则乱 龙虎评说敌若何 元泰领着三人来到客厅,刚刚坐定,还未来及叫厨房预备酒菜,便听得屋外仆人叫道:“老爷回府了!”四人闻声赶忙站起。冯贾吴三人更是不停地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心中惴惴不安,剧跳不止,不知元父见到这等情状,会发多大脾气。 过不多时,一名中等身材的人急步走了进来,五旬开外年纪,略略发福,颏下留着长须,正是元泰的父亲元存忠。元泰叫了声:“父亲,您回来了!”冯贾吴三人也赶紧上前请安。 原来元府仆人见少爷与人动武,便赶忙飞奔出府报讯。元存忠正在别府做客,闻报后火速赶回家中。进得客厅,一眼便瞧见元泰浑身是血,左手扎着绷带,小指赫然不见了,眉头顿时一皱,挥手示意四人坐下。仆人端上茶水。 元存忠闭眼凝神片刻,这才问道:“适才家中出了何事?”元泰虽平素胆大狂妄,但颇惧父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将冯贾二人如何前来求助,自己如何与侯季荣相斗,又如何被姚府一名中年人打败,如何拗断手指搭救贾君瑞等事一一回禀。 元存忠又问:“姚府的人为何与你们为难?”冯贾二人对望了一眼,贾君瑞起身将“聚星楼”之事详细禀明。冯世清见元存忠听后不语,忙又接着说道:“姚府的人素来在京城横蛮霸道无法无天,那些狗腿子所干的龌龊勾当,想必叔父也早有耳闻吧。我们几人向来看不惯,是以总想觑准时机,教训他们一番。不曾想今日偏偏撞上了一个厉害角色,竟惹出一场事来。此皆因我三人年幼鲁莽,不知轻重,与元兄无干。累及元兄伤残手指,我等万分愧疚,他日纵然赴汤蹈火,也必报元兄大恩厚义!” 贾君瑞也跟着说道:“赴汤蹈火,决不推辞!”吴子俊却坐在一旁,低头不语,不敢稍动。元泰听冯贾二人言辞颇重,便欲出语劝阻,但见父亲神色威严,似有怒意,遂忍住不语。 元存忠啜了一口茶,道:“今日之事与他无干?那以往那些事呢?他与姚府的人只今日才动过手吗?”元泰四人默然不语。 “啪”的一声,元存忠将茶碗扔到桌上,茶水四溅,厉声说道:“姚府的人无法无天,我自然是知道的。可他们就算犯了滔天重罪,也轮不到你们去管,京城里的府衙都是吃闲饭的不成?你们是衙门捕头,还是青天大老爷?”元泰四人都低头肃立,静聆教诲,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元存忠又道:“姚府在朝廷上有多大的权势,你们四个虽然年幼,所晓不多,但总归也知道一二,为何还要偏偏太岁头上动土?以往你们闯祸,幸亏命大,没惹上高手,那些不入流的角色自然治你们不住。今日却又如何?知道厉害了吧?倘若以后再不收敛,只怕就不止是断指,断手断腿乃至丧命也说不定!”话音愈加严厉,已然动了大怒。 元泰自小听得惯了,倒不足为奇。冯贾二人则都涨红了脸,又羞有愧。吴子俊则脸色发白,身子不停地微微抖动。 元存忠停了片刻,方又说道:“迎瑞,元家贾家世代相交,侍奉一个主子,既为同门,更胜同胞。你今日遭难,泰儿断指相救,理所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咱们虽然随着掌门人一起入朝当了官,但终究还是习武之人,断肢残体,何足挂齿。这事儿既已过去了,就不必再跟你爹提及。” 贾君瑞心中十分感激元泰,横下心日后必要重重报答,但此事终究因己而起,是以一直踌躇难决,是否要对父亲如实禀明。此时听元存忠如此说,心头大石登时移去,连忙躬身应道:“是,叔父!” 元存忠嗯了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三人早些回去吧。莫要在外耽搁太久,惹父母担心。”冯贾吴三人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登时如闻大赦,赶忙告辞而去。 元存忠冲元泰道:“你随我来。”领着元泰来到后院。元府后院有一座小花园,还有一大片空地,乃是练武场,这是习武人家所俱有的,司空见惯。 父子二人走到练武场边,元存忠道:“泰儿,你的伤势如何?让为父瞧瞧。”说着,握住元泰左腕,认真察看。元泰满不在乎地道:“一点小伤,不妨事的。”又道:“父亲,你带我到这儿来,是不是要传我几招拳脚?”说着,脸上现出兴奋之色。 元存忠放脱他手,低声喝道:“我赏你几顿板子!”元泰心知父亲是气话,吐吐舌头。元存忠又道:“我曾多次训诫,千万不要招惹姚府的人,你为何屡次三番违逆不听?前几次倒也罢了,这次竟弄到自残断肢,你要气死我吗?” 元泰低头道:“孩儿不敢!”又道:“是姚府的人太过霸道,孩儿看过不去,这才。。。。”元存忠怒喝:“还敢顶嘴?!”元泰不敢再说下去。 元存忠脸色颇为难看,厉声道:“姚府与我‘百胜门’关系复杂,姓姚的与咱们曹掌门貌合心不合,在朝中明里是把酒言欢的朋友,暗里却是水火不容的敌手。姓姚的整日处心积虑,一心一意只想将‘百胜门’斩草除根,除掉咱们这个心腹大患。他正愁找不到曹掌门的把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姚府作对,这是要逼着姓姚的对‘百胜门’下手吗?他的险恶居心,你竟瞧不出来吗?”元泰双颊通红,又羞有愧,低头不语。 元存忠继续训斥道:“贾家冯家那几个小子少不更事,你年龄却比他们都大,你也不懂事吗?他们各自的家人自然都严加管教,但这几个小子轻狂不羁,不从父命,这就是大逆不道,乃不孝之徒!咱们元家世代为曹家效命,倘若因此而致‘百胜门’遭难,那便是对曹掌门不忠。难道你也要做这不忠不孝之人吗?” 元泰听父亲疾言厉色,愈说愈重,远较平日训诫厉害得多,不禁大惊失色,急道:“孩儿万万不敢,孩儿知错了,请父亲恕罪!” 元存忠脸色这才慢慢转和,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而能改善莫大焉。倘若你今后绝不再犯,父亲便不怪罪你。”元泰听父亲语气软了,心头大喜,连忙道:“父亲放心,孩儿自此再不与姚府的人有任何瓜葛。”元存忠点头道:“这就是了,这才是好孩子。”父子相视而笑,温馨无限,乌云一扫而空。 元存忠又道:“那中年人身材相貌如何?你说来听听。”元泰便将那人的外形特征详加述说。元存忠捻须沉思片刻,道:“此人多半便是人称‘金羽飞燕’的裴啸天。” 元泰“哦”了一声,道:“原来他便是裴啸天,怪不得。”元存忠道:“嗯,姚府有三大高手,这裴啸天位居末席,论功力不及另外二人,但轻身功夫却是天下闻名的,听此人绰号便可略知一二,‘飞燕’即指此人身法轻盈灵动迅疾敏捷,如燕子一般。他酷爱黄金珠宝,是以每次露面,身上总是披金戴银,看上去珠光宝气的,‘金羽’二字便由此得来。” 元泰听到“三大高手”云云,立时亢奋,忙道:“这三大高手我也有所耳闻,除了这裴啸天,好像还有一个外号叫什么熊罴的家伙。是不是啊,爹?” 元存忠道:“那是‘撼岳神熊’庞坤,此人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号称‘天下第一力士’,武功在姚府中排行老二。”元泰撇撇嘴,不屑地道:“有这等厉害吗?我可不大信,除非哪日有机会亲手与他较量一番。”元存忠脸色一沉,道:“你这骄傲自满的脾气几时才能改掉?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底下比你强的人不计其数,你这点儿功夫差得远呢。” 元泰点头称是,心中却依旧不以为然。又问道:“爹,那姚府排名第一的是谁?”元存忠道:“这个人可厉害得紧呐,武功十分高明,为人更是狡猾多智,手段狠辣。此人姓庄名冠酉,擅使长剑,剑法虚实难辨,变幻无穷,是姚府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也有一个绰号,名唤‘千变银狐’。” 元泰问道:“他怎会有这样的外号?听起来蛮玄乎的。”元存忠道:“‘千变’是说他诡计多端,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银狐’二字倒大有来历。”元泰闻听此言,兴致勃发,连连追问:“什么来历?什么来历?” 元存忠道:“据说当年尚未扬名立万之时,他不知何故被人追杀,仇家甚是厉害,他使出诸般狡猾手段,连逃七天七夜也未脱身。到了第八天,眼看仇家便追上了他,就在此生死攸关之际,他终于想出一条既高明又狠辣的计策,非但自己性命得保,甚至还差点将仇家害死。不过,他也因受了这八日冥思苦想之煎熬,便如春秋时的伍子胥一般,满头乌丝悉数变成银发,好似几天之间便老了几十岁。因此后来就得了‘银狐’的绰号。”元泰听得又惊又奇,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等古怪之事。 元存忠又道:“姚府这三大高手武功到底怎么样,我从未与他们交过手,并不知晓,我听来的也不过是江湖传言罢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除非哪日得能与其真刀真枪地较量一番,方可知道是真是假。”语气中颇有欲与庄庞裴三人切磋之意。 元泰嘿嘿一笑,道:“爹,孩儿此番可抢到你头里去了。我已跟那裴啸天交过手了,他的武功嘛。。。他的武功在孩儿看来,还算。。。还行吧。。。还行。”其实他不但输了,而且一败涂地,可心底里傲气得紧,死要面子,兀自嘴硬不服。 元存忠道:“姚府那中年人究竟是不是裴啸天,我尚不敢断定,不过他的武功是假不了的。那人如何出招,你试演一番,让为父瞧瞧。”元泰登时一窘,红着脸道:“那人。。。那人不曾出得一招半式。”元存忠不禁心中一惊,他素知儿子虽年纪不大,但在“百胜门”第三代少年子弟中,功力已是数一数二的,且所使武功,乃是家传绝艺,那中年人未出招式,便将儿子打伤,确实出乎意料,足见武功之高。 元存忠沉吟片刻,道:“那你使出‘震阳掌’,他又如何闪躲?使的什么身法?”元泰便凭着记忆,将那中年人的纵跃身法一一演示。这些纵跃之势在那中年人使来,非但动作迅捷,甚而姿态轻盈,颇具美感。元泰使出,却显窒滞沉浊,有些闪转身法甚至难以如样做出,只能大致模拟,二人武功高下立判。 元存忠看毕,点头道:“能使出如此身法的必然便是裴啸天无疑了。”说完,面有忧色,捻须不语。元泰问道:“爹,有什么事为难的吗?”元存忠道:“你此番能替好朋友出头,不惜自断一指,忠肝义胆,颇有英雄气概,为父很是高兴。” 元泰闻言大喜,口中却说道:“这算什么?才断了一指而已。咱们武林中人向来重信顾义嘛,为好朋友断臂断腿,甚至陪上这条性命,也不在话下。”元存忠点头赞道:“你有这副胆识,便是真汉子好男儿,不枉了为父每日教导,我很欣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裴啸天被你如此逼退,挫折锐气,定然心有不甘。此番回去,密谋诡计,他日寻衅报复,咱们可得小心提防才是。” 元泰“嗨”了一声,道:“爹,你也太过谨慎了,那姚府的人有啥可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俱他何来?倒是怕他们不来,我施展不开拳脚,那可闷煞人也!”元存忠喝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不自量力。你可知那姓姚的近来又在笼络何门何派?甘心为他效命的又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他下一步对付咱们又会用什么阴谋诡计?这几日我命你好生呆在家中,不许外出,就是怕你再去招惹姚府的人,你怎全然不懂为父用心?”元泰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元存忠叹了一口气,背负双手,道:“听说连那威震天下的山东‘云门’,也被姓姚的招揽归附,咱们的对手可说是愈来愈强,不知日后会生出多大乱子,着实令人担忧啊。”元泰道:“‘云门’是什么门派?我可从未听说过。”见父亲并不回答,忙又央求道:“爹,您终日公事繁忙,从未对我讲过江湖上的事,今日正好得空,便说来听听,好让孩儿长长见识。您不是常说,见识了真正的高手,我这骄矜自傲的禀性才会有所收敛的吗?” 元存忠微微一笑,道:“好吧,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跟你好好讲讲武林中的门派高手奇人异事了。走,咱们到花园里坐着慢慢说。”元泰闻言大喜,大声道:“是!” 忽然一名仆人走进后院,禀道:“老爷,曹将军府上派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请老爷过去。”元存忠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仆人退了出去。 元存忠站在原地沉吟深思。元泰不乐,口里低声嘟囔:“真该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节骨眼上来请,你们倒真他妈会赶时候。”登感索然无味,忍不住将地上一块小石子重重踢飞了出去。 元存忠道:“泰儿,我要去曹掌门府上一趟,你在家好好养伤,不得出门生事,听到了吗?”元泰只得老大不愿地应道:“是!”元存忠又冲他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出院。 第四回 冷颜冷口冷峭妇 慈目慈眉慈祥翁 元泰郁闷之极,这几日在家中早已憋得够呛,如今又要在家中养伤,更加要了他的命。他顺手从兵器架上抓过一柄大刀,冲地上的土块石子猛砍,登时火星四溅,石屑乱飞。 发泄了一阵,将心一横,道:“不管了!宁可受父亲斥责,也要出去透透气。”站起身就朝院外走,刚到门口,几名仆人便围了上来,道:“少爷,老爷吩咐,令你在家静养,不得出府。” 元泰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怔在原地,憋了片刻方才说道:“谁说我要出府?我。。。我回房休息。”说罢,朝自己卧房而去。几名仆人赶紧闪身让开。 元泰心想:“父亲既已事先吩咐了下来,那今日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沮丧至极,回到房中,仰面躺在床上,独自生闷气。翻来覆去,心绪难平,不小心触碰到左手伤口,只觉钻心疼痛,愈加焦躁恼恨,举起右拳“咚咚咚”地猛捶床榻。 那床榻乃上等木料所制,甚为坚韧,倘若寻常人这般死命狠打,倒也罢了。可元泰自小习武,膂力颇强,捶了一阵,只听“喀喇”一声响,床板竟被打裂一个大口子。元泰心中更是烦躁,兀自捶击不停,口中道:“索性打烂了,一了百了。” 忽听窗外一人咯咯发笑,说道:“元家少爷果然了得,将如此坚硬的床榻打得一败涂地,毫无招架之功,厉害厉害!”是个女子声音,但嗓音响亮,倒有几分男子气势。 话音刚落,一人便“咣”地一声大力推门而入,只见那人衣裙委地,长发及肩,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反手叉腰,立在门口,笑呵呵地望着元泰。 元泰正没好气,道:“你怎来了?怎地也不见人通报?”那女孩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拣靠窗椅上坐下,笑道:“我来你家还需通报?元家的房舍路径,只怕我比那些仆役还更熟些。” 元泰见她坐下,似要长留,不耐烦地道:“你一个姑娘家,大摇大摆地进男人卧房,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也不害臊。”那女孩子脸一板,道:“我头一回来吗?以前怎么不骂我?这会子装什么君子?”扭头四下里瞧瞧,又道:“再说了,你这儿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香闺绣房,还不许人进了不成?男子卧房,又脏又乱,满屋臭气,你道本姑娘稀罕来啊?” 元泰怒道:“那你来作甚?还不快走?来人,送客!”那女孩一怔,道:“好啊,你这是要赶我走吗?”元泰扭头不理,扯过锦被,蒙在头上。那女孩恨恨地道:“人家听说你受了伤,心急火燎地赶来瞧你,你可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非但不领情,还往外赶我?”站起身来,道:“好!既是如此,本姑娘便告辞了!”说着,便朝房外走。 走到门口,扭头回望,见元泰兀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不理会她告辞而去。那女孩又气又急,转过身重重地踩着地,走到床边,大声道:“我带了家里自制的治伤良药‘生肌散’,你要不要敷?”见元泰仍是不动,便低头轻声道:“这‘生肌散’很是灵验,敷上之后,没过几天伤就全好了,你快起来,我帮你敷上。”元泰翻了个身,脸却朝里,将脊背对着她。 那女孩恼极,抬脚朝床帮上猛踢,咬牙道:“我踢死你,我踢死你!臭元泰,死元泰。你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你良心被狗吃了。我恨死你了!”元泰也怒不可遏,腾地跃起,站在床上喝道:“还不住手!你这个疯丫头,整日价疯疯癫癫,动不动便拳打脚踢,有点儿闺女样儿吗?你爹平日怎么管教你的?” 那女孩一愣,旋即重重啐了一口,道:“呸!你才疯疯癫癫,你是个疯汉子,你有点儿男子汉的样子吗?你爹又是怎么管教你的?”元泰钻进被中,蒙住了脑袋,不去理她。 那女孩又踢了一阵,见元泰仍是不动,便停下了,俯下身去,软语求道:“元泰大哥,是我错了,我惹你烦了,是不是?我向你赔罪。你别不理我啊,我真的是来给你送药的,你快起来,治伤要紧啊!”又说了一阵,元泰仍是不理。那女孩不由得低下头去,竟抽泣起来,流泪愈多,哭声愈大。 元泰登时慌了手脚,倘若这女孩只是打她骂她,倒也无妨,但一流眼泪,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想发火又不忍心,想劝慰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无法可施,只得道:“好好好,我敷上药还不行吗?药呢?拿出来。”说着,伸出手掌。 那女孩破涕而笑,伸手入怀,要取药出来,忽地脸上神色一变,失声叫道:“哎呀,我来时走得太急,竟忘记带了!”元泰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我还是睡觉是正经,你早些回家去吧。”说毕,又倒头而卧。 那女孩赶紧道:“你别睡,我这就回家去取,片刻便回。”说着,拔足便朝房外奔。刚到门口,忽地停下,复又走到床前,笑道:“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元泰不胜其烦,刚要发作,忽地灵机一动,心中大喜,坐起道:“成,咱这就去!”说着,起身穿鞋。那女孩一怔,见元泰蓦然大变,判若两人,虽感奇怪,但听他愿与己一同取药,立时喜笑颜开。 二人出得房来,元泰冲几名仆人道:“方家小姐是来助我疗伤的,但来时甚是匆忙,忘记带药,我随她一同回去取药,顺便看望木伯伯。你们随我一同前往。”说罢,点了两名仆人。这些奴仆虽得元存忠严令,服侍少爷在家静养治伤,但听元泰如此说,却也无法,只得同去。 元方两家相距颇近,仅相隔几条胡同,元泰等人步行前往,不久即至。元泰命仆人在门房等候,自己随那女孩去取药。 方家府邸较元宅大得甚多,碧瓦朱甍,鳞次栉比,且建造精美,颇为奢华。到了内府之后,元泰不禁吁了口气。那女孩问道:“怎么?”元泰笑道:“多谢你了!”那女孩微笑道:“我家有现成的治伤良药,给你敷上便是,举手之劳嘛,你还这么客气?”忽地脸色一沉,道:“怎么以前我帮你那么多次,从不曾听你谢过只言片字?难道直至今日,才知。。。才知。。。我对你好。”说着,脸上一红。 元泰胆大心粗,没留心那女孩表情变化,道:“今日你帮了我大忙,自然非要谢你不可。以前你帮过我,那也一并谢过。”说着,便向那女孩拱手施礼。那女孩微觉奇怪,问道:“什么大忙?”元泰道:“我受伤了,我爹不让我出门,在家静养。你素来知晓我的脾性,没有比呆在家中更叫人难受的了。幸好你要我随你前来取药,不然我怎出得了府门?我已在家憋了许多天,再闷下去只怕闷出病来了。所以我要多谢你了。”说着,再施一礼,满脸喜悦之情。那女孩咯咯直笑,道:“我还道什么大忙,原来如此。何须这许多礼数,我可承受不起。”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登阶穿廊,经过重重房舍,这才来到一间屋前停下。那女孩道:“药就在屋里呢,这是我家药房,专放丹药的。你先前来过这儿的,是不?”说着,推门进屋。 元泰跟着走进,道:“不记得了,好像是来过吧。”那女孩嗔道:“你除了练武,哪件事儿正经上心过?除了你,我从不带男子进来过的。你竟然。。。竟然不记得了。”说着,脸上又是一红。 元泰东张西望,仿似没有听到,道:“这儿居然有这么多伤药,好像开药铺。”只见屋中摆着许多木架子,每座架上都摆满了瓷瓶,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瓶上贴着一条条的小纸笺,上面写着蝇头小字。 那女孩道:“不全是疗伤的药,还有一些丹砂,有强身健体的,有益寿延年的,还有一些是毒药。你千万别乱动,小心中毒。我去给你拿治创伤的药。”元泰问道:“既有强身健体的丹药,那一定也有提升内力的吧?”说着,一瓶瓶地仔细去瞧。只见各个纸笺上分别着什么丸散丹一类的字,却不晓得哪一瓶是丹药,哪一瓶是毒药。 那女孩笑道:“提升内力的自然有了,但我偏不告诉你。”元泰道:“怎么?”那女孩不答。元泰又道:“你快说啊。”那女孩仍是不应。元泰急了,快步走过去,不小心碰到药架,登时撞翻几只药瓶,“啪嚓”“啪嚓”几声响过,数只药瓶掉下跌得粉碎,药粉药丸散了一地。 那女孩闻声过来,见地上一片狼藉,顿足急道:“糟糕,糟糕!我爹说有好多药是极珍贵的,调制起来艰难无比,配料花费数年心血才采集齐全的,这可如何是好?”说着,蹲下身去,一张张纸笺翻来细看。 元泰闻听此言,也吃惊不小,赶忙帮着收拾。地上一共摔碎了五只药瓶,那女孩逐一看过,这才长出一口气,道:“幸好你打翻的这几瓶药并不多奇异,不过也是调制不易的,这般糟蹋了,实在可惜。” 元泰道:“咱们去寻些小瓷瓶,将地上药末重新装过,不就成了?”那女孩白了他一眼,道:“地上污秽不堪,全是尘土,早混进药里去了,这药就不能再用了。我爹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药效也必大为减弱,称不上良方奇药了。”元泰心下发窘,默然不语。 这时,忽听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有数人过来。二人闯下祸事,心中发虚,呆在原地侧耳倾听。只听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走了进来。随后一名中年妇人迈进屋中,衣饰华丽,仪态雍容,气度不凡,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后面还跟着两个仆妇。 那女孩上前叫道:“娘!”元泰躬身施礼,道:“小侄拜见夫人!”。那妇人略一点头,随即向屋中木架看去,见到地上瓶碎药散的情状,不禁眉头大皱。那女孩见状,忙道:“娘,女儿一时不慎,撞倒了药架。女儿已查验过了,那几瓶都是寻常伤药,不妨事的。”元泰闻听那女孩代己受过,忙道:“夫人明鉴,此事皆因小侄而起,与清菡妹妹无关。那药架是侄儿不小心撞翻的,请夫人责罚!” 那妇人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看元泰,问道:“你们来此作甚?要偷药乱吃吗?”那女孩清菡忙道:“女儿怎敢?是元大哥受了伤,我带他来敷药治伤的。”那妇人又问:“哪儿受了伤?”说着,转眼瞅向元泰。 元泰道:“是小侄的手指受了点儿轻伤,其实也并无大碍。”那妇人望了望他左手,继续问道:“无缘无故怎会受伤?你又与人殴斗了吧?”元泰不愿提及败于袁啸天之事,支吾道:“是小侄在家中习武。。。习武时不小心伤到的,并非打架所致,与旁人无干。”那妇人哼了一声,道:“素闻元家公子武艺高强,偌大的紫禁城之内,少有敌手,想来也不致为人所伤,定是自己伤了自己。原来果然如此。”元泰听她出言相讥,心下恼怒,脸上神色大变。清菡见状,赶紧道:“娘,我帮元公子找到药后就回屋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说着,伸手去搀她臂弯。那妇人喝道:“干什么?我已老得走不动了,要你来扶?”那女孩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那妇人又冷冷地瞅了元泰一眼,道:“元公子,拙夫闲来兴之所致,便配制几丸药消遣解闷,配料品种粗莠,调制手法低劣,实非灵丹妙药可比。但既蒙元公子慧目青睐,高看一眼,自当穷尽所能,为公子医治。但公子身遭重创,理应在家静养,遣一二奴仆来取便是,何劳亲至?这般大驾光临,妾身何以克当?小女年幼无知,欠缺礼数,得罪勿怪!”扭头冲清菡喝道:“菡儿,还不向元公子赔罪?” 清菡一怔,道:“娘!那药。。。那药。。。您又何必。。。”话未说完,那妇人又喝道:“娘命你向元公子赔罪,你耳聋了不成?”声色俱厉。清菡怔怔地望着她,满脸惊愕之色,不知母亲为何会因打翻药瓶生这般大的气。那妇人见清菡仍是不动,不禁怒容满面,厉声道:“你越来越大胆了,连娘的话也不听了?快快赔罪!”说至最后,声音竟有些颤抖。 元泰亦是惊诧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木然而立。清菡见母亲怒气愈来愈大,心中委屈,掩面而泣,奔出屋去。那妇人站着未动,也不理会,脸上怒色犹重。 元泰心中窘迫,施礼道:“小侄此来唐突,请夫人宽恕!小侄。。。小侄这便告辞了!”那妇人冷冷地道:“送客!”那两名仆妇躬身答应,跟在元泰后面一同出屋。 到了前院,两名仆妇退了回去。元泰心中既郁闷又疑惑,走到一条抄手游廊下细细寻思。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清菡母亲大动肝火的缘由,清菡妹妹已说过那几瓶药也较普通,不是什么稀罕物,定然不是因打碎几瓶药才发那么大脾气。莫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想到这里,猛然忆起,此前来过方府几次,其中见到清菡母亲两次,印象中似乎每次对他都冷面冷口,虽不似此番这般嘲讽讥刺,疾言厉色,但也从不曾以礼相待,似乎颇为憎恶于他。 元泰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怒火上冲。他的性子本就骄矜自傲,最受不得他人言语相激,出口嘲谑,今日却被清菡母亲无缘无故讥刺一番,这口怨气如何咽得下去?但又苦于无从宣泄,郁结于胸,难受之极。忍不住抬掌便冲廊柱重重猛拍,直打得双掌掌心通红,剧痛难当,这才罢手。幸好方府甚大,不曾被府内仆役们听到。 元泰心中怒气稍和,慢慢静下心来,歇息片刻,便起身出府。到了府门前,元泰蹑手蹑脚走到门房窗下,侧耳一听,房内自家的两名奴仆正与方府家奴高声喧嚷,谈论不休,粗言秽语,所言尽是吃喝嫖赌一类勾当。元泰展开轻功,飞身跃出门去,房内数人丝毫不觉。 出了胡同,元泰快步绕至方府后院门前,提起门上铁环先敲三下,尔后再敲两下,最后又敲两下。过了片刻,门即开了,一位佝偻老者站在门后,衣衫陈旧,是府中下人打扮。满脸皱纹,年纪在六旬开外。元泰叫道:“木伯伯!”那老者咳嗽了两声,道:“进来吧!”声音嘶哑,有气无力,似乎身染重病。元泰走进院去,老者关上了门。 进院后迎面便是一扇月洞门,其后是好大一片花园,山木水石,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别是一番天地。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远处,道旁栽着绿竹,颇有“曲径通幽”之意。老者在前,元泰在后,沿着石径朝花园深处走去。 没走多远便来至一间竹屋之前,屋后是一个大池塘,塘内种满莲花。其时正值初夏,莲花尚未盛开,含苞待放。一对鸳鸯正自塘中戏水。竹屋临塘而建,虽不甚大,但古雅精致,风景怡人。屋前两只仙鹤踱步慢走,怡然自得。见到人至,亦不惊怕。 那老者道:“咱们去花圃叙话,待我取些东西出来。”说着,进了竹屋。过了一会儿,拿着水壶花铲等物出来。元泰道:“木伯伯,我帮您拿。”伸手接过。二人又沿着石径继续朝前走。 木伯伯边走边问:“你又与人打架了,这次打输了,是不是?”元泰脸上发热,他素来争强好胜,听不得“输败”之类字眼,此时听木伯伯如此相询,定然早已发现手指创伤,还猜出了八九成,不敢强辩,只得含糊应道:“是。”又急忙道:“不过与断指无关,这小指是我自个儿拗断的。” 木伯伯一怔,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元泰,又继续朝前走,道:“以前每次见你与人打架,无非是些淤肿破皮的轻伤,从未曾伤筋动骨。今日竟然断了一指,那自然是敌手太强,才会致此,多半是你输了。没想到。。。没想到。。。你自残肢体,却是为何?” 元泰便将冯贾二人如何来府求救,自己如何与姚府高手较量,又如何自断一指等事详细说了。木伯伯听后,默然无言,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声。元泰道:“那裴啸天武功也并不见如何了得,仅只轻身功夫比我强些,倘若与我较量拳脚功夫,谁胜谁负,亦未可知。且他比我年长许多,内力自然占了便宜,赢我一次,不足为奇。若再过得数年,我定然胜过了他。”木伯伯不语。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来到一片大花圃前。但见圃内月季、蔷薇、海棠、茉莉、木槿、菊花、紫薇、丁香等各样花卉齐整而栽,或种于地下,或植入盆中,吒紫嫣红,千姿百态,芬芳馥郁,引来成群蜂蝶来舞。 木伯伯走到茉莉圃边,道:“把花铲给我。”伸手来接。元泰递过,忽地手中多了一物,低头看去,却是一个小纸团。木伯伯咳嗽了一声,道:“你既受了伤,便坐下好好歇息吧,我去给花松松土。”说着,走到一盆茉莉前,拿铲子翻动盆中土块。 元泰心中不解,但想来木伯伯此举必有深意,定为秘事,为防隔墙有耳,才以笔代口,传纸相告。便将纸团纳入袖中,抬头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偷窥。岂料竟果真瞧见一名老妇远远站在树下,探出头来朝这边遥望,望见元泰发现己踪,急忙缩头。 元泰心中大怒,忍不住骂道:“这恶婆娘,好生厌烦!”木伯伯闻声扭头,问道:“什么恶婆娘?”元泰便将适才清菡母亲无端发怒之事说了,又道:“刚才有个老仆妇朝这边窥视,定是那恶婆娘派人监视我的。” 木伯伯问道:“你见过方夫人几次?”元泰道:“也只两三次罢了。”木伯伯道:“每次都会无故发火吗?”元泰摇头道:“只是今日发了脾气。不过,前几次见我也甚冷淡,好似特别烦我。当真奇怪,我从未招惹过她,对方叔父、方家小姐都礼敬有加,不曾得罪半分,为何她偏生对我这般憎恨?”木伯伯低头不语,继续松土。 元泰越想越怒,道:“既然你如此待我,我便不能服软示弱。越是退让一分,只怕越被你欺侮一分。你不喜我到你家来,我偏要时时来日日来,来了便不走了,还要让你管我饭菜歇宿端茶递水,让你领着我在方府之内到处闲逛,赏花喂鸟听曲看戏,闹上十天半月的,非把你气得五内生火七窍冒烟不可,瞧你如何治我?”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哈哈大笑。 木伯伯咳嗽数声,道:“这又何必?此乃泼皮无赖行径,岂是男人丈夫所为?”元泰笑道:“木伯伯,您放心!我元泰岂能做这等赖皮勾当?我心中憋闷,说出这些话来,就舒坦多了。”木伯伯道:“嗯,你知道最好。元方两家乃是世交,且又是同门兄弟,不可造次行事,伤了两家和气,辱及乃父脸面,那可大大不孝。” 听到这些言语,元泰脸上颇有烦躁之色,道:“木伯伯,这些话您可说过千遍万遍了,我都晓得了。今日我实在气闷得紧,您讲些好玩的事儿来听听。”木伯伯道:“刚说一句,你便嫌烦,急躁轻浮,这脾性倘若不改,将来如何能成大器?”元泰不以为然,道:“我如今在‘百胜门’少年子弟之中,也算是一顶一的高手了。其他那些叔叔伯伯们,大都比我年长数十岁,自然功夫较我为强。但如若我在此后数十年间,勤学苦练,静心修习,你又怎知我高不过他们?”嘿嘿一笑,又道:“我元泰他日定能强过前辈们!” 木伯伯咳嗽一声,道:“你有这等雄心壮志,自然令人刮目相看。只是说到勤学苦练静心修习,那可不大容易办得到了。”元泰道:“却是为何?旁人做得到,我却做不到?这是何道理?”木伯伯道:“禀性心胸,人人皆异。旁人做得到的,你未必也能做得到。你苦练一日自然容易得紧,可要数十年如一日,那可就艰难无比了。”说着,起身又去另一盆花前松土。 元泰想到数十年都要这般苦练,不自禁有些厌惧,但转念一想:数十年所练武功,岂有完全一样的?自然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今日习掌,明日练拳,后日舞剑,再后来便耍大刀抡长棒,花样迭出,那才有趣。想到此处,不禁兴致大增,喜道:“行的,行的,木伯伯,这数十年如一日,也寻常得紧,怕它何来?” 木伯伯道:“纵然你能潜心修炼,卧薪尝胆,那也未必便胜得过同门中那些前辈们;纵然你天资聪颖,侥幸胜得过他们,也未必胜得过京城以外的高手。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武林之中藏龙卧虎,高手强人,俯拾皆是。你生平从未走出京城半步,犹如井底之蛙,也难怪你会如此轻狂。倘若有朝一日,得能一睹绝世高人的英姿神采,你这骄傲的脾气也就能从此收敛起来了。”说着,停下了手,抬头仰望天空,似是想起昔日之事,悠然神往。 元泰听到这些,大感兴趣,连连问道:“木伯伯,您是不是以前见过世外高人?是不是?您说来听听啊,说来听听。”说着,走到木伯伯身旁,蹲下身去,满脸热盼之色。 木伯伯摇头道:“我的身世经历,你早已知晓,何必有此一问?我自幼出身农家,这辈子除了家里乡下,也只到过京城。即便是在京城之中,我也只是方府一名寻常花匠,终日足不出户,连紫禁城有几扇城门都不晓得,怎会见过什么高人?况且,武学之道,我全然不通,纵然真有高人来到我面前,我也有眼无珠,视若无睹了。” 元泰颇为失望,不再说话。木伯伯又咳嗽了几声,道:“我是跟你讲做人的道理,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寻常百姓,这些为人之道都是一样的。”元泰又不耐烦起来,道:“木伯伯,怎地您今日净同我讲这些话?咱们别说了,我去拿了笛儿来,您再吹几首曲子来听,好不好?” 木伯伯道:“今日与往日不同。”说着,眼望元泰适才藏纸团的衣袖。元泰登时想起,适才只顾说话,差点忘记此事,赶紧伸手入袖,察觉纸团仍在,便冲木伯伯点了点头。 木伯伯低头沉思,过了片刻,道:“方夫人如此待你,必有他故,我还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既然如此,你今后便不去招惹于她。如想再来我这儿听曲儿,还像往常那般从后门而入。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家吧!”说着,站起身来。 元泰道:“木伯伯,我从前门出府,两名下人还在门房等我。”言毕,径自去了。木伯伯在其身后站立不语,望其背影,略摇摇头,轻叹一声,拿起水壶花铲,回竹屋而去。 第五回 山寺夜凉拜高师 家室衾暖思重疑 方府后花园深邃幽曲,元泰一路分花拂柳,弯弯折折走了好一会儿才出得园来。他心中恼恨清菡母亲无礼动怒,忍不住便要大摇大摆走到前院去,故意气她一气,但思及适才木伯伯所言,恐累及父亲脸面,便抑住报复之心,展开轻功,净拣幽僻之处而行,约莫一袋烟的光景,便奔至前院。 元泰放慢脚步,缓步出府。边走边想:“我将方府从尾到头踏了个遍,居然不曾有一人发现。父亲平素常叹方叔父武艺精深,府内强手如云,嘿嘿,我瞧也不过如此嘛。那自是我元泰武功更胜一筹之故。”想到此处,洋洋自得,大摇大摆迈着大步朝门外走。 忽听身后数人一齐道:“元公子慢走,恕不远送!”元泰心中一惊,急转回首,只见四名男子齐刷刷站成一排,装束皆若,拱手施礼。元泰登时骇异:“这四人几时跟在我身后,我竟始终不觉?倘若他们乘我不备,突施杀手,岂不。。。岂不。。。”愈想愈惊,呆在原地,赧然无语。 其中一名男子踏上一步,施礼道:“敝府虽比不得皇亲贵戚之宅邸那般广袤宏伟,但房屋犹众路径亦繁,重重叠叠,极易迷向。我四人奉夫人之命,送元公子出府。不意公子天资聪颖,妙悟不凡,竟能自辨道路出府,倒也省却我等指引之劳,我四人在此谢过公子!”说着,又施了一礼。 元泰还了一礼,心道:“这四人怎如此面生?从未见过,却不知是甚来历。”道:“兄台谬赞!小弟恐惊动夫人静修,以致私自穿府而出,得罪勿怪!还望四位兄台代小弟向夫人告罪,伏乞见谅!”那男子道:“元公子客气,些许小事,毋庸多言,夫人自不必知晓,我四人皆非嚼舌多事之人,公子放心!”元泰道:“如此叨扰了!小弟告辞!”再施一礼,转身出府。 元府那两名仆人早已听闻,垂手立在门前候应。元泰走到府门前回头一望,那四名男子却不知何时杳无人影了,愈加惊惑,冲方府门房问道:“适才那四人是谁?”门房答道:“是我家老爷新近请来的武师,看家护院的。”元泰不语,领着两名仆人回府。 回到家中,幸喜父亲尚未归来,元泰独自回房,躺倒床上默想:“那四人武艺想来蛮高,既身负绝艺,却又为何在方家做那看家护院的行当,岂非胸无大志自甘人后?难道这四人与那裴啸天相仿,只是轻功高明些罢了,论及拳脚内力,便非一流高手?木伯伯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非方叔父真如父亲所说,功力绝高,即便如那四人这般好手,亦情愿投其麾下,效犬马之劳?莫非我现下的功夫根底在方叔父眼中确实不值一哂?”思来想去,一时志满,一时沮丧,在床上翻来覆去,如卧针毡。忽地,想到木伯伯那个纸团来,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摊开细看,只见一行小字:“后日夜半,城西翠微山大悲寺,必至!谨记!” 看毕,心中纳罕:“翠微山虽不甚远,但在京郊之地,木伯伯深夜唤我前去,却是何故?那大悲寺中尽是和尚,供奉菩萨,难道半夜三更去参禅拜佛不成?”但他自幼常去木伯伯居处玩耍,听其吹笛子讲故事,愉悦欢畅,童年时光倒有大半在那小小竹屋中度过。且木伯伯是元府老家乡邻,沾亲带故,对元泰向来慈爱关怀。在他眼中,木伯伯便如至亲长者一般,感情甚笃。此时木伯伯既有此命,元泰虽心中疑惑,却不多想,念及深夜纵马远驰,定然大有趣味,便兴冲冲地收好纸条,静待后夜出城。 黄昏时分,元存忠回府,见元泰在家安歇,心中宽慰,勉言相励,又道过几日需出趟远门,叮嘱元泰在家小心行事,不得乱惹是非。元泰闻听窃喜,父亲远出,无人督管,如释重负,口中却连声答应,安心在家照顾母亲,决计不再出门寻衅。 到了后日夜间,元泰静候父母安睡,随即出房牵马,从后门偷偷溜出,快马加鞭赶出城来,直奔翠微山而去。一路之上,层云遮月,四围黑魆魆地,伸手难辨五指。但元泰天生胆大,猎奇之欲极强,这般夜间行路,乃生平头一遭,更兼田野山间夜枭啼鸣,林木花草影影绰绰,怯懦者定疑有鬼在侧窥视,元泰却大呼过瘾,忍不住提气长啸数声,扬鞭提缰,驱骑疾驰。 约莫小半个时辰工夫,一人一马便已奔至翠微山脚下。那翠微山并不甚高,景致亦属平常,山中多建寺院,平日一片宁谧祥和之象。但元泰夜间到彼,四下里万籁俱寂,望不见山林之色,闻不得钟鼓之声,便将马儿拴在树旁,独自上山。 元泰展开轻功,脚下颇快,一袋烟光景便来到山顶。但见山峰南麓朣朣朦朦,似有大片房舍屋宇,料想那大悲寺多半便在其中,于是拔步下峰,直奔南麓。 到得近处,果见数座寺庙依山而建,分散在南麓山木之间,元泰便一座座依次察看。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远胜常人,当此黑夜无光之地,亦能辨清物事。大凡寺院僧庙,皆托赖香客施舍度日,除却日用饮食等需,其余捐资必作修缮庙宇山门凿塑菩萨泥身之用,故每处寺院门前匾额均硕大醒目,金字粲然,起引揽檀越之效。元泰不需火把照明,亦能看清匾上所书庙宇之名。 寻了三四座之后,那大悲寺便赫然现在眼前。元泰心头一喜,迈步上前,便欲敲门唤人。忽听身后一人道:“施主大驾到访,贫僧未曾迎迓,失礼了!” 元泰一惊,转身望去,但见身前丈余之处站着一名僧人,合十而立,却不知何时而至。元泰还施一礼,道:“在下深夜搅扰,有碍师父们清修,还望恕罪则个。” 那僧人道:“佛家慈悲为怀,施主远来是客,岂敢怪罪!但不知施主夤夜到此,所为何事?倘若烧香参佛,不妨明日再来。” 此时天色变晴,云移月明,淡淡光束洒在山峰之上。元泰细瞧那僧人,但见其五十余岁年纪,方面大耳,身材魁伟,一身僧袍破落陈旧,一双眸子精精发亮。心道:“木伯伯约我子时到此,想必时辰未到,尚未到达。但这僧人蓦然现身,好生突兀,却不知何意?我且试探一二再说。”便道:“我乃京城人氏,今日偶有兴致,到翠微山中一游,不意在此得睹大师尊范,幸何如之!” 那僧人微微一笑,道:“施主倒好兴致,自来世间唯有白日观景夜晚安睡,施主却偏生深夜到山中游玩,果然非比常人。贫僧拙眼观之,施主身负绝艺,功力惊人,实乃世外高人,到此必有一番计较。但是友是敌,贫僧却难以分辨得清了。倘若是友,有朋自远方来,贫僧不亦说乎?必大开山门,盛情款待。倘若是敌,此处乃佛门圣地,贫僧为保菩萨金身免遭涂炭之厄,自当拒施主于门外,如若因此而拳脚相加,寒刃相见,那可也说不得了。”语气中颇有敌视之意。 元泰闻言大怒,心道:“原来这和尚是前来搦战的。我与你素昧平生,有甚朋友之情?打便打,小爷还怕你不成?”大声道:“好啊好啊,我与你是敌非友,自然非得拳脚相加不可了,那倒也不错。兀那和尚,出招吧!”言讫,揎拳捋袖,摆开了架势。元泰生性好勇斗狠,争强竞胜,有挑战书射来,岂能怯懦罢战?至于木伯伯之约,早便丢至爪哇国去矣! 那僧人仍然面露微笑,单掌竖于胸前,道:“既有切磋之意,那施主是客,贫僧不自量力,斗胆奉陪,还望施主手下留情。请!”说罢,身形略微一躬,袍袖轻拂,激起一片尘土飞扬,月光映射之下,便如神僧驾云而至一般。 元泰一望之下,心中略惊:“这和尚吐属不凡,举止有度,定然大有来头。瞧他袍袖激尘的手段,内力不俗,看来今日遇到劲敌了。”但他不惧反喜,与高手较量,正求之不得,当下抖擞精神,展开双掌,猱身扑上。 起初数招,元泰只为试探,掌掌留力。那僧人亦使一双肉掌抵挡,却纯取守势,见招拆招,并不上攻。元泰发掌极快,收掌亦快。那僧人却如影随形,彼速己速,彼缓己缓。二人转瞬间连拆七八招,却均未触到对方一毫一发。 元泰探不到对手虚实,心下焦躁,渐渐掌上加劲,掌速慢慢转缓。岂料那僧人如法炮制,元泰内劲涨一分,他的内劲亦增一分,掌速缓一分,他的掌速亦慢一分。如同牛皮糖一般,紧紧黏住元泰。 又拆十余回合,元泰仍未能逼得对手攻出一招半式,无论掌法如何变幻,或曼妙或古拙,或轻灵或沉稳,对手均有高明招式拆解。元泰连变数种掌法套路,均无济于事。 忽听那僧人道:“倘若贫僧未有记错,施主所擅者是‘震阳掌’,此乃元大人的家传绝学。但不知何故,施主迟迟不愿使出,莫非嫌贫僧本领低微,不足以看家功夫应对吗?” 元泰闻听对手叫破自己武功家底,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原来这和尚有备而来,早已在此相候,猛然想起木伯伯所约,登时停手,后跃数步,道:“大师可是木伯伯的朋友吗?” 那僧人微微一笑,却不回答,道:“倘若施主嫌弃贫僧武艺粗鄙,不愿切磋,那不妨试试那位朋友的功夫如何。”说罢伸手一指。元泰转身望去,只见寺门之前,不知何时竟又站着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粗犷汉子。 那汉子哈哈一笑,纵跃近前,道:“元公子年龄不大,武功却高,且掌法精妙,实为后起之秀中佼佼者。大师既斗不过,在下更加不用比试了。”元泰听其言语大有讥刺之意,怒道:“你自认懦弱怕输,又何必多言?躲在一旁暗中偷窥,却又不敢一较高下,徒逞口舌之利,究竟是何用意?”那汉子笑道:“在下虽然怯懦惧斗,武功低劣,但心中实在仰慕元家‘震阳掌’之妙,今日有缘或能亲睹一二,足慰平生,还望元公子不吝赐教。” 元泰拼斗多时,却难奈那僧人半分丝毫,心中早已怨气郁结,闻听这汉子一番言语,更如火上浇油,立时大声叫道:“好!打便打过,即使你二人联手,我元泰又何惧之有?看掌!”扬手便是一掌,冲那汉子重重拍去。 那汉子大叫“不好”,竟就地打滚,躲到一旁。元泰一怔,不解此人为何做此窝囊之举,但又见其滚地之式,身法怪状,似隐含高明武功。正思忖间,那汉子滴溜溜地又翻滚而回,伸足踢向元泰大腿外侧“伏兔”穴,动作极速,认穴奇准,竟是一位点穴的大高手。 元泰闪身避开,凝神细看,见那汉子滚地出足之式,看似拙笨不雅,却出招巧妙,于狼狈中附着杀机,隐隐然竟有返朴归真之意。且形似“地堂腿”,攻守趋进却又全然不是正宗套路,大是奇异。 那汉子躺在地上,嘿嘿一笑,道:“元公子手下留情,且容在下起来与你打过,躺在地上可就不是你的对手了。”元泰踏上一步,抬掌再拍,怒道:“我瞧你还是躺地上的好。”那汉子又是笨笨地滚开,迅疾滚回,似是被弹开一般,伸足又踢向元泰膝盖下“足三里”穴,口中叫道:“细娃子欺负人,阿今儿个日踏了。”却忽地说出一句地道的关中口音。 元泰又是一怔,这汉子不止武功古怪,口音也变来变去,听起来似是而非,倒有大半句不懂其意,是否辱骂自己及家人,那更加不知,不禁又气又急,立时展开“震阳掌”猛攻上去。那汉子又叫道:“毙咧毙咧!细娃子要杀人!”滚身闪开。 二人一个居高临下,一个倨地而支。在上者腾挪跳跃,掌形翻飞;在下者躺卧滚爬,足影凌乱。元家“震阳掌”张弛有度,式理精严,颇有名门大家之范。那汉子怪异踢法姿态难堪,路数混杂,但每一招均立见奇效,大为实用。 二人你来我往连战二三十回合,元泰心中怒气渐平,惊佩之情逐增。二人表面看似难分胜败,甚而元泰凭高而攻,颇有优势,实则那汉子始终存有谦让之意。数次明明便可踢中元泰腿足穴道,却点至中途,便即收势,速度减缓。明明元泰露出偌大破绽,却并不趁虚而入,佯作蠢傻不辨,反攻别处。 元泰心知远非此人敌手,却又不甘服输,更不愿对方手下相让,将掌上力道加足十分,但盼能挽回几丝颜面。又拆数合,那汉子再度相让,出腿稍慢。元泰陡然变招,左掌冲其头顶“百会”穴重重击落,竟似有搏命之心。其实元泰知此掌势必无功而返,只求能逼得对手阵脚大乱,便已知足。 那汉子意想不到元泰竟使杀手,果然猝不及防,情急中抬掌拍出,生生接下。二人双掌相交,变成比拼内力之势。那汉子脸露怒容,冷笑道:“元公子掌法果然了得!”掌中内力奔涌而出,强势疾攻。元泰奋力抵挡,怎奈二人内力差别悬殊,转瞬之际便已臂膀酸麻,气息翻腾,再撑持片刻只怕便要身受重伤,大口喷血。 便在此时,寺门大开,两人迈步走出,其中一人喝道:“志皓,不得无礼!”说着,凌空拍出一掌,不待掌力衰弱,迅疾再拍一掌,接连拍出三掌。元泰只觉一股巨力从旁而入,直击二人掌交之处,连击三下,二人不由自主内力回收,手掌松离。 元泰深吸一口气,但觉内息无碍,心中大宽,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年逾五旬,形貌清癯,留着三绺长须,头发花白,身穿一件破旧长衫。再看另一人,登时大喜,奔上去叫道:“木伯伯!” 木伯伯冲他点点头,道:“这位大师法号‘无憎’,这位大汉姓章,名唤章志皓,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今夜引你相见之人。他二人均身怀高深武功,闻得你生性好武,故此心生切磋之意,以言激你比试。这两位都是前辈高人,全无恶意,千万不可心存怨嫌。”元泰耳中听得明白,心中却仍对二人适才挑衅言辞耿耿于怀,但不忍辜负木伯伯劝解之意,便应了声“是”,走上前去,向那二人施礼道:“晚辈多有冒犯,请两位前辈恕罪!”暗地却想:“这秃头是我的前辈倒也有几分模样,你这粗大汉子不过虚长几岁而已,焉能做我前辈?至多跟本公子平起平坐。” 无憎和尚合十还礼,微笑道:“岂敢!贫僧言行唐突,施主勿怪!”那大汉章志皓却对适才元泰痛下杀手之举极为愤怒,冷冷地道:“理应元公子恕在下之罪才是!适才若非元公子手下留情,在下这条贱命只怕早已抛到黄泉路上了,这会儿定然孟婆汤也喝过了,成了荒山野鬼,岂不凄惨?元公子仁心良善,日后必有福报!”言辞充斥辛辣嘲讽之意,显得极为不满。 元泰却是火爆狂烈的脾气,听到这等言语,岂能不恼?手臂立时举起,急踏一步,作势便要去打。木伯伯急忙止道:“元泰,不可!”适才那解围之人亦冲章志皓喝道:“志皓,说的什么话?还不住口!”章志皓不敢再言,只冷冷地望着元泰。元泰毫不示弱,双眼圆睁,怒而瞪视。 木伯伯走上前去,拉住元泰,冲那老者道:“纪师傅,此处非说话之地,咱们进寺详谈。”那纪师傅道:“正是!”向无憎道:“大师请!”无憎道:“各位是客,理当先请!”几人谦让一番,偕同进寺。 无憎引领四人走进一间禅房,点灯闭门,各各坐下。木伯伯冲元泰道:“这位纪师傅乃威震武林的前辈高人,快快参拜!”元泰适才便已领教了此人厉害,凌空发掌,竟能逼得元章二人撤力,内功之强,委实非同小可。连忙上前拜道:“晚辈拜见贺老前辈!”心中却甚疑惑:“木伯伯怎地突然结识这许多武林中人,且个个身怀绝艺?” 纪师傅赶忙扶起,正色道:“岂敢岂敢!令尊乃当朝重臣,贺某只是村野匹夫,怎能受元公子大礼?向无此理,快快请起!”此言非虚,古时官民之间,等级差别极其森严,向来只有百姓拜官,哪有官吏反拜百姓之理? 但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元泰之父元存忠虽时居庙堂之高,却自幼长于江湖之远,其后得逢良机,方随曹氏一族进朝为官,踏上仕宦之途。故平素念念不忘夙昔混迹江湖之苦,常以武林身份自居,并以此训诫元泰,勤修武艺,勿失立身之本。是以元泰虽贵为达官子弟,可言谈举止不脱武林之风,俨然便是江湖儿女。 兼之元泰性直,是故闻听此言后立时不悦,还道纪师傅出言相讥,不禁脸上变色。纪师傅却不以为意,笑道:“老夫贱名玄通,元公子尽可直呼,不必拘泥。”元泰听后,心中稍平,道:“晚辈岂敢!” 纪玄通又冲木伯伯笑道:“志皓是我徒弟,按辈分论定,元公子与劣徒实为平辈,老兄适才引见错矣!”木伯伯亦笑道:“老朽糊涂,纪兄莫怪!”说着,扭头问元泰道:“你觉得这位纪师傅武功如何?”元泰心中对纪玄通着实佩服,却不愿口中直说,道:“纪前辈的武功想来必定绝高,但我见识尚浅,断然瞧不出来。”木伯伯道:“那不妨事。倘若你拜他为师,日后朝夕而处,自然知晓。” 元泰闻听,又惊又喜,想不到居然能学到这位武学大高手的功夫,不禁心花怒放,连忙道:“纪前辈肯收我为徒,晚辈求之不得!”纪玄通对木伯伯道:“木兄,小弟细细思之,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料想元府多半不允此事,不如你我几人找元大人详议如何?”木伯伯摇手道:“拜师收徒之事不需告知于他,咱们在京城中寻一隐僻所在,每日早晚传授武功,并不惊扰旁人,岂不是好?”纪玄通脸现踌躇之色。 无憎道:“所谓纸难包火,不论咱们行事如何隐秘,元府终究会知道的,到时只怕难以收场。倘若因此撕破脸面,不免有伤和气,大为不妥。”木伯伯道:“到时我自会与其详言,料想不会出甚岔子。倘若到时他见到泰儿习就一身高明武功,只怕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动怒?”无憎与纪玄通对望一眼,尽皆不语。 元泰听三人所说,欲瞒着父亲行事,却不以为意,只因他生性嗜武如狂,生平素以结识武学高人为快,今日有幸得能拜高手前辈为师,早将诸事抛于脑后,料想他日艺成归家,定能令父亲大吃一惊。且父亲从未说过不许他拜师学艺,父教子学惯了,何曾想过此事?于是冲纪玄通道:“纪老前辈,晚辈诚心学艺,还望前辈不弃,收下晚辈为徒。”纪玄通面露难色,抬眼望着木伯伯。 木伯伯道:“纪老兄,元泰这孩子天赋异禀,乃是练武奇才,倘若收他为徒,他日定能将你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发扬光大,逞威江湖。更何况,此举关及大事,如此拘泥小节,岂能成功?”纪玄通闻及此言,不再犹豫,一口答允。元泰大喜,急忙跪倒磕头,行拜师大礼。 起身后,瞥眼瞧见章志皓正冷冷望着他,元泰心道:“我拜了你的师父为师,你怕日后武功高过于你,自然心怀妒忌怨恨。可你又能奈我何?你还敢违拗师父之意不成?”想到此处,得意洋洋,忍不住冲章志皓扮个鬼脸。章志皓怒极,打定主意,日后定要伺机惩戒这位新晋师弟一番,方消今日之气。 木伯伯道:“泰儿,你深夜出门,不能久留,还是快快回家的好。”元泰道:“不妨事,时辰尚早,我新拜了师父,须得先学一招半式才行。”便央求纪玄通先授几招。纪玄通道:“今日不成,我与这几位叔叔伯伯尚有要事相商,明日再教不迟。”元泰不敢违抗师命,只得点头答应,又冲木伯伯道:“木伯伯,您几时认识这么多高手朋友?定然还有很多,不如都为我引见如何?”木伯伯笑道:“这有何难?日后定然叫你大开眼界。”元泰闻听大喜,辞别师父及众人,下山纵马而回。 元泰仍从后门偷偷溜回府中,回房躺倒,美滋滋地想象日后学艺之事。愈想愈亢奋,便欲到后院操练拳脚,但又怕惊动家人,便忍住不去。翻来覆去折腾大半个时辰,方渐有睡意,忽地又想:“木伯伯怎会认识武林高手呢?那寺庙和尚居然武功不弱,却不知是何等人物?木伯伯引见高人与我认识,还给我找了位师父,却又为何非得大半夜跑到山中寺院参拜呢?还说什么关及大事,我拜师学艺又是什么大事不成?木伯伯平素身体欠佳,时常咳嗽,今晚却未听及一声,难道忽然病已大好了?”思及甚惑,但他急躁轻佻,对细琐之事混不在意,更不耐深究,想不通彻,索性抛掷一旁不理,沉沉睡去。 第六回 拜寿星欲图结盟 携伤友决意离京 到了次日,元泰醒时已日上三竿,急忙起身梳洗,不及进食,便兴冲冲出府跑到方家后院,待木伯伯开门后,忍不住便问道:“木伯伯,我师父何在,几时传授我功夫?”木伯伯摆手道:“进屋再说。”关上后门。 二人来到竹屋之中,木伯伯道:“你师父回关中去了,过些日子便会回京,到时再传授你武艺。”元泰大为扫兴,问道:“我师父去关中干嘛?他家是在关中吗?”木伯伯点头道:“嗯,他回关中要办很重要的事。”元泰无可如何,颇为失望。 木伯伯忽然压低声音道:“轻声说话,以防隔墙有耳!”又道:“你拜师之事关系重大,再过几日我便源源本本地详细说与你知。这几日你莫要心急,在家好好养伤。”元泰一怔,小声问道:“怎会关系重大?我昨夜未曾留意,没有细问。你们还说此事不必让我父亲知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这其中尚有诸多曲折?”木伯伯点头道:“不错!但此处说话不便。过得两日,待我寻到隐秘所在,再与你细说。你身上有伤,且快快回家,你父亲见你到处乱跑,又会不悦。” 元泰虽大为沮丧,却也无法可施,便起身告辞回府,忽又问道:“木伯伯,你咳嗽的毛病大好了吗?我昨夜没听到你咳嗽一声,今日仍是如此。”木伯伯笑道:“好孩子,不须为我操心!我这毛病已全好了。”又眼望屋外,缓缓地道:“早就该好了!”元泰大是奇怪,想起从前木伯伯总说沉疴已久,无药可医,如今却忽然之间便全好了,只觉匪夷所思。但他见到木伯伯身体康复,心中自然高兴,不再盘根究底,出屋回府。 元泰回到家中,用过午饭,便到后院练武场演习拳脚。刚练片刻,便听墙头上一人叫道:“元大!”元泰抬头一看,却是冯世清,心中大喜,连忙打开后门,唤其进院,道:“快来!我呆在家中快闷死了,你来得正好,咱们操练几下拳脚,瞧瞧武功进境如何。” 冯世清进得院中,笑道:“咱二人倒不用比试了,我这辈子只怕都打你不过。”元泰冲他胸膛捶了一拳,笑道:“油嘴滑舌!我有那么厉害,你就那么没用?”心下却颇得意,他素来以在众伙伴中武功最高为荣,冯世清这类恭维言语,早已听得两耳生茧,却仍是百听不厌,很是受用。 元泰走过去,提起一把刀,扔给冯世清,道:“既然不比拳脚,咱们兵刃上见个高下,如何?你晓得的,我从来不练刀法剑法,只懂掌法。”冯世清伸手接过,笑道:“既然如此,那更加不用比了。赢了你,是我胜之不武;输给你,我更加惭愧无颜了。怎么打都是我占你便宜,还打个什么劲?”元泰哈哈大笑,道:“就你小子嘴皮子厉害!可不比试武功,岂不无聊得紧?干些什么好呢?” 冯世清走过去,将刀放回原处,道:“我今日找你来,有要事相商。”元泰不禁问道:“是什么事情?莫非姚府的人上门找茬,为难于你?”冯世清摇摇头,道:“他们焉敢?是别的事情,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元泰便领他到园中凉亭详叙。 冯世清道:“江湖上有一个‘潇湘派’,你可知道?”元泰摇摇头,道:“从未听说。你既知晓,怎地不说与我听?”冯世清道:“我也是近日方知。前几日,也就是你受伤当日,掌门召集门人议事。家父及令尊均到场了。”元泰点点头,问道:“那方家吴家贾家的叔伯们可曾与会?”冯世清道:“咱们门中重要人物全都去了,这可是多年未见的了。”元泰道:“那定然便是大事无疑了。你是不是已探听清楚了?”冯世清笑道:“刺探军情向来是我的拿手好戏,这还用问?那日晚间,贾叔叔便去我家了,我轻轻摸到窗外,将这事听得明明白白。”元泰大喜,急道:“快说快说!” 冯世清道:“大致意思如下:‘潇湘派’掌门人过六十大寿,掌门命他两个儿子率领门中所有重要人物,携重礼赴湖南拜寿!”元泰闻听大失所望,道:“我还当什么大事,不就是拜寿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冯世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你必定会不以为然。”元泰道:“难道这拜寿还有甚玄机藏于其中?”冯世清道:“何止是有,还是个大玄机。不然,掌门怎会将门中所有好手悉数派遣出去?”元泰心想不错,又来了兴致,道:“莫非是要与‘潇湘派’结盟?” 冯世清大拇指一竖,道:“元兄果然聪慧过人,一语中的。不过单单只是与‘潇湘派’结盟,何须这许多人马兴师动众得南下湖南?”元泰细细一想,不禁拍手笑道:“果然大有玄机!那‘潇湘派’想必在江湖中也是位高望尊之帮,是日定然诸多名门大派送去贺礼,我猜掌门的意思定然是要广结盟友,扩充势力,以便对抗姚府。”冯世清拊掌赞道:“掌门的心机全让元兄猜中了,兄弟佩服!” 元泰洋洋自得,道:“这有何难?一想便知。”忽又不耐起来,道:“不过这事倒也无趣,到时酒宴排开,大家觥筹交错,尽说一些客套话,互相吹捧拍马,拉拢人心,听来何其肉麻?远远不如痛打一架来得爽快。”冯世清道:“元兄这可就想错了。酒桌上的话自然不大入耳,可架还是有得打的。你想那么多旁门别派的人物到场,少不了便有些少年子弟,到时咱们找他们切磋,料想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姚府自然也是要派人前去的,遇上了他们,说不得还是要大打出手。”元泰闻听此言,连连称妙,问道:“几时出发?咱们约好一同前往,瑞哥儿六子那边怎么说?” 冯世清道:“我今日前来,正是为此。令尊可曾向你提及拜寿之事?”元泰摇摇头,道:“我爹只是说要出趟远门,却未说办什么事。这几日他每天早出晚归,想必日日都在与几位叔伯们商议南下结盟之事。”冯世清颇为失望,叹道:“看来多半如此了,我爹他也没向我说过此事。”元泰一怔,道:“莫非不许咱们前去?”冯世清道:“我猜想应该是的,不然便早以告知了,这两日就要启程了。”元泰道:“瑞哥儿六子也不知吗?”冯世清点点头。 元泰道:“这可如何是好?在家岂不是要憋得发疯?”冯世清道:“谁说不是呢,你可有好法子?”元泰想了想,道:“不如咱们各自苦苦央求,就说想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或会答允。”冯世清摇头道:“万万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咱们少不更事,毫无江湖阅历,去了只会惹出乱子,叔伯们定然不允。而且发现咱们知道此事后,说不定为防咱们私自前往,还会严令留家,命人看管,那岂不更糟?” 元泰听到“私自前往”四个字,登时眼前一亮,笑道:“山人已有妙计矣!”冯世清连忙问道:“是何计策?”元泰道:“咱们几人待大队人马南下之后,便结小队暗中前赴湖南,如何?”冯世清不禁“啊”地一声,怔了半天,道:“大为不妥,大为不妥!我爹倘若发现了,多半就要大棒伺候,我可受不了那罪。不行,不行。”元泰道:“发现了自然大大不妙,可如果咱们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觉,他们如何知晓?”冯世清道:“湖南距京数千里之遥,纵然骑上千里马,也得数日方到。到了湖南之后,少说也得耽搁几日。返京又要几天功夫。咱们这一趟行程少说也得大半月之久,焉能不被发觉?” 元泰细想此言非虚,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忽道:“有了!咱们要寻个托辞,就说要离京半月办件要事。”冯世清道:“什么托辞?离京半月,我娘定然不允。”元泰道:“那就寻个能叫令堂答允的托辞。”冯世清低头想了半日,摇头道:“想不出来。”元泰眉头紧蹙,大为犯难,道:“倘若瑞哥儿六子也在,说不定四个臭皮匠便想出法子来了。他二人怎地不同你一起来?” 冯世清道:“瑞哥儿那日连累你手指受伤,回家后不久,贾叔父便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讯息,将其痛打一顿,直打得皮开肉绽,险些伤及筋骨,至今仍在家中养伤。”元泰一惊,道:“贾叔父何苦如此!”怔怔不语。冯世清亦默然。 二人呆了半刻,元泰道:“不如明日咱们一起去看望瑞哥儿,到时再详议如何?”冯世清道:“也好!咱们明日午后即去,在贾府门前汇合。”元泰点头赞同。冯世清便告辞回去。 元泰心想明日须得带些伤药去为贾君瑞敷治才是,可元府所储医外伤的药均属平常,“百胜门”中也只方家的伤药才最灵验。可他一来仍对清菡母亲心存芥蒂,二来木伯伯叮嘱莫要再去招惹方家,心中便踌躇难决,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到方家讨药。 思来想去,觉得朋友义气为重,眼下为贾君瑞医伤要紧,个人恩怨权且暂放一边,何况此事牵涉自身,理应担责。料想说清原委之后,清菡母亲不会不通情理,拒不赠药,纵然再遭冷遇,那也只好忍忍了。倘若暗中托清菡妹妹偷药出来,一则行事太不光明磊落,二则或会因此牵连清菡,心中过意不去,还是当面求赠解药心安理得。 想到这里,便即赶去方府,求见方夫人,并说明朋友受伤,特来求药等意。门房进去回禀,过了许久才出来,回道:“夫人传话,说早已知晓贾公子受伤之事,伤药也早已送至贾府。贾方两家乃是世交,且为同门兄弟,一体同心,贾公子有伤,自当倾力医治,何须烦劳公子奔波?请公子宽怀勿念。且公子指伤未愈,须得保重贵体才是。”又道:“夫人吩咐小的,恭送公子回府修养!” 元泰听得又惊又怒,心道:“这恶婆娘心思这般精细,居然猜到我是来求药为瑞哥儿治伤,想来她定是熟知我与几个伙伴的交情,多半对我等几人平日所言所行也了如指掌。只是她为何偏偏对我这般冷漠敌视?我几时得罪于她,竟如此待我?”虽气沮愤恨,却无可奈何,只得告辞,悻悻而回。 到了次日午后,元泰用过饭后,还未动身,便闻报说冯世清吴子俊来见,便忙将二人迎入客厅。问及来由,冯世清道:“贾府不必去了。”元泰一怔,问道:“为何?”冯世清道:“昨日我已去过,吃了大大的闭门羹,连府门都没进。”元泰“啊”了一声,道:“怎会如此?我昨日去方家讨药,也像你这般,被一口回绝,连面儿都没见。”冯世清道:“多半便是因我三人那日闯下大祸,其后你与裴啸天交手,并拗断手指之事。” 元泰怔了怔,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方道:“难怪!原来如此!”吴子俊道:“难不成咱们以后都见不着瑞哥吗?”冯世清道:“那倒不会,但最近几日定然是不行的。”吴子俊道:“连看望瑞哥儿都不成,这也太叫人寒心了吧。”冯世清道:“这都想不明白?瑞哥儿就是因为跟咱们厮混,这才惹下大祸,所以贾叔父迁怒于咱们。”吴子俊听后,满脸怨色,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冯世清道:“既是如此,不妨就咱三人商议离京之策,我已同六子详细讲过,他也想到江湖上玩玩。元大,你觉如何?”元泰脸色凝重,并不回答,却道:“我自断手指,以为不负朋友之义,谁想竟生出这等是非。”冯世清忙劝解道:“此事推根究源,系‘百胜门’与姚府之间的仇怨所致。元兄义气为重,为朋友断指脱困,传至江湖之中,定为一桩美谈,人人都要敬佩元兄所为。叔伯们与咱们心思不同,自然处事迥异,但与元兄无干,何须自责?” 元泰道:“此次无论如何也要带瑞哥儿一同前赴湖南,还是待他伤好之后再做计较。”吴子俊“啊”了一声,道:“待瑞哥儿伤好,只怕。。。只怕叔伯们都要回来了,如何能去?”元泰瞪了他一眼,道:“那便不去!”吴子俊不敢再说,转过头去,心中却甚不满。 冯世清道:“瑞哥儿只是皮外伤,不妨事的。何况咱们整日练武,皮糙肉厚,筋强骨硬,这点儿小伤算得什么?六子,你只会大惊小怪。”吴子俊道:“谁大惊小怪了?上次我。。。我也受了皮外伤,在家整整养了十几日才好。”冯世清笑道:“您自然是不同了,身子娇贵,岂是我等粗俗之辈可比?”吴子俊“呸”了一声。 元泰道:“你二人可曾想到好计策?”冯吴二人尽皆摇头。元泰道:“那这两日咱们各自在家好好寻思,待叔伯们启程,咱们随后便走。如若到时瑞哥儿伤还没好,那便雇辆大车载他,一边养伤一边赶路。”吴子俊道:“雇辆大车?那要走到何年何月?”元泰道:“走几日算几日,既然出去了,那便信马由缰,好好厮耍几日。”吴子俊心道:“那回来还不痛挨一顿板子,屁股开花啊。”却不敢说出口。 冯世清点头道:“这样也好。我瞧瑞哥儿这伤倒是小事儿,再将养三五日,定然大好,方家的伤药很是灵验的。倒是这离京的计策,却是个大难题。”吴子俊忙道:“倘若想不出好法子,我瞧还是呆在家的好。”他虽极想到江湖上痛快玩玩,但也怕被父亲得悉后重重责罚。 元泰道:“有计策最好,倘若当真想不出来,咱们便私逃出京,纵然回来受罚,也强过在家枯坐。”冯吴二人对望了一眼,均有惊诧之色,都想:这等胆大妄为之事,也只元大敢做。元泰又问:“你们意下如何?”吴子俊不言。冯世清想了想,道:“咱们这几日先思谋善策,料想也非太难,总有法子的。”吴子俊也连连附和。元泰对冯世清道:“你心思最是机敏,可得帮咱们想个好计策才成。”冯世清笑道:“小弟敢不竭力而为,你们放心。”言毕,冯吴二人便告辞回去。 第七回 忆旧友老翁落泪 思前辈小子动容 过得两日,元泰去找木伯伯,得知授艺之地已然选好,便在城东榆树胡同,离元府仅五六里之距。元泰大喜,忙问:“我师父几时回来教传功夫?”木伯伯道:“还得再过些时日,此事不急。”又道:“你明日夜半出来,我带你先去认认路,再跟你详说拜师之事。”元泰点头答应。 到了次日子夜时分,元泰照旧从后门悄悄溜出,赶到方府后院,却见木伯伯站在门前等候,忙上前道:“木伯伯,我来了。”木伯伯“嗯”了一声,道:“且随我来。”说着,前面带路。元泰紧紧跟在身后。 一路之上,木伯伯命元泰仔细记住每条街巷名字,以便日后辨认。二人七转八拐,穿过一条长街四条胡同,便到了榆树胡同。进了胡同依次数了七户人家,到了第八户便是了。木伯伯在门前站定,前后望望,见无人跟随,这才开门进院。元泰见其神神秘秘,不禁狐疑,心道:“莫非我拜师之事很是机密,不可令他人知晓?” 那宅子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中间砌着一座葡萄架,四周黑沉沉的,不见光亮。木伯伯领着元泰进了靠西的屋子,点亮烛火,闭上房门。只见屋内一座火炕,两把椅子,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木伯伯坐到炕上,稍歇片刻,这才慢慢地跟元泰说道:“拜师之事仓促而行,未免突兀,且待我将其中原委详详细细说与你知。武林之中,曾有一个威名显赫的帮派,名叫‘三秦帮’,你可知道吗?”元泰听到“三秦帮”,登时好奇,摇头道:“素未听闻。我父亲从不同我讲这些江湖之事。我那些伙伴大多也同我一般,从未踏入江湖半步,武林中的事所知极少。这个‘三秦帮’怎样?”木伯伯道:“‘三秦帮’曾威震西北,是关中第一帮派,帮内高手如云人才济济,你师父当时便是帮中少年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就在二十年前,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三秦帮’因此惨遭强敌血洗,数百帮众被杀殆尽。” 元泰一惊,道:“既为关中第一帮派,怎能全帮被屠?这是什么强敌,那等厉害?”木伯伯道:“荡平‘三秦帮’的不是某个门派,而是朝廷派遣的军队。”元泰“啊”的一声,道:“朝廷居然插手江湖之事?”木伯伯点头道:“恩,我适才所说的那件大事便牵涉朝中重臣,江湖门派实力再强,焉能与朝廷相抗?无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朝廷调遣重兵围剿,是以‘三秦帮’偌大势力,也在一夜之中被摧为齑粉。若论江湖之中,任哪一门哪一派也休想灭了‘三秦帮’。”元泰问道:“这是什么大事?又牵涉哪位大臣?” 木伯伯道:“这事日后再说于你听,咱们今日先说说关于你师父的事。”元泰正听得来劲,极不情愿,连连催问。木伯伯只是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早晚便知,不必急于一时。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吗?”元泰道:“莫非我师父当时并不在场?”木伯伯摇摇头。元泰道:“有大高手相救?”木伯伯仍摇摇头。元泰想了想,又道:“我师父当时武功就很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因此保全性命?”木伯伯仍是摇摇头。 元泰不禁急了,道:“不猜了,木伯伯您快说吧。”木伯伯笑了笑,刚要细说。元泰忽地心中一动,叫道:“我知道了!我师父他。。。他躺在地上装死。”说完,不禁脸露惭色,道:“这。。。这事实为武林所不齿,但性命攸关,颜面倒也顾不上了。况且,我猜师父定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苟活一时,待日后积蓄力量,为全帮报仇雪恨。” 木伯伯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怎会如此猜度你师父为人?平日里你自认如何英雄,总说大丈夫当流血战死,绝不能贪生恋世,这会子却又想到这等脓包没骨气的法子。”元泰涨红了脸,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有个伙伴叫吴六子,他胆子最小了。有一回我们几个谈论倘若日后有缘踏入江湖,遇到强敌该当如何?结果那小子想了半天说:‘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那只好躺地上装死了’。因此我才想到师父情急之下,只好。。。只好也像吴六子那样了。” 木伯伯道:“是啊,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这该如何是好?倘若是你,多半便是要力战而亡,博个身后垂名了。”元泰立时道:“正是!”木伯伯抬眼望着屋外,缓缓地道:“倘若你战死之后,仇家仍要戗戮尸身,甚而啖肉寝皮,你又该如何?春秋伍子胥掘楚平王之墓,鞭尸三百,报父兄被害之仇。倘若你的仇家在你死后也要鞭尸泄恨,令你死后更蒙羞辱,你又该如何?”元泰一怔,道:“我已死了,还能如何?难道要变成厉鬼索命?”木伯伯仍是望着屋外,道:“有人便会跳崖,免受戮尸之耻。”元泰心道:“岂会那般巧,偏生让他有崖可跳?倘若是旷野平地,又该如何?难道要掘地三尺,自行入土为安?”但见木伯伯面色凝重,不敢说出这些话。 木伯伯继续道:“所谓人各有志。生死决绝之时,有人贪生,有人求名,有人束手待毙,有人垂死挣扎,有人忠贞守节,有人轰轰烈烈。跳崖坠江之举自然不及力战而亡那般英勇豪迈气壮山河,但这世上确有许多人并不在意世人如何褒贬评议,不求流芳百世名垂千古,只求问心无愧,自己对得住自己足矣!”元泰闻听此言,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木伯伯怔怔望着屋外片刻,眼中似乎泛出泪光。元泰忙问:“木伯伯,您想到伤心事了吗?”木伯伯这才回过神来,伸袖揩拭眼角,道:“我想起一位故人。”又道:“你师父自然不会装死求生,他那日拼死抗敌,累至虚脱,还受了很重的伤,便晕厥在地。后来,朝廷的军队放火烧屋焚尸,你师父被烟雾呛醒。其时,还有两人并未死去,三人便互相搀扶,借着浓烟大火逃得性命。那二人是帮中耆宿,年事已高,虽侥幸逃生,终因受伤太重,且心中哀恨交加,不久便先后辞世了。自此,‘三秦帮’便在江湖上被除名了,唯剩你师父一人,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孤零零在世上受尽煎熬折磨。”元泰听得不胜哀伤,眼眶润湿,几欲落下泪来,但他最见不得眼泪珠儿,便强自忍住。 木伯伯续道:“但你师父发下重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复仇雪恨。虽然亲人离世的悲伤痛入骨髓,虽然浮萍飘零的日子苦比吞胆,但报仇之志始终不渝,未敢有一刻或忘。”元泰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我师父是真男儿好汉子。”木伯伯“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可是复仇雪恨谈何容易?剿灭‘三秦帮’的乃是朝廷的军队,凭他一人之力,如何去找朝廷报仇?”元泰道:“是啊,我师父武功再厉害,也斗不过朝廷去,这仇找谁去报?难道还能去杀皇。。。”说到这里,急忙止口。元存忠虽是江湖中混迹出来的,但既入朝做官,便死心塌地为皇帝效命,元泰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出忠于朝廷之心,是故他虽有江湖儿女的行止,却终究不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木伯伯道:“你师父起初也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复仇。后来他静下心来暗中细细查访,终于找到幕后主凶,此人便是适才所说的那位当朝权贵,是他妖言惑主,乱了皇上的心,这才下旨除掉‘三秦帮’。只要杀了他,便可报得大仇。只是这个大奸臣身边高手极多,日夜环卫,想杀他除了有万夫莫敌之能,还得有强援在旁策应。因此这二十年来,你师父朝夕苦练,就为了练就高深武功后,进京行刺。上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不久之前,你师父练成了一门神功。”元泰喜道:“师父他老人家果然厉害!这是什么功夫?定然十分高明。” 木伯伯摇头道:“这门功夫究竟如何,我不懂武艺,自然不晓。你师父说,以他目前的功力,可称得上‘三秦帮’有史以来第一高手,复仇有望。”元泰不禁问道:“难道我师父他不日便要刺杀那位大奸臣?”木伯伯摇摇头,道:“还不行,只凭他一人,成不了事。他还须有高人在旁相佐。”元泰道:“我瞧那位无憎和尚武功也蛮了得,请他相助,倒也不错。”木伯伯道:“无憎大师自然是要鼎立相扶的,但只有他两个人,还是差得远呢。” 元泰心道:“这大奸臣身边高手有多少啊?武功很强吗?我师父那本领堪称出神入化了,还有那和尚相助,竟然还成不了事?”猛然间想到一人,不禁失声叫道:“我晓得了,那大奸臣是姚徳嵩?!” 木伯伯登时脸色大变,凝视元泰,问道:“你怎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元泰道:“我猜的。如您所说,朝中也只有这位姚大总管才会有那么多高手终日护卫,一想便知。”木伯伯脸色稍缓,点头道:“对,对!”元泰道:“那姚老娘们不是个好东西,是大大的奸臣,他府中爪牙整日无恶不作,欺压良善,京城里咒骂他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师父倘若行刺得手,城中百姓定然大放爆竹,烧香拜佛,念上几千上万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木伯伯笑了笑,道:“你骂姚徳嵩是个老娘们?”元泰哈哈大笑,道:“我们要好的伙伴都这么骂他,谁让他是个太监呢?半男不女的,岁数又老,不是老娘们是什么?”木伯伯也大笑起来,随即脸色又转凝重,道:“可刺杀此人,又谈何容易?你师父当年的至亲好友均已不在人世,想找个信得过的帮手亦是极难之事。” 元泰大拍胸脯,道:“我去助我师父!若是杀其他大臣,我元泰或难从命,毕竟我父当朝做官,与朝中臣子大半都有交情。若是杀姚老娘们,我元泰第一个便要去,他是我们‘百胜门’的大对头,千方百计要置我们于死地,这等害人精留在世上作甚?早早除了干净。”木伯伯问道:“你自忖能斗得过姚府那些高手吗?” 元泰登时想起裴啸天,脸上发热,含糊道:“多半没事。姚府也只四人厉害,其余的都是饭桶。”木伯伯摇头道:“那你可就错了。姚徳嵩多年来苦心培植在朝势力,拉拢人心,连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也要勾结招抚,可说无论朝廷内外,都是权势熏天。”元泰道:“嗯,我爹前几日也曾提及,说什么山东的‘云门’也成了姚家的狗腿子,却不知这个门派底细如何?”木伯伯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所以说,姚府高手远不止庄冠酉四人,更有许多厉害角色潜伏在暗。纵然有你相帮,也还是远远不足。只恨我不会半点武功,否则也能稍尽绵薄之力了。” 元泰闻听此言,不禁奇道:“木伯伯,那日您还说从未见过武林高手,更加不晓江湖之事。怎地今日忽然谈了这许多?远比我所知为多,而且还结识我师父这样的高人。莫非您一直都在隐瞒身份,暗中潜伏方府之中,待时机成熟,便要协助我师父行刺姚徳嵩?”木伯伯脸露微笑,道:“你猜得不错,但这其中原委日后才能告知于你,现在时机未到。”又郑重其事地道:“我与你所说之事,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一字半句,性命攸关,万万造次不得!”元泰点头道:“这个侄儿明白。行刺朝中大臣,这等机密大事,岂能泄露?您放心,我定然守口如瓶。”木伯伯点点头,道:“再过些日子,等你师父办完事情回来,便即传授你武功。” 元泰忽然想到,自己不日便将离京赴湘,须得告知才是,但转念又一想,如若木伯伯不许我去湖南,那该如何是好?我瞒着父亲行事,已然心中惴惴,要是再违背木伯伯之命,那更加理亏不安,即便到了湖南,也玩不痛快。再说,过得十天半月便回京了,到时再禀明此事,料想木伯伯与师父也不会如何怪罪。想到这儿,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木伯伯道:“时辰太晚了,咱们快些回去。”元泰应道:“是!”二人便出屋关门,沿原路返回。 第八回 马蹄轻缓下潇湘 剑刃冷寒伏中原 次日,“百胜门”一众首脑人物携重礼前赴湖南,为“潇湘派”掌门贺寿。元存忠临行前,再三叮嘱元泰,务须老实呆在家中,不得出外生事,早晚在家苦练武功,好生侍奉母亲。元泰一一答应,元存忠方才启程,汇合其他同门兄弟,离京南下。元泰冯世清吴子俊等少年子弟一直送出京城南门,这才拨转马头,各自归家。 元冯吴三人齐至元府商议,彼此一问,方知这两日穷思苦想,居然谁都没能想出高明计策。元泰道:“既是如此,索性莫再伤脑筋了,咱们选好日子,即刻动身,私逃出京。”冯世清踌躇半晌,方道:“家严不在府中,无人主事,此次离京时日颇久,我须得禀明母亲方可,不然着实放心不下。”吴子俊道:“正是,我同世清兄一般心思。我娘如若应允,那便万事大吉,爹爹回家知晓后也不便责罚。” 元泰撇撇嘴,道:“瞧你二人均已成年,行事必甚果敢,岂知竟也这般婆妈。若是婶婶她们不许,那又该如何?你们便不去吗?”吴子俊语塞。冯世清笑道:“我娘最宠我,定然应允。”元泰道:“好。”又问:“瑞哥儿那边怎么说?”冯世清道:“我这两日与瑞哥儿暗中书信商议,他在信中说必赴湖南,待咱们定好日子后,捎信于他便可。”元泰大喜,道:“大事已定,妙之极矣!咱们今晚便动身如何?” 冯世清道:“那‘潇湘派’掌门的寿辰是本月廿六,今日初五,还早着呢。纵然一路只坐马车,也赶到了。我瞧不如后日拂晓动身,路上慢行,让瑞哥儿将养身体,待痊愈了,再加速赶路不迟。”元泰道:“就这么办。六子,你瞧呢?”吴子俊支吾道:“我问了我娘再说,日子我记得了,到时来找你们便是。”元泰道:“好,那咱们就说好了,后日拂晓在我家后院门前汇合,一同出京南下,见识见识那江湖之上,究竟是怎样的风景。”说罢,哈哈大笑。冯吴二人即告辞回去,各自禀明母亲。 到了晚间,元泰躺在床上细细寻思:倘若将此事告知我娘,她答允自然最好。可万一不许我去,甚而传书给爹爹,那可大为不妙。但世清所言甚是,家中唯剩母亲一人,定然牵挂,纵然到了江湖之上,也必放不开手脚厮耍,焉得畅快?还是事先禀明才是,若是不允,便苦苦哀求,缠磨得无法可施之时,说不定就点头同意了。想到此处,便安心许多,很快沉沉睡去。 次日,元泰便到内堂向母亲请安。元泰之母乃名门闺秀,其父系朝中老臣。温淑贤德,通达事理。母子二人见后,彼此说了几句闲话。元泰便将欲与冯吴贾三人同赴湖南,闯荡一回江湖之意详细禀明。 料想起初定不答允,岂知元夫人听后,竟道:“你既决心已定,那便去趟湖南也罢。只是路途遥远,须得小心谨慎,切莫与人多言,更不可与人殴斗,早日平安回来。”此言大出元泰意外,怔了片刻,随即喜极而呼,连连答应,谢过母亲后,一跃而起,蹿出房去。 他却不知,元夫人晓得他爱武如痴,早晚必要闯荡一番江湖不可,此次乃是绝佳良机,抑且有丈夫在湖南照应,料想不会有事,较之日后独自一人出门放心得多。更何况,丈夫儿子皆为“百胜门”帮中之人,虽现下入朝做官,但终究与江湖脱不了干系,早一日出去历练,便早一日成材安身。是故知晓元泰心意之后,便一口应允。 元泰却不敢将此事告知木伯伯,耐心在家呆了一天,养精蓄锐。元夫人则亲自帮他收拾衣物行李,并再三叮嘱一切小心,遇事多加忍耐,不可任性而为。元泰口中答应,心中却浑不在意。 到了夜里,元泰毫无半分睡意,早早扎束停当,只待窗外鸡叫。这一夜苦等,当真度“时”如年,不知在房中踱了多少个来回,只怕鞋底也磨平了一层。好不容易见到窗外曙光初现,立即背上行囊,箭步如飞般奔至后院门外。 等了片刻,天光渐亮,只听得马蹄及车轮声响,远远便见一辆马车缓缓驰来,另有一人纵骑在后。元泰赶忙迎上前去,见拖后那人正是冯世清,坐在马车内的想必便是冯世清了。便问:“六子呢?”冯世清道:“未见,或许过会儿就到。” 元泰掀开车后布幔,果见贾君瑞俯卧在内,便道:“瑞哥儿,伤势怎样了?”贾君瑞道:“这点儿小伤,不妨事的,不日便可痊愈。”元泰道:“那我就放心了。婶婶可曾答允你南下之事?”贾君瑞“嗯”了一声。冯世清问道:“元大,你呢?”元泰很是得意,道:“我娘一口应允,并无说出半个‘不’字。”冯世清一怔,不禁道:“这倒大出意料之外啊。”元泰嘿嘿一笑,问道:“想必你是苦苦哀求之下,婶婶才答应的吧。”冯世清点头笑道:“正是!” 三人等了许久,仍是不见吴子俊身影。元泰焦躁起来,道:“我瞧多半是不成的了,咱们这边动身吧,不用等了。”冯世清道:“时辰尚早,不妨再等一会儿。”又等小半个时辰,元泰按捺不住,道:“走吧!不必等了,这小子忒也胆小,定是怕挨板子,不敢前来。”冯世清不便再说什么,叹了口气,道:“也罢,咱们启程吧。” 话音刚落,便远远听到有人高声大呼,马蹄声响。冯世清喜道:“定然是六子无疑。”待那人奔至近前,果然便是吴子俊。冯世清纵马上前,冲其胸口重锤一拳,笑骂道:“臭小子,让我们等这许久。”元泰道:“我瞧多半是不许他去,偷偷跑出来的。”吴子俊喘气连连,说不出话来。冯元二人哈哈大笑。四人随即向京城南门赶去。 出城之后,均不禁回望数眼,想到就此便踏足江湖,吉凶难卜,既欢喜又激动。但听车轮辚辚,马蹄得得,各自心潮起伏不定,道路两旁的秀丽风光也无暇细赏,信马由缰,在官道上迤逦南下。 走得时辰久了,四人便重又嬉戏说笑起来,观景赏物,高谈阔论,至于走的哪条道,到什么地方了,均不在意。幸好那车把式惯会远行,打尖用饭,住宿问路,样样在行,四人才不致寻不到集镇,或错过宿头,免受风餐露宿之苦。且四人均是朝中高官子弟,随身所带银两极多,食用不尽,一路所吃所住,皆为上等酒楼客栈,那车把式也连带享了一回福。 只因冯世清要在车中养伤,故而行速甚缓,每天只走七八十里路,行了五六日,才赶到石家庄。四人不明途径,便问车把式距湖南还有几天行程。车把式哑然失笑,道:“这般走法,再走一个月也到不了湖南。”四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好在冯世清伤势基本痊愈,元泰指伤也好了大半,便加快行速。出了河北之后,冯世清伤便全好了,遂弃车骑马,每天走数百里地。元泰冯世清都是聪明机灵之人,与那车把式相处数日,走远道的路数都已学了十有七八,此时与刚刚离京时遇事不明逢人便问的情景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了。 到了第十日上,四人赶至开封府。开封城是七朝古都,虽世易时移,远不如宋时繁华富庶,但殿阁巍峨,弥古沧桑,仍显雄伟宏大之象。四人来到城内,寻到一处大酒楼,拣了二楼一处靠窗座位坐下,点些酒饭进食。 四人边吃边谈,正说间,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见六七个人逐一上到二楼,在元泰等四人相邻的两张桌旁坐下。一名老者,两条壮汉,另有女子少年各两人。两名女子一穿红一穿青,容貌颇为标致,均是十八九岁年纪。那两名少年略显稚嫩,生得眉清目秀,也甚俊俏。这七人皆是紧身短装打扮,那四名女子少年手中携刀佩剑,其中一个长脸壮汉还手提两柄钢斧,看上去甚是沉重。 这七人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随身行李颇多,除了若干包袱,尚有三只大铁箱子,造艺精良,光亮崭新,放在另一张空桌上。那些包袱都搁到板凳之上。 那长脸壮汉大叫:“小二,快快上酒菜来,大爷快要饿昏头了。”却是一口浓重的关东话音。楼下伙计见到这几位江湖人士,哪敢怠慢?生怕稍有伺候不周,便被暴打一顿,忙不迭地端酒上来,静候七人点菜。 那长脸壮汉冲那老者道:“师父,您瞧吃些什么饭菜?”那老者年近六旬,留着长须,头发灰白,一脸风霜之色,道:“你们想吃什么便点吧。”那壮汉便冲伙计道:“你这店内可有甚招牌菜?”那伙计赶忙回道:“大爷,俺们这酒楼可是百年老店了,招牌菜可多得很哩,定然叫您一饱口福,下次。。。”那壮汉怒道:“啰嗦什么?我叫你报菜名,你竟说这些没用的干啥?”那伙计吓得身子一颤,赶紧道:“俺们这儿有两熟紫苏鱼、夹面子茸割肉、签鹅鸭、葱泼兔、金丝肚羹、烧臆子。。。”那壮汉一拍桌子,怒道:“什么烧栗子?我叫你报菜名,你说这些干果子干鸟?” 贾君瑞正自喝酒,闻听此言,登时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那烧臆子是一道河南传统名菜,臆子是猪肋条肉。贾君瑞在京城中经常出入各大酒楼,尝遍中华美食,便吃过这道菜。不想那壮汉粗心大意,将“烧臆子”听成“烧栗子”,且那“烧栗子”是用以调配鸡牛排骨等肉食做菜,干果子中只有炒栗子,哪有“烧栗子”?那壮汉于烹饪饮食显然一窍不通,张口便出尽洋相。 那伙计苦着脸地道:“大爷,是烧臆子,俺们这儿并无烧栗子这道菜,更无干果。”那壮汉这才明白贾君瑞为何大笑,登时满脸通红,心头火起,冲那伙计喝道:“你道我不晓得吗?什么烧不烧的,有什么招牌菜,尽管做好端上来便是,在此啰唣什么?”那伙计如蒙大赦,赶紧连声答应,一路小跑下了楼。 那壮汉恼恨贾君瑞适才狂笑无礼,怒目瞪视。贾君瑞撇眼瞧见,便也冷冷地瞪着对方。冯世清瞧情形不对,忙道:“瑞哥儿,这开封府出过一位大大的清官,你可知是谁?”贾君瑞见那汉子粗俗土气,不屑与之纠缠,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会,答道:“这谁人不知?包拯包龙图啊。”冯世清道:“不错,听说如今这城内建有一座包公祠,供着他老人家的金身,咱们吃过饭便去瞧瞧如何?”吴子俊听到,喜道:“好啊,吃完便去。” 贾君瑞尚未应声,便听那壮汉大声叫道:“五师弟,包公包大人有三具大大有名的铡刀,你可知是哪三具吗?”口中冲师弟问话,两眼却仍直勾勾盯着贾君瑞。其中一名少年道:“这个自然知晓。龙头铡、虎头铡和狗头铡。”那壮汉又问:“那师弟可知这三具铡刀都铡的什么人吗?”那少年道:“龙头铡专铡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虎头铡专铡知法犯法的贪官污吏,狗头铡专铡作奸犯科的市井小人。”那大汉道:“不错!包大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纵然是皇亲国戚高官大吏,只要犯了死罪,也照铡不误。倘若是有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仗着手中几个臭钱,便横行无忌,凌辱践踏平民百姓,那包大人也立铡不赦。”将那“纨绔子弟”四个字说得尤重。 原来那壮汉见贾君瑞四人身上衣饰均颇为名贵,且都是公子哥打扮,便料定四人不是高官子弟,便是富宅少爷,于是拐着弯儿嘲讽辱骂。贾君瑞闻听此言,登时大怒,“腾”地站起,喝道:“你骂谁?”那壮汉冷冷一笑,道:“我又没骂你,你搭什么话?还上赶着应承,自认是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吗?”话音一落,那两名少年大笑起来。那红衣女子也咯咯娇笑,青衣女子连连冲她使眼色,她却装作不知,兀自笑个不停。 冯世清赶紧拉住贾君瑞,低声道:“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只怕不是敌手,千万莫要鲁莽,吃这眼前亏。”说罢,冲着元泰连使眼色,让他也出言劝解。哪知元泰嘿嘿一笑,道:“怕什么?且瞧他们有何本事。”原来他自贾君瑞嘲笑那壮汉起,便知多半要大打出手了,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美事,自然不会出言相劝,心中早打定主意,只待贾君瑞情形不对,立时出手相助。冯世清无奈,便冲吴子俊道:“六子,你赶紧劝劝瑞哥儿,让他消消火。”吴子俊却胆小怕事,哪敢多言,低头不语。 贾君瑞不善言辞,耳听那两名少年讥笑之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力甩脱冯世清,便要离席而出,大打出手。忽听那老者说道:“宗达,你此次随我南下,便是与人斗气打架的吗?”却是冲那大汉而言。那叫宗达的汉子听到师父责斥,不敢言语,转过头去。冯世清也赶忙将贾君瑞摁在板凳上。 那老者用冲那身材彪悍的壮汉道:“宗义,好好看住你师弟,莫要再在人前给我丢脸!”那叫宗义的汉子连忙应声。那老者又命其中一名少年去催要饭菜。不多时,伙计将酒菜连珠价端上楼来。七人低头用饭,不再理会贾君瑞等人。 冯世清吴子俊心中皆喜,贾君瑞兀自满脸怨懑之色,元泰则颇觉失望,满拟今日便可与这些江湖人物较量一番,瞧瞧究竟孰强孰弱,岂料那老者横插一杠,坏了他的好事,不禁心中暗骂那老儿窝囊怯懦。 那七人用饭极快,两名女子也是进食甚速,不多时便已风卷残云,将桌上酒菜一扫而空,虽然后至,却比元泰四人先吃完。整理好行李包袱,便一一下楼而去。临走之际,那叫宗达的汉子忍不住回头又瞟了一眼贾君瑞,重重“哼”了一声。 贾君瑞怒极,作势便要追上前去。元泰却伸手拦住,笑道:“莫急。我有一条好计策。”贾君瑞道:“什么计策?”元泰道:“听那老儿适才所说,也是要南下,我瞧多半便是跟咱们一样,要去湖南祝寿。咱们一会儿吃完饭,远远跟着他们,到了晚上,便如此这般。”对贾君瑞耳语数句。贾君瑞脸露喜色,连声称妙。冯吴二人对望一眼,忙问元泰说的什么。元贾二人相视而笑,元泰道:“天机不可泄露,只待今晚开锣,你二人静观好戏便了!”冯世清料想他们要报复那汉子,便道:“元大,咱们势单力孤,不可惹是生非。江湖之上,凶险诡谲,那七人底细全然不知,若是惹出祸来,那可大大麻烦。”元泰却洋洋自得,毫不理会,与贾君瑞撞杯痛饮。 第九回 岂料干戈化玉帛 不意羞语识佳丽 四人吃过饭后,纵骑出城,急赶了十余里路,果然远远望见一队车马迤逦而行,瞧服色装扮,依稀便是酒楼上所遇那七人。元泰四人便放缓行速,不疾不徐地紧紧跟在后面。到了傍晚,来到一座集镇,那七人找了间最大的客栈投宿,装行李牵牲口,忙乱了半天方止。元泰四人在暗处静候许久,料其均已到房中坐定,便也要住进这家客栈。冯世清虽极力劝阻,怎奈元贾二人丝毫听不进去,只得作罢。 四人进得店内,掌柜伙计见其仪容不俗,行囊饱盈,便知有大买卖到了,赶忙满脸堆笑迎上招待。元泰道:“掌柜的,我们要四间上房,挑最好的。”掌柜笑容可掬,道:“四位爷放心,俺这客店是全镇最好最大的,包您如意!只是。。。”说到这儿,眉头皱起,一副为难的模样。元泰问道:“怎么?”那伙计插嘴道:“这位爷,您来得不赶巧,适才有六七位客官来投宿,几将客房占满,只剩两间了。依小的看,不如两人一间,如何?”吴子俊不满道:“你们这儿不是全镇最大的吗?怎地客房这么少?” 掌柜冲那伙计喝道:“说什么话?还不快烧水去,给四位爷抹脸泡脚。”那伙计多嘴被骂,心中不快,口里嘟囔着下去了。掌柜扭头过来,立时换成笑脸,道:“那伙计不懂规矩,大爷莫怪!小人适才所言,是说店内客房极大,虽然两人同住足够,只是未免慢待了四位爷,惹四位爷生气。大爷若不嫌弃,不妨先瞧这客房是否如您的意?”冯世清笑道:“既是两人同住无碍,那也不妨。走,咱们瞧瞧去。”元贾二人虽不大乐意,但想到若到别处投店,晚上行事不便,只好点头应允。吴子俊见三人都同意了,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同去。 掌柜亲自在前带路,上到二楼,打开两间客房。四人进屋细瞧,房内也还算宽敞干净,日用起居等物齐全,床榻果然甚大,住两人绰绰有余。冯世清道:“好了,掌柜的,我们住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掷给掌柜,道:“若是不够,尽管来要。”掌柜的大喜,连连道:“够了,够了,再要两间也使不完。四位爷先歇着,我叫伙计打热水来。”说罢,退了出去。 元泰欲同贾君瑞住一间屋,冯世清却非要与元泰同住。元泰知其对自己不放心,便笑道:“如此也好,晚上叫你瞧好戏。”四人便分开住下。用过晚饭后,贾君瑞溜进元冯二人屋里,低声冲元泰道:“适才我暗地察看一番,那两名女子便住在隔壁。那老儿等人全都住在楼下靠西的几间房内,那叫宗达的长脸大汉在左手第二间。”元泰喜道:“好,今晚三更,楼下碰头。”贾君瑞点头答应,回房安歇。 到了三更时分,元泰偷偷起身穿衣下地,轻唤道:“世清,世清,随我下去。”冯世清假睡不醒,不理会他。待元泰摸出房去,稍待片刻,便尾随而出。只见客栈内黑漆一团,四下里静悄悄的。冯世清蹲下身去,屏息敛气,凝神细听。忽地,客栈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光射进店内,两条人影悄没声地纵跃而出。冯世清料想必是元贾二人无疑,便轻手轻脚下楼出店,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只见二人摸进客栈隔壁一条小巷子里,冯世清来到巷口站定,借着月光细望。只见二人伏在一间窗下,侧耳探听。料想必是那方脸壮汉住处。其时已至夏季,天气稍觉闷热,那老者一行来自关东,更是畏热惧暑。那壮汉大开四窗,纳凉而睡。 过得片刻,见二人先后翻窗进屋。冯世清大急,害怕二人要偷袭伤人,赶忙奔将过去,欲待阻止。刚到窗下,元贾二人却又跳将出来,怀中各自抱着一团物事。二人忽见窗外有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冯世清后,便赶忙扯着他奔出巷外。 冯世清停住脚步,甩脱二人,低头一瞧,只见元泰抱着一团衣物,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袱。贾君瑞却提着那大汉所使的两柄钢斧。冯世清奇道:“你们偷这衣物兵刃作甚?”元泰笑道:“我将他所有换洗衣物全拿了来,待明日无衣可穿,瞧这贼厮鸟如何见人?大有热闹可瞧。”贾君瑞挥挥钢斧,亦笑道:“没了兵刃,想要发火揍人,只怕也不能够。”说罢,二人齐声笑了起来。冯世清哭笑不得,一直担忧二人鲁莽伤人,谁料竟是这般无聊透顶的恶作剧,禁不住连连摇头叹气。 忽听客栈门口一人冷冷地道:“没了兵刃便揍不了人吗?”三人大惊失色,扭头一看,月光之下,只见那叫宗义的大汉正抱胸而立。突地又有一人走出客栈,叫嚷道:“大哥,与他们啰嗦什么,动手吧!”竟是宗达,却不知从何处又找来一套衣服穿上。 宗义道:“我师弟笑你们是纨绔子弟,反倒高看各位一眼。依在下看来,各位暗中盗人衣物,品格低下,实与跳梁小丑无异。”三人闻言尽皆脸红。元贾二人一时冲动,且又是少年心性,浑没细想此事实令人可笑不齿。冯世清则因好友行径甚不光彩,也颇为尴尬,说不出话来。 元泰骄躁心起,随手将包袱衣物丢掷于地,喝道:“既是如此,还多说什么,出招吧!”宗达叫道:“好,来吧!”宗义则拦道:“且慢!在下兄弟二人从不打无名无姓之辈,咱们互报万儿,再斗不迟。在下姓路,名宗义。”说着,伸手对着宗达,冲三人道:“这位是我二师弟,名唤宗达。我二人乃是亲生兄弟,同入关东‘天池帮’,我师父便是帮主。敢问三位高姓大名,属何门派,令师是谁?” 冯世清闻言,心下稍宽,料想报了门派姓名之后,对方顾忌“百胜门”之威,或可收手罢斗,便道:“我等皆是。。。”元泰出言相阻,道:“我等皆是无门无派之人,浪迹江湖,结为好友,名姓不说也罢。无论如何,这架是一定要打的,拳脚上分高下吧。”原来他想此事被人发觉,已然丢脸,倘若再报出姓名门派,辱及父辈同门,那可不止失了颜面那么简单了,便决意隐瞒身份,以免这不齿行径传扬出去。 路宗义心道:“你这身穿戴哪像浪迹江湖之人?真是睁眼说瞎话。这等瞧不起我兄弟二人,着实可恶!”恼火起来,便冲路宗达一点头。路宗达对贾君瑞等人积怨已深,早盼动手,见哥哥允可,立时纵身扑上,扬起砂钵般的双拳,直冲贾君瑞猛击。贾君瑞闪身避开,扔掉钢斧,挥掌斜削。二人便斗至一处。 元泰见路宗达身高体阔,膂力惊人,虽然兵刃离手,拳脚上功夫亦强,生恐贾君瑞吃亏,便道:“我朋友重伤初愈,不便动手,你就算赢了也不光彩,不如和我斗。”路宗达尚未应声,贾君瑞却道:“不妨事,对付这等乡下汉子,纵然伤势未好,也不在话下,瞧我如何治他。”路宗达气得脸色铁青,也不说话,拳上加劲,威势骇人。 路宗义冲元泰道:“既然你这般爱打,我便与你耍耍,如何?”元泰巴不得他邀战,说了声“好”,便轻飘飘地一掌拍向其肩头。路宗义见元泰身法飘忽,掌力轻灵,甚有名门正宗气势,心头一凛:“这小子定然大有来头,万万不可轻敌。”便矮身闪开,挥掌直推,打向元泰右肋。元泰见其亦使双掌,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道:“且瞧你我究竟谁的掌法更强。”展开“震阳掌”,凝神力斗。 元家“震阳掌”刚柔互济,兼具二者之长,掌法或凝重或飘逸,掌力或雄浑或灵动,或阳或阴,变化纷繁。时而左掌沉右掌飘,时而右掌重左掌轻,时而双掌皆大力或皆轻盈,虚实难辨,势道若有若无。元泰斗侯季荣之时,纯使阳刚之力,斗裴啸天之时,纯走轻灵一路,而都无憎大师及章志皓之时,则阴阳交替,变换而发。 路宗义起初只道元泰掌法纯系柔势,以招式精绝力道巧妙对敌,岂料堪堪拆了十余回合,忽觉对手掌力陡然增强数倍,一时猝不及防,险些吃了大亏,不禁大惊,心道:“这小子掌法怎这般怪异?天下岂有如此变化的武功?”急忙变招,守多攻少,细细察看元泰掌法路数。 又拆了数十回合,路宗义慢慢摸出门道,原来这“震阳掌”由阴转阳或由阳转阴之时,必然连耗数掌之力方可转换。若由阳转阴,则最后数掌掌力必慢慢减弱,直至全然转为阴势。由阴转阳则恰恰相反。若论全套掌法,实则偏重于阳而轻于阴,转为阴势之时,守强攻弱,转为阳势之时,守弱攻强。掌法招式中,取阳势居多而阴势居少。路宗义暗喜,心想摸清对方武功底细之后便容易多了,这小子内力实不及我,今日此战定可获胜。 冯世清站在一旁,见四人恶斗不止,脑子快速运转,欲想出个好计策令四人罢手。思来想去,均觉不妥,眼见贾君瑞败像渐呈,非路宗达敌手,元泰力敌路宗义,虽一时不败,却绝无胜算,不禁焦急起来,便欲上前相助贾君瑞。 忽然瞥眼间瞧见客栈门口灯光大亮,竟不知何时多出数人,他适才只顾深思罢斗之策,浑没留意。只见共有五人,正是那老者及四名女子少年。冯世清暗暗叫苦,心道:“大大不妙矣!敌方两人,尚且剧斗不下,况又增五人?其中那老者更是一帮之主,武功定然绝高。若遭擒拿,个人荣辱事小,损及‘百胜门’颜面事大。倘若那路宗达挟私报复,不知更有多少侮辱手段。”愈想愈糟,正自心感绝望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想出对策,自觉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冯世清打定主意,便快步走到那老者身前。红衣女子拔剑而出,娇声叱道:“站住!你欲何为?”冯世清赶忙停步,躬身施礼,道:“姑娘会错意了,在下欲与贵帮讲和,双方收手罢斗,不知意下如何?”红衣女子不答,转脸望着那老者,静待示下。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问:“几位小兄弟可是‘百胜门’的人吗?”冯世清一惊,暗叫惭愧,刚欲承认,却听元泰叫道:“‘百胜门’威慑天下,我等四人本领低微,怎能是名派中人?我四人无门无派,无师自通。”原来元泰掌上力斗路宗义,耳中却将冯世清与那老者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深恐冯世清泄露底细,便及时出言阻止。 冯世清无奈,只得道:“我四人年少莽撞,今晚所为,甚是惭愧,还望前辈海涵,恕罪则个!”那红衣女子笑着对那老者道:“师父,这小子倒还通情达理,不像他朋友那般下作。不如咱们就只饶了这小子,将其他人重重责罚一顿,怎样?”那青衣女子道:“师妹,你莫多嘴,听师父怎么说。”那红衣女子扁扁嘴,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多说。二女一起望着师父。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既然几位不愿告知师承门派,那老夫便不强人所难。这位小兄弟颇知礼数,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聪明人,那老夫便看在你的面上,不再追究此事,咱们就此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如何?”冯世清登时大喜,忙道:“前辈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晚辈感激不尽!”那老者冲路氏二兄弟道:“宗义、宗达,不得再斗,且随我回屋。”又冲那青衣女子道:“岚儿,你将此事详细告知他们,让他们晓得‘天池帮’虽世居关东,远不及中原武林势大雄强,却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那青衣女子道:“是,师父!” 那老者转身负手进了客栈,两名少年紧跟其后。路氏二兄弟激斗正酣,路宗达更是胜利在望,怎愿停手?但师命难违,只得双双停战,拾起地上衣物钢斧,悻悻而回。冯世清赶紧上前拉住元贾二人,生恐二人一时性起,再口出狂妄之言,激生他变。 那红衣女子笑着冲那青衣女子道:“师姊,你对着这许多美少年,心里羞不羞?不如我跟他们说?”那青衣女子白了她一眼,嗔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快回房歇息,故意惹师父生气吗?”那红衣女子笑道:“你就知道搬师父出来吓我。我回房安歇,留你一人在此,不怕被谁勾了魂去?”那青衣女子俏脸一板,喝道:“师妹,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告诉师父去。”那红衣女子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跑回客栈。 那青衣女子对冯元贾三人道:“我师妹口无遮拦,爱耍小孩性子,失礼勿怪!”冯世清忙道:“没事的。姑娘,适才尊师所说何事?”那青衣女子道:“我师徒七人此次来到中原,乃有要事在身,是故师父临行前再三叮嘱不可生事,与人争斗。今日白天在酒楼之上,我二师哥与那位公子互生口角,我师父出言斥责,欲平息此事。岂料四位公子竟尾随前来,暗中探视我们住处。我师父便料到或会夜间偷袭,便命我们师兄妹几人假睡,以防不测。不想几位公子竟然只是来盗走衣物,甚而连。。。连。。。”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闭唇不语。原来她想说“连内衣裤也一起偷去”,却羞于启齿。这青衣女子生性腼腆怕羞,不似师妹那般性格外向,活泼开朗,出言无忌。 冯元贾三人听罢,面面相觑,全然料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对手悉数发觉。元泰与贾君瑞更是无言以对,不敢再说一句狂言傲语。 那青衣女子继续道:“我师父在酒楼之中,听到几位公子京城口音,身上穿戴皆是富豪公子装束,且又是习武之人,便已将诸位所属门派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三人听得更惊,暗想果真如此,京城中的门派,且弟子衣饰光鲜,穿戴富丽,除了“百胜门”,更无第二个。元泰心中尤惊,暗道:“倘若父亲知道我竟然夜盗他人衣物,做此不齿之事,那可。。。那可。。。”不敢再想。 只听那红衣女子又道:“我师父姓陶,名唤叔安。我两位师哥已自报过名姓,想必几位公子已记得了。我师妹姓秦。另外两个少年是我师弟,个头儿稍高点儿的叫钟泽,另一个叫苗希之。我。。。我姓薛。”说罢,脸上又是一红。冯元贾三人对望一眼,不知为何此女自报诸人姓名。那红衣女子停了片刻,继续道:“师父命我向诸位公子告知名姓,是想如若他日有缘再见,便于相认。师父说,所谓不打不相识,几位公子又是名门之后,‘天池帮’得能与武林数一数二的大派‘百胜门’结交,实是荣宠之至。两位师哥出手冒犯,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几位公子见谅宽恕才是。” 原来这“天池帮”僻处关东,难与中原武林互通友好,盟帮极少,在江湖之上地位不高。帮主陶叔安志存高远,日夜处心积虑,意欲通过各种途径手段,广交门派,壮大本帮势力。此次南下湖南,便是欲借祝寿之机,笼络人心,识朋交友,以结武林照应相扶之盟。不曾想途中竟遇到元泰一行人,观其装束,听其口音,又辨认四人一举一动,发现极有可能是“百胜门”的弟子,心下更是惊喜尤甚,暗想万万不能错过这绝佳良缘。本欲觑准时机,上前出言吐露结交之意,谁料路宗达与贾君瑞一言不合,几欲动手。心中恼怒之极,知结交之事已难达成,面上却不动声色,喝止路宗达。其后发现元泰四人一路尾随,又同投一家客栈,还暗中探视己方七人的住处,便料到必是想偷袭报复,于是将计就计,欲待众弟子制服四人之后,便出面拦阻,趁机修好。但他没想到冯世清竟主动求和,正中下怀,省却许多功夫,于是欣然答允。他唯恐自己亲口表明结交之心,令四人心疑猜忌,早已事先对青衣女弟子面授机宜,令其代为转达。 冯元贾三人听后,心思尽皆不同。冯世清闻听竟可化敌为友,自然大为欣喜。元泰心有忧虑,唯恐被父亲或其他同门知晓今晚之事,那可颜面扫地,最好能想法子封住“天池帮”这几人的嘴。贾君瑞则混不在意,心想这是帮派之间的事情,与己何干? 冯世清道:“姑娘言重了!是我等失礼在先,还祈贵帮恕罪。”又道:“此事得能化干戈为玉帛,皆赖贵帮陶帮主宽仁之心,还请姑娘代为告知陶帮主,他日如有缘再见,必当竭力回报!”那青衣女子道:“公子放心,小女一定转告师父得知。时辰已晚,众位公子早些回房歇息吧。”说罢,行了一礼。她一直低头说话,此时才抬头望了一眼,恰与冯世清四目相交,登时双颊通红。冯世清亦觉脸热,赶忙还施一礼。那青衣女子快步走回店内。 冯世清目送那青衣女子上楼,打开房门,只听那红衣女子笑道:“师姊,咱俩住得凑巧,刚好在几位俊俏公子隔壁。师妹我生怕你回来时走错了房,刚想下楼去瞧瞧,可巧你就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那青衣女子重重啐了一口,关上了房门,后面似乎出言斥骂,却听不清了。冯世清不禁一笑,静立客栈门前,默然无语。 忽听元泰在楼上喊道:“世清,你还不上楼睡觉,要赏月吗?我送两壶酒下去,何如?”冯世清这才发觉,元贾二人竟不知何时已回房去了,不禁哑然失笑,应道:“小弟正求之不得,元兄快快送来!”说罢,急步上楼回房。 第十回 二公子各做大梦 四少爷同上贼船 冯元二人俱怀心事,躺在床上良久,仍难睡去。元泰心中所想,乃是如何不令今晚之事传扬出去,如何去封住“天池帮”众人之口,暗道:这老儿想与“百胜门”结交,必要求我四人代为引见才成,此事还须从此处下手,比较妥当,正可借机让他们将此事咽进肚去,再不吐出。可他既有求于我,何必将此事告知他人?将我惹恼了,怎利于他行事?这岂非作茧自缚?陶老儿定然是不会说的。嗯,他那几个徒儿难免泄露风声,尤其是姓路那俩莽撞汉子,保不齐便要令我颜面丧尽。可是,怎生想个法子让他们俩听话呢?哎,有了,让陶老儿去令他两个徒儿闭嘴,徒弟自然听师父的话,师命难违啊。对,就这么办。但那四个女子少年呢?那姓薛的倒还好说,瞧今晚情形,日后多半便是世清的相好了,自然是不会泄露好朋友的秘密。那姓秦的丫头牙尖舌利,说不定明日便会到处宣扬,传得人人皆知。 想到这儿,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元泰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打架败北,最怕丑事人知,这最伤他颜面,是他生平大忌。想到若是江湖上都传开了,“百胜门”元泰如何如何乘夜盗人衣物,连内衣裤也偷,那可丢尽了脸面,生不如死。深自懊悔今晚之事,暗骂自己怎会想出如此拙笨的主意?自己才是作茧自缚。 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忽又转念一想:那姓秦的丫头多半不会去说,闺女家怎好意思到处乱说这等龌龊的事儿去?世清他相好话没说出来,便已羞得脸颊通红,料想那姓秦的丫头也定然如此,此事不会说与人知的。至于那两个小孩子,更加不用担心,恐吓几句只怕便乖乖听话了。想到这儿,便心安了许多。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冯世清心中所想,却是那青衣女子,暗道:她姓薛,听陶帮主唤她‘岚儿’,想必全名便是薛岚二字了。不过,“薛”与“岚”之间或还有一字,亦未可知。那会是什么字呢?薛晴岚?薛凤岚?薛若岚?薛香岚?想了数个名字,均觉不妥,索性不再去想。又思及适才客栈门前莺声呖呖,娇嫩悦耳,时而羞怯不语,时而委婉道来,女儿之态,毕现无遗。想至此处,不禁心中怦然大动,眼前彷佛又现出与她眼神交接的一幕,那一霎间只觉心口发热,气血上涌。此时忆及,兀自心驰神游,于脑海中不停勾勒佳人丽容。 正自神魂皆醉之际,忽地一个念头闪过:瞧她年纪,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只怕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嫁作他人妇矣!想到这儿,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暗道:莫非我冯世清这一番相思竟如水中月镜中花,最终仍是一场空?落花有意,怎奈流水无情,伤心人却只独我一个儿?愈想愈觉失落孤寂,呼吸逐渐粗重,额头汗水涔涔而落。 忽又想起:不对!她明明还是闺女打扮,怎能是有夫之妇?何况武林中人,江湖儿女,素来逍遥无拘,岂似寻常百姓那般循规蹈矩,讲究男婚女嫁,独身女侠比比皆是,她定然也是其中之一。如此想来,便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但转念又一想:抑或她已有钟情之人,亦未可知啊。纵然她并无倾心男子,但似她这般品貌俱佳的美丽姑娘,岂乏爱慕追逐之人?“天池帮”中只怕便已不少。不由得想到路氏二兄弟与那两名少年。但又觉前二人年纪偏大,多半早已婚配。后二人却又年轻稚嫩,尚不通男女之情。想来都不是,或为帮中其他人物,或为帮外之人,也都说不定。可就算爱慕者甚众,便又如何?更可显得她相貌出众卓尔不群。我冯世清便也追求示爱,未必输于他人。想我生于富贵之家,拜于名门之下,如此出身地位,难道还配不上“天池帮”的一位女弟子吗?想到此处,便心怀舒畅,欣然而寐。 两人这一觉直睡至次日午时方醒。吴子俊于昨晚之事毫不知晓,早早便起了床,跑到店外四处溜达。贾君瑞虽睡得亦晚,却一早被吴子俊吵醒,再睡不着,只得在屋内调息运气,修习内力。 冯元二人梳洗已毕,下楼用饭,却发现“天池帮”一众人等早已不知何时悉数离去,忙问掌柜伙计。昨夜两帮人大打出手,掌柜伙计吓得惊惶失措,此刻兀自胆颤,战战兢兢地回说:“那伙人。。。那伙人天刚亮就走了。”元泰闻言,略略宽心,他实不愿面对那七人。冯世清则微觉诧异,暗道:既有意结交,何必走得如此匆忙,倒似不愿见我四人一般。难道是怕误了寿辰?贾吴二人事不关己,毫不在意,只管吃饭。 四人饭罢即启程继续赶路。途间,元泰凑至贾君瑞身前,小声道:“瑞哥儿,咱俩昨夜丑事万万不可传扬开去,须得觅得良机封住‘天池帮’那七人之口。”贾君瑞想到盗衣之事,亦觉惭愧,但想为这些须小事便要封人之口,岂不小题大做?便道:“随他们去,咱们既然做了,还怕人说?”元泰不禁发窘,颇为羞赧,不再言语。其实倒并非不敢直承其事,只是他比贾君瑞爱面子,不愿被旁人知道,是以如此。 吴子俊忽道:“咱们这次远行,无人管束,倘若不多去几处名胜古迹玩玩看看,岂不浪费?昨日便说去包公祠,也未看成。”冯世清道:“六子所言甚是。不过咱们去湖南事大,待‘潇湘派’祝寿之事一了,咱们返京之时便于路畅游数日,如何?”吴子俊连声称善。贾君瑞不置可否。元泰则道:“看那风光景物干鸟?咱们到了湖南,非得痛快地大打几架才过瘾。什么名胜古迹的,又不会长脚跑了,何时不能去瞧?” 冯世清笑道:“看来元大昨晚打得不甚过瘾。”元泰道:“很不过瘾,路宗义那厮一味招架,却不还手,难以瞧清他武功路数,下次如再遇到,可不知如何降他。”贾君瑞道:“我瞧‘天池帮’的武功不过尔尔,咱们现在年纪小内力浅,路宗达便是仗着气力大,这才斗他不过。倘若日后咱们内功强了,这些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元泰连连称是。冯世清道:“陶帮主着意结交,日后他们便是友非敌,岂能再打?”元泰道:“这个自然,咱们到了湖南见到他们,只喝酒聊天,友谊第一。”贾君瑞道:“昨日遇到一个‘天池帮’,今日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帮派,是否再打一场,也未可知。”元泰甚喜,道:“瑞哥儿,咱俩快马加鞭,且去瞧瞧前面是何人物。”二人便驱骑疾驰。 吴子俊不知昨夜打斗之事,冯世清便简要说了。吴子俊道:“你三人怎么不叫我?太不够朋友了。”冯世清笑道:“叫了你还不一样?你从不帮手的。”吴子俊急道:“胡说!我。。。我怎是那样人?”冯世清微笑不语,扬手一鞭,去追元贾二人。吴子俊无奈,只得随后紧跟。 一路晓行夜宿,走了两三日,进入湖北境内,也未曾见到什么江湖帮派人物。这日,四人来到长江之边。眼见滔滔江水一望无际,滚滚东逝,江中星星点点,大大小小尽是船只。四人从未见过如此浩渺壮观之象,皆下马驻足观赏。 日光映照之下,江心上波光潋滟。江风劲吹,船帆鼓荡,但见那顺下之船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在江面上如飞疾驶。远远望去,大江奔向天水交接之处,流之不尽。冯世清不禁纵声吟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吟罢,便笑道:“只是李太白眼中所见仅只孤单一船,我等却见到了数不清的船帆舟楫。”冯世清在四人中读书最多,学问最深,文儒之气最重。其他三人不通诗文,吴子俊更是文武皆差,不明其意,便出口相询。 冯世清道:“当年李白送好朋友孟浩然去扬州,他临别之际恋恋难舍,便写下了这首诗。说的意思是只看到孟浩然所乘的船只渐渐离去,只能望见帆影,最后连船帆的影子也消失在碧海蓝天之中,只剩下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地流向天边。”元泰对这诗词歌赋向来不喜,虽小时随教书先生学过几句,却不求甚解,学过便忘。便撇撇嘴,道:“这些文人总爱掉书袋,不就是送好朋友远行吗?又不是见不着了。若是舍不得,随他一同去扬州便是,在江边长吁短叹有个屁用。居然还写诗,真是酸掉大牙。”冯世清哈哈大笑,道:“元兄妙论,小弟佩服!” 吴子俊道:“咱们还是早些找船渡江才是,天黑之前过不了江,只能睡在船上,定然颠得七荤八素,大呕不止。”贾君瑞道:“我瞧也未必,或需改走水路,也说不定。”冯世清道:“不妨,咱们去找船家,一问便知。”四人见码头边停靠着大大小小数条渡船,便赶过去询问。众船家见有生意到了,忙迎上前招呼。 岂料,待听得四人是要去湖南的,一张张满脸堆笑的脸立时冷淡下来,众船家都说不去,纷纷转身而回。四人大惑不解,不明所以。吴子俊心中有气,大声道:“你们这船不就是载人过江的吗?为何偏偏湖南不去?难道小爷还会短你银子不成?”说着,便伸手入怀,欲掏出大锭银两炫耀。冯世清忙拦住他,小声道:“这其中必有玄机,且莫心急,商议一下。” 四人凑到一处,元泰道:“我瞧多半是有人搞鬼,说不定便是那‘潇湘派’的死对头,故意刁难过江拜寿之人的。”冯世清点头道:“我也如此想,否则怎会偏生湖南不去呢?”贾君瑞道:“不载便不载,万里长江之上,码头数之不尽,渡船更是不计其数,咱们换个地方瞧瞧。”冯世清摇头道:“只怕不行。料想再多问几处也必如此,除非咱们到相邻州县,但那绕行太远。”吴子俊急道:“那便如何是好?过不了江,怎去湖南?” 四人正自为难之际,忽听一人道:“四位公子要去湖南哪里?”四人转眼瞧去,只见丈余处站着一人,头戴斗笠,瘦高身材,一身粗布衣服,船夫打扮。冯世清道:“我四人要去湖南岳阳。”那人道:“我的船去,你们坐不坐?”说着冲身后斜斜一指。四人抬眼望去,只见江畔泊着一艘船,船体宽阔,船舱高大,几可载十数人之多。 元泰笑道:“船家,为何他们都不愿去,偏偏你肯?莫非这其中有甚蹊跷?”那船家道:“湖南‘潇湘派’掌门要过六十大寿,你们可知?”四人闻听此言,登时警觉。冯世清道:“这个自然知晓,怎么?”那船家道:“湖北‘神农派’,你们可知?”元泰道:“你究竟是何用意?痛痛快快说出来,这般磨蹭作甚?”那船家嘿嘿一笑,道:“那‘神农派’与‘潇湘派’是死对头,故而派人在江对岸设卡,凡是渡江南下去湖南的,一律拦截,连人带船一并扣下。倘若渡江是去别处的,那平民百姓放行,江湖人物扣下。若是身边携带重礼的,无论是否会武,一律扣下。” 元泰闻言大怒,道:“这湖北是朝廷所管还是‘神农派’所管?如此目无王法,滥施武力,他们眼中还有朝廷吗?此乃重罪,当擒拿入狱。”那船家道:“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神农派’在湖北权势熏天,历任官府都要敬让三分,否则乌纱难保,甚至丢掉性命也不稀奇。”冯世清道:“各地官员乃朝廷任免,乌纱帽保不住,与‘神农派’何干?”那船家道:“历任官府老爷都是外地人,但府衙之内却多为湖北本地人,其中更有大部分是‘神农派’的派中弟子。若是得罪了‘神农派’,那府衙之内大小官员便处处与上司为难,众怒难犯啊,你说这乌纱帽还保得住吗?” 元泰怒不可遏,喝道:“快快渡我过岸,我倒要瞧瞧那‘神农派’究竟有何等厉害!”说着,便去揪那船家衣领。那船家却不会武艺,给元泰一把抓住,央求道:“小的可不敢去,丢了吃饭家伙事小,赔上性命事大,公子开恩,给小的一条活路,行吗?”元泰道:“我四人不说去湖南,到其他地方去。我们去岭南。”那船家冷笑道:“公子欺负小的眼瞎吗?以四位公子这身穿戴,京城口音,以及随身所携行囊及兵刃,若说不是江湖人物,傻瓜才信。只要是武林中人,都过不到对岸。”四人之中,仅吴子俊使长剑,在包袱外露出半截剑柄和一绺剑穗。元泰无言以对,松开他衣领,又怒又急。 冯世清道:“既然如此,那你怎说要带我们渡江去湖南?莫非你有好法子?”那船家道:“小的可从未说过要带诸位渡江。我的船是要逆江而行,顺荆江向上,直抵岳阳城陵矶。从江上走,‘神农派’便管不着。”四人闻听要改走水路,不禁互相对望一眼。 元泰怒火未消,道:“我今日非要与那‘神农派’会上一会,要走水路你们走,我可不去。”吴子俊道:“我水性甚差,曾听人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丢了性命。”那船家哈哈一笑,道:“公子且看我这条船,再险的水势也掀它不翻。不是小的夸口,那荆江‘九曲回肠’从小便走,从未失手过。公子尽可放宽心。” 四人走到一边,低声商议。冯世清道:“现下别无他策,这船家瞧来虽不知是否江湖人物,但多半不是‘神农派’的帮手,我瞧只有坐他的船逆江而行了。你们怎么看?”元泰想到无法渡到对岸,只能从湖南返京时再去会会‘神农派’了,只得压住火气,道:“也罢,回头再收拾‘神农派’不迟。”贾君瑞则道:“我最好商量,怎样都成。”吴子俊见三人全都同意,只得道:“若是万一翻到江中,你们定要救我!”元泰瞪眼道:“我才不救,让你淹死喂王八。” 四人商议已定,便随船家一同上船。从后舱中又走出七名船夫,其中五人到后梢摇橹,另两人则去扯起船帆。船家在船尾掌舵。起锚扬帆后,那船便缓缓驶向江心,帆借风势,撑得饱饱的,逆着江水而上。 到了晚间,那船家做好饭菜,端进舱中,尽是地道的湖北菜,以鱼为主。另有一大壶酒,四只碎花细瓷杯。饭菜倒还可口,四人虽吃不甚惯,却也不厌。酒则杯杯斟满,痛快畅饮。谁料刚喝没几杯,四人便觉浑身轻飘飘的,紧跟着头昏脑胀,全身瘫软,暗叫不妙,多半被人下了迷药。挣扎欲起,却毫无力气,旋即一个接着一个,晕倒在地。 十一回 江湖人道江湖事 神农派辱神农名 元泰内力在四人中最强,苏醒得最早。只觉浑身酸麻,朦胧间望见自己似乎是在一间石屋之中,想伸手揉眼睛,才发觉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拴缚。赶忙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看清果真是一间小小的石屋,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烛火。扭头一看,见冯贾吴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同样手脚被绑,兀自昏厥未醒。 这时才渐渐回忆起日间情景,明白原来是中了那船家的圈套,上了贼船,登时心头大怒,运起内息,想要挣断束缚,岂料那绳索极是坚韧,毫不起效。喘息几下,细细思索脱身之策。忽地听到隔壁似有人声,赶忙屏息敛气,凝神细听。 只听一名男子道:“你到底看清了吗?”另一人道:“再清楚不过,四人包裹都鼓鼓的,定然是带有贵重之物,谁曾想除了银两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却是那船家声音。元泰胸中火起:“直娘贼,原来你想谋财害命。”又听那男子道:“不带贺礼,去湖南作甚?莫非不是拜寿,却另有所图?”那船家道:“那可不好说了。但听孙老四说,这四人是京城口音,又是那等公子哥儿打扮,且携带长剑,多半便是‘百胜门’的人。咱们得赶紧想个法子才成。”听声音似乎颇为畏惧“百胜门”。元泰大是得意:“你这贼厮鸟倒识相,瞧在这个份儿上,待老子脱身之后,便不让你太过难堪丢脸,暴打一顿便罢。” 二人均不说话,隔了半晌,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你待会儿去给他们松了绑,药力失效后,自然会醒,到时任由他们逃走。咱们隐匿起来,你日后少露面,就当从未发生这回事。切记,万万不可对‘神农派’提及此事。”那船家道:“也就只好如此了!”元泰心下嘿嘿笑道:“想跑?可没那么容易。受你们这等宵小之辈凌辱,我元大颜面何存?纵然追至天涯海角,也必要擒你二人雪恨。”又听那男子道:“事不宜迟,赶快动手吧。”那船家道:“好,我去给他们松绑,你赶快收拾东西。明日我叫贺二彪几个人将这儿尽数拆了,扫清痕迹。”那男子道:“嗯,就这么办。” 突然,屋顶上一人冷冷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二人逃得了吗?”屋内二人失声惊呼。元泰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屋外竟一直有人。只听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响过,屋外登时响起兵刃撞击之声,“叮叮当当”地恶斗起来,料想是那船家二人联手力斗那偷听之人。 斗了片刻,只听那船家低声惨叫,跟着“扑通”一声,有人倒地。元泰心道:“这船家多半已见阎王了,可惜死得这般爽利,不过倒也省得老子动手。”过不多久,又听得一人闷闷地“哼”了一声,多半是被重手击中。屋外随即便静寂无声了。 元泰正细听之际,忽然屋门打开,一人仗剑跃将进来,身材高大,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望见元泰,不禁道:“咦?你竟醒了。”元泰不解。那男子走过去挥剑削断四人所绑绳索,又道:“你们都中了索无疾的独门迷药‘五时散’,任你武功再强,五个时辰之内也绝无可能醒转,怎地你会。。。”略一沉吟,猛然叫道:“哦,原来如此!定是石春与崔麻子二人得罪了‘神农派’的人,这迷药被掺了假。哈哈,这俩窝囊废,真是蠢笨至极。”元泰听得半懂不懂,问道:“什么索无疾、五时散?” 那男子脸现惊讶之色,道:“你连索无疾都不知?”元泰脸色登变,不满道:“不知此人好稀奇吗?难道他比皇上还有名?”那男子一怔,遂笑道:“小兄弟莫恼。想必你久居京城,不知江湖之事。待我详细说与你听。那索无疾乃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黑道魔头,‘神农派’的掌门,人送绰号‘魑魅鬼手’。”元泰道:“原来是‘神农派’的掌门,那般强凶霸道,权势熏天,自然大大有名。只是这外号听来不大入耳。”那男子道:“这绰号大有来历。索无疾武艺并不甚强,他之所以能在武林立足,任四大派之一的‘神农派’掌门,皆靠一手神鬼莫测的下毒手段。”元泰脸现惊异之色,道:“‘神农派’掌门竟然是下毒高手?那神农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只怕要生生气死了,没的污了‘神农’二字。” 那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神农尝百草普救世人,千百年来为无数百姓瞻仰膜拜,乃是医病救人的不朽楷模。如今,其后人却打着‘神农’的旗号,到处用卑鄙无耻的下毒手段害人,成江湖首恶,怎不令人痛心疾首?”元泰听到此处,想起日间那船家所言“神农派”种种气焰嚣张之势,不禁勃然大怒,道:“这等为害人间的恶魔,居然还留在世上,怎地无人为民除害,杀了这大魔头?”那男子道:“‘神农派’老巢便在鄂西神农山,山中林密草杂,地势险峻,且索无疾这魔头在山中各处要害埋伏下厉害陷阱,加之他的使毒手段太过匪夷所思。是故虽年年有人上山杀他,却尽皆有去无回。索无疾却依然好好地活着。”元泰骂道:“真是老天不开眼,恶人无恶报,善人无善报。待他日我武功精进,练成神功,必上神农山,誓除此贼!”心道:“木伯伯说我师父已练就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待回京后传我,练成之后,再到湖北杀索无疾。” 那男子大拇指翘起,赞道:“小兄弟是条好汉子!”又抱拳道:“在下骆小山,乃‘潇湘派’弟子。”元泰觉此人颇有豪气,且相救于己,心生好感,忙还礼道:“小弟元泰,乃‘百胜门’弟子。”骆小山闻言,又惊又喜,不禁道:“小兄弟竟然是‘百胜门’弟子,失敬失敬!”元泰心下得意,道:“岂敢岂敢!” 这时冯世清贾君瑞先后醒转,吴子俊却犹自昏睡。元泰赶忙扶起二人。骆小山道:“这两位想必也是元兄弟同门中人吧。”元泰道:“正是。”便分别为双方引见,并将适才所发生之事以及骆小山所讲索无疾等言,简要说于冯贾二人知晓。 冯贾二人稍稍舒展下筋骨,便向骆小山施礼答谢。骆小山赶忙还礼。元泰道:“适才骆兄尚提到石春崔麻子二人,不知是谁。”骆小山道:“正是白天设伏迷倒四位的元凶。那船家便是石春,崔麻子是接应的人,此二人皆为‘荆江帮’的水贼,不过都已被我杀了,也算为几位报了仇雪了耻。‘荆江帮’势小力单,实为‘神农派’的傀儡,此次拦截长江以北各路前往岳阳拜寿的江湖人物,‘荆江帮’着实为‘神农派’出了大力。” 正说间,吴子俊也醒了,冯世清扶起他,又将元泰转述之言,复向吴子俊转述一遍。骆小山笑道:“早知如此,我便待四位全都醒了再说不迟,也省得这等费劲。”元泰哈哈大笑,道:“六子,连中圈套钻陷阱你都拖我们后腿。”几人哄笑。吴子俊兀自眼神迷离,不知是否已明白眼前之事。 元泰忽然失声叫道:“哎呀!不好!我父亲和几位叔伯先我们而行,多半也中了索无疾迷药,只怕。。。只怕。。。”冯贾吴三人也呼“糟糕”。骆小山摆手笑道:“四位且莫担心!‘百胜门’各位前辈四日前便已抵岳阳,安然无恙,请放宽心!”四人长出一口气。冯世清道:“想必又是贵派义出援手相救。”骆小山笑道:“那倒不是。索无疾虽心狠手辣,却绝不敢动三大门的人,贵派各位前辈一路畅行无阻,并无一人胆敢拦截。河南‘五行门’、山东‘云门’皆是如此。此次索无疾只是向十三帮的人下手。”元泰道:“听骆兄所言,对江湖之事所知甚多,不妨细细道来,让我四人长长见识。” 骆小山朝屋外一望,只见天色已明,便道:“此处非久留之地,我已备下马匹,咱们找处集镇吃饭,慢谈不迟。咱们现下都已过了长江,再向南行一两日便到岳阳了,四位不必心急。”四人便随骆小山出屋。只见那石屋乃是在一座密林之中,颇为隐秘。元泰望着地上石春崔麻子二人尸首,忍不住上前又重重踢了数脚,啐了几口,方才略消心头之气。吴子俊见状,亦欲殴尸泄愤,冯世清拦道:“元大已替咱们打过,何必多此一举?人都死了,再踢几脚也是无用。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小心提防便是。”骆小山心道:“遇到索无疾的独门迷药,任你再小心提防也是白搭。”却不便说出口。 元大犹自不平,来到石屋之前,双掌齐推。那石屋仅是临时搭建,石块简单叠垒而成,怎经得住元泰这双掌之力?登时“轰隆”一声,石壁坍了半边。贾君瑞道:“元大,何必与这等卑贱之辈怄气?徒伤己身。早日赶路要紧。”说罢,拔步出林。骆小山冯世清也均上前劝阻,元泰这才悻悻而去。 到了林外,果见有五匹马拴在树下。五人分骑而乘,转入大道,向南而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镇上,找了间小酒馆,点上酒菜。饮至三巡,骆小山便将索无疾如何拦截各路武林中人之事,详详细细讲了出来。 原来“潇湘派”与“神农派”并无世仇,但当索无疾担任掌门之后,双方便摩擦不断,冲突愈演愈烈,终成比邻而居的死敌。此次“潇湘派”掌门褚天昭六十寿诞,发帖广邀武林各大门派,赴宴岳阳。索无疾便将湖北归附于己的大小帮派上千人众全部调集起来,于长江南岸各处码头设卡拦截,并暗中安排人手到北岸假扮船夫,伺机暗算。北岸船家毫不知情,几日之间被扣留船只不计其数,登时人心惶惶,再无人敢载客过江赴湘。“潇湘派”得悉消息后,连夜派遣大批好手,赴长江两岸救援,骆小山便是其中之一。 元泰四人毫无江湖经验,“荆江帮”水贼石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四人迷倒,随后与崔麻子等人将其抬至南岸石屋之中。岂料,细察之下,发觉四人并未携带贺礼,猜想多半抓错了人,仓促间欲将此事隐瞒潜逃,却被潜伏于南岸的骆小山盯上,一路暗中跟随,出手搭救,并将二人杀死。 四人听后,方才明白其中原委。冯世清道:“骆兄,小弟有两件事不明,还盼赐教。”骆小山道:“客气,冯兄弟但问无妨。”冯世清道:“其一,索无疾为何如此兴师动众极力阻挠贵派掌门寿宴?恐怕不止是因为仇隙怨憎,多半另有他谋;其二,江湖上大大小小帮派数不胜数,‘神农派’纵然再强,身旁爪牙再多,想必也无力同时拦截各路英雄,且即便此举得手,擒获那许多江湖人物,却如何善后?难道索无疾不怕触了众怒,引火烧身?各路帮派联手齐攻神农山,只怕半日之间便摧为齑粉矣。” 骆小山笑道:“冯兄弟此两问正中要害。待小弟一一道来。索无疾费尽心思阻扰敝派掌门寿宴,挟私报复却也有之。但掌门他老人家说姓索的是怕敝派趁宴请天下群豪之际,纳友结盟,扩充势力,此举于‘神农派’大大不利,是以索无疾竭力阻挠寿宴。”冯元二人对望一眼,心道:“想必各路门派均有此意,岂止‘潇湘派’一家。”骆小山继续道:“索无疾自然害怕江湖中的各帮派联合起来一致对付他,实不愿广树仇敌,是以只对十三帮及实力更弱的帮派下手。他将历年所制各种厉害的毒药悉数使出,用‘三草三花粉’配以“碧木油”对付武功高强江湖阅历多的人物,用“失魂露”对付武功阅历均一般的人物,用‘五时散’对付武功低微江湖阅历少的人物。另外还有各类备用辅助毒药,名堂甚多。” 听到此处,四人想到自己毫无江湖阅历,如此轻易地堕人彀中,且还是寻常毛贼,均觉脸上无光,心中羞愧。元泰心道:“这‘神农派’可恶之极,连使毒药都要分个三六九等,被‘失魂露’迷倒难道还更光彩不成?真他妈的邪门。”冯世清轻咳一声,道:“敢问这些毒药究竟如何厉害?” 骆小山道:“‘五时散’须混入酒菜食物之中,诱人服入体内,方可起效。一旦中招,任你武功再高,五个时辰之内也必不省人事。只是这药略有甜香气味,内力较高之人,一嗅即知,绝难上当。”四人对望一眼,均道:“难怪昨日觉得酒味有异。”骆小山续道:“‘失魂露’则无色无臭,一遇空气便即挥发,散入空中无形无质。此物用以迷倒寻常江湖人物尚可,若是武功高强之人,发觉中毒便即运内力逼出体外,那便无事。因此对付类似三大门的高手,‘神农派’是绝不敢使用此毒的。‘三草三花粉’所用花草皆无毒,‘碧木油’则是索无疾从海外异乡采集而回的剧毒之物,状如稠油,色呈碧绿,只因有种奇特怪味,难以消解,索无疾便用‘三草三花粉’的气味与之混合,那怪味便会立时消失,且毒性更增一倍。‘神农派’趁人不备,往往先行于墙角等细微之处洒上些许‘三草三花粉’,然后再点燃混有‘碧木油’的油灯或蜡烛,转瞬间便可令人知觉尽失,沉睡不醒。倘若六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则全身武功皆废,脑力大损,从此变成痴呆无用之人。” 四人听得心惊胆颤,元泰拍案而起,大怒道:“这索无疾丧尽天良,竟然使用这等歹毒狠辣的毒药,将别人苦苦折磨一生,真是毫无人性。我元泰今生若不诛杀此贼,誓不为人!”贾君瑞道:“算我一个。”冯世清道:“好,我也与你们联手。”吴子俊忙道:“还有我,还有我。”骆小山大喜,道:“有四位‘百胜门’的后起之秀鼎力相助,这大魔头必死无疑。” 吴子俊问道:“骆兄,你怎知晓这么多?莫非你。。。你也曾被。。。”却不敢往下再说。骆小山笑道:“在下虽然武艺平庸,但所幸从未尝过这些毒药的厉害,都是听派中长辈所言。” 骆小山吃了一口菜,又继续说道:“‘神农派’得手后只掳走贺礼,却将人平安送回,并言明无意与各派结仇,实无伤人之意。只要不去岳阳赴宴,大家便仍是好朋友。你想,去拜寿却无贺礼,天下岂有这等规矩?各派所备礼物均是精挑细选,甚而奇珍异宝,均极贵重。一旦失却,急切间何处再觅?纵使购置他物也必不如意,怕丢脸面。因此,数日之间,倒有大半英豪折返而回,索无疾这条毒计可说已获成功。” 冯世清闻听此言,方始明白,心道:“原来那石春崔麻子二人并无恶意,不会加害我四人,但却因此而丧命,这位骆兄出手未免太狠。不过归根结底,二人之死还是源于两派之争,遂成替罪羔羊。索无疾罪孽不轻。”对石崔二人不禁心生怜悯之意。 吴子俊问道:“大半客人都回去了,那贵派这寿宴只怕办不了吧。”说着,瞅瞅冯元贾三人,意思是寿宴办不成了,咱们要不要也回去呢?骆小山道:“掌门他老人家说不足为虑,只要三门四派十三帮的人悉数到齐,其余则尽可听任所为。” 元泰忙问:“却是哪三门四派十三帮?”骆小山道:“天下武林帮派多如牛毛,但真正立下威名划出势力的便只有这三门四派十三帮了。三门便是指你们京城的‘百胜门’,河南‘五行门’以及山东‘云门’。四派即浙江‘明月派’、福建‘武夷派’、湖北‘神农派’以及敝派。十三帮则划出两个等级,后面七个帮多数僻处边疆,极少与咱们中原武林互通消息,势力偏弱,名气也小。像广东‘凤头帮’、关西‘昆吾帮’、关东‘天池帮’等等。前面六个大帮则在江湖之上颇有地位,威名甚著,分别是江苏‘震泽帮’、江西‘鄱阳帮’、四川‘锦蓉帮’、安徽‘铁扇帮’、山西‘鹿角帮’。” 吴子俊道:“这才五个,还少一个。”骆小山叹口气道:“这个帮派当年名震天下,势力之强实不低于三门四派,帮中更有数名武功绝高之人,内功修为几可与三门四派首脑人物比肩。但在二十年前,该帮竟突然被朝廷派重兵清剿,偌大强帮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令人扼腕!这个大帮派便是关中的‘三秦帮’。”元泰早已猜到,不动声色。其余三人则颇为惊诧。冯世清道:“朝廷又怎会干涉江湖之事?”骆小山道:“个中原委,我却也不知晓了。” 这时,酒已喝完。元泰意犹未尽,唤小二再打些来。骆小山止道:“不可再饮,赶路要紧。咱们现下仍在湖北境内,若被‘神农派’的人发现,就不大妙了。倒并非畏惧,只是咱们去岳阳要紧。那‘神农派’下毒手段千变万化,对付起来着实头疼,咱们还是少惹麻烦为妙。”元泰四人尽皆称善。五人便出店牵马,继续南行。 十二回 把酒初闻定戎剑 乔装首进混元庄 五人行了一日,便到湖南境内,骆小山说次日便可赶到岳阳城内。到了傍晚,五人遍寻不到集镇,便宿于密林之中。燃起篝火,各人掏出干粮饱肚。元泰四人自京中随身携带食物,各种干果点心蜜饯,着实不少,便分与骆小山食用。骆小山虽吃不过不少点心一类,但元泰等人所带颇为精美,更有不少宫中秘制干果。骆小山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吴子俊还特地带了一小坛酒,用木塞密封,只因此前日日得能投店而宿,故而未曾打开,此时便取出几只酒杯,拆封饮用。 五人映着篝火把酒言欢,虽身处荒郊野外,倒也另有一番滋味。正喝间,元泰忽然想起“天池帮”,便问道:“骆兄,我四人在途中曾遇到‘天池帮’七人,他们先行一步,不知是否为贵派所救?”骆小山道:“已安全救下,你们被诱上船前一日,我便得师哥讯息,‘天池帮’七人悉数获救,所带寿礼也分毫未损。”元泰心中担心“天池帮”被擒后,就此返回关东,那可就见不着了,盗衣之事如何封口?听骆小山如此说,便宽下心来。 吴子俊吃饱喝足后,还想再听江湖之事,便让骆小山再说些。骆小山想了想,忽脸现神秘之色,道:“我听前辈们说,二十几年前,武林中曾因一件宝贝,而闹得血雨腥风,杀戮无数。你们可曾听说过?”四人皆摇头。骆小山道:“相传北宋年间,浙江‘明月派’的一位前辈,效仿古代干将莫邪铸剑之法,以身投炉,炼出一把举世无双的珍稀宝剑。那位前辈名唤康定戎,故此剑被命名为‘定戎剑’。康前辈舍命铸剑之事传扬开来,立时轰动武林,很多江湖人物便欲一睹此剑真容。于是,便不断有人到‘明月派’求观。‘明月派’恐来人有觊觎之意,便一概拒之。后来,江湖上更是盛传,此剑锋利无匹,且具灵性,若有强敌近于前三丈之地,便可感知杀气,于匣内大动,鸣声示警。” 元泰听到此处,哈哈大笑,道:“世间岂有这等灵性之物?我绝不相信。”贾君瑞道:“我也不信。”骆小山道:“起初我也不信,可长辈们言之凿凿,并称曾有人亲眼见过此剑,确有其事。”元泰与贾君瑞互望一眼,仍是将信将疑。 吴子俊忽道:“说不定倒是真的。想那康前辈以血溶剑,人剑合一,若是真有灵性,也并非不可能啊。”冯世清点头道:“六子说的在理。此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元泰笑道:“生平头遭儿听六兄讲出一番见识来,三生有幸啊。”吴子俊冲他瞪了一眼。 冯世清问道:“适才骆兄所说引发武林屠杀,又是为何?”骆小山道:“只因无人得能一睹此剑真容,故而各种浮夸之言愈传愈奇,最后竟称谁得此剑,便可天下无敌。于是武林中各路人物或明抢或暗夺,均想将此剑据为己有。但‘明月派’其时实力极强,且有宝剑相助,因此诸人纷纷铩羽而归。欲得宝剑之心暂时收敛起来,欲待‘明月派’式微之后,再行抢夺。”元泰奇道:“得一把剑便可天下无敌?”骆小山道:“想必是因此剑有灵性,旁人信以为真,以为真能助己杀敌。书中所言,有人得道修仙,便可口吐长剑,斩妖除魔。想必这‘定戎剑’也是如此。” 贾君瑞哈哈一笑,道:“若果真如此,那‘明月派’想必已天下第一了?”骆小山摇头道:“五十余年前,‘明月派’中人因争掌门之位而生内讧,那‘定戎剑’竟不知去向了。江湖传言是派内之人携剑私逃,但又无人晓其行踪。其他门派得悉此事之后,纷纷出动,遍寻此剑。但天下之大,寻找一柄剑无异大海捞针。三十年过去了,仍是杳无其踪。正当所有人都沮丧气馁之际,忽然有一人携此剑重现江湖。武林中便就此掀起一场大杀戮,死伤无数。” 四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此人是谁?”骆小山摇头道:“这些事情我都是听派中一名前辈说的,我当时也问他此人是谁,但他死活都不愿言明,只说此人乃数百年以来武林中第一大恶,手段之毒辣,心肠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还听到一些传言,说此人与一头大如猛狮的巨狼为伴,生吃人肉,吞噬人骨。男人闻之丧胆,妇孺闻之啼哭。如同地狱中的魔鬼。” 四人听后尽皆失色,不由自主地臆想出那巨恶狂魔残杀施虐时的情景,眼前一片血肉横飞白骨累累之象,胸中都大跳不止。恰在此时,陡然听到几声夜枭啼鸣,接着又是“扑喇喇”几声枝叶摇动的声音。五人都不由自主跳将起来,握拳挺剑,紧张地注视着四周,彷佛觉得那吃人狂魔就在近前。连元泰这等胆大之人,也不由得脸色变白,手心中全是汗水。吴子俊更是筛糠般浑身发抖。 过了许久,不见有任何动静,五人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重新坐在地上。各自揩干额头汗水。又坐了片刻,冯世清方道:“骆兄既不知此人底细,那便说说其他的事情吧。”骆小山缓缓道:“也好。”想了半天,问道:“不知各位对那关西‘昆吾帮’所知多少?”四人又皆摇头。骆小山道:“故老相传‘昆吾帮’有一镇帮之宝,此宝足可比肩贵派神物‘百胜刀’。” 四人听后,均心下一凛,互望一眼。原来“百胜门”掌门有一祖传宝物,乃是古代传说中的名刀“百胜刀”,刃可切石,吹毛即断。“百胜门”之名便由此而来。只是元泰等少年子弟虽曾听长辈言及,却从未亲眼见过。此刻听骆小山突然提到此刀,不禁都格外注意。 吴子俊问道:“莫非也是一把宝刀?”骆小山微笑着摇摇头。元泰忽道:“我知道了,定是传说中的‘昆吾剑’无疑了。”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登时醒悟。骆小山笑道:“元兄弟果然机敏过人。不错,正是‘昆吾剑’。”冯世清道:“这个倒也听过坊间传闻,说这‘昆吾剑’乃是周朝名剑,削玉如泥。与‘鹿卢剑’‘龙泉剑’等宝剑齐名。”骆小山道:“不错。据传此剑是采昆吾山上之石冶炼而成,极为锋利。还有传说称‘昆吾剑’是由盘古氏第八代始祖在昆仑山之巅,用一根脊椎骨化炼而成,乃剑中之祖。但此言虚无缥缈,不足以信。” 贾君瑞道:“我瞧这些传闻都是虚言妄语,神话传说岂能当真?那‘昆吾剑’可曾有人见过?眼见为实,若从未有人目睹,定然有假。”元泰道:“不错,多半是‘昆吾帮’骇人耳目,故弄玄虚,散播这等传言蛊惑武林中人,好让其他帮派忌惮。” 骆小山心道:“那你们‘百胜门’的宝贝可曾有人亲眼见过?只怕你四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口中却道:“但凡传闻,大抵如此,散布之人添油加醋,夸大其辞,一传十,十传百,传至最后便神乎其神了。咱们随意说说,消遣解闷,切莫当真。”冯世清道:“对,对,不必当真。” 语不投机,沉默片刻,五人便各自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下午,五人便赶到岳阳城中。骆小山道:“敝派总堂便在西门外洞庭湖畔,再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人便往西门而来。 正行之际,冯世清忽然叫道:“糟糕!”众人勒马停住。吴子俊问道:“怎么?”冯世清望了一眼骆小山,欲言又止。骆小山会意,便道:“四位慢谈,在下在西门口相候。”拱手而去。 冯世清这才道:“咱们到了‘潇湘派’总堂,必然见到我父亲他们,这可如何是好?”元泰“嗨”了一声,道:“我还道何事。婶婶不是同意你来湖南吗?到时跟叔父言明便可。”冯贾吴三人却都不说话。元泰甚是奇怪。冯世清道:“元大,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我娘并未允可。还派人严密看防,我费了好大劲才跑出来。瑞哥儿也是如此,是我接应他出来的。六子想必也是如此。”贾君瑞与吴子俊都点点头。 冯世清又道:“元大,当真是元伯母亲口应允,准你来湖南的吗?”元泰道:“是啊,我娘一口答应了。”冯贾吴三人互望一眼,吴子俊道:“元伯母怎会那般好?我娘死活都不让我来,都哭了,说什么湖南距京城数千里地,路途太远,很是凶险,万万去不得。我苦劝无用,实在无法,只得偷逃出来。”冯世清笑道:“想必元伯母觉得元兄艺高胆大,定然无事,这才答允。”贾君瑞则满脸不悦,道:“我娘死活都信不过我,不知为何。难道我这十几年的功夫是做摆式的吗?” 元泰听后,颇为惊诧,怔了片刻,道:“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不去了吗?眼瞅就到了啊。”冯世清想了想,道:“咱们须得乔装改扮,这才不被发现。”吴子俊拍手道:“好主意!”元泰道:“不错!咱们改了模样,定然认不出来。我听人说,江湖上有一种人皮面具,戴上之后,就面目全非了。”贾君瑞摇头道:“不成,戴那个便如僵尸一般,我可不戴。”冯世清道:“不戴面具也成,咱们抹黑了脸,挑高了眉,再把鼻子垫高点儿,嘴唇涂厚点儿,应该就差不多了。”元泰听后,哈哈大笑,道:“那岂不成戏子了?都扮黑脸包公吗?那六子就扮白脸曹操好了。”冯世清哈哈一笑道:“如此更好,更不易认出了。”又正色道:“其实倒不必抹花了脸,略加妆扮,也就是了。不过咱们须得先找骆兄言明才是,不然到了他们总堂可就改不了了。” 四人来到西门,找到骆小山详明此事。骆小山哈哈大笑,道:“你们可算找对人了。我凑巧认识一个戏班子,找他们妆扮一番,定然判若两人了。”五人便折回城中,到那戏班子中描眉抹脸。元泰又剪了几绺假胡须,稀稀落落地黏在下巴颏上。改扮已毕,彼此对着细瞅,果然辨不出原来模样。骆小山道:“既然你们这么信得过我,那我就对掌门说是私交的朋友,并无门派,到时与其他帮派弟子混坐一处便可。”四人点头答应。 一切准备就绪,五人这才出城,直奔“潇湘派”总堂而去。元泰四人于马上遥望,只见那洞庭湖水烟波浩渺,宽广无垠,仿似一条碧绿玉带,平铺于大地之上,一直伸向天际。吴子俊道:“世清兄望见长江,便即吟诗。见了洞庭湖,可还有诗可吟吗?”冯世清笑道:“倘若让我即兴而作,那一首都没有。借花献佛,倒有一大箩筐呢。”说罢,便长吟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吟罢,说道:“几位可要听小弟详解吗?”元泰叫道:“你一人明白就好,不须解与旁人知晓。”冯世清哈哈大笑,道:“看来元兄又要酸掉大牙了。” 言笑声中,奔至近处,但见好大一座庄园临湖而建。抬眼望去,枝叶掩映之间红墙绿瓦,庄内栋宇连绵,房舍广密,数之不清。庄园门口数株大树参天而立,两头石狮子分列两旁,石狮之后便是两扇硕大的红漆大门,门上整齐嵌着数颗碗口大小的金钉,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混元庄”,匾额两边各挑着一支带“褚”字的大红灯笼。 元泰问道:“这庄园名字好怪。”骆小山道:“敝派掌门修习的内功叫混元功,故以此为名。”元泰心道:“混元功?听名字似乎与我元家的‘震阳掌’有些关联,改日有机会须得向这位褚掌门讨教一二。” 骆小山带着四人进庄后,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天,来到一处小院子里,院内四间屋子。骆小山道:“这几日四位便住在此处,敝派会派弟子照应。各位如想游玩,便唤人带路,切勿自行走动,庄中道路曲折,极易迷向。后日便是敝派掌门寿诞之日,到时在下便来恭请四位。”说罢,拱手而去。 四人聚在屋中闲聊。元泰道:“若只是在这小院子里呆上几日,只怕闷也闷死了。这岳阳城中可有好玩的地方吗?”冯世清道:“元兄竟然不知天下闻名的岳阳楼吗?”元泰道:“怎么?”冯世清道:“咱们可去岳阳楼,观赏洞庭风光。”吴子俊闻言甚喜,道:“既是如此,咱们明日便去。”元泰失望道:“那有啥好玩?一座楼一片湖,风景而已嘛。还不如去听戏。”冯世清只有苦笑。 贾君瑞道:“后日便要摆寿宴了,料想此刻岳阳城内游玩的武林人士定然不少,去岳阳楼的只怕更多。去了也可结识几位,还可赏湖中美景,一举两得啊。”元泰闻听此言,登时想起适才穿城而过之时,恍惚间似乎见到几名江湖人物,便喜道:“甚好,不妨现在便去?”冯世清道:“天色已晚,只怕都已回来了,明日再去不迟。”元泰只得作罢。 十三回 洞庭边奇遇赶尸 竹林内巧救大汉 用过晚饭,各人回屋歇宿。元泰在房里坐卧不安,极想出去四处逛逛,邀其他三人同去,却都说天色太晚,明日再去。元泰焦躁起来,没好气地道:“管你们呢,爱去不去。”说罢,便奔出院去。冯贾吴三人在后叫唤,装作不闻。 元泰在庄中转来转去,早忘了白天所走路径。遇到有人处,便即改道,幸喜他功夫也颇不弱,并未被人发觉。如此这般转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却从一处边门而出,抬眼便望见一大片竹林,林边便是洞庭湖。元泰展开轻功,沿着湖边疾奔。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之远,便停下歇息,但见湖面远处渔火点点,脚下不停响着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一阵阵湖风拂体,只觉通体舒畅,胸臆大豁,忍不住便将“震阳掌”逐一打将开来。 刚演习数掌,忽然远远听到一阵锣声响起,其间又混杂数声铃响,但又不似平常锣铃之声,极目望去,朦胧间看到远处林边奔来数个黑影,只见那数个黑影紧紧相连,一跳一跳地纵跃而行,动作大是古怪。元泰好奇心起,轻步走到湖边一座大石之后,暗中窥探。 只听那锣铃之声愈加清晰,竟颇有阴森冷寒之意。那数个黑影奔至近处,看清却是四个人影,前面一人拿着锣铃,边走边敲,后面三人则头戴高高的帽子,身上披着宽大的黑布。但奇的是这三人身体僵直,双臂平伸,两腿靠拢,膝盖不曲,竟如同僵尸一般跳跃奔走。元泰心中一惊,立时想到两个字:“赶尸!” 元泰小时便道听途说,晓得湘西之地有“赶尸”习俗,乃苗人蛊术。湘西山路崎岖,极难行走。本地人若客死异乡,无法用车马运回家乡殡葬,是以便用赶尸之法驱尸而归。那赶尸匠将黄符罩在死尸脸上,并在其肢体上喷洒奇异药水,又用朱砂点其七窍等处,那死尸便可站立行走,以供驱策。种种说法,神秘莫测,奇诡可怖。 这时,那四个人影更加近了,元泰瞧见最前一人隔不多久,便朝空中洒一些类似纸片等物,暗道:“这人便是赶尸匠了,洒的也必是纸钱无疑了。”又想:“自来只听说湘西之地有‘死尸客店’,故而可赶僵尸,怎地这岳阳城也有这等古怪之事?”心里想着,眼睛则一直盯着那一人三尸。他本就好奇心重,看到这等怪邪之事,更是全神贯注,欲探个究竟。 那赶尸匠领着三具僵尸蹦蹦跳跳地从元泰身前经过,径直朝“混元庄”而去。元泰心中一动,暗道:“莫非与‘潇湘派’有关?那得仔细瞧瞧,或有好戏可看。”想到这儿,便即起身,悄没声地远远跟在后面。 只见那一人三尸慢慢跳跃进竹林深处,在一片空地上停住。元泰远远藏在竹子之后,借着月光凝神细辨。只见那空地旁边放着三个长方形的巨大黑物,似是箱子一类。那赶尸匠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咒语一类,叽里咕噜听不清楚。念毕,那三具僵尸齐刷刷转了个身,仰天而倒。那赶尸匠依次将黄符从三具尸体上揭去,又从身上取出一物,冲着三具尸体倒洒,想必是药水一类物事。随后,那赶尸匠点亮一支火把,插在地下。 借着火光,元泰看清那赶尸匠容貌奇丑,身材魁梧。那貌似大箱子之物却原来是三只棺材。三具尸体脸色煞白,直挺挺僵硬在地。只见那赶尸匠将三具棺材逐一打开,又从其中一个棺材里取出一个包裹,解开来拿出一堆衣服,却是寿衣寿帽一类。那赶尸匠拿着寿衣分别给三具死尸穿上,又戴上寿帽。然后逐一将尸体搬入棺材之中,掩好棺盖。诸事已毕,赶尸匠便转过身子,沿着来路回去了。 元泰见那火把兀自未熄,映衬着三具黑漆漆的棺木,四下里静悄悄的,说不出的诡异惊怖之意。元泰心中却大为好奇,拔脚便想走过去揭开棺木瞧个究竟。忽然数道火光照射进竹林中,紧接着便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数人走进林子。元泰赶紧停步,屏息敛气,暗中细瞧。 只见走进五六个人,各执火把,其中尚有一名女子,身形窈窕,容色清丽。几人走到棺木之前,其中一名虬髯大汉道:“四师弟,可是这里吗?”另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汉子道:“不错,二师兄,与那赶尸法师约好便在此处接人。”虬髯大汉道:“开棺验尸。”声音低沉,略带几丝悲痛之意。三人走上前去,打开棺盖,俯身探进棺内,似是在查验尸体。 过得片刻,前面两人查验完毕,齐道:“不错,正是中了‘神农派’歹毒暗器‘黑星截脉针’而亡。”第三人却兀自探身棺内,似未查验明白。虬髯大汉冲那人叫道:“五师弟,怎样?”那五师弟奇道:“咦,怎会如此?奇怪。”猛然大叫道:“二师兄,此人。。。”话未说完,突然大声惨叫,那五师弟身子骤然飞起,跌至丈余之外。 众人大惊,尚未缓过神来,便见一人从棺木之中跃将而起,纵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听来极不舒服。那人跃至一旁,负手而立,得意洋洋地望着诸人。元泰朝此人一望,赫然便是适才走在最后的那具僵尸,竟尔活转过来。只见那人依旧脸色煞白,身形瘦削,三十余岁年纪,全身黑衣黑裤。 那四师弟叫道:“竟然是你!”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你们是不是很意外呢?”虬髯大汉脸色颇为镇定,并不惊惶,低声道:“先去瞧瞧五师弟。”两人领命,飞奔过去。 虬髯大汉问道:“你是何人?”那黑衣人满脸轻蔑之色,却不回答。那四师弟低声道:“此人便是杀害七师弟的凶手,‘神农派’五毒之一,‘夺魄黑蜈’娄奕!”诸人闻言,失声惊呼。那女子柳眉倒竖,道:“那还跟他啰嗦什么?先杀了他为七师弟报仇!”说着,“唰”地一声,拔剑出鞘,便欲动手。 虬髯大汉伸手拦住,道:“三师妹,慢着,且勿轻举妄动!”他见娄奕孤身一人前来,面对许多敌手,却依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料想不是有强援接应便是有厉害陷阱设伏,何况“神农派”种种使毒手段匪夷所思,防不胜防。唯有先探探虚实,而后再动手不迟。 便在此时,远处那两人背着五师弟而回。那虬髯大汉赶忙查看,见其脸色苍白,昏迷不醒,脉息跳动微弱,却不见有任何伤口异状,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了内伤。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吩咐道:“快快抬回庄中急救!”那两人领命,背起五师弟出林。 岂知刚奔出数丈远,那二人便突然接连大叫,摔倒于地,来回翻滚,哀嚎不止。众人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何事。忽听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中了‘神农派’之毒,还想设法施救?真是可笑!”话音未落,林子里两个人影疾速闪过,奔至娄奕身边,与其并肩站立。 只见其中一人身着黄衣,身材矮小,不盈五尺,小腹硕大无朋,四肢却又细长,身形恰似蛤蟆。另一人则浑身衣衫火一般红,尖脸大眼,身材瘦小。 虬髯大汉一见此二人,登时认了出来,以前曾交过手,便冷笑道:“果然有强援策应。三师妹、四师弟,这二人分别便是‘炙心红蛛’虞大鹏,‘冰血黄蟾’郭骁。都是杀伤过咱们‘潇湘派’很多弟子的元兄巨恶,今日不可放走一人!”又低声道:“小心他们的喂毒暗器。我去对付娄奕,索要解药,医治五师弟。”说罢,舞起一双肉掌,纵身跃向娄奕。 娄奕大笑,道:“来得好!”闪身避开虬髯大汉来掌,伸手从后挟出一对铁钩,那钩长约三尺有余,通体漆黑。娄奕斜臂伸出,钩向虬髯大汉腰眼。虬髯大汉侧身一让,反手一掌拍向娄奕左肩,掌势猛烈,力道十足。娄奕见其掌力沉雄,攻守有度,自知内力强过于己,口中赞道:“果然不愧是褚老儿的得意弟子!”挥动双钩,在身前舞出一团光影,护住各处要害,稳守待攻。 那女子手挺长剑刺向郭骁,剑尖颤动,舞出一团剑花。郭骁嬉皮笑脸地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和你打。”闪身让开,看其肚大腿细,身法却颇快。那女子挥剑横削,娇声叱道:“你是什么好男?癞蛤蟆一个。”郭晓又矮身避开,口中道:“美人好眼力!我就是一只癞蛤蟆,今日是来吃你这天鹅肉的。”言辞放荡轻佻,竟有调戏之意。那女子闻言又羞又怒,双颊绯红,银牙紧咬,长剑舞得更急,恨不得立时将郭骁斩成肉泥。 郭骁见剑影翻飞,迅疾如雷,口中大叫:“美天鹅要吃癞蛤蟆了!”从怀中摸出一对判官笔,架开来剑,右笔伸出,疾点那女子后肋“京门穴”,认穴甚准。那女子不提防郭骁突然来攻,险被点中,忙乱间纤腰一扭,腾空翻过,姿态颇为曼妙。郭骁淫笑道:“好美人!这舞跳得俊极,老子爱看!”那女子脸色铁青,剑上使出十成气力,已有搏命之势。但那郭骁虽其貌不扬,身形奇丑,功夫却颇不弱,一双判官笔使将开来,游刃有余,一时倒也奈何不得。 那四师弟膂力雄强,使的是一柄大刀,出手便是“乱披风”之势,将虞大鹏裹挟在刀影之间。虞大鹏所使是一条链子锤,长近四尺,锤身似瓜。见其势极猛,刀法极快,不敢大意,将链子锤舞将开来,在那四师弟身旁两侧游动,掣其肘腋,遏其刀势。这二人一个刀法势强,一个锤法灵动,各取所长,却也难分高下。 元泰从未见过武林中人厮杀,幼时在京城与人打架,实乃小孩子嬉戏。年龄长大后,也只是同姚府管家侯季荣斗过数次,但那人武功低微,不是元泰敌手。其后所遇裴啸天、无憎大师、章志皓等人又武功太高,难以比较。仅数日前与“天池帮”路宗义一战可谓势均力敌,但斗时极短,仅仅数个回合,双方便已罢手,很不过瘾。 今日在洞庭湖边,远远瞧着六人交手,尽是搏命恶斗,但见刀剑影动,肉掌翻飞。当真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精彩绝伦。元泰何曾见过如此场面?直看得目眩神驰,桥舌难下。 正在此时,忽听远远传来数人呼叫:“元大!”元泰一听便知是冯贾吴三人寻来,便轻轻转身,悄没声地慢慢走出林去。来到湖边,迎上三人,说“潇湘派”“神农派”两派高手互斗。三人听后急忙随元泰走进林中,看个究竟。 四人不敢太过靠近,只远远地瞧着,所幸林中火把甚多,火光映得四周如白昼一般,六人一招一式,无不看得分明。林中相斗六人早已听到冯贾吴三人呼叫,知悉四人在旁窥测,却不知是友是敌,且双方均缠斗不休,谁也无法脱身,只得任元泰等人旁观。 此时,娄奕与那虬髯大汉已拆了五六十招,娄奕虽有双钩之利,竟反渐渐落于下风。惊急之下,发力发攻。陡然间将身一矮,双钩齐出,扫向虬髯大汉足胫。虬髯大汉竟不躲避,右掌迅捷无论地拍向娄奕后心,竟后发而先至。娄奕心中大惊,急忙朝一侧滚开,情形大为狼狈。刚刚站起,虬髯大汉左掌便又拍来。娄奕不及再避,单钩甩出,勾起手肘。虬髯大汉变掌为拍,重重击在铁钩之上。娄奕只觉虎口巨震,单钩竟险些脱手,一条手臂酸麻难忍。虬髯大汉不容他喘息片刻,右手又是一掌,冲娄奕颈项斜劈而至。娄奕横钩来挡,却被夹手抓住,用力回曳,却难动分毫。虬髯大汉抬脚冲其肋骨狠狠踢去,这一记倘若踢实,只怕前后肋骨悉数断折,非受重伤不可。娄奕急忙撤手撒钩,手腕一抖,立时从袖中发出三枚黑针,冲虬髯大汉上臂激射而去。 二人此时相距极近,那黑针又来势劲急,虬髯大汉猝不及防,慌乱中头向后仰,却终究迟了一步,三枚黑针尽数钉在臂上,深逾数寸。虬髯大汉大叫一声,仰天跌倒。娄奕哈哈大笑,欲待上前取其性命。忽然眼前一花,那虬髯大汉竟骤然间身形暴起,扑入娄奕怀中,一双肉掌重重打在其肋下。娄奕施射暗器得手后得意忘形,绝未料到那虬髯大汉竟会起身反击,根本无可闪避,生生受了这开碑裂石的重重一击。登时口中狂喷鲜血,整个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之遥,重重跌落于地,一动不动。 那虬髯大汉虽反扑得手,但娄奕的黑针毒性极烈,转瞬间便上臂发黑,一团黑气渐渐朝胸前颈项延伸。虬髯大汉力斗已久,又兼中毒,只觉浑身麻软,无力站起,瘫倒在地上,缓缓喘气。那四师弟与那女子眼见二师兄受伤,不知生死,想来解救,却又被对手苦缠,无法脱身。 元泰望见,急道:“快快救人!”四人如飞般奔将过去。元泰扶起那虬髯大汉,见其臂上兀自钉着三枚黑针,便伸手去拔。那虬髯大汉见其搭救自己,是友非敌,便道:“莫动,有毒!”元泰赶忙撤手,幸好未曾触到。那虬髯大汉伸手指向娄奕,道:“去他身上找解药。” 冯世清忙道:“我去。”飞奔过去,将娄奕怀中所有物事尽数抱来。那虬髯大汉见各色纸包瓷瓶铁盒木匣,五花八门,却不知哪个是解药。娄奕此时生死未卜,一时之间绝难救醒,无法逼问解药所在,只得叹了口气,又冲四人道:“还请各位好汉助我师弟师妹,擒住那两个恶贼,拿到解药。” 元泰早已对“神农派”恨之入骨,今晚见其派内三人到“混元庄”打斗伤人,一直跃跃欲试,欲出手相助“潇湘派”。此刻听那虬髯大汉如此请求,便二话不说,纵身跃将过去,与那四师弟合力斗虞大鹏。贾君瑞道:“待我去收拾了这癞蛤蟆。”便去助那女子。 这四人本来势均力敌,堪堪斗成平手,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但此刻忽然加入元贾二人,“神农派”登时势孤力寡。虞大鹏反应机敏,眼见形势不妙,立时迭发杀招,逼得对手暂时回避,乘机飞身而逃。元泰见状,拔步便要去追。那四师弟连忙拉住他,道:“小心他的暗器!”元泰这才止步,抬眼望时,虞大鹏早已消失在黑幕之中。 郭骁却一直手上出招,嘴里说话,不停地调戏那女子,竟不及观察周遭情势。待得发觉时,却已晚了。那四师弟挥刀来助,郭骁便再无逃脱之机。三招未过,大腿便被刺了一剑,登时脚下踉跄,再欲起身反击,大刀已架到颈上,只得丢下兵器,束手就擒。 那女子被郭骁羞辱极甚,抬手便是一剑,将郭骁右掌齐腕削断,双手掩面,哭着奔回庄去。郭骁一声惨叫,手腕处血如泉涌,浑身剧颤不已,面如金纸,说不出一句话来。 元泰四人尽皆失色,此前元泰断指,冯贾吴二人便已大为惊惧,此时见郭骁如此惨状,更是心中大骇。元泰虽胆大刚勇,也不由得胸中狂跳,暗道:“这江湖中人果然下手狠辣,连一个女子都如此凶悍。” 那四师弟撕下一块衣襟,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包扎郭骁伤口,又拿刀对着郭骁左手手腕,喝道:“识相的快点指明解药,不然。。。”拿刀上下比划,做了一个砍手掌的动作。郭骁右腕伤处痛彻入骨,哪里还愿再受断掌之苦?不敢违拗,便将解药指了出来。他们几人均是同门师兄弟,对彼此下毒手段药性强弱制毒解毒之法,尽皆熟识,一望便知。 那四师弟赶忙取出,给虬髯大汉服下,拔除黑针。接着又去解救五师弟与另外两人,却发现那两人早已死去,五师弟则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并非中毒。忙回身向虬髯大汉禀明。那虬髯大汉道:“你快背五师弟回庄,让师父他老人家施救。我已服过解药,且有这四位好汉在旁,不会有事。”那四师弟望了望元泰四人,心道:“适才见这二人武功,实在不怎么样,怎能保护二师兄?”但救治五师弟要紧,只得道:“如此也好,我这便回庄,派人前来接应。”虬髯大汉笑道:“三师妹不是早回去了吗?想必大师兄即刻便来。”四师弟笑道:“是我糊涂,那我回去了,二师兄小心!”说罢,负起五师弟,快步赶回“混元庄”。 十四回 名门子弟施大恩 一派掌门许重诺 解药见效甚快,片刻功夫,虬髯大汉手臂颈项上的黑气便逐渐消退了,只是针刺之处还留下三个黑点。虬髯大汉自言自语道:“这‘黑星截脉针’果然厉害!”元泰问道:“便是适才那三枚黑针?”虬髯大汉点头道:“不错!这是‘神农派’最恶毒的暗器之一,中了之后,半炷香之内,毒气便会蔓延至胸,截断心脉,无药可救。若是适才再晚得片刻,只怕我此时已见了阎王。” 四人闻听此言,想到适才确见一团黑气蔓延至虬髯大汉颈项,再过片刻便会攻入胸腔,幸好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拿到解药,否则此时所对便是一具死尸了。四人不禁思之栗然。吴子俊更是骇惧,惊道:“‘神农派’的毒药竟这等厉害?”元泰道:“何止毒药厉害,他们还会变成僵尸暗中偷袭。”便将适才所见娄奕扮尸一事简要说了。冯贾吴三人听到赶尸这等奇邪之事,更是咋舌。 虬髯大汉赧然道:“此事说来惭愧,万料不到娄奕竟会扮作僵尸施以偷袭,若不是四位好汉相救,今晚只怕。。。”顿了一顿,又道:“数日之前,我派得悉消息,‘神农派’勾结湘西苗人,欲不利于我派。敝派掌门便派四师弟蔡广兴七师弟阮青松,率数名帮中弟子乔装改扮前往苗寨暗中打探。没想到一名弟子疏忽大意,露出破绽,被苗人识破,遭到围攻。蔡阮两位师弟拼死力战,侥幸逃脱。但七师弟中了‘黑星截脉针’,逃不多远便不治身亡。四师弟无奈之下只得将尸首暗藏起来,连夜回庄报信。湘西道路极难行走,无法用车马运回,只得用赶尸之法。本来约好今夜在此接人,不料却中了娄奕的诡计。” 冯世清道:“贵派运尸之事想必定然极为隐蔽,却不知那娄奕怎会得知消息,提前设伏呢?那赶尸匠莫非也是‘神农派’的?”虬髯大汉摇摇头,道:“此事很是奇怪,想来或是四师弟去找那赶尸匠时,泄露了行踪。娄奕便将计就计,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那赶尸匠就范,扮作僵尸施以偷袭。幸好此贼只是用重手打伤五师弟,若是用毒,只怕未等拿到解药,五师弟他便。。。”说到此处,喉头哽咽了一下,道:“但我七师弟却已不在了,他是师父平日里极疼爱的弟子,武功很好,年纪又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竟然。。。竟然。。。”再也说不下去。四人默然不语,心下也替虬髯大汉难过。 虬髯大汉强忍住悲伤,歇了片刻,忽地大笑数声,道:“老天有眼!今日教我将娄奕这恶贼打成重伤,也算是为七师弟报了大仇。”说着,冲元泰道:“这位好汉,烦请过去探察一下,这恶贼是否还活着。”元泰依言过去,触其鼻息,仍有微弱呼吸,道:“他还活着,只是不知还剩多少气。这等阴狠毒辣的恶贼,留在世上何用?不如我一掌拍死了他,为贵派出气。”虬髯大汉忙制止道:“莫要动手!且留他狗命,我师父他自有计较。”元泰这才回来。 虬髯大汉笑道:“听这位好汉语气,似乎与‘神农派’也有过节?”元泰恨恨地道:“不瞒您说,我四人便是前来为敝派掌门祝寿的,走到长江边上,被‘神农派’的人下了迷药擒拿,幸亏敝派骆大哥相救,这才安然来到洛阳。其间更听说‘神农派’在湖北种种不法所为,强凶霸道。因此,小弟对其很是憎恶。” 闻听此言,虬髯大汉更对四人心增亲近之意。此时他的气力已恢复大半,便站起向四人拱手施礼,答谢适才相救之恩。又道:“在下孟向阳,不敢讨教四位好汉高姓大名。”元泰四人赶忙回礼。冯世清便一一报了四人名姓。孟向阳又问及师承门派,冯世清记得骆小山所嘱,便道:“我四人皆是骆小山的朋友,无门无派。” 孟向阳见其不愿详说,便不再问,笑道:“骆兄弟是我大师兄的得意门生,为人直爽,武艺也不错。得能与四位好汉相交,实为敝派增光,我师父他老人家得悉此事,也必欣慰。”又道:“日后四位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四位尽可明言,我孟向阳甘供驱策,以保万一。”元泰四人忙道:“孟兄客气!” 五人彼此谦逊几句,孟向阳道:“适才在下见元贾两位兄台武功,招式精奇,身法不俗,想必定有名师言传身教。只是。。。”元泰听其谈论自己武功,心中一喜,忙问道:“只是怎样?”孟向阳道:“在下心直口快,若有失言之处,两位莫怪。”元泰催问道:“孟大哥快讲!”孟向阳道:“只是二位内力似乎大有不足,却不知为何。在下揣度四位年纪,当已年近五旬,内力不该如此孱弱,莫非是修习不得其法所致?在下想不大通。”原来四人白天乔装改扮,斜眉歪眼,满脸皱纹,均在一日之间“老”了数十岁。只是四人声音听来稚嫩,与年龄不符。孟向阳虽感奇特,但也不便相询。 元贾二人对望一眼,心中暗自好笑。元泰道:“孟兄果然好眼力!在下二人也常自索解此事,但始终难以想得明白,多半是我二人资质太差的缘故。”心道:“我年纪尚小,自然内力较弱,我爹说修习内力需数十年苦功。待我长到如你所说四旬以上,自然就厉害多了。” 孟向阳听了,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但这位元兄的。。。”说到这里,便咳嗽了数声,不再言语。原来他是想说元泰内功却又高出贾君瑞许多,但怕此言一出,令贾君瑞不快,因此话至中途而止。 这时,从林外透进火把光亮,接着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人数颇多。片刻,便见数十人奔进林中,蔡广兴也在其内。为首一人年近四旬,目光炯炯,一身青衣,中等身材。孟向阳见到,赶忙奔上前,道:“大师兄,我替你引见四位好汉。”说着,拉住大师兄的手走过来,将元泰四人名姓一一报来,又对四人道:“这位便是敝派大师兄乔伯轩。”元泰四人与乔伯轩彼此施礼相见。 孟向阳又将林中之事简要说了。乔伯轩点点头,冲元泰四人道:“今日幸蒙四位好汉相助,救了孟师弟一命,此恩此德,‘潇湘派’铭感于内,他日但有差遣,敢不遵从,竭力以报!”声音洪亮,颇有威势。元泰四人于江湖中的礼数所知有限,遂各自谦逊了几句,不再多言。 乔伯轩命人将娄奕郭骁二人抬回“混元庄”,静候处置。又冲元泰四人道:“四位好汉,且随在下回庄,待向敝派掌门禀明此事之后,再行重谢!”伸出手臂,作出“请”的姿势,言辞举止间已透出将四人奉为上宾之意。元泰四人甚喜,便随“潇湘派”诸人回庄。 进了庄子,乔伯轩孟向阳领着元泰四人来到一处厅堂,只见那厅堂颇为宽阔,几可容上百人之多,檐下挑满了红灯笼,映得四周如同白昼。骆小山早已得到讯息,在厅外等候,一见四人,立时迎上前道:“四位今日立下奇功一件,掌门他老人家必有重赐。小弟先恭喜四位了!”四人闻听此言,心中都痒痒的,不知这厚赐究竟如何厚法。 孟向阳大笑道:“小山,你结交了四位好朋友,日后掌门也必备一份重礼赏你。”骆小山喜出望外,忙道:“多谢孟师叔吉言。其实侄儿不求掌门赏什么金银财物,只求传授一招半式足矣。”乔伯轩脸一沉,道:“小山,你这是拐着弯儿指责为师不授你武艺吗?我平日教你的功夫,你都已习练纯熟了吗?”骆小山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乔伯轩孟向阳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乔伯轩道:“傻徒弟,掌门他老人家若是能授你武功,那自然是因你办事得力,以资嘉奖,为师的脸上也有光啊!”骆小山这才明白师父乃是戏言,也笑了起来。 说笑声中,几人走进厅堂,从角门穿了过去,但见其后又是一间客厅,却小了许多。厅内主位摆着一张太师椅,其后壁上高高悬着一幅泼墨山水画,赫然便是万顷洞庭风光。画两侧各挂着一幅对联,上联写着“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下联则是“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却是宋代大文豪欧阳修所题岳阳楼联。元贾吴三人自然不知,冯世清倒曾听过,却也未记周全。 客厅中间摆着两列黄花梨木方椅,西首则立着一道红木彩雕屏风,上面画着大片竹林,林子前面则是一座宏大的庄园,依稀便是“混元庄”。客厅中装饰陈设,颇为清雅别致,与主人的武林身份大相径庭。但元泰四人偏偏出身官宦之家,对这等铺陈早已见惯了的,却也不以为意,丝毫未觉其中差异。 乔伯轩请元泰四人坐下,然后走进了屏风后面。孟向阳坐到下首相陪。下人们端上茶水。孟向阳道:“四位好汉请用茶。此乃洞庭特产‘君山银针’,早在唐代便已有之,传至今日,达近千年之久。”冯世清道:“我倒尝过此茶,茶叶形似银针,沸水冲下,可直立于杯底不倒,蔚为奇观。”孟向阳赞道:“想不到冯兄竟也通茶道,学识渊博,文武全才,实令在下佩服!”冯世清忙道:“孟兄谬赞!小弟也只见过尝过,远远谈不上通达茶道。” 其实元贾吴三人也曾喝过,他们皆是京城内高官子弟,平日里衣食住行皆取其精用其萃,茶自然也不例外。那“君山银针”天下闻名,京城仕宦府内尽有所藏。只是三人对此皆不在意,喝过也早忘了滋味。 元泰听冯世清说得奇异,便连忙低眉细看,果见那一根根茶叶簇立杯底,挺直不倒,不禁连叫:“有趣有趣!”贾吴二人看罢,也觉颇为稀奇。元泰忽笑道:“见到此物,我便想起古代两军交战时,设埋伏所挖的‘陷马坑’”。冯孟贾三人听后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冯世清道:“元兄思之敏捷,喻之贴切,小弟佩服!” 吴子俊却不解,见众人笑得开心,忙连声急问。冯世清道:“古时‘陷马坑’内倒插鹿角枪、竹签等物,尽皆直立朝天,你瞧与这‘君山银针’是不是很相似呢?”吴子俊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也大笑起来,连道:“果然很像!” 众人说笑一阵,喝了几口茶水。只听屏风后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过,一名老者转了出来,乔伯轩于后跟着。孟向阳急忙站起,说道:“这便是敝派掌门!”元泰四人连忙起身行礼。抬眼看去,只见那老者身材肥胖,个头不高,身上所穿颇为华贵,颇似乡下土财主,但举手投足间另有一股威严霸气。颏下一部花白胡子,红光满面,双眼射出两道精光,显得格外有神。 那老者呵呵笑着向四人一一施礼,道:“老夫褚天昭,忝居‘潇湘派’掌门之位,时常自惭武功低微,行事粗鄙,仰慕四方英豪卓然之姿。今日有幸得睹四位英雄尊范,不虚此生矣!”四人忙道:“褚前辈言重了!”孟向阳又将元泰四人名姓报了一遍。褚天昭便招呼四人坐下,自己则端坐太师椅中。乔伯轩孟向阳在下首相陪。 褚天昭啜了一口茶水,缓缓地道:“今夜小徒大意不察,中了敌派诡计,险些因此丧命。身为敝派的二弟子,却如此疏忽懈怠,倒教四位英雄贻笑大方了!”孟向阳听后,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褚天昭又道:“那事发之地距敝庄仅数里之遥,敌方竟在敝派肘腋之侧悍然施暴,‘潇湘派’今夜可谓颜面扫地。老夫身为一派之长,自也难免己咎,更加惶愧赧颜,虽万惩亦难赎其一。”四人听其先教训徒弟,后重言罪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均不说话。 褚天昭继续道:“所幸未曾惊动庄内各路英豪,向阳全身而退,甚而擒获敌贼两人,也属万般侥幸了。”乔伯轩道:“是啊,师父,所幸并未出大岔子,杀害七师弟的凶手也已抓到,您老人家也不必过分自责。”褚天昭不语。孟向阳问道:“师父,七师弟伤势如何?”褚天昭道:“我已运内功助他疗伤,也服过伤药,将息大半个月便无大碍。娄奕这等角色,倘若不靠卑鄙歹毒的暗器,便欲一掌拍死我‘潇湘派’弟子,却也并非那么容易。”言语中颇有自傲之意。 元泰心道:“徒弟受了重伤,还有两名派内弟子丢了性命,竟然还说万般侥幸,甚而自吹自擂,我瞧这‘潇湘派’也并非什么名门正派,姓褚的老儿死要面子,大失一派掌门风度,令人失望。若非我四人及时相救,只怕今夜你们就丢脸丢到家了。”不禁大有鄙薄之意。 只听那褚天昭又道:“今夜幸蒙四位英雄仗义出手,方能保全小徒的性命,以及敝派的颜面。”元泰听到此处,心中稍平。褚天昭继续说道:“所谓大恩不言谢。老夫既非达官贵戚,也不是富商巨贾,乃区区一介武夫。但所幸平生习武不辍,自负也练得几手看家本领。此外,老夫颇爱古玩字画,着意搜集收藏,且多承江湖上的朋友眷顾,慷慨馈赠,数十年来,倒也积攒颇丰。四位英雄倘不嫌弃,尽可张口,老夫必有求必应,绝无二话。”言下之意,你四人想学几招武功,或者想要珍奇古玩名贵字画,尽可开口。 褚天昭是江湖老手,元泰四人起身行礼之际,便已瞧出四人下盘虚浮,内功根基颇弱,又见四人衣服粗劣,言谈之间,不大通时务,料想必是阅历肤浅见识有限之辈,无论武功还是古玩字画,均可令四人大开眼界,安服其心,就此了结今夜之事,既可不致传扬出去丢失脸面,又可还四人大大的人情,两不亏欠。 乔伯轩孟向阳互望一眼,均替元泰四人高兴。“潇湘派”在武林之中是响当当的名门大派,褚天昭的“混元功”更是驰誉江湖,声震八方。元泰四人本领低微,倘若得蒙掌门亲身指点一二,必终生受用不尽。四人其貌不扬,不意竟得此奇缘,着实令人艳羡,料想均会开口讨教武艺,对古玩字画一类的多半毫无兴趣。 但他师徒三人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这四个一脸皱纹奇容怪相的家伙,竟是名动天下的“百胜门”子弟,均有武功卓绝的长辈,且家中富庶殷实,古玩字画之类早已见惯了的。无论武功还是珍玩,全都混不在意。是故四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即令褚天昭三人大大吃了一惊。 十五回 求姻缘行离奇事 欲切磋定荒唐约 元泰四人听骆小山所说,掌门感激四人援手将会厚赐云云,均极期待,想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礼物。但没想到褚天昭竟会让四人自行挑选,且武功珍玩皆非四人所求之物。冯吴二人不大好武,元贾二人倒是想练就一身高明武功,但各自家中武学渊源颇深,怎会去跟褚天昭学艺?因此四人听后,不禁都是一怔,互相看了看,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世清想了想,问道:“敢问褚掌门,在下可否讨要其他东西?这武功珍玩,在下不大有兴趣。”褚天昭一怔,心中大是不悦,暗道:“你好大的口气。江湖上想拜老夫为师的人多如牛毛,个个都以投‘潇湘派’门下为荣,你竟然不屑一顾。老夫所藏珍玩,件件皆是极品,价值连城,你居然连看都未看,便说不感兴趣。莫非另有所图?”登时起了警惕之心。乔伯轩孟向阳也都感意外,不知冯世清是何心思。 褚天昭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笑道:“冯英雄既如此说,老夫敢不从命?尽可直言,只要不破坏江湖规矩,违背武林道义,但教老夫力所能及,绝不吝惜。”言下之意是说,你想要其他东西自然也可,但也得瞧瞧你所要何物,倘若要求过分,那也是不行的。 冯世清笑道:“褚掌门言重了!在下适才听前辈言道,平素喜爱古玩字画,想必定有精擅此道的朋友。在下闻得湖南有一座千年学府,名唤岳麓书院,享誉古今。那书院内藏书甚富,卷帙浩繁,料想其中必有极珍贵的文籍史册。在下武功低微,不足一哂。生平所好,乃诗词文章。在下初到湖南,人地两生,因此斗胆请褚掌门代为疏通,借岳麓所藏书籍一阅,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褚天昭师徒三人尽皆愕然,本以为冯世清所求必令三人为难,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区区借书而已,不禁又诧异又好笑。元贾吴三人与冯世清从小玩到大,深知其性,自然不以为意。 褚天昭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老夫与岳麓山的‘金牛帮’帮主万鹤龄相交契厚,求他相助,此事必成。”又冲乔伯轩道:“伯轩,明日你遣两名弟子,持我名帖去拜会万帮主,详明冯英雄借书一事。”乔伯轩起身应了。冯世清施礼相谢。 褚天昭放心了不少,又冲吴子俊道:“不知吴英雄所求何物?倘若也对史书喜爱有加,不妨随冯英雄一起前往岳麓山观看,如何?”乔伯轩孟向阳都笑了起来。 吴子俊天生胆小,今日与江湖大帮派的掌门同坐,甚觉拘谨慌张,在椅上惴惴不安。此刻闻听褚天昭相询,更显局促。低头想了半天,才支吾道:“在下。。。在下想请褚。。。褚掌门帮忙找个做湘菜的大厨。” 此语一出,冯元贾三人便哈哈大笑。褚天昭师徒更是哭笑不得,想不到吴子俊所求较冯世清奇特更甚。原来吴子俊贪吃美食,打小便与贾君瑞频繁出入京城各大酒楼,饱尝天下美味,对湘菜尤为钟情。湘菜乃中国八大菜系之一,历史悠久,四海闻名。东安子鸡、腊味合蒸、红煨鱼翅等等,吴子俊思之便馋涎欲滴。也曾重金聘请过几位湘菜师傅,但均觉不如酒楼里做得地道,兼之家中豪富,平日但有食欲便可去饭庄大快朵颐,因此府内并无专做湘菜的厨子。现下凑巧身在湖南,是以褚天昭开口一问,吴子俊便想到此事。 褚天昭强忍住笑,道:“吴英雄所求之事亦不甚难。倘若礼聘川菜粤菜师傅,或需费些功夫。但找湘菜师傅,想要多少都不是难事。”吴子俊摇头道:“不成,不成。在下也曾找过很多师傅,但都做得不够味儿,须得名师才行。”褚天昭道:“名师又有何难?敝派上上下下数百弟子,皆为土生土长的湖南人,总会有人识得一二名厨。”便冲孟向阳道:“向阳,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孟向阳起身领命,扭头冲吴子俊道:“吴英雄放心,我孟向阳去找湖南最有名的厨子,管保如你心意。”吴子俊大喜,赶忙道:“孟大哥如真能办成此事,小弟感激不尽!”孟向阳哈哈大笑。 褚天昭见冯吴二人相求之事与己所想大相径庭,不伦不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道:“这二人不要武功珍玩,却索求书籍厨子,真是乱七八糟。老夫诚心馈赠,尔等怎能如此嬉戏?好在不是什么难办之事,老夫便不与你们计较。”喝了口茶,又冲贾君瑞道:“贾英雄又想要什么?” 贾君瑞道:“在下想求一桩姻缘。”此语一出,在座诸人尽皆诧异。非但褚天昭师徒莫名其妙,连冯元吴三人也摸不着头脑。元泰禁不住问道:“瑞哥儿,你求的哪门子姻缘?褚掌门又不是算命先生,还能管得着这事儿?”贾君瑞不理他,冲褚天昭道:“在下心意已决,求褚掌门成全。” 褚天昭怔了怔,道:“贾英雄,若是其他事情,老夫或可办得。但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与阁下今日乃是初见,成全二字,从何说起啊?”贾君瑞道:“此事非褚掌门不能玉成。”乔伯轩心中一动,忙问:“莫非贾英雄初到敝庄,便已相中了某位姑娘不成?”贾君瑞道:“不错!”其余六人不禁齐声问道:“是谁?”贾君瑞道:“便是褚掌门所收的是三弟子!” 此言一出,乔伯轩孟向阳失声叫道:“三师妹?!”褚天昭也不禁脱口而出:“凤妍?!”冯贾吴三人随即想到适才林中所见那位清丽女子。元泰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跟她今日只是初见,相处还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动了真情了?”冯世清则想到那三师妹一剑斩断郭骁手腕的狠辣之举,不禁道:“瑞哥儿,不可啊!”吴子俊却不知该说什么,徒然讶异。 贾君瑞道:“世间男女情爱,青梅竹马有之,日久生情有之,媒人牵线有之,一见钟情亦有之。在下虽与褚掌门高徒相逢时短,但一见之下便即倾心,如同时常相会于梦中一般,令徒实乃在下朝思暮想之人,还望褚掌门玉成美事!”说罢,站起身朝褚天昭一躬至地。 褚天昭赶忙起身还礼,道:“贾英雄不必多礼!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有这等好事,老夫焉能不竭力成全?贾英雄且请回座。”二人重新坐下。褚天昭又道:“阁下英雄盖世,承蒙瞧得起劣徒,老夫颜面有光。只是此乃终身大事,须当慎重。那徒儿平日骄纵惯了,恣意而为,有时连老夫的话也不听。依老夫愚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总得先与劣徒讲明,且看她是何心意才可。”心中却道:“你这厮好生脸厚,这般年纪,居然觍颜向十七八岁的姑娘求婚?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瞧清自己是怎番模样。多半是垂涎凤妍美色,便趁机相求。哼,尔竟敢如此,欺老夫太甚!”想到这里,怒火渐重,但脸上仍不动声色。 乔伯轩道:“是啊,此事还须各自回家,禀明父母,待得应允,找好大媒,再下聘礼不迟。”贾君瑞道:“此言甚是。但在下意志已决,对此女爱慕之情皇天可鉴,此生绝不敢相负,还望转达告之,使其知我心也!”褚天昭道:“贾英雄放心,此事老夫定与劣徒言明,不敢有违。”贾君瑞满脸喜悦之色,连声道谢。 褚天昭转脸又冲元泰道:“元英雄,适才另三位都已言明所求之事。不知阁下又是怎样一番心思?”心道:“那三人怪模怪样,行事也那般怪异,这第四人只怕更甚,也未可知。” 元泰的主意早在进庄之时便已打定,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其他三人讲完,见褚天昭出言询问,便大声叫道:“褚掌门,区区在下想与您切磋一番,如何?” 褚天昭闻听此言,脸色立变。任伯轩孟向阳两人更是一惊,孟向阳连忙道:“元英雄,你这是何故?”原来江湖之上彼此并不熟识的两人或两派,倘若口出切磋之言,必为比武挑战之意,往往因此造成伤亡,进而结怨生仇,势不两立。但元泰从未在江湖上走过,以前只与冯贾吴等伙伴切磋,并不晓得此二字在江湖上竟另有一番含义。其实他只是想见识一下褚天昭的武功,并无比武较量的意思。 元泰冲孟向阳道:“孟大哥,小弟的功夫与令师的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因此想切磋一下。”又冲褚天昭道:“不知褚掌门是否愿意?”褚天昭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老夫久不与人交手,想来这日子也太长了些,手脚生疏,功夫也退步了不少,只怕不是阁下敌手。但阁下既有此意,老夫敢不遵命?阁下便请定个日子吧。”他万料不到元泰竟敢在“混元庄”公然向自己挑战,气焰嚣张,大有轻侮之意。心道:哪怕于本派有恩,那也顾不得了,我一世英名,岂能折于此四人手下?。 元泰闻言大喜,道:“还定什么日子?不如就现在吧,如何?”褚天昭闻听此言,竟好似元泰片刻间便可击败自己一样,更加怒不可遏。孟向阳连忙站起,拦道:“元英雄,何苦如此?倘若非要现在较量,不如跟我打吧。我是师父的徒弟,你想要领教他的武功,跟我打也是一样。待打赢了我,再跟我师父切磋不迟。”他想到元泰刚刚救了自己,言谈颇欢,多半念着几分情面。且元泰欲和师父切磋,又怎能答应与他比武?定然不会同意,但又不好强逼,只能改日。 哪知元泰却道:“嗯,孟大哥所说也有道理。那好,小弟便与孟大哥切磋切磋,也是一样。”这句话说完,褚天昭师徒更是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元泰究竟是何用意。孟向阳瞠目结舌,不晓得这位救命恩人,为何转眼间成了充满敌意的对头。 冯世清心细,瞧见褚天昭师徒脸色有异,忙劝解道:“元大,你这是作甚?今日已太晚了,还怎么切磋?何况这几日褚掌门定然为寿诞庆典操劳忙碌,哪还有心思跟你比试?不如待寿宴过后怎样?”元大心想:这倒也是,褚掌门气力不济,武功大打折扣,那可领教不到精奥之处了。便道:“如此也好,那咱们便到寿宴结束之后,褚掌门意下如何?” 褚天昭城府颇深,听元泰如此说,便不动声色地道:“元英雄远来是客,悉听尊便,老夫敢不奉陪!”元泰喜道:“好,就这么定了!”乔伯轩孟向阳面面相觑,摸不清元泰四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起初是友,如今变敌,简直匪夷所思。 乔伯轩心道:“此事还需问明小山,摸清四人的底细再说。”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送四位英雄回房休息。”又冲褚天昭道:“师父,您早些休息吧!”褚天昭点点头,道:“四位英雄,恕老夫不远送了!”四人便一一行礼,告辞而回。 十六回 逞绝技二少争锋 亮神功孤老更强 元泰等救了孟向阳一命,被“潇湘派”奉为上宾,住处也更换了。新屋子宽敞明亮,屋内陈设也富丽了许多,开窗便可观赏洞庭美景,较之先前的四间小屋实有天壤之别。褚天昭答允助四人完成心愿,因此个个都颇亢奋,聚在一处高谈阔论胡侃了许久,这才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梳洗罢,四人依着戏班子所授之法,重新改装换面,黏上皱纹,粘上胡须,又变成了一副怪模样。用过早饭,四人便结伴前往岳阳楼。 那岳阳楼建于三国时期,唐代始称岳阳楼,栉风沐雨,几经焚毁重修,距今已有千余年之久。四人来到楼下,但见飞檐斗拱、丹柱彩楹、构筑雄伟。冯世清忍不住吟道:“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元泰大叫:“酸死了!”率先奔上楼去。冯世清呵呵而笑,同贾吴二人随后跟上。 岳阳楼共三层,元泰性急,等不得逐层细观,径直攀上顶楼。立于窗前,凭高而观,八百里洞庭美色尽收眼底。北宋范仲淹曾作《岳阳楼记》,文曰“一碧万顷、岸芷汀兰;登楼则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云云。岳阳楼因此文而更加名播天下。 元泰小时也曾学过,但过目即忘,哪能记得?但此时见到湖中船帆点点,碧波荡漾,极目远眺,湖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登感胸壑豁然、神清气爽。耳听得楼下冯世清抑扬顿挫、长吟不止,只觉与此情此景倒也颇为契合,不禁脸露微笑。 正自出神间,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有数人上来。元泰以为是冯贾吴三人,也未在意。那几人登上楼来,走到元泰左首边,与元泰仅隔两扇窗子。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岳阳楼天下闻名,今日一见,的确非同凡响。”元泰登时一惊,原来此人便是“百胜门”曹掌门的次子曹嗣杰。元泰站在窗前,不敢稍动,背对诸人,静听说话。 只听另一人道:“这楼在那些酸腐文人眼中,自然非同一般。但在咱们习武之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嘛。我瞧比蓬莱仙境差远了。”话音响亮粗犷,却不知是谁。 又有一人笑道:“俞兄此言差矣!中华大地,锦绣江山,美景佳胜数之不尽。有些以秀丽闻名,有些以奇绝著称,有些则以古朴苍桑傲立于世,不一而足,可谓各有所长。怎能说蓬莱仙境便胜过洞庭山水呢?”元泰听罢又是一惊,原来此人便是冯世清的父亲冯书昱。 那姓俞的怒道:“冯兄这话难道是说洞庭湖胜过蓬莱岛吗?”冯书昱笑道:“岂敢,小弟适才已说过各有所长嘛,洞庭湖又怎能胜过蓬莱岛呢?”那姓俞的听后冷哼了一声。 曹嗣杰道:“俞兄世居蓬莱,从小到大见惯了,自然觉得家乡是最美的,别处风光怎能及得上?”姓俞的冷笑道:“纵然不是从小就住在蓬莱,难道就不觉得蓬莱仙境的美吗?去过我们蓬莱岛的外乡人,哪一个敢说不美?”曹嗣杰与冯书昱却都不再说话。 姓俞的又说道:“莫说蓬莱岛胜过了这洞庭湖,便是紫禁城,只怕也要稍逊一筹了。”元泰听后心中一动,暗道:“这姓俞的话里有话啊,似乎是冲着‘百胜门’来的。”登时心头冲上一股火气。 只听冯书昱道:“俞兄此言差之极矣!蓬莱仙岛远在东海之滨,僻处边疆,难脱蛮荒之气。紫禁城乃天子之城,威赫庄严,自有王者之风。此二者孰轻孰重,难道俞兄辨认不清吗?”姓俞的怒道:“你说蓬莱岛是蛮荒之地吗?”冯书昱笑道:“若与关外的苦寒之地相比,蓬莱岛确属仙境。但与人丰物阜、繁华富丽的京城相比,那就。。。”话中之意,不言自明。 姓俞的大怒,厉声道:“冯书昱,你话里的意思当我听不出来吗?你分明是说‘百胜门’强过我们‘云门’,对不对?”元泰心中又是一动:“原来这姓俞的是山东‘云门’的人。” 只听冯书昱笑道:“俞兄多虑了,适才在下所说何曾提到‘百胜门’‘云门’了?倒是俞兄硬将风景之论扯到门派之争,这倒令在下不解了,不知俞兄何意?” 姓俞的怒道:“斗嘴皮子,我俞少威说不过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物。但咱武林中人是要靠拳头说话的,咱们不妨到楼下斗上几百回合,那时咱们两派究竟是谁厉害,便可见分晓了。”元泰听到要打,登觉大对脾胃,颇想与那姓俞的较量一番。 忽听一人喝道:“少威,说的什么话?还不住口。”声音略带嘶哑,听来叫人心中不大舒坦。那叫俞少威的便不再说了。那嘶哑声音又道:“曹世兄,小徒没见过世面,且疏于管教,若有得罪之处,切勿见怪!”曹嗣杰笑道:“萧叔父言重了,小侄怎敢?”元泰心道:“曹二公子管他叫叔父,莫非这姓萧的便是‘云门’掌门人?” 正在这时,又上来一群人,听声音至少有十余位之多。这顶楼之上本就有不少人在此观景,此时又加上十几个人,一时之间嘈杂起来,四面观景的窗口都站满了人。元泰身旁也站了两三人,探头观望。 元泰趁机朝窗边靠过去,偷眼朝四周细看。只见左首边两扇窗之距,站着四人,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仪容俊逸神情潇洒,二十几岁年纪,正是曹嗣杰。他旁边站着一名五十余岁的老者,留着短须,但中间隔人,面容看不大清楚。 二人身后又站着两人,其中一位面容清瘦双目炯炯,正是冯书昱。他身侧一人近三十岁的年纪,脸上透着一股彪悍之色,满面皆是乱糟糟的胡茬,想必便是那俞少威了。 元泰转脸再瞧,见适才上来的十余人都在北面的几扇窗前,均为江湖打扮,想必也是到“混元庄”拜寿的。有大汉有老者有少妇,但奇的是其中五六人每人手里提着一条钢鞭,长约四尺有余,前细后粗,通体黑黝黝的,鞭柄系着长长的丝绦。 另有六七人则人人背插斧头,那斧头甚短,仅有二尺有余,头部则打造成凤头状。元泰登时想到骆小山曾经所说的广东凤头帮,暗道:“莫非这几人便是?” 还有几人未曾见到带什么兵器,但几人所穿服饰颜色尽皆相同,全是青衣,打扮也一模一样,透着一股怪异。 元泰正看之际,那十余个江湖人物陆续转到曹嗣杰四人这一侧窗前观景。其中一名背插斧头的大汉走到曹嗣杰身旁,凑上身去,想挤开曹嗣杰。哪知一挤之下,曹嗣杰纹丝不动,那大汉倒身子一晃,脚下趔趄,险些摔倒。那大汉“咦”了一声,抬手用力朝曹嗣杰肩头推去,口中骂道:“你这小白脸,看了大半日,早看够了,还不快快给老子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大汉手掌刚刚触及曹嗣杰衣衫,整个身体立时弹了出去,便如遭了重击一般,摔出足有两丈之远。那大汉趴在地上,大叫:“这小白脸邪门儿!”跟着冲另外几个背插斧头的人叽里咕噜乱嚷一阵。说的却是岭南方言,元泰一句也没听懂,料想是向同伴求助。 另外几人齐刷刷地将斧头抽将出来,连同那几个手提钢鞭的以及青衣人,悉数围了上来。其中一名老者,举起斧头,朝曹嗣杰右肩猛砍下去。招式劲急,去势凌厉,斧刃破空之声甚响,武功颇强。 曹嗣杰微微一笑,身形略晃,那老者便砍了个空,收势不及,斧头径冲楼板劈去。那老者大叫一声,生生止住,瞪大了眼,望着曹嗣杰,一脸诧异之色。旋即执斧横削,不待招式用老,顺势变招,斜斜劈向曹嗣杰右臂,未等收势,立刻又再变招。接连使出五招,虚实变幻,大为精妙,且招招势若奔雷,疾如电闪。 但曹嗣杰仍是上身接连挪转闪动,下身不动,转瞬间便将这五招轻描淡写地化解开去,双脚站在原地,竟未曾移得分毫。冯书昱喝彩道:“二公子好俊功夫!”元泰此前从未见过曹嗣杰出手,此时见到,不禁大为惊诧,暗道:“曹二公子武功很高啊。这五记斧劈招招不俗,若换作我,只怕。。。那也未必,曹二公子能轻而易举化解掉,难道我就不行?”不由自主地心中设想自己该如何去闪躲。 那老者急了,将身前扑,顺势一转,竟翻滚着朝曹嗣杰攻去,斧头削劈挑剁,如同“地堂刀”法一般,尽数超曹嗣杰下盘招呼。曹嗣杰俯身下去,双手十指或弹或崩,或点或拨,指指打在斧头之上。将那老者所攻招势又尽数化解,双脚仍是一动未动。只听得“咚咚咚咚”数声大响,十根指头击斧,竟如同两种铁器相撞一般。曹嗣杰指上劲力之强,令人咋舌。 那老者再度无功而返,回转身去,刚欲变招再攻,只听“啪啪啪数声响过,那斧头竟碎裂成块,尽数掉在地上,成了一堆铁渣。那老者瞪大双眼望着曹嗣杰,满脸惊骇之色,怔在原地,如同泥塑。 元泰同样看得目瞪口呆,心道:“二公子实则仍是留了余地,倘若使足内劲,那老者此时只怕早已臂骨寸断,狂喷鲜血,倒地不起了。我可得加紧修习内功,有朝一日,便如二公子这般,那可威风得紧了!” 另外几个手持斧头的仍是不服,其中一人打个唿哨,几人便同时纵身扑上。这几人看似各自为战,招势杂乱,实则却似结成阵势一般。有人攻胸前要害,有人攻后背要害,有人横击下盘,有人直取中宫。只见数柄斧头四面八方围攻上来,将其整个身体都笼罩于斧光之下。曹嗣杰登时腹背受敌,顾首难以顾尾,断前难以防后。冯书昱不禁叫道:“二公子小心!”元泰也暗自替曹嗣杰捏了把汗,深吸口气,待见情形不妙,便扑上救援。 曹嗣杰却仍是一脸微笑,对这危急情势置若罔闻。眼看数柄斧头便要触及身体之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是一个人影闪动。待定睛细看之时,那几人手中的斧头竟不翼而飞,双手空空如也。曹嗣杰将手臂一举,道:“看这兵刃模样,想必几位便是广东‘凤头帮’吧。武林虽大,但使凤头斧的也只贵帮而已。”众人朝他手中一望,那几柄斧头赫然便攥在掌中。 那老者此时已然心悦诚服五体投地,走上前去,深鞠一躬,道:“公子好眼力,在下几人正是‘凤头帮’弟子。适才多有冒犯,万望公子海涵!”曹嗣杰微微一笑,道:“好说!”那老者道:“在下司空仑,不敢请教公子尊号。”曹嗣杰道:“我姓曹。”司空仑闻听一个“曹”字,登时变色,又再深鞠一躬,连道:“得罪,得罪!”招呼其他人,便即下楼。 曹嗣杰喊道:“司空前辈且慢!”司空仑一惊,不知曹嗣杰是何意图,莫非心中怒火未平,要痛下杀手抑或羞辱众人一番?只听曹嗣杰将手中斧头一扬,道:“各位忘了东西。”司空仑脸颊通红,哪里还有脸去讨回兵刃?说道:“今日敝帮。。。”话刚说一半,只觉眼前人影闪过,再细看时,各人斧头复又回到手中,便如同变戏法一般。而曹嗣杰仍站立原地,竟似从未走开过。司空仑心如死灰,长叹一声,道:“‘凤头帮’从此再不踏足中原半步!”说罢,领着众人下楼而去。 冯书昱笑道:“二公子神功盖世,今日叫我等大开眼界!”那姓萧的老者道:“不愧是曹兄的儿子,佩服!”曹嗣杰笑道:“萧叔父谬赞!小侄这几下功夫,在您老眼中实乃雕虫小技。今日小侄班门弄斧,叫叔父见笑了。”俞少威则满脸不服气的神色,却不说话。 使钢鞭的诸人以及青衣人均互相望了望,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俞少威心中不服曹嗣杰,便欲施展身手显露武功,瞥眼瞧见一名手持钢鞭的男子所站之处离他颇近,仅有四尺之距,便骂道:“狗东西,跟老子靠这般近,讨打吗?”手臂暴长,夹手便将那人钢鞭夺了过来。那男子又惊又怒,但见俞少威夺鞭手法快如鬼魅,一时竟不敢还手。 俞少威冷哼一声,道:“难道旁人的力气便弱吗?”说着,伸手握住鞭身,轻轻一掰,只听“喀”一声,那钢鞭竟应声而折。其余拿钢鞭的几人见之大骇,那钢鞭非但粗如儿臂,且系纯钢锻造而成,极其坚硬。而俞少威说折便折,如同手中拿的是树枝木柴一般。内力之强,简直不可思议。 俞少威随手掷在楼板之上,众人都以为那钢鞭定会穿板而过,跌落楼下。哪知两截断鞭竟如两片树叶落在楼板上,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这手举重若轻的功夫一露,诸人皆惊。 曹嗣杰鼓掌笑道:“俞兄好武艺!小弟开眼了。”俞少威冷笑一声,满脸自得之色。元泰见俞少威露了这手绝技,心下也颇惊讶,但看其嚣张自傲的神情,不禁心生妒恨,暗道:“待老子他日练成神功,也必到这家伙脸前露露,且瞧他还敢不敢夸耀。” 一名身材魁伟的壮汉按捺不住,叫道:“他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高高举起钢鞭,竟冲那萧姓老者打去。俞少威身影微晃,闪至那壮汉身前,伸手揪住其前胸衣襟,扔出窗去,道:“凭你也配跟我师父动手?”那壮汉身长体彪,少说也有二百余斤,俞少威随手一掷,如扔小鸡。 这时,那萧姓老者缓步上前,手掌微抬,地上一截断鞭便倏地飞入其手心,好似那老者掌握磁石一般。但见其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夹住鞭身,口中说道:“若非老夫记错,‘云门’与广西的‘雷神帮’素无瓜葛,难道今日便要因这区区的观景小事而结下梁子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指拗断钢鞭。那“雷神鞭”共一十三节,他手中所拿半截钢鞭有六七节的样子。这番话堪堪说完,双指也将那六七节钢鞭逐节拗断。 这下不仅那些庸才莽夫呆若木鸡,连曹嗣杰冯书昱这些高手也不禁为之变色。适才曹嗣杰以指力击碎司空仑铁斧,乃是集合数下重击之功,且无论弹崩点拨,均远比二指夹断钢鞭易于发力。俞少威手掰钢鞭则更是在高手眼中不足为奇。且在夹断钢鞭之前,又亮出一手“空手吸物”的绝技,这萧姓老者武功之高,内力之强,远胜曹俞二人,几已达出神入化之境。 那使钢鞭的几人哪里还敢再留?前拥后挤地抢下楼去。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那几名青衣人了。冯书昱施礼笑道:“‘铁扇帮’的几位朋友,在下‘百胜门’冯书昱,请代冯某向贵帮滕帮主问好。”那几名青衣人听对方一语揭破身份,顿时失色,呆了一呆,便纷纷还礼而退,奔下楼去。 十七回 娇柔可爱纯真女 自命不凡骄傲郎 原本喧闹的顶楼因这一场殴斗而平静下来,前来游玩的平民百姓文人墨客早已吓得逃下楼去,雷神帮、凤头帮、铁扇帮三个帮派的人也跑得干干净净,楼上仅剩曹嗣杰四人以及元泰。 元泰身子微侧,轻轻斜靠在窗前,将大半个后背对着四人。曹嗣杰等见了,心中略感诧异,却也不加理会。冯书昱笑道:“萧掌门,看来今日我等来得不巧,遇到这些人,扫了赏玩风景的雅兴。”姓萧那老者道:“无妨。这岳阳楼也瞅了半日,早看腻了。洞庭湖边景色怡人,咱们去瞧瞧。”曹嗣杰冯书昱点头称善。四人便依次下楼。 元泰心道:“这姓萧的果然便是‘云门’掌门,听父亲说‘云门’投靠了姚徳嵩那厮,怎地二公子冯叔父还陪着他们四处游玩?莫非是要说他逆反,与我‘百胜门’结盟?”想到冯世清三人还在楼下,便稍停片刻,也下了楼。 刚走到第二层楼梯口,便听得一楼传来曹嗣杰的声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曹叔父,这范文正公好博大的胸襟啊!是不是?”萧姓老者哼了一声,道:“只不过一个迂腐文人罢了。”冯书昱道:“哦,愿闻萧掌门高见。”萧姓老者道:“先忧而忧,后乐而乐。哼!天下又有何人知晓理会老夫之忧之乐?三国枭雄曹孟德曾言: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老夫深佩其才!萧鸿飞何德何能,敢忧天下之忧?但使天下人不负我足矣!此等文章,愚人愚己,自欺欺人耳!”俞少威跟着说道:“不错!我最瞧不惯的就是那些酸不拉几的文人了,整日价摇头晃脑掉书袋,有什么用?远不如老子的拳头实在。” 只听曹嗣杰冯书昱呵呵笑了几声,却不再说话了。元泰心道:“原来这老儿叫萧鸿飞。说什么先忧后乐的,什么意思?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总是先忧愁再快乐,那早就先忧而死了,还快乐个屁啊?这萧老儿想叫天下人都来关心他的忧愁快乐,真是好大的口气!”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慢慢走下楼去。 哪知冯贾吴三人却不见了踪影,曹嗣杰萧鸿飞四人也不在,偌大的一层楼里,竟不见一个人。元泰心下奇怪,赶忙走出楼来,四下里张望。忽听远处湖边有人叫他名字,仔细瞧去,似是吴子俊,便大步跑过去。 到了近前,却见只有吴子俊一人,元泰问道:“瑞哥儿和世清呢?”吴子俊道:“我们适才见到了曹二公子和冯叔父进了楼,都害怕被认出来,待他们上了楼便跑了出来。世清说他不敢多呆,回‘混元庄’了。瑞哥儿不知怎地,刚才忽然跑到那片林子里去了。”说着伸手遥遥一指。 元泰抬眼望去,只见百余丈之外果然好大一片竹林,顿起好奇之心,道:“跑林子里去作甚?想必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咱们也瞧瞧去。”吴子俊脸露迟疑之色,道:“我不去了,我。。。我有些饿了,找些东西填饱了肚子再去找你们。”元泰撇撇嘴,不乐意道:“你这嘴怎地那么馋?少吃点儿会饿死吗?”吴子俊却不理会,转身便走,回头说道:“你先去吧,回头我去找你们。” 元泰无奈,只得独自去找贾君瑞。少顷,便奔进林中,竹林内郁郁葱葱、满眼皆绿,每根竹子上都斑斑点点,却是一大片湘妃竹林。元泰并不认得,也不在意,眼里只顾寻觅贾君瑞的身影。 竹林内静悄悄的,元泰放轻脚步,想偷偷找到贾君瑞,吓他一大跳。边走边四下里细看。寻了约莫一袋烟功夫,渐渐走进竹林深处。忽听左首传来说话声音,但相隔较远,听不清楚。忙蹑手蹑足地走过去,只见林中一大片开阔地,似是故意砍伐竹子开辟出来的。空地上站着两名女子,正自说话。其中一女赫然便是昨夜见到的“潇湘派”三师妹。 元泰心头暗笑:“我还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个大活人。这美人在,瑞哥儿怎能不来?定然便在左近。”又转头细细望去,果不其然,在他侧前方约莫两丈之地,贾君瑞正矮着身子,躲在几根竹子之后偷窥。 元泰忍住笑,又冲空地上看去,见两名女子都手握长剑,似是在练功。另一个女子比那三师妹略小一两岁,弯眉小口,一副娇俏可人的模样。只听得三师妹说道:“师妹,这招‘鸣凤在竹’你怎还未学会?我都教了你三天了。”那少女道:“这招太难了啊,我怎么学都学不会。”三师妹道:“怎学不会?师父当初教的时候,我只看了一眼,便记得了。”那少女道:“是我太笨了。” 三师妹哼了一声,道:“你怎会笨?师父说你是最聪明的,一点即透,众弟子中,也只七师弟比你。。。”忽地住口不再说了。那少女道:“师姊,你又忘了,师父说以后不许再提七师弟了。”三师妹轻叹一声,道:“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师父再伤心难过也是没用。只恨那‘神农派’太过残忍毒辣。”那少女道:“还好咱们抓住了那姓娄的坏蛋,也可为七师弟报仇了。” 三师妹冷笑一声,道:“咱们跟‘神农派’仇深似海,仅仅杀了娄奕,如何能报仇雪恨?”那少女圆睁了黑漆漆的双眼,道:“师姊,难道你还想去杀了索无疾?”三师妹道:“那又怎样?”那少女连忙拉住她衣袖,道:“我不许你去!‘神农山’到处都是毒药陷阱,太危险了!”三师妹笑道:“傻丫头,我又没说要去,那地方连鬼都不敢去,我岂会不知?”那少女松脱手,笑道:“你不去就好。” 三师妹道:“师父说,明日索无疾多半便会大闹寿宴,那时咱们便可趁机杀了他,为派中所有死在‘神农派’手里的弟子们报仇。”那少女不禁“啊”了一声,道:“那魔头要来‘混元庄’?”三师妹道:“是啊。你想,他处处与咱们为敌,还在长江边上设卡拦截前来拜寿的各路英雄,明日便是师父寿诞之日,他又怎会不来捣乱?即便他不来,他手下的爪牙也会来。昨夜娄奕那三人不就来偷袭了吗?说不定今夜还会有人来。” 那少女走开几步,抱膝坐在地上,道:“老是这么打打杀杀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三师妹道:“说的什么话?咱们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怎能没有仇怨?亏你还是‘潇湘派’的弟子,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若有仁慈之心,干嘛还入派学武?”那少女道:“师父收留了我,传我武艺,我又怎能不学?又不像你,还有父母做主爹娘疼爱。”话中带着一股幽怨之意。 三师妹默然。那少女又道:“若我爹娘健在,他们定然不许我来学武,我自己也不愿意来学。”三师妹道:“行了,师妹,这些话你都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咱们不再提了,好不好?”那少女便不再说了。 过了片刻,三师妹道:“师妹,咱们接着练吧,若是这一招你再学不会,师父可要责罚我了。”那少女道:“师父怎会怪你?又不是你教我,我学不会,跟你没关系啊。”三师妹道:“是师父命我监督你演练的,你若学不会,我自然担干系啊!” 那少女却不说话,停了一下,忽问道:“师姊,你当初为什么要拜师学艺呢?”三师妹不耐烦地道:“你不早知道了吗?还问什么。”那少女道:“可是那恶人再怎么霸道,也不用杀了他吧?他也没杀人,自然也不用偿命啊。”三师妹道:“那恶人辱我太甚!还拿刀子恐吓我爹娘,不杀他怎么行?长一副丑八怪模样,还想。。。还想娶我?我就是寻短见也不会嫁给他。” 那少女道:“那你告到官府,抓他坐牢不就行了?”三师妹冷哼一声,道:“师妹,你怎么这样天真?那狗官收了恶人贿赂,怎还会抓他?这些贪官恶霸都是一伙的,专会欺负老百姓。你还以为当官的会为民做主吗?”那少女道:“但师父已救了你全家,你也不用嫁给他了,何必还要再回去杀他?杀人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三师妹怒道:“你怎么这样罗里啰嗦?像他那样的畜牲,杀多少都不过分。咱们江湖儿女有几个没杀过人?你将来也是要杀人的。”那少女摇头道:“我绝不会的!我连踩死一只小虫子都不敢,怎么敢去杀人?”三师妹道:“那若是有人要杀你,你杀不杀他?”那少女道:“我从不与人结仇,谁会来杀我?不会的。” 三师妹又气又急,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还练不练了?”那少女又摇了摇头。三师妹怒道:“不练就不练!”将剑朝地上重重一掷,转身奔出林去。那剑插在地上,不停地晃动。那少女依旧坐在地上,目不转瞬地望着长剑,呆呆出神。 元泰心道:“瑞哥儿多半也要走了。我便不去叫他,让他追那美人好了。”停了片刻,便见贾君瑞轻手轻脚地缓缓退到数丈之外,然后朝三师妹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元泰见那少女兀自发呆,神情落寞,心道:“这小姑娘倒纯真得紧,净说些小孩子话。”心里想着,脚下则缓缓朝林外走。 哪知刚走没几步,忽听那少女“唉”地一声长叹,元泰立时分心,右脚踩断了地上的一根竹枝,“嚓”地一声响,在寂静的竹林里听得格外清晰。那少女登时惊觉,急忙站起,问道:“是谁?”元泰无法再退,更无处躲避,只得道:“是我。”说着,穿过竹子,走到空地上。 那少女见到元泰一副怪模样,心里害怕,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是谁?”元泰笑道:“姑娘莫怕,我是来给令师拜寿的,是朋友,不是敌人。”那少女略略放心,道:“可是,你怎。。。怎么这副怪样子?” 元泰登时想起,忙道:“这是假的,我易了容?”那少女奇道:“什么易了容?”元泰道:“你没听说过江湖上有易容术吗?”那少女摇摇头。元泰便指着脸上皱纹颏下假须,道:“这些都是假的。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也都是画过的。”那少女睁大了眼,似乎颇为不信。 元泰无奈,只得将脸上的东西悉数抹去,回复了本来面目。那少女这才看清楚是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禁笑道:“你好端端地易容干嘛?”元泰见那少女笑靥如花、妩媚可爱,忍不住便将自己的姓名门派以及如何与三位伙伴商议来湘如何禀报母亲获准如何乔装改扮进了“混元庄”等事一一说了。 那少女听他说了大半天才完,不禁呵呵笑道:“你这人口齿伶俐,讲得还真清楚,我都听明白了。”元泰觉得这小姑娘很是可爱,不由得大生好感,道:“这有何难?说说话嘛,又不是说书唱戏。”那少女咯咯直笑。 那少女道:“原来你也是来给我师父拜寿的,那真的是朋友了。”元泰点点头。那少女道:“那你定然也是会武的了?”元泰道:“那当然了,我的武功还不低呢!”那少女脸露失望之色。 元泰没注意,继续道:“我可是‘百胜门’的弟子,那可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你没听说过吗?”那少女缓缓摇头。元泰登时没了兴致,暗道:“她连‘百胜门’都不知道,那我说自己武功何等厉害,又有何用?她定然也听不明白。” 那少女黯然道:“自打我进了‘混元庄’之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会武功的。”元泰奇道:“会武功不好吗?你不是也会嘛。”那少女低下了头,道:“其实我不想的,但师父让我练,我不能不练。可是,我每次练武都很不开心,我不喜欢舞刀弄剑的。” 元泰心道:“这小姑娘真傻,怎会不喜欢练武呢?学了武功那那可威风得紧呢。”口中道:“我倒觉得学武很好啊,不会被人欺负,还能强身健体。”那少女道:“我很不喜欢。我宁可去乡下耕种放牛放羊。”元泰听得心里直乐:“种地放牛何等无趣,这小姑娘居然愿意干这些。真笑死我了!” 见那少女神情郁郁,元泰心生一丝怜悯之意,便道:“既然你心里不愿意,那还学什么?虽然我觉得练武很好,但是如果不开心,那再好也不能去练。”那少女抬起了头,道:“可那是师父下的命令,我做徒弟的怎么能违背?” 元泰道:“我知道,师命难违嘛。但是心底里不愿意做的事情,再怎么努力也是做不来的。小时候我爹就命我去学堂读书,可是我最讨厌书本了,所以就经常偷懒,不肯好好学。”那少女不禁笑道:“我也是,刚才师姊监督我练武,我就暗中偷懒,假装练不好。”元泰心道:“还用你说?我早就瞧明白了,你师姊定然也心里有数的。” 那少女听元泰如此说,大起知己之意,道:“元大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师父不再命我练武吗?” 元泰一怔,想了想,道:“有两个办法。”那少女一喜,忙问:“什么办法?”元泰道:“离开‘潇湘派’!”那少女失声惊呼,道:“绝对不行!绝不可以!”元泰道:“那还有一个办法。”那少女目不转睛望着他,一脸热盼之色。 元泰道:“你故意犯下重罪,让褚前辈逐你出师门!”那少女顿足道:“那不是一样吗?我说什么都不会离开师父的,我要服侍他老人家一辈子。”元泰道:“那是为何?难道你将来不嫁人?” 那少女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我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已死了。”元泰问道:“他如何救你命的?”那少女道:“我六岁那年,爹娘都病死了,我找不到吃的,快要饿死了。这时凑巧遇到了师父,他瞧我可怜,便带我来到了‘混元庄’,管我吃住,还教我武功。”元泰心道:“这褚老儿倒也颇有侠义心肠。”对褚天昭平添一分好感。 那少女忽然问道:“元大哥,你练武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不被别人欺负,强身健体吗?”元泰脱口而出:“我要做大侠!”那少女笑道:“你志向还挺高的呢。”元泰得意道:“那是自然。武林中人,堂堂男儿,若不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那还有脸在这世上混吗?” 那少女皱眉道:“可是我见过很多练武的男子,觉得似乎都不是什么大侠。只有我师父才称得上大侠。”元泰点头道:“嗯,是的,你师父救了你,这就是行侠仗义,是我辈江湖中人份所当为之事。”那少女道:“所以我愿意侍奉我师父一辈子。”元泰不禁笑道:“那要是我救了你呢?” 那少女随口答道:“那我也侍奉。。。”话未说完,顿时红晕满颊,嗔道:“你。。。你说什么呢?”转过身去,又道:“你说话没正经,我不理你了。”说着便要走。元泰听她说自己轻浮,不禁脸热,忙道:“是我错了,姑娘,我向你赔礼道歉。”说着,深鞠一躬。 那少女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道:“好吧,瞧在你认错的份上,我就先不走了。”元泰脸露微笑,只觉这小姑娘极是可爱温柔,不禁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脸上又是一红,道:“既然你告诉了我你的姓名,那我也跟你说了吧。我姓舒,单名一个翎字。”元泰道:“机灵的灵?”那少女忙道:“不是啊,左边一个命令的令,右边一个羽毛的羽。”元泰道:“舒翎,好名字啊。”那少女笑道:“好在何处?”元泰随口一赞,却不知道好在哪里,一时答不上来。 忽地想到那个三师妹,便忙问道:“那你那个三师姊姓什么啊?”舒翎道:“她姓莫。”奇道:“你怎知道我师姊?”元泰道:“昨天晚上见到的,就在你们庄外的竹林内。”心道:“原来瑞哥儿的小情人叫莫凤妍,回头告诉他去,让他好生谢谢我。” 舒翎猛然想起,道:“原来你就是昨晚救我二师哥的大英雄啊!”元泰听到“大英雄”三个字,登如春风拂面、通体舒畅,道:“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正得意之际,忽听数丈之外传来脚步声,有数人走了过来。舒翎一惊,想到与元泰两个孤男寡女在密林深处说话,若是给人瞧见,那可羞死了,便连忙说道:“元大哥,我。。。我要回庄去了。多谢你救我二师哥一命!”说完,转身奔出林去。 元泰正说得兴起,不料赞他之人却走了,大为失望,转而迁怒于那几个不速之客,心道:“若非他们突然到来,舒姑娘怎会匆匆忙忙便走了呢?”便冲远处那几人怒目瞪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