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公诸于众的秘史——《窄门》的写作(代序) 陈忠实在《白鹿原》扉页上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理解这句话里的“小说”,是指那些再现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生活的小说。而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曾经生活在某段真实的历史背景当中。 《窄门》中的人物,生活在三十多年前的一段历史当中。那段被历史观用价值判断完全“否定”了的历史,常常被拉出来大加挞伐,作为教训警示后人。而从事实判断出发,历史却是不能被“否定”的,因为所谓“事实”就是存在,历史已经存在过了,就成了“客观实在”。这便是“历史不能改变”的本质。或许很多人还没有忘却那段历史,可小说中的人物却早已经被尘封了。因为他们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既不能创造历史,也不能推动历史。他们只是别无选择地正好生活在了那个年代。他们的鲜为世人所知的生活也可以被视做是民族秘史的一部分,并且还未曾被公诸于众。《窄门》就是那段秘史的记录。 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已经感到那是“遥远的年代”了。然而,三四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却表现得那么的匆忙,那么的转瞬即逝。小说中的人物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虽然健在,但也垂垂老矣,或者正在步入晚年。即使当年的小学生也已经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了。尽管如此,对于作者来说,他们当年的生活故事却犹如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赵鑫珊在《人是什么》一文中说道:“人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对往事的追忆、对现时的把握和对未来的憧憬。”“在一些触景生情的场合,往事历历,那风雨不蚀的记忆,实在是人性一种根深蒂固的表现,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心理冲力,就像春天来了,种子破土发芽不可抗拒一样。” 《窄门》就是“人”的第一组成部分的文字描述;是如同破土发芽的不可抗拒的心理冲动的表现。 “没有回忆的人是残缺的人,干巴巴的人;人类和个人从本质上说都是历史的。人类的历史意识给人类以智慧,使人类意识到自身在当前的处境,有利于瞻望未来。回忆就是个人的历史意识活动。没有这种活动的人,甚至无法欣赏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更谈不上去从事文学艺术创作。” ——《人是什么》中的这段话窃以为可被视做再现“民族的秘史”一类小说的思想意义的概括。 《窄门》再现了生活在黄土高原偏僻山区中的人们的一段“秘史”,这“秘史”与整个民族的历史究竟有多大关系,留给读者评说好了。 2005年12月于兰州 楔子 你们要从窄门进去,因为宽门和大路导入丧亡;但有许多的人从那里进去。那导入生命的门是多么窄,路是多么狭!找到它的人的确不多。 ——《玛窦福音》第七章 甘肃省的东部,有一条在一般的地图上很难找得到的河流,它名叫黑河。它被称作河,但在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里它只是一股长长的涓涓细流。沿着细流是一条狭窄的川道。所谓“川”其实不过是不知在远古什么年代黄土高原断裂开来的一道缝隙。然而又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有了把这“缝隙”当作故乡故土,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黑河年年月月静静地流淌着,人们世世代代默默地生活着,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代。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年末,这条“缝隙”中间大约五十华里的一段突然打破了千百年的寂静,变得喧闹起来。五六百名知识青年从省城来这里“插队落户”,被安置在了各个生产队中。从此这里不安宁了。知青们胡作非为的故事很快不胫而走四处传扬开来。某某生产队队长得罪了知青,一夜间生产队储存梨的窑洞遭到洗劫,拿不走的梨统统被踩个稀巴烂。某某队的西瓜地半夜被“不知多少人齐排排地踏了一遍”,几乎个个西瓜体无完肤。有个队的知青夜里摆“百鸡宴”,黎明时分邻近几个村一片沉寂,无一只公鸡打鸣。清晨老百姓发现家家户户鸡窝里空空如也…… 幸而这种折腾没有持续很久。一年多以后,知青们开始陆续被招工,三年后就全都走了。这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他们仿佛什么也没留下。他们当中倒是有两位被留了下来,但却是作为尸体被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一位是男知青。他身高超不过一米五五,在女知青里也只能排中低个头。开始招工后他也曾受到过推荐,但别说体检,仅目测一关就没能过。他很苦恼,为什么下乡插队就没有经过体检,更没有限制身高,招工时却设下如此不公的门槛!他的父母在他下乡后不久也被“遣散”回了农村老家,因为那里比这里条件更艰苦他才没有跟着迁移回去。其他许多知青还是靠家里寄零花钱,而他却接到家里来信,想让他从生产队的劳动工分里预支一点分红以解燃眉之急。他感到前途暗淡,没有希望。有个社员在一口水井中发现他时,他已经在里面泡了三天。来了许多知青为他送葬,有他生前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知青们没有按当地的风俗请“阴阳先生”给墓地看风水,而是约定大家轮流抬着他的棺材朝最高处直到抬不动为止。大家终于把他抬到了生产队最高的山头顶上安葬了。他一生都以自己比人矮而自卑。知青们伙伴们最终让他居高临下,不知是否了却了他的心愿或遗憾。 另一位是女知青。她是在请假回家的时候,为了节省路费想搭乘一辆拉运粮食的卡车。她征得司机的同意,把行李放上车,然后去饭馆买馍准备路上吃。她折返来时司机正启动了车准备掉头。她误以为司机要丢下她,于是慌忙跨上驾驶室的踏板,不料车门被她拽开了,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她被送往公社卫生院,抢救无效死亡。也来了许多知青为她送葬,有她生前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被安葬在公社东门外的一处高坡上,那里能一眼望见回家的盘山公路。她为了回家送了命,永远只能遥望那不归之路了。 我下面要讲的故事的背景和上述的时间和地点相同。 第一章 拦路 孙虎生和几个同队的社员乡亲一起去二十里外的公社开大会。 三年来这是孙虎生第二次去参加公社大会。第一次是刚下乡时公社召开的欢迎知识青年大会。那是全公社知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体聚会。开会的地方在公社的露天会场,热闹非凡。因为请了县剧团唱戏,也吸引了不少农民社员前来观看。大会开始照例是公社革委会领导讲话致欢迎词。冗长的稿子读下来已经令这些刚刚经历了“疾风暴雨”运动考验的省城知青们不耐烦了,县剧团演出的又是他们并不欣赏的秦腔,知青们居然在台下发起鼓噪。台上演的是秦腔“移植革命现代剧”《沙家浜》。有个捣蛋鬼男知青领头唱了一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几乎所有台下男知青一齐合唱起“统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台下的声音即刻盖过了台上。他们唱的腔调是现代京剧,此时在城市里这种唱腔与后来的流行歌曲差不多。公社革委会主任赶忙上台手持麦克风扯着嗓子大喊“知识青年同志们,你们不要骄傲。毛主席教导‘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要斗私批修’……”知青们轰然自行解散到街上赶集去了…… 今天公社将要召开的大会和那次的性质截然不同。这次是“审判大会”。确切地说应当称之为“宣判”,因为并无“审理”程序,只是公开宣布对罪犯的判决。和孙虎生同行的社员一路聊天少不了议论今天将要被“法办”判刑的犯人中有与他们同村的王承孝。小伙子已经被公安局逮走近两个月了。他父亲王登云原本就体弱多病,这一来急得躺倒在床一病不起。 梁源公社坐落在陇东偏僻的山区中。它由夹在太平原和什字原中间的一条狭窄的川道构成。一条黑河贯通整个川道。公社所在地梁源镇基本居中,上游和下游各二十多华里被习惯称作“上川”和“下川”。孙虎生插队落户的刘王庄生产队是下川离公社最远的一个小村庄。再往下游便是属于泾川县的地界。 刘王庄生产队按照大队革委会传达公社革委会的通知精神,青壮年劳力一律到公社参加“审判大会”。因为路途最远,刘王庄去参加大会的社员们天刚亮就三五成群地出村上了路,到这会儿已经走了大约两个多钟头,再过一道河就离公社不远了。从刘王庄到公社的这段路程黑河拐了八道弯,所以要想走近路得过七道河。这过的七道河其实都是一条黑河。倘若不蹚河而绕着河湾走,那至少得远出六七里路。 孙虎生走在最前头的一拨人中。这拨人里还有副队长王元禄和他的老三兄弟王元明。后面拉开一段是王元禄、王元明兄弟家的老二王元宵,他的腰有点毛病,路走多就落后了。再往后是刘好好和刘怀贵兄弟,他们兄弟最近与队里其他社员有些不和,所以哥俩结伴没跟他人合群。他们后面走的一拨人人数最多,因为队长王承龙在这拨人里。他最能讲笑话,和他相跟走路不累。走在最前头的一拨人已经转过最后一道山弯再走完前面一小段羊肠小道就要下河滩过河。过了河两里多路就是公社。他们已经远远看得见公社的街道和建筑。突然河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叫喊声。行路的人们抬眼朝河对岸望去,只见一个人从公社方向朝着河边仓皇奔逃。他身后相隔五六十米远两个手持红缨枪的人在紧追不舍。喊声就是追击者发出的。他们大概是看到河这边山间小路上有人群于是更加起劲地大声喊道: “拦住他……拦住他……” 眼下早就过了仲秋时节,河水虽然很浅,但赤脚蹚河已经令人感到很凉。一路所遇过河处或者有临时搭的独木桥或者有摆放在河床上露出水面的“列石”。当地小孩在河边玩耍时见到有远道来的人过河,常常拍着手唱这样两句顺口溜:“急过列石慢过桥,跌到河里没人捞!”这是在告戒你如果违背了过河的规律,那就可能掉进河里。“列石”须一步一个石头踩稳了才能通过,不能着急,如果性急一不留神踩偏了,那后果可想而知。独木桥则须掌握好平衡后尽可能地快速通过,假如在桥中央犹豫不决,身体便有可能晃动,因此而滑落入水中的情况也就可能发生。 走在一行人最前面的孙虎生看那河对岸越跑越近的人像是王承孝,只见他到了河边并不去踏上河中的一个个列石,也没有脱鞋挽裤腿,而是直接蹚进河水中奔跑而过。溅起的水花几乎有一人高。过河后他继续朝小路这边狂奔,在他身后河岸沙滩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转眼间王承孝就跑到了孙虎生的面前。他神情惊恐万状,满头满脸都是水珠,特别是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或泪水还是刚过河时溅上的河水。孙虎生正想拦住他问问情况,但见他一脸惊慌、绝望地做出夺路而逃的架势,就一闪身让他过去了。其实王承孝在惊慌中根本没认出这群人是他同队的乡亲。一跑上小路见前边有人做出阻拦的样子,他以为是应后面追他的人的喊声拦截他,只顾拼命往过冲,也没看清拦路的是谁。 这时候,一前一后两个追击者也相继追到了河边。头一个追击者到了河边不像王承孝那样义无反顾地蹚进河中,而是一脚一跨地踏上了列石。可能因为他追击心切,违背了童谣有关过列石的警告,过得急了些,当跨到第四块石头时一只脚滑进了水里。他恼怒地索性跳入水中像王承孝一样蹚过了剩下的一半河水,下半截裤腿和一双鞋都成了水淋淋的。河岸边沙滩上又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叠在前一串上朝小路追来。后一个追击者吸取前一个的教训,小心翼翼地踏稳每一块列石,安全地过了河,这样也就和前面的同伴拉开了距离。 第一个追击者转眼也快到孙虎生的面前。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孙虎生张开两臂拦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没有料到有人拦路,慌忙中收住脚步,差点朝前栽倒摔个“马趴子”。孙虎生明知此人的身份却故意问道: “啥事吗?啥事吗?” 那人显得十分气恼,气喘吁吁地说: “眼睛瞎……瞎了吗?反……反革命跑……跑过去,你……不拦,拦我干……干啥?” 他说着就想用一只手拨开挡在面前的孙虎生继续往前追,不料被孙虎生一把揪住了脖领。孙虎生厉声问道: “你骂谁?谁眼睛瞎了?”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元禄、王元宵哥俩见状赶忙上前劝解。此时,后一个追击者也到了。他见自己的同伴和一个怒气冲冲的知青扭在一起,农民中相传的经验告诉他:知青大都是“二杆子”,于是连忙好言相劝: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和王家哥俩一起将扭在一块的二人分开,接着问同伴发生了什么事。同伴嘴里嘟囔道: “这我儿把反革命放过去倒把我给拦住了。”“我儿”是当地人与他人争吵时辱骂对方或者说话时贬低他人的口头语。这话传进被劝解后正转身离开的孙虎生耳朵里,他当即又火冒三丈,一转身朝那人扑过去: “你他妈的骂谁?谁是你儿!” 那人见孙虎生又要扑来,本能地将手中的红缨枪双手端着朝前挺起。这动作更加惹恼了孙虎生。他将走路热了已经敞开的衣襟往两边扯开,拍拍胸膛破口大骂: “你驴日的把你那鸡巴东西挺起来吓唬谁?有本事朝老子这里戳。今天不敢戳老子,你就不是你妈x里下出来的!”下乡三年孙虎生已经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 这时走在后面的几拨人也陆续到了跟前。队长王承龙见是孙虎生与两个民兵在纠缠,联想到刚才仓皇奔逃过去的王承孝,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怕事情闹大了会出乱子,赶紧指挥自己队里的社员分头将双方劝开而后各自东西。队长王承龙开玩笑地问: “老孙,”当地社员对知青如同称呼下乡“蹲点”的干部一样称他们“老x”,王元禄家的老母亲就奇怪咋外边来的同志都姓“老”。“你真的不怕那我儿用矛子戳你?” “他驴日的敢!” “万一是个二球呢?”当地人把二杆子也叫做“二球”。 “是个二球我今天就割了它!” “哈哈哈哈……”人们同时爆发出笑声,刚才的不愉快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第二章 农民的政治人格 剩下的路程人们议论的话题都是关于王承孝。 “承孝娃不就是‘那事’吗?咋就成了‘反革命’?”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队长王承龙自作聪明地解释说: “是个啥宣判了才知道呢,那两个我儿也可能随口胡说哩。” “娃这一跑,抓回来会不会罪加一等?” 农民对于量刑标准当然说不出所以然,谁也不能回答这会不会的问题。于是话题又转到同情: “娃是想回去看一眼他大 呢。判上几年回来怕见不上了。” “可不是嘛,怪可怜的。” “不就干了个‘那事’嘛,都是那绝门子 我儿闹成这……”说这话的是王元宵,他话没说完被走在旁边的他大哥王元禄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闭嘴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朝后面有意和大伙拉开一段距离的刘家兄弟望了一眼。刘好好和刘怀贵兄弟装作没听见人们说的话,但表情十分难看。 刘王庄的一行人到了公社会场,见到张贴的标语,这才知道那两个追王承孝的民兵并没有随口胡说。标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依法惩办反革命流氓分子王承孝”、“坚决打击破坏上山下乡的反革命流氓行为”。这两条标语明显是针对王承孝的。其他还有“依法惩办杀人凶手黄秋菊”、“坚决打击破坏军婚的坏分子吕仁杰”……会场四周贴满了标语,戏台正中的上方悬挂四个大幅墨字“审判大会”。人们都知道“流氓分子”前头被冠以“反革命”,性质可就严重多了,一定会被重判。刘王庄的大部分社员包括知青孙虎生见此情形心情立即变得沉重起来。 这一历史时期实行刑事案件在判决前交由案犯所在地人民群众讨论的做法。今天将要被判决的三名犯人都是梁源公社的农民。半月前,他们的罪行被印成材料发至生产队,以生产队为单位组织社员讨论。刘王庄生产队开会那天,社员们讨论得十分热烈。 有人对这一带农民的政治行为进行过研究,将他们中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定性为“草民政治人格”,只有不到百分之一能称得上“臣民政治人格”。二者的区别在于后者的政治行为具有自觉性,而前者只有“受动性”。虽然这两种政治人格同样源于极端落后的以黄土地为特色的小生产经济,同样远离具有“公民政治人格”的所谓“蓝色文明”,但不同的是:后者有机会接受中国古老传统政治文化教育从而具备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自觉政治行为意识,而前者则犹如草木只对自然的寒暑有感知那样,仅对人的饥饿生存欲望有感知,除此而外对于政治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其生存仅仅具有本能的特性。 且不论这种定性其中包含了多少真理性,也不论研究者占有了多么大量的历史资料并经历了多么大量的考察从而得出这样的判断或结论,如果用“草民政治人格”来界定这一时期,即刘王庄人参加讨论刑事案件时期的公社社员的“政治人格”,无论如何也会觉得有失偏颇。正如亚里士多德说的“人生来就是政治动物”,社员们对于参与讨论刑事案件这样的“显性”政治行为表现出无比的热情。其参与热情的程度恐怕与古希腊城邦中公民陪审团成员所表现出的不相上下。当然假如苏格拉底再世,他一定会对这种热情嗤之以鼻,正如他对雅典议会所做的那样。他肯定会认为:不是与这些农民讨论耕种,而是让他们参与讨论他们完全陌生的司法定性量刑问题,如同议会要皮匠铁匠等参与讨论治国安邦大计一样是无稽之谈。不过这些农民社员完全不用去管苏格拉底的看法,只管以自己对司法的认识和理解参与讨论。 那天,刘王庄社员们讨论的第一个案件当然是王承孝的案子。毕竟是同村的乡亲,理 当最为关心。说实话,无论当时实施这种群众讨论的做法基于何种出发点,实际上它一经实 施便已经背离了法的基本精神。且不说这些参与讨论的主体自身缺乏必要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就他们天生狭隘的局限性已决定了他们不能保证具有法理所要求的最起码的公允。这一点由刘王庄社员讨论得出并报上级的意见中就可以证明。 王承孝的案子大家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一致认为应当从轻处理。理由是“不知者无罪”,这以前谁也不知道不能和知识青年“那个”。如果知道国家有这法律,即使再借几个胆子承孝娃他也决不敢干那事。 第二个被讨论的是黄秋菊谋杀亲夫案。对这个案件的争论主要发生在男女社员之间。男社员认为不论什么起因,“杀人者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以队长王承龙的女人为首的女社员们却有不同看法。王承龙的女人名叫黄秋凤,黄秋菊是她娘家远房的叔伯妹妹,所以她知道一些没有被印在材料上的情况。黄秋菊的男人,一个十足的恶棍,是个铁匠,在公社的农具修理站工作。他常常无端地怀疑妻子对她不忠,于是对她进行肉体的折磨。他几乎每次回家都把妻子打得遍体鳞伤。更为恶劣的是每次施暴后他还要强迫她进行性行为,使黄秋菊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她曾为躲避挨打跑回娘家。男人追去大发淫威,娘家父母惹不起这“二球”女婿,只好忍痛将女儿撵出家门听任男人摧残。他们只能用过去民间的一种传统说法来平衡自己的心理,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卖出去的驴,任人打来任人骑”。黄秋菊男人的行为如果用现代科学心理学分析,无疑是一种虐待狂症,而且他明显已经触犯故意伤害他人的刑律。可当时的人们对这两方面几乎均无意识。刘王庄的女人们对此忿忿不平,抱怨黄秋菊大队妇女委员会和生产队的妇女委员为何不替她做主。男人们则嘲笑说:全公社甚至全县就数刘王庄的妇女委员最利害,把队里的婆娘们都惯得快上天了。刘王庄的妇女委员就是黄秋凤。队里哪个男人敢打老婆,她都要找上门去兴师问罪。男人没有不怕她的。所以刘王庄是制止打老婆风气最彻底的生产队。多年后,也是在这片黄土高原的某个小山村,另一个也叫秋菊的妇女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把村长告上了法庭。这时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以及小队等名称已经废止。生产大队一级领导改作“村长”,公社社员也成了“村民”。村民秋菊告状的原因是村长踢伤了她丈夫的“人之初”。经过一番周折,村长终于被绳之以法。村民秋菊将自己的维权行为诉诸法律,理所当然地被视作超越了“草民”乃至“臣民”而呼唤“公民政治人格”的表现。然而,人民公社社员黄秋菊维护自己的方式却是拿起最原始的石器工具砸锤1结果了自己丈夫的性命。那天她丈夫回家后命令她赶紧给他做饭,并扬言等吃过饭再和她“算账”。黄秋菊乘丈夫专心吃饭时悄悄地在他身后举起了用来舂粮食的安装着木把的石头砸锤。男人顿时脑浆崩裂当场毙命。刘王庄的女人们对黄秋菊抱有很大的同情并且主张轻判,可男人们不主张轻判的理由更加充分。他们认为:无论男人的行为多么不对,仍然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一旦打死人就变了性质,成了“敌我矛盾”。如此,“杀人者偿命”,理所当然。讨论结果是应当判处死刑。 最有趣的是第三个案件的讨论。知青孙虎生对于前两个案件的讨论漫不经心,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所谓“政治人格”可以说既非“草民”也非“臣民”。经历了“造反有理”的岁月,他养成了一种蔑视权威的心态。而且他很清楚这种“群众讨论”只是流于形式,所以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可到了讨论第三个案件时他出乎意料地积极发表起意见来。他坚决主张将“破坏军婚”的吕仁杰判处死刑。他的主张一提出便遭致反对意见。反对意见最强烈的是刘好好和刘怀贵兄弟以及刘好好的女人李桂花再加上他们的叔叔刘清义,这全家四口共同组成了与孙虎生辩论的“反方”。他们认为孙虎生的意见“不符合政策”。其实这一家人之所以强烈地持反对意见,也是出于一种“私利”的动机。那吕仁杰正是刘怀贵将来的岳父。 刘怀贵已经满了二十六岁还依然是条光棍。头年腊月托人说媒找了个对象正是吕仁杰的闺女。刘怀贵家已付给女方讲定的彩礼钱的一半二佰元,并说好秋收后付清下剩的二百元媳妇就过门。可谁知他未来的岳父与同村的一个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发生了不正当的两性关系,变成了“破坏军婚”的罪犯。婚礼肯定不能按期举行了。刘怀贵本来就为这事有点烦恼,一听孙虎生说应当枪毙他未来的岳父,当时就有些急眼。 孙虎生其实是明知他们这层关系故意在恶作剧,而老实的农民社员却都没看出来。孙虎生说你个“坏鬼”懂啥叫政策。“坏鬼”是大家给刘怀贵送的谐音绰号。刘怀贵说,咋不懂,三年前某某村里就发生过一起“破坏军婚”案件,罪犯才被判了三年徒刑。孙虎生说,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三年前和现在能一样吗?三年前苏修还没有挑衅我们的边境。现在形势变了,“矛盾”也跟着起了变化。现在“破坏军婚”就是帮助苏修毁我“钢铁长城”,和“汉奸”、“卖国贼”同样的性质,比杀人犯还要更加“敌我矛盾”,怎么不该枪毙?“解放军战士正在珍宝岛流血牺牲保卫边疆,这我儿在后方‘那个’人家战士的媳妇,你们说该不该枪毙?!”“该枪毙,该枪毙!”孙虎生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那些原来意见倾向刘家人的也都转变了立场。刘家的人虽然心里仍有不服,可嘴上说不出什么道理反驳。社员大会实行“民主集中制”原则,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最后意见是判处吕仁杰死刑。 那天会后队长王承龙去大队部汇报完讨论结果,把孙虎生叫到自家吃晚饭。他问起孙虎生那“破坏军婚”性质真的那么严重?孙虎生忍俊不禁,差点把嘴里的面条喷出来。王承龙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子在恶作剧!他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说: “你这娃,啥事都开玩笑。我都已经汇报给大队了。胡整哩,胡整哩……” 孙虎生笑个不停说: “甭当真。不信你看着,没人把咱讨论的意见当真。” 第三章 审判大会 因为抓捕逃跑的王承孝,“审判大会”一直拖延到下午才正式开始。王承孝是借口上厕所,趁两个看管他的民兵不注意爬过公社院子的后墙逃走的。三个多小时后两个民兵才将他押了回来。他一口气跑回家见到正病卧在床的父亲和服侍在旁的姐姐。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一场,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离别的话王承孝就被追赶到的民兵扭出了家门。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三名罪犯被押上了会场的戏台。三名罪犯的排列成一个“嬲”字。他们各自被身后两名看押的民兵反剪双臂向前低头弯腰呈九十度左右。两名女民兵可能心肠软一点,黄秋菊弯腰的角度稍大些。两个看押王承孝的民兵对他的逃跑看来依然耿耿于怀,将他被反剪的两臂尽力高抬,几乎把他的上下身折叠做一块。台上三名罪犯的排列已经否定了孙虎生在生产队社员讨论会上的意见。看来罪行最严重的还是“谋杀亲夫”的黄秋菊。 这个女人看上去是把自己的好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就像是赶庙会或遇到什么喜庆节日一样。她的穿着方式和当地年轻妇女没什么两样。如果你在那个年月赶过当地的庙会,你就能看到满街逛的年轻妇女们几乎人人都套着三四件以上的外衣,从里到外一件比一件长一点,她总共套了几件你一眼望去便能一览无余。这些衣服她们平日里都不舍得穿,下地里干活,围锅台做饭都怕衣服被糟蹋了,因此每逢这种时刻才有了展示这些衣服的机会。于是她们把箱子翻个底朝天,将那些她们心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在身上,到集市上炫耀一番后,回到家再将它们叠好放回箱子里。黄秋菊今天套了五件外衣。最外面套的是一件紫红色条绒外套。这件衣服引得台下不少女人过后还羡慕了好一阵子。台下的女人们注意力大都集中在女犯人的衣服上。她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的也是她的衣服。她那件外套的布料算得上是紧俏商品。如果家里没人在公社或县里工作,即使有钱和布票也是很难买到的。这女人被打死的丈夫虽说只是个修农具的铁匠,但也算是“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员,所以也比一般农村女人的丈夫更有机会给老婆买到这种紧俏衣料。能穿得上这等衣料的女人居然用砸锤把自己的男人“送上了西天”,这让不少来参加大会的女人感到她罪不容诛。女人们的心是容易妒忌的。更令她们不平的是那女人的神情竟然十分从容。尽管被反剪着双臂,看上去不大舒服,但她并未显出丝毫惧怕的表情。相反,她仿佛在为自己今天的衣着能压倒群芳而暗地里沾沾自喜,或许还因自己使这么多女人例外地多得到一次展示穿着的机会而感到自豪。 相形之下,女犯两边的两个男犯的神情就逊色多了。吕仁杰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和筛糠一般。这个年近五十岁的男人正在为自己不明智的偷情付出沉重代价,内心恐怕“把肠子都悔青了”。王承孝来回折腾了几十里路,面色苍白浑身已经像瘫了一样,两条胳膊被反剪着屁股的高度超过了自己的脑袋。他全身的肌体已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只有思维还在运动着感受这“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豆粒般的汗珠混合着泪水不断地往下滴,已经在他面前的脚下洇出了一滩水渍。 台上有人在宣读判决。那时的“审判大会”程序十分简单,“公诉”与“判决”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什么“庭审”和“辩护”。台下人声嘈杂,人们并不去注意听台上宣读罪状,因为那和印发的材料上写的没什么区别。人们终于等到了宣读最后的判决结果:判处黄秋菊死刑,立即执行。判处王承孝有期徒刑七年。判处吕仁杰有期徒刑五年。这一判决结果的确出乎大部分刘王庄人的意料。 “破坏上山下乡”比“破坏军婚”判得还重,如果按知青孙虎生的说法,岂不是颠倒了“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关系?可那时判决依据的是“中央”的“政策”,而“政策”是须毫不打折扣地执行的。难怪那时的百姓无论被煽起多么狂热的政治参与热情,一旦遇到“政策”问题,便个个像坠入了“五里雾中”。 判决宣读完毕,进入“捆绑”程序。这是对罪犯施加“无产阶级专政”威力的必经程序。程序的实施者是具有专业能力的人员。押解犯人的民兵只在一旁协助。当宣判人员读到“将某某依法逮捕!”已经守候在旁的操作人员便拿出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麻绳往“捆绑”对象的脖子上一套,然后对其被反剪的双臂进行所谓“五花大绑”。据说这种捆绑的威力是相当大的。被捆绑者到了被松绑时,如果遇到宽容则不会一下子被松开,而是一点一点被慢慢放松 ,这样经过类似逐渐增压缓冲的过程,血管和神经受到的伤害会减轻一些。如果被严厉对待,一下子彻底松开,血液猛然冲向几乎被封闭的血管,会给肢体造成很长时间的不适,甚至落下终身后遗症。因此,每当冤假错案被平反时,“捆绑”被单独列为一项赔偿。 三名被完成捆绑程序的犯人面色一下子都变得酱紫。这是被麻绳勒得血液循环不畅的结果。捆绑威力即刻呈现的是犯人们被绑后“自动”形成了“低头认罪”的姿势。女犯人的后背上比两个男犯人多插了一块叫做“亡命牌”的木板,上面写着“杀人犯黄秋菊”。黄秋菊三个字被红笔划了圈,又打上叉,让人联想到传说中阎王爷“生死簿”上的一笔勾销。最令人们意外的还是那女犯在听到死刑宣判时并没有惊恐万状,更没有软作一摊。她的神情反而像是得到了某中解脱。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被绑成那模样,如果让她挺胸抬头,即使她不能表现出慷慨就义,至少也可以做出从容赴死的样子。可是在这种被紧勒着脖子的捆绑下,想学阿q唱一句“手执钢鞭将你打”也是不可能的。 台上宣布:将死刑犯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所谓“刑场”就在公社镇外的河滩。女犯的娘家人将在那里为她收尸。两个男犯也同时被押往刑场。这叫做“陪绑”,也是体现“无产阶级专政”威力的形式之一。台下的人群闪开一个通道,让被押的犯人通过。爱看热闹的人们随后簇拥而去。那情形恰如鲁迅小说《药》里描写的“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刘王庄的社员都没有去看热闹,一散会就三三两两往回赶路。人们的心情都不轻松。后来听说,那被枪毙的女人始终表现得十分从容,两个“陪绑”的男人却都是稀松蛋。吕仁杰被吓得不知尿了几遍裤子。王承孝软得几乎提不起来了。不过刘王庄的人大都认为他不一定是怕,多半是累坏了。 第四章 和黄秋凤的担忧 耶稣说:“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苦足够一天受的了。” ——《玛窦福音》第六章 刘王庄生产队晚饭后开“队委会”。妇女委员黄秋凤没参加,因为她要给明天一早去公社开“三干会”的丈夫生产队长王承龙准备两天的干粮。 所谓“三干会”是“三级干部会议”的简称。可同样叫做“三干会”,又因为参加者级别不同而区别很大。在地区一级召开的“三干会”,参加者为地区、县、公社三级“革委会”的负责人。会议一般都在地区招待所召开,吃住条件当然最好。县一级的“三干会”,参加者为县、公社和大队三级“革委会”的负责人。会议大都在县招待所召开,吃住条件对于那些来自生产大队的“半脱产”干部来说也算不错了。公社一级的“三干会”与前述相比可就如同“天壤之别”。公社没有招待所,只能晚间在大会议室里用木板就地搭成大通铺,上面铺上麦草。公社干部不用住在这里,他们散会后可以回家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远道而来的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们就得自带被子睡这种通铺了。不用说,王承龙准备参加的是睡大通铺的这一级“三干会”。公社所在地梁源镇上只有一家小饭馆,厨师和服务员都由一人兼,没有能力承办会议用餐。而公社职工食堂也太小,平素只有几名单身职工上灶。所以除了正常开饭外,职工食堂只能给会议供应开水。与会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们就得自带干粮。 去公社参加“审判大会”的人回来后黄秋凤才得知丈夫明天要参加“三干会”,所以晚饭后她开始准备发面。她把家里仅剩的一斤多白面全都用水和了,揉进发面的酵头,放进一只瓦盆里,盖上盖。尔后,她又将另一只瓦盆盛了半盆玉米面,加进温水把玉米面搅成糊状,也掺进些许发面酵头,搅匀后也把瓦盆盖上盖。发面程序到此结束。因为天气比较凉,面至少得发酵六七个钟头后才能做馍,所以明早天不亮她就得起来操作。她准备做的馍当地人叫做“角角馍”。“角”读作jue。做法是把发酵的白面擀成一个个形状如同大饺子皮,然后将发酵的玉米面如同饺馅一般包入擀好的皮里。包成的“大饺子”上笼蒸熟就是“角角馍”。这一带是以食杂粮为主的地区,一年到头人们极少吃到纯白面做的馍,就连“角角馍”也不是平素经常吃的,只有逢年过节的几天才能管够吃。 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名叫王有生;小的八岁,叫王再生。二人饭后扔下碗到院里“疯”了一阵,回到厨房见妈妈正在和白面,乐得相互挤眉弄眼嘴都合不住了。黄秋凤见两个儿子这模样有点忍俊不禁,但仍然装出严厉的口吻: “去,去!回你们窑里睡觉去。你俩甭惦记,没你们的份。这是你大明天开会带的。” 两个儿子立刻拉长了小脸、撅着小嘴、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窑里上炕睡觉了。 做完了厨房的事,黄秋凤估计如果只是安排明后两天的生产,会早该结束了,丈夫这阵子还没回来,一定又在闲谝1白天公社的审判会。她从炕头抓起外衣披上肩,吹熄油灯,出门朝生产队的场院走去。 和一般人家一样,黄秋凤家也是厨房和卧室共用一个窑洞。这一带人们居住的大都是依山傍坡挖出的土窑洞。一般都是在挖好的洞口砌堵墙,装上门窗。一进门紧靠窗户是一爿土炕。炕的出烟口就开在窗户下面。如果这窑洞是兼作厨房的,炕的另一头便连着炉灶。烧饭时炉灶的炊烟都要通过土炕再排出。因此一年四季土炕都是干燥温暖的。通常这种兼作厨房的窑洞都是给家中的老人住。王承龙的父母都已去世,冬天一家四口都睡在这个窑里,天暖和了就让两个小的睡在另一孔窑。 黄秋凤来到场院,看见队委开会的窑洞门半开着。伴随着从窑内透出的微弱灯光,一缕缕烟雾由半掩着的门口飘出来。倘若不明情由的人初来乍到,或许会担心里面是否失了火。而黄秋凤很清楚,那烟雾是由四五只旱烟锅2释放出来的。来到窑洞门前,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果然是在闲谝白天审判会的事。她推开半掩着的窑门走了进去。 队委们开会的窑也就是生产队部办公室。不过正副队长这种不脱产的干部平时没多少 公可办,需要办的公事在田间地头就处理了。这里一般就用做开会。窑洞和一般住家一样,一进门靠窗是一爿土炕。炕的另一头没有炉灶。紧挨着炕靠墙摆着一张四条腿的长条桌。桌上搁一盏照明用的小油灯。油灯是自制的,没有灯罩,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坐在炕上和桌子边长凳上的队委们的面容。只见那一个个烟锅头火光忽明忽暗,仿佛那月夜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 见黄秋凤进来,炕上有人打趣地说:“会就要毕了1,还来做啥?会议精神咱队长回去给你炕头一传达不就行了。”“哈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坐在长凳上的王承龙见老婆这会儿来这里,知道她不是来开会,而是来催他回家。于是他抬起一只脚,把手中的烟锅头在鞋底上“啪啪”磕了两声,磕掉烟灰,然后站起身说道:“散会!”屋里的人立即纷纷起身走出了窑门。王承龙吹熄油灯最后一个出门,将门锁好,和老婆并肩朝家里走去。路上,王承龙问老婆: “你咋来了?” “怕你谝得太晚,明早不是还得早起?” “咋,想我了?”王承龙“嘿嘿”一笑。 “去!”黄秋凤在王承龙臂膀上轻轻打了一下:“没正经,看叫人听见……” “两口子怕啥?哈哈……” “笑啥呢!给你说人家等着问你话呢。”“人家”其实是“自己”的代词。 “哦,我咋把这事忘了。” “知道你忘了,要不咋去催你。” 二人回到家,尽快上炕脱了衣服躺下。王承龙趴着用胳膊肘撑着上身,一手拿起烟锅另一只手抓起烟荷包,把烟锅头伸进荷包里装满一袋旱烟,然后又将烟锅凑向炕边栏杆上的油灯点燃了,接着“噗”地一声吹熄了油灯,窑洞里顿时漆黑一片。随着嘴唇嘬烟锅嘴的“吧嗒、吧嗒”的声响,烟锅头上一小团火光一闪一闪映出王承龙那张过早布满皱纹的面庞。一会工夫一袋烟就抽完了。王承龙把烟锅头翻转,口朝下轻轻在炕边的砖上磕一下,磕出的尚未燃尽的烟灰成一小撮堆在砖面上——这是在保留火种。他在黑暗里摸索着又装满一袋烟,将烟锅叼在嘴里,烟锅头口朝下对在刚磕出的烟灰上用力“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锅的火就这样又续上了。小团火光再次一闪一闪亮起。窑洞里只听得见嘴巴嘬烟锅嘴“吧嗒、吧嗒”的声音。还是黄秋凤先开口: “咋光顾吸烟哩,不说话?” “等你问话哩嘛。你不问,我说啥?” “喝汤2时候不是问你了吗?” “你是问承孝为啥判那么重?” “嗯。” “上头的政策,承孝犯的‘破坏上山下乡’是和反革命一样的罪。要不咋比怀贵姨夫3破坏军婚还判的重。” “承孝和耿丽萍两个是自愿的,咋就成了‘破坏上山下乡’了?” “上头的政策,你我咋能说得清?反正精神就是不能和知识青年那个。”说着王承龙已经又抽完一袋烟。这次他把烟锅头伸出炕边直接将烟灰磕到地下,然后把烟锅搁到一边,翻身躺下,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那……”黄秋凤仿佛欲言又止。 “还想问啥呢?问得多,我也说不清。明后天的三干会不知是不是也和这有关系。等开会回来你再问吧。” 黄秋凤怕他很快会睡着,急忙接着问: “上面的政策精神只是不许和女知青那个,还是男知青也不能?” 王承龙本来已经仰面平躺下了,听老婆问这话,朝她这边侧过身用一条胳膊支起脑袋带着一半揶揄的口吻说: “哈,我说你怎么一个劲地问哩,原来是担心你们干的那当子好事。” 黄秋凤听丈夫说出这句话,有些气急地问: “我们干了啥好事?你说,啊?”她嘴里这样问,内心还是有些虚,脸色变得通红,幸而黑暗里看不清。 丈夫见她发急,故意逗她: “嘿嘿,没有干,急啥么。人家有人看见都给我说了。” “谁看见啥了?哪个坏孙给你乱嚼舌根子?” “看,看。越说越急了。告诉你,不是坏孙,是坏鬼说的。嘿嘿。” “又是坏鬼!承孝的事起头就是坏鬼说出来的。坏鬼说看见啥了,咋说的?你只管‘嘿嘿’笑啥呢?噢,你是捉弄人哩,对吧。”黄秋凤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掐丈夫的胳膊。 王承龙一边躲避一边辩解道: “谁捉弄你嘛。你听人慢慢说嘛。坏鬼说,有一天晚间他趴到咱墙头啥都看见了……” “看见啥了?你咋没给我说过?” “给你说啥么。你那脾气,听了谁知要惹啥祸呢。反正你放心,我把那我儿说了一顿,他保证不再给其他人说。这不就对了嘛。再给你说有啥用?” 霎时间,一股热流从黄秋凤的心头滚过。多好的丈夫啊,处处在为她着想。黄秋凤的内心不觉产生了一丝愧疚。尽管丈夫从没对她的行为有过半点微词,尽管他自己丧失了那能力,可他毕竟还是一条七尺汉子。他非但对她没有指责,反而帮她遮掩,还让她放心。这需要多么宽大的胸怀啊!不过她仍不能完全放心。于是她又问: “你咋说他的?他咋就能保证会听你的不再说出去?” “我对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你坏鬼我儿狗日的不要干那绝门子事。如果你干了,我饶不过你,你日后甭想过安稳日子。那我儿对我说,他也是想到这,还有这事又牵扯上你,他这才先来给我说。要不,他早就去向大队揭发了。” 黄秋凤听得有点纳闷,问道: “这事和刘不刘的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翻身媳妇不也是刘家的?虽说他们两家不算近亲,但也能沾点远亲嘛。” “他说看见的是承贤和孙虎生?”黄秋凤觉得自己有点失口,又加了一句:“那他趴咱的墙头做啥?” “不是他们俩还能是谁?这你恐怕比我清楚。我也问那我儿哩:你狗日的黑天半夜趴我家墙头做啥呢?那我儿说他路过咱门口看见孙虎生进了咱院,正奇怪哩,又见翻身媳妇也进来了,他就趴到墙头上想看个究竟。这不就把你们弄下的那事看见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帮人哩。可这不是帮倒忙吗?你说,如果翻身媳妇再出事,三大怕就真的不得活了。” 三大就是王承贤和王承孝的父亲王登云。 听了这话,黄秋凤不觉打了个寒噤。后脊梁似乎沁出丝丝冷汗。她真想靠过去贴近自己男人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但她没那样做,怕因此伤了男人的自尊。她用抱怨的口吻说: “上面的政策咋就像那偏刃子斧头单朝一面砍呢?咱农民男人那个了女知青就法办男人哩。男知青那个了咱农民的女人,还要法办农民女人。咱农民咋就是那最不值钱货嘛!为 啥还要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 王承龙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女人赶忙制止: “笑啥嘛,想把两个碎鬼1吵醒?” 王承龙连忙压低声音: “上面的政策究竟是个啥咱还说不清。给你说也许明后天三干会上就知道了。看把你给急的。不过县知青办的老杨可说过,中央的精神是无论谁都不许和知识青年那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的,就像干部下乡锻炼一样,又不是让学胡乱那个来了。如果这么个教育法,以后回城都变成流氓坏分子了。人家城市可和咱这僻背山村不一样,平日里胡日乱戳没人管!再说,这乡下闹过头也有人管呢,坏鬼姨夫不就是样子?行了,甭担心那么多了。坏鬼答应不再说就算了。如果他说出去了,你们一口咬定没有那事,他一个人也证据不足。耿丽萍那是怀了娃瞒不住了。要不就凭他坏鬼一个人说也不能给承孝定罪。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哩。” 黄秋凤下意识地在被窝里摸摸自己的肚皮说道: “可承贤也有了,你看肚子都快显了。” “只要二人都不承认,谁能断定怀的就是孙虎生的娃?” “可到那时非要承贤说出个人咋办呢?” “嗐,不会说是占龙的?占龙又不是瓜子2,不会那个。” 说罢,王承龙又仰面朝天躺下了。不一阵他的喉咙里就传出高低起伏的鼾声。 黄秋凤也仰面朝天躺着,但她怎么也合不上眼。她仰望着黑樾樾的拱型窑顶,仿佛看 到一只巨大的锅盖朝她扣下来,憋得她喘不过气。虽说看起来丈夫还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事 情的全部,但并没有减轻她的担忧。如果那事真够上定罪法办,那她可真是不但自己犯罪还帮别人犯罪。她担心的不仅是假如自己和王承孝一样被判了,两个碎鬼和自己的男人都要跟着遭罪,而且承贤的瘫子男人刘翻身和她爹王登云可怎么活下去啊!门外传来头遍鸡叫。黄秋凤索性坐起身摸索着穿好衣服,下了炕。她点亮炕边栏杆上的油灯,端着灯走到锅台旁。灶膛里已经添了柴火。她抽出一根玉米秸杆在油灯上引着,然后将燃着的玉米秸杆塞进灶膛,轻轻拉两下风箱,刹那间灶膛里燃起了熊熊火焰。火光映在那张彻夜不眠疲惫憔悴的脸上。这是一张曾经美丽动人的脸。尽管如今岁月已经在这张脸的额头和眼角都刻下了再也抹不去的痕迹,但它依然令男人们不能毫不动心。她往锅里添了几瓢水,把两盆发面从灶头端到案板上开始做馍。一开始做活,她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黄秋凤不是那种提不起放不下的懦弱女子。相反,她从来都表现得如同一名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她横下一条心,准备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心态去迎接那吉凶未卜的未来。 第五章 翻身媳妇 翻身媳妇王承贤是个苦命女人。 她小时候和爹妈弟弟全家人一起在省城生活过。正当她欢天喜地地背起书包开始上小学的那年,全国开始了“反右运动”。从此,她家的厄运也随之开了头。在她的记忆中的那些日子里,父亲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住在同一家属院的邻居们向她家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曾经多么羡慕那些比她大一点的孩子们背着书包成群结伴离开院子去学校,又蹦蹦跳跳地唱着在学校学的歌曲回到院子。可是真正走进学校却没有给她带来久已期盼的欣喜。她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模仿学唱的最后一支流行歌曲的歌词是这样的: “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得牢又牢。《农业纲要》四十条,四面八方传开了。哎嗨——嗨,咿呀——嗨,咿呀——哎嗨——哟!千家万户掀起了生产的热 潮。” 她当时虽然并不明白歌词的含义,可那欢快的旋律让她感到唱起来很带劲。没想到上学后学的第一支流行歌曲令她无论歌词曲调都不喜欢。那支歌这样唱: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人家建设,他专门破坏。破坏,破坏,把他扔到垃圾箱里去!” 王承贤有一天晚上没睡着,偶尔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他会被戴上“右派帽子”。在学校里当同学们唱那支歌时她紧闭着嘴坚决不唱。回到院子里,有孩子唱那支歌时她也捂着耳朵赶紧跑开。她平时最喜欢自己的弟弟,总是让着他。可有一天弟弟不懂事,跟着别的小孩一起唱那支歌,她制止他,他不听,她打了他一巴掌。弟弟哭着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责问她为何打弟弟。她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弟弟告诉妈妈是姐姐不许他唱歌。妈妈明白了,什么也没再说,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父亲果然被打成了右派。本来他要被下放到河西的农场去改造,因为母亲身体不好,长年有病,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不下去,他就辞职带着全家回到家乡做了农民。此后十多年,王承贤一步也没有走出梁源这块家乡的土地。十多年后她有机会去过一趟省城,可那并非是她的幸运,反倒是她人生道路上朝着不幸的方向的又一次转折。 王承贤在刘翻身临参军前和他定了亲。她的人品相貌在方圆几十里地都是出众的。外村多家来提亲的都被她自己回绝了。她选择与本队的后生结亲是为了照顾娘家。说是娘家,其实母亲于他们回到家乡三年后就病逝了。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病逝的人病因中很大成分是饥饿。听老人们讲,曾经在“民国十八年”遇到过那样的灾害。那年村里也饿死过人。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弟拉扯大。他自己如今体弱多病,不到四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像六十多,已过早地被人们称做“老汉”。如同李玉和在戏中的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承贤早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本队适合和她结亲的后生除了刘翻身就只有比她大五岁的刘怀贵,无论长相人品,后者都无法和前者相比。刘翻身成了当然的人选。 刘翻身和王承贤两家人过去就一直走得近。翻身这个名字就是王登云给起的。那年王登云回乡娶亲正赶上刘翻身出生,他是村里最有“文墨”的人,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为这个解放后刘王庄第一个新生儿取名的义务。刘翻身家从他的父母往上几辈人都穷得几乎“地无一垄、房无一间”,靠给别人家扛长活打短工为生。刘翻身出生在时来运转之际,闹土改、分田地,穷苦人翻了身。他的名字是这一历史时期的见证。然而,翻身后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刘翻身一家在分到的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作的短短几年里,还没来得及将“一穷二白”的家底 “夯”得殷实富足一点,就被那随之而来接连不断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等等运动稀里糊涂地送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刘翻身的祖父即是“民国十八年”村里饿死者之一,使还未成人的刘翻身的父亲成了孤儿。“第二次民国十八年”(即“三年自然灾害”)又夺去了刘翻身双亲的性命,撇下他和还未娶亲的哥哥刘占龙相依为命。 王承贤选择和这样一个祖辈命途多舛的家庭结亲时,未来的不幸还没有露出征兆,一切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第六章 刘占龙的愿望 刘占龙比弟弟大九岁,父母去世时已经到了娶亲的年龄。就在家境尚未能成全这一愿望时,双亲的相继去世令这一愿望成了终身难圆的梦想。随着岁月的推移刘占龙渐渐地打消了娶妻荫子的念头,把绵延刘家香火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弟弟刘翻身的身上。 他不仅“长兄做父”,还要兼做“母”。自己则成了一个大龄光棍汉。 多年来,刘占龙起早贪黑,除了上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就在自家那几分自留地里务息1。自留地主要种玉米,为了保持地力还要套种黄豆。他还在其中播些萝卜籽。收了玉米黄豆补充口粮。挖了萝卜窖存起来,小部分当菜吃,大部分抽空去镇上赶集卖点钱攒起来。为了攒钱,他也学婆娘们养几只母鸡,每天从鸡屁眼里“抠”出一两粒蛋,存够一定的数量到供销社的分销店里换成现金。就这样一分一厘地他居然攒够了为兄弟定亲的彩礼钱。他一个人在家时晚间从不点油灯,天一黑就睡觉。要不就去饲养站和饲养员做伴。自己做了饲养员或看场员时更不用说,家里一年到头几乎从不买煤油2。他是村里唯一还在使用火镰取火的人。祖传的老火镰,原先如满月的部位已经磨损得成了月牙形。每当他想抽一袋烟又没人可以对火时,撕扯火绒、用火镰打击火石的一系列前期取火过程仿佛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任何一位意志品质稍不坚强者,见此恐怕都会望而生畏,从而放弃对那一袋烟的享受欲望。如果不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品质,在那一个工值3只有一两角钱甚至几分钱的岁月,能够攒起几百元的彩礼钱,可真是难以想象的事。弟弟在新疆当兵的三年里,他更是省吃俭用,不仅把彩礼钱的缺口攒够,还存出四五十元准备办喜事。刘翻身复员回家时,这一切都已万事具备,只等接新娘子了。 刘占龙一直就盼望那一天,办成了这件事他就可以去爹妈的坟头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一位西方哲学家说:“人,不类一般动物只生存在‘现在’,人类有理性,靠著它。由检讨过去而瞻顾未来。”尽管刘占龙只让自己维持着最低层次的需求,他对物质的需求量甚至可以说比牲畜多不了多少,但他仍然是有理性的人。他知道那坟头里埋的是自己之所出,并且那里也将是自己最终之所归,自己只是赤条条地来世上走了一遭,走得又是那么艰难。然而,他和正常人一样在潜意识中有着强烈的“延续生命”的愿望。这一愿望令他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为弟弟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冥冥之中受着这种责任感的驱使。他强烈希望延续的并非他自己个体的生命,而是家族的生命。这种延续家族生命的愿望的根源,曾被那西方哲学家解释为来自繁衍种族为目的的“生命意志”。不论这种解释的真理性如何,不容质疑的是刘占龙肯定有着自己坚韧的意志品质。令人费解的是这种品质仿佛来自先天而并非后天的磨练。正是无数具有类似品质的人们构筑成了人类社会相对稳定的坚实的底层。 弟弟回来了,但他没有同意马上成亲。他对哥哥说了自己的想法。当了三年兵的他不愿意再像祖辈那样当农民了,他要去城里工作。他的一位家住省城的“有门路”的战友正在帮他联系用人单位。哥哥刘占龙每当遇到事情时便没有了自己的主见。他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在队委会里担当“贫下中农代表”,开会几乎从不发言,只是举手表示同意他人的意见。人们开玩笑说他开会只带两样东西——耳朵和烟锅。说实话开会给他的最大乐趣就是能不用火镰随意对火抽烟。尽管如此,每届选举时队里的大多数社员仍然选他当“代表”,原因就是他这一票永远都是投向队长王承龙的。他遇到没主意的时候,总要去找王承龙讨教。 刘占龙和王承龙是同年生从小玩大的伙伴。论月份刘占龙还大一些。可他从来都是唯王承龙的“马首是瞻”,对王承龙的意见几乎都是百分之百赞同。王承龙听他说了刘翻身的想法,立即表示这是好事,不要阻拦,说不定这是你刘家振兴的好机会,只是到了城里 别变了心,亏了人家承贤姑娘。刘占龙听完二话没说站起身,背起搁在王承龙家院门口的背篓,嘴里叼着烟锅“吧嗒、吧嗒” 抽着朝自己家走去。他只有将实现自己愿望的日子再往后推了。 第七章 刘翻身的梦 刘翻身自从被批准入伍那天起就有了一个梦想,希望从此改变命运。谁知他正赶上这一批复员战士的安置政策是“社来社去”,即原来从农村招的兵仍回农村当社员。招兵前是城镇户口的复员兵才能被安排工作。刘翻身非常失望,眼看着自己的梦想就要破灭,他的一个战友赵解放又给了他一线希望。赵解放是刘翻身在部队时最要好的朋友。 赵解放是“后门兵”,家住在省城兰州的一个军区大院里。他和刘翻身同一天到部队, 是从同一个省去的老乡。二人的名字也挺有趣,连起来是“翻身得解放”。他俩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二人生活习惯的差异很大。刘翻身最不习惯的是赵解放花钱的大手大脚。一个月的津贴发下来他头一个星期就花得差不多了。他是连里城市兵中向家里要零花钱最多的,还受到过指导员的点名批评。几乎每个星期天,只要不轮到站哨或内务值勤,他都要拉上刘翻身进城去玩。部队驻地在乌鲁木齐近郊,乘公交车到市中心两人往返一趟就得花去一个人将近四分之一的月津贴。在街上逛还要吃烤肉、看电影,中午再下一顿饭馆。赵解放说要“改善伙食”,可刘翻身觉得部队里的伙食本来就比他自己在家时不知好多少倍,根本没必要改善。赵解放对刘翻身非常义气,知道朋友家里困难,这些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掏腰包。刘翻身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就推托不想跟他去,但每次都架不住他死拉硬拽。三年来刘翻身被他请客的次数多得数也数不清了。即将离开部队的那段日子,刘翻身情绪很低落。赵解放就想方设法哄他开心,并且许愿说他回到家后一定通过他父亲的老关系也帮刘翻身找到工作。刘翻身知道他是不会信口开河的,因此情绪有些好转。 火车上午八点多到达兰州。赵解放拉刘翻身一起下了车,帮他签了票,邀请刘翻身去他家玩两天再走。在站台上接他们的有赵解放以前的同学,还有一位开车的解放军战士。到了军区大院,门口有警卫站岗,进门需要登记。刘翻身觉得又好像回到了刚离别的部队。自己的着装也和那些战士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领章和帽徽。 进了赵解放家,刘翻身这才感到了真正的差别。除了一家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令刘翻身咂舌,还有保姆给洗衣做饭。真的如俗话说:“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怪不得在刘翻身看来部队那么好的生活,整天不愁吃不愁穿,赵解放却总是说“条件艰苦”。刘翻身当初硬是想象不出这家伙参军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总算亲眼见到了答案。 赵解放让刘翻身洗了澡,把全身的衣裤都换下来交给保姆去洗。刘翻身换上了赵解放以前穿过的蓝色军便装。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已经又成了真正的老百姓。赵解放换上一件土黄色的旧军装,那是他父亲过去穿过的已经被部队淘汰而在年轻人中却很时髦的军装。 吃过午饭,赵解放带刘翻身出去玩。他们先后上了五泉山和白塔山两个公园。两个公园分别建在兰州市区的南北两座山上。刘翻身站在白塔山顶俯瞰兰州市区的全貌。那些楼房建筑他已经不觉得希奇。乌鲁木齐比兰州市要大得多。兰州市区南北两山相距不远,古老的黄河从中间穿过,市区是一条狭长的川道。然而,不论这兰州市与其它省会大城市相比如何狭小,在刘翻身的眼里,比起自己家乡那小山沟来还是有天壤之别。他想,假如自己的梦想果真实现,走出那小山沟,来到这省城里开始今后的人生,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他依着凉亭的栏杆眺望远方,既像在憧憬又似乎迷茫。那奔腾不息的滚滚黄河,从山顶望去,成了一条蜿蜒细长的带子。顺着它的上游方向望去那细长的带子逐渐隐入了笼罩着浓烟迷雾的山谷之中。刘翻身感到自己的前途仍然仿佛那团团迷雾。 “哎,伙计。想啥呢?”赵解放见战友在沉思,笑着问道。不知为何,在部队时战友之间喜欢互相称呼“伙计”。赵解放依旧沿用这称谓。“是不是想急着回家?” 刘翻身回过神来,憨笑着说: “不是,不是。我是在看那边烟雾腾腾的地方。那就是咱火车路过时你说的西固工业区吧?你说,我真的能在兰州找到工作?” 赵解放一下子没弄明白自己的战友如何将这两个问题连在了一起。他只回答了后面一个: “怎么不能?事在人为。等我的工作一落实,我就开始给你跑。一定能成。”说着在刘翻身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放心。只是回家后可别急着娶媳妇。”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刘翻身也跟着笑了。他从内心深处对自己这位战友充满感激之情。但他也明白任何感谢的话都是用不着说出口的。三年的部队生活无疑使他的人生价值观等有了很大的变化。同时,令他最受感染的当数人际关系中一种时常令人感动甚至震撼的力量。自己家乡的乡亲们尽管也淳朴厚道,但像赵解放这样热情豪爽的性格却似乎只有在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故事里才听说过。 第二天晚饭后刘翻身又被战友送上了东去的列车。列车即将开动时赵解放还在嘱咐: “回家后安心等我的信,别急着娶媳妇……” 刘翻身在魂牵梦萦里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第八章 善人 耶稣对他们说:这话不是人人所能领悟的,只有那些得了恩赐的人,才能领悟。因为有些阉人,从母胎生来就是这样;有些阉人,是被人阉的;有些阉人,却是为了天国,而自阉的。能领悟的,就领悟吧! ——《玛窦福音》第十九章 王承龙人送外号“善人”。不过这外号的起因并非取善良的“善”字,而是另有着令人辛酸的含义。后来王承龙以他的人品渐渐地征服了乡亲们,外号原来的含义也就淡化了。 王承龙和黄秋凤是这整条黑河川里几乎绝无仅有的一对真正自由恋爱结婚的夫妻。 他们是在兴修水利的工地上认识的。那是“火红的大跃进年代”。王承龙担任金家村大队的“青年突击队”队长。黄秋凤是黄家湾大队“铁姑娘班”班长。他们相互展开“劳动竞赛”。就像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那样,唱的歌也是“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眼看二人埋下的爱情种子即将发芽开花结果时发生了一场不幸的事故。 那天王承龙排除一处“哑炮”,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他被掀翻在地。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正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由于公社卫生院医疗条件太差,他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当王承龙完全清醒后他立即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一枚被炸药蹦起的石块击中了他要命的下身。因为发炎感染,医生为保全他的生命不得不为他做了双侧睾丸切除手术。正当十八岁好年华的王承龙就这样变成了“骟人”。他真的在内心里抱怨那位救他命的医生——那切除他“命根子”的手术刀还不如切断自己的喉咙。 就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候,黄秋凤出现在他的病床前。接下来的故事便是这位善良的姑娘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以一个未出嫁姑娘的身份精心照顾一个尚未娶亲的小伙子。他们的爱情故事被写成报道在全县、全地区广泛宣传,号召年轻人向他们学习。当时还真的在这一地区兴起过一阵自由恋爱的新风。不过在偏僻的农村,这风气很快就又被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代替了。 直至知青到来,这里的年轻人绝大部分仍然沿袭着祖辈传下来的“包办婚姻”。知青们每次去公社赶集,都要去公社革委会大院的文书办公室外观看领结婚证的“节目”。在院子里等候“传讯”的一对对青年男女身旁都陪伴着两家的大人。陪伴者或者就是他们的父亲,或者是舅舅叔伯一类人物。这些人不停地教他们演练将要在文书办公室里被询问的程序。“叫个啥?”“xxx。”“多大?”“x岁了。”“属啥的?” “属x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好多虚报了年龄的都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露了馅。 “自由恋爱的还是包办的?”“自由恋爱的。”十有九次半都是撒谎,所以即使最不腼腆的后生回答这一句时也会涨红了脸。接下来的回答便都是假话了。“给彩礼钱了没有?”“没有。”小伙子回答。“收彩礼钱了没有?”“没有。”姑娘回答。有那笨嘴拙舌的,大人在家时就教了不知多少遍,来到公社院子里演习还是总出错,急得陪同来的大人团团转,一遍又一遍地帮着重复练习。轮到进去了,俩人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不是去领结婚证,却像去赴刑场。陪同的大人一直送他们到了办公室门口就被文书挡在了门外。办公室只允许当事者本人入内。大人们往往还给文书递过香烟。文书高兴时就接过去叼在嘴上或夹在耳朵上,不高兴时便伸手挡开,回到自己的座位正襟危坐开始向如同犯人一般端端正正立在桌前的男女青年问话。文书问话并不总是按照院子里演练者们预演的程序,实际上常常插进一些即兴的问题。这一来那些本来就局促不安的男女青年就常常被弄得不知所措。知青们喜欢看的也就是这样的节目。“属啥的?”“属x的。”姑娘底气不足地回答。“不对!”“……”姑娘张口结舌了。“合适的……”小伙子在一旁喃喃地帮腔。“问你了吗?那你说,啥合适的?”小伙子的话被文书打断。“就是合适的嘛……”小伙子依旧喃喃地重复。“不行!”文书果断地将手一挥。姑娘小伙即刻脸色大变。“能行,能行……”小伙子急得几乎成了哭腔。“枪头不硬,怒折枪杆”,门外两家陪同来的大人见此情景只能干着急地搓手挠头。“啥能行?嗯?啥能行?你说。”文书仍然故意板着面孔。小伙子涨红脸也张口结舌了。姑娘“哇”地一声哭着跑出办公室。屋里屋外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知青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王承龙和黄秋凤当年是显得最理直气壮地回答公社文书询问的一对新人。当年的文书此前还从未见过领结婚证的青年比他俩更从容不迫的。当被问到“自由恋爱还是包办的?”黄秋凤的回答更与众不同:“当然是自由恋爱的。报上都登了,你没看见?”文书笑着连声回答:“当然,当然,看见了,看见了。”这也被一时传为佳话。 黄秋凤过门时王承龙的双亲还健在。尽管儿子和儿媳声称自己是“自由恋爱”,王承龙的爹还是背着儿子儿媳亲自给亲家送去了彩礼钱。用他的话说是“老辈人的规矩不能坏,亏人的事不能做。”何况人家闺女不弹嫌自家儿子是个“废人”,不给人家老人回报更说不过去。黄秋凤把蒸好的馍晾在案板上,等凉了好装进馍兜里。灶堂里蒸馍用的硬柴还没燃尽,她趁此又烧了小半锅玉米面糊糊,这才把余火撤出来熄灭。王承龙在炕上连续翻来覆去嘴里嘟嘟囔囔说: “热死了,快把人烤成饼咧。” “嘿嘿,蒸馍呢,炕能不热?睡不着就甭硬挺了,起来担一担水去。”妻子答话。 王承龙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裤,拎起水缸旁的两只水桶,从门后拿了扁担出了门。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听见妻子叫: “哎,天还没亮,把手电拿上,别把桶跌到井里。” “哈,不用。我闭着眼也能把水吊上来。” 川里菜园边的那口井不深,用扁担一头的铁钩钩住水桶,手抓着另一头铁钩将水桶放下去,就能从井里吊上水来。用手抓着铁钩这一头将放到井下水面的桶猛然晃个底朝天、整个桶身没入水中再提起时桶里就装满了水,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一来就能会的动作。知青们刚来时就有好几回把桶落入了井里。 王承龙一口气担了三担水,水缸已经满了。他第四回还要出门,被妻子硬挡下了。 “我再担一担连桶放下。” “够了,够了。你开两天会,又不是走两年。天快亮了,你把两个娃叫起来吧。” 王承龙见妻子将八个角角馍都装进了兜子,他从里面掏出两个说: “给娃们留两个。” “这可刚是两天的干粮。你掏下两个想饿一顿咋的?” 王承龙“嘿嘿”一笑: “饿不着。每回去公社承华都请我吃一顿臊子面哩,你忘了?” “承华那里你最好别去。”黄秋凤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 “咋?” “你一个去,大坏孙肯定不高兴。你和他一块去,承华心里能舒服?”黄秋凤解释说。“大坏孙”是人们背地里给大队副主任金怀存起的绰号。坏鬼的哥哥刘好好被叫做“二坏孙”。 “我管球他呢!散了会各走各的,谁管谁?金家村、周家庄、还有东庄、西庄,全大队一起去开会的人六七个呢,我不能都领到承华的饭馆里去吃面吧?”王承龙不以为然地回答。接着又补充道: “再说,承华还说不定想叫我把大坏孙给他请去呢。?” “咋?面多得吃不了不会喂了狗?承华的头没有被马蜂叮肿吧?” “你这婆娘一张口就呛人哩。昨天开会在街道里碰见承华了。他和咱一样对两个坏孙都有看法呢,把人家好好的个承孝娃硬往崖底下掀哩。不过他又说,坏孙人都是些惹不起的难缠鬼,最好不要和这些货结冤家……” 没等丈夫说完,黄秋凤打断他的话头: “堂堂正正做人怕啥呢?承华叫人造反造得吓破胆了吧?虽然是个厨子,可也是吃国库粮的国家职工,又不归那我儿管,怕啥呢?” “话是对着哩。可毕竟吃国库粮的就他一人,老婆娃娃还是在人家管的这一亩三分地上过活呢,不是吗?” “如果承华真的开口叫你请那我儿,你再顺水推舟。承华没开口,你甭主动骚情地为他们缘合。听下了?” “听下了,妇女委员同志!还有啥指示?嘻嘻……”说着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去捏老婆的鼻头。黄秋凤一面伸手挡开一面假装气恼地说: “去,去。娃们起来了,进来看见像个啥?” “哈哈……” 王承龙端起老婆给自己晾在案板上的一碗玉米面糊糊,“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底朝天。黄秋凤赶忙给他递过一双竹快,说: “就两口咸菜,”案板上搁着一小碟自家腌制的萝卜,“急啥呢?锅里还有,再盛一碗。” 王承龙放下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 “够了,剩下的让娃们喝去。咸菜不能吃,走路口渴了还得寻水喝哩。”说罢拎起馍兜子就要出门,又转身说:“一会儿上工前记着去看看三大。”三大就是王登云。 黄秋凤答道: “知道了。哎,你烟荷包装满了没有?” “装满了。忘了馍也忘不了这。哈哈……”笑声未落,人已经出了院门。 黄秋凤不由自主地跟出厨房门,依在院门边出神地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可真是个善人!” 据说西班牙有句谚语:“为爱情而结婚的人,必定生活于悲哀中。”黄秋凤和王承龙的婚姻却似乎为其提供了一个相反的例证。 第九章 黄秋凤的路数1 黄秋凤折身回到厨房,两个儿子也跟了进来。他们看到案板上留着两个角角馍,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妈——”“咋哩?”“我大走了?”“走了。”“咋还剩两个馍哩?”“留下喂狗的。”黄秋风自己“扑哧”一声笑了。 两个娃欢呼雀跃,一人抓起一个馍,跑出厨房,回自己窑里拿了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去了。 院里就剩下黄秋凤一个人。她心里突然有点空荡荡的感觉。她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刚跑出去的两个光头小子,这家里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想当年,黄秋凤过门不久,这个由她的加入冲淡了刚经历过不幸气氛的家庭很快又笼罩在愁云之中。她的公公登奎老汉整天唉声叹气,脸上从不见一丝笑容。“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这传承久远的观念足以压得任何一条汉子喘不过气来。这个家到王承龙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难道这一脉香火就此断了不成?登奎老汉终于私下里对儿子把话挑明了:只有一条路——“借”!儿子有点为难,这话咋好说哩?老子脸一沉,甩下一句话:“你不好说,就让你妈去说!”儿子赶忙答应还是自己去说。憋了几天,王承龙终于在一天晚上临睡前对女人说出了那个意思。出乎意料女人爽快地答应了。 “我早看出来了,爹犯的就是这心病。可你不先开口,我咋能主动给你说这话嘛。那不成了骚情货咧?”黄秋凤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用轻柔的声调说。 王承龙听了哈哈笑起来,用调侃的口吻说的却是真心话: “怪你男人我自己没本事,你怎么胡骚情,我也不弹嫌。哈哈。” 黄秋凤握住拳轻轻在丈夫宽厚的胸膛上砸了一下: “不许胡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你们甭给我寻人,我按自己的路数办。行不?” “行,行。只要把事办了,咋都能行。” 王承龙按照与媳妇商量的将母亲送到十多里外的二姨家去住亲戚,自己则天黑就到饲养站和父亲睡在一起。登奎老汉当年是队里的饲养员。接下来的事情渐渐让登奎老汉感到有点离谱。一到晚饭后村里的后生们走马灯似的去串门。没过几天,登奎老汉终于脸上挂不住了,对儿子说: “你还是回去睡吧,把你妈也接回来。照你媳妇这闹法,就算咱有了娃也叫人骂成杂货1哩。” 儿子回答: “秋凤办事有自己的路数哩。咱说好的半月二十天时间咋能这么快就变卦?” 老汉摇头叹了口气再没吱声,以后十来天索性不回家吃饭。饭都是儿子回家吃完后给他带到饲养站。 大约半个多月后,一天吃晚饭时黄秋凤对丈夫说: “今晚送了饭回来睡吧。明早借头牲口去把妈接回来。” 王承龙欣喜地望着媳妇的脸问: “咋?成了?” “嗯,差不多。” “谁?” “你甭问。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真的。” 王承龙这才似乎真正明白了媳妇的路数意味着什么。他送饭时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登奎老汉听了并不像儿子那样立即显出欣喜的神情,而是神色狐疑地问: “真的?这么快?” “咋?都半个多月了,你还嫌快?” “唉,不是。我是怕白折腾了一阵。这半个月我就差把脸当成尻子藏到裤裆咧。” 听到这话王承龙原来的欣喜变成了一肚子不高兴。尽管第二天儿子把老伴接回家,登奎老汉仍然从早到晚紧锁眉头,又坚持继续在饲养站吃了好长一段时间送饭。直到儿媳的肚皮一天天渐渐隆起,他的眉头这才逐渐地舒展开来。 九个多月后一个胖小子——王有生出生了。 村里人一开始也曾在背地里猜疑过这孩子像这个像那个,可又不能确实断定。也更没人敢公开瞎说。因为大家都知道黄秋凤的脾气,瞎说者一定会被当众撕烂嘴皮。说来也怪,这孩子居然长相越来越像王承龙。有那外来不晓事的当着登奎老汉夸赞孩子长得像他爹时,老汉打心眼里感到乐不可支。老汉嘴里时常自言自语地念叨: “娃都是老天势1下的,势到谁家是谁家娃。” 有生满了一岁时一天登奎老汉对儿子私下说道: “这娃一个太单,你媳妇能养,你看再商量一下……” 王承龙没等父亲说完立即打断: “不成。上回你看你那事闹的,好像人家做了啥错事,你将近两个月都不回屋吃饭。再给人家咋说哩嘛!” “好我的娃哩,都是大错咧,成不?这一回任凭她是啥路数,咱连眉眼都不稍稍动一下,成不?” 于是又如法炮制了一回。老二王再生也出生了。 西方一位哲人这样说过: 只要生殖的目的一旦达成了,造化便不再惦念婴儿的双亲是否“永浴爱河”,或只有一日之欢。 第十章 这世界真不大 刘翻身回到家乡的第二天上午,哥哥刘占龙对他说道: “你到大队代销店打上二斤烧酒,后晌收工时间去把你承龙哥和有生妈叫过来,两个碎娃也叫上。我推2些白面,让有生妈给咱擀成长面,咱两家人在一搭吃喝一顿。” 刘翻身遵照哥哥的嘱咐去代销店打了烧酒,下午生产队收工后他来到王承龙家。王承龙正蹲在当院擦拭农具,见刘翻身进来立即丢开手中的家什站起身准备把他让进屋里。刘翻身推辞道: “不进去咧,就在这儿说句话。我哥叫你和我新姐3带上娃们都过去呢。今晚都在我屋里吃。” 王承龙笑着答道: “都不过去了。我正要过去寻你哩。我把我三大一家也叫上了,今晚都在我这边。你回去把你哥叫来就行咧。早些过来咱多谝一阵。” 刘翻身知道承龙大哥话出口就没商量,只有回家去叫哥哥占龙。刘占龙刚刚磨完一斗小麦,衣襟上还沾着面粉。他听兄弟讲了王承龙的意思,二话没说,随便拍打了几下胸前沾着面粉的衣衫,拎起刘翻身打回来搁在窗台上的两瓶散酒递到兄弟手里,然后进磨窑提上了装在斗里刚磨好的白面,这才说了一个字:“走。”刚要出院门,刘占龙似乎想起什么事,把手中的斗交给兄弟,又返身进了磨窑。他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篮子,里面盛着七八个鸡蛋。刘占龙二次走到院门口,他下意识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抄起立在墙边的背篓,背篓里面插着那柄常备不懈的小铲子。刘翻身见状,急忙提醒他: “咋?你还想一路拾粪?” 刘占龙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习惯成自然了。他咧嘴憨笑了一下,丢下背篓,接过翻身手里的酒瓶,俩人相跟着朝王承龙家的方向走去。 一进王承龙家院门,刘翻身迎面看到王承贤端着一个瓦盆从厨房窑洞里出来泼污水。二人打了照面,表情都稍有不自然。王承贤弯腰低头泼了污水转身又回了厨房。这时黄秋凤从厨房迎了出来。看到二人手中拎的东西大声埋怨道: “你俩提这些做啥,我这都安顿好咧。” 刘占龙憨笑着答腔: “听翻身说你屋里今儿个人多,咱谁家都缺麦子,我这是今儿个专门推了晚上吃长面的。” “那你咋还提的鸡蛋?我屋里也有嘛。” “今晚多炒几个,咱喝上几盅。”刘占龙依然憨笑着一边答腔一边把手里的酒瓶和篮子递给黄秋凤。刘翻身这时已经把面粉送进厨房。他和王承贤寒暄了两句又转身出来了。这时从另一孔窑洞里传出王承龙的声音: “占龙、翻身,快进来,就等你二人来了谝哩。” 刘家哥俩走进窑洞,看到炕上除了王承龙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王登云,另一个是知青孙虎生。王承龙一边招呼他二人上炕一边说道: “翻身刚从兰州回来,我把咱队里以前到过兰州和从兰州来的都给咱请来咧。咱热热闹闹谝一阵。等一会碎娃放学回来打发去把承孝和耿丽萍叫来,人就全咧。其他几个知青都请假探家回了兰州。老孙今年后半年接了羊倌撂不下,耿丽萍学校没放假,所以二人在哩。” 王承龙把一只黄铜水烟袋递到刘占龙手中,又将搁在四方炕桌上的一盏点亮着的小油灯和几根剥了皮劈开成细签的麻秸杆朝刘占龙面前推了推。刘占龙接过水烟袋一声没吭,掀开烟袋后面的小盒盖,用拇指和食指从中捏出一撮烟丝,捻成一个小烟泡,摁入烟袋头上的小锅里,拿起麻签在油灯上燃着将火苗对在小锅上面,嘴巴紧紧嘬住烟袋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水烟袋立即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咕噜声。然后他好像做气功一般憋着不吐一丝气出来,仿佛要让那吸进去的烟雾传遍五脏六腑才肯再施放出来似的。半晌,那吸入前乳白色的烟雾,经过了肺叶的过滤,化做一缕缕淡蓝色的青烟,从两个鼻孔中慢悠悠地飘荡出来。待那青烟将要散尽,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鼻涕和眼泪都被咳出来了,终于咳出了一口浓痰。刘占龙将身体朝炕边欠了欠,“啐”地一声将那口浓痰掷向地面,又用刚捏过水烟丝的两个指头捏住鼻头,擤出一长串鼻涕,甩向地面,将手指在自己的衣襟下摆处抹了两把,然后用双手在面部自额头向下巴颏运动做了个按摩动作,这才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刘翻身见状似乎猛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旧报纸裹着的小纸包递到王承龙手中。王承龙打开包裹着的报纸,里面是个油纸小包,拆开油纸这才露出两片大约二寸见方的油绿色的水烟。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甘字牌”水烟,产地是兰州。一个用凸版印在水烟上的硕大的“甘”字几乎占满了水烟一面的整个平面。 王承龙把水烟凑在自己的鼻孔下面嗅了嗅,嘴里发出“啧啧”称赞: “看看,这才叫地道货!咱代销店卖的那叫啥么?”说罢,他将手中的水烟推还刘翻身: “留着给你哥抽吧。” 刘翻身连忙答道:“我哥还有哩。”其实他在扯谎了。他一共就买到四片水烟,另外两片送给了未来岳父王登云,哥哥刘占龙一片都没留。原因是舍不得点油灯就火。再说家里也没有这种铜水烟袋,只有一支羊腿骨和废子弹壳自制用来抽水烟的“干篓”,也是弃置多年不用了。用 “羊脚巴骨”抽这么上好的水烟,用刘占龙的话说,那就是“糟蹋行道”。 王承龙从一片水烟的一角掰下一块递给刘占龙说: “来,咱先试试这好的。”然后拿起一杆旱烟锅对刘翻身道:“你在外头怕是一直抽纸烟吧,这旱烟还能抽得惯不?” 刘翻身赶忙接过旱烟锅说道: “抽得惯,啥烟都抽得惯。在新疆还常抽漠河烟哩。反倒是纸烟抽不太惯。”他说自己纸烟抽不惯是有原因的:自己不好意思总抽赵解放的好烟,于是就推说自己不习惯抽纸烟,喜欢抽漠河烟。其实对于刘翻身来讲,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价格上。 刘翻身装满一锅旱烟,点着火,吧嗒吧嗒吸了两口,顿时一股强烈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与窑洞里原有的几种烟味形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水烟的、旱烟的以及王登云和孙虎生正在抽的,王承龙从代销店买来的廉价纸烟的气味,再加上炕洞里散发出的烧柴草的气味(这是在农户家中常能闻到的气味)。这些气味此起彼伏,仿佛一组无声的交响乐曲缓缓地演奏着,在整个窑洞里回荡着经久不熄的绕梁余音。 大家轮流品尝了上好水烟的味道。刘翻身说道: “这甘字水烟在兰州也难买得很。都是凭票供应。要不是我那兰州的战友找熟人,根本就甭想买到。” 王承龙问道: “听说你那个战友的爸是个大官,比县革委会的主任还大,是真的?” 刘翻身答道: “比县革委会主任的上级地区革委会主任还大,相当于副省级。” 王承龙听得吐了一下舌头,在他眼里县革委会主任已经是非常大的官了,比县革委会主任的上级还大的官究竟有多大啊!他实在想不出,于是追问: “那到底是个啥官?” “军区副司令。” 听到刘翻身这样回答,孙虎生开口问道: “你那战友姓什么?” “姓赵。” “叫赵解放?” “对。你认识?”刘翻身惊奇地反问。 “不光认识,熟得很。” 刘翻身从话语中似乎听出不屑的口气,继续追问: “你们是同学?” “同班的。一个公子少爷嘛。”刘翻身听到此话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孙虎生却并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毕业分配前还代表我们全校在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上表决心呢,等真的下乡时早就跑得没踪没影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走后门当了兵。过去人们说‘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现在数理化更加一钱不值了,只要有好爸爸就成。” 王承龙感到二人对话气氛有点不对劲,连忙打圆场: “哦,这么说翻身的战友正巧是老孙的同学。看来这世界可真是不大。哈哈。” 正在这时听得门外院里两个孩子回来了,王承龙把他们唤进来问: “你们耿老师和王老师回家了没有?”两个孩子点点头。他们在学校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称呼承孝叔是“王老师”。王承龙安顿道: “去把你们耿老师和王老师都叫到咱家来。跑快些,不许在路上耍得误了时间。” 两个孩子一溜烟跑出去了。 第十一章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孙虎生和赵解放还有刘陇生、李建国原本是初中同班同学中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最早的裂痕出现在文革初期。那天孙虎生和刘陇生结伴去学校,刚走到教室门口就感到里面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们看到教室里的课桌和板凳摆放完全变了样。教室正当中被空了出来,桌凳分别排在了左右两旁。左边的课桌后面坐着以赵解放和几个军干子弟为首的所谓“红五类”子女。他们趾高气扬,有的干脆坐在课桌上。右边的课桌后面坐着几名所谓“家庭有问题”的同学,他们神情沮丧。看到孙虎生和刘陇生走进教室,“红五类”子女们齐声高唱起那首叫做什么《鬼见愁》的歌曲: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然后接着齐声高呼:“滚他妈的蛋!造他妈的反!反!反!反!”还把课桌擂得山响。 赵解放一边手舞足蹈地指挥唱歌,一边招呼他俩过去。他们看到李建国也已经坐到“红五类”那边了。李建国的父母都是所谓“旧知识分子”,也就是后来所谓“臭老九”。他肯定不能算做“红五类”,显然是在这种“强大的攻势”下“站过去”的。刘陇生见此状况挪动脚步正要过去,但立即又停下了。他见孙虎生表情严峻如同一尊石雕般驻足不动,只好左顾右盼,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突然,孙虎生一转身出了教室,头也不回地朝校园外走去。刘陇生跟着跑出来,追到孙虎生身旁问: “你去哪里?” “回家!” “那我也跟你一块回。” 他俩一连好多天都再也没去学校。这期间,李建国受赵解放的委托找过他俩,说: “解放说你俩还是回学校吧,陇生家庭出身是革命干部,本来就是‘红五类’,眼下就能加入红卫兵,说不定还能被选作支部委员呢。至于咱俩,解放说争取最早把咱划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孙虎生出言不逊地答道: “去你的‘解放说’吧!你去舔他的屁股好了,我们不去!” 李建国讨个没趣气恼地走了。 一天, 刘陇生兴冲冲地跑来找孙虎生。他语调有些激动: “我哥来了,还有他们好些个同学。咱找他们去!”说罢便立即要孙虎生跟他走。孙虎生虽然还不明白他哥的到来为何使他这样激动,但反正呆在家没事,就跟他去了。 刘陇生的哥哥叫刘延生,和刘陇生同父异母。不用说他俩的名字都和各自的出生地有关。刘延生比弟弟大三岁,是六六届高中生。如果不是文革开始,他该进大学读书了。他生在“革命圣地”延安,跟随父母到过西柏坡最后进了北京。正当中央权威人士提倡多唱《秦香莲》以告诫那些进了城就想抛弃乡下“小脚原配”的干部之际,他们的父亲却已经犯了错误。他和自己当时的女秘书也就是刘陇生的母亲产生感情并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刘延生的母亲并非农村小脚妇女,而是和丈夫同样资深望重的“三八式”革命老干部。她不能容忍丈夫对自己的背叛,坚决地提出了离婚要求,并要求儿子留在自己身边。组织上也对他们的父亲做了处理,调出中央机关,重新安排到西北甘肃省的商业部门。文革前他的职务是省商业厅副厅长。这一来倒成全了刘陇生的父母。不久刘陇生的母亲也设法调到兰州,二人正式结为夫妻。刘延生的母亲毕竟是老干部,有着不同于寻常妇女的宽大胸怀,当前夫提出要见日渐长大的孩子时她没有反对。因此,刘延生虽然不跟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却一直保持着基本正常的父子关系。父亲去北京开会或出差都要顺便去看儿子。儿子上中学后,假期也曾来兰州小住。所以两个异母兄弟感情也很融洽。 二人来到省商业厅招待所。刘延生的“战友”们(此时他们互相不称同学而称作“战友”)就住在在这里。这是父亲给他们安排的。这里正巧也距他们准备“点燃第一把革命烈火”的兰州大学很近。他二人进去时,刘延生正在和他的战友们讨论行动方案。刘陇生把孙虎生介绍给哥哥。刘延生对孙虎生点点头说道: “听我弟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然后又接着继续他们的讨论。 孙虎生观察这群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女学生,他们的装束几乎跟赵解放他们那伙军干子女一模一样,都是一色的土黄色旧军装,腰间扎着宽皮带。不同的只是他们左臂上佩带的红卫兵袖标比赵解放他们的要宽许多。红袖标上除了“红卫兵”三个金黄色的“毛体”大字,下面还印有一行小字:“北京西城区纠察队”。刘陇生瞅个空子对哥哥提出要求: “哥,让我俩也参加你们的行动,成吗?” 刘延生认真地朝孙虎生端详了几秒钟,问道: “你家庭出身是什么?” 没等孙虎生开口刘陇生抢先回答: “和咱一样,也是‘革干’!” “好吧。我们今天就要行动,去发动兰大的师生起来赶走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工作组。”刘延生果断地做出了决定,这才又想起征询自己战友的意见:“你们同意他俩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男女战友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对他俩说道: “欢迎两位小战友参加我们的革命队伍。”并且个个过来和他俩分别握了手。 孙虎生此刻说不出自己内心究竟是什么滋味。自己因为不屑赵解放他们那种“站过去”就能参加的“革命”,赌气离开了学校,没想到今天这么容易就参加了另一支“革命队伍”。 刘陇生了解自己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好友的脾气。等到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刘陇生解释道: “没关系,他们不会做什么调查。再说要革命也没什么错。我就纳闷:过去参加革命都不限制出身,怎么现在反倒查起祖宗三代了。我老爹参加革命前就出身地主家庭,我哥他妈原来也是富家小姐。他俩一起离开学校参加革命,后来到了延安,是最早的抗大学员。我老爹对我一说起他们那时唱的校歌就眉飞色舞。开头两句我都会了——‘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儿女优秀的子孙。’你看,不论什么出身,都是‘优秀子孙’。所以咱参加革命也得讲策略。有些情况他们暂时不知道也没什么。等咱们经历了革命的考验,那时什么出身也关系不大了。对吧?”孙虎生也拿不准这究竟对与错,不做声听着。刘陇生接着说: “听我哥说,北京红卫兵为了点燃全国各地的革命烈火,分别组成了北上、南下、西进、东征队伍。我哥就是因为我家的关系被指令带领西进队伍来兰州的。这里的革命烈火点燃后还要去西宁、乌鲁木齐,然后还有可能去和南下的队伍汇合。咱就跟他们走,也是去串联。咱们学校的红卫兵也正组织串联队伍呢,各班选代表去。咱俩连红卫兵都不是,肯定选不上。咱正好跟我哥他们走。”这番话令孙虎生真正产生了兴趣。刘陇生不禁带点遗憾地说:“如果不和解放闹翻该多好,那小子一定很容易就能给咱搞两套军装。” 孙虎生一听又来了气: “别提他,再提我可和你急。” “好。不提,不提。我另想办法。” 刘陇生果然通过认识的其他军干子弟弄到了两套旧军装和两条军用皮带。这是用他自己心爱的自行车换来的。他妈妈问自行车的下落,他先是谎称同学借去了,后来索性说是丢了,害得他妈妈生了一肚子气。孙虎生为此有些过意不去,刘陇生用不在乎的口吻说反正要出去革命不再上学,自行车也没多大用处了。他俩穿上军装束起皮带。刘陇生感到自己和北京红卫兵同样的威风凛凛。孙虎生却在内心里总感觉自己像投机的阶级异己分子。接下来他们便跟随北京红卫兵开始了点燃革命烈火的行动。 “革命行动”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刷标语、喊口号、唱“革命歌曲”。歌曲也就翻来覆去那么几首: “拿起笔来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不几天,整个兰州市的各个大专院校、中学乃至部分小学的“革命烈火”都熊熊燃烧起来,形成了燎原之势。当然这并非是靠刘延生他们一支队伍点燃的。 他们见兰州的使命已经完成,就按原订计划前往西宁和乌鲁木齐。不料他们所到之时那里的“革命烈火”已经自动燃烧起来了。于是,他们又折转南下去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去那里寻找他们原来南下的战友们。但那些战友们已经完成了使命辗转他方。这时全国“大串联”进入了高潮,四处可见如潮的人群,南来北往的列车上挤满了红卫兵小将…… 这时候他们反而陷入了迷茫,何去何从失去了明确的目标。他们感到“革命”的“瘾”远远没能过足。他们到达之处“所向披靡”,几乎没遇到任何真正的抵抗。听说最早南下的战友们还算遇到了一点惊险,受到了当地群众的围攻。湖北省就掀起过“大抓南下一小撮”的活动。但随着“中央文革”的表态,那些对立面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这些“革命小将”大都和共和国差不多同龄,尽管生长在和平年代,血管里却仿佛流淌着英勇战士的热血。从小接受的“革命传统教育”令他们向往投身于那种刀光剑影的革命。他们向往的是“八一南昌起义”、“井冈山革命斗争”、“两万五千里长征”、“八年抗战”、“解放战争”这样的革命。这种“革命教育”中的英雄主义精神不仅使他们受到了激励,同时也让他们中的很多人产生了一种“迟到”的感觉。这种“迟到”的感觉有点类似尼采的一种观点:“过去时代的所谓伟大已经成了今人的一种可怖的心理重压,似乎自己已经错过了更加伟大的时代”。上述列举的那些革命斗争,已经由父辈们取得胜利而写进了光荣历史。自己则错过了英雄血液沸腾的时机。幸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这才仿佛又给了他们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然而,当他们投入这场“革命”后,却总觉得这和父辈们经历的革命有些异样。父辈们的革命是以真抢实弹对真枪实弹的敌人,而他们的“革命”却像偏僻农村中“神汉”、“巫婆”对付那看不见的鬼神。即使这样,他们的“革命热情”丝毫没有减弱,反倒越来越高涨。革命的行动不能限于对付无形的鬼神,必然要指向有形的物体。于是他们发起了“破四旧”,进而“怀疑一切”、“冲击一切”、“打倒一切”的声势浩大的行动,要“推翻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 无庸质疑,这些“革命小将”是在投身政治活动。可是,即使社会学家也很难界定他们当时的政治人格。肯定不能将他们算作“公民的政治人格”,因为他们不具备公民独立思考的头脑;也不能算作“臣民”的,因为他们的行动是“造反”;将他们列入“草民”似乎也不恰当,因为他们尽管盲目却很少出自于私利的驱动。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政治人格,抑或失去了这种人格,而仅仅是一种“人”的需要宣泄的能量的聚合。这种能量正因为失去了“格”的控制才像洪水般冲向那社会的各个角落,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刘延生带领的这支“革命队伍”陷入了迷茫。他们在南宁进行了最后一次讨论。有人主张杀回北京。既然吃不准方向,不如回北京,那里离“中央文革”最近,便于得到指引。还有人主张继续串联,提出了新的串联路线。 孙虎生和刘陇生一般不参与意见,但他们倾向于赞成前一主张。因为他们沿途常见到已经到过北京并且见到了毛主席的串联红卫兵。他们这支队伍中除了他俩,其他人都在毛主席“八•;一八”首次接见红卫兵时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了检阅。这时北京传来的消息是毛主席已经第五次接见红卫兵,他俩希望他们这支队伍回到北京时还能有机会得到毛主席接见。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上升成为两种对立的“观点”(“观点”是当时最时髦的词语之一,作为“革命者”起码要有自己的“观点”并坚持之)。双方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乃至操起了他们所擅长的“大辩论”武器。然而,在辩论的过程中,大家都感到无论哪种“观点”都缺乏了刚从北京出来时的那种“革命激情 ”。 就在这时候有人提出了新的主张。 这第三种主张的提出,不能不令人惊叹那时提倡的“敢想、敢说、敢闯”精神能使人的头脑迸发出多么巨大的想象力。这第三种主张是去越南,去参加“抗美援越”战争。不是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吗?不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我们离越南这么近,为什么不从解放越南人民开始踏上解放全人类的“革命征程”呢?这一主张立即得到了一致赞同。越南人民正在进行着抗击“世界人民最凶恶的头号敌人——美帝国主义”的战争。去参加“抗美援越”,不正体现出崇高的革命精神吗?正如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去把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这不正是那种“国际主义的精神”、“共产主义的精神”,不正是应当号召全国人民学习的精神吗?目标和方向确定了,“小将”们即刻情绪高涨精神倍增。原来持返回北京意见的这时也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有点惭愧,好像差点就临阵脱逃似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丈夫驰骋疆场,马革裹尸,何等壮烈! 接下来是讨论具体的行动方案。这可不像刚才空发议论那么简单。南宁就应当是来到西南地区串联的红卫兵的最后一站了。再往南去是不允许而且也肯定没有了红卫兵接待站。交通工具也成问题。外地红卫兵不得乘客车再往南去。他们也听说好多外地红卫兵扒货运列车都被驱赶下来了。这也难不住他们,立刻有人想到在当地寻找志同道合的红卫兵求得帮助。 这样的红卫兵果然被他们找到了。 他们找到的是南宁一所中学里红卫兵组织的“头头”。这位“头头”非常赞赏北京红卫兵战友的这种革命行动,表示要尽全力予以支持。他在自己的组织里挑选了连同自己八名红卫兵战友和北京的战友们一起出发。这时,这支队伍比北京刚出发时壮大了一倍,总共有了二十名成员。人多不便行动,他们分成了四个小组,每组五人,由两名南宁战友带领分别出发,约定到凭祥汇合。三天后各路人马又在凭祥集合了。 这里已经是湘桂铁路的终点,二十多公里外便是边境友谊关。再往南去的都是军用列车,根本不可能搭乘。他们决定步行前进。革命前辈红军能够步行两万五千里,这二十几公里算得了什么?可是,公路是不能随便通行的。他们问明了大概的方向,翻山越岭出发了。谁知既无向导又无地图,没走出多远就迷失了方向。经过七拐八绕终于看到了一条公路,他们突然发现前方远处停着一队军用卡车。有人判断,这一定是给越南运送物资的车队。“小将”们产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偷偷地扒上汽车。于是他们尽量隐蔽地向车队接近,岂料还没等靠近汽车就被守卫士兵发现了。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守卫的士兵居然对天鸣枪发出警告。当卫兵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傻了眼,这些士兵竟然是黄头发蓝眼睛! 难道说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进入越南境内?而且进入了美军阵地?不可能,报纸上不是说战场在越南南方吗?但战争的事是复杂多变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作为“革命战士”无论如何不能惊慌失措。刘延生首先镇定下来。他用生硬的英语对卫兵说“我们是中国的红卫兵,是平民,不是军人,没有武器。根据国际法你们不能伤害我们”。但对方似乎根本听不明白他说的意思。正在这时从远处赶来几名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服的军人,这他们辨别得非常清楚。大家紧张的心情正要缓和,猛然又警觉起来:抗日战争中不是也有汉奸和伪军吗?这几个解放军会不会是伪装的?“解放军”里的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厉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延生尽量做出“英勇不屈”的声调: “别吓唬人。我们都不是胆小鬼。要想我们回答你的问题,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 “你们是伪军吗?” “伪军?什么伪军?”军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时摸不着了头脑。 “别装蒜。不是伪军,为什么和美军在一起?” “说——!”其他小将们异口同声地喝道。仿佛他们又到了大批判的会场上。 军官被这帮明显像是学生娃娃们的“反客为主”的做法差点弄懵了,忽然他似乎明白过来发出哈哈大笑: “哈哈——什么美军?他们是美军?我们成了伪军?哈哈,你们从哪部电影里看来的?”说着指了指已经回到汽车那边的黄头发蓝眼睛军人,“他们是美军?仔细瞧瞧,那是苏联士兵。他们押送的是他们国家的援越物资。” “小将”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苏联不是修正主义国家吗?近几年“苏修”差不多成了和“美帝”一样的革命对象。他们对《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并不陌生。赫鲁晓夫不是鼓吹“三和一少”吗?怎么会运送援越物资呢?不容他们多想,轮到军官审问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他们是些什么人了。 刘延生的口气软了下来。但还是有疑问: “你们真是解放军?” “这还有假?你以为你在哪里?这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你瞧,那边——”军官顺手一指前面不远处一块公路里程碑,上面明明刻着汉字。“小将”们这才恍然大悟,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否则怎么会闹这么大笑话。他们如实“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此地的目的。军官听得直摇头: “抗美援越?乱弹琴!在这里原地呆着别动。有车过来送你们回去。” 第十二章 激动人心的时刻 孙虎生和刘陇生参加的“抗美援越”“革命行动”还没有走出边境就夭折了。他们乖乖地遵照军官的命令在那里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之后终于等来了一辆军用卡车。军官对司机战士交代了几句,然后命令他们全体上车。两名武装战士如同押解犯人一般把他们“押”到凭祥,交给了当地的军管会组织。军管会又派人将他们“押送”上了北去的列车。 到了北京,孙虎生和刘陇生二人作为这支“革命队伍”成员的身份也就结束了。刘延生先把他二人领到自己家里住了两天。他们受到了刘延生母亲和继父的热情招待。第三天刘延生帮他们联系了一处“外地来京红卫兵接待站”。因为只有住在接待站才能被安排参加接受毛主席检阅。这时候,毛主席已经六次接见了从全国各地来京的红卫兵。各接待站又在组织准备接受第七次接见的红卫兵进行操练。二人住进接待站后每天主要的活动就是参加由解放军战士指导训练的队列操练。队伍按照通过天安门广场的队形排成方阵,每人右手中都拿着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毛主席语录》,行进中根据带队者的口令将《语录》举过头顶,整齐划一地挥动着齐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即将来临。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晚饭后来了通知: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次日要第七次接见红卫兵。 接待站给大家发放第二天要带的食品,有苹果、面包、馒头、熟鸡蛋、咸菜和香肠。每人一份。分发完毕,领队的解放军战士给大家宣讲注意事项。要求一定要按照训练时的队列整齐地行进,不能随便停下脚步。还宣布了规定不能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望远镜、照相机等。 一位来自其他省的串联学生私下提醒他俩明天一定要把鞋带系牢,因为列队整齐行进的要求不一定会被遵守。他参加了上一次接见,队列排得比较靠后。队伍一直在东长安大街上缓慢行进,直到下午接见活动结束他和他的队列还没接近广场。原因是前面的队伍一见到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就全乱了,谁也不肯再往前走。整个广场拥挤不堪,水泄不通。据说事后清理广场时,被踩掉的鞋就装了半卡车。 然而,第二天的情形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将乘卡车通过天安门广场! 临晨四点左右他们起床集合,在夜色中行进到一个地方,那里已经停放着好多卡车。队伍被重新编队,按照一定人数为单位分别被指挥登上了一辆辆卡车。 卡车在夜色和寒风中开动了。黑暗里他们根本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辆卡车,眼前只见数不清的车灯闪耀,耳听得汽车马达轰鸣、人声嘈杂。 车队到了东长安大街,和其他方向开来的也是满载着串联学生的卡车长龙回合到了一处。也不知是在什么人的指挥下,卡车逐渐排成了五路纵队。孙虎生和刘陇生从自己所乘的车上望去,车队前后都不见首尾。汽车渐渐地一个个停了下来,最后终于都熄了火,开始了静静的等待。 这些即将赴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小将们从整队出发到登上汽车,由于激动和兴奋加快了流动的滚滚热血,也随着汽车的熄火在凛冽的五更寒风中渐渐地减速冷却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使劲跺脚,踩得车厢底板“蓬蓬”作响。有人已经开始直打哆嗦。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挤紧一些,可以暖和一点!”这就像下了一道命令,人们呼啦一下朝车厢前拥作一团,车厢后边空了一小半。 站在孙虎生和刘陇生近旁的是几个从天津来的高中女生。她们在几天前的一次联欢晚会上表演过小合唱,演唱的歌曲名叫《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紧靠孙虎生的是那位留着齐耳根自然下垂短发的十分秀气的女生。孙虎生在她们表演小合唱时注视过她。尽管在比较昏暗的路灯光线下,她的长长的睫毛下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像在联欢晚会上那样清晰可辨,但那双眼睛已经深深地印在孙虎生的脑海之中。 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近在咫尺,而孙虎生却侧身而立,没有勇气转脸去直视它们。虽说他如今也已到了高中生的年龄,但毕竟刚告别了与女同桌在课桌上划“三八线”的年代不久,和异性如此零距离接触,虽然还不至于想入非非,却也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女生微微隆起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帖孙虎生的右臂。他分明能感觉到那胸膛随呼吸节奏的起伏。他甚至感觉到了包裹在那胸膛里的心脏的跳动。孙虎生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在这种感觉的作用下他自己心脏的跳动正在加剧,血液也加速了流动。五更的寒冷似乎在刹那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就在大家挤做一团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还立在空出来的车厢后部。那是带队的解放军战士。他身背一部和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背的一模一样的步话机。步话机天线顶端的“鸡爪”在空中不停地晃动。解放军战士开始呼叫:“指挥部,指挥部。第五纵队幺洞六号车上有几名红卫兵小将没穿棉衣,请尽快送来棉衣或棉被。”不一会工夫果然有小货车来到卡车旁边,接着就从车下面递上来几条棉被。棉被递上来后并没有人争枪,有人说了一句“递给没穿棉衣的同学。”立刻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孙虎生的耳畔高喊:“这里有两位从兰州来的小同学没穿棉衣!”马上从人群的头顶传过来一条棉被。周围的人稍稍散开一点,不容他俩推辞,棉被裹在了两人的身上。因为分发棉被散开的人群又聚拢挤作了一团。 刘陇生用庆幸的口吻悄声对孙虎生耳语道:“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棉被。”裹着厚厚的棉被挤在人群当中,两人的身体很快就真正暖和起来。孙虎生反倒觉得有点遗憾,由于棉被的阻隔,他再也寻找不回刚才那种心跳的感觉了。他后悔不该听了那个参加过上次检阅的学生的话,担心到了天安门广场拥挤时累赘而在集合时他俩把棉衣留在了接待站。如果现在穿着棉衣,他就能够保持刚才那令人心跳的姿态一直到天亮,不会因这棉被的插曲而中断了。 那双明亮动人的大眼睛依然近在咫尺。刚刚那清脆悦耳的喊声也是发自生在这张漂亮脸庞上的嘴唇之间。孙虎生偷眼朝那张漂亮的脸庞望去,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阵感动:看来她不仅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还知道他们比她小。其实相差最多不过两三岁而已,她却称他们为“小同学”。一股热流霎时间由心头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由于那棉被的隔热作用,热流才没能传出体外而被人察觉。幸而天色还暗,没人能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通红。 东方的天边露出了晨曦。马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开始奏响了乐曲。 这时已渐渐能看清周围的卡车上都有裹着各色棉被的身体,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于是大家相互指指点点,欢声笑语逐渐多了起来。车厢里挤作一团的人群也自动散开。人们如同刚起床似的舒展腰身。突然从各条胡同里走出来不计其数的居民和职工,他们手中拎着热水瓶给在卡车上冻了半宿的红卫兵小将们送来了开水。红卫兵们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茶缸递到车下。待一缸缸冒着热气的开水送上车厢,人们不约而同地从挎包里掏出携带的食品开始用餐。有人掏出的是被挤扁了的馒头或面包,还有人掏出来的是蛋皮、蛋清和蛋黄玉石俱碎了的熟鸡蛋……这种狼狈的场面不时地化做哄堂大笑。阵阵笑声伴随着高音喇叭奏出的乐曲,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在长安大街的上空荡漾。 从天安门方向驶来一辆北京吉普,车顶上架着两个和马路旁电线杆上一样的高音喇叭。吉普车在两列卡车纵队的之间缓慢地行驶。高音喇叭播放的是对卡车驾驶员的通告:“驾驶员同志们请注意:通过天安门广场时保持队形、专心驾驶,中央首长将另行安排时间专门接见你们。”吉普车载着不断重复这一内容的喇叭缓缓地朝卡车车队的后尾驶去。随着喇叭声的越走越远,孙虎生和刘陇生却感到那梦想已久的幸福时刻真的越来越近了。 一轮红日蓬勃而出伴随着万道霞光升起在东长安街的尽头。此刻那冉冉升起的火一般红的太阳足以引起红卫兵小将们的无限遐想。此刻他们个个早已几乎按捺不住焦急等待的心情,准备去迎接天安门城楼上即将升起的另一轮“太阳”。那是“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如同歌词中唱道的,那是“多么温暖、多么慈祥”的“太阳”。 身背步话机的解放军战士又发现了问题,开始呼叫:“指挥部,指挥部。第五纵队幺洞六号车上没有悬挂毛主席语录牌。”他一连呼叫了好几遍。车上的红卫兵小将们这才注意到周围其它车辆上两侧都悬挂着红底黄字的《毛主席语录》标语牌,惟独他们自己乘坐的这辆车上没有。幸亏被那战士及时发现了,否则到了通过天安门广场时那将会多么逊色,而且说不定会出“政治问题”!又是不大一会工夫,就有一辆畅蓬的军用吉普车来到卡车下面,送来了标语牌。孙虎生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仍为当时那组织工作的效率惊叹不已。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东方红》乐曲。 伴随着乐曲,喇叭里传出女播音员充满激情的声音:“全国各地来京串联的革命师生、红卫兵战友们,最最幸福的时刻就要到了!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和中央首长们已经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顿时长安街沸腾了,播音员的声音淹没在了欢呼声中。卡车上的红卫兵们纷纷从衣袋里掏出《毛主席语录》。卡车开始向前移动,五路纵队并排缓缓地驶向天安门广场。进入天安门广场的卡车上的红卫兵们挥动《毛主席语录》不停地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后面车辆上的红卫兵们还没接近广场就已经受到前面红卫兵情绪的影响,也开始不停地高呼口号。这种情形刹那间便传递到了车队的末尾。口号声即刻响彻整条长安街,震撼了整个北京城。 孙虎生他们乘的卡车终于驶入广场。他和周围所有人一样激动得心都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从小不喜欢哭的他眼睛湿润了,紧接着便感受到了热泪盈眶的滋味。他感到五公里的时速并不慢,通过整个广场似乎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一分钟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在他后来的生命中没有能够再现过。所以他也很难对那种感觉做出精确的描绘。或者说所有的感觉在那一刻都已化做乌有——听觉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已失去功能,视觉也变得泪眼模糊。远远望去,巍峨的天安门城楼上人影本来就不易辨认,视线透过模糊的泪眼一切就更加模糊难辨。而且时间又是那么迅速,仿佛一切还没来得及感受,卡车已经驶出了广场的另一头。 孙虎生的热泪夺眶而出了。他低头擦拭眼泪时偷眼望了一下近旁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她早已是以泪洗面泣不成声。“女人是水做的”,自然积蓄着更多的泪水。尽管在这“最最幸福的时刻”几乎没有人能够清晰地辨认出伟大领袖的身影,但在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他们个个都自豪地宣称自己“见到了毛主席!”不论后来对“检阅红卫兵”做出什么样的政治或历史的评价,也不论这些参与者们其中有多少人“醒悟”后将这段经历演化成了痛苦的回忆,不容质疑的是:他们每个人当时的确都是幸福的。西方有位心理学家对幸福和痛苦持这样的观点:幸福和痛苦都是一种感觉,只有当你感觉到了,你才是幸福的或痛苦的,而人的感觉又是可以调整的。不幸的是,我们这一人口最多的民族,在很长的历史中,人们藉以调整感觉的方法并非对个体心理的认识,而是对群体意识的认同。因为,在那同时高唱《国际歌》和《东方红》的年代,几乎没有人能感觉到二者的不和谐: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还没落音,便随即高唱 “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所以,那时没有被调整的感觉是幸福的。 孙虎生和刘陇生就是带着幸福的感觉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兰州。 第十三章 再革命一回 孙虎生和刘陇生回到兰州后,赵解放来找他俩。他首先作了检讨: “我们当时确实错了,那是受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影响。听说后来你们也参加了革命大串联,还见到了毛主席。你们是第几次接见?” “第七次。” “我们是第五次。我们十月六日才出发准备步行赴北京告状,行至甘草店被省委派人劝阻,后来铁路局派专列送我们到了北京,参加了十月十八日的第五次接见。” 他俩也听说了兰州市部分中学生组成的赴京告状“长征团”,现在“长征团”组织已经十分壮大,每个中学都有分团。他们所在的中学是第二十四分团,赵解放是这个分团的头头之一。他左臂佩带的红袖标上不类过去那样只有“红卫兵”三个字,而是在这三个大字的上下各有一行小字:上面是“毛泽东思想”,下面是“红色长征团二十四团”。他们的《战歌》雄壮有力:“前进,前进,红色长征团。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风暴中诞生成长,高歌长征上北京。高举起革命鲜红的旗,永远跟着毛主席!”《战歌》的最后一句就印在他们的“战旗”上——“永远跟着毛主席!” 赵解放正是来邀请他俩参加“长征团”的。老朋友尽释前嫌,主动和解,他俩从串联到毛主席接见蓄积起来的“革命热情”也正需要机会释放,于是一拍即合,他俩也成了“长征团战士”。 公元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部分“革命造反派”组织联合起来夺了省委、省政府的权,成立了“红色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简称“红联”。另一部分“革命造反派”也联合起来反对夺权,成立了“革命造反派联合委员会”,简称“革联”。两大派组织的对立形成了。“红色长征团”属于“红联”一派。两派之间摩擦时有发生。机关、工厂、校园、街道等等一切可以张贴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二•;五夺权好得很”和“二•;五夺权糟得很”的标语你覆盖了它,它又覆盖了你,不停地争夺着“阵地”。孙虎生和刘陇生也少不了参加这种拎着糨糊桶刷“大字报”、大标语的“革命行动”。 四月十七日,晚饭后,孙虎生、刘陇生二人和往常一样结伴去学校,组织有时晚上也有行动。他俩路过兰州大学后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苍凉悲壮的合唱声: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这是那位正炙手可热的“副统帅”的语录。 接着他们看到走出一支好几百人的支队伍。他俩从这支队伍排头者举的旗帜和成员们佩带的菱形臂章可以看出他们属于对立派。旗帜和臂章上印的字是“兰州大学革命造反派联合战斗总部”,简称“兰大总部”。这是“革联”的中坚力量。队伍中成员们的表情个个异常严峻,仿佛真要奔赴战场一般。不过他俩从旁观角度看,队伍中几个剪着短发戴着眼镜的文弱女大学生唱出那歌词的样子让人感到很不和谐。 “团长正要派我去找你俩呢。你俩咋才来?”李建国一见他俩就问。 “出什么事了?”孙虎生反问。 “保皇派占领了甘报社。”“革联”被称作“保皇派”。 “怪不得我们刚才看到兰大总部的一帮人出发了,肯定也是去那里。” “那我们为什么不出发?” “在等总团的指示。” 派去报社打探消息的人骑自行车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红联”的好多兄弟组织都去了,正和已经占领了报社的“保皇派”对峙,秩序一片混乱。团长问: “咱们兄弟团有去的吗?”回答是看见有,但人不多。 大家急切地问团长:“我们还等什么?” 这时派去和总团联系的人也回来了。他告诉大家总团的头头都不在,去“红联指挥部”开会了。团长问“见到赵解放没有”,回答说“见到了,他让我们做好出发准备等指示。”赵解放已经于不久前被抽调到总团工作。 “还等什么?”“再不出发黄花菜都凉了!”“……”大家求战心切,七嘴八舌一片乱嚷嚷。“走——”有人已经准备擅自行动。孙虎生和刘陇生受这种场面的感染,想起刚才那支唱着“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的大学生队伍,不免也有些兴奋。团长见局面已经如此,就决定不等什么指示了,立即率领大伙出发。有人还没忘记扛上了“团旗”。 快到报社时,从远处就看得见报社大门外的马路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喧闹无比,马路交通都阻塞了。走到近前,他们见大门口拥着的都是“红联”一派组织的人。借着昏暗的路灯可以辨认他们的旗帜和袖标。“火车头兵团”、“八一总部”、“九三总部”……人头攒动、旗帜飘扬。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看见他们到来,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掌声。有人领头高呼:“欢迎长征团小将!” 长征团小将们内心很自豪,这种时刻他们总是冲在最前面。他们庆幸来得不晚,没有错过冲锋陷阵的时刻。人群让开了一条通道,在夹道欢迎的掌声里他几十个人跟随“团旗”进了报社院内。进了院内他们这才看清了形势,“对立派”在前方的台阶路上排成了一道道人墙,阻止“红联”一派的人前进,两派正对峙着。 甘肃日报社的大院在南山脚下依着山势修成。一条五六十米的台阶路把大院分成上下两部分。报社的“要害”部门都在上面院里。有人议论说,“保皇派”的人正在上面排版印刷,明天天亮就要出报纸。又有人说,我们围着不放他们下来,看他们怎么发行报纸。刚到的孙虎生他们一拨人中有人问“为什么不冲上去?”回答说“红联指挥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如何行动最后还未确定。于是,两派组织就这样对峙着。为了鼓舞士气,双方阵营不时地各自齐声“吼”起歌声。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间歇中还夹杂着双方斗嘴乃至漫骂声。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 天刚亮,“红联”阵营里出现一阵骚动。“红联指挥部”下达了命令:冲上去。人群立刻朝台阶路蜂拥而上。“对立派”的成员们本来一排排坐在台阶上,看到对方情势有变,赶紧站起身手挽手组成了一道道人墙。进攻方拥在前面的人和防守方前排人墙身体接触了,但由于后面一排排人墙拼命顶着,进攻一方到此便寸步难行。冲在前面的人受阻,挡住了后面的路。进攻方后面的大队人马因此无法施展。人群后面传来话让后退。退下来的人和后面的人一起商量对策。有人建议:从对方的人墙头顶越过去,立即得到赞同。首先上的当然是长征团小将。从工人组织里挑选出来的彪形大汉把他们举过头顶往前送过人墙。孙虎生、刘陇生和他们的战友一个个分别被几个大汉举了起来,如同装填“炮弹”一般朝对方的人墙顶上送了过去。孙虎生觉得自己身体刚一腾空便扑在了好多个脑袋顶上,向前冲的惯性使他失去了身体平衡。他在前冲的一刹那,只见一双大眼睛从玻璃镜片后面惊恐地盯着他,这是个留短发的女大学生的眼睛。双方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两颗脑袋便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防守一方没料到对方会采取这种方式进攻,顿时阵脚大乱,随之人墙也崩溃了。“红联”的人群再次蜂拥而上,前面有人被踩到了,后面的人继续向前拥,没法停下来。进攻的人群一直冲进了排版间,掀翻了已经排好的铅字…… 孙虎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他被送到了铁路中心医院。他被诊断为右上臂和肩部软组织挫伤以及轻微脑震荡。他在病床上躺到下午,感觉好多了。一直守在孙虎生旁边的刘陇生额头也有轻微的擦伤。他对孙虎生讲述了上午他们被抛上对立派人墙后对方溃败的整个经过。他还说上午孙虎生昏迷的时候“火车头兵团”的头头还来看过他。现在中心医院就是“火车头兵团”在掌权。正说着进来一位手端药盘的护士。她身着白大褂,脸部几乎都遮在白帽子和口罩后面,仅仅露出一对长着长长睫毛下的美丽的大眼睛。她给孙虎生做了肌肉注射,然后又为他扎上了静脉点滴。孙虎生和她偶尔目光相对时,眼前仿佛出现了几双大眼睛的重叠——面对天安门城楼饱含热泪的天津女同学的、玻璃眼镜片后面惊恐万状盯着他的女大学生的以及眼前这镶嵌在白色帽子和口罩之间的。这些重叠在眼前的大眼睛让他的内心里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女护士对孙虎生态度十分友好。她做完了应做的工作后摘下大口罩和孙虎生说话。她脸部的其它部位也很好看,完全配得上那双美丽的眼睛。她微笑着对孙虎生说,她自己也是“火车头兵团”的成员,组织的头头知道他是今天夺回甘报社时冲在最前面的“长征团”小将,嘱咐要好好照顾他呢。正在这时,李建国来了。他告诉孙虎生和刘陇生,他们分团因为“甘报社事件”受到总团的严厉批评。原因是没有接到命令擅自行动。其他分团虽然也有擅自前往的,但都没有打出团旗。孙虎生和刘陇生听得稀里糊涂。李建国继续解释说,“红联指挥部”内部出现了严重分歧,昨晚开会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女护士插嘴说,自从“二•;五夺权”后分裂就已经产生了。她问他们是“支持肖泽民的”还是“反对肖泽民的”。孙虎生和刘陇生表示不知所云。李建国知道的情况多一些,因为他刚参加过团里开会。他回答“当然是支持的。”女护士又问“为什么支持?”他回答,“因为长征团初创准备长征赴京告状时他赠送了第一面团旗。”女护士说,“你们受蒙蔽了,他是个‘小爬虫’。”“你胡说!”李建国厉声反驳。小小病房眼看成了辩论会。辩论的双方是漂亮女护士和李建国,孙虎生和刘陇生则如同坠如五里雾中。孙虎生打断辩论问李建国:“是团长让你来的?”“是。”“他要怎样?”李建国瞅了一眼女护士然后回答:“团长说如果你需要继续住院,就转到兰医附设一院。那里掌权的是自己人。如果不需要就出院回去,别呆在这里。”女护士听到这话立即反对:“不能这样。不论你们支持还是反对肖泽民,那只是观点问题。对于伤员我们医院还是会认真治疗的。”孙虎生表示要立即出院,也不去附设一院。女护士说要出院也得等静脉注射完了,再说出院还得大夫同意。她说完出去找大夫了。等她把大夫找来,病房里已经人去床空。被拔下的静脉注射针头耷拉在那里,药水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滴。 孙虎生和刘陇生没去兰医一院,也没去学校,直接回了家。从此,他俩和朋友再次分道扬镳,开始钓鱼、下棋,成了“逍遥派”。 与此同时,社会上的“革命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首先,“红色长征团”“杀出”“红联”。那天,赵解放和李建国参加“红色长征团”在中央广场的集会,然后高呼“踢开‘红联指’1,彻底闹革命”的口号,进行了游行。而孙虎生和刘陇生正在黄河边用“甩钩”钓鱼。接着,“工人联合造反司令部”等几个组织相继“杀出”,和“红色长征团”共同成立了“红色革命造反派联合第三司令部”,简称“红三司”。此后派性斗争愈演愈烈,多次酿成大规模冲突甚至“武斗”。各派人员纷纷武装自己。头戴柳条安全帽,腰别弹弓,手执大刀长矛,仿佛回到了“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年代。幸亏“中央”及时下达“实现革命大联合”的通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根据“中央精神”,三派组织实现联合成立“省革命委员会”。《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两报一刊”发表社论,题目是《春风已到玉门关》。 学校通知“复课闹革命”,孙虎生和刘陇生才又回到学校。不久毕业分配,他俩和李建国都被分配插队。被分配插队的大都是“出身有问题”的同学。原来的“黑五类”被扩大为“黑七类”。刘陇生的父亲由“革命干部”变成了“走资派”。李建国的父母也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赵解放虽然也带头报名“上山下乡”,还代表全校毕业生在西关什字广场召开的“誓师大会”上表了决心,但到了真下乡的时候却并没有去,后来“走后门”参了军。 虽然报刊杂志以及标语口号不断地在宣传:“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孙虎生他们的“革命生涯”却似乎已经从此结束了。 第十四章 刘占龙醉酒 四碟菜端上了炕桌。一碟炒鸡蛋,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碟酸白菜,一碟腌咸菜。 有生和再生呼喊着兴冲冲地跑进来:“王老师和耿老师来了!”他俩显得很兴奋,因为家里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厨房里还不时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他俩来到炕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桌上的那碟炒鸡蛋。刘占龙拿起筷子夹一口鸡蛋先朝再生嘴边送过去,“来让娃们先一人尝一口。”再生张大嘴巴凑过来样子就像窝里的小麻雀等着老麻雀喂食。王承龙撵他俩:“去,到院里耍去。一会到厨房里吃面。”两个孩子一人嘴巴里噙着一口炒鸡蛋兴冲冲地跑出去了。这时王承孝和耿丽萍相继走进来。王承龙招呼他俩上炕坐。王承孝脱了鞋上炕盘腿坐了。耿丽萍不喜欢盘腿就挨着王承孝坐在了炕边。 黄秋凤和王承贤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烫热的锡铁酒壶,另一个拿着刚洗干净的很久没用过的酒盅。王承贤给一人面前摆上一个酒盅,黄秋凤挨个在每个盅子里斟满了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澈的白酒。六只酒盅散发出的浓烈的酒香顿时盖过了混杂的烟熏味。这酒的香味把人们早已经被调动起来的食欲一下子推向了高潮。王承龙端起酒盅,正准备邀请大家先干一杯,孙虎生却抢先对正要转身出去的两个女人说:“你俩也上炕来坐着一起吃吧。”王承贤笑了笑没做声,黄秋凤笑着说:“你们来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咱这里女人从不上炕坐着吃饭。”话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妥,抱歉地看看耿丽萍,补充道:“我说的是咱这乡里的女人。你们城里来的不一样。”耿丽萍听到这话也笑着说:“我不喝酒,坐这儿也难受。我到厨房给你俩帮忙吧。”说着就要起身。黄秋凤急忙按住她说:“不用你帮忙。厨房人多还转不开身。你就在这里和他们谝吧。”王承龙也随声说:“耿丽萍你不用管她们。你和老孙都是咱的贵客哩,咋能到厨房去嘛。来咱先捉起盅子干一杯。”两个女人趁此话当间转身离开去厨房了。 炕上的人们都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盅一起凑到炕桌中央的上方碰杯,然后除了耿丽萍大家都一饮而尽。九角钱一斤的薯干制作的劣质白酒酒精度数却是很高的,一入口中味觉便受到强烈的刺激。随着一股热辣辣的液体的向下流动,整个食道都经历着一种微微的刺痛感。这股热流一到达胃里便立即扩散开来,渗入全身的毛细血管。那迅速流入的被酒精浓缩了的热量在胃的激烈蠕动作用下,又逐渐地朝相反的方向运动,一直上升到了脸部和额头。这就是看上去清澈如水,却令人且喜且惧的白酒产生的魔幻般的力量。这种力量能让一个你平时熟知的人突然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王承贤在窑门口招呼弟弟王承孝出去说话。耿丽萍起身让开。王承孝下炕穿了鞋出去,听他姐嘀咕了几句,再转身回来。耿丽萍又让开。他脱了鞋再次坐回炕上。王承龙打趣道:“啥悄悄话,还要到门道里背人说哩?”王承孝辩白说:“没啥。我姐叫我关照我大少喝些。他身子不好。”这时,酒已经过了好几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等吃长面。男人们又点起烟锅。水烟锅、旱烟锅一齐喷云吐雾,窑洞顷刻间又弥漫在烟草混合的气味之中。平日里人称“一碌碡碾不出个响屁”的刘占龙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如今这世道真是说不清。登云叔这么好的人咋就成了右派分子,从城里撵回咱乡里来咧?再说老孙和耿老师这伙知识青年,本来在城里呆得好好的,为啥就下放下来叫吃苦呢?人朝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哩。如今怎么就偏偏把好人朝崖低下掀呢?” 王登云急忙拦住话头说: “别胡说。人家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咋叫朝崖低下掀嘛。” “登云叔,你甭看我一天到晚不言不喘,心里亮清着哩。啥再教育哩,毛主席他老人家怕也老糊涂咧。就咱这老农民还能教育人?成天价就会面朝黄土背朝天下苦,嘴里就会说些日日戳戳……” 王承龙打断他: “喝多了吧?占龙。” “我没喝多。心里亮清着哩。坏人自家做了坏事还蛮给别人头上扣屎盆子哩。东庄那个坏孙球娃偷了队里的玉米,开大会批判的时候硬说是中了刘少奇的流毒咧。真个是狗拉的也成了人家刘少奇老汉拉的咧。你狗日的球娃偷玉米的时候,人家刘少奇在北京呢,认识你是哪一泡屎里面的蛆蛆子?” 语惊四座。大家面面相觑。王承龙果断地指挥刘翻身和王承孝: “你占龙哥醉咧。你俩把他掺到偏窑里睡一阵。等一会儿下面前先叫你新姐给炝一碗浆水1,让他吃两碗浆水面解解酒劲。” 王承孝和刘翻身一人架起刘占龙一条胳膊把他扶下炕。刘占龙仍然想赖着不走,嘴里嘟囔着:“我没醉,心里亮清得很……”“你没醉也睡着歇一会儿。我们爷们谝一阵哩,成了你一个人做报告咧。悄悄睡着去!”王承龙埋怨道。刘占龙这才乖乖被两个后生架出去了。这个一年到头也说不了今天这一箩筐话的汉子无疑是醉了。酒的力量真是神奇。如果不是酒,借给刘占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半句那样的话。幸亏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居心叵测之人,否则在那年月后果将不堪设想。王承龙大声呼唤院子里的儿子:“有生——!”两个儿子应声奔了进来。王承龙吩咐说:“你占龙爸在你们窑里睡一阵。你给你占龙爸把被子盖好,在门口悄悄瞅着,他要翻身掀了被子,你们再给盖好。”两个孩子得令跑了出去。两个后生回转来归了座。 孙虎生向王承龙要求道: “让有生妈多炝些浆水,我也吃浆水面。” 王承龙笑着问: “你也喝多了吧?” “没有喝多。就是想吃浆水面。” 受了孙虎生影响,大家都说想吃浆水面。王承龙立即反对: “都吃浆水面,做好的臊子汤咋办?承孝,你去给你新姐说一声,炝一盆浆水咱先喝了解酒。面还是吃臊子汤。” 王承孝准备再次下炕,被坐在炕边的耿丽萍伸手拦住了。她说:“我去吧。”无意间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又同时像触电似的赶紧都缩回了。 王再生一边喊叫着跑了进来: “大,大。我占龙爸起来摇摇晃晃地到茅房去了。我哥跟着呢,叫我来给你说一下。” 王承孝说了声“我去看看。”下炕出去了。刘翻身没吱声也跟着下炕走出门。不大工夫俩人回来说“没事。吐了一点,又回炕上睡了。” 刘占龙这么一折腾,先前喝酒的气氛都被破坏了。 刘占龙是被刘翻身在王承孝的帮助下背回家的。他没吃浆水面。他事后庆幸自己没吃面,要不也是糟蹋了。他为那吃进肚里又全都吐出去的炒鸡蛋暗暗地心疼了好多天呢。他呕吐了不止一次,伴随着鼻涕眼泪,几乎把苦胆里的胆汁都吐光了。这可比不得前面说那一箩筐够得上“反革命言论” 的话那般一吐为快。 第十五章 吃的高粱面,拉的手榴弹 孙虎生赶着羊群来到生产队最高的山坡地边。地里的庄稼早已经收割完了,铧犁耕过的土壤混杂着被翻起的麦茬。羊儿们悠闲地啃食地边溉塄上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几只乌鸦混在羊群当中捕捉草丛里被惊起的蚱蜢或蛐蛐。有的乌鸦干脆不用自己的脚行走,而是停留在一头绵羊的背上。绵羊只管低着脑袋缓慢移动脚步啃食面前的青草。乌鸦居高临下密切注视着四周草丛里的动静。一旦有小虫受了惊吓蹦起,乌鸦立即离开羊背猛扑过去。捕捉到猎物的乌鸦再次回到绵羊的背上。一只只乌黑凶猛丑陋的飞禽落在一头头雪白温顺善良的绵羊的背上,形成了一幅对比强烈又光怪陆离的图画。 这时,一只两头乌黑当中雪白的喜鹊悄然飞来,也像乌鸦一样落在一头绵羊的背上。假如把喜鹊身体当中白色的部分遮挡起来,它的相貌与乌鸦相比也就看不出什么增色了。喜鹊或许就是凭那白色的部分博得了人类的青睐,而食性与之类似的乌鸦却受到鄙视。于是前者的叫声成了得意的“喳喳”,而后者却只能叫出凄惨的“嘎嘎”。 喜鹊落在绵羊的背上,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贼一般四处张望。它并非如同乌鸦在注视草丛里的虫子,而是观察羊倌孙虎生的动静。突然,它趁人不备猛然用那尖喙啄下一大撮柔软的羊毛,紧接着翅膀一扇,像箭一般窜上天空,飞回远处村边大树上的鹊巢里去了。绵羊被这突如其来的拔毛行动惊得猛然打个激灵,抬头望望转眼消失在空中的喜鹊,无奈地重新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把怨恨发泄到继续啃食青草的行为中。它也只能用这样的行为来抚平刚才被无辜加诸的疼痛。而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喜鹊,此时正沾沾自喜地铺垫着自己舒适的巢窝,为自己将要孵出的幼鹊准备温床。其实除了喜鹊的行为有偷盗他人财产之嫌以外,在其它道义方面,人并没有权利对其进行更多的指责,因为绵羊除却每年两茬被捆住四肢,乖乖地被剪去浑身的羊毛,最后的下场莫过于被人宰杀后剥皮吃肉。这同喜鹊拔撮毛的行为相比其残忍程度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孙虎生没注意到喜鹊偷拔羊毛。他正朝通往山下村里的羊肠小道张望。 上午,队里的壮劳力要往这山坡地里送肥。一个个担着箩筐的身影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出现了。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慢悠悠一步一步吃力地朝山顶走来。每到一个转弯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担子换个肩膀。这些人挑担的技术都很高,很少用手去扶扁担。扁担的两头各有一只由几个长型铁环吊着的铁钩,装肥料的箩筐就挂在铁钩上。那扁担就像长在了肩膀头,纹丝不动,任凭两头的箩筐随着脚步上下忽闪。到了一段平路,有人便一边走着一边拔出插在腰际的旱烟锅,把烟锅头伸进烟荷包摸索着装好烟末,再把烟锅叼在嘴上,划根火柴点着,一团团烟雾即刻被抛到脑后。这一切都是在一边挑担行走中进行的,仿佛不是肩负重担,而是正闲庭信步。在挑担队伍的末尾,跟着三头牲口,一头棕色的驴骡,两头灰毛驴。牲口的背上各自驮着两只装满肥料的驮筐。走在最后驱赶牲口的是饲养员刘占龙。他自己也挑着一对箩筐。饲养员是可以专吆牲口不挑担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多记工分。 昨晚刘占龙睡在自己家了,弟弟翻身替他睡在饲养站。早起出工的人们正在饲养站装肥料,刘占龙也挑着箩筐赶来了。刘翻身刚回来,生产队里还没开始给他派活,他说今天替哥哥干,让哥回家歇一天。但刘占龙坚决不同意。王承龙劝他把担子给翻身,自己空身吆牲口就行了,他也不同意,说如果翻身想担粪1就自己回家取一副担子来。刘翻身无奈回家取了副扁担箩筐,跟着担粪的队伍参加了回乡后的第一次出工。刘占龙其实真是硬撑的。醉酒后的疲劳让他感到浑身发软,但他还是坚持把担子挑到了山上。对刘占龙来说,吃苦耐劳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尽管他浑身乏力,但比起那两头毛驴来精神还是好得多。两头驴驮着比那头驴骡少装二三成的驮筐,一出村到了上坡路就开始不断地放屁打响鼻,总想偷空停下来歇一歇。刘占龙不得不夹杂着脏字不停地对它们大声吆喝。真是“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 送肥的队伍终于陆续到了地头。人们把肥料分散倒在地里堆成若干个小堆,便于将来耕种前均匀地将它们撒开。驴骡驮子上捎来两把铁锹,有人用它们把一个个肥料堆修整得像一座座圆圆的坟包,又在表面盖上一层就地铲起来的泥土。这是为了防止肥效风化流失。做完了这些,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到地边坐下来休息抽烟。今天上午的工结束了。往山顶送肥,一上午只一趟。这已经成了多年的规矩。其实这段路送两趟应当是没问题的。多年后实行“联产承包”,有人一上午能送三趟呢。但当时人们私下的“口号”是:“公家的活,慢慢磨,做得多了划不着。”至于“农业学大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样的口号都是从报纸上学来应付上级的。王承龙作为代表跟随“学大寨代表团”去虎头山、狼窝掌参加过现场会。他回来后私下对亲近的人讲,“大寨精神”是咱这里人无论如何学不了的。问他原因,他回答:“人家大寨人不怕死,咱这里人怕死。” 王承龙由一个满怀理想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变为一个极善于应付上级的滑头生产队队长,其“蜕变”的契机并非源于受了工伤,而是源于那以后村里包括占龙、翻身双亲在内的几个老人的病逝。他们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饿死的。饿死的原因表面上是“三年自然灾害”,真正的原因却是从下到上一级级的粮食产量“虚报浮夸”夺走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口粮。登奎老汉当年也病得不轻,算是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从鬼门关里脱逃出来。自那以后老汉常常对儿子私下念叨:“一家之主就要把一家人的性命搁到头里;一村之主就要把一村人的性命搁到头里。”一年前老汉临咽气还对儿子交代:“那个江水英可万万学不得。那是上没老、下没小,既没男人又没后人的寡婆娘。你学了她,日后祖坟里就没你的地方咧。”王承龙这些年欺上不瞒下地为队里乡亲们保住了不少利益,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敬重。如果能唱“东方红,太阳升,刘王庄也有个大救星”的话,那救星不是别人,一定是王承龙。 王承龙在地头蹲下从腰间掏出烟荷包,解开扎着荷包口的细绳,先从里面取出一片裁好的二指宽的纸条。刘翻身回来前他是队里唯一不带烟锅用纸卷旱烟抽的人。这是经常外出开会养成的习惯。他刚要往纸条上倒烟末,刘翻身走来,蹲下身朝他递过自己的烟荷包。刘翻身的烟荷包里装的是从新疆带回来的漠河烟。二人各卷起一支喇叭筒状的烟卷,点燃后,那漠河烟特殊的香气便四散飘开引起了地头所有人的注意。刘翻身招呼一声,人们立刻聚拢来轮流把自己的烟锅头伸进刘翻身的烟荷包。在附近放羊的孙虎生也凑了过来。他早起出来没带烟,朝山下张望那会儿也就是等这一时刻呢。他接过王承龙递给他的纸条,从王承龙的烟荷包里倒出一撮旱烟末,开始卷烟。他卷烟的技术和王承龙、刘翻身一样熟练。刘翻身的烟荷包这会儿已经空空如也了。刘占龙独自蹲在一旁闷声不响地装好一锅烟,低头在那里使劲敲打火镰。刘翻身见状赶紧起身走过去把自己的火柴递给兄长。被人称作“坏鬼”的刘怀贵抽完一锅漠河烟,磕去烟灰,一边在自己烟荷包里重新装烟一边开始调侃刘占龙: “占龙哥,昨晚喝了多少烧酒?你吐下的把承华家的狗都吃醉了,满满叫了一晚上。人还当咬了一晚上嫖客哩。” 刘占龙像没听见,只顾低头抽烟。王元宵接话茬说: “坏鬼,怕是真有嫖客呢。就是你去了吧?” 人们哄堂大笑。这俩人总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斗。但今天刘怀贵似乎不愿意和王元宵交锋,用的是退让口气: “就承华家那‘三心’婆娘,看见恶心、想起伤心、搁屋里放心,还用养狗咬嫖客呢,摆上好纸烟引嫖客怕都没人上门。” “就你那坏鬼松样,还敢说纸烟引不上门?要是没狗咬,甭说纸烟,卷一泡驴粪给你抽,你往里钻得比老鼠都快哩。你不日驴,就天不下雨狗不吃屎咧。” 又一阵哄堂大笑。人们需要这种调侃,刚才担粪的疲劳仿佛一下子全被驱除了。刘怀贵没好气地说: “元宵我儿你今儿个要咋哩?我看占龙哥精神不好,逗他开心哩。你和我死缠啥呢?”说完他转身不理王看灯继续调侃刘占龙:“占龙哥,你咋就狗肚子盛不住二两酥油嘛。也难怪,光棍汉肚里本身就没啥油水。就剩裤裆里那两疙瘩也早熬得成了干核桃咧……” “你屁嘴夹严!”刘占龙抬头冲着刘怀贵大吼一声,然后咳出一口浓痰狠狠地啐在地上,又继续低头闷声不响地抽烟。他心烦,不仅为可惜吐掉的炒鸡蛋,也为自己酒后失言。 刘怀贵讨了没趣,摇头晃脑自哼自唱起小曲《光棍难》: “光脊梁背炕球朝天,过年还穿破衣衫,顿顿都吃糊糊饭,哎嗨哟,你说光棍难不难?” 有人问: “坏鬼,你是唱人家占龙呢,还是唱你个人呢?你不也是光棍汉。” 王元宵嬉笑着说: “人家坏鬼不是光棍汉。人家有他新姐哩。” 这回轮到刘怀贵恼火了。他冲着元宵吼道: “把你屁嘴夹住!” “坏鬼的新姐眼下怕是不要坏鬼上咧,天天请良医1看病哩。”有人打哈哈。 王元宵继续嬉笑着说: “那病还用看啥么,找见病根不用看就好了。” “那你说病根是啥么?”明知是在说笑,有人还是跟着打哈哈。 “简单的很嘛。这老话说得好,‘人多乱,龙多旱;老婆多了,没人做饭;公鸡多了,母鸡不下蛋’……” 刘怀贵的母亲早已去世,叔叔刘清义是个老光棍,哥哥刘好好和嫂子李桂花一直还没孩子,所以一家五口只有一个女人。王元宵这明明是在恶毒隐射。不等他说完,刘怀贵早已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你个老叫驴,你爹是老公鸡,你妈是老母鸡。你是鸡蛋里孵出个驴娃子!” “哈哈哈哈……”引得一片笑声。 看到刘怀贵生气,王元宵更加得意。他继续激怒对方: “坏鬼,你我儿急个啥么?良医天天来哩,你知道给你新姐吃的啥药,打的啥针?” “吃的你爹的球,打的你妈的x!”“我爹的球你新姐可吃不得。”王元宵不紧不慢依然是揶揄的口气:“甭说他老人家已经埋在地里成了灰咧,就是眼下还精壮着,也吃不得。吃了可就辈分闹乱咧,你新姐给咱养个碎兄弟咱办呢?” “哈哈哈哈……”人群又是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刚吸进一口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连连咳嗽。 “给你养个碎兄弟正好把我叫爸爸。”刘怀贵无奈也只好摆开交锋的架势。 “你这坏鬼,一说就急眼咧。不知道吃啥药,打啥针,问我嘛,急球个啥么?哈哈。” “元宵,那你说,吃的啥药,打的啥针?”人群里有人故意挑逗地问。 “吃的‘吐沫素’,打的‘连毛素’。” “哈哈哈哈……”人们笑得简直要发狂。 “日你妈!”刘怀贵大吼一声跳起身朝王元宵扑过去。王元宵见势不妙起身逃跑。俩人在大家的笑声里开始了追逐戏。王元宵从孙虎生面前跑过,刘怀贵紧紧追赶。孙虎生突然伸出一只脚,刘怀贵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沾在嘴巴上的泥土,转身朝孙虎生扑来。孙虎生起身蓄势以待。刘怀贵刚冲到近前,孙虎生一闪身,顺势又用脚一勾。刘怀贵再次摔了个“狗吃屎”。刘怀贵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抹去嘴上的泥土,就近抄起一条扁担准备拼命,被身后的刘翻身和另一个社员拉扯住了。孙虎生说: “你们放开他。狗日的今天敢动扁担试一试。我把狗日的骟了!” 王承龙看闹得不象话了,喝了一声: “你们都吃多了,撑得慌。是不是?”他冲着刘怀贵喊道,“把扁担放下!你想闹人命还咋的?”又对孙虎生,“羊群走远咧,你还不快拦你的羊去?”转过头看到正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王元宵,“你也不是好东西。一天不说x,日头不到西。长个屁嘴只管惹祸哩。” 王元宵嬉皮笑脸地说: “不说x,你叫人说啥么?” 有人小声嘀咕: “你是‘骟人’,当然不爱说x。就给你个x也没用。” 没想到这话被王承龙听见了。他呵斥道: “屁嘴说啥呢?大声说!” 说话的人慌忙嬉笑着辩解: “嘿嘿,没说啥,说咱队长你是个正经人。你给咱讲个笑话听一下嘛。” 王承龙口气也缓和下来: “我那些笑话都老掉牙,没人爱听咧。” “爱听哩,爱听哩。就讲修水利吃高粱面的那个。” “就讲那个,就讲那个。”人们纷纷附和。 “好,那就给大家再讲一回。听了不笑可不行。”其实已经有人在笑了。王承龙这笑话人们都早已听熟了,但每回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年修水利,后来差不多顿顿吃高粱面。一天,大师傅1担了一担高粱面卷卷2在河滩里跌了一交,卷卷撒了一河滩。他急忙蹲下就拾。两个箩筐拾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咧,可朝周围一看,卷卷还有好多没拾完呢。” “哈哈哈哈……”笑声早已响成一片。 “那时有人编个顺口溜,‘水利没修完,伙食大改善。吃的高粱面,……’” “拉的手榴弹!”没等王承龙最后一句出口,好几个人异口同声接了下句。 “哈哈哈哈……” 这笑话孙虎生也已经听过不止一回。知青刚来不久在地头第一回听到这笑话,还有点不大明白笑点在哪里。一位女生居然认真地问:“为什么会多出来?”刘陇生第一个反应过来说:“修水利的地方,河滩就是厕所。吃的卷卷和拉的屎形状颜色都分不清了。”惹得大伙笑个没完。晚饭时不知谁又提起这笑话,气得女生直叫“恶心”,连饭也吃不下了。以后每当看到做得饭少了,担心不够吃,刘陇生就恶作剧说起这笑话,嘴里还不停念叨:“吃的高粱面,拉的手榴弹。”女生们就骂他“恶心鬼!” 如今,孙虎生对这笑话的含义理解的程度比当初不知要深刻多少倍。那高粱面吃的时候尽管难以下咽,但肚子饿时还算不得是在做一件痛苦的事情。到了排泄的时候,说是痛苦万状也不为夸张。蹲得腿都麻木了,脸色憋得通红,里面的东西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出来。待到“千呼万唤始出来”,有时竟然已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至少也在那深赭色的坚硬的排泄物表面挂着一缕缕鲜红的血丝。这是直肠或肛门的毛细血管被撑破的症状。拉“手榴弹”的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好多次孙虎生带着两张高粱面烙饼作干粮准备上山放羊,黄秋凤碰到都从他手里夺下来,拿回家给他换成玉米面黄黄1或者玉米面饼。他看到被换下的高粱面饼常常被有生和再生捧在手中边咬边走在上学的路上。黄秋凤说:“娃们就爱吃别人家的东西。”孙虎生明白她的心意,默默地把感动深藏在心中。 第十六章 失窃 生产队场院头晚失窃了。 事情还得从白天说起。上午出工还是往地头送粪,下午碾场。 天热,下午放羊出去晚。趁下午放羊之前孙虎生也参加了碾场。他不为多记几个工分,是闲着没事凑热闹。 场院干活,男女混在一堆,热闹非凡。斗嘴抬杠、打情骂俏,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被王承龙斥责为“一天不说x,日头不到西”的王元宵嘴又痒痒了。这回他拿他大哥王元禄开涮: “大哥,看你乏得像个蔫黄瓜。新姐月子刚坐完,可不敢折腾地过火。” 王元禄已经有三个女儿,老婆刚生了个小儿子,得子的喜悦时常流露出来。听到兄弟不分场合的调侃,作色骂道: “屁嘴瞎说啥呢?我天天黑了在场房里睡着呢,折腾个球!” “不信。你每晚回去喝汤哩。那事能用多大工夫嘛。哈哈。”王元宵仍然嬉皮笑脸。 “你个坏孙是属鸡的,当然不用多大工夫。别人可不行。再说哩,刚养过娃的婆娘松皮拉胯的,有啥弄头?”其实王元禄并没有每晚回去喝汤,大都是大女儿给送来。大女儿已经十五岁了,顶半个劳力出工呢。这阵正在场院当中拿着个竹编的大笊篱跟在碾场的黄牛屁股后面接牛屎。王元禄知道自己这兄弟的毛病,说话没深浅。这会儿你只能跟着他往歪里说,要不他越说越来劲。 “嘻嘻。我就专门爱松的,要不我帮你去。嘻嘻。”王元宵嬉皮笑脸的面孔变得淫亵。 “你去!你个坏孙现在就去。不去看我把你腿卸折。”王元禄说着举起手里翻场的长把铁叉装作要打的样子。王元宵急忙嬉笑着躲开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刘怀贵趁机用话来损王元宵: “元宵我儿你白背个叫驴名声。咋就专爱松的嘛,叫驴名字咋来的?” 王元宵并不恼怒,仍然嬉皮笑脸: “好汉不提当年勇。人上了年纪腰松咧,松的弄来不费劲。嘿嘿。” “狗大的岁数就腰松咧。腰咋松的给咱大家伙说一下嘛。”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下算戳到了王元宵的疼处。王元宵曾经发起情来就克制不住。人们说他无怪乎是正月十五闹社火时养下的,就像那起火子2,一点着就收刹不住了。所以给他送个绰号“叫驴”。有一回他大天白日对弟媳妇动了情,吓得弟媳妇躲进自家屋里死死地抵着门。那时兄弟王元明还没有修新窑洞,老母亲也还和他们住在一起。王元宵把兄弟媳妇的门掀得山响。老母亲过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得仰面朝天倒在当院里。有人给正在村里其他地方转悠的王元明报了信。他赶回家看到那情景,怒火中烧,随手抄起院里的一个扁担,狠很地拦腰揍了王元宵一扁担。王元宵当即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后来整整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炕。从此他落下了个天阴下雨腰疼的毛病。王元宵见刘怀贵拿这短处和自己叫板,立即反击: “我腰咋松的,干你个球事。赶紧回家看一下你新姐的‘连毛素’够不够。不够快把你个碎球的添上。甭耽误了给你刘家养碎坏鬼。” “我新姐不打紧,还是跟你去帮你把你新姐的松皮拉胯给修理修理。嘻嘻。”刘怀贵也嬉皮笑脸地对付道。 这时传来王承龙的嚷嚷声: “休息咯。你两个狗日的我看不累,不用休息。去把饲养员换下来,把刚翻好的这一场碾了。” 俩人一听吐着舌头就往阴凉处跑,被王承龙喝住了: “跑球个啥!我说的是真的。你俩先换上去把这一场碾了。大伙歇过了,你俩再下来。” 俩人只好怏怏地接过饲养员的鞭杆,各自吆喝着由两头牛拉的碌碡在场院当中摊开的麦秸上转圈。俩人都不停地用脏话辱骂一声不吭默默拉着碌碡转圈的黄牛,骂声中还夹杂着对方的名字。 “呔!我儿坏鬼看1下的两个碎坏鬼,好好走!”“嗨!我儿元宵看下的两个碎叫驴,看我剥了你俩的皮!”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仿佛在给场边阴凉处休息的人们演戏看。倘若是正式骂牲口,当地人是有规矩的,决不涉及旁人。传统习惯的骂法是“我儿他爸看下的……”。仔细推敲,既使用了最有力度的骂人词语“我儿”,宣泄了自己的情绪,又丝毫没有涉及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的旁人。“我儿他爸”不就是自己的同义语吗?除非是对骂,一般不会用第二人称,最多用第三人称骂一句“他妈的”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这里的“他”其实是虚指。这种习惯完全符合西北人的规则。这和其他一些地方,譬如四川江苏等地方人的习惯截然不同。那些地方的人在随口说出的脏话里,似乎第二人称也是“虚指”。那些地方的人到了西北有时就会闹误会。孙虎生在兰州火车站问讯处就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一场误会。一个四川籍旅客随口说了句“我日你妈搞错了”,引来柜台里东北籍女站务员的一顿臭骂。他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又说了句“我日你妈没有骂人嘛。”结果又招致一连串臭骂:“我操你妈,日你妈不是骂人?我操你妈,操你妈……”正在场院中央赶着牛转圈的两个家伙表面上是在吆喝牛,其实俩人都在指鸡骂狗,或者说实际上就在指名道姓骂对方。 孙虎生蹲在王承龙旁边卷了支喇叭筒旱烟抽一阵,觉得有点口渴。他巡视了一圈发现人们拎来解渴的盛浆水酸汤的瓦罐都底朝天了。他在人群里没有搜寻到王元宵的老婆金春梅,于是朝嘴里正不停嚷嚷的王看灯喊道: “元宵,我到你家喝碗水去。” “你去,灶房窑门没锁。”王元宵应道。 王元宵家距离场院最近。孙虎生来到院里见灶房门不仅没锁,连门扣也耷拉着没扣,门是虚掩着的。他没加思索一把推开门就跨过了门槛。不料,屋里的情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王元禄和弟媳金春梅正赤裸着下身抱在一起。俩人的裤子脱落在腿弯以下。孙虎生的猛然闯入也让二人吃惊不小,慌忙分开,各自弯腰提裤子。孙虎生这才回过神转身往出走。王元禄在他身后喊:“老孙,别走。是来喝水吧?”随后撵了出来。他又朝屋里喊:“快给老孙舀碗水来。”金春梅应声很快端出一碗凉水递给孙虎生。孙虎生低着头接过碗没朝金春梅的脸上瞧,其实金春梅也已经羞得脸色通红。他咕嘟嘟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水,把碗交到王金禄手中,一声没吭转身要离开。王元禄就近把碗搁在窗台上,叫道:“老孙,等一下,咱一搭走。”路上,平时不苟言笑的王元禄嬉笑着对孙虎生表示歉意:“对不住,把你臊咧。咱这乡里这事没啥。”孙虎生始终一声也没吭。 傍晚喝过汤王元宵就来到场房闲谝,直到过了掌灯时分好久还在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呱。另一个看场人王登霄老汉见王元宵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对王元禄说: “你们弟兄两个谝着,我先给咱睡一阵。等后半夜换你睡。”说完扭过身倒头睡了。不一会工夫老汉打起了呼噜。 看场人通宵都得有一个人醒着,因为场院里堆着碾好的麦子。下午扬场时风力不太好,时间拖得久了些,没来及把最后一场碾好的麦子过秤装包。于是便在场院当中堆起一个尖堆,表面盖上了木印标记。这木印是专门雕刻出一个凸版“印”字的整快木板,然后将它一破两半,由登霄老汉的儿子保管员王承虎保管其中的一半,另一半由队长王承龙亲自保管,用来在散堆粮食或仓库里竹席围成的囤子顶端粮食的表面加盖标记。盖印时两半合为一整块。盖完再分开各自拿走自己保管的那半块。仓库里粮食保管更加严格。仓门钥匙有两把,保管员王承虎和会计刘怀存各执一把。锁头须两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打开。但打开仓门必须得队长、会计和保管三个人同时在场。每次开仓门都要仔细查看印记有无被破坏。 王元宵终于告辞说要回去睡了。王元禄觉得兄弟今天行为有点反常。虽说平时王元宵也常来场院里转转,但都坐不长时间,抽两锅烟就回去睡觉了。今天为何坐到这么晚?王元禄心里嘀咕:“莫非这龟孙……”他想起白天碾场时王元宵说的“专爱松的”,还要去给他“帮忙”的话。他赶紧穿鞋撵出去,可王元宵已经没了踪影。 月亮躲在薄云后面不时露出小半张脸把月光撒向场院。尽管习习的凉风阵阵吹来,王元禄却仍然感觉身体燥热。他想起下午那桩扫兴的事,内心突然产生出一种骚动不安。他不由自主地走出场院来到兄弟王元宵的院里。他像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没听出里面有丝毫动静。他试探性地推了推门,结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黑暗里传出弟媳金春梅压低嗓门的呵斥:“这么晚才死回来!去谁家嫖风咧?”王元禄赶忙捏着嗓门回答:“别嚷,是我。”说着他摸上炕,伸手触到了女人的光脊梁。俩人即刻滚做了一团。 王元禄回到场院正碰到登霄老汉起来尿尿。老汉问他“你也尿呢?”他边脱鞋上炕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老汉觉得奇怪又问:“咋还出场院外头尿呢?”他改口道:“我拉了一泡。”老汉说:“那你赶紧睡吧。”自己点起一锅旱烟在黑暗里吧嗒吧嗒抽起来。老汉就这样一直坐到天蒙蒙亮。当他再次出去尿尿,忽然瞅见场院中央的麦子堆有了异样。他赶忙叫醒王元禄。二人走近麦堆仔细一看,立即叫苦不迭。麦堆的一侧被人刨出个缺口,印记完全被破坏了。 很明显,昨晚半夜小麦遭到失窃。 第十七章 破案 场院麦子失窃,这可是重大事件。王承龙立即召集全体队委在场屋开会。为了保护现场,碾场暂停一天,社员们被安排到驴圈和牛圈起粪。 开会讨论的第一个议题是要不要报案。几乎没有反对意见,队委们一致同意不报案。不报的理由很多,可以归纳为三条:一是报案后不知会惊动多少上级,假如被当作“阶级斗争”来搞,会闹的村里鸡犬不宁。二是上级一定会派人来住队调查,不管什么样的来头,队干部也得陪同招呼,一半天还好说,时间长了不知得耽误多少正经工夫。三是住队干部来了还得管饭,假如时间短问题还不大,若住个三俩月,又最终破不了案,不仅追不回失窃小麦,还得搭进去更多的小麦。碾场季节总不能给下来的干部吃杂粮吧? 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估计失窃小麦的数量。因为麦子扬出后堆成堆还没有过重,失窃的准确数量不能用度量衡来判断,只能大家凭眼光观察现场情况来估计。有人说至少五六百斤。王元禄心里一哆嗦。他知道这案破不了,损失是要责任人赔偿的。全家人一年能分到的麦子全陪了恐怕也不够这数。有人说绝对没那么多,整个拆的麦垛有数,碾下来这整个一堆总共超不过两千斤,从缺口看不会有那么多。刘好好用肯定的口气说,依他看绝对超不过二百斤。王元禄先是感到十分意外,接着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平日里他也很不待见这刘好好,觉得他阴阳怪气,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背地里叫他“坏孙”。可到了今天这关键时刻,这刘好好却十分通情达理。王元禄心里明白,只要有人说少,别人就不会坚持多。他仿佛是在等候对自己的量刑判决。最后,王承龙一锤定音,就算一百五十斤。他说尽量少估点,过得去就行,不要让责任人负担太重。当然将来了案破,丢了多少还是会追回多少。王元禄最服气的自然还是王承龙。开会前王承龙已经找他单独谈了话,把他骂个狗血喷头: “你们弟兄两个,一个时时x不离嘴,一个锤子1头头上的事抓得真个是紧。你一个党员副队长,这样胡嫖风也要犯错误哩。周家庄的队长周喜存不就是叫老婆给反锁在别人婆娘的屋里背了个党内警告处分吗?你狗日的加上这丢麦子的事能够上带坏分子的帽子咧,还怎么当党员和副队长呢?” 王承龙在和他谈话前已经找登霄老汉了解过情况。老汉说王元宵昨夜是在他睡着后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而他醒来时王元禄既不在场屋又不在场院,是从外面回来的。丢粮的事一定发生在他睡着的那段时间,因为他醒来后王元禄回来睡下,他就一直到天亮连盹都没再打一个,场院里有什么动静不仅听得见,而且也看得见。王元禄只好对王承龙坦白了自己的行踪,并说出自己的怀疑。他说昨晚他觉得兄弟元宵有点反常,他当时估摸是去了自己家,可今早发现麦子丢了,他有了新的猜疑。王承龙却告诫他不要乱猜疑,依他看王元宵偷麦的可能性不大。一来,从麦堆的迹象看,恐怕不是一个人所为。二来,假如是元宵,他偷了麦不往家里扛难道会藏到别处?你从他家出来,他往家扛麦你能一点都没察觉? 接下来是讨论一百五十斤麦子怎么赔的问题。面对这个问题,大家一时沉默了。队委里除了王承龙和黄秋凤两口子,还有刘怀存和刘占龙二人与被讨论的问题没有瓜葛。王元禄本身就是责任人之一,保管王承虎是另一个责任人王登霄老汉的儿子。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两个刘姓人。刘好好当仁不让首先表示意见:“我的意见,公平合理,两个责任人各承担一半。”话刚落音,王承虎立即反对:“这咋叫公平合理?应当先分清责任大小。”“怎么分?你给说个尺寸。俩人在一个炕上睡看场着哩,怎么分责任大小?你说。”刘好好这一问,王承虎哑口无言了。刘好好又补上一句:“占龙哥,你说我的意见合适吗?”刘占龙好像根本没听见,只顾勾下脑袋抽旱烟。其实谁都知道,每次开会在王承龙没有表示意见之前刘占龙绝对不会有任何的表示。人们开玩笑说他开会只带的两样东西——耳朵和烟锅,有时候似乎连头一件也没带,干脆装聋作哑。王承龙不再让他为难,也不想让大家为难,又是一锤定音:“再不分啥责任咧。元禄作为村干部副队长,又是党员,把全部责任担上。一百五十斤麦子,夏粮分配的时候从口粮里扣除。”这话一说出,除了王元禄在座的人都多少有点感到意外。王承虎内心里的确感到喜出望外,但总还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也不大合适,我爹也是看场的,多少总得担一点,元禄哥都担咧,也不合适。”王元禄急忙表态:“就我一个担咧。不用再说咧。”最感到意外的还是刘好好。他暗暗佩服这王承龙总是比自己技高一筹,在他把损失估计压得比自己提出的二百斤还少的时候,恐怕就早已经在谋算着现在的处理结果了。自己的人情看来白送了,好人八成也落不下。王承龙又做出个更令人意外的决定: “这个处理决定只有咱队委知道,对全体社员都保密,谁说出去,将来谁承担后果。对外就说事情搞清楚咧,麦堆上的印是承华家的狗跑进来刨乱的。” “就怕没人信。我承华哥家的狗吃醉乱叫的那天晚间起就拴在院里咧。”王承虎说。 “有生妈去给承华媳妇悄悄说一下,谁问就说昨晚狗挣脱跑出来咧,再问别的不知道。” 就在队委们开会的时候,饲养站驴圈和牛圈里也像开了锅。 “这贼娃子吃了偷的麦叫狗日的肠子肚子全烂咧。” “事情还没闹清楚,你们瞎嚷嚷啥呢?嚷得上头派人下来把承龙的队长撤咧,你们他妈的就有好日子过咧。” 把王承龙的队长撤咧,那可不行!即使把场里碾下的那一堆麦子都偷光,也不能把王承龙给撤咧。王承龙每年给队里瞒下的粮食产量远比那一堆麦子多。每年下来的估产员都被一个个地搞定了。好在这些人下来时都带着一张吃喝的嘴还有裤裆里两个涨鼓鼓卵子。吃喝不能完全搞定的卵子上也能搞定他。可王承龙因此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啊!刘王庄的人庆幸,老天用水利工地的那只哑炮给王家降临灾难的同时给刘王庄人降临了一个“上帝”。人们已经习惯于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失去卵子的王承龙,村子会是什么情景;也很难推测假如下来的估产员也和王承龙一样没有卵子会是什么结果。一个人能忍受如此巨大屈辱,公然顶着绿帽子还能昂首挺胸走在人前,而且这一切都并非为一己私利,于是在这十几户人的小小村庄里赢得了绝对的权威。尽管生活在黄土高原这条狭窄缝隙里的人们民风淫糜,相互诱奸妻子,叔嫂通奸,甚至翁媳乱伦都习以为常,但能如王承龙这般超然于是的,仍属绝无仅有,因此在他们眼里,王承龙显示出了超常的人格魅力。西方哲学家尼采的观点认为,德行是指“有能力同那些质朴产生的激情和利益作斗争并创造出一种更高的人性。”不知王承龙的德行是否能以此来评价。 有人沮丧地说:“这贼娃子肯定是绝门子。原先说今天预分麦子,这下没指望了。”“今天分麦子?做梦吧。闹不好十天半月也分不了。事情不闹清楚,责任不落实,怎么能分粮?”“这绝门子贼驴日的!”“……”人们七嘴八舌,个个恨得牙齿痒痒。大多数人家自打开春起就已经没见过一粒麦子了,眼巴巴等今天预分一点呢。好多人家已经扫干净磨盘,预备好砸窝1,只等分了麦子先磨一些,吃顿面条解解馋。头些年,每到开镰收割时,生产队都要将前一年虚报数量的种子播种后的结余,称作“籽种把把”,分给大家。其实这也是一种“瞒产私分”,如果被上级知道,队干部是要承担责任的。这两年来了知青,王承龙在队委会上“一锤定音”,“籽种把把”都给了知青。他的理由是:知青还是些“娃娃伙”,离开父母和省城的家,来到咱这穷山沟,咱不能委屈人家。在刘王庄生产队,王承龙的话几乎就是“圣旨”,一般没人反对。 出乎人们预料,队委会传来消息,问题已经搞清楚,麦堆的印是承华家的狗刨乱的。大家顿时感到松了口气,接下来纷纷埋怨承华的屋里人不把狗栓好。队里明明规定玉米结穗期间狗不得在外乱跑。这倒好,头两天吃醉乱咬了一宿,昨夜又闯出这么大的祸。承华家的狗就这样稀里糊涂作了贼娃子的替罪羊。 就在饲养站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平日里嗓门最大,喜欢咋呼的王元宵却悄悄溜到到羊圈门前等候知青孙虎生。孙虎生到来正准备开羊圈门,王元宵把他扯到一边表示有话要说。孙虎生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打趣说:“你没做贼吧?鬼鬼祟祟的。”王元宵急忙阻止并压低嗓门:“别胡说,昨晚真的出了贼咧。”于是把麦场失窃的事告诉了孙虎生,并且说他看到了贼。孙虎生疑惑地问他:“不是你狗日的自己偷了嫁祸于人吧?”王元宵赶忙赌咒发誓绝对不是。他说:“咱大哥看场哩,我偷场就等于偷他呢。再说咱这里人说话,‘偷人老婆,不偷人吃喝’,没有一点人气气的绝门子我儿才偷人嘴里的吃喝哩。”孙虎生问,你看见贼不连紧去报告队长王承龙跑来给我说个啥?王元宵解释说,祖祖辈辈在一个村里住,揭发人的事情过于重大,不知要结几代冤仇哩。再说自己昨晚也“没干好事”,说出来叫人笑话。于是他告诉孙虎生昨晚他做的事。孙虎生听了忍俊不禁,心想这小子真的是‘偷人老婆,不偷人吃喝’。昨天下午王元宵说笑话“喜欢松的”,后来去喝水晦气又看到那一幕,这让孙虎生不由得想起刘陇生的话:“这里的老乡们,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想到人家没有做过的。”他问:“那你给我说有啥用?” 王元宵的答案是:你们知青是外来的,在村里上没老,下没小。再说,能看出来在这村里你们比谁家“势力”都大,王承龙也偏向你们,你给咱出头揭发,他狗日的谁都不敢把你们知青咋样。孙虎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咋呼很凶的汉子骨子里却如此怯懦。王元宵这种心理意识可以被称作一种西北农村典型的“村落认同”意识,这种意识是“公民意识”的最大障碍之一。它顽固地阻挡着偏僻农村社会法制进程的步伐。 孙虎生问他“队干部正在开会?”王元宵回答“是。”孙虎生说:“你狗日说的真是亲眼所见没有半句假话?如果有差错我可和你狗日过不去。”王元宵又发誓赌咒。孙虎生说,那好,事不宜迟。你今早帮我放羊,工分给你记上。我去给队长说。王元宵说,工分不用给我记,我白给你帮着放一早上。孙虎生说,那你赶着羊先走,我把这羊圈垫了就去场院。王元宵见羊圈窑门旁有事先挖出已经晾好的干土,对孙虎生说不用你垫了,我垫,你快去。 队委们从场屋里出来,看到孙虎生趴在麦堆前的地上好像在仔细寻找什么,都很纳闷。刘好好打趣说: “老孙,你又不是警犬,趴在那里能闻出啥名堂。”逗得人们全笑了。 孙虎生站起身,狠狠瞪了刘好好一眼,表情严峻地说: “你狗日胡说啥呢?我破案哩。” 王承龙听了这话,又见他一脸严肃的表情,疑惑地问: “老孙,你搞啥名堂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为了安定民心,刚才已经打发王承虎去饲养站把“情况”通报给了社员们,可别让他再闹出个节外生枝。 孙虎生把王承龙扯到一旁悄声耳语了几句。王承龙的表情顿时也严峻起来。他转身对委员们发号施令:“通知全体社员都到场院里来。一切听老孙安排的办。” 孙虎生说,为了保护好现场,社员们先不急通知,等咱这里安排就绪再让大家来。首先秋凤姐给咱找一块干净白布。听到孙虎生安排,黄秋凤有些为难。白布倒有,只怕不很干净。王承龙即刻表态,去代销店买一块新的,承虎去,钱先垫上,完了我给你签字报销。王承虎说,钱没问题,赊都能赊来,问题是没布票咋办?这下叫人挠头了,眼下恐怕全村极少有人家能寻出半尺布票来。孙虎生说,旧的没关系,别太脏就可以,在水里浸湿了拿来。黄秋凤一听要湿的,立即说那好办,我用洋碱1几下子洗净拿来,不也就是湿的吗?孙虎生接着安排,去人到代销店买半刀麻纸,一包印色。有人嘀咕,要这干啥?难道破案要先给鬼神印纸钱?孙虎生故作神秘地不予回答,只说现在保密。 工夫不大,一切置办停当。 孙虎生把浸湿的白布平铺在麦堆被刨开缺口处的地面上,用手在布上轻轻拍打几下,又小心翼翼地将白布揭起来。他手捧白布朝场屋走去,声称已经把窃贼的手印拓下来了,只让王承龙一个人跟他进去。不到一锅烟工夫,王承龙出来叫通知全体社员都来场院,又让人把队委会里那张长条桌抬出来摆在场屋门前,上面搁着一摞已经裁成一尺见方的麻纸和配好的印色。 社员们陆续来到场院。立刻嘈杂的人声响成一片。尤其妇女们的叽叽喳喳声中夹杂着埋怨:“晌午收工时候咧,叫人来,又不分麦子。”“娃娃伙就要放学回来吃饭哩。”“……”有人呵斥:“屁嘴夹严!妇人家没卵子,走到一搭就摆摊子2。出了这么大的事,和你们这些卖x货没一点关系?就知道收工吃饭哩。等粮食丢光咧,你们吃风拉屁呢!”嘈杂声即刻小了许多,几个女人还在不满地嘀咕:“胡骂谁哩,二球货。”“麦堆不是狗刨的嘛,还把人都吆喝来咋哩?”王承龙开腔了,场院立马静下来,鸦雀无声: “大伙不要心急,就耽误一会工夫。没有别的意思,就为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等一会都过来办个手续,办好的就回家。下午上工还来场院,带上口袋,预分麦子。”群情立刻激奋起来,纷纷朝场屋门前拥过来。王承龙阻止道:“别过来。按秩序,叫谁谁到头里来。” “办手续”是在裁好的麻纸上摁手印。队委们先摁过,然后社员们一个接一个摁。摁一个孙虎生都在纸上标上名字。办完“手续”的人们离开了场院。王承龙让队委们也先回家吃饭。就连看场的登霄老汉也让回去吃了饭再来。场院里只剩下了四个人:王承龙、孙虎生、刘好好还有最后一个还没摁手印的刘怀贵。 刘好好一直没走,是想看看孙虎生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他对孙虎生说的要“破案”并不以为然。你又不是公安,破个球案哩。公安破不了的无头案都多得数不过来,你个孙猴子能跳弹个啥。但他又有点暗自幸灾乐祸,希望孙虎生这一折腾,破坏了刚作的决议。队委里只有刘好好对决议是阳奉阴违的。他觉得太便宜了王承龙,又让他得个两面光。可随着事态发展,看王承龙和孙虎生二人的表情,心里又有点忐忑不安。这些知青和农民不一样,鬼点子多得要命,谁知道会节外生出什么枝来? 刘怀贵最后一个摁手印。他似乎显得有点紧张,不时朝自己的兄长这边看看,看到兄长若无其事的样子,才有点放松下来。摁过手印,他准备像其他社员一样离开,却被王承龙和孙虎生叫进了场屋,说是要了解点情况。他们进去后还关了门。这时,空荡荡的场院里就留下刘好好一人。临进门王承龙对他说“你也先回去吃饭。”他嘴里应着可就是迈不开腿。似乎一种不祥的预感朝他袭来。他正想走近点听听场屋里说什么,门开了。王承龙出来看到他说:“正好你还没走,进来吧。” 刘好好进了场屋就从气氛里感到不妙。自己兄弟刘怀贵像受审的犯人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地上。孙虎生一脸凝重坐在炕头。炕上摊开着两三张麻纸,上面是看上去因颤抖而摁上去的模糊不清的手印。孙虎生指指这些手印对刘好好说:“这都是你兄弟的手印。”刘好好故作镇定问道: “咋咧?他没经过这场面,紧张地手颤,手印摁不清,咋咧?” “他的不清,你的清着呢,对吧?”孙虎生反问。“咋咧?我的手印和贼娃子的对上咧?”他根本不相信孙虎生那块白布上真能拓下手印。 孙虎生没理他的茬,用威严的口气说: “先不说能不能对上,先叫你兄弟坏鬼说。” 刘怀贵声音发颤地说: “哥,承龙哥说咧,只要把麦子送回来就不追究……” 刘好好一下子变成泄了气的蛤蟆。 第十八章 分别 刘陇生和李建国从兰州回来了。 李建国是回来办迁移手续的。他的家庭状况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李建国的伯父身居美国,已成为“美籍华人”,是很有名气的现代物理学家,最近应邀回国访问,在日程安排里提出要到兰州看看自己很多年没见面的弟弟。国务院专门派人下来做了安排。李建国家又搬回了两年前被迫搬出去的大套住房。他父母的工作也恢复了,摘掉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学校还决定以解决子女问题为由招李建国为校办工厂工人。即使做了这些安排,李建国的母亲一开始并不同意接待他大伯。理由是他这个“海外关系”大伯已经害得他们家够惨了。后来经过组织多方面的“思想政治工作”开导,他母亲这才提高了“从大局出发”、“一切向前看”的思想认识,表示服从组织的安排;但提出一个额外要求:招收李建国为“工农兵学员”。学校组织经过研究,基本同意了这一要求,不过先让他在校办工厂上班,同时参加文化补习,然后通过工厂推荐,来年招生时予以解决。这小子真是时来运转。 刘陇生也带着迁移手续。他还帮两个女同学代办。一个是李萍。她要办“病退返城”。这手续难办一些,要大队革委会出证明,还需要公社革委会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盖章。李萍其实是因为回家期间父母都去了“五七干校”,家里没人,被“好心”照顾她的邻居诱奸怀孕了。那邻居有些神通,怕事情败露,帮她办了病退手续。另一个是尹华。她父亲因“反革命”罪被判入狱。母亲是家庭妇女。会宁县有位王大娘代表广大城镇居民发出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倡议,引起全国城镇居民的响应。像尹华母亲这样的“反革命家属”,就更不能呆在城市吃闲饭,被“遣送”回了原籍农村。她家弟妹还小,没有青壮劳力,只好叫她也迁回去照顾家庭。她这种手续好办,有原籍公社一级的证明和派出所出具的“准签证”就可以了。她俩都没回来,托刘陇生帮她们办好手续带回去。 李建国和刘陇生回来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公社和县上办手续。几天来李建国发现刘陇生只是在给两个女同学办手续,自己的手续一点没办,于是二人间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 “你自己的手续究竟还办不办?” “暂时先不办。” “那你还走不走?” “暂时不走。” “怎么给你父母说?” “先拖着,不说。” “假如耽误了,以后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走着瞧吧。”“我知道你这是为了虎生。可将来无论招工还是抽调工作,大家最后总是要分手的呀。” “那就等将来都招工抽调时再说,我现在不想走。” “不想走?哪个知青不是做梦都想离开农村呢?有机会走却不想走了?” “你就这么走了,耿丽萍咋办?” “……” 李建国哑口无言了,他正为这事头疼呢。当初刚下来分队时,孙虎生就不愿意和李建国分到一个队里。带队老师做工作说,还是同班同学分在一起彼此熟悉,好相处一些。虽然如同“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分队时基本上都是男女搭配的,但六人中最终成为恋人的只有李建国和耿丽萍这一对。可如今看来这仅有的一对也要棒打鸳鸯散了。李建国的母亲绝对不同意他们二人确立恋爱关系,原因很简单,就因为耿丽萍的右派家庭出身。他俩已经在好几天的晚饭后出去坐在小河边谈了多次。每次回来时耿丽萍眼睛都哭得通红。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李建国觉得刘陇生不走的决定让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 李建国找孙虎生要单独有话说。孙虎生猜测他一定是为耿丽萍的事,又要假惺惺地托付什么今后关照的事。孙虎生十分瞧不上李建国那种“上海小男人”狗屁倒灶的脾性。李建国虽然生长在西北,但父母都是上海人,多少沾染了一些上海市民的习气。平时精明细致得要命,大事临头往往不知所措。不过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反应十分灵敏,全然没有“利勿苟获,害勿苟去”的原则。李建国为耿丽萍的事曾经找过一次孙虎生,那是为了大队小学聘民办教师的事。一开始生产队推荐的是孙虎生。李建国找孙虎生商量,希望他把机会让给耿丽萍。孙虎生答应了,但拒绝了李建国的一条香烟。孙虎生没有料到李建国找他是为了刘陇生的事: “你知道吗?陇生这回自己也带着准迁证呢,但他揣在怀里一直没有办手续。”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这你还不明白?” “哦,明白了。” 孙虎生说着转身就走。李建国在后面追着说: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陇生不让我告诉你。” 孙虎生找王元宵让他帮忙放两天羊,说自己要出去办事。王元宵满口答应,别说两天,二十天都没问题。自从孙虎生破了麦子失窃案,王元宵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青的脑瓜就是“灵醒”,丝毫没露出有人揭发,略施小计就吓得坏鬼我儿尿了裤子。这事除了王承龙和孙虎生外就他王元宵最明白,可王承龙交代对谁也不能说出去,包括自己屋里人1。他觉得很不解气的是对那两个我儿没有处罚,只是叫他们把偷去的麦子又偷偷还回来。公开的说法是发现了线索,麦子被藏在场院附近的一个狐泉2里。装麦子用的是场屋里生产队的口袋。 对于孙虎生感谢的话,王元宵的回答是:“谢个啥呢。我还巴不得多赶几天羊呢。你没听咱这里老话说,‘放过三年羊,给个县长也不当。’你只管办事,替你放几天都行。”羊倌和饲养员这样的活计在生产队是隔一两年就要轮换做的。因为不仅这些活计是长年工分,而且比农田里的活计也苦轻一点。但是王元宵是个公认的“逛性子”人,牲口交给他恐怕大伙不放心。而羊群自从交给孙虎生后他就几乎成了铁打的羊倌。除非刘陇生或李建国愿意换他。可他俩一听说放羊就直摇头。刘陇生说自己没有耐心,假如一个人和羊在山上呆半天,会急得发疯的。李建国嫌羊圈和羊身上的味道太难闻。因此只要孙虎生还在,羊倌就甭想易主。王元宵也就甭想轮到做羊倌。王元宵自从患了腰疼病后想干放羊这种轻松活计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家里遇到天阴下雨常常还得老婆担水。王元宵老婆金春梅是全村最壮实的女人,三个孩子的生养不但没有耗虚她的身体,反而因为怀孕和哺乳期增大的饭量催得她身材更加丰满粗壮。尤其到了夏天,她那圆滚滚的身子几乎令村里所有的男人眼馋。大伯子王元禄就对她是一天不见想得慌。只要有机会她也从不拒绝他。可她决不允许小叔子王元明碰她。因为他对他的亲哥自己的丈夫下手太狠,她心里恨着呢。守着这样的女人,王元宵偏偏还要对病怏怏的弟媳动情,真叫人不可思议。可王元宵常大言不惭地挂在嘴头的话是“羊爱吃崖缝缝里的草,野x日起来好”。结果被一扁担打坏了腰子,只剩了嘴头的工夫。王元明的老婆刘爱爱则完全是因为生孩子伤了身体。她婚后一年一个一口气生了五个,都是奶头上吊着一个肚里就又怀了另一个。老五出生后她央求丈夫就此罢休吧,再养她就得把命搭上。并且表示今后任凭丈夫嫖风,她决不弹嫌。大伯子大天白日要求欢,自然吓得她要命。王元明事后也后悔自己出手太重,其实他知道二哥过了那一阵子就没事了,可就因为一时冲动,没轻重的一扁担下去,差点出了人命。王元明咬牙自己另外挖了新窑洞,搬出了老屋。自此王元明对人见人爱自己原本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新姐金春梅也就断了念想。他不得不在别的女人身上下工夫。工夫下得最多的要数刘好好的老婆李桂花。自然也有得手的时候,所以王元明知道刘家至今没后人的原因不是刘怀存兄弟们的“种”不好,而是那女人的“地”不行。山村男人们对女人真可以称得上是“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哪怕碗里是山珍海味,锅里是野菜杂粮。 孙虎生请假是陪刘陇生去办迁移手续。他抱怨刘陇生不该把这事瞒着他。刘陇生则抱怨李建国“嘴长”。孙虎生说,你真傻,俩人都穷守在这儿有什么好?你去工作,有了工资不会给哥们买两盒好烟抽?刘陇生茅塞顿开。果然他工作后头一个月发了二十四元钱学徒工工资就给孙虎生汇来五元。以后月月如此。五元钱可以买两条半“宝成”牌或两条“黄金叶”。假如买“经济”牌可以买整整五条还有余头。 分手的前一天晚上,知青们都喝醉了。 那天王元禄、王元宵、王元明弟兄三个不约而同地每人提来一只自家养的鸡。他们知道知青喜欢吃鸡,往常攒够十来斤麸皮就找他们谁家换一只。保管员王承虎也从自己家鸡窝里掏出一只母鸡准备给知青们送来,被媳妇拦住了。她媳妇用头巾包了五六只鸡蛋,王承虎不肯来,她挺着几个月身孕的大肚子自己送来了。知青们看到一下子送来三只鸡,赶忙谢绝。往后人少了,磨面数量也少了,三四个月也攒不出换三只鸡的麸皮。但他们说,这鸡不要用麸皮顶,送给你们吃的。知青们觉得这样更不能接受,推让的结果最后留下了王元禄和王元宵的,王元明家生活太困难,心意领了,鸡还是硬让他提了回去。王承贤擀了长面条送来,是新麦子磨的面。黄秋凤也送来几只鸡蛋,还有自家腌的酸菜和咸菜。刘翻身也拿来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包自己从新疆带回来的漠河烟。刘陇生和李建国这次回来带了不少阿尔巴尼亚香烟。这种香烟劲大,价格便宜。他们拿出香烟来招待来的乡亲们,还赠给他们每人一盒。村里的男人们很少有怀揣一整盒纸烟的机会,个个都乐呵呵的。知青们留大家一起吃晚饭,人们都谢绝了,说回家喝完汤再来谝。可等他们再来的时候知青们已经醉了。 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开始还有说有笑,接着便有人哭泣,再后来干脆大家一齐唱起歌来。一遍又一遍地轮番唱。唱的都是在知青中流行而社员乡亲们听不明白的外国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条小路》、《喀秋莎》、《青年近卫军之歌》、《红梅花儿开》、《深深的海洋》……在酒精的作用下,舌头已经笨拙,神智也似乎不很清醒,但歌声还在忽高忽低地继续,一直到深夜个个都精疲力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炕桌边个个迷迷糊糊睡着了。 走的人心情并不比留下的人好多少。他们内心里虽然也或多或少为自己刚刚获得的生存优越性有些庆幸,但此刻更多的是因社会的不公而为好友抱不平。什么“有成份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这种被称作“政策”的东西简直就是狗屁。到头来完全是家庭出身决定一切。刘陇生的父亲已经被“解放”,并且被“结合”到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他父亲在“五七干校”的一个“战友”,也被“解放”到商业厅下属的食品公司掌了权,这样就把刘陇生安排到了公司所属的冷库工作。 许多人的命运都和家庭的命运紧密相连。什么“划清界限”、“思想改造”等等都是社会需要而做的表面文章。兰州市1968年三届六个年级的中学生和全国一样同时毕业,他们的“四个面向”几乎完全是根据家庭出身决定的。刘陇生和李建国被分配插队同样是因为家庭出了问题。刘陇生的父亲“文革”开始后不久就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被戴上了“蜕化变质分子”的帽子。他母亲也被单位造反派押上台批斗,脖颈还挂上破鞋。李建国的父母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如果不是他家海外亲戚的特殊关系,本来还没有轮到给他们落实政策。如今,他们二人家庭命运突然改变理所当然地给他们带来了好运。 孙虎生和耿丽萍二人的家庭几乎有着相同的命运。孙虎生的母亲在医院工作,耿丽萍的母亲是小学教师。俩人的父亲都是右派,而且曾经都在同一个叫做夹边沟的农场劳动改造,也同时在“夹边沟事件”中丧命。孙虎生听死里逃生回来的曾经是父亲的一位难友讲过那里的情况。当时一个名叫张忠良的省委书记带头虚报浮夸,结果使得本来是粮食产区的河西走廊几乎完全断了口粮,造成了数以万计的饿殍。位于河西地区的夹边沟自然未能幸免。令孙虎生刻骨铭心的是父亲的难友讲述的惨不忍睹的情形。饿得半死的右派们已经没有气力参加任何劳动。他们坐在院子里闭目晒太阳以增强体内的热量。管理员从库房里拎出一只捕鼠笼子。闭目晒太阳的人们立即瞪大了双眼。本来无精打采的眼睛里顿时像猫眼一样射出光芒。管理员在院子中央打开了捕鼠笼子。人们像饿虎扑食般猛地一拥而上。在老鼠吱吱惨烈的尖叫声中,捷足先登捕捉到老鼠的那位已经将老鼠一撕两半把一半塞进了嘴里,而紧攥着另一半老鼠的手指在争夺中差点被同伴咬断。就在这人们难以维持生命的状况下,有关方面向上级打报告经审批同意放这些右派返回省城。就在上车返回的那天,人们争先恐后拥挤上列车。此时不少人已经虚脱,耗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丁点能量,数十人在车站当场毙命,酿成了震惊全国的“夹边沟事件”。孙虎生和耿丽萍的父亲同时成了这次事件的不幸遇难者。 父辈的不幸遭遇让孙虎生从少年时起就对人生有了特殊的感受。这种感受比“忆苦思甜”更直接地使他明白了世界上还有更加悲惨的人生。因此他是知青中头回听到笑话“吃的高粱面,拉的手榴弹”时,唯一内心没有产生任何强烈反应的人。当然,其他人在后来有了吃高粱面的体验后,回味起那笑话也不仅仅只感到可笑而是包含着微微的酸楚。 孙虎生的父亲是因为给领导提意见而被打成右派的。提意见的对象包括刘陇生的父亲。但父辈的恩怨没有影响两个小伙伴的友情。相反,刘陇生的父亲还时常通过儿子对孙虎生给予一些关怀。这或许是基于人性中试图减轻内疚的表现吧。人们提起耿丽萍的父亲,都说他最冤,是凑了“指标”的。有人揭发他说过这样的话:“中央的水是清的,流到省上就浑浊了,再流到基层就变成泥糊糊了。”正好定右派帽子的“指标”没完成,就把他凑上了,成了省级机关有名的“泥糊糊右派”。 孙虎生十岁那年,也就是父亲被下放到河西农场的第二年。他那时对三年前发生的运动还没有太深的感受,以为父亲不过是在长期出差。一个星期六下午,学生不到校。刘陇生拎只竹篮来找孙虎生,告诉他机关食堂在给职工分洋芋1,叫他一同去。孙虎生没加思索也拎只篮子兴冲冲地跟着去了。他们来到食堂后门时看到已经有好几个小伙伴早来了。姓王的胖子管理员正在给他们的篮子里装土豆。他一个个给他们的篮子装满洋芋,最后轮到孙虎生时他却转身去做别的事了。刘陇生提醒他:“叔叔,还有一个人呢。”胖子转过脸来,孙虎生看到那张平时非常熟悉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陌生。那张茄子般紫色的大脸上堆满了横肉,一对小眼睛如同嵌在脚趾缝里仿佛使多大劲也露不出眼乌珠的整体,而眼白却突然就占据了所有空间,露出那死人般的目光。蒜头鼻下的两只狮子鼻孔里猛然“哼”地一声如同出了一口粗气。然后又别转脸将那生着一棱一棱肥肉的后脑勺和脖颈甩给了他们。孙虎生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拎着装满洋芋的篮子离开的小伙伴们的父亲都有“头衔”:厅长、副厅长、处长、副处长。孙虎生拎着篮子快步离开了。他强忍着眼圈里的泪花不让它们流出来。刘陇生拎着装满洋芋的篮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要把自己篮子里的洋芋分给他一半,但被他拒绝了。 傍晚,孙虎生的母亲下班回来正要做饭,刘陇生拎来半蓝洋芋说是他妈让送来的。母亲立刻洗了几只炒出一盘孙虎生和妹妹都很喜欢吃的醋熘洋芋丝。母亲和妹妹都奇怪为什么他一口都没吃那洋芋丝。他自己始终也没有说出缘由。那年饥饿已经由农村蔓延至城市的大部分家庭。人们在自己家吃饭也严格地掌握定量标准。学校里停止了体育课,还规定每堂课中途教师和学生都可以趴在桌上休息一阵。孙虎生和一些同学放学后总是先跑到机关食堂后门口的垃圾堆上拣被遗弃的菜根。他们把拣到的菜根用铅笔刀削去老皮,然后将里面白色的部分像吃萝卜似的搁到嘴里嚼。尽管那味道根本不能和萝卜相比,很难下咽,但毕竟能够稍填一下饥饿难耐的肚皮。很多年后,孙虎生在兰州一家叫做“菜根香”的连锁餐厅墙壁上看到一幅警句字画:“食得菜根,百事可为”,不禁又回想起当年吃菜根的情形。在这样的背景下,孙虎生能够强忍不吃那香喷喷令人垂涎欲滴的洋芋丝,可见他那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多年后姓王的胖子管理员居然来孙虎生家串门。母亲叫坐着的孙虎生起身给胖子让座。孙虎生身体纹丝没动,学着胖子当年的表情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胖子尴尬地没落座就告辞了。母亲很生气,他做了解释。母亲这才知道了当初他不吃洋芋丝的原因。母亲说,这种人咱们当然看不上,但也不值得和他计较。胖子这时已经死了老婆,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希图和孙虎生的母亲套近乎。过去一贯自称是“大老粗”的他竟恬不知耻地逢人便诉说自己其实也是“知识分子”,解放前读过大学,因为害怕被迫害才伪装成老粗。人们开玩笑说“王胖子会变,什么吃香变什么”。 王承龙和孙虎生赶着两头灰毛驴驮着四个人的行李去公社镇子上送行。刘陇生和李建国要在那里乘车先到县城,然后乘去宝鸡的班车,再从宝鸡转乘回兰州的火车。耿丽萍没有一起送行到公社。她和乡亲们一起在村口与两个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同学挥手告别后就去小学校给娃们上课了。她人虽然在课堂上,可心已经被带到了公社、县城、宝鸡乃至遥远的兰州。那两个永远告别了这块土地的同学中还有一位是自己曾经的恋人。她甚至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昨晚醉了,那感觉不错。可今早脑袋感到如同要炸裂一般。古人的诗句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真是用酒浇愁,只怕醒后啊! 一行四人两头毛驴到了镇上,径直来到王承华的饭馆。班车清早从县城发车中午时分到镇上,下午两点多返回县城。这时车还没到。班车到时司机和助手兼票员也要在这里吃饭。王承华给他们炒了四个小菜,温了一瓶白酒,然后说我去压些机器面咱们长面送行。四人吃喝完毕,刘陇生掏钱付账,总共三元七角钱,一斤六两粮票。李建国提出俩人分摊,刘陇生干脆地说不用了。李建国说那下次我请你。王承华谢绝付账,说算我给你们送行。刘陇生一再坚持,王承华还是只收了粮票没收钱。酒足饭饱,王承龙提出他赶着驴先回,孙虎生等着送他们上班车。咱们人吃饱了,两头驴还得饿着肚子赶二十多里路呢。刘陇生对孙虎生说你就跟队长一道回吧,我俩自己上车没问题。王承华也说让他们一道回,他和县里班车司机熟得很,一定让把行李安排好,占两个好座位,让孙虎生和王承龙放心。四个人握手告别。两个从毛孩子起就几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两双经历了劳动锻炼的长满老茧的手紧握在一起,没有说话。正如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出了镇子,王承龙和孙虎生分别坐到了两头毛驴的背上。这时他们已不用驱赶,两头毛驴一前一后紧跟着步履匆匆地往回疾走。毛驴在任何时候如果朝村庄相反方向走,无论怎么驱赶,总是步履蹒跚,又是放屁又是打响鼻。可一旦朝回走,那四个蹄子就像突然来了劲。 走出离镇子五里,路过一个叫庙嘴的村子。就在这村子的山头,埋葬着孙虎生的一个投井自杀了的知青同学。孙虎生来参加了给他的送葬,和其他男知青一道轮流用肩膀头把棺材扛到了山顶。孙虎生望着那同学长眠的山头陷入了沉思。 这一路,无论王承龙提起什么话题,孙虎生总是没兴趣搭茬。王承龙指着庙嘴村前的一堆废墟说,那里从前是个庙,文革开始时被造反的人们拆毁了。庙里原先供奉的是财神爷和土地爷。传说曾经有两个叫花子寄宿在里面。俩人一天下来无论乞讨状况如何,无论填饱了肚皮还是腹中空空,总忘不了给庙里供奉的二位神仙上香。哪怕讨不到半厘香火,用草桔代替,也不废每天的上香膜拜仪式。财神爷很感动,对土地爷说,世间那么多富人和至少比这起这两位来安居乐业的人,都比不得这俩人更虔诚。我们帮他俩发笔财,报答他们的诚心如何?土地爷说,万万不可,如果那样做了,恐怕这二位的香火也要断了。财神爷不信,于是两位神仙打赌。这天两个叫花子照例上香时发现香炉里香灰下面很硬,香柱插不下去,刨开香灰一看,惊喜万状,只见一锭硕大的金元宝。于是二人决定先饱餐一顿再商量财宝的用途。俩人分了工。一个去集市买面买肉,另一个在家劈柴生火烧水。二人准备包一顿做梦也梦不到的肉馅饺子。在家烧水的叫花子琢磨怎样才能独吞了这笔以外的财宝。他找来一块巨石悬在门顶,待那位拎着面和肉兴冲冲回来,一推门立即被砸翻在地脑浆迸裂。这位得逞后十分得意,一边做着独吞财宝的美梦一边美美地吃了一顿独食饺子。谁知他吃完饺子后觉得腹痛难忍,一会工夫便七窍出血倒地身亡。原来那位去赶集的叫花子也有独吞财宝之意,在面粉里下了砒霜。果然被土地爷不幸言中,这二位最虔诚的香火从此也断了。财神爷输给了土地爷。 听王承龙讲完故事,孙虎生回首望了望已经被抛在身后几里外的庙宇废墟,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不由地想到了这阵正乘坐在班车上的刘陇生,想起二人曾经常常学着课本上大泽乡起义的陈胜的口吻,相互调侃“苟富贵,勿相忘”的誓言,想起刚刚王承龙为了解闷讲的两个叫花子的故事,不禁哑然失笑了。 第十九章 刘翻身出事 刘翻身出事了。通知电话由省城辗转县上和公社最后接到大队,王承龙对着大队部里那部手摇电话机的话筒声嘶力竭地几乎喊哑了嗓子。听筒里对方一定也在拼命叫喊。王承龙终于大概听清了事情的原由:刘翻身在兰州火车站出了事故,被火车撞成重伤,正在兰州铁路中心医院抢救。要求他家亲人尽快去兰州照看并商议处理事宜。出事的原因好像是他下车后没有通过站台到出站口出站,而是想沿着铁道想绕行到车站的东闸口出去,结果被推车皮的机车撞了。 刘王庄除了王登云一家从省城返乡和刘翻身当兵外,一直在本乡本土生活的乡亲们中,王承龙是唯一见过和乘坐过火车的人。他不明白刘翻身为何不走出站口而跑到铁道上去。 刘占龙坐在王承龙家炕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锅好半晌一声不吭。王承龙理解他的心情,也知道他的难处。翻身就他一个亲人,理所应当他去照看和解决问题。而这正是愁煞人的事情。刘占龙做了半生“老实疙瘩”农民,从来没有走出过家乡这条黑河川。况且他大字不识一个,两眼一抹黑,即使去得了兰州,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王承龙明白这样憋下去,即使憋上三五天也憋不出什么办法。他不吭声坐在这里就是让自己来帮着拿主意的,于是开口道: “占龙哥,事情已经出咧,你也甭着急发愁。要不这么办,我去和我三大商量一下,叫承贤去一趟。她毕竟小时候还在省城呆过,也有点文化。虽然还没过门,可领了结婚证也就能算是亲人咧。你俩一搭去,你看咋样?” 王承龙说这番话时,黄秋凤在一旁使劲给他递眼色制止,但他仿佛没看见。刘占龙勉强点头算是同意。其实他希望王承龙去,可他又张不开这口。再说恐怕说了也是白说。眼下还在农忙季节,队里几十口子的当家人哪能轻易远离? 刘占龙告辞后黄秋凤立即埋怨丈夫: “你咋就给人大包大揽地拿主意呢?翻身到底伤成啥样还不知道哩。一个没过门的女子去照看,有个万一,承贤今后可咋办?” 王承龙嘿嘿一笑,没做回答,反问: “那你当初照看我的时候,结婚证都没领,你就不怕有个万一?” “你甭拿我打比方。那时我电影看得人瓜了,想起来后悔得要命呢。” “哈哈,现在后悔了?早干啥?现在后悔来不及咧。哈哈……” “笑啥呢!所以不能叫咱承贤妹子踩着我的脚步跌二回跟头。” 王承龙收住笑容,表情严肃地说: “占龙、翻身也是咱的好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说有个女人照看病人,也细致些。当年要不是你照看,我那能好得那么快?那你说应该有啥更好的办法?” 黄秋凤想想的确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说: “如果承贤情愿去,也算个办法。可情愿不情愿让人自家拿主意,你可别给人做思想工作。还有占龙跟去是个累赘,办不了啥事还白浪费盘缠。” “可承贤一个女子出远门咱也不放心呀。” “不能再找个合适的人一搭去吗?” “你说咱庄里还有谁合适?” “你再想想,庄里不就有现成的兰州人吗?” “哦。”王承龙一拍自己的脑门:“我咋把他忘咧。老孙!他妈还是医生呢,有啥事还能关照哩。嗨,咋把他给忘咧。你咋不早说呢?”说着又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也才想到,看把你像得了宝咧。” 孙虎生得知刘翻身出事,心里很愧疚。他似乎觉得刘翻身出事的责任在自己。 那天刘翻身带着漠河烟来找孙虎生闲谝。孙虎生拿出刘陇生留下的阿尔巴尼亚烟卷说,咱有好的不抽赖的,有方便的不抽麻烦的。一支烟抽完,刘翻身死活不接第二支,坚持要卷自己的漠河烟。他一边卷烟一边问孙虎生,听说你们知青回家坐火车不买票,是真的吗?孙虎生回答当然是真的。刘翻身又问,不买票怎么进站上车?车上查票咋办?孙虎生反问,你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想坐火车去兰州不买票?刘翻身笑笑没有作答。孙虎生觉得自己判断没错。刘翻身准备去兰州工作,如果能省下从宝鸡到兰州的火车票钱,对他也算不小一笔钱呢。宝鸡到兰州慢车票尽管只有十元另五角,但比刘翻身在部队时一个月的津贴还多,相当于一年津贴的十分之一。于是孙虎生给他传授了不买票乘车的经验。进站上车好办,花五分钱买张站台票就可以了。车上应付查票名堂就多了。过去用钻厕所的方法,如今已经行不通。查票时一定会检查厕所并把门锁死,待查票结束才再次开启。知青应付查票一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被动的,也就是赖。查票的来了,就说没钱买票,没办法,生产队不发工资,只记工分,要不你们发函通知我们生产队年底分红时扣好了。这样查票的也没办法。还有一种是主动的。开车后不等来查票,主动去找车厢乘务员,直截了当说自己没票,可以帮忙打扫车厢卫生和送开水。但这两种办法你都不能用,因为你不是知青。据说因为铁路曾经发生过知青无票乘车在某个小站被赶下车后冻死的事件,铁道部给铁路内部下发了对无票乘车的知青只能说服动员补票而决不允许赶下车的通知。如果不是知青,没票中途赶你下车是没商量的。你要逃票,得学铁路沿线甘谷、武山一带的农民的办法。一个办法是兜圈子。遇到查票就顺着查票人员检查的方向朝前走,列车在中途车站一停,你就立即下车尽快再沿站台朝相反方向走到已经查过票的车厢上车。这种办法只能在乘慢车时使用,沿途每隔十几或二十几分钟肯定要停一次车。还有一种办法就是“钻”。查票的来时钻到座位下面观察情况,趁乘务员不注意迅速从座位上的乘客腿下钻过去,爬到已经查过票的座位下再钻出来。你得选择座位上旅客多并且都是有车票的旅客的座位下面钻进去,还得掌握时机,动作迅速,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刘翻身觉得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因为在部队参加过侦察训练呢。他问孙虎生最后一个问题:没车票到了兰州车站怎么出去?孙虎生说那就一点没问题了,东西两面闸口都是开放的。你只要沿着铁道无论朝哪头走,都能出去。 孙虎生敢肯定刘翻身十有八九是听了自己的话,沿铁道走才被火车撞了。 第二十章 回兰州 孙虎生和王承贤出发去兰州。 他们同样先步行到公社所在地梁源镇,在王承华的饭馆等候去县城的班车。王承华掏出五元钱和几斤全国通用粮票硬塞在王承贤的手中。王承贤推辞不过说,钱我暂时收下,粮票队里开《证明》给换了,我们带着呢。王承华说,这是全国粮票,你们路过陕西要用呢。王承贤说,全国粮票也换了,带着呢。“穷家富路”,还是带上,王承华说着,坚持把粮票和钱让她一起揣进兜里。 到了县城,他们买好次日清早的车票,然后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旅社登记了住处。晚饭时分,王承贤迟疑地不肯去饭馆。她说,咱们吃点带的干粮好吗?刚出门就顿顿吃饭馆,等到了兰州得花多少钱呀?孙虎生说,没关系,到兰州就回家了,再不用到街上吃饭馆。好说歹说,二人去县城仅有的两家饭馆中的一家要了两碗素面。一人一碗二两的素面当然都吃不饱,回到旅社又啃了些包袱里带的干粮。孙虎生想起了曾经学过的课文《梁生宝买稻种》。 次日清晨,他们登上了开往宝鸡方向的班车。班车是用解放牌卡车充当的。车上仅车厢两侧靠车帮各有一排硬板坐席。坐不到坐席的乘客就得盘腿坐在车厢的底板上。这还是乘客不太多时的情况。假如乘车人多,两旁的坐席则被撤除,乘客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站立在车厢里随着汽车行驶的颠簸拥来挤去。公路是沙土铺成的。卡车颠簸得很厉害。车身后面扬起一溜冲天的黄色灰尘。遇到汽车减速或停车,后面尾追的黄尘立刻卷向车厢,朝乘客劈头盖脸地扑过去。乘客们个个都变得灰头土脸。幸亏孙虎生戴着一顶旧的草绿色军帽,这是他买了一顶新的蓝咔叽布帽与刘翻身交换来的。王承贤也包起了自己带在包袱里的头巾。那些没戴帽子和没包头巾的男女乘客,看上去个个都成了“白头翁”和“白毛女”。 汽车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到达陕西境内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名叫“天堂”,距离他们出发的县城仅五十公里。去宝鸡的乘客要在这里换乘陕西省的班车。据说陕甘两省为这条路上的班车直通曾经多次协商都没达成一致意见。甘肃方面提出双方各自发车对开,陕西方面不同意。原因是甘肃境内只有五十公里路程,而陕西境内却比这要多三倍还多。再说陕西方面宝鸡是“地级”市,地级市所属的运输公司和你一个县级所属的运输公司对开班车,情理不通。于是双方只能在这边界小镇交换乘客。这里属于陕西省的麟游县管辖。在这里,甘肃粮票和陕西粮票能通用。 浑身上下裹满灰尘的乘客从卡车上下来,脚一落地便开始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卡车四周刹那间又淹没在弥漫的灰尘之中。宝鸡方向来的车还没到。孙虎生和王承贤走到离卡车稍远些的地方,相互用头巾和帽子掸去背上的尘土。孙虎生带王承贤来到一家饭馆门前。王承贤说她不想吃饭,感觉有点恶心。孙虎生说,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一口东西,不吃咋成?路还长呢。 饭馆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个大师傅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桌旁点着油灯抽水烟袋。孙虎生问,师傅,能不能先给碗开水或面汤喝?中年人咕噜噜吸足一口烟,“噗”地吹灭手中燃着的麻杆签,口鼻往出喷着烟雾反问,你们吃什么?孙虎生看到墙壁上挂的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肉面4角二两;素面2角二两;蒸馍5分二两;炒肉片8角;炒鸡蛋5角;肉丝汤3角;鸡蛋汤1角5分。孙虎生征求王承贤的意见,她说你看着办。孙虎生说那就四碗素面。王承贤赶忙说就三碗吧,我吃一碗。中年人吹灭桌上的油灯,起身进了灶房,很快又出来手中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汤。孙虎生得寸进尺又提出要求,师傅,给舀点凉水擦把脸成不?中年人没吱声,进灶房拿出一只沾满油污的搪瓷脸盆,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孙虎生,然后转身进灶房煮面条去了。孙虎生取出背包里的毛巾招呼王承贤也来洗一把。王承贤这才注意到孙虎生满面尘土,心想自己肯定也是这模样。 俩人的毛巾在搪瓷脸盆里一蘸,盆中的一瓢水即刻见了底,也就只能凑乎擦一把了。 擦过脸,喝了面汤,王承贤感觉好多了。素面端出来了,虽然这机器压的面条不如自己手工擀的好吃,但饥饿已叫人顾不得对口味做任何挑剔。孙虎生稀里呼噜几口就吞下了头一碗面,接着又来第二碗。两年多的知青生活使他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面条进了他的嘴似乎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吞完第二碗面,孙虎生用手抹一抹嘴,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王承贤问,没吃饱吧?给你再要一碗?孙虎生说算了,咱就着面汤凑乎吃点带的干粮,到了宝鸡咱再好好吃一顿。其实王承贤自己吃一碗也不饱,听孙虎生这样说立即打开包袱取出一只自己在家烙的麦面和玉米面两和饼,掰一半递给孙虎生。孙虎生又张口向那中年人讨面汤。那人刚才端出面条,收了钱和粮票以后就又坐到原来的桌旁点起小油灯抽水烟。他懒得起身,让孙虎生自己进灶房去盛面汤。王承贤说我去吧,端起两只碗进了灶房。 王承贤庆幸自己这次是跟着孙虎生出门。她看出知青的能耐就是比农民大一些。就在他们吃饭的当口,有好几个刚才和他们一同从车上下来的农民乘客走进饭馆来讨水喝,都被那中年男人挥手拒绝了。他说,吃饭就有面汤,不吃就没有。王承贤觉得这城镇的人看来是不如乡下人厚道。在乡村,甭说走到你门前讨口水喝,即使讨口吃的,尽管主人家很穷,也很少会被拒绝。其实她不明白这是环境使然。假如乡村也像这城镇天天有人上门叨扰,再厚道的人家也会不胜其烦。吃完干粮,喝完了面汤,王承贤说咱走吧。孙虎生却并不急于起身。他问那中年人,你这的茅房在哪里?中年人回答在后院。有狗吗?回答没有。孙虎生对王承贤说,不急,还早呢。宝鸡的车还没到。你先去上茅房,出来我再去。说着又点起一支烟,还扔给中年人一支。中年人接过烟卷夹在耳朵上表情立即变得和颜悦色。王承贤这才觉得的确需要上茅房了。她没想到这知青小伙子平日里看上去什么都满不在乎愣头愣脑,实际上却粗中有细,办事周到。 他们终于再次登上另一部卡车,开始了更加漫长的旅途。汽车在陕西麟游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穿行。这里山大沟深,林木茂密。有些路段居然树阴蔽日。路边不时能看到罗圈腿摇摇晃晃的行人。看来这里的“大骨节”地方病比黑河川里更严重。“大骨节”病又称“瘤拐子”,是在这一带山区流行的一种地方疾病。患者关节变形,行动不便。严重的早起下不了炕,得揉搓活动好长时间后才能慢慢下地。当地人打趣说:拐子有“三大”,腔子大,卵子大,骨节大。除了骨节大是明摆着的,前面两大都无法考证。据说,腔子大是因为能够隔山喊人。其实山深人静,声音自然传得远。卵子大是说,拐子个个干活有气无力,嫖风却劲头无比。 王承贤开始感觉晕车了。公路的状况和甘肃境内差不多,汽车照样颠簸得厉害。连续的弯道以及汽车在行驶中忽地爬坡忽地下坡,让乘车人感到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的同时,心也仿佛一阵被提起悬在半空 ,一阵又被猛然抛下。这可以说是晕车者最难忍受的路段。已经有人趴在车帮上向车厢外公路上呕吐。这一来引发了连锁反应。一名坐在离车帮较远的妇女,起身还没来得及将上身探出车帮,嘴巴像被冲开了的闸门,只见一股浑浊粘稠的物体喷射而出,射向一位老头的脑袋,来了个“醍醐灌顶”。被殃及的还有老头旁边一位小媳妇,她穿着肯定只有出门才舍得穿的新花布衣裳。顿时吵骂声响成一片。肇事妇女顾不得他人的咒骂,只顾趴在车帮上继续作呕。坐在妇女身边的一位男人,可能是女人的丈夫,赶忙摘下自己包头的白羊肚手巾,一面替两位受害者擦拭一面不停地道歉。王承贤也忍不住了。她也将身体探出车帮开始呕吐。刚才吃喝进的素面、干粮、面汤的混合物,一股脑从胃里涌上来,冲出嘴巴喷到公路上。来不及从嘴巴喷出的居然由鼻孔夺路而出。鼻涕和眼泪也伴随着呕吐开始向外倾泻。孙虎生从王承贤的包袱里帮她取出毛巾递给她。在饭馆湿过水的毛巾接触到脸部的皮肤,王承贤感觉舒服多了。她抹去眼泪和鼻涕,恶心得到了缓解。她有点难为情地对孙虎生笑笑说,很久没坐过车了,没想到晕车这么难受。早知道刚才就啥也不吃了。孙虎生说如果不吃会更难受。她说这阵好多了。可好景不长。不一会她又感到仿佛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肠胃里在不停地抓挠。她忍不住又趴到车帮上呕吐,但这回却似乎没多少东西可吐。她感觉肠胃在剧烈地痉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的水分统统从嘴里挤压出去。这样又折腾了几次,王承贤觉得几乎精疲力竭了。她真有点后悔答应承龙大哥去兰州。孙虎生说你闭上眼打一会盹,睡着了就会好受些。她照孙虎生说的开始闭着眼睛打盹。经过这一番折腾,她也的确十分疲劳,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她的身体随着汽车颠簸摇晃不由自主地歪向坐在旁边的孙虎生。汽车猛然一颠,王承贤被惊醒。她赶忙坐正,朝孙虎生抱歉地一笑。孙虎生说没关系,你就靠着我睡吧。王承贤心头一热,浮起一丝感激之情。她把身体的重心慢慢地倾向孙虎生,逐渐放松的身体感觉越来越舒服。王承贤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王承贤梦见自己正跟着父母回家乡。那时县城到镇上还没有通班车。他们顾了一挂马拉的木轮大车,晃晃悠悠走了一整天。弟弟承孝被母亲搂在怀里,她依偎在父亲身边,一家人荷载着比行李更沉重得多的心情回到了老家。爷爷奶奶在门前迎接他们,两位老人还不到花甲之年,已是形销骨枯、颤颤巍巍。晚上奶奶搂着她睡觉。尽管奶奶瘦骨嶙峋,她还是感觉到了慈爱和温暖。几天来路途的疲劳和紧张被驱散了,她仿佛被奶奶当作婴儿搁在摇篮里轻轻摇晃着入睡了。摇篮一直在不停地晃动,她睡得无比香甜。不知过了多久,摇篮的晃动突然停止了。她被嘈杂的人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汽车已停,乘客们正纷纷起身下车。 宝鸡到了。天已经擦黑,马路边亮起了路灯。尽管路灯不算很明亮,但对于刚从山沟里出来的孙虎生和王承贤来说,比起那一到夜间只有星星点点鬼火般的油灯闪亮的村庄,这小小城市的夜景已经可以够得上是灯火辉煌了。王承贤问我们现在去哪里?孙虎生回答,去火车站,路上先找个饭馆吃饭。王承贤似乎觉得这旅途就剩了两件事,除了坐车就是吃饭。 孙虎生说要吃饭还得抓紧点时间,晚了饭馆就都下班了。王承贤想起他在天堂时说过到了宝鸡要好好吃一顿的话,心里嘀咕,不知这好好吃一顿得花多少钱。她和乡亲们对知青最一致的看法是“不会过日子”。大概这是知青的通病,因此公社下达指示,知青的口粮由生产队代为保管。知青每个月或每半个月按定量向生产队领取。即使这样他们也常常不到月末就断粮。而且总是在月初领到粮先一口气吃完了麦面,接下来顿顿吃杂粮。 他们来到一家羊肉泡馍馆。孙虎生说这是当地的特色风味,这顿饭由他来请客。王承贤不明白什么叫“请客”。孙虎生解释说就是这顿饭的饭钱由他一人付。王承贤说那咋成,俩人吃饭咋能你一人掏钱?孙虎生说你就甭管了,我不是也吃过你家的饭吗?队里给我路上每天补助四角钱呢,今晚是路上最后一顿饭了。王承贤说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掏钱。孙虎生说,叫你甭管你就甭管了。 饭馆不算大,但比起梁源镇和天堂镇的饭馆来大多了。饭馆里冷冷清清,五六张饭桌只有两三个顾客每人捧着一只大碗似乎在喝汤。售票的柜台后面一名女服务员正在低头数钱。孙虎生来到柜台前叫了声“同志”。女服务员抬起头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问道,要几碗?大的小的?孙虎生说要两碗大的,四个饼。女服务员说一元两角钱八两粮票。她接过孙虎生递给她的钱和粮票又问,五个饼成不?要不得给你找二两陕西粮票。孙虎生说成。女服务员说,那你再给五分钱。她递给孙虎生两只大陶瓷碗。碗边各用一个木夹夹着一片二指宽寸把长的硬纸板筹码,木夹上刻着数字编号。孙虎生把碗和饼端到王承贤坐的桌边,交给她一只碗,然后坐下来从挎包里取出毛巾擦擦手,接着开始往自己那只碗里掰面饼。王承贤悄声问,为啥不要点水擦擦脸?孙虎生笑了笑说,你以为还在乡下?你瞅她们那模样,能给你洗脸水?王承贤想,看来这地方越大,越不讲人情。孙虎生说,先凑乎用毛巾擦一擦,吃过饭到火车站再洗,那里有卖水的,五分钱一脸盆。王承贤一听吓了一跳,一脸盆水就要五分钱?顶一颗鸡蛋呢!她想起自家的那几只下蛋母鸡,不知弟弟承孝会不会忘了喂它们。她也取出毛巾擦了擦手,学孙虎生的样子往碗里掰面饼。她见面饼在孙虎生手里被仔细地掰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觉得很奇怪。孙虎生解释说,这面饼只有六七成熟,要在羊肉汤里再煮一煮才能吃,掰碎煮出来好吃。这时另一名女服务员来到桌前朝他们面前摆上一小碟辣酱,催促道,你们快点,我们要下班了。这位女服务员体态丰腴,一说话露出两颗包金门牙,充分显示着这年头身居这种岗位者的生存优越性。孙虎生这才注意到其他顾客已经都离开了。他没理那胖子女服务员的茬,反倒问她怎么没有糖蒜?女服务员没好气地回答,没了,你没见就要下班了?有生蒜要不要?孙虎生说要。女服务员一边往灶房走一边嘟囔,来得这么晚还吃得挺全乎。不一会她出来走近桌前把几个蒜瓣朝桌上一扔,又催促道,快点!说罢她去干其它事了。除了他俩坐的这张桌子,她把其它桌旁的凳子全都倒扣在桌面上,然后开始扫地。他俩见这情景赶忙加快速度掰面饼。孙虎生自己把两只碗从窗口递进灶房里。胖子女服务员正扫地间居然停下来朝地上擤鼻涕,然后擤鼻涕手在自己那沾满油污已失去本色的白大褂上抹了两把,全然不在乎有客人在。孙虎生厌恶地瞧了她一眼心想,真不知客人到了她家会怎样!他想起兰州人挖苦家里来客人最没规矩的四种行为:“上炕卷席子、吃饭擤鼻子、扫地、打孩子。”当然饭馆门前招牌上两个鲜明的大字“国营”表明这并不在她家里。窗口有人喊,泡馍好了!孙虎生急忙起身朝窗口奔去,生怕那胖子女服务员动手。羊肉泡馍还没端上来王承贤就早已经闻到喷鼻的香味。等吃到嘴里她才明白孙虎生为什么说这是特色风味。她觉得这是自己从记事以来吃到的最可口的美味佳肴。她也似乎更加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她更感觉到“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对了。 火车站广场上候车的旅客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正如孙虎生说有妇女小孩在那里摆着脸盆卖洗脸水。旁边还有卖醪糟汤、茶鸡蛋、烧饼等小吃摊。孙虎生问王承贤,你不是刚才说要洗脸吗?王承贤急忙回答,我不想洗了。其实她是心疼五分钱。孙虎生说,那就算了,等上了车再洗,西安发的车到这里还有水。你等在这里,我去买票。王承贤把手伸向怀中说,你等等,把钱拿上。孙虎生一摆手说,不用。他把背包交给王承贤便朝售票处走去。不一会他回来了。王承贤问,买到了?他回答买到了。我看看。他交给她两张小硬纸片。她借着路灯灯光看到那小纸片上印着“站台票”三个字,票价只有五分钱。她满怀狐疑地看看孙虎生,心里嘀咕,花一盆洗脸水的钱买的票就能到兰州?从县城到这里的汽车票每人就花了四元多呢。孙虎生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甭管,跟我上车就是了。 他们跟着身背手拎大包小包的人流进站上了车。这是一趟由西安发往兰州的普通客车,也就是俗称的“慢车”。车厢里旅客不算太多,大部分是沿途的农民。行李架上和座椅下面有不少竹子背篓。这大都是甘肃甘谷一带农民的行李。他们百分之百是逃票乘车。王承贤跟着孙虎生找到一处座位。在安置行李之前孙虎生说先把毛巾取出来晾晾,一会开车后去洗脸。在天堂镇小饭馆里湿过水的毛巾已经被捂得有点馊味。王承贤暗自思忖,这趟出门假如不是跟着孙虎生而是跟着翻身他哥占龙,真不知旅途会是什么样。 列车启动了。孙虎生带王承贤到洗漱间教给她怎样用水,然后尽快回到座位,等王承贤洗完回来他自己才去洗。这当间列车已经停靠过一个小站,车厢里走动的人又多了起来。待刚上车的人坐定,孙虎生起身朝坐在车厢一头的女列车员走去。女列车员二十来岁年纪,身着制服,眉清目秀。孙虎生来到她对面坐下开口说道: “师傅,我是知青。” 女列车员皱皱眉头,冷冷地问: “知青怎么?没买票?” “嗯。我帮你打扫卫生。” “少来这一套。我问你,你一起几个人?” “两个。” “还有一个呢?” “在那边。” “那个女的?”看来她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是。” “她也是知青?”列车员的眼睛都够贼的。 “她不是。”孙虎生据实回答。 “怎么回事?自己不买票还带个女人。你把那乡下女人带到兰州做什么?现在又不逢年过节,至少是逃避劳动吧?”口气变成了审讯。 孙虎生的脸色变得微红,急忙解释: “我们是生产队派出来的。” “生产队派出来的?骗谁呀?生产队派你俩去干什么?”“你俩”用异样的音调说出来。 “我说的是实话,没骗人。我去给你拿《介绍信》。” 孙虎生回到座位旁向王承贤要来大队开的《介绍信》。趁女列车员看《介绍信》的当口他向她简单叙述了情况。“噢,上星期在兰州车站被撞的那个人?好像还是从我们这趟车上下去的。”女列车员口气缓和下来。孙虎生暗想,咋这么巧。他没想到还有更巧的。女列车员仔细端详着他问道: “看你有点面熟,是铁路子弟吗?” “不是。”孙虎生本想说是,可又怕万一被问多了说漏嘴,还是据实说了。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兰州七中。” “是长征团的?” “是。” “哦,对了,想起来了。四一八甘报社事件,你参加了,还受了伤?对吗?” “你看到我了?” “对呀。我那时是火车头的。我们当时离你很近。你被送到中心医院的当天我们还去看过你呢。” 孙虎生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女列车员,似乎没一点印象。 “我们当时去了好些人,你可能记不起来了,是跟我们的头头去的。” 孙虎生对当时的情况的确记不清了,只记得乱哄哄的。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张大眼睛的女护士的面孔。 “你们地方学校分配怎么搞的?我们铁路学校参加过长征团的大都分配了工作,没插队。我弟弟就是长征团的,红一团。他就没下乡,直接分配工作了。” 孙虎生这回没说实话: “我们带头表了决心的,不能不下。”但他心里却在想,带头表了决心的还真的没下。 “哦,看来你思想不错,在农村肯定表现也好,要不生产队能派你出差?没事,你们就坐在那里别挪地方。查票时有我呢。” 孙虎生向她道了谢,回到自己的座位。王承贤小声问,你们说啥?孙虎生微微一笑说,没啥,我们已经认识了。她没问你车票的事?我就是和她说车票的事呢,她同意咱们不用补票了。王承贤觉得这真是神了。 列车过了天水站。上车的旅客还没完全坐定,忽然车厢里开始骚动。不少人从前面车厢涌进来穿过走道急匆匆涌向后面车厢。这节车厢的好多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一同涌向后面的车厢。孙虎生意识到要查票了。刹那间车厢里几乎没了人。原来坐在他俩旁边和对面的几个人这会儿都没了踪影。孙虎生对王承贤说,你躺下睡一觉,我先看着咱的东西。你睡醒了换我。王承贤说,你先睡,你也乏了,从早起坐车到现在一直关照我呢。孙虎生说,还是你先睡。这些人都跑了,就是快查票了。一会儿查票来了我还得对付。说罢孙虎生起身取下王承贤的包袱让她作枕头,自己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王承贤躺下身子闭上眼睛一会工夫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她的确困了。乡下人睡觉早,平日里这时候早就睡醒一觉了。 果然来查票了。佩带臂章的列车长身后跟着乘警。那个女列车员也跟在后面。她对车长小声耳语了几句。到了孙虎生座位旁车长说,小伙子,把你的《介绍信》拿出来看看。孙虎生掏出《介绍信》递给他。他仔细瞅了瞅那上面的公章红印,然后交还孙虎生,说道,小伙子,不是因为你有《介绍信》就不让你补票。别说大队革委会,即使是有公社、县革委会的《介绍信》也不能免费乘车。不让你补票,因为你是知青。说完便带着一行人继续查票去了。后来女列车员回来悄悄告诉孙虎生,车长的一个孩子也刚刚下乡做了知青。 王承贤枕着包袱看上去睡得很香,露出安详宁静的神情。孙虎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的这张脸。他发现原来这张脸很动人,属于那种乍一看不起眼,越看越耐看的类型。脸部的每个器官和每个部位包括额头、颧骨、下巴以及下唇与下巴间的凹陷,如果把它们单独列开,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它们的组合却十分和谐。恰似那“增一厘太长,减一厘太短”。如果她不是一身农村女子打扮,即使和全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相比也不逊色。 车厢里的人又渐渐多起来了。刚才背着背篓消失了的又像是突然冒了出来。王承贤睁开眼睛看到周围都坐满了人,过道里还有站着的。她坐起身,立刻有人坐到了让出来的空座上。她小声对孙虎生说,你睡吧。孙虎生说,不着急,一会过了甘谷再睡。其实这一阵要睡也只能趴在茶几上打盹。果然,到了甘谷,周围那些人背着背篓呼啦一下全都下了车。孙虎生对王承贤说,这些人都是背着化肥到陕西去换粮食的。这一带十年九旱,土地贫瘠。农民靠种地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他们每年把种子撒到地里便把庄稼交给了老天爷,等收获季节再回来收割那每年一季的运气,其余大部分时间则出外谋生。这里的男人大都会织毛衣。他们用掺着麻絮的羊毛自制“混纺”的“纯毛”毛线,然后自己织成毛衣在列车上或沿途车站兜售。还有的卖炒蚕豆、烧鸡、煮鸡蛋等自制食品。据说常有不识货的旅客吃到了乌鸦冒充的“烧鸡”。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每年领到分配的化肥后用背篓背到陕西去换粮食。当甘肃地方政府的统计报表上显示这里按计划施用了化肥若干时,这些化肥大部分已经悄悄地被施到了陕西的农田里。这一带农民不知从何时起就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样的活动。他们艰难地生存着,体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他们乘火车从不买票,逃不过被赶下车就乘下一趟。他们碰到货车也敢扒上去,被戏称为“铁道游击队”。多年以后“改革开放”,这里出现了不少白手起家的“首先富起来”的富豪。 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不久列车到达兰州车站。 下了车,孙虎生连背带提拿起所有的东西,让王承贤空手跟在他后面走,嘱咐她,如果有人拦住问,就说是进来找人的。王承贤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心砰砰直跳。幸而一路没人拦,他们由东闸口顺利出了站。旅途结束了。 第二十一章 洗澡 王承贤跟着孙虎生走在兰州的街道上。她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宽阔的马路,这么多的行人,来往穿梭的车辆,路旁林立的楼房……她调动自己所有的记忆也无法将十多年前儿时的印象与眼前看到的一切重合。她昨天到了宝鸡就曾在内心发出惊叹,真难以置信自己一夜间又来到一个更大的世界。 他们离开宽阔的大马路拐进一条狭窄一些的小马路,脚步停在了一所中学的门口。孙虎生瞪大双眼在熙熙攘攘入校门的学生人群里搜寻着。他没有寻到要找的人,对王承贤说了声我进去一下,把背包交给她,自己进了校门。 孙兰萍刚刚把书包放进课桌,听到同学喊她,“门口有人找!”她看到教室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哥哥。 “哥,你咋回来了?也没提前写信打个招呼。” “生产队派我来兰州办事,临时决定的。把家里钥匙给我。” 孙兰萍把钥匙交给哥哥,陪他朝着校门口边走边问: “你们乡下还到兰州出差?以前咋从来没听说过?你不是在放羊吗?刘陇生和李建国都回来工作了,你啥时候能回来呀?” “你放学回家我再慢慢告诉你。门口还有人等我呢。” “哦,你一块儿还有人?是你们乡下人吗?不是那个拎花包袱的女人吧?” “是她。” “哥,你咋领个女乡客回来了?”孙兰萍压低声音嬉笑着问。 “别胡说!这是我们队的社员,一起来办事情的。”说着来到了王承贤面前。孙虎生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王承贤微笑着点点头,面对孙兰萍上下打量她的好奇的目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变得绯红。这时,上课玲声响了。孙兰萍说了声我上课去了,转身向教室跑去。 孙虎生家住的是“筒子楼”。这种楼房原来都是用做办公的,后来慢慢演变为职工和家属的住房。“筒子楼”没有厨房,自来水和厕所是公用的。家家户户在自家门旁搭建的炉灶使过道变得十分狭窄。过道里光线昏暗,大白天也亮着两盏瓦数不大的梨型灯泡。每到烧饭时分,过道里即刻烟熏火燎乌烟瘴气。烩炒熘炖煎炸,南北烹调风味和煤炉的烟味混合成难以分辨的气味肆无忌惮地在狭长的过道里弥漫。 孙虎生家只有一间半房间。其实是三间分给两家人住。当中那间用隔墙一分为二,然后两边的房间分别与两个被隔开的半间之间开个内门就成了两套一间半的套间。王承贤第一次看到城里人住在这么憋屈的居所里。这和外面宽阔的马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她的记忆中,当年自己家在兰州时住的是平房家属院,虽然房间也不大,但院子很大。孩子们放学后都在院子里玩耍。假如让自己长期在这里居住,真不知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别说鸡舍猪圈无法搭建,即使一些柴草杂物也无处堆放,更甭说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了。她想象不出缺少了以上内容的生活是怎样过的。 孙虎生帮王承贤打来一盆水说:“咱洗洗脸就去医院吧。你要不要休息一会?”王承贤回答不用。她比孙虎生急于想看到刘翻身的伤势病情。 来到医院,孙虎生意外地碰到了熟人,就是当年护理过他的那位大眼睛漂亮女护士。提起往事,她笑着说,当年你偷偷地跑了,让我挨了领导的批评呢。她告诉他们,今天来得不巧,主治医生和领导全天开会。伤员伤势很重,仍然在半昏迷状态,一个多星期一直在抢救室特级护理。家属目前也不能陪护和看望。如果一定要看,只能站在门外看一眼。他们遵照护士所言从门口朝病房里望去,只见面目全非的刘翻身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胳膊扎着点滴。女护士把孙虎生拉到一旁悄声问和他同来的乡下女子是伤者的什么人?得到回答是未婚妻,女护士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王承贤,用遗憾的口吻说,这么年轻,长得也漂亮,可惜她的未婚夫这辈子十有八九不能结婚了。孙虎生问,这么严重?护士回答,脊椎多处粉碎性骨折,肯定伤了中枢神经,高位截瘫的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目前需要手术治疗,所以要等家属来签字,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女护士还用“自己人”的口吻对孙虎生说,你们最好要求转院治疗,目前我们这铁路中心医院的外科手术技术算不得一流。孙虎生问她转到哪里合适?她回答,省医或附一1都比较好一些。伤员目前的状况不适合长途旅行,否则去北京或上海更好。不过转院的事可能办起来不容易,尤其是铁路交通事故,恐怕得路局有关方面同意。孙虎生谢了她的好意,说回去商量一下。 回到家,孙兰萍已经放学回来,正在捅炉子准备做饭。孙虎生要搭手帮忙,孙兰萍说不用你动手了,你拿桌上盆里的面粉去门口换锅盔2,我炒两个菜,咱中午简单点,晚饭给你们做好吃的。孙虎生说那就锅盔也不用换了,我们带在路上吃的干粮还没吃完呢。孙兰萍立即感兴趣地问,什么干粮?让我先尝尝。王承贤已经从包袱里取出那几只剩下的两和面饼。孙兰萍拿起一只咬了一口,马上显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说: “哥,这是什么干粮?又硬又粗。你们在乡下就天天吃这个?” “天天吃这个还美死了。大多数时间顿顿吃杂粮呢。好多日子都见不到白面。” “你们乡下真的那么苦?人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等你毕业后去乡下插队,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呢。现在有政策,家里以前有插队的,以后毕业的可以照顾一个留城工作。” 吃饭时母亲安排孙虎生下午带王承贤去浴池洗澡。关于转院的事她下午上班询问询问。 人民浴池分男女两部。男部有大池和盆池,女部只有淋浴。孙虎生在柜台买了两个筹码,一个交给王承贤,指点她进了女部,自己进了男部的大池。 澡堂里雾气腾腾,弥漫着略带点腥臭的潮湿和肥皂混合的怪味,令刚刚走进的人立即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不过人的感觉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或者说是嗅觉在不断刺激下变得迟钝了,不一会那种窒息的感觉便由减弱到消失,那弥漫着的怪味和室外的新鲜空气在感觉里也就没有了差别。正如门窗紧闭的卧室,在室内睡了一宿的人对熏天的脚臭也会没有了嗅觉,而刚从外面开门进入者却几乎能被气闭而绝。洗大池只有在上午浴池刚开门时水才是清澈见底的,过了中午池中的水就成了类似乳白色的浑浊液体。孙虎生顾不得池中水的清浊,跳进去将齐脖颈以下的身体全部泡入池水里。一年多没有进过澡堂了,除了打盆水在窑洞里擦擦身,就只有在夏天趁着夜色拿块肥皂到那涓涓细流的黑河里给下游制造一点污染。孙虎生想尽情地多泡一阵,反正女人洗澡都时间长,不着急。他一边泡一边随意地搓弄自己的皮肤,泡软后的老垢被搓成一个个小卷先浮上水面又渐渐沉入水底。池中还有几个顾客也正在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墙壁上的标语只说“严禁在池中打肥皂”,没有禁止在池中搓老垢。孙虎生搓够了,便从池中出来走到淋浴喷头下,先冲湿了头发,然后从头到脚抹上了肥皂。他用的“晨光”牌肥皂是家里仅剩的一条,一掰两半他和王承贤一人拿了一半。他后悔走得急没想到在乡下买几条肥皂。肥皂在兰州是定量供应的,乡下代销店反而好买些,因为那里需求小。 洗完澡换了干净内衣的孙虎生这才有了一种完全回到城市的感觉。他点燃一支香烟走出浴池男部,却看到王承贤已经等在外面了。走在路上,孙虎生注意到王承贤的头发还是干的,他奇怪地问,你没洗头?王承贤表情不自然地点点头没有作答。孙虎生暗想,怪不得她洗得比自己还快。回到家,孙虎生捅开门口的煤炉,把一只铁皮水壶拿到水房盛满水坐在炉子上,对王承贤说,水烧热了你在家洗洗头,洗完后睡一会。我去找刘陇生让他想办法帮刘翻身转院。 其实王承贤不但没有洗头,而且连澡也没洗。她刚进入女部的更衣室便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女人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个个脱得赤条条的,吓得她红着脸转身逃了出来。虽然她自己是个女人,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公共浴池,也是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其他成年女人。农村茅房都没有公用的。自家的茅房一般也只能一个人单独使用。集体劳动时男人们离开几步远背转身去就可以小便,女人却一定要跑到十分僻背处,而且都是单独行事。她们的身体总是尽量包裹得严严实实,夏天穿的短袖布衫的袖子一般也比城里女人的长一些。只有需要给婴儿喂奶的母亲才变得一反常态,仿佛上天特别赐予了她们暴露的权利而敢于不论场合公然亮出自己的乳房。王承贤连别的女人的裸体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更不敢公然脱光了自己,只能放弃洗澡一直在外面等着孙虎生出来。 孙虎生找到了正在上班的刘陇生。他见到孙虎生的感觉首先是十分意外,也很兴奋,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能重逢。他听孙虎生说了原由,立即对孙虎生说,别着急,转院的事咱一定想办法办成,我下午一下班就去你家,这会儿还有点工作要忙,你先回家等我。 孙虎生回到家门口,见房门紧闭,以为王承贤睡觉了,没加思索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暗锁。几乎在他推开门的同一刹那,里面的王承贤发出一声尖叫。孙虎生这才看清一丝不挂的王承贤惊慌失措地别转身两臂抱着前胸蹲下缩成一团。她嘴里忙不迭地喊着“赶紧出去……”孙虎生赶忙退到门外把门拉紧锁上,然后漫无目的地信步下楼来到楼门外面。突如其来的情景让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刚才的一幕仍然不断地在眼前反复再现。他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裸体的成年女人。他没想到王承贤的身体竟然那么雪白,真如同粉妆玉琢一般。这时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只注意到她没有洗头,却没料到她连澡也没洗。 孙兰萍放学回家,看到哥哥站在楼门口抽着烟愣神,问道: “哥,你一人站这儿干啥呢?” “她在屋里擦澡呢,你先上去看看擦完了没。完了叫我。”孙虎生说着把钥匙交给妹妹。 “妈不是叫你下午带她去浴池吗?怎么在家擦澡?” “她不习惯在澡堂洗澡。” “嘿嘿,真是乡客,可真怪!” “别瞎说!赶紧上去。” 孙兰萍嬉笑着上楼了。 第二十二章 梦想的破灭 晚饭还没有摆上桌,刘陇生下班来到孙虎生家。他手里捧着一个麻纸包。纸包里一定是什么食品。纸包的表面能看到渗出的油渍。孙兰萍接过纸包一边打开一边说: “给我哥送来什么好吃的?我先尝尝。哇,猪头肉!真香!我去切了装盘。我家今天正好没荤菜,还没来得及给我哥买肉呢。” “今天不巧,只剩了猪头肉。心、肝、肚子都没了。” “猪头肉就不错了。我家好长时间连一丁点肉都没吃了。肉票给我哥留着呢。顶多炒菜搁点你给我们送来的大油算有点荤腥。陇生哥,你这是多吃多占揩公家的油吧?嘻嘻。” “咱这是掏钱买的。当然比食品店里便宜。再说食品店里也随便买不着。可惜咱没赶上那白吃白拿的日子。我一上班就赶上正搞‘斗私批修、自查自检’运动,每个人都得自己算帐‘说清楚’。你猜怎么着,叫做‘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条’。每人不多算,就算每天白吃公家一两肉,有人工作十来年了,你算算白吃了多少?” 孙兰萍做出惊奇的样子:“哇,那至少得三四百斤呢。要退赔吗?” “要退赔。按照自己报的数每月从工资里扣呢。老职工们私下里都叫苦连天,都说吃了的肉都没见在身上长出多少,这阵扣工资可真像剜心头肉呢。哈哈。”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你也算进了好单位。你没听眼下的说法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吗?陇生哥你是走后门招的工吧?你爸现在官复原职了,帮我哥也走走后门嘛。你们都回来了,把他一人留在那儿多可怜?顿顿吃杂粮,那哪是人呆的地方。” 听到这话,孙虎生和王承贤不由得对视了一下又迅速把目光移开了。从下午孙虎生撞见王承贤擦澡,二人见面都还没好意思正眼瞧过对方。母亲一边把烧好的两盘菜端到桌上一边斥责女儿: “没规矩!人家来看你哥和小王姐的,你掺乎上说个没完。哪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你陇生哥也在那儿呆过两年多呢。那么多当地的社员不是祖祖辈辈呆在那里?这丫头人来疯,少说点没人拿你当哑巴。去给大家盛饭,给你陇生哥也盛上。” “孙妈,我得回家吃,没给家里打招呼,我妈肯定在等。我说两句话就走。虎生,吃过饭去我家吧,晚上就住我家,你家太挤。” “好,那你先回,我吃完就去。” “把承贤也领着一道去我家看看。我还约了个人呢,他也想见见承贤。” “谁?” “你猜。” “赵解放?” “嘿,一猜就中!” “那我不去你家了。”孙虎生脸色沉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孙虎生在内心深处对那些高干子女的优越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这或许是心理学中所说的那种由社会冲突因素干扰下的心理失衡的表现吧。即使平素是不错的朋友,以高干子女身份表现出的优越感一旦在他面前显露,他那种抵触情绪便会敏感而迅速地做出反应。惟独刘陇生是个例外。尽管刘陇生也不免时常或多或少表现出那么点优越感,但似乎对他的情绪没什么刺激作用。 “他曾经是刘翻身战友啊。刘翻身来兰州工作就是他给找的门路。” “没他找门路还出不了事呢!” “你看你,抬杠了不是?话咋能这样说吗?他也是热心帮忙呢。你要我想转院的办法,我想了好多人,好容易想起他来,一通电话他就说今晚来我家。刘翻身的事他听了也很着急。他说一直等回信,还以为刘翻身在老家娶了媳妇舍不得离开家了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向王承贤,她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他们说。 “解放被安排到商业厅保卫科工作了,和我老爹一个单位。”孙虎生听得微微皱了皱眉头,刘陇生连称呼都变得亲昵了。“他说转院的事他一定想办法,铁路局军管会的头头就是他老爹的老部下,说句话应当没问题。他听到你回来也说想见你谝一谝呢。” 孙虎生觉得自己再说不去的话就显得有点太不大度,再说的确也没有什么能说得明白的理由。 “那好,吃过饭我去你家。” “这就对了嘛。咱过去那一章早该揭过去了。” 转院的事在赵解放的“活动”下顺利地办成了。医药费也完全没有了问题,由铁路方面全部承担。刘翻身在省医院的手术也做得还算顺利,保住了生命。但正如那位漂亮护士说的,后遗症是“高位截瘫”。铁路方面对事故的善后处理也还令人满意。这也是赵解放找军管会说话的作用。除了由此引起的后遗症以后需要特别治疗的医疗费将给予报销,还因丧失劳动力而每个月补贴二十元人民币的生活费。每月二十元在刘王庄那可成了首富!刘翻身对自己这位战友可真可以说得上是“感激涕淋”。假如没有他帮忙,这种待遇的善后处理是不可能得到的。这是按照乘客意外事故给予的最高赔偿。如果没有军管会说话,即使比这差一些的赔偿,刘翻身也得先出示一张有效的火车票才能获得赔偿资格。 然而,无论获得多么好的赔偿待遇,也只是对刘翻身今后的生存多了些物质保障,对他眼下的恶劣的精神状态几乎没有丝毫帮助。他此刻的心情完全可以被概括为“万念俱灰”和“痛不欲生”。尽管肉体可以称得上是痛苦万状了,而精神的痛苦更要强过千万倍。假如一个人的痛苦是日积月累逐渐形成的,那么他对来自痛苦刺激的反应会迟钝得多,而突然降临的痛苦对人造成的刺激程度却是难以估量的。刘翻身的梦想突然破灭了,而且是在眼看要实现之际破灭的,犹如刚摸到了天堂的门槛却被一脚踹下了十八层地狱。从此他将要在病榻上度过自己的余生。用刘占龙的话说,他兄弟是“命里没有不该强求,有贵人相助却没福消受,”“命里注定翻不了身”。 一个理想破灭,日后不能站立,以至终年躺在炕头连翻身都得依赖他人帮助的残疾人,的确需要足够的勇气才能继续活下去。不过,一个人只要在遭受突然的打击下精神没有崩溃,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痛苦刺激的程度也会逐渐地减弱。西方一位心理学家断定:“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人们将具有一些特殊的精神保护装置。”但这些“精神保护装置”究竟是什么,研究者自己也依然困惑。因为在人类遭受极端痛苦的一些典型实例中,研究者很难设想进入当事者的环境中去推测大脑形成最初的愚钝状态的逐渐麻木化过程。例如,古代的奴隶苦工、中世纪宗教法庭的牺牲者、二战期间将要被屠杀的犹太人,研究者很难准确地推测是什么样的令人麻痹的方法对那些希望破灭后的人们接受快感和不快感的心理状态所造成的变化。也即是说难以推测那种心理变化是以什么样的麻痹方法和在什么样的过程中形成的。当然,即使那被心理学家探讨和研究的方法以及过程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推测,或许也不足以拿来与刘翻身经历痛苦初期的心理加以类比。尽管上述列举的人类所遭受痛苦的典型实例的环境是被公认为最残酷的,但其中经历痛苦的人们是在以群体面对共同的惨状,而群体相对个体来说承受和抵抗痛苦的能力似乎要强得多,或者说群体进入心理的麻木状态要更加容易一些。刘翻身是以个体面对极端痛苦状态的,比起那些孤立无助叫天天不应的奴隶、牺牲者、犹太人来,他有亲人的呵护、朋友的关心帮助等等,但这一切却在心理的另一面产生了某种强烈对比的影响。正如哲学中所谓对一事物的认识不能从事物本身而须从与其他事物比较中得出,心理的痛苦与欢乐的感觉也须来自对比之中。对比的程度愈强烈,痛苦或欢乐的感觉也愈强烈。“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就是用来缓和与麻痹因为强烈对比之下产生的心灵痛苦的一剂心理良药。 刘翻身终于没有精神崩溃而从极端痛苦的心理状态中解脱出来了。他在王承贤和孙虎生的轮流看护下结束了两个多月的治疗离开了医院。赵解放托熟人找了一辆地区军分区的顺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梁源公社。刘占龙用架子车把躺在担架上的兄弟拉回了家。梦想破灭了的刘翻身像那飞不高的鸡毛很快落地一般回到了自己出生成长的土窑洞里,继续走他今后更加艰难的生命旅程。在某些人的眼里,世上的穷人往往最容易做因小失大的事。假如时光能倒流,刘翻身能预见自己为省十元的车票钱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决不会那么做的,但这一切都已经追悔莫及了。庆幸的是为了省十元钱付出惨痛代价后他还苟延残喘在世上,而公社东门口埋葬的那位女知青却为省四元钱而永远长眠于一掊黄土之中。 第二十三章 井边引起的故事 孙虎生和王承贤离开村子去兰州的第二天,耿丽萍挑水时水桶落入了井里。她竟然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她落泪并非为水桶着急,叫人帮忙很容易就能捞上来。她落泪是因为由此而伤及到了她感情失落的心境。 对爱情持悲观态度的著名女作家戴厚英在她的杂文《爱情本应是轻松的》里写道:“只要人们一踏上爱情之路,就感到沉重的分量了。首先是害怕失去。哪一对情侣不是信誓旦旦地表白,一定要白头偕老,水枯石烂?可是不幸,变异却是绝对的。不同的只是结局,有的分道扬镳,有的貌合神离。” 此时的耿丽萍恐怕正懊悔不该在没有获得比较稳定的生活环境之前过早地踏上了爱情之路。那位女作家还说:“爱情还要承受许多与爱情无关的重负。西方人可能好一些,能够把爱情只当作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在东方,尤其在中国,爱情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私事,甚至不单是感情问题。情侣还没有从热恋的梦中醒来,便被许多亲友怨敌编织进一张巨大的网里,无论你如何攀、爬、挣扎,终于挣不出网去。除非你准备付出沉重的代价。可是有时候代价太大,你愿意付也付不起。你只能眼睁睁地让爱情死在网里。”何况李建国并非是个敢于付出沉重代价的男人,他母亲编织一张小小的网就结结实实地网住了他。他和耿丽萍的爱情也就理所当然地死在了网里。 其实真正让耿丽萍伤心落泪的并不是爱情的死亡,而是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她的内心深处,本来就是屈尊接受了李建国的感情。他压根就不是她心中理想的男人。从男人的标准来看,她甚至觉得他连最讨人嫌的刘陇生都不如,更比不上孙虎生。因为他俩都具有李建国所缺乏的男子汉气质。不过,李建国那种精细入微的体贴关照也曾使她获得了一种补偿性的满足。他甚至掌握了她的经期而帮她做需要触摸冷水的事情。他也可以硬着头皮为她去做原本十分不情愿的事,比如向孙虎生请求让出教师位置。当时她不赞成他那样做,但他执意要去。他认为即使碰一鼻子灰也没关系,反正不会失去什么。她在内心为他感到悲哀——他居然不明白会失去什么!这也难怪,他感到不会失去的正是他自己极度缺乏的自尊。他俩都没有料到孙虎生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了。这让李建国喜出望外,而耿丽萍却感到了孙虎生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相形之下李建国的“小男人气”就愈加凸现。耿丽萍曾经预感或许总有一天自己会受不了这种“小男人气”而和他分手,但没料到分手来得这么突然,而且是自己被“抛弃”了。若知道这样的结果,不如自己早些提出了断,那么受到伤害的就应当是他李建国而不是自己。平心而论,假如此刻耿丽萍可以如同西方人那样找心理医生询诊,她会很容易地从伤感中解脱出来。因为稍加分析,就可以得出结论:她和李建国之间的恋情结束得越早越好。原因显而易见,最终结局不是分道扬镳也是貌合神离。然而,她所处的年代是个体心理极端封闭的年代,甭说心理医生这个职业让人听来是天方夜谭,即使想在身边寻找一位能够倾诉的朋友也会感到比登天还难。人们往往为了一点小事而钻入牛角,或者从一个死胡同转入另一个死胡同久久不得脱身;甚至饮鸩止渴,为了摆脱眼下的烦恼而落入更多烦恼设下的圈套之中。 王承孝仿佛及时雨一般来到井边挑水。他见状立即到生产队的菜园里取来带钩长竿帮耿丽萍捞出了水桶,并且帮她把水挑回了家。待水倒入厨房窑洞的水缸,她邀请他去她住的窑洞坐一会,他谢绝了,理由是他自己的水桶还在井边,家里也等水烧汤1呢。 王承孝和耿丽萍虽然也算是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但平日里很少互相交流。王承孝只有不多几次进过孙虎生他们男知青的窑洞,还从未进过女知青的。耿丽萍邀请时,他内心的确也有进去看看的愿望,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谢绝。他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或不安的感觉。 王承孝比耿丽萍小两岁,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算是“回乡知青”。如果不是爆发“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境再困难父亲王登云也打算咬牙供他上高中甚至上大学,但是,正如同当年时代形势改变了父亲的命运那样,新的时代形势再次改变了儿子的命运。不过幸运的是他刚回来就赶上大队办第二所小学,在王承龙的力争下,他成了小学第一名教师。随着学生增多,第二年又增加了一名教师,就是耿丽萍。 王承孝失去了生活的远大目标,注定将要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一样默默地度过平庸的一生。可知青们的到来使他的生活多出了一种参照模式。他率先恢复了自己家已经丢弃多年的刷牙习惯。当年回来不久王登云以“当农民就要像农民”为由令全家放弃了在城市养成的刷牙习惯。知青下来之前,村里没一个人刷牙。那时因为新窑洞还没有修好,知青们暂住在王承龙家院里。早上,王有生和王再生狂奔出自家的院子满村呼唤自己的小伙伴:“快看哟,知识青年刷牙咯!”院门口顿时推推搡搡挤满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还拖着鼻涕流着口水。王有生兴奋地对他们提示:“看着,等一等满嘴的白沫就往下淌呢。”而两年以后,在王承孝的带头下,村里除了个别老人外多数人都慢慢开始养成了刷牙的习惯。患牙病的人也比过去减少得多了。这种卫生习惯的推行首先得归功于王承孝的“从小学生教育入手”。王承孝改变自己的第二个生活习惯就是去找知青理发,从此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剃一个秃瓢光葫芦。后来,年轻后生效法他的也逐渐多了起来。 自从帮耿丽萍捞出水桶那天起,王承孝就天天帮耿丽萍挑水,晚饭后也应邀去她那里坐一会儿。这一来村里很快传开了关于他们二人的流言蜚语。 风言风语当然也传到了王登云的耳朵里。他对儿子进行了告诫。告诫的话无非是说,你是定了亲的,如果风言风语传到亲家的村里,那多不好。但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告诫往往非但难以对当事人发挥作用,甚至还适得其反。首先,王承孝认为这种流言蜚语根本就是吃饱饭没事干的乱嚼舌根,是一种愚昧不开化的表现。这些人对男女间背地里苟且之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反而对男女公开的正常交往大惊小怪。其次,王承孝对于自己近乎包办的亲事本来就是勉强从之,更觉得没有必要为仅仅相亲时见过一面的乡村女子牺牲自己眼前的乐趣。况且他连她的模样几乎都记不得了。第三,对王承孝来说其实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耿丽萍的窑洞对他产生了磁石般的吸引力。那窑洞仿佛在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全新的生活天地。女知青的窑洞里比男知青要整洁得多。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十分清洁的床单常常还散发着肥皂的气味。坐在桌边时,搁在桌上的微微飘溢着香皂清香的洗漱用具每每令这农村小伙子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陶醉感。而对王承孝最具吸引力的是耿丽萍偷偷珍藏下来又偷偷带到乡下的几本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妮娜》、《复活》、《悲惨世界》、《红与黑》,这些王承孝以前听也没听过的书籍给他展示出一个个闻所未闻的新奇世界。他以前从未体会到,那异类人种在异国他乡发生的情感故事也能让自己感动不已甚至潸然泪下。这些书耿丽萍是不借给他拿回家看的。以前同学借阅也只限于本队知青中传看,外队的知青同学想借走耿丽萍决不答应,为此她得罪过不少知青同学。每一本书耿丽萍都已经读了不知多少遍,但每次重读时她依然读得津津有味。晚饭后王承孝来串门,俩人说到没话时耿丽萍就拿出两本小说在油灯下各自阅读。看到精彩的篇章,耿丽萍还读出声让王承孝共同欣赏。俄国赫尔岑在他的小说《谁之罪》中写过这样的话:“没有比男女青年在一起读应用数学以外的书更危险的事情。”终于,发生在那一个个外国主人公之间的感情碰撞的故事擦燃了这对男女青年之间情感的火花。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世界虽然是无形的,但恰如物质世界的流体一般表现为川流不息的状态。十八世纪一位名叫伯努利的瑞士物理学家在研究运动流体压强的时候,发现稳定流动的流体在经过狭窄部分时流速会增大,该处的压强则会减小;流体流经宽阔部分时,流速会减小,而压强则增大。这被称作“伯努利原理”。原理可以被这样的实验所证明:如果拿两张报纸,使它们相距2厘米左右,用力向它们之间的空隙吹气,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报纸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扩大,反而在缩小。报纸互相靠拢的原因就在于报纸之间的气流流速加快,压强减小,从而与周围的大气压形成了压强差。王承孝和耿丽萍之间的距离在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感情流体”的流速无疑也会加快,而流言蜚语又恰如那吹向两张报纸间的气流,非但没有将俩人间的距离推开,反而如同加快流速形成压强差一般加速了二人间距离的接近,最终那距离有一天变成了零。 刚刚经历了感情失落的耿丽萍犹如溺水者一般,正巧抓住了一个并非稻草而是活生生的替代者。 第二十四章 抉择 刘翻身再次回村后,两家人面临着严峻的抉择。 刘翻身躺在炕头对哥哥刘占龙说,咱主动把亲退了吧。这话他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可哥哥刘占龙只顾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不做声。你到底说句话呀?被逼得急了,他索性坐到门槛上抓一把柳条编补那破了底的拾粪背篓,继续不吭声。刘占龙不甘心哪。年初没等弟弟翻身复员回来,他就把自己辛苦积攒的二百元彩礼钱送到登云老汉手里。按照农村老规矩,如果男方主动提出退亲,即使经人说合,已经付给女方的定亲彩礼也不会全部退还。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人财两空呢?退亲也得女方主动提出来,退还彩礼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再说这退亲毕竟是一桩大事,他得去和王承龙商量商量。 刘占龙把背篓一摔站起身说了句“我去找你承龙哥”,就要出门。刘翻身喊了声“哥”,接着说:“要不你把承龙哥叫来咱商量。说不定登云叔也已经和他商量过这事咧。咱两家的事,不用说是承龙哥说合最合适。登云叔那头肯定为难哩,咱这彩礼先甭急着叫退,横竖咱眼下又不用钱。再说,承贤这回在兰州照顾我两个多月,人家也没图个啥。”其实他们都知道,让王登云老汉眼下退财礼钱比叫他登天还难。刘占龙送去的钱在登云老汉的手里还没焐热就被当作王承孝的定亲财礼送给了女方家。刘占龙没吱声,出门走了,丢下刘翻身独自一人在家沉思。 自从回来后刘翻身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王承贤的面。有几回她在自己家做了吃食也是打发王承孝送过来。当然,农村的讲究,没过门的媳妇是轻易不去男方家里的。他和王承贤虽然同在一个村里长大,但过去接触并不多。这次在兰州的朝夕相伴让他感到如果能娶到王承贤这样的媳妇真的可以说是三生有幸。可惜这幸运看来与自己的此生是绝缘了,他不禁有些伤感。和王承贤一同在兰州照顾过他的孙虎生倒是见天就来坐坐,和他谝一谝。他们已经成了十分熟识的朋友。在兰州养伤期间,刘翻身对知青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些人似乎和自己的战友赵解放一样天生具有一种侠肝义胆,性情豁达,全然没有很多农民身上的那种卑微琐屑。这让他觉得自己也应当豁达一点,在处理和王承贤的关系问题上一定要大度。 王家人一家三口也正为同一件事情犯愁。王承孝口气坚决,一定要把亲退了,不能让姐姐就这么一辈子伺候一个瘫子。王登云老汉也赞成退亲,但提出退亲就不能不退还彩礼,可眼下去哪里寻那四百元钱呢?王承孝说,那咱也退亲,把四百元彩礼钱要回来先还给他家。登云老汉“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训斥儿子:“胡整哩!你凭啥理由退亲呢?你要退亲,人家能退你彩礼?”说着爆发了一连串的咳嗽。王承孝赶忙上前帮父亲捶背却被父亲用手挡开了。“要紧三关尽出瞎主意哩,说的都是那剜了肉补不上疮的废话。你也甭打歪主意。咱彩礼全数给了你姨夫家了,你就掂量着。你要闹出啥古经1,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登云老汉对儿子近来的行为一直不满。王承孝满脸不高兴地低下脑袋嘟囔:“我能闹啥古经嘛。都是些吃饱撑得没事干的坏孙们掂着屁嘴嚼舌头哩。她家若是就凭这不情愿咧,正好把彩礼给咱送回来。”“放屁!”登云老汉举起手中的旱烟锅就要敲儿子的脑袋。王承孝急忙躲闪。一直低头不语的王承贤见状也急忙一边劝阻父亲一边说道:“爹,你甭生气。咱不是正商量那事哩?”“就是嘛,商量我姐的事哩,你扯到哪里去了……”王承孝话还没完就被父亲打断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你能商量个啥?满嘴里胡跑舌头哩。”王承孝嘴里嘟囔着:“滚就滚。”站起身刚要朝外走,又被父亲喝住了:“你站住!黑天了,你去哪搭哩?”“哪搭也不去,就在门外游1一阵。”“不许去知青的院里,听见咧?”王承孝没吱声出去了。王承贤也站起身说:“我去一趟承龙哥家,和我新姐说两句话。”“你干脆把你承龙哥叫来咱一搭商量一下。” “嗯。”王承贤答应着也出了门。 刘王庄此时还有一家人也在拉呱这件事,那就是王承龙两口子。晚饭后王承龙在灶房窑里的炕头上闷声不语地坐着,抽一阵水烟又抽一阵旱烟。黄秋凤边收拾碗筷问道: “为翻身和承贤的事犯愁哩?” 王承龙没言语,朝门口望一眼,还是吧嗒吧嗒地咂着旱烟锅。门口两个儿子正树着耳朵探头探脑。黄秋凤举起手中的炊帚喝道: “去,去!外面耍一阵。要不回你们屋里看书写字去。大人说话,有你们听的啥?”两个小子一溜烟跑开了。黄秋凤这才又说: “这两家人如今倒都能沉得住气,好些天了楞是没传出一句话。” “没传出话就说明都作难哩。” “你这回也甭作难。横竖你坚决不能说服承贤不退亲。你的话在三大和承贤跟前有分量哩,不能轻易答应占龙。” “看你说的,人家占龙也没有来求咱说那话么。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王承龙说话当中长叹了口气。 “屁话!那要看是啥婚。你能眼看着承贤往火坑里跳?” “唉——”王承龙又叹了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翻身也是咱的好兄弟嘛。若是人家承贤自己情愿,那咱咋说?” “我不信就有这么瓜的人。那要伺候一辈子瘫子哩。噫?承贤给你露了这意思?”她见丈夫摇摇头,继续说:“我想承贤也不能想这瓜主意。若她真有这念头,那我可得和她说道说道。” “你看你,让我甭说圆和的话,你倒要说拆散人家的话哩。咋就没有这么瓜的人?我看眼面前就有一个。嘿嘿,如果当年一炮把我炸成翻身那模样,你咋办呢?嘿嘿。” “你嘿嘿笑啥哩?我当年就是瓜子,现在我后悔得砸亢子2呢!说承贤和翻身哩,你扯我干啥?我当初就说承贤到兰州照看翻身之前就应当多思谋思谋,免得不好寻退路。” “你看你,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人家两家还没说啥呢,看把你先急成这孙样。” “我看你就是太监。”黄秋凤说着“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正在此时,院里有人咳嗽,一听就知道是刘占龙的声音。刘占龙来到灶房窑门前和王承龙相互道了问候: “喝了3?”“喝了。你喝了?”“喝了。” 王承龙赶忙下地说:“咱到那边窑里谝去。” 黄秋凤一听没好气地说:“说啥悄悄话哩,还怕我听咋的?” 刘占龙急忙说:“没啥悄悄话,有生他妈。我也不是来坐的,是翻身想叫承龙过去谝一阵哩。” “急啥哩?咱过去吃两锅水烟再走。”王承龙说着将炕头的水烟袋塞到刘占龙手中,自己拿起旱烟锅和火柴,拉着刘占龙过旁边窑里去了。 黄秋凤端起头遍刷锅水来到院子角落的猪圈旁,隔着矮墙把刷锅水倒进猪食槽里。正巧王承贤进了院门。 “新姐,喝了?”“喝了。你喝了?”“喝了。” 俩人一同进了灶房窑洞。 “我承龙哥不在?我爹想叫他过去说说话哩。” “在那边和占龙坐着呢。”黄秋凤指指隔壁,接着压低声问:“商量和翻身的事?” 王承贤点点头,没做声,低着头两手摆弄自己的一只辫梢。她过去曾经留过两条粗大的长辫子。“文革”初期城里的剪辫子风也传到了乡下,年轻女人都剪成了短发,为此她心疼了好长时间。如今她又扎起两条短辫,已经齐肩膀了。 “是为了彩礼钱发愁呢,对吧?”黄秋凤一边小声问一边索性把门掩上了。“给你爹说不要太焦心。我给你承龙哥说说,叫他过去和刘家兄弟商量,你家先欠着,等日后慢慢还他就是了。我想他家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再说他家眼下也不缺钱咧,咱庄里除了成华谁家能一月有二十个元的现钱?” “不是的,新姐……” “不是这?是啥?”黄秋凤是急性子,连忙问。 “我……” “你咋了么?给我还有啥不好说?” “我,我不想退亲。” “啥?不想退亲?”黄秋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啥?” “就先说这彩礼钱,咱家怕驴年马月也给人家还不清。” “咋能到驴年马月嘛,你退了亲尽快再说一家好人家,不等你出门就还清咧!” 这时门外传来王承龙的打招呼声:“我们过去咧。”黄秋凤应了一声。听得门外脚步走远了,王承贤说: “我不想再说人家咧。” “咋?想在家里当老姑娘?那咋成?” “一嫁就不知道多远哩。我爹身子越来越不行咧。爷俩的脾气又越来越搁不到一搭。刚才我爹还对承孝发脾气呢。媳妇娶来谁知道是啥样子。你说我咋能放心得下?” 黄秋凤一听说的也在理。可本村里后生没娶媳妇的就剩了坏鬼,而且也是定了亲的。即使坏鬼没定亲,承贤也绝对瞧不上他。可真是难为她了。本来这刘翻身和王承贤真算得上是村里的一对好鸳鸯,可老天偏偏降下这么大的灾难。能言善辩的黄秋凤此时也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宽慰这个平日里被自己视做亲姊妹一般的年轻女子。 王承贤见黄秋凤没言语接着说:“再说,我看翻身也怪可怜的。” 听到这话,黄秋凤两眼直瞪瞪地望着王承贤的眼睛,一直望得对方垂下了眼皮。黄秋凤仿佛从那双眼睛里解读出了自己当年那藏在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采访、报纸、电台都声称她具有这精神那精神,但她觉得那些都不是最真实的。最真实的却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软得不能再软而使自己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硬得又不能再硬而足以让自己坚定地抵御任何艰难困苦的,不可名状的东西。这种黄秋凤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其实就是“天良”,世间有不少女人或多或少具有这种“天良”。具有这种“天良”的女人,在可怜他人的时候往往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需求乃至自己的一切都降到了次要的地位。 “唉——”黄秋凤叹口气,“你和新姐一样,也是苦命人。看来你比新姐命还苦。”说着把一只手摁在了王承贤的肩膀上,自己几乎要落泪了。王承贤索性把头埋在黄秋凤的胸前抽噎起来。 王承贤哭了一阵,心里觉得好受些,抬起头,扯下脖颈上的围巾揩了揩眼泪和鼻涕,说道:“还有我羞得说不出口。在兰州医院的那两个月,翻身是精尻子精溜子睡在病床上,我给端屎尿擦身子,那会儿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人咧。再嫁人也是二婚,还得办离婚手续哩。我想叫承龙哥给我爹说一说。承龙哥说话我爹能听进去。看来今儿个承龙哥回来就晚咧,明儿再说吧。我先回去了。家里锅碗还没收拾利索哩。” “成,明儿汤一喝毕就叫他去你家。” 王承龙回来时黄秋凤已经躺下了。他一边脱衣服上炕一边说: “你猜,刘家兄弟咋说的?” “咋说都没用。即使说得口吐莲花,也不能叫翻身变个囫囵身子。”黄秋凤嘟囔。 “你又是抬杠哩。我是让你猜人家是个啥态度。” “啥态度?莫非主动退婚不要彩礼了?” “着。差不多。不过彩礼没说不要了,让先欠着慢慢还。你原来还担心人家托我圆合叫我作难哩,哈哈,没想到人家这么干脆吧?” 果真是原来没想到,而且没想到的还不止一桩,整个事情比原来担心的掉了个。 “真个咱原来瞎操心了,没想到事情来了个翻翻子。不过你的作难怕还是没完。你恐怕也没想到,承贤不愿退婚呢,想叫你帮着说通她爹哩。” “哦……”王承龙沉吟了一阵,口气沉重地像是对妻子又像自言自语道:“唉。这女子心事重哩。这是为两家人亏自己个人呢。这种瓜人天底下还是绝不了啊!咱睡吧。我慢慢思谋看这话给三大咋说才好。”黑暗中,黄秋凤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落到了枕头上。 第二十五章 婚礼 王承龙来到王登云家,二人盘腿坐在炕头轮换着抽过水烟抽旱烟,抽过旱烟又抽水烟。窑洞里弥漫的越来越重的烟雾恰如那登云老汉额头的愁云。好半晌二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只顾抽烟。终于登云老汉先开了口: “他兄弟们有话没有?彩礼钱能不能缓?” 王承龙在炕棱边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咳嗽一声,啐了痰,回答道: “这话两兄弟已经吐口了,彩礼钱不打紧,慢慢对凑着还。他们眼下也不缺钱。” “哦?”登云老汉起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翻身或许没说的,而占龙却是分分厘厘都把得紧。可是从王承龙的口气听来这似乎是真的。老汉一直紧锁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可我咋看你有些作难哩?” “我作难的不是这。是承贤求我给你说她不想退婚咧。” 登云老汉刚刚舒展些许的眉头又紧锁成了一疙瘩。王承龙两个手指捻成一个烟泡摁在自己刚抽完一锅的水烟袋上,然后把烟袋递给登云老汉,接着把点亮着的小油灯和麻秸签也朝老汉那边推了推。登云老汉铆足了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胸腔的烟雾还没有来得及释放出来就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终于咳出一团带血的浓痰。老汉把浓痰啐向地面然后深深吸了口长气,接着又将这口长气重重地叹了出来: “唉——这就是人的命啊!” 几滴泪水顺着登云老汉眼角边那如同刀刻出一般深深的鱼尾纹慢慢流淌出来,刹那间已是老泪纵横。王承龙一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心里也酸酸的,别转了脸拿起旱烟锅装起烟来。过了一阵,王承龙开始劝解: “三大,你也甭过于伤心,兴许日子长了翻身慢慢养得有个好转哩。” “我知道这女子是为我哩。唉,我咋就不赶紧死咧?把娃们拖累得……” “三大,咱千万别说这话。”王承龙打断老汉,“我看咱这日子慢慢朝好里变哩。你在咱庄里最有文墨,我还指望多讨教呢。” 听了这话登云老汉内心稍微有了一丝舒坦。自己一个回乡“改造”的右派,没有遭到一点歧视,全仗眼前这位侄子在庄里社员中的威望。他还常常真的来找自己商量庄里的大事,并且倾听自己的意见。从这一点来看,登云老汉觉得当年自己回乡这步路还是走对了。 “既然这样,和他两兄弟商量一下,定个日子,早些把事办了吧。”登云老汉似乎是喃喃自语。 “也好。咱先给他们办了,等腊月里就给承孝兄弟办。”王承龙这话正合登云老汉的心思。儿女的婚姻大事已经压得这位因为多病而提早步入风烛残年的人几乎直不起腰了,如果退了眼前这门亲,他简直就恐怕自己看不到儿子成亲的那天。 办事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的一天。 王承龙让老婆给自己家喂的那口半大克郎猪加上精饲料,准备追肥了办事时杀掉。这头猪原打算养到腊月里追成大肥猪,到那时杀了留一部分肉过年,其余卖掉给两个娃做书本学费和全家人添置新衣。刘占龙要送过来五十斤玉米,黄秋凤拒绝了,说你家口粮不宽余,办事要多用粮食,又要新添人口。她收下了刘家的二十元钱,存起十五元,花五元钱又捉了只猪娃。这猪娃也准备养到腊月里给承孝办事用。在眼下口粮紧缺的时期,村里只有少数人家能喂得起猪。“人七劳三”1的分配方式让孩子少或没小孩的人家口粮明显不足,而孩子多的又交不起口粮款。像王承龙家这样两个壮劳力加两个小孩的人家算是口粮比较宽余过得去,而且喂口猪也不觉得紧张。 王承龙还用自家存的糜子兑换出生产队库存的五十斤酒谷2让老婆给酿起一缸黄酒。他一心想把这婚礼办得比寻常人家隆重些。 黄秋凤从刘家要来一百元钱和刘占龙积攒下的四丈多布票,陪王承贤去县城扯了里外三新三套衣服。眼下农村成亲的女子能一下子置办一百元的衣服也够得上阔气了。 王承贤要嫁残疾复转军人刘翻身的消息不胫而走。刘王庄再次因为这“新人新事”轰动了。地区的记者和县里毛泽东思想宣传站都派人来采访。但采访后却没有像当年黄秋凤的事迹那样被广播和登报。原因是王承贤家庭出身有问题。不过王承贤对此并不在乎,她只是在内心中默默地准备着接受未来更加艰难的生活的考验。 办喜事的前一天傍晚,王承华骑着向公社文书借来的自行车出现在村头的路上。他是向公社领导请假专门回来帮着办喜事的。他身后背着那个父亲传给他的大号炒勺。这炒勺在当年“公私合营”时已经随着王承华的父亲王登高开的小饭铺一起归了公。但炒勺一直还是掌握在王登高手里使用。王承华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拉风箱打下手,十八岁那年政府部门和各个行业 “精简”人员,父亲把炒勺交给儿子自己退职回乡了。俗话说“灾年饿不死厨子”。可是正值壮年的王登高却没能躲过那场“自然灾害”。乡亲们说王登高不是真正饿死的,是“馋”死的。他总觉得大队食堂的大锅饭难以下咽,吃得比别人少,而年轻时又没有下过大苦力,农活干来也不适应,终于病倒了。其实还有原因就是心里不痛快,因为被“精简”而一直窝着火。如果他有兄弟王登云的胸怀也就不至于那么早逝了。王承华的自行车后面还驮着半片肥猪肉。王承龙家喂的那头半大克郎猪杀了肯定不够请全村老少。 在村口,王承华遇见了赶着羊群回来的王元宵。他今天替孙虎生放羊,因为孙虎生在帮刘翻身家写毛主席语录。王元宵打趣道: “承华,好长时间没见回来咧,你不怕嫖客踢烂你家的门槛?嘻嘻。” “哈哈。就咱那屋里人,你还不知道?想吸个嫖客丢下的纸烟把把都是妄想呢。哪里比得上你屋里的咱那兄弟媳妇,谁见了都酣水3流得直吧嗒哩。” “嘻嘻。我新姐急得把炕栏杆啃断了你也不心疼?” “你个坏种。我看你比我心疼哩。你去照顾得甭叫你新姐啃栏杆嘛。” “啃栏杆”是对女性粗俗不堪的调侃。 “我想去哩。可是你屋里的狗太憎4,把咱咬下个残废咋办?咱可比不得人家翻身呀。哈哈。” “那你个狗孙得注意哩,时时把卵子夹牢。别处咬了不打紧,把那咬了可啥事闹不成咧。哈哈哈……” 王承华甩下一串笑语,跨上车座,朝刘翻身家方向去了。这时庄里传出一阵猪临刑前声嘶力竭绝望的惨叫声。 刘翻身家院里真是热闹非凡,比过年都不知要热闹多少倍。庄里能干活的男人女人几乎都在这里了。小孩们也结成伙跑进跑出凑热闹,不时地受到大人呵斥。 院子当间刚刚烫过猪毛的一只大缸还微微冒着热气。王承龙家那口壳郎猪已经白乎乎地被搁在一块门板上,刘占龙正用嘴对着一条猪后腿鼓足腮帮子往里吹气。没来及追肥的半大克郎猪霎时被吹得圆咕隆咚。刘占龙拿起一把铁皮卷刀,噌噌地开始刮猪皮上残留的猪毛。 厨房窑洞里里外外也是热火朝天。女人们凑在一起做活更添了许多热闹。和面、擀面、洗菜、切菜的都在黄秋凤的指挥下各自忙碌着。妇女们手下的忙碌并没有耽误一阵阵爆发的欢声笑语。 做新房的窑洞里聚集着五六个吹鼓手。他们正在“合乐”。乐器声引得一帮子小孩挤在门口探头探脑,胆大的干脆进到窑里蹭在吹鼓手的身边。吹鼓手之一的王承虎不得不如同在地头轰麻雀一般挥手将孩子们轰出去,可不一会他们又悄悄地蹭了进来。 吹鼓手中除了王承虎其他几人都是邻近队里的中年人。他们的乐器除了锣鼓镲钹无非是唢呐笙萧和竹笛之类,还有一把唱秦腔拉的板胡。“四旧”的曲子不准奏了。他们正练习合奏的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我们走在大路上》、《战士爱读老三篇》,还有《白毛女》剧中的《北风吹》。这些曲子人们都听得很熟悉了,不论喜事丧事,如果请吹鼓手,都一律奏这些曲子。说来“合乐”,其实是为大家提前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一会儿工夫每支曲子都演奏得滚瓜烂熟。这时有人提议让刚抄写完毛主席语录的孙虎生给唱一支新曲供大家练一练。孙虎生推辞不过,唱了一首《抬头望见北斗星》。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黑夜里想你心里明。井冈山,你首创革命根据地,工农掌权好威风!赣江边,你率领我们,反围剿,杀败蒋匪百万兵。啊——红军——是你亲手创;战略——是你亲手定。革命战士想念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农村吹鼓手们的乐感很强。他们演奏不用曲谱,全凭耳朵的听力来记忆。孙虎生只唱了两三遍,他们已能经基本奏出调子。这让孙虎生不得不感到佩服,真是深山旷野有能人啊。 新房窑洞两面墙壁上都张贴起了孙虎生新抄写的毛主席语录。这些抄写在大红纸上的语录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种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世界的前途也是属于你们的。”孙虎生基本上是背诵着就把这些语录抄写下来了。 窑洞最里面顶端正面墙壁上贴上了新买回来的毛主席画像。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大红双喜字贴在画像的正下方。窑洞里从炕头到地下,箱柜板凳样样打扫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点燃了几支卫生香,基本上闻不到此前这窑洞里的尿骚味。这是黄秋凤近些日子天天来帮助清洁的结果。刘翻身卧床,拉屎尿尿都在屋里。刘占龙又是个爷们,再勤快也不免收拾不清爽。 吹鼓手们“合乐”的时候,躺在炕上的刘翻身不时地拿出枕边的纸烟招呼大家抽。孙虎生看着这个即将做新郎的瘫痪汉子心中不免浮起阵阵酸楚。 不知怎的,自从得知王承贤要和刘翻身办事,孙虎生时不时产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尤其想到王承贤那样一个水灵的大姑娘就要从此在这还隐约嗅得出尿骚味的窑洞里伺候炕上卧的这个瘫子,他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他眼前常常浮现出和王承贤一同回兰州的情景。火车上那张熟睡中动人的面庞,刹那间瞥见的雪白赤裸的身子……这些情景交替浮现在孙虎生的眼帘。他还忆起那漂亮大眼睛护士在听到王承贤是伤者未婚妻时惊异的神情。他联想到队长王承龙的妻子黄秋凤,似乎对这偏僻山村的女人产生了新的认识。她们如同这脚下的黄土地,天生具有无比的承受能力。她们除了和男人们同样承担着生活的重负以外,大都还得承受来自男人的压力。男人除了被称做“外头人”还被称做“掌柜的”。被称做“屋里人”的她们似乎一进门某种程度就成了被花钱买来的“伙计”。她们一旦成家很少有人能逃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运。虽然妇女解放口号宣传了很久,男女同工同酬也一再提倡,但女人们和男人同出一天工的工分最高只能评到八分,而一个壮劳力的工分一般都是十分。女人们下了工还得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只有在抢收麦子的季节,女人们在黄秋凤的带领下才争取到了和男人们同样的十分工。因为她们可以同样和后生们排开阵势“撵趟子”。王承虎的母亲是小脚,她也在自己两条膝盖头绑上一对布鞋底,木镰挥舞得飞快,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女人们每年在这时候才真正地为捍卫“同工同酬”这一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扬眉吐气了一把。 院子里传来刘占龙的呼唤,王承孝应声出去了,他刚才也进来凑热闹看“合乐”。刘占龙这时已经刮净了猪毛,在几个助手的协助下把白条猪倒挂在了三根木椽撑起的架上。他取下噙在自己嘴上的杀猪刀,劐开了猪胸膛,伸进一只手在胸腔里掏出一把白花花的脂肪,转身递给王承孝,让他赶紧给他大送回去。王承孝双手捧着接过那还热气腾腾的油脂,撒腿往家跑,好让父亲趁热吞下。胸腔里掏出的脂肪被称做“梭子油”,据说趁热吞下能止咳润肺。 王承华在后生们的帮助下一会工夫就用土坯砌成了个临时炉灶,装上风箱就既能炒菜又能热黄酒了。热黄酒用的是一种锡铁“催壶”。这种壶的壶身有个斜的通孔,坐在火炉上风箱一吹,火苗自下而上经过通孔,酒热得很快。 厨房里女人们一笼接一笼地蒸出了“银包金”的角角馍,用去了玉米面和小麦面各五十斤。还擀好了二十多斤面粉的长面条。猪肉已经卸成块煮进锅里。拌着玉米面的猪血也上了蒸笼。知青们第一次被杀猪农家招待这种蒸猪血时还以为主人小气,拿高粱面发糕充数呢,待吃到嘴里才觉得味道迥异,很可口。这种猪血的吃法在城市里从来没见过。屠夫将要对准猪颈项前捅进刀子时,在下面摆一只瓦盆,里面盛着预备好的玉米面粉。待鲜红的热血咕嘟咕嘟淌进瓦盆,一个帮手用一根擀面杖不停地搅拌,鲜血便和玉米面凝结成了一团,然后如同蒸发糕一般上笼蒸熟,就成了美味可口的一道特色菜肴。 一切基本就绪,只等明日迎亲办喜事。其实准备工作主要是准备吃喝。那年月办喜事的主要内容就是吃喝。喜事过后人们能够记忆深刻津津乐道的也是吃喝。别说这一年到头闻不到几顿荤腥的偏僻山区,即使省城兰州办喜事后参加婚礼的人们议论的多半也是酒宴的质量。鸡鸭鱼上全了没有,扣肉、扣肘子的分量足不足,糖醋里脊炸得脆不脆……有位和孙虎生父亲同样被打成“右派分子”名叫顾准的,他比孙虎生父亲晚去世,于“文革”开始时又戴了一回“右派分子帽子”,而且一直戴到离开人间,也同样没有活到“平反改错”的年代。不过后来已经作古的他终于被摘掉了“右派”帽子,戴上了“思想家”和“先驱者”的桂冠。他曾经潜心研究中国的经济问题,将这一段历史的经济模式称作“糊口经济”。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大量记载了一日三餐的实录,每当饱餐一顿或得到额外口福时,不免欣喜之色跃然纸上。一位学者尚且如此,山区的平民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在这“糊口经济”年代的背景下,难怪刘王庄的男女老少个个都已经是往肚子里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盼望着明天的婚宴了。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那头驴骡被披红挂彩地牵了出来,准备去当接新娘子的坐骑。这是一头意外降临到世间的牲畜。它完全是生产队“计划外”的产物。它的母亲是一头小草驴,几次被牵到集市配种都没有怀上。有一回给公社送公粮,几个生产队的送粮的后生们结伴赶着牲口回村。刚出了公社东门,东庄生产队的那匹两岁枣红儿马突然对小草驴发了情。赶牲口的后生们不但没有设法阻止,反而如同看热闹般成全了它们的好事。没想到小草驴居然受了孕。人们说早知道如此就不到集市上花那冤枉钱了,看来集上那“拉桩”1的高头大马也未必顶事。小骡驹长成后虽然个头不大,但很健壮,驮力比起那些和它个头差不多的毛驴来要强得多。可它有个毛病,就是容易发情。这个天生被剥夺了生育权的牲畜却没有同时丧失发情的天性。它常常正走在路上一旦看到地上有牲口粪便就要低下头用鼻子去嗅。如果嗅到母驴或母马的气味,它便撒欢地狂奔起来。这时驾驭者就得拼命拉拽缰绳,有时几乎能扯断它的脖颈。有一次驮粪,驴骡到了地头,背上的驮筐刚一卸下便朝小草驴奔过去。旁边的后生们见状又没有阻止,反倒恶作剧地拉住小草驴观看事态发展。还有人兴奋地大喊“快看贼骡子日它妈咧。”那一次的得逞,使它更加狂躁不安,一嗅到异性的气味必定要狂呼乱叫一番。有人建议把它骟掉算了,可又怕骟了力量会大打折扣,还怕弄不好伤了性命。人们打趣地说,老天真是不公,该用卵子的让丢了卵子,没用的却白长着卵子胡骚情哩。 孙虎生将承担往骡子背上抱上抱下新媳妇的差使。这是大家昨天商量的。本来这是应当由新郎做的,现在必须找人代替,不知怎么就推举了孙虎生。农民社员中有说法是知青能辟邪,沾了吉利。 王承贤几乎一夜没合眼。她的眼圈有点红肿。尽管不是要离开家很远,但毕竟从此回家有了走亲戚的含义。在一旁帮她梳妆打扮的黄秋凤宽慰道: “离得近还是好,你看我们都既能当娘家人又能当婆家人哩。” 接近晌午时分,院门口噼里啪啦响起爆竹。孩子们一边捂耳朵一边争抢落在地上没有炸响的鞭炮。栓在院里的驴骡惊得有点发毛,树起两只长耳朵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院门口。吹鼓手们也奏响了乐器。小山村即刻沉醉在一片欢乐的喧闹中。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孙虎生从炕上抱起了从头到脚穿戴一新的王承贤。他右胳膊搂住她的后背,左胳膊从腿弯下边托起,把她整个身子端在自己的胸前。王承贤为了让孙虎生端得省力些,把自己的身体尽量斜靠近他,脑袋也几乎完全依在了他的肩头。在人群的嬉笑中孙虎生头脑一阵混乱。他机械地端着王承贤向门外的驴骡走去。他在记忆里搜寻着,似乎在搜寻什么时候曾经和女性有过如此零距离的接触。他想起了毛主席检阅那天长安街卡车车厢里和自己贴身站立的长睫毛大眼睛天津女生。他的心跳加速了,有点慌乱,因为王承贤的脑袋就靠在距离他心脏不远的地方。幸而窑洞到骡子的距离不长,孙虎生很快便在他人的帮助下把怀里这位别人的新娘托到了驴骡的背上。王有生和王再生兄弟俩争抢着为姑姑牵骡坠镫。送新娘的队伍在鼓乐声里出发了。 因为新娘家到新郎家路程太短,有人建议到村口去绕一圈。在一片鼓乐声中,队伍向村口的河边缓慢地移动。驴骡曾经去远路迎过亲,所以对这吹吹打打的场面也安然处之。不料就要到村头折返时发生了意外。谁也没有注意到河对岸西庄生产队的饲养员正牵着牲口在河边饮水。驴骡隔河相望居然察觉其中有异性。它猛然狂呼乱叫着奔跑起来,王有生牵着的缰绳被挣得脱了手。王承贤一边发出尖叫,一边两手紧紧抱住鞍头,眼看就有被抛下骡背的危险。鼓乐声嘎然而止,人群一阵慌乱。有人惊呆了,有人傻了眼。新媳妇如果摔下骡背那可是不吉利的事。乡间的风俗,新媳妇穿的是没有沾过地的新鞋,从自己炕头到婆家的炕头,中途是不许脚沾土地的。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孙虎生冲出人群,如同百米冲刺一般追上了驴骡,在它就要冲下河的刹那扯住了缰绳。驴骡被制服了。它忿忿地朝牵着缰绳的孙虎生翻白眼。幸亏它不清楚自己今天所担当差使的性质,否则会更加忿忿不平,一定要抱怨老天为何偏偏就不给它婚配的权利。 惊险解除了,人群松了口气。有人抱怨,路途这么近,牵头驴就可以了,不该用这我儿贼骡子。也有人说知道这我儿有这毛病哩,走远路时时操心着哩,正因为路近才疏忽了。不过人们知道结亲用这是图它枣红的毛色喜庆。 到了刘翻身家院子门口,孙虎生如同先前那样的姿势从骡背上托下新媳妇。王承贤这回自然地将两条胳膊轻轻箍住了孙虎生的脖颈。她在内心里默默地感激着这位知青汉子。假如不是他及时拉住了驴骡,自己跌进河里,湿了新衣新鞋,这喜事今天恐怕就办不成了。 刘翻身今天也穿着新衣新裤戴着新帽子。他在炕的一端背靠一摞迭起的被子半躺半坐着。王承贤被孙虎生托上炕后低头不语地盘腿坐到了另一端。王承龙张开双臂把跟进新房起哄的后生们都拦出了门外,大声向院子里的乡亲们宣布: “今儿个情况特殊,大伙都亮清,婚礼的仪式和闹新房就都免咧。咱今儿个主要的节目就是男女老少放开肚皮吃饱喝好!占龙哥,准备上菜!” 其实大多数人都早已经巴不得这一声了,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吹鼓手奏响了最后的一曲。人们纷纷落座。从小学校借来的课桌拼成了两张大餐桌。今天女人们也破例和男人平起平坐,单另在一张餐桌围坐。 王承龙喊过一声让刘占龙准备上菜,却不见刘占龙的身影。他左右环顾,又喊了两声,奇怪地问: “咋咧?要开宴哩,主家咋没影儿咧?” 话没落音,刘占龙在一片嬉笑声中被几个后生从偏窑里揪了出来。原来他正躲在在门后用自己包头的羊肚手巾蘸着吐沫擦脸呢。刚才新媳妇进门时,准备闹房的后生们抹了他一脸锅灰。本来这种闹法是闹公婆的。没有公婆,他这大伯子就成了替罪羊。手巾没有蘸水,加上没有照着镜子擦拭,刘占龙的脸反倒成了五麻六道,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刘占龙无奈只能黑着脸开始给大家上菜。女人们纷纷起座帮忙。一盘盘菜肴和角角馍热气腾腾地被端上了桌子。菜虽然简单,就是白菜萝卜粉条,但每样菜里都有大片的猪肉。这就足以让每个在座的赴宴者垂涎欲滴。 院子里本来很喧闹,尤其是女人们的桌旁。女人们一辈子很少有围坐用餐的经历,显得格外兴奋。当地有句损人的话是“妇人家没卵子,坐在一起就摆摊子。”就是说女人们喜欢拉家常。但菜和馍一端上桌面,女人们的桌旁也和男人那边一样顿时几乎变得鸦雀无声。只见得竹筷交错翻飞,嘴巴蠕动。只听得一片稀里呼噜和咀嚼声。孩子们也停止了吵闹,每人端着一只粗瓷碗,里面盛有混合的肉菜,各自拿着馍,有的坐在门槛,有的蹲在墙边,个个都在狼吞虎咽。全队的男女老少仿佛展开了一场准备已久的吃喝战役。 与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吃喝场面相形之下,新房里的一对新人真是被冷落了。俩人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地坐着,半天也没有一句话。刘占龙抽空进来帮兄弟翻了两次身,王承贤搭手帮了忙。这是自从兰州回来后第一次接触刘翻身的身体。她知道,自今天开始,她将要无止境地帮这个男人翻身擦洗端屎端尿了。 黄秋凤给两位新人端来菜和馍。盛菜的碗和馍是用一只方型的油漆木盘端来的,平时农家吃饭,都是男人坐在炕上,女人用这样的木盘把饭端到炕头。而年轻女人很少上炕吃饭。黄秋凤挪开炕中央的一摞布帽子,把木盘摆到二人中间,然后把帽子搁到地下的木柜顶上。这一摞七八顶帽子就是全庄乡亲送的礼物。因为礼物简单,也就不设礼单记录,而是用孙虎生抄写毛主席语录裁下的红纸边角写上送礼人的姓名,用别针别在帽子上。这些帽子大多数不是新买的,而是从这之前娶亲的王承虎家转过来的。有的帽子虽然还崭新,但样式早已经过时了。帽子的价格都在块把钱,有的还是两三家合送一顶,每家的礼钱也就三四角。帽子如今转到了刘翻身家,王承虎娶媳妇将近一年了才把帽子变成了现金。这些帽子不知从何时起就这样在庄里转圈,已经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其中就有老子成家时收过的帽子后来儿子娶媳妇又转了回来。当地百姓办喜事送帽子,据说是为了祝贺新人以及后代“官运亨通”。但刘王庄这些帽子转了这么些年,出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生产队长。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 刘翻身摆摆手没有接给他递过去的馍和菜,对黄秋凤说: “我先不吃,有啥喝的先让我喝一口。” 他怕尿尿麻烦,从早起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过,这阵口干得要命。 黄秋凤说还真的没什么喝的,要不黄酒热了给你倒一碗过来。她回到厨 第二十六章 难产 刘怀贵神使鬼差地晃悠到了知青的院子。 耿丽萍不喜欢那种吆三喝六的划拳场面,和婆娘们又没有多少好说的,于是吃完席不久就偷偷溜回自己住的窑里看小说。她正在看雨果的《悲惨世界》。虽然这部小说她也读过许多遍了,但每当重读时,她仍然被主人公冉阿让的命运感动不已,为另一女主人公芳汀近乎痴狂的母爱潸然泪下。刚刚参加完婚礼的她重读芳汀这段故事,自然联想到了王承贤。她感叹这人世间古今中外果真都有为了自己所爱的亲人不惜牺牲一切的女人。她清楚自己不具备这样的品质。相形之下她暗自惭愧,因为长到这么大她从没有那样深切地爱过别人,包括自己的母亲。父亲的早逝使她基本上是浸润在母爱的状态下长大成人的。但母亲那种或许出于职业习惯或许义不容辞地担当丈夫撇下的责任的母爱对她来说有点过于严厉。她隐隐约约还感到母爱中包含着某种不得不付出牺牲的无奈以及希冀日后回报的成分。她刻苦学习谨慎交友以博得母亲的欢心。她最大的愿望曾经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高中然后再上大学。但“文革”使她的梦想破灭了。母亲对她交了李建国这个男朋友还比较满意,说他老实本分将来一定不会犯“政治错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年头谁不是人人自危、胆战心惊地惧怕犯“政治错误”?她再次落泪了,不仅是为书中女主人公芳汀,其中也有数滴是为王承贤落的。因为和她弟弟王承孝的亲密关系,耿丽萍对王承贤格外同情。 正当她揩去泪水,鼻子依然微微发酸的时候,忽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她连忙合上书本,对着桌上的小圆镜又揩了揩眼角,起身开了门。当她看清站在门外的是酒气熏人、神色怪异的刘怀贵,感到有点惊讶。 刘怀贵也察觉到耿丽萍的神色有点异样,好像刚刚躲在屋里哭过。莫非她也和他怀贵一样,别人办喜事喜气洋洋自己却倒霉伤心?不等耿丽萍开口他先问道: “你咋咧?” “没咋。你有啥事?”耿丽萍反问。 “没啥事。闲游哩。”刘怀贵咧着嘴傻笑。 “闲游”也可以被当作和“串门”一个意思。来了串门的,理应请进让座。可是耿丽萍打量了一下刘怀贵衣裤上没拍打干净的泥土,皱了皱眉头,没有做请让的表示。耿丽萍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下乡已经三年了,真正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并非喊两句口号就能做到。二人隔着门槛有个短暂的僵持。刘怀贵也看出了主人的迟疑,硬着头皮不请自进,抬腿跨过了门槛。他一边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凉床一晚上睡下冷不冷”,一边伸手做出要摸被褥的架势。耿丽萍见状急忙阻拦,怕那脏兮兮的手真的摸到自己的被褥。“不冷,铺盖厚着呢。”不料二人的手正好碰在一起。刘怀贵趁势握住了耿丽萍的手,身体间的距离也凑近了。耿丽萍一时不知所措。刘怀贵两只手指粗短骨节很大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耿丽萍的手不放,呼吸短促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 “耿老师……你……长得……心……心疼很,人……爱……爱哩……”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流氓!” 刘怀贵落荒而逃,身后骂声不绝。他逃出一段路,见没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在路边的一个土坡上坐下,摸了摸刚才被煽得火辣辣的半边脸,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如果说前面他被自己新姐推的那一交跌得酒醒了六七分的话,刚才这一巴掌可就把他给完全煽醒了。他百无聊赖,站起身准备朝刘翻身家去,想兴许还能赶上吃面。可是他忽然看到有个身影去了知青院子。他改变主意,又向刚逃来的方向走去。他蹑手蹑脚来到知青的院外朝里观察。耿丽萍的窑门已经关闭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进了耿丽萍的窑洞。他气得直跺脚,在心里骂 “哼,把老子打出来,倒和别人……他妈的!”他脑袋里突然转出个主意。他急忙朝王登云家疾步走去。他转过弯就要到王登云家院子,却看见从刘翻身家方向也走来两个人进了院门。二人一个拎着酒瓶一个端着木盘。盘里看上去是几碟菜。他明白遇到这两个人他刚才想出的主意就实施不成了,于是改变方向去了刘翻身家院子。 刘翻身家院里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热闹,一多半人已经散去。厨房窑洞里的风箱还在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院子里等候的是还没有吃到长面的人们。见到刘怀贵,王元宵立即大呼小叫: “吃面哩,你咋跑得不见人影咧?咋背了一身土?叫人撵了嫖客咧?你新姐也早早不见咧。莫非这一阵阵回去那个了一回?” “哈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还在场的刘好好和叔叔刘清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刘怀贵没有和王元宵计较,反而走近去一边耳语一边轻轻把他扯到了门外。 “你咋咧?人等吃面哩,有啥好戏看呢?” “你只管走,到了就知道咧。” 刘怀贵扯着王元宵朝前走,不料迎面碰到王承孝和耿丽萍相跟着走来。刘怀贵泄气地松开了扯着王元宵的手。王承孝和他们打招呼: “你俩走哪搭去?” “不走哪……哪搭去,游……游哩。”刘怀贵抢先结巴着回答。 耿丽萍看也没看刘怀贵一眼,和他俩擦肩而过。 王元宵见刘怀贵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发愣,催促道: “连紧走嘛。啥好戏,看完还连紧回去吃面哩。” “好戏毕咧。”刘怀贵沮丧地说。 “毕咧?噢。我当有啥好戏呢!原来就人家两个大天白日谝个闲传,你就当人家那个哩是不是?再说即便人家那个哩,驴把马日死,费的是人家的劲。你我儿拉屎哩球乍呢,闲鼓劲哩嘛。嘿嘿,你真个是个坏鬼。看你耽误这工夫!”说罢转身返回刘翻身家院里去了,抛下刘怀贵一个人独自在那里发愣。 刘怀贵看到进了王登云家的两个人是王承龙和孙虎生。孙虎生今天利用酒令官的规矩摆平了除去王承龙外的所有人,就是为了留出酒量来和登云老汉再喝两盅。 王登云虽说今天嫁闺女,心情却一点都不好。这谁都理解。 二人进屋后把带来的酒菜摆在炕中央,然后脱鞋上炕,却发现忘了拿筷子。王登云下意识朝门外喊了声“承贤,把筷子拿过来。”接着失笑了。“嗨,看咱这记性!” 孙虎生连忙下炕说“我去拿。” 王承龙问: “三大,咋承孝还没回来?学校送桌凳有一会工夫咧。也没见回去吃面嘛。” “管他死哪搭去哩。这狗孙娃越来越不像个人样咧。” “三大,我看承孝兄弟也不是办事没谱的人。他现在也是成年人咧,你老人家往后也甭经常当人的面数说,都有脸咧。” “有啥脸呢?有脸咋见天往人家知青的院里钻哩!去了又不是寻人家老孙……” 看到孙虎生拿筷子进来,话到这里打住了。三人端起酒盅碰杯干了。王承龙掏出从刘翻身家带来的宝成牌纸烟每人一支点上。王承龙对刚吸了一口烟就不停咳嗽的王登云说: “三大,慢些吸烟。先吃两口菜。” 正在这时,王承虎慌慌张张跑进来带着哭腔: “我媳妇要养1咧。” “媳妇养娃你不连紧叫良医,跑这搭做啥?我们这搭又没有接生婆。” “良医去咧,说是难产,有危险,要送公社卫生院呢。” 王承龙二话没说下炕穿鞋急忙跟王承虎奔出去了。 “你媳妇怀了个娃像给你屋里把金蛋蛋怀上咧。你妈贤惠你勤快,把个媳妇养成肥猪婆咧。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养过娃也见过养娃的女人。你看咱队里哪个女人不是挺着大肚子还做活哩。你听说哪个怀了娃勤快的女人难产咧?”王承龙边走边数落。 进了王承虎家大门,王登霄正叼着烟锅急得团团转,看到王承龙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王承虎他妈在炕边握着儿媳的手不停地说宽慰话。炕上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哭喊着就像将要被宰杀。哭喊声里还夹杂着脏话。被称作“良医”的大队“赤脚医生”见队长来了,急忙说: “你们连紧安排往公社卫生院送人,我回去骑车子头里去卫生院给大夫打个招呼,提前做个准备。看这情况去了非得做手术。” 良医说完头不回地出门走了。他今天也有点晦气。给刘怀存媳妇李桂花打针时二人正想做点苟且之事,却被刘怀贵敲门搅和了。临出大门还隐约听到那坏鬼我儿说什么“连毛素”,让他觉得像作贼被人捉住一般。刚刚蹚过河回到家,又被王承虎几乎是踩着脚后跟叫了过来。更没想到来了还遇着难产。 王承龙赶紧安排: “碎女子,”王承虎小名碎女子,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他妈生他之前生过一个男娃没活,生下他就叫了个女娃的名字。讲迷信是女娃命贱,阎王爷不收。“你去把队里的架子车拉来,顺便过去把你承孝兄弟叫上,如果他不在家就把老孙喊上,其他人怕都脚底下踩棉花哩,不中用咧。” 不一会儿,王承虎拉来了架子车,后边还跟着孙虎生。他说王承孝还没有回家。 承虎妈拿出一条棉被铺在车板上,然后和儿子把不停地哼哼唧唧的儿媳妇搀扶到架子车上躺下,又拿出另一条棉被盖在儿媳身上。 王承虎拉起架子车就朝外走。王承龙拦住了准备跟去的王登霄: “四大,你腿脚慢就甭跟着咧。” 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王登霄老汉的呼唤声。他跑着撵上来递给王承龙一条婴儿小棉被和一只手电筒。这时,日头已经完全落到了山后。不过天气还算晴朗,半个月亮已经高挂在空中仿佛在等待天黑尽时发出光亮。看来不至于摸黑走夜路。 出了村,躺在车板上的承虎媳妇或许是因为颠簸得厉害,呻吟声一声高似一声,后来干脆对王承虎歇斯底里破口大骂起来。 这小女人平素有点娇气。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内心恐惧感也与日俱增。她向刚生过孩子的王元禄老婆讨教: “新姐,我没养过娃,听人说养娃时能把人疼死。你说那咋办?” “你就骂人。” “骂谁?” “骂你外头人。平日里他们把人欺压得逆来顺受不敢言喘,到那时你把狗孙往死里骂,他也不敢把你咋。” 承虎媳妇当时觉得这不是好办法。自己平日里没有觉得逆来顺受被欺压,男人对自己疼着哩,怎么能随便胡骂?可这一阵事到临头就顾不得了。 “你个嫖客日下的我儿坏孙。把人往死里害哩呀——哎哟——哟。” “兄弟媳妇不敢胡骂,看把辈分闹乱咧。”在一边推车的王承龙用开玩笑的口吻劝阻。 “你驴日的坏孙,天一黑就不干好事蛮往人肚子上趴哩呀——哎哟哟。”她不理王承龙的茬,继续哭骂,类似嚎丧。 在另一边推车的孙虎生憋不住想笑,他紧走两步对王承虎说,我来替你拉一截。被替下来的王承虎从刚才背对变成了面对着媳妇的哭骂。他恼怒地呵斥: “屁嘴夹严!胡骂啥哩。悄悄儿定定地躺着。” “就骂你个狗孙哩。你不养娃不知道x疼。你嫖客我儿再敢做那坏事我把你锤子铰咧呀——哎哟——妈呀。” 二十多里路程,一路哭骂声不绝于耳,仿佛在声讨一个千古罪人。到了公社卫生院门口,哭骂声突然停止了。正当王承龙举手敲响卫生院大门之际,女人用急促颤抖的声音带着喘息惊慌地叫道: “碎女子,快,不行咧。要出来了……” 卫生院大门开了,在里面等候多时的卫生院女大夫和大队良医迎出来。女大夫姓方,毕业于兰州医学院。她毕业前跟孙虎生的母亲做过临床实习。 人们赶紧把泪流满面、呻吟不绝的孕妇抬到治疗室的手术病床上,这里也兼做产房。 良医留在产房给方大夫打下手,其余三人出门等在院里。王承龙兜里还揣着婚礼上招待人的半包宝成烟。三人蹲下来,每人点上一支,这才算歇了口气。赶了两个多小时路程,每个人汗水都湿透了衣衫。月光下吹来一丝凉风,让人感到了紧张劳累后的惬意。一支烟还没抽完,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王承虎跳起来就要冲进去,被王承龙拽住了。 “先把烟掐灭。看你急成个啥咧?这么急,孙子都抱上咧。” 产房门开了,方大夫招呼他们进去。 良医笑呵呵地对王承虎说: “碎女子,来,快看一下你的碎女子。” 王承虎一听“女子”,心凉了半截,表情也略带出点迟疑。王承龙即刻接茬: “女子好。人都说会做活的先纳底子,会养娃的先养女子。这话没错。良医,你不是说难产吗?咋这一阵阵就毕咧?好像顺利着哩。” “怕是你们架子车一路拉上跑给颠顺咧。嘿嘿。” “哈哈……” “嘘——小声点,看把娃惊了。” 新生婴儿正躺在母亲的身边,身体完全包裹在小棉被里,只露出一张布满皱褶的通红的小脸。小脸上似乎还遗留着刚刚经历了艰难挣扎,跨过人生第一道门槛后的疲惫神情。一双小眼紧闭成两条小缝,叫人猛然望去几乎分不清是皱纹还是眼睛。光秃秃的眉头微微皱着,仿佛还不愿意接受这母亲体外的世界。 方大夫一边洗手,一边和孙虎生寒暄。他们认识。 “你妈好吗?最近她有信来吗?” “一个月前来过信,挺好。” “听说你们队只剩下两个知青了,心里着急不?不过你们也不会呆得太久了,好多大企业都已经开始招工。这两年从沿海和东北迁到咱们甘肃不少工厂。为了搞战备三线建设,需要大量职工呢。你看,这么晚了。连口开水也没有给你们准备。有点热水也用完了。” 王承龙赶忙说: “没啥,没啥。方大夫你只管休息。这么晚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剩下的事情我们自己照顾,你甭管咧。良医和老孙跟我寻承华去,碎女子你先留这搭照看你媳妇。” 三人敲开了王承华饭馆的门。王承华还没有睡,正一个人在后院自己住的房里坐在炕头熬“罐罐茶”。 “你这快半夜了还熬茶喝哩,不怕睡不着?” “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啥时候躺倒就是一觉,哪里有过睡不着的时候嘛。嘿嘿。你们先坐着熬茶喝,我点火给你们下面。” “不忙下面,你先给碎女子媳妇水煮上两三个荷包蛋。” 三人盘腿坐到炕上。王承龙端起一个小沙罐,慢慢地将里面刚熬好的茶水倒进一只小磁盅里。他倒茶时一直注意保持沙罐的角度,不让里面的茶叶随着水流淌出来。 这是陕甘交界不少地区人们的一种喝茶习惯。点着一只火盆,将几个直径大约五厘米、高差不多十厘米的粗沙罐放进茶叶和水坐在火盆上熬。这就叫做“熬罐罐茶”。熬出的茶十分浓酽,不习惯的人消受不了。 王承龙将盛茶水的小磁盅端起递向孙虎生。孙虎生拒绝了: “我不喝,你给咱来碗开水就行咧。” “哈哈。你们城里人喝不惯,太酽。等一下我给你泡一杯淡的。来,良医,你喝。” “你先喝。” “你先喝。我给咱再熬。” 俩人来回推让了几番,良医终于端起磁盅,仿佛在品美酒,嗞溜一声,一饮而尽。其实一罐茶倒出来也就一口水。良医喝完咂咂嘴,满足地说“真解渴。” 孙虎生不相信那一口水就能解渴。他喝过,苦得如同汤药。王承华这里条件好,火盆烧的是木炭。庄里的社员家熬罐罐茶烧的是玉米芯子之类的柴禾,往往弄得乌烟瘴气。孙虎生常常看到王登霄那样的老汉撅着嘴,对着火盆吹上半天,呛得连连咳嗽,弄得灰头土脸、眼泪花花,就为喝那两口苦水,真是不可思议。这不像在品茶,倒像在找罪受。干渴难耐时,喝那么一口苦水,不类杯水车薪? 没多会儿,荷包蛋煮好了。王承龙下炕准备端着送到卫生院,王承华拦住了,说你先等等。他出门敲开了隔壁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称出一斤红糖,纸包着拿回来,打开往荷包蛋汤水里舀了两调羹,然后又包好,这才让王承龙端着荷包蛋连同一包红糖一起给卫生院那边送过去。 “大哥,你端过去连紧就回来。面一时就下好。” 王承龙来到产房,屋里小两口正说话呢。他刚好听到承虎媳妇说“咱再一回就养个儿娃子。”王承龙哈哈笑了声说: “碎女子,你还再敢养儿娃子?不怕你那东西给铰咧?” 王承虎憨笑着没吱声,从王承龙手里接过盛着荷包蛋的碗和那包红糖。承虎媳妇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 “大哥,你咋这样臊人哩,说得人腼的……” “好,好。不说咧。赶紧趁热把鸡蛋吃了。碎女子你在这照看着,我过去一会给你们再把面端来。承华正给咱下面哩。” “大哥,你就别跑咧,吃了就歇下。我一会儿自己过去端。” “你也不用跑过去咧。一会儿你承华哥要来看咱碎侄女哩,他给你捎着端来就是了。” 王承龙出了病房门,王承虎跟出来送。王承龙把他拉到远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今儿个就不说咧,回去后你得给你媳妇好好说道说道。就养个娃嘛,你看这一路闹得。你疼咧,好好呻唤就对咧嘛,咋胡球骂人哩?把咱先人都日完咧。都是咱自家人也就罢咧,还有人家老孙哩。这一路不知道你是咋过来的,把我臊得脸都没处搁咧。你媳妇平时没看出来,咋变成这货了?” “大哥,你甭生气。我知道这毛病出在哪达。完了我一定给好好整治一下。” “你知道,咋不早整治?看今儿个丢的这人!” “我也没想到这卖x货今儿个咋成这样咧。她原先给我说笑呢,说春花妈给她出过主意,养娃时疼得忍不住就把我往死里骂。她还说就是再疼也不能胡骂人。谁知这事到临头咋像疯咧一样。女人养娃那一阵是不是就疯癫了。过咧就好了,刚刚她还给我说好话哩。”春花就是王元禄的大女儿。 “胡说哩。你新姐养过两个娃,也没有疯癫过。春花妈养娃时就是骂元禄也是在人家自家屋里骂呢,旁人听不见。你媳妇倒好,把这半条川都惊动咧。对咧,今儿个就不说了。以后回去给慢慢说道一下。” 王承华去卫生院给那小两口送过面回来,炕头三个人已经吃完正吸着烟谝闲传。王承华问王承龙: “大哥,你刚才过去把碎女子咋说咧?我过去时媳妇正抽噎哩,半边脸红得像挨过巴掌。我问,她也不言喘。我把碎女子拉到门外问咋回事,他说你们一路来的时候媳妇把咱王家人连先人都骂了个没眉眼1。刚没人时他说了两句,媳妇还x犟呢,就给扇了一巴掌。” “这碎女子也真是。我是让他以后在家里给慢慢说道哩,咋就立竿见影扇媳妇的脸哩。” “我也把碎女子日撅2了一顿。我说你可注意,女人月子里气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 “哈哈,你也别吓唬人。人没那么娇气。咱这就有医生坐着哩,良医,你说对吧?” “嘿嘿。”良医也笑了。“碎女子媳妇一路上把你王家先人咋骂来?” “咳!说不成。一路把人聒噪得头皮都麻咧。” “嘻嘻。骂的是够难听的。”孙虎生也失笑了。 “你给学一下,老孙。”良医想逗趣。 “把那有个啥学头嘛。人都乏了,连紧睡觉。”王承龙没好气地说。 “良医,听说你见天到我庄里给哪个女人打连毛素哩。哈哈,有这事吗?”王承华打岔道。 “你听哪个坏孙屁嘴胡吧嗒哩。”良医尴尬地矢口否认。 “连紧睡觉!都是些没正经。”王承龙拉开炕上两条棉被中的一条,“我和老孙伙盖这张被,你俩盖那张。连紧睡觉,明早还得早起赶路回去呢。” 王承华吐了一下舌头,没吱声,“噗”地吹熄了炕头的油灯,拉开另一条棉被和良医一同躺下了。不一阵屋里响开了高低粗细不同、此起彼伏的鼾声。 第二十七章 耿丽萍的焦虑 耿丽萍隔着门槛和孙虎生说话。自从其他知青走后,俩人从没进过对方的窑洞。二人同处一室的机会只有在厨房窑洞里做饭吃饭的时候。 “孙虎生,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事?” 耿丽萍左顾右盼了一下,似乎有点迟疑。孙虎生邀请她: “进来说吧。”他把自己经常不叠的被子朝床里边推一推腾出给耿丽萍坐的位置。 耿丽萍在床边坐下后仍没有开口,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在数乱丢在地上的烟头。孙虎生下意识拿起笤帚把地面的烟头掠到了门后面的旮旯里。刘陇生和李建国在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烟头满地扔。扔多了就扫到门后边堆着。香烟断顿时再把这些烟屁股拣起来一个个撕开用残余的烟丝自制卷烟。 “我们之间虽然一直有点别扭,但我知道你的人品,不会对别人抱幸灾乐祸的态度,更不会落井下石。” 孙虎生听得莫名其妙。 “干吗说这些?好像没什么别扭嘛。”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李建国,所以也看不起我。只是你们嘴上不说罢了。” “我们以前的确对李建国有点看法,但对你确实没有。再说你俩现在不是已经分手了吗?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现在队里就剩了咱俩,我怎么能不帮你呢?”孙虎生有点言不由衷。其实他心里果真有些看不起耿丽萍,倒不是因为李建国,而是也听到了有关王承孝和她的风言风语。他觉得耿丽萍就是那种爱黏男人的女人。他寻思,耿丽萍干吗要找自己帮忙呢?为何不去找王承孝? “我怀孕了。”耿丽萍仿佛鼓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孙虎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怀孕?是王承孝?”他立刻把这事和那个名字联系起来。 “嗯。他说他要来找你,我想还是我自己对你说。” “我能帮什么忙?” “我想求你给李阿姨写封信问问,看能不能走后门不要介绍信做人流。”李阿姨就是孙虎生的母亲。 说话时二人尽量避开对方的目光。孙虎生沉吟片刻,没做答。 “如果为难就算了。我自己再想别的办法。”耿丽萍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没经过医院检查,你真的能断定自己怀孕了?” “我们女生每个月都有生理反应,你们男生不懂。” 孙虎生心想,怎么不懂?早就从《医疗卫生常识手册》上看到过了,不过是在下乡以后才真正见到女生们用过的带血的卫生纸。知青的厕所和农民社员家一样不分男女只有一个。人们去厕所时总是放重脚步弄出响动,假如已经有人在里面则咳嗽为号。女生们每次都把用过的卫生纸认真掩埋起来,但又常常被乱窜的猪或狗刨出来并且衔到四处乱丢。王承华家的狗就时常把这种纸头叼回自家院里。王承华女人在地头议论这事时,弄得女生个个红了脸。因为谁都知道那肯定是女知青用过的。孙虎生至今没弄明白女农民社员们是怎样处理这种事情的。 “可以,我写信问问。你干吗非得回兰州做?担心这里医疗条件?公社卫生院的方大夫我熟,可以请她帮帮忙的。”孙虎生避免说出“人流”两个字。他也听过老乡们把这叫做“刮娃娃”。 “我不想在这里闹得沸沸扬扬。” 这倒的确是应当担心的。知青的故事,哪怕屁大一点,也会传得四乡皆晓。 孙虎生尽快给母亲写了封信。信封的地址没有如同以往寄给家里而是写到了母亲的单位人民医院。因为他怕妹妹兰萍拿到信后会拆开看。 一封家信从发出到收到回信一般得十来天。约莫快收到回信的时候,耿丽萍比孙虎生更急切地盼望着。耿丽萍终于盼来了那封让她望眼欲穿的别人的家信。当乡邮员在学校门口把信交给她带转收信人时,她的心都在怦怦直跳了。放学后她急忙带着信回到知青点。这时孙虎生放羊还没有回来。她把信搁在进门一眼就能看到的风箱上,开始点火做饭。她希望孙虎生进门首先看到信并且立即拆开阅读。她不时地朝那封静静地躺在风箱上的信封望一眼,恨不能隔着信封看穿那里面决定自己命运的内容。 耿丽萍似乎感到让孙虎生写信和他妈妈商量这件事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应当找个借口请假回兰州直接去求李阿姨。李阿姨的人品是有口皆碑的。她和自己母亲的人格分水岭就在于当丈夫被打成右派时没有提出离婚。母亲虽然对她解释过说离婚完全是为了孩子的政治前途着想。她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她认为母亲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着想而又希望孩子分担道义责任。其实这种所谓“道义责任”并不能被摆上社会意识形态的桌面。因为时代需要的是“站稳立场”和“划清界限”等等价值标准。从这一角度出发,母亲的行为似乎无从指责,因为“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并非“无产阶级革命”维护的东西,反倒是应当去破坏它。人们在衡量一个人的人格时仿佛在使用双重标准:一个是公然宣扬的符合社会政治需要的标准,另一个是私下里评价个体行为的标准。两个标准似乎遵循着完全相反的价值取向。孙虎生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遭到了同样悲惨的命运。而自己父亲更加悲惨的是在遭到社会抛弃的同时还遭到了家庭的抛弃。两个父亲在同一地点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了人世。假如他们有过弥留之际,二人在那人生的最后时刻对家庭亲情一定怀着截然不同的思绪。 孙虎生圈罢羊回来了。他进门后准备帮耿丽萍烧火,一眼看到了风箱上的信。他立即拿起来拆开信封开始阅读。耿丽萍正从瓦罐里舀出一碗玉米面粉,她装作不经意地偷偷观察孙虎生读信时的表情。看到孙虎生的眉头越皱越紧,耿丽萍预感到信中的内容十有八九与自己的期望相悖。 孙虎生看罢信没有吱声,随手把信又搁在风箱上,然后坐到炉灶前拉风箱添柴烧火。耿丽萍见孙虎生并不急于告诉她信中的内容,只好强作平静地把盛着玉米面粉的碗放在锅台上,用手抓起一把把面粉撒在锅中滚开的水里。她内心正如这锅中的开水激烈地翻滚,又像怀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她一只手往锅里均匀地撒玉米面粉,另一只手操一根擀面棍在锅中不停地转圈搅动。她做的这种饭在当地被称作“搅团”,是最简单的一种杂粮做法。所谓“搅团”其实就是一锅糨糊。随着锅里的“搅团”越来越稠,耿丽萍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如同糨糊粘做了一团。她撒完了最后一把面粉,继续搅动了一阵,盖上锅盖,让搅团在锅里闷一会儿。孙虎生也停止拉风箱,撤了灶眼里的火,只留下余温尚在的灰烬。耿丽萍感到很憋闷,想出去透透气,她放下手中的擀面棍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 “你一会先吃,不用等我。我有点恶心,先休息一阵。”说罢,她回了自己住的窑洞。 孙虎生没有自己先吃,他瞅了瞅案板上盛在一只粗瓷大碗里的白菜烩萝卜,拎起一只地头干活带汤水的小瓷罐,走到院子里朝窑洞里的耿丽萍大声说: “我去队长家要点浆水,回来咱再一起吃。” 耿丽萍听见孙虎生说去要浆水,赶忙走出来朝着他的背影说: “你去刘翻身家要,他家的浆水刚做好。”她立即懊悔自己刚脱口而出的话,脸上有点烧乎乎的感觉,脸色也泛起了红晕。她暗自埋怨自己多嘴,心想孙虎生一定在暗暗嘲笑自己:“你咋知道人家的浆水刚做好?” 孙虎生走出门不远,迎面碰到了王承孝,手里也拎个比较大一些的瓷罐的。 “老孙,你走哪达去呢?” “去你姐家要点浆水。” “你甭去咧,我给你们送来了。” “哦?这么巧。” “我姐家的浆水刚发(酵)好。我也是去她家要哩,顺便给你们送一点。正好碰见你,我给你倒上,就不去你屋里咧。我大还等着烧汤哩。” 王承孝把自己罐里的浆水倒了一半在孙虎生的罐里,刚要转身离开又回过头来问了句: “你家里今儿个来信咧?” “嗯?” “没啥,没啥。随便问一下。”王承孝自知失言,慌忙离开了。乡邮员去学校送信,他当然知道。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问得多余。 这句问话也让孙虎生心里感觉很别扭。这种别扭的感觉还不仅仅为刚才这一句话。似乎已经有些天了,他一见到王承孝就有种不同以往的异样感觉。孙虎生过去也曾听到过庄里传播有关二人的流言蜚语,他那时并没有在意。可自从耿丽萍自己说出实情,他在内心里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把俩人视做与从前一般。有时他也为自己内心感觉的变化有点好笑,用王元宵的口头禅说,“驴把马日死,费的是他们的劲”,和自己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可是,人的心理变化有时是十分微妙的。 孙虎生回到厨房窑洞里,看到信仍然静静地躺在风箱上。耿丽萍没有趁他出去之际看信里的内容。其实孙虎生希望她那样做,这样就免得对她多费口舌做解释。虽然孙虎生和耿丽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和同学,但二人之间的语言交流和思想沟通都十分缺乏。在一起插队三年来俩人间直接的对话假如做个统计的话恐怕不超过两位记数。 孙虎生把锅里的搅团全部盛到两只大陶瓷碗里,刮净了粘在锅底的锅巴,倒进水将锅刷洗干净,然后往锅里滴了两滴麻油,剥根葱切做葱花,重新烧起火。葱花一入锅,那远不能浸透全部葱花的两滴麻油立即被吸得一干二净,沾了油和没沾到油的葱花都由于受热而在锅底蹦跳,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孙虎生把浆水倒进锅里,随着水气和油烟的腾起,一股混合着熟葱花和微微醋酸的清香在窑洞中蔓延开来。 孙虎生端起其中一只盛着搅团的大陶瓷碗,舀了两勺锅里炝好的浆水浇在搅团上。这时耿丽萍正好进门,孙虎生把手中的碗朝她递过去。耿丽萍没有伸手接碗,说了句“你先吃,我自己舀”,然后端起另一只盛着搅团的大碗去舀锅里的浆水。孙虎生没吱声,又往碗里扒了些案板上粗瓷大碗里的白菜烩萝卜,走到门口,面朝院子坐在厨房窑洞的门槛上低头只顾自地吃起来。耿丽萍坐在锅台边拉风箱的木墩上闷声不响地边吃边想心事。俩人直到吃完各自的一大碗搅团,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孙虎生的家信依然静静地躺在风箱上面,二人仿佛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孙虎生先吃完,从门槛上站起身回到锅台旁,把碗放进锅里,拿起瓢准备往锅里添刷锅水。耿丽萍说“你别管了,等一会我来洗。”孙虎生听到这话,放下手里的瓢,说了声“那我去刘翻身家转转。”话刚落音,人已经出了厨房。 孙虎生的背影随着声音一起消失了。耿丽萍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怅惘。她清楚地听到孙虎生随口说出的是要去刘翻身家转转。自从陪王承贤到兰州照顾刘翻身以后,孙虎生和刘王两家人的过往都比从前密切多了。刘翻身和媳妇王承贤、哥哥刘占龙以及王登云老汉和儿子王承孝这两家人看上去都对孙虎生格外善待。耿丽萍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到王承贤对孙虎生有特别的好感。她又联想到自己和王承孝的关系——难道天意冥冥之中注定这姐弟俩要和知青之间产生特殊的感情纠葛? 耿丽萍猛然回过神来,不由得暗自苦笑,自己的事情本来就惆怅得要命,哪有工夫再瞎操他人的闲心。她的目光落到了搁在风箱上的那封信上。她拿起信封,下意识刚要抽出里面的信纸,却立即又住手了。因为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家信。 耿丽萍把信封放回原处,迅速地洗完锅碗后回自己的窑洞去了。 那封信又静静地躺在了风箱上。如果我们擅自取出信瓤,就可以阅读到下面的文字: “虎生儿见信如面:来信已阅,很震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信中所说的女同学是不是丽萍?为什么含糊其辞不说清楚?妈知道你们队里只剩下丽萍一个女同学,难道是别的生产队的女同学?今天给你回信,妈心情十分沉重。你还记得你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吗?虽然那时你年龄还小,但应当有记忆的。他说过,‘政治运动确实难以预料,但咱家的人决不会犯经济和生活作风的错误。’这话你还记得吗?妈更加担心的是丽萍。妈知道她母亲从小对她就抱有很大的期望,如果在你们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向她母亲交代?望速回信把事情说清楚,犯了错误就应当勇于承认!余言不叙,等回信。” 信的落款是“母亲”。 幸亏耿丽萍没有阅读这信的内容,否则会更增添她的焦虑。 第二十八章 借种 孙虎生来到刘翻身家。 刘家兄弟正坐在炕上吸烟。看样子也是刚吃过,王承贤还在厨房窑洞里忙乎。 刘占龙盘腿坐在炕边,嘴里叼着烟锅。刘翻身靠着一摞被子半躺着也在吸烟。他吸的是用纸头卷的旱烟。孙虎生进门,刘占龙连忙下炕给他让座。孙虎生推辞没上炕,坐在了炕对面的长条凳上。孙虎生就座的身后摆放着一个落地长方木柜。木柜里装的是一家人的衣物和一些针头线脑等零碎。刘占龙掀起木柜的顶盖,从里面摸出一只红色的香烟盒,那是半包“宝成牌”香烟。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敬给孙虎生。平日里全刘王庄只有孙虎生才能在刘翻身家享受到这种待遇。孙虎生习惯地接过烟卷,伸出带吐沫的舌头从头至尾在烟卷表面舔了一道湿印,然后才在刘占龙的烟锅头上就着了火。烟卷搁得久了里面的烟丝太干燥,渗进的吐沫能稍稍将干燥的烟丝洇湿一点。 刘占龙用自己的烟锅头给孙虎生对过火,没有再上炕,说了句“你俩谝着,我过饲养站了”,抬腿出了门。 “你来得正巧。我哥正要路过去寻你哩。” “有啥事吗?” “没啥。就是叫你明儿个后晌来喝汤,吃长面。” “啥?你家明后晌又吃长面?有啥喜庆呢?”孙虎生一听说吃长面来了精神。他暗想,这家人真是因祸得福,生活改善了很多。自刘翻身和王承贤成亲以来孙虎生已经被请吃好几回长面了。他明白这家人是在以此来表示对自己的报答。这使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类似一种受到过分回报的感觉。但长面的诱惑又让他每次都没能下决心谢绝邀请。况且刘翻身已经成了最能和他谝闲传的聊友,天天来串门也已经习以为常。 “没啥事,咱多日子没吃长面咧,改善一顿。你明儿后晌圈了羊就来。今后晌你们汤喝的啥?” “玉米面搅团。还炝了你家的浆水。承孝给送去的。” “他烧汤前来舀的,说是多舀些给你们顺便送一点。听说你家来信咧。我看你进来时脸色不大好,家里没啥事吧?” “家里没啥,好着呢。听承孝说的?” “是,没啥就好。人就放心咧。我看承孝好像有啥事哩,今儿个来和她姐叽咕了半天。走后我问他姐啥事,人家对我没喘。” 孙虎生没了聊天的兴致,扔掉烟头,起身告辞。刘翻身挽留说: “咋刚来就走咧?再谝一阵嘛。” “不咧。今儿个乏咧,早些睡去了。明儿后晌来再谝。” 孙虎生出了刘翻身家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借着朦胧的月光往回走,走到距离自家院子门口不远时,突然看到一个身影隔墙朝里面探头张望。那身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慌忙离开。孙虎生问了一声:“谁?”那身影没回答,却加快脚步夺路而逃。孙虎生追赶上去,没追出多远就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后脖领。黑暗里被揪住的人张皇失措地求饶: “老孙,别打,别打。我是怀贵。” “你我儿鬼鬼祟祟做啥呢?莫非又想做贼?” “不是,不是。”刘怀贵连声辩解,“我闲游哩,看见有人进了你们院里。” “那你跑啥哩?不做贼心不虚,你跑啥?你看见谁了?” “我没看清。”刘怀贵吞吞吐吐。 “到底咋回事?你狗日的不说清楚我把你拉去见队长!” 刘怀贵用几乎要哭出的声音求饶: “老孙,真的没啥事。我就是看见个人……” “到底看见谁?”孙虎生厉声质问。 “好像是王承孝。”刘怀贵声调委靡。 孙虎生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恨恨地骂了一句“你真个闲得没球耍咧!”转身就走,丢下惊魂未定的刘怀贵在那里发愣。 孙虎生进到自家院里,果然看到耿丽萍屋里的灯亮着,里面传出窃窃私语的人声。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窑洞,却先推开厨房门,点亮油灯,从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肚。喝过凉水,他正要吹灯回自己窑洞,瞥见了还趟在风箱上的家信。他拿起信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窑洞里,点亮油灯,取出纸笔开始给母亲写回信。 次日后晌,孙虎生圈了羊直接来到刘翻身家。 刘占龙背着背篓也回来了。他把路上拾到装在背篓里的牲畜粪便倒在自家茅厕边的粪堆上,放下背篓,拔出插在腰间的烟锅边装旱烟边走回屋里。他见孙虎生已经坐在炕头,招呼一声“来咧”,脱了鞋赤脚蹲在那长条凳上低头吧嗒吧嗒只顾吸烟。 孙虎生挪挪身体招呼刘占龙: “来,老刘,上炕。”“老刘”是知青对刘占龙的称呼。 “不咧。一阵汤喝毕就回饲养站哩。” 孙虎生看出主人没有请其他人的意思,于是边准备下炕穿鞋边说道: “我先回去一趟,给耿丽萍打声招呼。” 刘占龙见状连忙跳下凳子阻拦: “不用你去,我出门口随便叫个碎娃跑去说一声就对咧。”说罢趿拉着鞋出去了。 王承贤端着木盘进来,端来的居然是一碟刚出锅的炒鸡蛋。那黄灿灿诱人的颜色和扑鼻的香味真让人垂涎欲滴。王承贤把盘里的竹筷分别递到孙虎生和刘翻身手里说道: “你们先吃着,面一会儿就好。”说完转身出去了。王承贤从进门到转身出去始终低垂着目光没有抬头瞅孙虎生一眼。 面对这香喷喷的炒鸡蛋使孙虎生首先产生的想法是这家人今天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且这事情还一定和自己有关。他从这一家三口的神情里也察觉到了异样。刘翻身用手中的竹筷指点着木盘中盛炒鸡蛋的碟子招呼孙虎生: “来,来,咱先吃着。” “等你哥回来一起吃。” “不用等,不用等。他一时就来咧。”话没落音,刘占龙果然进来了。他把条凳挪到离炕近些,又蹲上去,拿起盘里给他预备的竹筷也开始招呼孙虎生: “来,甭客气。咱先吃着。面一时就下好咧。” 孙虎生忍不住还是问道: “你家今儿个肯定是有啥事吧?又擀长面又炒鸡蛋。” 刘家兄弟面面相觑,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刘翻身先开口: “没啥,没啥。就是改善一下伙食。”刘翻身从部队学来新词。 孙虎生从刘翻身的语气和神情中还是能觉察到话说得言不由衷,但他索性不再追问。因为他知道这些农村人的脾气,不到他们自己认为瓜熟蒂落时不会提早解开闷葫芦。 长面端来了。三个人一碗接着一碗,各自一口气吃了四五碗。这当间几乎谁都没有言语,窑洞里只听得“呼噜,呼噜”往嘴里吸面条的声音。王承贤几次进来送上新出锅的面条,撤走吃完的空碗。 吃完了面,刘占龙把碗筷拾到木盘里端出去送到厨房。刘翻身把那半盒宝成烟递给孙虎生,自己用裁好的纸头卷旱烟,半晌没话。孙虎生感到有点沉闷。他觉得刘翻身似乎在为一件很难张口的事情寻找开场白。这时,刘占龙走进来。他嘴里“吧嗒吧嗒”吸着烟锅,找出两个带灯罩的小油灯开始擦拭。这提醒了孙虎生。他说道: “我也正要借你家的油灯哩。” “这不是,给你预备好咧。”刘占龙咧嘴一笑,露出他那咬着玛瑙石烟锅嘴的烟锈斑斑的牙齿。 “那我拿回去添油。”说着孙虎生就要下炕穿鞋。 刘翻身赶忙阻拦道: “你不用回去添油。你坐着谝,甭管咧。我哥一搭里添好顺便给你带到地里就成咧。你地里也甭去咧。” “那咋能成?” “那咋不成?每家出盏灯又不是每家出个人。你的灯送到就对咧嘛。再说一灯油有个啥么。甭往心里去。” 自从刘翻身回来,这家人比从前大方多了。 刘占龙拎着两只油灯出门走了。孙虎生和刘翻身吸着烟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的话。平日里孙虎生来闲谝,王承贤也常常拿着针线活坐在一边旁听,时不时还插几句,可今天除了端菜送面就再没进来,似乎有意在回避。孙虎生思忖,莫非也是为了那件事?昨天听刘翻身就说过王承贤和王承孝姐俩曾在一起叽咕。孙虎生昨晚已经给母亲写了回信,信中解释了情况。他早起把信交给了队长王承龙,因为王承龙明天一早要去县城,从那里集合出发参加地区组织的生产队干部参观团。参观团的目的地是六七百里以外的庄浪县,去参观那里的“农业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先进典型”。听说那里的梯田修得能赶上山西的大寨了。 刘翻身终于说到了正题: “老孙,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哩。” “有事就早说嘛,看把你憋了这么大工夫。” “话不好说,人一时张不开口。” “有啥不好说嘛。只要能办到的,咱之间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孙虎生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肯定是那件事情。王承孝不好意思张口,托了他姐夫替他说话。可是刘翻身下面的话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 “老孙,你看我这瘫痪身子,我媳妇没办法养娃么。可咱这农村没个娃今后的日子就难过哩。” 孙虎生听得如同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 “那我能帮啥忙?我又不是良医。即使我是良医,你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莫非你想再去兰州治疗?” “不是,不是。”刘翻身连忙摇头,“甭说兰州,就是去北京上海怕也是治不好。” “那你叫我帮啥忙呢?快说嘛。你平日里说话挺干脆,没有像这么拖泥带水过。今儿个咋咧?快把人急出一头脚汗了。”孙虎生末尾加了句打趣的话。 “老孙,你甭急。听我慢慢说。你看,我全家都觉着你这人是个好人。不光咱家,全队里乡亲心里都亮清,你就是有时候脾气有点瞎,心肠好得很……” 孙虎生急忙打断话头: “你就连紧说要帮忙做啥事。说这些闲话做啥嘛。” 刘翻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递给孙虎生,依旧慢吞吞地说: “甭急,老孙。是这……我如果说得不合适,你别生气。” “你真个要把人急死哩。帮忙嘛,能帮就帮,帮不上就是没法子,生哪门子气嘛。你再不说我走咧。”孙虎生说着做出要下炕的样子。 刘翻身连忙说道: “我说,我说。是这……今儿个夜里你就甭回去睡咧。隔壁窑里炕给你铺好了。今夜里就让我媳妇和你睡那边……” “啥?” 孙虎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隐约听说过这山村里曾经有“借种”的习俗。而且王承龙家的儿子们就是这种方式得来的。但这话从眼前这位自己已经熟悉不过,还在外面当过兵的刘翻身嘴里说出,实在让孙虎生难以置信。他狠狠地吸了口烟,任凭从鼻孔和唇间徐徐呼出的烟雾在眼前慢慢飘散,一双眼睛陌生似的盯住刘翻身的脸。 刘翻身面色尴尬,回避着孙虎生的目光,张口结舌地说: “我说……说咧,不合……合适也甭……甭生气。不情愿也……也没啥。别涨气,老孙。” 孙虎生的神情慢慢缓和下来,看上去已不像刚听到那句话时那么激动。他突然开口说了句也让刘翻身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话: “那你家准备给我多少钱?” 刘翻身用惊异的口吻问: “咋?你咋还要钱呢?” 刘翻身心想这家伙平时爱耍笑,会不会又在开玩笑?可孙虎生一脸正经: “那当然。你说集市上拉桩的种马、叫驴哪个是只管草料不给钱的?” 听了这话,刘翻身仿佛全身的血液涌一下子到了脑门,变得脸红脖子粗,带点气急败坏的语气说道: “你……你把人当成啥么?” “你把人当成啥么!”孙虎生气哼哼地狠狠甩下这句话,下炕穿了鞋,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他二人对话的时候,窑洞门外的窗前一直有个人影在偷听。就在孙虎生下炕穿鞋的工夫,人影急忙离开进了隔壁的窑里。孙虎生走后,那隔壁的窑里传出一个女人低声的抽噎。 孙虎生出了刘翻身家院子,没朝自己住处走,却漫无目的地上了通往山顶的小路。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不能朗照。虽然道路不能十分清晰可辩,但孙虎生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每天去山头和山后放羊的必经之路。他真想如同往日走夜路那样大声唱一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可他终于没有开口。因为歌声会响彻整个寂静的山村,就连河对岸的山头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向河对岸的山头望去,突然看到一副奇妙的景象。河对岸东庄和西庄的山头上灯火闪烁,有如繁星点点。他扭头看到临近的周庄和自己生产队的山头同样也有灯火闪亮。远远望去点点灯光仿佛悬挂在半空中,这使孙虎生记起了学过的一句古诗:“疑是银河落九天。” 孙虎生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山顶。一溜数十盏玻璃罩油灯摆放在一块平地的田埂上。油灯附近燃着一堆篝火,有人叼着旱烟锅坐在篝火旁。孙虎生走近火堆,看到坐着的人是王元宵。王元宵见来人是孙虎生,显得十分惊讶: “老孙,你黑灯瞎火地咋到这山顶来咧?我还以为坏鬼我儿这么快就转回来了。” “睡不着,没事干,闲游哩。”孙虎生说着在篝火旁蹲了下来。 “睡不着到这山顶有个啥游头,在村里游着寻女人嫖风,那多美嘛。嘿嘿。” “你个屁嘴胡说啥呢!” “嘿嘿,嘿嘿。说笑哩,甭生气。我知道你们知青不嫖风。不像我们老农民,一天不说x,日头不落西。” 王元宵说话间磕去烟锅里的烟灰,将烟锅头插入烟荷包里又装好一锅旱烟,用手掌擦拭了一下玛瑙石烟锅嘴,朝孙虎生递过去:“来,老孙,吸上一锅。” 孙虎生接过烟锅,拣起一根小树枝在篝火上燃着,然后点着了烟锅,也如同农民那般吧嗒吧嗒吸了起来。他吸过几口以后,把烟锅从嘴里拿开,朝地面啐了口吐沫,问王元宵: “咋就你一个在这里看灯呢?你刚才说坏鬼咋咧?” “队里派了我和坏鬼两个人。坏鬼我儿说怕后半夜冷回家取衣服去了。我看那我儿怕是嫖了风咧。” “咋还得到后半夜?莫非要把油灯的油熬干不成?” “就是的。队长通知说咧,今儿个夜里上头要下来人在咱这川里视察呢。等视察到咱这搭怕就到后半夜咧。” “你说这熬灯费油地搞球啥名堂嘛。” “熬灯费油也比人们黑天半夜都到这山顶混工分强。这黑洞马虎地来做活也是样子货,肯定是磨时间哩,反倒把觉耽误咧,白天做活也没精神了。” “那你说叫上头发现了咋办?队长怕得挨批判哩。” “没事。这名堂大队干部心里也亮清呢。你不信到对面那些山头看看,都和咱这搭一球样,顶多有两个看灯的。” “哈哈,那你今儿个捞了个好差使。元宵在山上看灯呢,咱队长也真个会派活。你定定在这搭坐着烤火就把工分挣了,明儿个白天还能躺倒在炕上睡大觉。白天睡足了,夜里出去嫖风就来劲咧。哈哈。” “嗨,老孙你咋也胡说哩。我腰子松得连自家婆娘都弄不转咧,还嫖啥呢。” “你狗孙敢说你不嫖?上回那事情你咋给我说来?哈哈……” 王元宵四下瞅瞅赶忙阻止: “嘘——老孙,快别哪把壶不开提哪把。这夜静了话传得远呢,千万不敢叫坏鬼我儿回转来听着。”接着他把话头岔开道:“老孙,我听坏鬼说他亲眼看见承孝到你院里嫖风哩。” 孙虎生皱了皱眉头,隔着火光盯住王元宵的脸问: “坏鬼亲口对你说的?” “就是刚才上山来闲谝说的。哄你我就是嫖客日下的。不过坏鬼我儿的话十句有九句半听不得。那天翻身办喜事,人家承孝和耿老师大天白日在一搭谝闲传呢,狗日的坏鬼就当人家那个哩,还把我硬拉上看好戏呢。叫我日撅了一顿。” “你给坏鬼我儿说,胡说别人我不管,再胡说我们知青的坏话,小心我听见把狗日的屁嘴煽歪哩。” “不过,老孙,我说句实话,咱庄里好些社员在背地里都说承孝和耿老师谈恋爱呢,你说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依你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看不是真的。人家耿老师一个省城的女子能看上他个乡里娃?再说承孝已经说下媳妇咧,彩礼都给了。他就是有那想法,他大也不同意。” “你们真个是整天瞎操闲心哩。你常说那话,‘驴把马日死,费的是他们的劲’。你们闲得没球耍,整天抬上一张屁嘴胡吧嗒呢。”孙虎生没好气地抢白了几句,把烟锅往王元宵手中一塞,站起身朝下山的路走去。 孙虎生走到半山腰,听到前面有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其中还夹杂着人上坡喘粗气声。孙虎生判断来人一定是刘怀贵,于是停住脚步闪身在路旁。待刘怀贵来到近前,孙虎生猛然低声喝道:“谁?!” “妈呀!”刘怀贵正低着脑袋爬坡,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喝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差点滚下山坡。孙虎生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一下子打破了寂静传遍山庄,引得王承华家的狗也汪汪地叫了起来。刘怀贵惊魂稍定,爬起来拍打着裤腿略带哭腔抱怨: “老孙我儿你要咋哩?这半夜三更的,人吓人要吓死人呢?把我滚下去跌死了你要偿命哩。” “把你坏鬼我儿跌死就为民除害咧。你个坏孙以后再到处胡说谁谁到我们知青院里嫖风的话,我把你狗日的舌头割咧。” 刘怀贵一下子噤若寒蝉,待孙虎生走远才嘟囔道: “元宵我儿狗日的,屁嘴比驴球还长。” 孙虎生下山路过场院边的饲养站,看到有个人影蹲在路边吸烟。烟锅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照出的是刘占龙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孙虎生看清那张脸的主人想要绕道时已经来不及了,刘占龙也看到他迎面站起来打招呼: “老孙,你咋从山上下来咧?”他见孙虎生从山顶方向走下来很奇怪。“上山顶看了看。” “嗐。给你说咧,人不用上山。灯带上去就成了。山上就派了两个看灯的。你见了吧?” “你蹴在这搭做啥呢?咋还不睡?” “有生他大派我在这搭瞅着哩,看视察团到了河对岸路上过河进村不。来了要进村得连紧通知社员们上山呢。” 孙虎生明白了刘占龙是被派望风的,一旦“鬼子进村”就立即报信。 正说着远处果然传来了汽车马达轰鸣声,接着河对岸路口转弯处出现了汽车的灯光。汽车好像有三四辆的样子,到了离河边不远处停下了。车上有人下来,在车灯闪耀下,顿时路边人影幢幢。河对岸东庄和西庄传出一连串的狗吠。刘占龙和孙虎生紧张地注视着对岸。对岸的车灯不停地变换方向,掉头,人影上车,汽车关门声,不一会儿灯光和马达轰鸣声都消失在黑暗之中——视察结束了。在社员们没有看到模样的视察团里,不但有领导,还有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的采编人员。第二天,以《挑灯夜战学大寨,热火朝天修梯田》为题目的报道,通过报纸和有线广播传遍了每一个生产队。 刘占龙和孙虎生二人同时松了口气,告辞各自归宿。刘占龙抱着疑团回饲养站,孙虎生揣着别扭回自己住处。视察团走后本可以安然睡到天亮,二人却都失眠了。 孙虎生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和衣倒在床上。他从床头摸索出一支烟卷点燃,仰面朝天默默地躺着,心乱如麻。从刘翻身家带出来的烦恼并没有被丢在山顶上,而是依然紧紧地跟随着他。他后悔自己那样对待刘翻身。刘翻身虽说是一个残疾人,但也是个七尺男儿,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其本身肯定已经经历过了心灵的自我戕害。孙虎生觉得自己的行为无疑是在一个受伤心灵的疮口上撒了把盐。而且自己分明是做了一件以怨报德的事情。不过他在内心深处确实不是有意要伤害刘翻身,而是由于自己逐渐养成的用玩世不恭的方式应对突如其来变故的习惯使然。 孙虎生不明白刘家为什么偏偏选择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不说旁人,难道刘占龙不是正常的男人?何况是给他刘家传宗接代。虽然刘占龙比弟媳妇大十岁,可三十岁的年龄应该是正当壮年。在这山区农村,翁媳“扒灰”、叔嫂通奸的现象人们一点都不觉得新鲜,不发生这种事情反倒被认为是怪事。庄里的大多数人早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刘翻身的婚姻其实是刘占龙的艳福。而且认为实际上是兄弟俩娶一个媳妇占了大便宜。这件事难道是王承贤本人的意愿?孙虎生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也就在这时他的手指间猛然一阵疼痛,他连忙甩掉夹在指缝里将要燃尽的烟头。孙虎生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伤害了一个应当得到同情帮助的男人,同时也伤害了一个格外善待自己的女人。孙虎生的眼前不断变换闪现出王承贤不同的身形:火车上熟睡的面容、刹那间瞥见的雪白的身体、轻轻地依在自己肩头的脑袋以及紧紧箍住自己脖颈的臂膀…… 孙虎生的意识变得朦胧——仿佛一切都如同在梦幻之中,一切都在重新体验,重新感受之中…… 正在此时,一件令孙虎生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窑洞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婀娜的身影飘然走进,径直来到床前。他慌忙想坐起身,但被来人用手温柔地按住肩头阻止了。孙虎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清来的竟然是王承贤! 孙虎生刚才的烦恼一下子跑得没有了踪影。他似乎意识到那件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他甚至感到事情本来的方式就应当是现在这样,如果不是刘翻身采取错误的方式,事情或许就会成为另外的结局。 坐在床边的王承贤正对着一时间目瞪口呆的孙虎生微笑。这是孙虎生过去从未看见过的笑容。孙虎生的意识开始破碎,一切都发生得让他始料不及、毫无准备。他感到王承贤的身体正慢慢俯下来压住了自己的身体。这身体在他毫无觉察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除去了全部的衣服,一丝不挂,如同曾经瞬间瞥见的那样粉妆玉琢一般雪白。孙虎生开始慌乱不知所措,体内正在升腾起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那赤裸的身体,想让自己正确地做接下来的事情,但是慌乱中仿佛自己的一切行动都不听指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失控,一切努力都类似徒然挣扎。那种挣扎无力挽回的失控终于来临了,孙虎生差点失声大叫。一种曾经经历过的无奈失败的肉体自发宣泄成了他最后感觉的定格。 孙虎生惊醒了,裤裆里粘糊糊湿漉漉的感觉使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点燃油灯,沮丧地脱下裤子,用裤头干燥的部分擦拭了下身,把脏裤头扔进床下的脸盆,从枕头下摸出一条干净裤头换上,吹熄油灯,拉开被子重新躺下了。 这时,从附近传来了公鸡打鸣声。 第二十九章 醍醐灌顶 孙虎生梦遗了。这种情形自下乡以来已经发生多次,但梦中目标指向如此明确的还是头一回。 梦遗是书面语言,另外还有俚语说法。男知青们之间把那叫做“跑马”。知青们感到奇怪,农民社员在公众场合几乎肆无忌惮地谈论性事,却没听到过从他们嘴里说出这个概念。 起初,男知青间也羞于言此。发生了这种事情,自己偷偷处理,生怕别人知道。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难为情渐渐地消失了。谁夜里发生了梦遗,早起还要调侃地说一声:“唉!可怜的没娘娃又死在裤衩里了。”于是惹来一阵玩笑。女知青们听到他们窑洞里的欢闹,在出工的路上好奇地问:“你们一大早那么开心,干吗呢?”有的时候男知青不搭茬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让发问者不知所措。也有的时候他们指出其中一个,“你们问他。哈哈……”。被指出的那位往往像被出卖似的羞红了脸与出卖者追逐打闹一阵。女知青们见状不再刨根问底,知道“没好事”。 早上起床,孙虎生茫然若失,神情沮丧。 沮丧归沮丧,生活还得继续。“每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已经简化到了近乎极点。油非常短缺。酱根本没有。醋是乡亲们自家酿制的,东家送一些,西家讨一点。茶基本上是白开水充当,夏天干脆喝凉水。 面缸见底了,磨面是必须的。孙虎生趁中午下工吃饭的工夫找到保管王承虎、会计刘好好还有副队长王元禄,从生产队的粮仓里打出一袋玉米背回住处。队长王承龙随“农田基本建设先进典型参观团”去了外地,给知青称过粮食后由副队长王元禄负责在仓库囤子顶上加盖木印。 知青的口粮是生产队给代保管的,每个月按定量打出来,大约是每人十五斤小麦、三十斤杂粮。杂粮中最好的当数玉米,其它还有谷子或糜子,最差的是高粱。 “你抽空把玉米簸一下,我给队里打了招呼,明早去牵头牲口推磨。”中午吃饭时孙虎生对耿丽萍说。 “明早你去饲养站牵牲口时喊一声我。我起来去帮你一起磨。” “你不用去了。有生妈总是帮着箩面呢。人多也用不上。” 去饲养站牵牲口其实等不到早晨,半夜就得起身。因为正是送公粮用牲口的时节,牲口卸了磨还得赶早驮粮去公社。生产队规定社员只有在农闲的时候才能使用牲口推磨,但知青可以例外。知青们也曾经试过“不搞特殊化”,像社员一样人推磨,不料没转几圈就感到天旋地转,有人甚至如同醉酒一般呕吐起来,从此谁都不再提人推磨的事。队长王承龙听说此事后,在队委会通过了一个决定:无论农闲农忙,知青都可以使用牲口推磨。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几声鸡鸣划破了山村的宁静。孙虎生一骨碌从床上趴起,穿好衣服,到厨房窑洞里拎起耿丽萍已经簸好装在一只木斗里的玉米朝队长王承龙家走去。 一阵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鸡鸣过后,山村又恢复了宁静。深蓝色的天空中月明星稀,乡间小路如同有路灯照耀一般清晰可辩。习习凉风吹走了孙虎生最后的一丝睡意,他突然想起自己忘记把磨面的事提前给队长老婆黄秋凤打招呼。以往打粮的时候队长王承龙一般都在场,顺便给他说一声就算打了招呼。可王承龙如今出门了,打粮的时候孙虎生只跟副队长王元禄说了要用牲口的事,压根忘了去给队长家打招呼用磨子的事。这疏忽也是因为孙虎生一整天里满脑子都被前一天在刘翻身家遇到的事情缠绕着的缘故。 新窑洞修好后知青从队长王承龙家院子搬过来,可磨面仍然一直用王承龙家的磨子。这是因为当时修窑洞时就没有多挖出一孔磨窑。并排三孔窑,男女知青各占一孔住人,另一孔是厨房。还有一孔小小的偏窑只能用来堆放些柴草杂物。当时王承龙这样考虑:知青住集体户无疑是暂时的,将来一定要各自成家分户,到那时候再给各个新户添置新磨。 石磨在这山区农村里对于一家一户来说,可算得是一份祖辈相传的家产。王承龙家的磨也至少被传了三代人。磨盘的上扇已经由于分量不足而在顶部又摞上一个加扇,因此磨盘就有了两层上扇。 王承龙的想法是精打细算,尽量节省国家拨来的知青安置费,将来分户时每家都给购置一盘新磨。 孙虎生拎着盛玉米的斗进了王承龙家院子。磨窑里居然亮着灯,还传出隆隆的推磨声。孙虎生这才真正意识到白天的失误果然有了麻烦。 正抱着磨棍转圈的黄秋凤看到有人影进了院子,停下迎出来。她看到孙虎生手里拎着斗,先是感到有些意外,但她立即不由分说地伸手帮孙虎生把斗拎进磨窑搁在炕头,接着拿起炊帚和秫秸编成的簸箕打算把磨盘上的粮食扫下来。她也在磨玉米。 “推磨咋不早打个招呼?我先把磨子给你腾出来。”一边说着黄秋凤用炊帚把磨盘上已经磨碎的玉米糁子往簸箕里扫。 孙虎生急忙阻拦: “不用腾了,我明天再推。” “你跟队里说好用牲口了吧?我这不着急。这点玉米昨天就倒在磨上咧,两天三天慢慢推哩,一下子推不出来。甭说你们知青,从小没做惯,就咱这自小当农民的转得圈数多了也晕哩。你去牵牲口。等你回来我就给你腾出来咧。” “要不这样,你也别腾磨子,牲口牵来先给你磨,完了再磨我的。来不及就先少磨点。”孙虎生伸出去阻拦的手触到了黄秋凤握着炊帚和端着簸箕的双手。这双皮肤粗糙沾满玉米面粉的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辨。这是一双辛勤劳作的手。下乡三年来孙虎生对这样的手司空见惯了。而且自己的手也已经磨砺得几乎与之同样的粗糙。可是,不知为何四只手接触的刹那在空中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停顿。表面看这停顿好像是劝阻和被劝阻双方的僵持,但手的主人似乎同时表达出了对这种僵持延续的希望。孙虎生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握在另一双手的手背上,这是头一次。而他自己的手背曾经许多次被这双手紧握过。那都是发生在黄秋凤要用玉米面黄黄换下孙虎生手中的高粱面饼子的时候。一个不好意思地推辞;另一个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背,夺下高粱面饼子,把玉米面黄黄塞进对方手心。高粱面饼子和玉米面黄黄的整个交换过程,孙虎生的手都被黄秋凤紧握着,生怕他跑了似的。不过当时孙虎生对手的感觉似乎并没有今天这般特别,只有心存一丝感激而已。因为这样的一次交换能让自己至少避免一两次拉“手榴弹”的痛苦。 黄秋凤缩回了拿着炊帚和簸箕的手,先打破僵局: “那就先不腾咧,你连紧去饲养站牵牲口,我先给咱准备套绳。” 孙虎生没再言语,转身出门大步朝饲养站走去。他觉得自己有点心跳加速,还有点茫然,脑海里不知不觉翻腾起前一天夜里的梦境,下身也似乎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饲养站里刘占龙还赤身裸体地睡在炕上,这也是一直都由男知青来牵牲口的原因。女知青来拉牲口不方便。女知青也曾有人到饲养站牵过一回牲口,因为不熟练半天解不开那缰绳的“猪蹄扣”,情急之下喊饲养员帮忙,可饲养员紧裹着被子就是不肯起身。这事过后也成了知青间的笑谈。 孙虎生牵的是那头驴骡。驴骡拉完磨还要随着生产队的驮队去公社交一趟公粮。生产队的几头牲口中也只有这头驴骡能担此重任,如果换了一头毛驴,拉完磨再去驮粮,肯定会因为疲乏而误事。 牵着驴骡回到磨窑的孙虎生看到磨盘已经被扫干净了,磨盘顶上也已经尖尖地堆起新倒上去的玉米粒,不用说这是自己拎来的玉米。他埋怨道: “说好不腾磨子嘛,你咋……” 黄秋凤打断话头解释: “农忙季节社员一律不许用牲口推磨是队里的规定,咱干部家咋能随便违反嘛。你说是不是?” 孙虎生没再说什么。二人相帮很快就将驴骡套上磨,给它绑上撑嘴棍1、戴上眼罩2,然后轻轻拍一下它的臀部——“啾!”驴骡听到号令,立即快步沿着磨道开始了转圈。毛驴拉磨转圈的速度是与这驴骡远远不能相比的。磨窑里顿时又响声隆起。 孙虎生跟在驴骡后边用簸箕把磨出的糁子撮起倒进箩3里,黄秋凤帮忙箩面,头遍糁子一会儿工夫就全部磨下来了。第二遍调整了磨眼的流量,糁子下得慢一点,二人这才喘口气闲聊起来。 “队长这回参观得几天?” “得五六天哩。” “听说全大队就去了咱队长一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都没去。是不是因为咱队的工作搞得好?” “好像有这话哩。有生他大临走还为这发愁呢。听说要推荐咱队当先进典型哩。”黄秋凤说着叹了口气。 如果刚下乡时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惊讶地以为见到了外星人。可如今的孙虎生已经完全可以理解王承龙、黄秋凤这类“基层干部”的心情了。 “我看也用不着太发愁。咱队长的脑筋活着呢,反正不过是日弄上级的事情。” “唉。”黄秋凤又叹口气:“日弄人的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费人的很。前儿个夜里上头要来视察,灯点到山上,还安顿了占龙望风,咱娃他大还是大半夜没睡着,唉声叹气地趴在炕上一个劲地吸烟哩。说实话,这队长咱早就不想当咧。年年想撂过 呢,可就是撂不下。” “依我看也撂不下。咱队长撂过咧,队里如今怕没人能接下。” “说的也是。元禄那人是个直杠杠,脑筋不会转弯弯。叫他领着社员做活还能成,要做应付上级的事,肯定要瞎。也有人急着想当哩,可咱不放心。” “你说的是二坏孙?他狗日的想当队长,除了他屋里的几个没意见,恐怕全队的社员没一个同意的。” “你们来的头二年,娃他大对你们寄希望大呢。还特别说你就是个好材料哩。可现在看来你们迟早都得走,没指望。” “不走我也当不了。当队长总得和大队革位会打交道吧?我一瞅见大坏孙那张脸就想扇一巴掌。” “那倒也不怕,大队也不是他大坏孙一手遮天。他的主任还是个副的嘛。没有老主任撑腰,我娃他大本事再大怕也早撂过咧。” 黄秋凤说的老主任曾经当过劳模。知青们还听说过他第一次去省城开劳模会时出的洋相。头一晚,同屋住的代表半夜醒来发现他居然睡在地板上,原来他怕弄脏宾馆雪白的床单没敢上床。次日早餐,他夹了一整块红色的腐乳,送进嘴里后发现咸得要命,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坚持咽了下去。结果开会时喝了许多茶水,上了无数趟厕所。老主任对知青很关照。把大队分配来的知青全部安置在刘王庄生产队,头一个理由就是队长王承龙这个人心眼好。还有个理由是刘王庄人口最少,希望从此能人丁兴旺起来。 “再说,你这人也真个是好人。甭看平日里爱耍个二杆子,可咱庄里多数人心里都亮清,你也是心善人。特别是翻身和我三大两家人真个就像把你当成活菩萨哩。还有上回你跟上送碎女子媳妇到公社养娃。你和他家非亲非故,也不是良医,二话没说就跟上去咧。我四大还说娃满月头一个给你送红鸡蛋哩。” “再别说我了,好像真个要推选我当队长哩。我看咱队里还有个人比我合适当队长呢。” “你说谁?” “你猜。”孙虎生诡诈地眨巴了一下眼皮。 “队里就这能数着的几个人,我看没有啥更合适的人。翻身是个材料,可惜残废咧。碎女子胆小,当个保管还勉强能成,当队长魄力不成。二坏孙是个精猴猴,当队长脑子是够用,就是人心术不正,社员们不放心。你说还有谁合适?” “你咋就把最合适的一个人选忘了?”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嘿嘿。”孙虎生咧嘴笑了。 “嗐!我以为你说谁呢。我当队长,那不是把猫娃叫了个咪咪,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和没换队长一球样吗?” “哈哈……”孙虎生忍不住大笑起来。 “嘘——小点声。别把娃们吓醒。”黄秋凤指指隔壁窑洞,接着说:“我和娃他大真个说过换他当队长的事呢。我说把你个老驴也从磨子上卸下来歇一下。” “嘻嘻。队长咋说?” “他说你当不成队长。队长都得参加公社的三干会哩,你参加不成。” “为啥参加不成?” “你猜他说啥?他说,几十条汉子精尻子精溜子在公社会议室里打通铺哩,你去咧咋安排你呢?我说,那正好,我不是正缺……”黄秋凤突然打住了:“呸,呸!这屁嘴说开就没边边咧。” “……” 二人一阵沉默。窑洞里只听得磨盘发出的隆隆声和驴骡四只蹄子与地面碰撞的踢踏声。 孙虎生飞快地朝黄秋凤瞥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向别处。他瞥见黄秋凤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赶忙低着脑袋跟在驴骡后面撮磨下来的糁子。不知怎的孙虎生感觉自己又有点心跳加速,而且好像比先前那阵还要跳得厉害。他忽然感到黄秋凤的一双眼睛从没有像今天这般美丽动人。他的眼前不由得又重叠出那曾经让自己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的一双双大眼睛…… 孙虎生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不料,蒙着眼睛瞎兜圈子的驴骡脑袋冷不丁撞到了他的脊背。驴骡惊得树起两只警觉的耳朵停住了脚。孙虎生被撞得簸箕差点从手里飞出去。 “啾!”孙虎生先把驴骡吆喝走起,然后走到箩面箱边将簸箕里撮到的糁子倒入箩中。为了掩饰窘态,他笑骂了一句:“这我儿真个劲大,把人差点掀翻咧。” 孙虎生转身刚要离开箩面箱边的时候,突然觉得被一只手扯住了衣袖。他回过身,只见黄秋凤和自己面对面站着,身体贴得很近。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这两天你有啥心思呢?看你不像往常那样欢乐哩。” “没啥。”孙虎生嗫嚅地回答。尽管磨盘依旧发出隆隆的响声,他却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感觉到那只扯住衣袖的手慢慢向下移动最后握住了自己的手。尽管掌握住自己手的掌心似乎比手背更加粗糙,孙虎生却仿佛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快感。他任凭自己的手被紧握着,预感到深藏在意识中盼望已久,却又不能预知在何时何地和以何种方式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两个身体越来越近,彼此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孙虎生的耳畔又传来那轻柔的声音: “硬吗?”这声音虽然依旧轻柔无比,但孙虎生听来却如雷贯耳。伴随着那声音,孙虎生感觉到另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了自己两腿间最敏感的部位。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了,两腿也微微有点颤抖。 “嗯。”孙虎生回答的声音如同蚊子般细微。 “硬就掏出来往这搭刺一下。” 尽管还是耳语,孙虎生却像再次听到了一声炸雷。他做梦也没料到事情进行的如此这般直奔主题。此前曾经想象、幻想过的各种浪漫情节都烟消云散、无踪无影了。得知耿丽萍怀孕的事,孙虎生颇费了一番脑筋,也没能想象出那俩人最初是怎样进入实质性阶段的。他和刘陇生都认为,李建国、耿丽萍俩人常常钻山沟、进高粱地,一定有过越轨行为。可是无论他俩怎么软硬兼施,李建国死活都不承认他和耿丽萍有过过分举动,只承认最多不过拉拉手而已。 知青们来到农村后,碰到的新奇事情之一,就是看见了在城市几乎从没见过的家畜赤裸裸的交配。这给正在发育阶段的知青对男女关系 “最高阶段”的认识提供了丰富的联想。但这种认识在没有经历实践之前,仍然仿佛笼罩着迷雾一般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刺一下。”这是孙虎生此前无论运用任何联想也绝对难以想象的情节。这不像是两情相悦准备承鱼水之欢的邀请,而仿佛是对勇士即将上阵投入搏斗厮杀的召唤。孙虎生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难怪那些知青们偷偷传看的“三言”、“二拍”等禁书里,描写男女做爱的情节竟然有说“大战”了多少“回合”。 孙虎生感觉触摸到自己两腿间的另一只手正在解开纽扣往里面探索。探索的手很快就寻到了目标,但显得有点迟疑,似乎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进行。这是因为手遇到了一层薄薄的障碍,那是裤头。孙虎生用自己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挪开了那只探索的手。自己把手伸进裤裆,像平时小便一样从裤头的侧面掏出那家什,如同从鞘匣中拔出刀剑一般。就在这同时,黄秋凤也迅速地解掉了腰间的裤带。宽松的缅裆裤立刻出溜到了腿弯。孙虎生将亮出的“武器”勇敢地朝前方“刺”过去。二人的小腹首先紧贴在了一起,随之上身也紧紧地拥抱成一团。但是毕竟从未经历沙场,盲目“刺”出的“武器”未能准确地寻到目标。 孙虎生的笨拙令黄秋凤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轻轻地推开孙虎生,弯腰提起裤子,一手摁在腰际,另一只手牵住孙虎生的手,耳语般说一声:“来。”把孙虎生牵到了土炕边。土炕上没有被褥,只铺着席子。黄秋凤在上炕之际“噗”地一声吹灭了炕边栏杆上的油灯。在她吹熄灯的刹那,孙虎生欣赏到了灯光下映出的那张动人的面孔。脸色绯红,眼眸明亮,仿佛怒放的花丛中点缀着两粒晶莹的宝石。熄了灯的窑洞并非漆黑一团。一片月光从门口洒进来,人形依稀可辨。孙虎生在黄秋凤的牵引下一同上了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情就在这坚硬的土炕上正式开始了。 正值他们上炕的当间,磨眼完全空了。磨盘发出了刺耳的响声。驴骡感觉到了磨盘分量的变化,自动停下了脚步,警觉地树起它那对长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窑洞里突然安静下来,唯一可以听得到的几乎只有人的喘息声。驴骡显然也觉察到了情况的异常。它不停地转动那对长耳朵,好像在竭力探听究竟。幸亏这头被蒙着双眼的牲畜无法嗅出身边正发生的异性热烈交合的气息,否则,它即使不敢表示忿忿不平,也一定会妒忌得要命。 孙虎生人生中的性知识由理论到实践的第一次飞跃,就在这磨窑中的小土炕上完成了。当一切结束时,孙虎生似乎感到若有所失,又似乎未能满足。一切仿佛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一切又仿佛来得那样迅猛,势不可挡。但无论如何,这首次性行为的实践,对孙虎生来说,简直可称得上是一次醍醐灌顶。他接受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任何书本描写中都没有读到过的、最直截了当的求爱方式。他甚至为眼前这位第一个占有他肉体的女人的大将风度所倾倒。 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孙虎生,接受了一次实实在在的也是刻骨铭心的教育。 第三十章 移花接木 整个上午,孙虎生都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羊群在山坡上吃草,脑海里翻腾着近些天里发生的事情。这两三天的经历,对于孙虎生来说,似乎比三年来接受的“再教育”更加具有振聋发聩的影响;也似乎在真正融入眼前环境的道路上实现了一次飞跃。这一飞跃,仿佛与父辈所信奉并以此教导子女的不能犯“生活作风错误”的人生原则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父亲可以说完全具备了自律、谨慎、本分的做人品格。但他悲惨的人生结局使作为儿子的孙虎生对这些品格的价值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然而,尽管孙虎生逐渐地采用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社会,但人性善的一面依然能够打动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天良。 黄秋凤在激情过后说的一句话不时地在孙虎生耳畔萦绕:“真没想到你是头一回。我真个是造了孽咧,把你这么好的人给糟蹋了。”这让孙虎生无言以对。他突发奇想,觉得人类社会的秩序只有交给黄秋凤这样的女性来安排,才能够变得无比的和谐。 中午圈了羊,孙虎生有意从王承龙家门口经过。他朝院内探头张望,正迟疑要不要进去,身后传来伴随着爽朗笑声的话语:“往里进,看啥哩。”黄秋凤正担着一担水回来。孙虎生跟到厨房窑里,拎起一只桶,帮忙把水倒入已经见底的水缸,再拎另一只,被黄秋凤拦住了: “这桶不倒咧,一阵做饭用。” “倒了我给你再担一回。” “不用,不用。”黄秋凤连忙阻止:“今儿个够咧。明儿个不够再说。你帮咱担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不怕庄里社员们说闲话?嘻嘻。” “怕啥哩。谁狗日的胡吧嗒,我把他个屁嘴煽歪。” “嘿嘿。说着耍哩。咱真个也没啥害怕。你甭回去咧,就在这儿吃,我一阵就做好。” “不咧。我还是回去。我回去也得担水哩。” “那就连紧回去。一阵学校放学,耿老师也要回去做饭哩。”黄秋凤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来有啥事吗?” “我……我想夜里过来。”孙虎生仿佛鼓起极大勇气才说出来。话没落音,脸色已经泛红。 黄秋凤“扑哧”笑出声: “能行。你来就是咧。迟些来,娃们就睡着了。就这屋,我把门留着,你直接掀门进来,别敲门。”话语十分平静。 孙虎生告辞,迈着轻快的步伐朝自家院子走去。 下午,天气依然如同上午一样阴沉沉的。孙虎生的心情却似乎开朗了许多。山顶的一草一木也好像变得无比亲切。剪过毛的羊个个都渐渐变得肥硕。长着一对弯弯的大犄角的牡羊几乎无心吃草。它轮流跟在一只只母羊的身后,伸出鼻子嗅那些母羊的屁股。发情期到了。羊群中正酝酿着的生殖活动的气息,对于孙虎生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感染力。从山顶俯瞰,小小的村庄尽收眼底。但只有一处院落仿佛具有磁石般的力量不断地吸引着孙虎生的目光。那就是黄秋凤家的小院。他巴不得天立刻就黑下来。 晚饭后的时间更加难熬。孙虎生呆在自己的窑洞里有点显得坐卧不宁。如果在以往,这时候可以随便去王承龙或刘翻身家转转。可两家这一阵哪家也去不得。他只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卷解闷。正在这时王承孝进了院子。他见孙虎生的门开着,没有径直去耿丽萍的窑洞,拐进来和孙虎生打招呼: “喝咧?老孙。” “喝咧。” “没出去游?” “没。” 王承孝见孙虎生显得不愿搭理自己,便知趣地告退: “那你蹴着 ,我过去和耿老师说句话。” “嗯。” “哦。老孙,没事到我屋里游去。” 王承孝脚刚迈出门槛又回身说:“我大一个在屋里僦着也心慌哩,想叫人去谝呢。” “好。我这一阵就去。”孙虎生似乎被王承孝的话刚刚提醒,想到了一个去处。 “老孙,去了别给我大说我在你院里呢。” 王承孝赶忙嘱咐了一句。 “嗯。”孙虎生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虽然他对王承孝的态度表面上还显得有点别扭和不自然,但在内心里对王承孝与耿丽萍俩人间关系的看法已不经意中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孙虎生似乎是在突然间对二人的处境萌生出了极大的同情。 王登云老汉正独自坐在自家的炕头吸旱烟锅,见孙虎生进来,赶忙招呼: “你今儿个咋过来咧。连紧上炕。” “没啥事,就是闲游哩。” “汤喝咧?” “喝咧。你也喝咧?” “喝咧。来吸两锅水烟。我给你取好的。” 王登云打开炕柜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小纸包露出半块甘字牌水烟。他点着栏杆上的小油灯,端到孙虎生跟前,把水烟袋和麻秸杆细签递给孙虎生:“这还是那翻身带回来给的,舍不得一下抽完哩。” 孙虎生也不推辞,接过烟袋,熟练地捻个烟泡摁进烟袋锅,把麻秸杆在油灯上点燃,“咕噜噜”抽起了水烟。抽过两三个烟泡,他吐了口痰,把烟袋交还王登云手中: “还是你吸吧。”孙虎生从衣兜里摸出纸烟: “水烟味道不错,就是太麻烦。我还是吸这。”说着也递给王登云一支。 王登云接过烟卷没有点燃,继续装他的旱烟锅。 “你刚过来时碰着我那完货 后人了没有。” “没有。”孙虎生不动声色地撒了个谎。 “汤喝毕碗一撂就朝外跑,好像外头有勾死鬼哩。” “年轻人嘛,说不定正谈恋爱呢。嘻嘻。” “老孙,你咋也跟上这庄里人胡说哩。我那亏先人的完货把咱的脸都臊成尻子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看他娃总有一天要招祸哩。老孙,今儿个咱把话说到这搭咧,我舍张老脸张口把你求一下。” “求我?咋咧?” “按说咱把自家的后人管不下,咋有脸说旁人呢。你们知青是一搭来的同学,你帮咱给耿老师说说,再甭和咱那亏先人的完货胡黏咧。” “这话我可说不成。甭管他俩是不是真的谈恋爱,我都不能把人家说成胡黏嘛。再说,这恋爱婚姻自主,亲娘老子也不能随便干涉,何况我是个两姓旁人,你让我咋说?” “啥恋爱婚姻自主!他娃王承孝是定过亲的,他娃个人不晓得吗?不是胡黏是啥?话说回来,即使谈恋爱也要门当户对哩,你松娃没尿泡尿照一下个人是个啥松样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王家爸,这话从庄户老农民嘴里说出来嘛还情有可原,可你毕竟有文化还当过干部。你给娃定的亲,人家个人不愿意就不能强迫嘛。你若要鼓着 成,不就是包办婚姻?何况耿丽萍算不得天鹅,你家承孝也不能说成是癞蛤蟆。即使说要门当户对,也没啥不合适。耿丽萍她爸也一样是个右派……”说到这,孙虎生猛然觉得有点失言,忙打住,猛吸了两口烟。 “嗐!咱那亏先人的完货真个是犟球扳不到尿壶里。你说啥都不听。我王登云也不是那不懂政策的老农民,随便干涉儿女婚姻自由呢。可现实问题摆着哩,你们知青肯定不能一辈子蹴在咱农村。即使是你们知青之间,人一走茶也凉咧。李建国和耿丽萍不就是例子。更甭说咱是农户。” “虽然说如今知青开始大批抽调回城呢,可扎根农村的口号仍然还没有改变嘛。说不定人家两个真心好,耿丽萍能成为扎根派的典型呢。” “唉,你老孙甭给我吃定心丸咧。那么好的事情能叫咱那完货遇上?即便是遇上了,也还得看人哩。同样是知青,也分三六九呢。若是遇上你老孙这么个人,咱没说的……” “哎,哎,王家爸。你咋也说哩说哩胡说哩。我又不是女知青。” “呵呵。我也就这么打比方一说。实话说,假如我再有个女子,你能看上,就给你哩。单怕你看不上咱这庄户人呢。” “不说了。怎么扯到我头上了。我走咧。你那话反正我贵贱不能帮你说去。” “不说就不说。我不能硬鼓着你说去。急着走啥呢,咱蹴下再慢慢谝一阵。” “不谝了。明儿个有空再来。”说罢,孙虎生起身下炕。 “外面黑尽了。你把电筒拿上。”王登云在炕头没寻到电筒。“嗐!电筒咱那完货拿走了。要不你点上盏灯提上?” “不了。咱这庄里的路,我闭着眼睛也能摸着。”孙虎生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和做的事情是不能够明火执仗的。 天已完全黑了,山村格外寂静。孙虎生行走在村间小路上,心有点突突直跳。这是一种过去在村里走夜路从未有过的感觉。也难怪,毕竟是去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孙虎生来到院子门口,四下瞅瞅,见没什么动静,于是径直走到厨房窑洞推门。门果然“吱呀”一声开了。孙虎生闪身进去,门从身后又关上了。他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正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来了。”黑暗里从炕头传来嗓门压得极低的声音。 “嗯。”孙虎生从衣兜掏出火柴想点灯,却被伸过来的手拦住了。 “甭点灯。上来把衣裳脱到那边。” 孙虎生握住了黑暗里伸过来的手顺势想拥抱对方,但被轻轻推开了。 “你先上炕脱了衣裳盖上被睡下等着,我去一回茅房。甭急,就回来。”黄秋凤耳语一般悄声说:“再别言喘咧。咱悄悄地。夜里声音传得远。” 门被轻轻地拉开一人宽的逢,黄秋凤蹑手蹑脚出去,又轻轻将门拉住。自始至终没发出刚才孙虎生推门时的“吱呀”声。 窑洞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孙虎生开始摸索着脱掉衣服。被子已经铺开,还留着刚出门去的女人的体温。孙虎生躺下盖上被子,身体微微有点哆嗦,紧张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等待着一整天都在巴望的那一时刻的到来。 门再一次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关上。一个身影闪进来,上了炕。黑暗里俩人彼此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孙虎生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两个赤裸的身体终于紧挨着躺在了一起。这时,一切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停顿。孙虎生一整天都在脑海里演练和策划的程序此刻却好像一时不知从何开始了。 没有光亮的屋内静得可怕。并排躺着的俩人彼此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耳朵里能够清晰可辨的仅有俩人的呼吸声。孙虎生意识到躺在旁边的身体正在静静地等待着自己进行后面的行为。她不像第一次那样主动。她这样做无疑是公平的。因为既然你自己提出“想夜里过来”,你就理当不容质疑地担负起发动的义务。 毫无疑问,人生的第一次令孙虎生获得了异乎寻常的感受。他对女人产生了全新的认识。尤其是黄秋凤那种真诚给予并表现出热切渴望得到的强烈的性感,使孙虎生仿佛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对象那里得到却是最恰如其分的性感体验。那种不扭捏造作、不加掩饰而奔放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孙虎生的心灵。他的内心中居然闪现出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似乎面对黄秋凤这样的女性,自己是在履行一个男子汉义不容辞的天职。 “世界观的转变,是个根本的转变。”在这一天多里,孙虎生头脑中对事物看法发生的改变,是过去十年甚至二十年从未有过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往事,远的,近的——身为老革命、老干部的刘陇生的母亲,突然被“揪”出来,胸前挂着牌子,脖颈上吊着破鞋,被押上台批斗;家属院流传的耿丽萍母亲的流言蜚语;王有生、王再生出生的暧昧;王元宵家厨房窑里目睹的情景;耿丽萍怀孕……等等,在孙虎生脑海中对这一切的看法都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孙虎生开始主动作为。他的手伸向了身边女人的胸部。乳房耸立,弹性十足。孙虎生感觉到这哺育过两个儿子的乳房依然十分完美。其实,孙虎生对于女性乳房的感觉可以说是几乎毫无经验。尽管他幼儿时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得到了母亲的哺乳,但他对母亲乳房的记忆也已经极其模糊。西方有心理学家竟然研究出这样的结论——男孩最初的性感教育来自吮吸母亲的乳房。假如孙虎生听了这结论一定会斥之为一派胡言。他对母亲乳房保留的那一丁点模糊记忆并非来源于自己的哺乳期,而是发生在自己五岁时的一次“吃奶事件”。那天,妹妹兰萍出生刚从医院回家。孙虎生清楚地记得家里在场的家庭成员不少。有父亲、母亲,还有从老家农村专程来看小孙女的祖父、祖母。大人们环绕着襁褓中的小女婴,开心十足,几乎完全冷落了在一旁玩耍的小孙虎生。 “虎娃,过来,帮妹妹嘬一下你妈的奶。”祖母操着家乡口音招呼小孙虎生。好像大人们在议论,妹妹体弱,吮吸无力,让他把“奶口”给吸开。对如何吃奶早已失去记忆的孙虎生显得有些害羞,退缩不肯上前,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看我娃,吃你妈的奶还害羞呢。忘了小时候咋吃啦?”孙虎生的确是忘了,或者压根不记得是咋吃的。扭捏地走近母亲的孙虎生刚用小嘴巴衔住乳头,母亲“哎呀”叫了一声就把他推开了。又一阵哄堂大笑。“哈哈,我娃真是苯得连吃奶也忘了。咋就用牙咬你妈的奶头呢?”孙虎生气恼地跑进里屋,顶住门,任凭谁哄也不开。在大人们的轮流哄劝下,不知过了多半天才结束了那场“吃奶事件”。 孙虎生正在抚摩的是一对与记忆中母亲的乳房完全不同的乳房。这乳房令他性感、冲动,使他充满即刻行动的欲望。孙虎生抚摩的手在两只乳房间游动片刻后缓慢地沿着腹部向下移去,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阻止了继续向下行进的路线。他的手被握着的手导向另外的方向。他立即理解了这种导向的意图,翻身俯上了女人的身体。孙虎生感觉一开始进入得不大顺利,似乎比清晨的初次还要更费周折,二人的配合也有点慌乱,但最终还是成功了。 完事后,俩人并排静静地躺着,没有言语。孙虎生仿佛听到了微弱的抽噎声。 “咋了?”孙虎生压地嗓门轻声问。得到的回答除了继续抽噎外只有沉默。他有点不知所措,难道自己不慎做错什么吗?他侧身用手去抚摩女人的脸,手指上立即沾满了泪水。他继续发问: “有生妈,到底出啥事了嘛?” “我不是有生妈。我们把你骗咧。” 随着话音落下,抽噎声更强烈了。孙虎生听到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他抚摩脸庞的手被对方推开了。他感到女人自己在拭泪。 孙虎生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居然能上这样的当暗自觉得有点好笑,但更多的是不断涌上心头的酸楚。他此刻的心情真的可以用难以名状来形容。他轻抚着女人的肩头低声说道: “这事谁也不怨。我知道你俩都是好心人。” 女人的脸贴向男人宽阔的胸膛,任凭热泪沾上去。俩人再次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半晌,男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另一个女人又轻手轻脚地进来,上了炕,迅速脱了衣服。两个女人激动地拥抱了。两对乳房紧贴在一起似乎在分享刚刚离去的男人遗留的体温。 这样的轻手轻脚并没能躲开一直暗中隐蔽在院墙外的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第三十一章 把柄 庄里出大事了。 上午学校还正上课,大队副主任金怀存带着基干民兵把老师王承孝抓走了。耿丽萍也没等放学就把娃们都打发回家,自己回去关了门一直没出来。 孙虎生圈了羊,径直去了王登云家。 王登云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刘占龙盘腿坐在炕头闷声抽旱烟。王承贤立在炕边抹泪。黄秋凤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见孙虎生进门,王登云礼节性地要挣扎起身,被孙虎生拦住了: “王家爸,你睡着,甭起来。究竟出了啥事?” “嗳!早知道有这一天哩。咱亏先人的完货终归把祸招上咧。”王登云叹口气恨恨地说。 “听说中央来了文件,社员不能和知青那个。谁弄咧就是犯法呢。”黄秋凤说到“那个”二字不由得和王承贤对视了一下,脸色变得微红。 “文件听说过,可那是针对干部的,不是针对社员的。有些建设兵团的领导或者公社、大队的干部,利用职权糟蹋女知青,影响坏得很。听说中央下文件是要严厉打击这些现象呢,不是针对普通社员的。” “老孙,你说的可当真?那他大坏孙咋把咱承孝抓走咧?咱寻他问清楚。”黄秋凤是急性子,说着就要走人。 孙虎生拦住她: “还是我去问。队长不在,娃们还要吃了饭下午上学哩。” “你的羊还没回来,学校早把娃们放了羊了。下午怕也不上学咧。哦,耿老师早就回她屋里关了门一直没见出来。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没出啥事吧?” “不会有啥事。我还是先到大队把事情问明白,免得大家都牵心。” “那我和你一搭去。你脾气大,别再和人争执起来闯祸。” 孙虎生和黄秋凤相跟着去了大队。后晌俩人回来了,带回不好的消息:王承孝已经被押往公社了。听说还要押到县里的看守所。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大坏孙金怀存亲自带民兵押解王承孝去公社,文书让他们带话通知家属准备点衣物送去,但肯定见不到人。 耿丽萍把自己关在屋里午饭也没有吃。上午金副主任带民兵抓走王承孝时只对她简单说了两句话,要她为了自己的前途坚决和王承孝“划清界限”。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和王承孝的关系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和王承孝关系会怎样发展,耿丽萍自己心里也一直没谱。其实一开始就不过是一种心理失落的填补,对此她自己心里明白,所以没有更长远的打算。怀孕后一直在盘算设法悄悄处理掉再说,为这天天都在心急如焚,不料又出了更大的麻烦事。 孙虎生从大队回来后没回家做饭,和黄秋凤一起在王登云家吃了。王承贤做好饭在等他俩回来。孙虎生吃过后想起耿丽萍一定也还没有吃饭,话刚出口一半又立即打住了。他看到大家的面色都很难看,连平日里总是慈眉善目的王承贤也阴沉着脸。孙虎生明白没人会打算让他带点吃的回去给耿丽萍。他告辞了,出门走不远,身后王承贤追了上来,把一碗菜和两个“角角馍”朝他手上一塞,没吱声转身回去了。望着王承贤的背影,孙虎生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耿丽萍没吃孙虎生带回来的饭菜,一直关着门躺在床上,直到下午副队长王元禄领着大队文书前来通知事情,这才起身。 大队通知从明天起临时让孙虎生去学校代课。 孙虎生本想推辞,王元禄说,如果你不去,大坏孙就要叫他侄儿去呢。 正式代课教师的人选要大队革委会讨论决定才成。眼下老主任带队参观,大队委员不全,不能表决。从前大队革委会开会讨论决定王承孝当代课教师时,大坏孙副主任金怀存就推荐他侄儿与王承孝竞争。正式代课教师够了一定年限可以转为“民办教师”,而且以后有指标还可以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可以说熬到“民办教师”就与“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只有一步之遥了。因此,区区代课教师在这小小的偏僻山区也是人们明争暗斗的职位。王承孝当初能得到那个职位,全靠王承龙以大队革委会成员的身份为之力争并且得到了老主任的支持。 帮助副队长王元禄劝说孙虎生接受这职位的还有王元宵。他的醉翁之意当然首先在于孙虎生空缺出来的羊倌“职位”。 孙虎生终于同意了,那表情却仿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知青扎根农村的信心早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因此孙虎生对这样一个“苦熬”“升迁”的职位根本就失去了兴趣。 接下来的两天,孙虎生和耿丽萍一道去河对面的学校给娃们上课,放学也一道回来。第三天下午,孙虎生下了最后一堂课放学时,发现耿丽萍带的那个班的教室里吵吵嚷嚷却不见下课。他进去看到教室里学生都在惟独不见老师耿丽萍。询问学生,答案是耿老师被大队副主任金怀存叫走了。于是孙虎生宣布了下课放学,学生们一哄而散。 孙虎生从学校出来过了河还没走到自家院门时远远看到大坏孙金怀存从里面出来。二人对面相逢,金怀存面堆笑容向孙虎生打招呼:“放学咧,老孙?”那笑容看上去很勉强。孙虎生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没有停留脚步与金怀存擦肩而过。 回到院里,孙虎生看到耿丽萍已经在厨房准备做饭。他见耿丽萍脸色十分难看,于是问“出了什么事情?” 耿丽萍摇摇头没有回答。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孙虎生还是感觉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王承龙参观归来了。他没想到自己不在家的几天里庄里出了如此大事。他从大队打听到这回王承孝是碰上了“严打”风头,这一点由王承华从公社领导那里打探来的消息里也得到了证实。这次上级的精神是“矫枉过正”。要刹住女知青被奸污的歪风,不“过正”就不能“矫枉”,要“矫枉”就必须“过正”。这年头“风头”是碰不得的,谁碰到谁倒霉。省城兰州市就刚枪毙了一个才十九岁的青年,罪名是“打、砸、抢”,罪行其实只是抢了一顶军帽。这也是为了“矫枉过正”。王承孝碰上了“风头”,活该倒霉。王承龙还打听到是自己庄里有人向大队揭发的。说到被揭发,人们立即想到十有八九是刘好好和刘怀贵兄弟俩干的。 孙虎生暗自琢磨一定要找机会整治一下刘家的坏孙坏鬼兄弟。没想到坏鬼刘怀贵送上门来了。这是出事后的第四天,孙虎生吃过晚饭打算出去转悠,到了院门口碰上刘怀贵正向院内张望。刘怀贵见孙虎生出来想要躲避却被孙虎生一声喝住了: “坏鬼!做啥哩?” 刘怀贵怯生生地嗫嚅道: “没做……做啥,你喝咧?”说着把一只手藏到了身后。那只手好像拿着个信封。 “你手里拿的啥?” “没啥,没啥……” 刘怀贵嘴里依旧嗫嚅着脚下不由得朝后退了两步。 “拿过来,我看一下!”孙虎生抢上一大步揪住了刘怀贵的脖领。 刘怀贵吓得赶忙把刚才藏在背后的信封亮在孙虎生眼前: “老孙,丢脱,丢脱。你看,这是金主任让送给耿老师的。” “拿来。”孙虎生伸手去接信封。刘怀贵面有难色,将拿信封的手缩了回去。 “拿来!”孙虎生使劲一揪脖领,刘怀贵乖乖地把信封交到了孙虎生的手中。孙虎生看到信封是封着口的,表面上果然写着几个字:“耿丽萍同志收”。看得出写字的人极力想把字写得工整些,但字体依然十分难看。 刘怀贵哀求道: “老孙,丢脱嘛。信给了你咧,你手丢脱,有话好说嘛。” 孙虎生脱松开对方的脖领说了声:“滚!” 刘怀贵屁滚尿流地一溜烟跑开了,跑出几步才回头说了句:“你把信交给耿老师呃。” 孙虎生回到院子里刚打算去敲门把信送给耿丽萍,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进了自己的窑洞,用毛巾蘸了点脸盆底上的剩水,把信封口蒙湿,轻轻地揭开了。一页信纸上与信封同样极力工整地写道: “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敬爱的耿丽萍同志: 你好! 首先让我对你表示无限的道歉.我昨天的冒失行为完全是因为我对你的无限爱戴.所以一时冲动造成了不良后果.让你误会以为我要对你发生不好的事情.其实我对你是一片成心.决不像反革命分子王承孝那样欺骗你的感情.让你受骗上当.他的手段是十分恶劣的.和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是一丘之骆.他的罪行已经老实交代了.而我对你是满怀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热情.真心愿意和你在革命的道路上共同前进.你是一位立场坚定的好同志.所以大队革委会才选拨你当了代课教师.这也是我爱戴你的表现.我也是一个有革命理想的回乡知识青年.当年完小毕业我学习刑燕子童家耕的榜样.回乡参加了革命生产.毛主席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积极响应.参加了革命造反派队伍.后来被当选为大队革命领导班子成员.担任了领导职务.我一定努力斗私批修戒骄戒躁.在革命的道路上奋勇前进!但是我的家庭却是很不理想的关系.我们是封建老式的包办婚姻.我的屋里人是个没有革命觉悟也不进步的落后妇女.经常拖我的革命后腿.这也是造成我爱戴你的原因.希望我们今后能够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共同前进!你有什么困难也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帮你解决. 十分爱戴你的革命战友加同志 金怀存” 孙虎生读完后感到哭笑不得。满篇除了从报纸上抄来的词句,就是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标点除了惊叹号画得很有力度外其余都是实心圆点。还有那些“一片成心”、“一丘之骆”、“选拨”、“刑燕子”、“童家耕”等词语中一目了然的错别字更让人忍俊不禁。孙虎生把信装进信封折叠起来揣进衣兜,打算不再把它交给耿丽萍。 孙虎生正要再次出门时耿丽萍从自己屋里出来问: “刚才你在门口和谁说话呢?” “坏鬼。那狗孙在门口鬼鬼祟祟的,被我臭骂了一顿,跑了。” “你平白无辜骂人家干啥?” 耿丽萍几天来一直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平白无辜?这坏鬼还有他那坏孙哥我一见就来气。听说王承孝就是被他俩告发的。”孙虎生后面一句话出口立即感到后悔。果然耿丽萍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孙虎生,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 “明天星期天,你陪我去趟公社行吗?” “有什么事要办吗?” “我想……”耿丽萍迟疑了片刻,鼓足勇气说:“我想去卫生院把那手术做了。”她避免说出“人流”二字。“你和方大夫比较熟悉,帮我说说可以吗?” “怎么?你不等我妈的回信了?” “算了。反正已经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无所谓了。” 耿丽萍几天来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乡亲们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冷漠。就连以往热情称呼她“耿老师”的那些自己的学生也表现出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还有少数学生甚至流露出不恭敬的情绪。王有生和王再生兄弟俩就是那少数学生中情绪最明显的。人们态度的变化说明了他们把她当作了王承孝被抓的罪魁祸首。王承孝被抓、乡亲们的冷漠以及腹中还没有被处理掉的“孽障”,这一切形成的重压几乎让耿丽萍的心理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耿丽萍感情生活恰似歌德所言“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那块因李建国的离去而滚落至山脚的“石头”,刚刚被推到距离山顶尚且十分遥远的坡上,却又突然无情地滚下去,跌入了几乎难测的深渊。在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中,若要再去寻找并推动那块“石头”的话,必定得上天赐予非凡的勇气不可。 “还有,你能借给我点钱吗?我看你前两天收到了汇款单。我的钱都买毛线了。我想给王承孝织件背心。织好以后还得麻烦你给他家,让他姐有机会带给他。别告诉他家是我送的。钱下个月我妈寄来零花钱我就还你。” “汇款还没顾得上去取呢。正好明天去取出来。钱你就用吧,不用还了。汇款是刘陇生寄来的,反正咱们都是同学,你有困难,就算他帮你了。” “不行。我和他没那么深交情,不像你。你们是铁哥们。我不想同时欠两份人情。” “那咱先不说这了。我明天把队里的架子车借上,回来的时候拉你。” “不用。那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咱早点走,回来时走慢点,天黑前到家就是了。” 其实,女人做了人流手术后究竟会怎样,二人心里都没底。能和正常人一样步行二十多里路吗?这还是很让人担心的。 “要不这样,明天一早我去河对面找良医借自行车。他两个娃都在咱这儿上学呢,量他也不能不借。要不我这阵就去他家先打个招呼。”说罢,不等耿丽萍表态便出门走了。 孙虎生骑着自行车,耿丽萍坐在后架上,二人一大早向公社出发了。二十多华里的路程用了一个多钟头,因为有些路段得下车推着走。 他们到达公社所在地梁源镇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大门还紧闭着。公社卫生院星期天是不休息的,只是开门晚些。孙虎生建议先去饭馆里坐会儿,喝口水歇一歇。 王承华刚开了门正在扫地抹桌子,见孙虎生进门立刻裂开嘴大嗓门招呼: “老孙,今儿个没集没会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先坐,我给你泡茶。你早起吃咧没……”他那个“有”字还没出口,看到了随后进来的耿丽萍,脸上立刻褪去了笑容,好像刚刚还火红的日头一下子就被浓云遮住了光芒。 孙虎生只顾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一个条凳上,没有注意到王承华脸色变化,说道: “耿丽萍来看个病。” “噢,怕是亏了人的心病吧?” 王承华半分钟前的热情似乎逃离得无影无宗,也绝口不提泡茶,却一边低头只顾扫地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嘟囔。 孙虎生腾地站起身作色道: “王承华,你说啥?” “我说啥?你听见我说啥咧?” 王承华板着面孔。 “你屁嘴别胡说。再胡说就扇你哩!” “哎!你这老孙,脸变得咋比夏月天的老天爷还快呢?你扇,你扇。你还憎得很。” “你的脸才说变就变呢。你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看我敢不敢扇你?” 耿丽萍忍着眼泪拉扯孙虎生出了饭馆门,一边说道: “算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等二人走远了,王承华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地自言自语: “呸!二球货。说翻脸,就翻脸。” 正巧有熟人走过,问: “咋咧?好像是你庄里的知青。” “就是。没咋。一句话不对就发憎 哩。碎娃娃的牛牛,越拨弄越硬。” 孙虎生表面装作毫不在乎,心里还是有点懊悔。王承华这人平时大咧咧,说话没分寸,但对知青一直都还不错,尤其对他孙虎生更是没说的。孙虎生每回来公社都能受到王承华的格外款待。昨天耿丽萍说要做点干粮带上,孙虎生阻止了,说带上粮票正好到饭馆改善一顿。这一闹恐怕得饿着肚皮往回赶路了。 到了卫生院,孙虎生硬着头皮面对方大夫狐疑的目光说明了来意。方大夫脸上明显写着“好小子,人品可比不上你妈”。 方大夫问耿丽萍有没有带着卫生纸。耿丽萍难为情地摇摇头。真是的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将近三个月没有来例假了,按计划买的卫生纸还在衣箱里闲搁着。方大夫说没关系,去街上商店买两包就是了。小孙你去买吧,手术后才用呢。见孙虎生有点迟疑,方大夫笑道: “事到如今还不好意思?”孙虎生顿时红了脸。耿丽萍连忙说: “我自己去吧。”说完不免又有点心虚,自己兜里连一分钱都没有。 “就让他去吧。男子汉大丈夫还不敢买个卫生纸?咱立马做准备,早点做完手术你好多休息一阵。” 趁耿丽萍做手术的时候孙虎生去邮局取出了刘陇生汇来的十元钱,顺便到商店买了一条“岷山”牌香烟,给耿丽萍买了一包红塘,刚要出商店门,又转身回去掏出粮票和钱买了一斤饼干。这就不用饿着肚皮赶路了。买卫生纸时的确让孙虎生为难了好一阵。他站在柜台前半天张不开嘴,直到镶着金牙的女售货员问他还要什么,他才伸手指指货架嗫嚅般说要两包纸。他虽然故作镇静,但脸上还是微微有点发烧。售货员把纸拿给孙虎生时眼神中明显流露出狡黠的讥笑。这让他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走在街道还似乎感到周围无数眼睛在注视自己。孙虎生如同体验了一回不做贼也心虚的感觉。 耿丽萍手术结束,没有其他病人,方大夫让她在床上多躺着休息一会。孙虎生瞅机会悄悄给方大夫做了解释,消除了自己的干系。 耿丽萍休息了一阵,感觉好些,说我们慢慢往回走吧,时间还早,不用着急赶路。俩人要告辞,方大夫却要留他们吃午饭: “我已经给公社职工食堂打过招呼了,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馒头和大锅烩菜。我让单另给炒了俩鸡蛋。回去后有条件的话买只母鸡炖汤喝了补一补。还有尽量别劳累,得恢复几天。” 耿丽萍过意不去,刚要张口谢绝,孙虎生抢先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方大夫。” 方大夫笑着说“你小子和我还客气啥。以后有事只管来。” 吃过饭,俩人随方大夫一道去卫生院取自行车。孙虎生突然问道: “方大夫,像她这种情况能不能办病退?” “据我所知,这种病因不行。” “那有其他办法吗?” “有,但得先到县医院去开《证明》。公社一级卫生院的《证明》不起作用。有了县医院的《证明》,还得由大队、公社和县安置办逐级盖章批准才能办理准迁手续。” “县医院您有熟人吗?就算看我妈的面子,您给帮个忙。” “呵呵。干吗要看你妈的面子?看你的面子就够了。算你面子大,县医院的院长曾经和我是同学,他也认识你妈呢。我给你写个条,你们方便时去找他。” 孙虎生随方大夫进了诊断室。耿丽萍等在院里。方大夫低声对孙虎生说: “这关系不能多用,你干吗不考虑自己?她既不是你女朋友,这件事又不须你负责,你想到办病退回城这条路,为什么不留给自己?” “我不着急走,和队里的乡亲们关系都不错。她出了这事后精神压力太大,加上庄里人都拿冷眼瞧她,再呆下去恐怕要出问题呢。” “看来你这小伙子还很重义气。你妈人就不错,我们实习生对她印象都很好。” 孙虎生揣起方大夫写的条子,跟她道了别,骑车带着耿丽萍出公社上了回村的路。 耿丽萍心绪不宁地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不能平静的心情中最多的是对孙虎生看法的巨大改变。过去她虽然也暗自在心中佩服过孙虎生那种敢做敢为的男子汉的勇气,但在根本上还是把他列在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行列里。耿丽萍从自己幼儿时的记忆中就能搜寻到孙虎生和刘陇生两个“讨厌鬼”的影子。可是,恰如“冤家路窄”一般,耿丽萍与他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上小学时他俩还因为耿丽萍挨过家长的揍,因为她“状告”他俩在放学路上恶作剧欺负女同学。最初分配知青点时,耿丽萍也不愿意和他俩分在一个队,正如一开始孙虎生不愿意和李建国分到一个队一样,也是因为带队老师做工作再加上李萍和尹华是她同班最要好的朋友,才勉强服从分配,与他俩继续“冤家路窄”地呆在了一个知青点上。那时李建国已经偷偷地给她写过情书。她也基本上接受了这种求爱。但假如要让她的两个好友与那两个讨厌鬼将来也配成“对象”,耿丽萍心里可真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不过他俩和她俩最终并没有成为“对象”,而且连朝这方面发展的一点迹象也不曾有过。这让耿丽萍一直暗暗地“幸灾乐祸”。她认为像他俩那样的就不该有女孩喜欢。他俩中谁轮到担水那天如果女生洗了头,一定会表现得很不高兴。刘陇生比孙虎生还损,他提议,为了节约用水,女生应当把辫子剪成文革初期那么短。为此耿丽萍曾诅咒他俩一辈子都打光棍。然而,这时耿丽萍心中过去对孙虎生的一切成见仿佛在瞬间化为乌有。她甚至对刘陇生的看法也有了改变。这个曾经十分令人生厌的家伙居然真的信守诺言,每月都从自己二十四元的工资中拿出五元寄给孙虎生补贴“烟钱”。耿丽萍交给卫生院的两元钱手术费就是刚取出的刘陇生的汇款。相比和自己恩断义绝的李建国以及为了前程各奔东西的两个挚友,孙虎生和刘陇生这两个自己最不感冒的男生却有着其他人缺少的品质。他们才真正算得上义气为重的哥们。孙虎生此刻在耿丽萍的感觉中,就仿佛一个一直长不大的顽童突然变得异常地懂事了。她侧身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很想把自己的脸贴向孙虎生那宽阔的后背。她感到这才是真正能够被依靠的男人的脊梁。可她没那样做,恐怕会引起误解。她认为孙虎生现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一种同情心。她断定在孙虎生的内心里还是保留着对自己的轻视,只不过这种轻视如今变得不轻易流露出来罢了。她一点都没察觉其实孙虎生的内心也在发生悄悄的改变,更做梦也想不到孙虎生自己也已经有过对女人的感受。 出了公社路上好长一段二人没话。孙虎生打破沉寂问耿丽萍: “做手术疼吗?” “当然疼。做手术还有不疼的?”耿丽萍想起手术时疼痛难忍的那一刻,真的犹如撕肝裂胆一般。 “咋没听到你叫喊呢?肯定比不上养娃疼。那天送王承虎媳妇到卫生院养娃,还没到卫生院的手术台,一路上连哭带叫,还把他们王家的先人骂了个一塌糊涂。连咱队长都听得憋气,娃养下后队长把王承虎说了两句,王承虎还扇了媳妇的耳光呢。哈哈。” “你还幸灾乐祸呢。女人刚生了孩子咋能扇耳光嘛!你们男人心肠这么狠?” 话一出口,耿丽萍暗自失笑,自己咋无意中把孙虎生也归到“你们男人”里了。果然孙虎生反驳: “我哪是幸灾乐祸嘛。我是觉得可笑。你没听到她骂的那话,真是笑死人。” “别说了,肯定是难听话。” 耿丽萍不想听,听了也不想笑。肚子还在隐隐作痛,笑起一定来会增加痛苦。这会儿车子每一颠簸都加剧疼痛呢。真是乡下人说的话:不养娃的不知道x疼。确实还无法和生孩子比较哪个更疼,因为没有体验。如果生孩子比这还要疼,那可真的没有勇气生孩子了。回想起手术台上的情景,的确称得上是痛苦万状。方大夫说你如果疼痛难忍叫出来也没关系。这让她十分感动。她读过好友李萍在来信中诉说自己在医院做人流的遭遇:医生凶巴巴的。冰冷坚硬的器械肆无忌惮地在里面乱掏。自己刚叫出声就被一顿训斥,“叫什么叫?这点疼都忍不住,以后还怎么生孩子?平时不注意,胡搞乱搞。这下知道教训了吧?”这真的叫人感觉是在遭受肉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这也是耿丽萍原来希望能找李阿姨做手术的原因之一。她终于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太难为情。她含着泪咬牙挺了过来。真的是坚硬的器械在里面掏,不过不像李萍说的“乱掏”,而是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掏。她能感觉到方大夫在尽 第三十二章 讹诈 凭着方大夫的条子,很容易就从县医院开到了《证明》。《证明》上书写的病情是“神经官能综合症”。 孙虎生怀揣《证明》去找大队副主任金怀存。 金怀存在大队分管知青工作。大队干部属于“半脱产”人员,开会或者处理公务才去大队部办公室,其他时间则参加本队的生产劳动。他们参加劳动也和社员一样记工分,一样参加户籍所在生产队的分红,额外再由大队予以补贴。大队干部所得补贴的钱粮按一定比例摊派到各个生产队。 孙虎生找到金怀存时他正呆在自己家里。 金怀存的媳妇笑眯眯地把孙虎生让进家门。这是个短壮女人,还没满三十岁,可看上去要大得多。她生就一副典型的被知青们戏称作“红二团”的那种脸蛋,两个突起很高的胖脸蛋上布满紫红色的血丝,鼻头好似粘在两个脸蛋之间的一瓣紫皮大蒜。孙虎生面对这副模样不禁暗想,难怪她丈夫大坏孙说自己的家庭“是很不理想的”。金怀存也还不满三十岁,留着明显区别于普通农民秃瓢光葫芦脑袋的后背式分头。这种分头被农民戏称作“洋楼”。他每天出门前都忘不了对着媳妇梳头用的小镜子蘸水把自己的“洋楼”梳得溜光。 金怀存似乎显得比孙虎生还要反感那女人的笑容,做出不耐烦的表情挥挥手,女人知趣地离开了。他冷冷地问孙虎生“有啥事?”他还在为那天和孙虎生路遇时对方的冷淡耿耿于怀。他说话咧嘴时露出一颗黄铜皮包成的“金牙”。在两排被熏得焦黄或发黑的牙齿中“金牙”现得十分刺眼。 “我来给我队的女知青开《病退证明》。”孙虎生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县医院的《证明》。他故意没有说耿丽萍的名字。 “你队的女知青?你队不就剩下耿丽萍一个女知青吗?” 孙虎生能听得出他说耿丽萍三个字时略有点不自然。孙虎生没答话,把证明递过去。 “啥?‘神经官能综合症’?啥时得的这病?不是好好的天天教课吗?‘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本来就没参加重体力劳动嘛。” “金主任的意思是不同意出《证明》?” “当然不同意!这不符合政策。” “政策你比我清楚。你是干部嘛。”“干部”两个字从孙虎生嘴里出来听上去很刺耳, “干”字后面拐了几个弯。“破坏上山下乡是啥政策你肯定更清楚。” “咋?不同意出证明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这帽子你给我扣不上。哎,孙虎生,我看你今儿个咋不像是来开《证明》的,倒像来寻事的。” “老子今儿个就是来寻事的。你看是在这说还是去大队部?”孙虎生脸色阴沉下来。 “咋?你要造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反还是咋?我知道你平时爱耍个二……”他见孙虎生脸色变得愈加难看,把后头那个“球”字咽回去了。 “甭拿大队革委会吓唬人。咱是城墙头的雀儿——大炮轰下的。我今儿个就是专门寻你我儿的事来咧,先给你亮个底,你要不乖乖地把《证明》办了,今儿个就有你好看哩。后果有多严重,你怕还没想到哩。” “后果?你能咋?你是大炮轰下的,咱也是造反派出身,也不是泥捏下的。我看你我儿能把咱的球咬下来。” “不咬你的球,要松你的皮哩。我看你皮紧得很。” “你要咋?” 金怀存说话声音露出惊慌,眼睛直溜门后的锄头把。 “甭紧张。我不是打锤 来的。给你说明白些,你把人家王承孝按破坏上山下乡抓了。你个人的尻子干净不干净,难道你个人不知道?” “我咋不干净?你有啥证据?”口气不像刚才那么硬气。 “证据?你看看这个。”孙虎生手插进衣兜抽出一半信封,“要不要我掏出来给你念一下?” 金怀存脸色顿时煞白,惊慌失措地瞅瞅门外,完全换了副腔调: “老孙,有话咱好说。啥事咱去大队部解决。” “那我头里走,在大队部等你。”孙虎生把信封揣回衣兜,转身出了金怀存的家门。 金怀存在孙虎生出门后立即下炕穿鞋追赶出门,刚出门又回转去从炕柜上抓起一串钥匙揣在兜里,这才急匆匆地赶往大队部。他日急慌忙地连照镜子梳头也忘了。平日里溜光的“洋楼”变得像树杈上的喜鹊窝。金怀存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头顶“喜鹊窝”来到大队部。孙虎生嘴里叼只香烟已经等在院子里。 大队部有院墙也有大门,大门经常不上锁。院门外左侧挂着一块白底红漆字木牌,牌上的红字为“甘肃省平凉地区灵台县梁源人民公社金家村革命委员会”。院当中一片空旷的场地,可以供全大队男女老少开会或看露天戏。坐北朝南一排平房是办公室。坐西朝东是一座五十年代搭建的戏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下乡巡回演出就在那戏台上。 金怀存进大门时,几个学龄前小崽正在戏台上嘻嘻哈哈地给孙虎生表演翻跟头,一见金怀存进门立即连滚带爬下了戏台溜墙根狼狈逃窜了。 金怀存开了办公室门锁,推门进去一屁股坐在唯一一张办公桌后的木椅上,这木椅是当年从一家地主家抄来的太师椅。孙虎生甩掉烟蒂跟了进来坐到了另一把太师椅上。 二人坐定后一阵短暂的沉默,金怀存先开口: “老孙,耿丽萍为啥个人不来?” “她个人为啥不来你心里还不亮清?还用问我?” 金怀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老孙,你看这事情也不能我一个人做主,得汇报给老主任还得大队委员们开会讨论通过哩。你看这事咋弄呢?我先给你应承下,上会讨论过再开《证明》,你看成不?” 金怀存采用十分恳切商量的口吻。 “那好,我先回去,上会讨论通过了你通知我。不过可要快,别拖拉。” 孙虎生说完就起身要走。 “等一下。” “咋?” “那信……” “那信等我拿到《证明》咱再处理。” 孙虎生说完就要出门,金怀存急忙站起身挽留: “老孙,甭急嘛。咱慢慢想办法解决哩嘛。急着走啥嘛。” “办法还用想?谁不知道大队的事情现在差不多就你一个说了算。你把人家老主任都快架空咧。” “老孙,咱啥事归啥事,这种有严重政治问题的话可不敢胡说。” “老子今儿个就胡说了,你把老子球咬咧。一句话,你今儿个到底能开不能?不能我就走人咧。” “急啥嘛。咱再慢慢商量,也多谝一阵。你们下来这二三年我对你你们关心不够,思想政治工作也没跟上……” “我是来开《证明》的,不是来听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孙虎生态度粗暴地打断了金怀存,“你给开我就等,不给开我就走。再甭罗嗦。” 金怀存心里恼怒到了极点,自从当了大队副主任,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耍过二球。恼怒归恼怒,他却强忍着不敢发作,因为他听说过面前这个孙虎生和其他兰州知青一样野得很,他们队里的三个男知青在赶集的时候和上海知青打锤,几下就把人家打了个半死。金怀存心里抱怨,那次咋没把这我儿给法办了。把狗日法办了就没今儿个的事咧。可他还只能和颜悦色地说: “可是这《证明》得文书写呢。公章也在他那里锁着。” “那我去寻文书,你等着。” “不用咧。你等着。”金怀存无奈地站起身出外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门。不一会,孙虎生听到金怀存公鸭一般的嗓子对着有线喇叭的麦克风呼喊: “文书听到广播马上到大队部来……”金怀存连续喊了好多声,吧嗒一声关了扩音器,锁了门又回到这边。他问孙虎生: “这信是耿丽萍给你的?” “不是。她根本没见过这信。” “啥?那你从谁手里拿的?” “你给了谁,我就从谁手里拿的。你还不知道个人把信给了谁?” “你队里的怀贵?” 孙虎生没回答,从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手指在盒底一弹,跳出半截烟卷。他抽出烟卷叼在嘴上,刚要划火柴,却停住,再次弹一下烟盒,又跳出半截烟卷。孙虎生把烟盒送往金怀存面前,金怀存气恼地摆摆手,然后伸手摸自己的腰际,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日急慌忙往出走,烟荷包也没随身带上,只得咽了口吐沫。孙虎生收回烟盒,点燃烟卷,自顾自地吸起来。金怀存在心里骂道:“嫖客日下的坏鬼!松事情都办不成。再碰上非剥了驴日的皮!”这时,大队文书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金主任,啥事?”文书见办公室只有他二人,有点奇怪。他原以为又要开会。 “老孙要开个《证明》哩。” 文书心想,怪不得只听到喇叭里喊他一个人呢,原来就是个开《证明》,把他妈的,还把人断 了个忙。 “开啥《证明》呢?主任。” 金怀存没回答问话,却伸手道: “来,连紧把你的烟锅给我吃 一锅。” 文书递上自己的烟锅和荷包,转头用眼神询问孙虎生。孙虎生也没吭声,只是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卷给文书。文书连忙接过烟卷,见孙虎生把烟盒揣回去忙问: “你有纸烟咋不给咱金主任让一根?” “金主任说他不爱吃纸烟。” 文书纳闷,平日里这大坏孙我儿(文书心里也这样称呼他)见了纸烟抢哩夺哩的,今儿个咋成了不爱吃纸烟咧,日怪的。 金怀存抽完一锅烟,抬脚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又把烟锅头插入荷包装第二锅,这才开口道: “老孙要给他队里的女青年耿丽萍开《病退证明》哩。” “《病退证明》?咋开哩?这事老主任知道不?不用大队委开会讨论?” “咋?我分管这事,说了还不算?” 金怀存从嘴里拔出烟锅啐了口吐沫冷冷地问。 “不是,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病退是件大事呢。”文书急忙解释。 “大事怕啥?我还管不了这么大个事?咱掌握政策就对咧。人家有县医院的出的《证明》呢,你怕球个啥嘛!” “嘿嘿,我怕啥嘛。你主任说能开,我还敢不开?”文书说着扭头问孙虎生:“《证明》咋写呢?” “对,你把《证明》的内容给文书说一下。” 孙虎生猛吸一口烟,吸进的烟雾从鼻孔徐徐飘出慢慢散开来。他用手掌扇去眼前的烟雾开始口授: “县知青办、公社革命委员会,后面冒号。我大队知识青年耿丽萍同志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下乡以来,能够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积极投入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革命运动,努力参加生产劳动,受到了贫下中农的好评。由于该同志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综合症,不能继续参加重体力劳动,我大队革命委员会同意该同志病退回城。希望上级领导批准并予以办理准迁手续为盼。” 文书基本上一字不落地在便笺上写下了孙虎生口授的内容,只是把最后的“盼”改成了“感”,又加上“此致”“无产阶级大文化革命的敬礼!”《证明》用的是合缝便函纸,与孙虎生和王承贤去兰州照看刘翻身时带的《证明》一个样式。文书把刚才那段文字先写在左边的留底存根上,然后再正式誊到右边的空白函上。誊之前,文书请金怀存在留底存根上签了名。誊的时候,文书在顶端又加上了“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写好后加盖上鲜红的圆印章——“灵台县梁源公社金家村革命委员会”,文书从便函簿上撕下《证明》刚要交给孙虎生,被金怀存伸手拦住了。他接过去似乎要过目审阅,并打发文书离开: “没你事咧。你先走,我和老孙还有工作要谈。” 文书已经准备离开,却迟疑道: “我的烟锅……” “噢,你拿走。”金怀存把烟锅交还文书前把烟荷包里的旱烟朝桌上一张废报纸上倒了一小堆。 文书走后,金怀存从报纸上撕下一个二指宽小条,撮了点旱烟,一边开始卷烟,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老孙,《证明》开好咧。那事咋弄?” 孙虎生没有答腔,又点燃一支烟卷,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信封,划根火柴点燃了,一会儿工夫那信封就化为了灰烬。金怀存注视着孙虎生的举动,嘴角顿时流露出一丝狞笑。他没把《证明》交给孙虎生,而是搁进了办公桌的抽屉。 “孙虎生,”金怀存变了口气,“文书刚才说话那意思你也听见咧,这事至少要和老主任通气哩。《证明》先搁我这搭,一两天我们研究过再通知你来取。” “你妈了个x!”孙虎生冲上前隔着桌子揪住了金怀存的脖领。 “咋?你,你还想打人?这,这可,可是大队革委会……” “打人?你敢不乖乖地把《证明》给我,今儿个我就把你的屎倒咧。我可不管球啥委员会!”“你丢脱,丢脱。我又没说不给。正和你商量哩……” “商量你大的锤子哩,拿来!” 金怀存赶紧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刚搁进去的《证明》。孙虎生把《证明》捏在手中才松开了揪着金怀存脖领的另一只手,然后转身出门扬长而去。金怀存惊魂未定,嘴里直嘟囔: “狗日的,二球货……” 第三十三章 黯然离去 耿丽萍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公社革委会和县安置办都没怎么刁难。《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证明》也都已经办妥,只等回兰州了。学生们冷漠的态度似乎弱化了耿丽萍对自己任教两年多的这所乡村小学的留恋。她好多天再没有去过学校。金怀存的侄子已经正式取代耿丽萍做了代课教师。 “孙虎生,我想去看看王承孝他大。你说我该不该去。”吃过午饭,耿丽萍忽然说。 “你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孙虎生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却改口道:“去道个别倒也应该。别家也罢了,老汉卧床不起呢。看看也应该。可是……” 耿丽萍明白“可是”后面的意思,没等孙虎生说完,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陪我一起去行吗?哪怕他骂我一顿。” “行。” 耿丽萍拿上事先在大队代销店买来的一包茶叶。二人相跟去了王登云家。 王家也刚吃过。王承贤正在厨房洗涮,见二人进院门,边在围裙上擦拭湿手边迎出来站在院子当间。她没有言语,眼神木然。孙虎生先开口说: “耿丽萍来看一看你大。她明儿个就走咧。” 王承贤没言喘,眼球朝上翻了翻露出许多眼白,下巴向她大睡的窑洞扬了扬,算是同意他们进去,也没有给她大通报一声。 王登云已经听到了院里的动静,本来是仰面朝天躺着的,在他俩进窑门之前翻转身脸朝了墙闭起眼睛装睡。 “王家爸,耿丽萍看你来咧。” 王登云纹丝没动。耿丽萍把手里的纸包搁在炕头,鼓足勇气开口: “王家爸,明儿个我就走了,来看一下你。你多保重身体。”态度好似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这样的情形耿丽萍在这两年多来面临过不知多少回了,但她都是处在与今天相反的位置。 王登云依然纹丝没动,甚至连呼吸也似乎听不见了。屋里的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孙虎生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跟进来的王承贤说: “我大喝了药,刚睡着。”肯定是撒谎,中药一般都是早晚服,哪有中午喝药的。王承贤说完自己也有点脸红。 孙虎生赶忙接茬说: “那就不惊动了,让老汉好好休息。完了你给你大说一声,耿丽萍来给他告别过咧。” 王承贤送二人还没出大门,却听见窑洞里传来她大的呼唤声,于是折回窑里去,进去后立即又返身出来手里拿着那包茶叶。这时孙耿二人已经出了院门。王承贤把纸包送到耿丽萍面前,面无表情地说: “我大说这你拿回去。” 耿丽萍没有伸手去接,表情很尴尬。孙虎生连忙挡在二人之间,两手摁在了王承贤的手上,低声说: “收下,甭推让咧。给你大说是我给他买的。” 耿丽萍差点落了泪。 王承贤表情舒展了许多。她没有再坚持,却也没有立即收回手。她希望那双手在自己的手上尽可能多地摁一会儿。窑洞里又传来王登云呼唤女儿的喊声,还伴随着强烈的咳嗽。王承贤收回捧着纸包的手,说了声“你们慢慢走”,转身回了院子。 王承龙要求队委们都得去知青屋里和耿丽萍话别。他说一般社员咱不强求,干部们如果再没个表示就太不近人情。人家来的时候咱在村头敲锣打鼓放炮欢迎哩,走的时候不能让没声气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嘛,不论出过啥事,事情归事情,人情还得行。 王承龙没想到自己向队干部们提出这一要求后遇到的唯一阻力居然来自自己的老婆黄秋凤。她自己不去也罢了,还坚决不让王承龙拿家里的鸡蛋。为此俩人吵红了脸。有生和再生也站在他们的母亲一边。王承龙恼火地抡起巴掌要扇两个小子,嘴里恨恨地骂道: “你两个碎松我儿跟上瞎起啥哄哩?人家耿老师最起码教了你们二年多。你们狗日的这叫欺师灭祖!” 黄秋凤一边护着两个儿子,一边冲丈夫嚷道: “你打娃咋哩?你有本事打我。啥老师?老师那叫为人师表,不是害人精。” 王承龙沮丧地出了自家门,原来想叫老婆给擀两张长面条的要求更是提不成了。他只好去找刘占龙借了两元钱,到代销店给耿丽萍买了一双花尼龙袜子,找零的几毛钱买了一把黑焦水果糖。 刘好好没有亲自去,打发老婆李桂花去了。刘好好其实明白自己亲自前往也没什么,即使孙虎生那小子脸色难看,他也不一定会让自己当场下不来台,俗话说“好汉不打上门客”嘛。可是耿丽萍和王承孝那件事让他总觉得心里不安然。毕竟事情起于自己的兄弟怀贵发现了他们俩的秘密,又是自己唆使怀贵去大队金怀存主任那里反映情况。他本来想借此事打击一下他们王家的气势,没料想事情闹到把人逮走了。这可成了小小刘王庄里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能感觉到,庄里所有的王姓人还包括另一家刘姓人都因此事而增添了对自己家的仇视。李桂花去的时候用手帕包了四颗鸡蛋。 王元禄一手攥着一只鸡蛋。他把两只被握得热乎乎的鸡蛋交到耿丽萍手中时显得很不好意思。他本来想抓只鸡的,可老婆死活不同意。两个来家串门说闲话的弟媳妇金春梅和刘爱爱也在旁边帮腔。老婆说,上回刘陇生和李建国走咱就送了只鸡,这回那骚情货走,不去才对呢。金春梅和刘爱爱随声附和“对着呢”。老二和老三家平时不走动,两个妯娌只有在老大家碰面才说话。她们三妯娌刚才正在议论王承孝被抓走的事情,得到的共识是“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也不敢往上扒”。王元禄说,都甭扯闲谈,队干部都得去那是队里定下的。再说,其实这鸡咱是看老孙的面子送哩,正好谢个情。要不是他给破案,咱赔那麦子的损失,甭说一只鸡,十只也挡不住。老婆说,那等下回老孙走你多抓两只,这回你送两颗鸡蛋就对咧。金春梅和刘爱爱又跟着附和“对咧,对咧”。王元禄无奈,只得拿了两颗鸡蛋。 王承虎拎来一只公鸡。这回全家人都同意送只鸡,也和王元禄一样是看了孙虎生的面子。他家和王元禄都是那次破案的受益者,除此以外还要感谢孙虎生帮忙送他媳妇去公社养娃。庄户人家平时与家庭亲眷以外的人交往比较少,受人一点恩惠便念念不忘。 刘占龙也和李桂花一样用手帕包着四颗鸡蛋。他把鸡蛋放下屁股连凳子都没沾就推说要去给牲口添草,告辞了。 最叫人意外的是来了王承华的女人。她送来一把粉条,当地人叫做“片粉”。这可是比较稀罕的,除了逢年过节外这乡村人家一般都不会买这东西吃。粉条在城市乡镇都凭票供应,王承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王承华前两天回了趟家,对王承龙说起那天在饭馆发生的事。他原本想对王承龙诉说委屈,反而被王承龙训斥了一顿。王承龙说,庄户人见识短,心眼狭窄,情有可原。你在外面工作,见过的时世那么多,咋也跟上瞎起哄哩。如今社会这运动一个接一个,谁能预料到?谁碰到茬子上谁倒霉,咱三大那么好的人,还有学问,不也犯了错误?何况人家年轻娃娃呢。幸亏你没惹得那货真个动了手。那货打锤出手可狠着哩,你又不是不晓得。王承华说,咋不晓得,那回他们三个在集市上和什字原上下来赶集的上海知青打锤,我那天忙,没出门看热闹,后来听参与处理的公社文书说咱那三个憎三 把人家两个上海知青给打得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不过听文书说把双方弄到公社办公室办“学习班”,一阵工夫人家就握手言和咧,上海知青还一个劲说啥“不打不成交”呢。你说这事日怪不日怪?最后王承华还是同意堂兄王承龙说的,孙虎生那娃脾气暴些,人还是好着哩。因此他媳妇今天能来知青屋里,肯定是他临走安顿的。 几个男人蹲在院里抽着孙虎生散的纸烟闲谝。两个女人立在女生窑门口看耿丽萍在里面收拾东西。王承华女人从来少言寡语,这样的公众场合总是默不做声。李桂花没话找话地搭讪: “这一走怕是再也不回来咧。回了你省城怕就把咱这乡里人忘得光光的咧。” 耿丽萍懒得搭理,就只顾埋头收拾东西。 “听说你把娃糟蹋咧。可惜的。养下来给了人也好……” “放啥屁哩!”李桂花的话被王元禄打断了:“你个卖x婆娘,x咬人 得很吗?” 耿丽萍气得脸发白,却又不知如何发作。李桂花受到王元禄突然抢白,一时红了脸,但立即回敬: “就是x咬人得很,你说咋弄哩?” “咋弄哩?问我咋哩?去寻嫖客上一下。” “就寻你这嫖客上哩,这来!”李桂花本来是板着脸的,说出这话却扑哧一声笑了。 王元禄坚持绷着脸:“人忙得没空。承华家的狗跟来在门道外蹴着哩,你出去叫它给你上一下。”说完也忍不住笑出声。 李桂花却并不恼怒: “狗没上过,还不认得咱哩。你上过,你把咱给你那兄弟介绍一下。嘻嘻。” 俩人从争吵演变成打情骂俏。王元禄还要开口,被王承龙厉声呵斥住了: “对咧!屁嘴一张就没好话。都是些敞口子!”又对李桂花说:“你闲球没事,正好帮咱擀两张长面。” 李桂花一听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我还得连紧回去烧汤呢。屋里三张嘴还张着等喝汤哩。” “那你还不x夹严连紧往回跑,只管在这搭骚情啥哩?” 王承龙没好气地训斥。 李桂花一溜烟跑了。王承华的女人说:“大哥,那我给擀面。” “那也好。要不你回去一趟,把两个娃也叫来,擀了面就在这一搭吃。把承华捎回来没喝完的烧酒也给咱提来。我们今儿个先喝咧,完了我给买来还上。” “喝就喝咧,还啥呢么。我一阵儿就回来。”王承华的女人边说着赶忙走出了院子,身后跟着她家的那条黄狗。 不一会儿王承华女人回来了,身后还是只跟着那条黄狗,两个娃一个也没来。两个娃大的是女娃,上二年级,小的是男娃,上一年级。女人说娃们要写作业,不肯来。她给安顿吃剩饭了。娃们不肯来其实是怕见老师。 王元禄和王承虎要告辞,孙虎生挽留他俩吃饭。王承龙也说你俩甭走了,一搭蹴下热闹。王元禄过意不去,说咱就拿来两颗鸡蛋,咋好意思吃人家一顿饭嘛。王承龙说,没关系,下回你提个鸡儿来就对咧。王元禄说,本来就是想提只鸡呢,鸡儿没进窝,跑得没抓住。他撒了个谎。 看到王承华女人拎来的仅有七八两散白酒,王元禄说:“我去代销店再赊一斤烧酒。”话说了,心里却在打鼓。赊一斤散白酒,以后就得拿差不多二十颗鸡蛋去抵账。今年开春自己家的那只老母鸡抱窝失败,仅仅孵出两只小公鸡,能下蛋的母鸡总共只有三四只了。土鸡不能天天生蛋,所以每天能收到的顶多也就两颗鸡蛋,这还是灯油和食盐的主要来源。但是王金禄觉得自己是条汉子,话既然说出口,硬者头皮也要去赊,顶多今后一段日子里全家人吃得淡些,摸黑早睡觉罢了。当然屋里人的埋怨是免不了的。 孙虎生从衣兜里摸出两元钱说:“我这儿有钱,不用赊了。再顺便买两盒宝成烟。” 耿丽萍在窑洞里听到孙虎生要掏钱买东西,赶忙掏出自己的钱出来说:“买啥呢,拿我的钱去买吧。”她写信告诉母亲办理病退回兰州的事,母亲汇来了二十元钱。 孙虎生对耿丽萍说你的钱留着路上用吧,“穷家富路”。王元禄如释重负,攥着两元钱满怀欣喜地走了。王承龙追着喊了声:“再买一小包调料,要五香粉。” 王承龙又给王承虎安排任务: “碎女子,去把你提来的鸡宰了,把毛烫掉。吃完长面咱蒸鸡,晚上喝酒。你一阵跑一趟我屋里,把酒壶和酒盅取来。” 王承虎说了声 “我先去烧水”,就站起身进了厨房窑洞。 孙虎生低声问王承龙: “王承孝的情况再打听了没有?咋样了?” “前两天承华回来说人现在羁押在县看守所里,看样子十有八九得判刑。”王承龙说着轻轻叹口气,“唉,碰到枪口上咧,只能认倒霉。我三大一家都是人说的那种心强命不强的人。论文化,他爷父在咱庄里都是人尖子。可论倒霉也真个是没人能比。你俩今晌午去看我三大咧,是吗?” 孙虎生点点头。 “是她要去还是你的主意?” 王承龙用目光朝耿丽萍的窑洞示意了一下。 “她的主意。她要我陪她去的。” 王承龙点点头,动容地说: “还是你们知青心胸宽广。大地方、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三大也算有知识的人,还在大地方蹴过,可在咱这僻背山村里农民当得久了,心眼也就变得曲咧。” “你三大那人心眼其实好着呢。人都一样,这事情摊到谁头上也很难想得通。” “人和人还是不一样。就说你老孙吧,虽然脾气有些瞎,时不时爱耍个二杆子,可心胸不曲。咱庄里人以往也能看得出,你们知青虽然在一个锅里吃饭哩,可是也结把把子呢。你和刘陇生就是一把子。当然人家耿丽萍和李建国是一把子。你们之间也疙疙瘩瘩地相处得不咋好。可是出了这事情后能看出你确实够义气的……” 孙虎生听到“义气”二字,脸上微微有点发热,幸而天色已暗,别人不易察觉。他想起了黄秋凤,产生出一种愧疚的感觉,不知是对那女人,还是对眼前的这男人。 孙虎生赶忙摸出一支烟卷插到王承龙的唇间,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孙虎生觉得王承龙才是自己见过的心胸最宽广的人,可他不喜欢当面说恭维人的话,所以给王承龙点燃纸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便只顾吸烟而沉默不语了。 王元禄回来了。他先把酒和调料送进厨房,然后过来将两盒纸烟和找的零钱交给孙虎生。孙虎生说天黑了咱进屋里谝,自己先进窑里点着了油灯。王承龙一眼瞅见床铺上搁着一件崭新的毛背心,拿起来啧啧称赞: “这么漂亮的毛夹夹,咋没见你穿过,家里刚捎来的?” 王金禄看了也赞口不绝。 “这是耿丽萍刚织好的。” “可惜人明儿个就走咧,不然给咱也织一件。” 王承龙爱不释手。背心是用棕色混纺毛线织成的,细密的麦穗花纹看上去很有质感。 “我给她说,让她给你织一件寄回来。” “呵呵。我就是那么一说罢咧,咋能给人找那麻烦嘛。” 这时,耿丽萍过来问: “面已经好了,端来这搭吃,还是去厨房?” “在这搭吃吧,一会儿还要喝酒,这搭宽展些。”孙虎生说罢赶紧在两个队长的帮助下支起一块铺板,做了临时餐桌。 王承虎进来说鸡已经剁成块了,问拌多少面粉。王承龙说,就咱这几个人,你看着办,别拌得太多,吃了长面,都是饱肚子。 蒸鸡做法很简单,把剁碎的鸡块和面粉、清油、调料拌在一起上笼蒸熟就可以了。做法虽然简单,而且家家户户都养鸡,少则五六只,多则十来只,可是对于这里的庄户人家来说,吃蒸鸡却是多年不遇的奢侈。村里人能够清晰记忆的竟然是将近十年前的一次吃蒸鸡。那是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全庄里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蒸了一回鸡。总共才宰了三只鸡,却拌进去五十斤面粉、五斤清油。五六十人管饱吃了一顿,庆贺劫后余生。许多人现在忆起那次吃蒸鸡仍然咂吧着嘴说香得不得了,让知青听来犹如天方夜谭。哪里是在吃蒸鸡,简直就是吃蒸面粉。有人恐怕连根鸡骨头都没捞到。鸡肉差不多是担当了城里人烧菜中味精的角色。 知青们两三年里吃掉的鸡的数量比全村人一辈子吃过的相加还要多。母鸡老得不下蛋了,拿到集市上卖掉;公鸡除了留一只打鸣和传宗接代,也都被送到集市变成了城镇人餐桌上的菜肴,以往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做的。 知青每吃一回鸡,过后都被社员们当作话题议论好些天。“青年们就是做不来,咋就不做蒸鸡?可惜的。”他们吃过和见过的只有蒸鸡一种做法。“就是嘛,啥清炖哩红烧哩,肯定没蒸的香。那年咱队里蒸鸡,满庄里都能闻着香哩。他们做的咱就连一点气味都没闻着嘛。”“咳,你能让那伙做成个啥么?刚来的时候,饭都做不熟,如今能吃到嘴里就不错咧。”“就是的,就是的。不过就是把好好的鸡儿糟蹋咧。”“哈哈哈,真个是糟蹋咧。”只有王承龙看法不同:“咋就糟蹋了?你们真个没见过世面。你们光知道个蒸鸡,人家外头做鸡的法子多的很,你们怕连听都没听过。我就见过静宁烧鸡,鸡儿做熟咧还是囫囵的,除过褪了毛,头脚翅膀啥都长着呢。听人说静宁烧鸡全国都有名哩。”王承龙去庄浪开现场会,路过静宁,见到过烧鸡,但却没吃过。 吃面时耿丽萍和王承华的女人没过来,在厨房吃的。王承虎给大家把煮好的面条端过来,再端着空碗过去添。王元禄对王承龙说: “老哥,”他习惯这样称呼王承龙,“咱几个干部今儿个带头破坏队里定的规矩咧,咋给社员交代呢?”生产队曾经规定社员可以请知青吃饭,但一律不许接受回请。也就是说社员不准吃知青的饭。 “今儿个情况特殊。”王承龙压低嗓门说:“你没见咱那些社员这些日子对人家啥嘴脸?咱今儿个在这儿热闹一下,让娃走得心里畅快些。还有,打明儿个起老孙你甭做饭了。由我家起头,先从干部家开始排,往后全庄轮流给你吃派饭。一个人做饭又麻烦又费烧的。把你的口粮节省下等走的时候多换些粮票。” 孙虎生不同意:“饭还是我自己做。谁知道啥时候才能走呢,又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等我口粮不够吃了就到各家要饭吃。”说完哈哈笑了。 “那这事日后再说,先安顿明儿个送人的事。耿丽萍来的时候行李最重,明儿个把那驴骡牵上。老孙一个去能成吗?” “能成。” “那咱就再不去别人了。明早我过来帮你把行李捆到鞍子上。一路当心些。” 耿丽萍进来说:“米娃妈要走呢,我留不住。”米娃是王承华儿子的名字。 王承华的女人跟进来告辞:“大哥、老孙、春花大、念青大,你们蹴着谝,我先回咧。”王承虎的女儿取名叫念青,意思是念着知青的好处。这名字也是王登云给起的。 “等吃了蒸鸡再走嘛。” “不咧,安顿娃们睡哩。” 女人说罢扭身出了门。孙虎生想撵出去挽留,王承龙拦住说:“算了,由她去。咱庄里她家最不缺吃的。” 孙虎生说:“这样干坐着等不如我先给咱炒几个鸡蛋把酒喝起来。” 王承龙连忙摆手:“不炒咧。有福不可重受,油饼不可夹肉。咱就等吃蒸鸡。鸡蛋煮上给耿老师带到路上吃。” “路上吃不了那么多鸡蛋。还是炒几个大家吃吧。”耿丽萍说。 “这会儿想炒也不成,火叫蒸锅占着呢。”王承虎提醒道:“我新姐刚才下面时把片粉煮好咧,要不我给咱先拌上?” “能成,能成。” 不一会儿,王承虎端来了凉拌粉条。喝酒开始了。 王承龙端起酒盅开场白: “明儿个咱队又一个知青回城,这是好事情。俗话说,不落难,成不了仙……” “哈哈,大哥,你说的那是封建迷信。”王承虎打断了王承龙。 “哈哈,反正就那意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嗨,大哥,你说的那还是四旧。” 王承虎再次打断了王承龙的话头。 “去!厨房里看一下灶火里柴火燃尽咧没,蒸鸡锅里水干咧没。只管在这搭胡插言呢。啥封建迷信四旧?咱这是谝闲传哩又不是开会做报告。你叫我说啥呢?说东风吹、战鼓擂,世界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这碎女子今儿个觉悟高得没谱咧。” “哈哈。队长,你幸亏在咱这乡里蹴着哩,要在省城当干部,也早和承孝他大一样被打成右派下放回来咧。” 这本来是句玩笑,可在座的人都没因此而发笑却反而脸色变得凝重。孙虎生也立即意识到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于是圆场: “来,来。不管说啥,咱先把酒干了。” “耿老师多少也喝点,今儿个是给你送行嘛。” “我抿一点吧,喝多了头疼,明儿个不能坐车了。”她记起了送李建国和刘陇生走的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的情形。 孙虎生想缓和气氛: “耿丽萍,咱队长看中你的手艺了,想叫你也给他帮着织件毛夹夹呢。” “没问题,我回去尽快织好给你邮来。” “不用,不用。说着耍哩。再说我也来不及买毛线。” “不要你买毛线。兰州有时能碰上便宜的处理毛线,质量没多大影响。” “哦,对了,你让刘陇生领你去找赵解放,那小子现在路子广得很。”孙虎生说。 “我自己就能找到他,还用刘陇生领?” 王承虎去了趟厨房回来说: “蒸鸡熟咧,我给咱把笼揭起端来?” 耿丽萍起身去帮忙。 不一会儿,王承虎端着热气腾腾的笼屉进来,整个窑洞立即弥漫在扑鼻的鸡肉香味中。这时,门外传来了头遍鸡叫。王承龙说: “咱连紧吃了喝了就收摊子。明儿个你俩还要早起赶路哩。” 天刚亮孙虎生就去饲养站牵驴骡,耿丽萍在厨房把昨晚剩的长面条切短下汤面。孙虎生刚牵着牲口回到院里,王承龙来了。 “队长,这么早就过来咧。一搭吃碗汤面吧。” “不咧。昨晚吃了蒸鸡到现在还不饿哩。再说咱习惯吃两顿,干早上吃不下呢。” 孙虎生不由分说还是给王承龙盛了一碗汤面条。吃过汤面,王承龙帮孙虎生把耿丽萍的行李捆扎到驮鞍上又抬上了骡背。总共一捆铺盖,一只棕箱。耿丽萍也收拾好了挎包,包里揣了几个凉水浸过的煮鸡蛋。 王承龙和他们一起出发了,他没解释为何睡了一宿又改变了主意。 到了镇上,王承龙说: “时间还早哩,先去饭馆歇一下,反正班车司机和卖票的都要在饭馆吃饭哩。承华给说一下,占个好位置没问题。” 见俩人迟疑不肯去,王承龙又说: “还记着那事呢?前两天他回庄里,我美美给日撅了一顿。那人有口没心。走,没关系。”说罢,他牵着牲口头里走了。俩人这才完全明白了他今早改变主意来送行的用意。 王承华的热情招呼让孙虎生暗自感到了一点歉意,觉得自己那次不该一下子翻脸发那么大火。 不逢集饭馆里没客人,王承华待三人坐定后拎出一只空酒瓶说: “你们先坐着歇一会儿,我去打斤酒,回来压机器面。” 王承龙说: “酒就不喝咧,吃面就成。不逢集不赶会,坐这搭喝酒,公社干部看见怕影响不好,闹不好挨批评哩。” “没事,没事。公社里走得没干部咧,就剩个文书值班哩,连电话员都下乡咧。检查农田基本建设情况去了。”王承华说着出了店门。 耿丽萍说: “你们先谝着,我去公社找一趟文书,看能不能把档案办好带上,完了顺便去卫生院和方大夫告个别。我不喝酒,饭好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那你掌握好时间,别误了班车。”孙虎生叮咛。 “放心,误不了。” 公社大院里果 第三十四章 魂归何处? 回到村里,王承龙不用说一定要叫孙虎生到自己家去吃晚饭。 他俩到家还未坐定,有人报信说大队捎来口信要王承龙即刻去接公社打来的电话,有紧要事情。王承龙对老婆说了声“汤好了你们先喝,甭等我”,就急忙又出门走了。 屋里只有孙虎生和黄秋凤二人相对。黄秋凤低声说: “今晚说好我娃他大去和翻身做伴哩,承贤过来和我睡。你晚些时候过来,我让她在这屋里等你。”她见孙虎生迟疑没有回答,又说:“要不叫她去找你?你院里今儿个也就剩你一个咧。” 孙虎生没有回答,却反问:“你咋不去?” 黄秋凤扑哧笑出声来:“瓜子!我要知道你是头一回,说啥也不能把你给糟蹋咧。人家承贤可真正是黄花闺女哩。咋?你还不满意?” 正在这时,两个刚放学的儿子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有生嘴里嚷着“妈,喝汤吃啥呢?” “吃啥呢?吃你妈的腿哩!长下嘴就知道吃!看谁在呢?进门也不知道问一声!” 两个娃这时才看到坐在炕头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孙虎生,立即红了脸低下头几乎异口同声说了句“孙老师好”,转身一溜烟跑出门去了。孙虎生没做代课老师之前他们在他面前从没这样拘谨过。 王承龙带回坏消息,耿丽萍乘坐的班车在县城附近出了车祸,人已经被送到县医院抢救。抢救工作由县革命委员会组织进行。公社革委会得到指示,要求尽快通知家人。王承龙刚才接到公社文书电话就是询问耿丽萍家的详细地址。 饭后,孙虎生跟着王承龙去大队部给公社文书回电话。王承龙说: “早知道刚才是问这事情,叫你跟上一搭去就好咧。看把人来回跑的这冤枉路。” 大队部里文书一个人守在电话机旁。他见二人来到,神情十分惋惜地告诉他们,刚才又接到电话通知,耿丽萍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 听到这一噩耗,王承龙和孙虎生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不敢相信上午还坐在一起吃饭的一个好好的人,现在居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人生的无常真是太难预料了!王承龙叹口气说: “唉!晌午就不该叫那我儿喝酒。酒后开车就容易出麻搭哩。” 王承龙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因为这话或许会让孙虎生心里更加难受,他一定懊悔不该和那唐师斗“十三太保”。孙虎生的表情果然越来越凝重,但他懊悔的不仅仅是和司机斗酒,而是联想更多。他想假如自己不帮耿丽萍办病退手续,她一定仍然在小学校做代课老师。尽管乡亲们的脸色依然难看,但那总比现在的结果强千万倍啊!他还联想到,假如自己不对刘翻身传授火车上逃票和从东闸口溜出站的窍门,刘翻身或许现在正在兰州上班而不是变成残废躺在炕上。 王承龙赶忙又说: “不过也不一定是那唐师的责任。刚才电话里公社文书说好像是和石油普查队的车碰咧。石油上那伙我儿开车都野得很。” 孙虎生从衣兜里摸出烟盒,递给每人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文书赶忙划火柴给大家都点燃了,说: “多余的话先不说咧,那头公社还等着回电话哩。”文书说着一手摁住电话听筒,另一只手使劲摇那电话的摇把。这是那种装着干电池的老式电话机。电话通了,不用转接,公社文书一直守在总机旁等着回话呢。 王承龙从文书手里接过听筒,他听到那头公社文书扯着嗓门问: “是王队长吗?地址问来咧?” “我队的知青老孙在边上哩,让他给你说。” 孙虎生接过听筒,几乎是用在山坡上喊羊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耿丽萍母亲学校的地址告诉了电话另一头的公社文书。公社文书说这下就好了,他立即发加急电报通知她母亲,明早再试着用长途电话联系。 那年头长途电话很费事,得从公社先接到县上邮局,然后转到地区,再由地区转到省城。公社文书让孙虎生把电话再交给大队文书,他传达公社领导的指示:大队安排两个人明天一早去公社搭车去县上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县运输公司派车在公社等候。 大队文书说,那明天大队就不安排别人了,就你俩去最合适。就这么定咧。 即使大队文书不安排,王承龙和孙虎生二人在心里也都不约而同地暗自琢磨要去县城看耿丽萍,为她料理后事。 从大队部回村,二人一路合计去公社的事。王承龙说,咱今晚连夜去公社住在承华那里咋样?要不明早得急赶哩,县里来的车不知道能不能等咱。孙虎生心里实在不愿意去王承华那里和他们挤在一个炕上,还得合盖被子,上次送王承虎媳妇去公社生娃住在那里,身上就染了好多虱子。再说,刚来回走了四五十里路,再摸黑走二十多里,非累爬下不可。他正在心里为这犯愁,恰好路过良医家门前,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去借自行车。 良医听说了耿丽萍的事,也很惋惜,唏嘘一番,又说: “还是人家耿老师课教得好。那金鳖娃能教啥么!我娃们都说哩,他连人家耿老师和孙老师的碎脚趾头都抵不上。”良医说的“金鳖娃”就是大队副主任金怀存的侄子,官名叫金富学。学生当面叫他金老师,背地里却仍称呼他的小名“鳖娃”。 “话咋能这么说?人家瞎好也是老师哩,学生娃娃咋能这么编排老师嘛!娃们不懂事,咱大人可不能跟上娃们胡咧咧。”王承龙不同意良医的说法。 “那坏孙我儿能当个啥老师嘛!现在都反对‘师道尊严’哩,不允许老师打学生。你还不知道吧?今儿个那我儿打了几个学生呢。我的娃也被他打咧。我屋里人气不过,去学校和他嚷了一仗。听说挨打的还有你娃呢,你回来还没听说?”良医坚持自己的看法。 “打学生?还没听说呢。为啥?” “当然开头娃们也有错误。几个娃课间到河边耍,捉住一个碎鳖娃儿,跑回学校故意问那我儿,‘金老师,你看我们捉住个啥?’那我儿脸一变说‘不知道!’娃们还不识趣,起哄哩,‘金老师连鳖娃都不认得’。那我儿一下火咧,满院子把娃们撵着连踢带打,末了还把几个娃赶出学校不叫上课。我娃哭着回来,脸上扇下的巴掌印子还在呢。” “无论再反对啥‘师道尊严’,你说这么坏的娃还不该打?!回去问清这事我还要再打呢。你一个良医,治病救人哩,咋没是非观念嘛!娃们惯得上天咧,一点不尊重老师,还咋教育呢?”王承龙听得也火了,可不是对金鳖娃,而是对良医不满。 良医仍然不能完全认同王承龙的说法: “也不能光怪学生不尊重他,肯定是他平时教课没水平。你说娃们咋不敢对耿老师和孙老师那样?我说孙老师,你就甭返城了,在咱这扎根对咧。咱帮你瞅个好媳妇……” 王承龙打断他的话头: “对咧!人这会儿哪有心思听你这少盐没油的淡话嘛!连紧说你的车子能不能骑,明早我俩借用一下成不?” 良医见王承龙真的恼火了,赶忙连声说: “能骑,能骑。我立马把车胎打饱,你们推上走。”其实全大队能借出良医自行车的人也没几个,他对王承龙和孙虎生算够给生面子了。 “车子今晚就先不推咧,明天一早我们过河来顺路再骑。”王承龙说罢,二人告辞离开了。 王承龙和孙虎生天蒙蒙亮就出发了。王承龙不会骑自行车,一路都是由孙虎生带他。孙虎生骑车骑得浑身是汗,到了公社太阳才刚刚出山。二人到王承华的饭馆里刚歇了一会儿,县里来的车就到了。车是运输公司向县革委会借的北京吉普,司机说还要赶回去有别的事,得立即出发。王承华刚刚生着火,来不及做饭了,给他二人兜里揣了两个冷馍。 到了县招待所,接待他们的是县知青办的老杨。老杨说原本这交通事故的善后处理没知青办什么事,可死者是知青,知青办就不得不出面了。老杨是个好人。孙虎生上次来知青办给耿丽萍的手续盖章,碰上县里开会,招待所满员,老杨还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住了一宿。老杨说县革委会让知青办出面主要是做好家长的工作,请你们来也是为了配合我们做这项工作。孙虎生问能不能先看看遗体。老杨说今天别看了,死者母亲接到通知昨晚已经乘火车赶往宝鸡,明天下午就能到这里,等到了一同看吧。遗体停放在县医院的太平间里,医院的规定很严格,太平间不得随意进入。老杨还说,你们和死者母亲的吃住都已安排好了,住就在这招待所,吃饭在职工食堂,费用由县运输公司报销。粮票你们带着吗?孙虎生回答走得急,忘了。老杨说没关系,打个条先欠着,以后还就是了。如果家里没粮票,县上给你们出个证明,回去后到粮管所用原粮换上些。这些事你们找我办就成。 老杨说完要告辞,让他们俩先休息,临出门又说,你俩这么早赶来还没吃早饭吧,食堂早饭已经开过了,要不让给你们现做点?王承龙赶忙说不用了,我们带着馍哩。 老杨走后,二人闷头抽烟,感到百无聊赖。王承龙抱怨: “把人紧忙叫来咧,又没事干让休息哩,还不如明儿再来呢。” 孙虎生说,咱出去转转,二人走出了招待所。 孙虎生带王承龙来到县医院。王承龙问到这做啥呢,人家不是不叫随便进太平间?孙虎生没做任何解释,却带王承龙找到了院长。孙虎生上次拿方大夫的条子就是找的这位院长。院长听说来意,立即亲自陪他们前往太平间。院长说,怪不得伤员送来时觉得名字有点熟,原来就是你给办病退医疗证明的那个女同学。人送来时已经几乎没有脉搏了。颅内和腹腔出血很多,没来及做手术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所谓太平间就是医院后院的几孔阴冷的窑洞,从里面散发出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院长命人打开其中一孔窑洞,耿丽萍的尸体就摆在一块用土坯支起的铺板上,身体完全罩在医院的白床单下面。院长轻轻地掀开床单一角,露出了死者的脸部。 耿丽萍如同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躺着,仿佛一个疲惫的跋涉者终于得到了长久休息的机会。医院已经为她做过了面部清理和简单整容。她看上去面色煞白,面容却十分安详,丝毫没有留下垂死挣扎过的痕迹。她的嘴巴半张着,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希望留在这人间,可如今谁也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 孙虎生过去从没有如此仔细端详过这张脸,也决没有感到过它的美丽动人。然而此刻他却突然发现这张脸竟然是那么的漂亮,漂亮得令自己难以置信。这张孙虎生十多年来熟识的脸好像变得有些陌生,让他感到仿佛过去一直遮在朦胧的面纱后面似的。 医院条件简陋,没有冷藏存尸设施。他们不能在里面久留,很快就出来了。当窑洞的门被咣当一声重新锁上时,孙虎生不由得想象自己若像耿丽萍那般躺在冰冷铺板上,孤独地呆在那黑洞洞、阴森森的窑洞里的情景,心中顿时产生出一种无比凄惨的感觉。 俩人一路沉默无语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他们,知青办老杨来过,等了他们一会儿又走了,留下话要他们去一趟他办公室。 孙虎生轻车熟路,领着王承龙径直来到老杨的办公室。老杨办公室里有一爿火炕,孙虎生曾在上面睡过一宿。 老杨说,找你们是想了解一下耿丽萍同志的生前事迹。县革委会领导指示,尽量做工作让家长同意就地安葬。如果工作做通,下葬前开个追悼会,所以得事先准备一篇《悼词》。 听老杨说要了解耿丽萍的生前事迹,王承龙和孙虎生都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俩人陷入了沉思。老杨给二人递上烟卷,黄金叶牌的。 “不着急,慢慢想一想。你们先回招待所吃午饭。吃过饭下午咱再谈。”老杨说。 “耿丽萍那娃表现好着哩,就是这猛然间一时半会不知咋说呢。”王承龙解释。 这时,县革委会下班的钟声敲响了,二人正要起身告辞,老杨却有了新的主意: “要不这样,写悼词的任务就交给小孙好咧。你们是同学,又同在一个队里插队三年,没有人能比你了解的情况更多。听说你现在也是代课教师,那文字也应该没问题。” 孙虎生听老杨这样说,也觉得义不容辞,答应了。 “你们下午就在招待所写《悼词》。写完后我先看看,还得领导审查。”老杨拿出一叠稿纸和一支圆珠笔递给了孙虎生。 午饭后,在招待所房间里,孙虎生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了好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王承龙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一副有劲使不出的模样。他卷好一支喇叭筒旱烟烟卷朝孙虎生递过去: “来,先吸一锅,不着急,慢慢写。” 孙虎生没有接烟卷,说: “你吸吧,我出去买两盒纸烟。刚从县革委会回来,一路想啥呢,把买烟给忘咧。” “要不你写着,我去给咱买。” “还是我去。转一下或许思路开了。”孙虎生说着起身出了房间朝街上走去。 孙虎生买了两盒“宝成”牌香烟和一盒火柴。他点燃一支烟溜达着进了商店隔壁的新华书店。书店里冷清清的,书架上也没什么新书。文艺书籍都是已经读过的《金光大道》、《艳阳天》之类,其他就是革命样板戏剧本。他看到有修改版的《欧阳海之歌》,请女售货员拿出来翻了翻。这本书文革前他就读过了,而且读了好多遍。每次读时都为欧阳海的英雄事迹感动不已。他翻开书后发现修改部分十分明显,就是把原书的几页旧内容拿掉,加进去几页新内容,就连新内容的纸张都与书里其它纸张明显不同,一看就是将原书拆开重新装订的。原来,新内容增加了欧阳海愤怒批判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情节,删去了原先写的欧阳海认真阅读、深刻领会《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精神的情节。看到这样的修改,孙虎生对自己曾经敬重的作家金敬迈产生了反感。英雄怎么能这样随心所欲的塑造?尤其是修改后的内容说,欧阳海读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感觉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随手就把那本书扔出了营房窗外。修改前后的情节截然相反,这不是随意胡编乱造吗? 孙虎生把书搁到柜台上继续用目光在书架上搜寻。女售货员给他取过书后就懒洋洋地坐回柜台里面的一只长凳上,并不过来招呼。突然,削价处理的书架上一本书吸引了他的眼球——《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这本书上次回兰州时在书店见过,但没舍得掏钱买,不知现在削价到多少钱了。他问: “同志,那本书现在定价多少?拿来看一下。” “定价在后面标着呢,你买不买?” 女售货员并不立即起身,却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买不买要看了才定哩,哪有先说买才看的?!”孙虎生提高嗓门冲女售货员嚷道。 女售货员一看他要吵架,不想和他接招,慢吞吞过来从书架上取下书,啪地一声抛到柜台上,扭头张望别处了。孙虎生看到书后一个红色印章盖着“定价肆角”的字样。只相当于两盒宝成烟的价格,他摸出买烟时找的零钱,抽出两张两角票重重地拍在柜台上,转身就走。女售货员在身后叫住了他,“哎,哎。还没盖章哩。” 孙虎生仿佛被手中新买的书激发了灵感,疾步赶回招待所,开始坐下奋笔疾书。王承龙则躺在床上翻看《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 不大工夫,《悼词》就写成了。孙虎生点燃一支烟卷,又从头到尾自己欣赏了一遍,修改了几处错别字,然后递给王承龙。王承龙看后赞口不绝: “写得好极了!不愧是知青,到底比咱这老农民有文化。” “呵呵,天下文章一大抄。还不都是报刊杂志上看来的词语。”自从昨晚听到噩耗后直到这会儿,孙虎生头一回露出点笑容。 “老孙,咱兄弟关住门说句话,金训华就为抢救两根电线杆把一条命搭上咧,你说这划得着吗?就算那是集体财产,总没有人命贵重嘛。” 孙虎生对身为共产党员和队长的王承龙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太了解这位土生土长汉子头脑里天生自发的“以人为本”的思想了。他沉思片刻反问: “你不也就为了排一枚哑炮差点搭上性命,你说划得着吗?” “那可不一样。哑炮不排除,工程就无法进行了。谁叫咱当时是突击队长哩,总得有人上呢。那就和战场上一样,没法算账咧。” “那咱不说排哑炮,就说那回队里的犍牛跌进狐泉里,你啥话没说就跳进去钻到牛肚子下面套绳索。元宵后来对我说,他看见你跳下去,当时吓得浑身打颤,尻子里都没脉了。他说狐泉没深浅,万一朝下坍塌,救都来不及。你说,虽然牛是集体的财产,可是能比人命贵重吗?” 王承龙这下被问住了。他沉吟道: “说得也是,人到那会儿的确也顾不得算划着划不着咧。” “我把稿子给老杨送过去,你跟我一搭去吗?” “去。蹴在这屋里没事干也怪心慌人的。” 二人正要出门,老杨来了。 “正要给你送稿子去呢。” “写完咧?那正好。我看看。” 老杨接过稿子仔细阅读起来。《悼词》稿子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式,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我们今天在这里为耿丽萍同志送葬、开追悼会,就是遵循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耿丽萍同志虽然是个普通的下乡知识青年,但她也是做过许多有益工作的。尽管耿丽萍同志的死没有董存瑞、黄继光、欧阳海那样英勇,没有江竹筠、刘胡兰、赵一曼那样悲壮,但她生前坚定不移地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这片广阔的天地,她的死也应当是重于泰山的! 耿丽萍同志下乡插队落户以来,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努力改造世界观,‘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坚定不移地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为上山下乡革命运动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尤其是她被选拔为大队小学代课老师后,更加积极努力工作,认真坚持毛主席的革命教育路线,为培养贫下中农可靠的革命接班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受到了广大贫下中农的好评。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耿丽萍同志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间。 耿丽萍同志安息吧!我们还活着的人将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继续前进,永远前进!” 老杨读完也夸道: “写得不错,简洁明了,有力度。你再辛苦辛苦,往整齐里誊写一下。要拿去给县革委会领导过目哩。涉及到知青的问题,县领导一把手亲自过问呢。现在中央对知青问题重视得很。好些地区知青工作出了问题,被《内参》通报了。” 王承龙问,啥叫《内参》?老杨解释,内参就是县级以上领导内部参阅的文件资料。像我这一般干部也看不到。老杨给他俩每人一支黄金叶牌香烟,自己也点燃一支,趁孙虎生誊稿子的当间和王承龙闲聊起来。 “你大队里和女知青出了事正被县公安局审查的那个小伙叫个啥来,好像也姓王,叫个王啥来……一时还记不起咧。” “叫王承孝,是我的本家兄弟。” 王承龙神情立即变得低落。 “那女知青也是你们队的?人还在队里吗?” “女知青就是耿丽萍。” “啊!”老杨神态大变,“太粗心咧。这是工作严重失误呢。得连紧去给领导汇报!嗐!咋闹的嘛,文件看过的,咋就没有想起那名字嘛!”老杨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老杨说罢起身要走。孙虎生说,这稿子还没有誊完呢。老杨说,先不誊了,假如不让开追悼会,誊了也是白费劲。得连紧先给领导汇报。老杨说完日急慌忙地走了。孙虎生一拍桌子,忿忿地骂了句“他妈的!”把稿子丢在了一旁。 王承龙劝解: “老孙,甭生气。我看你还是誊完。又没说一定不能开追悼会咧。即使不开了,咱誊好保存起来也是个纪念。你也甭责怪老杨,如今这形势就是这样,谁都没办法。老杨这人我看是个好心人,也没架子。甭说干部到了咱那搭,就是咱到了公社也都是咱一个劲地给那伙公社干部让烟哩。人家老杨一个县上干部,不停给咱让烟呢。” “县上干部咋哩?有啥了不起?即使省上、中央干部,也是人民的勤务员。这是毛主席说的,谁敢不同意?公社干部那是吓唬老百姓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说的对,不过咱划不着为这生气。呵呵。”王承龙也是头一次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从外面传来开晚饭的钟声。 晚饭后他们刚回到房间,老杨急匆匆地赶来。他的神态明显带有欣喜和如释重负的样子。“你们晚饭吃咧?”“吃咧。”县城的人相互问候不像乡下人问“喝咧?” “你吃咧?”王承龙问。 “没有呢。刚从领导那里出来,没顾上回家就赶来了。领导指示,追悼会可以开。中央的政策精神是针对那些不是知青的人,包括干部、社员群众,如有和知青发生关系的,要严惩不贷。但不追究知青的责任。就是说出了那事,知青一点没责任,责任都在对方。既然她没责任,追悼会当然能开。这是政策性很强的问题。” “哈哈。一说政策,咱农民就辨不来方向了。乡村里老农民的话,干部的嘴就是政策,想咋说就咋说。”一来二往和老杨熟了,王承龙忘记了场合,居然打起哈哈。 “老王!”老杨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可不敢胡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你们作为基层干部,直接拿政策和群众见面哩,咋能跟上落后群众这样胡说哩嘛!” 王承龙看到老杨如此严肃,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赶忙检讨: “杨主任批评的对。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哪能忘嘛,咱的确不应该跟上老农民说那落后话。呵呵。”末了还干笑了两声。 “呵呵。”老杨也笑了。气氛缓和了。“就是嘛,政策的问题可马虎不得,弄不好就犯错误哩。那咱把《悼词》誊好,我明儿个一早送去给领导过目。” “你在这等还是我誊好给你送过去?”孙虎生问。 “我等一会拿上吧。反正字数不多,你辛苦一下。”老杨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烟盒。 王承龙赶忙拿起桌上孙虎生买回来的宝成牌香烟: “来,杨主任,吸咱的。” “还是吸我的,我的好。咱有好的不吸瞎的。”“瞎”就是不好。老杨还是给二人每人一支“黄金叶”,自己叼上一支。王承龙赶忙划火柴给点上火。 第三十五章 逃亡的不速之客 安葬了耿丽萍,王承龙忽然想到探望一下王承孝。他们请老杨帮忙联系县看守所,得到的答复是没宣判前不允许探望,如果要送东西,可以转交。孙虎生后悔没想到把那件毛背心带来。王承龙从耿丽萍的日记中才知道那件毛背心是给王承孝的,他正是读到此处才忍不住号啕大哭。他对孙虎生说,回去要把那毛背心摔到他三大面前好好臊一下那张老脸。 孙虎生和王承龙送走耿丽萍母亲后,免费乘县运输公司的班车回到了公社。王承华告诉孙虎生: “夜来后晌来了个你们的乡党寻你,就住在后院客房。我去给你叫来。” 见到来人,孙虎生万分惊讶,竟然是刘延生。孙虎生将刘延生介绍给王承龙和王承华,告诉他们这是刘陇生的哥哥。 故友重逢,孙虎生很激动,说要去商店买酒。王承华说不用去了,已经预备好了。孙虎生不禁想起那次自己对王承华发火,暗暗地又自责了一回。 王承龙对孙虎生说吃过饭你骑车带着客人头里先回,我走回去。一辆车子带不了两个人,再说还有个棕箱。王承华说,我去借公社文书的自行车把你送回去,正好我也回趟家。 饭后四个人骑两辆自行车上了回刘王庄的路。 路上,当两辆车子拉开距离时,刘延生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孙虎生回答“当然是来看陇生呗,不过来以前你还不知道他已经回兰州工作了。” 刘延生说你说对了一半,我事先是不知道他已经离开这里了,但我是来逃难的。“逃难?”孙虎生显得比刚见面时还惊讶。刘延生简要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距离孙虎生和刘陇生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半个月后,北京市的一些老“红卫兵”在北大附中秘密酝酿成立“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十二月五日该组织正式宣告成立。刘延生也是其中的骨干成员。孙虎生记起难怪当时他和刘陇生离开北京时刘延生都没顾得上给他们送行,原来是忙着“闹革命”呢。可是,组织成立还不到两个月,就被“中央文革”和公安部宣布为“反革命组织”。“反革命组织”的“坏头头”们遭到了逮捕,刘延生也没能逃脱被关进监狱的厄运。 一九六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出版发行的《红旗》杂志67年第3期发表题目为《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夺权斗争》的社论。社论提出:“对于反革命组织,要坚决消灭。对于反革命分子,要毫不犹豫地实行法律制裁!”这里的“反革命组织”就是指“联动”。随即,整个社会掀起了对“联动”进行大围剿的浪潮。 “你被抓的事情我在兰州听说了,那时全国都在批判‘联动’思潮。后来听陇生讲毛主席下令又将你们释放了。对吧?” “没错。毛主席四月二十二日亲自下令释放了我们。可是一年多以后全国清查‘五•;一六’和清理阶级队伍,我又被抓了一回。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延安插队。” 清查“五•;一六”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这孙虎生知道,连这偏僻的山沟也在进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里虽然没有“五•;一六”分子,但“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还是有的,一清理便抓出来一个叫做“仁义救国军”的反革命组织。仅仅河对岸的东西两个庄里就揪出来七八个反革命组织成员。大小批斗会开了多次。孙虎生记得一次在大队部开斗争会,那些“仁义救国军”的成员们交代自己加入“组织”的动机和过程,令人听来如同儿戏一般。东庄有个组织成员叫刘邦统,他的交代最有代表性—— “前年庄里来了个平凉客,住在老四家。”那个被称作老四的也正低头站在戏台上接受批斗。“他邀了我们一伙人‘摇碗子’ ,当中闲谝时平凉客问我们有个组织愿意不愿意参加。我们当中有人问他,啥组织?他说,组织叫‘仁义救国军’,他是副司令,正司令在新疆,现在全国已经有好几万人参加咧。我们问,参加了就能咋?他说参加了有好处。我们问,有啥好处?他说,事情成了就能和干部一样发工资、吃国库粮。大伙说有这种好事那就参加。” 革命群众在戏台下质问:“你们参加以后进行了哪些反革命活动?老实交代!” “再没有啥活动,就是又在一搭摇过几回碗子。那都是平凉客走了以后。我们还议论哩,那平凉客咋再不来咧,后来就听说他叫政府给抓咧。” 王元宵私下里给孙虎生说过,开批斗会时他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呢。孙虎生问,你又没参加反革命组织,怕球啥哩?他悄声说,差一点就参加咧。王元宵平日里也爱耍、爱凑热闹,平凉客那天在河对面老四屋里“摇碗子”,他本来打算去耍,可那天正好发洪水,过不去河,要不肯定也得“加入组织”。王元宵庆幸地说:“真个是碗碴子擦尻子——危险极咧!” 一个人假如被被打成“反革命”,那可真的犹如掉进了万丈深渊。其后果不仅仅是被押上台批斗。严重的要被判刑,轻的也要被“监督劳动改造”。要命的是,假如被“监督劳动改造”,你便失去了与他人平等的权利。最简明的要求是你得“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作为社员,你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劳动,还要比别人少记工分。你被排除出了“多劳多得”分配原则的行列,生产队或大队可以任意指派你做“义务劳动”,这是给你“赎罪”表现的机会。因此,没被打成“反革命”的王元宵才会感到那样的庆幸。 “其实‘首都红卫兵五•;一六兵团’和我们‘联动’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在高校中成立的组织,而我们‘联动’纯粹是中学红卫兵组织。可是历来的运动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连‘死老虎’一块打。于是我又被抓回北京。第二次进监狱对我灵魂触动很大。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所谓思想改造学习,那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对我触动很大的是遇到了一个人。你能想象出遇到什么人吗?” 孙虎生骑车背对着刘延生摇了摇头。刘延生说出一个人名,姓很罕见,孙虎生头一回听到有姓这个字的,名字也有点特别,好像外国人。 “他已经在去年被处决了,罪名是反革命。你能想象得出吗?文革初期我和他属于完全对立的两派。连我自己也做梦都没想到两年后我们会被关在了一起。文革初期正当我们这些所谓‘红五类’子女在宣扬‘血统论’之际,他撰写了一篇标题《出身论》的文章做成油印材料在北京四处张贴散发,一下子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们立即组织与他展开大辩论。所谓大辩论其实是我们依仗人多势众对他进行的围攻。不久‘中央文革’也表态,宣布《出身论》为反动文章。后来他被逮捕,罪名是‘恶毒攻击’和‘组织反革命集团’。而几乎同时,我们‘联动’也成了反革命组织。我们这些曾经的所谓‘红五类’子女也因为父辈被揪出成为走资派而变成了‘黑七类’子女。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很有讽刺意味吗?” 孙虎生想起了赵解放一伙在教室将课桌擂得山响,唱《鬼见愁》的情景——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我与他在狱中相识使我的人生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可是,孙虎生隐隐约约感到,从这个深深烙着革命“胎记”的刘延生身上并没有看出人生观根本的转变。尽管他曾经在“老革命”腹中孕育,在“革命圣地”出生,如今却作为“反革命”逃亡,但孙虎生仿佛感觉到在他的身体中依然涌动着革命的热血。孙虎生的感觉果然很快便得到了证实。当他问刘延生今后的打算时,回答是去越南参加“真正的革命”。 “目前咱们国内的革命形势十分复杂,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很难看清方向。我觉得在毛主席的周围一定有坏人在欺骗和蒙蔽他老人家。最近《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都在发表社论,提出要批判王明、刘少奇一类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这就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中央里的政治斗争也是十分激烈的。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下,我们年轻人是很难有什么作为的。‘无产阶级只有首先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把这些复杂的政治斗争留给老革命们去搞吧,我们年轻人应当到战场上去真刀真枪、流血牺牲,投身到为世界人民解放的斗争中去。” 听着刘延生的这一席话,孙虎生忽然联想起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中的于连。那本书就躺在王承龙拎着的棕箱里。 回到庄里,王承华邀他们一同到他家吃晚饭。饭后孙虎生带刘延生回到自己住的窑洞,王承龙随后送来自己家的一条棉被。 “你们这板床光有被没有褥子还是睡不成呀,可是我屋里也没褥子咧,只有毡,这床又铺不下。”王承龙对着刘陇生和李建国走后空出来的木板床挠头。 “没关系,我的床上铺了两条褥子哩。”孙虎生揭起自己的褥子,下面果然还铺着一条毛很长的狗皮褥子。“你们看,这上面铺条床单一样睡。” 刘延生觉得狗皮褥子眼熟,孙虎生说:“你看的没错,刘哥。这就是你弟临走送给我的。”刘延生说:“这褥子曾经是我父母感情的信物呢。”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搞“铁壁合围”,部队反扫荡中被打散了,他父亲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猫了几天几夜,落下了老寒腿。后来他母亲从老乡那里买了这条褥子给他父亲铺。 刘延生抚摩着狗皮褥子,神态有点伤感。孙虎生取出一条干净床单铺在上边,对刘延生说,你就睡在你家的褥子上吧。刘延生笑了: “呵呵。这真是等于回家了。” “刘哥,你来这儿的事要我写信告诉陇生吗?” “写吧。我也写一封附在里面,让他尽快想办法给我汇来一百元钱。钱一到我就离开。” “一百元?他四个月的工资一分不花都不够呢。你打算让他向父母要吗?” “让他自己想办法,千万不能让我父亲和阿姨知道。”他称呼弟弟的母亲为阿姨。 信发出去了。余下的时光就是等待。有耿丽萍遗留下的那些世界名著,刘延生在孙虎生去教课的时候还不算很寂寞。 第三十六章 前村无路凭君踏 刘延生在刘王庄滞留的这段日子里有三件事给孙虎生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第一件是吟诗。 在五年前“大串联”中那一段朝夕相处中,刘延生留给孙虎生头脑中的印象是个具有雄辩演说才能的红卫兵领袖人物,可那时一次都没听到他吟诵古诗词。这次来到这里,刘延生时常遥望远方,仿佛情不自禁般吟出四句诗: “千里雪原泛夜光,诗情人意两茫茫。前村无路凭君踏,路亦迢迢夜亦长。” 声情并茂。 “刘哥,这是唐诗吗?以前初中课本没见到过。” “这不是古诗。作者就是那位《出身论》的作者。” 孙虎生听刘延生讲过,那位《出身论》的作者已经被当作“反革命”处决了。不知为何,这首“反革命”写的诗却使孙虎生联想到了课本里曾经读过的《革命烈士诗抄》。 “壮别天涯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 “满天风雪满天愁,革命何须怕断头……” 通过刘延生的描述,在孙虎生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戴着近视眼镜孱弱的年轻徒工形象。这个形象与“渣滓洞集中营”和“白公馆”里关押的革命烈士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孙虎生对刘延生所说的“人生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句话开始有了一点理解。当然,更深刻的道理孙虎生此刻还琢磨不透,因为他所面对的这个形象其在个人良心驱使下所做出的行为已经大大超越了种族良心的发展。 出生在一个世纪前的一位美国哲学家弗兰克•;梯利在他所著伦理学教课书中写道: “种族的良心代表着族类的经验,同后者一起生长。但是族类的良心发展缓慢,可以被个人的良心超越。某一个人的良心可能超越他的时代,感到对将来要采用的行为类型负有义务。每一个因自己的良心而受到困扰的伟大的道德改革家,就都是走在他的时代的前面的。” 与西方哲学家的鼻祖苏格拉底相反,这位美国哲学家认为良心是能够教育的。刘延生个人良心的发展,毫无疑问,是深深地受到了那位超越时代行为者的教育。 令孙虎生日后难忘的第二件事是刘延生每天都要外出活动大半天时间。半个多月他跑遍了周围足力能至的所有地方。而且他不是在闲庭信步,却在疾行甚至奔跑。他还常常将远处一棵树或者一个小山包作为目标,眯起一只眼朝前伸出大拇指测量距离,然后掐着表量着步伐走向目标。 他对孙虎生解释说,将来去了越南,很有可能被派往南方打游击。他这是在锻炼游击战的能力。第三件是刘延生在行走或站立时突然将一条腿朝前踢出,目标有时是一棵树的树干或一堵墙,有时冷不防对准孙虎生的裆下来一脚,当然是点到为止,未曾伤及孙虎生的皮肉。面对孙虎生本能的躲闪,他哈哈大笑说,你躲得慢了,没等你反应过来我早就踢中了。他出脚的确迅猛,而且隐蔽,事先没有丝毫跨步或后拉腿的准备动作,往往令人猝不及防。他说这是在练紧急状态下“一招制敌”的工夫。 孙虎生听了笑道:“你们兄弟真是一样的脾气。陇生也喜欢练他那一招制敌的工夫。他的工夫是上钩拳。不过情急时还真的管用。” 孙虎生对刘延生讲了他们那回赶集时与上海知青打架的经过。 那次和上海知青打架是李建国先惹起的。 赶集那天正巧刘陇生收到家里的汇款单。他和孙虎生去邮电所取了钱然后去饭馆吃过油肉。他俩吃完肉菜和蒸馍,正一边喝汤一边抽着烟卷和王承华闲聊,突然门外街上一阵骚动。他们听到有人说牲口市场那边知青打锤哩,立即起身出了饭馆朝那边奔去。他俩急忙赶去是为看热闹的,没想到居然是李建国在和上海知青打架。 原来,李建国陪着同队的三个女同学逛集市,路过牲口市场,他们看到一群上海知青正在那里围观着什么,于是想走近前去看个究竟。谁知上海知青们围观的是正在交配的一头高大的叫驴和一匹母马。三个女同学立即扭头逃也似的走开了。李建国在转身离开时嘴里轻轻呸一声自言自语说了句“傻x!”不料,他这句粗话被其中一个上海男知青听到了,那上海男知青立即冲他嚷道:“你骂谁?小子!有本事别走!” 李建国停住脚步转身与那上海男知青四目相对形成对峙。耿丽萍和另外两位女同学见状都回转来劝李建国离开,“走,咱别理他们。”可这时本来围观驴马交配的上海知青们呼啦一家伙都朝他们围上来。李建国观察了一下情势,围过来的上海知青不下十人,其中男的就有五六个,自己明显处于绝对劣势。而且自己面对的这位挑衅者是个大块头,身材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看上去膀大腰圆,即使单挑自己也未必是对手。尽管李建国内心发虚,但在这种情况下示弱不是知青的脾气。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事态的发展。 旁边围过来的上海知青显然大都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相互询问原由。与李建国对峙的大块头用上海话对同伴解释: “这个瘪三刚才骂阿拉。” 这句话李建国完全听得懂,他立即反驳: “谁骂你们了?” “怎么?骂了还不敢承认?敢不敢较量较量?” “较量就较量,还怕你们不成?你们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李建国坚持说硬话。其实这会儿他即使有逃开的念头也是不可能了,四周早已被看热闹的社员们围得水泄不通。 “嘿。你小子还有种。我们不会以多欺少,就我一个对你,还让给你一条腿。来!”大块头说着向前一步把自己的一条腿抬起朝李建国伸过来,站立成了“金鸡独立”的姿态。 李建国不甘屈辱,朝大块头猛扑过去。他过去打架不多,经验不足,因此前扑的动作是很盲目的。他最不应该的就是去抱那大块头前伸的那条腿,企图抱腿摔倒对方,却不知那是个陷阱。大块头趁势将腿伸进李建国的两腿间,双臂箍住李建国的头颈,来了个“麻花缠腿”。只见他那条腿朝上一挑,李建国便完全失去了重心被摔了个屁股蹲。恼羞成怒的李建国一骨碌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又扑向大块头。这一次他被摔得更惨。大块头借他的冲力,两手分别牵着他的肩头和一条手臂,在边转身边下蹲的过程中猛然发力,李建国便犹如一只填充满的麻袋从大块头的头顶被抛掷出去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回摔得可不轻,李建国居然一下子没能爬起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耿丽萍和李萍上前去搀扶李建国,同时耿丽萍厉声斥责大块头:“大家都是知青,干吗这样欺负人?”就在此时,孙虎生和刘陇生分开人群来到大块头面前。孙虎生指着大块头的鼻子质问: “你凭什么打人?” “我打了怎么样?你不服?来,我也让你一条腿。”大块头双手抱胸,下巴颏伸出老长,得意地上下晃动他那颗大脑袋。 孙虎生知道这小子立刻要倒霉了。就在他闪出这念头的刹那,刘陇生的拳头已经 “喀嚓”一声击中了大块头的下巴。大块头如同脚下装了弹簧,两脚腾空,接着“扑通”一声仰面倒地。刘陇生的出拳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周围的人没一个看清他的拳路。他出拳时不仅迅速而且隐蔽,事先没有任何预备动作,攥拳动作也是抬手向上出击的过程中在空中完成的。大块头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倒地不动了。 这下人群像炸了锅,有人惊呼“打死人了!”其实人并没死,只是短暂的休克。就在此时旁边冲出个上海男知青用胳膊从身后楼住了刘陇生的脖子,打算使劲将他摔倒。几乎相差两三秒钟,孙虎生已窜到楼住刘陇生脖子的上海知青身后。他将手掌五指并拢作两把砍刀状,同时从两侧劈向那上海知青的软肋。只听见“哎哟”一声惨叫,那上海知青便松开了楼着刘陇生脖颈的手臂,表情痛苦地慢慢蹲下身去。正当他慢慢蹲下身的时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李建国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背上。他一下被踹得滚出老远。 刘陇生眼疾手快,从看一个热闹的社员手里抢过一根刚买来的镢头把,就像挥舞着一根垒球棒,四下寻找新的打击目标。其他的上海知青见状一面惊慌地后退,一面连忙解释:“我们不是打架的,我们是看热闹的。” 打架惊动了公社革委会大院,保卫干事和几个公社干部很快赶到现场。保卫干事把斗殴双方带到公社会议室办“学习班”。 “学习班”首先学习“最高指示”: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十几个上海男女知青与刘王庄的六名知青分列坐在一张乒乓球案的两旁。双方怒目而视,男知青们仍然虎视眈眈。公社保卫干事居中,手里拿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他面前还放着准备记录的笔记本。 李建国听到对方几个人在用上海方言嘀咕待会儿如何口径一致才能对他们有利。他忍不住冲着对方嚷道: “你们别窜供了,不要以为别人听不懂!” “你能听懂上海话?”对方有人狐疑地问。 “哈哈,你们上当了吧?咱这哥们本来就是上海人。”刘陇生嬉笑。 “上海人?真的?”对面的男女知青面面相觑,又好奇地七嘴八舌询问起李建国。 “侬是哪能到的甘肃?是跟爷娘来的?还是分配下乡后投亲靠友?” “学习班”顿时乱套了,无法再回到保卫干事预备的程序。但接下来的结果却让保卫干事既出乎意料又喜出望外。他事先怎么也没有想到刚进行过严重斗殴的双方居然如此快地握手言和,还一个劲地说“不打不成交”。 “陇生的上钩拳绝了。任何一个头一次和他交手的人都会吃亏。可他连程咬金都不如。程咬金还三板斧呢,他就会那一下,接下来就只能撒野,提棒子、拎砖头。李建国下乡时带着一幅解放军的捕俘拳训练挂图呢,是我们一个叫赵解放的同学送他的。那同学说他打架太肉,让他照着图练,练好了以后遇到事情别吃亏太大。可那小子下乡后根本没兴趣练那个,只顾谈恋爱呢,把图送给我了。我让陇生一道练,他也不肯,说练那一招制敌就够了。哈哈,你们哥俩一个脾气。” “你别笑。遇到关键时刻,尤其生命攸关的时刻,一招制敌往往是最有效的。因为情势或许不允许你再出第二招。” 刘延生的“一招制敌”果然后来收到过奇效。在中缅边境的丛林里,他两次使用这“一招制敌”让自己逃脱了被俘虏的命运。 第三十七章 路亦迢迢夜亦长 公社“三干会”结束了。 出乎王承龙的意料,会议的内容与“破坏上山下乡”没有直接关系,老婆黄秋凤的担忧可以一块石头落地了。可是,会议传达的“中央精神”却让王承龙的内心产生了另一种不安。原因来自已经住了半个月还没离开的刘延生。虽然他还不完全清楚刘延生的全部来龙去脉,但他隐约感到这次传达的“中央精神”——“继续深入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与刘延生的到来有某种联系。于是他决定会一散就立即赶回庄里去。 听王承龙说家里托人捎话有急事要他赶回去,大队副主任金怀存十分沮丧,他以为王承龙说过要带他去吃一顿臊子面的许诺要泡汤了。 “出来两天半有个啥急事嘛!就是媳妇急得啃栏杆,你个没卵子的回去也还不是个球事不顶。” “金主任你胡说啥么。家里真个有急事哩。我三大病得不轻,后人又出了那事,有些事情等我回去拿主意呢。” “事情再急吃顿饭也耽误不了嘛,急球个啥么。” “我给我兄弟承华说好咧,金主任你过去吃面就是咧。吃毕了你慢慢往回走,我得头里赶回去,就不陪你了。吃毕了天太晚你站下也能成,承华那搭地方宽展。” “你不去,我咋好意思嘛。” “有啥不好意思的嘛。我领你走。” 金怀存的不好意思去其中有更深的原因。他和王承华之间曾有过过节。 事情发生在文革初期。那时金怀存还是一名普通社员。他组织动员了一帮年轻后生起来“造反”,原定的目标是想夺老主任的权,可是后生们大都不敢跟他去,因为老主任的威信太高。于是他带领后生们来到公社。公社的造反派这时已经夺了权正在筹备成立“公社革命委员会”,失去了造反目标的金怀存突然想到了饭馆的王承华。金怀存率队来到小饭馆门口,连续不断高呼口号:“打倒王承华!夺回炒勺把!”他们的行动引来不少人围观,也把里面正吃饭的顾客吓个够戗。王承华抓起刚炒完菜的炒勺,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公社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痛哭流涕地对里面负责的造反派表示:这把炒勺是当年他大响应政府号召 “公私合营”时交给国家的,现在决不能让金怀存这个坏孙我儿夺去。所以他现在来把炒勺交给公社造反派。公社的造反派头头听了忍俊不禁,但仍然做出严肃的态度将尾追来的金怀存一拨人组织起来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班”的内容是重点领会《毛泽东选集》中首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的精神。因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造反派的头头对金怀存宣讲了“政策”,这次文化大革命夺权的目标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炒勺把算不得什么大权,王承华只是个工人身份,属于革命群众行列,不是“走资派”,所以没有必要夺权。不过你们的造反精神还是可佳的,今后基层“革委会”成立时可以考虑吸收你们中的人参加。后来大队成立“三结合”的革命领导班子——“大队革命委员会”,金怀存果然以年轻“造反派”的身份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还担任了副主任。 金怀存到了饭馆后喜出望外,他没想到王承华准备的不仅有臊子面,还有酒菜。这证明王承华对自己不但不计前嫌而且还很高看。他甚至觉得这个王承华和自己真的有某种缘分,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灵机一动,想到来这饭馆门口造反,恐怕还不一定能得到如今这大队副主任的职位。他对于王承龙坚持要回去也就不再理会,只要不耽误自己吃喝就行。 王承龙回到庄里已经天黑。他直接去了知青院子,把孙虎生叫出门小声告诉他公社三干会传达的“中央精神”。孙虎生听了也觉得情况非同小可,刘延生应当尽快离开。因为这深入开展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包括清查“五•;一六”的内容。刘延生告诉过他,尽管他们“联动分子”和“五•;一六分子”本来没什么关系,但如今都统统被划到了“反革命”行列。 “他是打算尽快离开的,等收到他弟的汇款立马就走。” “汇款啥时候能到?” “这还说不上。陇生回信说他对他妈撒谎要攒钱买自行车,这个月的工资一分都没有上交,下个月领到工资后再向同事借上一些,凑够一百元立即汇来。收不到汇款,路上连一点盘缠都没有啊。” “咱先想办法凑上盘缠把人送走,老刘汇款来了再说。你说咋样?” “这也好,免得夜长梦多。能凑上吗?就当是我借的。” “我去想办法。能凑上的话明天一早就走,你让老刘他哥准备一下。” 王承龙回到家先打发儿子有生去叫他姑王承贤,然后悄悄和老婆商量。老婆二话没说取出压在箱底的统共十五元钱交给了丈夫。王承贤回家和丈夫刘翻身商量后送来了八十五元钱,还拿来了去兰州照看刘翻身时节省下来的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这粮票对于刘延生来说的确犹如雪中送炭。 拿到钱和粮票,孙虎生和刘延生二人半夜时分就悄悄出发了。刘延生的挎包里揣着王承贤送来的热乎乎的煮鸡蛋和黄秋凤赶做的烙饼。他们没去公社乘班车,而是步行三个多小时翻过北原来到泾川县城。刘延生在这里搭乘去西安的班车,然后再从西安乘火车南下。 到了泾川县城天刚蒙蒙亮,卖早饭的饭馆还没有开张。汽车站门前有个老头摆摊卖罐罐茶,旁边还有几个卖“罐罐馍”的小贩。“罐罐馍”是泾川的特色小吃,香甜可口,嚼来十分筋道。二人喝着罐罐茶每人吃了两个罐罐馍,总共花了五角钱。 两人紧握双手,进行了真正男子汉式的告别。这一别也是永别。几年后,刘延生在一次缅共解放军与政府军的战斗中牺牲,终年不到三十岁。 望着班车的后影,孙虎生感叹他刚刚送走的是自己认识的又一个生不逢时的人,而让他立刻联想到的另一个生不逢时的人就是耿丽萍。他设想假如二人有机会相遇,耿丽萍一定会像林道静遇到卢嘉川那样义无返顾地跟他去投身革命的道路,或许还能诞生又一部《青春之歌》。 孙虎生想起了刘延生留给自己的诗句: “前村无路凭君踏,路亦迢迢夜亦长。” 第三十八章 托体同山阿 送走刘延生,孙虎生漫无目的地在县城转悠了一上午,然后去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就独自踏上回村庄的路。川里沿公路的十里路车来人往还算不得寂寞,上山五里和原上十里就几乎全是孤独一人在漫漫长路上行走。原上的十里路是伴随着日头西斜直到夕阳西下的过程走过的,孤身后跟随着越来越长的孤影,仿佛渐渐拉长了凄凉的感觉。偶尔路过一棵大树,脚步惊起了树上停留的黑老鸹。黑老鸹飞出不远落在收割过的田埂上冲着孙虎生“嘎嘎”直叫,似乎在预示什么不祥的先兆。 原上的路走了大约一半,孙虎生感到口渴了。中午在饭馆里吃的包子,馅有点咸。他知道这原上缺水,讨水喝比较不易。这里有说法是“讨口馍吃容易,讨口水喝难”。可是越闪现这样的念头就越觉得干渴难耐。孙虎生硬着头皮去敲一家农户的院门。破旧的柴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在门开之前就透过木板缝隙看到来开门的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瞪大两眼怯生生地望着立在自家门口的这位路人。当明白了这位路人敲门的意图,小姑娘立即转身朝屋里跑去,脑后的两只小辫随着脚步上下起舞。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屋门中,片刻间里面传出一个苍老女人的呵斥声。孙虎生意识到讨水恐怕无望了,正打算转身离开,却听得那呵斥声如同不断升级一般加大了嗓门。而就在此时,只见那小姑娘双手端着一只铁瓢逃也似的奔出屋朝院子门口跑来。尽管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瓢,但因为步伐太急不断有些许水溢出撒向地面。孙虎生连忙说“别急,别急。慢点,慢点。” 小姑娘把瓢把交到孙虎生手里,却仍然踮着脚将一只手一直托在瓢下面,原来瓢底有个小漏洞。孙虎生微笑着用自己的一个手指堵住漏洞,然后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铁瓢里的凉水,喘口气,抹抹嘴,把瓢交还给小姑娘,说了声“谢谢。”小姑娘似乎对这两个字的含义不甚明了,瞪大两眼露出略带羞怯的笑容。孙虎生挥手向小姑娘告别。小姑娘也向他挥挥手。孙虎生边走边回头朝小姑娘挥手,小姑娘也朝他挥手。二人就这样不停地彼此挥手致意直到相互看不见为止。 余下的路途孙虎生感觉不像先前那般孤独寂寞了,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那怯生生稚嫩的面庞,那跳跃起舞的小辫,以及那一手拎只大铁瓢一手不断朝自己挥手致意的身影。 回到村庄,已经日落,孙虎生听到了噩耗:王登云老汉病逝了!他想起了原上冲他“嘎嘎”直叫的黑老鸹,果然在预示不详。 庄里一半以上的人这时都聚集在王登云家院里。有的来吊唁,多数是来帮忙料理丧事。乡下办婚丧嫁娶这等大事,同村的家家户户都一定要参与。即使是平日里相互积怨的人家,此时也都暂时捐弃前嫌,如同没事一样前来帮忙。这时的杂七杂八事物也仿佛无限大,有多少人手都能派上用途。刘好好一家四口来了三口。李桂花帮灶擀面做馍,刘怀贵帮忙挑水劈柴,他们的叔叔刘清义则与几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们抽着旱烟锅商议审视丧事的程序。这家人里惟独刘好好没来帮忙。他去了好几次大队部,还神情诡秘地找队里的一些社员谈话,似乎在忙什么大事。 王登云咽气在黎明时分。那一刻孙虎生和刘延生正蹲在泾川长途汽车站门前老头摆的罐罐茶摊前喝茶吃馍。孙虎生在同一天里经历了与两个自己熟识的人的生离死别,两个人还都与自己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这在他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亲戚家都打发人去通知了。三十里之内的亲戚家来吊唁的人有的已经陆续赶到。王承贤和王承孝的两个舅正盘腿正襟危坐在炕头进行教训孝子的仪式。 孝子身着白色孝袍,腰间系着麻,跪在炕前地下,双手恭恭敬敬地端一个木盘,盘里放一顶孝帽和一根鞭杆。鞭杆是用来抽打孝子的,这是教训孝子的程序之一。待孝子被教训够了,坐在炕头行使仪式的亲戚长辈才将盘中的孝帽戴在孝子头上,教训孝子的程序也才算结束。假如孝子在已故父母生前不孝,那么教训仪式可以无限延长,只要孝帽还没戴在头上,孝子就得长跪不起。 两个舅轮流用凄惨的哭声数落孝子的不是。他们数落的孝子不肖的事实却不是指向正恭恭敬敬跪在地下的这位孝子,而是在约二百里外地区监狱服刑的王承孝。这会儿跪在他舅面前代他受过的是堂兄王承龙。王承龙的身后侧面还跪着两眼哭得通红的王承贤。 经过旁边亲戚的一再暗示,两个舅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们意识到下面跪的并非真是自己应当斥责的对象,于是一个拿起盘中的鞭杆象征性地在王承龙肩头轻轻抽打了两下,另一个取过孝帽戴到王承龙的头上。教训孝子的程序结束。 此前,王承虎曾争着要顶替孝子。王承龙说,还是我来顶吧,四大、四妈都还健在,你披麻戴孝不吉利。 王承虎去各庄约请吹鼓手伙伴了。他回来说东庄有一家娶媳妇,日子正巧定在和三大出殡同一天。本来这个时节一般不办亲事,可男的是和翻身一样的复转军人,被兰州的窑街煤矿了招工,女方家恐怕夜长梦多,要求把喜事办了女婿再去单位报到,于是赶上这一天。因此,吹鼓手们这边完了还得赶那边。 王承龙刚戴上孝帽站起身,突然一阵闷雷从天边滚过。有人惊呼:“孝子连紧上窑垴 !” 王承龙连忙出院门登上了窑顶。这时稀稀拉拉的雨点已开始砸向地面。 厨房里传出黄秋凤呼唤儿子的声音: “有生——连紧到你三爷屋里寻把伞上窑垴送给你大。” “妈,我没寻见。”有生不一会儿跑来回话。 黄秋凤刚要斥责儿子没用,却见院里王承贤已经寻出一把油纸伞正出门,于是赶紧指使儿子:“连紧替你姑送上去。” 有生喊了声“姑,你等一下。” 不待有生跑到他姑近前,孙虎生先从王承贤手里要过了雨伞。 “我送去吧。” 孙虎生送走刘延生从泾川回来就赶上王承龙正被两个舅“训斥”,没机会相互打招呼,所以想趁此上去窑顶和王承龙聊两句。 院子里的人都进了屋,里面传出议论: “今儿个还真个见雨咧,今年自夏收以来一直是干打雷哩。” “老天爷可怜老汉呢,落泪咧。” 当地风俗,人死后在家中停放期间,遇到雷雨天,孝子须登上窑顶为死者“避雷”。 一身重孝的王承龙双手抱头蹲在窑顶正在履行“避雷针”的义务。孙虎生上来给他送伞。二人蹲在一把伞下,孙虎生从兜里掏出两支烟卷,一人一支点燃了,开始边吸边聊天。 “人送走咧?” “嗯。” “那就好。不知道路上会不会碰着麻烦?” 孙虎生没答腔,闷头抽烟。他不知如何回答。 “唉!听说他大他妈都是老革命哩,咋就把后人落难成这样?” “如今老革命好些个都变成了反革命,他大还算幸运,刚被解放咧。要不也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老孙,咱兄弟俩蹴在一搭悄悄说哩,如今这好人瞎人咋越来越分不清咧。连咱那老实疙瘩刘占龙也想不通,喝了酒胡说呢。” “他说那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就说王家爸,我也看他犯那右派错误恐怕有点冤枉哩。” 孙虎生想起了当年自己的祖父听到父亲被打成右派后的情形。老人忿忿地攥着胡须怅然对天道:“我绝不相信我儿子会犯错误!” 说到刚故去的王登云老汉,二人都觉得伤感,于是无语,闷头抽烟。 雨终于没有下大,乌云随着雷声朝南原方向渐渐地远去,头顶已有几颗半明半暗的星星在眨眼。王承龙合上雨伞,二人站起身正准备回院子,却见王承虎上来了。他走到近前对王承龙小声说: “大哥,我去约我们那伙吹鼓手,回来路上碰着二坏孙咧。那我儿说咱出殡时候若要吹打那可是搞四旧哩。我说,那不是文革开始头二年的说法吗?这二年人们红白喜事都吹打开咧,这谁都看见了嘛。那我儿说,办喜事吹打问题还不大,办丧事你们奏啥曲子呢?老的曲子禁止咧,新的革命歌曲在丧事上吹合适吗?” “呸!”王承龙啐了口唾沫,“有啥不合适?管球他!咱照样吹打咱的。全当我儿放了个屁。那我儿就单爱拉屎哩球乍呢——闲鼓劲哩。” “可这回那我儿的口气听着像不对。还有,今儿个有人看见那我儿一天往大队部跑了几回呢。听说是大队安排要成立啥运动领导小组哩。” “是不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领导小组?” 王承龙沉吟片刻问道。 “好像就是这名称。” “这么大的事情大队没通知队长你?”孙虎生插话问道。 王承龙摇摇头,稍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对王承虎说: “不管球他!咱三大受了一辈子委屈,总不能最后让老汉走得也没声没气吧?我就豁出犯个错误也要把老汉红红火火地送咧。” “对。不管球他!那我儿碎狗爬到粪堆上,乍起大狗的势了。听他那汪汪两声就把人吓唬住咧,还能办成个啥事!”孙虎生也愤然说道。 王登云去世后第三天清晨,刘王庄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鼓乐齐鸣。起灵了。 吹鼓手们在前面开道,演奏的曲子仍然是和在刘翻身、王承贤婚礼上一样的革命歌曲。也包括那回孙虎生帮他们学会的新曲《抬头望见北斗星》。不过吹鼓手们却可以根据不同需要将同样的曲子演奏出截然不同的情调。婚礼上的欢快喜庆,葬礼上的凄婉悲凉。其实诀窍主要在于节奏。《抬头望见北斗星》原本就是慢调,在吹鼓手们愈加夸张拉长的演奏下,伴随着孝子们的哭声,真的听来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送葬的队伍缓缓来到王家的老坟地。这里埋着王承龙、王承华、王承贤、王承孝、王承虎共同的祖父、祖母。还埋着王登云的两个兄长王登奎和王登高以及两个嫂子。王登云来和他们做伴长眠了,但他来得过早,享年还不满四十五岁。 掩埋尚未完,没等坟头祭奠开始,吹鼓手们除了王承虎都悄悄离去了。河对岸东庄那家娶亲的等出发呢。 快到晌午时分,送葬归来的人们还在王家院里没有完全散去,河对岸传来了鞭炮声和鼓乐声。还是那班吹鼓手,还是那些曲子,只是情调完全不同了。 孙虎生突然记起曾经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首古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王家老坟地里添了座新坟,如同一座小 第三十九章 较量 刘王庄“清理阶级队伍领导小组”成立了。组长刘好好,副组长王元禄,组员刘占龙和王承虎。其实还是队委会的班底,惟独排除了王承龙和黄秋凤夫妻俩。 领导小组头一次开会,组长刘好好就恶狠狠地说“这次运动一定要彻底揭开刘王庄阶级斗争的铁盖子。”还说刘王庄村子虽小,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正像电影《夺印》里的演的,革命群众放松了警惕,领导权被坏人篡夺咧。坏人在前台表演,还有犯过严重政治错误的人在后面“摇鹅毛扇子”。 王承虎实在听不下去,涨红脖子反驳道: “这明明是说我大哥和三大嘛。庄里人谁不说我大哥是好人,咋而今成了坏人?再说我三大人都过世咧,你和个死人还有啥过不去么?” “而今阶级斗争就这么复杂,坏人往往装得比好人还像好人。人死就完了?阴魂还不散呢。王承虎同志,让你参加运动领导小组,是贫下中农对你的信任。你要带头站稳阶级立场,擦亮眼睛,不要让亲眷关系给迷糊了。‘亲不亲,阶级分’。你当了这么些年队干部,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回的运动叫做清理阶级队伍,你是不是也想让贫下中农把你给清理出去?” 王承虎嘴笨,一时语塞,心里却嘀咕,“你个坏孙咋就再装也不像好人?” 刘占龙一直不吭声吸着旱烟锅,这会儿真想用烟锅头敲这二坏孙的脑袋。可他没那样做,只是腾地站起身,说了句“这领导小组从今往后我再不参加!”就出门扬长而去了。 刘好好这两天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揣着一个小本本,想起点什么就赶忙记上去。那上边已经记了王承龙十几条罪状。他明白要在刘王庄扳倒王承龙那真的是太难。但他觉得这一回时机已经成熟了,加上大队金副主任撑腰,无论如何也要结束刘王庄一直由王姓人掌权的局面。毛主席都说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下马!”他刘好好这次是豁出去了。金主任还指示他这回要连那知青我儿孙虎生一起整。想到要整孙虎生,刘好好心里还是有点发怵。那孙猴子你不去招惹他,他还动不动找你的麻烦哩,你惹了他,不跳起来才怪呢。不过这次自己变了身份,成了运动领导小组组长,身后又有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支持,量他孙猴子再跳腾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再说,已经掌握了那我儿的确凿罪证,包庇隐藏反革命,还协助反革命逃跑。这是在和“无产阶级专政”作对。报纸上天天在讲,谁胆敢和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作对,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大队副主任金怀存那天在王承华的饭馆里酒足饭饱,脑袋晕晕乎乎,两脚如同踩上了棉花,只好留宿。第二天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不用说又蹭了一顿炒菜蒸馍,这才篤悠悠地往回走。他到家后得知刘王庄的刘好好来寻了他三四趟。 刘好好向他汇报的情况让他恍然明白了王承龙为何好酒好菜不吃非要赶回家的原因。那个住了半个来月的城里青年一定有问题。王承龙急忙赶回来就是给他通风报信的,要不他怎么连夜离去了?好你个王承龙,怪不得原本说要去吃臊子面却让王承华准备了酒菜,自己又不吃,明明就是为了留住我。看来阶级斗争的确很复杂,难怪中央要发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不过,这样也好,不但王承龙你这个伪善人自我暴露了,那个知青坏小子孙虎生也罪责难逃。这回看我不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几百只脚你们就不认识马王爷有几只眼!于是他安排了刘好好组织生产队的“运动领导小组”,同时搜集整理王承龙和孙虎生的罪行材料。 听王承虎和刘占龙诉说运动领导小组开会的情况,王承龙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特别是关乎到孙虎生,非同小可。尽管刘延生已经离开了,但包庇和放走“反革命”的罪名可不轻。一向遇事沉稳举重若轻的王承龙此刻也感到不知所措无计可施了。正当王承龙一筹莫展之际,向来都是受王承龙点拨的刘占陇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点拨起王承龙来: “依我看,二坏孙我儿是古经上说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哩。整你和老孙其实就是为的你这队长的位位子。那我儿思谋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咧。我看你就把那锤子让给那我儿算了,正好撂过不干咧。不养娃的不知道x疼,让那我儿也尝一下当那锤子的滋味。我也把那啥锤子代表撂过。咱都把人松活一下。” 听了这一席话,王承龙“扑哧”一声笑了: “占龙哥,听你这话,我当了这么些年队长,在你眼里原来就是个锤子?” “咳。这队长你当着对你个人来说连个锤子也不顶。这二年流传那话你没听过吗?说这年头谁当队长队里养的娃都像谁,你说你个没卵子的人当啥队长嘛!” “去!再甭胡说!平时一碌碡碾不出个响屁,一说开就没边没沿咧。不过你前头说那话还算有点道理。我去寻那我儿说一下。我儿不是说想演《夺印》吗?咱把那印交给他就对咧。” “就是。早就该撂过了。占龙哥说得对,把人松活一下。”黄秋凤也赞成。 王承龙来到刘怀存家院子门口朝里喊:“好好,好好——”喊了几声,刘好好没答应,却出来了李桂花。 “哟,是队长来咧。来,进窑里坐。”李桂花嘴上这样说,身子却横挡在门口不让开。 “不进去咧,我有孝哩,进去不方便。你把好好兄弟叫出来我说个话。” 乡下规矩,戴孝是不串门的。李桂花扭身进去,不一会刘好好手拎烟锅披件布衫出来,两人站在路边说话。 王承龙边说话边卷好一支旱烟递向刘好好。刘好好摆摆手谢绝了,开始装自己的烟锅。王承龙把烟卷叼在嘴上,掏出火柴,先给刘好好点着烟锅,然后才点起自己的烟卷。 “你去开了三干会的,政策精神比我清楚。不是谁当队长谁不当队长的问题。这一回的问题比那严重得多。眼瞅着反革命从咱鼻子底下放跑咧,这责任一定要追查到底哩。” “你说的可是知青屋里来的那客人?咱咋能没凭没据就说人家是反革命嘛。” “不是反革命,咋三干会刚毕了的当晚就连夜跑咧?”刘好好冷笑一声,那意思分明在说肯定是你王承龙通风报的信。 “你咋就能断定人家是跑咧?或许正巧干上那时间走哩。” “我说队长老哥,这事咱俩也甭在这搭抬杠,也不是咱队里谁要整谁呢。这事情金主任说他要亲自负责追查到底哩。我看这一回头一个就是要把孙虎生崽娃子的背锅给治平呢。金主任说咧,不管他知青不知青,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最后还是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 “咱办啥事都不能弄得太绝么。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从大城市来咱这搭锻炼的,咱咋能整人家呢?再说那还是娃娃伙,能有啥严重政治问题嘛。” “问题严重不严重,咱俩在这搭说了也不算,要让广大群众彻底揭发批判以后才能定性哩。文化大革命这几年了,政策你比我更清楚。再说,咱队里的运动领导小组也决定不下个啥,最后还是大队革委会定秤砣哩。要不你去找一下金主任,把问题谈清楚?” 话不投机,王承龙转身告辞了。他没回家,直接去大队找金怀存。 刘怀存望着王承龙远去的背影暗自得意,自己终于等到了在刘王庄占上风的一天。 王承龙去找金怀存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只是被训斥了一顿。 “好你个王承龙!你安顿酒菜叫我吃哩,原来是发射糖衣炮弹呢。你老实说你为啥日急慌忙往回跑哩?” “金主任你看么,我身上穿的这是啥?我三大咽气哩,等我回去说话呢。” “怎么革命群众揭发说你一回去城里来的那个青年学生连夜就跑咧?三干会你参加了,这回运动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同时还要清查‘五•;一六’分子,这你是知道的。人在你队里住了半个月时间,你为啥不查一下是不是‘五•;一六’,就把人放跑咧?” “咋就是‘五•;一六’么?那就是个老孙的知青同学,是个学生娃娃嘛。” “啥是‘五•;一六’分子?就是学生娃娃!你我这样的老农民想当还没资格哩。你甭给我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来寻你说的意思是我队里有啥塌天的问题都由我承担,不要再牵扯人家知青娃娃。” “你承担?你有多大的肩膀?这回你怕承担不起。啥知青娃娃!这回头一个就是整那我儿呢。我要不把他的屎给整出来就不姓金咧。狗日的胆大包天还敢跑到大队革命委员会来造反哩。你回去也好好反省一下,主动把问题向运动领导小组交待清楚,争取宽大处理。这回没让你参加运动领导小组,你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吗?” 王承龙神情沮丧地回到家,见刘占龙蹲在院里闷头抽旱烟,老婆黄秋凤在屋里炕头坐着纳鞋底。他问: “老孙呢?” “听说你去大队了,他说回去取个啥东西。”老婆回答。 “碎女子呢?” “四大打发他媳妇叫回去咧。” “你去再给叫来,咱有事商量哩。” “怕是叫不来咧。就是他想来,四大怕也不让来呢。四大那人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呃……”王承龙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唉,那就算咧。” 正说着孙虎生来了。王承龙问: “老孙,你啥时候去大队革委会造反来?我们咋一点都不知道?” “是大坏孙那我儿说的?他咋说的?” “那我儿咋说的我就不给你学了。反正好像你把那我儿得罪得不轻。这回恐怕祸是招上了。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咱还是好好思谋一下看有啥好方子能逃过一劫是一劫。” “要不干脆让老孙也跑了?”黄秋凤提出个主意。 “这主意能成。”刘占龙磕掉烟灰站起身说:“老孙,你们那乡党敢跑,你也跑,寻他去。你跑了,那我儿再咋想整你也就没方子咧。” “实在没方子这也是个办法,跑球算咧。可是跑还得有盘缠。”王承龙感到为难。 “我回去和翻身还有他媳妇商量一下。屋里可能还有两个钱哩。”刘占龙把烟锅插到腰间打算出门,却被孙虎生拦住了。 “我不跑。我要是跑了,不是反革命也成了反革命了。还得连累你们。我现在就寻那我儿去。” 孙虎生说着要出门,众人急忙阻拦。 “千万去不得。你不去寻他那我儿还寻你的麻烦哩,你咋还找上门去呢?再说你这脾气,去了恐怕就把祸惹大咧。” “你们甭担心。我保证不惹祸。我不把那我儿制服我就不姓孙。” “你咋制服那我儿呢?给咱先说一下。要不我跟你一搭去?”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成了。按那我儿的话说我上回不是造了他的反吗?他狗日的咋就没敢声张?你们放心等着,啥事都没有。”说罢,孙虎生昂然出门去了。 “老孙走咧,你把大坏孙我儿咋说的给咱学一下。” “那我儿识破我咧,说我领他去承华那搭喝酒是给他发射糖衣炮弹哩。” “这嫖客日下的!好酒好菜还不如倒给狗。你走前我就说甭领那我儿去吃长面,你倒好,还给安顿了酒菜呢。这不是舔尻子舔到刀刃子上了吗?” “我是担心老刘他哥呢。因为三干会上传达的那精神我就估摸着和他有点关系哩。这事就是把我活剥了我也不认账。我一口咬定就是赶回来见三大哩。” “对,反正人已经走咧,那我儿也没法对证。” 大队副主任金怀存盛气凌人地面对孙虎生说: “你寻我咋哩?来交待你的问题吗?先回去向你队里的运动领导小组和贫下中农好好坦白交待,等材料报上来再听候处理。” “我看今儿个你是驴球打鼓哩,在我面前显你硬呢。我来给你交待问题?你白日做梦哩吧?我是来警告你的,甭在我队里的二坏孙后面摇鹅毛扇子。不然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个崽娃子咋张嘴骂人呢?这么嚣张。你怕还没认清形势哩。咋哩?还想造反?中央有精神哩,这回运动的对象可不分社员知青,有问题统统清理呢。你包庇放跑‘五•;一六’分子,证据确凿,闹不好还要法办你哩。你嚣张个啥么?” “我看嚣张过火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你才是咱大队头一个该清理的阶级敌人。你不但混进贫下中农队伍,还混进革委会领导班子。你是真正暗藏的中国赫鲁晓夫的爪牙。你破坏上山下乡的罪证还不确凿吗?” “你有啥证据?你空口无凭,甭吓唬人。” “又想看证据?哼哼,那就给你亮一下。” 孙虎生从衣兜里掏出个信封。这信封金怀存一点不陌生,他即刻傻了眼,半张着嘴好一会儿合不拢。孙虎生面带嘲弄冷笑道: “哼哼,这证据还不确凿?” “咋?你……你没……没烧?”金怀存记得当时明明看到这家伙烧了的。“当然没烧。烧了的信皮是空的,有瓤的还在我这里呢。就是提防你不认账哩。”孙虎生从信封里取出那张令金怀存胆寒的信纸亮了亮。金怀存脸色顿时刷白。 “好你个孙虎生!你……你要咋哩?” “要咋哩?刚才给你说咧,就是叫你不要支持我队里的坏孙胡整人。你要能做到,咱就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你要敢整人,咱就豁出来先把你给端出去。听明白没有?” “那如果我答应你,这信你打算咋处理?” “咋处理?德谟克利斯宝剑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量你也不知道。这是个外国故事。”孙虎生读完了耿丽萍遗留下的全部世界名著,增长了不少知识。 “你就说咋处理就对咧,甭绕那么多弯弯子。你们知青就是奸,肠子弯弯比谁都多。” “你仔细听着,听完就明白咋处理咧。外国的古代有个坏孙,叫德谟克利斯。” “叫个啥?”金怀存听得别扭。 “你就这么一听对咧,给你说了你也记不下。你知道说的是个坏孙就对咧。外国和中国一样,也有坏孙,就是那种专门整好人的坏孙。上帝,就是外国人的天神爷,对那坏孙多次提出警告,可他屡教不改,上帝就用一根头发在那坏孙头顶悬悬地吊起一把宝剑。如果那坏孙再敢干那整人的坏事,头发就断咧,那我儿的头就让宝剑剁球子咧。那宝剑就叫德谟克利斯之剑。你听明白了吗?” “没明白。你黏乎了半天,到底要说个啥意思?” “还没明白?那你听我解释。你不是问这咋处理吗?”孙虎生拍了拍上衣的衣兜,那信封已经装在里面了,“这就是悬在你我儿头顶的德谟克利斯宝剑。这下明白了吧?” “……” “这宝剑我交给可靠人手里握着,你若不再整我队里的人,咱就相安无事。你若再整无论我队里的谁,这宝剑就落下来剁你我儿的头哩。” 孙虎生说罢扬长而去,丢下金怀存在那里发怔。好半晌,金怀存才缓过神,喃喃地骂了句: “算你驴日的憎!” 三个人还在为孙虎生担忧,却见他面带喜色回来了。 “咋?你真个把那我儿制服了?咋说的?给咱学一下。” “不学咧,你们放心,那我儿再不寻咱的麻烦就是了。剩下的就是该收拾咱队里那二坏孙咧。嗐!早知道那回就不该放过那……” “老孙!”孙虎生后面“我儿”两个字还没出口,王承龙赶忙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咋?你们说的是哪一回?还不敢叫我们知道?”黄秋凤问道。 “就是那回偷了队里的麦子,咱队长心软给两个我儿瞒下了。当初把狗日的打成坏分子,就没今儿个的事情咧。”孙虎生不顾王承龙阻止愤愤地说。 “原来真个是两个我儿偷的,我当初也怀疑过。你嘴真严实,连我都瞒过咧。你对那坏孙心软,放过他,他可放不过你。这不瞅个机会就跳弹哩。”黄秋凤抱怨。 “有生妈说得对。老人们说的话,蛇打不死,就要咬人哩。你没见那我儿当个啥球领导小组组长,开会的时候张狂成啥样子咧。我恨不得用烟锅头把驴日的脑壳给敲烂呢。”刘占龙也狠狠地说道。 “咱当初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求个庄里安稳。假如给两个我儿戴个帽子在队里监督劳动还罢了,要是赶上风头,被法办了,即使判上三五年,屋里剩下他二大和桂花,那日子怕就过不下去了。一家人恐怕也就完咧。再说办案还得牵扯其他人哩,肯定闹得人心惶惶。上头见天来人下来调查,你们说颇烦不颇烦?这事而今再提不得,提了麻烦更多。”王承龙解释。 “你倒是心眼好,可那坏孙我儿领你的情吗?这回反咬你一口,你说咋弄?” “那我儿不就是想当队长嘛,让给他不就对咧。其实人都有私心哩,我这队长也当够了,早想撂过呢,正好顺水推舟。”王承龙视队长一职如同敝屣。 “队长真个撂过,宁可让元禄凑合上,也不该让那坏孙我儿当。元禄能力差些,人还是正着哩。那我儿当了队长,队里恐怕更不得安稳。”孙虎生发表意见。 正说着王承虎来了,说二坏孙让他通知全体社员晚上汤喝毕了在场院队部开会,还听说是大坏孙来主持会呢。 第四十章 借题发挥 天刚擦黑,刘王庄的男女老少陆续来到场院的队部窑里。长条桌被摆在了窑洞最里边。桌子后面刘好好和王承虎坐在条凳的两头。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是留给要来主持会议的大队副主任金怀存的。 刘好好今天显得格外得意,特意穿上自己唯一的一件四兜中山装,衣袋口插着一杆自来水笔。剃头时留下的“洋楼”头发如同一只锅盖扣在头顶,看上去十分滑稽。 孙虎生和几个男社员盘腿坐在炕上,妇女们则坐着自己带来的小板凳,手里都拿着针线活计,有的拿鞋底,有的拿缝补的衣物。屋里有点拥挤,来得晚的就坐在了门口外。队里的成年人都到齐了。连王承虎的媳妇也抱着小孩坐在门口。她撩起衣衫给她的小念青喂奶,引得后生们的眼光只朝她那边瞟。屋里只听得女人们一片唧唧喳喳声。这是每次会前她们最开心的时刻。而每次都有已经宣布会议开始还意犹未尽仍在继续窃窃私语的,总会遭到一顿训斥:“妇人家没卵子,坐在一搭就摆摊子!” 不过人们很快感到了气氛的异常。本应当坐在主持位置平日里有说有笑的队长王承龙,今儿个蹲在炕边只顾闷着头抽旱烟。 有人开始嘀咕。 “人都到齐了,咋还不连紧开会嘛。” “就是嘛,早些开毕撂过,人回去还有活计做哩。”妇女中也有人附和。 “你们急球啥哩?这么急,共产主义都早实现咧。今儿个金主任要来主持会呢。等一阵能耽误你们个啥?夜里回去还有活计?啥活计?怕是急着回去弄那活计哩吧?”刘好好咳嗽一声,对抱怨的人来了顿训斥。 “这我儿今儿个咋了?”刚刚抱怨的女人对身边的女人们低声嘀咕。 “孙猴子当了弼马温咧。叫个啥运动小组长。” “这组长比队长还大?” “闹不清。反正如今这世事,鸡儿不尿尿,各有各门道。说不清。” “组——长。”孙虎生怪声怪气地喊道。“你大今儿个要是不来这会是不是就不开咧?” 人们听得出孙虎生在叫板了,接下来一定有好戏看,有人“吃吃”笑起来。 “孙虎生,你捣啥乱哩?谁是‘你大’?”刘好好恼火地质问。 “那大坏孙我儿不是大队组长吗?你不是小队组长吗?大组长养下小组长,那我儿不就是你大?” “哈哈……”人们哄堂大笑。 “孙虎生,你我儿不要诬蔑!”刘好好气急败坏了,“我这运动领导小组组长是大队革命委员会任命的,你胡说八道当心给你戴反革命帽子!”“哦?你我儿屎爬牛 趴在煤堆上,不动弹还真个没看出你来。你我儿有本事现在就给老子把帽子戴上。会到底开不开?不开咱就先散伙。你个人蹴在这搭慢慢等你大。”孙虎生说着做出下炕走人的样子。 “就是,不开就先散伙。等金主任来了你吆喝人们再来嘛。”有人附和。 “谁说不开?现在就开会。”刘好好干咳两声换了副腔调。“王承虎同志作好记录,等金主任来了好汇报。” “王承虎同志”让许多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以为听到的是个陌生人的名字。人们刚刚才习惯由原来“碎女子”这一称呼改口为“念青她大”。 条桌上,王承虎的面前搁着个用一沓纸订成的记录本。这是刘好好去大队向文书讨要的便笺纸让老婆李桂花用针线装订的。刘好好的面前摆着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近日来他一直揣在兜里。 “会议现在就开始!”刘好好继续拿腔作调。“今天的会议,是落实上级和中央的精神,深入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同时还要清查‘五•;一六’分子……” “嗳——刘组长,啥叫个‘五•;一六’分子?你先给解释一下。”孙虎生打断话头。 “刘组长”三个字从孙虎生嘴里叫出来让人听得十分别扭。 “这……这叫咱队长解释一下。队长是参加了公社三干会的。”刘好好给自己解围。 “就不解释了。反正咱这庄里也没有那分子,解释那没用。”王承龙不想纠缠。 “咋没用?咱庄里没有,不能保证外头来的也没有。”刘好好以为抓住了把柄。 “外头来的啥人?你是不是说我们知青?你我儿今儿个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孙虎生跳下炕,打算冲向条桌那边,被王承龙一把拉住了。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人们都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都感觉到今天的会非同寻常,刚刚开头就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场面,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就在此时,或许是因为受到惊吓,王承虎媳妇怀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承虎恼怒地朝门外呵斥: “卖x货,连紧把你那碎奶抱得远远的!甭在这搭聒噪人!” 王承虎媳妇赶忙起身抱着孩子走了。她边走边嘟囔:“今儿个咋了,人都像吃了枪药咧。”孩子的哭声也越来越远。 王承龙劝孙虎生压住了火,示意刘好好继续往下说,无意中似乎又恢复了以往主持会议的角色: “老孙,你叫好好先把话说完,有啥不同意见等一会儿心平气和地提嘛,咋两句话没说完就燥咧。冷静一点。” 刘好好又干咳两声,说道: “我先把上头的精神交待一下。这一回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对象不再是老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不是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些都是死老虎,没有啥打头了。这一回运动的对象,有贫下中农,也有知青。大家要互相揭发,有问题的人最好自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下面大家发言,大胆揭发。” 人们面面相觑,有的开始交头接耳。王元宵怯生生地问; “好好,哦,刘组长,你说的对象是干下啥事的?” “就是有破坏文化大革命现行活动的,还有说了反对文化大革命言论的现行反革命。比如咱庄里就有人说高粱是喂牲口的,不应当给人吃,这就是反革命言论。”刘好好乘机把矛头指向孙虎生,因为他曾经在众人面前不止一次说过这话。 “天神爷!说这话就是反革命,那反革命可就太容易咧。”人们开始议论。 “大家安静!有话一个一个说。”刘好好拍桌子整顿秩序。 窑洞里刚刚安静下来,突然有人放了个响屁。放屁者肯定是努力憋着尽力不想放出来,可这样一来反倒声音更响,音调拖得更长。人群立即如同炸锅般“轰”地爆发了笑声。这似乎在无意中缓和刚才的紧张气氛。刘好好使劲拍着桌子大喊: “笑啥哩,笑啥哩,一个屁也笑个没完!”待人们安静些,他接着说:“今儿个的会是要大家发言哩,人人都得说。个人有问题的,坦白问题。个人没问题的,揭发其他人。听下没有?元禄,你先带个头。” 王元禄刚刚磕掉一锅烟灰重新装旱烟,听到刘好好点自己的名,吭哧了半会儿说: “我,我等,等一下,先,先,让群众说。” 刘好好一听来了火,训斥道: “你个我儿平日里说话利索得很,今儿个怎么变成结巴咧?你个党员副队长不带头说,叫哪个群众先说呢?你给点个名。” 王元禄是刘好好事先做了工作的人之一,发言的内容也是事先授意的。那些内容已经写在刘好好面前的那个笔记本里。可是王元禄看到刚才孙虎生剑拔弩张的样子,再说又并非如同先前说好的是金怀存来主持会议,就怎么也张不开口带头发言了。 刘好好心里骂道“囊孙!”正要再点其他人名,却听到从炕上传来孙虎生的声音: “我先发言!” “今儿个没你的发言权。你先悄悄蹴着。”刘怀存怕他节外生枝,赶忙制止。 孙虎生闻言大怒: “你我儿凭啥剥夺我的发言权?你是个啥球东西?” 坐在地当间的黄秋凤开口了: “好好,哦,对了,现在是刘组长,没人发言你点名呢,有人发言你又挡着不让说话,啥意思嘛!你刚不是说人人都得说?你是放屁哩还是说话哩?” “哎——有生妈,你咋骂人呢?谁说话是放屁哩?” “那你让人家老孙说嘛!”“就是的,让人说嘛。”人们开始七嘴八舌。见没人向着自己说话,刘好好只好无奈说道: “那你说。可不许胡说八道。这里记着记录呢,你若胡说八道就是罪证。” “我说的还就是要让记下来呢。王承虎同志,听下了没有?” “王承虎同志”几个字孙虎生是模仿刘好好先头的腔调说出来的,又惹得大伙一阵哄堂大笑。窑洞里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就连刘好好一家人也跟着笑了。可是听到孙虎生接下来讲的一番话,这家人就再也笑不出声,而且犹如听到了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一般。 “我要揭发的对象是刘好好!”孙虎生直奔主题。 王承虎抬头朝炕头这边张望,犹豫不决该不该把这话记录下来。孙虎生提高嗓门说: “碎女子,你咋不记?我下面说慢些,你可记录好。” 刘好好赶忙阻止: “别乱记!哎——孙虎生,你今儿个是存心要捣乱还是咋哩?我是运动领导小组组长,是领导运动的。你揭发我啥哩?有啥证据?你不要破坏运动!” “你是个球组长能咋哩?多大的领导?刘少奇原来还领导全国呢,都能揭发批判,把你个我儿还揭发不得?毛主席说咧,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个我儿有没有皇帝的脚趾头大?还成了老虎尻子模不得!你不是说我胡说八道就记录下当罪证吗?咋又不让记咧?” 刘好好一时语塞,王元宵为孙虎生帮腔: “就是嘛。你一阵让人说哩,一阵又不让说咧。一阵叫记录哩,一阵又不许记咧。政策都叫你一个定了。人说公社干部的嘴是制定政策的,你连个大队干部都不是,也随便制定开政策咧。莫非你当个啥组长,这运动就你一个说了算?” 王元宵以为孙虎生一定是要揭发那件事。那事让他这个心里装不住事情的人硬是憋了几个月。他听到大哥王元禄说什么“好好这人平时看不咋样,要紧时候还不害人”这样的话时,就曾差点憋不住说出实情,但还是记起王承龙的警告没说出口。他巴不得孙虎生立即说出实情,也让自己心里畅快一些。 “就是的,让人说嘛……” 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刘怀存有点乱了方寸,抬眼朝门外张望,似乎在等待救兵。 “看啥呢?你大怕是来不了咧。哈哈。”孙虎生故意嘲弄。 “老孙,你要发言就说问题,再甭说那些多余的。”王承龙制止他。 “好。那我继续发言。”孙虎生点燃一支烟卷,这回他没给任何人让,自顾自吸起来。“首先,刘好好刚才宣布开会时说的话里就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所以他老人家还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可是,刚才刘好好说,那些都是死老虎,没有啥打头了。这是公然鼓吹刘少奇的阶级斗争熄灭论,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 “这话不是我说的。”刘好好急忙辩解。 “啥?不是你说的?明明刚才当着全体社员说的,过了这一阵阵你就不认账咧?” “我是说,这话是我听,听金主任说的。” “那好,碎女子,记清楚,刘好好揭发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金怀存说……” 孙虎生话还没完,刘好好忙矢口否认: “我不是揭发,不是揭发。我是说这话确实是金主任给我说的。” “金主任咋给你说的?原话就是‘死老虎,没啥打头了’?”孙虎生俨然成了审判官。 “好。碎女子,听清了没有。给分别记清楚。‘死老虎’是金怀存说的原话,‘没啥打头了’是他个人加油添醋的。” 刘好好感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四肢开始微微颤抖。 孙虎生继续发言: “刚才说的是第一条。下面我说第二条。” “天神爷!还有第二条。”刘好好觉得自己头越来越大,今天真是捅下马蜂窝了。他后悔不该金主任没来就开会,还不如刚才散伙了。金怀存那我儿也真是的,说好今儿个来主持会议,咋就不见个人影?刘好好心里暗自抱怨。 “刘好好公然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的目的,就是妄图转移斗争大方向,把矛头直接对准广大的贫下中农和我们革命的知青。所以他刚才说‘这一回运动的对象,有贫下中农,也有知青’。这是公然歪曲中央的精神。咱队长从三干会上带回来的精神明确指出,这次运动的对象是‘阶级异己分子’。队长,你说是不是这话?” “对着哩,传达的精神就是这么说的。”王承龙回答。 “刘好好,同样的三干会,咋就传达的精神不一样咧?究竟是金主任给你传达的不对,还是你个歪嘴和尚把经念歪咧?你说!” 刘好好已经乱了阵脚,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我就是听金主任传达的……” “那好,给记上,刘好好听大队金副主任传达精神说,这次运动的对象不是阶级异己分子,而是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 “不是的,不是的,话不是这么说的……”刘好好赶忙又否认。 “不是啥?刚才这么些人咋谁都没听见你说‘阶级异己分子’这几个字,只听见你说有贫下中农和知青?大家说,对不对?”孙虎生开始煽动大家的情绪。 “对着哩……”“合适着哩……”众人纷纷同意。 刘好好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实,你刘好好这次妄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行为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长期以来对我们刘王庄广大革命群众心怀不满的结果。” “孙虎生,你说话要有证据哩,不能乱扣帽子。你有啥证据说我心怀不满?”刘好好终于找到了反驳的机会。 “证据就是你兄弟刘怀贵。我们刚下来的时候,刘怀贵对刘陇生说:‘这庄里王家人的势力大,刘家人只有两户,还相互独立的。’所以你们兄弟那一阵成天撵着把刘陇生叫‘一家子’。刘怀贵,你说,有这事没有?”孙虎生转向刘怀贵质问道。 刘怀贵一直蹲在条桌旁边的地上。他被这场面搞懵了。刚来开会时他还兴致勃勃,以为今天是自己兄长领导开会,终于可以在庄里众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不料形势如此快地就变得对自家人不利。他眼看着兄长的狼狈相自己却干着急帮不上腔,谁知火又烧到了自己头上。面对孙虎生的质问,他不知所措,赶忙用眼神朝兄长求助,正好看到兄长用目光示意他离开。他明白兄长暗示的意思是让他离开连紧去寻大队金副主任。他起身要走,却被孙虎生拦住了。 “你干啥去?为啥不回答问题?” “我,我……尿去哩。你不让人尿吗?” “尿?你先憋一会儿,等把问题回答咧再去。回答完问题,你去拉屎也成。不回答问题,尿到裤裆里也不许出去!” “孙虎生!你太过分了吧?”刘好好拍桌子吼道,“你有啥权利限制人尿尿的自由?” “尿尿的自由?咋早不尿,迟不尿,偏偏叫回答问题的时候就要尿哩?先把问题回答清楚。说,刚才问你那话你说过没有?” 刘怀贵被逼无奈,只得回答: “说是说过,可我不是那意思。” “承认说过就行了。是个啥意思,广大革命群众会分析。去,尿去。真个尿到裤裆里还把会场臊咧。”孙虎生说着自己忍俊不禁地笑了。会场立即爆发了哄堂大笑。 刘怀贵在笑声中狼狈地离开了。整个会场里表情凝重、没有丝毫笑容的只有三个人,除了刘好好外,另外两个是他叔父刘清义和他媳妇李桂花。 刘清义略带哭腔地对孙虎生说道: “好我的老孙,你这是要把咱老刘家斩尽杀绝吗?” “不是我要把你家斩尽杀绝,是你侄儿想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哩。我这样说是有事实根据的。下面我就揭发他的第三条罪状。”孙虎生慢条斯理地又点燃一支烟卷,接着说:“这回运动一开始,刘好好就上窜下跳,四处活动,拿着他那个本本,千方百计整咱队里的革命领导干部王承龙同志和我们知青的黑材料。刘好好,你承认不承认?你敢不敢把你那本本翻开给大家念一下,看是不是整的我们的黑材料。” 刘好好万万没想到孙虎生还有这一手。他下意识地把手摁在了笔记本上,生怕孙虎生会过来抢夺,后来索性把本本揣进了兜里。他原来还在准备最后一拼,现在彻底绝望了。当孙虎生说到第三条,刘好好已横下心,随他去了。反正“头烂了不在乎再添一斧头”,你我儿十条八条只管说,总有说完的时候。等你说完我就拿这本本里记录的罪状也揭发你一下,至少打个平手。谁知孙虎生来了这一手。刘好好被彻底打垮了。 孙虎生还不依不饶: “为啥把那本本装起来咧?不敢见人是不是?” 这时,刘怀贵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喊了声“大哥”,刘好好趁机起身出去了。 刘怀存再次进来,神情愈加沮丧。刘怀贵找到金怀存时,他正呆在自己家里。看来他并没什么要紧事情,而是有意没来。刘好好似乎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可是这局面如何收拾?他只好向王承龙求助: “队长,你看今儿个这会议我是没法主持咧。你看咋办哩?” “咋办哩?没法主持就散会嘛。”王承龙很干脆地回答。 王承龙说了散会,可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似乎觉得事情还没个结果,都坐着没动。王承龙又说道: “散会了,大家听见没有?今儿个会就开到这搭。天晚了,明儿个还要早起上工哩。” 人们这才纷纷起身离开。王承龙又高声喊道: “队委会的成员留下先别走,说几句话。” “好好,你说今儿个的事情该咋办?”等其他社员都走了,窑里只剩下几个队委成员,王承龙开口问道。 “我能有啥办法嘛。”刘好好底气不足。 “我是问你咋给上级汇报哩?” 刘好好吭哧半天没说出一个字。黄秋凤说道: “当然实事求是地汇报。记录都清清楚楚记下着呢。咱队委都在记录后面把名签上。” “好好,你的意思呢?”王承龙没接老婆的茬,还是征询刘好好的意见。 “我……我……队长,那你的意思呢?”刘好好没料到王承龙会再三征询自己的意见,而且听口气并非是在苦苦相逼或落井下石。他感到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于是试探地反问。 “我的意思是不汇报咧。如果大队要问,就说大家斗私批修了一下,从干部到群众都没啥大问题,没人能够得上阶级异己分子……” 不待王承龙说完,黄秋凤立即反对: “为啥不汇报?人家老孙把问题分析地那么深刻,莫非叫人白费劲了不成?你这人就会和稀泥,当老好人。最后弄个里外不是人。你又要做好人哩,可人家领你的情不?我的意见就是谁的问题谁承担。” 刘好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王承龙朝老婆一挥手说: “再甭说咧。又没征求你的意见。” “咋?我咋就不能发表意见?我是队委会成员,咋不能发表意见?这是在队委会,不是在家里。”黄秋凤据理相争,说着竟然激动地站起身。 “你俩口子咋吵上咧?”一直闷声不响的刘占龙开口了。一直感觉自己夹在中间不知何从的王元禄也附和道:“就是嘛,你俩再甭吵咧。有意见咱坐下慢慢说道嘛,” “我看人家老孙说的就是有水平,到底是知青,比咱老农民会看问题。咱两眼一摸黑的那事情,叫人家一说就亮清咧。人家把问题给说清楚了,咱再装糊涂就不应该了么。”刘占龙破天荒地头一回在队委会上主动发表起意见来,而且意见还和王承龙相反。 “把个啥就成了有水平了嘛。那货经常都是由着性子乱说哩,你们还真个相信得很。”王承龙仍坚持息事宁人的态度。 刘好好这下真的在心里面感激涕零了。这个自己本来想扳倒的人却反过来替自己说话,让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队长说的有道理。那回社员会上分析案情,他说怀贵姨父,哦,当然后来没成怀贵姨父,得判死刑呢。咋后来只判了五年?证明他也是乱分析哩。”刘好好说。 提起那件事,刘好好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初开会时虽然自己全家人都与孙虎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但回到家里还是就怀贵的婚事重新进行了商议。商议中很大程度受到了孙虎生分析的影响,认为寻个被法办枪毙了的人当姨父,那可是影响几代人的事情。于是最后决定退婚。他们通过媒人去女方家提出了退婚要求,女方因为自家出了那事也没纠缠,只是当时退不出全部彩礼定钱,先退还了一半。紧接着经过几次催要,另一半也退还了。可后来判决下来才五年徒刑。怀贵十分后悔,因为那女子才十九岁,长相也还不错。他刘怀贵再想寻这样一个女子恐怕比登天还难咧。他家又央求媒人给再说一下自家有反悔的意思。可媒人回来说你家刚退了亲就有别的人家上门提亲咧。这让全家特别是怀贵着实后悔不迭了一阵。为此兄弟俩还闹了些日子别扭。 “今儿个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以后再甭提咧。”王承龙又如同往日那般一锤定音。 “那……那个,咋……咋办哩?”刘好好指指王承虎面前的记录本,似乎还心有余悸。 “烧了去,碎女子。”王承龙命令王承虎。 王承虎有些迟疑。黄秋凤立即跳起来反对; “那咋能随便烧?会议记录咋能随便就烧?”她说着抢到条桌近前,用手摁住记录,仿佛在捍卫一种胜利果实。 “咋就不能烧?把那算个啥记录?里面差不多都是孙虎生一个说的。你们说那会开成啥咧么?你们平心而论想一下,知青迟早都得走。人家尻子一拍走球了,咱还得在这庄里祖祖辈辈往下活人哩。你整我,我整你,得到啥时候是个头?好好,不是我说你,事情到了今儿个这地步,首先是你办事欠考虑。啥刘家哩王家哩,都在一坨地里刨食呢,又在一个井里吃水哩,何必要争那个嘛!咱这庄子里你刘姓人少,王姓人多,可为啥叫刘王庄不叫王刘庄呢?听老人们说,早年是你刘家人的一个先人,兄弟间不和,独自过河来买下这座山和山下这些川地。他雇人做活和给人租地都坚决不要刘姓人,所以这庄里慢慢地王姓人反而多了。这庄子先头叫刘家山,后来你那先人给改成刘王庄咧。你说他为啥要改呢?不就是希望刘王两家时代和睦相处吗?” 王承龙这一席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能不为之所动。尤其是刘好好,王承龙的以德报怨,的确让他感到了无地自容。黄秋凤虽然情绪也有缓和,但她还是不能完全认同: “你倒是好心不想整人,可能防住别人整你吗?你把别人的材料和证据都一把火烧了,可别人整你的材料还在怀里藏着哩!” 听到这话,刘好好赶忙从兜里掏出那个笔记本,边交给王承龙边说; “烧咧,烧咧。一搭烧咧。” 王承龙接过笔记本,撕掉硬皮,看也没看就在油灯上点燃了,然后丢在地上,又把那一沓记录纸也扔在了燃烧着的火苗上,窑洞地当间燃顿时起了一团熊熊火焰。这让 尾声 孙虎生刑期未满,全国开始了平反“冤假错案”。他被释放回了家。接着,他已故的父亲也得到了“平反改错”。父亲生前的单位为他安排工作,把他安排到了刘陇生工作的肉联厂。两个好友再次到了一起。后来又“落实政策”,给予了他一些经济补偿。插队知青从下乡之日起计算工龄的政策出台后,顺便给他再次“落实政策”——服刑期间工龄连续计算。这些事情都是在刘陇生和赵解放的大力帮助下办成的。刘陇生的父亲也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尽力给予了帮助。 王承孝刑满释放后没有回家乡。他服刑期间的大部分时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他凭着经验和学到的技术,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平反改错”以后,他在一家私营建筑队当了工头,还从家乡领出来好几个后生在工地打工,其中有他的侄儿王有生。 王承龙家的女儿王怀青和刘翻身家的儿子刘忆青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小男孩常常蹦蹦跳跳地跟在小女孩身后不停地叫“姐姐”。两个孩子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有着比表亲更近的血缘关系。 王承龙担任了金家村第一届村民选举产生的村委会主任。当他一天天觉得到自己老了的时候,感到的最大危机是村子里今后的某一天将会后继无人。原因是年轻人纷纷离开这偏僻的小乡村,去城市或乡镇更大的天地里谋生了…… 2005年11月22日星期二凌晨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