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第1章 定海浮生录 作者:非天夜翔  文案:  仙术、法宝、神通,以及天地间浩浩瀚瀚的灵气,一夜之间消踪匿迹,众多驱魔师尽成凡人。  三百年后,五胡入关,拉开了华夏大地一场大动荡的序幕,亦随之带来了千魃夜行,神州覆灭的末日。  幸而在这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尚有一枚星辰,在地平线上熠熠生辉。  心灯现世,光耀四野,一名年方十六,并将在二十岁那天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踏上了找回被封印的天地灵气的道路——只剩四年时间  前路荆棘重重,看上去不太像能成功的样子。  陈星:“关键现在全天底下就只有我一个驱魔师,唯一能用的法术就是发光,我能怎么办?”  耐心等候吧,待定海珠再现人间之际,众生浮沉的命运轨迹,将被彻底打乱重新交汇。  陈星:“给我配个正常点的护法武神行吗?”  你的护法不是很能打吗?  陈星:“能打是能打,可他疯起来连我都打……”  这没办法,怪就怪你自己色令智昏吧。  锦鲤受x情绪不稳定攻。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星、项述 ┃ 配角:冯千钧、拓跋焱、肖山、谢安、苻坚、慕容冲、王子夜  作品简评:  上古之时,神龙烛阴陨世,龙珠“定海珠”流落世间。万年后,魔神现身,一名身无长技的汉人驱魔师陈星在护法武神项述的守护下,踏上了寻找同伴,迎战强敌的道路。距淝水之战尚有四年,北方大地群魃复生,妖、人二族迎来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盛世长安、辽阔敕勒川、烟雨江南、雄浑洛阳,烽烟四起的乱世,南北朝割据前的最后一场史诗级大战即将到来。所爱跨越山海,唯人心中不灭的光辉能照亮长夜,还世间万丈光明。作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结合秦、晋相争的历史背景,描绘出了一副奇幻瑰丽的画卷。2019年非天夜翔开年之作,带你畅游神州大地!第1卷 森罗万象第1章 囚犯┃请您将全城壮丁,集合到一起,供我品鉴  晋太元四年,二月初一,襄阳。  风雪突如其来,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千年古城。寒潮将城中所剩无多的明暖灯光悉数冻住,唯余满城“沙沙”的雪声与红泥炉中剥裂的炭响。  城外,二十万秦国大军重重围困,等待与守城的晋军发起最后的决战。  陈星现在两眼一抹黑,相当焦虑,自己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来?使劲浑身解数混进襄阳城后,还得大海捞针般找一个人,就算找到了,明天早上怎么出城?  襄阳城被围了足足一年,时至今日,早已弹尽粮绝,士兵饿得没力气打仗,百姓饿得没力气逃跑,却都有力气骂人。一时城中群情汹涌,全在闹事。  进城后,陈星好不容易找到负责守城的梁州刺史朱序,表明身份,还未说明来意,刺史便火速召集了麾下一众军师武将,霎时满满一厅堂的人,或站或坐,等待陈星发言。  “你再说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是什么来着?”朱序问道。  陈星一身黑袍,端坐在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七一驱,木哦魔,师。”  朱序朝众人说:“他说他是个法师。”  “不是法师。”陈星耐心解释道:“是驱魔师,我说第三次了。”  刺史府正厅内灯光璀璨,照亮了他的脸庞,陈星穿着一身黑,衬得皮肤白皙,一身暗纹锦缎汉袍,抱一鎏金小手炉,腰佩一小小药包,蹬一双涉云靴。  他的眉眼间蒙着一条黑布,露出纯美的红润嘴唇与高挺的鼻梁——是个瞎子。  “自我介绍下,我叫陈星。”少年又说:“神州驱魔师第四百八十一代传人,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汉中人士,继承人间驱魔大业,前来襄阳公干,望朱序大人予以协助,喏,您看,这是大晋吏部尚书,谢安谢大人开具的文书。”  刺史府内,厅堂中站了满地人,众位军师交头接耳,麾下武将无数,都一致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谢大人?”众人传看了少年提交的手谕,朱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问:“援军呢?我找谢安要援军,给我派了个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陈星诚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重申一次,我也不是法师。”  议论声稍停,刺史朱序心跳加速,问出了一直徘徊在心头的那句话。  “你能帮我退去城外大军么?”  陈星挠了挠脖子,想了想,答道:“不好说,得看情况,我看八成退不了。”  “驱魔师。”一名参将观察良久,开口道:“你会撒豆成兵?”  “不会。”陈星干净利落地答道。  “你夜观天象不曾?”朱序说:“能否呼风唤雨,助我襄阳全城上下,得脱眼前险境?”  陈星:“???”  陈星指指自己蒙眼布,意思你让我夜观天象?我也要看得到才行吧!  “小子!你可会什么法术,变什么戏法?”又一名武将说:“哪怕到百姓们面前去露一手,让大伙儿有信心守城也行!”  陈星脸上现出无辜的表情,答道:“撒豆成兵都是书上写出来骗人的,世上没有这等法术,至少目前还没有。”  “哎——”  刺史朱序连同厅内所有人,全都泄了气。  “刺史大人。”陈星又朝说:“我此行目的,是来找一个人。”  厅中人等便纷纷散了,朱序本以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索然无味,答道:“什么人?”  “对我来说,命中注定的人。”陈星认真道:“我的护法武神,就在襄阳城里。这个人,对我、对全天下来说,都非常重要。”  朱序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  陈星又解释道:“这位命中注定之人,在我梦里出现过三次,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到最后这一次,我很确定,此人就在襄阳城中,只要找到他,我就……”  朱序如窥见希望,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能助我破去秦国大军?”  陈星诚恳解释道:“不是……我就得赶紧走了,大家都很忙的,不敢耽误您打仗。”  朱序:“……”  “请您将全城壮丁,集合到一起。”陈星又说:“供我品鉴……供我挑选出这位护法武神,我向您担保,此事攸关神州大地千年福祉,您不会后悔。”  朱序本想说你开哪门子玩笑?奈何这少年却又不像在说谎,若真要寻他消遣,当不至于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进城,说实话,朱序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城里来的。兴许是苟活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或是那句“千年福祉”打动了朱序,反正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好歹他持有吏部文书,朱序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这小子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壮丁都充入军中了。”朱序冷淡地说:“你在军队里找,找到以后再说。”  一个时辰后,城中所剩的一万两千两百名官兵,民兵全部被叫了过来,在刺史府外的场上紧急集合,不少人还打着呵欠。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雪,刺史府门前摆了一张榻,陈星坐在那软塌上,面朝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下面议论纷纷,一连多月,入冬后便都饿着肚子,军队一集合起来,顿时仿佛有了宣泄口,纷纷开始叫嚣。  “安静!安静!”为首武将马上开始喝斥。  朱序眼看情况不妙,这么下去估计要暴动了,忙道:“快开始。”  陈星:“……”  陈星的手微微发抖,稍稍抬起,又放下,刺史府一名军师注意到这个细节,低声说:“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一点也不紧张。”陈星马上否认了这个居心不良的指控。  不在这些人里头,陈星等了很久,期望里的指引没有出现,他侧耳听,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下雪的“沙沙”声。  心灯,快……快点告诉我,护法武神在何处?快来不及了!  人声鼎沸,底下军士们渐渐开始愤怒咒骂,有人开始讨要军粮,刹那间在蒙眼布带来的黑暗中,远方出现了一道闪光。  找到了!陈星马上起身,朝着那闪光快步走去。  “哎!哎!”守在朱序等人身边的武将忙纷纷道:“你上哪儿去?!”  陈星穿过官兵队伍第一排,快步走向校场东侧,朱序只得下了台阶跟上,紧接着武将们纷纷遣散兵士,赶他们回去,众人见又是一场闹剧,纷纷发出无可奈何之声,骂了几句,各回各家。  离开校场,再转入刺史府,陈星四处转头,来到府中西侧。  “这是哪儿?”  朱序与一众兵士打着火把,匆匆赶到,俱眼望陈星。  “地牢。”朱序说。  一道白光轰然照亮面前,更近了。  “把门打开。”陈星认真说。  “你不能进去!那里是……”一名武将正要阻止,朱序却示意把门打开。  陈星就这么蒙着眼,走过刺史府地下,点着油灯的昏暗甬道,转了个弯,径直进了地牢最深处。面前那道光时隐时现,犹如心跳一般,忽而满室光明灿烂,忽而万籁俱寂一片黑暗,在牢房最深处不断闪烁着。  地牢深处,两侧的牢房内尽是森森白骨与哀嚎的囚犯,甬道的尽头,铁牢房里,传来一阵垂死困兽般的低声呻吟。  陈真在最后的牢房外停下了脚步,隔着铁栅栏,安静站着。  囚犯是个男人,男人被铁链捆着,蜷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唯独腰胯上挂着破烂烂的短裤,面前放着一个发霉的木盆,水槽早已见底,显然已无食物与饮水好几天了。如今大军围城,城中连良民求生都十分困难,更无人来管一名囚犯吃喝。  那男人披头散发,瘦得肋骨嶙峋,身上、腿上、背上满是鞭痕,在这发霉潮湿的囚室最深处,早已病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虽已是半个死人,蜷着身体时,却终究能看出身材高大,唯独面目污脏,不辨五官。  “麻烦您把门开一开。”陈星说。  “不行!”主簿阻止道:“小子!你不知此人来历!不可放他出来!”  陈星认真道:“心灯选了他。”  “放你娘的狗屁!”一名武将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骂人了:“骗子!大人,此人是个骗子!”  朱序却没有说话,示意将牢门打开。  陈星走进牢房,跪在了那男人身前,男人十分安静,一动不动,紧接着,陈星摘下蒙眼的黑布条,现出清澈双眸,观察那男人。 第3章 但想来想去,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人看外貌也不像疯狗,理应不会手刃恩人才对……陈星打了个呵欠,实在困得不行,坐在桌畔,趴在桌上,侧头看他。  半月前离开华山,跋山涉水来到襄阳,外头全是围城的秦军,光是进城就花了不小力气,连日担心受怕,还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陈星实在太累了,甚至提不起力气找绳子绑这名唤项述的男人,本想稍作小憩,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巨响顿时将陈星惊醒。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陈星睡得迷迷糊糊,直起身,外头巨响声,哭声,喊声,厮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会吧,这么巧?陈星马上起身出外,只听喊打喊杀声已进了院内,一枚火罐从头顶掠过,砸在刺史府屋顶上,爆出烈焰,再出门时,蓦然瞥见街上男女被烈焰焚烧,在火焰中狂舞乱窜,冲了出来。  “城破了!”一名兵士冲进来,喊道:“快走!刺史到城南去了!在那里对敌!走!别耽搁了!”  刺史府坐落于北面,城墙一破,此地便首当其冲,遭到骑兵轮番攻击。第3章 城破┃好香!  外头喊杀声越来越近,陈星只得赶紧奔回房去。  漫天尽是火球,呼啸着飞进城中,秦军看样子是真的破城了,城一破,军队便将大举屠城,兵荒马乱的景象,陈星是见过的。必须想办法尽快转移。  陈星进去,摇了下这个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新任护法项述,项述却早已醒了,只看着陈星。  陈星:“我想个办法,先带你逃出城去,在这儿等着。”  这话也是废话,项述动不了,只被裹在被子里,陈星心想总不能背着项述跑,正要去找马,又怕乱兵冲进来抢劫把他一刀砍了,便将项述从榻上抱下来,连着棉被裹好,塞进床底下,免得被发现。  “别担心。”陈星又解释道:“我有岁星入命,长这么大,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说着便出去找马。  陈星出了后院,马厩里空空如也,战马全被骑走了,只得出去外头找。  满街全是烧焦的百姓,兵马四处肆虐,晋军与秦军战得不可开交,城外不停地往里投火油罐,砸中什么便点燃什么。  “好香!”陈星闻到烧焦的肉味,肚子居然叫了起来。  找不到马,却找到一辆板车,板车就板车吧,陈星把板车抵在后院,塞不进去,得把项述先背出来。于是又跑回房,正从床底下把项述拖出来的一刻,忽然听见刺史府外大门砰然声响被撞开,紧接着,秦军冲了进来!  陈星心念电转,马上把项述又塞回床底下,把房内架子翻倒,枕头,衣服扔了满地,扯下帘子,往横梁上一抛,打了个结,拉过椅子站上,把双臂伸进那吊索里,勒在两腋下,将椅子一蹬。  椅子刚落地,两名秦军士兵便冲了进来。  陈星吊在横梁上,圆睁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兵。黑灯瞎火,士兵也看不出那绳子勒在哪儿,只见到处都有人在上吊,骂了声晦气,再看周遭,猜测此处已有人洗劫过,踹翻了桌子就走了。  秦军一走,陈星赶紧下来,拖出项述,然而刚拖到一半,另一伙秦军士兵又从后院冲了进来。陈星只得赶紧再吊上去,第二伙士兵冲进来后,四处看看,也走了。  项述:“……”  陈星吊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确认再没人来了,才赶紧解开下来。将项述扛在肩上,气喘吁吁地就往后院跑。  板车没了,却多了匹不知道哪儿来的战马,像是秦马,马镫上还拖着一具中箭的秦兵尸体。  “太好了!”陈星把项述顶到马背上,说:“咱俩一定能逃出去的!”  但陈星忘了一件事,他运气好,项述运气可是平平。  陈星上马后便载着被子裹住的项述,一路冲出了小巷,来到侧街上,只见漫天全是火箭与火罐,犹如上天倾翻了火盆,襄阳城顷刻间已成火海炼狱。  战马嘶鸣间,一路颠簸狂奔,颠着颠着,陈星正想回头朝项述说句话,忽然发现人没了!  “驭!驭!”陈星马上勒马,说:“糟糕!掉路上了!”  陈星拨转马头,赶紧回去沿路找,看见小巷与正街交汇口处,项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棉被掉下来时掀了小半,幸亏找到了,得把他绑在马背上。找根绳子,马鞍里头恰好就有!秦兵马鞍里随身配备一应俱全。  陈星在正街上把项述用被子裹好,拿绳索捆上。吃力地顶上马背,用绳子固定好,绑上时,一队晋军士兵策马冲过,喊道:“干什么呢!抢民女么?”  “男的!“陈星赶紧说:“我爹半身不遂很多年了!”说着赶紧揪着项述头发让看,晋军士兵正要弯弓搭箭射他,见是个男人便放下箭矢,喊道:“往东南边跑!别朝北边!刺史府被抢了!北面全是秦军!”  陈星道:“你们当心!”  晋军走远,陈星生怕项述再掉下来,用绳索结结实实,在马背上又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这下确认不会再掉了,擦了把汗,正要上马时——  ——横里不知何处飞来一杆流箭,钉在了马屁股上。  战马顿时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冲回北面。  “哎!哎!回来”陈星赶紧追了出去,然而战马一狂奔起来,载着项述,已跑得不见踪影,瞬间消失在火海里。  陈星:“…………………………”  陈星四处看看,晋军源源不绝地冲往城北,倾巢而出,与秦军剧烈交战,已经杀红了眼。也是幸而黄昏时被陈星折腾了这么一道,虽各自散了,却仍然未睡。否则秦军攻城,城中响应决计不会这么快。  城中无论军民老少,都知襄阳一破,便是屠城的下场,谁也活不成,是以个个拼尽了性命,顽强抵抗。  陈星沿着大路跑了足足快一里,战火四起,两道民居全在燃烧,路边满是死尸。  “马呢?!”陈星怒吼道:“上哪儿去了?给我回来!”  天蒙蒙亮,今天是个阴天,城中一烧起来,遮天蔽日全是黑烟,陈星被呛得不住咳嗽流眼泪,奔过长街上的拒马桩。已到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霎时一名骑兵发现了他,骑着马朝陈星疾冲而来,挥起斩马刀一掠。  陈星马上大喊,就地抱头一躺,那骑兵挥了个空,回头正疑惑时,奔马却带着他以高速蓦然撞上了一栋民宅外拉起的晾衣绳,当即将那骑兵挂了下来,撞在地上,后脑着地,七窍流血,不住抽搐。  太好了!陈星心想,跑过去正要捡那人武器,背后却远远传来马蹄声,陈星赶紧就地一躺,钻到死去骑兵身下。  秦军骑兵进来后,正在争夺襄阳城内据点,预备与梁州刺史朱序带领下的晋军展开巷战。倒没人注意到陈星。  又一波秦军过去,陈星知道自己这模样去找人,也是给敌军送人头,便将那骑兵尸体拖进民宅中,扒了他铠甲与里衣换上。其时北方历经八王之乱,晋廷衣冠南渡后,刘聪的汉、石勒的赵、鲜卑慕容氏的燕,乃至冉闵的魏,如今又是苻坚的秦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立国,胡汉混血,导致秦军中也夹杂着不少汉人,陈星换上秦兵铠甲后倒不显得十分突兀,唯独头盔与甲胄稍显大了些许。  陈星匆匆忙忙,系好盔带,筋疲力尽地往北边跑,边跑边四处找落单的战马,寻觅项述的下落,奔过城中央的昭明台下,忽然被一名秦军队长叫住。  “喂!”那秦军队长喊道:“哪一队的?!”  “我?”陈星道:“我吗?”  陈星一口雅言官话,那队长便以为是长安直属的卫队,吼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到西北边去!”  “正要去!”陈星道:“给我匹马!”  “没有!”队长塞给陈星一面盾牌,陈星只得抱着,队长又推了他一把,喊道:“过了昭明台往西走,押运罐车去!晋军全军出动了!把车推到鼓楼去!当心点!”  陈星只得快步追上前面的一辆大车,两马不住原地蹦跳,恐惧嘶鸣,两名秦兵正尝试安抚马匹,队长在后面推,吼道:“快走!快!”  远处高处一声哨响,城中央刺史府中射出千万火箭,犹如火雨般兜头而下!  陈星正想牵走一匹马,顶着盾牌快步跑来,队长喊道:“到车上去!到车上去——!别管我!”  陈星跳上车,火箭雨点铺天盖地倾泄而下,队长中了数箭,顿时浑身着火,痛喊道:“救命!救命!”  陈星只得回头,正要扑他身上的火焰,队长却扳着车上罐子往后倒,里头全是火油,朝自己身上一泼,轰的一声燃起,顿时在火焰里惨叫。两名士兵一看不得了,赶紧回头来救,陈星忙喊道:“救不活了!别去!”  四处起火,陈星赶紧上车,要把这一车火罐给拖开,奈何刚坐上驾车位,后面火焰便顺着车斗烧上来,两匹拖车的马受到惊吓,这下再也不听指使,拖着一车熊熊燃烧的火罐,载着赶车的陈星直冲出去!  陈星喊道:“北边!”  陈星调转缰绳,竭力控制拖车的奔马掉转方向,从西改为北,顿时冲过了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火光万丈,轰轰烈烈地冲进了秦军的大后方阵营中。  “项述呢?!”陈星回头一瞥不得了,眼看火罐一个接一个喷出火舌,那场面当真是壮观无比,沿途居然还没几个人,刚冲过火墙,一小队骑兵惊慌失措地吼道:“做什么的?!哪里来的人!停下!快停下!”  “我也想停下!”陈星回头喊道:“不听使唤啊!”  陈星四处寻找走失的马匹,不料这烈焰战车已冲上了正街,四面八方巡逻的骑兵当即魂飞魄散,全部追着陈星而去,奈何骑兵胯下战马如何死命疾催,速度终究有限。而陈星赶着的拖车马却是屁股被烧,发足狂奔起来发挥了突破身为马的潜力,当即一夫烫马,万骑莫追,堪比闪电般碾过了长街,又冲回北面刺史府。  三个时辰前,秦军攻破襄阳内城后,将刺史府当做第一个临时据点,正以此地为指挥处,运送火油罐与箭矢,收拢兵队,展开巷战。只要防线有序推进,三天内拿下整个襄阳自当不在话下,其时秦军一众大将,军师正在府内商议作战部署。  “还没查出述律空的下落?”  “……一定就在这襄阳城中……”  “袭营!袭营!”  也合该这伙统帅倒了八辈子的霉,其中长乐王苻丕、大将军慕容垂、中郎将石越三人正在桌前看地图,一众参赞则或提议火烧襄阳,或提议擒贼擒王争论不休,拒马桩还来不及摆上,战线已推进到城市中央的昭明台前。留守后方的卫队大多都与疯狗无异,冲向城南抢人头立功,谁能想得到这种时候会被敌军袭营?  “狗胆包天!”  苻丕一声怒喝,提了剑就要迎战!连着慕容垂、石越在内的三名主帅,俱是以一当百的悍将,个别刺客根本不在话下,谁敢来袭营?简直愚蠢!  慕容垂道:“敌人到哪里了?”  “到门口了!”传令兵喊道。  话音落,接上陈星一声:“快躲开!火油来了啊啊啊!”  下一刻,烈焰战车轰轰烈烈地冲进了大宅内,慕容垂刚冲出门外,与陈星打了个照面,便暗道大事不好,忙转身逃命,陈星顾不得撞上了什么人,在院外一扑,飞身跳进了池塘内,撞破薄薄冰面,躲进了水里。  苻丕还来不及迎战,便被马车撞倒,车轮在门槛上一绊,整车熊熊燃烧的火油罐全部飞进了厅堂里。  陈星连滚带爬,不敢回头看背后,在爆炸声里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顿时整座宅子火苗轰然一窜三丈,里头传出惊慌大喊,跑出寥寥数人,房顶被炸塌下来,所有骑兵纷纷回撤,前来救人。  “秦军被烧营了!”  晋军远远在昭明台前看见那一幕,顿时士气大振,朱序集结起最后八千人,沿着正街杀了出来。陈星摘下头盔,颇有点不知所措,看着眼前这一幕,秦军顿时兵败如山倒,节节后退,失守的昭明台,正街,城北鹿台道,大街小巷全部被晋军悍不畏死夺回。  “人呢?!”陈星快失去耐性了,把头盔扔到地上,茫然四顾。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已将他的脸熏得污黑,陈星忽然心生一念,闭上双眼,静静站着。刹那万籁俱寂,战乱之声毫无预兆地远去,黑暗中仿佛有光芒随之一闪。  再一闪。  静谧里,陈星蓦然转身,踏着满地鲜血,快步转进巷内,穿过一间民居后院,发现了他的战马!其时马匹载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项述,卡在了院门上,带着项述横着不住“咚咚”地撞两边墙壁。第4章 反目┃所以我的好运气,只能用到二十岁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阳城战火蔽天,一骑冲出城外,朝着南面突破黑烟,遥遥而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陈星不住催马逃离襄阳,载着项述已奔出了近二十里路。沿途人头攒动,南面的当阳道上,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一时哀泣遍野,道路挤得迈不开腿,寻人哭喊声不绝。  一百五十年前,关羽在城外重重围困曹魏驻军,水淹七军,立下辉煌战绩。其后败走麦城,所走正是这条大道。一时哀哭之声震天动地,犹如在祭奠多年前那位神州的不朽战神。  陈星心烦意乱,见人群过不去,只好改走小路,到得一处山脚下,将项述放了下来,解开五花大绑的重重绳索。  战乱之年,荆州已十室九空,百姓们或南渡往交趾,或东逃往建康、姑苏等地。陈星穿过树林,找到一座山脚下的小村落,冬春交替的午后,雾气渐起,一派静谧气氛。  村中显然也经过了一番逃难,乱七八糟的,家禽恶犬都被带走了,陈星闯了两户空门都不见人。只得在井边找了点水给这家伙喝,再检视其脸色,折腾一夜,幸亏无恙。快到六个时辰了,药力消退后,料想项述经脉便能恢复,还得尽快给他找点吃的,为他恢复体力……这家伙实在太瘦了,若养养好些,料想皮相还是不错的。  根据朱序手上的名册,项述今年二十,只比陈星大了四岁。但胡人里头年过十三便娶妻生子成家的不少,以这年纪,足可成家立业。  “护法,你感觉好点了吗?”陈星就着阳光,端详项述模样,项述被烟火熏得一脸黑,身材本来就高大,这下如同个野人一般。但陈星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兵荒马乱一通下来,两人相对,犹如两个乞丐。  陈星又弄了点水来,给项述擦了把脸,这一擦不得了,脸一干净,项述杂乱的胡子里,那双眼依旧是清澈明亮的,脸庞瘦削,睫毛浓黑,眉如宝剑锋芒,目如夜空般深邃,胡须下双唇因药力而现出红润,若稍作拾掇,一定是名姿颜俊秀的绝世美男子! 第5章 “你仇人?”那侠客走出巷子,拈着酒碗,示意陈星把金子拿走。陈星只得摆摆手,侠客便道,“金子都不要?那我要了。”  陈星从来没有存钱的习惯,反正倚着岁星入命,运气好得自己都不信,每每缺钱了,老天爷自然会赏点予他花,不让他饿死,便朝那侠客点点头谢过出手相助之恩,自顾自进了钱庄。那侠客摸摸自己络腮,露出半张不修边幅的俊脸,一笑置之,自往麦城官府前去。  正午时分,官府外多了一张白榜:通缉江洋大盗。榜上描述了一番项述的穿着与长相,捉拿归案者,东哲联号,赏金五十两。  陈星去官府讨要通关牒文时,看见自己的护法这下又成了通缉犯,心情相当复杂。药包与随身盘缠都被项述抢了去,但本来自己也没多少银两,抢钱庄为的是路费?打算上哪儿?看那模样,却是往北方走,回自己族中?  “北边走不了了!”书令吩咐道,“统统封路了,下一个!”  陈星:“我无论如何,也得往长安去一趟,这里有谢安大人签发的吏部文书,麻烦您行个方便。”  “不是不让你走,”书令说,“襄阳城破,北上不是送死么?”  “襄阳城西隆中山内,有条栈道。”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出山后一路北上,离开荆州,通过武关,可入中原,往西北走,便能进长安。”  陈星回头,见又是那戴斗笠的壮汉,壮汉稍稍低头看他,斗笠遮没了阳光,看不清面容。  书令努嘴,示意两人看官府院中张贴的白榜——  “隆中山内,千年古墓遭盗掘,贼人占山为乱,栈道暂不通行,征荆州江湖中,有识之士铲贼。”  书令说:“两天前刚派了一队人去查探,没一个回来的,你就别去送命了,听我一句劝,这时候去长安做甚么?两国恶战,你一个汉人,去了长安也是被胡人蒸作两脚羊的命,爹娘生你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南边走罢。”  陈星磨着那书令,书令无法,只得给他盖了通关牒文。  那侠客说:“我也去长安,加我一个,我叫冯千钧。”  总算碰上一个正常人了,陈星拿了文书出来,那侠客便当着春日暖阳,摘了斗笠。  霎时春风吹过,云霾退散,厚重云层卷开,久违的太阳从罅隙中投出数道温暖天光,只见侠客眉眼明亮,鼻梁高耸,朱唇如点丹一般,皮肤白皙,虽青衫落拓,却隐有王公贵气。抱着胳膊立于官府门前,立于光线中,顿时让陈星感觉心里暖洋洋的,颇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侠客又随手摸摸脸上不明显的络腮,说:“相逢就是缘分,这一路上,烦请小兄弟多照顾了,走,不急着上路,先打点酒路上喝,不知江湖里怎么称呼?”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星,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没上秤了……”  冯千钧长相文雅,言语间却带着一股侠气,打了两斤酒,放在马鞍里,陈星则在市集上买了匹马,抱了那摇尾巴的狗儿,也给塞在马鞍里,露出个脑袋,与这临时结识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冯千钧为人随和,谈吐风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带一个酒碗,少年习武,身手了得。  陈星心想,怎么护法就不是他呢?  “这狗叫什么名字?”冯千钧问。  陈星本想说路上捡的尚无名姓,忽然转念道:“叫项述。”  “还有姓。”冯千钧说。  陈星:“嗯啊。”  “天驰你……做什么营生?”冯千钧看来看去,总觉陈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难百姓俱显得蓬头垢面,陈星一身却收拾得甚齐整,连只狗也穿着貂皮袄子。可按理说若是公子哥儿,在这乱世里又不该没人跟着,否则随时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别问了,”陈星说,“都是伤心事,不提也罢。你呐?”  冯千钧拐上小路,正儿八经地答道:“愚兄是个杀手。”  陈星:“……”  怎么一路碰上的家伙,全都喜欢杀人。陈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别又碰上项述这等疯狗。  “你杀过几个人?”陈星惴惴问。  “还没杀过人呢。”冯千钧说,“今年是我当杀手的第一年,正要赶赴目的地,干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陈星放下了心,冯千钧又说:“长安,杀苻坚。”  陈星:“祝冯兄马到成功!等等,杀苻坚,这得付多少钱的酬金?”  陈星心想若不贵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拿钱请冯千钧去捉拿项述,不用杀掉,绑起来总是可以的,难怪晋人要拷打他,现在陈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来覆去,在心里把项述捆着抽了无数鞭。  “一篮子馒头。”冯千钧答道。  “很好。”陈星说,“我付两篮子馒头,帮我把项述抓回来行么?”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么?”冯千钧莫名其妙,“不是在这儿么?”  陈星解释了一番就是抢钱庄之人,冯千钧马上道:“那可不行。”  陈星:“三篮子馒头。”  冯千钧说:“不是馒头的问题,我打不过他,去了也是给你丢人。”  陈星:“……”  冯千钧开始给陈星解释,光靠抖包袱就能让三十几枚金锭全部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还能把敌人全部打昏是什么个概念,这功夫至少冯千钧自己看了,评价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后飞向陈星的那一两金子时,冯千钧几乎是竭尽全力,还是仗着手中有玄铁酒碗。  而项述显然游刃有余,明显与冯千钧不在一个段数上。  陈星对武力毫无概念,寻思道:“哦,这么强吗?”  冯千钧沉吟道:“此人名唤项述?究竟是何来头?”  两骑进入隆中山内,倒春寒后,山下溪涧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于树梢枝头融化,万物苏晟,草木渐醒。陈星在这数百年前的古栈道前牵着马,与冯千钧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瞒他了,便将自己这一路上之事和盘托出。  听到襄阳城中事时,冯千钧忽有感慨,说:“朱序啊。”  “他是个好人,”陈星说,“可惜最后也没帮上他的忙。”  陈星不是不想帮朱序守城,只是驱魔师的使命对他而言更重要,孰料冯千钧却说:“朱序,唔,他投敌了。”  “啊?”陈星顿时无言以对,朱序这下要被晋廷骂死了,不过自古以来投敌的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驱魔师。”冯千钧寻思良久,点了点头,“所以项述,就是被你选定的护法。”  “你信?”陈星诧异道。  “信啊,为什么不信?”冯千钧说,“一个人若是说谎,眼神骗不了人。现在护法跑了,你一个人往长安去做什么?”  陈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汉留下的驱魔司总署,还得使点钱,招几个保镖。路上既然有你陪着,这笔钱便可省了。”  汉时长安驱魔师鼎盛之时,曾设立过一个衙门,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么资料。这原本是陈星计划中,在找到护法以后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万法归寂一事,是否有迹可循。  “顺便规劝下苻坚别再杀人。”陈星说,“但你既然要杀他,我就不去费口舌劝一个死人了。”  冯千钧倒是心如明镜,随口道:“苻坚纵然死了,北方战乱也决计不会停息,除非有人一统天下。”  聊了片刻,又开始猜测项述的来历,陈星对中原江湖一无所知,冯千钧也毫无头绪,倒是十分好奇,询问了许多有关驱魔师之事,陈星在华山中修习时,学过书上不少法术,当然仅限于纸上谈兵。人间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不过是腾挪借用,才有了法术。如今万法归寂,自然是什么都使不出来的。  “只能发发光了。”陈星朝冯千钧演示了一下发光,又说,“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给你照照,不用打灯笼,但用多了也气喘,累得不行。”  冯千钧倒不如何惊讶,说:“我曾在淮南见过,有人能将胳膊砍下来以后再接上去……还能将脑袋拧到背后,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术士!”陈星赶紧制止了冯千钧尝试着把他的头扭到背后的举动,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拧过来我脖子就断了!”  “你为什么要背个这么重的包袱呢?”冯千钧说,“做这事儿为了谁?”  “瞧你说的。”陈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毁灭了,这么好的美景、这样的世间就都没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么?”  就像冯千钧去杀苻坚,不过为的是一篮子馒头,陈星在师父死后,也没怎么认真想便决定了背上这责任,理由也很简单,至少让天下的这些花花草草、鸟兽虫鱼、活着的百姓们不会死于非命吧,美好的东西,人总有爱惜之意,看着它们无故毁灭,心里就不难受么?  两人牵着马途经栈道,过一线天时十分狭隘,岩石上挂着晋兵勾破的一角衣服。冯千钧忽然道:“等等。”继而停下,检查那衣服。不久前,麦城官府派出来打探消息的那队士兵同样也从此处经过。  日落西山,山谷内一片静谧,不闻鸟雀声,陈星抬头望去,忽见一线天顶端人影一闪。  “冯兄?”陈星忽然感觉到大事不好。  紧接着,冯千钧陡然抓住陈星衣领,将他朝后直拖出三尺地,一线天顶端,两个人的身体直坠下来!随之一声巨响,第一个人直直砸在了木质栈道最薄弱之处,顿时将栈道砸断,带着碎木落下万丈高崖!  另一个人则砸在了陈星与冯千钧面前,马匹高声嘶鸣受惊就要逃跑,冯千钧马上收卷缰绳,将坐骑稳住。陈星差点大喊,冯千钧却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怕!已经死了!”  陈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见面前那“人”却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是被人从一线天顶上扔下来的。  陈星:“……”  两人同时抬头,陈星要呵斥,冯千钧却抬手示意别说话。  “有人在上头。”陈星想起方才所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形。  冯千钧说:“先过了栈道再说。”第6章 魃乱┃你不是杀手,冯兄,你骗人  被砸断的栈道仍能勉强通行,离开一线天后,冯千钧在一块高地上,让陈星暂时栖息,回身将那具尸体拖了过来,进行检查。  那是一名晋军士兵,撞得全身软绵绵的,早已通体僵硬冰凉,冯千钧说:“这人死后才被扔下来的。你看得出死因?”  两人翻来覆去地检查,没发现那晋兵身上有刀伤箭创,脖颈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兴许是中毒。”陈星说,“死亡时间太久,我看不出来了,得找仵作。对方想毁尸灭迹吗?”  晋兵尸体面部上停留着扭曲恐怖的表情,显然在死前受到了惊吓,但一般来说人在死于非命时都会有恐惧狰狞感,实在不好判断。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已经死了至少两天,脸上结满白霜,只因气候寒冷才未腐烂。恰好与城中那书令所言对上。  冯千钧:“我去顶上找找,看能否发现踪迹,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人来了就喊,我看得见你。”  陈星答道:“不碍事,我运气向来很好,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刚刚尸体掉下来都没砸中我呢。”  冯千钧带上一把铁弩,腰间挎了把细长钢刀,徒步上一线天山壁查看,回头道:“我猜抛尸那人知道咱俩在下面,没打算砸中你。”  陈星:“???”  冯千钧身手矫健,只见他先是跃上一块山石,再转身拔高,反纵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处,便这么节节上升,往一线天处山顶跳跃上去。  陈星还在回想冯千钧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没打算砸我?是什么意思?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抛尸者在警告我们,不要通过此地?  不知为何,陈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冯千钧在高处朝他挥手,陈星也朝他挥手示意。  “找到什么了?”陈星喊道。  冯千钧没有回答,消失了,陈星忐忑不安起来,不多时,冯千钧从高崖上另找了一条路下来,牵着匹军马。  陈星松了口气,冯千钧看他脸色,知道是担心自己,却笑了起来,说:“怎么?天驰你担心我出事?”  陈星道:“当然啊!荒郊野岭的,独自行动有点危险。”  冯千钧忽然来了一句:“萍水相逢,刚认识不到十二个时辰,你这小子。”  陈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不好意思,只见冯千钧单手扛起那尸体,放到马背上去。捆扎实,随手拍了下马股,说:“走!带他回麦城去,麦城!驾!”  马儿载着尸体,就这么跑了。  两人在山下背风处升起火,决定于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后再作计较。  陈星朝着篝火,一时两人无话,都在出神。 第7章 他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心灯在为他指引项述的所在之地。项述也确实是被心灯选中的护法武神,不会有错!陈星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但这些疑问,只有项述自己能为他解答。  光芒出现在北面,那里有另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村北的高地。  陈星快步上了高地,面前出现了一座陵园,陵园中央被掘开敞着,现出去了棺盖的数十口石棺。中央是个石台,石台前,站着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与那漆黑夜晚同为一体。  石台上,躺着一名身长近九尺的高大武士,穿一身黑铁铠甲,戴着覆面铁盔,四周鬼影憧憧,竟全是站立的活尸!  外围乃是一众身穿百姓衣着的活尸,内圈则是十余名晋军士兵,看那模样,陈星脑海中几乎是立即浮现出一幕景象: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在此地不知弄什么玄虚,竟是将村中百姓尽化作了“魃”。而晋军士兵前来查探,也不可避免地被转化成了魃!  联系到夜中遭遇的魃,陈星开始猜测,兴许那是它们的巡逻士兵……可是万法已归寂,天地灵气枯竭,这面具男又是什么来历?他所用的,是什么法术?  忽然陈星心念一动,转向陵园另一侧,只见一块石碑后,项述正单膝跪地,观察情况,朝他连打手势,让他躬身免得被发现。  陈星赶忙弯腰,在半人来高的陵园外墙下快步跑向项述。  陈星:“他是谁?”  项述没有回答,只皱眉观察中央石台上,正在施法的戴面具男人。男人一动不动,光这么站着。四周活尸成群,鸦雀无声,情形说不出地诡异。  “他想做什么?”陈星又压低声音道。  “不知道!”项述烦躁地答道,“闭嘴!”  陈星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浑然没有半点驱魔师的自觉,更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为别人答疑解惑的该是他才对。  “那咱们还要在这里看多久?”陈星又问。  项述:“……”  陈星意识到如果再问很可能要挨揍,只得不吭声了,但他随即又注意到两人藏身的那块石碑上有一行朱砂字。他伸手摸过凹陷的字体,辨认出上面是“大晋襄阳王玮”六字。  司马玮?这座陵园中埋的是八王之乱中,司马皇族中的楚王?!  陈星马上将目光投向石台中央,那具浑身覆铠、平躺的尸体。如此华丽的黑铁铠样式,绝不会是平民,那一定是司马玮的尸身!  可是他早已死去将近一百年了!尸体还没腐烂?  只见施法者双手微抬,司马玮沉重的身躯被托得悬空站起,这一刻,四周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焰,令陈星打了个寒颤,正是俗话说的“阴风阵阵”。唯有身为驱魔师的他清楚,那是天地间的怨气在流动的效果,寻常人感受到这阴寒邪祟之气,不知其来处,只能将它描述作“阴风”。  阴风愈发鼎盛,那是方圆百里内,战死士兵与在战火中所丧生的百姓,留在人间的怨气!  陈星顿时隐约察觉了这施法者的真正意图:他所引导的并非天地灵气,而是襄阳城中一场大战后,所充盈的死者怨气,要将它注入到司马玮的身体中,复活这具尸体。  虽然不清楚这面具男真正目的是什么,陈星却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只因施法已到紧要关头……  “护法,”陈星低声说,“咱们得马上出去阻止他!”  话音落,陈星被项述一只手捏小鸡一般捏住了脖子。  “要去你自己去。”项述低声说,“不要暴露我的位置,我也不是什么护法。”  陈星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眼中现出痛心疾首神色,连打手势,示意他看眼前局面已经相当严重,心想你不为了阻止这名真·妖人为祸人间,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就在此刻,晋军大部队来了,后面还跟着双手持刀的冯千钧,冯千钧跑上陵园外围,晋军士兵则纷纷打着火把,近五十人声势浩大地冲到陵园外围。  项述马上放开陈星,两人同时朝来人打手势,但已来不及,晋军队长战战兢兢,一声大喊,顿时吸引了面具男的注意力。  “何方妖人!”队长明显中气不足,战战兢兢地喝道,“快快束手就擒!”  项述与陈星的警告晋军队长没看见,冯千钧却看见了,当即一个翻身,找掩护躲到陵园外墙后,示意怎么办?  项述马上一摆手,抓住要冲出去的陈星,只听陵园中央,石台前那“妖人”一声冷笑,沉声说了句什么,陈星尚未听清,近百只被转化为魃的活尸村民便朝晋军扑来!  “冲锋!”那队长喝道,带领手下开始徒步冲锋,各自旋刀,疾取活尸头颅,一时腐血四处洒开。陈星一瞥不远处的冯千钧,冯千钧藏身围墙后,指指自己,朝陈星点头,意思是他教的。  陈星想起了山崖下被撞爆脑袋的活尸,便停下了动作,忙朝项述说:“斩它们的头。”  说完,陈星从石碑后现身,喝道:“妖怪!伏诛!”跑出几步,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兵器,忙转身跑向队长,喊道:“借把剑用用!”  冯千钧也提刀追了出来,喊道:“快退后!别添乱!”  陈星忽见陵园内有把挖土用的铁铲,心道太好了!当即跟在士兵们身后,抡起铁铲,一铲拍在一只活尸头上。  项述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面具男人身上,丝毫不在意活尸,下一刻,站在石台前那男人一抬手,项述顿时飞扑出去,先是踏上一具石棺,旋身,到得陈星身边,给了一旁的冯千钧一脚。紧接着单手掀起近两百斤重的石棺盖,朝自己与陈星面前一按。  冯千钧刚一转头,便被踹飞到一旁,陈星则满脸疑惑,抬头只见那黑袍面具男抬手朝着虚空一按,仿佛水纹荡起,手中黑火闪烁,喷出上百枚黑火流星弹,无差别撒向与活尸相斗的晋军卫兵。黑火沾上身,士兵顿时发出痛嚎,满地打滚。  石棺盖被击中,粉碎,项述受到那巨力震得一震,稍一躬身,拔剑,化为一道影子,唰地直射上石台中央祭坛!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陈星还抓着铲子,一眨眼间陵园内还剩下自己、项述与冯千钧站着,其余人已纷纷倒地。  “冯兄!”陈星喊道,“哪儿来的人?!”  冯千钧喝道:“别碰他们!”  黑火一沾上人便开始灼烧,陈星不敢去碰,冯千钧站起,喝道:“你背后!”  晋军全被放倒,活尸却还留下不少,此刻纷纷朝陈星围了过来。  “发光!”冯千钧一刀挥去,斩下两具活尸头颅,喊道,“它们怕光!”  此刻项述却一个箭步,已冲上了石台,一剑拖起弧光,“嗡”一声挥去,那面具男马上抬手,右手袖中现出一把匕首,铮地架住项述,匕首上闪烁着淬毒的贝壳色。项述丝毫不给他回手空当,一剑刺向那男人咽喉!  “好身手。”那面具男人一手始终朝向石台上的司马玮尸身,另一手艰难应付项述的剑刃,顷刻间已连拆三招,面具男见抵御不住,蓦然飞起,拔高身形,竟是飞了起来!项述蓦地退后,抬头望向一丈高处,只见那面具男不敢飞远,左手始终朝向司马玮尸体,引导着无形的怨气源源不绝注入这死人躯壳之中。  项述注视那面具男的一举一动,只见敌方右袖一抖,匕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铁弩,弩上现出锋锐箭矢,寒光闪烁,居高临下,竟是要射杀项述。  同一时间,冯千钧突出重围,跑向被活尸包围的陈星。  陈星:“你带这么多士兵来做什么?”  冯千钧:“他们自己知道路,我有什么办法?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管闲事?”  陈星抬起手,大声道:“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算多管闲事?!”  刹那间,陈星手中绽放出心灯光芒,璀璨白光一亮,活尸顿时哀嚎,四下溃散。  那面具男见白光绽放,自己的活尸遭到克制,顿时再顾不得项述,转头望去。  “干掉他们!”冯千钧喝道,“快动手!”  陈星倒是没有危险了,然而他右手抓着铲子,左手祭起心灯,想用铲子去拍这群活尸的脑袋,奈何被白光一照,活尸便本能地四散奔逃,陈星抡起铲子去拍,只拍了个空。最后变成他追到哪里,活尸便忙不迭逃开,导致他一个也挨不着,陵园内霎时变得一片混乱,犹如狼入羊群,四下鸡飞狗跳。  “打不到啊!”陈星恼火地说,正想把心灯停了,冯千钧却跑到土墙前,喊道:“赶紧过来我这儿!”  于是那场面变得十分诡异,一名少年高举铁铲,左手发着光,驱赶着一大群活尸,把它们赶到陵园西面,活尸拥挤不堪,挤过两面土墙前的狭道,闹哄哄地依次通过,冯千钧喝道:“听我号令,冲锋!”  陈星开始奔跑,那群活尸被心灯这么一撵,顿时加快速度,冲过狭道的一刻,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怒喝一声,横刀肩前,朝前一招俯冲,迎着活尸队伍,运足内力疾奔!  刀光一闪,“唰”一声连着斩断近六十只活尸头颅。到得陈星面前,陈星现出震惊神色,冯千钧却手腕稍一转,偏了个极小的幅度,刀刃在距离陈星脸庞不足三寸处,擦着他的鼻子掠了过去,带起一阵凛冽冷风。  陈星:“……”  冯千钧活动手腕,将刀一甩,环首刀上残余腐血却被甩得干干净净,依旧现出刀锋的一泓冷光。  “好刀法。”陈星刚刚看见刀锋顺着自己脖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脑袋也要一同落地,心有余悸道,“厉害。”  “承让,占了神兵的便宜。”冯千钧先前毫无准备,被活尸袭了个措手不及,现在知道底细,便不再失手。当即转身,奔向项述。  项述紧盯着那面具男,这下面具男仿佛有所畏惧,只想速战速决,一扣扳机,六枚暗箭飞射而去,项述等的就是这一刻,将手中长剑一抖,“叮叮叮”一连六声,竟将牛毛般的暗箭全部挡开!  “你……”面具男顿时错愕,旋即项述一步跃上石台,旋身,一剑斩向那面具男左手,冯千钧紧接着冲到,两步踏上台旁石柱,横刀劈砍,斩向面具男脖颈!  然而面具男那身黑袍却是唰地被撕破,内里空空如也,紧接着布条又是一声轻响,在空中翻滚,恢复原本模样,男人抽身而退,面具掉落,现出真容。  项述一剑只斩破了那男人衣袖,冯千钧一刀则只挑开了他的面具,面具当啷掉下,两人落地,陈星跑到石台前,面朝高处。  那男人现出清雍面容,居高临下地打量三人,冷笑一声。  “这又是什么怪物?”冯千钧皱眉道。  陈星茫然道:“不知道啊,这儿又没人认识他,戴什么面具呢。”  那男人声音尖锐,面色苍白,冷冷道:“你是谁?”  陈星说:“你是谁!”  男人怀疑道:“你是谁?”  陈星:“你先说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他在拖时间!”项述眼看马上就要出现“你是谁”“你又是谁”这种无意义且无休无止的废话,当即开口阻止,喝道,“别和他啰嗦!”  陈星被一句点醒,左手笼罩白光,朝向空中,喝道:“死吧!”  陈星竭尽全力,心灯之光顿时爆发,迸射,化作无数光点扩散如同星河,那男人却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  “蠢货,我又不是魃。”男人竟是毫发无伤,抬起右手,手中黑火迸射,朝着地上三人当头压下,轰然爆发!  陈星不料这妖人竟半点不惧心灯之光,冯千钧与项述则同时转身,朝陈星扑来,项述先是一脚踹开冯千钧,再单手在陈星腰上一揽,带着他就地翻滚,躲到石台后。三人避开黑火,项述将陈星推到石柱后,转身冲了出去。  就在此时,远方终于传来鸡叫,黑衣男人一声狂笑,猖狂道:“成了——”  紧接着,中央石台上,司马玮尸身轰然爆出漫天黑火,从铠甲的缝隙中激射出来,继而原地一闪,连着铠甲升上天空,化作黑光,往西北方飞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那黑衣男人腾出另一只手,双手一抖,左手弩,右手匕,缓慢落下地来,朝向项述,竟丝毫不将陈星与冯千钧放在眼中,专心对付项述。  “他没有脚,”冯千钧在柱后说,“是鬼?怎么对付?”  陈星:“我不知道……”  冯千钧:“你不是驱魔师吗?”  陈星:“关键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啊!”  陈星不住思考,他从未在古籍上看到过这种妖怪,项述却一抖长剑,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苍白脸庞的黑衣男子说,“无关紧要,接……招。”  黑衣男瞬间冲向项述,挥出匕首,项述马上格挡,这厮竟能飞在空中,如鬼魅一般四处腾挪,匕首翻飞,使出无数虚影,配合左手强弩,项述无论如何斩杀,都只能斩破这妖怪身上的黑袍,伤不得他半分。  冯千钧见对方实在不好对付,只得手持长刀,又冲了出去。  一定有办法的……陈星接连催动心灯,心想把法术直接按在他脸上灼烧他有没有用?心灯在他手中时强时弱,不断变幻,倏然间他发现了一件事——  ——项述手上的那把铁剑,竟是随着陈星催动心灯的阵阵举动,而开始闪烁光芒!  项述也发现了,百忙中一瞥陈星。  “剑!”项述喝道。  此刻冯千钧已冲了上来,斩破黑衣男下半身,黑火顿时从袍底喷发,席卷了陵园中心区域。  陈星马上抬起左手,躬身朝项述遥遥一按。  下一刻,项述手中铁剑绽出耀眼白光,与黑焰相撞,竟似烈阳融血,将黑焰驱逐殆尽!  黑衣男一怔,正要拔高躲闪,冯千钧却在背后踏着石柱跃上空中,一刀当头劈下,将那黑衣男逼回地面。项述双手持剑,将剑一抡,抡出一个闪耀的光弧,旋身,错步,反手剑一刺。 第9章 “这路许你走,不许我走?”项述一脸漠然道。  陈星:“行,你也走这边,你去哪儿?”  两人站在正街中央,互相瞪着,一时谁也不说话,陈星转念一想咦?这厮莫不是身上没钱?  路上他找项述讨要自己的药包,项述便还了他,抢钱庄得来的金子不多,也不见他用,什么时候就花完了?  “你也投奔朋友?”陈星上下打量项述,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满道:“人靠衣装,这模样去投奔朋友,只会被人瞧不起吧,罢了,给你买身衣服,跟我走。”  陈星问了路,在长安衣肆里给自己与项述各买了身成衣。  “洗澡去吗?”陈星说。  陈星想了想,又带项述前去澡堂洗澡,沿途项述不吭声,也不付钱,光站陈星身后看着,待他使钱,走到哪跟到哪的,也不吱声。  “还真舍不得杀手大哥。”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这态度,于是便泡在澡池子里,自娱自乐地玩毛巾,随口说道。  “他不是杀手。”项述也下来了,泡进池中  “我知道,他是个剑客。”陈星答道:“随口说说,他身上好像没带几个钱……”  “也不是剑客。”  项述自打冯千钧走后,话似乎就变多了。  陈星:“?”  “那他是什么人?”陈星试探着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路上,项述与冯千钧,仿佛隐隐约约的存在着某种较劲,就像武学高手间的互相忌惮与提防。但冯千钧自己都承认了不是项述的对手,为什么项述会特别在意他?  项述冷淡地说:“不知道。”继而拿起浴池旁折起的小刀,稍稍低头,朝着水面刮胡茬。  “要帮忙么?”陈星问他,怕他把脸刮伤了,继而帮他将鬓角沿着下颚刮了下,项述半年被囚不见阳光,皮肤白皙,确实相当好看,换上新袍后更是判若两人,丝毫不逊街上来来去去的鲜卑美男子。  两人走出澡堂时,刚巧是中午时分。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却取出先前在隆中缴获的面具,随手戴在脸上。那是长安城市集中随处可见的薄木面具,小小一方,戴上后只能挡去眉眼,现出他温润的嘴唇与高耸鼻梁,更添英俊神秘气质。  什么意思?他怕被人认出来?陈星心想。  “那,你……”陈星心里酸溜溜地,打量项述,本想说,到了这儿就别过了,结束了,玉树临风的王八蛋护法,你自个滚吧,那话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项述却翻身上马,陈星忙道:“哎!我的马!”  先前项述从襄阳一路骑到长安的马是大秦官马,自然不能骑进城来,两人眼下只剩陈星这匹坐骑,再被项述抢走就没了!  孰料项述却没有策马离开,只在马上盯着陈星看。  “你去什么地方?”项述不耐烦道:“上马!”  陈星心想你送我去?看项述这模样,多半又想谋他的马,算了算了,让他把自己送到目的地,马就用不着了,送他骑也无妨。  “去城西宇文家。”陈星没好气道:“把我送到,马你牵走吧。”  两人共乘一骑,陈星又忍不住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客气?我欠你的啊?!你还要不要脸了?”  项述:“再说一句,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陈星只得不说话了,从身后抱着项述的腰,被他载过长安正街,多多少少有点别扭,再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皂荚香气,实在是百感交集。  这家伙到底是哪一族的?陈星又不禁心想。其时长安氐、羯、匈奴、羌、鲜卑五胡之中,氐人壮伟豪迈,羯人武勇好斗,匈奴则粗狂野性,唯独羌人与汉人习俗相近,世代定居陇西一地。  五胡之中,公认的容貌第一当属鲜卑,鲜卑人乃是东胡出身,肤若乳色凝脂,双目碧蓝,性情却十分桀骜。名扬天下的那位,被苻坚爱得死去活来的慕容冲,就出身于鲜卑四大姓之一的慕容家。  而陈星前来寻访的那位老相好,则是出自鲜卑大姓的第四家。  “我找宇文辛。”陈星与项述在宇文家的大宅前,朝门房说道。  里头开了个小窗,说:“老爷不在家。”继而啪一声,将那木窗当着陈星的面关上了。  陈星:“真在这儿!你什么意思?快把窗子打开!”  项述只沉默站在陈星身后,也不接话,就像没事发生一般。  陈星只得又敲敲小窗,说:“我是你们老爷的同窗,当年最是要好的……”  话音未落,金光一闪,项述趁着小窗再拉开时,随手弹了枚金锭进去,只听里头欢喜地“哎呀”了一声,偏门下了栓,说:“来来,赶紧进来!”  陈星:“………………”  陈星看了眼项述,只得跟着入内,门房小厮得了那金锭,将两人带到待客的茶房中,说:“老爷是真进宫去了……两位稍坐喝茶,怎么通传?”  “你告诉他陈星来了就行。”陈星见宇文辛府中豪阔,种满竹子,山水淙淙,古意盎然,侍婢成群,又说:“宇文老太爷与老太太在吗?我去请个安也好。”  “老太爷病逝了。”那小厮答道:“老太太住在幽州,一年难得过来一趟。”  陈星又问:“宇文辛成亲了没有?”  “尚未呢。”小厮答道:“您先坐罢。”  陈星随口笑道:“当年他可是说好要娶我的,果然没成亲。”  项述:“……”  项述坐在一旁,也不喝宇文家的茶,陈星朝他推了推,没有反应,便自己随意了。  “你认识宇文家的人?”陈星说。  “不认识。”项述答道。  陈星又得到这么个言简意赅的回答,终于忍不住刺了句项述:“有人说过你很无趣么?”  “每个人都这么说。”项述从面具下朝陈星投来一瞥。  陈星说:“我觉得咱俩须得开诚布公的谈谈。”不过说着这话,陈星也觉得有点奇怪,心灯选护法,全是自己这边一厢情愿,对项述而言,他俩就是陌生人,别人凭什么和你谈?  项述终于拿起茶杯,喝了一点茶,看着手里的杯。  陈星很想和项述聊聊,这一路上,总感觉两人若即若离的,说彻底分道扬镳吧,自打冯千钧道别后,项述却又不走了。说互相认识吧,现在两人也还没熟起来。  陈星转念,也许主动说点自己的事,能引出几句项述的话来。  ”我小时候与宇文辛是一起开蒙的。”陈星解释道:“开蒙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启蒙,我们汉人背千字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胡人没有……”  ”我是胡人,我不是猪。”项述认真答道:“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汉人,就是不识字不读书,只吃生肉的白痴?”  陈星只得说:“我爹还在世时,晋阳很多人敬仰他。”  陈星家中若仔细算起,也是名门之后,高祖乃是大汉的开国功臣陈平,六出奇计,协助刘邦平定天下,而后拜相国,吕雉死后,更平定诸吕之乱。终大汉两朝,陈家历代都是读书人,到得陈星父亲时,乃是晋阳的大儒。  当年宇文辛已十一岁,耽误了读书的好时候,其父便将独生子送到陈家所办的私塾中开蒙,陈星之父本着有教无类的想法,对鲜卑人也不区别待遇。陈星自五岁起便学了读书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来上学,偶尔好奇过来看看父亲时,宇文辛便很喜欢陈星,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到处去玩。  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以后,陈星把他带回家去,陈父见儿子有人陪伴,便也爱屋及乌,让宇文辛在陈家读书。两人在一起度过了陈星人生中最美好的两年——那会儿父母都在,祖母身体健康。宇文辛则十分疼爱陈星,家中送来东西,一定留给他一份,读书作文章出错,挨骂罚跪时,陈星也在院子里头陪着他。  两人晚上睡觉也在一起说话……  陈星忽然觉得项述听得有点不耐烦,浑身散发出一种随时要寻衅滋事的气势。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没有仇?”陈星观察项述脸色,却因他戴着面具,看不真切,生怕项述看到宇文辛一个不对突然暴起,将他当场格毙可就麻烦大了。  “没有。”项述答道。  当年宇文辛还说,要讨陈星当媳妇,陈星人虽小,知道的可不少,当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么讨媳妇?宇文辛读着圣贤书,身上却仍保留着五胡的野气,北方诸胡里,向来不讲什么阴阳调和的规矩,看到长得漂亮的少年,便讨来当媳妇,无论是男是女,是不是近亲,家里好几个妻子都是寻常事。况且讨个男媳妇,还能帮着干干重活,放牧打猎。成婚送几头牛羊过来,把人带回家,搭个营帐在里头作个俗称“青庐交拜”的仪式,互相拜过,帐帷一放没羞没臊地就开始行房,完事。  当年六岁的陈星听完以后转身把宇文辛给卖了,跑去问父亲能不能嫁给宇文辛,于是结局就是宇文兴被打了一顿。  陈星当然不会旧事重提,但想起当年竹马之谊,心里还觉得甚有趣,在华山跟着师父修习的九年中,师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辞色,哪怕临死前也少有温暖情意,夜来寂寞之时,陈星便会常常想起宇文辛,这等单纯的少年情,也总能让他感动。  虽然就连宇文辛的面容,陈星也已记不清了,但那个人在院子里头爬上树梢,给他摘枣子的一幕,却常常记在陈星的心里。  天色近黄昏,陈星喝了满肚子的茶,心想怎么还没回来?出去问了几次,外头闲坐的小厮都换人了,还没有半点动静。  “都说不知道啊。”这小厮没受过他银钱,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不想等了就回去。”  陈星开始无聊了,在茶房中走来走去,项述却懒洋洋坐着,抬起一脚蹬着茶桌,长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却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蛮模样,自顾自玩手里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从陈星身上收缴过来的,药包路上已还了他。  陈星满腹牢骚,这家也不留他饭,想必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小时候去宇文家时,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在传“老爷让备酒”。  “回来了吗?”陈星自言自语道。  “早就回来了。”项述难得地又说了句话。  陈星:“你又知道?你听见了?”  陈星出茶房去,朝小厮说:“我要见你家老爷。”  “都说了,没回来呢。”小厮说。  “听见让备酒了。”陈星就要往正厅里走,小厮却道:“哎!给我站住!敢在这儿撒野?!”  小厮上前要拖,背后却被项述两根手指一挟,捏中后颈,顿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陈星刚往正厅走,管家听到叫喊,已过来拦住脚步,说:“陈少爷,府上老爷未归,您还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陈星停下脚步,说:“他一定回来了,我都听见了,你去告诉他陈星来了。现在就去。”  项述一直跟在陈星身后,管家抬眼一瞥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陈星,唯独这男人来历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动手,耐着性子朝陈星笑道:“真没回来,您听错了。”  陈星推开他,喊道:“辛哥!”  廊后花园里,两名男子正转身离开,陈星便喊道:“宇文辛!”紧接着追了上去,项述随手推开那管家,陈星到得正庭,一声大喊:“宇文辛!!”  只见厅堂里两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来岁,站着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着那人一身赭红武袍,袍上绣有烛阴行昼夜之图。两人俱是鲜卑人长相,站着那人正给坐着的递茶。  两人听见陈星一声喊,同时朝他望来。  寂静数息,那武官手一松,当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陈星:“??”  陈星抬眼在两人脸上扫过,于那文袍青年脸上辨出了儿时的依稀痕迹,笑道:“辛哥!”  宇文辛终于回过神来了,马上笑道:“你是陈星!”  管家这时候才追得过来,宇文辛马上朝他使了个责备的眼神,陈星未曾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马上作势稍稍一挡,继而变手,与陈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陈星也不在意,笑着坐下,示意项述进来。  “你还活着!”宇文辛诧异道。  “啊,对。”陈星想起来了,当年宇文辛举家迁到长安,自己家里则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这些年里托人给宇文辛送过几次信,也没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丢了,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便解释道:“你说你家在长安,我恰好来了,惦记着你,就来看看你。”  这话说出口后,陈星突然觉得自己与宇文辛之间,仿佛有种疏离感,宇文辛只连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没收到我的信吗?”陈星问。  宇文辛一脸茫然,陈星见那青年武官始终看着他,便朝他礼貌笑笑。  宇文辛回过神,忙介绍道:“这位是散骑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与我同窗两年,是我小师弟。” 第11章 远处不知何人正在奏琴,像是此间主人,琴声行云流水,如大珠小珠倾落玉盘,叮咚作响。  一大群官兵冲来,各自手持武器,项述握剑的手指跟随琴声,有节奏地轻点三下。  出手。  陈星只见虚影在面前一晃,项述唰地掠过,当即官兵就像皮影戏上的纸人般,横七竖八,倒了满地,紧接着项述又一步上前,施施然过了侍卫群,满地侍卫横七竖八,不住呻吟,全都被带鞘的剑击倒,却并无死人。陈星慌张无比,要拉项述,琴声却是一顿,项述踏步上了花园后的回廊,轻车熟路朝这大宅里走去。  琴声渐近,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出现侍卫,每名侍卫全是一个照面,统统都被项述放倒,点、戳、扫、掠,项述脚下不停,走到哪里,侍卫们便倒在何处。琴声转急,项述手中剑迄今尚未出鞘,便有如破开了一面灯火阑珊的幕布,无人是他一回之敌。  琴声一停。  “跟上。”项述说。  “等等……”  陈星快步奔跑,跟在项述身后,伸手去拉他,项述却转进一座辉煌大宅,里头珠光宝气,差点晃瞎了陈星的双眼,其中两名美貌女子正在奏琴,一见项述,便尖叫起来,琴声断绝。项述却推开侧门,从侧门走了。  “这是哪儿?”陈星道,“不好意思,我们误闯,误闯宝地……这就走了!”  项述一连穿过五六间房,每个房中都有人慌张大喊,跑的跑求饶的求饶,陈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是皇宫……  陈星顿时魂飞魄散,喊道:“项述!别走了!这里是皇宫!咱们快跑吧!”  陈星追着项述,到得一个巨大的校场前,果然此地正是未央宫,而两人从御花园处就这么闯了进来,一路穿过众嫔妃寝殿,到得登明殿前。宫中已彻底炸开了锅,四面八方全是御林军,纷纷涌到登明殿外的校场上,将项述与陈星围在了中间。  拓跋焱刚回到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听说宫里来了刺客,当即策马进宫,倒拖长戈,赶到校场,只见火把照夜如昼,两万把强弩指向校场中央两名刺客。  “何方刺客!”拓跋焱道,“等等?怎么是你们?!快别放箭!手下留人!”  拓跋焱喝令,排众而出。  陈星看看四周,校场边上、屋顶上、台阶上,全是御前侍卫,只要拓跋焱一声令下,两人就会被射成肉泥。  “拓跋兄!”陈星赶紧道,“不关我事,我是被他挟持的……”  项述打断了陈星的话,朝登明殿的方向道:“坚头!出来!有事找你!”  两万人顿时哗然,只因这称呼,在长安竟是已有太多年没听到过。  登明殿中却响起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述律空?!这一年来,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只见秦军那方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着布袍、满脸虬髯的壮汉走下台阶,壮汉随手按在一名御林军侍卫的铁弩上,四周响起收弩之声。紧接着数名文武官员快步迎出,满脸错愕,看那壮汉,再看项述。  拓跋焱:“陛下!”  “苻坚?”陈星已经傻了。  项述摘下面具,扔在一旁。  众文武官顿时惊呼出声。  “大单于?!”  那称呼犹如炸雷在陈星耳畔绽响。  “大……大什么?”陈星茫然道,“项述,他们叫你大什么?”第11章 孤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平地一声惊雷,大、单、于!  陈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称呼,想起九年前,他还在晋阳生活时早已被遗忘的许多事。父亲曾提起过,大单于之称最先起源于匈奴人,意为各胡人部落的君主。但就在刘渊率匈奴人入关,建国称汉赵后,大单于便成为笼络塞外胡人的虚衔,只有职位,并无实权。  历数十年,汉赵崩解,匈奴人刘氏皇族灭种,汉人冉闵建起魏国,将大单于之衔授予自己儿子,以统管诸胡。而后冉魏灭亡,北方诸胡对入关胡人的互相攻伐已忍无可忍,在敕勒川下歃血为盟,重建盟约,称“敕勒古盟”,并推举出一名大单于,乃是铁勒人的述律家族。  自此之后,大单于便成为名义上的各胡酋长,自然也统帅五胡。中原朝廷各族你方唱罢我登场,龙椅轮流坐,却依旧不可忽视长城内外,这名大单于的作用。  胡人中除氐、羯、羌、鲜卑、匈奴之外,塞外更有不少游牧,各族仍然以族长为首,奉族长号令。但每一族都做不到同心协力,毕竟长期生活,居住所地,利益纠缠分为多部,常常在本族内部便争斗得不可开交,敕勒古盟大单于职位的设立,便是调停甚至镇压各部落内外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五胡哪怕入关生活,祖先的血脉与根基,却依旧在塞外。  当年入关之举,族中争论不休,奈何万物以新替旧方是正道,各族中老迈长老已无力阻止族人放弃栖息地大举迁往关内,偏生又不甘心眼睁睁失去手中权力,于是推举大单于,也颇有牵制中原之意。  汉赵也好,冉魏也罢,包括眼下的秦,以及被苻坚挥师踏平的慕容氏燕国,要建国称帝,都有一个仪式是决计绕不开的——就是等待长城以北,那位名义上的众胡领袖,大单于前来,朝皇帝授予一卷诸族歃血画押后,用金带所捆的羊皮纸,以表塞内外众部归顺的忠诚之心。  这个过程也称“紫卷金授”,因用来歃血的羊皮将现出淡紫色。哪怕进关后的外族皇帝统治再稳固,也不能忽视这一过程。而也正因此,皇帝自己很少有兼任大单于一职,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将紫卷授予自己,否则一定会成为诸胡的笑话。  冉魏一朝中,大单于是虚衔,但对苻坚来说未必,当年苻家世代担任西戎酋长,在拿下关中地区时,曾得上上任大单于述律嵩的强大助力,各胡联军不仅为苻家牵制了敌人,更成为苻洪手中一着有力的棋子。  苻家甚至短暂地朝晋效忠过,并得到大单于的默许,站稳脚跟。苻健建秦国,死后其子苻生继位,苻坚被封为东海王。苻生荒淫暴虐,倒行逆施,大秦于是爆发了内战,是大单于述律温联合各部,为苻坚牵制苻生的军队。  最终苻坚能得到北方的半壁江山,除却自己才能之外,至为重视的,就是长城外的述律家族。  而陈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从襄阳城里无意中救出来的护法,身份竟是述律家的继承人!  是时苻坚哈哈大笑,搭着项述肩膀,将他迎进登明殿中,项述却仿佛习以为常,随手一指地方,让陈星坐。  “上点吃的,”项述说,“午饭这时候还没吃,都饿了。”  苻坚当即遣散了殿内官员,让人传饭。拓跋焱与陈星一样的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星眼里现出惊惧,轻轻摆手,示意他也完全不知道。  登明殿是苻坚批阅奏折之处,这名秦帝为了治理北方,肩负着极大的责任,哪怕并无多少人理解他,也确实尽心竭力,三顿大多都在殿中用了。而此时的慕容冲已被封为平阳太守,前去上任。自慕容冲离开身边后,苻坚就连后宫嫔妃都极少见,大部分时候勤于政事。  “你就这么在人间消失了一整年,”苻坚说,“我派出信报,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酒很快便上来了,项述喝了点,答道:“这话就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学我,学我!陈星心想。  苻坚做了个手势,示意拓跋焱下去,不必守卫了,殿中便余三人与一名受使唤的太监。  “这位小兄弟又是谁?”苻坚饶有趣味地看着陈星,说,“还未介绍呢。”  “路上捡的小孩,”项述说,“看长得漂亮,顺便带来送你作面首,可惜是个哑巴。”  “你……”陈星顿时转向项述,项述又补了句:“你不是哑巴?”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陈星朝项述说:“项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大单于?”  项述冷淡答道:“我是什么,又关你什么事?总之不是护法就行了。”  苻坚朝陈星笑着说:“你俩究竟怎么认识的?述律空又说了什么鬼话?这厮想来没少朝你编排朕。”  陈星已经彻底服气了,等等,这人不是苻坚么?我在和秦帝苻坚说话?!这一夜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脑中一团乱麻,一时更不知该问点什么。  是时又有一名美人,领着数名宫人进来,一见项述便淡淡道:“方才宫中闹得鸡飞狗跳的,底下人还说有刺客让我避一避,我说不必,多半是大单于来了,一见果然。”  那简直是陈星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虽然他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袍,不施脂粉,乃是鲜卑人种,肤白如玉,眉秀如黛,颧骨略高,带着一丝清冷风情。  “清河公主,”苻坚见陈星正端详她,便笑着说,“听说过不曾?”  陈星忙点头为礼,眼中满是赞叹,苻坚生性豁达,读出这是赞许自己的宠妃美貌之意,就像心爱之物获嘉奖,当即十分惬意。  清河公主带领宫人上了吃食,又亲手为项述、陈星与苻坚三人斟酒,紧接着便率余人全部撤出了殿中,留他们说话。陈星看见清河公主在殿外朝拓跋焱低声吩咐数句,拓跋焱便躬身,走了,殿门关上,此时项述才示意陈星吃,朝苻坚道:“一年前,孤王追查一事,从塞北南下,一路过了黄河……”  陈星知道项述这是朝苻坚交代,也终于愿意朝自己解释了,顿得一顿,决定不多问,反正也饿了,先吃再说。  苻坚此刻对项述与陈星的关系何等好奇?先是打量了陈星一番,注意力才回到项述身上。  “哦?”苻坚说,“那是在你父亲病故后的事了吧。”  “不错。”项述举杯,与苻坚喝了,又道,“接任大单于第一年。”  苻坚眉头深锁,猜测项述此刻突然闯入未央宫,定有大事预警。事实上这些年中,塞外胡人纷纷迁入关中,胡汉混居,大单于的影响力已不比当年。唯独恋乡不去的个别部落,还在长城以北游牧。这部分人算起来,只计成年男子,将近十万之数,算不上少,却也决计不多。  项述十六岁从父亲处接任大单于之位,却在第二年便销声匿迹,幸而对塞外各部来说,大单于闲云野鹤惯了,消失个几年也不至于引起什么大问题。唯独苻坚还未从项述手中接过金授紫卷,倒是十分着急寻找他的下落。  “辽河南岸,瓦伦奴部一夜间尽被灭族。”项述说。  苻坚被这么一提醒,马上想起来了:“一个小部落。东人后裔。”  瓦伦奴部乃是鲜卑下的一支,汉人统称为东胡,苻坚自然要避讳,但这等部落,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项述又说:“死因十分蹊跷,都化作了活尸。”  陈星又是一顿,继而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项述。  “哦?”苻坚莫名其妙地问,“活尸?”  项述答道:“汉人将它们唤作‘魃’,传言世出魃,则经年大旱。”  这话是来长安的路上,项述从陈星与冯千钧的对话里听来的,陈星吃着晚饭,脑海中却转个不停,一件件事被串在了一起——项述的话终于解答了他这一路上的疑问!  “哦……”苻坚半信半疑,显然还没理解项述的意思。  不等苻坚做出回应,项述又说:“当时的凶手南逃,我追到南方时,不知为何中了他的妖术,一身气力尽失。适逢被一个晋军队发现,将我围困在关中,再带我到襄阳囚禁,其后阴错阳差,城破时得以越狱逃出。”  陈星:“……”  项述的行踪在陈星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那黑衣神秘人的同伙,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那伙黑衣人背后的势力在暗中密谋着什么?上千人的部落被尽数转化为活尸,而项述为了追查这件事,才动身南下。最后在南方被俘,并押送到襄阳……难怪在途经隆中山时,他会独自前去调查山中的尸变!  但项述一定还隐瞒了某些事……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朝苻坚多提。陈星开始盘算,过后得详细与项述谈谈。  “半年后,阴错阳差,得以脱狱,途经隆中山一路北上,却又发现了新的……”  “幸亏你出来了,”苻坚笑道,“否则我当真不知如何朝敕勒古盟交代。”  “牢狱之灾倒是在其次,”项述又道,“其中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罢了,”苻坚摆手,示意不必再说,“今日且先不谈此事,这等旁枝末节,再叙罢,回来就好。”  项述稍稍眯起眼,却没有回答。  陈星敏锐地感觉到了项述倏忽而生的怒意,被苻坚连着打断两次,项述便不再说下去了。双方忽然沉默片刻,仿佛各自盘算着什么,苻坚又笑道:“这段时日中,你便留居长安,不走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苻坚又说:“到得入夏,待我祭过天,为你在长安开府,兄还有太多话想慢慢与你说。”  项述依旧在想事,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意味,陈星用完饭,观察项述,项述眼角余光瞥见他,当即朗声道:“来人!”  殿外进了人来,项述示意道:“带他下去歇着。”旋即又朝苻坚道:“有话这就说。”  陈星整理衣服,迟疑道:“那,我……”再看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出得登明殿外,一队太监正躬候着,见是大单于身边的人不敢怠慢了,引他前往寝殿去休息。  结果刚走出三步,背后殿中便传来一声巨响,陈星吓了一跳,正要转头,一群太监匆匆忙忙上去,扒着门缝往里看,间或又听苻坚愤怒斥责之声。陈星也想偷窥一二,太监们却赶紧摆摆手示意无事,将他送到寝殿内歇下。  这是陈星自打离开秦岭后,所睡过最舒服的地方,苻坚的宫殿地底下有柴火通地龙,满室皆暖,床铺熏了香,殿中亮堂堂的,中置一屏风,香炉袅袅生烟。洗漱具、热布巾备得一应俱全,一幅美人图屏风挡了内外两进,外间乃是待客之用,内里又分一大一小主客双榻。太监们退下后,陈星转了一圈,见屏风内外各有一榻,心想只不知待会儿项述是否也回这房,便在大榻上和衣而卧。  大单于……陈星一边辗转反侧,一边想着,项述当着苻坚的面,朝自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再看项述与苻坚的关系,似乎十分密切,这么说来,自己要招揽的护法一职,希望变得愈发渺茫了……  陈星左等右等,不见项述前来,便索性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正迷糊时,忽听殿门响动,有人举步进来。  “起来。”项述的声音说。  陈星只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第13章 陈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讨个汉人媳妇吗?”  拓跋焱的脸突然红了,见陈星踮着脚去够书架最顶上一层的卷轴,便起身替他轻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为兄还想再等等,只因陛下还有一条法令,正拟待颁布。”  “哦?”陈星伸手去接卷轴,道,“什么法令?”  “届时天下无论男女,俱可为妻。”拓跋焱一本正经地答道。  陈星顿时没接住,稀里哗啦卷轴掉了满地。  陈星:“……”  拓跋焱忙躬身为他捡起,说:“还是你们汉人都在反对,不然早成了。”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简直没脾气了,“男的怎么成亲?陛下也太乱来了吧!”  拓跋焱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成亲了?”  陈星:“这……”  陈星捡好卷轴,听拓跋焱解释,方知道苻坚居然还存了这个心思。数年前,苻坚宠爱清河公主与慕容冲姐弟,尤其对慕容冲用情至深,称其为“凤凰儿”。更不避讳天下人议论。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贵族开始纷纷仿效苻坚,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长得漂亮的少年郎、谈情说爱为乐。长安风俗于是越演越烈,但凡贵族世家,都以结义为名,实则结秦晋之好,为推崇之举。  唯独长安汉人纷纷心想,养男宠就养男宠,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刘邦以来,这等事还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坚再放眼望去,嗟叹之余,更是放不下远赴河间的平阳太守慕容冲,决意在全国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励无论胡汉,适龄男丁,皆可男丁婚配。仿佛想用这条新法,来朝慕容冲一诉衷肠。  这下汉人文官们集体爆了,这怎么行?!这是颠覆礼教,阴阳紊乱,冒天下之大不讳,有违祖宗圣贤之法的!别的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怎么办?  苻坚对此的回应是可以纳妾的嘛,或者过继也行不是吗?  不行不行,文官们群情汹涌,赶紧上谏,后代的问题先不说,男人与男人成婚,简直笑死人了,从来没听说过!当然,这些读书人也非常恐惧,万一男婚放开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给强娶过去,岂不是有损名节!  苻坚的回应是,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外族当皇帝的事情也从来没听说过,我不照样登基了?有什么问题?你说是不是?  陈星赶紧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长远,接受新事物。”  于是拓跋焱又低下头读诗,说:“我看你,嗯……所以……”  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既鼓励胡汉通婚,又鼓励男子之间成婚,你今天说这话……有别的含义吗?  “所以?”陈星警惕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妻。”拓跋焱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是他媳妇!”陈星怒吼道,差点把案几掀了,“要说也是他是我媳妇!不!这不是谁是谁媳妇的问题,我和项述那王八蛋没有半点关系……”  未央宫内。  “哈啾!”项述忽然打了个喷嚏,把厅内众人吓了一跳。  时过日昳,来客已换了一拨,昨夜未央宫内一传出消息,长安各家听闻述律家少主入京,赶紧第一时间前来说亲。苻坚对待塞外故人最是宽厚,等候项述的,显然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  虽具体官职尚未有风声,想必不会低于太尉,项述身后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这时不来说亲,再拖个几天就晚了!  长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各家带来的少年,无一例外俱是小儿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带着女儿画像以供大单于品鉴,管项述喜欢男的女的,先送来让过个目再说。  项述被吵得心烦,奈何都是贵族,得顾全面子,总不能把人打出去。  于是只见满厅少年郎眉目如画,鲜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风采。六七家五胡贵族执事,还把画像不停地朝他面前送。  少年郎们依次一杯接一杯给项述斟过茶来,那是古盟中说亲的礼节,源自塞外游牧民族中,有小伙子上门,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壶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识熟络,空了大伙儿纵马驰骋,以天为被地为席,轰轰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长得太差强人意,这就滚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一杯亲手奶茶,以示说亲诚意。  项述实在不明白,苻坚喜欢搞慕容冲,自己搞去也就罢了,怎么就撺掇得整个长安都争先恐后地开始好起这口。奶茶送上来,他也不喝,只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认可以试着处着看看。  这么多家,全是胡人贵族,也不好当场打他们的脸,项述只得说:“稍后未动的奶茶,我将命人送回,空杯也是一样。”  说着瞥向一侧铜更漏,看了眼时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来客便陆陆续续走了,已近黄昏,项述只觉今日实在是头绪繁多,正想起身时,又见殿外有一人影,便开口道:“宇文辛?有什么事?进来。”  宇文辛得了传唤,马上满面春风地进来,其时世家少年们尚未走完,纷纷盯着他。项述本想嘲弄他几句,宇文辛却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见大单于!小人昨夜实在是有眼无珠了!”  项述冷冷看着宇文辛,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反而也不好发作,便道:“你有几个兄弟姊妹?画像放着。”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壶斟了杯奶茶,在项述怪异的目光中,亲手奉到他的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单于,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只是一直……”  项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来抱项述的腿,真切道:“大单于,我一直仰慕您。这些年来,迟迟没有成亲,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风采,鞍前马后,为您……”  项述抬起一脚,避开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个人,告诉坚头!”项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发配回幽州,一百年内不得再进关中。”  “大单于饶命!”宇文辛大惊,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内赶紧求饶,虽不知苻坚会不会听项述的话,真抄他的家,却也恐怕项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会找他的麻烦。正求饶时,外头却又来了个美貌女孩,也不通传,直接走进了殿里。  项述一瞥,见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见宇文辛,说:“宇文家的又怎么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项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认得宇文辛,便好言几句,项述也不答话,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来,不说来意,只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画像,笑道:“哟,看来今天说亲的不少,有汉人么?”  “没有。”项述冷冷道。  项述与清河公主乃是旧识,七年前在阴山下马会时,清河公主女扮男装,参与围猎,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昨夜两人一个照面,无暇多说,料想今日是叙旧来了。  “这么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头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项述却道:“也是说亲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谁。”  清河公主知道规矩,只得不去碰那整整齐齐的十二杯茶,自顾自再倒了碗喝了,说:“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嘴皮子都说干了,正好来你这儿讨碗茶喝。”  清河公主只有在苻坚面前,又是待客场合上才文文静静,平时无拘无束惯了,与昨夜判若两人。项述对着故识,语气便稍和缓了些:“你弟弟已经许人了,否则现在也赶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转,却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了?”  项述深吸一口气。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释道:“陛下胡闹整出来的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腾你。今天特地过来,也不想给你说什么亲事……”  项述松了口气。  清河公主:“本来是想问问,你昨天带来的那汉人兄弟,成亲了不曾?他是你身边人?”  “小厮。”项述冷淡地说,“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声,又说:“那就好,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  项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唤拓跋焱的,十四岁入的禁军,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好些年头了,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厮……”  项述:“……………………”  清河公主又亲切道:“宇文辛,听说你们本来也是旧识?”  外头的宇文辛忙不迭道:“是是,他爹名唤陈喆,祖籍在晋阳。”  清河公主只假装看不懂项述脸色,又欢喜道:“昨夜我听焱儿提了这事,原来是很有名望的汉人,焱儿自打成年后,心心念念,就想找个这样人家的男孩,正好拓跋部中,他也是小儿子,我看你要点头了,我就朝陛下说去。”  项述只得改口道:“我管不了这事,与他不熟。”  清河公主满脸疑惑。第13章 寻访┃打扰了,需要加点茶水吗?不用我就先走了  工曹宗卷室中。  “啊!”陈星欣然道,“终于找到了!”  陈星铺开三百年前,长安古城一处建筑的地图,朝拓跋焱问道:“这是哪儿?”  拓跋焱主管内外城防守,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城西,松柏居。明天我带你过去。”  陈星想趁着太阳没下山,顺便就去看一眼,却想起拓跋焱陪了他一下午,说不定宫内还要当值不可擅离职守,正感谢拓跋焱,要自己走过去时,拓跋焱却坚持送他回宫,否则不好交代。  陈星一时拗不过,只得在御花园外与拓跋焱道别。陈星半点不想回寝殿去看项述脸色,但事情既然有了进展,告诉他一声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准备顺便回去吃个晚饭。  这时项述正一脸麻木地听着清河公主朝他介绍自己的表弟,原来清河与慕容冲的姑母,当年嫁到拓跋部,虽为正妻却无所出,而后夫君有一庶子,就是拓跋焱。拓跋焱小时不得宠爱,家里也无人特别去管,唯独祖母十分疼爱。祖母撒手人寰后,拓跋焱长到十四岁,编入禁军,乃是习武的好苗子,使得一手好戟,于武选中脱颖而出,长相又如美玉般,便得苻坚青睐,招到身边。  两年后,慕容冲离京赴任,苻坚实在寂寞,便多多少少移情于拓跋焱身上,但拓跋焱不是慕容冲,性情也相差甚远,苻坚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临幸他,反而十分疼爱他,将拓跋焱视作小弟栽培,有意为他寻觅一门亲事,只是看来看去,都不合适。  清河公主特地问过,拓跋焱自己也说不清楚想结什么样的亲,目标倒是确定的,最喜欢汉人了。  直到昨夜,拓跋焱在宇文辛家初见陈星,又听宇文辛提及当年往事——陈家虽已家破人亡,但陈喆仍在文人与官员中拥有相当高的威望,小半个秦廷中书省下,都是陈星之父教出来的学生。既然门当户对,又被拓跋焱一见钟情,清河公主便赶紧过来打听。  项述也没想到陈星居然还有这出身,一贯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产生了少许涟漪与震荡,仿佛重新认识了陈星,而殿外的宇文辛还不住点头,与清河公主一唱一和连称“是、是、是”,还到殿里来左转转,右转转,让项述烦躁无比,只想找把飞刀像钉苍蝇般把他钉在柱子上。  倏然殿内同时噤声,陈星进来了。  “哎?”陈星茫然看了一眼,宇文辛忙满脸堆笑:“天驰!”  “辛哥好啊!”陈星避过宇文辛过来抱的手,又朝清河公主点点头。  清河公主笑道:“和拓跋焱出去啦?”  陈星满脑袋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清河公主说:“来,姐姐倒杯茶你吃。”说着就去提壶,说:“待会儿有好事情给你说……”  陈星却道:“不用了,有现成的,渴死我了!”说着把案上的茶端起来就喝,一杯接一杯,把长安贵族来提亲的茶给喝得干干净净。  众人:“……”  “咦?”陈星又道,“这又是什么?”说着拿起案上的画像端详,项述却一手按着,怒道:“别乱动!”  “看一下怎么了?”陈星抓着那叠纸,被项述随手一扯,项述内力了得,当场撕成两半,陈星只得随手把纸扔了回去,砸了项述满身。  项述:“你……”  陈星喝完茶,又说:“有头绪了,我还得忙去,给我点钱。”心想趁天色不太晚,正好去松柏居看看。清河公主起身道:“我让焱儿陪你去,正好让他夜里别当值了。”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在御花园中道别时,知道今晚拓跋焱须得去给苻坚守宴,便朝项述摊手。  “没有。”项述冷冷道。  陈星心想我还不能走路了?也不求他,便又悻悻离去。  陈星刚走没多久,清河公主疑惑道:“大单于,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第15章 陈星怀疑地问:“这地方,很重要么?”  冯千钧想说什么,却被兄长制止了。  冯千镒终于道:“西丰的库房,连着地底下,全是放钱的地方。”  是夜亥时,冯千镒拄着轮椅,将陈星带到一间大宅外。冯千钧只来到门前,便停下脚步,示意陈星跟着进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  陈星接过冯千钧递给他的灯,回头看看,冯千镒仿佛猜到陈星所想,淡淡道:“千钧的责任,是守护西丰联号,历来库房,唯有当家主与大掌柜能进。”  陈星马上致谢,跟着冯千镒从大宅的一个铜门进去,第一扇门是用钥匙开的,入了斜坡,两侧走廊内全是生铁铸的架子,架上系满木牌,上头码着成堆的铜钱。转入第二层,冯千镒依旧是一把钥匙开了第二道门,门后则是摆放白银的库房,提灯照去,近乎满室生辉。  这是陈星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成山成海,光是从银子中走过去,就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  “这地形不对啊。”陈星低头对照图纸。  冯千镒答道:“先祖从晋时,东海王司马越手中购得这块地,为了建造此处,用三十万斤铁水,重新铸起了库房的四壁。”  陈星在银库中四处看看,问:“当时清理的废墟,里头东西还留着么?”  冯千镒说:“不清楚,没有留下过任何记载,再带你进下一层看看?”  陈星倒不怀疑,只任凭冯千镒在前,自己跟着边走边看地图,到得又一道门前,冯千镒依旧以钥匙开了门。  “接下来,就是金库了。”冯千镒又说,“小兄弟出去以后,请务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陈星知道冯千镒让自己一个外人,进到西丰钱庄最机密之地,已是看在彼此都是驱魔师的分上,给够了面子,忙再次致谢。但就在金库这道门打开之时,陈星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  手中的提灯火苗稍稍摇曳,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穿体而过。  这是什么?陈星马上警惕起来。  “请进。”  灯光照亮了库房,这里的金子全被锁在箱中,共有三层。  陈星下到最后一层,忽又燃起些许希望,说:“底下还有么?根据图纸,这里应当就是卡在山脚间的驱魔司总署了。”  驱魔师前辈们选择这里作为总署,一定有他们的理由,陈星曾在书上看到过,天地灵气尚未消失前,天地拥有自己的灵脉,天上灵气流动的方向被称作“天脉”,而大地上相对应的,则是“地脉”,地脉有众多节点,偶有薄弱之处,便有灵气泄出,也即风水堪舆中所追寻的“洞天福地”。  陈星把灯放在一张矮桌上,将两人身影投上墙壁。冯千镒沉默片刻,而后又说:“再往下走,确实还有一层。”说着推动轮椅,绕过架子,来到一面墙壁前,墙上铸着一面漆黑的小门,门上有一轮盘。  陈星惴惴道:“方便让我进去吗?”  “请您先转过身。”冯千镒客气地说,伸手覆上那铁轮盘,尝试转动。  这应当是个机关,陈星便转过身去,背对冯千镒,听见背后传来铁轮摩擦之声。  “真是太感谢您了。”陈星说道。  冯千镒答道:“小兄弟客气话,听说您现在住在未央宫中?这图纸轻易不让外人翻阅,想必是有苻坚的特许了。”  陈星:“差不多……苻坚嘛,除了第一面,就再也没见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长安。”  果然,冯千镒一边校正那轮盘,一边漫不经心道:“您家中遭遇战乱,想必这次上长安,也是抱着报仇的决心来的了。”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一怔,答道:“那倒没有,凭我这点本事,怎么报仇?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冯千镒在那校正轮盘的轻微声音中,又道:“小兄弟,虽说你我今日初识,此话说来不妥,但我仍冒昧问一声……”  陈星没有答话,只疑惑地听着。  “……既住在宫中,又与大单于述律空交好,想必能为我等提供少许协助,胡人入关,多少汉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晋廷隔江相望,国仇家恨,从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让小兄弟涉险,只是这么问上一问,是否有可能……”  “冯大哥,”陈星听到这话时,转过身,面朝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说,“不行,这件事我不能做。”  调校轮盘的声音停了。  冯千镒说:“我不是想让你去刺杀苻坚,只是在方便的时候,将我麾下死士,设法掩护进宫,为兄担保,绝不会让你有所牵连,大事若成,定有重谢。”  陈星认真答道:“冯大哥,驱魔师的第一法令是什么?您想必不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千镒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当家之位时,只知道冯家曾有过无比风光的过往,若森罗刀威力尚在,什么时候轮到胡人铁骑蹂躏我关中大地?”  陈星有点意外,听冯千镒语气,似乎他对此全不知情,毕竟时间隔得实在太久,口气便缓和了些,答道:“师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面命,身为驱魔师,第一条,绝不得介入人间朝廷纷争之中。正所谓‘鬼神之道归鬼神,凡人之道归凡人’,对不对?”  不待冯千镒回答,陈星又劝说道:“第二条,则是……”  冯千镒口气已有不善,说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义?你就从来不曾质疑过?”  陈星说:“当然有意义,冯家和我一样,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护人间。若咱们运气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时,我也许早已……早已,总之,以后你就知道了。”  冯千镒停下动作后,便没有再抬手,陈星想再转过身去时,冯千镒却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没有帮你的理由了,这就请回罢。”  陈星:“……”  “哪怕你家人、亲人,”冯千镒转动轮椅,面朝陈星,挡在最后一级库房的门前,说,“尽死于氐人之手,你也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陈星:“是不是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不让我进去?”  冯千镒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陈星双目。  “说实话,我确实想过,但现在我既没这个闲工夫报仇,也明白报了仇没有用。”陈星开始意识到,冯千镒明显不怎么在乎“驱魔师”的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别人的目标是扳倒苻坚,联系到冯千钧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陈星觉得冯千镒一定提过这要求,只是被冯千钧拒绝了。  “苻坚死了,只会换人当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内乱。”陈星说,“北方好不容易战事方休,天地间所容纳的怨气已临近极限……”  说到这里时,陈星忽如其来生出一个念头,方才灯里摇曳的火苗……  冯千镒的声音却冷冷道:“哪怕宇文辛亲手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从未想过动手报仇么?”  那句话顿时如同一个炸雷,在陈星耳畔绽放。  “什……什么?”陈星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千镒。  冯千镒反而有点意外,两手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处,怀疑地打量陈星:“你不知道?是了,陈喆的独生子在晋阳城破当天便不知所踪……这些年里,你去了何处?”  “你再说一次?”陈星喘息道,“宇文辛杀了我爹娘?”  “你看,”冯千镒坦然道,“你也并非完全对仇恨无动于衷,对不对?只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陈天驰,只要你答应……”  “不可能,”陈星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星已乱了方寸,甚至一时忘了来到此处的意图,脑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顿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窟。在冯千镒的注视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充满了整个库房,四处蔓延,提灯中的火苗渐微弱下去,两人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仿佛正在渐渐化开。  然而就在这一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库大门一声震响。  “陈星!”冯千钧的声音响起,刹那间灯芯火苗恢复,影子恢复正常,冯千镒与陈星一同转头,望向门口。  “你不该出现在此地。”冯千镒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陈星只是茫然看着冯千钧,冯千钧提起灯,道:“事出有因,陈星,跟我上去,再待一会儿,我怕整个钱庄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给个交代!”  松柏居中灯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临大敌,或手持强弩,或持剑对峙,内里又有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项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旁扔着被折成两半的牌匾,膝上横放着一把从冯千钧手里缴来的环首刀,身边点了一炷香。  “大单于,”西丰钱庄六十岁的大掌柜客客气气地说,“我松柏居与敕勒古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圣明天子在位,长安有长安的法令,何至于此?恃武行凶,砸我招牌,哪怕今日尽数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惧?天底下的汉人,你们是杀不完的。”  项述也不搭理他,随意一瞥身边的燃香,香已近尽头,众武士竟是稍稍后退半步。  大掌柜见过太多战争与杀戮,脸色凝重,项述夤夜强闯西丰钱庄,冯千钧赶来,一个照面连家传宝刀也被收走,听闻此人昨夜连皇宫也闯了,惹恼了他想必全庄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处,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幸而冯千钧终于带着陈星,快步从正门出来。  “你干吗?”陈星终于回过神,一看这阵仗,便怒了,“我只是来找冯兄办点事!”  项述不答话,将森罗刀随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银盘唰地回旋,射向冯千钧,冯千钧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却是出奇地大,“噔”一声顿时刺穿木柱。  冯千钧拔了两下,方艰难扯了出来。  冯千钧与项述短暂当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却没想到他半点面子也不给,为了找出陈星,竟直接动手。  “先跟着大单于回宫去,”冯千钧说,“改天我登门再叙。来人!备车送陈兄弟回宫去!”  项述找到人,转身离开,陈星快步追出,站在松柏居门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说:“项述!你什么意思?”  项述已策马走远了。  冯家套好马车前来,陈星只得钻上车去,满肚子牢骚,踢了下车内软椅,忿忿坐下。第15章 暗杀┃你也并非对仇恨无动于衷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深夜空无一人的长街,陈星仍在回想冯千镒所言,心中犹如乱麻,宇文辛亲手绞死了他的父母,究竟为什么!陈家是他的师门!父亲当年待他还不够好么?  “你也并非对仇恨无动于衷,对不对?”冯千镒阴冷的声音犹如仍在耳畔。  陈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一手拇指与食指不住揉捏自己的眉心。  项述在长街上策马,经过含光门大街,打更声渐远,风起。  项述马上抬头,只见一个极淡的模糊黑影从路边树木上蹿出,掠过高墙。  项述眉头一皱,几乎是同时调转马头,喝道:“驾!”  战马回身,冲向长街上正朝含光门前来的马车,是时只见黑影被映在墙上,飞快射向那马车,项述一声喝道:“下车!”  车夫定睛一看,不见那黑影,只见项述持剑冲来,恐怕马儿冲撞,顿时一个翻滚,摔下路边去,短短一念间,那黑影已来到车前,双手持一把漆黑长刀,朝着马车横掠,随之一斩。  “唰”一声影刀如切纸般破开,车夫顿时身首异处,马车被横着拦腰斩成两截,上半截斜斜挑飞而起,射出一丈外,眼看车里所坐之人就要被斩断时——  陈星正趴在自己膝上埋头郁闷,忽然背后一阵冷风吹来。  陈星:“?”  陈星坐直,四处看看,怎么这马车变板车了?  瞬息间项述离马,一步踏上车去,从陈星身边飞身而过。陈星没看清楚,还以为项述突然失心疯发作,回身把马车斩成两截,顿时魂飞魄散,吼道:“你有病啊!”  那黑影“唰”一声冲向墙壁,项述一剑刺去,紧接着漆黑的影刀再次成型,从墙内斩出,项述蓦然仰身,刀锋从距离面部不及一寸处掠过,带起一阵寒意。  陈星慌忙下了马车,项述喝道:“快帮忙!”  “帮什么忙?”陈星一头雾水,站在路上,从他的角度看去,项述只是对着一面墙在乱劈乱砍。  “大单于?”陈星说,“你没事吧?你……是不是不小心脚踢到车辕了?”  项述:“……”  陈星刚下来,那黑影便弃了项述,“唰”一声进了地面,朝陈星飞快掠去,项述当即转身追来,吼道:“光!”  这下陈星看见了,马上祭起心灯,白光亮,一闪,刹那照亮了身周区域,光芒所到之处,黑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灯的光芒照亮了车夫在路边的尸首,陈星一见之下,顿时惊了!  “这是什么?!”陈星马上退后道。  “该我问你。”项述冷冷道,旋即喝道:“背后!又来了!” 第17章 苻坚便起身说:“朕就不送了,正好与小朋友叙叙旧。”  能得一介帝王青睐,当是满朝文武的心愿,陈星却并无多少受宠若惊之意,原因无他,他上长安,不是为了求一席之地来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坚。外加胡汉有分,总无法生出太多亲近。  王子夜别过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星。  “陛下找我有什么事?”陈星主动问道。  昨夜之事还梗在心头,陈星需要一点时间从头梳理,驱魔司总署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更与冯千镒兄弟二人不欢而散。其后追杀他的刺客又是何人?是冯家派来杀他灭口的,还是那伙操控“魃”的暗中主使者?  苻坚认真道:“先是谢你救了我们的大单于。”  陈星忙谦让不敢当,顺便而已,苻坚又问陈星是怎么跑到襄阳城去的,经过昨夜之事,陈星隐约觉得自己在明,敌人在暗,终究有点危险,外加宇文辛已将他的身份宣扬得宫中、宫外皆知,便多留了个心,只道路过襄阳,刚好被困住,走不了了。  苻坚倒不是一个寻根究底的人,陈星观察他神色,明显自己说什么,对方便坦然信了,苻坚又问陈星平生读了什么书,会不会做文章,陈星便老实答道:“学了几年医,惭愧了,只能治人,写文章治世之道,却学得不多。”  苻坚便一笑,颇有深意道:“日前按捺不住技痒,与大单于切磋了几招,终究老了,肩膀僵硬,你这就给我针个几针。”  陈星:“……”  不待苻坚吩咐,内侍已送来针石,陈星想了一想,便欣然道:“行吧。”  苻坚脱去半身皇袍,现出肌肉纠结、赤裸的肩背,趴在书案前的榻上,陈星便坐了过去,取来银针,灸过火后,为苻坚扎针。  苻坚除却“秦帝”“天王”“北方共主”名头之外,还有一个响亮的称号,乃是“大秦第一武者”,传说淮河以北,武人中以苻坚为首,与他交过手的,大多已全死了。但陈星丝毫不怀疑,项述拥有击败苻坚的实力。  因为他发现了苻坚心脏处有一小块瘀青,显然是被剑鞘撞击后的伤痕,换作利剑,这么一下便可取了苻坚性命。苻坚也许打不过项述——陈星心想,项述胜就胜在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苻坚再勇猛,对着项述闪电般的一招,兴许都无从招架。  “那夜第一眼看见你,”苻坚趴着,随口道,“便知你不可能是述律空的小厮,你是个读书人,与他们一样,有读书人的气质。”  陈星笑道:“我和他们,真不是一伙的,陛下还是看走眼了。”  陈星所言倒是实话,并非谦虚,虽是家传,但在逃离晋阳后,陈星便不像寻常儒生般,苦读四书五经,研习董仲舒等先贤之辈的治世之道。平时所习,俱是山海志怪、民风民俗,天文地理等学科,这些大多属于“杂学”,是儒生们瞧不起的,诸子百家仅供旁证辅佐之用,学得不深。  孔孟之学,反而还是驱魔师们的天敌,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更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说。可见儒家是极力反对驱魔师所熟稔的“幻世”,提倡多着眼于平时的这一“现世”。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苻坚闭着双眼,缓缓道:“一个汉人。”  陈星拈着针,扎进苻坚的后颈下三分处,这个时候,他只要用针朝苻坚后脑勺风府穴一刺,针入三寸,苻坚便将登时毙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介皇帝之尊,竟胆敢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这么一针刺下去,想必便可完成冯千镒心心念念的复仇大业。  但陈星没有这么做,哪怕自己有岁星护持,别人也有紫微星守护,真要这么一针下去,岁星与紫微星打起来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您见过我爹吗?”陈星说。  “没有,”苻坚依旧闭着眼,答道,“只久仰大名。不过朕想起的那人,名唤王猛。他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数年前,王猛乃是苻坚的头号智囊,他协助苻坚,击破了头号大敌恒温,奠定了秦晋划江而治的格局,并为他出谋划策,扳倒了残忍好杀的上一任皇帝苻生。颁布了秦国诸多法律,提升汉人地位,并常常提醒苻坚,要奠定万世基业,仍需要汉人的力量,只靠氐族与关外众胡,只会在百年之内自取灭亡。  王猛在世时,大秦如疾驰的马车,一扫晋年间积弱疲敝的景象,愈战愈勇,十年间未有败绩,苻坚亦成为了不世出的战神。秦国亦成为了天下最有生机的国家。  苻坚常将王猛比作诸葛亮,引为知己至交。奈何王猛只活了五十岁便撒手而去,去世时苻坚亦遭受了重大打击,两鬓霜白,及至一年多后,方渐渐走出来。  “嗯。”陈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方才你所见的王子夜,”苻坚说,“乃是他的族弟。”  “哦?”陈星再扎针,连着在苻坚背上施了十来针。苻坚又自言自语道:“你与景略长得半点不像,但不知为何,朕看到你的第一眼,便想起了他来……”  “也许吧。”陈星扎完针,朝苻坚笑道,“因为王猛是我师兄,我俩在同一位师父门下学艺。”  苻坚豁然,及至此时,方爆出一阵大笑,丝毫不怀疑陈星所言,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星解释道:“自打入师门后,我只见过师兄两次,话也说得不多。一次是建元五年……”  苻坚说:“不错,那年景略助我击败恒温前,回了一次华山。”  陈星“嗯”了声,又说:“一次是建元六年。”  苻坚说:“景略与我在霸上作别,攻伐鲜卑慕容氏,大败敌军。”  这两次是陈星唯二见到大师兄王猛的机会,只因王猛面临神州大运到来之际,难以决策,归往华山,朝师门请求开示。在陈星记忆中,大师兄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待他也很亲切,但那时他终究还小,留不下多少深刻的记忆,只记得师兄与师父所谈之事的零碎片段。  “陛下不要动,”陈星按着苻坚背脊,说,“还有几针。”  “同门呐。”苻坚听完陈星解释,若有所思道,“师父已经去世了,当真可惜。那,你与朕的大单于,是否已有婚约?倒是门当户对。”  陈星:“……”  苻坚:“轻……轻点。”  “陛下,”陈星带着威胁的声音,稍稍靠近些许,说,“我和他不、熟。连朋友都不是!”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项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陈星简直没脾气了,难不成因为他是项述带进宫来的?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对项述有相救之恩,项述又千里迢迢,把他带到了长安,也难怪苻坚最开始就误会了两人关系。  苻坚说:“唔,不是就不是,你不要冲动。”  陈星扎完最后两针,说:“好了,陛下不要动。”  苻坚又说:“你既然是景略的小师弟,离开师门,来到长安,想必也是为了安身立命,你对大秦,有何看法?”  陈星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坐到一旁,答道:“只是过路,不久后我就得走了。”  苻坚忽然有点诧异,问:“欲往何方?”  陈星摊手,笑道:“不知道。”  苻坚趴着,稍稍侧头,又问道:“你与述律空约好的?”  陈星:“我与他没有关系,陛下。”  苻坚生怕陈星又要捉弄自己,忙示意好好,我们先不提这事,寻思片刻,又问:“陈天驰,你认为清河公主的表弟,我麾下散骑常侍,那名唤拓跋焱的小子如何?”  书房外,拓跋焱尴尬地咳了一声。  陈星:“……”  “陛下,”陈星诚恳道,“您身为皇帝,日理万机,为什么会闲着没事干,要来给我说亲?还是说男的亲事?”  苻坚说:“大单于与拓跋小子,俱是朕的好兄弟,为兄弟说门亲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陈星马上改口道,“可是说亲也是找女孩子吧!”  苻坚又笑了起来,解释道:“今年入秋,朕就准备颁一条新的法令,天下男子之间,俱可成婚,在婚事上,不必再受礼法约束。”  “听说了。”陈星百无聊赖道,“可我……”  苻坚做了个手势,打断道:“你别看拓跋小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大智若愚,聪明通透,年轻人,小事偶有冒失,这没办法,大事却从不含糊。你若愿意嫁他,当是良缘美事,何不就此留在朝中,为我效力?你与焱儿一文一武,又是朕亲自指婚……”  陈星:“我……”  陈星有点想趁着扎针不能动的机会,直接给苻坚一巴掌,但忽然心想不对,寻常百姓,得帝王指婚,嫁给朝中最为得宠的三军统领、四品武官、青年才俊,乃是何等天大的幸事?!自己家世再如何,眼下也只是一介草民,且别说百姓了,就算官家子弟,苻坚开了口,自然也是感激涕零,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陈星深吸一口气,笑道:“大家都是男人……”  苻坚说:“这就对了,何必忸忸怩怩?我们要的就是一句爽快话。在我们氐人的故乡……”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男人,要成亲也不是用‘嫁’字吧!”陈星要掀桌了,说,“为什么不是别人嫁我?”  苻坚被陈星打断话头,半点不生气,只道:“你若愿意入朝为官,辅佐朕一统天下的霸业,让朕瞧瞧你的实力,届时任了从三品及以上官职,朕便将拓跋焱许你为妻,又有何妨?”  陈星:“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苻坚:“你问焱儿,愿不……”  陈星:“不!等等!陛下!”  陈星只听书房外守着的拓跋焱又咳了声,马上不顾一切,截断了苻坚的话头,万一拓跋焱真说“可以”,那就君无戏言,木已成舟,再也改不掉了。  “实不相瞒,”陈星只得认真回答苻坚,“不是与谁成婚的问题,陛下,有一件事……”  “大单于到。”门外拓跋焱忽然朗声说。  陈星本想索性告诉苻坚,你这么盲婚哑配的,强行把我和拓跋焱按头成亲也没有用,反正我活不过二十岁,而且还忙得很呢……及至听闻项述来了,话头便戛然而止。  项述不等苻坚许可,便径自进了御书房,眉头微微拧着,自找地方坐下。  陈星一瞥项述,发现今日项述换了身黑色的武袍,穿一双黑靴,全身上下,竟毫无绣纹与华丽的点缀,唯独右手上戴着一把黑铁指虎。衣裳简单,更衬得面色白皙,犹如生机挺拔的笔直杨树一般,光彩照人。  多的是人想嫁大单于,陈星心想,你要闲着没事干,该去给他们指婚才对。把今天早上厅堂里那十六个少年一起嫁给项述,看他怎么办。  “述律空?”苻坚说,“听说你朝长安鲜卑、匈奴、羌人各家,提了十六门亲事?”  陈星:“……”  项述不答,只在一旁坐下,苻坚又打趣道:“你也是成亲的年纪了,可这一下娶十六房,吃得消么?可别自逞年轻力壮,一夜轮着上,留下什么病根子,抑或……”说着怀疑地打量项述:“你有什么别的喜好?”  陈星差点笑出声来,强行忍住,项述却沉声道:“废话少说,坚头我怕你是来不动了,才将你那唤慕容什么的来着,远远的遣了出去?”  苻坚怒道:“现在就予你看朕的本事!”  苻坚随手搭住陈星肩膀,陈星一脸茫然,还未明白两人话中之意,却感觉到了项述身上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苻坚便无所谓地笑笑,放开陈星,朝项述道:“还是你打算亲自试试?”  项述收敛了一身杀气,冷冷道:“滚!”  书房内忽然安静下来,陈星想了想,打破这静谧气氛,说:“拔针了,陛下。”  苻坚示意拔就是,又朝项述说:“听闻昨夜西北铜人街,死了一个汉人,乃是一名驾车的车夫。”  陈星心头蓦然一凛,没想到苻坚居然会关注这等小事,是了,若寻常人等横死街头,想必官府便已介入。但此人与大单于有关,官府铁定不敢追查,只得报到皇宫之中。  他心中七上八下,想知道项述会如何解释。  没想到项述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杀的,怎么?”  苻坚随口道:“你杀一名手无寸铁的汉人做什么?这不像你。”  陈星心情相当复杂,项述却道:“因为我是疯狗,见人就杀。”  陈星:“……”  苻坚自然知道不是这个道理,这么说只是为了堵他。  “这里是长安,不是关外。”苻坚的声音严肃起来,解释道,“到关中来,就要遵守关中的法纪,我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整治住了关外五族,让他们不要杀汉人,你这么做就是毁我朝纲、藐我皇令,述律空,不要再这么做,你会让我丢人。”  “不……不是这样的。”陈星想解释,但一瞥项述,却把话收了回去。  项述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什么都不要说。  苻坚轻描淡写地说:“陈天驰,你觉得朕治理下的长安怎么样?”  陈星沉默片刻,而后说了实话:“治理得很好,丰庶升平,不愧为国都。”  陈星在进入长安之前,所设想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都城如此繁华,且胡汉两族秋毫无犯,相安而居。 第19章 陈星:“奇怪,你一向不是都骑马的么?怎么今天坐车了?”  冯千钧:“因为我不想弄乱了头发。”  陈星:“为什么?”  冯千钧:“别问了,都是心酸事。”  车过长康北路,沿着昨夜项述与陈星归来的大街摇摇晃晃前往。冯千钧又说:“昨夜究竟是什么人,暗夜袭击了你们?几个人?我们所掌握的消息实在有限,当事者唯独你们俩。”  项述几乎是贴着陈星的脸,冷淡答道:“不知道,一个人。”  冯千钧又问:“巡城军赶来时,已剩我家车夫尸身,为何不缠斗片刻,等待增援?”  冯千钧知道以项述这等身份,决计不会动手去杀一个车夫,几乎可以肯定是两人在离开松柏居后遇袭了。  “等巡城军?”项述冷淡地说,“让他们也一起在街上丢了性命么?”  陈星心道原来是这样,昨夜突然逃跑,是不想害死巡城的兵士么?  冯千钧满脸疑惑,又看陈星,陈星寻思良久,解释道:“袭击我们的,是个妖怪。”  “又有妖怪?”冯千钧茫然道,“你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妖怪?”  “你以为我想的吗?”陈星无奈道,“而且这因果也颠倒了吧!”  项述开口说:“传你进宫,为的是另一件事,现在去把地底下,最后一道库房的门打开。”  陈星:“!!!”  陈星今天上午刚朝项述提起过,项述便强硬地朝冯千钧提出要求,冯千钧马上说:“不行!我没有权利进去,而且我也进不去。”  项述说:“行,那么停车。”  陈星马上道:“你要做什么?”  陈星只以为项述要单枪匹马杀进去,一剑捅死冯千镒,再屠了松柏居满门,没想到项述却道:“这么说来,松柏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冯千钧:“……”  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里,项述要起身,陈星赶紧挪到他身上,把他压住,坐在他怀里,打圆场道:“有话好说。”  项述:“冯家已有杀身之祸,尚扬扬得意而不自知,早死晚死皆是死。我不介意顺便送你们一家老小上路。”  冯千钧:“!!!”  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陈星听得心惊,项述竟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一时马车内肃静,冯千钧一句话梗着,迟迟未说出口,最后带着点沮丧,叹道:“我不止一次,劝过我大哥。”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开库房门。”  冯千钧语气生硬地说:“否则呢?”  项述答道:“否则今夜孤王就调动禁军,将你冯家驱逐出长安。我忍你很久了,冯千钧。”  “别别,”陈星马上道,“别吵架,咱们一路上,好歹也是一起风餐露宿过的朋友,呃……冯大哥,我是真的需要……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你……对你而言,这把森罗万象……嗯……”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的随身佩刀,隐意不言而喻:一旦世间法力恢复,森罗刀成为法宝,掌握在冯千钧手里,好歹还能制约兄长冯千镒,至不济也能自保。  冯千钧自然明白陈星的暗示,寻思不语。  陈星知道项述不是在开玩笑,事实上只要自己朝拓跋焱提出要求,搜查松柏居,似乎也不难达到,只是不好朝苻坚交代而已。  项述位高权重,提前告诉冯千钧一声,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若冯家不担着别的事,被禁军搜查,还有说理的地方,眼下理亏就理亏在兄长正在图谋不轨,只要走错一步,兴许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冯千钧只得说道:“大哥断然不会同意,但行吧,我会另想办法,就当为了这把家传的森罗刀,希望法力恢复以后,能说服哥哥,让他明白我们冯家的职责。”  午时,冯千钧将陈星与项述请进了松柏居,出去一趟又回来了,解释道:“大掌柜每天午饭后,会午睡片刻,趁着这时候,我会去取来库房钥匙。”  项述面色如常,与陈星在松柏居用了午饭,冯千钧注视项述,笑道:“有意思,你也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陈星说:“下毒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么?”  项述:“我不怕下毒。”  冯千钧:“……”  陈星诧异地看项述,心想你还百毒不侵吗?这体质倒是十分奇特。  冯千钧想了想,又说:“家兄自从嫂子过世以后,便性情大变,这些年里,执意要为我嫂子与两个侄儿报仇……”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  冯千钧只得答道:“谋逆大罪乃是十恶之一,诸罪可赦,十恶不赦。我只能劝他,可劝不听,又有什么办法?”  项述沉默不答,陈星则心思忐忑,想朝冯千钧解释,他对冯家兄弟谋逆这件事,可是守口如瓶,但说多了又显得欲盖弥彰。末了,冯千钧又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是谁走漏了风声。”  陈星赶紧顺着解释道:“可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冯千钧又陷入了思考中,及至过午时分,冯千钧轻手轻脚地起身,示意自己去拿钥匙,请两人稍等。他赤脚过走廊,来到大掌柜房外,不片刻,顺利拿到钥匙。  “只有三把钥匙。”冯千钧朝陈星出示,陈星坦然接过:“我就进去看看,保证不动你们的东西,出来时会让一切回归原位。”  冯千钧又径自去将库房护卫支开,项述与陈星在一旁等候,待得无人时,陈星便用钥匙打开库房门,自内往外,依旧严丝合缝地掩上。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里,陈星手中发出了温润的白光,项述只袖手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依次过铜库、银库,进金库。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解释道:“这个地方,就是三百年前,汉时驱魔司总署的遗址,咱们正站在他们的大厅中。”  项述:“驱魔司里,是否有过关于‘魃’复生的记载?”  “我不知道。”陈星答道,“传闻当年驱魔司解散之后,不少典籍在人间都随着岁月而流散了,华山我师父收集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已不知所踪……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魃?”  项述依旧没有回答,来到最后一道秘门前,钥匙全用过了,中央只有一个罗盘。  “这叫鲁班轮,”陈星想了想,说,“我在师门中学过,是机关术的一种,昨夜冯千镒带我进来时,以为我对此一窍不通,其实听听声音,就能辨认出天干地支互嵌的开锁诀窍,师门里有不少箱子,都是用这种罗盘……”  “少废话。”项述按着陈星的脖子,把他按到罗盘前,“开锁。”  陈星:“……”  一时室内一片寂静,唯独罗盘旋转的声音,陈星回忆昨夜冯千镒的转动声,试着对上罗盘上所刻的天干地支方位。  “项述?”陈星问道,他手上的白光,只照亮了罗盘上的一小块地方。两人都隐身在黑暗里。  项述:“?”  陈星:“你明明叫述律空,为什么会说自己姓项?而且你为什么叫‘项述’,不叫‘项空’?”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项述漠然道。  陈星只觉得项述身上有太多的谜,他为何对“魃”如此在意,虽然隆中山内再次相遇时,项述对此的回答只是“多管闲事”,但其后看来,实在不像多管闲事的模样。就连追查村庄被魃屠杀的理由,也不太说得过去。  一瞬间,陈星停下了动作。  项述:“继续。”  陈星站直身体,想了想,说:“等等,项述,我有一个条件。”  “你敢和我提条件?”项述两手手指挟着陈星肩膀,陈星顿时就半身酸麻无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快放手!听我解释!”  “我感觉到门后有一股怨气。”陈星几乎可以肯定了,上一次进库房底部所感受到的不是错觉,确有其事,又道,“我怀疑这地底下有什么封印,虽然目前尚不知道为什么会与冯千镒牵扯到一起,很可能他也被这怨气影响……”  “少废话,说重点!”项述又道。  “驱魔司总署的地下密库……别动手!听完!”陈星说,“可能有什么封印在,这种东西靠单打独斗是解决不了的。”  项述答道:“可以,听你的。”  陈星又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如何对付,但你需要在这段时间里,担任我的护法,最重要的,是守护我的安全,你必须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听我的话,才能应对危险。”  项述嘲讽道:“你不是自诩运气一向很好么?”  陈星又说:“我就不知道我究竟哪里招惹你了,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项述:“你没有招惹我,我对你也没有意见。”  陈星:“那么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你当一下我的护法很难吗?只要你愿意,心灯的力量远远不止这个效果,在隆中山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它的作用。书上说了,驱魔师与护法,只有当彼此性命交托之时,法术才能发挥最强的力量。”  项述:“你在用这个要挟我?开门!”  陈星:“当然没有!我只是怕里头有什么难以对付的东西。”  项述沉默良久,陈星转头去看他时,项述终于道:“可以。”  “汪!汪!”  “哇啊!”陈星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身时见冯千钧抱着一只小土狗:“咦?你怎么来了?”  冯千钧说:“它闻到我身上有你的气味,一路便跟着。”  那正是他们抵达长安时,陈星从路上捡来的,托给冯千钧养的狗儿,着实有几天没见了,小狗只朝着陈星欢快地摇着尾巴。  陈星抱了下它,摸摸它的脑袋,方才差点被吓得一颗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问道:“冯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冯千钧:“在你要求大单于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听你的话的时候。”  项述明显早就知道冯千钧进来了,冯千钧脚步声虽轻,却瞒不过项述这等高手,陈星说:“我已经解开锁,这就开门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将罗盘归位,里头传来“咔嚓”一声,锁被打开,接着上前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星:“……”  “一定是关闭太久了。”陈星侧过身,以肩膀抵在那石门上,用力往里推,说,“里头卡住了……”他使力时两脚在地上打滑,朝项述道:“护法!搭把手啊!”  项述提着陈星衣领,把他拎到一旁,伸出食中二指,勾住罗盘边上的一个开孔,朝侧一拉,轰隆隆声响,门朝左侧滑开。  陈星:“哦,原来是道滑门。”  内里出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陈星抬起手,心灯光芒充盈室内,朝深处照去。  那是一个窄小的黑暗空间,不过柴房见方,心灯的光芒一亮,室内顿时一览无余。那小狗就在门打开时,突然有点畏惧,转身跑了。  陈星发出一声喊,快步进去,只见小房间左边架子上摆满了杂乱的、断裂的竹简,右侧则摞着数十个匣子,中间有一上锁的铁柜。  “在地下埋得太久了。”陈星伸手从架子上取下竹简,眉头深锁道。  储物室内仅供三人站立,连转身都会互相碰上,冯千钧抬头打量四周,说:“这一定就是当年建造库房时,从地下挖出来的遗物。”  “看得见么?”项述说。  陈星懊悔地递给项述一根竹简,三百年的岁月,又被埋在地下许久,遭受流水冲蚀、砂泥覆盖,再也看不出字来。  “就差一步了,”陈星无可奈何道,“只差这一步,天啊!”  “你确定只要字迹能辨,就能找到你要的东西?”项述说道,一手攥着陈星手腕,把他稍稍提高,当作灯来照亮手里的竹简。 第21章 项述:“……”  项述将剑鞘扔给陈星,开始拳脚一起上,居然这么赤手空拳清出一条路来,陈星抱着剑鞘,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一五一十地给项述数数,只见长街上活尸纷飞,像沙袋一般被项述拖住当武器,横扫过来,直砸过去。  “三百九十九!四百!”陈星喊道,“四百个了!”  项述:“这样不行!太多了!”  陈星:“能上墙去吗?从墙上跑?”  项述:“跑不开!太挤了!没法冲上墙!”  项述要施展飞檐走壁的功夫,却奈何场地太小,刚清出来一块,又被活尸涌上填满了去路,强行拖着陈星要往墙上跑,陈星却喊道:“会脱臼的!不要这么扯!我的手要脱臼了!”  项述:“……”  “不行!”项述说,“退回去!”  陈星:“我再想想办法!我……只会发光啊!啊?!发光!发光可以!”  陈星马上祭起心灯,顿时面前一众活尸发出哀嚎,轰地溃散。  项述喘着气,肋骨还未痊愈,剧痛无比,看看四周,再看陈星。  陈星:“哎呀!太好了!”  项述:“……”  陈星背靠街畔房屋墙壁,手中绽放心灯强光,所到之处,犹如过江之鲫的活尸顿时形成一个半月形包围圈,忙不迭地四处避让,白光照到哪里,活尸就躲到哪里,正如在隆中山内那次一般。  “哈!”陈星正高兴时,险些就迎上项述的一拳,赶紧低头避让,哀嚎道,“别打人啊!”  陈星一招架,心灯白光消失,活尸群顿时爆发出狂叫,又围了上来!项述只是威胁,并不想真的在这个时候揍他,马上喝道:“发光!快!”说着抓起陈星的手腕,强行拖他出来,面朝活尸群。  “手要断了!”陈星狂喊道,“轻一点!”  光芒恢复,众多活尸又开始逃离。  陈星:“你现在是不是想打死我?”  项述:“……”  两人观察四周,项述说:“快走啊!”于是半抱着陈星,拖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又一个回身,陈星吓了一跳,说:“你干吗?!”  “背后!”项述不耐烦道。  心灯绽放出的白光,仿佛是活尸群的天敌,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纷纷逃散,但光一转过去,背后的活尸又蜂拥而来。  “跳胡旋吗?”陈星被项述抱着,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就像胡旋舞一般。  项述:“闭嘴。”  陈星被项述半抱着,朝前,朝后,转来转去,说:“你是不是又想打我了?”  项述:“是的。”  “有人吗?!”远方男人喊道,“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人同时抬头,听见了冯千钧的求救声。  现世长安,未央宫已入夜。  “人呢?”  苻坚平生头一次遇上约了吃晚饭却被爽约的,天底下敢爽他的约的,也只有这柴米不吃、油盐不进的大单于。  “你告诉他了?”苻坚朝清河公主问道。  清河公主一脸茫然道:“告诉他什么?我就按着陛下吩咐,让他晚上与陈星到宫里来,陪陛下用饭。”  拓跋焱约了陈星今日碰面,左等右等不来,在一旁欲言又止。  “找找去,”苻坚开始有点警惕了,说,“看他出城了没有。”  初见那夜,苻坚还未开始朝项述暗示,便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热讽,这令双方都生出了戒心,及至近日来又常听宫中密报——各族遗老遗少大摇大摆,前去觐见大单于,希望项述出面为胡人主持公道。  换作平日,苻坚自然一哂了之,但手下接二连三来报,大单于更夤夜前往汉人的聚集地松山,与曾有谋逆之疑的冯家会面,这便由不得他多想了。  “过午时,”清河公主见瞒不住,反正苻坚真要查,长安城里的情报都瞒不住他,只得索性道,“大单于与陈星,是跟着冯千镒的弟弟,冯千钧走的。”  苻坚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打发拓跋焱带人去找,又叮嘱道:“你让手下打听清楚,述律空的汉人名字,唤作项述。莫要说找大单于,免得横生事端。”  苻坚倒是不怕项述与冯家合谋,只想看看项述究竟在搞什么玄虚,城中军队都掌握在自己亲信手里,大秦一统北方已久,造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拓跋焱更决计不会叛他。  拓跋焱得知陈星与冯家交好一事,却生怕捅出什么内情来,只想尽快找回陈星,好规劝他悬崖勒马,当即离宫,夤夜派人前去搜查。  镜中世界,昼夜未分。  冯千钧被扔出镜子时,撞得头破血流,勉强止住血后,遭到了一大群活尸的围攻,先前在隆中山内已经见过一次,倒不如何惊讶。只拔腿就跑,上了一间大宅的房顶,躬身观察,底下活尸已聚集成群,朝着他仰头,却爬不上来。  冯千钧几次尝试揭瓦,流星般朝地面掷去,打爆了几只活尸的头,奈何敌众我寡,没几下瓦片就空了,再揭自己还得掉下去,只得就此住手,疾呼求救。  接着,他看见了项述与陈星匆匆过来,陈星转得实在太累了,只得背靠墙壁横着走。  “下来!”项述喊道。  陈星驱逐了底下的活尸,冯千钧赶忙跃下,顷刻间又是一群活尸围上,冯千钧喊道:“干得好!我在这儿!”  冯千钧竭力拼杀,要过去与陈星会合,陈星与项述则加快速度,朝冯千钧飞奔而来,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犹如羊群,被驱逐得彼此踩踏,一拥而上。冯千钧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喊道:“等等等……别正对着我——”  一句话未完,冯千钧已被沿着长街奔逃的、数以千计的活尸撞倒在地,紧接着,一大群活尸浩浩荡荡,碾过街道,从冯千钧身上踩了过去。  冯千钧:“……”  陈星终于赶来,把他从地上拉起。  “那镜子……”冯千钧指指自己来处,正要示意他们去看时,项述却抬手示意不必再说了,让他跟着陈星走。  陈星被转得头晕脑涨,疑神疑鬼,还要提防路边巷子内突然冲出来的活尸,累得不行。冯千钧说:“你另外一只手能发光吗?”  陈星:“啊对!两只手都可以的。”  于是陈星左右手齐亮起心灯光芒,侧过身横着走,一手朝前,一手朝后。  冯千钧:“这不就好多了,你整个人能发光吗?”  “那太累了。”陈星说。  冯千钧提议道:“我和大单于可以抬着你走。”  陈星否决了这个提议:“很快法力就会用完了,哪怕很微弱的法力,也会累的。”  冯千钧只得作罢,三人就这么通过半个长安城,陈星说了推测,冯千钧便道:“这得如何出去?”  陈星:“去驱魔司里找线索罢,既然能进来,就一定有路出去。”  冯千钧道:“这里怎么阴风阵阵的,简直背后生寒。”  陈星说道:“有人使用那面镜子,吸收了大量的怨气。”  正说话时,城西北面的松山赫然出现,山脚峡谷内,伫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邸。  “一定就是那里没跑了!”陈星道。  项述与冯千钧却从两侧突然上前,挡在了陈星身前。  山脚下,数团黑影蜂拥而来,在长街的尽头、松山入口处飞旋,地面的黑影不断聚集,越来越多。  冯千钧喃喃道:“这又是什么妖术?”  陈星蓦然想起了那夜,追杀自己与项述的影子刺客!  项述沉声道:“不好对付,当心点。”  黑影不断喷发出迷雾,继而卷起旋风,近二十团影子从旋风里站了起来,人形变得逐渐清晰,现出一个个身穿黑色铁铠的士兵。  而山脚入口正中央,最大的一团黑影立起,出现了一名骑着白骨战马、浑身披挂晋时骑兵铁铠的武将。  陈星:“昨夜的刺客!”  “确认?”项述道。  “不会有错!”陈星说道,“我认得它的头盔!”  项述:“我负责拖住它们,你俩往里冲,稍后里头与你会合。冯千钧,你负责把他安全送进去。”  冯千钧:“不不不……天驰你能发发光,把它们……”  项述:“动手!”  陈星:“等等!”  项述不待回答,已躬身,如猎豹般疾冲上去。  “你手里拿着的是个剑鞘啊!”陈星与冯千钧几乎同时抓狂道,“大单于!快回来!”第19章 线索┃但此人找到了一件名叫‘定海珠’的法宝,用它恢复了法力  “走!”冯千钧反应过来,顾不得管项述,只好让他自求多福了,当场箍住陈星,把他往入口处一拖,在项述冲上前时,两人往那黑铠武将马腹下就地一钻,直接滑了过去!  陈星还想回头看,冯千钧吼道:“别看了!”旋即把他脑袋扳回来,一把抱起他就跑,瞬间已拉开了一丈远,陈星还在朝项述招手:“项述!你快跑啊!”  项述挥起剑鞘,化作灰暗天幕下的一道光影,那黑铠武士朝他策马冲杀,项述却顷刻间拉开了距离,不与他朝向,短短一息间,剑鞘圈转,已将冲到近前那士兵的一只胳膊卸了下来!  那剑鞘以金银丝混合精钢打造,极不好借力,然而在项述手中,却足可当软鞭使,稍一抖开,漫天尽是光影。  敌人重新整队,转而面朝项述,一片死寂。被项述斩断手臂与大腿的武士们,纷纷从地上捡起断肢,拼合在身上,身体对应的部位顿时生出柔软蠕动的烂肉,将断面再次拼合在一处。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项述回身,将剑鞘一收,挡在谷口,睁大了双眼,怒吼道,“克耶拉与你们究竟有何关系!说!”  没有人回答项述,只见黑铠将领举起手中长戟——那是冲锋的信号。  一众黑影武士纷纷躬身,跟随白骨战马轰然发动了冲锋!  驱魔司总署门口,陈星感觉自己就像撞上了什么般,冲过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冯千钧:“接下来做什么!全靠你了!”  陈星下地,抬头望向这座房外的牌匾,匾上出现了四个镜中相反的大字:“万法一宗”。  门外又有一座石碑,上书“大汉驱魔司总署”。  陈星惊呼道:“找到了!太好了!果然就在这儿!”  陈星快步跑进驱魔司内,里头布置与书上描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空无一人,虽知道镜中世界眼下已尽是魃妖,再无活人,他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喊道:“有人吗?” 第23章 “两位,”冯千钧在楼梯上说道,“你们事儿办完了?我觉得最好上来看看,咱们有麻烦了。”  项述连剑带鞘背上,几步上了一层,陈星追来,将记载了森罗万象的竹简扔给冯千钧,冯千钧不及细看,又带着两人,匆匆上了三层。  只见晦暗天色不辨昼夜,松山峡谷两侧,密密麻麻,全是活尸,近十万只活尸包围了驱魔司总署,高地上则站满了弯弓搭箭的黑影武士。  无头骑士在松山高处策马而立,朝向驱魔司总署。第20章 总署┃驱魔司就这么颓然垮下  现世长安,四更时分,未央宫寝殿内。  “确实如陛下所料,述律空大单于与陈星今日午后,便进了冯家。傍晚时冯家不知为何,倾巢而出,在城中四处搜查,”一名武官说,“寻找陛下所说的‘项述’。”  苻坚睡到半夜被叫醒,一身单衣,坐在寝殿中外榻上,一肚子火,看着那武官,满脑袋疑惑。  武官又道:“属下派出十名密探,盘问了冯家的家仆,并沿街探访,抢在他们前头找到了,幸不辱命,正黑灯瞎火时,这家伙正在包子店外徘徊。”  苻坚面前,站着一只嘴里衔着一面小镜子的土狗,正朝苻坚摇尾巴。  “镜子沾了些许口水,末将本想擦干净,无奈这狗死活不松口……”  那武官找到“项述”时,看见了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于是自作聪明地补完了事件经过,一定是清河公主的爱镜被一条叫“项述”的狗叼走了,才这么大动干戈地四下搜查。  苻坚:“……”  武官躬身,退后,那狗疑惑地左右看看。  苻坚:“拓跋焱没吩咐你们找狗还是找人?”  武官一脸茫然,答道:“拓跋大人只说找一个叫项述的家伙……”  鲜卑语中的“家伙”可指代人、狗甚至物件,拓跋焱本意是找个名字叫项述的人,最开始手下们也以为是找人,但盘问了冯家仆役后才知道是狗,于是一找到便急急忙忙地带来给苻坚看了。  而冯千钧自打抱回来那狗时,也不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只听陈星说过它叫项述,于是就“项述”“项述”地喊它。待得冯千镒法宝被抢,派出家人四下找寻,也全都提着灯“项述”“项述”地喊,正好便被禁军武官们听在耳中。  苻坚怒吼道:“草包!一群草包!拓跋焱呢?!”  武官吓了一跳,忙道:“将军……呃,还没回来。”  苻坚劈手夺过镜子,那狗还龇牙咧嘴地要抢,苻坚随手将镜子扔在案上,半夜三更的也不想发火,只得再打发人找去。  清河公主也被吵醒了,在屏风后伸了个懒腰,现出婀娜身姿。苻坚裹上外袍,捋了下一头乱发,敞着粗犷的、满是绒毛的胸膛,吁了口气,穿上木屐。  “还没找着人吗?”清河睡眼惺忪地出来,问,“陛下又去哪里?”  苻坚答道:“书房,找王子夜谈点事,横竖醒了。叫人来把这条狗给朕打发走……”  清河公主道:“怪可怜的,让它在屏风后睡一晚呗。”  苻坚只得拿了件袍子,扔在屏风后头,把狗赶过去,那狗显然也累了,便盘着在屏风后睡下。  苻坚离开后,清河公主瞥见了案上那面镜子,眉头微蹙,轻轻拈了起来,对镜端详。  镜中世界,三人站在驱魔司高处,面朝堆积如山的活尸,峡谷外鸦雀无声。  “它们不敢靠得太近,”项述说,“是什么原因?”  冯千钧摊开竹简,对着日光端详,再找来铜镜,开始阅读。  “因为脑袋在咱们手上?”陈星眺望远方,猜测道。  项述皱眉道:“不对,先前那无头将军追到门口便不再追了,记得从皇宫中出来时不?”  陈星被这么一提醒,蓦然想起,离开未央宫时,就像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般,而在冲进驱魔司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守御墙,”陈星回忆起古代文献中的记载,说,“这里原本有借助法宝或是神兵,来布设的守御墙!这件法宝在哪里?”  陈星在书本上读到过,使用强大的法宝与神兵,结合驱魔术中的秘传阵法,能布设下一道抵挡外敌的无形墙壁,但他们自打进入驱魔司后,便从未见到任何法宝,毕竟使用阴阳鉴来拓印制造出现世的法宝,难度相当大。  唯一见过的,可能是法宝或神兵的,就只有……  陈星与项述同时望向项述握在手中的这把剑。  项述掂了下钝剑,沉声道:“既然如此,一时三刻,敌人应当攻不进来。”  陈星脸色却变了,十分紧张,沉声道:“那可未必,冯大哥!别读书了!快看!”  漫山遍野的活尸战士仿佛得到了无形的讯号,齐齐弯弓搭箭,指向驱魔司总署的三层小楼。  冯千钧抬起头,喃喃道:“哦不好,快找地方掩护!”  霎时间,近十万木箭刷然飞上半空,遮天蔽日,继而掉头,朝着峡谷中央暴雨般洒下!  项述几乎是同时将陈星一扑,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冯千钧紧随其后,一个侧身下了二楼。轰然巨响,十万飞箭带着上万斤的箭簇冲力,顿时将第三层摧得粉碎。箭矢来势未消,带着二楼一起垮了下来!  “怎么办!”陈星喊道。  项述一脚踹起木案,一楼木案翻滚着飞起,挡在头顶,冯千钧还在低头看竹简,陈星喝道:“别看了!快跑吧!”  项述喝道:“将这把剑带出去能挡住它们吗?”  “不行!”陈星喊道,“一脱离此处的法阵,守御墙就消失无效了!”  冯千钧终于回过神,喝道:“下地底!”  项述:“不行!会把咱们活埋的!”  陈星:“没用!法阵一毁,就……”  项述:“把头带着,走!”  峡谷四面,第二轮飞箭指向天空,齐射!  驱魔司就这么颓然垮下,烟尘轰然飞卷的刹那,项述带着陈星,与冯千钧沿入口狂奔而出!  瞬时整个山谷的所有追兵全部不约而同转向,朝着他们追来。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成千上万的活尸犹如海啸一般,争先恐后地扫过整个山谷,冯千钧一手提着头颅,陈星几乎快被项述拖得离地飞起,沿着长街夺命狂奔。  冯千钧:“我建议是不是把这个头扔了或者销毁掉!你看它们穷追不舍,说不定就想……”  项述:“随便你!销毁掉看看!”  三人刚跑过长街交汇处,又是上千只活尸从小巷里忽地冲出,陈星果断抬手,迸发出一阵强光,轰然击溃了衣衫褴褛的寻常活尸。  冯千钧将头一扔,抽刀,正要横劈,将那活尸头颅斩成两半时,天空中却现出一道黑气,犹如流星般射来,轰然裹住头颅,带着滚滚黑火,飞向活尸大军。  冯千钧:“!!!”  冯千钧猝不及防,被抢了那头去,顿时愣住了。  “什么东西?”项述抬头望向天顶。  陈星停下脚步,抬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这个镜中世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诡异,冯千钧道:“现在去哪儿?”  项述:“皇宫。”说着拍了下陈星背脊,沉声道:“若你所言无差,皇宫中应当还有一道什么墙。”  “对!”陈星如梦初醒道,“往皇宫跑!快!”  三人马上翻身上了房顶,冯千钧举目眺望,只见黑铠武将得回了头,正在整队,黑压压的大军并无丝毫放过他们的意思。  “它们想做什么?”冯千钧皱眉道。  项述摊手,又朝陈星问道:“为何你的光照能驱散寻常活尸,却赶不走影子武士?”  “我不知道啊!”陈星终于受不了了,抓狂道,“为什么是什么干什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怎么那个怎么,我也很迷茫好吗?!怎么什么问题都问我?!”  项述:“……”  冯千钧:“快走!它们要冲锋了!”  项述只得一把抱起陈星,挟着他,与冯千钧飞檐走壁地狂奔,陈星简直就是迎风泪两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定海珠,恢复法力啊啊啊!自己一路上就像个拖后腿的!  “活尸是最低级的,”陈星被抱着逃命的时候,仍然努力地在为项述解答问题,“影子武士兴许修炼得更强了,就不那么怕光。骑士又是它们的老大,有妖力,如果世间没有万法归寂,心灯一定能对付它们,现在我也没有办法……炼化!我懂了!为什么将活尸圈养在镜中长安城里,敌人在想办法炼它们!”  这里最多的,全是战斗力最弱的寻常活尸,看这架势,足有数十万,其次则是黑影武士,若所料不差,镜中充盈浓重的怨气,就是为了滋养这些活尸,让它们不断变强所用。  若自己等人没有撞破镜中世界的奥秘,假以时日,这里将出现一支数十万员、不畏死亡、不惧疼痛、只知杀戮的黑影军队!  “嗡”一声,陈星感觉到自己再次穿过了那道无形的墙,三人跃下未央宫外墙,在御花园中落地。  “知道了,找镜子。”项述指挥道,“冯千钧,分头搜索。”  “等等等!”冯千钧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将这竹简读完。”  项述:“你不能回去再说?”  冯千钧道:“说不定能帮上忙!”  陈星示意项述,让冯千钧试试,项述只得置之不理,示意陈星跟着冯千钧,自己前去寻找阴阳鉴在镜中世界的实体。  冯千钧进得大殿,拉开竹简,在一面铜镜前坐了下来,仔细端详。  陈星知道那上面是法宝的修炼功法,森罗万象是冯家的家传法宝,与冯千钧一族原本就有着血脉共鸣。正如这份竹简中所记载的,俱是引领内力途经全身经脉,再吸引天地灵气,注入这把神兵之中的秘术,冯千钧自小习武,对此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  陈星提醒道:“现如今缺失了最重要的天地灵气,哪怕你学会如何御使森罗刀,也没法唤醒它的力量。”  “试一试总是好的,”冯千钧如是说,“万一有用呢?”  陈星不忍心打击他,冯千钧左手依次按过手臂上经脉,说:“你能以心灯的法力,像支撑大单于般来帮助我不?”  陈星:“我看有点玄。”  冯千钧:“玄在哪里?”  陈星:“玄就玄在,心灯似乎不太想搭理你,我也拿它没办法。”  其时陈星听见了宫外的马蹄声,活尸军团已密密麻麻,包围了整个皇宫,项述还没找到阴阳鉴,守御墙还能发挥作用,短时间内敌人应当冲不进来。怕就怕它们故技重施,再来一次万箭齐发。  但未央宫的砖瓦,再怎么也比驱魔司结实些,就不知道能撑住多久了。  “森罗万象,最初有两把,”冯千钧正色道,“一把名唤森罗,另一把名唤万象,乃是双刀。后来才被铸成一把,先祖之所以选择在松山上建起西丰钱庄,亦是为了守住曾经的驱魔司。”  陈星知道冯千钧有自己的坚持,应当不会在自己的劝说下放弃,只得说:“你哥知道库房里放着阴阳鉴么?”  冯千钧阅读完竹简,将它放在一边,答道:“他全知道,发动阴阳鉴将咱们扔到镜中世界的人,就是他。”  陈星:“……”  冯千钧叹了口气,陈星安慰道:“苻坚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想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动你们,回去劝劝他吧。我得将阴阳鉴回收,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化掉上面的怨气。”  冯千钧左手五指依次按过右手手臂脉门,再点过肩前、胸膛、小腹,起身,抽森罗刀,试着横刀。 第25章 “把镜子给我,”陈星说,“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清河公主走近陈星,把镜子递给他。  “你们……是怎么从镜里逃出来的?”清河公主道。  陈星忽然意识到不对,项述喝道:“低头!”  陈星下意识低头,清河公主速度却比他更快,持镜的左手架在陈星肋下,将他一圈,箍住了他的脖颈。  陈星:“…………………………”  项述则一步冲来,只见清河公主身体不动,身周幻化出黑气,轰然击中项述胸膛,将他撞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冯千钧被喷出镜后已昏迷,躺在地上,森罗刀牢牢钉在了梁上,唯一能制住清河公主的人,只有项述。  陈星万万没想到,清河公主会做出如此举动,就连项述也毫无防备,被撞中的又是肋骨上旧伤,他强忍剧痛,抓起剑,摇摇晃晃地站定。  清河公主右手亮出匕首,抵在陈星脖侧。  陈星顿时狂叫道:“冰啊!啊啊啊!这匕首好冰!”  清河公主:“……”  项述:“……”  陈星:“就不能焐热了再架我脖子上吗?!”  清河公主厉声道:“大单于,离我五步外不要动,我知道你武功了得。”说着把匕首稍稍刺入陈星脖颈,匕首上被灌注了法力,通体浮现漆黑,只要稍一用力,陈星就要当场被捅个对穿,脖颈一喷血,再无活路。  “哎呀!哎呀!”陈星马上叫唤道,“好痛啊!姐姐!不要这么粗鲁,大家都是体面人……”  清河公主收紧胳膊,冷冷道:“闭嘴!”  项述沉声道:“活尸是你养的?你究竟有何居心?与冯家是何关系?”  清河公主深呼吸,缓缓道:“大单于,你太多管闲事,这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你若不管这小孩,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那夜的刺客果然是你派的,”项述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枉我还怀疑良久,坚头为何要杀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驱魔师。”  陈星被清河公主箍着脖颈,只觉得她的力度奇大,虽较之项述远远不及,却也武功了得。  “你……我就知道……”陈星快喘不过气了,“这么急着给我说亲,果然没安好心……”  清河公主再收紧手臂,冷笑道:“你死到临头了!”  刹那间清河公主全身爆出黑气,环绕自己与陈星,置身黑气之中,竟是缓缓飘浮而起,陈星脖子快被勒断,没法再说话。  “提条件。”项述沉声道。  清河公主道:“放下你的剑,抬起双手,退到门外去。”  项述转身,来到殿门前,放下重剑,抬起两手,慢慢后退。  清河公主的手稍微松了松,陈星抱着她的胳膊,在被挟持状态下说:“护法,当心别被背后门槛绊倒了。”  项述:“……”  项述退到门前时,清河公主马上喊道:“来人!有刺客——!快来人!”  苻坚就寝向来不喜欢有人守门,侍卫全在御花园与长廊中巡逻,此时已听见声音,纷纷往寝殿外集结,奈何变故实在来得太快,项述与陈星从镜中飞出,到清河公主突然翻脸还不到几句话时间。  陈星又说:“你快跑,待会儿再回来救我……”  项述短短片刻,心中闪过念头,自己若一走了之,清河公主便将马上刺死陈星,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了,清河公主、冯千镒与暗中策划活尸之人,明显是一伙的,更有可能他俩就是主谋。  陈星连忙以眼神示意项述快走,而就在此时,睡在屏风后的那条狗无声无息地冲了出来,接着一口咬在了清河公主的脚踝上。  清河公主顿时大喊一声,陈星马上挣扎,脱缚,紧接着项述扑地,抓住重剑,一个翻身,清河公主甩起那狗,将它一匕捅死,项述的重剑已到了身前。  “破!”陈星见清河公主既持阴阳鉴,想必能驱动法宝,便使心灯闪耀,帮助项述击破怨气,霎时项述手中重剑亮起强光,“唰”一声将黑雾尽数逼退如烈焰融雪。清河公主被那白光闪耀,顿时眼中现出惧色!  项述先前猝不及防,吃了暗亏,更知怠慢不得,这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剑使尽十成功力,黑气一破,先是一剑击中清河公主胸膛,再一剑斜劈,清河公主身在半空已口喷鲜血,肋骨尽数折断,七窍流血,撞在了墙上!阴阳鉴亦脱手飞出,掉在地上。  此时苻坚匆匆赶到,恰恰好亲眼目睹了项述一剑斩杀清河公主的一幕。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项述亦是一怔,出第二剑时已察觉不对,黑气一撤,对方竟毫无抵抗,奈何三剑环环相扣,已封死了敌人去路,再收手尚且不及。  “她……她……”陈星马上冲上前去,喊道,“等等!”  清河公主躺在地上,嘴唇微翕,口中满是鲜血。  “我只想……为慕容氏……报……”  陈星茫然抬头,望向项述,项述马上转身,挡在陈星身前,面朝殿外的苻坚,以及打着火把赶来的拓跋焱与一众侍卫。  那狗呜咽着,拖着血迹朝陈星爬来,艰难地舔了下他的手,陈星抱起小狗,背脊生寒,一时如坠冰窟。  “项述?”陈星说,心想这下麻烦大了,苻坚赶来时,不知是否看见了清河公主黑气缠身的一幕,纵然有,殿内灯光昏暗,多半也看不真切。  项述自从清河一死,便马上回过神,防备地看着苻坚。  “想听解释,还是动手报仇?”项述朝苻坚沉声道,“孤王奉陪到底。”  苻坚顿时如闻无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便这么赤手空拳,冲了进来!  寝殿外,项述抱着陈星,陈星抱着狗,一同撞破木窗,带着万千碎屑,狠狠摔进了御花园中。  箭矢飞射,苻坚从破口处冲了出来,只看见天边露出鱼肚白之际,项述抱着陈星,翻出宫墙外的背影。  “述律空——!”苻坚带着悲痛,理智尽失,狂吼道,“朕以项上人头发誓!要让你血债血偿——!”第22章 行刑┃斩决刺客冯千钧  长安一户人家的宅邸花园中, 项述咳了几声。  陈星惊魂犹定, 看了眼项述, 项述呼吸渐低沉,朝高墙外的天空望去。陈星放开手里的小狗,那狗胸膛上仍插着清河公主的匕首, 尸身已凉透了。  陈星难过了一会儿,只得抚上它的双眼,将它放在假山后。项述累得靠在墙角上, 双目微闭。  晨光熹微, 远方传来钟声,长安城已是白昼, 两人误打误撞,翻过高墙, 闯入这户人家里,只听大宅中家仆已起身, 婆子们正在交谈,预备打扫庭院。  “快进来点,”陈星低声说, “会被看见的。”  项述一脚露在假山外, 只不答话,陈星把他用力挪进来,一手碰到他肩膀,只觉湿腻腻的,再看手上, 顿时惊了。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陈星道。  “闭嘴……”项述终于答话。  陈星赶紧翻过项述的肩背,只见项述逃出宫殿时,竟是以背脊相护,中了好几箭,禁军箭矢上带有特制的血槽,必须赶紧将箭簇取出。  是时陈星又听后院柴房声响,小厮抱着柴火出来,便趁着没人之时,将项述仓皇带进柴房中,关上门,暂得躲避,以匕首为他剜出箭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陈星手上满是血,从门扉缝隙中朝外看了眼,赶紧出去洗手,再弄了点水回来给项述喝。  “怎么办?”  待得两人缓过神来,陈星才道:“这下糟了,咱们把清河公主当着苻坚的面杀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盘膝而坐,朝项述说:“最后那一剑……”  一瞬间,项述扼住了陈星的脖颈。  陈星:“……”  项述把陈星推到一边,声音里按捺着愤怒:“当时你被挟持,我若不下重手,你现在还能活命?!”  项述气愤无比,陈星完全没料到清河公主竟与那群神秘人是一伙的,从黑火来判断,说不定连她也遭到了怨气的侵袭,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清醒一点!”陈星怒道,“这事儿能怪我吗?”  项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怒吼道:“要不是你!她就不会死!”  陈星:“那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来啊!”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陈星自然知道项述是懊悔出手过重,错判了对手实力,只是一时迁怒。可从最后那一幕来看,清河公主明显已怨气缠身,更与那神秘人暗中勾结。项述一旦被抓,接下来对方便将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  陈星恢复平静,说:“冯千镒、清河公主,接下来还有谁?”  项述的情绪终于镇定下来,闭上双眼。  陈星又说:“这下咱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苻坚一定在满城搜索咱们。清河公主背后不知道还有谁,阴阳鉴还落在皇宫里,就怕他们要杀冯大哥……”  “她想为慕容氏复仇,”项述终于缓缓道,“自大燕被苻坚灭国那天起,她就从未放弃过,只不知道,她是如何与冯家搭上的。”  陈星忽然想起清河公主在临死前,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项述又闭着双眼,喃喃道:“只可惜生为女儿身。驭马红妆啊,骑射功夫不让须眉,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陈星回想起清河公主一言一笑,根据这些天里判断,与项述的故人之谊应当极深。  “项述?”陈星说道。  项述没有回答。  “对不起。”陈星说。  “关你屁事。”项述冷冷道,始终没有睁开眼。  又是一片安静,陈星低声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哪里都不要去,”项述冷漠的声音道,“留在此地。孤王睡会儿,太累了……”  陈星也相当累了,冯千钧生死不明,接下来多半将直接面对苻坚的怒火,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得尽快想办法去救他。而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冯家,现在朝冯家示警,也已太迟了。  这得死多少人?!陈星简直坐立不安,项述却没事人一般,睡着了。他想自己出去探听下情况,奈何没了项述,估计他连正街都走不出去,只得作罢。  再一摸怀中竹简,竹简也消失了,陈星非常肯定竹简不会是逃亡时掉的,这么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镜中世界之物,无法被带到现世。  陈星筋疲力尽,怀中抱着一条死狗,疲惫不堪,靠在柴垛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不知不觉,脑袋滑下来,倒在了项述怀里。项述一手握剑,正熟睡间随之一凛,睁眼,待得见未有敌人时,便抬起右手,放在陈星肩背上。  这一天注定将成为苻坚杀掉兄长苻生之后,至为动荡的一天,长安全城封禁,准入不准出。清河公主在大单于剑下丧命的消息虽已下了严令封锁,却依旧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早市开张时,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苻坚灭燕国以来,长安还是头一天发生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慕容家于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亡国之臣,投降苻坚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职的范阳太守慕容评、尚书慕容暐,天刚亮便入朝求见苻坚。鲜卑慕容氏族中子弟,并有联姻关系的拓跋氏族人、与慕容家往来亲厚的羌人苟苌等等,尽数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顿时炸了锅,只因清河公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象征着慕容氏与当权者苻坚的联系纽带,自从苟皇后去世,苻坚便未再立后,后宫以清河公主为长,苻坚更因清河、慕容冲姐弟二人而拒纳妃嫔。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大单于述律空剑下,苻坚无论如何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听到消息时已彻底震惊,然而暗流涌动之下,质问苻坚时,却仿佛带着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坚见过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单于。”苻坚满目红丝,疲惫不堪,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缓缓道,“昨夜之变,诸多端倪,未得期间一二。大单于已畏罪潜逃,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满朝鲜卑贵族子弟林立,鸦雀无声,唯独与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色。 第27章 “不能再等项述了。”陈星说, “拓跋兄,我得去刑场一趟。”  陈星的人生向来是走一步算一步, 经历了襄阳强行破城之后,他丝毫不怀疑倚仗自己的运气,哪怕当场大喊“刀下留人”冲进去, 也能有惊无险地把冯千钧给弄出来。  拓跋焱怎么都劝不住陈星, 最后只得道:“行!我再去想办法!现在就去见陛下!”  “你不要管。”陈星说,“只要送我上刑场……去刑场就行。”  拓跋焱只得吩咐备马,让陈星上了马车。天色昏暗,陈星上车前忽然感觉到不对,傍晚酉时, 长安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平地刮起了大风。  “怎么了?”拓跋焱耐心道。  陈星摇摇头,上了车,一路到刑场,拓跋焱再三嘱咐千万不可出来,只能藏身马车中,从车帘内远看。  “我去与监斩官知会一声,”拓跋焱说,“尽力而为。”说着纵马离开。  酉时二刻,暮鼓“咚”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人群在这滚滚阴云下,朝着西街汇聚而去,这是大秦在长安建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于傍晚处决犯人。  陈星拉开车帘一角望去,刑场设了高台,西街口另一条路上,几乎全是身穿华服的慕容家子弟前来观刑,刑场另一侧,则是严阵以待的士兵。  短短片刻间,陈星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要救下冯千钧,果然只剩下这最简单直接,也是最粗暴的办法——冲出去,大喊“刀下留人”,接着用自己作为交换条件,暂时留下冯千钧性命,再被带去一起见苻坚。  车外突然被人敲了敲,从马车窗户外递进来一张纸条。  陈星:“???”  上面是几个字: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救他。  陈星马上揭开车帘,看见一名胡人的背影,那胡人看似十分眼熟,只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再看他离开的方向,却是进了人群中。远处正有一伙人聚集观望,陈星顺着瞥去,借着昏昏沉沉的天色,看见了站在其中、高了众人半头、戴着斗笠的项述。  项述手指拈着斗笠,稍稍抬起,与马车上的陈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星安下心来,项述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他一下午都做什么去了?陈星疑惑地打量那伙人,终于想起来了……  他们是在住进未央宫后第一天,前来觐见项述这名大单于的,被苻坚冷落的各族胡人。  冯千钧被押上来时,刑场发生了一阵骚动,慕容家诸人纷纷怒喝。  冯千钧披头散发,脸上满是鲜血,双手反绑在背后。  “陛下有令!”监斩官朗声道,“冯氏一族冯千钧,夤夜入宫,大逆不道,刺杀天王陛下!于此判斩立决——”  陈星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刑场上风却越来越大,到得后来,风沙简直铺天盖地,长安城竟是阴风怒嚎。  怨气!陈星揭开车帘,下了马车,刑场上已天昏地暗,本就是傍晚时分,这下更是伸手不辨五指,四周的老百姓全部以手臂遮挡飞沙走石,冯千钧本已昏昏沉沉,此刻抬头,望向天幕。  钟楼在飓风之中狂响,藏身暗处的苻坚蓦然走出,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空。  长安西街另一栋楼上,坐着轮椅的冯千镒面朝刑场,手中祭起阴阳鉴,顿时黑气大作,镜中世界的怨气刹那迸发,淹没了整个长安城!  项述已做好准备,不料变故突生,马上示意临时募集的手下们不要上前。陈星在那狂风之中抬头,看见了远处戴着面具的冯千镒。  “是你?”陈星喝道。  冯千镒距离虽远,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陈星耳中。  “撞破我多年的布置,”冯千镒冷冷道,“竟还能从阴阳鉴中全身而退,当真小看你了。”  说着,冯千镒将不知何时、从何处又得回的阴阳鉴一推,霎时镜中喷发出滔天黑气,朝着陈星疯狂涌来!  陈星怒吼道:“混账!冯千镒!老子要将你逐出驱魔司!”  旋即陈星也两手回撤,朝高处斜斜一撒,心灯登时爆出璀璨光芒,破开黑暗,逆流而上!  黑气如海啸般卷来,却近不得陈星的身,纷纷避开心灯光华,在刑场上飞旋,聚集为影子武士,只听刽子手惨叫一声,顿时滔天血液洒出,人群慌张大喊,在黑暗中四散!  陈星回头,再看高处冯千镒,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冲上去夺回阴阳鉴,却听项述在另一侧喝道:“先救人!我马上去抓他!”  那一声让陈星如梦初醒,冲上行刑台,黑气已环绕冯千钧,现出武士身形。  它们想做什么?陈星刚奔到近前,武士却已亮剑,竟是打算强抢冯千钧。陈星蓦然明白过来,冯千镒的目的与他们一样,也是劫囚,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让冯千镒救走弟弟,项述则已来到近前,一剑反撩,“当”的巨响,将黑影武士震开。  “带他走!”项述喝道。  陈星马上用匕首割断冯千钧身上绳索,背后忽然又有武士杀来,一瞬间另一个身影从侧旁出现,“当”一声,架住武器,守住陈星身后,却是拓跋焱!  霎时黑气迸发,五六名影子武士从不同角度冲上,拓跋焱手臂鲜血飞溅,为陈星挡了一记,他将手中戟一抡,巨响声中,将敌人全部震开。  拓跋焱喝道:“走!”  陈星拉上冯千钧手臂,半抱半扛,从刑台上踉跄跑下。长安城已四处尽是黑气,犹如沉夜,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传来惨叫声。  “离开这儿!”陈星喊道,“都跑!快跑!拓跋焱!你照顾他!”  不用他提醒,百姓也知道小命要紧,已开始仓皇逃离,刑场外已乱成一片,陈星将冯千钧交给拓跋焱,一手绽放光芒,辨认方位,喊道:“项述呢?!项述!”  必须马上追到冯千镒!他在启动阴阳鉴了!陈星几次强催心灯,寻找项述所在之地,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陈天驰?”那低沉声音道。  陈星心头一凛,是苻坚!  苻坚不由分说,锁住陈星咽喉,将他拖到一旁,喝道:“拓跋焱何在!集结禁军!众儿郎随我来!到高处去!”  陈星半抱着冯千钧,被强行架进西街口一座角楼,从高处望去,只见那黑气席卷过长安。  “快抓住冯千镒!”陈星知道大事不妙了,冯千镒被撞破布置,终于打算驱动阴阳鉴,苻坚却狠狠揪住陈星,喝道:“给我解释清楚!”  “没时间解释了!”陈星大声道,“放我走!只有我能制服冯千镒!”  苻坚一愣,奈何远远传来一声闷吼,像是千万只妖怪正在同时齐声咆哮,陈星听到这声音时,便知太晚了。  “苻坚,这下你有麻烦了。”陈星喃喃道。  苻坚松开陈星衣领,朝长安城中望去。  项述带领各族胡人冲向长安西街高楼,高楼顶层却轰然爆碎,在黑色怨气下坍塌,阴阳鉴内,镜中世界里所有的怨气全部被释放了出来!  “苻坚,”冯千镒之声在天地间回荡,“你夺我大晋江山,毁我神州天下,屠我汉人百姓,杀我家人,断我双腿……”  陈星陡然睁大双眼。  与此同时,全长安城内,所有的铜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闪,射出黑光。  冯千镒在空中飘浮,袍下空空荡荡,手祭阴阳鉴,符文飞散,闪烁紫黑光泽,长安城中大小民宅内发出恐惧的叫喊,那是近百万的喊声,汇为洪流,听得陈星顿时背脊发麻。  阴阳鉴瞬间威力全开,所有的镜子在这一刻与幻世相联,被关在镜内长安的活尸一瞬间全部穿过通道,涌了出来!  城内到处都是惨叫,项述翻身上马,几下猛催,马匹顺着短瓦冲上二楼,再凌空一跃,冲上楼台,紧接着项述飞身上了栏杆,再借力跃起,反手拉开一把半人高的大弓,抡成满月——  陈星挣开苻坚束缚,冲出楼台高处,喊道:“破!”继而竭尽全力,双手祭起心灯之光,催到极致,项述那箭将离弦未离弦之际,爆出闪耀光芒,化作一杆光箭,破空之声响起,飞射而去!  那一箭在暗夜中拖出一道闪亮的轨迹,准确无比,“叮”一声击中冯千镒手中的阴阳鉴,霎时阴阳鉴在空中翻滚,飞了出去。陈星大声喝彩,快步冲下角楼,项述从高处落下,冯千镒愤然嘶吼,袍下射出滚滚黑烟,朝着阴阳鉴疾飞追去!  “截住那面镜子!”陈星不顾一切,大声喊道。  下一刻,又是一箭,从纵马沿着长街疾奔的拓跋焱手中发出,如流星般接力,第二下击中了镜子。阴阳鉴再发轻响,划出一道弧线,飞向角楼。  眼看飞镜距离陈星已不足三十步,再次落地,高处却蓦然飞来一箭,斜斜掠过,“叮”一声射中阴阳鉴边缘,镜子再次翻转,飞向陈星。  角楼上,苻坚收起长弓,双目充满惊惧,难以置信地望向长安城。  陈星如愿以偿,拿到了阴阳鉴,顾不得避让,站在角楼下,将这法宝一祭,开始施法。  白光发出,嗡嗡震荡,在长安城上空回旋的符文接二连三飞来,被吸回镜体。  “岂能让你坏了我的好事!”冯千镒狂吼道,拖着滚滚黑气朝陈星飞来,说时迟那时快,项述一个侧身,滑到陈星身前,反手将长弓一抡。苻坚在高处吼道:“放箭!射杀妖人!”  禁军箭矢纷纷离弦,朝着空中射去,冯千镒显然并不畏惧寻常刀兵,只忌惮项述手中光箭,猛地拔高。趁着这机会,陈星逆转阴阳鉴,将那漫天黑气一收,成功地全部收回了镜内。  霎时长安城内滔天的怨气恢复原状,但四面八方仍然传来痛苦大喊。  项述:“将活尸吸回去!”  “吸不动!”陈星说道,“只能吸怨气!全跑出来了!”  苻坚匆匆下楼,喝道:“述律空,给朕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项述:“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坚头!你确定要在此处啰嗦?”  “报——”禁军护卫冲来,喊道,“陛下!城中到处都是活死人!”  拓跋焱策马前来,喊道:“回守皇城!回守皇城!保护陛下!”  苻坚愤怒无比,却无计可施,只得挥手,下令退回宫中。戌时,禁军簇拥苻坚回宫,项述让陈星上马,多亏拓跋焱早做准备,提前重新安排了城防,全城五万禁军如潮水般,纷纷回守长安内城。  然而好景不长,到得宫前时,忽然内里传来恐惧哀嚎。  “宫中也有。”拓跋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说,“快!都去!将镜子带着!”  陈星试着用镜子来吸活尸,奈何那阴阳鉴经冯千镒用怨气炼化后,已相当不稳定,不住震颤,只恐怕强行催动,镜中世界的怨气又将一刹那爆发出来,他当即喊道:“不行!这镜子快要炸了!”  项述带领麾下众武士,朝他们解释了经过,陈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见苻坚表情十分凝重,随即项述又做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应和,竟毫无畏惧,要冲进宫内,迎战这伙突然出现的魃。  “慢着!”苻坚忽然道。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苻坚,苻坚沉默片刻,而后说:“拓跋焱,召集城中军队,传令四位大将军,能找到一个是一个,禁军在城内营救民众,能救多少是多少,随朕移驾阿房宫。”  项述冷冷道:“你想放弃全长安的百姓?”  苻坚怒道:“城中已乱成这般,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调集军队!”  项述喝道:“坚头!你一身胆识都被狗吃了么?!”  苻坚吼道:“述律空!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吵架!”陈星忙道,“项述!”  陈星以眼神示意,项述深呼吸,只得作罢。拓跋焱马上吩咐备马,暂时放弃未央宫,跟随苻坚出城而去。  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声,寻常凡人一见魃妖,恐惧之情更甚于畏死之心,尖叫声嘶力竭。陈星与项述并肩策马,项述却忽然转身,纵马离开。  “你去哪儿?!”陈星着急喊道。  项述遥遥喝道:“看好了冯千钧!”  陈星要调转方向追着项述而去,侧旁苻坚冲来,一手拽住他的坐骑缰绳,喝道:“走!陈天驰!你给我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我走!”陈星说道。  苻坚:“先解释清楚!否则哪里也别想去!”  陈星不敢跳马,只得跟随苻坚出了城,并简单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其时仍不断回头,担忧项述安危。苻坚却提醒道:“那么这魃妖,又该如何对付?”  “斩下它的头。”陈星喘息道,“切记不可被咬伤或抓伤,活尸俱带有尸毒。”  拓跋焱追了上来,听到对话,苻坚随之示意,拓跋焱便一点头。陈星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是用火烧它们。”  这个办法虽然是陈星自己想出来的,但无论什么妖怪,只要烧成灰了,自然也不能为祸人间,火烧之后,还可遏制尸毒散布。  苻坚说:“得设法将它们引到阿房宫外,再用火油与硝石罐,一把火全烧了。” 第29章 陈星叹了口气,征求地看项述,项述却说:“大致经过虽已理清,却仍有许多疑团,冯千镒……他是从哪里得到转化‘魃’的技巧的?”  房中,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陈星四人席地而坐,现在这等情况,越是十万火急,就越是需要镇定,必须先找到对付冯千镒的办法,否则贸贸然回到长安城内,只会大伙儿一起送死。  陈星自是有恃无恐,反正有岁星加护,人生从来就有惊无险。但对项述而言却绝非如此。  陈星想了想,说道:“驱魔司中按道理不会有驱使怨气的法门,以及将死人用这种情况复生的邪术。我可以肯定,这些绝不是他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冯千钧道,“大哥是从别处学的。”  项述说:“兴许还另有其人,教给他这些邪术。”  陈星插口道:“也可能是他因缘际会,得到了某些秘卷。”  项述朝冯千钧问:“那厮平日有什么异人朋友不曾?”  冯千钧自小与兄长分开,偶尔上京见面也不过寥寥两三载,兄长平时在做什么,近乎一无所知。  冯千钧摇了摇头。  “记得咱们在隆中山里碰上的妖人么?”项述说。  陈星想起来了,昨日黄昏时,冯千镒脸上也戴着一副与那夜神秘人相似的面具。  拓跋焱道:“也即是说,背后尚有人主使。”  项述稍一点头,沉吟道:“此人极有可能,就在宫中。”  陈星说:“也许是清河公主身边的宫女?虽然我也在怀疑,这面镜子究竟是怎么又从宫里回到了冯千镒手中,但眼下情况,这点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项述却道:“不,这很重要。”  拓跋焱微微皱眉,陈星便朝他大致讲述了隆中山之事的经过,四人开始寻思,推测,大致拼凑出了一个虽不完整,却勉强能说通的故事。  “有人掌握了复活尸体、制造魃的邪术,”冯千钧喃喃道,“授予我大哥,并说服了清河公主,至少目前看来,公主、我大哥,以及隆中山内那神秘人,俱是这一伙邪术组织内的党羽。”  陈星顿时如梦初醒,这么说来,反而更说得通些!毕竟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又长时间待在京城,四处搜集怨气来炼化阴阳鉴,再将数十万活尸全部输送到镜中世界里,明显不太合理。  但隐隐约约,他又察觉出项述仿佛还有许多话未说。  “项述?”陈星碰了碰项述的胳膊。  项述刹那便转了眼神,略带防备地看着陈星。  “有什么就说出来罢,”冯千钧苦笑道,“你看我兄长都成这样了,该说的不也得说?”  项述沉吟良久,久得陈星想开口说“算了算了”的时候,项述终于开始回忆。  “五年前,还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项述道,“敕勒盟中,来了一名大夫,名唤克耶拉。”  陈星:“……”  陈星有预感,认识项述以来,最大的悬案,也许就要真相大白了。第25章 逆袭┃死亡,永远不是结束  “那年我父亲诸病缠身, 痛苦不堪, ”项述淡淡道, “若将养着,还能活个三五年。”  “我听说过,述律温大人晚年常受战伤困扰。”拓跋焱也想起来了, 说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克耶拉为我父亲看过病后,留下了一味药, 传说是能治愈百病的灵药。”  陈星几乎是马上抓住了关键点, 诧异道:“他长什么模样?!”  “蒙面,”项述说, “裹头,身上有股气味, 是名汉人,却用了胡人的名字, 双足行动如常。”  陈星:“……”  项述:“他与父亲谈论诸多生死之事,父亲十分信任他,最终喝下了他所交付的药。其后, 他便南下离去, 而父亲在七日后的一个午夜,也安然辞世。”  陈星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问,项述却说:“但就在第二天中午,他的身体发生了尸变, 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魃’是一种妖怪,眼睁睁看着他死而复生,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不由得背后发凉。  “幸而尚未完全成妖,”项述说,“便已被族中长老们送与天葬。料理完此事后,我始终放不下心,离家南下,追踪此人踪迹。于是在辽河南岸,发现了整村皆成活尸的瓦伦奴部。”  原来如此……陈星总算知道项述为何如此在意魃的来历了。  冯千钧说:“我们不妨假设一下,这名大夫,就是指点我哥的幕后主使。”  项述点了点头。  陈星心中盘算,也就是说,最初的“魃”,应当是喝下某种溶药,在死后进行变化的。但这数十万活尸,总不至于每一个都喝了这种药,否则光是配药都累死了对方。  无论如何,项述所言虽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却让他们有了目标。  拓跋焱说:“天驰,你提及交战时要当心不能被抓伤或咬伤,却是为何?”  “尸毒,”陈星说,“魃身上都带有尸毒,一定要非常当心。”  冯千钧问:“被抓伤会怎么样?”  “会死。”陈星说,“越是久远不腐的活尸,身上的毒性就越猛烈,千年魃甚至能借助身上的尸毒来形成瘴气,也即是古墓中常说的尸瘴。”  项述忽然道:“中毒之人,不久后也将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倒是不知道毒性入体后,还会再次产生变化,项述却说:“我亲眼看见瓦伦奴部中,有两名幸存者,尸毒发作,数日之后,化身为魃。”  “还能这样?”陈星喃喃道,但这么想来,竟是完美地诠释了,镜中世界里的数十万活尸究竟从何而来!  项述:“非但如此,黑影武士与将领的武器上亦带有尸毒,须得非常小心。”  拓跋焱顿时变了眼神,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右手按在左臂上。  此刻外头传来响动,苻坚不待通传,便已推门而入,拓跋焱与陈星便起身,唯独项述依旧坐着,冯千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苻坚只朝项述说:“斥候回报,长安城中,涌出了大量你们所言的‘魃’,正越过西门,预计半日内将来到阿房宫。”  项述沉默不语,苻坚说:“此来只为交代你们一事,无论何时回长安,都必须拿到清河公主与冯氏是为同党的证据,否则慕容家朝你寻仇,朕没有证据在手,服不了人心。就这样,朕预备打仗去了。”  项述叹了口气,随手拄剑,起身,苻坚冷冷道:“述律空,你还想与朕动手不成?”  陈星待要阻拦,项述却道:“死人是不会造反的,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料理。”  苻坚怒道:“慕容垂正带兵抗击东来魃群,大单于,你若阵前斩我保家卫国的大将,就是与天下人为敌!”  陈星马上按住案上的剑,是时又有禁卫匆忙来报,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宫后皂河西岸围地,有妖怪了!”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起身,快步到得高地上,苻坚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忙下了宫内角楼。  远方,供百姓休憩的围地中发生了一场骚乱,禁军正在外围守卫,疏导百姓逃离,并手持武器,上去斩杀怪物。  尸变了!陈星马上转头,朝拓跋焱道:“把百姓带出来!不要再让任何人被咬到了!”  项述则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沿皂河两岸全部封锁,筑起防御工事。”  拓跋焱前去下令,示意三人在此等候,他匆匆下得高台,到得河畔,除去肩甲,露出有力的臂膀。左侧上臂,于河水中倒影清晰可见,在刑场中被斩破的伤口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紫黑色。  不多时,远处竟是起火了,火箭飞射,火油爆开,陈星顿时震惊了。  “苻坚!”陈星难以置信,大喝道,“你在做什么?!”  一部分百姓逃离围地后,苻坚竟是令人放火,把那些受伤却未死的,甚至还有不少躲避尚完好的人,一并全部烧死!东风裹着烈火,吞噬了整个阿房宫一侧的围地,刹那烈焰冲天,哀嚎四起,四面八方大军严阵以待,堵住了围地出口。  陈星已不知该如何评价,项述却一手按住了陈星眉眼。  冯千钧顿时破口大骂道:“这混账!混账!”  项述沉声道:“走,抓紧时间。”  “稍等,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拓跋将军!”陈星见拓跋焱正站在河畔,忙喊道,“我们出发了!你要一起吗?”  拓跋焱忙转身过来。  长安城,未央宫中,冯千镒已登上了大殿,坐在苻坚的龙椅上,一身黑火熊熊缭绕。  黑铠将军带领一众影子武士,林立于含光殿内,场中一片死寂,冯千镒抚摸过膝前通体漆黑的森罗刀,喃喃道:“如今,你也大可报仇了……”  黑铠将军摘下头盔,缓缓单膝跪地。  冯千镒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等这一天,等了实在太久。”说着抬起头,望向殿外的虚空,朗声道:“吾主,驾临罢!我们正恭候着您!”  然而在阴沉的天幕之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凡人不过是一群愚蠢的废物,”冯千镒的嘴唇不断哆嗦,仿佛不易察觉地激动起来,“唯有您的力量,方能千秋万世——”  陈星带着三人出现在了长安城的西门处。满城的活尸已人去楼空,全部被冯千镒放了出去,扑向阿房宫了。  长街上空空荡荡,是时只见含光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影子武士,看那架势,足有近两万人。  项述想了想,说:“这就分头行动罢。”  四人在来前就已商量好稍后的计划,陈星点点头,项述说:“若抓不住,就直接杀了,不用强求留活口。”  说着,项述又一瞥冯千钧,丝毫不客气。冯千钧也懂项述是在警告他,绝不可有丝毫心软,只得按捺住火气,答道:“放心,只要找回森罗刀,我不会放过他。”  “我尽力而为,”陈星说道,“怕就怕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动手。”  项述说道:“你与冯千钧单独出现,他不会马上动手,何况你的运气不是很好么?”  陈星一笑,端详项述,说:“大单于,你好聪明。”  “动手。”项述说。  陈星祭起阴阳鉴,黑气爆发,轰然将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三人吸进了镜内。  镜中,未央宫前,地砖残破不堪,含光殿外如同被地震清洗过,大战的痕迹历历在目。  “这是我做的?”冯千钧难以置信道。  项述懒得朝冯千钧描述,拓跋焱还在出神,感叹:“这就是镜中世界?”  项述指向含光殿一侧的铜镜,安排两人埋伏。  现世长安,未央宫中。  冯千镒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陈星不由得又生出了疑惑,毕竟那名黑铠将军并未率军包围攻打阿房宫,多半现在正留在冯千镒身边守护,而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只是寻常的最低级的活尸。  阴风吹过,陈星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项述分开,两人隔着一面镜子,心灯便仿佛失去了法宝的效力。  陈星深呼吸,闭上双眼,复又睁开,走向含光殿前。  他看见了守卫在殿外的上百名影子武士,随着他的到来,所有武士同时抽出刀剑。 第31章 冯千钧望向高处,悲痛喝道:“住手!哥哥!”  拓跋焱喊道:“抵挡不住了!快想办法!”  冯千钧斜持森罗刀,一声悲痛大喊,黑火再次从全身迸射而出,紧接着整个未央宫中,乃至长安城内所有的树木拔根而起,化作漆黑枯树,朝着含光殿冲来。项述一惊,正回头望去,陈星却道:“他恢复理智了!”  冯千钧仿佛已能驾驭被怨气炼化后的森罗万象,未央宫前已化为枯萎树人与影子武士的战场,三人压力随之一轻。  “不愧为冯家人,”冯千镒飘浮空中,轻描淡写道,“你终归有一天,要向吾主献出这把刀……”  “住手罢!”冯千钧喝道。  冯千钧双目带着愤怒,又是一声狂喊,黑火飞速窜起,藤蔓随之从地底现身,朝着空中的兄长飞射而去。项述当即一步跃上藤蔓,从藤蔓上飞奔而去,陈星马上祭起心灯,只见项述飞身在半空之中,后仰,双手持剑,身形成为一个漂亮的弧,手中巨剑闪耀光辉。  “……在这之前。”冯千镒闭上双眼,竟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张开双手。  项述一剑劈下,冯千镒肉身顿时筋断骨折,护身黑气被心灯之光所破,从空中轰然坠下。  同一时间,整个未央宫内所有的影子武士失去怨气支持,尽数被树人所绞杀。  冯千镒如断线风筝般坠下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两眼望向天空。  项述落地,冯千钧收刀,拓跋焱收戟。陈星全身剧痛,已摇摇欲坠。  冯千镒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太早了……怪就怪我,太心急……”  接着,冯千镒全身一阵怨气散开,双目圆睁,就这么死了。  陈星冲上前去猛烈摇晃冯千镒,喊道:“哎!别死啊!你给我醒醒!”  该问的还没问到,也没了证据,回去要怎么交代?!  拓跋焱忙拉住陈星,毕竟冯千钧还在一旁,兄长初死,生怕他一时冲动,不受控制。  项述则始终提防着冯千钧,冯千钧很快便恢复如常,归刀于鞘。  “你哥死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察看冯千镒的瞳孔,业已扩散。  冯千钧走出含光殿,只见曙光初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长安,偌大未央宫中满是尸体,冯千镒死后,影子武士身上的盔甲尽数化作黑气消失,恢复了白骨与烂肉,森罗刀所召唤出来的树妖将活尸绞得零零碎碎,断肢满地,所余无几的少数半身折断的活尸,尚在挣扎。  距逃出长安,又是一夜过去,破晓时分,阿房宫外的平原上,活尸大军终于浩浩荡荡赶到,但就在日出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却失去了集队进军的阵形,漫无目的地到处啃食,如同不受控制的野兽一般。  大秦军队倾巢而出,拦在了皂河前,点燃火箭,一顿乱射,引燃活尸,又分出两翼,左右包抄,将三十万活尸围困在包围圈内,朝着河畔中央区域驱逐。  是时尚有从长安城中逃亡而出的最后一批百姓,混在活尸群内,既要躲避活尸,又要躲避军队的乱箭,不住朝外苦苦哀嚎,恳求秦军放人离开。  “报——”  苻坚一身帝铠,早已严阵以待,不待探报开口便已知其所述之事,厉声道:“一个也不许放出来!但凡被咬伤抓伤,全部赶到包围圈中去!”  王子夜与众文官在旁观战,皂河东岸,哀嚎震地,怨气冲天,黑压压三十万活尸,数目较之军队甚至更多,仍在下意识地四处突围,场面当真壮观无比,更有军队士兵在对抗活尸时遭咬伤,下一刻回头,已在慕容垂的严令下,遭到自己人驱逐进活尸群中,眨眼间被活尸一拥而上,扯得粉碎啃食。  王子夜道:“陛下,差不多了。”  包围圈逐步收拢,方圆十里内的活尸,被全部赶到了指定地点中央,苻坚背后的阿房宫下,一河之隔,存藏于库房中的攻城用抛投机业已就绪。  苻坚举起帝王剑,喝道:“齐射!”  晨晖之中,河对岸的抛投机全部发动!火罐铺天盖地,朝着包围圈中飞去!火油坠地,炸出无数红云,成功点燃活尸群,一阵东风吹来,火势飞快蔓延。整整一里方圆内,燃烧起来的活尸受激,疯狂朝外挤去!  “守住!守住!”大秦各将军纵马飞驰,士兵立起盾牌,坚守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挡住突围的活尸。烈焰滚滚,在那烈火之中的无数人形扑着火焰,狂冲乱撞,嘶吼阵阵,一时竟分不出烧的是人,还是那号称“魃”的妖怪。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  风越来越大,火舌朝包围圈外蹿来,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守卫的士兵两眼被熏得流泪,天空现出浓重层云。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直觉瞬间提醒了苻坚。  “朝下风口加派人手!”苻坚果断道,“马上!”  但命令下得已经太迟,包围圈西面,下风处被冲开了第一个缺口,火焰顺着活尸蔓延到了守卫的士兵身上。  “禁军听命!”苻坚一身镂金战甲,翻身上马,喝道,“随朕出动!”  河对岸的百姓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开始产生了骚动。包围圈被突破了,紧接着缺口越来越大,活尸带着火焰与焦臭的气味,朝着河畔袭来,一旦冲过河去,长安所余百姓将全部死在此地!  开始有人慌张逃跑,这个举动引发了更严重的骚乱,苻坚已顾不得子民,若这一战再败,便只有丢弃子民与都城,带着军队逃跑了!帝王之威荡然无存,势必要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然而就在此刻,所有人发现了什么,有人大喊起来,翘首以望!  “大单于——!”  “大单于回来了!”  远方长安城的方向,一声清啸!  皂水大木桥前,集结了两千余人,这一刻仿佛同时得到了号令,纵马而出。  项述一骑当先,侧旁跟着纵马奔驰的陈星,陈星催动心灯,强光照去,笼罩在皂水平原上的一股怨气见光消散,活尸再次被纷纷驱入包围圈中。  “十六族听我号令——”项述以铁勒语喝道,“守住阿房宫!”  南迁诸胡旧部、曾被苻坚冷落的各家武士齐声应和,调转马头,追随在项述身后,就连鲜卑人中,亦有不少人下意识地应声而喊,高举武器。  慕容垂顿时就怒了,喝道:“守好你们的位置!”  冯千钧纵马疾奔,抖开森罗刀,黑光绽发,地底登时出现了无数漆黑藤蔓,重新加固包围圈,困住所有燃烧的活尸。  项述背着大剑,纵马疾冲,短短千步,便已集结起了队伍,苻坚朝远处望去,只见拓跋焱也回来了。  “禁军儿郎!”拓跋焱一手持长戟,一手控奔马,喊道,“随我浴血奋战,守护陛下!守护长安!”  两队援军加入了大战,包围圈再度成形,然而起火的活尸却开始逃往西面,剧烈冲击,再次撞出了一个缺口!拓跋焱率领禁军,竭尽全力抵挡,只要撑过这一小段时间就胜利了!苻坚吼道:“已经全部烧着了!撤军!”  “不行!”项述调转马头,愤怒吼道,“魃群若进入河中,皂水流毒!谁来负责!”  抛投机释放出最后一波火油,狂风下烈火再次扩散,秦军对敌时,被烧死的、被抓伤的不计其数,慕容家的伤亡最为惨重,眼看就要溃败之时。大地阵阵震荡,又一拨援军赶到。  “报——平阳太守慕容冲到——”  霎时千军万马,从东天地平线上,披着曙光而来,十万骑兵身着流光战甲,为首那少年武将一袭披风,如翻飞霞云,带领平阳铁骑,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敌阵!  “凤凰儿!”苻坚大喝道。  朝西侧突破的活尸群再次被压制进了包围圈中,其时项述高举重剑,喝道:“随我冲锋!”  十六胡旧部震天呐喊,跟随项述展开了第一轮冲锋,撞进了火场之中,燃烧到一半的活尸顿时被撞碎,紧接着这个举动,引起所有秦军组成了此起彼伏的冲锋大阵。慕容家的军队、苻坚麾下的禁军、大秦各将领率领的卫队,乃至慕容冲的平阳军,倚仗铁骑上的铁甲马披挂,朝着活尸疯狂践踏。  大地震荡,秦军如潮水般,带着泄愤般的情绪反复碾压,陈星尚是第一次看见这场面。太阳升起来了,云层散尽。  三十万活尸终于在此刻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化作皂河平原上的灰烬,回到大地之中,滋养这片土地上的新生命,生生不息。  终于安静下来了,平原上风起,卷着无数黑色的余烬,飞向天空。  项述在河岸空地上重新集队,陈星已累得不行,正要下去躺地上时,项述说:“不要下马。”  陈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果然,麻烦来了,活尸全部清除之后,平阳军与慕容氏的军队开始朝着他们围聚,拱出一名武将。武将摘下银色头盔,扔在地上,现出俊秀面容。  项述身后的十六胡旧部武士却丝毫不惧,隔着浅滩遥遥对峙。  慕容冲一头黑发在风里飞扬,鲜卑肤色自脸至颈,白得犹如牛奶一般,双目就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陈星第一眼看上去,险些以为是名美女将领。  双方陷入了沉默里。  项述收剑归背,一身武袍破破烂烂,全身伤痕累累。慕容冲背后大军整齐有纪,不闻马匹嘶鸣,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们。  慕容冲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股冷冽气息。  “久闻大单于武艺天下独步,举世无双,”慕容冲缓缓道,“素有‘万军敌’之名,只不知较我十万铁骑儿郎如何?”  陈星本以为项述不会回答,项述却将马缰在手上缠了两圈,也不看慕容冲,漫不经心道:“自从入关以来,尚未赤手空拳,与一万人以上的军队打过,眼下还不知道。你确定今天要打一场?”  慕容冲又道:“不是我想打,这要问大单于,慕容家何时开罪了大单于,是杀是剐,尚请示下。”  项述一扬眉,终于正眼一瞥慕容冲:“不曾。”  慕容冲又怒道:“那么为何杀我亲姐?!”  慕容氏族人顿时纷纷叫喊,愤慨无比。慕容垂排众而出,朗声道:“大单于,自有敕勒古盟以来,慕容氏便从不曾敢亵渎了半分歃血盟约,如今祸患已除,你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陈星本想说明经过,但众人并无证据在手,冯千镒口中的“吾主”是谁,未有线索。这时候哪怕留了冯千镒活口,与慕容家对质,对方也决计不会承认清河公主参与了谋逆,定会指为诬陷。  否则慕容氏便将遭到连坐,苻坚怎么可能对谋逆的家族坐视不理?  “慕容冲!”苻坚终于前来,进得场中,“听我一言。”  慕容冲视线留驻于苻坚短短片刻,却很快转回项述身上,又充满了怀疑,打量项述身边的陈星。  “述律空,”苻坚朝项述说,“证据何在?”  项述冷淡答道:“没有证据,是非曲直,你心里最有数。”  苻坚:“……”  苻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先上前将项述一剑砍死的冲动。王子夜也骑了匹马赶来,缓缓道:“平阳太守远道而来,且先入阿房宫述职,稍后再……”  “走!”项述当机立断道。  众人纷纷退后。  “大单于,今日就在此讨教。”慕容冲却明显不想放项述离开,一声令下,身后十万大拉开冲锋阵形,竟是要倚仗兵力优势,在此处将项述就地格杀,为清河公主报仇!  “谁敢动手!”苻坚怒吼道。  项述再不多言,拨转马头,冲出了包围圈,偏将弯弓搭箭,却被项述一剑劈落马下,顿时全军哗然,慕容冲大怒,大军重重围困,追着项述而去!  陈星策马紧随,一瞬间地面震动,排山倒海般的平阳军开始加速,朝他们掩杀而来!  然而另一队骑兵顿时冲进了这空当中,纷纷下马持盾,挑枪,朝向十万平阳铁骑。拓跋焱一马当先,纵马冲过己方阵营,喝道:“禁军听令!违抗皇命者,格杀勿论!”  慕容冲怒吼道:“拓跋焱!你这叛徒!”  眼看禁军与平阳军壁垒分明,慕容冲无论如何不愿一搦苻坚声威,只得恨恨将兵器扔在地上。  项述已驰离了皂河西岸,越过大木桥,一声口哨,阿房宫下漫山遍野的百姓纷纷起身,看着十六胡旧部撤离的方向。更有不少长安的年轻人跑下山丘,翻身上马,追着项述而去。  烟尘滚滚,项述就这么在近六十万的长安军民眼皮底下,带着数千人,绝尘而去。  “坚头!”  “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苻坚眼神复杂,目睹项述带着部下,驰上官道,离开了长安。  马蹄声重重叩在官道路面,继而拐下荒野。  盛夏阳光万丈,草长莺飞,出得长安,瞬息晴空万里,碧天如洗。  陈星回头看看背后那烟尘滚滚的一大群队伍,先是十六胡旧部武士,再是追随于大单于身后的胡人子弟,近六千人汇为洪流,朝着北面浩浩荡荡地离开关陇地区。 第33章 “游牧而居,大夫很少,”项述说,“沿途购买中原的药物,带回敕勒川去。”  陈星开了药单,让项述的部下去进行采买,闲暇之时,便坐在马车上,看项述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冯千钧不告而别,令他十分担忧,但当务之急,则是尽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只要法力回归神州大地,陈星的重担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时日,驱魔师这个古老的行业终将复苏,集结起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冯千镒背后的主人,以及他们所制造出的“魃”。  为今之计,是希望苻坚不要再进行大规模的杀戮,稍稍控制一下怨气。  陈星说:“书中所提及的‘大泽’,我实在是毫无头绪。”  项述食中二指稍稍勾着炭条,与汉人捉笔姿势不同,修长的手指却显得十分好看,于一张羊皮纸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与地形。  陈星:“呀!”  项述只看了一眼,竟能记住驱魔司内那古籍孤本最后一页的地图,朝陈星出示,说:“是这里?”  地图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后则是断开三截,高耸入云的山峰。侧旁点缀着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边注明了铁勒文。  “对对对!”陈星如获至宝,接了过来,说,“你竟然全记得!”  “不是云梦大泽,也不在南方。”项述随口道,“传说在敕勒川的北面,很远的地方,铁勒名叫额尔齐伦,匈奴语叫卡罗刹,意思是龙坠亡的地方。”  陈星惊讶道:“你去过?”  项述:“小时候在一位老人给我的书上看到过。”  陈星低头看,再看项述,项述则换了张羊皮纸,开始在另一张纸上,回忆书里倒数第二页的场景。  “你们也有书籍,”陈星诧异道,“典籍都存放在何处?”  “怎么?”项述冷冷道,“只有你们汉人才配读书写字?”  陈星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马车在草原上前进,远方云雾笼罩的山峦依稀可辨,那一刻,队伍中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陈星蓦然抬头,转过山坡,只见广袤大地上,帐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风起,一幅瑰丽的画卷仿佛徐徐拉开,呈于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陈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阴山之下,昆都伦河与大黑河温柔的环抱之中,万里草原如同一张毯子,承托了将近二十万的牧民,帐篷从山坡到山脚,极目所望,无边无际!  入秋之时,塞外几乎所有的游牧之民,都在朝着阴山迁徙,朝拜这十六胡的神山,汇入敕勒古盟。  “大单于回来了!”有小孩在昆都伦河岸看见车队,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涤布袍的倩丽女子直起身,唱起嘹亮的歌,车队中众武士则放肆地以歌应和。项述依旧坐在那敞斗马车上,收起羊皮纸,长腿架于车沿,调整了姿势,舒服地半躺着。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马,朝着他们驰来,为首乃是数名年轻人,匈奴人、铁勒人,纷纷高呼,项述只不理会,顷刻间那伙年轻人聚拢,集合到车队两侧,七嘴八舌,笑着询问项述,所用语言,陈星一概不通,只得茫然听着,但从表情上猜测,他们不停地询问项述这段时间里,究竟去了何处。  项述嘴角难得地微微勾着,现出些许笑意,其后跟随的部众纷纷叫嚣,那伙年轻人便掉转,去帮助卸货搬东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轻人说着匈奴语,伸出木棍,进车斗中想敲陈星,陈星赶紧避让,眉眼间带着怒火。想必说的是“怎么还抢了个汉人回来”。  “滚!”项述终于用铁勒语说。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纵马驰走。  不断有人靠近,仿佛在朝项述请示,项述或不答,或懒懒地“嗯”一声,来人便将车队中的关内胡民带去安置,跟随项述北迁的百姓与胡人仿佛都十分兴奋,就像在此处找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  陈星说:“看来他们入关以后,过得也不怎么舒服。”  那是归乡的惬意与自在感,相较于在长安城内,守着苻坚立下的各种规矩,读书做官考功名,这群蛮子明显更喜欢回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当真是天性使然。  项述没有回答,眼看车队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们俩,两辆马车拉进了古盟东面的山峦下,一处谷地之中。  这里居住的人很少,看见项述回来,所有人都是一阵欢呼。  马车在最大的帐篷前停下,项述跃下车来,陈星忽然想到,项述既身为大单于,又早已过了婚配年纪,会不会已有妻儿在家中?  但这谷地中人很少,项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静,王帐依山而建,占据了溪流的河水源头,足见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过来朝项述问好,项述说了句铁勒语,人便散了,陈星充满好奇地到处看,说:“这就是你家吗?”  项述说:“我先召集长老开会,你自己随意罢。”  说着,项述朝众人交代了几句,料想是安置陈星。  是时又有人牵过马来,项述便翻身上马,“驾”一声驰出了谷地。  陈星:“哎等等!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啊!”  项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铁勒小伙子过来,好奇地打量陈星,开始议论。  陈星嘴角抽搐,只得客气点头。  有人扔给他一块湿布,陈星忙道:“谢谢。”继而擦了下脸,心想原来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脸。  众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继而爆出一阵大笑,有人朝陈星指指帐篷,陈星说:“好,这就去歇下,各位费心了。”  陈星撩起帐篷,进了项述的家里,只见地上铺着一张硕大的蓝底刺绣毯,房内又有不少摆设,寝具、餐具、矮案一应俱全,还有从南边运来的屏风,采光倒是很好,帐顶开了防雪窗,照得内里十分明亮。  一角还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族图文古籍。  却因为主人离家日久,东西布满了灰尘。  外头那铁勒小伙子又打了桶水过来,指指案几,拍拍陈星的肩,说了句鲜卑语:“这就开始,擦干净点,大单于回来之前把王帐打扫完。”  陈星低头看看手里抹布,再看众人,笑着用汉语客客气气地答道:  “我去你的。”第28章 开张┃无论如何救他一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敕勒川一带, 关外游牧居住区占地千倾, 俨然关中一个大城如邺、晋阳规模。分布区域则按族来划分, 铁勒族在东面。而大单于项述所居,又是两面环山,朝向这没有城墙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又有不少游牧者举族前来,度过了短暂的夏日后, 加入古盟, 预备迎接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天。  陈星觉得这里实在很美,闹中取静, 且风景秀丽,爬上背后的半山腰, 川中全景一览无遗。项述的族人们也十分豪放热闹,纵马的纵马, 击球的击球,成日无所事事,欢声笑语, 游手好闲, 不事生产,等待过冬。  可是为什么老子远来是客,要给你打扫房间啊!我又不是小厮!陈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却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眼项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样, 却能看出,曾经还有人在这里生活。  陈星从小到大就是与师父住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兴许项述还未长大时,是与父亲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亲也在。  他随手擦了下书架,翻阅上面的书,文字几乎全都不认识,图倒是认得不少,大多是武学图谱、骑射指导、兵器记录、外族对筋脉与穴位的阐述,以及塞外的地图,还有许多林林总总的名册。  日暮西山时,外头传来歌舞声,项述回来了。  项述:“你干什么?别乱动我东西!”  陈星几乎要把抹布怼到项述脸上,怒道:“你说呢?你们的规矩就是让客人来打扫房间吗?”  项述一怔,却笑了起来。  自从回到敕勒盟后,项述心情好了许多,陈星还是头一次见项述笑,一笑起来,这家伙顿时更显英俊,一身生人勿进的气场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比拓跋焱还要更温和亲切的暖意。  但项述马上敛了笑容,说:“用晚饭罢,跟我走。”  当夜,铁勒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整个敕勒川燃起篝火,庆贺大单于的归来。山峦下饮酒、烤鱼、吃肉,歌声震天。陈星坐在项述身边,下属奉上烤羊腿,又递给他一把银刀,陈星食欲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时候,四周人又冲着他怒骂。  陈星:“?”  所有人开始呵斥陈星,示意他侍奉大单于吃,陈星抓着刀,很想捅死项述。  “说你不懂事。”项述随口道,又朝周遭解释了几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陈星只好把肉切下来,先给项述,项述只吃了一点,便抬手示意,说:“自用罢。”  于是大伙儿才开始用晚饭,不久后又有女子扶着老人前来,料想是哪一族的长老,入座,与项述从长安带回来的几名老人互相问候,闲话交谈。项述也不插话,只喝着酒,间或一瞥陈星,陈星吃着烤羊肉,不住从众人表情中猜测,听到提及苻坚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说他坏话。  项述把空杯放在手边,示意陈星斟酒。  陈星说:“你们打算杀进关中,取苻坚而代之,自己当皇帝吗?”  项述随口道:“看我心情。”  陈星:“……”  陈星给项述斟满了酒,又问:“你说带我去那个什么山里找定海珠的承诺呢?你答应我了。”  项述:“等。”  陈星虽知刚回来第一天就催项述干活,毕竟有点不太识趣,却挂心此事,忍不住又说:“你没有骗我吧?”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陈星,意思是“我是这种人?”。  “不相信现在就滚回去!”项述怒道。  项述一大声说话,所有人停了交谈,朝他们望来,陈星马上说:“别生气别生气,是我失言,来,大单于,我敬你一杯!”  陈星生怕被这伙蛮子找麻烦,赶紧给自己满上了酒,笑着要敬众人,又朝大伙儿示意,看,我们没有吵架。项述却一手摁住陈星脑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陈星:“!!!”  与席人等,只听两人在用汉语说话,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复了交谈。  陈星被呛了满身,怒气冲冲道:“你……”  项述却不理会他,朝侧旁另一人,用鲜卑话问:“阿克勒族什么时候过来?”  那人同样以鲜卑话恭敬答道:“大单于,按往年的惯例,他们会在十月初三前赶到敕勒川下。”  陈星又忽然觉得这酒还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饮起来。  项述随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们在极北之地行动,额尔齐伦山的确切地点,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还行。陈星喝着酒,说:“你忙的话,倒是给我画个地图,我自己去就成。”  项述露出嘲讽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么情况?”  陈星说:“大不了我多穿点……”  侧旁那护卫又用鲜卑语说:“等待车罗风回来,他也许能带来阿克勒的消息。”  “车罗风是我的安答,”项述也不看陈星,眼望火堆出神,“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离开敕勒川,北上打猎去了,这次走得甚远,回来也可问他。”  陈星吃多了烤羊肉咸,正好口渴,连着不知喝了几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腻,似是由蜜与羊乳所酿,不知不觉越喝越多,脑袋在案上一磕,没听见项述的话,醉倒了。  项述:“……”  “他喝了一坛!”另一旁坐着的护卫惊讶道,“了不起!”  陈星醉酒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被项述抱回帐篷里的,身上多了条毯子盖着,到得夜半口渴,外头还传来歌声与醉酒的欢笑,又说:“我要喝水。”  项述只得拿着水壶喂他,陈星翻了个身,睡着了。  凌晨时,陈星醒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整个敕勒川狂欢完毕,还在酣睡。 第35章 接着,项述依法施为,给车罗风灌下备好的吊命参汤,陈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药、止血生肌的药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给车罗风敷了上去。  “呼——”  陈星筋疲力尽,说:“好了。”  项述抱着怀里的车罗风,依旧脸色苍白,稍稍松了口气。  “希望他能顺利醒来。”陈星听了下车罗风的心跳,又试他鼻息,虚弱却十分稳定,他出去洗过一身血,竟发现星斗漫天,已是子夜时分。  项述打发人去歇下,众人足足忙活了六个时辰,于是项述接下来的焦虑,变成了车罗风是否能醒转。当夜陈星先简单吃了东西,洗过一身血,换了衣服,替下项述。项述很快便整理完毕,开始守夜。  “你去歇着。”项述半抱着车罗风,说道。  陈星说:“把他上半身垫高点就行。”  项述却坚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着车罗风半身,给他盖了条毯子。陈星也不多说,疲惫不堪,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车罗风还没有醒,而项述就这么抱着他,过了一整夜。  翌日,大单于帐前闭门谢客,太阳升了又落,车罗风依旧没有醒,就这么熬过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陈星感觉到项述开始有点不太对了,上前跪坐在一旁,听车罗风的心跳,试呼吸。  项述的双眼有点走神,看了眼陈星。陈星看这情况,只怕最坏的结果终将发生,车罗风短期之内不会醒来。  “没关系,”项述低声道,“不必安慰我。”  陈星说:“小时候,我爹告诉我,每个人的一生里,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喜欢上第一个人,什么时候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与爹娘告别,乃至离开人世,都是注定了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才有不信命一说。”  “你自己相信吗?”项述此刻的声音里,仿佛多了许多温情,他伸出手,轻轻放在了车罗风的额头上。  陈星沉默不语,最后叹了一声。  他与车罗风虽素未谋面,却不由得隐隐有点羡慕他,若当真在此刻走完一生,仍有项述这名最好的兄弟陪伴着。只不知三年之后,待他陈星死去的那一天,又有谁陪在他的身旁。  认真说起,陈星也谈不上信不信,自打师父告诉他,自己活不过二十岁这件事以来,他便常常心存侥幸,总觉得万一有错呢?  虽说师父从未骗过他,对任何事的预言,也几乎不出差池。陈星却总觉得,我活得好好的,总不至于到得二十岁那天,说死就死了。难不成我走在路上,天上还掉下块石头把我砸死了吗?  于是陈星的心情总是在“信又不信”的矛盾中不停徘徊,一方面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另一方面,又暗暗有着朝老天爷挑衅的意图。大不了我到了二十岁那天,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万里平原旷野,头上顶个锅,做好全副防备,从日出等到日落,一旦撑过去了,不就万事大吉?  就在陈星心思复杂,想起身离开时,项述却道:  “别走,陪我一会儿罢。”  陈星心情十分沉重,只得又坐下,明白到这个时候的他,也许需要有人陪着。  “谢谢你。”项述说。  陈星一笑置之,心想我把你从襄阳城的死牢中救出来,你没说谢谢;反而为了车罗风的性命朝我道谢,可当真难得。  “医者仁心,”陈星答道,“应该的。”  “车罗风自小与我一同长大,”项述说,“我是独生子。我娘只生了我一个,后来生病过世,我爹许多年来未再有子嗣,小时候,我常常羡慕铁勒人家里兄弟。车罗风四岁时被送到敕勒川,充当柔然人的质子,以借兵予柔然,救出他们在代国被灭后的族人。”  “车罗风说,我没有兄弟,他就是我的兄弟。七岁那年,我离开敕勒川,北上追逐一只受伤的牡鹿,遭到狼群围攻。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族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车罗风带着他的护卫们,搜寻了整个荒原,只为寻找我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项述沉浸在回忆里,喃喃道,“我们从小就约好了,身为安答,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一定会为他报仇,你们汉人有结义兄弟一说,料想也是如此。”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陈星有点黯然,努力笑笑,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项述不知宇文辛亲手绞死了陈星父亲之事,点了点头,又道:“十岁时,柔然人终于回归塞外,车罗风却每年都会回来看我,年年如此,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时间。我接任大单于之位后,各族闹得不可开交,是车罗风带领柔然人,站在我这一边协助我。”  “初任大单于时,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照顾父亲,是车罗风待我爹如生父,床前榻下伺候,我才腾得出手,收复杂胡。”项述说,“曾经这小子总闹着,让我带他南下往汉人的地方去玩,听说中原十分繁华。我实在无暇分身,才一拖再拖,早知道……”  “会好起来的。”陈星安慰道。  项述点了点头。  “比我好多了,”陈星又道,“我的结义兄弟……算了,不提也罢。”  项述:“……”  陈星不太会安慰人,只知道用“我比你更惨,你看?对比之下你也没有这么惨了”的简单粗暴方式。  “你是个很好的汉人,”项述认真地说,“脾气很好,心肠也好。初时我总将你的忍让视作懦弱,现在看来,你并非如此。”  陈星有点疲惫地说:“只是因为许多眼前的事,总得暂时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项述叹了口气,又道:“可我仍不明白,你为何会愿意当驱魔师。”  “心灯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选么?”陈星无奈,苦笑道。  项述:“若能选呢?”  陈星静了,良久后说:“还是会当吧,也许这就是上苍选了我,而不是其他人的缘故。睡会儿,项述,你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陈星吁了口气,起身到帐外去,项述点头,却没有动,依旧抱着他的安答不松手。  天边露出鱼肚白,陈星呼吸着秋天塞北冰冷的空气,停步。  今天项述说了许多话,让陈星仿佛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他。在他的心里也有在乎的人,也有亲情,正如项述所说的“现在看来,你并非如此”,他们对彼此的看法也已发生了变化。  早该像这样说话了,陈星心想。  初时他天真地以为,找到了这名命中注定的护法,他们便将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彼此,同生共死,互相信任。可这一路上令他大失所望的,则是发现了人与人之间,要相信对方,远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更何况项述是胡人,他是汉人,彼此要认同起来更难。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陈星在溪畔蹲下,用冰凉的冷水洗了把脸,现在只求车罗风能尽快醒来,至少病情不要恶化,否则……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帐篷内,项述一声疯狂的大喊!  陈星险些掉进溪里去,马上转身,冲向王帐,喊道:“怎么了?!”  项述抱着车罗风,不住发抖,把头埋在他的身上,抬头,双目带着泪水,望向陈星。  车罗风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动,低声说着什么,眼中充满了茫然。  “太好了!”陈星也随之鼻子一酸,“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项述欲哭却笑,这是陈星头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三人都随之笑了起来,犹如傻子一般。  车罗风醒了,消息当天一早就传了出去,柔然人蜂拥而来,为车罗风的苏醒而叩谢项述与陈星,更送来满帐篷的礼物,陈星吃着送来的炸撒子与肉干,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喝着奶茶,俨然一名土财主,继续给人看病。  项述则累得在帐篷内昏睡了一天一夜。  车罗风暂时住在项述帐中,方便陈星随时照看。这名柔然族世子,能勉强说一口奇怪的汉语,更开朗而好动,时不时说几句话,就“哈哈哈”地自顾自笑起来。项述则在车罗风醒转过来后,又恢复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哪怕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亦不咸不淡,充满了嫌弃。  这样看来,这家伙对谁都这样。陈星欣然心想,也不是只嫌弃我。  “那头狼冲过来,”车罗风朝陈星开始描述他遇险的那一天,说,“像揉面团一样,把我揉来揉去,又把我包了饺子……”  “哈哈哈哈——”陈星差点被奶茶呛着,车罗风的比喻相当奇怪,他更正道,“不能这么说!”  车罗风说:“要不是先被狼抓伤,再中了阿克勒人的埋伏,这点伤算什么?”  陈星说:“阿克勒人为什么要埋伏你?”  车罗风满不在乎地说:“柔然与他们争河水,他们杀了我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我们杀了族长的儿子,那厮……”  “你确定是他们?”项述冷冷道。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车罗风道。  项述用柔然语斥责了一句,车罗风便不多说了。陈星没听懂,却知大意是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要妄下结论之类的。在草原上杀人抢劫,甚至一言不合,只为看不顺眼就动手的情况相当多,阴山以北杀戮更是毫无顾忌,许多猎人一见情况不对,宁愿先出手杀人,以避免自己大意陷入危险中。  车罗风也说不出埋伏自己的人是什么来头,毕竟当时他已被狼抓伤,踉跄逃到树丛中,近乎昏迷,对方刚伤了他,柔然部属便赶来接应,敌人只得撤离,他们既没看见动手的人,也分辨不出武器。  推断来推断去,连项述也想不出是谁伤了车罗风,只得先记下,待来日再慢慢查访。又斥责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安答一番,让他不要再贸然去做危险的事。  这些天里,车罗风每天天不亮就过来,把项述弄起床,又让陈星给他换药。继而不客气地待在帐篷里,偶尔碰上项述没睡醒,还钻他被窝与他一同睡,项述却一脸烦躁,将他揪出来,抬脚踹到一旁去。  白天时,车罗风更不消停,每隔一会儿就要去弄弄项述,不是捉弄他,就是逗他说话。陈星心想你这比我可嚣张多了,也亏得你是他安答才不怕死,换了我这么做铁定顿时要被项述掐死。  “你看述律空,漂不漂亮?”车罗风趁着项述午睡时,啧啧端详项述,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又朝陈星说,“我觉得他像王昭君。”  “漂亮是很漂亮……”陈星嘴角抽搐,同意车罗风对项述美貌的赞美,“可王昭君是怎么回事?你见过王昭君?”  车罗风道:“传说王昭君是天下最美的女孩,不对么?”  塞外胡人对中原人的容貌向来并无概念,只知道昭君出塞的传说,亦口耳相传曾经嫁给呼韩邪大单于的昭君是世间最美的女孩子。就连路过的大雁,也为了一睹她的芳颜而落下草原。  车罗风又说:“呼韩邪大单于娶到天下最美的女孩为妻,述律空大单于嘛,成婚的事又要怎么办?你说他是不是只好自己嫁人去了?”  陈星说:“他没有睡,已经听到了。”  项述:“……”  陈星打量项述两眼,心道本着苻坚的男婚令,若这家伙不是一只长得漂亮的疯狗,我倒是很愿意娶你,只是娶回家了多半得天天挨揍,性命堪忧。然而不知为何,陈星又隐约感觉到了,车罗风对项述的感情有时候总有点奇怪。  项述醒了,陈星便朝车罗风说:“你和阿克勒人打起来了,他们还会来敕勒川不?”  车罗风马上警惕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陈星心中忐忑,望向项述,想起阿克勒人即是古盟中北牧的一族,再过数日,他们就将从北方归来,到敕勒川下过冬了。只不知这次与柔然的恩怨,会不会导致他们对项述再生出不满来。  项述知道陈星在想什么,说:“不用担心,他们与大单于为敌,就是与敕勒古盟为敌。”  陈星渐放心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入秋后的第一场雪迟迟未来,每天清晨,草原上都结满了白霜,直到说好的十月初三,传说中的阿克勒族仍杳无音讯。  十月十五就是草原上的暮秋节了,陈星四处打听这活动在北边的一族,得知阿克勒乃是室韦的一支,举族近三千人,活动区域是更远的北面,乃至北海一带。  “会来的,”项述漫不经心道,“否则风雪一来,他们在北面只会被冷死。”  “述律空,”车罗风笑道,“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汉人的地方看看?”  陈星正在给车罗风换药,车罗风则在给项述糊一顶大单于的羽翎冠,项述没回应。  车罗风又用手指勾了勾陈星下巴,说:“听说你们中原有太多好玩的了。”  陈星拍开车罗风的手,说:“又一个想要入主中原的吗?可惜北方现在不归我们了,你大可与苻坚争抢去。”  车罗风又笑道:“我要是带兵入关,与苻坚打仗,当上柔然皇帝,陈星,你会帮我吗?”  项述又用柔然语严厉地教训了车罗风,陈星却认真道:“大家都觉得中原有大片的无主土地,谁能打就是谁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汉人若来践踏你们的家园,抢夺你们的财产,大伙儿会怎么想?”  车罗风笑着说:“开个玩笑而已,大单于不点头,敕勒盟是不会南下的。”  川中的病人陆陆续续几乎全被看完了,陈星在一个月里,看了足有数千病人,一天要看近两百人。“神医”的名头已传遍整个敕勒川,没有人敢再把他当作小厮看。出入之间,诸胡人待他恭恭敬敬,而自从那夜过后,项述待他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车罗风已近乎完全恢复,能骑马了,平日里项述便偶尔带他出外散心,陈星跟着去过几次,天冷不爱动,偶尔又有病人来问诊,便不去加入他们。  毕竟车罗风对汉人的世界充满了兴趣,不仅学了些许汉语,更缠着陈星问这问那,若真是好学也就算了,常常谈起来,话里还带着些许觊觎之意,让陈星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你教我用汉字写述律空的名字吧。”车罗风道。  陈星心想为什么不学写你自己的名字?  暮秋节到了,这是塞外杂胡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过完十月十五,大草原便宣告开始过冬。这一天里诸胡将载歌载舞,宰羊饮酒,开始准备诸多冬藏活计。陈星学会了不少柔然语、匈奴语与铁勒语,大致知道,按理说往年九月末十月初便该来第一场雪了,但今年的雪迟迟未下,阿克勒族也始终没有来。  阿克勒族不来,陈星就无法确认地图上的方位,待得一开始下大雪,通往更北方的路将更难走,就得等到开春了。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陈星不禁焦虑起来。 第37章 拓跋焱沉默不语,陈星便拉起他的手,把戒指放在他的掌心里。  “好。”拓跋焱说。  “给别人吧,”陈星说,“给一个你一眼看见,就觉得这一生,非他不可的人。”  “你就是这个人。”拓跋焱说。  “不,”陈星笑道,“我不是,我只是,凑巧是个符合你所想的、合适的、你觉得自己应该与他成亲的那个人而已。”  拓跋焱不解地看着陈星,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陈星带着点惆怅,说道:“你没明白,你该把这个戒指给一个……让你每当看见他时,心脏就会怦怦跳起来,总想找由头与他多说说话。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难受,看见他难过的时候,你会不忍心,他朝你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开心,很快活。”  “而不是递给一个,大家都觉得你该与他成亲,他也符合你对共度一生的人的所有设想,于是你就该与他在一起,以为命中注定的人,就是他了。”  陈星扬眉,笑了笑,忽然就懂了方才那种,压在心头的奇怪感受。  “我不明白。”拓跋焱有点难过,紧紧拧着眉头。  陈星说:“没关系,答应我,你会一直记得这话,到了某一天,你也许就明白了。”  拓跋焱别过头,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再不说话。  “好的。”拓跋焱终于道。  “我带你走走去?”陈星又说,“暂时我还不想回去,项述答应了我……”  “你还是别让柔然人看见他为妙,否则就有命案了。”项述的声音忽然从树后传来,陈星吓了一跳,怒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同为习武之人,拓跋焱却仿佛早就知道项述藏身树后,说道:“大单于,冒昧叨扰了。”  “又怎么了?”陈星说,“你们对客人不是让打扫房间就是命案,敕勒盟还有没有半点礼数?”  “代国拓跋氏曾将数万柔然人俘为阶下奴。”项述从树后转出,已换回那身王袍,朝陈星说,“柔然人正喝得酒酣耳热,若知道他是谁,说不定得拔刀子捅了你情郎,恕我拦不住。”  “没关系,”拓跋焱戴上那戒指,朝陈星说,“知道你平安无事,我这就走了。”  “等等,”陈星说,“在这里先住几天吧,你远道而来……”  “回去告诉坚头,”项述朝拓跋焱道,“孤王最近没空派他的不是,但也让他规矩点,若再被我知道中原有什么动乱,可就说不准了,若连自己都城都守不住的话,我不介意替他收拾一顿你们鲜卑人。”  拓跋焱道:“一定把话带到。”说着翻身上马,纵马。陈星几步跑出去,待要拦阻,却被项述抓住胳膊。  “项述,你放开我……拓跋焱!”陈星喊道。  拓跋焱回头看了眼陈星,忽然现出笑容,那笑意里带着少许苦涩,却掩饰得很好,又朝他吹了声口哨。  “天驰!”拓跋焱喊道,“后会有期!”  陈星只得叹了口气,甩开项述的手臂,一脸愤怒地看着他。  项述皱眉道:“我不过回去换了身衣服,你又跑去何处?”  陈星:“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说话?!”  项述:“我恰巧路过,听见你俩在树下喝酒……敕勒川是我的地盘,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谁给你的胆子?”  陈星:“你……”  陈星在前面怒气冲冲地走,项述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绕过暮秋节会场,项述怒吼道:“你还敢拿大单于撒气?!”  陈星:“怎么?又想打我?来啊!”  项述反而停步,端详陈星,皱眉道:“我怎么你了?火气就这么大?不想待了就滚!跟着拓跋焱滚回长安去!”  陈星深呼吸,几乎忍无可忍,上前推了项述一把,项述纹丝不动,陈星大怒,吼道:“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说着侧身,以肩膀狂顶项述,项述就像长在地里的石头,一脸嘲讽地看他,随手一拨,将陈星拨了个趔趄,陈星差点摔在地上。  项述又抓住他的手腕,陈星顿时吃痛,哎呀哎呀地大叫,正在项述想动手揍他时,不远处传来呼喊。  车罗风一脸醉意,喝得双目发红,眼神中却燃起了怒火,其后跟随了上百名柔然骑兵,各个铠甲穿戴整齐。  “鲜卑拓跋氏在哪里?!”车罗风说,“神医!将你的朋友交出来!”第31章 初雪┃敕勒川内,禁止一切武斗  暮秋节刚过半天, 麻烦就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项述与车罗风身前蔓延。陈星没想到, 拓跋焱抵达敕勒川的消息,竟然传得如此快,兴许是那伙柔然骑兵回来便通报了车罗风。  项述沉声道:“人已经走了, 敕勒川内,禁止一切武斗,这是古盟四百年来的规矩。”  车罗风丝毫不让, 朗声道:“鲜卑拓跋氏淫我柔然人妻女, 掳我柔然老少!哪怕是神医你的朋友!族仇不共戴天!得罪了!”说着就要带兵去追。  项述却是一声怒吼:“谁敢杀人!”  那一声如暴雷般绽放,陈星被震得耳朵剧痛, 双目发黑,险些晕过去。项述一怒之下, 柔然骑兵们顿时心生畏惧,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  “车罗风, ”项述冷冷道,“你尽管去报仇,你若杀了拓跋焱, 便举族滚出阴山, 终生不得踏入敕勒川一步,大单于向来说到做到。”  车罗风怔怔喘息,被这么一吼,酒醒了近半。陈星正要开口缓和气氛,项述却抬手, 止住他的话头,扫视众骑兵,眼神中带着威严。  代国乃是拓跋焱的祖父拓跋什翼健多年前与东北方拓跋氏所建的割据政权,后被苻坚所灭。冒着得罪大单于的风险,追着一名后人报仇,显然不划算。骑兵们酒醒后,纷纷朝车罗风使眼色,示意算了算了。  “述律空,你……你……”车罗风怒极反笑,愤然道,“你当真以为柔然怕了你不成!”  “去,”项述说,“你留不到明晨太阳升起之时。”  柔然人在敕勒古盟中足有将近六万,一旦被逐出盟去,意义非同小可。平原上不少人听到争吵,纷纷聚拢围观,项述却丝毫不让步,抬手一指会场,又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我数三声,或举兵报仇,或回去过节,三。”  车罗风狠狠将兵器扔在地上,纵马冲出人群,胡人们争先恐后躲避,让出一条路来。一会儿柔然骑兵撤得干干净净。  看车罗风离开的方向是北边,陈星却仍有惴惴。只见人群散后,项述又召来一名铁勒人,低声吩咐,大致上陈星听懂了,是让一队骑兵追上去,护送拓跋焱,直到对方进入长城,免得被车罗风追上去报仇。  陈星松了口气,说:“谢谢。”  项述却没说话,阴沉着脸,转身就走,余下陈星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忽觉这暮秋节中热闹繁华的景象底下,却不免有了几分空虚寂寥的意味,他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帐中去。  项述率先进了王帐,陈星揭帘进入,忽见帐内乱了不少,明显车罗风来过,将这几日放在项述帐中的所用物事带走了,项述看着这一幕,明显地带着忿意。  陈星也不说话,于是躬身收拾,说道:“拓跋焱是我的朋友,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项述说:“车罗风一向如此,过得几日,待他想清楚了,会来朝你道歉。”  陈星想起今日会场上之事,又说:“我买了匹马,明天与你的族人们再换点吃的,带足御寒衣物,这就启程往北方去。”  项述端坐帐中,沉默不语,陈星已渐渐明白到,敕勒川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故乡。项述的族人们虽热情,亦终究不是他的族人。在敕勒川居住一月,他逐渐开始意识到,也许长江以南,那个梯田翠绿、莺啼处处的世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  陈星给项述简单收拾了下帐篷,又说:“我待得太久,就怕又要让你难做,这就滚了。”  项述:“……”  陈星给自己斟了杯奶茶,坐下,想了想,挠挠头,又说:“护法的事,你就忘了吧。你是大单于,你也有自己的责任,总不能跟着我四处流浪,这么多人都需要你。我这人,运气一向很好,你也别担心我。”  项述依旧沉默,陈星检查了自己的随身药包,将匕首收好,找来地图,端详片刻,对照项述所摹羊皮纸,以及塞外的山川河流地形,推测断峡与大湖所在之地,根据地图与北斗星指示,一路北上,说不定还能遇见阿克勒人,自己学会了少许匈奴话,届时朝他们问路,前途虽艰难,却仍有希望。  他耽搁不起了,只希望能在明年开春前,找到那枚传说中的定海珠。尽早了了一桩心事,也好回南方去等死。  时近日暮,外头传来欢呼声,陈星出外看了眼,下雪了!  “项述!下雪了。”陈星回到帐中,指指外头,朝项述说道。  项述眉头拧着,打量陈星,表情十分烦躁。  雪越下越大,今年入秋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北风呼号,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席卷了敕勒川。篝火会挪到各帐篷中去,陈星独自在王帐前看了会儿,又有人送来晚饭,简单吃过后,项述只是望着帐外出神,陈星又喝了点酒,习惯了项述生人勿近的态度,便依旧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盖着薄薄的羊毛毯子睡下。  “你走不了了,”项述终于说,“大雪一下,北方封路,只能等到开春。”  陈星没听见,帐篷底下不住漏风,毛毯又薄,寒流一夜间涌来,夜半感觉到项述给他加了两条毯子盖着。  翌日清早起来,外头已是银装素裹,昨日那点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我的天啊——!”陈星震惊了。  山川、大地、草原,全都积上了厚厚的雪,就像在天地间洒满了银光闪烁的糖。烈日万丈,照耀着雪地闪闪生辉。溪流中一夜被薄冰封冻,早起的胡人正在溪边破冰饮马。  陈星打了个喷嚏,鼻子有点堵,项述却不知去了何处。  “太美了!”陈星自言自语道,赶紧洗漱,见案上放着早饭,吃过后裹上厚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一夜间整个敕勒川尽数变了模样,如同仙境般。  “项述!”陈星站在山坡上,朝下喊道。  项述穿了身及膝的虎裘风袄,束带衬得腰身笔挺,戴着顶狐尾帽,正朝一群铁勒人吩咐,铁勒武士则正往马上装载帐篷与物资,似乎是要出外经商。听到喊声时,项述朝陈星望来,阳光下唇红齿白的,看得陈星心中一动。  项述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在高处等着,转身上来。  “带你滑雪去?”项述说,“昨天过节没玩。”  陈星睡醒后,心情已好了不少,笑道:“好啊。”  他打算明天再走,既然是最后一天,终归得留下点记忆。于是项述背着一面骑兵盾,将陈星带到坡上,一脚踏上盾去。  陈星:“……”  项述:“上来,从身后抱紧了。”  陈星:“这怎么玩?会摔下去吧!连根绳都没有?!一脚踩空就得滚下去!”  项述不耐烦道:“废物!快!”  骑兵盾不大,陈星试着踩了下,项述却两手背到身后,瞬间锁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自己背后,强悍一拉,让他抱紧了自己。侧身踩盾,唰地滑了下去!  “啊啊啊——”陈星被项述带着,顿时从山崖上俯冲下去,一颗心差点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项述还一踩盾尾,弹跳,带他凌空飞起,安然落地。  陈星:“……”  项述:“还来?”  陈星心有余悸,只觉太刺激了,斜坡陡峭,那感觉与跳悬崖差不多。  “我刚没睁眼睛……”陈星说。  “怂。”项述嘲讽道,吹了声口哨,召来马匹,翻身上马,带着陈星复又上了更高的陡坡,陈星朝下望去,足有将近三里长,顿时有点脚软。  “这次你在前面,”项述道,“眼睛睁大!”  陈星狂叫道:“哇啊啊啊——”  接着不由分说,又被项述抱着,疾飞下去。但在最后一小段里,陈星回过头,朝项述说:“项述,我明天就……”  正一回头,两人的唇却差点碰上,项述倏然脚下一滑,陈星站立不稳,被盾牌带得飞了出去,摔在雪地里。  “哈哈哈哈——”陈星满脸雪地爬起来,嘲笑项述,“你刚刚是不是脸红了!”  项述赶紧起身,脸上带着怒意,说:“你做什么!”  陈星忙摆手道歉,心想项述这种人,似乎对与人亲近很不好意思,居然也会脸红!那天差点被车罗风亲上的时候,项述的反应比这还要更激烈点。 第39章 不远处出现了临时的帐篷群,阿克勒人的营地到了,有人见项述,便马上吹号,族王正焦急等候,立刻率领一众武士出来查看,见是项述,顿时纷纷大喊起来。  一刻钟后,阿克勒王帐中,项述喝着奶茶,与阿克勒王叙话。  陈星用烧酒洗过手,准备到另一个小帐篷内,去给王妃接生。阿克勒王是名近五十的魁梧壮汉,神情凶恶,却对项述十分恭敬。  陈星看了眼王妃,发现情况已经有点危险了,过了一天一夜,再不生下来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赶紧回来找丹参与强心的药物。  “万一撑不住的话,”陈星道,“我保王妃了。”  项述朝阿克勒王说了两句,两人一同点头,翻译道:“保住王妃。”  项述放下茶碗,要去帮忙,陈星却让他留下,看阿克勒王表面上若无其事,发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王妃脸色惨白,几名族妇在一旁帮忙,草原上的生产当真是件提心吊胆的事,较之南方汉人更危险。  陈星给那阿克勒王妃灌了药,又扎了针,眼看她气色稍恢复了些,注视陈星,说:“你……你是……”  “我是大单于的朋友。”陈星握住她的手,说,“你居然会说汉语?王妃,努力一把。”  “项……项语嫣的孩儿,在……哪里?”王妃疲惫道,“他也来了吗?”  “项什么嫣?”陈星回过神,意识到这个说法,是项述的母亲?!是汉人?果然,项述一副汉人长相!  “你俩认识?”陈星诧异道。  “你……也是汉人,”王妃握着陈星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陈星正要寒暄几句,却回过神,忙道:“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专心生孩子,生完再说……王妃,来,用力!”  王妃披头散发,使力,惨叫道:“啊——”  “不好意思,王妃,我要逾礼一下。”  说着,陈星祭起心灯,按在了王妃心脉处,白光亮起,护住她的心脉,又轮番上了针,陈星能用的手段全用上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族妇们欣喜地喊叫起来。  陈星说:“奏效了吗?她们说什么?”  “头……头出来了。”项述在帐外翻译道。  陈星:“外面冷,你们回去喝茶。王妃,继续努力!你要成功了!”  外头已围了一大群人,滴水成冰的天气,陈星浑身汗如雨下,改针,施针,又给王妃喂药,催动她最后的一点意志,直到婴孩啼哭声嘹亮响起,陈星才如释重负,险些就虚脱了。  又一刻钟后,陈星在阿克勒王帐中,吨吨吨地灌了大半壶奶茶,累得直喘气。阿克勒王与王妃母舅家人亲自过来,朝陈星道谢,陈星要归还谢礼,项述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客气。  “匈奴人送人的东西若被退回,会视为屈辱。”项述说。  陈星只得不客气收下了,外头的雪越来越大,至少得等到明日,才好渡河回敕勒川。阿克勒王清出一个温暖的帐篷,布置妥当,烧起炭火,让两人先行睡下。一夜过后,外头已近乎演变为雪暴,昏天黑地的,不辨日夜,于是项述又带着陈星往阿克勒王帐中饮茶,吃烤肉叙话。  阿克勒人所说匈奴语较之敕勒川胡人还要更古老,音节带着大量的古音,就连项述有时也听不大懂,听在陈星耳中,更犹如乌鸦叫一般,头昏脑涨。  王妃抱了还没睁眼的婴儿出来,给众人看,陈星欣然笑,摸了摸小婴儿的拳头,说:“是个小王子。”  阿克勒王自从长子死后,便多年无嗣,如今王妃近五十,又生下了一个,当真是感慨实多,又让项述给孩子起名,项述也不推辞,起了个“那多罗”的名字,意为古匈奴中的“山下之海”。  陈星以眼神示意,想请教阿克勒王地图之事,项述点了点头,取出羊皮纸。  “你居然随身带着?”陈星有点感动,想到出门前项述落后少许,应当就是回去拿地图了。  项述朝阿克勒王说了不少,再让他看地图,阿克勒王怀疑端详片刻,便吩咐手下去找人。  “他说他不知道,但是族中有些老猎人也许知道。”项述解释道。  陈星心中忐忑,只有祈求希望有线索。  帐中只闻炉火燃烧的哔剥声,王妃将婴儿交给奶母,笑道:“陈星是你母舅家的人吗?”  “什么?”项述一怔,便道,“不是,他是我在中原认识的……朋友。”  陈星点了点头,专心喝茶,王妃又说:“后来找到你母亲娘家的人没有?”  “没有,”项述答道,“兵荒马乱,不打算找了,我爹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  陈星不敢插话,项述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我娘是汉人。”  陈星点点头,王妃又道:“一眨眼已二十年了。”  项述吁了口气,有点出神,转眼时迎上陈星的目光,陈星心中疑惑,又有点不安,项述便道:“没关系,我娘是汉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妃笑了起来,说:“他不知道?看长相也看出来了。”  陈星问过项述,却差点挨揍,于是就再也不敢问。项述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娘去世以后,我爹太过伤怀,族人便避讳提及我娘。久而久之,古盟中以为我不喜欢多提,便谁也不敢说了。”  “述律空的母亲,”王妃说,“当年真是长得很美,很美的。”  陈星说:“看儿子这长相就知道。”  项述随口道:“所以我汉名随娘姓,现在告诉你了。”  陈星想了想,说:“以后若有机会,你可以到南方去找找母舅家,我记得汉人中有一支姓项的大族……”  “项羽。”项述随口道。  陈星点头道:“对,乃是彭城人士,衣冠南渡后,随着中原士人迁往会稽,说不定能在会稽打听到。”  项述淡淡道:“再说罢。”  王妃说:“语嫣生前,据说还有一汉人朋友,是她义兄,叫什么名字我却一时忘了。也可循着这人再找找,说不定还在人世呢?”  项述:“?”  项述有点迷茫,王妃说:“那年我记得,就在巴里坤湖边上。”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项述说。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王妃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项述说:“二十年前她才来的敕勒川,我爹生前是这么说的。”  王妃也不争论,便笑道:“那应当是我记错啦。”  “巴里坤湖在哪?”陈星听得莫名其妙。  王妃说:“比这更北的北边,我们夏天放牧的地方。”  项述却打断道:“她在生下我的两年前,就已经到过塞外?”  王妃努力回忆,只记不清了。陈星说:“怎么啦?与你的记忆有出入么?”  项述皱眉,说:“我爹说,认识她那年,她被仇家追杀,昏倒在塞外草原中。我爹去打猎时,无意中救了她,她就此定居在了敕勒川,第二年才生下了我。”  陈星有点好奇是有什么仇家,但终究是项述的往事,对方不提,他也不好刨根究底地多问,于是王帐中又静了一会儿,直到阿克勒王的手下带进来两名老猎人,先是朝项述行叩拜之礼,口称大单于。起身后方摊开那羊皮纸,说了几句话。  王妃开始翻译:“确实有这个地方,他俩问大单于,是怎么知道的。”  古语口音浓重,项述正好省了力气分辨,陈星顿时大喜道:“在哪里?”  于是两名老猎人开始在另一张羊皮纸上,画出了前往该地的路线,王妃又说:“他们说,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有山鬼频繁出现,十年前为了狩猎,曾经进去过一次……”  “山鬼?”陈星诧异道,“山鬼又是什么东西?”  陈星只听说过山魈,古籍记载之中从来没有“山鬼”这个说法。山魈则是独腿童容,活在深山中的精怪,也绝迹很久了。  “死去的人,”王妃说,“被葬在山中,经年不腐,就会变成山鬼。”  陈星:“!!!”  项述:“……”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心想那不就是魃么?!  “继续说。”项述吩咐道。  眼看两人画完了地图,彼此补充了一番过往,匈奴传说中的“卡罗刹”确有其地,却不知是从什么时代流传下来的,传闻上古时代,尚未有史籍记载之时,一头神龙坠落在了北方,化作三座断山,流淌而出的龙血形成了大泽。  那曾是匈奴人埋葬死去战士的神山,但日久天长,神龙尸体腐烂所化出的沼气,渐渐复苏了这些死尸,无意中闯入山中之人,也将永远不得离开。  陈星心想各族都有不少传说,更多的目的,则是为了族中的墓地不被人误打误撞打扰,是以传得神乎其神。真要有魃,也不该在此处才对,跑这儿来炼一堆魃,天寒地冻的全部结冰了,走也走不动,还容易被雪崩埋,吃饱了撑着搞这么麻烦做什么?  项述却道:“你们所见的山鬼,长什么模样?”  那两名老猎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却谁也没见过山鬼的真正长相。陈星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王妃与阿克勒王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有点奇怪。  项述点点头,谢过二人,将地图交给陈星。  “明天待萨拉乌苏河彻底封冻,铁勒与匈奴两族便能渡河,护送你们直到敕勒川。”项述朝阿克勒王说,“地址已经为你们选好了,依旧是往年的营地。”  阿克勒王又谢了一番,陈星忽道:“你们对山鬼,还知道些什么吗?”  也许纯粹是出自直觉,陈星忍不住多提了一句,总觉得也许有一些事,是阿克勒王与王妃都有所忌惮的。  王妃摇了摇头,那表情有点木然。  阿克勒王岔开话题,朝项述说了句什么,项述也注意到了,但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当夜,全族开始收拾行李,预备等待明日渡河。陈星回到帐中,天实在太冷了,这还只是冬天的开始,若没有阴山挡住风,这群人只怕撑不过两个月后萨拉乌苏河畔的酷寒。  陈星冻得有点哆嗦,项述便道:“你这体质,还上北边去,北方更冷。”  陈星说:“这几天太虚了,等恢复少许就好了。”  项述把被窝稍稍让开些许,说:“过这儿来睡。”  陈星求之不得,哆嗦着过去,把被子叠在项述被上,钻进他的被窝里,心想车罗风钻你被窝都被你踹出来,居然对我这么好?  “王妃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我怎么觉得阿克勒王似乎也知道这条路。”  “别人不想说的事,就不要胡乱打听。”  陈星答道:“你最近心平气和了挺多,也不凶我了。”  项述:“我又没有病,你好好说话我为什么要凶你?”  刚睡到一起,陈星便暖和了不少,整个人又活过来了。两人盖着同一张被子,空间却显得很小,脸快要贴在一起,陈星脸倒是先红了,不待他背过去,项述却已转身平躺着,这样不至于靠得太近,末了又在被中曲起一膝,稍稍顶着毯子。  陈星的心脏忽然通通地跳了起来,一时心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起那天在树下,自己朝拓跋焱所言……我该不会是有点喜欢项述了吧。不不……陈星用力地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也许是对护法的依赖感使然?从陈星知道自己将找到一个护法那天起,他就对这个当时尚不知名字、也未明来历的人充满了莫名的期待,每次与他靠近一点,这期待仿佛就落在了实处一分。  陈星辗转反侧,只睡不安稳,心里七上八下的,眼角余光突然发现项述似乎在看他,便侧过身,想说点什么。第33章 袭营┃还说什么让我躲着,躲着你能杀敌吗? 第41章 众人一怔,没听懂汉语,项述便翻译了过去。  阿克勒王说:“你是不是中原的法师?你一定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项述怒吼道:“放肆!”  阿克勒王顿时一凛,本就担心受怕,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陈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与这群蛮子语言不通,说话习惯也不通,实在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我来说吧。”帐中坐在一侧的王妃低声道,“你看见的,领头的山鬼,他是我的儿子。”  陈星:“……”  “三年前,柔然人车罗风杀了我的儿子,”王妃望向坐在一旁的车罗风,眼里带着泪,缓缓道,“挖出了他的心……”  项述侧身,朝陈星低声翻译,陈星心中疑惑更甚,只听车罗风冷笑道:“你儿由多杀害了我的武士,我的周甄!他死有余辜!我只想将你们的心脏也一并挖出来!”  “闭嘴!”项述勃然大怒道,“车罗风!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车罗风只得悻悻不语,王妃稍稍镇定下来,又朝众人说:“我儿停灵之时,一名大夫来到巴里坤湖畔,就像你的汉人朋友一般,有着神乎其神的医术……”  项述忽然停下翻译,陈星只听到一半,拉了拉他的袍角,示意快说。  “克耶拉。”项述说出了一个名字。  王妃一怔,继而点了点头。  陈星初时还迷茫了好一会儿,紧接着蓦然想起,这人不就是曾经给项述的父亲、老大单于看过病的大夫么?!  项述用汉语道:“他朝你儿子做了什么?”  王妃说:“他告诉我们,正好手中有一个‘心’,就送给我们了,于是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心脏,放在由多的胸腔之中,又让他服下了一剂药,三天之后,由多活过来了。”  项述与王妃后半截对话用了汉语,陈星于是听懂了。  “但他活过来之后,不吃不喝,也不睡,”王妃说,“既认不出我,也认不出他的父亲与族人,最后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们,走向北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今年秋天,再回来时,却是带着他的山鬼手下……”  王妃掩面而泣,哽咽道:“我梦见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问我,为什么不帮他报仇,为什么……”  项述听到这里,便起身离开王帐:“从现在起,各族轮值,做好迎战魃群的准备。其间任何部族挟报私怨,一律逐出敕勒古盟。”  车罗风表情复杂地看着项述,项述却已示意陈星,起身离开。  雪小了些许,当日午后,铁勒人在敕勒川北方筑起了木桩防线。  陈星来到防线前,项述一身铁铠,正吩咐各族领军做好防备工作。  “不要被它们抓伤或咬伤。”项述反复叮嘱道,“见尸斩首,不可恋战。”  陈星梳理了下王妃所述,与克耶拉认识的经过,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名大夫的身份,一定是使用怨气来制造“魃”的神秘人中的一员了。  甚至很可能,他就是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幕后黑手,甚至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主谋。  三年前他前往塞外,先是将阿克勒王子由多变成了活尸,接着在南行的过程中,让老大单于服下特制的药物。  “由多和你爹一样,”陈星喃喃道,“都变成了活尸,只要能找到克耶拉,魃乱的根源,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了。”  项述说:“那厮早在三年前便已南下,如今潜伏进了中原,甚至长江南岸,待此间事了,孤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必须找到他。”  陈星深吸一口气,说:“活尸现下多半正在渡河。”  项述点了点头,说:“斥候已回报,它们正在涉雪前进。”  陈星皱眉,抬头看天,说:“雪再下大点就好了。”  活尸行动本就艰难,若能有前几天那暴风雪,说不定没等抵达敕勒川,就已经陷在雪地里了。  它们这么执着南下,是为了什么呢?陈星百思不得其解。  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去何处?  无数问题充满了陈星的脑海。  “项述,”陈星皱眉思考,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伙魃的来处,与额尔齐伦山,匈奴人传说那头龙坠落的地方有关系,咱们得尽快动身,往北方出发。”  阴山山麓,号角声响起。  项述说:“先击退它们再说!来了!准备作战!”  雪停了,一望无际的积雪平原上,上万只活尸身着破烂锈铠,涉雪朝着敕勒川冲来!第34章 爆发┃陈星终于受够了,忍无可忍了  一场大战就此开始, 陈星翻身上马, 身后的各族骑兵倾巢而出, 眨眼间上万骑士已离开营地,手持长刀,撞进活尸群中, 砍杀而去!  “斩首!”项述喝道。  陈星策马赶来,本想以心灯助项述一臂之力,却发现用不着自己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敕勒川中骑兵作战, 各族训练有素, 此进彼退,手上、腿上经过项述提醒, 俱戴着护腕与护腿,战马更是披挂铁片铠, 刀光飞闪,上下翻飞, 见敌便一刀断头,顿时将活尸群彻底冲散。  陈星发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活尸的速度确实迟钝了不少, 兴许都被冻成冰了, 远不及长安城中动作敏捷。而敕勒川的胡骑较之关中秦军铁骑则更是凶悍,不到一刻钟时间,战场上已被杀得尸横遍地,全是躺在地上、头身分离的尸体。  项述先是带领铁勒人杀了两个来回,见战况并不危急, 便稍稍退后,在外围督战。  “它们跑了!”有人喊道。  只见活尸群散走,逃向北方,首领却迟迟未曾出现。陈星此刻方赶到阵前,疑惑地端详战场上的死人。  项述下令收兵,不要再追了,胜负分晓。敕勒川胡骑以碾压性的数量与战力,取得了全面胜利。而车罗风此时才带出柔然军,来到战场上。  “来得太晚,打完了。”项述摘下头盔,扔在地上。  车罗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端详满地尸体,项述又说:“让你的部下把尸体集中到一起,放火烧了。别碰它!”  陈星摆手,示意不打紧,开始检查其中一具尸体。项述摘下钢丝打造的手套,扔给陈星,那手套足有好几斤重,陈星一手戴上,翻过无头尸,扒下尸体胸甲,对着阳光端详。  与长安的魃大多是胡汉混杂的老百姓不一样,塞外这些尸体,俱是胡人,且几乎全是战士,是就地取材的意思吗?  “你见过这种护铠么?”陈星说。  项述皱眉不语,阿克勒王带着武士们也来了,朝项述说了句什么,众人接过铠甲,开始议论。  “匈奴铠甲,”项述说,“被唤醒的活尸,俱是上百年到一二十年前死去的匈奴武士。”  陈星放下那块胸铠,疑惑更甚,说:“这些人死后,原本埋在什么地方?”  “就在卡罗刹,”项述答道,“那里曾是匈奴人的墓园。”  陈星联系到王妃所言,当年阿克勒大王子由多“死而复生”,不久后便离开了族中,前往更遥远的北边。数年后再回来时,竟是带了上万名匈奴人已死的武士……答案已近呼之欲出了。  在卡罗刹山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下马,转过营地,敕勒川的一侧,被斩首的活尸头颅与尸体分开摆放,堆成了小山。底下架起柴垛,顶上铺满了块状的酥油,项述接过火把,点燃了柴堆,火光顿时冲天而起,吞噬了尸堆。  敕勒川下杂胡之中,为数最多便是匈奴,其次是铁勒,再次柔然与室韦。遍川匈奴前来,在烧尸场外跪伏,口中唱起了悲凉的歌。  “由多始终没有出现,”项述说,“它一定还在附近。”  陈星:“它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匈奴武士朝项述说了一长串话,陈星皱眉不解,项述便解释道:“匈奴人认为,死人化作山鬼诈尸复活,是因为生前还有心愿未了。”  陈星思考片刻,而后摇摇头,答道:“我怀疑不是这样。”  “传说而已。”项述自然也不信,却没有多说,略不自然地别过了眼神。陈星倏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伙活尸说不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们在长安平息了一场魃乱,背后主谋却迟迟没有现身,若不远千里,也要将他陈星除掉,以免阻挠他们的计划呢?想到这里,陈星隐约觉得,有一双眼正在暗中窥视着他。  “我得走了,”陈星说,“就怕它们是冲着我来的。”  项述自然知道陈星在想什么,一口否决道:“不可能!三年前克耶拉就到过草原,先前的事怎么解释?”  车罗风在一旁听着,忽道:“你们知道山鬼的来处?”  项述朝车罗风说:“明天我就动身往北方走一趟,安答,敕勒川交给你了。”  陈星如释重负。  项述又朝陈星说:“行李在暮秋节当天就已收拾好,随时可以动身。”  车罗风自上次与项述争吵后,便一直不与陈星交谈,此刻用柔然语,朝项述说:“你要去哪里?”  “卡罗刹,”项述答道,“古龙陨落之地。”  “你不能走!”车罗风说,“我听阿克勒人说,山鬼还会来的!”  项述:“我须得查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陈星跟随我来到敕勒川,为的就是此事,你不知道,长安也发生了魃乱,正因迟迟未知,酿成了一场惨案……”  “我说呢,”车罗风总算明白了,瞥向陈星,“原来是你带来的!”  “跟他没有关系!”  不待陈星回答,项述便道:“车罗风!算了……”说着颇为郁闷,伸手要搭车罗风,却被车罗风挡开,对方显然还在记恨项述揍他一事。  王帐前,陈星看情况有点不对,忙道:“我去收拾东西。”  “你究竟是怎么了?!”项述皱眉道。  “这要问你!”车罗风道,“你是敕勒川的大单于!外敌未除,由多那怪物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你现在就要走?要与这汉人去北方?”  “这里有你!”项述的声音也严厉起来,认真道,“把敕勒川交给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陈星进了帐篷,听见这话,莫名被项述感动,又觉得有点心酸。兴许他曾经设想过的,也正是这般生死交付的情谊。  车罗风道:“我不是大单于!这里的事我不会管!”  项述疲惫地吁了口气,打量车罗风。  “你是小孩吗?”项述眉头深锁,耐心地看着车罗风。  “你变了,”车罗风道,“安答,你变了,你进中原去,一年销声匿迹,回来时带着这身份不明不白的汉狗,现在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连大单于也不当了吗?!”  项述:“你……”  “你他妈的说谁是汉狗!”陈星终于忍无可忍,将药箱一摔,拿了王帐中长弓,弯弓搭箭,出得帐外,拉开长弓,指向车罗风,怒吼道,“汉狗?汉狗救了你性命!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柔然人!你这废物!你连狗都不如!”  陈星终于受够了,忍无可忍了,这些天里待在敕勒川中,自己就一直在忍让,身为客人,不愿与车罗风起争端,平日里也假装看不到他充满嫉妒的眼神。但这下他终于爆发了,不想再忍车罗风。  箭矢指向车罗风,王帐外一片肃静,雪又下了起来,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来飞去,雪片落在箭簇上,项述伸出一手,按住陈星的弓箭,陈星气得发抖,收起弓箭。  车罗风反而笑了起来,说:“来?咱们到川外去,骑射定胜负?一人三箭,生死斗,你敢不敢,小汉人?”  论骑射,陈星怎么可能是车罗风对手?一个照面便要被射死。项述怒道:“车罗风!你再这么闹下去,不要怪我发怒了!”  “慢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来替他与你生死斗!”竟是阿克勒族王妃。  陈星:“……” 第43章 陈星下意识地一仰,铁爪擦着脸斜斜挥了过去,爪上奇异光芒闪烁,紧接着背后一剑到,架住那铁爪,挥出,将刺客狠狠掼在了树上,伴随着怒喝声,整棵树从中折断,带着白雪倾塌而下!  “项述?!”陈星道,“项述!你怎么来了?”  “蠢货!”项述怒道,“我在你们身后追了整整七天!到树上去!”  陈星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项述终于失去耐心,抬腿一脚踹在他腰间,把他踹飞上树,陈星抱紧了树,继续往上爬,朝下面喊道:“快找阿克勒!”  项述扫开大剑,四周大树纷纷断折,惊天动地地坍塌下去,群狼四下逃窜,剩下陈星抱着棵近三丈的松树,在树顶晃来晃去。  “背后!”陈星看见了,是人还是妖怪?!  那刺客身形十分矮小,还不到项述半身高,手足并用,从雪地中狂奔而来,眨眼已到项述背后。项述马上回身,横剑一挡,“叮”一声金铁交鸣,眨眼间那影子又朝项述背后一掠,朝他后颈抓去!  速度实在太快了!陈星本以为项述的速度已无人能敌,没想到那黑影就像在雪地上飞起来了一般,项述转身,再转,黑影始终如影随形,朝着他背上一扑,牢牢附在了他背上!  陈星两脚环着树,揉了个雪球,朝底下一扔。  一个雪球飞来,恰恰好打在那黑影的脸上,项述一声怒喝,抓住黑影,将他甩了出去!  “是个妖怪!”陈星说,“等我下来帮你!”  黑影终于被项述看清了,只见那厮半狼半人,从狼嘴里现出一张人脸,朝着项述嘶哑吼了声,继而抬头看树上的陈星,飞扑而去,铁爪勾住树,眨眼间已飞跃近丈高。项述马上追了过来,陈星却不敢往下跳,只见敌人已到了跟前。  “你是……”仓促之中,陈星以心灯一照,顿时看清了这家伙的全貌。  不是狼妖,也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个小孩儿!  小孩先是被白光晃了双目,再以手臂挡住眼睛,挥起铁爪,爪锋在心灯光芒的照耀下,现出了一个奇特的符文。  那爪磷光闪烁,作龙爪形状,而世上爪类兵器,极少有作龙爪形,且这龙爪上印的金文……不知为何,陈星竟是没来由地忆起了古书中的记载。  上古龙神坠于神州极北之地,其爪被公输班所得,炼化为人间神兵,名唤……  苍穹一裂!  “等等!”陈星道,“你为什么会有……”  “等等!”  “吼!”  “听我说!”陈星抓狂道,“听我说话啊!死小孩!”  那小孩披着一袭青狼的狼皮,以狼头做了顶帽子,两脚钳住树干,一爪疾取陈星咽喉。  树下项述连珠箭发,小孩弃了陈星,头也不回,反身以铁爪一抡,“叮叮叮”三声竟是将箭矢全部打飞出去。  “我说!听我说话!”陈星爆发了,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在了那小孩的脸上。  兴许是陈星表现得太废,小孩竟是丝毫没提防,没想到这么挨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从树上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项述追到树下,小孩却在半空中一个飞扑,翻滚,跃出数丈,稳稳落在雪地中,稍稍抬头。  “嗷呜——”小孩仰天,发出狼嗥。  群狼纷纷撤退,项述正取下弓箭,眨眼间那小孩带着狼群,已撤了个干干净净,消失在树林中。  陈星:“……”  项述急促喘息,方才在林外,马匹便已受惊跑了,他听到狼嗥声时一路飞奔过来,跑了快三里路。  陈星:“是个人!是个小孩儿!”  项述不耐烦道:“看见了!我又不瞎!”  陈星追到项述身边,眼望狼群离去的方向,说:“而且他没穿衣服!好像也听不懂咱们的话。”  项述简直没脾气了,将武器收回背上,揪着陈星衣领,把他推到一边,怒吼道:“你为什么话也不说一声,就跑出敕勒川了!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呃……”陈星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答道,“你……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你……”  这些天里,项述从敕勒川出发,奈何死活就是追不上阿克勒王与陈星。大雪掩盖了马蹄印,阿克勒王又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猎人,项述追到巴里坤湖畔,总是落后两人少许。  这一路上越追项述就越是光火,从最开始的赶上陈星以后大骂他一顿,演变成给他一巴掌,再随着耐心的磨灭,现在只想把他吊起来左右开弓呼个几巴掌。  陈星突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我真高兴!”  说着陈星上前一步,抱住项述的腰,埋头在他身前,说:“太好了!”  “滚!”项述已经快被气疯了,揪着陈星,把他拖开。  陈星笑着解释道:“阿克勒王说,他可以给我带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等等!阿克勒王呢?”  两人都蓦然想起,马上沿着先前狼群的方向去找,项述低头辨认雪地上的脚印,然而已满地狼藉,陈星追到熄灭的篝火前,认真道:“就是这儿!最后听见他的声音……”  陈星最怕的就是看见阿克勒王的尸体,幸而没有。暗夜之中,项述道:“如果他死了,这笔账要记你头上!”  陈星:“……”  陈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在雪地里站着,项述对陈星擅自离开敕勒川的行为非常生气,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太过分了,阿克勒王自己也是为了寻找真相,才护送陈星一路北上,怎么能怪他?  项述看见陈星那表情快哭了,忽觉十分愧疚。  “不会的,”陈星却很快就恢复,强打精神,说,“狼群不是为了吃我们,而是跟了一路,我猜和那小孩一定有关,他们不会胡乱杀人。阿克勒!你在吗?!”  项述松了口气,跟在陈星身后,陈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树林,四处叫喊,人没找到,却找回了先前跑丢的马儿们。  项述吹了声口哨,自己那匹马也回来了。  此处已是树林的边界,狼群的脚印通向远方,天已渐渐亮起,照耀着偌大雪原。  陈星看项述,项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说:“追上去看看吧。”两人便翻身上马,在旷野中驰过近半里路,天色大亮,项述忽道:“等等!”  陈星看见雪地中安静地躺着阿克勒王的狼牙项链,终于如释重负。这么看来,是被狼群抓走了。  “阿克勒!”陈星环顾四周,喊道。  “别人不叫阿克勒!”项述道,“阿克勒是族名!”  陈星:“哦……那他叫什么名字?”  陈星握着项链,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将阿克勒王救出来,这一路上,他们建立了某种奇特的友谊,这名中年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老来得子,甚至将陈星这小伙子当作孩子来看待。陈星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去。  项述也不知道阿克勒王叫什么名字,想了会儿,只得岔开话题道:“走罢。”  “你明明自己也不知道。”陈星说,继而上马,沿着狼群撤退的路线追去。  项述:“哎!”  陈星:“?”  陈星在马上,看了项述一眼。  项述:“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陈星:“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做!你是敕勒盟的大单于,又有魃在作乱,这么多人,你怎么能扔下就走?”  项述:“是谁说的要护法保护你?”  陈星:“你有当我护法的意思吗?请不起你!大单于!”  项述难以置信道:“我追了八百里路!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行!我现在就回去!”  陈星心中仍带着焦虑,那小孩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手中会有如此强力的神兵,更毫无头绪,闻言望向项述,忽然心中一动,隐约察觉了他说这话的意图。  项述在朝他道歉。  “那谢谢你了啊。”陈星皮笑肉不笑道。  项述:“……”  项述策马,要将陈星从马背上拎过来教训,陈星却一催马匹,冲走了,项述诧异道:“骑马骑这么稳了?”  “阿克勒教我的!”陈星说,“你用箭射死我啊!”  项述策马,转眼就追上了陈星,两人并肩在雪原上疾驰,马匹却不太听使唤,尤其那匹棕色的老马,不时竟想挣脱系在一起的缰绳,越跑越偏,带着牵马的项述也一起往东北边偏去。  “这马疯了!”项述大怒,“回来!”  “你拿马出气干吗?”陈星转头看项述,只见那老马不停地要往东面跑,项述则用力拉扯,一口气没地方出,又把老马拖回来。  项述:“放它走了!这倔性子!”  项述骂的是马,其中含沙射影意图陈星自然听懂了,项述正取出匕首,要斩断缰绳时,陈星却道:“那是你娘的马,你不要就放走呗,关我什么事?”  “什么?”项述一怔,说,“不可能!你从哪里找来的?”  陈星转述了王妃的话,项述疑惑更甚,说:“这是她第一次来北方时,骑过的马儿?”  “也许罢。”陈星见那老马渐渐地安静下来,又跟着队伍开始跑了。  项述说:“它想去哪儿?”  陈星自然更不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天地间一片敞亮,雪地里白花花的十分刺眼,所幸这一夜间没有再下雪,狼群的爪印清晰可辨,穿过广袤的平原,通往远方视线尽头。  而在那处,匈奴人传说中的神山,终于在雪雾之中出现。  一道狭长的、足有数十里的山峦耸立而出,白云在雪峰间缭绕,整座山脉仿佛被雷电劈为三截,现出狭隘的裂崖。  山崖前,则是一面占地千倾的湖泊,犹如镜面般反射着炽烈的日光。  山崖两侧,白色的雪地上,布满了林立的黑点,蹲踞高处——  ——上万头黑狼。  马匹开始惊恐了,纷纷后退。第36章 苍狼┃你为什么总是对汉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项述放走了马儿们, 徒步走过雪地。  陈星跟在项述身后, 忐忑地眼望高处, 却不见那带领狼群的小孩出现。接着,项述摘下手套,站到陈星背后, 两手食指堵在陈星耳中。  陈星:“???”  项述深深呼吸,发出一声低低的狼嗥,继而凝聚为长啸, 一阵接着一阵, 起初只是共振强烈,到得后来中气十足, 竟是如天崩地裂一般,仅凭震鸣便令群山随之振荡!陈星被震得受不了, 一阵天旋地转,狼群开始骚动, 退后。  陈星喊道:“会雪崩的!”  话音刚落,山峦顶上暴雪倾塌,已朝着断山中坍下, 狼群四处逃窜。雪崩一起, 项述便止住了长啸,接下来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填埋了山中罅隙,堆起,半山腰处又因冰雪塌下, 现出了新的道路。  狼群早已逃得干干净净,项述才若无其事地摘下背后大剑,沉声道:“走。”  卡罗刹半山积雪被震掉,现出山中蜿蜒曲折的石路,陈星对项述这本事当真是无法置评,跟在他身后,说:“你有这本事,还用得着打仗吗?震个雪崩下来就完事了。” 第45章 肖山点了点头,一挥爪,狼群便纷纷从石桥上跳了下去。  陈星硬生生一声大喊死活憋住,跟着那巨狼一同坠落,差点要崩溃了。紧接着,狼群在隘谷外集队,谷内群鸦顿时警觉,发出狂喊声,拍打翅膀,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向入口处!  陈星被放下地,喝道:“项述!”  项述似乎受了伤,摇摇晃晃,从隘谷内走出,忽而停下了脚步,带着迟疑,仿佛认不出陈星一般,全身缠绕着一股明显的怨气。  “项述?”陈星缓缓停下脚步,倏然发现雾气越来越浓重,已淹没了整个隘谷。  “心灯执掌,”一个声音在雾里说,“你终于……来到了此地……可惜,已经太晚了……”  “谁?”陈星警惕道,“是谁!”  项述放下了阿克勒王,声音略发着抖,说道:“走……走!快走!离开这里……”  鸦群在两人身周飞舞,伴随着嘶哑的鸣叫,项述竟仿佛十分畏惧这鸦群,双目现出血红色,而狼群则在迷雾中四散,开始与群鸦搏斗!  “项述!”陈星不仅没有退后,反而奔上前去,但就在他距离项述不到二十步之时,侧旁一刀斜斜挥下!项述本能地举剑,格开那一招,黑铠武将却再次出现在雾中,伴随着疯狂乱叫的群鸦!  “乌鸦……乌鸦……”项述颤声,并全身发着抖。  陈星挡在项述身前,抬起手,以心灯朝雾中照去,那黑铠武将一击不得手,便隐入了迷雾之中。陈星刚一转身,喊道:“项述!你……”一句话未完,脖颈倏然被项述扼住!  “我说了……让你不要跟来……”项述带着危险的气息,双目就像冯千钧入魔之时,化作血红色,怒吼道,“为什么每次都要擅作主张!”  “你……入魔……了……”陈星呼吸着那冰冷的雾气,头晕目眩,此处的怨气与长安镜中世界的似乎又有不同,那阵浑浊的白雾仿佛伴随着呼吸,几乎是要渗入三魂七魄里去!必须马上唤醒他!  寒冷雾中,陈星脑海内顿时出现了家破人亡的火海……他果断祭起心灯,守在心脉之中,挡住了冷雾的入侵,继而抬起手,白光爆发,喝道:“出……魔!”  项述被那刺眼白光一闪,受到的震撼远大于冯千钧,兴许这就是驱魔师与武神冥冥之中的联系,顿时稍稍松手,陈星觑到空当,一手按在了项述额上!  项述放开双手,睁大双眼,眼中倒映出陈星光芒万丈的身影,颓然跪倒在地,陈星增强心灯力量,按在他的额前,将他按倒在地。陈星脑海中轰然一闪,在那白光的连接之中,蓦然闯入了项述那无边无际的思海之中!  “心灯……”那声音在迷雾深处道。  雾气再次卷来,黑铠武将等待的显然就是这一刻,一刀挥下,肖山却从侧旁冲出,抬起爪子,架住了武将的一招!第37章 白鹿┃这是神级的大魔头,世间根本不可能有人是它的对手  铿然兵器交击, 黑铠武将亮出左手, 竟手持另一把龙爪, 与肖山相斗,肖山蒙住口鼻,摒住呼吸, 动作明显地慢了许多,不时要退出迷雾,却总能及时在黑铠武将举刀斩向项述与陈星时, 冲进来将它的刀刃架开!  陈星双目涣散, 那一刻,心灯的力量源源不绝地被注入项述体内, 周身经脉犹如闪烁着白光的溪流江海,缓慢地汇集向一处, 直到在项述胸膛处交汇。  轰然一闪,陈星蓦然发现, 自己置身于旷野荒地上,是了,这是项述的思绪。  天地茫茫, 项述跪在旷野中央, 面前摆放着在白布内不断挣扎的一具尸体,他喘息,并发着抖,缓慢解开裹尸布面部的头套,只见内里露出父亲述律温已成活尸的、灰色的狰狞面容。  群鸦在天空中盘旋, 觊觎着地面的尸体。  “项述!”陈星飞奔而来,喊道,“快醒醒!你入魔了!”  项述充耳不闻,拿着匕首,一手疯狂发着抖,无论如何难以朝尚在活动的父亲挥出匕首。  乌鸦声一阵接一阵,越来越大,最后项述猛地一匕刺下,正要将亡父肢解以供天葬之时,陈星扑向他,一把抱住了他,右手牢牢握住了项述的匕锋!  “醒醒!”陈星喝道。  项述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陈星,陈星手掌中鲜血四溅,一阵剧痛传来,却知道这只是幻觉。紧接着陈星把项述的头搂在肩前,项述手中匕首“当啷”落地,心灯强光爆发出去,犹如光芒大海。  隘谷之中。  迷雾缓慢从两人身边退去,群鸦朝中央扑来,瞬间怨气朝着黑铠武将身上一收,只见那武将左手一爪,把肖山当场撩飞出去,肖山一头撞在山崖上,头破血流,摔了下来。又是一刀落,眼看就要将抱在一起的项述与陈星同时刺穿时。  阿克勒王醒了。  阿克勒王爆出怒吼,拾起一旁武器,朝那黑铠武将狠狠撞了过去!  白光再一收,如惊雷绽放,回到了襄阳城地底的牢狱之中,项述醒来,稍稍睁开双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句什么,黑暗里,陈星全身笼罩着温润的光,低头看他。  “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了。”陈星喘息着说。  项述缓缓道:“我本想救我爹,没想到却杀了我爹,最后我迫不得已,我也害怕……只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便将他……天葬了……”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答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变成了活尸,再认不出你来了。”  项述:“我……我不知道,从此之后,我实在无法、无法忘掉那天……我甚至不敢让任何族人看见,独自坐在旷野里,一刀一刀,将我爹他……”  陈星低下头,以额头抵在项述的额头上。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陈星喃喃道,“你所天葬的,不过是一具被人利用的皮囊,他的三魂七魄,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早已归入了天脉。”  “你看,星河万古如是,”陈星抬起头,黑暗的囚牢化作无边无际的夜幕,“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条江河之中的生灵。”  项述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手,仿佛想触摸那缥缈难及的夜空星河,哪怕在这万法归寂的长夜中,仍然有无数星辰在闪烁着炫目而灿烂的光。  陈星握住项述的手,低声道:“就像阿克勒王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查明他儿子由多的真相……你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怪你。”  项述点了点头。  “醒来罢,护法。”陈星抱着项述,跪坐在地,闭上双眼,沉声道,“出魔。”  蓦然隘谷内白光炽盛犹如雪崩,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陈星无力侧躺在地,项述抓起重剑,以肩一扛,抡出黑夜里闪烁的强光。黑铠武将在空中翻身,群鸦扑来,然而下一刻,那扇形的白光之中,重剑奇异地幻化为一把巨弓!  陈星:“!!!”  项述也未明白发生何事,却当机立断,将发光的弓弦一拉,紧接着漫天白光箭矢洒去,空中的乌鸦尽数中了光箭,爆作黑气消失。  巨弓再变幻为重剑,项述持剑朝黑铠武将一指,正要冲上前时,那武将却平地化作黑火流星,飞向南面,就此彻底消失。  项述不敢再追,转身望向地上的陈星,陈星只觉方才竭尽全力发动心灯后,心脏处一时抽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陈星?!”项述单膝跪地,要将陈星抱起,陈星却勉强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有点伤了魂魄,”陈星喘了一会儿,答道,“休息会儿就好。”  那冰冷的寒雾渐渐散了,肖山却大喊一声,满头是血,朝着他们冲来,项述警惕持剑,肖山却不理不停,从两人身边掠过,冲向隘谷最深处去。  项述眉头深锁,陈星待要问明经过,项述却道:“我本想引开那怪物,不料却阴错阳差,踏入谷地,发现了阿克勒王……”  “起来,进去看看。”陈星总觉得这深谷内有着太多蹊跷,“阿克勒人呢?阿克勒!”  陈星惊叫,快步冲向石壁旁,只见阿克勒王躺在一块石头下,脖侧全是血,正是先前为了保护二人,而被那黑铠武将挥刀,斩断了脖侧血管。  陈星手忙脚乱给他止血,却已明显止不住了,项述按住阿克勒王的伤口,阿克勒王半身全是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项述抬眼看陈星,陈星哭得不能自已,咬牙朝项述摇头,救不了了。  项述只得握紧了阿克勒王满是鲜血的手,阿克勒王却勉强笑了笑,嘴唇稍动,两人辨认出他的口型是“那多罗”。  ——陈星亲手接生,大单于述律空为其起名的孩子,阿克勒王点点头。  陈星抹了把眼泪,项述则将重剑放在一旁,跪在地上,以匈奴语朝阿克勒王说道:“族人的安危尽可放心,阿克勒王,由多之痛,孤王亦会为你解决。你已弥补了曾经的过错,但请随龙神一同归入天地。”说着又示意陈星不要再哭,做了个示意动作,让他把眼泪擦干。  阿克勒王于是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两人沉默相对很久,陈星长叹一声,哀伤之情尚未消弭。  隘谷深处又传来一个声音,缓缓道:“两位,请进来吧。谢谢你,心灯执掌,我终于……在这最后的一点时间里,自由了。”  陈星蓦然抬头,项述抱着阿克勒王的尸体起身,两人一同面向隘谷深处。  迷雾全部散去,只见隘谷内现出一条林荫小路,路边全是黑色的、枯萎的死树与干涸的河流,犹如被怨气盘踞日久,成为了孤独的死寂隘谷。看这遗迹,若在天地灵气充沛时,想必是极为幽清的美丽仙境。  陈星捡起地上的龙爪苍穹一裂,随着项述走进隘谷内,只见那是一块巨大的墓地,但所有的墓穴都已空了。  重重枯萎藤蔓纠缠之处,墓地尽头高处上,有一个干涸的湖泊,湖泊的另一头,只听那声音又道:“这里是古匈奴人的墓地,你们可将阿克勒王放在此处。”  项述将阿克勒王的尸体放在其中一个墓穴之中,那声音又说:“现在上来罢,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涸的湖泊被重重枯树包围着,若在生机盎然时,此地有山,有湖,有瀑布,长满了盘根错节的巨树,如今却已成了阴森的鬼地。  干旱湖泊中央有一个小岛,岛屿上,树下坐着一名看上去与陈星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年,而肖山蹲坐在一旁,像狼一般,抬起一脚来不停地挠耳朵背后,又叽里咕噜地朝那白衣少年比画着什么。  “我叫陆影。”那少年低声说,“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坐着与你说话,中了尸亥的魔神血之后,耗去了我所有的力量。”  陈星隐约有种预感,他们确实来对地方了。  肖山挠完痒后,挪了个地方,挡在那名唤陆影的少年身前,不信任地打量项述。陈星把另一个爪子递给他,肖山接过戴上。  “我见过你。”项述忽然说。  “我也见过你,”陆影说,“你是人族大单于述律温的儿子、敕勒川的小主人,多年前我远远看见你一面,就在巴里坤湖畔。”  “人族……”陈星说,“你是……等等!你!你是……”  陆影疲惫地说:“不错,我是妖。”  这时候,陆影稍稍转过身,在星光下,陈星看清了他的全貌,蓦然惊呼一声!  陆影先前朝向他们的半身是个俊秀清隽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然而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身,却已腐烂得露出森森白骨,黑色的内脏隐约可见。陈星快步上前去,跪坐在陆影身前,检查他的异常。  肖山顿时紧张起来,陆影却示意肖山没关系,说:“肖山担心我的身体,还请两位见谅。”  项述缓缓走到他们身前,打量肖山与陆影。  “他也是妖么?”陈星一边为陆影检查,一边瞥了肖山一眼。  肖山于是爬到陆影身后去找东西。  陆影答道:“他是你们人族,只是狼神临死前,为了救他性命,将妖力渡给了他。”  “狼神又是谁?”项述皱眉道。  “是龙神烛阴陨落人间以后,与我一同守护神山卡罗刹的另一位神……对你们驱魔师而言,应当唤作大妖怪才是。”  “唔。”陈星检查了陆影的身体,只见他大半身都已腐烂,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毒素侵蚀,实在是无能为力。  “救不了,”陆影说,“若非万法归寂,尚可一试。数百年来,我已想尽了所有办法,世间能为我驱散魔气的,唯有心灯,但如今的你,不行。”  陈星皱眉道:“魔气。”  “中了魔神血后,我的五脏六腑都在腐烂,”陆影答道,“只有调集天地灵气,以心灯强行净化我的肉身,方能救我性命。”  肖山又从陆影背后那棵树的树洞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琥珀腰牌,递给陈星,示意他拿着。  陈星:“?”  陆影低声说:“这里面封存的,是凤凰的骨灰,我更曾想过,兴许凤凰百年一次浴火重生的力量,能顺便为我重铸身躯,不过万法归寂后,就连凤凰亦无法再轮回了。保存它,等待万法苏生的一刻,说不定它还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陈星低头看那腰牌,只见琥珀中封着少许闪光的灰烬。他曾从书上读到过,凤凰百年一轮回,在三昧真火之中燃烧殆尽,而在灰烬里,则将诞生出新的雏鸟,浴火重生之际,所释放出的强大力量,若妥当引领使用,还能为人重塑身躯,甚至起死回生。  现如今,凤凰只剩下一捧小小的灰烬,应当是在燃烧殆尽时,再也无法复生了。 第47章 陆影摇头,又道:“三百年前,匆匆一面,并未有过太多交谈。”  “‘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尽力而为就是,人间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身后之事,谋划再多,又有何益?’。”陈星喃喃道,“他在卡罗刹中找到了定海珠,并使用它,吸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法力,存在这件法宝之中……他想做什么?”  项述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定海珠所在之处么?”  “就在这个树洞中。”陆影说,“当年这个岛,是狼神的住处。”  项述与陈星依次看过树洞,并无异常之处,陈星又说:“烛阴的龙珠,不会很大么?该有房子这么大吧,烛阴自己都这么大一条,能化作山峦……不过法宝的事,变大变小,也不是不可能……等等,我还有话要问……狼神是怎么得到它的?”  陆影又道:“无意中在山林某处寻得,便衔来赠予我,我见它十分精美漂亮,于是留了下来。”  “这法宝有什么用?”项述又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陆影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兴许与烛阴龙力有关。”  项述又说:“既不知用途,又如何知道它能储纳天地间所有的灵力?”  陆影说:“这等来自上古的遗物,既是龙神所持有,人族本无染指可能。而一旦要强行发动,便须注入龙神之力,这等威能,非是寻常法宝可比拟,驱动它所需的力量,也只会更强。”  陈星喃喃道:“烛阴暌目为昼,瞑目为夜。定海珠的效果,应当与时间有关,张留得到定海珠后,要发动它,就需要极为充沛的力量。”  “也许。”陆影释然道,“接下来的责任,依旧是你们的,驱魔师,护法武神。”  陈星与项述陷入沉默好一会儿,这么说来,来到卡罗刹仍有收获,至少解开了定海珠的疑问。可是张留在此地得到它之后,又把它带去了哪里呢?  陆影说:“两位,我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成全。”  陆影尝试着站起,陈星马上道:“你必须在这里休息!待我们释放出天地灵气之后,我会回来,想办法用心灯为你疗伤。”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陆影扶着背后枯树起身,肖山马上跟着起来,一脸茫然,拉陈星衣袖,让他赶紧帮忙。  “我……”陈星不知陆影要做什么,只得说,“我尽力而为吧。”  陈星强行祭起心灯,按在陆影胸膛上,陆影笼罩在白光之中,腐烂的半身却无法恢复,笑道:“谢谢你,我好多了。”  “不,”陈星说,“陆影,一定有办法,你……”  陆影和衣跪拜,说:“我想将肖山暂且托付予你们。”  陈星:“!!!”  项述仿佛早知道陆影会这么说,依旧站着,纹丝不动。  “他自小父母双亡,”陆影认真道,“父亲姓肖,为十二年前,北来龙城行商的汉人镖师,母亲为呼韩邪单于与汉女王昭君的后代,但其族裔已在十二年前龙城那场异变中尽灭,他是唯一的孩子。狼神曾立誓护佑匈奴,临死以前,将妖力授予他……今年他已十二岁了。”  陈星说:“肖山居然有十二岁了?!这哪里像十二岁的模样!你们平时给他吃的什么?长得这么小!”  项述还是第一次见托孤时被骂小孩养不好的,当即忙使眼色,让陈星别说了,陈星却道:“你看我家护法,这才有十二岁刚有的样子。”  项述:“…………”  陆影:“……”  陆影只得说:“我生性不喜食肉,他也不愿在我面前食肉,所以长得不高。”  “难怪了,”陈星心痛地说,“不吃肉,光吃果子,哪里长得大?”  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示意陈星赶紧打住。  陆影却笑了起来,说:“无妨,你是心灯执掌,他若有幸,能跟在你的身边,能好好成长,再过两年,到得十四岁成人,便可任他去。若不愿带着他也无妨,送他回到敕勒川下族人身边,便权当了了我一桩心事。”  陈星说:“不是我不愿意,关键肖山不会跟着我们走的。肖山,你愿意吗?”  陆影摸了摸肖山的头,朝他稍稍微笑,说了句奇怪的话,肖山怀疑地看看项述,再打量陈星,陆影又催促几句,肖山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我让他协助你们,找寻救我的办法。”陆影又朝两人说,“驱魔师,护法武神,我这唯一的牵挂,就托付给你们了。现在就走罢,别让他看见。”  陈星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喃喃道:“你要走了。”  “时间到了,”陆影轻轻地说,“去吧。”  肖山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哭了起来,陆影想抱他,却没有力气了,项述便将他抱起来,陆影在肖山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陈星退后半步,陆影却提醒道:“不要流泪,他的心思非常敏锐,会感觉到的。离开卡罗刹后,白鬃会送你们回敕勒川去,它是狼神昔日的侍狼。”  陈星想起那巨狼,点了点头,朝肖山伸出手来,肖山一手拉着陈星,一手拉着陆影,只不放手。  陆影佯装生气,稍稍侧过了头,肖山只得放开了手。  陆影又将那存有凤凰骨灰的琥珀递给陈星,说:“送给你们了。”  陈星收下,退后几步,陆影又道:“不要回头看。”  陈星鼻子发酸,项述却道:“走。”  陈星牵着肖山,肖山仍恋恋不舍地回头,陆影却转身,背对他们,回到那枯萎树林之中。  “驱魔师,”陆影背对他们,宽衣解带,低头注视自己的腐化半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星。”陈星背对陆影,答道。  陆影又问:“你从人世间来,想必走过许多地方,最后,我还想请教一事。”  陈星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听说在遥远的西域,有一位圣人,”陆影轻轻地说,“在祂的神力之下,世间众生,俱得引渡,万千执念,终得开悟,真有此事?”  “祂叫‘佛’。”陈星喃喃道。  陆影道:“去哪里能找到祂?”  陈星说:“也许西行,也许就在中土,我也是时有听闻,祂所在的时候,已是近八百年前了。”  陆影整理了一身衣衫,白衣在清晨的微风里飞扬,一头黑发拂起,仰头望向清亮、明蓝色如宝石的天空,闭上双眼,笑道:“魂魄西去之时,愿能找到归宿。两位,后会无期。”  陈星加快脚步,离开了卡罗刹山,肖山仍在不断回头,陈星要抱他,肖山却不断挣扎。  紧接着,清晨卡罗刹山内,传来一声响亮的鹿鸣。  和风吹起,刹那满山遍野的白雪消融,陆影站在那枯萎荒岛中间,松开拎着衣领的双手。一身白袍落地,少年人白皙的裸体发出光芒,连着腐化的半身带着光点,被纷纷修复。  陆影优雅地转身,一头长发化作辉煌的皮毛,洁白的身躯变长,幻化为全身发光的巨大牡鹿,唯独缺失了那一对闪闪发光的叉角,前蹄抬起,在虚空中一踏,继而空气中涟漪荡开,发出一声水响。  枯树,荒地,石山,鹿神双角引领万千生机,最后的妖力倾泄而出,犹如温柔的光风,笼罩了卡罗刹。  山外,漫山遍野的狼、白鹿、狐、鸟雀纷纷朝向卡罗刹神山深处。  项述与陈星、肖山三人站在雪原中,怔怔看着这一幕。  发光的牡鹿从峡谷中踏出,所经之地,积雪融化,万物复生!山林中松柏欣欣向荣,刹那繁花绽放,雪水流淌,汇入森林湖中,化为瀑布如白练落下。  深谷内,植被温柔地延伸而来,覆盖了阿克勒王伟岸的躯体。  “你,生于大地,”陆影温柔的声音传来,“也将归于大地。”  郁郁葱葱的峡谷深处,迷雾散尽,犹如仙境一般,万千花朵绽开,苍狼的影子在树下闪烁,白鹿飞回峡谷,与苍狼一同化作光点怦然消散,于峡谷内升起,汇入天际,汇入天脉中那浩浩荡荡的宏大河流里。  肖山终于明白了,发出一声悲痛的大喊,项述却早有准备,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肖山欲冲回卡罗刹,却挣不脱项述的控制。  群狼从山谷中奔来,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纷纷躬身,围在三人身前。  那匹白鬃巨狼来到三人面前,躬身,陈星朝肖山说:“陆影让你好好活着。”  肖山擦了把眼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项述示意走,陈星便抱着肖山,上了狼背去,肖山回过神,待要再挣扎,群狼却簇拥而来,带领他们,离开了卡罗刹。第39章 焦土┃述律空,你的心里,现在充满了仇恨,你必须先冷静  风雪温柔地退去, 北方大地一夜间安静了下来, 冬夜的万里星河自北朝南, 指引着他们的前路,背后悬挂于湛蓝色夜幕上的北极星与他们相背离,渐行渐远。  群狼南下, 白鬃载着陈星与熟睡的肖山,项述骑着另一头雄健的灰狼,翻山越岭一路南下。狼群前进如风, 在重重雪岭内穿行, 较之马儿更为熟稔地形,且不需寻找道路。只用了短短一天, 竟是已走完了先前四天的路途,抵达龙城。  哈拉和林的住民一见上万头狼冲进了城中, 顿时惊慌失措,待得发现为首之人乃是项述, 当即口呼大单于之名,纷纷下跪膜拜,犹如见了神祇一般。项述只吩咐不必担忧, 将狼群带到石头宫殿内, 狼群与人群秋毫无犯,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吃点东西吧。”陈星烤好了匈奴人送的肉,想到来时路上照顾他的阿克勒王已故,更是心中压抑,而肖山却红着眼眶, 表情倔强,什么都不吃。  项述看着肖山,说:“不吃肉不喝奶的人长不大。”  肖山只不予理会,陈星早已累得不行,正要再劝时,项述却示意他别管了,睡下再说。夜半时分,陈星又听见肖山静悄悄地爬起,到篝火余烬旁蹲着,传来轻微的咀嚼声,这才放下了心。  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肖山就已意识到了与陆影的分离是必然的,早已有了诀别的准备。陈星想想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师父虽然没有告诉他早已家破人亡,他却全都猜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安静地陪着肖山,假以时日,这孩子自然会慢慢地走出来。  项述又不知去了何处,陈星等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找来毯子,盖在肖山身上。这小子实在太瘦弱了,脏得就像只被扔在泥沼里的小雪貂般,看了简直让人心疼。  盖完毯子后,陈星摸了摸背对自己的、肖山从毯子里露出来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肖山则始终睁着明亮的眼睛,一语不发。  哈拉和林最高处的塔前,项述倚着重剑,面朝低垂的星斗,膝上盖着一块毯子,面容冷漠地望向南方。  “你又在做什么?”陈星问。  “守夜。”项述答道。  陈星随口道:“这么多狼,还守什么夜?”  项述没有回答,一瞥陈星,扬眉,陈星知道他想问肖山,答道:“吃了点东西,睡着了。”  “你又知道我想问什么了?”项述冷漠道。  陈星忽然察觉到奇妙之处,全天底下,他似乎只有与项述,许多话不必出口,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这是心灯的力量使然?或者说,驱魔师与护法的羁绊?  陈星走上台阶去,项述便挪了个位置让他坐下,两人盖上同一条毯子,陈星拿起侧旁的剑,端详道:“这把神兵竟然还能幻化成弓,当真稀奇。”  项述一瞥,微微皱眉,曾经车罗风拿过剑,要提起来却相当吃力,在陈星手里,则就像木剑一般轻轻巧巧,毫无难度。  “生死镣崂胃浚敢灾墙n铣!背滦青溃爸徊恢溃撬吕吹摹!  两人裹在毛毯里,一阵风吹来,陈星便自觉地往项述怀里靠了靠。  “你在想什么呢?”陈星朝项述问。  项述依旧沉默,陈星又自言自语,皱眉道:“定海珠……会在另两个地方吗?”  “回去画出来给你,”项述淡然道,“我都记得。”  陈星又道:“克耶拉,尸亥,究竟躲在哪儿呢?”  尸亥走遍神州,就连极北之地亦不放过,目的是复活蚩尤这尊远古魔神,万法归寂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这伙人更能以怨气驱使法宝,换句话说,现在是敌方有法力,己方无法力,只能靠心灯与项述手中的这把神兵,当真令人烦躁。  而哪怕成功找到了定海珠,又要如何释放出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毁掉法宝吗?陈星隐约又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定海珠真如陆影所言,拥有穿越时间、改变因果的强大力量,那么驱魔师张留在得到了它以后,说不定已经携带着它,离开了三百年前的那个现世。  也即是说,这枚法宝也许存在于数千年前,也许存在于数千年后,成功找到它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哪怕找到定海珠,恢复世间法力,仅凭人族的力量,又要如何封印蚩尤?!想到这里,陈星就整个人都抓狂了。  “啊啊啊——”陈星越想越焦虑,掐着项述脖子摇了几下。 第49章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 各族族长恐怕伤及自己人, 只得一退再退,组织起防线,又很快被冲垮。反而是先前与他们敌对的另一伙活尸,在由多的带领下杀进了营地,弃活人于不顾, 与黑夜里出现的另一伙活尸自相残杀起来。  “由多……”陈星喃喃道,“是了,由多是来报仇的。”  陈星听得胆战心惊,从转述者的口中大约能猜到,当时的情况是如何混乱,又如何的绝望。  铁勒、高车、匈奴、卢水、北羯、乌恒等各部杂胡领袖齐聚在空地上的篝火旁,各个神情严肃,外围黑压压地站着各部悍勇卫士,一语不发,等待项述下决定。  “东北角是什么地方?”陈星预感到动乱既然是从敕勒川营地里发生的,一定与在其中居住的胡人脱不开干系。  “柔然人的营地。”项述低声说。  项述离开前,曾令车罗风代行大单于之职,但活尸最先出现的,就是柔然聚集地。敕勒川陷落的整个过程内,车罗风则始终没有露面。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后,诸胡族长终于收拢败军,撤出阴山下平原,并朝着居住地放火,再顾不得辎重与财物。  于是一把火,将敕勒川烧成了白地,杂胡近二十四万人,仓皇撤离,逃到阴山中。数日后活尸军团再次追来,这次则是堵住了峡谷入口,意图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领军之人是由多?”陈星问道。  根据残破的信息片段推断,由多与车罗风的柔然族昔日有着血海深仇,动乱既从柔然人领地开始,极有可能是由多先攻破了那里。  乌恒族长用鲜卑语朝陈星道:“不,阿克勒王妃说,她看见了车罗风与周甄,还看见了由多,所以她想留下来,为她的长子报仇。”  陈星:“……”  项述:“!!!”  项述从篝火中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乌恒族长,马上就有人呵斥他,让他不要乱说话,众族长围坐一处,陈星从他们脸上,明显地看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们对大单于项述的信任正在削弱,态度很明显,这件事多少与他陈星有关系,首先项述在担任大单于后,便几次擅离职守,这次更是将如此重要的责任交给明显无法服众的车罗风,匆忙北上且没有任何交代。  哪怕与他陈星无关,车罗风也是项述的拜把子兄弟,这么严重的变故中更没有出现,已经在敕勒川中引起了极大的不满。  “大单于!”乌恒族长说,“现在要怎么办?族人没有粮食,只能挖雪充饥。”  “家被毁了,”高车族长道,“凶手不知下落,如何报仇?!”  “这是挑衅!”又有人说。  当即群情汹涌,项述深吸一口气,眉头深锁,蓦然起身,陈星马上就感觉到了,此刻项述只想带队出峡谷,去寻找车罗风。  “各位请先回去休息,”陈星环顾四周,知道这时候必须说点什么,让项述先冷静下来,马上解释道,“明天早上,大单于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你是什么身份?”卢水族长不客气道,“有什么资格替大单于说话?”  众人马上朝卢水族长使眼色,铁勒族长开口道:“这是神医!你认不得了?”  夜里天色漆黑,陈星更一身风尘仆仆,卢水族长起初并未认出,待得看清陈星后,便不说话了,毕竟陈星数月里,在敕勒川中治病救人,颇有声望,项述声威尚在,等了这许多天也等过来了,不急在这一夜。  众人先自散了,项述与陈星回到铁勒人的营地,一路经过无数背风地胡人的目光,项述不敢与他们对视,自打他接任大单于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严重的变故。  “为什么心灯没有用了?”项述朝陈星道。  陈星说:“这要问你自己!放手!述律空!”  陈星挡开项述锁住他的手腕的手,挣扎了几下,项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威胁:“给我交代清楚!”  陈星丝毫不让,盯着项述,眼神里带着一股威严与正气,项述竟一怔,松开了手。  “你的心里只有复仇的念头,”陈星说,“被仇恨所凌驾,自然感应不到我的心灯。”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顿时敲醒了项述。从再入敕勒川开始,眼前所见惨状,族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都令项述深陷在负疚感与仇恨之中,急怒攻心下,他出手全无章法,只想将进犯敕勒川的仇人碎尸万段。  一腔悲愤所起,双眼已被杀意蒙蔽,自然无法与陈星的心灯共鸣。  “你见族人惨状,内心便被仇恨所驱使。”陈星眉头深锁,斥责道,“可我见我的族人尸横遍野,我又可曾找谁复仇去?往生者已逝,现在你最该操心的,是如何保护还活着的人!当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项述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陈星说:“现在是敕勒川最危险的时刻,你如果再意气用事,明早别说给出交代,只怕大伙儿都要葬身在此地。”  项述抬起稍稍发抖的一手,示意陈星不必再说。  片刻后,项述终于恢复了镇定。  陈星:“为今之计,必须……”  项述说:“派出探子,寻找另外出山的通道,实在不行,天明时分,你随我一起,我们设法带队突围。”  陈星赞同地点头,二十余万人藏身此地,必须尽快设法转移,如今族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时铁勒族长来了,此人名唤“石沫坤”,意为发声之箭,昔年乃是项述之父老大单于带在身边的武士,四十岁上下,为人十分可靠,颇得全族上下敬仰。述律氏出身铁勒族,自担任大单于后,项述便不再管理本族事宜,俱交予石沫坤处理。  石沫坤也不避陈星,朝项述说:“述律空,你的安答车罗风,屠杀阿克勒族全族老少,连婴儿也没有放过,他麾下的武士周甄复活了,成了活尸妖怪,这场动乱正因车罗风而起,今日族长们都在,我不敢说,你一定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陈星:“!!!”  项述一手稍稍发抖,示意陈星不要插话,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噩耗一个连着一个。  “你亲眼所见?”项述眉头紧紧拧着,这打击甚至比初回敕勒川时所见的惨景更大,竟是令他有点站不稳。  “我听说的。”石沫坤道,“撤离敕勒川时,咱们的族人与阿克勒人殿后,有不少人看见了车罗风与周甄,正并肩追杀阿克勒人,他们抢走了阿克勒的小王子,王妃才率众杀了回去。”  这时候,侧旁伸出一只手,拉了下陈星,陈星回头一看,见是肖山。  肖山正蹲在地上,拿了块不知道哪儿来的饼,朝陈星递了递,示意给他吃。  项述急促喘息,看了陈星一眼,陈星便点了点头,知道他想让自己带走肖山,于是与他一同走到铁勒营地边上去。肖山跳来跳去,朝陈星背上扑,似是想让他抱,陈星便只得背起他来。  车罗风、周甄……这该怎么办?陈星望向不远处的铁勒营地,看见项述跟着石沫坤到得营地中央,开始与铁勒族人议事,寻求解决办法。  “谁给你吃的?”陈星朝肖山问,“狼呢?”  肖山指指匈奴人聚集之地,陈星便知道是从那边要来的。  狼群则散开了,各自蹲踞在阴山的山石上,占据了制高点,盯向远处。陈星爬上半山腰去,只见更远处,活尸还未散去,尚且三五成群地从风雪平原外缓慢过来,靠近峡谷入口处,却一时并未贸然闯入。  “它们在等什么?”陈星皱眉道。  肖山坐在陈星身边,吃完了一个饼,其时一头独眼瘦狼过来,背后驮了一只奇怪的动物,那动物后肢长,前肢短,全身土黄色毛,长得一脸傻样。  “这又是什么?”陈星好奇地端详那被驮在狼背后的奇怪动物。  那动物呼哧呼哧地叫了几声,肖山拍拍它的头。陈星说:“这是狈吗?阴山里头有狈?”  古语道“狼狈为奸”,传闻狈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常常给狼出害人的主意,陈星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活的狈。  那狈呼噜噜地似乎说了点什么,肖山便推推陈星,示意跟着走。  “你找到什么了吗?”陈星问。  “了吗?”肖山答道。  肖山偶尔会学陈星说话,却不知其中含义,陈星心道待得空下来时,须得好好教一下肖山,毕竟他迟早要回到人族世界里生活。  “站起来走路,”陈星说,“站起来,站直。”  肖山总喜欢四肢着地,外加两只爪子,跑起来简直飞快,被陈星要求站立行走后有点不情不愿,但仿佛通过观察,看见这里的胡人都是直立行走,便勉强按陈星的要求走了一段。  陈星原本想回到敕勒川后,便给肖山准备衣服,再帮他洗澡,奈何变故突生,实在没有机会。  “这里是什么?”陈星被肖山带到了一个山洞前,里头吹出少许风来。  肖山在地上画了几座山,指指四周,又指山洞,在山外画了个细线人,又画了一条线,从山里穿过去,绕回到人的背后,打了个箭头。  “太好了!这里有个洞!这山洞还能出去!”陈星惊呼道,“太好了!你们真是太聪明了!”  狼驮着狈从山洞里出去了,肖山又挥了挥爪子,陈星马上明白——他要去偷袭那黑影武将司马越。只因昔时这伙活尸侵略了卡罗刹山,也导致了最后陆影病情的恶化,肖山虽不知原因,却能感觉到活尸、武士等等与陆影之死必然有关,他要报仇。  “等等,”陈星果断道,“先让人撤出去,走。”  肖山要往山洞里钻,陈星却道:“别闹了!跟我走!”于是拖着肖山,不由分说把他带回铁勒族营地去。陈星忽而发现这招确实很好用,难怪项述每次懒得解释,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铁勒人营地中气氛相当凝重,陈星匆忙闯入时,众人仿佛在进行极其艰难的决议,项述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陈星见营地里有吃的,便拿了分给肖山。肖山一见有吃的,于是暂时忘了报仇之事,坐下就开始吃喝。  项述说:“五更时分,铁勒打头,带领敕勒十六部突围,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车罗风。”  陈星说:“肖山找到个地方……哎!别喝!那是酒!”  肖山抱着瓦罐,已连着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余万人沿着山洞悄无声息地撤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项述与陈星站在洞口后断后,各部族长数过人头,跟着离开。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时分,峡谷外传来鸦鸣,铁勒人是最后走的。  “离开阴山以后去什么地方?”陈星说,“入关?”  “往西北走,”项述说,“哈拉和林。”  陈星本以为项述会留下来,直到所有人撤离后,方单枪匹马,杀进活尸军内,缉拿车罗风下落,但他没有这么做。  “走罢。”项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给陈星。  陈星有点意外,项述深呼吸,皱眉,说道:“你是对的,我现在必须与族人们在一起。,不能再离开他们。”  他们牵着马往前走,项述忽然又说:“谁教你这些?”  “什么?”陈星还在想敌人的事,茫然道。  项述说:“你比我想得通透,与其一腔意气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陈星无奈笑笑,心想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时日无多吧,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会去关注眼前的事。  但他没有说,只是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你看,他们都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乱,大伙儿还没定下神来,现在贸然反攻,只会更危险,大家都需要喘息。”  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陈星与项述、肖山三人只有一匹马。  “奇怪,”陈星说,“你娘留下的马呢?”  卡罗刹山外,马儿自己跑走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陈星总觉得那马当时似乎想带他们去某个地方,不仅如此,就连方才通人性的狈,亦多多少少让他觉得奇怪。万法归寂之后,世间诸多妖族已失去开口的能力,更修炼不出人身。阴山此地虽不说妖怪众多,几只却是一定有的,说不定马儿与狈本来也都是妖,更知道什么内情。  但形势紧迫,已由不得他们再追查,项述牵着马,陈星在马上抱着肖山,跟随大部队动身,十六胡知道这是他们活命的最后机会,都开始急行军。马匹与车辆让给了老弱妇孺,一日间便到了萨拉乌苏河。  抵达龙城时,已过三昼夜,陈星简直筋疲力尽,二十来万人涌入哈拉和林,瞬间整座废弃的古城恢复了生气。项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墙,增派巡逻人手,火把彻夜长燃,将龙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事碉堡。  猎人们四散入平原,一面侦查,一面设法重新准备过冬物资,打来兽肉以养活各自的族人。项述一连几日里话说得很少,让陈星总有点担心,抵达龙城的第一天,外头又引起了少许骚乱。  狼群全部围在了龙城的城墙下,各族刚开始觉得有点危险,这一路上,陈星已朝胡人们解释过,狼们是保护他们的,乃是匈奴人的守护者,其余各族便不太惧怕。但就在腊月廿二这天,狼群开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陈星跟着肖山,上了城墙,肖山蹲在城墙上,朝下头叫了几声。  项述也来了,只见白鬃出列,仰头,望向肖山,彼此对着狼嗥数声,陈星忽然发现了,肖山眼里有泪。  “它们要走了是吗?”陈星朝肖山问。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这些天里说得最多,他听懂了,便点点头。  于是白鬃带着狼群,转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项述说:“狼群也知道,再驻留此地,只会与人抢食,谁也过不了冬。” 第51章 项述一步退后,稳住,继而伸手将陈星一揽,从城墙高处朝后跃下!弓箭手纷纷摔下地面去,顿时火盆朝内倾倒,大象接二连三踏平拒马桩,撞破木制外墙,撞上哈拉和林的城墙。  城楼上下一片混乱,象群纷纷退后,竟是不惧箭矢,在拨浪鼓的声音中,开始组织第二次冲锋。  “挡不住了!”铁勒族长从城楼高处冲下,喊道,“再撞下去,城墙要散架!大单于!”  项述喝道:“点四百人,随我出城!陈星!”  必须拦住象群,否则数千斤的庞然大物撞上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撞破城墙,踏平整个哈拉和林!  “我要去回收那件法宝!”陈星喝道。  “不行!太危险了!”项述道,“准备绊马网与铁蒺藜!”  “没有用的!”陈星喊道,“这些大象早就死了!不怕痛!石沫坤!你看好肖山!”  城门开启,项述带着铁勒、匈奴骑兵队冲出了哈拉和林,昏暗天色下,骑兵纷纷抛出绊马网,大象一踏上去,五人一队马上收绳,只见那腐烂巨象腿部一绊,惊天动地地摔在雪地里。  陈星策马,先是冲进了战阵,手中亮起心灯,项述在身后追来,喝道:“等我!”  陈星回头,听见“咚咚”声时,他便大约知道对方为何有恃无恐了,那是以上古一只名唤“狰”的神兽之皮所制的法宝,传说中狰能镇压亡魂,令其在吼声之下恐惧畏缩。  一定与阴阳鉴相似,对方使用怨气来驱动了这法宝,令它改变了作用!原本以灵气驱邪的法宝,一旦被怨气所炼化,便成了役使活尸的邪器!必须尽快抢回来!只要拿到法宝,对方攻势一定就迎刃而解。  “出战了。”车罗风缓缓道。  后阵,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与车罗风安静站着,各骑一匹尸马,身后则是一身黑铠的司马越。  司马越手持一把奇异的鹿角法杖,散发出乌黑的怨气。  “周甄?”车罗风侧头,望向身边的那男人,男人死去已有些年头了,容貌却保持得很好,维持着刚下葬的模样,额侧插着三根羽毛,戴着项述的大单于冠,一身狼裘长袍,左手戴着指虎,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正是柔然第一武士周甄。  周甄漫不经心道:“我去对付述律空。”  “那汉人留给我。”车罗风说。  周甄点了点头,看了车罗风一眼,随口道:“只要把他们隔得足够远,心灯就不会起作用。”  车罗风再看自己的族人们,六万柔然人,此刻已成了面部僵硬的活尸军团成员,各自骑在马上,等候他下令。  “我……”车罗风不知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周甄答道:“放心罢,吾主有令,不会杀掉述律空,他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大的用处。”  车罗风深吸一口气,远方城墙下,巨象已纷纷倒下,周甄又是一摇拨浪鼓,“咚咚咚”三声,柔然人整齐划一,手持武器,展开了第二轮冲锋!  刹那间城下巨象与第一轮死尸堆起的坡成为最好的攻城梯,柔然铁骑踏过荒原,直接冲上了哈拉和林的墙头!  项述蓦然回头看,潮水般的敌军冲来,陈星喊道:“项述!”  项述催马追赶陈星,然而两人顷刻间却被冲锋的大军撞散,陈星有心灯在手,潮水般的骑兵反而四散,避开了他,唯独项述未有保护,只得抡起大剑,赶来与陈星会合。  到处都是冲锋时踏起的雪粉,一时不辨敌我,陈星策马疾冲,以心灯照耀,寻找项述下落,雪雾之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车罗风!  陈星顿时大怒,策马冲出了雪雾。  车罗风露出诡异的笑容,全身已被魔神血所腐蚀,现出死尸的灰败色。  “小汉狗,”车罗风笑道,“你终于出来了。”  陈星握弓在手,沉声道:“车罗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项述何曾亏待你了!阿克勒族的仇恨,直到如今,你还放不下吗?!”  车罗风发出狰狞的狂笑,侧头端详陈星,答道:“原本是可以放下的,因为我的好兄弟周甄,已经活过来了。怪就怪那王妃多管闲事,找她的大儿子也就算了,找到了藏身我帐中的周甄……”  “周甄?”陈星的眉头拧了起来。  “还记得咱们的约定么?”车罗风也取下长弓,说,“你射我一箭,我射你一箭,来玩不?”  陈星:“……”  “周甄在哪里?”陈星沉声道,“你们与尸亥有什么关系?”  “尸亥?”车罗风想了想,不明所以,答道,“来罢,你若能挨到我身周三丈以内,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随即车罗风调转马头,冲进了风雪之中。  陈星怒道:“别小看人!”  陈星当即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项述身周的骑兵霎时空了,雪雾之中,“咚咚”数声,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甄?!”项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周甄穿着一身狼裘,心脏处露出碗口大的疤痕,施施然而来。  “述律空,”周甄说,“好久不见,驱魔师不在你身边,今天你再无心灯之力加持,跟我回去罢,吾主正等待着你。”  项述手握重剑,与周甄遥遥对视。  “你也被复活了么?”项述说,“既已死去,为何不安心归于大地?”  周甄笑了起来,那笑容出现在活尸脸上,显得无比的诡异。  “应该说,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死过。”周甄说,“原先,尸亥大人本想予以述律温老大单于不朽的生命,只是被你亲手葬送了,述律空。”  “闭嘴!”项述顿时勃然大怒,“就是你们!令死人亦无法安息!”  周甄抬起手,手持拨浪鼓,旋转,四面八方的柔然骑兵再次从雪雾中现身,包围了项述。项述冷笑道:“柔然第一武士,你生前这个所谓‘第一’的名号,不过也只是在柔然人里叫叫,真以为没了驱魔师,大单于就怕了你?”  周甄沉声道:“大单于武功盖世,那是自然,只不知对上我族不怕死、不怕疼痛、战到最后一刻的儿郎们,又有多少胜算?”  与此同时,陈星追着车罗风而去,车罗风仿佛有意戏弄他,拖着他在雪雾外围兜圈。陈星弯弓搭箭几次,都无法瞄准高速行动的车罗风。  “蠢货!”车罗风狂笑道。  到得一片树林前,陈星把心一横,事到临头,只有靠岁星了!当即也不看车罗风,拉开长弓,闭着双眼,一箭上满弦——  就在此刻,车罗风反而策马朝陈星撞来,两匹马一撞,陈星顿时被撞飞出去,扣弦的手指一松,那箭矢唰地射向天空。  陈星狠狠摔在地上,抓着弓,惊恐地爬起来。  面前车罗风拉开长弓,瞄准陈星的头,笑道:“玩够了,轮到我了。”  陈星心道怎么办?同时瞥向高处,希望突然来一阵大风,把箭刮回来,一箭射穿车罗风脑袋。  然而没有,箭矢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重重雪雾之中,项述握紧重剑,盯着周甄,周甄拈着拨浪鼓,露出笑容,只待他轻轻一转,四周上千名柔然骑兵就要以躯体冲撞,挤压项述,将他拖下马来!  恰恰好就在这一刻,一箭被风吹偏了轨迹,从天外飞来,斜斜飞向周甄,“啪”一声射中他的手腕,拨浪鼓“咚”一声飞起,在空中打旋。  周甄猝不及防只觉手中一空,马上转头。  周甄:“???”  项述马上一振重剑,怒喝一声,冲上去欲抢夺那法宝。周甄背后,一个身影却陡然冲上,飞身半空,抬手一接,抓住了拨浪鼓,周甄一伸手,便被一把挠痒耙狠狠抽了一记,抽得手指骨折。  肖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雪雾里,项述待要上前,已被柔然铁骑围住,吼道:“肖山!带着法宝走!”  肖山看看手里拨浪鼓,周甄马上转身来追,肖山却已跑了,柔然骑兵疯狂围攻项述,项述当即不再恋战,一剑扫飞了面前数名骑兵,转身前去寻找陈星。  陈星等了半天,那箭也没有飞回,坐在地上缓慢后退。车罗风的弓箭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  “咦?!你看谁来了!”陈星急中生智,指向车罗风背后。  车罗风差点就被陈星骗了,下意识要转头时一凛,嘲讽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么……”  就在这一刹那,背后树林中冲出一只活尸,嘶吼着抱住了车罗风!  “由多!”陈星马上大喊道。  那活尸正是由多,当即一口咬住了车罗风肩膀,车罗风大喊一声,猛力挣扎,将由多摔在雪地中。  陈星喊道:“我早就提醒你了!自己不看!”他连忙连滚带爬起身,任凭两人在雪地上搏斗,跑出几步,四处张望,喊道:“项述!项述你人呢?!”  项述没有回应,雪雾战场中却冲出来了肖山,肖山左手拿着拨浪鼓,右手拿着挠痒耙,朝陈星喊道:“爪!爪!”  太好了!拿到了!真是太好了!陈星也来不及问肖山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法宝怎么又在他的手里,喊道:“快给我!给我!”  肖山说:“爪!”  “爪在家里!”陈星指指城里方向,道,“没带出来,待会儿回去拿!”  肖山:“……”  肖山听懂了,陈星着急喊道:“法宝先给我啊!”  肖山扔过来那把挠痒耙。  陈星马上道:“不是!咚咚咚给我!”  这时候车罗风终于挣脱由多的束缚,拔出佩剑,徒步朝陈星冲来,肖山只得把拨浪鼓扔给陈星,转身赤手空拳上前去阻止车罗风,保护陈星。  陈星一拿到拨浪鼓,便感觉到这件法宝也是被怨气炼化过的,当即凝神摒息,一摇。  “咚”一声,雪雾中仿佛发生了少许变化。  怨气顺着拨浪鼓蔓延到木柄上,再蔓延到陈星手臂上,四周顿时重重怨气荡起,陈星以心灯守护心脉,站在雪原上,开始驱动那上古法宝,连着一下又一下开始摇,紧接着,怨气犹如涟漪般,以陈星为中心,一圈又一圈扩散出去,覆盖了整个战场。第42章 俘虏┃你竟能驱动以吾主之血炼化的法宝?!  被聚集而起的有形怨气, 犹如旋风一般疾冲天际, 陈星被裹在那暗淡的烈风之中, 竭力操控拨浪鼓,怨气内现出了不断挣扎的虚影,幻化出了巨大的上古神兽“狰”!  五尾一角, 形如赤豹——狰的怨魂在旋风中不断挣扎,发出如击磐石般的怒吼,音传百里。狰出现的那一刻, 所有活尸俱停下攻城的动作, 纷纷转向战场中央的陈星。  “把它夺回来!”周甄不顾一切地吼道。  柔然骑兵却不受那拨浪鼓的影响,纷纷掉头, 从城内转向战场,险些被攻陷的哈拉和林顿时压力一轻, 各族于是纷纷杀了出来,前去支援大单于项述。  这怨气太强大了……比阴阳鉴更难控制。  哪怕陈星自小熟稔各类法力, 要应付这等强大法宝也极其艰难,缠绕在拨浪鼓上的怨气不断寻找突入他内心的办法,欲将他一齐吞噬同化。  快坚持不下去了!外围的活尸已渐有不受控制的迹象, 陈星竭力以拨浪鼓一挥。  “咚”一声震响, 数十万活尸随着陈星手中拨浪鼓一指而转向。项述策马冲来,一剑荡开冲上前的车罗风。  “述律空?!”车罗风不住喘息。  项述单手提重剑,挡在车罗风与陈星身前。  “车罗风!”项述蓦然怒吼道,“给我交代清楚!”  “项述……项述……”陈星祭过那法宝后,心脉遭到重创, 不断喘息,已有点站立不稳,一手按着胸膛,踉踉跄跄,快要倒在雪地中。 第53章 车罗风终于说:“你是驱魔师,是不是?你就是冲着魃来的,枉我还真以为你是大夫。你很快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待得他们将你带回幻魔宫去,你会被炼成一具祭品。你很快就要死了,还有这么多问题?”  陈星无意中得到了第一个关键信息“幻魔宫”,随口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嘛,哪怕就快死了,也想满足下好奇心,不行吗?”  车罗风于是放下了那把弓,正面朝向陈星,看着他,挑了挑眉,说:“问罢,小杂碎。”  陈星初见车罗风时,觉得他长得挺好看,浓眉大眼的,只是五官有股淡淡的邪气,可惜了。  “你的武器哪儿来的?”陈星恐怕尸亥又把什么像拨浪鼓一般的法宝交给了他们,若真是如此,待会儿就怕项述杀上来救他的时候,没法应付。  “述律空与我结为安答时,给我的信物,”车罗风冷漠地答道,“待会儿我要用这把弓,在他面前杀了你。轮到你了,回答我,你与述律空,究竟是什么关系?”第43章 野心┃谁会让他在这等天气单骑北上去找回来?  这话倒是把陈星给问住了。  “什么关系?”陈星也说不清楚, 说驱魔师与护法武神罢, 项述可从来没答应过。是朋友吗?相处起来也不能说是朋友, 隐隐约约,陈星能感觉到,项述内心依然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这若即若离的感觉十分复杂。  “我和他不熟。”陈星想来想去,一方面不想让车罗风觉得自己与项述关系密切以挟持他作为人质,另一方面, 他直到如今, 仍不明白项述心里在想什么。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这话你该问他才对。”  他们自打相识那天起, 就维持着这若即若离,有时候像陌生人, 有时又觉得“似乎还行”的关系。  车罗风对此嗤之以鼻,明显不相信陈星, 陈星索性道:“不,你真的误会了,我与他结伴, 只是为了调查你们的事情而已。”  说着, 陈星将他与项述结识的整个过程约略说了一次,某些关键信息却适当隐去,当然他不会傻得告诉车罗风,自己准备对付尸亥与这群魃王魃将魃兵的细节。车罗风听完经过,脸色终于稍松懈了些, 却终究带着疑惑,但就在听见项述父亲述律温,在临死前也服下了与他一样的药,最后变得不人不鬼之时,车罗风双眼中现出了一丝恐惧与担忧。  陈星观察他的模样,现在已经可以推测出,制造这等活尸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对付毫无武力的、死在战乱中的老百姓——似乎是以带有怨气的法宝,即这拨浪鼓,把死人化为可行动的活尸。  第二种,则是让活人服下带有魔神血的药剂,直接让他们还在活着之时渐渐转化为能行动的尸体。  第三种,就是在隆中山所看见的,那面具神秘人,也即是尸亥一伙,搜集怨气注入晋时八王的尸身之中,把他们直接复活,这几名黑铠魃王,则是目前看来最强的。  “其实你大可不必在乎我,”陈星老实道,“我知道你喜欢述律空,可我不会与他在一起的。”  “废话,”车罗风冷冷道,“他是大单于,他要娶妻生子,你还以为他会与男人成婚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陈星解释道,“虽说我俩不是你想象中的关系,但哪怕是,我也不会与他在一起,过了这段时间,顶多两三年,我就得走了。”  车罗风怀疑地打量陈星,陈星说:“你看,我都快死了,有什么必要骗你?而且你看述律空,对我也没有半点意思……”  车罗风冷冷道:“他对你意思多着呢,是你不领情。谁会让他在这等天气单骑北上去找回来?”  陈星:“他是大单于,随便一个人,只要是你们的族人失踪了,他都会……”  “放屁!”车罗风不客气地斥责道,“我与他结为安答十四年,你在十一月北上,这是找死的行为!各族族长反复劝说,有阿克勒那老不死跟着,那天述律空知道你独自走了,还是……罢了!”  陈星:“……”  陈星一直没认真去想那段时间的经过,直到今日才知道,对塞北诸胡来说,他们有一套独特的生存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在酷寒季节离群打猎,寒冬更不允许独自北上,这简直无异于自杀。诸胡为了避免族人出事,单骑出敕勒川,从来就不予支持,规矩更是禁止救援,以免死更多的人,让不规矩的人死就死了,免得有无聊之辈效仿。  但项述那天,则是亲自打破了这规矩。  “轮到我了。”陈星说,“周甄是怎么复活的?他朝你说了什么?他们想在塞外做什么?”  “他?他早在死去的那天,尸亥大人便已赐予了他新生。”车罗风冷淡地说。  数年前,那场柔然与阿克勒人的血战之后,在大单于述律空的调停之下,双方收敛了尸体,并发誓不再寻隙生仇,代价也即判由多与周甄二人有罪,不得天葬,必须土葬。  而数月后,车罗风前去祭奠周甄时,发现坟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掘开方发现,周甄的尸体消失了。  就在今岁冬天,他在前往卡罗刹打猎时,仿佛看见了周甄的身影,一路穷追不舍后,却被道路旁突然蹿出的黑影以利爪蓦然开膛破肚。  周甄出现在卡罗刹附近?他去做什么?陈星忽然疑惑起来,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事,自己还未曾搞明白,某个关键性的谜团,隐藏在一片迷雾里,始终窥不见轮廓。  在与阿克勒王北上时,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车罗风打量陈星,看出他更加疑惑了,只随口答道:“我只是听他们的安排行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星说,“你与阿克勒族就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哪怕是,你报仇也就算了,何必朝整个敕勒川,甚至自己的族人们下手?”  车罗风怒吼道:“省点罢!你这杂碎!你又知道多少我们之间的恩怨?!”  车罗风盯着陈星直喘气,而后深呼吸道:“柔然才是敕勒川真正的主人,述律空就是个懦夫!苻坚已经入关了,慕容家也亡国了!再不趁着现在一鼓作气攻陷关中,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坐井观天’,”车罗风恨恨道,“述律空徒有一身武艺,平日却只知道当这些鸡零狗碎之事的和事老,哪一族争水草打架,他去调停。什么人没饭吃,他去接济,骨子里已成了个软弱无能的懦夫!”  “原来是这样吗?”陈星喃喃道,“所以你想当大单于?带着敕勒古盟南下,去与苻坚分一杯羹?可是你问过族人们的想法没有?”  “苻坚当上中原皇帝,”车罗风反问道,“问过氐人的想法了吗?”  “那倒是的,”陈星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笑道,“比起你们心怀不朽功业、万世江山的帝王之材而言,我当真是鼠目寸光了。”  车罗风自然听出陈星是在讥讽他,然而柔然人逞起口舌之能来,远远不是陈星这等机辩之人的对手,晋时推崇清谈,陈星从小读惯什么“白马非马”,真要与车罗风辩起来,能把他说到吐血,只是现在目的不在吵架,便不与他东拉西扯。  “那么问题来了,胡人能当中原皇帝,我没有意见。”陈星转念道,“可是,胡人也就算了,死人也能当皇帝吗?这倒是新奇。”  车罗风:“……”  陈星这一路上已大约知道尸亥的阴谋,似乎是打算复活蚩尤,建立一个全新的人间,可是这群活人成了死尸之后虽然不怕死了,却终究会腐朽。把神州弄成全是死人的地方,有多大的意思?最后反而一个人都没了吧?  车罗风欲提气反驳,一口气却梗着,死活上不来,脸色渐渐地变了。  “喂!”陈星马上道,“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车罗风?”  项述还没来,车罗风倒是先不行了,缓缓躺倒下去,司马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车罗风!”陈星亲眼看见了车罗风从活人朝活死人转化的这个过程,马上起身,拖着铁链要去检查他的身体,司马玮却解开了铁链,攥在手里,并不阻止他,任凭陈星靠近车罗风。  车罗风从先前与陈星交谈之时,便不停地喘气,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到得此刻,陈星探他鼻息,发现已渐弱下去。  车罗风的双眼逐渐呈现出浑浊,陈星拖着镣铐,俯身听他的心跳,再按他的脉搏,拿起箭镞,轻轻地刺穿他的皮肤,嗅了下气味。  尸毒——与被活尸咬伤后中毒的情况相类,只是来得更猛烈,短短数日,已腐蚀了他的全身,也与陆影身上的气味完全一样。看来活尸抓咬所散播出的毒素,最初的来源就是魔神血,只是毒性发作快慢的区别。  司马玮拖了下铁链,意思是让陈星不要靠近他。  车罗风一反常态,颤声道:“我……我冷……好冷啊,周甄……你在吗?周甄?”  山下远远地传来喊杀声以及号角声,陈星敏锐抬头,感觉到项述正在率人登山营救自己,周甄此刻一定正忙着对付项述,一旁还有东海王司马越掠阵。  “车罗风?”陈星看着车罗风,忽对敌人生出了少许同情之心。  “好冷。”车罗风已陷入弥留之际,意识不辨外物,终于说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竭尽全力,结结巴巴道,“述律空,救我……我……我不想死……我……后悔了……”  陈星:“……”  陈星心情顿时十分复杂,握着车罗风的手。  “那杯酒,”车罗风说,“我起初不想喝的,我害怕,述律空……述律空……对不起……”  车罗风的双眼渐浑浊起来,眼里竟是淌下了两行泪。  陈星顿时明白了,周甄再出现在车罗风面前时,一定是让他饮下了搀有魔神血药剂的酒,而车罗风一时意气,只怕刚饮下不久就后悔了!  但他已再无回头的机会——于是越陷越深,直到如今境地。  陈星一时竟不知是否该救他,车罗风屠了阿克勒全族,乃是罪大恶极,但若非周甄的引诱,想必最后也不至于演变至此。左想右想,陈星终于把心一横,无论如何,试试看吧,先保住他的性命,让他就这么死掉也太便宜他了,车罗风是项述的安答,最后须交给项述来制裁。至少得将他押回敕勒川,让他谢罪再杀。  “守住你的本心,如果你还有本心的话。”陈星低声道,继而祭起心灯,朝车罗风的胸膛按了下去!  忽然间,司马玮猛地转头,朝陈星与车罗风望来。  陈星闭着双眼,全身笼罩在光华之中,按住车罗风的胸膛,就像那日在卡罗刹唤醒项述一般,怨气已缠绕住了车罗风的全身,唯独陈星手中那点心灯之力,被强行注入了车罗风的心脉之中!  刹那车罗风痛苦地大喊起来,体内心灯的力量与魔神血剧烈缠斗,疯狂争夺着对生死的控制权,魔神血将他拖向死亡的黑暗深渊,心灯却犹如一把利刃,紧紧地勾住了他的三魂七魄,车罗风的性命就在这两股力量之下被不停拉扯,灵魂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让我死了吧!”车罗风惨叫道。  陈星蓦然一松手,心灯之力撤出,继而司马玮马上大步走向陈星,拖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车罗风身前拖开。  车罗风翻滚片刻,侧身躺着,不动了。  死了?陈星心道,待会儿还会有什么变化吗?就在他目不转睛注视车罗风时,司马玮忽然说话了。  “你干预了他化魃的过程,”司马玮的声音不似司马越般嘶哑难听,竟是带着几分活人的语气,“你将他的最后一点人性,封在了心脉里。”  陈星:“!!!”  陈星蓦然抬头看司马玮,司马玮却将铁链拴在了石柱上,让他不要再乱动。  陈星:“司马玮,你还记得生前的事吗?”  司马玮做了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想摘下头盔,但车罗风开始抽搐,司马玮便忽然停下动作。  只见车罗风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目浑浊无神,盯着陈星看。  “述律空……述律空……”车罗风喃喃道。  山下喊杀声、马匹嘶鸣声越来越近,背后一只铁爪轻轻地挠了下陈星,陈星差点就要回头,却按捺住震惊,不住后退。  肖山戴着龙爪,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阴山顶峰,陈星退到柱子旁,眼望车罗风。  车罗风端详陈星,喃喃道:“我要……杀了你。述律空,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车罗风的神志仿佛已经错乱了,陈星不知道这是不是刚才他使用了心灯造成的结果,但看车罗风模样,仿佛十分执着,抓着匕首,预备随时要扑上来杀了陈星。  司马玮抽出长剑,挡在陈星面前。  与此同时,山下的战斗声已越来越近,阴山峡谷内仿佛又出现了大军,只不知道是己方还是敌方,陈星退到平台尽头,打了个响指。  顷刻间背后肖山化作虚影,唰地掠过,司马玮马上转身,意识到有敌人靠近,弃了车罗风,出剑!  然而肖山那铁爪只是在锁链上一撞,竟是“叮”一声碰撞,并未割开铁链!  糟了,这铁链不是凡物!肖山再猛地挥爪断链,丝毫不动!司马玮一剑已到两人身前,陈星马上推开肖山,喊道:“快跑!你割不断它!”  “我去救他!”肖山翻身上了石柱,朝陈星喊道,“我去救他!等!”  陈星马上明白过来了,肖山的意思是“我来救你,别着急”,而司马玮到面前的一剑竟是及时收住,飞身上了石柱,肖山像条狼般弹跳开去,伏身于另一根石柱上朝着司马玮龇牙嘶吼。  “先别管我了!”陈星喊道,“叫项述上来!快!”  司马玮化作一道黑色旋风卷去,肖山只得在石柱上后空翻,飞下了平台,司马玮却穷追不舍,随着飞了下去。  保护陈星的司马玮一被引走,顿时再无人能制车罗风,车罗风抓住匕首,朝陈星缓慢走来,眼里带着迷茫。  “杀了你,杀了你。”  陈星心想项述怎么还不来?!当即以铁链猛力撞击石柱,喊道:“项述!项述!我在这里!”情急之下连催心灯。  项述已经距离不远了,推进却十分缓慢,陈星感觉到他了!就在距此地不足百步的峡谷中。 第55章 这也是陈星的最大疑惑,如果天地灵气还在就好了,说不定可以问这山野间无处不在的妖怪们。  “车罗风怎么办?”陈星问。  “我要将他抓回去,”项述沉声道,“或是在此处了结他,这是我犯下的错。”  陈星本想说你不该将守护的责任交给车罗风,但现在说了这话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以当时的情况,哪怕项述不把职责交给这名安答,车罗风要攻陷敕勒川并杀人,依旧无人能制。项述离开敕勒川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又是因为他陈星引起的。  “离开前他答应过我,”项述喃喃道,“不向阿克勒人寻仇,他会替我保护敕勒川。那夜我二人在诸族族长面前说好了的。”  陈星忽地想起阿克勒王在帐外等候,带自己北上的那一夜,想必也是觉得项述与车罗风的争论无休无止,不愿再因自己,将整个敕勒川拖入险境,更不想大单于为阿克勒族而弃整个敕勒川于不顾,方擅自提前离开,前来协助陈星。  “车罗风不是这样的人,有些话,他只是一时意气用事,冷静下来以后终究是识得大局的,是周甄、尸亥……”项述喃喃道,“是尸亥给他吃下的药,才令他性情大变。”  “别想了。”陈星听得有点难受,说道。  项述说:“你还能救他一次吗?”  陈星答道:“不大好说,如果天地灵气还在,我或许可以尝试着驱散魔神血的作用……”  项述:“谢罪是注定的,我只想让他找回尊严再死。”  “谢什么罪?”一个嘶哑的声音说,“述律空,该谢罪的人是你。”  陈星蓦然抬头,项述却似乎早就知道车罗风来了,随手拍拍陈星让他起身,拄着剑站起,说:“也罢,终该有个说法。”  车罗风已被撞得面目全非,从山崖上摔下来时,脑袋被撞得凹了一块,浑身的铠甲与衣服被挂得破破烂烂,一手已骨折,垂在身边。  车罗风睁大双眼,看着项述:“我的安答,背弃誓言,是什么下场,你总该记得。”  “不要离开这棵树一丈外。”项述提起剑,缓慢走到陈星身前,他上身赤裸,现出不久前在长安城中,为陈星挡箭留下的创伤,下身依旧着铁铠,剑横于身,就这么拦住了车罗风去路。  四面八方响起了轻微响声,一股强大的怨气在古墓葬场内悄然弥漫。  司马越在树林间现出身形,手持鹿角杖,站在高地,俯瞰墓场中的三人。  陈星抬头瞥向司马越,注意到他的鹿角杖上正引领着四周的怨气,一时风起云涌,整个塞外的所有怨气,都朝着这墓场中涌来,犹如流水般填满了峡谷!  “司马越!”陈星沉声道,“让你的主人出来说话!”  “驱魔师,”司马越在高处冷冷道,“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我给你一个机会,放弃所有的抵抗,跟我走,你自然会有朝他询问一切的机会。”  那一刻陈星却生出一个念头,若佯装落败被抓,会有什么后果?这两名被称作“魃王”的复生活尸,明显得到了上头的吩咐,目的是活捉他。  但陈星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尸亥要见他才留他性命,对项述却未必,这么做需要冒太大的险了,实在不值得。  “我没有与他谈判的任何兴趣。”陈星提着铁链,朝向高处,面对敌人,他向来不留任何情面,更没有丝毫畏惧,“回去告诉他,我的任务是消灭他,送他去轮回,去往生者该去的地方。”  司马越蓦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疯狂笑声:“就凭你?我倒是要看看,如今万法归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驱魔师能做什么!”  话音落,司马越将手中法杖朝着地面重重一顿,滔天的怨气顿时疯狂爆发出来!古墓场上阴风怒号,如同置身地狱之中!  陈星见之顿时暗道不妙,如阴阳鉴、狰鼓一般,这件法宝也是被怨气炼化过的!如今法宝上的、外加敕勒川中初逢大战与杀戮产生的怨气,已在这地脉朝阴之处开始卷动,此情此景,凶险之处,竟是较之长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始他掉以轻心,只以为敕勒川一带天地辽阔,住民不多,多年来又久无大规模战事,哪怕有怨气盘旋,亦会极快消散,却没想到此地与长安城中相比,缺失的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人。  生灵一旦少了,阳气便会减弱,中和死亡时诞生的怨气的速度就会变慢,司马越不知从何处带来了这件蕴含着强大怨气的法宝,此刻强行催动并释放,峡谷上空顷刻间阴云滚滚,更隐约现出血红色的闪电。  山岭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了众多阴影,包围了墓场中的那棵参天大树。  “述律空……”车罗风在黑云之中嘶吼道,“我把我的一切几乎都给了你,这些年中,我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车罗风在那浓重的怨气中缓慢地走了出来,陈星环顾墓场,蓦然发现涌现了无数被怨气所腐蚀的动物——鹿、狼、野狗、狐、鹫……众多已死的动物露出森森白骨,浑浊的双目望向他们,朝墓场中缓慢走来。  “我的安答已死了,”项述手持重剑,认真道,“站在我面前的这只怪物,什么也不是。”  陈星强自镇定下来,只见车罗风撞得支离破碎的扭曲身躯,竟在那怨气迷雾之中缓慢地得到修补。再抬头看那漫天怨气,催动心灯时,项述手中重剑光华竟是在怨气的干扰之下,变得暗淡下来。  怨气太重了,正在不断地蚕食着心灯的力量。  “述律空,”车罗风颤声道,“你这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已经看透你了,死罢!偿还你在我这里所得到的一切!”  陈星果断喊道:“项述!别离我太远!心灯的法力被削弱了!”  紧接着,陈星朝战场中跑去,项述退后,而车罗风挟持着一股无法比拟的怨气,较之当初对战冯千镒时有着更多的不甘,亮出左手,手中现出一把骨鞭,朝着项述扑了上来!第45章 裂空┃他得走了,不能再在敕勒川耗时间  四周的腐化动物发出嘶鸣, 汇聚为刺耳的洪流, 转瞬间朝着两人扑上, 海啸一般的怨气挟着漫天漫地的动物骸骨,顿时如压顶泰山吞没了项述与陈星。  “陈星!陈星!”  一个声音响起,肖山来了!  “肖山!带他走!”项述一面抵挡敌人攻势, 一面纵声喝道。  “不能走!”陈星匆忙喊道,“没有心灯你会死的!”  陈星接连在那黑暗里强行催动心灯,法力不断震荡, 在他的体内疯狂左冲右突, 令他本就受损的心脉再次剧痛,但项述全靠这光芒的守护, 手中重剑方能绽放光辉,抵挡动物活尸的重重冲击, 陈星若在此刻撤去法力,项述顷刻间就要被怨气所吞没!  “你什么都知道!”车罗风疯狂地怒吼道, “这些年,你什么都知道!”  车罗风带着仇恨,挥出了第一鞭, 在那黑暗的怨气中, 浮现出了朦胧的掠影。那是项述在帐篷中,站在陈星身前,给他的一掌。  刹那项述手中光芒万丈,抵挡住了车罗风的一鞭,浮现出敕勒川下秋日的景色——他们坐在溪流边, 与周甄一起三人并肩坐着钓鱼的一幕。  “是,”项述说,“我全都知道,你不过因为从我处得不到,才选了周甄。”  车罗风蓦然一怔,项述横剑抵挡,将车罗风猛地推了出去!  项述:“那又如何?当我的安答,你还不甘心?车罗风,我说过,此生无论我与谁在一起,定会视你为家人。”  车罗风疯狂地嘶喊道:“述律空!你是个骗子!”  霎时无数次别离,车罗风在湖畔所见,项述策马离开自己的背影,浮现在那怨气之中。  项述也怒吼道:“清醒罢!车罗风!现在的你,已经成了一只怪物!”  重剑迸发强光,驱散了那重重迷雾,记忆轰然涌入了车罗风的脑海,在那阳光灿烂的大草原中,项述骑在马上,回头望向车罗风,笑着朝他吹口哨的一幕,让车罗风一时再挥不出鞭去。  “周甄才是你的所托,”项述说,“我早已告诉过你。”  “他已经死了……”车罗风咬牙,发出破声,“你甚至不让我为他报仇!”  项述怒吼道:“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那一刻你也点过头,承认结束了!”  车罗风在怨气里狂喊道:“你不让我为他报仇,你甚至不愿意替他……述律空!你这个骗子!我要亲手杀了你!”  陈星几次催动心灯,但那怨气实在太强了,不停地反过来削弱他的心灯,他只想再靠近一点,猛力拖动那铁链。  肖山冲到身前,不住用爪子斩那铁链,铁链却纹丝不动,紧接着,怨云之中一只庞然大物射来,陈星马上抱住肖山,两人就地打滚,躲开横扫过来的一尾!  那是一条巨大的黑蛇死尸,从正在翻滚的黑雾之中朝着他们杀来。  肖山一声怒喝,正要上前拼命,却被陈星戴着锁链的一手蓦然抓住衣领,拖到身后,继而心脉爆发强光,循天池穴经天泉,过曲泽、内宫二穴,聚于掌中,汇于中冲穴,一指朝着黑暗中点去。  刷然强光若有形实物,如一把利剑破开了黑暗!蛇尸痛吼一声,翻滚着躲避,那光芒聚而成束,去势未消,穿透重重迷雾,照向高处的司马越,司马越立即朝后一避。  霎时间肖山看清了司马越手中所执之物,顿时愣住了。  陈星一怔,继而想起卡罗刹山中,陆影所言,那把鹿角杖,说不定即是从鹿王头上斩下的角!  陈星不顾一切喝道:“肖山!”  但业已太迟,肖山挣破了半身武袍,发出一声裂帛轻响,冲向了高处。  战场另一边,只见肖山飞身跃向高处,眼中充满了屈辱,所见陆影的双角竟是在敌人手中,沦为玩物,双目变得赤红,嘶吼一声。  司马越干净利落地出杖,一杖顶在肖山腰间,将他狠狠揍向地面。  肖山摔得嘴角溢血,却顷刻间便爬起身,再扑。  司马越横杖,一杖击中肖山额头,将他从近一丈处打了下来。  肖山再扑,司马越抽出匕首。  “肖山——!”陈星看见司马越出匕的一刹那,顿时感觉到全身血液上涌。  项述见二人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弃了车罗风去救。  失去了心灯之力,在那怨气之中,动作变得粘滞下来,一呼一吸之间,怨气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的身体中疯狂冲撞,一股强烈的内疚感笼罩了他。  车罗风却不容项述抽身,已和身扑了上来,但就在这一刻,怨气中再次响起一声怒吼,另一具活尸从背后冲来,死死抱住了车罗风,两手扳住他的头,竟是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由多!”项述喝道。  车罗风狂叫起来,以骨鞭绞住了由多的身躯,在黑暗中猛地一绞,再狠狠一抽,由多的身体顿时被撕成碎块,头颅却依旧紧紧咬住了车罗风的肩膀,将他的肩胛骨咬得破碎。  项述找到机会,抡剑横劈,将车罗风劈得横飞出去!  项述终于冲到陈星身前,将他推开,正要直取司马越时,车罗风却已解决了由多,在黑雾中现身,一手朝着项述斜斜一拧。  刹那四周动物尸体尽化作白骨,腐肉在怨气中飘零,白骨没入地面,继而重重组接,化作无数骨刺,从地底蓦然穿了出来。  “当心!”陈星喝道。  项述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只得以重剑猛地一拦,漫天骨刺于地底穿出,将他牢牢锁在其中。  肖山从高处摔下,摔向如刀山一般的骨刺丛中,肩膀、手臂、大腿,顿时被穿在了骨刺上!  陈星:“……”  肖山竭力抬起爪子,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眼中现出一丝茫然。  司马越的声音缓缓道:“驱魔师我带走了,车罗风,余下的交给你,吾主借予周甄的债,你须得尽数还回来,敕勒川所余人尸,记得送到幻魔宫中来……”  肖山:“啊——”  肖山的喉咙中发出一阵濒死的狂吼。  肖山在那骨刺上尚且不断挣扎,血液源源不绝地淌下。  下一刻,四周的怨气倏然变得更重了,却聚成一个漩涡,朝着肖山疯狂卷去。  陈星已失去理智,狂吼道:“车罗风!”  车罗风走向被重重骨刺所束的项述,摘下背后的弓,架上一支骨箭,瞄准了笼中的项述。  “安答……”车罗风喃喃道。  项述怔怔看着车罗风,但就在最后一刻,车罗风的眼中,仿佛恢复了少许清明,拉弓的手略发起抖,那一箭却射不出去。一滴泪水,竟是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  陈星终于崩溃了,爆发出一股不知何处涌出的力量,瞬间抡起那重逾六十斤的、连在锁链上的碎石柱,抡出一道弧。  “柔然狗!”陈星暴怒之下狂吼道,“该死的是你!” 第57章 中午,司马玮将陈星扔在地上, 松绑,再扔给他面饼肉干, 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溪流。  陈星:“……”  “项述会来救我的。”陈星狼吞虎咽,撕了少许肉干咽下, 只因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抵抗也没用, 尽量想办法拖慢司马玮的速度。  司马玮赶路时无论陈星说什么, 只不接话,这时候方沉声道:“他不会,他只会以为你自己走了。”  这话蓦然击中了陈星的心病,糟了,如果项述真的这么觉得呢?毕竟上山前, 他刚说过要离开的话。  很有可能!先前他也是一声不响,就这么离开了。这与项述亲眼看着他被劫持不同,肖山在睡觉,没有人会告诉项述,他陈星是被抓走的。这段时日里,陈星也始终认为,项述有他身为大单于的职责,言谈之中也一再流露出分道扬镳的想法。  设若项述以为陈星不想告别,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自己也回往哈拉和林去,就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必须自己想办法脱困!  树上停着几只乌鸦,陈星试着几次催动心灯,没有感觉到项述,也许是距离太远,也许是……他只得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项述没有来救他。  陈星只能计划自己反抗了,半路上不住盘算,得怎么趁这厮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掉,奈何司马玮不吃也不睡,每次停下小憩,都是为了照顾陈星,待他休息完毕便复又上路,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陈星不住朝他套话,司马玮却守口如瓶,始终不答,就这么快马加鞭,连着赶了六天的路。  司马玮:“起来,上路。”  陈星:“你到底想带我去哪儿?!”  司马玮不答,陈星又说:“我要睡会儿,骑马都快骑成罗圈腿了,脚好疼。”  司马玮只得让他留在原地,自己起身,前去察看周围动向。  陈星看见司马玮出了树林,看看四周,于是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哑!哑!”乌鸦蓦然拍打翅膀,被惊动后飞了起来,陈星则一头冲进了树林中,与司马玮展开了一场追逐战,不到一炷香时分,就在山洞里被抓住了。接着等待他的,又是捆成粽子,扔在马背上,继续朝东走。  足足赶路将近十天,司马玮始终沿着长城前行,每一次停下时,临时宿营地处都有乌鸦,陈星在马背上挣扎道:“你就不能带我去有人的地方吗?”  司马玮载着陈星,始终不在长城附近进关,最后离开长城,再度北上,进入了幽州地界,沿途陈星好几次远远地望见秦军,司马玮的藏匿技巧极其高超,绕过军队,再次转向东南。  及至陈星看见了“涿郡”的地碑,再往东南走,就是高句丽的地盘了,离开中原后,司马玮对陈星的看守也终于再次松懈下来。  “我真的不跑了!”陈星说,“这都快到新罗了,跑了也找不着路回去,快把我松绑,司马玮!”  司马玮答道:“事不过三。”  陈星如愿以偿,得以松绑,两人来到高句丽的大城平壤,此处所居住的,大多是扶余人,说鲜卑语,大部分人都能听懂。司马玮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身常服换上,将铠甲收进了随身的包袱中,戴了一顶斗笠,遮挡住了半张脸面。  扶余人见两名旅行者走过,便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人朝他们好奇询问,陈星便以鲜卑语作答。  “来做什么的?”扶余人说,“你们是从晋国来的?”  司马玮朝陈星问:“他们说什么?”  陈星知道司马玮听不懂,这下可以随便拿捏他了。  “他们问咱们去哪儿。”陈星说。  司马玮道:“问他们哪里有船。”  陈星于是用鲜卑语朝城中的人说:“我被这个人绑架了!从敕勒川抓到这儿来的!”  城中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少人围了过来,各个身穿文士袍,戴着斗笠,作儒生打扮。  自打高句丽小兽林王当政后,便在平壤设立太学,培养读书人,自汉至曹魏至晋,中原儒家学说一直被众多臣属国仰慕,各族俱以习汉文、读汉书为荣。这伙读书人刚从太学下课,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情,纷纷拦住了两人去路,端详司马玮与陈星这奇怪的组合。  一名儒生问:“怎么救你?能帮上你的忙么?”  司马玮:“说什么?”  陈星朝他们摆摆手,司马玮比起其他魃王,态度虽然要温和不少,但陈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发狂,万一在城市里大开杀戒,只会害了无辜百姓的性命,当即也不呼救,解释道:“这家伙丧心病狂,一路上杀了好多人,大伙儿别轻举妄动。”  司马玮:“?”  众人问:“那怎么办?”  陈星说着又朝司马玮道:“他们说,这几天船不开,让咱们在城里歇下,得等过几天再说。”  司马玮观察众人表情,朝陈星道:“你莫要骗我。”  陈星:“我没有骗你!”  司马玮:“方才他们就说了四个字,将话翻过来怎么成了这么一大串?”  陈星:“鲜卑语就是这样的啊!你不认识鲜卑人吗?嫌我啰嗦,你自己来说,我不管了。”  司马玮:“到码头去找船。”  陈星:“等等等……”  陈星想了想,朝众人心平气和,笑着拱手:“各位哥哥,请大家帮我通知城中卫队,我先骗他到客栈里暂时歇脚,如果碰到有人打听,就告诉他们。”  司马玮:“你又在说什么?”  陈星:“我问他们船什么时候才能开。”  司马玮:“你的语气分明是在陈述,不是问句。”  陈星用鲜卑话问:“城中的客栈在哪里?”  有人指指远处的方向,陈星示意司马玮,喏,你看在问了。  一名书生说:“我这就去朝王的卫队禀告详细经过,你千万当心。”  陈星忙点头。  司马玮:“?”  陈星:“他们说,至少得等三五天,走罢。”  于是陈星在众人目光中,反客为主,领着司马玮走了,两人穿过市集,陈星心中窃喜,知道现在司马玮一定充满了疑惑,得怎么找个由头,将他的思路暂时岔开去,于是指着市集上的货物,说:“你要买点胭脂吗?”  司马玮:“???”  陈星说:“他们看样子有点怀疑你了,因为你的脸是蓝色的。”  司马玮:“……”  “涂点胭脂,”陈星说,“遮盖一下,有钱么?拿点钱来花花。”同时心想待会儿若有什么卫队来救他,自己也好撇清关系,反正到时只要说围观群众觉得司马玮脸色不对才报官就好了。  司马玮却没想到要花钱,身无分文,陈星出了个主意:“你的铠甲可以拿去当掉一点,我看那头盔就值不少钱。”  司马玮:“你要当我的铠甲?”  陈星:“不然呢?坐船不用钱吗?还得吃饭买衣服呢,你不吃,我可是要吃的。”  于是司马玮被陈星忽悠得把头盔拿去当了一笔钱,两人顺利住店,离开当铺时,陈星忽又见几只乌鸦从当铺门口飞走了,总觉得这几只乌鸦,怎么好像路上见过的?  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都长得差不多,也许是看走眼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暴雷声响,瓢泼大雨突如其来,沿街百姓疾走闪避。  进了客栈内,陈星也不管司马玮,吩咐小二准备热水先洗澡,换了身衣服后总算舒服多了。  “我给你遮掩遮掩吧。”陈星打量司马玮,开始给他涂脂抹粉,遮下死人脸色。  司马玮关上了房内四面窗户,陈星调了点粉,正要靠近他时,司马玮却忽然抓住了陈星的手腕。  “驱魔师,救我。”司马玮极低声说。  陈星:“!!!”  陈星听到这话时,险些就打翻了粉碟,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房上大梁,隐约听见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尸亥派出寒鸦,一路上监视着我们,”司马玮小声道,“我必须得将你带到幻魔宫去,不得已而为之。”  陈星:“你……你……司马玮?”  司马玮又道:“长话短说,你能用心灯断去尸亥对我的控制么?”  陈星喃喃道:“我不知道,你生前是大晋的楚王司马玮,对不?等等,你已经死了近百年,为什么还没进天脉轮回?”  又一声响雷炸开,窗缝外透入少许白光。  司马玮站起身,在房内踱步,声音里透出些许迷茫。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司马玮自言自语道,“只记得一些生前的片段,什么人的记忆都有,最多的,就是司马玮的,可我……我……我只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陈星说,“八王还复活了几个?”  长安城中所见的司马伦,北方的司马越,算上司马玮,这是陈星所见的第三名魃王了。  “六名。”司马玮说,“尸亥想抓住你,用怨气炼化你身上的法宝心灯,作为万灵阵的阵眼,为魔神献祭。”  陈星马上道:“万灵阵又是什么?”  “万灵阵有七个,”司马玮说,“我从他们的交谈中,约略听到了一二,俱以法宝吸收怨气驱动,七阵同启之时,魔神便将复生。他将我们八王唤醒,为的就是给他守阵。”  陈星刹那静了下来,司马玮又说:“阴阳鉴、狰鼓,都是尸亥的布置,已经有两件落在你的手里了,至于万灵阵,我只知道,有一个在长安。”  陈星马上道:“其他的法宝呢?”  司马玮摇了摇头,显然许多内情,就连他也不知道了。  陈星又问:“尸亥躲在什么地方?”  司马玮又缓缓摇头,陈星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司马玮:“你能杀了他不?只要你杀掉了他,便能解放我。”  陈星连尸亥是什么妖怪都不知道,更未查清这家伙的藏身之处,谈何容易?  “尸亥让你带我回中原,就没有约好接头的地方吗?”陈星又问。  司马玮抬头看了房顶一眼,答道:“寒鸦会时刻监视我的动向,进入中原后,他自然会派人来找咱们。”  陈星抬手,示意司马玮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万灵阵、尸亥、魔神……法宝,司马玮又说:“如今距离尸亥甚远,他对我的控制已被距离削弱,你得想办法放了我。”  “然后呢?”陈星说,“放了你之后,你要做什么?”  司马玮喃喃道:“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想被他再这么奴役下去。”  陈星说:“我……我可以勉强试试,就怕办不到,没有天地灵气的支撑,心灯的力量终究有限。”  司马玮所言,简直击穿了陈星的认知,一刹那陈星全明白了,紧接着,他又听见了房顶的乌鸦叫喊。  “他起疑了。”司马玮起身,去将窗户拉开,铺天盖地的暴雨打湿了窗台,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全是白花花的水帘,陈星想到窗台前去看一眼,司马玮却在避光处做了个手势,乌鸦就停在瓦沿下,注视着他们。  “放了我。”陈星朝司马玮做了个口型。  司马玮没有回答,朝陈星投来一瞥,他双目浑浊,陈星一时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而在那雨声中,似乎传来了轻微的兵器声响。  他闭上双眼,思考着这一切的联系,忽然心灯在那黑暗里一闪。 第59章 “为什么?”项述反问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陈星忙解释道:“你是大单于啊,你有你的责任,回去也是无可厚非……项述,我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着陈星,陈星鼓起勇气,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哪怕项述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但这一次,也许他们较之从前,已变得更熟悉彼此,对项述来说,他们也有共同的目标,所以……  “……我保证,时间不会太长,”陈星忐忑道,“你可以,像这样陪我一段日子么?我也不说护法之类的话,但我知道,光靠我自己,也许实在没有办法……”  “从我小时候起,”项述忽然别过头,不再看陈星,慢慢地说道,“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将会成为十六胡的大单于。”  陈星:“?”  陈星怔怔地看着项述,他的鼻梁、嘴唇,侧脸轮廓相当完美精致,却没有半分脂粉感,反而有种清秀的男性阳刚气概。  项述的眉毛稍稍拧了起来,又说:“父亲去世后,我也顺理成章地,肩负起了大单于的责任,族人的事即是我的事,族人的危难,就是我的危难。”  陈星说:“对,所以我想,你总得回去,哪怕你愿意,我也不能霸占……”  “后来有一天,”项述又说,“你来找我了,告诉我,你需要一名护法,而我就是那个护法,于是这责任,就从敕勒川,扩展到了整个天下。”  陈星无奈道:“我也不想,只是……”  项述:“但在这个过程中,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做什么。”  陈星:“……”  “从来没有。”项述认真地说,“他们不会问我,述律空,你愿意成为大单于吗?你也没有问我,愿意当你的护法吗?”  说着,项述又拧着眉,侧头望向陈星,仿佛想从陈星的表情中,读出答案来。  他的眉头稍舒展开来,朝着陈星轻轻一扬。  陈星:“我懂了,项述。”说到这里,陈星忽然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啊,你觉得我不尊重你,是我的错,当时……我确实没想过这么多。”  项述:“我与你不一样,你想成为驱魔师……”  “当然不了,”这次轮到陈星打断了他,答道,“如果有的选,我想,我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吧,我承认一开始我就没想到尊重你的意愿,但我要解释清楚,我也一样,许多事我是不得不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当驱魔师?”项述有点不解地问,“你就没有自己吗?”  “有啊,我也想当自己,我也常常问,为什么是我?”陈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尝试操控阴阳鉴时,心里的那个声音。  “可是我爹生前常说,世间哪有这么多人,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生之中,能以自己意愿而活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都只是顺应天命在过,责任加诸于肩上,固然很不公平,但换个方式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给我们每个人的期望呢?”  “期望?”项述不以为然道,“逆来顺受罢了。”  陈星懂了为什么项述最开始就拒绝了当护法的提议,释然道:“这么说来,不过是对所谓‘天意’的逆来顺受罢了。”  船在浪里摇晃着,雨仿佛停了,唯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的声音,陈星与项述并肩躺着,安安静静的,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那你想做什么呢?”陈星就像重新认识了项述,到得如今,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宁静,那是内心深处的宁静,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平等地看着彼此,去了解对方最真诚的那一面。  “有时候,”项述说,“我想让我娘活过来,让我爹活过来,依旧像从前一样,在塞外生活。”  陈星忍不住看了眼项述,项述却闭上了双眼。  “可事与愿违,他们都死了,”项述喃喃道,“安答也死了,大家都走了……就像一场暮秋节的酒宴,大伙儿喝完酒,就各自告别,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而我想要的,说起来很简单,却也很难……”  “……我想要的,只是这场酒宴,永远不要散场。”  项述出神了一会儿,想起自己与留在哈拉和林的族人告别的那天,但他没有告诉陈星更多的细节。  这场对话仿佛毫无意义,对陈星来说,却又似乎开启了他时日不多的另一段余生。就像离开了风雨的船,终于驰上了风平浪静的海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陈星轻轻地随着船的摇晃,唱着。  “你呢?”项述问。  陈星迟疑道:“也许……我想去见识神州大地吧。去那些在书里读到过,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说着,陈星想象中的未来,仿佛变得清晰起来:“到得走遍了山河湖海以后,再去江南,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住下,种满院子的紫藤花,花开的时候……”  陈星带着伤感笑了笑,说:“就可以在花架子下读书了,你喜欢吗?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住着不走也没关系的,有机会的话,嗯,只要有机会。”  陈星抬起手,手中发出心灯的微光,在被中轻轻按在了项述赤裸的胸膛前,那一刻,心灯的力量顿时与项述坚定、有力的心跳相应和,从被内透出明亮的光来。  陈星说:“我想重新请求你,项述。”  项述依旧这么看着陈星。  “在未来即将到来之前,”陈星说,“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无论如何,我需要你,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愿意被责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问,如果交给你自己重新选择,你能不能……”  “我考虑下。”项述答道。  陈星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这么说,意思是答应了。  风雨退去,大船驰在海面上,一轮明月照耀四方,风起,扯满了帆,令船朝着银白色的大海驰去。  陈星在那静谧里轻轻地说:“有时我觉得,所谓‘责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苍生啊,万物啊……这种需要往往不会有回报,可我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实现这些期望,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样,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吗?”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蜷在被里,过了很久,他觉得项述应该已经睡着了。  “冷吗?”项述问。  “不冷。”  陈星那边的被褥稍微潮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颤。  项述说:“靠过来点罢。”  陈星便朝项述那边靠了靠,顿时就暖和起来了,旋即风浪袭来,大船在浪里轻微地倾了下,项述收脚,抱住了被推进自己怀里的陈星。  陈星整个人靠在了项述怀中,顿时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开,免得两人尴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复推向项述,陈星想稳住身体,抬起手,却无处可放,半晌后,索性搭在项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颈,两人贴在一起。  “知道了。”项述最后说。  陈星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很快就睡着了,项述的身体相当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贴,却感觉到项述总是不安分地在动,似乎被他折腾得烦躁,时睡时醒的,到得后来也顾不得了,索性放开了不少,与陈星互相抱着。  翌日清晨,陈星醒来时,只见枕畔叠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盖了新的被子。  陈星:“???”  陈星很确定被子换过了一次,今天这床与昨天那床明显不一样了。  “项述?”陈星道,“项述呢?人呢?”  清晨用过早饭,陈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项述,项述换上了衣服,正与船长坐着喝茶,海风吹来,阳光万丈。  “被子怎么……”  “不知道!”项述不耐烦道。  “哇!”陈星站在桅杆前,朝向茫茫大海。项述朝船长点了点头,便与陈星回船舱里去,扔给陈星一个包袱,让他自己看。  里头是项述从哈拉和林带回来的两件法宝,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经送来的医资——四枚玺戒。陈星睹物思人,不免有点难过,检查一番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而后再看项述匆忙之间整理出来的包袱,内有一杆羌笛、一个狭长的未上锁的匣子,打开匣子,里头是卷在一起的两张羊皮卷,外头以羊毛绳拴着,纸已有好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紫色。  这就是苻坚念念不忘的大单于紫卷吗?陈星想起那个“紫卷金授”的说法,可看来看去,又觉不像,这不是歃过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没有乱翻项述的东西,将匣子关好放回去,刚关上,项述就回来了。  “到上虞以后呢?”项述问。  陈星说:“从上虞去建康,找我师父的朋友。你还记得张留手书中的另外两张图么?”  项述朝陈星出示,在敕勒川时,他已经将三张图都约略复原了。  南方能人众多,衣冠南渡后,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许多驱魔师世家虽在万法归寂后弃了本行,或读书或从农,却依旧知道少许过往之事。陈星须得先前去朝谢安示警,并召集曾经的驱魔师们商量对策,寻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写什么?”项述见陈星这几天里,总在船舱中写信。  陈星说:“写拜帖,着人送去驿站,呈往建康,当年我爹有不少学生,都是师兄辈的,衣冠南渡后,陆陆续续投晋,说不定能暂时投奔他们,在城中也好有个去处。”  项述随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陈星听出嘲讽之味,反唇相讥道:“哪里哪里,比起大单于,我这算得上什么排场?否则呢?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下船以后吃西北风吗?”  项述说:“想必还有几位宇文辛在建康等着。”  “你……”陈星很想摔笔。  陈星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项述这么一来,完全不想写了。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写清自己行程,并封了帖,付了最后一点钱,让人送上岸,带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说信若收到了,总该有驿员,但沿途也无人来接,心道人心易变,只得认命,待到了建康后再想办法弄点盘缠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带人就愈发懒怠,陈星每天只在船舱中睡觉,翻来翻去的,项述有时则在甲板上与船长下棋,有时趁着下船时买了书卷来,在船上读书打发时间。  近十日后,那船顺风顺水,驰入长江,沿着运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达了建康城,陈星还在睡觉,外头忽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接着是船工的呼喊。  “来了来了——”船工道。  陈星翻了个身,不是晚上才到吗?这么快就抵达建康了?  项述推门进房,已收拾完毕,一脸不耐烦地打量陈星,陈星坐了起来,满头毛躁,挠挠头,看着项述。  “有人在码头接你。”项述说。  陈星精神一振,就这么跑了出去,说:“谁?谁来接我了?”  大船抵达码头,映入眼帘的是岸上桃柳争发,满城新绿,姹紫嫣红。千檐万瓦,朱椽如洗。  钟山龙蟠之势,众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烟雨蒙蒙,远方太初、昭明二宫于镜似的玄武湖畔,犹如烟云缭绕的天上宫阙。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历经风雨,已有百万人居住。此处乃是汉人文化至为繁华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执伞,列队,高处一名清雍男子宽袍大袖,如乘风揽月,踏歌前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只听岸上歌声唱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两鬓染霜,年届四十,却一身肃然之气,身着黑色官纱,内衬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风,文质彬彬,腰畔悬玉,颈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带于风里翻飞,一路潇洒走来。  “有朋自远方来,”谢安朗声道,“尚能饭否?小师弟,这边请。”  ——第二卷 ·苍穹一裂·完—— 第3卷 不动如山第48章 接风┃且慢!各位留步!  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 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 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第61章 项述:“???”  顿时哄堂大笑,谢安稍稍眯起眼,知道这是陈星入乡随俗之意,主动要求开清谈会了。陈星话中之意,乃是胡、汉二者为族裔,是个大的统称,并不能具体阐述“人”的定义。这是虚辞之能、诡辩之术,根据战国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演化而来。江东崇尚清谈,对此命题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陈星此举无异于送上门让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纷纷坐下,意欲将陈星驳得哑口无言。  “胡人,是人的一种,”另一名文士说道,“正如汉人是人的一种,如江纳河,清谈不是诡辩,小兄弟,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孰料陈星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我问问各位,‘人’是什么?咱们总得搞清楚人的定义,才好来争辩铁勒人是不是胡人、与在座各位有没有仇罢。”  这话一出,倏然都哑火了,“胡人是不是人”这种问题不难解释清楚,可人是什么,却极少有人认真想过。  项述初时猜测事情无法善罢,只待有人报官,自己便带着陈星冲出去,厅内虽人数众多,却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敌,顾全谢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罢了。孰料陈星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把在场人等统统问住,看样子情况似乎还不太糟,只是这问答,着实也让项述有点费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这还用得着问么?”  陈星想了想,说:“在我看来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说清楚这东西的定义,否则又怎么用来定义自己呢?”  “说得对啊。”谢玄也被陈星给忽悠进沟里了,人者万物之灵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可要如何给人下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哪怕是先贤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厅内静了一会儿,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这是《列子·黄帝》上的一句话,陈星想也不想就驳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说?三尺的怎么说?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双手双脚,头颅一桩者谓之人。”先前最先叫嚣着要“报官”的文人开口道。  “那么生来缺一手一脚的怎么说?”陈星笑道,“谁若说战场上断了手足的将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个不服。”  谢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无论形体,俱谓之人。”  谢安这句可以说是在玄学上点出“人”的本质了,当即满座顿悟,赞叹不已。陈星却道:“那么对一个人来说,三魂七魄不复存在的话,就不再是人了。”  项述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谢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动手报仇了罢。”有人说道。  “等等等,”陈星道,“三魂七魄丢光的人,如果我没记错,叫‘死人’,对罢?那么死人是人么?”  众人开始骂陈星了,陈星却释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话,那胡人当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项述:“……”  “死人与胡人怎么能一样?”汉人们对陈星的诡辩相当不满。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项述对陈星也相当不满。  陈星忙道:“那,咱们换个说法,猫狗有三魂七魄么?”  谢安:“……”  陈星疑惑道:“如果猫狗有三魂七魄,那么猫狗能算人么?如果没有,谁来证明除了人之外的生灵,都没有三魂七魄?”  这下谢安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若强行说万物除了人之外,都没有齐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强能自圆其说。可是证据呢?要证明世间唯一拥有魂魄的生灵,就是人,便得先证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动物都不具备魂魄。  魂魄之说尚属虚妄,强行证无不仅没有理论支持,陈星更能举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轮回说、阴阳说、转世说,人这辈子死后下辈子兴许会转生为动物,这么说来动物也与人一样,是有魂魄的。  陈星又补充了一句,说:“生来缺魄者也是有的,总不能不把这些人当人罢?此先不论,传说世有狐妖,修炼为人,与人无异,唯独些许兽性未脱,这么说来,变成人的妖怪还算人么?为何世人都不将妖怪视作人对待?”  谢安果断道:“此理不同,毕竟我等都未见过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见过三魂七魄,”陈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说,可以不划入讨论范围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儿纷纷擦了把汗。  但接下来,则是满厅沉默,话题绕回来以后,更无法回答陈星有关“人”的定义了。  “人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指代,”谢安思考良久,而后说,“如何称呼,取决于我们自己,纠缠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  陈星又道:“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称呼是如何来的,对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与哥哥们讨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安的缓兵之计行不通,挠了几下背,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谢玄说:“那么天驰兄弟,你以为呢?”  陈星讶然道:“这就又轮到我了?”  陈星解决文人,就像项述解决武人,甚至比项述还要干净利落些,毕竟项述力敌千军,还要一个一个打,陈星舌战群儒,则是每次解决一批,典型的群体攻击。原本陈星还准备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吗,“仙”若不是人,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问题解决后,还有“先人”“神”、拥有自己手语能用叫声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会说话的鹦鹉等等。  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谢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陈星自己说,陈星想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必须得给出一个有力的说辞以服众人。  “愚见嘛,”陈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点茶,认真地说,“拥有‘本心’者,谓之人。”  众文人发出不屑的嘘声,然而嘘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竟无人能开口驳斥陈星。  只因“本心”这二字,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孟子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义”之举,是为本心,但陈星所言,明显这一词的涵盖范围,较之儒学之中还要更广一筹。  “本心何解?”又有人说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谈它了?周而复始,绕来绕去,如何……”  “非也。”陈星说,“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坚,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羁缚,独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说到这里时,陈星无意中一瞥项述,发现项述始终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一触碰,便都不自然地别开,陈星差点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种种,一时无法细表,各位都在书中读过,我就不赘述了。要说清楚所谓‘本心’一词很难,但这个词,我想大伙儿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问题来了,”谢玄说,“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当然了。”陈星笑道,眼角余光发现项述还在看他,只得假装看不见,“我们斥责他人‘与禽兽无异’或‘你不是人’,应当也不是一句玩笑话罢?”  一名王家弟子说道:“小儿未获开蒙,便不能算是人么?这么说来,我是不服的。”  陈星反问道:“谁说小儿无本心?‘天真无邪’一说何解?本心犹如心中明灯,该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乱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认贼作父者,你能说他们不是人么?我看不过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罢了。”  陈星又道:“性本恶者,想来不待我开口,早就被各位开除人籍了罢。”  “失其本心,后弃恶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谢家弟子问道。  陈星:“若你们能原谅此人,当然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这才是所谓的‘约定俗成’嘛,对不对?这就是用‘本心’来定义‘人’的方式。”  “所以呢,本心也即人之凭证,隔着大老远就能认出来。我的这位述律空兄弟,向来是非分明,舍生取义,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更未与汉人为敌。胡人之中有为满足一腔残忍之欲、滥杀无辜者,亦有心怀天下、救国救民之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跟着我,来到建康,受你们的冷嘲热讽,讨这没趣呢?”  陈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正题上,笑着看项述。这时项述终于不避让了,神情却变得稍微有点复杂。  众人对项述的敌意已被冲淡了不少,又被陈星东拉西扯,绕晕了头,当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局面尴尬良久,最后还是主人谢安咳了声,打破了这沉寂。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谢安说,“不如就……改日再谈?”  “好的,好的。”大伙儿都擦了把汗,眼看陈星气定神闲,给他一张案几一把折扇,指不定能谈到明天早上,只好借坡下驴,趁着主人谢客,纷纷离开。  陈星赶紧朝谢安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收场了,否则待会儿客人们出了门,回过神来又进门拉着他说个没完可招架不住。  谢安也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他来书房。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神色如常,陈星本来期待着他夸奖几句自己,只见项述依旧是那一脸冷淡的表情,于是悻悻问道:“怎么样?”  “被你说得犯困。”项述答道。  陈星:“……”  书房中。  谢安现出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盯着陈星看,不片刻便在书房里宽衣解带,把袍子除了,玉佩解下扔到一旁,只穿单衣,脱了鞋袜,朝书房榻上一坐,提起壶对着嘴就开始喝。  “清谈清谈,”谢安随口道,“成天就知道清谈,一帮子废物!”  陈星:“……”  “愣着做什么?”谢安见陈星与项述站在书房里,便道,“坐啊!晚饭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烤头猪送上来?”  陈星:“那个……呃……没给您添麻烦吧?谢尚书?”  “现在是中书监了。”谢安叫苦道,“小师弟,你当真也不是省油的灯,罢了,不提这事。情况如何?这可有时间好好说说了。”  陈星一手扶额,说:“谢大人,呃,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你我好像真不是同门。”  谢安起身道:“上回我去华山,拜百里大侠为师后,回来就做足了准备,你看,这些年里,我四处寻访,终于天道酬勤——”  说着,谢安回身,将书房里的书架朝侧旁一推,哗啦啦现出一个大暗格内的架子,架中全是宝刀宝剑、瓶子坛子、玉佩戒指,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陈星看到那一幕差点晕过去。  项述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安认真道:“此乃百里师父嘱咐我后,我为驱魔大业而穷毕生之力,搜罗得来的法宝。”  陈星:“……………………”  谢安示意陈星,说:“师弟,你不妨品鉴品鉴?”  陈星:“你……你让我冷静下。”  项述走到暗格架子前,拿起一把手戟,看了眼。  陈星道:“你早说嘛!搞这么多读书人还喝茶清谈什么的,把我折腾一顿,就不能带到书房好好说话吗?”  谢安无奈道:“你不知道,如今建康城中士族子弟趋炎附势,不先为你接下风,谁知你名头?你看,今天这么一折腾,过得几天,陛下铁定要召见你,名头这不就自动传出去了?”  “谢大人!”外头有人通传道,“王大人来了。”  谢安火速把袍子往身上一罩,拉上柜子,一整仪容,恢复了先前模样,说:“进来罢。”  来人却是王羲之,谢安于是礼貌一笑,点头,说:“正与我小师弟秉灯闲话。”  王羲之拿着一封书柬,笑道:“过得几日就是寒食了,届时想请天驰小兄弟,并谢兄往南屏山踏青。写了封帖子,念及遣人送来终究失礼,不如再亲自叨扰一番,以彰诚意。”  “好,好。”谢安笑道。  陈星忙送别王羲之,关上书房门,谢安又脱袍子,朝榻上一坐,问:“刚才说到哪儿?”  项述:“你这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累不累?”  “累!”谢安语重心长道,“没办法,满朝文武百官,只知风花雪月、涂脂抹粉,你让我怎么办?”  陈星:“不至于吧!”  谢安抬手一指北边:“苻坚要打过长江了,眼下人人自危,你说呢?”  “没那么快,”陈星说,“他忙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只是谢师兄,你……”  陈星上下打量谢安,也在一旁坐下,解释道:“是这样的……”  陈星朝谢安转述了在长安、敕勒川两地所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谢安沉默不语,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叹道:“如此场面,我竟不得见!”  “幸亏你不得见好吗!”陈星抓狂道,“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建康,就完蛋了!”  谢安想来想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说:“留在建康,终究不是权宜之计,收到师弟你传书的那天,我就在考虑,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我这就辞了官,随你……”  “停!”陈星马上道,“想也别想!师兄,你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我不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就先不说你这身体能不能打得过妖怪,关键现在万法归寂,也不可能再训练出驱魔师了!” 第63章 “什么样?”项述愈发疑惑。  否则除了这一点,还会有什么人生意外呢?意外大多是可防范的。凡人终有一死,这种死法轰轰烈烈,应该还不错。  陈星复又笑了起来,朝项述说:“我懂了,都是天意,没关系,你尽管用罢。”  “你有病?”项述说。  陈星正要编个由头说服项述时,忽闻谢家管家大呼小叫,穿过回廊。  “老爷!老爷!”管家喊道,“大事不好了!追债的又上门了!”  陈星:“……”  项述:“……”  “老爷正在修仙,”陈星来到门前,解释道,“不要惊扰了他,待会儿大功告不成,唯你是问呢。”  管家一脸严肃,指指外头,陈星说:“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要不你先让客人先……不对,谢家还欠人钱?谢家这么有钱,还能欠债?”  “谢安石!”一个声音在外头朗声道,“快出来!我知道你在家!今天你还上朝了!”  项述与陈星几乎是同时蓦然一回头,愣住了。  只见冯千钧一身靛蓝锦缎,鬓悬玉络,腰佩两把长刀,脚踏登云靴,大步走进谢家,朗声道:“谢安石大人!说好昨天还钱,昨夜你说有客人,放你一马也就算了,今天……天驰?项兄?!”  冯千钧与两人打了个照面,顿时傻了。  陈星当即狂喊一声,冲上前大喊道:“冯大哥——!”继而整个人飞跃而起,扑在冯千钧身上。项述待要打招呼,见此情此景,却眉头稍一拧,现出少许戾气,仿佛懒得理会冯千钧。  “天驰!天驰!”冯千钧狂喜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冯千钧看那模样,恨不得将陈星整个吃进肚子里头去,抓着他又揉又搡,陈星不住哈哈大笑,项述只是约略一点头,显然并无与冯千钧叙旧的意思,转身走了。  “哎,项述!”陈星道,“不来聊几句么?”  项述转身离开,冯千钧朝项述背影喊道:“过得些时日,我就要成亲了!项兄弟,你可别吃醋……”  陈星马上朝冯千钧做了个“嘘”的动作,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呢!等等,你是讨债来的?”  “说来话长,”冯千钧说,“到我钱庄聊去。”  陈星告知正在此地落脚,于是拉着冯千钧,借了谢安家茶室一用,管家见债主被支走了,连忙着人奉茶,双方坐下,方得以一叙别来之事。  “原来是这样。”  敕勒川经过,冯千钧听了个大概,唏嘘不胜,点了点头。  陈星说到肖山时,又不禁心生愧疚之情,原本想着将肖山托付回匈奴族,让他留在族中长大,却从来没问过肖山自己的意思。那天在船上与项述长谈后,陈星渐渐地明白到,每个人都有自己希望做的事、希望去的地方。  得写封信给肖山,告诉他,他们正在江南,如果肖山愿意,再请人去接他过来,让他自己作选择。可是等到自己将死之时,又要怎么办呢?陈星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喜欢这孩子,愿意照顾他到他再不需要自己为止,可另一方面却又下意识地不想与他培养太深的感情,否则到了自己离开时,肖山一定会很难受吧。  “你能帮我送封信到敕勒川给肖山么?”陈星想起西丰钱庄正是以情报业为生,冯千钧许多事应该都心下了然,便随口道,“其中过程,你想必也都听说了。”  “不,”冯千钧答道,“有些还是不了解的。不过项述兄弟辞去大单于之位,与你一同离开了敕勒川,这个我早已得知……”  “什么?”陈星险些打翻了茶碗,震惊道,“辞去大单于之位?”  “对啊,”冯千钧意外道,“没告诉你?塞内塞外,连着中原、江南等地,一夜间全知道了。”  陈星茫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冯千钧告诉了陈星大概日期,陈星想起,正是他们迁往哈拉和林那段时间,原来在那个时候,项述就已经决定不当大单于了吗?  只听冯千钧又道:“我所得到的情报,是述律空将十六胡玉契交给铁勒族长,解剑、还弓、封弦、祭天,更吹了羌笛古曲以示别意。如今的大单于是铁勒族长石沫坤,苻坚已经朝哈拉和林发信,要求古盟尽快举行紫卷金授的仪式,准备调集兵马,攻打南方。”  陈星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不当大单于了?”陈星难以置信道。  冯千钧更是奇怪,反问道:“他不是你的护法么?辞去大单于之位很正常啊。”  陈星:“不不,项述!”  陈星下意识起身,正要出去,却见项述正要进来,两人差点撞上,项述依旧是那冷淡神色,一瞥冯千钧,目中有责备之色。  冯千钧何等人精?自然早就知道项述不想告诉陈星,于是自嘲一笑。第51章 目标┃尸亥为何独独缺了这两王未能复活呢?  “你为什么辞去大单于之位?”陈星说。  “不想当了。”项述冷冷道, “怎么?我自己还不能做主?”说着跪坐在案前, 看了眼茶碗, 那是陈星喝过的,也不在意,端起来便喝了。  冯千钧笑着说:“恭喜项兄弟。”  “同喜。”项述漠然道。  陈星没听懂冯千钧恭喜项述什么, 更不知道项述的“同喜”何意,唯项述与冯千钧心下了然,冯千钧恭喜项述终于得以从重任中脱身, 可以好好忙自己的事了。项述则“同喜”冯千钧总算要成亲了, 免得成天不清不楚地找陈星腻歪。  “查出什么结果来了?”项述难得地主动问道。  冯千钧正要汇报时,陈星却道:“石沫坤若答应紫卷金授怎么办?”  冯千钧说:“短时间里我看不会。”  项述:“这我管不着他, 他是新任大单于,又不是我奴隶。”  陈星喃喃道:“苻坚就要调集兵力, 打过长江了。”  项述不耐烦道:“这关你什么事?”  陈星眉头深锁:“这……怎么不关我事?”  项述:“是你自己成日啰嗦没完,让我回去当大单于, 我现在不当了还不行?!”  冯千钧:“哎你俩怎么还和从前一般,总是吵。”  陈星心想项述辞让大单于,接下来苻坚在北方再无人牵制, 局势将变得更加凶险。  项述为了与陈星南下, 大单于之位二话不说就辞了,本以为他会感动一番,没想到陈星的反应完全大出意料,心中不由得怒起,讽刺道:“倒是忘了, 孤王一退位,害你族人又要被胡人欺负,唔,这可怎么是好?着实让人烦恼。”  陈星听出项述语中嘲讽之意,却也没有争辩,只道:“胡人死了就不算命了么?真要打起仗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这怨气……”  项述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我现在就上长安去,把苻坚杀了行了罢!”  项述一怒,陈星与冯千钧都被吓了一跳,陈星只得住嘴不说了。  “说,”项述朝冯千钧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驱魔司护法武神,调查结果如何?”  冯千钧蓦然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倒也不错,若他承认自己是名驱魔师,项述与陈星理论上便是他的上级。  “情况有点不妙。”冯千钧想了想,以眼神示意陈星先坐,别吵了。陈星心情复杂地坐下,听冯千钧叙话,刚听了个开头忽觉不对,心道反了你了?我才是驱魔司的负责人,你居然这就开始发号施令了?!  算了,我忍……等冯千钧走了以后再与你算账。  “辞别你二人后,我一路东行,离开函谷关,却碰上前往洛阳的慕容冲。”冯千钧说道。  那天夜里,冯千钧悄然离去,本想先回江南,不料路上却碰上了慕容冲。苻坚虽昭告天下,令冯氏成了这桩不明不白的案件的替死鬼。  其实慕容冲对正主儿是谁,却早已心下了然,更不可能不知道姐姐弑君报仇的企图。发丧之后,苻坚为表抚恤,将他从平阳调往东都洛阳,预备过段时间,予他新的封地,说不定还想封他个河南王,只是顾忌朝野声浪,只得暂时作罢。  慕容冲率众行军,冯千钧一路尾行,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首先得知,清河公主的尸身一夜间被偷了。  陈星:“……”  项述表情顿时变得相当复杂,冯千钧点了点头,说:“兴许是被拿去转化为……那个了。”  冯千钧生前对清河公主念念不忘,一见钟情,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对此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在死后安息。  其次,冯千钧抵达洛阳后,找到了汝南王司马亮在洛阳远郊的墓穴,一如所料,已被起出,棺中空无一物,这与陈星从司马玮处得到的消息一致,八王已被复活六王,唯独余下两王,尚不知是哪两名。  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  项述听得头昏脑涨,根本辨不清司马家这伙人谁是谁,当然,对陈星来说则是毫无障碍,毕竟全是汉人名字——比起司马家八王而言,敕勒川中什么石沫坤、巴里坤、车罗风、卡罗刹才让他头疼不已。  “赵王司马伦被你们在长安超度了。”冯千钧说,“东海王司马越又被那位尚未谋面的小兄弟剁成了肉饼。”  “是切成了肉泥。”陈星诚恳道。  “司马玮正在设法挣脱尸亥的控制,”冯千钧思忖道,“总会碰面的,可以说,复生的六王已去其三,余下三名仍然潜伏在暗处。”  “嗯。”陈星皱眉道,“这么说来,尸亥的守阵魃王,已凑不齐了,能不能用那个什么万灵阵来复活蚩尤,还很难说。”  项述此刻也已消了气,皱眉道:“另两王须得及早找到,提前动手解决,只是不知埋在何处。”  “嘿嘿,”冯千钧于是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得意地说,“这就是愚兄的本事了。”  陈星惊讶道:“已经找到了?”  冯千钧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尸亥为何独独缺了这两王未能复活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对他来说,这俩家伙也许离得太远了。”  “等等……”陈星隐约明白了冯千钧的意思,总觉得尸亥的身份,仿佛从那重重迷雾里,显露出了一角,这将是一个重大的线索。  “在南方。”项述却是马上懂了。  冯千钧意味深长地点头,说:“就埋在钟山北面的皇陵中。”  昔年八王之乱,祸毁大晋朝廷,司马家的八位王爷个个是身怀武艺、行军打仗的好手,却为了争夺皇位,在奸后贾南风的挑唆与利用之下,展开了一场疯狂而血腥的手足相残。数十年中,你杀了我,我又杀了他,晋廷数百万军队因这场内耗而折损得干干净净,导致北方守备空虚,匈奴人刘渊方率军入关。最后的赢家司马越率领长安朝廷及大部分军民仓皇出逃,被刘渊拦路堵截,杀了个干干净净,晋室衣冠南渡,是以称为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也开启了近百年的诸胡乱华的序幕,但就在北方各族争抢关中、洛阳等地时,于建康重振旗鼓的司马氏继承人也没闲着,时战时和,发挥了合纵连横的强大手腕,不仅成功挑拨各族相斗,更成功地取回了传国玉玺,以及河间王、齐王两王的棺椁,葬在了钟山的皇陵中。  “太好了,”陈星道,“真是太好了!等等……嗯,根据咱们在隆中山中所见,要复活一具古尸令其成为魃王,须得七七四十九日,这个过程想必十分复杂,其实不用着急毁掉它,嗯……我想……”  “聪明!”冯千钧笑道,“我已派出密探,日夜盯着皇陵,一旦有任何异常,随时会来通知。初时我尚且犹豫不决,尸亥若想再复活这两王,势必就会派出手下,甚至亲自前来。是否提前毁掉王尸,来得更直截了当,但听你转述司马玮之言,说不定咱们还可守株待兔……”  陈星“唔”了声,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隆中山内,那诡异的面具人复活司马玮时,似乎因为心灯在旁,而产生了某种变数。那么是否可以运用这种变数,反而将余下的两王策反,打尸亥一个措手不及?  “我看至少到现在为止,”冯千钧说,“尸亥依然没有抵达钟山贸然复活两王的行动,这就很意味深长了。”  项述也“嗯”了一声,陈星觉得有点奇怪,问:“什么意味深长?”  项述抱着胳膊,沉吟不语,半晌后有点不耐烦,说了一句:“刚夸你聪明,这时候怎么又变蠢了?尸亥为何唯独此二王放着不管,没明白?”  冯千钧笑了笑,项述见陈星还在想,索性解释道:“因为长江以南,不是尸亥的势力地盘!”  这话刹那一言惊醒梦中人,前因后果,霎时全部串了起来。隆中山就在襄阳附近,而秦军围城,神秘面具人方侵入了隆中山。也即是说,尸亥的活动范围,在这之前,始终局限在了长江以北。  他过不来?!过不来意味着什么?尸亥是苻坚那边的人!再想到长安魃乱,阴阳鉴阴差阳错,中途再次回到冯千镒手中……答案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尸亥此刻就潜伏在苻坚身边,”陈星说,“会是谁呢?!”  这也是冯千钧一直以来,无论如何也要查明的真相,查出尸亥的身份,也即找到了引诱兄长入魔之人,这才是他最重要的报仇目标。  陈星不由得感叹,果然还是要有伙伴帮忙,眼看一个毫无头绪的阴谋,竟是通过三人的推断,就这么慢慢浮出了水面! 第65章 “哎!”陈星马上道,“怎么这就赖上我了?我只是替谢师兄送客而已。”  眼看前一刻三人还在热烈一叙旧谊,为了钱冯千钧就翻脸不认人了,只听他一本正经道:“西丰钱庄如果倒了,就没人替你们盯着皇陵了,北方的消息,也得不到了。你和项兄弟,就要天天在皇陵外头,自己蹲点,这多麻烦,是不是?”  陈星:“关键我也没钱啊!我俩正寄人篱下呢,我要有七十万两银子还用得着投奔谢安?话说回来,我还欠着谢安三千两银子呢,要不是他从前赡养我和我师父,我上哪儿去认这便宜师兄……”  “项兄弟,”冯千钧见此计不通,于是转向项述,认真地说,“小弟记得您,好歹也曾是坐拥北方万里沃土的大单于?”  陈星面无表情道:“冯大哥,你看项述这模样,像是有钱的么?我去过他家,他那帐篷里的家当全部拿出来换成钱,还不够还我欠谢安那三千两银子的呢!”  项述闻言于是配合地拍了拍身上,两手一展,示意爱莫能助。  “你去大路上站一会儿?”项述说,“说不定拓跋焱又来了。”  陈星心想你还没完了。  冯千钧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星,陈星把心一横,说:“行,我试试看啊,岁星岁星,给我送点钱吧?”  于是三人站在路边,项述稍稍低头看陈星,只不说话。  乌衣巷外几只燕子飞过,安安静静。  “这儿人少,”项述说,“往外头走走?”  陈星:“……”  陈星走了几步,到得巷外大路上,建康东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集市上满是人。  “天上会掉钱下来么?”冯千钧疑惑道,“是不是得找个人少的地方?不然都被抢光了罢。”  “再走走?”项述示意陈星再往前走点。  陈星:“你又干吗?”  陈星又走了几步,只见集市东面,则是一间三层楼高、金碧辉煌的大商铺,门口拄着白玉,上书四字“东哲联号”,居然走到冯千钧家的死对头处来了。  “这不是你们死对头吗?你家的钱庄呢?在哪儿?”陈星问。  冯千钧一指集市西面,那处也有一乌木栏的大钱庄,正是西丰联号。  “罢了,”冯千钧说,“到我家用晚饭去罢,哥仨晚上喝两杯,顺便介绍你们嫂子给认识认识。”  项述却抬头端详东哲钱庄的牌匾,似乎在思考。  “你不会是又要抢钱庄吧。”陈星说。  “你欠谢安三千两银子,”项述说,“若开口,我就替你还了,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星本想说这里不比麦城,你真要抢钱庄,一定会被抓起来的!但忽然想到那天项述让他救车罗风时,彼此也是这么赌一件事,当即道:“好啊,我无所谓,不过除了帮我还谢安的钱之外,你还得帮冯大哥度过难关。”  “哎。”冯千钧闻言笑了起来,本想让两人别置气,但忽然转念一想,又改口用了激将法,道,“陈兄弟,好意就心领了,不要强人所难。”  项述果然不耐烦道:“行,可以。”  “喏,那你来,但不能抢钱庄。”陈星颇有点不情不愿地说,同时心里打定主意看项述的好戏,我倒是看你怎么弄钱,绝对不可能,否则在麦城还用得着去抢钱庄?而且冯千钧差的是三千两吗?人家差七十万!你就算抢,也抢不回来这么多好吧。  然而项述已抬步,走进了钱庄中。  其时东哲与西丰一样,主业是存钱与放高利贷,最近的大半年中江南受瘟疫影响,家家户户俱有病人,青壮年劳动力生病的结果就是无法耕种,还得花钱看病,只好把余事放下,拟借钱渡过难关。  西丰钱庄口碑最好,不到半年,钱就被借空了,东哲则相当有耐性,直等到冯家弹尽粮绝后才开始放贷,利钱提到每年一分,百姓怨声载道,却为了活命,不得不借。  陈星看见门口所排的长长的队,才发现瘟疫的情况远比冯千钧所描述的更严重,不由得一颗心悬了起来。项述则只瞥了门口长队一眼,在厅内站定。  “借贷那边排队。”柜内主事说。  项述侧身靠在柜前,手指敲了敲,说:“取钱,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契票拿来,”内里主事道,“掌柜没空……”  一句话未完,那主事已被项述揪着衣领,从柜后提了出来,顿时满脸惊恐,涨红了一张脸,百姓们见这美男子忽然动粗,顿时受到了惊吓,纷纷大呼小叫,赶紧退避。  陈星一看不得了,忙上前阻止,项述却将主事轻轻放下,为他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次:“取钱,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主事既怒且羞,却知来了个惹不起的,只得火速上二楼去。  陈星深吸一口气,盯着项述看,项述却俨然没事人一般。不多时楼上一名镖师快步下厅,瞥见陈星与项述身后的冯千钧,顿时现出了然之情,说道:“西丰钱庄的冯少爷,今天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冯千钧一哂道:“陪朋友来看看,不关我事。”  那镖师冷笑一声,说道:“大掌柜有请。”  东哲钱庄三楼,一众武人簇拥着大掌柜,做好了迎接冯家来踢馆的准备。陈星动动项述,说:“哎,护法,可以了,别闹,我就开个玩笑,还是走吧。”  项述看了眼陈星,再一瞥大掌柜,只见三人坐在厅内案前,大掌柜本以为冯千钧想找由头寻隙,却见冯家少当家与这青年一左一右,气定神闲地坐着,这文士少年坐定中间,于是将他当作了正主,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您在敝号……存了多少钱?”  “呃。”陈星看了眼项述,心想我有个鬼的钱。  “与他们无关。”项述也不喝东哲奉上的茶,随口道,“大掌柜,你是汉人,姓甚么?”  大掌柜怀疑地打量项述,答道:“姓王。”  项述点了点头,说:“一年前,我在麦城贵庄处亮明身份,想支点钱当路费,指印为凭,贵庄告诉我,东哲联号战乱时,只存不取,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取出钱来,是否有这么一说?”  陈星忽然想起与项述初见没多久,在麦城发生的那起抢劫案,原来当初他是想取钱么?他在东哲存了钱?存了多少?  冯千钧也想起来了,两人一起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项述。  王掌柜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因钱庄不让取钱,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更不好拿兵灾当借口,何况乱世之中,急用钱者众多,见死不救,不是砸自己家招牌么?  “绝无此事,”王掌柜只得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口否认道,“绝无此事。敝号从未有这规矩,定是麦城分号擅作主张,有得罪之处,在下先行谢过,还请客官恕罪则个。”  这么一来,众人于是更觉得是冯千钧找来砸场子的了,但凡事须得先礼后兵,全了面子,才好应对。  “客官只要拿得出票据,”掌柜身后一名镖师主动说,“走到天涯海角,但凡在东哲,开了口,也必定让您取钱。君子爱财,却也取之有道,东哲开了上百年,凡事都说不过一个理字。”  冯千钧冷笑一声。  大掌柜只当看不见他,朝陈星做了手势,显然将陈星当作了三人中的小少爷,意思是你要取多少钱?  项述却道:“既然这么说,我就问一句,贵号还记得述律家么?我的名字唤作述律空。”  “哦,”大掌柜说,“铁勒人呐,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间,大掌柜发现不对了,“述律空”这个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单于之名么?但看项述也半点不像胡人,在汉人心中,所谓大单于,俱是呼韩邪、苻坚等大胡子、年过四旬的中年莽汉形象,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人?对不上啊。  “父亲生前,我记得在东哲钱庄,存了一笔钱。”项述淡淡道,“距今算来也有三十年了,东哲钱庄中,不知是否还有票据在。”  大掌柜一怔,而后说:“在哪里存的?”  “幽州,涿郡。”项述答道,“当年东哲在涿郡联号开张,为了做生意,与塞外胡人联议,找到我父述律温,主动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笔钱,还答应可代为放贷予来往商人,双方立有票据,鲜卑慕容氏控制幽州后,东哲在涿郡的产业,我记得似乎还做得不错?”  大掌柜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若是存银,东哲钱庄所立票据,俱送往总庄之中,各地联号,俱有拓票,以备查验……我这就让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钱?”陈星朝项述问,心想搞不好还真有三千两银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项述干脆地说,“没算。”  冯千钧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但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始盯着大掌柜,看他这回要怎么下台。  大掌柜朝身侧主事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楼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柜说,“小时候,我也听老掌柜提起过,还要多谢老大单于对敝号的支持……只是不知道大单于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取?”  说话间已有人上来,将清茶撤去,换成与谢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点心。  项述只不正面回答,随口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找到凭据不?找不到也没关系……”  陈星:“……………………”  陈星本以为项述想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原来说了这么多,只是吓他。孰料项述却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卷,说道:“找不到的话,不妨看看我的票据?”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项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冯千钧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东西,述律家居然还留着?还带在了身上?  “这是票据?”陈星难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项述也不阻止,大掌柜伸长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陈星刚解开捆绳,底下便有人匆匆上来了,拿着个与项述所携一模一样的木匣。侧旁于是有人将匣子打开,现出里头同样的两件羊皮卷。  大掌柜心思复杂地看了项述一眼,低头看自己的羊皮卷。  项述:“一份票据立于三十年前,乃是东哲与我父所约的存据,另一份,则立于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将幽州钱庄掌柜唤到敕勒川下,将这部分述律家的家产,转予我所有,上面按过各方指印……”  陈星刚解开羊皮卷,就看见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柜刚看了个开头,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囵吃进了嘴里。  “哎!你干什么!快来人!你们大掌柜疯了!”冯千钧顿时喊了起来,侧旁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陈星一脸茫然地抬头,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见掌柜一脸痛苦,使劲将自己手中那份羊皮卷往肚里吞,陈星赶紧道:“这不是纸!你会噎死的!”  现场一时大乱,项述一个箭步上去,捏着掌柜下巴,冯千钧使尽浑身解数,将那羊皮卷挖了出来,镖师们正要抢,对上项述怎么可能是对手,当场就被放倒了满地。  那掌柜好半天缓过神来,看着天花板直喘气,继而转身去扒窗子,冯千钧最先反应过来,喊道:“别让他跳楼!快啊!”  半个时辰后,会客间挪到了东哲钱庄二楼。  “夫人。”  东哲钱庄暂时歇业,正主儿终于来了,一伙主事护着一名妙龄少妇,上了二楼,少妇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调和后的香剂顿时令钱庄中如逢春日。  大掌柜正在角落里抽搐,那少妇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楼下去,给他顺顺背,灌碗药汤就好了。自我介绍下,大单于,在下姓温。”  “温夫人,”冯千钧笑道,“可有好久不见了呐。”  那姓温的少妇正是东哲钱庄当家,名唤温哲,东哲钱庄亦是其先祖所创办,只见温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红锦,如新嫁娘般,气定神闲,身上香味扑鼻。她朝冯千钧望来,说:“冯大当家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斯人已去,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冯千钧点了点头,东哲与西丰两大钱庄向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家主见了面,却是出奇地客气,缘因天下利益相夺相戮理由无他,不过各谋生计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据请让我看看?”温哲客气地说道。  项述将那票据放在盘中,便有人捧予温哲,四份并排,验过真伪。只听寂静堂中,温哲轻轻地说:“东哲钱庄,存钱进来,一向无利,但三十年前为了入驻幽州,与老大单于大人有过约定,敝庄以料理家产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银。既是存钱,亦放贷予慕容氏、拓跋氏、张茂等人……嗯……东哲放予皇族的银款,向来是一分利,述律家则坐享五厘利金。”  “有多少?”陈星那羊皮卷还没看仔细就已经交了出去。第53章 宴请┃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项述说:“黄金十万两。”  “十万两?!”陈星与冯千钧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温哲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票据验讫无误, 存钱迄今, 正好三十年,按五厘利钱一年,利滚利三十次……”  侧旁主事当即拿出算盘, 噼里啪啦地开始打算盘,刚打得两下,陈星便与冯千钧对视一眼。  “四十三万二千二百两。”  陈星、冯千钧与温哲同时道, 紧接着, 冯千钧险些晕倒过去。 第67章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第54章 寻医┃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陈星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谢家, 昨夜发生了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最后还有记忆的,是与冯千钧一起喝酒。  “早。”  洗漱过后, 陈星穿过天井往正厅里去,先与主人谢安见面,谢安刚下朝回来, 一见陈星, 表情却显得十分古怪。项述则独自坐在厅内用午饭,一瞥陈星, 什么都没说。  “昨天陛下临时传我进宫,”谢安解释道, “让你们久等了。”  陈星现在看出谢安的路数来了,却也不揭穿他, 说:“哦?陛下怎么说?钱还出来了么?”  谢安说:“针对这七十万两,陛下特地颁了一道圣旨,今日就送到冯家去, 解决方式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  陈星心想你这是奉旨赖账吧……又看项述, 说:“昨夜我喝醉了么?”  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眼神里,海量的信息飞速被交换完毕。  “我昨夜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点危险。  项述:“你只是在谢府上大吵大闹了一番,再跳进种莲花的缸里洗澡……”  陈星:“!!!”  谢安:“项兄弟想把你拉出来,你还一把抱着项兄弟, 又拉又扯,又亲又……”  项述:“咳!”  谢安于是不说话了,陈星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到了极点,“咳咳”数声,而后道:“听说江南有瘟疫?”  陈星岔开了话题,孰料谢安却并不如何知情,回忆良久,而后道:“年前仿佛是有这么一说,在会稽有过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从何得知?”  谢安原本供职于吏部,而后掌任中书监,责任是统筹北府兵与协调平衡士族、皇权、南渡士人们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只在年前从户部听说一二,但他知道陈星既然开口问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请户部尚书过来问问。”  陈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调查罢。”  “昨天陛下提出,想见见二位,”谢安说,“被我暂时回绝了,但若有时间,我是觉得不妨一晤。”  听到这话时,陈星与项述不由得都有点意外,谢安看样子也知道陈星不想入朝为官。  “那可真是多谢啦。”陈星笑道,“不过离开建康前,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拜访陛下,否则也失了礼数。”  项述意外的原因却在于,比起苻坚在北方拥有绝对的帝权而言,南方司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午后陈星出得门外,仿佛已不用再说,项述换了身衣服,便跟着出来。平日互相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真到了干活的时候,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自然而然,总会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边。  但经过昨夜醉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尤其尴尬,陈星想问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恐怕越描越黑,只说不出口,项述则依旧是那平日模样,不苟言笑,走在陈星身边,两人也没骑马,就这么走着。  走出乌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拖得越久,这静谧就越尴尬了几分。  陈星清了清喉咙:“咳!你……”  “你……”项述恰好在这时也开口道。  两人又不吭声了,陈星心里简直抓狂,站定,项述终于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着的。”  陈星:“我知道了!”  项述说:“买两匹马骑?”  “不用了!”陈星随口道,“有钱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项述:“想走到会稽去?”  陈星恨恨一瞥项述,穿过朱雀街,说:“近期不想去会稽,到本地医馆看看,这儿的大夫们,兴许知道些什么。”  陈星除了驱魔师一职外,副业就是学医的,大夫里头,消息总是十分灵通,因为病人常常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除此之外,医者还像商人一般,有着自己的独特行会。  “对了,你一直没告诉过我,岁星究竟是什么?”项述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说:“岁星?怎么突然问起岁星来了?”  项述:“昨夜修习不动如山的书简,忽然想到,就随口一问。”  项述站定,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陈星,两人这么一路走来,项述提出的所有玄学上的问题,只要陈星知道的,都会给他解释,不知道的于是就坦诚告知“不知道”。  “哦?”陈星有点意外,“你学会那卷轴上的心法了么?”  项述:“你还没回答我呢。”  陈星:“……”  陈星只得说:“每个人命里都有九个宫,天机也好,破军也罢,七杀、贪狼,诸天星辰,会分布在各个宫中,而有一颗星,是主掌整个命盘的,这颗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说非常复杂,我自己也没学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岁星?”项述说,“这是由什么决定的?”  陈星:“据说是出生时辰,也许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说不准。”  项述:“还有多少人,是岁星入命?”  陈星本想岔开话题,项述却不住追问,只得正面答道:“岁星入命的人很少,几千年才有一个。”  “所以岁星入命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运气?”项述又问。  “呃,”陈星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算了,你不觉得我运气确实挺好的么?”  “不过什么?”项述又有点疑惑地问。  陈星:“没有什么,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有不满就说。”  项述:“没有不满,我只是看你运气也不如何,昨天岁星怎么不曾给你送钱了?”  陈星:“咱们这一路上,不是总有惊无险的吗?就是岁星保佑了,还要怎么样?”  项述:“那是因为我在救你!”  陈星盯着项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这下项述反而无话可说了,陈星本不想让这么一句,但项述提起岁星,陈星便想到了许多事,时间没剩几年,成天嘴上不服输,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等……陈星忽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昨晚醉酒,说错了什么话,被项述听了去吧。  但项述已不再追问下去了,陈星也不好画蛇添足地多答。这些天里,他渐渐地察觉出,项述有了许多变化,辞去了大单于的身份后,他终于在陈星面前当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项述,不过也是个带着少许戒心,且对人间抱着隐约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纵八横,如井字形排布,汉人南渡后,城郭仿长安扩建了一番,城中医馆位处西街白虎道,门前人来人往,上悬王羲之所题的牌匾“妙手回春”。陈星心想怎么在建康走到哪儿都看见这家伙的字,好看归好看,却无处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觉得眼腻。  回春堂内,传闻有建康神医朱禁坐诊,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来一小会儿,偶尔还要进皇宫问诊,陈星与项述抵达时,只见一名穿了男装的妙龄女子,正垂堂看病,侧旁帘后,又有一个身影替她配药。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队,”那女大夫一见陈星,便道,“人多着,按规矩来。”  “我……我要死了……”陈星假装奄奄一息道,“大夫,我这是急病……”  项述:“……”  “谁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陈星是在装,怒道,“排队!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正说话时,帘后忽然“啊”的一声,那配药之人揭开帘子,现出一身女装的顾青,笑道:“陈兄弟?”  陈星笑着打过招呼,女医便有点意外,脸色缓和了少许,陈星道:“不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们聊聊。”说着自我介绍了一番,又介绍项述,那女医多看了项述两眼,便不再多说,只道:“一旁喝茶罢,待我看完这轮病人,再让你踢馆。”  陈星没想到这女孩竟是油盐不进,不过一想自己给病人看诊时也是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顾青则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过来给两人奉茶。  “哎!”那女医不满道。  顾青摆手笑笑,示意这两人乃是贵客,女医于是满脸不爽,只得再唤人来替。  片刻后顾青安顿两人坐在一旁,奉了药堂里煮的甘草茶,陈星说:“昨夜刚见过,今天可就来叨扰了,不知那位姐姐,怎么称呼?”  “她是我师姐。”顾青小声道。  陈星本想问下姓氏或别号,那女医却听见了,随口答道:“谢道韫。”说着又朝面前病人问:“你是什么病?看看舌头。” 第69章 陈星稍稍镇定下来,说:“我……因为我有点害怕。”  陈星拉着项述的手不放,项述打量他片刻,陈星终于渐渐镇定下来,说:“先休息一天看看吧。”  当日陈星观察项述病情,又怀疑是某种顽疾,这情形让他越来越疑惑,项述并不像谢道韫所描述的一般嗜睡犯困,表情如常,只略显疲惫,也许不是染上了瘟疫。但也有可能是项述本身体质强健,染病后症状不明显。  这夜陈星搬到项述房中,与他同榻而卧,第二天清晨,项述如常醒了。陈星心想真是谢天谢地,起来就去按项述的脉搏,脉象搏动有力,是正常的。  “感觉怎么样?”陈星问。  项述起身,试着提起重剑,说:“不行,连出招亦是困难,若有敌人前来,会相当麻烦。”  说着,项述与陈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感觉到了危险,陈星喃喃道:“会是他们吗?尸亥的手已经伸到这里来了?”  项述说:“未必,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麻烦找上门来,他们兴许还不知道我被削弱的情况,咱们依旧在暗处,但须得相当小心谨慎,认真对待。从那天听完冯千钧所述别来之事后,我便始终觉得不妥。尸亥不可能放弃南方,他一定早在襄阳之战前,就已经打起了建康的主意。”  陈星起初怀疑的是瘟疫与尸亥有关,哪怕尸亥并未亲自或派出手下来到江南,疫情的散播也全因魃而起。诸多复杂的信息却干扰了他的判断,又令他觉得,这件事也许与魃关系不大?  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就猜错方向了?陈星开始感觉到建康城熙攘繁华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若假设尸亥的手下已潜伏在江南一地,预谋颠覆偏安的晋廷,只是推行他的计划并不像北方大地顺利,那么眼前的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你说得对,”陈星承认道,“是我掉以轻心了。”  项述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因丧失武力而气势消减。陈星也发现了,项述只是体力流失得厉害,头脑却依旧是清楚的,并不像通常情况下所描述的“失魂落魄”一说。  陈星于是调整了药方,请谢家人去购买药材,去掉谢道韫开的几味药物,以增强体力为主。谢安循例下朝来,又请出陈星、项述用饭。陈星开始询问,建康、丹阳、会稽、秣陵四地,在过去的一年里是否有行迹怪异的人出没。  “没有。”谢安想了又想,说道,“怎么了?听说你们昨天去见道韫了?”  陈星与项述先前简单地商量过,决定今天就动身前去认真调查,不能再拖了,于是说道:“近几日里就不叨扰您了,我们须得出去一趟。”  谢安朝陈星说:“我前几天方派出人去会稽,找记有不动如山书简的来处,估摸着今明两天就回来了,就不再等等吗?”  项述:“眼前的事比较重要,先留着罢。说不定在会稽也能碰上。”  谢安欲言又止,片刻后又问:“有什么事,能帮得上忙的?为何急匆匆的要走?”  陈星倒是不疑谢安,真要算计他们早算计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但项述武力尽失一事,少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于是便只说与瘟疫有关。谢安闻言缓缓点头,正在这时,谢道韫却带着顾青来了。  “好点了?”谢道韫进门就说,并朝谢安点头,见过礼,过来检查项述的脉搏,与陈星对视一眼,陈星缓缓摇头。  “项兄弟身体不舒服?”谢安问道。  “没有。”陈星马上答道。  谢道韫查过,发现项述较之昨天也差不多,却不嗜睡,又不是瘟疫,心下当真好生疑惑。不片刻,外头又来了人造访谢安。却是东哲钱庄东家,只是这次上门的,已不再是温哲,换了数名男人。  今日谢安家中当真好生热闹,只见来人捧着一个匣子,里头装满了地契,朝项述说:“述律大人,这是夫人嘱我等带来的地契,钱庄内实在没有这么多钱了,只得拿年前在建康、会稽等地置办的一些产业相抵,不知您意下如何。”  谢安已经听懵了,陈星摆手示意他先别问,看过地契,原来温哲回去一算,现钱实在没有这么多,也或许不想将银子掏空了付予项述,于是便想了这么一招。  “放着罢,”项述神色如常道,“算完还剩多少?”  来人恭恭敬敬道:“这里的地契、产业折合一百万两银。尚有二百万两待付,夫人请求述律大人再给半年的宽限时间。”  “哎!小叔!”谢道韫忙上前给谢安顺背,谢安闻言已差点昏过去。  “可以。”项述见对方连地契也拿出来了,足见诚意,总不好逼人太甚,便答应了宽限,来人仿佛料到早有此一说,忙顺着话头,取出笔纸来,欣然道:“这就请大人留张纸条,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我述律空说的,还不算数么?”项述冷冷道,“你大可现在就回,否则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那人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正离开谢府时,却又来了人,正是冯千钧。  冯千钧与来使擦身而过,消息灵通的他显然今日已听说了,入内便道:“项兄弟,你没事吧?”  厅内众人一起朝他使了个眼色,唯独谢安下意识地要跑,冯千钧不耐烦道:“不追你的债了,谢大人,再宽限你一年!”  半个时辰后,项述房中。  陈星正收拾行装,冯千钧坐定,观察项述脸色,项述皱眉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怎么敢不来?”冯千钧昨夜听顾青说完经过便知坏了,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在谢宅外听风声,及至见谢安下朝,于是急匆匆地过来看情况,“前天晚上在我家喝的酒,昨天就出了事,我哪敢不来?”  项述答道:“与你的酒没关系,这我心里清楚。”  冯千钧说道:“你们这就要去会稽了?”  陈星答道:“等不及谢师兄的消息了,须得尽快走一趟。”  冯千钧当机立断,说道:“我与你们走一遭。”  陈星看项述,项述便点了点头,查明尸亥下落亦是冯千钧的目的,眼下项述气力尽失,有冯千钧在,终究要安全点。  于是冯千钧前去打点一番,当天午后,三人动身启程,前往会稽。  阴暗地底某处,数条曲折的地下河在此地交汇,河水途经低地时,竟是带着些微闪光,亮了起来。地下河两侧的河岸上,种满了奇异的发光花朵。  花海将这黑暗空间映成了蓝色,花朵上,停满了翅膀亮着白光的蝴蝶,蝴蝶散发出淡淡的光粉,朝着花海中央散播而去。  花海内,河心浅滩中,出现了一个占地近亩的曲折法阵,法阵中闪烁着暗蓝色的微光,这法阵从地底的千万蝴蝶身上源源不绝地汲取着能量,光照忽明忽弱。  法阵中央,躺着一条体型巨大的蛇,蛇头长有一枚折断利角,身周缠绕着源源不绝的黑气,紧闭着双目。  温哲站在法阵外,左手持一个小小的手钟,安静地看着这条大蛇。  “昨日按您的吩咐,增强了缚龙阵的威力。”温哲细长的眉头微微挑了起来,说,“可我不明白,这又有什么用?”  “一个尝试。”温哲身后的男人说。  王子夜在发光花朵的外围沿岸现出身形,身旁三名黑铠武士涉水而来,温哲忽觉意外,回头一瞥,三名魃王同时出现,令她十分诧异。  “什么尝试?”温哲又问,“就快炼化成功了,这个时候陡然增强缚龙阵,尸亥大人,您到底想做什么?”  王子夜手持一把黑色的扇子,漫不经心地摇了摇,说:“缚龙阵威力全开,为的是确认一个人的身份,事实已证明了我的猜测,仍不可掉以轻心。”  温哲轻蔑地说:“至于么?给我派了三个?”  温哲转身,审视来到面前的三名魃王。  王子夜说:“轻敌大意,招致冯千镒、周甄与周翌的惨败,魃王更折损两名,吾主已下了严令,温哲,千万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温哲:“那倒不至于,落魂钟搜集得来的怨气有限,再这么下去,离魂花从地脉中汲取的力量,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王子夜答道:“不打紧,他们现在并无法力,他们的动向如何?”  温哲:“驱魔师今天离开建康了。”  王子夜悠然道:“我知道,真相虽已八九不离十,再仔细确认下,总是好的。我这就去会一会他们。”  “你自己当心点。”温哲说。  王子夜做了个手势,带走了三名魃王,余下温哲独自守阵。片刻后,温哲走进缚龙阵中,轻轻地抚摸了下那巨蛟的眼睑,现出温柔表情。  两日后,建康通往会稽的官道上。  “项述,你还好吗?”陈星朝项述道。  项述的剑绑在马背上,跟随陈星与冯千钧纵马转入山林,江南一地春来绿意遍野,丘陵上满是梯田,看得人心旷神怡。  冯千钧放慢马速,朝项述道:“还记得一年多前,咱们也是这么上的长安,不知不觉,已是一年过去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怕他身体虚弱,刻意地慢了少许。  “我该留在建康,”项述说,“拖你俩后腿了。”  陈星皱眉道:“怎么能这么说?”  项述说:“将法宝寄放在西丰,终究有点不放心。但让你自己一个人前往会稽,我更不放心。”  冯千钧:“哎项兄弟,我可都听见了,原来在你眼里,我还不是人来着……”  项述:“钱。”  “别!”冯千钧马上道,“哥哥,我不是人!我这就到前头,给你们探路去!”  陈星与项述出城前,已将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那套戒指暂时寄存在了西丰钱庄的密室内,毕竟项述力气尽失,若有意外,就怕法宝再次丢失。  “不会有事的,”陈星坦然道,“偶尔我也可以保护你们,我的运气一直很好,只要别离开我太远。”  三人穿过一道峡谷,走在最前面的冯千钧忽然放慢了脚步。  陈星与项述在冯千钧身后停下。  “你先前猜测什么来着?”冯千钧说,“陈星,你觉得是尸亥让项兄弟生病了么?”  陈星思忖道:“也许,但仍需要证据支持。”  冯千钧又问:“谢安说过什么来着?他派人往会稽为你们查的是什么事?”  陈星:“???”  项述:“……”  只见冯千钧策马,到得峡谷深处,溪流前的一棵树上,吊着一具苍白的尸体。那具尸体身着晋人服饰,衽上挂着一枚腰牌。  三人下马,冯千钧从尸体上将腰牌取了下来,上书数字“大晋中书监林”。  陈星端详腰牌,说:“这是中书监的人?是谢安的下属,他怎么……死在在这里了?!”  倏然间,那具尸体狂吼一声,竟是睁开浑浊双眼,朝陈星抓来!  “当心!”项述虽无武力,反应却是丝毫不慢,拉开陈星,陈星被吓了一大跳,抬手祭起心灯,那活尸被强光一照,霎时畏惧大吼,脖子被系着吊在树上,无处可逃,只胡乱挣扎,形貌极其恐怖!  峡谷高处,好整以暇地旁观了这一幕的王子夜似乎觉得很有趣,于是笑了起来。  身后三名魃王各自按剑屹立。  王子夜一挥扇,下令道:“去罢。”  紧接着,魃王们纷纷躬身,化作黑影,从山崖上飞身跳了下去!  下一刻,冯千钧忽然左手绕到背后,右手按腰间,顷刻间两刀齐出,项述一个转身,侧肩撞开陈星,带着他朝一旁摔去。  空中三名魃王同时出剑,各取一人,冯千钧尚未转身,靠背持双刀挡掉一招,陈星被项述扑在地上,翻滚避过!  “敌袭!”冯千钧这才喝道,“你们快走!”第56章 试探┃我不会再弄丢你的!  几乎是同时, 冯千钧的双刀在那巨力下险些脱手, 人也被击中, 倒飞出去。项述肩膀着地,护住了陈星,两人就地打滚, 再一滚,连着三次,方避开了偷袭的连环三招!  陈星当即反手一指, 凌空点向敌人, 同时喝道:“魃王!”  偷袭者正是魃王司马亮,为首者其后两名跟随的则是长沙王司马乂与成都王司马颖, 却已不见司马玮了!  为首魃王又是一剑,项述推开陈星, 接着行云流水地倒拖重剑,他虽武力尽失, 却将借力打力的技巧用到了极致,只见那一剑使上了柔力,同时粘住司马亮与司马乂劈砍而下的两招, 带着两人剑锋一旋, 交错,竟是让两名魃王的招式狠狠撞在一起,铿然作响,自己则顺势脱身。 第71章 陈星动作约略停了一停,发现项述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时,竟是这么镇定有条理,不由得他不佩服。  吴骐:“据说这份竹简,出自郡中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所购买的宅子,又隶属于百余年前,会稽的一户士族……”说着笑了笑,解释道:“传闻还是名门之后,乃是当年与汉高祖刘邦争天下的项羽曾出身一族的,会稽项氏。”  “嗡”一声陈星顿时感觉天旋地转,那声音已遥远得不像自己的。  “那户人家在何处?”陈星问。  这下项述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吴骐说道:“城西山阴处,溪后柳桥旁最大一所宅子就是,如今那户人家也已瘟病缠身,先前林大人为了查证,还特地去走访了一番,是以耽搁了些时日。”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沉默片刻,最后陈星写完了信封上,说:“还请今夜就送往建康。”  吴骐欣然道:“两位远道而来,不如……”  “不了,”项述一口回绝,“我们自己找地方落脚,过得几日,说不定还得上门叨扰。”  陈星知道项述不想给人添麻烦,毕竟冯千钧还未露面,魃王若追进郡内,靠吴骐手下官兵根本抵挡不住,万一又爆发魃乱,只会害了本地之人。  夜幕低垂,两人离开郡守府上,走过长街,项述依旧在喘气,怀疑地看了眼陈星。  “我记得你说过……”项述问。  “对,”陈星喃喃道,“我是曾经说过,会稽项家十分有名,当年项羽在会稽起兵反秦,项家便举家迁到此地,可是……为什么竹简是在那里被找到的?”  陈星抬眼,自己亦充满了疑惑,打量项述,许久前他不过顺着项述的姓氏随口一说,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不动如山的书简来历,与项家似乎有什么关系。  项述没有回答,只是埋头走着,且安静地思考。  陈星说:“咱们得先找个地方,理清整件事的细节。”  定海珠下落、不动如山书简、魃王的出现、瘟疫的弥漫、项述的身世……一切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但这五件事里,陈星总感觉有着强烈的勾连,仿佛只要搞清楚了其中一件事,其他的疑问就会连环得到解决。  “也许只是他们也正好姓项,”项述说,“与我娘关系不大。”  陈星说:“我总觉得这不是巧合。首先,张留到过卡罗刹,你娘也到过卡罗刹。咱们在阴阳鉴里找到了不动如山,而关于它的记载,又出现在了会稽的项家……”  项述:“!!!”  陈星说:“你想到什么了?”  项述没有说话,将陈星保护到自己身后,陈星这才从思考中清醒过来。  只见郡内一条笔直的长街上,怨气仿佛有形实物,从街道两头朝着中间涌来。  项述面前,北面街道上,从怨气中走出两名魃王——司马乂与司马颖。  陈星背后,南面街道上,司马亮现身。  “我记得你说过,”项述沉声道,“岁星总会救你。”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陈星说。  项述:“碰上再惊险的境地,你自然也能活下来。”  陈星答道:“应该是这样……但是最好还是别找死,咱们想办法跑吧,实在打不过。”  项述:“所以你是一定能脱险的,跟着我,找机会逃跑,照顾好自己。”  陈星:“不!等等!”  说着,项述竟丝毫不惧,倒拖不动如山,朝着两名魃王冲去!  陈星只得祭起心灯,跟在项述身后,设法突围,但他忽然意识到,周遭那浓重的怨气,实则将此地封锁了起来,犹如一个怨气守御阵般。而心灯的光芒,受到怨气的疯狂压制,已变得黯淡下去!  项述哪怕武力未失,要同时对付三名魃王亦极其艰难,何况如今连重剑都提不起来?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陈星安全突围,当即舍身横剑,朝司马乂狠狠撞去。司马乂却已试出了项述力有不逮,扼住项述,将他整个人抵在了墙上,继而狠狠一式盾击。  墙壁发出闷响,裂开。项述狂喊一声,被那巨力抵得胸中气息翻涌,顿时痛苦不堪,却紧紧抓着重剑不放。  陈星一指点去,心灯光华聚拢,破开黑暗,两名魃王马上左右一闪,朝着陈星包抄而来,背后司马亮已拉开长弓,陈星转身,抬起手,睁大双眼。  “你的岁星呢?”项述嘴角溢血,艰难撑着起身,侧头,望向街道一侧的民宅,不住计算若此刻带着陈星撞进去,逃生尚有可能。  陈星:“岁星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完蛋了!”  司马亮放箭,两名魃王提剑,竟是弃项述于不顾,朝着陈星交错斩下,剑一落下,便要将陈星当场斩死——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房顶唰地冲下。  整条长街上的怨气朝着那黑影开始流动,一个戴着面具、不到陈星肘部高的少年横掠而过,发出一声狼吼。  “肖……肖山?!”陈星听到那声音,万万未料肖山会出现在此刻!  紧接着,肖山两爪犹如勾住了夜幕下有形的怨气,朝着自己一拉扯,出爪!  司马颖与司马乂同时剑断,盾碎,凌空翻身,堪堪避过爪击,苍穹一裂的爪光擦着司马颖肩膀而去,顿时将他的肩甲平滑地切了下来。  肖山戴着一副鬼面具,穿一身脏兮兮的猎袍,脖子上缠了条围巾,喝道:“陈星!走!”  项述二话不说,带着陈星从民宅间撞了进去,冲到后院,再撞开院门,又冲了出来。  肖山双目现出血色,翻身一跃上了房顶,街上三名魃王欲再追上,只见肖山转身从屋顶纵跃而起,看也不看,回身一爪,顿时将半个屋顶切下,房屋轰然垮塌,将魃王们压在下面,他潇洒一弹跳,跟着项述与陈星跑了。第57章 旧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又一个身影沿着长街冲来, 喊道:“有妖怪!有妖怪!”  冯千钧进了城内, 一眼看见城南怨气, 马上赶来支援,被他这么一喊外加肖山闹出的动静,整条街顿时全醒了, 灯火亮起,紧接着三名魃王轰然推开砖瓦,化作黑火飞走。  “呼、呼……”陈星扶着项述, 两人踉踉跄跄地朝着城西跑。  “陈星!”肖山的声音几乎是大怒道, “陈星!”  “肖山……”陈星回头,见肖山追了上来, 当即停步。肖山手足并用,伏身沿着巷子跑来, 到得陈星与项述身前时将路一拦,满脸怒容, 看着陈星不说话。  陈星简直筋疲力尽,项述却皱眉道:“让你待在哈拉和林,又跟来做什么?”  肖山气得说不出话来, 接着大喊一声, 如旋风般扑上前,就要打项述。  “快住手!”陈星回头,忙道,“项述现在没法和你打架!肖山!太好了!”  肖山甩开陈星,退后几步。陈星一时却不知该哭该笑,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肖山只不回答,憋得眼眶通红。陈星回头看,生怕魃王再来,忙扶着项述,说道:“跟我来,来!快走!这里很危险!”  三人躲到一座桥下,陈星检查了项述伤势,项述疲惫地出了口气,闭着眼,一动不动。  肖山在旁怀疑地看着两人。  “你没事吧?”陈星说。  “心累。”项述方才被魃王那一下伤得不轻,嘴角已溢出血来,想必受了内伤,这下连呼吸也隐隐作痛。  陈星十分焦急,又转头看肖山。  “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陈星说,“或是尽快离开会稽。”  入夜时,城内安静无比,偶有一两声鸦鸣响起,桥上忽然又响起脚步声。  “陈星!”冯千钧的声音喊道。  “嘘。”陈星马上探头出去,冯千钧下到桥底,松了口气:“追兵全跑了,街上的百姓都醒了出来了,项兄弟,你情况怎么样?起来,到我家的钱庄去先凑合过一夜……咦?你又是谁?”  陈星示意没时间解释了,看项述这模样,似乎变得更严重了,得想个办法,把他暂时送回建康去,不能再待在这里。事情再重要,也不比项述的安危重要,哪怕过后再来调查也使得。  冯千钧把项述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这下陈星的负担立即轻了许多。匆匆出得桥底,眼前则是静谧里的城西住宅群,连着一年的瘟疫,令所有人家都显得暮气沉沉,犹如被一股不祥之气压住了无法翻身,到得夜朗星稀之际,竟是幽若鬼城。  “得穿过中街,”冯千钧说,“往北边去,至少得走一个时辰,加快速度,能在天亮时到西丰钱庄……”  “等等,”陈星忽想起吴骐所述,曾经的项家宅邸就在柳桥畔,而柳桥正是方才躲避的桥,于是说,“跟我来。”  陈星到得一户人家门口,敲了门,门上挂着“方府”的灯笼,门旁又插了一把辟邪除秽的桃木剑。购下此宅邸的主人姓方,曾是大户人家,后因男女主人与一众孩子染了瘟疫,遣散了家中下人,更平白花费了不少财物,本以为须得等死了,这病却不上不下地吊着,只得续一天是一天。  到得这时,方家中唯一老仆、一少年对坐,陈星说明来意,自己是借路之人,同伴生病,想借住一夜,对方便欣然答应,去开启打扫过的客房。冯千钧本想使点银钱,对方却坚决不收,主人家已染病在床,悲其同类,能帮就帮,权当积点阴德也是好的。  陈星检查过项述,对敌之时,乃是脏腑受到巨力震击内出血,所幸伤得不重,以银针通了经脉,项述便好了些,依旧坐着出神。  冯千钧说:“为什么选这儿?有特别意义么?”  陈星于是将一路上的事交代了一次,肖山也不理会他们,坐在榻畔发呆,与项述一大一小对坐,像极了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冯千钧沉吟片刻,项述终于说:“信了你,谁说尸亥的手下不会来江南?”  冯千钧叫苦道:“我怎么知道?这毫无征兆!”  陈星说:“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们离开建康来会稽的?连路途都算准了。”  建康南下,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在必经之路上埋伏是不难,唯独那三名魃王,是如何无声无息来到江南的?建康城中,说不得有人接应。陈星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冯千钧又检查了一次门窗,将能关紧的全部关紧,并窥探了方宅之内是否有乌鸦。  “待天亮时,”冯千钧说,“我便让宅中管事到本地西丰去送信,大伙儿尽量不露面,免得被魃王追踪。再亲自到郡守府走一趟,我就不信把军队派出来,还奈何不得那三只死人。”  陈星心想为今之计,求助于官府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然而怕就怕魃乱再起,万一再演变成长安情况,自己一行人难辞其咎。而现如今,他们这边除了冯千钧外,又增添了一名生力军也即肖山,若做足准备,兴许也还能一战。  “肖山,你能用苍穹一裂了?”陈星朝肖山问。  肖山侧靠在榻上角落里蜷着,先前不时偷看陈星、冯千钧等人,陈星一朝他说话,肖山的目光便转走了。  冯千钧示意陈星解释,怎么多了这小孩,问:“你俩啥时候有了个儿子?这神态和项兄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够了。”项述正烦着,不想再陪冯千钧插科打诨。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人声,问道:“你们需要什么药材不?我看那位兄弟仿佛受了伤。”  陈星心念电转,前去开门道谢,见是守宅少年,说道:“正想求点活血的药,主人家有就正好了。”  方府主人得了这病,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家里更买了不少药材,更要求家中下人平日多积德,那少年人便挑着灯,带陈星进了库房内给他找药。  陈星说:“实不相瞒,我确实是大夫,明日待你家老爷醒了,我想给他看看。”  “那当真是多谢了。”那少年人说道,“你那兄弟长得真好看,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陈星心中哀叹当真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又想或许明日让冯千钧先护送项述回建康去,自己与肖山留下调查,肖山那爪子看似挺厉害,说不定能帮上忙……忽然心念电转,这可不就是项家曾经住过的宅子么?于是岔开了话题,问道:“先前听说你们家里,拿了些古物去卖,有这回事么?”  那少年人忽然一怔,说:“两天前,从建康来了一位中书监的林大人,问的也是此事,你们什么关系?”  陈星赶紧拿出谢安的文书,少年就着灯光看完,说道:“这宅子我们搬来时,原本是项家的,项家已经没人了,官府便收回又卖,才到老爷手上。不怕说实话,我家老爷、夫人得病太久,家里陆陆续续,没了银两花用,只得找些值钱物事去当了,我见那竹简边上镶了金,想必能值几个钱……”  陈星果断打断道:“当初你们清理这宅子时,还找到了别的东西没有?”  少年说:“都在西边那里头呢,你若要看,我带你看去就是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怕鬼不怕?”  陈星哭笑不得道:“走吧。”  少年又道:“当真的,我有时半夜过这园子,听见了人声,你可不能不信邪。”  穿过这宅邸的另一边,陈星才忽然发现这宅子很大,不少地方尚未修葺,西园中黑暗里,废宅的木柱、梁、门已烂完了,于暗夜中死气沉沉,如同噬人的鬼魂,却能看出数百年前,这是何等金碧辉煌一大宅。 第73章 陈星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地底有个被活埋的老妇人,怨魂不散的画面,根本不敢再看,项述却也动手挖了起来,与肖山合力挖了不到一尺深处,“叮”的一声,碰到了金属物。  这下冯千钧与陈星同时魂飞魄散,冯千钧马上道:“我先走了——!”  “不是棺材!”项述不耐烦道。  接着,肖山从泥土中拿出了一个巴掌见方的铜匣。  陈星:“????”  冯千钧见不是尸体,终于松了口气,陈星也终于不怕了,只听匣内依旧传来那老妪的声音:“留下……留下……”  “这是什么?”陈星好多了,接过那匣子,见上面有个铜锁,肖山将它放在假山旁的石头上,挥爪断锁。  陈星示意大家退后点,上前要打开那铜匣。  “怎么突然又不怕了?”项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  陈星:“不是鬼……也还好了。”  冯千钧抱着胳膊,说:“万一里头住了只鬼呢?”  陈星:“那……我看到实物,就不怕了,我打开看看,你们当心点。”  冯千钧说:“还是我来罢。”  冯千钧用刀锋轻轻挑开匣子边缘,以防内有暗器,打开匣子后,匣盖翻转,“啪”的一声弹开,匣内投出微光。  里头有一朵枯萎了的干花,花瓣上停着一只发光的蝴蝶,轻轻振翅,那暗淡的蓝光,就是从蝴蝶翅膀上发出来的。  蝴蝶发出微弱的声音:“留下……”  陈星:“????”  众人皱眉看着这一幕,项述又问:“这是什么?”  陈星:“我不知道啊。把它带回去研究下?肖山,别乱动它!”  肖山摘掉爪子,上前要去抓那蝴蝶,项述马上握住他的手腕,那发光的蝴蝶却轻轻拍打翅膀,从匣中飞了出来,带着光粉绕着众人打了个圈,缓慢升高。  “它要飞走了!”冯千钧说。  项述当即伸手,两指一挟,拈住了那蝴蝶的翅膀,不让它逃离,然而就在抓住它的一刻,蝴蝶化作光粉,怦然消散,整个暗夜花园一瞬间亮了起来,四面八方废弃的杂树恢复了生机,庭院内流水淙淙,无数记忆扑面而来,轰然将他们带回了三百年前的项宅中。  项语嫣一身武服,坐在秋千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一男人走进花园内,项语嫣抬头一瞥,两人俱各自转过了目光。  “老太太活得久了,脾气顽固,”项语嫣轻轻地说,“留哥,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那被唤作“留哥”之人,正是张留,此刻只见张留稍稍侧身,在花园内踱了几步。他面容白皙,颔下几缕微须,五官极清秀,甚至可用“俊丽”来形容,若非身材挺拔,穿一身文士袍,甚至会有人将他当作女孩。  张留说:“自然不会介怀,只是你……我原以为项家比我想象中的,要通情达理得多,这么看来,反倒是让你左右为难了。也罢,我另想办法就是。”  “留哥!”项语嫣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欲言又止,及至张留转身时,方不安道:“你当真要……要……这么做?”  张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项语嫣自言自语道:“太疯了,实在是太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世间天地灵气尽失,从此以后,再没有妖、没有魔,也不会再有驱魔师,”张留坦然道,“还人间一个凡人的人间。”  项语嫣沉默不语,张留说:“修仙中人,法力高强,再这么演变下去,谁人能制?天魔千年一复生,为了这千年一次的神州劫数,留下驱魔师,设若他们走上邪路,又该如何?我看神州不等天魔复生,恐怕在这漫长的一千年中,倒是要先毁在驱魔师的手上了。”  项语嫣皱眉道:“留哥,你总是这样,你为什么总喜欢把人朝坏处想呢?”  张留答道:“长安驱魔司面临分裂的危机,你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吗?驱魔师分胡汉,收妖之业却无胡汉之分,凡人尚有律法官府约束,驱魔司一旦分裂,靠谁来约束?”  项语嫣认真道:“别的不说,光是收走天地间所有法力这件事,你便将成为普天之下驱魔师之敌。”  “那又如何?”张留说,“到了那时,我已经走了。语嫣,你想必最清楚这件事有多重要。”  项语嫣心烦意乱,说道:“留哥,你当真觉得,只靠定海珠与不动如山,就能除掉魔神么?”  “世间之路大多荆棘遍布,”张留答道,“唯尽力而为则已,知道艰难,就不去做了么?”  两人忽然停下交谈,望向花园来处,那里站着一名苍老的、怒气冲冲的妇人。  “大母。”项语嫣低声道。  张留稍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所称“大母”,于会稽一地正是“祖母”之意,项家的老祖母此刻走向项语嫣,冷冷道:“让张留明天就走,不许再留在我项家!”  项语嫣想分辩,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还不乐意?”老妪冷冷道,“听信张留之言,徒令我项家万劫不复!”  项语嫣沉吟片刻,忽然说:“大母,降妖除魔,乃是我辈中人一生的使命,孩儿跟随留哥前去诛戮魔神,不正是……”  “你当这是去长安、洛阳出一趟远门么?”老妪冷冷道,“你这是要去三千年前!”  此言犹如轰然雷鸣,贯穿了陈星的脑海,然而祖孙二人接下来的交谈,竟是令他再无暇细想其中深意,身不由己地听着这海量的信息。  老妪手持拐杖,愤怒不已,说道:“张留的计划,分明不会成功!天魔现世之时,心灯亦将随之出现,心灯与不动如山将相随相生,如今你们没有心灯,便要贸贸然去三千年前屠魔,如何能成功?!”  项语嫣争辩道:“可是留哥也说了,只要回到逐鹿战场上,那时蚩尤已受轩辕氏削弱,有定海珠的力量,要成功还是有希望的。这么一来,潜藏在神州大地中,延续数千年的诅咒,也将被解去……”  “留下,”老妪道,“你给我留下,语嫣,不要走!”  项语嫣避开那老妪的目光,眼中满是不忍。  “大母,”项语嫣缓缓道,“我记得,您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与大父的分开……您说过,终有一天,会……”  “别说了!”老妪陡然厉声道,“我不会让你跟张留走的!”  老妪激动至极,且不断咳嗽,项语嫣忙照顾祖母,扶着她离开。  花园内忽然四季更迭,满庭春花凋零飞落,化作漫天飘雪,重重虚影之中,项语嫣背着一个剑匣,身穿一身素袍,走进园内,在这凛冬之中,她的容貌更显倩丽无比,那眉目、五官,依稀有着项述的轮廓。  在她素色武袍的袖臂处,别了一枚黑纱。  “准备好了?”张留的声音说道。  张留穿着一身胡人装束,衬得身材挺拔,随之来到花园里。  “留哥,你要的不动如山。”项语嫣将匣子平放在石桌上,打开,里面正是项述从驱魔司中取来的那把重剑,又道,“不想看看么?这就是我大父生前所用的神兵。”  “暂且收在阴阳鉴中罢。”张留说着祭出一面镜子,将重剑收了进去。  “你到底从长安带来了多少东西?”项语嫣那神情哀而不伤,显然已从祖母逝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眉眼间带着几分生机勃勃之意。  “我将天字级的法宝都带了过来,”张留说,“职务之便,还是有几分假公济私的本事的。”  项语嫣无奈,笑了起来,一笑之下,顿时园中又变得春意盎然。  张留又抬手,手中登时出现了一枚光芒万丈的宝珠!  陈星只觉得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珠发出强光,具体模样细节,却看不真切。  “这就是定海珠?”项语嫣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伸出手去触碰,只见定海珠光芒愈盛。  “不错,”张留说,“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这片神州的‘核’,其中这金轮,我将其唤作‘潮汐轮’。时光如海,岁月如潮,接下来,咱们须得觅一处洞天福地,吸纳天地灵气,其后再择一处布阵,催动珠中这枚对应天地脉的光轮逆转,时光便得以倒流,因果也得以重新开始。”  项语嫣怔怔看着定海珠,接着,张留将那法宝收了起来,示意可以走了。  “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项语嫣低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张留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项语嫣取出一个小小的青铜钟,拿在手中,再递给张留一个匣子,张留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朵花。  张留皱眉道:“语嫣,你……”  “就让这只蝴蝶,留在我的故土吧。”项语嫣抬起头,望向天际飘飞的雪花,“让我的记忆,像雪花般落下一片,永远留下来,再也不离开。”  旋即,项语嫣手中落魂钟一振,“当”地轻响。  项述陡然睁大了双眼。  只见项语嫣的身体发出微光,从那光芒中飞出一只闪光的蝴蝶,拍打翅膀,飞向落魂钟内,项语嫣却手持落魂钟,轻轻一让,优雅地让过,那蝴蝶顺势停在了匣中的花朵上。  张留把匣子盖上,项语嫣的眼里带着少许失落。  “三千年前的神州,亦是神州,”张留说,“神州中所居住的人,亦是与你我一样的人。”  “我知道。”项语嫣轻轻地说,“可是我们终究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只想将关于项家的记忆,埋在此地,权当我三魂七魄中的一部分,与这三千年后的土地一同长眠。”  她将那匣子埋在了泥土里,最后起身,与张留一同离开。  白光轰然收敛,余下花园内所站四人。陈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项述。  鸡鸣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假山与荒园内张牙舞爪的黑影缓慢退去,犹如曾经蒙在陈星眉眼间的那片黑布终于被解开,飘落于地。此刻他与项述依旧牵着手,项述下意识地握紧了陈星的手指,轻轻喘息,仿佛经历了一场三百年前的浮生大梦。第59章 落魂┃这下终于找到了瘟疫的原因  天明时分, 客房中。  “与陆影的猜测一样, ”陈星说, “张留拿到定海珠后,以定海珠吸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并带着项……项前辈, 去诛杀魔神了。”  “三千年,”冯千钧听到的时候,简直惊了, “这件法宝, 能让人穿梭到三千年前?”  烛阴是掌管因果与时空的龙神,传说天地的巨轮在它的龙力下得以转动, 那枚潮汐轮所对应的,正是天脉与地脉的循环, 而在这时间的巨轮转动之下,世上才有了岁月流逝、四季更迭。  也即是说, 张留的目的,是逆转时间,带着项语嫣一起, 回到阪泉之战结束的那个点上, 再用不动如山,彻底毁去这魔神的遗体。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陈星说,“项语嫣前辈不知为什么,却到了三百年后,然后、然后留在了塞外……嗯, 是这样吧?”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这段被落魂钟所留在此地的回忆,一时让他无法冷静。母亲竟是三百年前的古人!  陈星摸了摸项述的手背,心想他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便不再讨论下去。虽然项语嫣这条线索变得不断清晰,更多的问题却随之出现了——项语嫣出现在塞外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张留又去了哪儿?定海珠的下落呢?  为什么项语嫣原本打算与张留回到三千年前,最终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三百年后的敕勒川?  众人一时都忘了被魃王追杀之事,在房中沉默不语,陈星为项述配了药,熬好药,递给他药碗,说:“先喝药吧,咱们虽然得到了最关键的线索,现在却还没脱险。”  项述勉强点头,大家经历一天一夜的逃亡,都很累了,冯千钧和衣倒地就睡,项述也在案上趴了一会儿,陈星则伸手去搂肖山,肖山有点不情愿,仿佛气还没有消。却终究服软,爬到陈星身边躺下。  陈星摸了摸肖山的头,先前事情实在太多,现在终于能好好与肖山说话了,但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反而又多说无益。  “坐船,”肖山忽然说,“坐船来的。”  陈星:“什么?”  肖山不高兴地说:“坐船啊,从高丽到江南。” 第75章 “必须将这个人找出来,”项述说,“找到落魂钟,我就能恢复力气了。”  项述憋屈得实在太久,早在心里将尸亥翻来覆去地抽打了无数次,一旦恢复力量,魃王们铁定要遭殃。  “那个……你冷静点。”陈星说。  冯千钧抱着胳膊,说:“这个人也许正藏身江南,与我大哥一般,只是实在难以判断他的身份……何况还在我们自己都被追杀的情况下,但凡聪明点,此刻绝不会现身。”  项述又道:“在我娘记忆中所见那一幕,落魂钟施法之时,总是有迹可循,记得魂化出的蝴蝶么?若能通过埋伏,守到此人以钟施法,再追踪蝴蝶去向……”  “花,”肖山忽然说,“我有。”  三人蓦然停下交谈,一起望向肖山。  肖山听懂了一部分,大致知道有关那发光蝴蝶,是件严重的事,于是从怀中取出几瓣飘零的干花,递给陈星。  陈星:“……”  “我昨夜就想问,”项述道,“为何记忆变化而成的光蝶,会停在这种花上?”  陈星说:“这叫离魂花,你们最好还是离它远点儿。这种花只在地脉处生长,花粉中带有天地脉的一种奇怪效果,人死后,魂魄都会被强行召唤往天上,进入天地脉轮回,这个你们懂的吧?这种天地脉固有的吸扯之力,也被叫作离魂之力,就像奔腾的河流,会把岸边的石头一起卷走,所以……”  “说重点!”项述不耐烦道。  “这么凶做什么?”陈星微笑道,“又想打我吗?你现在打不过我了哦。”  项述:“……”  冯千钧:“……”  静了一会儿后,冯千钧说:“那个,项兄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项述耐心道:“请你说重点行不行?”  陈星解释道:“这就叫‘离魂之力’,这种花,会吸附你的记忆,花粉还会让人打喷嚏,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忘了许多事……  “所以地魂化出来的蝴蝶,”项述说,“也会被吸附在这种花上?”  “呃……也许。”陈星说,“被落魂钟召走的,这么多人的地魂……会不会在……江南的地底,有什么地方会生长这种花呢?三百年前的项家,令堂手里的花是哪儿来的?!项述,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第60章 井底┃吾主想要复活,总得有一载具,供他所用  陈星说着说着, 自己也忽然有了头绪!眼前仿佛看见了奇异的一幕, 在某个地方, 长满了这种离魂花,而被落魂钟分离出来的数十万人的地魂,则化为蝴蝶, 停在了花海之中!等等,他们要用这么多地魂的力量做什么?  “项家一定还有记载!”陈星说,“他们就是专门研究地脉与洞天福地, 做这营生的!冯大哥!咱们再去一趟!”  冯千钧道:“我派人去将方家剩下的简牍买过来, 咱们在这里看就是了。”  当天夜里,从方家运来了剩余的所有简牍, 冯千钧与陈星开始查阅,肖山也跟着看了会儿, 唯独项述看不懂篆文,只得在一旁发呆。  “找地脉, 有关地脉的记载,”陈星朝肖山说,“我写给你看, 就是这两个字……”  “我知道!”肖山不耐烦地喊道, “我不是白痴!”  陈星总忍不住把肖山当成那个在卡罗刹遇见的小孩儿,渐渐地忘记他已经懂得许多事了。  项述说:“他就是喜欢把人当白痴。”  陈星只得作罢,不片刻,冯千钧说:“陈星,你看下这个?”  陈星摊开一张绢帛, 上面是会稽连着建康的大致地形图,数百年前的城郭早已不是今日模样,在那地图上,却有褪色的朱笔,勾勒出了一个奇异的轮廓。  “地脉流向……”陈星喃喃道,“就在会稽城中,这里应当是入口。”  陈星指向其中一处,冯千钧对照地图,说:“找个时间,下去看看?”  “就现在罢。”项述已不想再等了,他实在是受够了。  古地图上所标记的方位正在城北,夤夜,众人做好了准备,带齐武器,循地图找到其中一个地脉的入口——恰恰好就在郡守府后,山脚下的一个古井中。而要潜入郡守府内,自然难不倒他们。  “我先下去探路,”冯千钧腰上系着绳子,垂进了古井里,“你们在上头等着。”  肖山朝井中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走了几步,四处好奇地看。  “肖山!你又去哪儿?”陈星说。  项述打量四周,未见有乌鸦,魃王已有一天一夜未现身了,总觉得隐约有点不安,说不定正在暗处密谋要如何对付他们。  “为什么入口会这么巧,就在郡守府里?”项述忽然道。  “有好几个呢,”陈星说,“咱们只是选了最近的一个……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肖山,快回来!”  肖山的好奇心实在太强了,看见什么东西都忍不住去动一下,这会儿蹑手蹑脚,到得郡守府西侧去,仿佛听见什么声音,趴在窗栏外朝里看。  陈星本想阻止他,却想到项述的担忧,万一真的与吴骐有关系呢?  “你在看什么?”陈星极低声地问。  肖山示意陈星快来,两人一起凑在窗外,从半掩的窗缝外朝里看,看见了让陈星十分迷茫的一幕——一名晋人武官,与吴骐府上的一名文士参谋,浑身赤条条地正抱在一起,文士还不住喘气。  肖山屏住呼吸,满脸疑惑,看看陈星,又看里头,那表情意思是他们在做什么?  陈星看着那两人,起初也没看明白,房内光线又昏暗,及至项述也跟着过来,躬身凑上前看了一眼。  项述:“……”  肖山:“?”  项述当即蒙着肖山眼睛,把他拖走了。陈星于是才回过神,两……两个男的!顿时满脸通红,项述只好假装看不见。  肖山:“那是什么?他在杀人!”  “别问了!”项述与陈星异口同声道。  “不是杀人,”陈星说,“快忘了它,你什么都没看见……”  肖山:“????”  “井下有条路!”冯千钧在下面拉绳子,说,“下来看看?是条水道!”  肖山先是滑了下去,接着是项述,项述站在井边,将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把手伸给陈星,要抱着他下去。陈星脑海里还全是方才那一幕,站上去时,不留神在井边一滑,项述于是马上抱住了他,两人一起顺着绳子滑了下去。  陈星:“!!!”  陈星与项述贴得甚近,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顶着自己……项述的身体是有了什么反应吗?似乎是刚刚一幕造成的冲击还未完全过去,这下陈星变得更尴尬起来。  冯千钧浑然不知上面发生了何事,漆黑一片的古井中,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风。项述整理了下身上,陈星祭起心灯,朝这井的注水处探去。光芒所到之处,现出一条深邃的甬道。  项述按着陈星的头,示意他低头朝地面看,地上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的发光痕迹,冯千钧单膝跪下,手指触碰那痕迹,光痕犹如萤石闪烁的光芒,潜藏在了土壤之中。  冯千钧打头,众人一路前行,只见那地面光痕越来越明亮,不知走了多远,四面洞壁上,已满是发光的纹路。  “这就是地脉了,”陈星说,“与天脉对应,乃是我们脚下大地的灵力河流。”  冯千钧试着使用森罗万象,却无法从地脉中汲取到任何力量,陈星朝他们解释,天地脉中所蕴含的,乃是比所谓“灵气”更上一级的力量,支持了神州大地的运转,犹如基石一般,与离散的灵气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地脉原本潜藏在地底深处,寻常情况下不会出现,但在某些岩石薄弱之地,偶尔会露出地面少许,喷涌点带动天地灵气,形成扭曲的气场,便是人间常说的洞天福地。  四人走过干涸的地下河,此处想来是数百年前,会稽一地的地下河道。随着地脉渐强,所在的地下河洞穴,也变得愈发宽敞,干涸的河道一旁,赫然出现了离魂花!  “是这个罢。”冯千钧示意陈星看,果然与他们的推测不错,“项兄弟?你没事吧?”  项述沿着地脉越走,喘息声就越重,到得最后,竟是连行走亦是无力,勉强摆手,说:“在这个方向,我感觉到了。”  陈星担心地看着项述,扶着他,说:“要不还是回去?”  项述摇头,靠在陈星肩上,说:“不要紧,走,听我的。”  一只发光的蝴蝶停在花朵上,肖山用爪子挥了下,蝴蝶便拍打翅膀,翩然飞向深处。  洞穴内已全是地脉的光,陈星收起心灯,专心扶着项述,沿途离魂花越来越多,陈星提醒道:“注意别碰到它们,否则会打喷嚏。”  肖山忽然侧过头,似乎听见了什么,加快脚步要跑进河道尽头,陈星却早有准备,火速抓住肖山,说:“别乱跑!”  肖山实在太不听指挥了,陈星把绳索系在自己身上,随手用挂钩扣住了肖山的腰带。  肖山:“……”  陈星:“禁止乱碰东西,否则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肖山只得作罢,四人犹如一个诡异的分队,小心地下了河道,朝干涸的地下河深处走去,水声潺潺,转过一个弯,及至看见溪流时,面前豁然开朗,强光扑面而来,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离魂花海。  冯千钧蓦然回身,拉着陈星与项述一个侧扑,躲进了一根天然形成的石柱下!  几条地下河交汇处,水流粼光闪闪,透出地脉的光亮,而两侧的河岸上,全是离魂花!  蓝色妖异光芒中,花海上停满了魂魄化出的蝴蝶。  河心有一浅滩,滩中则是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内幽光闪烁,正从花海里的蝶群中,汲取着法力,法阵中央出现了一条体型巨大的蛇,蛇头长有一枚折断的角。  怨气弥漫,扑面而来。  “那是什么?”冯千钧打手势,让陈星看。  陈星低声快速地说道:“我明白了,他们使用魂魄替代天地灵气,来提供法阵所需的能量。再用离魂花海,困住这些魂魄,不让它们离开……”  “不是问这个!你快看!”冯千钧小声道。  陈星与肖山探头,只见在那法阵外围,站着两个人,一名身穿华服,是个女子,侧脸上戴着与先前所见一模一样的面具。另一人则是名文士,手执一把折起的折扇。  项述背靠石柱,喘息急促,显然十分难受。  “项述?”陈星低声说。  越是靠近此地,项述便越是痛苦。陈星再看那女人手中所持的一具钟,正是落魂钟!他朝冯千钧低声说:“那是一条蛟,他们在哪里找到的?万法归寂以后,已经很少有蛇修炼成蛟了……”  “嘘。”冯千钧示意他伏低一点。  “这么巴掌大一城,”只听那女子带着嘲讽之意,笑道,“连几个人也能追丢?”  女子一开口,陈星与冯千钧眼现震惊之色,陈星做了个口型,意思是“温哲”?冯千钧点了点头。  那文士的声音沙哑,浑身黑火缠绕:“冯千钧四处让人击打我的耳目,太难查清下落,只得在天黑之后,让魃王们分头去找寻。”  “魃王呢?”温哲说,“出现时一身杀气,看似了得,怎么一眨眼又销声匿迹了?”  那文士解释道:“江南非我控制之下,过多露面,迟早引起警觉,我让他们暂且藏身一户人家的柴房中。”  “你让这三名手下躲在凡间的柴房里?”温哲难以置信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陈星与述律空?照我说来,回到建康后,不如将这几人一次诱来,统统杀了,反而省事得多,制成魃后,又有何不同?”  文士抖开扇子,随手摇了下,怨气犹如有形之物弥漫开去,他无奈道:“你有所不知,吾主想要复活,总得有一载具,供他所用。最初我所属意人选,乃是持有心灯的陈星……”  温哲轻蔑一笑。  文士慢悠悠道:“法宝以怨气炼化后,将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这你也是知道的,吾主全新的肉身,自当以天下最强的法宝为依托。心灯是主宰人心的宝物,拿到手后,让我重新炼化一番,化作黑暗宝灯后,成为吾主身躯,自当主宰天下凡人的心念,试问有谁能抵御这股力量?” 第77章 “你……你是魃?!”冯千钧近距离看见温哲脸色,只见她的双眼渐渐变得浑浊起来,终于想起了为什么这名当家每次出现时,俱带着一身无缘无故的香气!她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尸臭!  “呵呵,哈哈哈……”温哲被冯千钧扼住,五官狰狞,忽然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旋即,法阵失效,那条腐烂的巨蛟睁开双眼,抬起头,朝向冯千钧与温哲。  “冯大哥!当心背后!”陈星吼道。  蛟龙醒来,蓦然发动!带着黑色的怨气旋转,扫向冯千钧,肖山与陈星一同冲上前去,只见那蛟龙尾部在洞壁上猛地一拍,巨响,冯千钧被撞得横飞出去!  肖山跃上半空,旋身,挥出苍穹一裂!那蛟龙却腾空而起,速度飞快地掠过支撑洞穴的石柱,抬起蛟爪,与苍穹一裂的爪风撞击,龙爪折断,爆出污血,蛟龙庞大的身躯却灵活地躲过了这惊天一式,绕过石柱,横尾一拍,将肖山拍回地面!  爪势未消,斩断石柱,洞穴不断震荡,坠下落石。  肖山大喊一声,摔在碎石上,艰难起身,欲再战时,陈星却从侧旁扑来,将他拖走。  冯千钧喝道:“洞穴要塌了!快走!”  “谁也别想走……”温哲凄厉的声音狂喊道,“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陈星带着肖山,与冯千钧冲到项述身边。  “项述!项述!”陈星焦急喊道。  项述双眼紧闭,冯千钧只得抽刀,喝道:“只能再来一次了!陈星!这大个头吃离魂花粉吗?”  陈星:“我不知道!它过来了!项述!你能动吗?快起来啊!”  陈星祭起心灯,按在项述胸膛上。  那蛟龙在空中腾飞翻滚,温哲脱身后已上了龙头,此刻扳着蛟龙的断角,一个俯冲,朝着四人冲来!眼看俯冲之势雷霆万钧,伴随着蛟龙张开巨口,龙口中绿色毒雾喷发,就要将四人一并吞下之时——  项述靠在地上,睁开双眼,一剑横档,剑身铿然化出光轮,“嗡”一声抵住了那蛟龙的冲击!巨力撞击之下,怨气平地爆发,霎时一人一龙交锋之处,项述这一边仿佛出现了光龙的虚影,朝着那青蛟大声嘶吼。  陈星只觉得耳膜剧震,差点吐血,项述却已行云流水地一拖长剑,顺势一脚后蹬,起身,侧过肩膀,手中剑化作一条闪光的长绳,回身一撒,吼道:“滚!”  漫天尽是绳影,顿时缠住那青蛟,温哲霎时色变,惊叫道:“这是什么?!述律空!”  青蛟被项述手中不动如山化出的长绳捆住,却不断挣扎,撞向洞顶!  “山洞要塌了!”冯千钧喝道。  巨石落下,肖山一声长啸,挥出苍穹一裂,将坠向众人的巨石斩成碎块,陈星道:“上地面去!别在这里打!”  温哲不再说话,驾驭那青蛟,拖着不动如山化出的光绳,一头撞开洞壁,连着洞顶上的建筑、碎木一同垮了下来,紧接着一声龙啸冲天而起。  月夜,会稽郡城中,西面城墙轰然下塌,连着一整条街道朝地面凹陷,坠落。一条青蛟冲出地面,在空中盘旋!  项述抱着陈星冲出了地面,紧接着肖山犹如箭矢般蹿了出来,冲上房顶。冯千钧几步飞跃,冲上了长街。  四人抬头望去,空中那青蛟在明月之下盘旋,张口,喷发出浓重的毒雾。  “等不及了,”温哲冷冷道,“择日不如撞日罢,今天就为我夫君报仇!”  “你夫君不是你骑着的那条龙吗?”冯千钧手持森罗万象,喝道,“没死啊!你报什么仇?”  “你好了?”陈星难以置信道,“可我……还没将落魂钟里的魂魄放出来啊!”  项述眉头深锁,已完全恢复了力量,抬头望向天际,再看陈星。  “你能帮我对付那条蛟吗?”项述并未多说,只问道。  陈星点点头,说:“先给我一点时间,保护我施法,否则这家伙若到处发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驱魔师集合!”项述喝道,“保护陈星!”  冯千钧与肖山从房顶下来,弃那蛟龙于不顾,守在陈星身边,项述挡在了陈星与那蛟龙之间,持重剑,一手指向夜空。  陈星心中默念咒文,举起落魂钟,希望在师门所学的咒法能用。  心灯光芒不断增强,项述仿佛得到感应,不动如山发出强光,剑身的九个符文依次绽放出一股白色的烈焰。  “逆转!”陈星震喝道。  下一刻,“当”的一声,落魂钟之声响彻天际!朝向天空的钟口瞬间释放出了千万发光蝴蝶,轰然爆发出来,散向全城各地,继而在暗夜中飞向丹阳、吴郡,建康等处,如光海朝天地间卷去。  数十万只蝴蝶,数十万人魂,浩浩荡荡,飞往主人所在之处,那景象顿时壮观无比。  会稽城中,不少人家纷纷醒了,蝴蝶停在瘟疫缠身的病人额头,没入进去,继而病人被惊醒,纷纷走出家门。  “为虎作伥的驱魔师,”温哲在天空中厉声道,“今日便将你们一并除去!”  陈星祭过落魂钟后,霎时心脉一阵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与那天净化狰鼓一般,要驱逐法宝上久经炼化的怨气,仅凭一己魂魄中的心灯,对他来说实在太伤心脉了。  “我没事。”陈星抬头,迎上项述的目光,强行将一口血咽下去,说,“得想个办法,除掉这头蛟。”  项述:“交给我,你俩保护陈星找安全的地方待着。”  “怎么回事!”吴骐被吵醒了,带着部下匆匆赶来,“那是什么妖怪?是龙?!”  蛟龙冲过会稽城内,喷发出毒雾,沿途百姓纷纷逃离,稍被那毒雾沾身,便倒地而死。陈星怒吼道:“冲着我来!温哲!”  “我夫君曾守护了神州大地万千百姓,”温哲的声音在天空下震响,带着怨毒与仇恨,“却被你们视作妖邪,这等人间,留来何用?”  “带他走。”项述朝吴骐说。  陈星:“等等!郡守!马上疏散城中百姓!让他们先离开!”  项述飞身上了房顶,冯千钧、肖山二人各自找了高处快步登上,那蛟龙占了能飞的便宜,忌惮项述身手,只不降低高度,驱魔师们无法飞翔,反而拿它没办法,只得取来弓箭,朝着天空射去。  吴骐派人前去疏散百姓,将陈星带到郡守府高处。陈星快步来到栏前,只见冯千钧与肖山已不知去了何处,唯独项述在房顶纵跃,追在那蛟龙身后。  陈星扶着栏杆直喘气,吴骐身边一文士道:“你没事罢?”  陈星摇摇头,朝吴骐说:“实不相瞒,我们是驱魔师,这次来会稽,本意是调查瘟疫……”  “驱魔师?!”众人顿时大惊。  吴骐却早知驱魔师之名,问道:“现在还有驱魔师?”  项家数百年前在会稽极其鼎盛,事迹流传多年,本地中人得闻驱魔师之名,反而不及史籍断代严重的中原人般惊讶。  陈星勉强点头,又一名晋军武将说:“我去带兵,协助他们,用钩索将这妖怪从天上射下来!”  文士道:“你自己千万当心。”  陈星忽然想起,入井之前,在郡守府看见过这两人……穿上衣服刚才还真没认出来。  “你们,你们……”陈星定了定神,本想问你们是爱人吗,但心想不对,这种时候居然还会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星马上改口道:“你们会稽,有过蛟龙或巨蛇作乱的记录吗?”  文士说:“我去找找。”  那文士名唤郑纶,武将名唤毕珲,乃是郡守吴骐的左右手,此时吴骐与陈星站在府内第三层高台上,全城一览无余。  “郡守,”陈星说,“您最好也出城躲一躲。”  吴骐说:“老夫乃是会稽父母官,百姓尚未出城,你们还在此处奋战,我又如何能独自逃生?”  陈星心中钦佩吴骐胆识,蛟龙蓦然出现,这名地方官竟丝毫不惧妖怪,反而镇定指挥,当可为人表率,而是时只见蛟龙正在城中肆虐,那名唤毕珲的武官则召集了本地兵士,跟随项述开始追击蛟龙。  “会稽没有。”郑纶匆忙上来,摊开一本书,说道,“但我忽然想起,数十年前,永嘉之乱时,鲁地有不少地方志被带到了江南,其中一部分就在会稽。陈大人,您看看这个?传说泗水中有蛟为患,驱魔师新垣平与其护法温彻,诛戮蛟龙……”  陈星:“!!!”  陈星瞬间也想起来了,那份温彻写给驱魔师新垣平的祭文,自己在师门时还读过!温哲……温彻,是个女孩儿?!难不成就是面前的温夫人?!那青蛟就是新垣平?可是新垣平明明因为斩蛟而牺牲,为何又变成了蛟?  “陈大人?”郑纶追问道。第62章 力竭┃愚蠢的凡人报答了我什么?!没有!  “这太……太让我难以接受了, ”陈星终于回过神, 说道, “居然是自己人?!项述!项述!”  项述上了城墙,在外围追着青蛟飞奔,那青蛟在天空中不断挣扎, 朝地面喷洒着黑色的腐烂血液。天渐渐地亮了,地平线上出现一抹曙光,照向全城。  “什么?!”项述提着重剑, 绕到角楼上, 遥遥喊道,“你不要再用心灯了!伤害太大了!”  “那是新垣平!”陈星喊道, “青蛟是新垣平!”  “新垣平是谁?”冯千钧正在接近那蛟龙,听到声音, 抬头喊道。  “是一名驱魔师!”陈星站在郡守府三楼的平台上,朝下面大喊道。  项述喝道:“怎么收拾它?有办法了么?”  陈星:“啊!没有!我就是告诉你它的来历!”  “这有意义?!”项述忍无可忍, 眼看已快追到了,被陈星一打断,只得再次转身, 沿着城墙跑去。  那青蛟仿佛感觉到项述不好惹, 只不住避开主力,陈星凝神观察,看见新垣平变幻而成的蛟龙仿佛不太受控制,痛苦地左冲右突,而青蛟头顶的温哲, 手中则迸发怨气,牢牢按住了青蛟的头,指挥它在城中飞旋。  晋军来了,纷纷上了城头,各自架上强弩,瞄准在那空中飞舞的青蛟,那武官毕珲上了高处,手持鼓槌,双眼紧盯着青蛟飞过的方位。紧接着,项述一声口哨。  毕珲运足真力,一槌朝城头大鼓敲去,“咚”地震响。  晋军几乎是万箭齐发,攻城箭拖着钩索,朝着空中的青蛟飞去!  陈星当即全神贯注,祭起心灯,项述感应到心灯的力量,喝道:“别用了!”  陈星:“快啊!还能坚持一小会儿!”  项述咬牙将重剑一抖,化为巨弓,满弦,一箭闪烁光芒,流星般飞向蛟头,温哲在这刹那色变,驾驭青蛟于空中翻转,避开逆鳞下的要害,那箭却瞬间射穿了蛟躯,飞向天际。  只听一声嘶哑的狂吼,青蛟身上的腐血连着毒雾爆了漫天,紧接着冯千钧跃上城内房顶,横刀,肖山几下跳跃,踏上冯千钧刀身,冯千钧怒喝道:“去!”  肖山化作一道影子,斜斜飞向蛟头,在温哲头顶潇洒翻过,苍穹一裂出爪,温哲手中瞬间现出一枚折断的蛟角,朝着肖山刺去,怒吼道:“哪怕今天要死,也要……”  然而顷刻间,项述左右手各并起食中二指,做武诀回风落雁一拉,天际飞走的光箭在空中呼啸着调了个头,刷然射来,顿时将温哲的手臂射断!  温哲惨叫一声,继而肖山手中利爪无情勾住了她的肩胛,把她拖下了青蛟,坠向地面。青蛟挣脱怨气束缚,一声长吟,撞塌了身下民居,继而猛地拔高,飞走,消失在了天际。  陈星收了心灯,只觉得胸膛一阵揪痛,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心道糟了,方才净化落魂钟,耗尽了心灯的法力。  “别再用了!”项述朝高处喊道。  城中正街,项述、冯千钧与肖山飞身落地。  温哲狠狠摔了下来,挣扎着起身,上半身的红锦长袍被撕碎,露出白皙平坦的胸膛。  冯千钧:“男……男的?!你是男人?”  冯千钧万万没想到,主掌东哲钱庄数十年的当家,竟是男扮女装!  温哲手臂断去,却没有流血,冷笑着缓慢起身,嘲讽道:“若非如此,又如何在数十年中,不让寻常凡人近得我身?”  项述怒道:“够了!我不管你是谁!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第79章 “当然给你洗澡擦身的时候,他是会关上门的。”  “我居然被他照顾了……三个月吗?!”陈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项述拿着粥进来了,谢安又道:“你好好休息,好,醒来就好!太好了!肖山,陈兄弟刚醒,你要么让他休息下?”  肖山躺在陈星身上不动,谢安只得自己告辞,肖山于是就滚到卧榻里面,大剌剌地翘起脚,枕上手臂躺着。  项述道:“吃点粥。”  陈星说:“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会稽已经没事了吗?”  项述“嗯”了声,要喂陈星,陈星忙道:“我自己来罢。”  项述也不坚持,便在旁边看着陈星进食,陈星一时只觉手臂虚软无力,知道这是久睡后的病症,假以时日,多活动后,自然就会慢慢好起来。  陈星只觉得自己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奈何只有粥,粥就粥吧,比没有的好,喝过以后摸摸肚子,项述又说:“谢道韫让你先吃流食,过得数日再恢复饮食。”  “你这三个月里……”  “我这三个月里……”  两人同时说话,又忽然都不吭声了,项述示意陈星先说,陈星嘴角抽搐,本想说这三个月里给你添麻烦了,又怕项述生气,反正如果项述生病昏迷,自己也会这么照顾他,倒也无所谓。  “没什么。”陈星摇摇头,笑了笑。  项述说:“你做梦不?就什么都不知道?”  陈星倒是完全没感觉,仿佛只是睡了一晚上,唯一的梦就是看见蚩尤心脏的那一刻,但他怀疑这并不是梦,于是朝项述解释过。  “魃王好像,已经全部伏诛。”陈星还记得昏迷前,最后看见的一幕,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依旧除掉了魃王们,只不知司马玮是否也死了。  项述点了点头,说:“如无意外,目前就余下尸亥,还不清楚身份。”  六名魃王已经被他们亲手解决了五个,唯独被雷劈的司马玮尚不知死活,尸亥埋伏在南方的棋子也被拔掉,陈星曾经觉得前途荆棘遍布,要走过去很难很难,但不知不觉,他们居然也做了这么多事。  肖山侧头,看着陈星,陈星摸摸他的头,又说:“张留被夺走的法宝,也回收了三件,阴阳鉴、狰鼓、落魂钟。”  无论尸亥躲在何处,这都是相当大的进展,三个月过去,距离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步,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秋天,陈星离开华山,前往襄阳。如今屈指一算,还有近两年,说不定在岁星离开、自己身死之前,兴许还真的能解决尸亥。  “那头青蛟竟然就是新垣平!”陈星又想起会稽城内的一幕,实在唏嘘不已。  “就不能说点别的吗?”项述开始不耐烦了,说,“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陈星笑了起来,说:“啊?要说什么?”  项述眉头深锁,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肖山没来由地吹了声口哨,陈星忽然觉得肖山这口哨,仿佛有什么奇怪的意味在里边,当即怀疑地看着他。  肖山从床上跳下来,走了。  “肖山?”陈星道。  项述一瞥肖山,又朝陈星说:“心灯从今以后,不许再用。”  陈星说:“怎么不用?万法归寂,唯一的法力就是心灯了。否则呢?现在定海珠下落不明……”  项述不悦地打断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陈星笑道:“我有的选吗?哎,护法,我才刚醒来,就要吵架了?”  项述只得作罢,两人一时又不作声了,幸而不片刻,冯千钧来了,显然午觉刚睡醒,衣服都没穿齐整就朝谢府上跑,见陈星醒来,于是好生热烈寒暄了一番,项述与陈星之间那沉默的气氛才渐渐被化解。  “你这心灯当真太厉害了,”冯千钧说,“只是这么一下用完,得睡上三个月,下回可得怎么办?”  陈星刚被项述责备完郁闷着,口气便稍有强硬:“该怎么办怎么办,只要能除掉尸亥,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不是么?否则我独自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蚩尤复生了,大家活不成,我还不是得死,也没啥区别。”  项述听到这话,不发一言,起身走了。  陈星目送项述离开,心里忽然有点难受,他知道项述生怕他心力衰竭而死,可他又有别的选择么?  “要是找到了定海珠,”冯千钧说,“是不是你就轻松多了?”  陈星说:“是这么说,虽然对心脉仍有影响,但起码不会伤到魂魄。我现在觉得,许多事,仿佛都是有老天注定的,心灯指引我找到项述,是。发现尸亥的计划,一路这么走来,消灭了他的魃王,也是。”  冯千钧笑道:“倒也对,你不是有岁星护佑么?吉人自有天相,见招拆招,总能破解的。”  陈星沉吟片刻,而后笑道:“是呢。”  冯千钧带了些补药,此刻说:“既然醒了,咱们就改日再约喝酒,你们在会稽诛龙的事迹,现在整个江南都在说呢,你且先好好歇着……至于项兄弟呢……”  冯千钧朝房外看了眼,又说:“别人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别气他了。”  陈星郁闷道:“我当真没想气他。”  冯千钧又说:“那是我大金主,你就稍微哄哄他罢。”  陈星会不会哄人另说,冯千钧倒是很会哄人,几句话下来让陈星很受用,他告辞之后,陈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和项述说话,刚醒来时,他看见项述,便觉得无比的心安。自从师父去世后,这世间只有项述会这么担心他的安危,令他既难过又感动。  陈星几次使用心灯,一次比一次效果更强,也更全力以赴,这个过程令他渐渐明白到,他是将自己的魂魄力量,当作天地灵气在用。譬如将心灯注入项述体内,注入他的剑中,在万法归寂的局面下,使用自己的魂魄来替代灵气斩妖除魔。  代价就是每一次施法,无论是净化法宝还是唤起项述的护法力量,都在燃烧他的魂魄。而岁星离去的那天,陈星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就是项述手持不动如山,将重剑刺入魔神心脏的那一刻?  未来仿佛变得渐渐明朗起来,这也许,不,一定就是他们的结局。在面对魔神之时,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燃烧殆尽,注入镇邪之器不动如山里,协助项述诛戮神州大地这唯一的变数。  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死法,不得不说,陈星自己是很满意的。  但项述一定会很难过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这一路走来,陈星约略感觉到,他们已渐渐变得像自己读到过的史籍记载一般,心意相通。尤其在郡守府高台上,项述飞来救他的时刻,分明是感觉到了陈星的求救。  肖山也好,冯千钧也罢,陈星落寞地站在走廊中,回想起结识的伙伴们,一直以来,他都从来不敢与他们太过亲近,更未曾将自己的宿命宣之于口。只因他们终有一天要分开,如果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在自己离开时,大家是不是也不会太难过?  唯独项述不一样,虽然陈星也说不清楚不一样在何处,就像在敕勒川中过暮秋节时,看着项述,那明明没有用心灯,却如揪心的感觉一般。  陈星加快脚步,突然很想看到项述,初醒来时未曾好好地想清楚,现在想来,对自己而言只是睡了一觉,对项述来说,却是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很久吧,他终于感觉到了项述想和他说说话的心情。  秋日晴空下,项述坐在卧室前,面朝庭院,低头看着一份竹简。  陈星停下脚步,端详项述。  “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陈星问。  项述仿佛又恢复了一贯以来若无其事的表情,并未抬头看陈星,说:“这是我的房间,你既然醒了,我就回来了,有问题?”  陈星沉默片刻,感觉到项述生气了,正想着怎么把话说开,项述的反应却让他有点费解,项述似乎又没生气,只是认真地说:“我在看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陈星想了想,说,“嗯,如果天地灵气还在,只会更强。”  “不动如山可化作六种法器,”项述说,“降魔杵、捆妖绳、大日金轮、蚀月弓、金刚箭,以及最初的形状,智慧剑。张留为它做了一个剑鞘。‘生死镣崂胃浚敢灾墙n铣档木褪侵腔劢!!  “生与死,”陈星说,“就像一张网般,是这个意思吧。”  “嗯。”项述的语气异常平静,答道,“身在凡尘中,大家都看不开生死,所以张留觉得,这把智慧剑,能够帮人斩却执念。”  陈星笑道:“那你既然是不动如山的执掌……”  “你昏迷的这三个月里,”项述说,“我读了不少项家留下的古籍,谢安还替我找来了衣冠南渡时,被带到江南的,以前驱魔司里的记载。”  陈星:“有什么发现么?”  项述终于从简牍中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陈星,眉头微皱,仿佛早知道说到驱魔之业,陈星便也会认真起来。  “我知道了一件事,”项述说,“每次当我在用不动如山时,甚至感觉到被你唤醒全身法力的一刻,其实这法力是来源于你。”  陈星心想你终于也发现了,却硬着头皮说:“是这样不错,但是驱魔师与护法,也有着冥冥中的联系……”  项述却打断道:“原本若天地灵气没有消失,心灯、不动如山都能借助灵气来发动。可现如今,你却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来为不动如山注入法力,也即是说,每次降妖的时候,我所用的,都是你的性命。”  陈星不说话了。  项述又说:“斩向魃王、妖邪的剑,同时也是斩向你的剑。”  陈星忙解释道:“别说得这么严重,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恢复,我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不会好起来!”项述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的昏迷一次比一次严重了!在敕勒川下,你被车罗风抓走时,尚且只是内伤,会稽这一次,你足足昏迷了三个月!”  陈星本想反驳项述,但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反而觉得最难过的,这时候应该是项述才对。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尚不足两年,陈星甚至不敢想象项述会有什么反应。既然想通了这一点,他就再也不想和项述因为这些事而争吵了。  两人相对沉默。  那一刻,陈星感觉到了自己对项述的某种奇异的心绪。就像那天他以一敌万,杀进阴山中救出自己后,背靠大树坐着时的落寞表情。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他,以表示他明白项述待他的心意——但他又有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连自己也没有。  陈星竭尽全力,堪堪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即使那冲动转瞬即逝,他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看着项述,不知为何,想凑过去,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唇,以示我并非从来没想过。  就像千万只飞鸟掠过山峦的最高处,与那万丈之巅擦身而过;就像千万条闪光的鱼在月夜下跃出海洋,在那一刻背脊掠过夜空。  陈星终于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老天竟然在这最后的四年中,在他的命运里画出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他一路走来如何躲闪,都无处可逃,将项述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话!”项述怒道。  “你真好啊。”陈星在那短短瞬间,心中如惊涛骇浪骤起,却又归风平浪静,勉强笑道,“人也好看,心也这么好,项述,我真的好喜欢你,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说着复又黯然,“就是认识了你,找到你这样的护法,我只觉得比起历任大驱魔师,我都幸运多了。”  项述:“你……”  项述马上起身,将竹简扔到一旁。陈星想通之后,便说:“你说得对,是这样的,可我也有话要告诉你……项述,我、我其实……我……”  项述一摆手,示意陈星不用再说。  “是不是只要我找到了定海珠,”项述说,“让天地灵气恢复,你就不用再冒这样的险?”  陈星一怔,却道:“也许,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  项述:“明天我就出发,冯千钧会照顾你。”  陈星惊讶道:“你要上哪儿去?”  项述说:“回敕勒川,定海珠既然与我娘有关,一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我要重新调查,找到这东西,把那害死人的张留做了些什么,全部挖出来!”  陈星耐心道:“敕勒川已经毁了!项述,你现在去也没有用,万一尸亥再来江南,我怎么办?而且你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去沿着项语嫣生前的行踪调查,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陈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开,尸亥的身份未查明,而且定海珠也有极大概率不在敕勒川,否则尸亥以克耶拉的身份两次前往塞外,他所掌握的信息,一定比他们更清晰。  想到这里,陈星便有了说服项述的理由。  “现在想来,克耶拉会出现在敕勒川甚至卡罗刹,就是为了寻找定海珠,”陈星说,“当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你觉得我们会比他更清楚吗?”  项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星伸出手,有点胆怯地、轻轻地碰了下项述的手背,那纯粹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项述却翻转手掌,握住了陈星的手,那动作坚定而有力,仿佛下一刻就想抱住他。  陈星忽然心脏狂跳起来,心灯不受控制地一闪,项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他的手,怔怔看着他。  “项述?”陈星的呼吸十分艰难,“你得明白,有许多事,我……”  项述却侧过头,似乎躲避着陈星的目光,忽又道:“我改变主意了。”  陈星茫然道:“什么?” 第81章 谢玄笑着挪了个位置,说:“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儿呢,天驰你与陛下聊。”  谢玄与谢石当即告罪离开,司马曜脸上带着笑容,依次打量四人,问了几句在建康过得如何。陈星寒暄数句,知道这皇帝虽身处深宫,却也不闲着,明显自己一众人所做的事,对方早就知道了。  “说到会稽,”司马曜说,“还得一表谢意,陈先生知道朕在登位前,是什么身份罢。”  冯千钧接过话头,说:“陛下是会稽王。”  “啊。”陈星哪里知道司马曜的过往,被冯千钧提醒后,才知道司马曜在接任帝君之位前,封王之地竟是会稽,言下之意,也是朝陈星等人诚恳道谢的缘故。  “这次当真是多亏你们了,”司马曜说,“解去我江南万民倒悬之苦,更一举根除瘟疫之患。”  陈星原本以为司马曜只是好奇驱魔师,没想到却正儿八经地谈论起国事,心内对他不由得敬重了几分,于是答道:“驱魔收妖,乃是我们的责任……肖山,你不要乱动东西,出来前说的什么?”  肖山进了宫后,每样东西都想拿起来看看,还掀起桌底看,司马曜却哈哈大笑,知道半大小孩最是难缠,说道:“不妨,不妨。道韫正在宫中,不如让她带肖先生,先四处逛逛去?你喜欢兵器不?正好上朕的兵器库走走。”  于是司马曜传谢道韫过来,带着肖山去兵器库,去了陈星心头大患,陈星便道:“其实肖山很能打的,就是正在长个子的年龄,还请陛下包涵。”  “听说了,”司马曜客气笑道,“听说你们驱魔师,俱战无不胜。”  提到这个,陈星向来就是不要脸的,于是说:“天下武学共一石,述律空大单于得八斗,肖山得一斗,余下包括苻坚在内的天下人,平分一斗。”  司马曜:“……”  陈星又说:“否则在如今境况下,如何能敌尸亥?有关他的事,想必陛下也大致听说了。”  司马曜缓缓点头,说道:“谢卿已朝我转述过,只没想到,这妖人竟是将恶手伸到江南,杀我朝廷命官……”  陈星心中咯噔一响,项述马上以眼神示意,皱眉朝司马曜使了个眼色,司马曜话说半截,茫然道:“怎么?”  陈星:“哪位朝廷命官?”  司马曜大致明白了,话却已出了口,再掩饰就欲盖弥彰了,只得索性解释道:“吴骐、郑纶俱死于三个月前,会稽之战中,殉职牺牲者,朕都有抚恤,陈先生莫要太往心里去。”  项述喝了点茶,满脸烦躁,眼里带着责备之色。  陈星难过道:“哦……是这样吗……嗯。”  项述忽然开口道:“司马曜,你身为一国之君……”  冯千钧暗道不好,项述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不让陈星知道此事免得他心里愧疚,这下被司马曜捅破,只怕要开口骂人了,正想开口打岔时,项述却一手虚按,示意冯千钧闭嘴,朝司马曜续道:“……消息自然比我们灵通,问你一句,北方情势现在如何了?”  “是这样的,”司马曜也不在意项述的态度,索性正色道,“这次请几位过来,本意也是关于苻坚。不久前,王子夜在秦廷之中,一力主张南征,已开始着手组建大军,预备在明岁开春后,南下攻伐我大晋,根据探报得到的消息,首当其冲的,就是寿县。”  陈星沉默不语,项述说:“那你们应该死到临头了。”  司马曜:“……”  陈星忙朝项述使眼神,司马曜却知道项述乃是激将之法,答道:“死到临头吗?我看未必。”  冯千钧也有自己的情报网,当即朝项述说:“石沫坤并未将紫卷授以苻坚,敕勒川诸族,目前看来,未有参战的计划。”  项述不接冯千钧的话,又道:“明年开春,北方大军就要南下,汉人皇帝,你这个时候不速速征兵抵挡,居然还在这里朝驱魔师们问长问短?”  司马曜叹了口气,摊手道:“只因这其中,朕还有一桩心结,大单于……”  “我已不是大单于。”项述又纠正了一次。  “武神,”司马曜说,“这么称呼总可以了罢?你话说得简单,朕也不与你打机锋,你知不知道,王子夜秘密为苻坚组建了一支‘魃军’的事?”  “什么?!”陈星蓦然清醒,问道。  司马曜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转身朝项述说:“我们的斥候探到,洛阳北部的龙门山下,出现了一个全封闭军营,根据洛阳百姓相传,在那里头,有数以百万计的魃。说起来相当匪夷所思,这魃嘛,朕却是见过的,就在襄阳城破、朱序投敌之后,若没有记错,那只活死人,还是……”  冯千钧道:“不错,是草民送回麦城的。”  项述于是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  司马曜:“但慕容冲似乎察觉到了,正在阻止此事,传闻现在的长安分成两派,一派以鲜卑慕容氏为主,集结氐、匈奴等族,反对苻坚的南征计划。另一派则以王子夜为首,主张来年开春,便大举用兵。”  项述嘲讽道:“大举用兵?坚头打起仗来不是靠人堆就是靠运气,他能用什么兵?行军路线让我看看。”  普天之下,也只有项述才敢这么嘲讽苻坚,司马曜闻言不敢怠慢,朝那方士说:“濮阳,你去我书房里,将地图拿来。”  项述面对行军打仗,本领丝毫不逊于陈星。一如陈星面对群儒夸夸而谈的本领,说到苻坚南征时,项述便对兵力、布置、作战风格了如指掌。  陈星说:“慕容冲的立场,有时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项述随口道:“慕容冲的立场很简单,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场。”  司马曜说:“冯卿?朕还记得冯卿族中曾在洛阳经营,想必与慕容家最是熟稔。”  冯千钧点头,被问到时方答道:“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复国,苻坚调用洛阳一地,听信王子夜之言养魃军,首先牵制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征得逞,秦帝声威势大,再扩国土后,声威愈盛,慕容家想必复国无望……”  就在此时,那方士带来了卷轴,在皇案上铺开。  “根据我们的猜测,”司马曜说,“苻坚将兵分三路,长安一路,乃是胡……关中五族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说到“胡”这个字时,司马曜当着项述的面差点拐不过弯来,却仍然给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称“胡人”。  “我确实是胡人,”项述冷冷道,“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阳的秘密大军了。”  司马曜点头道:“不错,第三路则是彭城、淮阴、下邳、盱眙等地的降军,这三路将在肥西与寿县的将军岭下会合,总数按眼下我们君臣的猜测,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万。来年开春,第一战要打的,也许会是……”  “淝水,”项述沉声道,“我若是苻坚,我就会选择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马曜点了点头。  项述:“你们有多少兵士?”  司马曜叹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万。”  项述倒是云淡风轻地说:“想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能打。”  陈星也没想到,原本以为与司马曜闲谈的见面,竟是变成了商议如何挽救晋国的对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间尚不知已面临灭顶之灾,北方战情实已迫在眉睫。  司马曜说明了目前面临的情况,回到皇榻上,静默不语。  此时,那名唤濮阳的方士终于说了一句话。  只听濮阳道:“所以这次陛下请各位前来,乃是有事相求。”第65章 断命┃这已经是第二个想给我说亲的皇帝了!  陈星当即道:“破除苻坚的魃军乃是本分, 此事无关胡汉之争, 是我们必须做的。”  “不不不, ”濮阳忙道,“这个魃军呢,是不是真的有这威力, 大家尚不清楚;不过请陈先生前来,是想问一下……”  陈星:“?”  项述皱眉。  濮阳那模样,竟是十分为难。司马曜把心一横, 说道:“还是朕来说罢。陈先生, 朕想请教一下,你们既然是驱魔师, 有没有什么可以……”  “……千里之外,取苻坚项上人头的办法?”  所有人:“……”  司马曜又认真道:“朕可为各位提供道场, 供你们作法,据说驱魔师飞天遁地, 无所不能,那么用一把飞剑,从建康发动, 射向长安, 将苻坚的头颅带回来,以立声威,如此大军不攻自破……”  陈星:“陛下,你……”  项述深呼吸,像是在忍笑, 先前分析了这么大半天,最后竟是来了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提议,简直击穿了在场众人的认知。  司马曜说:“濮阳先生也告诉过朕,千年前的驱魔师……”  陈星诚恳道:“陛下,真办不到,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哦。”司马曜得到了证实,有点失望地说。  一时场中十分尴尬,濮阳安慰道:“臣就说过,陛下,您还是……想点别的办法?”  司马曜仍不死心,说:“那么,人头朕可以不要了,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让苻坚一夜暴毙的仙术?”  “目前没有,”陈星说,“您想,陛下,如果有这种仙术,世上岂不是要乱套了?”  司马曜说:“前些日子,交州来了一位大师,朝朕说,只要心诚,每日祈求上苍,老天便将让苻坚暴毙……”  陈星说:“是啊,其实我觉得苻坚身边也许也有什么高人,希望通过作法让陛下、陛下……呃,这么省事的办法,不用白不用对吧?可是陛下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司马曜哀叹一声,说道:“朕的头发都愁得快掉光了,陈先生!朕这三个月里,耐心等候,等您醒来,为的就是此事,结果你说什么都办不到?”  说着,司马曜把头发一捋,让陈星与众人看自己的发际线,说:“看见没有?朕天天夜不能寐,昼不能食……”  陈星说:“需要开点安神的汤药喝倒是真的。”  司马曜正色道:“朕再问一句,不能让苻坚暴毙,那……能让朕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么?”  陈星:“不能……给您开个方子照着服是可以的,但我建议陛下也不要吃太多首乌,有毒性。”  司马曜:“……”  “就是这样了!”陈星终于把司马曜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发光,怎么?”  司马曜只得作罢。  陈星说:“洛阳的情况……”  司马曜说:“陈先生,洛阳之患,倒是不必着急。所谓魃军,是利是弊,还很难说。朕与朝中诸卿都见过那活死人,根本不听使唤。苻坚若将活死人当成军队,只怕自己反而先受其害。”  陈星皱眉道:“怎么能这么说?陛下,魃军一旦失控,死的人可都是活人!我们竭尽全力方控制住这场魃乱,若肆虐起来,令苻坚麾下军队尽成活死人,您觉得靠晋军能抵挡住?”  司马曜说:“陈先生,朕知道,在您眼中,胡人汉人,俱是百姓,并无分别。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朕,江南的汉人,全是朕的百姓,朕必须保护他们,不被秦军践踏。”  陈星说:“所以陛下是不愿协助我们潜入洛阳了,对罢。”  这次与皇帝会面,陈星的目标就是说服司马曜派出使节团,让他们潜伏在使节团中,前往洛阳调查定海珠之事,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惊天大消息,而看司马曜等君臣商议的结果,明显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后才是打仗。能不打仗尽量不打,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江南一带经过永嘉之乱的百年后休养生息,民间已不愿开战,更默认了南北分治的格局。  于是在司马曜的计划中,离间慕容家与苻坚的关系,挑拨秦廷及关内五胡的分裂,让他们自己先斗起来,无暇南征,才是最重要的。若有可能,说不定还想让斥候将魃放出来,令秦产生混乱。  也许司马曜已经试过让密探去打开军营,只是失败了。  司马曜道:“怎么说呢,陈先生……”  陈星道:“陛下,看看您头顶的四个字。”  司马曜一笑,没有抬头,项述沿着陈星所指望去,只见洛神赋图上,悬挂着王导写就的四字:  “江山犹在”。  王导乃是南渡的功臣之一,亦是永嘉之乱后“王与马,共天下”的士族头子,如今已死了四十二年,留书却依旧提醒着司马家。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司马曜说,“都有人在提醒朕,这就不劳陈先生费神了。”  “中原人无论胡汉,也是您的子民,”陈星说,“因两国宿恨,便坐视无辜百姓葬身魃乱,来日收复故土那天,陛下想到龙椅下全是中原大地的亡魂,就不会坐立不安么?” 第83章 谢安唏嘘几句,说:“出使之事,我再好好地想想办法,待得秋社后一定给你个结果,且不忙动身。”  陈星“嗯”了声,谢安伸了个懒腰,又道:“小师弟明天秋社节,有约不曾?”  陈星:“???”  谢安说:“若有空,咱们单独聊聊?想带你去个地方。”  陈星:“你们就不能一起约吗?非要都在秋社这天?”  谢安笑道:“啊?还有谁?师兄就随口问问,你若不来,午后祭过神,便回家陪媳妇了。”  陈星只得说:“若去的话,我未时前来找你吧。”  谢安欣然点头,议定后,陈星回到房中,见司马曜遣人送来了新衣与几件金玉器,想必是谢他解去会稽之危的礼物。于是筋疲力尽,倒头睡下,脑海中全是今天白天的项述。  陈星抱着被子,有点郁闷,想起身去和项述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每天见面也总是这样,淡淡的。  “啊——!”陈星喊道,“我要疯了!”  这些日子里,想起与项述初识,到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陈星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对项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以及总是忍不住想气他的那股冲动,是什么原因了。平日里项述根本就不愿意与他好好说话,只有争吵时,陈星才能真切感觉到,这家伙是在乎自己的。  我好像喜欢上他了,陈星抱着被子坐起,十分烦躁,心道该怎么办?必须控制住自己。  不行,我得忘了这件事,陈星告诉自己,过了明天,我就只剩下两年可活了,还能怎么样呢?  而且项述也不会在意他吧!不要自作多情了!  翌日醒来时,已是日山三竿,陈星对着镜子换过新衣,乃是江南一地最为时兴的“华袿飞髾”,陈星端详镜中自己,心想我也是很儒雅俊秀的嘛。  待得要出门时,却又犯了难。  冯千钧、肖山、司马曜、谢安同时约了他,更有不知道想做什么的项述,社日已到,外头喜气洋洋,空气里弥漫着花香。  今天去找谁一起过节?陈星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只想去找项述,但项述昨天分明什么都没有说,陈星想来想去,心中天人交战,一边不想理项述,一边又忍不住朝他房间的方向走去。第66章 秋社┃过节想找你一起过,有问题?  “你在做什么?”陈星在房外探头看了眼, 只见项述刚换上衣服, 踏一双平底的皮屐, 那皮屐以牛皮代木,薄薄一双,如木屐般以两股绳固定, 项述一身武袍,上袍下褂,又着收踝武裤, 穿着皮屐如赤脚一般, 十分潇洒好看。  “出门,”项述说, “散心。”  陈星道:“自己一个人吗?”  项述道:“有问题?”  陈星主动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项述说:“今日这么多人约你,不去与皇帝见面?”  陈星心想你又知道司马曜约我见面?便道:“不去了。”  项述:“冯千钧呢?肖山?”  陈星:“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再说我走了。”  “你走罢。”项述没有背重剑, 两手空空,系了武袖袖带, 转身离开房间,陈星于是跟在项述身后,若即若离的, 项述今天走得很慢, 一反平时大步流星让陈星追得气喘的速度,转出谢府所在的乌衣巷。  家家户户门前全部挂上了金纸剪就的小人小马,枫树上系满了红布条,建康城中枫叶飞扬,秋高气爽, 小孩子还在放风筝,当即让人心旷神怡。  每家门外,还摆放着桌子,桌上堆满了各色糯米、油炸、鲜花糕点,任凭过路人取食。项述不快不慢地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朝陈星问:“那些是给人吃的还是拜神的?”  项述终于与陈星交谈了,两人并肩前行,陈星便道:“已经拜过神了,拜完神以后,拿出来给人吃的,你想尝尝吗?我给你拿一个去。”  “不要,”项述说,“我不吃甜食。”  陈星自己吃着,再拿给项述,其时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莹透明,项述皱眉道:“小孩子吃的。”却迎着陈星喂过来的糕点,侧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口吃了。  陈星说:“你想去哪里?”  “不想去哪里,”项述随口道,“闲逛罢了。未时到了,你还不回去?”  陈星学着项述的口吻,说道:“过节想找你一起过,有问题?”  项述:“……”  两人到得市集上,只见今天的市集热闹繁华,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节,简直就不是一个排场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动,卖风筝的卖风筝,看脂粉的看脂粉,陈星顿时好奇,过去看卖糖人的,项述则一脸冷漠地在旁边看着。  糖人摊旁,又有卖瓷盏的铺,以及南北渍货、干货、木匣木雕,陈星挨个看过,又对着卖画的端详。  “你想要买什么吗?”陈星朝背后的项述说。  项述本以为陈星要买东西,正准备从随身钱囊里掏银子,见陈星拿了瓶酒端详,便道:“不用。”  陈星说:“这酒你想尝尝吗?”  项述答道:“我不想喝酒。”  陈星打量项述,见项述也不说话,逛街也是这么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么能这么无趣呢?秋社这么有趣,你是怎么能在喧嚣熙攘的枫叶集上做到这么无聊的你告诉我?  “你觉得江南怎么样?”陈星问。  “无趣。”项述答道。  陈星说:“那你还来?”  项述反问道:“不是你要来?”  陈星的话于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项述心里一定觉得建康其实很有趣,便拿了路边摊子上的拨浪鼓,咚咚几下,在项述面前摇了摇,又放回去,心想你不过是不想表现出惊讶与感兴趣罢了,免得滋长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气焰。  项述看见拨浪鼓,便微微皱眉,陈星知道他想起了狰鼓。  陈星忽然说:“那天我听见你叫我星儿了。”  项述淡淡道:“什么时候?”  陈星:“会稽那夜。”  想到吴骐与那对恋人,陈星又有点失落,项述看出了陈星脸上的那点失落,便说:“我没有这么叫过。”  陈星:“我听见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星儿?只有我爹娘与我师父这么叫过我。连宇文辛以前也不这么叫的。”  项述:“哦?你师父平时这么叫你?孤王不知道。”  陈星:“别装傻……咦?那是什么?”  项述顺着陈星的目光看去,只见街上不少牵着手的年轻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截红绳,绳上系着一枚贝壳雕成的贝片。那贝壳有大有小,却都成双成对。  项述便朝过路人问道:“你手上东西哪来的?”  那女孩便朝项述笑道:“别人送的。”  陈星:“?”  今天每个人似乎都戴着这个绳子,是辟邪用的吗?陈星打量片刻,又见两名俊秀男子牵着手,在摊前看墨砚,牵在一起的手腕上也系着那红绳,红绳上穿着贝壳。  “还有这个送?真好看。”陈星自言自语道。  项述便动了动那人,问:“你们的贝壳哪来的?”  那俩男子回头看了眼项述与陈星,其中一个却是谢石,笑道:“哟,怎么是你们?”  “有人送的。”另一名年轻男子抬起手,给陈星看。  陈星说:“真好看啊,为什么秋社要戴这个?”  谢石但笑不语,脸上带着红晕,说道:“你让人送去。”说着牵起那少年,转身走了,挥了挥手。  陈星:“???”  项述摊手,问不出个究竟,陈星只好穿过市集,淮水畔满是枫叶,还有船夫带着年轻男女划船的,不少人买了吃食,便坐在桥下吃,似乎在等什么活动。远处河边搭了戏台,开始唱戏,唱的是讲述刘秀与阴丽华的“执金吾”。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陈星笑道。  项述站在河畔人少处,透过枫叶看着远处戏台,陈星朝项述解释了一番刘秀与阴丽华的故事,两人在河边坐下,听了一会儿。说着说着,陈星又发现项述有点走神,心想他应当对这些事兴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兴趣盎然地在说,却从来没注意项述大部分时候只是礼貌地听着,只得作罢。  “怎么不说了?”项述奇怪道。  “忘了。”陈星无聊地说,片刻后,岔开了话头,又问:“你觉得慕容冲……”  项述这下是真的不耐烦了:“能不能别提驱魔的事?我今天出来过节就是想散散心。”  陈星只得说:“好吧。”  项述:“你脑子里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陈星只得说:“没有,所以无趣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而后陈星作了让步,笑了笑。  “有吃的么?”陈星说,“今天应当带点吃的出来。”  项述便起身,一语不发地走了,陈星想来他应是去买热食,便也不跟着,片刻后忽见一棵枫树下,摆着一张五弦琴,散着一张垫布,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兴许是去看戏了,便拿过琴来,放在膝头试了试音,发现还是价值连城的古琴。  真有钱……陈星心想,几百两银子的琴就这么扔地上也不管了,于是弹了弹,行云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项述在食肆中买了荷叶包的蒸点与烧酒,过桥回河畔时,忽听见了熟悉的乐声,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楼上,告别敕勒古盟时,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只听琴音断断续续,仿佛奏琴之人记不清转折与琴谱,其中几次变调后,却比铿锵的羌笛声更柔和了不少。  项述:“……”  项述站在桥上,只见陈星远远地坐在河边,膝前一古琴,枫叶飘飞,他认真地弹着琴,不时还要想一想,那景色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过得少许,浮生曲弹完,项述转身下桥,又听河畔枫林中弹起了一曲从未听过的曲子。  曲子刚起手时,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数声寥寥,然而随之弦音急缓交错,一轮接着一轮,如漫天银珠迸发,又似重锤响地。  琴声疾催,霎时一阵风吹来,和着漫天枫叶,豁然开朗,如浩渺烟波,群山苍茫,候鸟南渡北归。琴声柔和,却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壮阔的宏大气势。  项述一时竟听得有点入神,及至陈星忽然察觉他在身后,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买来了么?我要饿死了。”  “什么曲子?”项述问。  “归去来,”陈星说,“陶潜作的,不知道他今日来了没有。你买了什么?不是说不喝酒吗?”  “少喝点,”项述说,“你一喝就醉。”  正值此时,那琴的主人回来了,正是拖家带口的王羲之,双方见过礼,寒暄数句,项述看那模样不太耐烦,用过饭食后,陈星便拉着他起身走了。  “你喜欢那首曲子?”项述忽问。  “挺好听的,”陈星说,“但只有你用羌笛吹起来好听,你怎么学的羌笛,以前就想问了。”  项述说:“我爹教的,空了找时间教你罢。你会筝不?” 第85章 慕容冲忽然就有点警惕,眉头拧了起来,沉吟不语,苻坚的大手摩挲慕容冲手掌,分开他颀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场魃乱以后,子夜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诉朕,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来已久。”  “什么?”慕容冲察觉到不对了,侧头看着苻坚双眼。  苻坚凝视慕容冲的眼眸,点头道:“不错,就与飞禽走兽、山石树木一般,都是这人间的一部分,所谓‘魃’的源头,实则是与人生之至苦的嘲弄,与天意的嘲弄,与死的对抗。”  “所以呢?”慕容冲皱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坚淡淡道:“你不是常问,龙门峡兵营之中,是谁给你派的军队么?”  慕容冲:“……”  苻坚携慕容冲之手,拉着他回身,转过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来,沉默不语,来到了含光殿外。  “我带冲儿进来了。”苻坚沉声说。  慕容冲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中满是冷汗,苻坚却轻轻推门,殿门应力敞开,现出端坐其中、侧对殿门、手持一面镜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冲的呼吸窒住了,只见清河公主面色姣美,与生前并无不同,然而细看之下,灰败的脸色与脖颈上,却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与生前不同的是,她的双目变得浑浊无神,而抬起头的那一刻,却依旧笑了起来。  “冲儿?”清河公主低声道。  “姐?”慕容冲的声音发着抖。  “子夜从冯家找到了有关‘魃’的记载,”苻坚缓缓道,“只要应对得宜,死者俱可复生。朕亦发现,昔时冯千镒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冲额上满是冷汗,睁大双眼看着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凉,仿佛有人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是夜,暮鼓结束后,马车离开城西,朝城东驰去,车轮碾过街道路面时,溅起几分水花,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进在了油上。  黑夜里,长街两侧的院墙上,无声无息地淌下火油,朝着街道中央围聚,继而将整条街道浸润在了油中。  “等等,”马车内的王子夜说道,“停车。”  四面八方,将士们一身黑铠,于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静无声,像极了守候多时的鬼魅。  “我原以为你是来谢我的。”王子夜说。  刹那间,从街道中央朝着四面扩散,所有将士齐齐上了手弩,“咔嚓”声响,埋伏在长安城内的上万人同时现身,慕容冲在黑暗里现出身形。  “谢你什么?”慕容冲冷冷道,“谢你在洛阳放了数十万活死人?还是谢你利用冯千镒,连累我姐身死,又盗走她的尸身,让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王子夜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笑道:“慕容冲,你还是太年轻了,我是一个连死者亦能唤醒的人,面对我,你又有几分胜算?”  慕容冲注视王子夜,一语不发,身后一名将士手持火把,递到慕容冲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慕容冲沉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  王子夜但笑不语,注视着慕容冲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与你多言,对你是什么,更没有兴趣,只想送你……”慕容冲说,“去你该去的地方,滚罢,你错在来了长安。”  火把坠地。  建康,午后。  “……于是慕容冲纵火,焚烧了整条戍方街。”谢安说道,“王子夜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当夜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火海,这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曜端坐正中,濮阳随侍,左起兖州刺史谢玄、黄门侍郎谢石、东阳太守王临之、建威中郎将桓伊数人。右首以下,分别是项述、陈星与冯千钧。  中间则是谢安持一把折扇,面前一张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晋廷君臣所得知的,这惊天异变的内幕。谢安把所知讲完,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据说第二天,苻坚生气得很,”司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仅没有暂时搁置,反而更号称要继承王子夜遗愿,屠灭我大晋。伪秦朝野上下,为查清国师王子夜死因而呼声最高的,反倒是咱们汉人,倒也十分有趣。”  陈星沉吟不语,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个惊天大案,实在让他意外无比。  项述:“慕容冲只用火烧就除掉了他?”  “目前看来,是的。”谢安说道,“安石虽不才,未能成为驱魔师中的一员,可这些日子里,也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天人化生的道理,慕容冲手中应当没有什么法宝,也未有高人相随,纯粹以一腔忿意,烧死了王子夜,至于双方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就不得而知了。”  “清河公主,”陈星喃喃道,“一定是因为清河公主。”  项述眉头微皱,冯千钧说:“所以他发现了王子夜,才是背后的主使?”  陈星说:“不,我猜他阴错阳差,发现王子夜复活了清河公主。”  众人瞬间震惊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冯大哥,还记得你尾随平阳军时,打听到的消息么?从那天起,我就始终在怀疑,尸亥会不会有一天让清河公主复生,来要挟或是蛊惑苻坚。”  晋廷君臣虽在长安布下了密探,但能力终究有限,自冯千镒死后,情报网已全部收拢,更何况那日苻坚与慕容冲密谈后,慕容冲当夜便在街上伏击,活活烧死了王子夜。秦廷之中,一时疑神疑鬼,说是苻坚授意慕容冲,却又不像,毕竟苻坚乃是主战派的最有力支持者。  项述终于开口道:“洛阳龙门峡的魃营如何处置?”  谢安摇头,摊手,示意无可奉告。  谢石说:“最后苻坚解除了慕容冲的兵权,令他独自归往洛阳,面壁思过。”  殿内静了半晌,而后项述说:“我觉得王子夜没有死,假设他真的是尸亥,不可能就这么被烧死了。”  陈星望向项述,说:“我也觉得没有。”  冯千钧:“附议。”  “但至少目前,他确实是失踪。”谢安说,“长安明面上传的是慕容冲为了阻挠南征,不惜暗杀主战派汉臣。其中内情,只有在座各位清楚。”  司马曜捋了下一头散发,遂意识到发际线过高,又赶紧放了下来,抬眼整理额前头发,说:“尸亥若本领通天,为何不连慕容冲也一起杀了呢?”  “这么做只会与鲜卑慕容氏反目,”项述说,“王子夜要的是苻坚集结队伍,打过长江,不是秦廷分崩离析。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尸亥若当真无所不能,也不会在秦廷埋伏这么多年,等到现在才动手,他必须借助苻坚的权力。”  慕容氏在长安拥有庞大的势力,而王子夜唯一的倚仗就只有苻坚,他们不一定能彻底除掉王子夜,却足够集结兵力,叛出长安。王子夜的计划若败露,只会让长安本来就脆弱的局势分崩离析,让苻坚成为孤家寡人。要再去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谈何容易?  项述的话瞬间提醒了陈星。  在苻坚身边经营了这么多年,可见尸亥也并非那么强大,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通过邪术来影响每个人。而从这点论证,也让陈星明白到项述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们的敌人并非那么不可战胜。  想到这里,陈星大致推断出了,王子夜为何要将他抓去,当作祭品的原因。  心灯光耀世间,也能影响人心,驱逐邪秽,那么若连心灯也被怨气炼化,是否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的念头?  “接下来你们又要如何安排?”司马曜朝陈星问道。  陈星本想回答依旧去洛阳,拔掉龙门峡下的魃军,但此刻大晋已再无出使的必要,没等谢安派人离间,秦国内部已战得不可开交了。  且慕容冲暂时失势,短期内再不能左右苻坚的想法,使节团再去,只会增添麻烦。设若王子夜就是尸亥,迟早会有再现身的一天,光烧一个军营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尸亥想再造,依然能制造出来。  “等,”项述不待陈星回答,却先开口道,“等待尸亥再露面的一刻。”  陈星望向项述,发现不知何时起,驱魔师竟是以项述为首,所有人仿佛自然而然地开始听他的调遣与决断。  “这些日子里,”项述又说,“烦请你们多派几名探报,沿着地脉的流向,搜寻王子夜的下落。神州的地图,我已提前交付谢安。”  “好的。”司马曜今日显然很轻松,随手一挥道,“便请大单于……不,护法多费心了。”  陈星说:“什么时候的地图?”  项述答道:“你在榻上躺着的那几个月里,我从项家的古卷中,找到了神州的地脉分布。”  陈星又道:“你怎么知道……对了……确实。项述你真聪明!”接着惊叹道:“你太聪明了!太清醒了!记得太清楚了!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陈星也想起来了,那天在会稽地底,前来吩咐温哲的神秘人,最后便是投身地脉,利用地脉的流动离开,那么也即是说,王子夜若想脱逃,多半也是通过地脉。  项述有时简直拿陈星没办法,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么一大群人正在商量事,他当众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夸了起来,而且还是三连夸。你说也就罢了,关键显得驱魔师们在此之前毫无计划,不是让人看笑话?  项述只得用力咳了声,众人尴尬了数息,谢安马上道:“昨日,安石本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各位商量。”  谢安岔开了话题,司马曜便接上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陈先生,朕有一事相托,这就将朕的中书监,派给你了。”  陈星:“等等……什么意思?”  濮阳说:“陛下经过考虑,决定将谢安谢大人派到驱魔司,充当……充当……这个,司书监?同领驱魔师一职,以协助陈先生,其后一应事宜,有什么要求,是要钱还是要人,您只管朝谢先生开口就是。”  陈星:“我要一个凡……谢师兄,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嫌弃你,你好歹也是国之栋梁,跑来我驱魔司打下手,没问题吗?你的北府兵呢?就不管了?”  谢安亲切笑道:“北府练兵早就练完了,算不上燃眉之急,陛下也嫌我碍手碍脚,我这两名侄儿,会前去暂时接管。小师弟,我这是奉旨驱魔,你不会和陛下过不去吧?”  项述不想扯这些啰嗦:“行,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冯千钧起初觉得司马曜或许是让谢安来监视自己一众人,但安插眼线也不可能把地位犹如一国之相的谢安给强塞进来,简直是失心疯了!这么说来,有了谢安协助,众人将直接获得晋廷的最大助力,可见司马曜确实是认真考虑了陈星的说辞,只是涉及胡汉之争,自己不想背锅,假借谢安之手而已。  “说定个鬼啊!”陈星正要反驳,众人却得到了项述表态,纷纷拍手。  “恭喜小叔上任!”谢玄最先笑道。  司马曜:“谢卿,你可总算圆梦了,还不谢谢朕?”  “多谢陛下。”谢安当即满面春风起身,朝众人拱手,又朝项述道:“以后便请护法武神大人、大驱魔师大人、冯大人、肖大人,大伙儿多关照了。”  于是就这样,谢安如愿以偿,在近乎知天命的高龄上,成为了一名驱魔师。圆了儿时的梦想。第68章 和鸣┃音律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  当夜。  “来, 我敬各位一杯!”谢安自己为自己召开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 把家眷也叫了过来, 夫人还亲自出面,笑吟吟地给一众小辈斟酒。  “敬谢大人一杯!”冯千钧举杯。  肖山与项述意思了下,陈星则面无表情, 说:“谢师兄,你还当真是不死心啊。”  陈星本以为谢安只是兴趣爱好使然,没想到他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 竟是如此的强烈, 到得最后哪怕撺掇皇帝横着竖着硬塞,死活也要把自己给塞进驱魔司里。  “这是老爷窖藏最好的酒, 就是酒性烈,大伙儿慢点喝。”谢安的夫人乃是名士刘惔之妹, 同样出身江南名门,笑道, “自从你们来后,老爷便终日念叨着,怎么能帮上陈大人的忙。”  “以后屠龙时, ”谢安又道, “可就不能不带上我了。”  陈星一手扶额,项述答道:“自己顾好小命罢。”  谢安说:“那是一定的,小师弟,这些日子里,我修炼了诸多功法, 只待万法复生,一定能派上用场……好了,夫人,你先休息罢,我们谈会儿工作。”  刘氏笑着回去,陈星看着谢安,忽觉好笑,都已到这岁数上了,官居极品,竟还不忘少年时的一颗初心。仔细想来,反而是自己看不开了。  “好吧,”陈星举杯,说,“欢迎谢师兄,以后也就仰仗谢师兄多照顾了。”  “这才对嘛。”谢安拍案道,又与众人饮酒,席间不禁聊起尸亥、神州、心灯、不动如山之事,又谈及三百年前的那桩大案。谢安好不容易成了驱魔师,如今这些传说中的逸闻,也不再是事不关己,变得已近在咫尺,畅谈起来,反而更加热烈,仿佛再过数月,便能万法复生,大伙儿一起走上康庄大道了。  这算是驱魔司的重建么?陈星想到自己在两年后便将撒手,席间诸人里,待得自己死后,项述也许是不会再待在驱魔司,多半要回北方当大单于,而把新的驱魔司定在南方,届时交给谢安,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安显然对所谓的“幻世”十分好奇,问了不少问题,又道:“那么阴阳鉴里的,是不是就是幻世?”  陈星便解释道:“认真说来,‘幻世’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那般。所谓‘幻世’,是对‘现世’而言,凡人所看见的神州世界表象,乃是现世。而驱魔师所看见的,在现世之下,有天地脉,有灵气,有妖也有魔,便叫‘幻世’。表里山河,现世为表,幻世为里,是这意思。”  谢安说:“所以我总算一窥幻世景象了。”  陈星啼笑皆非道:“也……可以这么说罢。但是驱魔师无法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长生不老、永生不死、飞天遁地无所不能,驱魔师们也有自己的规则,只怕你以后会失望的。”  谢安道:“我懂,懂!长生不死嘛,师兄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至于法术,正如习武世家,教导子弟时,第一条就是不可对身无武艺者胡乱动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第87章 “走了。”项述说。  “我跟你一起去。”陈星起身道。  “哎哎!”谢安马上笑道,“别着急,带上我!别想扔下我!”  陈星说:“你自己走了,不在我身边,待会儿尸亥来了又把我抓去怎么办?”  谢安道:“对了, 万一敌人来了,我这老骨头可打不过。”  “陈星!你们要去哪儿?”肖山说,“我也去!”  陈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带上,项述本想轻骑疾马,快去快回,孰料谢安却仿佛秋游一般,备好马车,又让人去通知冯千钧。接着冯千钧带上了顾青,而谢道韫恰好来找顾青,于是最后变成了驱魔司中浩浩荡荡,外加两名大夫,一大伙人离开建康,名为公干,实则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气爽,放风筝去了。  赤壁古称蒲圻,山峦绵延不断,如天地龙脉,赤壁山、南屏山、金銮山三峰相接。  白云皑皑,峰峦耸立,面朝大江与万里洪湖。高旷秋日之中,数山上枫红如火,叠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又有榆、桑、梧桐树点缀其中,一层压着一层,引连数里,映着洪湖碧蓝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练飞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犹如赭、朱、丹、苍等缤纷矿色在山水之中化开,当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间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谢安前来,父母官忙派出船只,听凭谢安差遣,数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谢安只不欲人打扰,弃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时,陈星掏出项述所摹张留手书,对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从这个角度看去,确实是南屏山。  项述说:“七星坛在何处?”  谢安说:“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横崖上,来,我带你们去看看。”  午后时分,烟雨蒙蒙,谢安少时走遍名川大山,记忆极佳,上得南屏山时,更是轻车熟路,手持一把纸伞,走得飞快,几下一转便走在前头,陈星反而拉着袍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追不上谢安。  谢道韫原本与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几声,便主动停下来等陈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来。”陈星笑道。  在陈星卧床那段时间里谢道韫经常来为他看诊,一来二去,与肖山熟了,那天进宫见司马曜时,谢道韫还约肖山比试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谢道韫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又哪里没心没肺啦?”陈星莫名其妙道。  谢道韫嗤了一声,不再接话,陈星怀疑地看着谢道韫,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干儿子有什么想法?”  “驱魔师,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谢道韫顿时就生气了。  谢道韫总与肖山在一处,像个大姐姐般,这对组合让陈星相当意外。  陈星当然知道肖山会很快长大,甚至再过几年,也许还会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晋国习俗,十四便可说亲,匈奴人则还更早些。可在陈星心里,肖山实在太小了,虽然这大半年里长高了不少,却终究只有十二岁。  仔细想来,谢道韫所谓“没心没肺”,陈星也承认,他希望肖山能快点成长,至少别太过依恋他,至少不能像依恋陆影般依恋自己。否则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般,过得几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独立为人?于是他不像还在哈拉和林时,将肖山当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视作与自己一样的大人,教他读书写字,却避免过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让他多交朋友,与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里,只有他陈星一个人。  陈星觉得肖山什么都懂,事实上肖山也明白,在会稽再度相逢后,陈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朝他道歉,并不顾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从此肖山便约略体会到了陈星那亲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陈星在催促他长大,希望他终有一天,能独当一面。  陈星一脸茫然,本想问你是不要抢肖山过去,当他干妈,谢道韫一语出,两人却忽然尴尬起来。  “我没什么想法!”谢道韫说,“我想拜他当我师父!”  “哦哦。”陈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点头,抬手道,“我完全没意见,他答应吗?”  陈星见肖山也挺喜欢谢道韫,谢道韫居然还想找师父学武,不过一想也是,谢道韫显然学过少许武技,谢家多半不允许她舞刀弄枪的,唯独谢安看得还开点。项述没那闲工夫去教她,冯千钧总不好与未婚妻的好闺蜜对打,于是谢道韫就只能找肖山了。  谢道韫说:“肖师父说,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陈星点了点头,这时候,项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许,在听两人说话,谢道韫便不吭声了,走到前面去。  “你们先走,在前头等我,”陈星倚着一棵树道,“我歇会儿。”  “让你别跟着出来。”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大病初愈,本来就虚弱,心脉受损后,爬山便直喘气。众人看着陈星,肖山欲言又止,冯千钧却动动肖山,让他走到前面去,说:“那我与肖山去前头探路了。”  陈星擦了把汗,勉强笑了笑,项述等了一会儿,终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罢。”  “不用,”陈星说,“我可以的……谢师兄这体力,怎么这么好。”  项述也不勉强陈星,不多时,众人都走到前头去了,剩下项述跟在陈星身边,陈星一路上去时偶尔打滑,山中云雾缭绕,细雨一阵接一阵,陈星与项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湿。  陈星道:“我还记得你带我爬卡罗刹的时候,总是这么不耐烦,就不能等等么?”  项述深吸一口气,正想责备陈星,陈星却十分郁闷,说:“行吧,我……我还是回建康去,不拖你们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说着陈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出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陈星自从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项述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他对自己的态度加以各种解读,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揶揄他、乱开他的玩笑了。项述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相处时,陈星的这种谨慎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火,但凡他想控制陈星,陈星却现出一副无所谓也不合作的模样的时候,这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项述心里不断堆积,最后找个由头,把陈星教训一顿。  这次项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细雨纷飞,那一刻陈星心脏狂跳,跟在项述身后,不自觉地动了下手指,项述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收紧了手掌。  陈星抬眼望向项述的侧颜,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了解过他,总觉得项述有时很容易生气,有时却很温柔,温柔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但无论如何,陈星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个了,毕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项述打量陈星,似乎有话想解释,陈星便摇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没什么。  项述终于服软了,主动道:“有时我总觉得,会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是种戾气罢?”  “戾气?”陈星只觉得好笑。  项述随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闷在心里,在四处找出口,想宣泄出来。”说着,项述仿佛在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说道:“有时我也想好好说话,就是不知为何,碰上你总是没耐性……算了。”  陈星心想你又不是单对我,对每个人都没耐性,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反而对我还算好的了。  也许这也是项述武艺高强的原因之一吧,陈星总觉得项述的武技有种疯狂感,那种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兴许也与他内心的那种极力自抑有关。大部分时候项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让陈星甚至有点惊讶。但往往在两人独处时,项述这烦躁的一面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来,总让陈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我想你来,”项述索性说,“是,我想你一起来。”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刹那心里的云霾一扫而空,那笑容充满了少年的幸福感,却只能答道:“哦,嗯。”  项述说:“南方的山水确实好看,走吧。”  陈星心情于是变得灿烂了起来,项述却已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处,回头心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万法复生之后,”项述换了个话题,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星被问到时,颇有点意外,不知道项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个地方住下?过过日子吧。”  穿过山麓,云雾散尽,两人来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吗?改变主意了?”  陈星意识到,也许是因为今天来南屏山,令项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时,说过的话。  “忘了,”陈星笑道,“对,你提醒我来着。”  陈星没事时偶尔会算下时间,剩下两年了,前路比他计划的更难走,所花的时间也更长,乃至他已快没了别的念想,能解决尸亥就已谢天谢地了,估计到时已没空游山玩水,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住段时间,是以被问到时,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这点不合理,马上就引起了项述的怀疑,令他疑惑地端详陈星。陈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自然地别过目光,反问道:“你呢?想回北方?”  项述在高崖前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说:“想行万里路,你走得动?”  陈星笑了起来,说:“所以呢?你愿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骂。”  云雾再次温柔地掩来,弥漫过高崖,项述在那雾里说了句:“可以。”便转身离去,走向山顶。陈星惊了,我听见了什么?  “啊?”陈星道,“你刚才说什么?项述,等等我!”  陈星连忙转身,却险些一脚踏空,项述早有预料,在雾气里看也不看,抓住了陈星的手。陈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差点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这里滑一下得顺坡滚下去。  项述打量陈星,说道:“不跟着你,只怕你连长江都过不去。”  陈星讪讪一笑。  到得南屏山侧峰高处,七星坛屹立于半山腰高台上,现出全貌,阳光再度洒了下来,肖山正在树下与谢道韫喂一只松鼠,冯千钧牵着顾青的手,两人在旁看着。  七星坛曾是诸葛亮借东风的道场,赤壁之战后,晋人为凭吊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运来砖石,重新修葺了台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来过了。  谢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坛侧,与冯千钧随口交谈,不禁道:“今岁我便朝陛下提过几次,希望他能到此地来走一趟。”  冯千钧说:“要爬上这山,估计那秃头得累得够呛了。”  谢安笑道:“若有所获,还是值得的。”  项述上来时听了这话,自然清楚谢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给司马曜以及晋廷众臣信心,便接了话头,朝冯千钧解释道:“以少胜多的战役,自古算来,唯有四战。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官渡之战曹操两万兵马,杀得袁绍三十万大军丢盔弃甲。赤壁则不必说了,三国时代的最后一场大战,则是陆逊火烧蜀军连营。这历史上的四场大战,俱以少胜多,堪称主帅的巅峰之役,四名统帅项羽、曹操、周瑜、陆逊亦就此一战成名,千古流芳。  “记得江东霸王项羽,仿佛还是护法武神的先祖。”谢安笑道。  项述没有回答,望向七星坛,再顺着七星坛的遗迹,眺望山前峭壁。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居然对汉人的历史如此了解,想必是学习兵法时认真读过。  “四场大战中,”项述答道,“其中有三场,主场在江东。参战兵员,也俱是江东子弟。”  “不错,”谢安点头,说道,“气运也好,人才也罢,江东自古以来,就从未屈服过。武神,你可知道,满朝文武中,除了我谢安石,你是唯一一个在陛下面前说‘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闻言陈星方知谢安背负着怎么样的压力,不过想也知道,苻坚那边号称五十万大军,江东子弟则不足七万,晋廷上下对谢安的想法,一定是觉得他疯了。哪怕再出现赤壁之战的奇迹,对苻坚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毕竟若从淝水进攻南下,压根无法借助天时地利,如何败敌?  项述说:“但凡这几场大战,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们汉人津津乐道。谢安你不妨好好准备,说不定来日淝水一战,也能留几句书典。”  谢安莞尔道:“武神,你是否有兴趣……”  “没有兴趣,”项述说,“我不会替你们带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谢安等的就是这句,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护法武神。”接着马上朝陈星拱了下手。  陈星尚不知项述随口一句,意味着什么。  只因项述虽有汉人血统,却终究在敕勒川长大,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亦是铁勒人,若两族开战,曾经的大单于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会有这句承诺,自然也是因为陈星了。  “休息够了?起来看看。”项述说。  陈星起身,在七星坛前转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坛中央,思考当年孔明借东风时,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长满了青苔,往事已再无痕迹。  七星坛面朝长江,隔江与洪湖遥遥相望,三山若龙,于背后蜿蜒而过,大江如千里一剑,洪湖若巨大法阵,当真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这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陈星说,“也是整个神州的腹地,张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坛上施法,说不定真能牵引到天地灵气。”  山风吹来,吹得陈星一袭白袍猎猎飞扬,只见他闭上双眼,一手做法诀,站在七星坛中央,模拟施法时的状态,孔明也好张留也罢,若天地灵气尚在,必将浩浩荡荡,奔涌向他的手中。  项述却走到陈星背后,从这个角度观察他。  陈星睁开眼时,不见项述,转头问:“怎么?”  “所以当初张留确实是在此地施过法。”冯千钧说。  “对,”陈星说,“可能性很大。”  项述说:“施法过程,会留下什么痕迹么?” 第89章 “不动如山,”陈星喃喃道,“这是最开始的那个剑鞘。”  那软钢剑鞘,乃是张留后来所制,在溶洞内找到的这把,正是当初项语嫣带着重剑离家时的剑鞘!  项述站在洪湖岸边,眺望周遭,湖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在岸边。  “当初我娘与张留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项述说道。  天已全黑,陈星说:“待日出再调查看看?”  一抹孤月,在湖的尽头,水天一色处升起,月色正中央,湖中不远处有一岛屿,岛中现出一道所,那景实在落寞冷清,半岛上又有石路,与岸畔相连。  项述抽箭,朝天空中连射三箭,鸣镝朝谢安等人标记方位。  “只有一条路,”项述说,“就是到岛上去,再搭乘木筏,穿过洪湖去对岸,看看去。”  这里居然还有如此隐世的一座古建筑,陈星观察道路尽头的楼宇,像是方士修炼的道所,道所带有汉时的风格,在此处已有数百年。  “有人么?”陈星推了下那道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忽然有人起身,惊讶喊了声。  陈星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那道所从外面看上去没多大,进来却发现不小,庭院内种满了花卉,一名中年文士正在院中浇水,起身时朝他们笑了笑,说:“小兄弟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项述答道:“过路人,问下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中年文士笑道:“能过路过到这儿来,可当真不容易,来,请坐,相逢即是有缘,两位喝茶还是喝酒?”  项述摆摆手,陈星好奇地进庭院内,只见整个道所井井有条,他试探地看了眼项述,项述便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谨慎。  其时魏晋一朝,天下多有隐士避世而居,最出名的隐士就是陶潜一众人,能在这里碰上隐士,陈星倒也不觉得太奇怪。只听文士在前自我介绍,自言姓桓,单名一个“墨”字,乃是宣城桓氏的一支。当年宣城内史桓彝的族亲,于桓温之乱后,为避祸而居,桓家举家迁走,桓墨不愿离开江左,于是来到洪湖畔这所名唤“沧浪宇”的道所中,居住下来。  “沧浪宇,”陈星说,“有什么由来么?”  桓墨在正对着洪湖的敞厅内,为两人煮了茶,说道:“相传此地,乃是数百年前的驱魔师所建的镇蛟之所。”  陈星:“!!!”  项述稍稍皱眉,沉吟不语,桓墨又问:“小兄弟知道驱魔师不?汉时……”  桌下,项述的手指在陈星手背上轻轻一点,陈星便明白项述之意,点了点头,假装好奇,听了桓墨所言,竟是与驱魔司传闻八九不离十。  “嗯。”项述听完后也点了点头,桓墨煮好茶,说道:“两位请用,这是我前些日子,从赤壁蒲市上买回来的君山新茶。”  项述看着茶碗,一时只不动,陈星却正口渴,端起茶碗,项述似仍在沉吟,忽然外头又传来冯千钧之声,喊道:“有人么?”  众人终于来了,桓墨愈发惊讶,于是起身去开门。项述马上朝陈星说:“东西别乱喝。”  陈星知道项述这人是相当警惕的,之前一路上从来不让他乱饮别人给的食水,说道:“我先给你试下有没有毒……”  项述无奈,只得示意陈星看着,自己端起茶碗,倒是先替陈星喝了一口。  陈星:“你不是不怕毒么?”  项述顿时被陈星给堵住,那边桓墨却引着冯千钧与谢安、肖山、谢道韫与顾青一起过来了,冯千钧一看陈星,便道:“果然你们也在这儿!”  桓墨有点奇怪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谢安却笑道:“我们是太学中的同窗,相邀出来踏青,找这俩小子,可是找好久了。”  桓墨笑道:“兄台也在太学?”  “活到老,学到老嘛,”谢安笑道,“不惑之年,也是要勤修功业的。”  桓墨又看肖山,肖山还提着吃的,朝陈星说:“我饿了,我们吃东西吧。”  谢安说:“他是我们太学中的小小神童,五岁就能读书做文章了。”  “失敬,失敬。”桓温看肖山那模样实在不像读书人,但既然这么说了,也只好不多问。  冯千钧说:“实在叨扰桓兄了,我们正打算找个地方用晚饭。您要加入我们吗?”  桓墨说:“我倒是用过了,几位若不嫌弃,楼上还有客房,今夜也别折腾了,就在此地过一夜罢,明日待有船来了,再着人送你们过去。”  谢安当即叫好,自我介绍姓谢名白秋,几人就这么鸠占鹊巢,半点不客气,直接在桓墨的敞厅里开始吃晚饭了。  项述说了两人的调查所得,说道:“岛上怎么有这么一个地方,当真奇怪。”  陈星说:“避世之人总是有的,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陈星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诡异,却实在说不上来,众人参议后,吃了冯千钧带来的饮食,一时也无人去碰桓墨提供的茶饮,顾青与谢道韫虽着男装,却不像其他人般高谈阔论,先告罪上去休息了。  肖山伸了个懒腰,陈星便道:“我带你上去睡?”  肖山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好。”陈星便答道,上楼看了眼,只见楼上桓墨给他们准备了三间房并打了地铺,谢安与冯千钧睡一间,陈星便与项述、肖山睡一间,两个女孩儿睡一间。  项述却未曾上楼,坐在敞厅外,一脚侧一脚垂,面朝湖浪,腿前横放着那把腐朽的剑鞘。  待得众人散后,桓墨穿过长廊,见项述正对着洪湖出神,便笑道:“不睡么?”  项述答非所问,淡淡道:“沧浪宇,此间主人,一定是个雅人。”  恒墨道:“在下第一次听时,也这么觉得。都道人世如江河,可区区却只觉生逢世事,如骤遇大风大浪。时而于浪巅自在逍遥如万山千仞,时而又在浪谷排山倒海如灭顶之灾,沧海沉浮数载,不过都是大海上的无端兴灭罢了。”  项述礼貌地说:“听起来,桓先生一生中,倒是经历了不少事。”  “最难的,还不是这些,”桓墨笑道,“而是置身大海之中,你找不到方向。随波逐流,也是身不由己,永远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四周漆黑一片,太难了。偶有风平浪静之时,这海面下,却藏着更多的危险……”  “……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哪怕死无全尸,被这沧海吞噬,你的残骸,依旧被裹挟在这浪流中,不得解脱,无休无止。像不像一个人死后,还要遭受千秋万世的骂名?”  项述宽大的手掌不经意抚过剑鞘,深邃的双目望向黑暗中的洪湖,忽然道:“先生,你看这湖中,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不错,漆黑一片,”桓墨说,“长夜漫漫。”  项述稍稍抬起头,双眼中现出了湖面所倒映出的绚烂星河,湖中银汉如与天接,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形成了一道闪光的环。  “可是天上,终有东西,指引你在海中行舟的方向。”项述眉毛一扬。  “你以为那是方向么?”桓墨一笑道,“执念而已,待得阴云过来,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执念?”项述说。  “年轻人执念不可太多,”桓墨说,“执念多了,难免便入了魔障。”  项述说:“都道不可入了执念,我倒是想着,若无这执念在,什么都想开、看开,人生不免也太无趣。”  桓墨仿佛有点意外,而后点头道:“嗯,倒是如此。”  “桓兄喝点我的茶?”谢安不知何时却出来了。  楼上。  肖山先钻进被窝里睡了后,陈星临时起意,忽想在附近走走,便轻轻下了楼去。  只听谢安在敞厅内,正与桓墨饮茶闲话。  桓墨在一旁煮水,于是笑道:“那就不客气了。”  陈星从敞厅背后过去,只听谢安又道:“桓家中人,我倒是好久没听说了,自从桓温失势之后,整族便如同人间消失了一般。桓兄从前在宣城哪位先生门下读的书?”  当年桓温乃是晋朝不世出的大将,领军北伐,乃是慕容家、苻家与姚家的劲敌。奈何功高自大,回朝后竟行废立之举,更要求加九锡封王。最后恰好是栽在了谢安手里,谢安也不正面驳他,来来去去只用一招——拖,最后成功把桓温给拖得驾鹤西归,晋廷上下于是松了口气。  也正因桓温之举,导致司马家如今对权臣非常敏感,生怕兵权欺主,方令朝廷、北府、皇权三方如今处于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桓墨说了些宣城之事,又提及桓温与王猛的故人之谊,陈星听见在说自己师兄,便偷听了几句,总觉得谢安像是在套话。  过不多时,听谢安与桓墨又开始讲论山水玄学,陈星便不听了,离开敞厅往外走,到得花园深处,找到自己先前在沧浪宇外所见的一座石塔。  项述在那石塔下站着,听见脚步声,从石塔畔朝陈星望来。  陈星:“我就说找不见你,原来跑这儿来了。”  项述:“一刻见不着护法就要到处找?怎么和肖山一个样。”  陈星说:“我是怕你跑丢了!”  项述说:“方才我绕着沧浪宇,走了一圈,发现此地石塔有点蹊跷。”  “是的,”陈星皱眉,说道,“哈拉和林也有,你还记得,是个守御墙,只是锁住了。”  项述说:“我怎么总觉得,这石塔就是哈拉和林的那个?”  “不,我记得这个锁孔,是哈拉和林没有的。”陈星摸了下石塔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凹陷进去的黑色锁孔,仿佛等待一把合适的钥匙。对此,他依稀有了某个朦胧的猜测,兴许沧浪宇这一遗迹,是项家传下来的?  项述示意陈星退后点,凑到那黑黝黝的锁孔前,朝里头看,侧头专注的表情,让陈星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你看不出什么来,”陈星说,“否则也不是禁制了。”  “有风。”项述说道,继而侧耳,贴在石塔的门上听。  陈星:“???”  陈星也学着项述侧过去听,两人面对面,一起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他与项述温润的嘴唇相距不足一寸,呼吸的气息几乎快贴到一起,差点就要亲上。  陈星不自然地离开石门,项述咳了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起重剑,朝向那石门。  “尺寸刚好?”陈星说。  项述缓慢地将不动如山插入了锁孔中,陈星瞬间就惊了。  “方才我已试过一次了,”项述朝陈星说,“并无异状。”  陈星:“不不不……”  陈星的呼吸快要停了,抬起一手,搭在了项述持剑的双手上,说:“就这一次,项述,听我的。”  陈星祭起心灯,那光芒瞬间流转,充满两人的全身,说时迟那时快,将花园内映得如同白昼!  “等等。”陈星正在绽放心灯时,忽然说道。  项述:“?”  陈星:“喊他们出来么?”  项述:“不,先打开看看再说。”  陈星深呼吸,说:“打开以后,我可不一定能将它复原……”  项述:“一切我负责,开!”  陈星蓦然注入心灯,一时两人光芒万丈,心灯法力沿着智慧剑注入石塔中,一瞬间石塔门上以金汁绘就的法阵亮起强光!连带着整个庭院内“嗡”的一声,地面全部亮起光芒!  敞厅内。  “王右军的字……”  说到这里,桓墨话头忽然截断,脸上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谢安注视桓墨,眯起眼,也现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笑什么?”桓墨忽然感觉到了危险。 第91章 项述的肩膀被魔蛟蓦然咬住,鲜血迸发,拖着冲出了湖面,尚且不断挣扎,血液在湖面上漫开,刚出一剑,又被魔蛟卷住,拖进了湖底。  陈星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刹那咬牙一声大喊,眼眶发红,朝定海珠内灌注了所有的力量!  冯千钧被顾青抱住,被水浪一搅,蓦然醒来,于湖面冒出头,深吸一口气,推开顾青,喊道:“回去!快走!”继而翻身潜入了洪湖中。  湖水已浑浊无比,肖山挥爪,扯来了魔蛟身上的怨气,轰然一爪挥去,湖底无数盘根错节的植被顿时被掀起。冯千钧笔直坠进湖底,两刀齐出,刀上怨气旋转,湖中藕根、水藻、成千上万的水生植物犹如触手般朝着魔蛟唰地飞去,将它牢牢捆住!  项述顿时得以脱身,在水中翻了个身,朝着那魔蛟的头颅当头劈下!  霎时蛟头的黑雾幻化出尸亥身躯,项述蓦然睁大双眼,口中吐出一串气泡。  王子夜!  项述竭尽全力,一剑斩下,于是王子夜终于在此刻现形,面部现出诡异的笑容,顷刻间再作变化,幻化出蒙面汉人。  “克耶拉!”项述在水中怒吼道。  “恐惧与不安,愤怒与疯狂的人呐。”王子夜抬起一手,朝项述点去,霎时怨气爆发,铺天盖地,轰然卷过湖底。  “知道你的痛苦缘何而起么?跟我走吧,”王子夜道,“吾主定能予你苦苦求而不得的所有答案……”  怨气越来越浓重,缠绕住项述的全身与手中不动如山。一点黑气没入项述额头,怨气犹如万千触须,将他拖向黑暗。  但就在那一刻,项述胸膛之中,白光一闪。  陈星右手绽放强光,左手持定海珠进入了黑暗的湖水,衣袂于水流中飘扬,犹如高处湖面破开长夜的万丈阳光!  定海珠入水,湖底暗流疯狂卷动,飓风朝着两侧抖开,犹如加诸于陈星身上的垂天之翼!轰然巨响,一瞬间整个洪湖不受控制地爆破,冲向天际!  “出魔!”陈星的声音在项述耳畔震响。  项述刹那恢复清明,缠绕全身的怨气在心灯朗照之下同时全部断裂,项述在水中翻身,挟惊天之力,剑披强光,斩向王子夜!  洪湖水爆发了,那一刻湖中如同聚集了千万个烈日,一瞬间朝着岸边疯狂涌去。崩山之水涌向天际,再如灭顶巨浪涌下,项述身披鎏金武袍,抱着陈星化作一道金光冲出了湖底!  魔蛟愤然嘶吼,在那定海珠掀起的飓风之中被狠狠扫开,尸亥再一声怒喝,化作黑火流星在湖面上盘旋,项述拉开长弓,架起光箭,低声道:“克耶拉,结束了。”  顾青抱着一截断木,探出湖面不住喘气,项述落地,将陈星放在岸边时,尸亥无意中发现了顾青,刷然飞向湖中央,朝着顾青冲去!  谢道韫喝道:“青儿!”  冯千钧狼狈不堪,刚爬到岸边,蓦然瞪大了双目。  顾青刹那全身黑气笼罩,现出狰狞笑容,从水中飞起,落在魔蛟头上。项述下意识收箭,顾青冷笑道:“考虑清楚罢,述律空,你我终有再见之时。”  话音落,那魔蛟拖着湖水,刷然飞向不远处的长江,一声巨响,坠入江中。  定海珠“当啷”一声落地,陈星摇摇欲坠,抓住项述衣袖,眼前景象时远时近。项述马上单膝跪地,抱住了压在自己肩头的陈星。  “星儿!”  “我……我没事。”陈星喘息道,“定……定海珠……”  “陈星!”肖山游到岸边。  湖浪翻涌,冲上来一具漆黑的尸体,那尸体尚在不断挣扎,项述转头看去,司马玮正艰难地尝试着从岸边站起来。  三日后。  项述快步走进建康太初宫。  众官员起身相迎,司马曜云淡风轻地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都按你们的要求做好布置了,”谢玄道,“长江出海口前布下了船只,在水底设下了拦江铁索,任何东西经过,一有异动便能察觉。”  谢石说:“江南、江东等地水域,包括各村镇之间相连的运河,也派出了官兵,密切监视。”  项述点了点头,司马曜说:“陈先生身体如何?”  项述答道:“已有好转,仍须休息。你们这下须得非常小心了,尸亥的真正身份即是王子夜,业已确认,北方若再有军队南下,料想魃军一定不会少。”  司马曜淡淡道:“武神说得是,即日起,朕会派出多路信使,无论秦地、蜀地、晋地、北地,是友是敌,都将发出消息。”  谢安说:“神州大战旷日持久,但上到各胡领袖,下到黎庶,都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人族战争归人族,王子夜若启用活死人,想必各方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项述眉头深锁,扫视在场众人。第72章 审问┃走吗?  太初宫寝殿内, 陈星依旧一脸烦躁, 对着面前的法宝出神。  案上置一软布, 布上承着于洪湖岸畔觅得的定海珠,内里隐约有龙形光华,于珠中缓慢流转, 未曾注入法力时,定海珠呈现青色,试着注入心灯力量, 定海珠便幻化成了金色。  从赤壁归来后, 项述听取谢安的建议,带着陈星住进了皇宫, 原因无他,现在乃是最重要的时刻了。天底下目前看来, 最安全的应是建康太初宫中,若连司马曜举全国之力亦无法保护这法宝, 万法复生便再无他想。  所幸尸亥在附身于顾青、驾驭魔蛟投入长江后,便再无声息,短期看来, 竟是并未有追索定海珠的意图。  阴阳鉴、狰鼓、落魂钟、四色玺戒, 连着不动如山,五件法宝都被置于案上,陈星依次尝试着通过定海珠来启动这些法宝,却毫无效果。  第一次对决尸亥的夜里,幸而谢安为了尽心尽职当好一名驱魔师, 随身携带了浓缩睡药,以不给陈星等人拖后腿为目的,没想到第一次碰上敌人,便药倒了敌方的终极大头目尸亥,堪可流芳百世。  陈星又在脑海中,将那天桓墨倒下时的情形复原了一次。  “定海珠啊,找了我足足三百年了,三百年。”  这么说来,手中这枚宝珠,必然是他们要找的东西无疑了。在项语嫣的记忆里,张留祭出定海珠时是发光的,看不清楚实体,但尸亥理应见过它。  但是他为什么会将定海珠藏在那座小岛上呢?陈星总觉得疑惑不解。  这时间项述终于来了,到得案前,一语不发坐下。盘膝而坐,按着膝盖,沉声道:“怎么说?”  不知为何,每当项述一出现时,陈星心烦意乱的情绪,便有效地镇定下来,  “肖山他们呢?”陈星问。  “冯千钧、谢道韫与肖山都去找顾青了,”项述说,“就在你熟睡的时候,肖山想等你醒来,我让他不要等了。”  于是这下驱魔司变成分头行动,肖山与冯千钧前去追查那魔蛟下落,余下谢安、陈星与项述留守。按理说陈星本该也跟着去,怎么能扔下顾青不管?然而他眼前必须全力解决万法归寂。  谢安也来了,在案畔坐下,看着定海珠。  陈星说:“终于找到了我们一直以来要找的东西,接下来我会想办法,将其中的灵气释放出来,届时天地间就会恢复以往。”  “你确定是它吗?”项述别的不问,倒是提了个与陈星一样的问题,此刻伸出颀长手指,轻轻拨了下珠子,令它在案上旋转,滚来滚去。  陈星:“确定……”  说着以手指轻轻定住那法宝,抬眼看项述,续道:“……吧?”  这一次陈星没有像先前一般,昏迷了足足三个月,在入水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枚珠子释放出强大的灵气,并有力地支持心灯运转,这让他只睡了一天便醒来了,除了蕴含天地灵气的定海珠,还会有别的可能?  谢安:“我记得相当清楚,武神,当时尸亥说的是‘谢安石,当真是多谢你们了,助我打开锁灵塔,取来……’,再结合你们所听见的后半句,唔。”  陈星:“是的,这么说来,确凿无疑。”  项述抱着手臂,始终沉吟,又问道:“谢安,那只魃王如何了?”  “囚禁在牢中,”谢安说,“防守非常严密,随时提防被劫狱。陛下有吩咐,提审他时,须得让他也旁听。”  项述说:“就今夜罢。”  谢安点了点头,起身告退,余下陈星与项述坐在一张案几的两头,陈星以手指拨弄几下定海珠,稍稍施力,它便滴溜溜地从一排法宝中间过去,滚到项述面前。  项述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陈星脸上,五指稍一撒,定海珠又滚回来,到陈星面前。两人便这么将珠子弹了几个来回,像两个小孩在玩一般。  “你……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嘛。”陈星观察项述表情,说道。  项述眉毛一扬,说:“你想打碎它?”  “先不说打碎的瞬间,灵气奔涌,很容易就把整个建康炸平。”陈星说,“假设咱们找到了一个方圆百里没人的地方可以试一试,又要用什么来击碎它呢?”  项述说:“不动如山?”  陈星沉吟,有点犹豫,说:“不动明王的神兵,你觉得对上一枚开天辟地便已存在的龙珠,胜算有多少?”  “苍穹一裂?”项述道,“森罗万象?”  陈星道:“苍穹一裂是烛阴龙爪所化,与龙力凝结出内丹相比,明显低了一阶。森罗万象内蕴青木之气,传说是木神句芒所打造,比起开天辟地的神龙……显然也不行。”  项述稍稍张手,说:“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是任何史籍中,都未曾记载过的法宝,”陈星考虑良久,最后说,“最合适的方式,就是找到张留吸纳天地灵气的方式,逆转整个施法过程,将灵气反向释放出来。”  项述说:“我记得在湖畔时,你差一点就成功了。”  陈星说:“当时差点把我自己也给炸死了,说也奇怪,只有那么一次,你看?现在却毫无动静了。”  陈星试着朝定海珠中注入法力,有别于洪湖沧浪宇中施法一幕,心灯只透过珠身散出光芒,无法再驱动它。  项述皱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星说:“没关系,这点消耗不算什么。”  “怎么办呢?”陈星百思不得其解,又头痛起来,两人就这么面朝定海珠,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日暮时分,用过晚饭,项述将定海珠收起,贴身携带,说:“先由我保管,你需要时随时找我拿。”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陈星笑了起来,项述却已出得门去,吹了声口哨。  这难题一时无解,陈星的心情却也随之好了起来,毕竟他们已非常接近这一路上最后的目标了。  “等等!”陈星道,“你做什么去?”说着起身,跟在项述身后,想起今夜就要提审司马玮,不由得又忐忑起来。晋廷司马皇家的祖先复生,更成了尸亥的走狗,此事非同小可,司马曜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从驱魔师们将洪湖岸边的司马玮残骸带回来时,便将他关在了地牢里。  暮色沉沉时,宫中腾出一处清冷之地,殿外重兵把守,更提防着是否有乌鸦监视。陈星与项述入座,司马曜藏身于屏风后,谢安亲自带人前去,将司马玮押了上来。  这是尸亥所复活的六王里的最后一王,只见司马玮身躯残破不堪,被铁链锁住身躯,披头散发,脸上尚带着死人的靛蓝肤色,身上架了一副铁枷。  谢安说:“原本想将他铸在铁水之中,但我们尚不知魃的生存方式,便暂先如此处理。”  陈星答道:“可以了,只要他不能动就行,一旦离开了尸亥的怨气,他的能力就会受到抑制。”  数名魃王现身之时,身上俱带着怨气,怨气越强,魃王的力量也就越强。这倒是有点像项述受心灯影响的力量发挥。  陈星注视司马玮,司马玮也稍稍抬起头,以浑浊无神的双目望向陈星。  但他没有说“救我”一类的话。  “认得这东西么?”项述首先发话道,并取出了定海珠。  司马玮转头望来,看了眼,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陈星说:“那天在平壤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什么话?”司马玮说,“你们会救我吗?”  谢安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身为我大晋先王,祖先英灵,不思守护后辈,竟是为虎作伥屠戮子孙,九泉之下,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大晋武帝?!” 第93章 第73章 祭典┃项述竟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突然情绪不稳定起来  除夕渐近, 陈星的心情经历了好几次大起大落, 从最开始的满怀期望到狂躁无比, 再到绝望,又在项述的安慰下希望重燃,最后已经没脾气了。  “我现在有相当的理由怀疑, 也许得到最后那天,我才知道定海珠是怎么用的。”陈星自言自语道。  “最后那天?”项述进卧室时,无意中听见了这句话。  陈星马上改口道:“开战那天。”  数月中, 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始终没有找到腐蛟的下落, 搜索范围也朝着建康进一步收拢,按这个速度, 到来年开春时,便将回到建康。而北方传来的消息也愈发令人紧张, 慕容冲回到洛阳后遭到软禁,在苻坚的授意下, 洛阳已开始全面戒严,长安开始征调军粮,预备南下与晋国一战。  无数军报接连送到建康, 但苻坚封锁了大部分消息渠道, 谢安只能通过行军与税收来判断苻坚的动向,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必须得打,躲不过了。奈何江南一地愿支持晋廷一战的民意却寥寥无几,大晋朝廷迄今尚不敢作全国动员,去迎接苻坚战无不胜的铁骑。  更不敢告诉老百姓们, 北方还有一支如何可怕的活死人军团在等待着南下的情况。  “汉人皇帝想找你聊聊,”项述说,“兴许是关于开战的。”  “没有进展,”陈星疲惫道,“没有任何进展。”  “明天就是除夕了,”项述答道,“你们是不是要祭天?”  陈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是岁末,还有一年又九个月的时间。司马曜明天将与一众皇族,在建康例行祭天,谢安兴许做了准备,将在明日朝江南的百姓们发表演辞,告知如今长江南北的严峻情况。  司马曜特地邀请了项述与陈星,让他明天一定出席祭典,想来应是有事商量。  翌日,陈星只得收拾一身,与项述换上出席祭典的衣服,随同司马家前去祭天。陈星并无官职在身,却作汉时驱魔师装扮,戴了镶玉黑弁,依晋制穿一身雪白鎏金的法服,足踏七星履。  项述则同样是白鎏金、文武袖的武服,佩剑戴鶡冠。  除夕当天,建康所有民众涌向淮水两岸,参加由谢安主持的司马皇族祭天的大典。武官早早地清了场,十里淮水岸畔全是百姓,香火三牲祭天,年节的气氛就在这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待得夜中吃过年饭,子时一到,司马曜还会带着文武百官,前往栖玄寺亲自撞钟,为大晋万民祈福,是以今日家家户户穿新衣、持桃符,追随人间真龙天子,以赴辞旧迎新的浩大盛会。  离开太初宫前往淮水畔时,陈星与司马曜共乘一车,项述则在旁与武将们骑马护送,不时引得车外百姓震天欢呼。  每次出门时听见议论,陈星就知道这位护法武神又被争相观看了,反正早已习惯,便也当作听不见。  “朕以为,大单于会以先前身份前来参加祭礼。”司马曜今日倒是很悠闲,朝陈星说道。  车上唯有陈星与司马曜二人,陈星能猜到司马曜希望看见的是,项述穿胡人大单于王袍,乘车辇,在江南露面,让司马氏与谢家,在接下来的南北大战中获得百姓的支持。  “陛下,述律空的身份,已经不是大单于了。”陈星客气道。  自从上回因为司马玮之事得罪了司马曜,陈星便不想与司马曜多接触。毕竟为君之人,各有立场,就像苻坚念念不忘要攻陷南方,司马曜也有自己的使命在。许多时候大家都不想起争执,奈何局势使然,这种“我不想得罪你但是没办法”的想法,陈星与司马曜彼此都相当理解,说多了闹得互相之间不爽,没必要。  “那条龙,找到下落了不曾?”司马曜说。  “那不是龙,”陈星想了想,说,“是条蛟,它的渊源与咱们汉人很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濮大师已经告诉朕了,”司马曜随口道,“本想着你若能制住那龙,说不定可让其为朕效力。”  陈星说:“陛下,这难度真的太大了。”  “所以啊,”司马曜说,“身为陛下,提出什么,就被驳什么,也当真无趣得很。连个头发也长不出来。”  陈星说:“还是老老实实,准备打仗罢。唯独这件事上是无法取巧的。”  一时两人无话,陈星也清楚司马曜的许多提议,乃是身不由己。毕竟要保护一国万民,责任还是很重的,对他这些突发奇想、异想天开的建议,倒也不见怪。  “那么有一件事,你总是能做的罢。”司马曜又问。  “尽力而为则已。”陈星客客气气地说,想到自己只剩下一年多的性命,又不由得担心起来。  司马曜说:“把那个王子夜与他的龙,留在江南,无论如何,不能在朕与苻坚开战那天让妖魔鬼怪参战。”  “这就是我们眼下正在做的。”陈星说,“顾青下落不明,冯大哥也一定要找到她。”  “那小姑娘,多半已经死了罢。”司马曜又唏嘘道,“天驰,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若救不回来,龙也好,蛟也罢,万一出现在战场上,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关于“龙”现会稽之事,半年多里,江南民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流言四起,认为司马曜逆天而行,江南将改换门廷。司马曜烦得要死,四处稽查流言来处,却抓不到议论他的源头,只得寄希望于陈星,早点抓到那家伙。  陈星自然知道后果,若在两军大战之时,天外突然飞来一条看上去像是龙的东西,帮着苻坚,将士们可不会分辨这东西来历,只会认为秦帝才是上天认可的真命天子,己方士气尽丧,大溃就在顷刻。  有时所谓的“天命”在哪一边,哪一边就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着玩的。  “陛下放心吧,”陈星安慰道,“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让它在战场上肆虐为祸。”  车队外一众武官中,项述不紧不慢地骑着马,他的武袍与装束、容貌都是最显眼的,虽混迹大晋武将之中,却接收到了最多的百姓热情。项述生性不喜欢被人指点,便稍稍侧过头去,略朝着马车一方,在嘈杂声音里凝神静听陈星与司马曜的对话。但一侧头,那侧脸更好看了,于是欢呼声变得更响。  濮阳从另一侧策马前来,朝项述打了个手势,项述便有意落后些许,与他并肩而行。  “武神要查的事,”濮阳说,“大致有说法了,这几个月里,我翻阅了师门流传下来的有关星象、命盘的一切记载。”  “说。”项述沉声道。  濮阳说道:“关于岁星入命这个情况,非常罕见,但可以确定的是……”  车队抵达淮水,陈星扶着司马曜下了车,祭天的案几已摆好,今日也是司马曜特地授意,让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在旁随侍,让陈星于江南万民面前亮相,以彰显自己有“天命”在身,引导民间舆论。  “武神呢?”司马曜说。  “项述又跑哪儿去了?”陈星皱眉,朝队伍末尾望去,一眼就找到了玉树临风、十分显眼的项述。  真好看啊,陈星心想,大晋文武百官仪仗齐整,却只有项述如此地与众不同。  项述正在与濮阳说话,确切地说,濮阳策马而立,在旁朝项述低声解释,项述却没有看他,深邃的双目越过一众官员,一眨不眨,只注视着陈星。  陈星忙打手势,祭天要开始了,万民鸦雀无声,现在所有人都在等项述,濮阳快速把话说完,陈星焦急无比,却见项述一声“驾!”一抖马缰,穿过人群,那战马险些撞倒人,余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司马曜脸色一变。  只见项述翻身下马,在数十万人面前几步跃上祭台,猛地抓住了陈星的手。  周遭所有人吓了一跳,陈星茫然道:“怎么了?!你又干吗?”  “你……”项述眉头深锁,仿佛极其愤怒,说道,“你……”  “别在这个时候吵架!”陈星低声说,“你有什么不满,回去说可以吗?几十万人看着呢!”  淮水岸边黑压压的数十万人,连着晋廷数千官员,以及皇族、皇帝、谢安等人全部怀疑地看着项述,只见项述抬起一手,竟是攥着陈星的手腕不放。  陈星:“痛……痛啊!你力气太大了!”  项述放下了手,不住喘息,司马曜一见情况不好,赶紧上前打了个圆场,说道:“武神?你俩……有什么过节,小两口要么回去再算账?现在看在朕的面子上,是不是先放一放?你看底下这么多人……”  江南数十万百姓先是翘首以望,继而开始议论纷纷,陈星万万没想到,项述竟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突然情绪不稳定起来。  “好,”陈星朝项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来,咱们先捋个是非曲直,让他们等着,陛下请稍等……”  项述倏然放开了陈星的手腕,朝司马曜冷漠地说:“继续。”  司马曜观察两人神态,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若是自己麾下官员,在祭天时闹上这么一出,拖下去杖责倒未必,官职铁定是没了。关键陈星不归他管,更拿项述没办法,摆起皇帝架子来,说不定随时还要被项述打,只得忍气吞声,朝谢安点点头。  谢安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就开始罢。”  随从铺开黄锦,燃起巨大的火盆,陈星领了一把桃木剑,在旁朗声道:“人间驱魔师、护法武神,特护御大晋天子,壬午年春祭。”  “大声点。”司马曜低声说。  陈星:“嗓子疼……你让项述说罢。”  项述眉头深锁,及至陈星动了动他,项述方不耐烦地喝道:“人间驱魔师陈星,护法武神述律空!护御大晋天子壬午年春祭!”  那一声震喝如洪钟震荡,顿时大晋禁军人人色变,淮水两岸,近十里之地,几乎都清晰地听见了项述的声音,这是什么级别?哪怕是号称天下一武者的苻坚也有所不能!江南一地,衡量自身,祭台下近万武官,更自问无人能办到!  司马曜与陈星离得最近,差点被项述震吐血,陈星脸色苍白,忽然项述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一股柔和充沛的中气注入他的身体,顿时让他好过了不少。  “今日,是永嘉之乱后的第六十九个年头了。”司马曜调匀呼吸,缓缓道,“这些年中,朕对我大晋之殇,从不敢忘……”  黄锦上放着传国玉玺,司马曜将手按在了玉玺上,朗声道:“我大晋的黎庶万民们!今日除却春祭,朕还有一话,想朝你们说——”  淮水沿岸数十万百姓屏息静听,鸦雀无声。  就在此刻,淮河水底出现了一条长达二十丈的巨大黑影,苍白的天空下,有人开始注意到了那巨大的影子,陈星听见小声议论传来,转头望向谢安,眼中带着疑惑神色。  项述也发现了它,司马曜依旧朗声道:“——朕不得不告诉你们,就连江南这片土地,业已——”  下一刻,项述按剑,淮河之水蓦然炸开,散发着怨气的腐蛟冲天而起!  那一下整个淮河岸畔顿时大乱,百姓争相推搡,不少人掉进了河道中。河畔另一侧,冯千钧、肖山一跃而起,躬身蹲在护栏上,双目锁定了冒出淮水的腐蛟。  陈星:“!!!”  项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离开。”  蛟头上的顾青笼罩在浓重的怨气中,与那腐蛟同为一体,项述抽剑,挡在陈星与司马曜身前。  “晋天子呐——”王子夜的声音响彻淮河两岸。  陈星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谢安却似乎早有准备,抬起手,四面八方的埋伏终于在此刻悍然现身。近两万名手持强弩与钩索的北府军于房顶、楼台上现身!  “终于来了。”谢安缓缓道。  陈星转头,见众人仿佛丝毫不意外,早有准备,料想在自己钻研定海珠的时日里,项述便已做了周全的布置,那震惊感渐渐平息下来。  “你的气数已近终结,”王子夜的声音不徐不疾地说,“人间大地,新的天子将取代你,凡事不可逆天而行,这是苍天派我前来,降下的旨意,若再执迷不悟,江南一地顷刻间便将化为焦土。”第74章 屠蛟┃我必须出战!你们将我当什么了?!  祭天之时, 魔蛟陡然现身, 天降异兆, 对江南数十万军民的打击直是致命的,不少人无法分出这魔蛟与真龙的区别,只是下意识地屏息, 听着假托降神时,王子夜所释出的预言!  “住嘴!”陈星瞬间反应过来,怒喝道。  司马曜早被项述提醒过祭天时也许会有变数, 正要出言反驳, 陈星的怒斥却恰到好处,比他自己开口更合适。  “司马家才是真龙天子!”陈星之声响彻淮河两岸,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后的六十九年中, 江南一地不事战乱,司马皇族保护了南方一地的亿万百姓!你不过是一条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的妖蛟, 有何资格代表天意!”  蛟龙发出一声长嘶,王子夜的声音冷冷道:“既是如此,便等待你们的灭亡!”  “放箭!”谢安蓦然下令。  “保护陛下!”武官纷纷喝道。  顷刻间, 两岸数万埋伏同时放箭, 箭矢带着飞索勾向蛟龙,禁军开始疏散百姓,王子夜正驾驭那腐蛟欲拔高离开时,遭到钩索牵制,轰然坠落淮河之中, 激起千层巨浪!  河浪掀翻了祭台,冷水泼了陈星一头,他被谢安抓住手腕,拖出了人群。  “项述!项述!”陈星喝道。  谢安:“小师弟!护送陛下!离开这儿!”  “按计划!”项述喝道,“把它引到河边去!” 第95章 王子夜发出怪笑,在那金火倒卷之时,离开了顾青的身躯。  “青儿——”  冯千钧抓住钩索一扑,肖山却更快上了蛟头,一爪勾稳,将顾青从蛟头上扑了下来,冯千钧翻身一跃,抱住顾青,从蛟头上坠落。  紧接着,项述一剑竖直劈开蛟头,电光一射,在转瞬间化作一道强光,从蛟头划过逆鳞,到蛟腹,到得蛟尾,“唰”一声那魔蛟如纸般被破开两半,毒血飞洒,怨气飘散,坠入淮河!  沿岸百姓顿时欢呼,司马曜举起剑,大喊道:“干得好!”  陈星将心灯一收,两眼前一片漆黑,从空中坠落,项述一个转身飞来,在空中紧紧抱住陈星,坠向房顶,激起四处飞射的瓦片,从房顶滑下,落在街道上。  陈星闭着眼,嘴角淌下血来。  “武神!”谢安带着士兵沿街匆匆赶来,建康城中到处都是欢呼。  项述疲惫地跪坐在地,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陈星。第75章 共燃┃你看见了王子夜的记忆?  皇宫中。  陈星安静地躺在榻上, 他熟睡之时, 脸上带着一股稚嫩的气息, 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项述亲手把他抱进马车,片刻不离地抱回了建康谢宅。然而历经一场大战,陈星就像陷入了长久的美梦中, 无论他们如何呼唤,他都不曾醒来。  “魂力受损,”濮阳亲自查看过后, 说道, “需要睡眠才能康复。”  “什么时候才能醒?”冯千钧始终眉头深锁,“上次已经睡三个月了, 如今诸事众多,再这么睡下去, 该怎么办才好?”  卧室中站了一地人,谢道韫把师父朱禁请来, 特地为陈星看过。  “不好说。”朱禁为陈星诊过脉,涉及到法力、驱魔、三魂七魄,已超出了他的医术范围, 只嘱咐让项述照顾好陈星。  濮阳交给项述一本泛黄的古册, 说:“这是我师门留下的,关于魂魄之说的记载,您可以看看。”  余人纷纷散了,剩下项述与肖山坐在榻畔,项述低头翻了下书, 焦虑无比,望向陈星。  “岁星入命,”项述沉声道,“是真的么?”  陈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睡熟了。  肖山问:“那是什么?”  项述摇摇头,在一旁盘膝坐下,取出定海珠,沉默地注视着它。肖山上得榻去,跪在榻畔,摸陈星的额头,说:“他会好的吧?”  项述心烦意乱,疲惫不堪地出了口气,明显是按捺着性子,不想再开口说话,片刻后一阵风地冲了出去,一声怒吼,手持不动如山,在庭院内扫开大剑,仿佛正在一抒心中的憋闷之气。  肖山显然不太能理解,陈星上次能醒来,这一次自然也能醒来,项述的反应明显超出了担忧的表现。  项述那套剑法,从清晨一直打到午后,最后汗水淋漓地进来,朝地上一躺,呈大字形摊着,双目空洞,看着天花板直喘气。肖山午后回来过一趟,见项述也不吃饭,摊开了濮阳交给他的古册,正认真地看着。  那是一本记载了古时驱魔师与护法之间,法力的共鸣与呼应的书。当年濮阳先师在万法归寂、驱魔司解散之后,誊抄走了不少古籍,许多法术因万法归寂而无法再用,却详细地记叙了其中所作用的许多原理。  譬如在护法与驱魔师一方,因过度使用法力,三魂七魄遭到重创之时,除了特别的药物之外,另有法力共燃之术,可供魂魄加快自行修复。  项述看着看着,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页上,继而蓦然转头,望向榻上的陈星。  看完前后几页,项述将那本快散架的书放在案上,起身出去沐浴,皇宫中终日备有热水,洗过澡后出来,又去焚过香。回来时裹着一身棉布的浴袍,里头只穿一条长裤,进房后赤脚走近床榻。  项述一时紧张无比,在榻畔单膝跪地,现出赤裸刚健的小腿与脚踝,继而伸手到榻上,覆住了陈星的手背。  “我试试罢,”项述自言自语道,“时间无多。”继而起身,解开浴衣的腰带。  肖山:“???”  肖山回来了,拿着给项述的食盒,在门外疑惑地看着。  “大单于?”肖山问。  项述:“……………………”  项述拉开腰带的结拉到一半,忽然转头,皱眉道:“你出去。”  肖山:“你要干什么??”  项述:“这关你什么事?”  肖山简直疑惑到了顶点,他只有十三岁,似懂非懂的,但那天在会稽郡守府上无意中看见过一次,自然而然地猜到了那上面。然而项述却不想让他多看,转身在榻畔坐了下来,也不说话,与肖山沉默地互相看着。  肖山:“?????”  两人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僵持,一大一小,项述坐着,肖山站着。无聊地面面相觑了快有一炷香时分,最后肖山终于放弃了,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上。  项述闩上门,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肖山没有在门外偷看,紧张情绪被肖山这么一打岔,已经烟消云散后,方解开浴袍,现出全身,躺上榻去。  他让陈星枕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呼吸,回忆陈星燃起三魂七魄,为他提供法力的时刻,以及那天在会稽时,自己紧急之下,抽走陈星所有法力的一瞬间。  然而就在他躺下搂住陈星的一刻,睡梦中的陈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缩进了他的怀里,靠在他灼热的胸膛前。  陈星只穿一身单衣短裤,项述则半身赤裸,被陈星挨在身上时,呼吸瞬间一窒,只觉全身热血沸腾,竟不自然地有点晕眩。  他拉起陈星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伸手抱住了他,把他完全搂进怀中。  刹那间陈星单薄的身体中,心灯发出一道虚弱的光,光芒在两人身体之间流转,项述感觉到心灯的法力如同真气般,在他的经脉之中不断流动,正是每一次从陈星处借来法力时的效果!  于是项述闭上双眼,调动真气,将源源不绝注入自己身体的法力运转一个周天后,再蓦然抱紧了陈星,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运气,把流转的法力重新推了回去。  霎时心灯光芒一闪,亮度增强,就在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间,回流到陈星的神识之海里。  黑暗的大海上,陈星在那波涛之中载浮载沉,身体发出心灯的光。  一条闪光的龙化作虚影,在海面上盘旋,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他,于是它从夜空的尽头朝他飞来,靠近漂流在海面上的陈星,环绕着他,载浮载沉,却始终没有与他接触,陈星在那黑暗里诧异地睁开双眼。  波涛汹涌之中,那条灵魂的巨龙随着他的身体,在黑暗的海面上荡漾,忠诚地为他挡住了惊涛骇浪,却始终没有接触他的身躯。  那感觉极其熟悉,就像曾经与项述在船上,坦诚相对的一夜,大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行进、浮荡,它穿过天海相接的闪电与暴风的风圈,船里始终亮着一盏灯。  项述真气运转数个周天,心灯的光芒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到得炽盛光度之时,却是一次比一次更辉煌。  犹如太极的黑白双鱼在两人的身躯中回旋,在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守着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盏明灯。  沐浴过的项述身上混合着熏香与皮肤的气息,不复数息,全身漂亮的肌肉上,又渗出细密的汗水来。陈星的呼吸亦变得灼热,在睡梦里全身的汗水已浸湿了单衣,现出单衣下的少年身体线条,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梦境的大海上,随着项述一次又一次催动心灯,而经历了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一场历险。  最后,心灯的柔和光芒回归到陈星的三魂七魄中,项述疲惫地出了口气,全身大汗淋漓,黑色的衬裤已湿透,贴在腿上,现出漂亮的长腿线条与轮廓,他想下床去再洗个澡,陈星却依旧抱着他的腰不愿松手。  在陈星的思维之海里,缠绕着自己的那条龙消失了,汹涌的海面亦完全平静下来,倒映着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天上,海里,清梦里,压着漫天的星河,犹如置身星辰的大海之中。  陈星睁开双眼,漂流在这海面上,望向头顶的星空。  “真美啊。”陈星喃喃道,“咦?龙呢?我的龙呢?别走啊!”  陈星猛地坐了起来,醒了,阳光灿烂,鸟叫声不绝于耳。  “这次我昏睡了多久?”陈星再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陪伴在榻畔的却不是项述,而是肖山,肖山正在埋头擦拭一把匕首。  “没有很久,”肖山说,“三天。”  “啊?”陈星说,“这回才三天吗?情况怎么样了?项述……顾青,顾青呢?”  肖山说:“她要死了,和陆影一样。”  陈星蓦然起身,披上袍子,快步出去,到得侧殿内,只见顾青躺在榻上,半身腐烂,冯千钧犹如石塑般,倚膝安静坐着,谢道韫则在一旁睡着了。  “醒了啊。”冯千钧回头,见陈星来了。  陈星两脚还有点发软,这些天里,依旧是项述在照顾他,但这次项述没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畔,而是每天喂食与擦身后,便让肖山守着,径自前去与谢安议事,晚上再回来与陈星同榻共寝。  “我看看。”陈星在榻畔坐下,揭开被子,谢道韫醒了,与冯千钧都没说什么。  显然在陈星熟睡时,他们已翻来覆去讨论过无数次,陈星醒来以后能不能救顾青,这个提议一定是被项述否决了。或者说,他们曾在卡罗刹证实过,救不了陆影,自然也无法救回身为凡人的顾青。  被王子夜附身足有数月,顾青遭受怨气的不断侵蚀,已与活尸无异,最后是谢道韫以药物为她强行续命,每日躺在榻上,亦让她痛苦不堪。  “我有话……想朝你说,”顾青低声说,“陈、陈星……”  陈星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早已料到这结局,心中仍然十分痛苦。  “我会除掉尸亥,”陈星低声说,“我答应你,顾青。”  “我……在睡梦里,看见了……许多东西。”顾青低声说,“我觉得,我必须支撑到,你醒来……告诉你,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武神说,你很快就会醒的……他正在想办法让你好起来……”  陈星震惊了,颤声道:“你看见了王子夜的记忆?”  “是……是的,”顾青断断续续道,“和……定海珠。”  这段话,为了不错失陈星醒来的一刻,顾青早已朝项述等人详细说过一次,唯独想等到陈星起来,再原话复述,以免错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过来。”谢道韫说。  不多时,项述与谢安也来了,顾青显然已到了弥留之际,断断续续道:“王子夜……他觉得,在洛阳,龙门山,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关。只是他……进不去,那道门被封印了。”  “门?”陈星道。  顾青竭力摇头,说:“曾经有……驱魔师……去过龙门山里,最后封印住了那道门。王子夜,他……复活了许多魃,守在了门外。”  “洛阳魃军的军营。”项述在旁听了许久,而后说道。  顾青闭上双眼,而后缓缓道:“他……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地脉的交汇,他想让……秦与晋,在那里决战……我看见了一条河,河边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桥。”  “淝水。”谢安说。  顾青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想在那里……做一个祭坛,供奉一件东西。”  谢安说:“我们已经调查过淝水地下,可惜一无所获。”  “嘘。”陈星示意谢安。  “是一个心脏吗?”陈星说。  顾青勉力点头,脸色灰败,艰难地侧头望向陈星,眼里现出恳求的神色。  “为了完成‘移魂’仪式,他需要先打开龙门山的一道大门。”顾青气息渐弱,说,“那道门里的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坚发兵之前,还未能打开,他会舍弃……原本的计划……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么?”陈星问。  “龙,”顾青说,“可以当作……魔神的身体,他的想法太杂乱了……”  “蛟龙吗?”陈星皱眉,心道若是这么说,幸好当时不顾一切,将蛟龙给除掉了。  顾青:“他……还有别的办法,还有人选,新的人选,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无论如何要阻止他。”  “苻坚,”项述说,“如果得不到心灯、定海珠作为魔神复活的身躯,他会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龙,最后还是不行,则改用苻坚。”  陈星握紧了顾青的手。 第97章 陈星坐了起来,看着冯千钧,说道:“我曾经也把许多人受苦归咎于自己,但项述告诉过我,生死都是躲不过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没有你……”  “好了,”冯千钧笑了起来,随手捏了下陈星的脸,唏嘘道,“躺了不到一刻钟,我都听你提好几次项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陈星说:“我才不管他在哪儿……”正要躺下时,冯千钧又推了推他,说:“大哥没事,能走出来的,你去吧,去,别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陈星只得起身,离开废屋,来到小河边,却看见项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么东西。  “正月十五了。”陈星到得项述身后,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散尽,明月圆得犹如玉盘一般,朗照大地。从山坡往下望去,长江以北的荒凉大地上,怨气已隐约可见,正从地面朝天空中散发着阵阵黑气。  “越往北走,怨气就越浓重。”陈星说。  “你也看见了,”项述侧头望向山下大地,说道,“我以为只有我才看得见。”  陈星说:“现在凡人之中,就咱俩有法力,能看见里山河的变化。”  “凡人,仙人,”项述说,“表山河,里山河。”  项述忽然叹了口气,将在瀑布下洗涤的那物收进怀中。陈星在石头上与项述并肩而坐,看着溪水,问:“白天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项述随口答道。  陈星说:“你一定有许多想说的。”  项述答道:“说了你也不会在乎。”  陈星无奈道:“我怎么会不在乎?只要与定海珠有关,只要你说……”  项述答道:“如果无关呢?”  陈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这样。”  “两年前的二月十五,”项述看着山下,出神地说,“那会儿咱俩刚认识,你就让我当你的护法,被我拒绝了。”  陈星说:“我怎么总感觉,咱们都认识两年多了,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变化,有时候甚至比刚认识还不如了。”  项述答道:“许多话我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没听懂,或者说,你假装没听懂。”  陈星:“……”  陈星侧头看着项述,项述却没有看他,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茫然道。  “没什么,我如果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尸亥,”项述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就不会离开敕勒川南下追你。”  陈星反唇相讥道:“那我只会死得更快吧,被司马玮抓回去,现在已经变成蚩尤的肉身了。”  项述答道:“你有岁星保护,运气一向很好。”  陈星:“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项述忽然说:“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别的办法。”  陈星被项述这句话岔开了思路,马上道:“什么办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把它还给王子夜,”项述说,“让怨气污染它。”  “你疯了!”陈星说,“咱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么可能这么做!”  项述:“王子夜想将定海珠塑为蚩尤新的肉身,势必会用怨气来炼化它。最后交战之时,我们将心灯注入不动如山,让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灯除魔的效果,给定海珠粉碎一击。”  陈星:“!!!”  项述的话顿时让陈星窥见了另一种局面,烛阴是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巨龙,世上已再无法宝能击碎它遗留下来的龙珠,但若使用怨气炼化,当定海珠成为魔器,不动如山结合心灯,威力全开,给予它无情一击,借助心灯对“魔”的克制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办法!  “这太冒险了,”陈星喃喃道,“太疯狂了。”  项述扬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会接受这个计划。  陈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几步,说:“但这完全是可行的,其实我这一路上一直在怀疑,王子夜为什么对龙门山的那扇‘门’特别在意。”  项述:“嗯。”  陈星说:“也许那里就是张留与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坛。”  项述:“也许。”  陈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没有拿到手好好研究过它。这个主意太疯狂了,却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还给他,我猜他使用怨气来炼化,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段时间,不能分神……我们反而有更多的机会,最好能在蚩尤开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刹那……”  项述:“但要让我用不动如山来彻底击碎定海珠,你势必就会……”  “没有关系,”陈星喃喃道,“我会将心灯燃烧到极致,来配合你。”  项述侧头看了眼陈星,说:“到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再活不下来了。”  陈星点头道:“对。”  陈星自然知道项述言下之意意味着什么,在王子夜以怨气炼化定海珠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与不动如山完全融合,击破定海珠。  蚩尤还未完成移魂,便将被项述摧毁,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将释放出所有的天地灵气,令其回归人间。到了那时,怨气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天地间的灵气浩浩荡荡,自当开始重新净化怨气,进入全新的轮回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么让王子夜不警惕咱们的计划,把定海珠还回到他的手里去呢?”陈星皱眉道,“稍微不慎,就会引起他的警惕……项述?”  项述不等陈星说完,却已起身走了,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的背影,而后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项述的那句话。  “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自言自语道。第77章 故友┃项述也很在意他吗?  翌日清晨, 谢安正在溪水畔活动手脚, 见项述出来洗脸。  “一宿没睡?”谢安问。  项述没有回答, 谢安又问:“大单于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村落?”  “我来过。”项述拧了布巾,拧出冰冷彻骨的水,想了想, 说,“上回就是在山后,被你们晋人抓进了襄阳的大牢里。”  谢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还记得官兵的名字不?这次回去, 一定从重责罚。”  “都死光了,”项述说, “当初要不是陈星救我,我也死了, 没想到如今却要为你们汉人卖命,也是因果轮回。”  谢安讪讪笑了几声, 正要找点话来说时,项述却回到房中,将冰冷的布巾放在陈星脸上, 陈星顿时大喊一声, 翻身坐起。  “上路了。”项述看了眼陈星,说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晋使节团长途跋涉,翻山越岭, 一段原本只要半个月的路,竟是走了将近二十天,终于艰难地抵达了洛阳。  若说长安如荒芜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大树,那么洛阳便如一块顶天立地、血迹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阳在夏王朝时便已建造完毕,史册上有所记载的,直可追溯到近两千五百年前。商、周、汉、魏、晋五朝俱以此为都。作为都城,几经战火,烧的烧毁的毁,却依旧树立着神州的气运。碑上大字斑驳,全是以历朝历代帝王与平民的鲜血书就,讲诉着狂风骤雨与王朝更迭的血泪。  人间几许盛世,终被雨打风吹去,而这座石碑,却总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犹如不周山一般,记叙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当初司马氏永嘉之乱后,洛阳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后,建立大燕国时,原先号称百万户的东都已不足八万户。而后在王猛率军之下,氐人铁骑与鲜卑人展开了猛烈交战,幸而在陈星那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大师兄王猛的坚持之下,氐族没有屠城,放过了城中的胡汉百姓。近十年中洛阳休养生息,渐渐地回到了二十万户人。  民宅、城墙,甚至皇宫,都留下了火烧的痕迹,当初慕容家穷得连治国都要朝冯家借钱,自然没钱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冯千镒才得以与清河公主缔结同盟关系。  进入洛阳城的那一刻,只见千万百废待兴的旧宅、纵横交错的街道、星罗棋布的民居,纷纷拱卫着中央宏大却阴冷的紫微宫,宫殿犹如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怨气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线下,颇有种苍凉的宿命感。  “总算回来了——”谢安在进城时,嗳了口气。  这是无数南人在口耳相传中所熟悉的洛阳,是大晋开国皇帝的都城。骤见故都,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晋官员们不由得沉默良久,谢安眼中更带着泪水,率领一众使节,在洛阳的城门处,朝着紫微宫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国官员前来迎接,侧旁跟随着西丰钱庄在此处的大掌柜,晋帝司马曜的手书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阳,洛阳再快马加鞭转到长安,顿时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竞相揣测。北帝苻坚坐镇长安,按理说使节团该往关中去,没想到竟是来了慕容冲名义上所镇守的洛阳。  这也是谢安计划中的一步,晋朝上下详细商议过后,选定了洛阳进行和谈,本意是试探苻坚,让他离开主场长安,在除了建康、长安以外的第三地会面。  但苻坚始终没有作出任何答复,就这么将司马曜的议和提议晾着。  “陛下还未决定,是否移驾前来洛阳,各位既然远道而来,就请……”那秦国官员名唤赫连爽,此刻瞥项述与陈星,总觉得两人有点眼熟。  项述换上一身黑的汉人武官制服,戴着一副遮挡了左脸的银面具,露出的右脸稍稍修了下眉,相较从前显得更英气了些。官员无论如何无法将曾经的古盟大单于与这武士联系在一起,再看跟在谢安身后、身份为主簿的陈星,陈星则扎发束冠,较之十六岁入长安时,这几年里长大了些许。赫连爽出身匈奴族,当初项述闯皇宫时,只是匆匆一面,更认不出来陈星了。  “移步官驿?”赫连爽汉语倒是说得十分标准,做了个“请”的手势,西丰钱庄的洛阳大掌柜更是毕恭毕敬,说道:“驿站现在交由西丰打理,各位请随我来……这辆马车又是什么?”说着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铁皮封起的马车。  谢安笑道:“这是我们陛下送给苻天王的见面礼,待陛下来了,自然就会打开。”  赫连爽也不多问,笑道:“那各位就请自便了。”  “无妨,无妨,”谢安说,“赫连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们,难得北归故土,正想在洛阳四处逛逛。”  谢安化名“谢帷”,反正北方也没几个人见过他,倒是不必化妆戴面具,当即跟在赫连爽身后,徒步穿过铜驼大街。赫连爽却道:“谢大人说笑话了,洛阳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领土。”  “失言,失言。”谢安忙笑道。  赫连爽道:“各位若愿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错的选择,我们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读书人。”  陈星心想又来这一套。经过铜驼大街时,只见两道金碧辉煌,如长安一般南来北往的行商络绎不绝,却终究缺了点什么,仿佛少的是人气。  洛阳大多商贸,只为鲜卑贵族提供服务,兼奉五胡的世家,寻常老百姓想来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请先歇下。”赫连爽将使节团十余人带到洛阳松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将设宴款待各位,酉时三刻,将有马车来接。”  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各自歇下,正准备前去沐浴更衣时,冯千钧说:“我不想见慕容冲,以免横生枝节,万一洛阳有官员认得我……”  “来,听我指挥!”谢安虽然身无武艺,智慧还是很有一点的,于是道,“千钧,请你入夜后,在城内侦查一番,最好能通过斥候,设法通知慕容冲,约他在夜宴后私下一晤。”  陈星有点担心地看着冯千钧,恐怕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更怕肖山待会儿在筵席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起疑,谢安却已抢先料到,又说:“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烦您陪冯千钧走一遭了。”  陈星心想谢天谢地,真聪明,这样就不会发生肖山在宴会上捣乱的情况。初抵洛阳,眼下对情报一无所知,冯家在本地曾经还安排了不少刺客,须得前去接头,有肖山在,终归安全一点。  “好,”肖山马上说,“我去了。”  “不出席宴会也要洗澡!”陈星马上将肖山抓了回来,扔进澡池里,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离开。  冯千钧简单洗过后也走了,余下陈星与项述泡在水里,两人沉默相对。  自打那天在废村之中长谈过一番后,项述的话变得更少了,终日终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陈星几次想找他把话说开,项述却总是点点头,仿佛懒得说话,但偶尔陈星在路上骑着马,回头想找项述时,又发现项述总在看他。如此几次,项述感觉到了,仿佛不想让陈星察觉自己的内心,便策马到队伍的最前头去。  “你觉得待会儿慕容冲会认出咱们来吗?”陈星问。  “他不是傻子。”项述说,“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胡人都是白痴?”  陈星说:“你就不能温和一点吗?每次都要对我冷嘲热讽的?”  项述一路上与陈星仿佛有矛盾这件事,所有人几乎都察觉到了,冯千钧带着肖山先行离开,而谢安、桓伊等人刻意不进浴池来,也是想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项述没有回答,盘膝坐在浴池边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  陈星透过雾气看着项述,觉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还好看,于是打消了与他争吵的念头,勉强笑着说:“那天的话,我考虑清楚了,我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嗯,”项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议。”  陈星说:“这很值得,但是项述……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第99章 项述依旧一动不动,陈星便不管他了,径自整理衣服出门,不片刻,只见项述背上重剑,一脸烦躁地跟着出来。陈星就知道他要去,只不明白项述到底在发什么疯,明明来前说得好好的,找机会与慕容冲密谈,两人下午刚讲和,晚上见过拓跋焱,项述却又发火了。  他在吃醋?忽然陈星想起过往,发现项述好像真的在吃拓跋焱的醋。  “喂,”陈星试探地问项述,说,“护法。”  项述:“?”  项述皱着眉头,一瞥陈星,陈星从前一直没察觉,但自从那夜过后,项述的许多行为一下似乎变得可以理解了,他在吃拓跋焱的醋!  “你……不喜欢拓跋焱,是因为……”陈星试探着说道。  冯千钧随口道:“明显是因为吃醋吧?”  项述蓦然出手,陈星大喊一声,项述却揪着冯千钧衣领,把他拖了过来,冯千钧快与项述差不多高,被项述闪电般一动手,甚至差点就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谢安说,“护法,看我面子上,不,看陛下面子上,办正事呢,先放手吧,有什么恩怨等回来再算账。”  项述放开了冯千钧,四人突然不说话了,气氛无比尴尬。  陈星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却总感觉越描越黑,只得作罢。幸而此刻救星出现了,在宫外水道前,站着一名黑衣刺客,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开始带路,沿着密道进入洛阳皇宫中。  冯家豢养了许多门客,在长安被苻坚抄了一次家,于是江湖中人便四散逃亡,转到洛阳后依旧与慕容家保持了联系。冯千钧回到洛阳后,重新启动眼线,马上就联系上了慕容冲。慕容冲更二话不说,当夜宴后便请求项述与陈星进宫。  深宫内,僻殿处到得三更仍亮着灯,肖山坐在殿内用慕容冲提供的晚饭,拓跋焱坐在一旁烤火,与肖山不时说着什么,慕容冲正站在殿门外等候,一见项述时,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发生了些许变化。  “想报仇的人,还让仇人亲自上门?”项述沉声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说:“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项述淡淡道:“行,那我走了。”  “大单于,听我一言!”慕容冲马上道,“留步!”  陈星说:“看在长得这么好看的分上,咱们还是听听他说什么吧?”  慕容冲:“……”  项述:“……”  拓跋焱道:“天驰?好久不见了。”  陈星转身,望向殿内的拓跋焱,再看项述,项述终于放弃了,跟着进殿。慕容冲在殿内不留侍卫,冯千钧转身关上了门。  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姐姐的死因,我已大致查清楚了。”说着望向项述,又道:“你们早就知道王子夜的底细,为什么不说?”  项述说:“我说了,你们会信?国仇家恨,早已蒙蔽了慕容氏的判断。孤王不止一次提醒过她。”  慕容冲却厉声道:“但以当时局面,你原可不杀她!”  项述答道:“不杀她,陈星就会死。”  慕容冲想起前事,不禁又激动起来,说道:“所以你为了一个汉人,连最后的一丝求生机会,也不留给家姐!”  “想报仇?!”项述正暴躁,一声怒喝道,“孤王陪你比画!”  殿内忽然静了,谢安在一旁坐下,见肖山正吃糕点,便拣了块,说道:“两位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暂时先放放罢。奇怪……我这一路上怎么总是在说这话。”  慕容冲长吁一口气,在榻畔坐了下来。安静数秒后,项述一瞥拓跋焱。  陈星从宴席上见面时便在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拓跋焱摇摇头,慕容冲说:“他受伤了,伤情久治不愈,王子夜给他用了药,让他不至于化为魃,王子夜被我杀了,再无人为他配药。我便将拓跋焱带到洛阳来,远离长安是非之地。”  “我看下?”陈星说,“伤在哪儿?”  拓跋焱答道:“不碍事,停了那药以后,我反而觉得好多了。”  谢安说:“慕容太守,我们虽远在建康,却也大致知道您的一些近况……”  项述只是站着,忽然问:“肖山,我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  肖山:“?”  谢安被忽然打断,咳了声,拓跋焱却道:“没聊什么,就问问你们一路上去了哪儿,已经一年没有天驰的消息了。”  “与你有关系?”项述沉声道,带着威胁之意。  “项述!”陈星蓦然怒喝道。  众人又静了,谢安只得道:“那个……你们有什么恩怨,不妨……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我意思。我怎么这么啰嗦?人老了果然就喜欢啰嗦,见谅,见谅。”  慕容冲道:“苻坚解去我兵权,听信我姐的话,在龙门山下豢养了数十万活死人……回去告诉你们陛下,逃命罢。”  冯千钧皱眉,沉声道:“你姐果然还活着?”  慕容冲说:“我不知道她算是死了还是活着,如今的她已成为了一只怪物。”  拓跋焱说:“幸而王子夜已死。”  “王子夜若死了,”项述沉声道,“我们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么?”  刹那慕容冲感觉到了危险,喃喃道:“他没死?”  一个月前江南岁祭发生了这么大的异变,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慕容冲竟是现在还不知道,想必确实被软禁在了宫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消息。  “怎么办?”拓跋焱倒是老实,朝慕容冲问道。  陈星没有回答,只祭起心灯,按在了拓跋焱的额头上。  拓跋焱原本按着手臂,不让陈星看他的伤口,没想到陈星却直接以心灯注入了他的心脉,顿时十分痛苦。  与车罗风临死前……或者说被转化为魃时的情况很像。陈星几乎可以确认,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只是也许他混合了其他的药物,来抑制魔神血的发作时间,导致他足足过了一年多,迄今还未被转化。  拓跋焱苦忍着心灯对经脉中魔神血的克制作用,额上现出汗水,慕容冲看见心灯,便知找对了人,问道:“他怎么样?”  “你会好起来的。”陈星朝拓跋焱说。  拓跋焱喘息片刻,闭上双眼,心灯一撤,顿时昏了过去。  陈星放他躺平,朝众人说了实话:“他的体内,生机正在与魔神血互相搏斗,所幸剂量不高,说不定能活下来。这些日子里,尽量让他静养,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活着也是受苦,”慕容冲倒是看得开,他所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父母、姐姐、堂兄弟、亲人们,几乎在这乱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里,有些则死在了汉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脱,他让我带他到洛阳,便是为的有朝一日,万一自己不受控制成了魃,想我亲手杀了他,不愿被苻坚驱策。”  项述难得地赞同了一次慕容冲,走到一旁坐了下来:“说得对。”  项述的家人、安答,曾经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这点上,他与慕容冲仿佛能够互相理解。  冯千钧沉默不语,对他而言也是。  陈星就更不用说了。  谢安于是道:“这么说来,愚见是,大伙儿想必是站在同一边的了。”  慕容冲说:“不错,你是谢安石吧?”  谢安欣然一笑,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大方点头,说道:“后生可畏。”  慕容冲沉声道:“你身为一国重臣,涉入如此险境,我若在洛阳扣下你,当作人质,你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  “江南子弟千余年来自强不息,”谢安笑道,“从不因某个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哪怕陛下驾崩,我们也一样与苻坚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面,苻坚若是一夜没了,会是什么后果?这就是咱们两边的区别。”  一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谢安语气虽轻,所言却极有分量,在苻坚即将大军压境的现如今,反而透露出强大的信心。  “我们还是来仔细商量商量,”谢安说,“怎么破去王子夜的计划罢,毕竟此事是我们陛下最关心的,先解决掉他的魃军,方能公平一战定胜负。”  慕容冲说:“我以为你们当真是冲着议和来的。”  “能议和是最好,”谢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强求。”  慕容冲长叹一声,苻坚开战在即,先前对王子夜言听计从,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会回到长安,局势只会更危险。  慕容冲沉吟良久,说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让她归于尘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与那伙魃军,为姐姐复仇。”  项述又冷漠地道:“顺便朝苻坚开战,复你的大燕国?”  慕容冲望向项述,短短瞬间,双方心下了然,项述怀疑慕容冲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军权当助力,攻打秦军。慕容冲若不明确表态,想必双方永远无法达成和解。  “你把我当什么了?”慕容冲说。  项述随口道:“行,记得你说过这句话。”  慕容冲朝谢安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谢安摊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冲:“……”  慕容冲问的是谢安能代表司马曜,提供多少兵力,谢安却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冯千钧说:“算上我吧,冯家豢养的门客重新召集后,能有三千兵马。”  项述说:“慕容冲,你呢?先说说,你又能提供什么?”  慕容冲现在被困于深宫,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几步,答道:“平阳还驻扎着我的银骑卫,尚有两万人能调用,但一旦调动,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坚不会放过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长安充当人质的子弟,一定会惨遭屠杀。”  谢安想了想,说:“只要顺利铲去王子夜,让苻坚恢复清醒,我想就不会有这个问题。锄奸扶秦,天王还须感谢你。”  “谈何容易?”慕容冲阴冷地说,“他现在已似变了个人,最后的一点点人性亦丧失殆尽……”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谢安笑道,“我们有心灯,自当帮助天王恢复清醒。”  陈星本想说心灯不是这么用的,却被项述认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盘。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坚,江南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他回长安,否则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慕容冲自然也知道,谢安不过是想促使他达成联盟。  “冯家有三千人,”慕容冲转向项述,说,“你们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单于了。”  项述随口答道:“我只有我自己。”  谢安马上说:“我们还有驱魔师,他有法宝,有好几件。”  慕容冲怀疑地望向陈星,陈星理所当然地说:“只要王子夜在合适的时候现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了。”  慕容冲说:“那么,咱们只有两万外加冯家的三千人,你当真觉得,仅凭这点人能与三十万魃军开战?”  “三十万?!”陈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王子夜到底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项述说,“你又漏算了我,是两万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时候,”谢安说,“江南的北府兵会提供协助,但我们只能为你牵制住苻坚,无法直接与魃军战斗。”  江南已经被瘟疫搞怕了,谢安确实不敢冒这个险。  慕容冲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项述知道他尚不愿确定下来,只因这关系着鲜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坚举起了反叛的大旗,势必会引发关内五胡的站队,届时将牵扯进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罢。”项述说,“先告辞了。”  “等等,”慕容冲答道,“我决定了。” 第101章 项述摊开图,上面正是张留曾经的手书,中央乃是双山对开的伊阙。  “既然是张留曾定下的地点,”项述自言自语道,“应当不会有什么妖怪才是,我猜王子夜要进去的地方,反而极可能与定海珠有关。”  “何况,假设他再复活什么妖兽,”项述又说,“我想,不会比蛟更难对付了。”  陈星想了想,说道:“那么咱们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里?”  驿站内安静了一会儿,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安忽然说:“为什么一定要将定海珠交给他呢?”  陈星说:“可是不这么做,就没法把法力释放出来,除掉蚩尤了。”  谢安说:“咱们的目的是让王子夜灰飞烟灭,不再制造魃,武神既有把握在这一战中除掉王子夜,我看完全可以不用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项述打断了谢安的话,说道:“届时我会见机行事,可以尝试祭出定海珠,再因魂力衰竭,假装昏迷。王子夜会将定海珠夺走,毕竟苻坚被扣,魃军被灭,慕容家视他为死敌,王子夜的伎俩便玩不下去了。这枚法宝,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  “嗯。”陈星听到这里,觉得是靠谱的,说,“拿到定海珠后,他会回幻魔宫去,复活蚩尤,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那么,我们又要如何确定幻魔宫在哪里呢?否则怎么上门去?”  这个环节显然项述还没有想好,而陈星隐约感觉到,项述在哄他。事实上他一直以来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项述根本没有考虑过那夜的提议,哪怕这个提议是他自己先说出来的。  “你们再想想吧。”陈星低声说。  谢安看了眼项述,项述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陈星猜到了,只得沉默不语。陈星也没有说重话,他知道要下这个决定,项述也许比自己更难,但他必须这么做。  转眼就是阳春三月,距离他的二十岁,尚有不足一年半时间。  “根据你们所见,王子夜几次都是通过地脉离开。”谢安说,“他的魂魄能够离开躯体,附着在他人身上,但若携定海珠,他必须以肉身行动。”  “幻魔宫就在淝水,”项述沉声道,“顾青临死前说过,只是除了他自己的手下,王子夜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带着定海珠,有时我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定海珠。”  谢安说:“如果你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就知道虽然冒险,却理应可行。”  项述冷漠地说:“我不会让陈星也落在他的手里,这样虽然他会被带到幻魔宫,我也能凭着心灯的呼应,进去与他会合,但万一他真的死了,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谢安认真地说:“但这就是师弟他的理想,大单于,他们胡人这么多年,从未真正地踏入南方一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项述眉眼间带着烦躁的神色,看着谢安。  谢安笑道:“正因为苻坚撼不动这种近似于信仰般的东西。”  说着,谢安叹了口气,起身道:“永嘉之乱后,我们的前路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仍有不止一名汉人,在黑暗里为我们点起引路的灯。驱魔也好,光复河山也罢,是不是很像?师弟的眼神,我在不知多少人的眼里看到过,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他们为了这个理想而生,也可为了这个理想而亡,舍身成仁,舍生取义。”  背后传来一声巨响,项述掀翻了案几,一阵风地转身出去。但就在他想摧毁点什么来发泄怒火时,忽然停下了动作,喃喃道:“通过地脉离开?”  是夜。  “你的。”肖山递给陈星一封信。  陈星:“???”  居然有人给自己送信?陈星拆开信,只见上面是几行略显生涩的汉字,落款是拓跋焱。不禁想起在长安的日子里,拓跋焱平生第一次学写汉字,正是让他写下了《行行重行行》。  如今拓跋焱已学会了不少汉字,会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了。  “你看,你师兄的字写得比你好看。”陈星让肖山看了眼。  肖山却问:“你要去么?”  陈星:“……”  那信是拓跋焱写给他的,想约他见面。  “现在吗?”陈星有点茫然道,其实他不太想去。  肖山示意陈星看外头,意思是拓跋焱已经来了。  “我去听听他说什么吧,”陈星说,“就一小会儿,没什么问题。”  肖山迟疑片刻,陈星却已率先出去了,肖山正要起身追去,项述却快步从厅堂方向过来,肖山有点忐忑,望着陈星离开的背影,项述皱眉,于是转身出去。  温柔的月光照耀着洛阳,拓跋焱正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他,侧旁还站着一个戴着斗笠、长身而立的男人,压低斗笠边沿,挡住了半张脸,但陈星一看那身材,就知道是慕容冲。  “来了。”慕容冲说,“我走了。”  拓跋焱马上回头,朝陈星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拓跋焱站在洛水畔一笑,当真赏心悦目。  陈星说:“看来你好多了。”  “你说得对,”拓跋焱说,“开春之后,渐渐地就好起来了。”  拓跋焱瘦了些,却依旧很有英气,脸色也好看多了,陈星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结论,难不成心灯真的帮助拓跋焱,令他渐渐地好起来了?  陈星握了下拓跋焱的手腕,以心灯注入他的身体,并未发现任何好转,不由得皱起眉头。  沿河杨花如雪,在夜风里飞来飞去,陈星放开拓跋焱的手,忽而又看见了一个身影,正是与慕容冲在不远处交谈的项述。  怎么又跟出来了……陈星有点心不在焉,朝拓跋焱说:“你想说什么?”  “走走?”拓跋焱主动说道。  慕容冲离开后,项述便跟了过来,陈星站定,正想与他说句什么,项述却冷淡地说:“我不听你们说话,离你们二十步远。”  “你先回去吧,”陈星说,“这么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项述却固执地跟着两人,陈星知道他执着地要将自己置于监视范围内,免得又出什么事被突然抓走,只得作罢。第80章 赴约┃现在我看兵力应当够了  拓跋焱说:“大单于一刻看不见你就担心, 要么请他过来?”  陈星摆摆手, 答道:“你说吧。”  陈星有点忐忑, 正郁闷着,恐怕自己的心情影响了拓跋焱,但他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两人走过洛水岸畔, 穿过纷纷落下的杨花。  拓跋焱伸出修长手指,拈开落在陈星肩上的杨花,说:“我想, 求你一件事, 天驰。”  陈星扬眉不解。  拓跋焱想了想,说:“我少年丧父, 陛下待我,就像我爹一般, 我……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这话,但是……”  “我懂, ”陈星答道,“苻坚对你很好。”  当初苻坚以一国之君身份,冒着开罪大单于的风险, 亲自替拓跋焱来向陈星提姻亲的尴尬事, 陈星到现在还记得。想必苻坚确实非常疼爱拓跋焱。  “我不想陛下被王子夜控制,也不愿看到他遭受折辱。”拓跋焱说,“如果可以,我想回去号令禁军,保护陛下, 能不能请你朝大单于转达,届时将陛下还给我们?”  陈星“嗯”了声,想到项述与苻坚也是旧识,无论如何不会让苻坚蒙辱,但谢安可就未必了,代表一国利益,该下狠手的时候就得下狠手。  “项述乐意,”陈星说,“我那师兄多半不乐意,但我会想办法,只要除掉了王子夜,项述也会将苻坚交还你们,不会让他落在我们汉人手里,何况了,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拓跋焱笑道:“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  如果能让拓跋焱策反禁军,将会是一着有力的棋,只是不知禁军麾下有多少人能明辨是非,违抗苻坚的命令,倒向拓跋焱。  “项述!”陈星朝项述道。  项述站在岸边,低头看着河水,陈星因为项述骗他一事,多少还有点郁闷,说:“我们聊的事……”  他知道项述一定已经听见了,这家伙与肖山的耳朵都灵得很,每次他只要走过去,从东厢到西厢,几十步开外他们就能马上察觉。  “我真的没听!”项述有点恼火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爱说什么说什么,不想管你们。”  拓跋焱尴尬一笑,显然还记得在敕勒川那棵树下的事,于是摆摆手,示意陈星别吵架。  陈星哭笑不得,说:“那你在干吗?”  “想事情。”项述道,“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继续说。”  “想什么事情?”陈星又忍不住想气他,说,“想下河去洗澡吗?”  项述:“想怎么把你扔进河里去!”  这大半夜的,原本是拓跋焱约了陈星,没想到却旁观了两人吵来吵去,一时也不知怎么说,陈星只得不管项述,与拓跋焱并肩,绕过杨树林。  项述忽而闻了闻自己身上,见两人走了,又慢慢地跟了上去。  “就是这件事吗?”陈星笑道,“值得你大半夜特地跑一趟,有空再说,也是一样的。”  拓跋焱笑了起来,说道:“因为他就像我爹一般,对我而言,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陈星想了想,理解到拓跋焱的心情,事实上项述也不想折辱苻坚,更不打算把他交给汉人,从这点出发,拓跋焱与项述的初衷是相同的。  “我会找项述商量。”陈星答道。  “夜深了,你回去罢。”拓跋焱站在街道中央,朝陈星示意,项述亦在另一头停下脚步,陈星点点头,拍了拍拓跋焱的胳膊。  项述依旧一脸戾气,不知在想什么,见陈星回来,也不等他,径自转身走了。  回到院后,肖山有点好奇地看着陈星,陈星想了想,说:“肖山,那天拓跋焱问你什么?”  肖山答道:“没什么,问我你和哥哥怎么样了。你们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什么。”  “哥哥?”陈星奇怪道,“谁的哥哥?你还有哥哥?”  肖山一指驿站厅堂,陈星明白过来,他在说项述!只觉十分好笑,说:“你叫他哥哥?”  肖山:“我不知道叫他什么,他就让我叫他哥哥了。”  项述居然还有这么一面?  陈星坐下,说:“你都告诉拓跋焱了?”  肖山枕着胳膊,面朝天上月亮,侧头看了眼陈星,说:“我告诉他,你睡觉的时候,哥哥脱了衣服上床杀你……”  “什么?!”陈星听了这半句话,顿时就炸了,抓狂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肖山把陈星昏迷那天,项述抱着他的场面具体描述了下,陈星难以置信道:“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睡觉啊,”肖山莫名其妙地打量陈星,说,“当然不知道。”  “然后呢?”陈星现出尴尬表情。  肖山:“后来我没看,不知道了。”  陈星揪着肖山领子,说:“你怎么不看下去?!”  肖山说:“他不让我看!他要打我!”  陈星一手扶额,说:“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从来没朝我说起过?”  肖山道:“很重要吗?” 第103章 项述:“多少?”  冯千钧:“尽我最大的努力,花掉你两百万银子,募集了六万人,剩下的钱则配了不少火龙机关与火油罐,已经到城西了。”  陈星:“…………”  项述:“还有其他人呢?”  冯千钧:“扎营时我看见北方来了不少兵,应当是一起到的。”  项述:“两方?”  冯千钧答道:“不好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赫连爽大人来了。”外头有人通传道。  赫连爽进了驿站,春风满面,说道:“我们的陛下到了,邀请南晋使节团今夜先见个面,一杯水酒,为各位接风,酉时三刻……”  谢安欣然道:“陛下远道前来,如此重视两国和谈,实令我等荣幸之至,一定……”  项述却打断了谢安的话,朝赫连爽说:“坚头今天会很忙,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设宴招待?”  赫连爽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坚头”二字时顿时大怒,一瞥项述,对他的记忆不过是汉人使节团里的一名护卫,怒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竟敢……”  忽然间,赫连爽开始察觉不对了,苻坚刚入城,便要求见这伙人,说来也不合常理,通报时仿佛十分在意某些事,这名长相俊美的武士上一次见面便几乎不说话,但众人都十分重视他的看法……莫非是某位汉人的大官员?一句话到了这里,竟说不下去了。  项述如是说:“如果他急着想见我,就让他到这里来罢,各部平等。”  谢安也没想到,项述突然来了这一招,说道:“武神?既然陛下有令,我看不如还是……”  就在此时,洛阳城驿站中,来了两名访客。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第一名使者说,“我等敕勒古盟应石沫坤大单于之名南下,前来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约,已如期而至。”  赫连爽:“………………”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另一名使者说,“我等高句丽国扶余人之主小兽林王,应与述律氏于白头山下之誓,与敕勒古盟之情,前来赴天下第一勇士述律空大人之约,已如期而至。”  陈星傻眼了,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项述发出的信。  太元七年,五月初三。  苻坚应南晋使节团之约,如期前来谈判,但就在入洛阳的第一天,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敕勒古盟大单于石沫坤率领十六胡骑兵南下,共计两万之数。  高句丽的小兽林王则在胶州登岸,同样率领两万步兵,抵达洛阳。  苻坚万万没想到,洛阳竟是一夜间成了孤城,小兽林王与石沫坤的军队分别从东、北二路进行封锁,同时江南的北府军亦已拔营北上,与冯千钧临时征集回来的雇佣兵会合,陈兵巢湖,唯一留给苻坚的,就只有西归长安的道路。  “现在我看兵力应当够了。”项述朝谢安说。  “够……够了。”谢安擦了把汗,点头道。第81章 要求┃因为他喜欢那个叫陈星的汉人  项述竟是以一己之能, 强有力地威胁了苻坚, 十万兵马围困洛阳, 小兽林王与大单于石沫坤朝皇宫派来信差,要求参与端午当天的会谈。  赫连爽说:“你……您是……大单于大人?”  “现在已经不是了。”项述如是说,“他们之所以前来, 不过是为了你们坚头陛下养的那伙怪物,毕竟大伙儿与活人打仗都打烦了,更不想死了还杀来杀去。”  “回去告诉他, 让他不要紧张, 愿意一把火把魃军烧了最好,若不愿意, 咱们后天再谈谈条件罢。”  赫连爽顿时心神不定地前去回报苻坚,陈星终于意识到, 这是什么局面?  秦、晋、鲜卑人、敕勒古盟、高句丽、冯千钧手中的雇佣兵,以及驱魔师。此时此地, 七大势力交汇,将成为数百年里神州大地至为盛大的一场会谈。而最终若谈不拢开战,势必就要成为一场混战。  “苻坚问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是慕容冲亲自来请了, 项述既不再隐瞒身份,苻坚于是也不能再把他当作寻常使节看待。  “不为什么,”项述淡然答道,“我喜欢。”  “你……”陈星也震惊了,说, “你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项述却没有接陈星的话,朝第二次前来请的慕容冲道:“小兽林王与石沫坤呢?”  “他们不打算入城,”慕容冲说,“后天正午会谈时才见面,苻坚想找你私下聊聊。”  “不聊,”项述一口回绝,“与坚头没什么可说的,该叙的旧,两年前便已叙过,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陈星问:“你姐姐呢?”  慕容冲说:“她没有出现过。”  慕容冲没有发现王子夜的踪影,与此同时,冯千钧派出了四路密探接近龙门山,密切监视着龙门峡的动向。  慕容冲请不动项述,于是只得前去回报。陈星开始与谢安揣测,此刻的苻坚在想什么、有什么安排,是马上派人回长安传令,加派兵力前来支援,还是按他一贯以来的风格,淡然处之?  “没有信使连夜出城。”冯千钧说。  谢安哭笑不得道:“这明明是秦的地盘,怎么却仿佛变成了咱们的主场?”  冯千钧答道:“洛阳从始至终,就未曾真正地落到苻坚手里过,城中最大的势力仍然是汉人与鲜卑人,这很正常。”  苻坚任用王猛,攻破洛阳,迄今不过十二个年头。此前东都为鲜卑慕容氏所占有,再之前则是晋国领土,短短十二年,要完全控制中原地区不大可能。但就在如今局势之下,苻坚依然表现出了过人的胆识,带着两万禁军便前来东都参与谈判,大意轻敌的结果也很明显——果然被项述来了一记十面埋伏。  项述安排停当后,甚至留出西路供苻坚的信差出城,以示诚意:你不想谈了,完全可以走,我不阻拦。  当然他们也算准了苻坚不会跑,否则以后势必要被天下人所耻笑。陈星现在有强烈的预感,王子夜他一定就在苻坚的身边,兴许在苻坚的眼里,什么高句丽人、敕勒古盟全是蝼蚁,手握三十万魃军,必要之时,只要从龙门峡处放出来,便足可荡平洛阳城。  五月初四的深夜。  “明天的和谈,大概就是这样。”谢安开完最后的准备会议,说道,“小师弟,你得随时跟在武神身边,寸步不能离,能不能揪出王子夜,一战定胜负,全看你们了。”  “这是整个神州大地的事,不是我们的责任,”项述沉声道,“否则他们又怎么会来?”  陈星明白到明天的和谈会不仅与大伙儿性命攸关,更决定了神州大地未来的走向,点头道:“岁星会保佑咱们的,我现在觉得它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还有一年多,陈星起初觉得也许这不会是最后一战,心中充满了忐忑。但现在想来,如果这是侥幸从老天爷处借来的一年性命,又该有多幸福?从最初认命的想法慢慢地走到现在,他竟是不知不觉,已完全被项述影响了,就像在心底被种下了一枚名为希望的种子:  也许我能战胜他们呢?也许我们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上去。  甚至也许到了二十岁那天,什么都不会发生?  陈星沉默地起身,他原本打算借助晋人为苻坚施加的压力,找到合适的机会,逼王子夜出面与他一战,没想到却来了这么多人,将太多的势力卷入了一场毫无征兆、亦不知结果的争端中。万一失败,他们所背负的,远远比先前更严重了。  但项述说得不错,这是整个神州大地的危机,不只是他们所肩负的责任。  陈星回头,看了项述一眼,项述亦朝他投来一瞥,两人视线对上的短短瞬间,陈星仿佛明白了什么,说:“我先歇下了。”  “喝点?”冯千钧拿来了酒,与谢安、项述三人分了。  项述眉头微微拧着,注视陈星离开的方向,似在思考,今夜相当重要,必须做好提防,否则万一陈星再被抓走一次,明天什么都不用想了。  “没关系,”谢安看出项述的担忧,说道,“肖山会陪着他。”  冯千钧伤感地笑道:“论全天底下,项述,我是服你的。”  项述拿起酒杯,沉吟不语,喝了点又放下。  冯千钧说:“叫来了高句丽人、敕勒的胡人,散尽家财,只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  谢安但笑不语,开始整理桌上的资料与地图。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  谢安说:“谁年轻时没有过这么点愿望呢?”  冯千钧提着自己的酒壶,起身走了。  “谢安,你觉得,明天能成功吗?”项述忽然说。  “不好说。”谢安说,“胜算在六成,王子夜是我们最后的目标,也是最大的变数。但是我们已做了最大的努力,这样不就足够了么?”  夏夜清凉,陈星躺在院外的榻上,肖山侧于一旁,已睡着了。陈星望向天际的夏夜银河,不禁心想,如果岁星真有那么一天离开,它会回到天上么?化为某一颗星辰?  他知道离开前,项述的那一眼想说什么: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陈星看着银河,喃喃道:“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从来不像现在一般,对活着充满了执念。可我还是骗了他,肖山。我没有告诉过他,我最终还是会走的。”  陈星闭上双眼,他还有许多没想清楚的,包括睡梦里曾经朝自己说话的那个声音,以及他的二十岁,按理说如果岁星再过一年又数月后才离开,这也就意味着他在二十岁前绝对不会死。  所以也即是说,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战,无论如何,陈星自己是能活下去的。  项述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陈星开始怀疑,但在那夏夜的习习凉风里,很快便睡着了。翌晨醒来时,陈星发现自己躺在了睡榻上,不知道是谁把他抱进来的。  驿站的使节们早已醒来,正在洗漱,谢安就像往常一般,巡视了他的手下们。陈星看他模样,不禁道:“师兄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个时候居然半点也不紧张。”  谢安把陈星拉到一旁,低声道:“实不相瞒,小师弟,我现在紧张得都快抽筋了……”  陈星:“……”  冯千钧已换过衣服,快步进来,说:“查到王子夜的下落了!”  所有人这下同时紧张起来,回到厅内听冯千钧带来的消息,冯千钧摊开地图,指出路线,说道:“有一名汉人,赶着一辆车,昨夜穿过龙门峡抵达洛阳城西门。出示苻坚手谕,进了皇宫中,车里兴许还有人。”  “一定是他了。”陈星问,“多大的车?”  冯千钧描述了马车外形,只是寻常车辆,谢安于是道:“照旧,届时与他见招拆招罢了,大伙儿准备出发。”  用过早饭后,陈星换了一身驱魔司的衣服,来到项述身边,只见项述恢复了胡人装扮,一身靛青色十六胡图腾锦衣,背不动如山重剑,站在院中出神。  “你从哪儿找的这身衣服?”陈星不禁笑道。  “石沫坤昨夜派人送来的。”项述答道。  与当初的大单于穿着有点像,却少了象征盟权、封土、军权、牧神与山神的胡人宝石戒指。腰畔也不再坠一枚玉牙,以示区别。  “你在想什么?”陈星说。  “我在想,都按你的意思办了,”项述说,“现在我可以提我的那个要求了罢。”  陈星:“要求是什么呢?”  夏风穿堂而过,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树影犹如千万流星,在他们身上飞掠。  “今天过后,”项述想了想,“如果成功除掉了王子夜,而你还活着的话,必须跟我走。”  陈星说:“可是蚩尤怎么办呢?”  项述看那模样,差点又要头上暴青筋,说道:“你不过是仗着我、仗着我……”  “仗着你什么?”陈星茫然道。 第105章 同时,慕容冲一手按剑柄,在苻坚背后朝谢安点了点头,眼中现出坚决神色。  “苻坚陛下,你在害怕什么?”  谢安从容不迫,站了起来,那压迫感一瞬间无影无踪,苻坚的帝王威严顿时收敛,此消彼长下,谢安再次从无形的气势上,与苻坚形成遥遥抗衡之势。  南北两大阵营的主事者,终于在此刻寸步不让地产生了僵持。  苻坚顿时一怔。  谢安一哂道:“是害怕你的乌合之众,尚未打过淝水来,便已内乱将你推翻。还是怕在你眼中区区不起眼的汉人,令你铩羽而归?”  苻坚本想怒吼一声“放肆”,那话却忽然出不了口,就在那一刻,陈星倏然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天地脉中的一股无形之力正在不断汇聚,北方大地汇聚为一条无形的龙,扭曲了空间,遥遥奔腾而来。  南方大地的龙气则逆流而上,聚合到谢安身边,两股强大的气势只是稍稍一接触,转瞬间便消失于无形,犹如天地脉的力量,神州的基石在这一刻产生了不易察觉的交锋,那交锋只发生在顷刻间,却只有陈星与项述感觉到了。  “那是什么?”项述皱眉道。  陈星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明白。  “铩羽而归?”苻坚怒极反笑,“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了。天下四分五裂已久,汉人于南陲苟延残喘,你们的气数已近终结。自古以来,千秋万世的人们,只会铭记一统天下的英主,为此做出少许牺牲,又有何惧?若非在大秦嬴政的铁骑下六国覆灭,你们汉人又何来近千年的辉煌鼎盛?!这天下南北之分太久了,久得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朕才是唯一的‘天命’。”  “哪怕用这等手段,”谢安依旧客客气气地说道,“陛下也在所不惜么?”  苻坚说:“看来你们对长生之军,是断然抱着不齿之心了。”  项述依旧安静地观察苻坚,慕容冲按在剑柄上的手已微微发抖,项述却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贸然行动,等他命令。  “我想为你们介绍两个人,”苻坚一转话头,说道,“还请入座。你们,进来罢。”  谢安微微皱眉,苻坚转身落座,眼看暴风将起,却倏然又变得风平浪静。继而帐外等候之人听到宣召,两名汉人应声而入。  “除了小兽林王,这里都是老朋友,”王子夜笑道,“正免得寒暄了。不过,我还是想朝各位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  “王猛?!”慕容冲顿时血液上涌,颤声道。  另一名文士身长八尺,面容肃穆,脸带灰败,双目浑浊,入帐后朝众人稍一拱手。  陈星:“……………………”  王子夜已换了一副身躯,带来的那人,则令陈星犹如当头遭了一记晴天霹雳,心中怒火熊熊燃起,那是王猛!他的大师兄!  慕容冲被囚于长安的每个夜晚,俱对这名汉人恨得咬牙切齿,只因当年鲜卑大燕便是灭于此人手中!五胡中更不知有多少人对他抱有深仇大恨。  苻坚说:“朕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景略先朕一步而去,平定天下的大计,亦因此搁置。如今王子夜为朕求得长生之法,将已逝之人,召回人间……各位。”  苻坚环顾四周,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重获所失,更令人快意的呢?”  霎时鸿庐内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朕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苻坚微闭着眼,喃喃道,“挚爱,接连离开的挚友……”继而睁开眼,看着小兽林王,目光再逐一扫过项述、陈星、谢安、石沫坤等人,眼中带着怜悯之色:“你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儿女……”  “所有失去的,都将回来。”苻坚缓缓道,“我们将长生不死,找回在这世上,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那将是真正的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王子夜看着陈星,嘴角现出了胜利的微笑,仿佛猜到这一招足以漂亮地击垮他。陈星只是怔怔看着王猛,王猛离世距今不过七年,正葬在长安,没想到连他也被复活了!  王子夜说:“各位总觉得,复活死者违逆天理,在你们的眼里,魃军亦只知杀戮,毫无人性,今日请王大人过来,便是请各位看看,他与生前,究竟有何不同。”  王猛欣然一看众人,就连谢安受到这等冲击,顿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设若眼前的王猛就是生前的王猛,那么南方抵御苻坚的战术,就得全盘打翻重来了!这家伙的智慧绝不容小觑,当初就连桓温亦折在他的手里!  “谢安石,”王猛缓缓道,“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和谈,好久不见了。”  谢安:“……”  苻坚骤然听到王猛喝破身份,先是一怔,继而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态。  “你老了,”王猛叹道,“安石,不复当年了。”  谢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喃喃道:“王景略,你这又是何苦?不,你不是他。”  谢安少年时曾与王猛结识,后各为其主,一事大晋,一奉大秦,虽都身在敌营,对彼此的风格却更熟悉不过。  “我记得你生前劝说过苻坚,”谢安说,“终其一生,不可南伐。如今的你,已不再是你了。”  “此一时,彼一时则已。”王猛抬眉,认真道,“既然机会已经来了,为何不能是现在呢?”说着,王猛侧头,一瞥陈星,说道:“小师弟,如果师兄所记不差,被岁星入命的你……”  陈星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言多必失,我觉得你可以闭嘴了。”  项述皱起眉头。  王猛顿时愣住。  “你终于露出尾巴了。”陈星诧异地端详王猛,再一瞥在他身后的王子夜,事实上从王猛现身的那一刻起,陈星就一直在想得怎么击破王子夜复活死人的这招。要让苻坚与王子夜的同盟瓦解,就必须从根本上打击他们,什么是根本?自然就是这些人了。  于是陈星心道虽然这么做不太厚道,但不好意思了,我要开始造谣了。  项述转头望向陈星。  “原来,你们所谓的‘长生’,”陈星认真道,“就是四处刨别人家的祖坟么?”  众人:“??”  陈星坦然道:“然后再把往生者从坟墓中唤出来,当作你的扯线木偶?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罢!全是你王子夜在不同的人身上唱戏?”  王子夜:“……”  这对王子夜而言,实在是冤枉了他,但这个时候,哪来的机会朝众人解释?况且他还得提防陈星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套出细节。  “看来要附身在这么多人身上,”陈星唏嘘道,“还得装得惟妙惟肖,尸亥大人当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呢。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假装成清河公主,与苻坚相处的时候,就不觉得别扭吗?”  苻家一怔。  王子夜顿时大怒:“你这是造谣!你们自己不会看!你以为陛下是瞎子?清河若是我所扮,陛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王猛,你自己说……”  陈星:“不必说了!师父从未朝大师兄提起过半句我的身份,更别说岁星一事,这不是我师兄!”  王猛:“师弟,你……”  在座活人里,只有陈星是王猛生前的小师弟,也只有他有资格开口否认王猛的身份,于是陈星管你三七二十一,哪怕你是我师兄,我直说不是,谁来对证?  王子夜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指鹿为马,自己当真是百口莫辩,马上朝苻坚解释道:“陛下!这小子在胡诌!绝无此事……”  众人被陈星说得顿时背脊生寒,这些被王子夜从坟墓中重新唤醒的死人,是不是真如他所言,没有自己的意识!周甄、清河公主,甚至温彻……他们全是在王子夜意念之下行动的扯线木偶!  王子夜终于忍不住解释,冷笑道:“清河尚在活着时,便饮下了我予以她的魔神血,于是保有了自我意识,驱魔师!你对这方面的了解,尚有欠缺呐,果然还是太嫩了。”  “什么?”陈星眯起眼,成功地把王子夜骗进了坑里,“饮下了什么?”  王子夜:“……”  鸿庐中一片肃静,王子夜暗道坏了,竟口不择言,说出了真相。  接下来已用不着陈星再说了,苻坚听懂对话,现出被欺骗的怒意。  “王子夜!”苻坚冷冷道,“三年前,你就已经在布局了?!”  王子夜忽然发出一声怪笑,既然被陈星拆穿,也不打算再隐瞒了,脸色一沉,说道:“既然大家都是有备而来,不如今天就等着看看,你的岁星,到底能不能爱屋及乌,救下你的同伴们?”  陈星脸色瞬间变了。  “别与他废话!动手!”项述却不受王子夜影响,捏碎了手中的酒杯。第83章 光幕┃陈星!咱们一定是中计了!  龙门山高处, 冯千钧面对清河公主, 深深呼吸。  “你终究不是她, ”冯千钧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清河公主闭上双眼, 喃喃道:“我拥有她生前的所有记忆,你说,我会是谁呢?千钧?”  冯千钧怒吼道:“你让死者无从安息!你……你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从她的身体里给我滚出去!”  冯千钧双手一抽森罗刀, 抖开刀光,疾射而去!  清河公主飞身上了半空, 喃喃道:“千钧,来吧, 你不是想你哥哥好好活着吗?为什么还如此执迷不悟呢?这些日子里,我知道你始终在后悔……”  冯千钧一声怒吼, 森罗刀抽走山下魃营中的怨气,轰然万物枯萎凋零,山中现出巨大藤蔓, 一瞬间飞上高空, 缠住清河公主,将她疾拖下来!  肖山不住退后,躬身,那腐狼张开嘴,喉咙中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 紧接着肖山感觉到自己体内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犹如被一把强大的钩子勾住了他的魂魄,将他的意识强行从身体里拖了出去!  肖山痛喊一声,握住狼爪的双手不住颤抖,甚至无处可逃。  紧接着,在他的胸膛中,绽放出一点心灯的微光,光芒微弱,却坚定地抵挡住了苍狼的摄魂之力,再次强行将他的魂魄拖回体内!  远方鸿庐中央传来鸣镝之声,响彻旷野!  肖山不住大口喘息,弯弓搭箭,苍狼却愤然嘶吼,朝他一扑,咬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悬崖上扑了下来!  肖山身在半空,被扑得身体后仰,却依旧牢牢抓住弓箭,一箭射向天际。  第二枚鸣镝拖着锐利哨响,划破长空而去。  冯千钧手中,森罗万象绽放出黑色荆棘,将清河公主拖回峰顶。两声鸣镝先后响起,清河公主发出凄厉笑声,全身爆发出黑色怨气,全部注入了冯千钧的森罗刀内。  “来吧……不要再挣扎了……”清河公主震开藤蔓,张开双臂,朝冯千钧飞来。  霎时冯千钧弃了刀,弯弓搭箭,吼道:“长眠吧!”  然而清河公主面容带着几许凄楚,冯千钧咬牙,眼眶中溢出泪水,一声痛喊,无意识地偏转弓箭,一声鸣镝刺耳声响,穿透了清河公主的腹部,射穿了她的身躯,拖着黑血飞出她的身后,斜斜掠向高空。  “你原本,还有许多机会……”清河公主扑向冯千钧,将他扑下了高崖,冯千钧挣扎着要推开清河公主,却被她吻住了嘴唇。  第三声鸣镝响起后,午后时分,阴云滚滚,龙门山内一声巨响,大地震动,成千上万的火罐被投入魃军大营中,烈火顿时吞噬了整座龙门山!伊阙之滨,那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伟大山峦被火焰引燃,烈火延展开去,成为天地间一条蜿蜒十里的巨大火龙!  鸿庐中,就在项述喝出那句“动手”后,小兽林王、石沫坤与项述三人同时弯弓搭箭,三箭直取苻坚,王子夜却一抖手中折扇,怨气在鸿庐中冲天而起,直射天际。  然而一声鸣镝却穿透了天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响起,龙门山爆燃!  在那席卷天地的阴风之中,随着陈星一声震喝,光芒照亮了天地,如同两股龙卷风相撞,王子夜卷起的阴风顿时溃散。  “看来你的布置,也并不是那么完美嘛。”陈星将心灯一收,与王子夜遥遥相对,“看看是你活了上千年的智慧厉害,还是岁星给我的运气更强?”  王子夜冷笑一声。  “抓苻坚!”项述喝道。  四面八方的军队已被惊动,三声号令一响,龙门峡开始燃烧,慕容冲的银骑排山倒海,杀进了平原中,紧接着是敕勒川铁骑、高句丽骑兵,全部冲了进来!  慕容冲在那黑气里抖出长剑,一声怒喝撞了进去,倏然鲜血四溅,苻坚以单手接住了慕容冲一式——  “你的武艺,还是朕手把手教的。”苻坚沉声道,“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  慕容冲:“……”  短短刹那,苻坚已一拳揍在慕容冲胸膛上,慕容冲身在半空,吐出一口血,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第107章 王子夜最先消失,紧接着陈星喊道:“交给你了!谢师兄!保护好镜子!”  四人进入镜中,谢安快步跑上前去,抓住落下的阴阳鉴。第84章 反噬┃妄图驾驭这人间至暗之力者,终将遭到怨气的反噬  幻世长安城。  经历了上一次的大战, 镜中世界已变得支离破碎, 房屋坍塌, 宫廷被烧得焦黑,犹如一个巨大的废墟。  陈星手持镜中世界之镜,反面成为了唯一的出口。  太初宫前, 项述、冯千钧与肖山锁住另外三个方位,项述挡在陈星身前,沉声道:“在这里交手, 你的魂魄总归跑不掉了。”  王子夜终于意识到, 这群驱魔师的目的是要在今天彻底除掉自己。  “我盼望着彻底死去的那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王子夜云淡风轻道, “可惜老天总不遂人愿,今天你们若能在此处让我真正的死, 倒不失为一桩愿望。”  陈星说:“伊阙那道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王子夜笑道:“终有一天, 你会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仅凭心里的这么一盏灯,居然能做出这么多事, 竟是不知不觉, 将我逼到了绝境上。当初从张留手中抢来的阴阳鉴,居然还能这么用,你们当真是聪明得很呐。”  “项述……”陈星忽然发现项述的情况有点不对。  项述摇摇头,一抖不动如山,做出战斗动作, 双目锁定了王子夜的动作。  那把扇子已被抢了过来,魃军也已被消灭,四军围剿,很快就能抓到逃跑的苻坚与宇文辛,王子夜这是真正的走投无路了。  “王子夜,”陈星说,“散去你最后的怨气,魂归天脉罢。上天正是为了送你离开,才安排我来到这世上,这就是真正的天意。”  “还没有结束,”王子夜喃喃道,“远远,没有。来罢,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么燃烧自己的魂魄,能坚持多久,我想,我不会是先倒下的那个,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倒是很好奇。”  话音落,王子夜再次飞起,怨气蓦然爆出,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卷起所有的断木、碎瓦与砖石,化作洪流朝他们当头砸下!  那怨气的程度较之陈星所想象更为强大,飓风一起,幻世长安犹如世界末日,项述喝道:“守住那盏灯!”  陈星双手回拢,在面前祭起了心灯,黑暗的怨气狂风之中,一点心灯始终长明,无论那怨气如何排山倒海,俱是不为所动。  冯千钧与肖山抽出武器,各自冲上前去,纵声怒喝。  冯千钧:“我要替青儿,把你——”  冯千钧一刀斩下。  项述一横不动如山,从心灯上引来光芒,却不敢强行抽取陈星的力量,只令重剑上闪烁着微光,只待王子夜一坠落于地,便提剑冲上前去。  “先是肉身!”项述喝道。  王子夜的肉身顿时被彻底击碎,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团,紧接着黑色的魂魄聚起,发出刺耳之声,嘲讽道:“所以现在呢?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  “退后!”陈星喝道。  冯千钧与肖山蓦然一让,项述退到陈星身后,陈星双手将心灯一推,光芒爆射,旋转着冲向王子夜。  王子夜悬浮空中,狰狞怪笑,聚集怨气,斜斜也朝陈星一推。  陈星手中光芒爆射,形成光柱,王子夜手中怨气黑火缭绕,聚集成气柱,两道力量霎时在空中交锋,怨气排山倒海,只是一接触便压制了心灯的光火,推动着交锋之处朝陈星倒卷而去。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驱魔师的魂魄之力,”王子夜笑了起来,“妄图与我三千年的修为……”  项述站在陈星身后,双手环过他的肩臂,从背后虚抱着他,大手做阴阳诀,覆在陈星释放心灯力量的双手外围,四手同时施法,心灯光度蓦然提升,在陈星身前光芒万丈。  陈星刹那感觉到天地间一片光明,被笼罩在一片旷古的金火里,身后的项述与他仿佛产生奇异的连接,彼此的魂魄犹如两个光轮,被套在一起,开始旋转,并阵阵共鸣!  光火霎时抵挡了怨气,与王子夜的黑火不相上下,在空中僵持。  王子夜:“你……述律空?!”  项述没有说话,睁开双眼,抬眼面朝高处的王子夜,他的眉毛、头发,全部笼罩在辉煌灿烂的金火之中,陈星的身躯渐渐成为发光的虚影,被他抱在怀里。  “动手,”项述沉声道,“守住心里那点光。”  王子夜忽觉不妙,下一刻,冯千钧翻转刀刃,凝神。  肖山一手抬爪,与冯千钧同时开始吸取怨气。  王子夜发出怒吼,身上怨气被瞬间吸走,源源不绝地注入森罗万象与苍穹一裂中,自身的怨气一减弱,心灯刹那便疾冲而去,抵住光火,朝着王子夜所在之处飞快推进!  王子夜:“你们……你们……”  冯千钧与肖山的表情极其痛苦,全身笼罩在黑火之中。  “救我……”王子夜用尽全力,划出一道黑火符印,痛苦地喝道,“苻坚……救我!”  现世,伊阙北面河畔平原。  苻坚愤怒得无以复加,拓跋焱率领余下的禁军们追到河畔,其余数方纷纷识趣停下,退到近一里外,遵从项述的命令,让秦人自己处理家事。  拓跋焱咳了几声,咳出少许血来。  宇文辛满头是血,狼狈不堪,苻坚提着剑,面朝拓跋焱。  慕容冲也赶到了,在外围掠阵,却不进来,原本也许他能趁乱杀了苻坚,但项述仿佛早已料到这招,让拓跋焱的部分禁军及时赶到,这么一来,慕容冲便无法再下杀手。  “焱儿,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苻坚沉声道,“你也背叛了朕?”  拓跋焱喘息道:“拓跋焱从不敢忘陛下恩情,禁军也……从不敢背叛陛下!今日所为,只为守护大秦!妖人王子夜祸乱我大秦,蛊惑陛下,禁军听令!誓死保护陛下!”  “愚蠢!”苻坚蓦然震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究竟毁掉了什么?!”  苻坚与宇文辛身后是最后近百名禁军,面前则是拓跋焱率领的上万人,此时谢安排众而出,说道:“陛下,跟我们走罢。以我们述律空武神的名誉,担保您决计不会遭到慢待,待王子夜一除,便会放您回来。”  宇文辛战战兢兢,眼看苻坚已逃不掉这天罗地网,一旦落败为俘,势必将成为亡国之君,一世英名,都将在此刻付诸流水,只不知是否要弃械投降。拓跋焱却认真道:“禁军儿郎,还要自相残杀么?!”  禁军中人本就对宇文辛不满,而今日亲眼目睹王子夜的妖术与魃军阵仗后,更明白到当初祸乱长安的,就是这家伙,渐渐已生离心,不禁纷纷退后,想回到拓跋焱那边。  拓跋焱终于朝苻坚躬身行礼,说道:“陛下,跟我们走罢。”  然而就在此时,苻坚爆出一阵大笑。  “当真以为,朕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吗?”苻坚狰狞道。  紧接着,背后的树丛内迸发出一股滔天怨气,一头巨狼疾冲出来!  “给朕杀了这群叛徒!”苻坚翻身上了巨狼,怒吼道。  那巨狼却半点不听苻坚指挥,双目锁定了谢安,一瞬间,谢安心念电转,意识到巨狼的目的是要抢阴阳鉴!  尚未来得及躲闪,腐狼已如闪电般到了谢安面前,背后慕容冲喝道:“当心!”  紧接着慕容冲侧身上前,以铁铠架住了巨狼的利齿,谢安觑得机会,瞬间躬身逃跑,拓跋焱色变,喝道:“保护陛下!保护那汉人!”  谢安方才那一下差点就被腐狼咬下脑袋,最后居然是慕容冲救了他,双方一时都出乎意料。旋即冲上前的禁军已被扑上前的腐狼掀翻,地方狭隘还不能射箭,慕容冲喝道:“别管他了!先看好陛下!”  谢安喊道:“不行!阴阳鉴在我身上!”  拓跋焱飞身追去,奈何那巨狼速度极快,禁军刚一追上,便被甩开,谢安在性命攸关的这一刻发挥了无以伦比的潜力,不住躲闪。慕容冲与拓跋焱终于合围,眼看再不跑又要被抓住,苻坚于是怒吼道:“走!”  谢安已被禁军围在中央,震惊无比,眼望苻坚,紧接着,那巨狼一个躬身,拓跋焱一见之下,暗道不妙,飞身踏上禁军盾牌,与慕容冲朝着谢安飞跃而去,展开救援。  果然只见那巨狼平地一跃,竟是遥遥跃过十丈远,从禁军头顶飞了过去,扑向谢安,张开大口,眼看就要叼走谢安之际,慕容冲身在半空,甩出长剑,一剑穿透了狼背上的苻坚肩膀,令他摔了下来。  拓跋焱手持长戟,在这短短瞬间从旁赶到,一戟抵住巨狼头颅,侧捅进它的脖颈,巨狼却猛地咬住拓跋焱手臂,将他的半只左手撕了下来。  拓跋焱竟是未发出一声喊,也不觉疼痛,反而提起右拳,爆发出惊天力量,狠狠揍在那狼头上,巨狼被揍得在地上翻滚,继而迅速起身,弃苻坚于不顾,再次腾空跃起,撞翻禁军逃离。  “保护谢安大人!”拓跋焱按着自己手臂断裂之处,说道,“就怕它还会回来!”  谢安知道自己因怀有阴阳鉴,已成了众矢之的,当即道:“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陛下。”拓跋焱快步过去,苻坚肩胛被刺穿,艰难坐起,伤口上满是黑血。  “冲儿……”苻坚喃喃道,“焱儿……”  “陛下!”拓跋焱焦急道,正要扶起苻坚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闪光的天子剑刺进拓跋焱胸膛,从他背后透出,拓跋焱整个人伏在了苻坚身上,怔怔看着苻坚。  拓跋焱口中满是鲜血,已再说不出话来,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令他眼里最后的一点光逐渐消失,化为虚无,瞳孔慢慢扩散。  苻坚的双目已呈现出一片血红,手中紧紧握着天子剑,沉声道:“还有谁,想以身一试朕的天子剑?”  禁军缓慢退开,谢安喃喃道:“苻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苻坚沉声道:“我所养大的孩儿,就这么背叛了我,他们的性命都是我给的,自然也该由我拿走。”  禁军让出了一片空地,站在空地正中央的,唯有全身不断散发出怨气的苻坚,以及跪在他面前,被天子剑穿透心脏的拓跋焱。  慕容冲缓慢走来,在十步外停下,怔怔看着拓跋焱,再抬眼看苻坚,无论如何难以相信,拓跋焱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拓跋焱是整个大秦里,”慕容冲说,“最忠心于你的人,陛下,你疯了。”  苻坚抽出天子剑,转身走向慕容冲,慕容冲却道:“把他抓住,让陛下清醒下!”  禁军纷纷大喝,冲上前,苻坚扫开天子剑,怨气弥漫,然而人越来越多,终于重重叠叠,将他困住,无数钩索、铁网飞来,将他束缚在地。  “朕才是……这天下的……千秋万世之主!”苻坚狂吼道。  幻世,长安废墟。  那声震喊从天际传来,陈星蓦然睁大双眼。  “趁现在!”项述却不容他思考,催动心灯,陈星将魂魄之力霎时燃烧到了极致,王子夜发出了绝望的哀嚎,最后的救兵再也没有来,全身怨气轰地被击散,现出红光闪烁的魂魄灵体!  王子夜发出尖锐的呼啸,转身飞上高空,继而意识到无处可逃,唯一的出口镜中阴面就在陈星身上。  王子夜:“这不可能是我的宿命——”  紧接着,王子夜一个俯冲,魂魄灵体化出双爪,狠狠抓向陈星!  陈星却抬起手,手中光芒一闪,现出落魂钟。  王子夜血红色的双目蓦然睁大,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时,陈星将所有的法力注入落魂钟,铜色的钟体顿时化为鎏金色,光芒四射。  “当——”  落魂钟震响,王子夜猛地拔高想逃离,魂魄却在落魂钟的法力下被强行拖离,化作光带,连接在钟上。  “我不甘心——”王子夜疯狂嘶吼道。  陈星的法力已近乎燃烧殆尽,竭力操控落魂钟,与王子夜展开争夺,项述喝道:“撑住!”  “他的魂魄力量太……强了……”陈星吼道,“王子夜!结束了!”  纯粹灵魂状态下的王子夜已在落魂钟的力量中扭曲变形,源源不绝的魂力被抽取到落魂钟内,并发出震彻天地的哀嚎!而就在这一刻,王子夜胸膛中,一枚暗红色犹如宝石般的血滴光芒一闪。 第109章 “走了。”谢安说。  “去了哪儿?”陈星说,“与慕容冲在一起吗?”  “死了。”谢安补充道,“武神为了避免再出现尸身被人利用,在你醒来以前,便已在巢湖上火葬了他。”  谢道韫起身,到书架上找来一个匣子,递给陈星,陈星打开,里面是拓跋焱曾经赠予他的那枚戒指。  “苻坚的大军到哪里了?”陈星说。  “他们眼下驻军项城,”谢玄答道,“还未有开战的征兆。寿县已经成为前线,按理说你们应当先撤走才是,但既尚未正式开战,大家都觉得也不必太惊慌。”  陈星点了点头,说:“这些日子里,是谁在照顾我?”  谢安说:“大部分时候是我陪着,道韫知道你生病了,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陈星点头道谢,王羲之说:“你再休息会儿罢,久睡初醒,自然是没精神的。”  于是谢安等人便退了出去,陈星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睡了会儿,但这次很快就醒了。外头谢道韫亲自送了粥来,陈星又问了不少问题,谢道韫一一作答,伊水一战后,王子夜与他的魃便似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无音讯。  然而陈星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王子夜虽被落魂钟敲掉一魂,蚩尤却还活着,事实证明,一直以来对蚩尤的轻视导致功亏一篑,只因这名魔神几乎从未出面,方给他们造成了王子夜才是头号目标的错觉。  但已四分五裂的魔神,能做的事,一定非常有限,否则早就亲自上了,不会事事倚仗王子夜。项述去侦查他们所躲藏的地方了吗?只希望在秦晋大战之前,能找到幻魔宫,解决此事。  希望冯千钧与肖山不要有事,蚩尤既然带走了他们,也许正是想利用二人,那么短期说来,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  距离自己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一年了。  午后,陈星沉默地想了许多事,又开始担心肖山与冯千钧,于是越想越郁闷,如果知道他俩在何处,说不得醒来以后第一时间就要去救人,奈何又杳无音讯,连蚩尤躲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开始试着用心灯,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渐渐恢复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灯时,远方仿佛有所感应,也随之一闪。  是项述!陈星马上感觉到了,却判断不出那距离,就像那天在襄阳城中找到项述一般,这三年来,随着他们同生共死、浴血奋战,联系仿佛变得一次比一次更紧密。  “你在哪儿?”陈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灯。  远方的项述再次有所感应,心灯亦随之一闪。陈星再次催动心灯时,项述却不理会他了,也许是怕他久睡初愈,耗费心力。  翌日,陈星吃了不少东西,整个人精神多了,谢道韫又熬了参汤以补充他损耗的气血,陈星脸上总算有了血色,裹着锦袍,坐在院子里看着秋色长天。  忽然他听见了外头嘈杂声音,以为是项述回来了,出外一看,来的却是一名汉人,身穿秦人官服,走进寿县太守府内,手持一卷文书。  苻坚的使节?  以谢安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见,以免被使节知道大晋的高官在此地,由谢玄出面接待。  “那些是什么人?”陈星低声问。  “劝降的。”一名青年官员朝陈星说,“谢大人他们正躲在屏风后面,陈大人想听的话请跟我来,这就带您过去。”  毕竟岁祭之时,陈星大驱魔师的名头已在江南家喻户晓,谢安的事更几乎从来不避他。陈星本不想听,却依稀觉得那带头前来招降的汉人有点眼熟,于是便跟着官员进了厅堂的屏风后面。  “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谢玄笑道,显然与那劝降官也是旧识。  陈星来到屏风后,那里正站着谢安与王羲之,三人点头为礼。陈星从屏风间隙看出去,看见那人的侧脸,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陛下对北府兵力了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须,说,“慕容垂带领军队,已到淝西……”  陈星听到这声音,结合长相,瞬间就想起来了:梁州刺史,朱序!  陈星马上打了个手势,示意认识他,谢安点了点头,与王羲之交换了眼色,陈星指指外头,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与他聊聊。  “……不日之间,便将攻城。”朱序淡淡道,“谢玄,这是我为故国争取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无谓的伤亡,有句话让我一定要带到,叫‘先礼后兵’,他说,你们自然明白的。”  谢玄随口笑道:“襄阳城破后,只不知他顾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只能假装听不懂谢玄对他的冷嘲热讽,事实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阳后,不仅没有遵守与降将朱序的约定,反而在城内四处掳掠,大肆杀戮。  “那是因为慕容大将军心生报复之念,”朱序说,“若非意外,毁去了他的半张脸,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陈星心想于是这倒是变成我的错了,因为我纵火烧了慕容垂的脸,导致他一怒屠城,看这话说得。  谢安云淡风轻道:“要来就来罢,口舌之争,多说无益。”  朱序说:“明天寿县便将陷于战火,谢玄,恕我直言,你们这区区八万人,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谢玄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对敌人冷嘲热讽似乎是谢家的传统,这伙文人从谢安到陈星,从来不给人留半点面子,他又笑问:“苻坚在洛阳的失心疯治好了么?”  朱序看着谢玄,只不说话,谢玄又压低声音道:“朱大人当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剑捅了。来人,送客!”  朱序见劝降无果,知道此战势在必行,汉人自古以来便是硬气的,换了当年守襄阳时,他自己也不降,最后那是被抓了没办法,不想死节。派他前来所谓“先礼后兵”,不过是苻坚仍记得在伊水上被谢安奚落威胁的大仇。  “那么便告辞了。”朱序客气地说,“明天战场上见。”  谢玄只坐着,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劝降书,说:“你不看看么?”  谢玄说:“又不是兰亭集序,蛮子的字有甚好看的,败兴,快去罢。”  朱序:“……”  朱序独自离开寿县太守府,人一走,谢玄便立即起身,与谢安、王羲之等人马上去开会。朱序穿过庭院出来,正要出外骑马离开寿县时,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陈星笑道,“这可好久不见了。”  朱序疑惑地转头,傍晚时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陈星,惊讶道:“是你?!”  陈星朝朱序行礼,朱序于是回了礼,三年后两人一见,忆起当初,恍如隔世,顿时唏嘘不胜。朱序投降秦廷之后,先是被关了一段时间,一年前才被启用为官。其间陆陆续续地听说了不少有关陈星在神州四处活动、怪力乱神的传闻,起初还觉得不过是编故事,直到伊水一战后,方确信当年的陈星,没有骗他。  陈星观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动,与他拉了拉手,心灯注入他的体内,确认王子夜没有朝他附身,这才松了口气。  王子夜那“借尸还魂”的法术,简直就让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灯流转时,陈星察觉到,朱序的心脉中,竟也有心灯的种子?  是那一天他与项述初见后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无意中种下的么?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有三年了罢。”朱序叹道,“听说你做了许多事,还记得你当时的宏愿,是光复人间驱魔大业,现在办成了么?”  “没有,”陈星也有点感慨,“未来依旧迷雾重重。”  朱序说:“朝廷上下都传王子夜是能复活死尸的妖人,还控制住了陛下,最后你在伊阙除掉了他,魃军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说的神州危难,也已解除了罢。”  陈星苦笑道:“差得远呢,解决了一件,又来了另一件,况且苻坚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只恐怕王子夜又……死灰复燃。天地间的怨气好除,人心里的怨气难除呐。”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不瞒你说,小兄弟,自从我降秦之后,便被千夫所指、万人所唾,也早就看开了。”  陈星略皱着眉,问道:“苻坚情况如何了?”  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说道:“从伊水归来以后,较之从前,正常了许多。但南征的决心更坚定了。”  “王子夜再也没有出现过么?”陈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动向呢?”  朱序大致说了些朝中情况,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无法接近权力中心,所知也仅有寥寥。但可以确定的是,苻坚回去之后什么都没有提,也并未责罚慕容氏之人,仿佛已恢复了正常,却坚决推动南征,征调了一百一十二万人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  “一百多万?!”陈星难以置信道。  朱序答道:“这么多人,挤在淝西,连转个身都艰难。”  陈星在想这一百一十二万人打起来,会产生多少怨气,朱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古以来,连诸葛亮之流都不敢带这么多兵,唯一敢夸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将,只有韩信。这么多人要补给、指挥,本身就是天大的难题。  “你的护法呢?”朱序说,“当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单于,替我朝他道个歉。”  陈星一笑道:“他在外头出差,不会计较的。”  朱序说:“但他屠我汉人,关押他这事,我毫无悔意。只是他后来跟着你,拯救无辜苍生,却是戴罪立功了。”  陈星说:“那是大伙儿冤枉了他,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陈星不想耽搁朱序太久,要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于是笑道:“在这乱世里,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朱序于是点了点头,说:“倒是错怪了他……罢了,我这也走了……”  告别之时,一人却站在门口,停步。陈星刚一抬眼,看见了那人。  正是项述!  陈星:“!!!”  陈星顿时不受控制,快步朝他跑去。只见项述一身风尘仆仆,武袍外系了环肩背的牛皮带扣,一个随身皮袋,内里想是装着几件法宝,背着不动如山与一把长弓,手上戴着皮护腕,一双猎靴已满是泥泞,面容消瘦了些许,却依旧英俊无俦,胡须像是匆匆刮过,有种风吹日晒、翻山越岭后的浪人气。  “你回来了!”陈星笑道,继而紧紧抱住项述。  项述抬手,摸了摸陈星的头,再瞥朱序,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朱序笑道:“是你啊,没认出来。”  项述被抓回襄阳时只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却依旧记得,沉声道:“朱序?”  朱序点了点头,随口道:“没想到你俩素不相识,如今感情却这么好。乱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着罢。”  项述示意陈星客人还在,先送了客再说,于是两人一起将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枫叶之中,朱序翻身上马,朝他们点了点头,离开寿县。  人一走,陈星拉着项述的手,开始问长问短。  “你这三个月里去了哪里?”陈星疑惑道,“怎么瘦了?找到他们在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项述答道,“但要进去救人,须得费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说罢,我要见谢安一面。”第86章 生辰┃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  寿阳府上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谢玄摊开地图, 先前众人已做好准备, 寿阳是绝不可能挡得住苻坚铁骑的,必然会像三年前的襄阳一般,先被破城, 再被屠城。于是北府兵一进驻寿阳,谢安便果断做出了最明智的举动——将城中九成百姓,全部撤回了秣陵, 只余民夫与少数工匠。  朱序前来劝降的同时, 军令马上下达,城中所剩无几的平民全部撤走。  项述回来时, 沿途见城中已十室九空。  “今夜三更时分,”谢安说, “剩下的北府兵也要全部撤走,退往寿阳七十里外的洛涧, 找机会与他们交手,消耗他们先头部队的力量。太好了!武神,你果然回来了!”  于是众人传饭, 在厅堂内边聊边吃。把寿阳里好吃的全部做上来了, 吃得与断头饭一般的丰盛。  “回来路上,我碰见刘牢之将军了,”项述说,“正在洛涧准备埋伏,他带了多少人?”  谢玄答道:“五千人, 希望牢之动作快点。”说着又朝谢安道:“这是自古以来,参战人数最多的一场了罢。”  陈星:“……”  众人回忆史籍,忽然发现这确实是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近百年间能与此战相提并论的,唯有赤壁,但就连赤壁之战,曹操一方也仅有五十万人。  谢安说:“好像是啊,嗯。”  陈星说:“你们怎么像是在谈论别人打仗一样。” 第111章 项述:“……”  陈星抬头看着他,说:“我只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项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点惊讶,只安静地看着陈星。  “因为岁星,”陈星说,“岁星每一次来到世间,只在人间待二十年。虽然我也从未亲眼证实,但古书上都是这么记载的,师父在我刚满十六岁那年便告诉过我……我曾经也心存侥幸,可随着魃乱,我越来越觉得……”  项述答道:“你终于愿意说出口了。”  陈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濮阳为我查出了真相。”项述答道,“为了确认,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师门,找到你们留在门中的书籍。若记载属实,你活不过明年的生辰,从现在开始,是你生命里的最后一年。”  “对。”陈星释然答道,“我并非从未想过,对抗自己的命运,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没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难了,也并非我畏惧。你看,伊水畔,我们还是失败了。不是不想争取,而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这神州大地的千千万万人,我一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项述。”  陈星心想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却低声说:“我想完成我的愿望那天,也将是我结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答应你什么了,我不能许你此生,也许不了你来世,但是啊……”  陈星笑着看项述,说:“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一切都会被渐渐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样在我心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一样,你也会慢慢地忘记我长什么样子。”  项述沉默地看着陈星。  陈星笑道:“可我留给你的,会是这个美好的世间,如果我能办到,那么这就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觉得,我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希望万法复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荣,全因这世间……有你啊。”  “这是个有你,有冯大哥,有肖山,有谢师兄的人间,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项述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开,答道:“我懂了。”  陈星认真道:“所以,明天开始,不要再怕我会死了,好么?陪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完,而我永远都会记得……”  “……这世上,有一个人,这么在乎我,叫来他所有的朋友,散尽了他所有的家财,”陈星轻轻地说,“只为了让我活下去,陪在我身边。”  项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别过头去,不再看陈星。  “我也会记得。”项述说道。  陈星扬眉,看着他的侧脸。  “我也会记得,在这世上,曾有一个人,”项述说道,“愿意焚尽自己的三魂七魄,只为化作普照世间的一盏燃灯。”  说毕,项述红着眼眶,转身带起一阵风,与陈星擦身而过。  “项述,”陈星忙道,“项述!”  他看见项述哭了,于是停下了脚步,怔怔站着。  “星儿,项述。”陈星低声道,“项述,星儿……”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啊。”陈星自言自语道。  他来到这世上时孑然一人,离开时也理应如此。陈星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他知道一旦说了,就会像那天在洪湖岸边一般,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带他离开这个充满责任的凡尘,带他……  陈星推开了房门,蓦然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睡榻的枕头上,放着一串月贝的手链。  一年前的秋社,他们在建康的市集上买下了这么一对,陈星过后已忘了这件事,东奔西跑许久,又接连昏迷长睡,自己那根,早已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项述所买下的,却还一直留着,红绳已褪了色,月贝也已在岁月里渐渐地失去了光泽。  陈星拿起那手链,沉默良久,转身快步而出。  武官们已备好车,谢安正在做最后的确认。陈星奔到院中,说:“项述呢?谢师兄,他房间在哪儿?”  谢安茫然道:“他不是与你睡一间房么?没有安排他住别的房间。”  三个月前,项述把陈星带到寿阳后,陪伴了他数日,便是住在陈星的卧室里,回来以后当夜就要撤离,更无人安排住宿。陈星道:“那……他的行李呢?随身带的东西呢?”  项述已经走了,陈星马上道:“备马。”  “等!等!”谢安说,“小师弟,你得跟着我们走,现在只有一条路能出城,我这就派斥候前去找武神……”  陈星:“你们不用管我了!”  “不行!”谢安道,“武神特地嘱咐过的——”  陈星跑出去,正要翻身上马,谢玄却匆忙赶来,说:“快!准备出城,苻坚的部队已经来了!”  谢安顿时大骂道:“天杀的朱序,居然骗人?!这骗子!”  朱序劝降时说的是“明天攻城”,这刚过二更,苻融带着二十万大军就开始攻城了。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谢玄道,“大伙儿快走!陈大人,我看见你家护法了!他刚出城,往北边去了,让你跟我们先回建康!他说事情办完以后就回来找你!”  陈星道:“不行!他才刚回来,又要去哪儿?这王八蛋!王八蛋啊!我有好多话要朝他说——!”  谢安见陈星都快急哭了,说道:“你从别的方向走也没有用,现在只有南边的路安全……”  陈星:“我有岁星!去哪儿都安全!”  “秦军来了!”有人喊道。  “攻城了!”又有兵士远远喊道,寿阳城内山上敲钟,“当——当——”一声接一声,全城顿时紧张起来。  火油罐划过天际,飞过夜幕,城内开始起火。  谢安灵机一动:“别让陈大人走了!大伙儿活命全靠他了!”  陈星:“??”  王羲之也想起来了,说道:“对!他是岁星!”  陈星:“……”  谢安:“道韫!道韫呢!”  谢道韫赶车过来,喊道:“走!大伙儿上车!”  众人于是架着陈星,纷纷上车,轰轰烈烈地冲出了寿阳,刹那间襄阳的破城之夜,一切犹如重演。陈星被固定在马车中央,一群文官将他团团围住,每人拉住陈星的一边衣角,谢道韫赶车,桓伊派人护送,就这么离开了寿阳。  人已近乎撤完了,苻融在进军寿阳时几乎没有遭到抵抗,黑灯瞎火,反而在谢玄布下的机关面前吃了不少亏。离城后忽听远处一声震响,整个寿阳太守府在火焰中熊熊燃烧,想必是诱了敌军入城后,再放火将他们烧死。  不知道是陈星的作用还是谢道韫驾车本事了得,夜奔之路出乎意料地十分顺利,马车既没有翻也没有陷沟里,更没有碰到来偷袭的秦军,不片刻便跑出了将近十里。刚下过一场秋雨,路边满是泥泞,寿阳守军撤离后,到得安全地带时,众文官纷纷下车,一身白袍,跪在泥地里,朝寿阳的方向拜了三拜。  “你们在拜谁?”陈星疑惑道。  “放火与秦军同归于尽的三位儿郎。”谢道韫答道。  陈星与谢道韫也下车拜过,桓伊与谢玄说:“那么各位,我们就在此别过,昨夜已在陈先生宴上饮过酒,不再辞行了。”  谢安与王羲之以及一众文官坐在车上,与桓伊、谢玄相拜,谢安说:“朝中就交给我们了。”  谢安等人尚有重大任务,必须回建康保护皇帝,并进行全国动员,面临接下来极有可能推进到都城建康的大战。陈星坐在马车边上,只见军士们纷纷离开,他也跳下了车。  “陈星!”  “天驰!”  陈星翻身上了马背,坐在桓伊背后,说:“走!”  接着回头,手中心灯光芒一闪,桓伊点头,催动战马,带着陈星前往洛涧。此时北府军、寿阳军及临时征调的民兵正从四面八方赶往淝水。  苻坚百万大军南来,淝水北岸,有史以来参战人数最多的一场旷世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在这数月中,南方一地的万里江山,但凡汉人的土地上,农户停耕、徭役停劳、商户休市、百匠停工、读书人弃卷、武人离开江湖,但凡身有余力之人,或身体力行拿起刀剑,赶赴巢湖一带,或散尽家财,支援前线。  只因此战并非两国相争,建康若破,汉人尽灭。  永嘉之乱的血迹仍历历在目,这一战打的是生死存亡。  一旦建康陷落,汉人将迎来真正的——  亡国灭种。第87章 交易┃世事总不遂人所愿,方有‘执念’  “孤要与你做个交易。”  “这笔买卖, 想必你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你究竟是谁?”  “来罢, 幻魔宫中,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项述站在淝水北岸,脑海中响起了三个月前,蚩尤的声音。群鸦覆满大地, 对洛涧以西之地虎视眈眈,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放眼望去, 北方尽是秦军, 直蔓延向天际线上。  一百一十二万人,苻坚动员起了举国之力, 誓要踏平南方山河,以证明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南边一河之隔, 则是寂静冷清的城寨,晋军直到这最后一刻, 还在赶时间建筑防御工事。  一只乌鸦飞过项述面前,落在河畔下游,项述脱了上衣, 跃入水中, 他的水性极好,曾经在敕勒川下的河流与湖泊中沉浮如浪里白条。  冰冷的水流掠过他赤裸的肩背,项述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幕。  穿过伊阙的刹那,光幕“嗡”的一声,铺天盖地地展开。  “终于让我找到了。”王子夜朗声道, “果然,唯有龙珠的力量,方能开启此地。”  项述猝不及防,被带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将全身心灯之力一收,散掉,落在地上,沉声道:“王子夜,这就是你的计划?”  此地犹如阴阳鉴内的世界一般,现出一个圆形白玉高台,高台上布满了奇异的发光符文。中央是阴阳镶嵌的太极轮,四面景物,则出现了一片云雾缭绕的青翠山水,如在画中一般。  王子夜低头注视那高台,以及站在高台上、手持重剑的项述。  “不要着急,”王子夜淡然道,“此地的时间,相较于外部是停滞的,除非我将这支撑在此地的法宝强行抽走。述律空,我们来谈谈罢。”  项述一收重剑,沉声道:“到了此时此刻,已没有讲和的机会了,王子夜。”  王子夜缓慢落地,落在太极轮的阴面上,项述则站在阳面,抬头望向四周。  “不必着急想打破它出去,”王子夜答道,“我说了,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件法宝,我会把它带走,届时你能顺利离开。”  项述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注视着王子夜。  “啊,”王子夜喃喃道,“八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在敕勒川下的帐篷前,当时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话顿时激起项述的怒火,父亲之死,车罗风丧命,这一路以来,千千万万人的离开,罪魁祸首就是此人!  “……怀疑的眼神。”王子夜说,“但八年前,我还未曾发现你就是定海珠,奇怪了,我怎么这么蠢,就这样看走眼了呢……”  刹那间项述脑海中犹如一声巨响,仿佛遭到雷击,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什么?”项述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项述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枚曾经从王子夜手中夺来的珠子。 第113章 慕容冲说:“我想趁着秦晋两军交战时, 混进去,暗杀苻坚。”  陈星说:“你就不想好好活着吗?”  “不想。”慕容冲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做这件事。”  慕容冲望向别处,眼里带着莫名的孤独滋味。  “姐姐的尸身不知去了何处,”慕容冲说, “如果你找到她的话……”  慕容冲拨转马头离开,说:“……帮我烧了她罢,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  “等等!”陈星说,“跟我来。”  陈星带着慕容冲,绕到晋军后阵。北府军开始退后,谢安显然训练有素,十万人一起后撤时,竟显得有条不紊。陈星叫住个人,问道:“在做什么?”  “谢玄将军答应了苻坚的要求,”那队长道,“全军退后十里,让秦军渡河,一战定胜负!”  陈星与慕容冲驻马,在淝水南岸观望。  慕容冲喃喃道:“当真自大,若渡河中途被击,势必大溃。”  “很像他。”陈星说。  淝水北岸,秦军战线。  苻坚一身帝铠,腰畔佩天子剑,驻马立于河岸边。  苻融道:“陛下,不能相信晋人,咱们若渡河未济……”  “看看你身后的大军,”苻坚不待苻融说完,便无情地打断道,“再看看这条河。”  众人肃静。  “以孤的军队,哪怕将马鞭投入长江之中,亦能断流!”苻坚不再废话,沉声道,“渡河!”  秦军开始渡河,就在此刻,天际一声暴雷响起,阴风平地卷起,穿过淝水平原,河水仿佛一瞬间变得湍急起来,隐隐散发出一股黑气,分别朝着两岸涌去!  天际乌云翻滚,刹那遮去烈日,天色越来越暗,晋主帅谢玄、桓伊、谢琰三人同时望天。  “要下雨了,”慕容冲道,“下起雨来,更是难战。”  “不,”陈星喃喃道,“不是下雨,这是怨气?从哪里来的?”  幻魔宫中。  蚩尤之声道:“不动如山对你而言,已经没有用了,交给孤罢。”  项述在祭坛上盘膝而坐,不动如山横搁在膝前。  “急什么?”项述沉声道,“这具身躯,迟早将是你的,又何必惧怕一把剑?”  蚩尤之声冷笑道:“也是,你不过是畏惧孤,生怕孤不守信誉。你很快就会知道,孤的力量一旦复原,将是超越天地的神明!王子夜!启万灵阵!”  王子夜站在祭坛前,项述睁开双眼,注视王子夜,王子夜竟是稍稍一退。  “启……万灵阵,”王子夜说,“吾主,怨气尚有不足,上次以留存在天罗扇中的怨气,强行炼化沧浪珠等物……”  “会补足的。”蚩尤之声道,“献祭。”  王子夜身周释放出千万缭绕的黑气,射向地脉,从地脉中飞走。  心脏陡然现出万丈红光!  刹那间神州大地上,怨气与魔神血顺着地脉飞速蔓延,射向南北两端——  摇光,极北之地,卡罗刹群峰间。  肖山脖上所系长巾在狂风中飘飞,手持苍穹一裂,北方大地的怨气开始旋转,化作两个漩涡,被吸扯入苍穹一裂中。  肖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一次大战之后,弥漫在卡罗刹的怨气顿时被聚集起来,化为黑色光柱,直冲天际!  开阳,哈拉和林。  石塔仿佛受到感应,其中所镇的法宝嗡嗡作响。身形高大的鬼王经过石塔,弃之不顾,走向皇宫。移居此地的敕勒盟中居民大声呐喊,纷纷放箭,石沫坤率领铁勒勇士挡在皇宫前,以铁勒语怒斥。  鬼王伸手,祭出怨气缭绕的落魂钟,“当”的一声,顿时整个哈拉和林中人的一魂被收走,尽数化作蝴蝶,被收进钟内。  鬼王再躬身,倏然出剑,化作黑色光影掠去,刹那将石沫坤的头颅斩了下来!  哈拉和林一片寂静,鬼王走进皇宫,以落魂钟指向天际。  紧接着,匈奴人皇宫顶端一声巨响,穹顶被黑色光柱击穿。  玉衡,阴山之巅,石柱所在之地。  腐烂的巨狼在空中开始幻化,渐渐化作一名侧面至眉骨处带着剑痕的青年男子,左手持白虎幡,右手缓慢抚过,全身爆发出黑光,射向天穹。  天权,洛阳。  王子夜在龙门山前现身,祭起天罗扇,怨气顿时铺天盖地,爆发出去,聚为黑色光柱,上接天穹,下接地脉。  天玑,会稽。  冯千钧站在城门高处,手持森罗万象,回拢身前,刀身射出黑色光芒,将天地相接。  天璇,隆中山。  司马玮抖开驺虞幡,黑光接天入地。  长安。  清河公主一抖袖,飞上天空,手持沧浪珠。长安百姓顿时震惊,纷纷喊道:“妖怪!妖怪又来了!”  长安中人对两年前爆发的魃乱已成惊弓之鸟,纷纷奔走逃避。宇文辛带领所余无几的禁军,仓皇朝天空射箭。  宇文辛:“这、这是谁?!”  清河公主祭起沧浪珠,一声冷笑,沧浪珠上,怨气排山倒海般释放出来,顿时摧毁了长安皇宫,继而朝中心一收拢,轰然击穿建章宫殿顶与地面,射进地脉深处,另一头则射向天空。  霎时天地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淝水只是其中的一地,大地上七根巨大光柱与天空相连,万世旋转的、环绕世间的巨轮受到阻碍,神州最原始的世界真元开始汇入光柱之中,化作光点,被怨气同化!  光柱周遭席卷起暴风,天地间渐渐黑了下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断汇聚,通过地脉飞快流动,从万灵大阵的七处汇聚而来,进入蚩尤的心脏中。  心脏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血气弥漫。  建康。  天象异变,司马曜正在祭天,文武百官以谢安为首,匆忙出外,观察这被阴云遮蔽的天空。  谢安皱眉道:“怎么回事?”  王羲之喃喃道:“该不会是淝水出了什么事罢。”  司马曜沉声道:“此战生死攸关,众卿既担忧,便与朕一起祷祝罢。”  与此同时,苻坚的大军已在这光芒尽隐的战场上渡河,狂风肆虐,两岸飞沙走石,淝水中黑气愈发强盛。士兵开始议论纷纷。  “渡河!”传令兵在后阵道,“加快速度渡河!”  南岸。  “风太大了!”桓伊说,“这怎么打?”  谢玄果断道:“开战!”  三名主帅短短瞬间,意见达成一致,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战,要么死!  晋军敲响一声战鼓,紧接着三声鼓点震彻天地,狂风蔽日,世间所有的怨气聚集成暴风,朝着秦军后阵汇聚,正在渡河的数十万骑兵首当其冲,只见这妖风从对岸疯狂刮来,一时辨不清面前之物。  晋军后阵中,陈星马上判断出了怨气的流动方向,说道:“就在对岸!跟他们一起过去!”  “不要去送死。”慕容冲在马上,蓦然揪住陈星衣领,低声在他耳畔说道,“你不像我,你有大单于,你不必死,不要过去。”  慕容冲放开了陈星,说道:“我走了,来世再会,若有来世的话。”  三声鼓过。  “杀——”晋军各自手持长戟,朝淝水中发起了冲锋。箭矢铺天盖地,大地震动不休,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继而慕容冲双腿一夹马腹,抽剑,汇入了晋军决死一战的滚滚洪流之中。  陈星怔怔看着这一幕,淝水顿时被鲜血染红,天空、大地一片黑暗,怨气在这神州大地上肆虐,冲倒树木,卷起河中惊涛骇浪,盾牌从远处飞过。  这太不寻常了,陈星喃喃道:“蚩尤,你在哪里?”  地底,幻魔宫。  怨气席卷,竟是如墨水般将天地脉中的本源之力染成了一片漆黑,源源不绝地灌注进那巨大的魔心之中,蚩尤的声音震响。  “我要开始炼化你了,定海珠。”蚩尤魔心释放出的黑气越来越重,环绕着项述,令他全身燃起黑火,“把你所有的意志都用上,尽你的最大努力来抵抗吧……龙力也好,心灯也罢,此刻我就是天地,我就是道……我知道你想拿起手里那把剑,趁我不备,杀了我,但只要开始移魂,你就再无挣扎之力——”  项述却依旧端坐于祭坛上,闭着双眼,听到这话时陡然睁眼,魂魄却骤然被蚩尤的神魂轰然击穿,怨气的触须刹那深深扎入他的脑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心脉中光芒一闪,守住最后的意志。  “项述?”陈星马上感觉到了,杀戮之声铺天盖地,甚至让他听不见自己的话语,但那微弱的心灯就在远方一闪。  “项述!”陈星吼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陈星纵马,下了山丘,冲向满是死尸的淝水。晋军一进河中,便遭到了秦军的坚决抵抗,谢玄知道这一站要么胜,要么死,绝无第三个可能,一交战便将手中的所有兵力压了上去。  “陈星!”桓伊蓦然发现了纵马冲来的陈星,喊道,“不要过去!你疯了!”  双方士卒已杀红了眼,淝水就像一只巨大的恶魔,不停地吞噬着双方士兵。陈星在南岸驻马,只听远方一声巨响,大地裂开,黑气漩涡中,托起了一个巨大的祭坛。  幻魔宫现世!  大地迸裂,地脉已一片漆黑,反哺着祭坛上的心脏。  “战吧,”蚩尤之声道,“战到最后一刻,这是你们的宿命——”  秦军顿时被这怨气所裹挟,已失去了理智,身不由己地开始冲锋。  “其他都不要紧,”蚩尤的声音响彻天地,“杀了那名驱魔师。”  在那滚滚怨气的浪涛之中,百万秦军同时发动冲锋,朝着淝水南岸碾压而来。  陈星眼望那排山倒海的秦军,前阵晋军已抵挡不住,散向两翼避其锋芒,秦军冲锋如卷起了摧毁一切的海啸,朝他冲来。  接着,陈星全身亮起了心灯的柔和光芒。  “项述,我来了。”  陈星低声说,继而驾驭战马,朝着对岸怒海般当头压下的秦军,孤身逆流而上。  那道光芒最初在黑暗之中闪现,继而犹如流星般在大地上拖出一道轨迹,在千万人的战场上、怨气的洪流里,坚定地冲向敌方后阵。  “星儿。”项述的声音在陈星耳畔响起。  陈星睁大双眼,就在这一刻,卷地而来的秦军在心灯光芒的照射之下竞相踩踏,不住翻倒。 第115章 “地牢。”身后的朱序回答道。第89章 重逢┃风水轮流转,终于到我坐庄啦!  太元四年, 二月初一, 襄阳。  “地牢。”  地牢地牢地牢……朱序的声音在耳畔仿佛形成了回声, 陈星猛地扯下蒙眼布,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了朱序疑惑的眼神。  “他在装瞎!”主簿顿时激动地喊道, “装的!骗子!”  陈星转身,冲进了那地牢深处,同时, 虚空之中飞出一只发光的蝴蝶, 拍打翅膀,径直没入了黑暗。  项述, 项述?!你在那里么?  陈星踉踉跄跄,险些摔跤, 蝴蝶却是先一步轻盈地飞向黑暗里的那身影,消失。陈星连滚带爬, 一个跪地,贴地滑了过去。  项述一动不动,侧躺在地上, 十分安静。  陈星热泪盈眶, 发出一声激动的大喊,紧紧抱住了项述。  众人:“……”  一炷香时分后。  刺史府上关于陈星的身份,再次吵成了一团,众人再次纷纷表示,这少年来意可疑得不行, 一定要好好调查一番。  “谢安签发的吏部文书不会有假,你让我……”朱序声音戛然而止,一愣,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大伙儿都觉得怎么这场面有着似曾相识之感,短暂的疑惑后,参赞开口道:“大人,这少年必定是为了这死囚而来,不过装神弄鬼,假托了一个所谓‘驱魔师’的身份。死囚的来历,大有蹊跷。”  朱序满脸疑惑,陷入了沉思中。  刺史府上,客房。  陈星抱着项述,先是激动得忍不住大哭,片刻后又笑了起来,人带回来以后什么都没做,光把项述上半身抱怀里,又哭又笑了。  简直是与项述抱头痛哭。  项述:“……”  “你怎么这样?”陈星心酸无比,想起最后那一幕看见的定海珠,再忍不住看项述,哽咽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定海珠碎,漫天光风,万法复生,因果轮转……短短片刻,陈星想起两人死前的无数景象,马上就猜到,他们在最后一刻,回到了三年前!  “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陈星朝项述说,“一定能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项述!”  项述紧闭双眼,方才在地牢中短暂地睁开过,回复瞬间清醒,复又陷入昏迷中。陈星虽还没明白最后一刻时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因为项述死了,于是定海珠碎开,为了保护他,将他们送回了过去?没关系,等项述恢复之后再问也不迟,必定是他散尽全身法力,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对了,”陈星想起来了,说,“先吃药,得吃药了。”  陈星差点给忘了,第一次见项述时,他正身处弥留之际,全靠师门传下来的最后一枚丹药方渐渐恢复,服药以后还要六个时辰不能说话,不能动。  陈星噙着药,给项述喂了下去,又摸摸他的额头,注视项述的唇。  “这次换我寸步不离跟着你,”陈星低声说,“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你也别想抛下我了。”  兴许是老天眷顾,奇迹发生,竟是又回到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这时的项述实在太瘦了,瘦得让陈星心疼无比,他既难过,又高兴,想起了最后项述也是这么把他抱在怀里,并低头吻了他……心里那股感情顿时炽烈无比,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项述发冷的身躯渐渐热了起来,嘴唇变得温润,恢复血色。  陈星抱着项述,稍稍低头,忍不住想趁他还在昏睡时,亲一下他的唇。  亲一下就好,陈星在心里朝自己说,反正他也没醒,就亲一下。  但项述醒了,睁开眼睛。  项述:“……”  卧室没关门,朱序亲自过来观察陈星,看见陈星正抱着刚从死牢里救出来的、动弹不得的囚犯,低头想吻他,一时又不好意思下嘴。  朱序:“……”  陈星马上不自在地咳了声,疑惑地观察朱序,朱序似乎什么都忘了,或者说,回到三年前时,记得整件事情经过的人,只有自己?  “朱大人,我正有正事要办,”陈星放平项述,上前来关门赶人,“您稍后再来吧。不过我猜您待会儿也没空了,回头见啊。”  “来人!”朱序怒吼道,“把这江湖骗子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再说!”  “等等等!”陈星心想这事情怎么不按之前的情况来啊,忙道,“听我解释!行!我现在就解释!”  但官兵已破门而入,架着陈星,把他拖走了,扔下项述独自躺在睡榻上。  项述:“……………………”  “今夜秦军就要攻城了!”陈星被拖在地上,喊道,“朱大人!我潜进襄阳的时候,刺探到了重要军情!你听我分说!”  朱序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陈星。  又一炷香时分后,陈星在刺史府高台上,说:“听我解释,千万别动项述,他的身份至关重要。”  高台屋檐上,停着一只通体火红色的鸟儿。  朱序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有所图,说罢,说错一句话,教你俩人头落地。哪怕今夜城破,我也要先杀了你!”  雪下个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楼台第三层高处,眺望襄阳全城,面朝满城灯火。  陈星深吸一口气,直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自己当真回到了过去,一时心花怒放,一时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仿佛缺了点什么。  他就像置身梦中一般,时而笑,时而凝重,但已无暇细想,必须先解决眼前这桩麻烦。  “怎么说呢?”陈星想来想去,说道,“还是长话短说吧,朱序大人,不瞒你说,我确实是个驱魔师,来到此地,缘因三百年前的万法——”  说到这里,陈星蓦然想起,现在还在万法归寂之时?还是已经复生了?天地灵气还在么?!他感觉到了!灵气正在流动!万法复生了!  朱序:“???”  朱序转身,威严地看着陈星,缓慢抽出剑,竟是想将他当场格毙。  “别激动!”陈星马上道,并不断回忆,我上次到底是怎么忽悠他的?糟了,一时太兴奋,给忘了!  “哦对!”陈星恢复一脸严肃的世外高人模样,说,“大人,您相信世上有妖怪、神仙么?您相信我有法力吗?哎呀不行我忍不住了,我太高兴了!朱大人!好久不见啊!万法复生了!蚩尤什么的都去死吧!风水轮流转,终于到我坐庄啦!!”  陈星心中那幸福,当真不知要与谁分享,只想摁着朱序好好地闹他一场。  朱序:“……………………”  朱序怒吼道:“来——”  “我证明给你看!”陈星深吸一口气,说,“看完以后,你若不信,我甘愿束手就擒。”  朱序已被陈星气得全身发抖,陈星却认真微笑道:“我知道您今日所为,是为了稳定军心,你的心里,也曾有一盏灯。”  朱序忽然脸色一变,怎么感觉这话又有点似曾相识?他注视陈星,心绪渐稳定下来,忍不住道:“慢着,方才我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仿佛咱们从前认识?”  陈星马上道:“这就对了,您虽然待会儿会投降献城,但我相信您内心深处,仍然忠于大晋……”  朱序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襄阳城还没破呢!终于露出奸细的真面目了?!”  “不是。”陈星挽起右手袖子,说道,“奸细?我这就朝您演示……”  说着,陈星抬起手,朝朱序诚恳无比道:“您、请、看。”  继而陈星运劲,祭起心灯。  霎时间刺史府三层高台上,在充沛的天地灵气力量之下,心灯蓦然不受控制,爆发出一道开天辟地的大闪光。  陈星与朱序同时痛喊一声。  朱序狂叫道:“我的眼睛——!”  陈星惨叫道:“发生什么事!我瞎了!”  朱序:“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陈星自己放心灯,所遵循的,却是这三百年来,万法归寂时的施法效力与运劲心诀,在灵气枯竭时须得使出五成力度,却没想到在灵气的作用下,心灯骤然增强,犹如在两人面对面的距离中,绽开了数十倍强度的一道无声闪电,眼睛同时被心灯一闪,顿时就短暂失明。  陈星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又瞬息间暗淡下去,一片漆黑,犹如有无数光影乱晃。心灯一闪,屋檐外的火红鸟儿展翅飞走。  朱序喊声下,参赞仓皇冲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名册,骇道:“大人!你们没事吧!”  陈星:“刺客在哪?!快抓刺客!”  朱序以为陈星想趁机刺杀自己才大喊刺客,陈星却以为失明时来了刺客,一时两人四处乱转,两手摸来摸去,最后抱在一起。  好一会儿后,士兵全部上来,见没有刺客,陈星与朱序也终于恢复视力,方环顾,喘气。  朱序惊魂未定,看着陈星。陈星暗道果然万法复生了!自己是不是有点用力过头了?  “所以……就是这样。”陈星说,“我没骗你,你看?我是会法术的。”  陈星刚抬手,朱序顿时惊恐道:“住手!方才险些就被你晃瞎了!你的法术,这道光能做什么?”  陈星答道:“呃……好像也不能做什么,怎么万法复生了,我还是只能发光?对啊,火来!怎么不行?与心灯相斥?”陈星连打几个响指,默念五行诀,却无法召唤出法术。  陈星现在脑子里全是项述,耐心道:“算了,喏,所以你看,我确实是驱魔师,前来找我的护法,没骗你,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我就……”  朱序:“你就与护法一起,帮我守城?”  陈星:“我就得带他走了,我很忙的,你继续辛苦吧,回头寿阳见!”  “等等!”朱序赶紧追上陈星,说,“驱魔师!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稍后你替我站上城楼,用这道光,去晃敌人的眼睛——”  “没空!”陈星快步回房,喊道,“而且距离这么远,你觉得有用吗朱大人?别人都攻城了你还帮人打灯笼呢!生怕敌军夜黑找不着路?”  朱序一想也是,短距离内能这么来一手,一旦远了就等于给敌军照明,反而弄巧成拙,忙道:“那你还会……”  陈星回头道:“我告诉你个事儿!待会儿他们就来了!襄阳今天铁定守不住了!但慕容垂他们,攻进城后,就会拿刺史府这儿当据点!你还是赶紧布置埋伏吧!说不定能扭转乾坤……”  朱序一惊,而就在此刻,外头响起喊声。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朱序当即再顾不得陈星,瞬间转头,奔向主厅。  慕容垂率军开始攻城,漫天火球犹如流星。陈星冲回卧室中,只见项述依旧躺在床上,听到响动时,努力转眼,朝他看来。  “得赶紧逃。”陈星用被子裹好项述,说,“放心吧,咱们能逃出去的。”  忽然陈星又想到待会儿会有晋军杀进来……得先假装上吊。于是赶紧照着曾经的情形,把那裹好的项述塞进床底下去,拖下床单抖成一股,抛上横梁,打结,开始上吊。  项述从床底下看着陈星。 第117章 “真是美玉一枚啊。”陈星看着项述,越看越喜欢。  项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面部已有少许表情,注视陈星。陈星偷看冯千钧,见他没注意到自己,便有点想低头亲项述一下,却又十分不好意思,脸上倏然浮起红晕。  “药力还得等多久?”冯千钧说,“这点铁定不够吃的,先凑合吧,到了麦城再去合伙劫东哲一票。”  陈星有点踉跄,起身去给项述换水,说道:“待项述恢复,吃点东西,咱们先得将事情理清楚,这么多事实在太缺头绪了。”  冯千钧说:“不,在过来时,我特地注意到了一件事,襄阳城中的东哲钱庄还开着。”  陈星说:“对,只是……”  冯千钧道:“这就是最最最重要的关键线索。”  陈星:“?”  陈星洗完布巾,继续给项述擦脸,转头疑惑地看冯千钧。  冯千钧:“根据东哲钱庄依然存在,咱们就可以推断出所有的事来了,东哲尚在,也即证明温彻还在人世。”  陈星:“对!否则就说不通了!”  陈星这一路上虽然中了麻药,却一直在思考,尸亥是不是还活着?蚩尤又在哪里?如果当真因为定海珠,所有的人全都回到了三年前。那么也就是说,这三年里死去的那些人,全部都在!  “温彻在,”冯千钧说,“也即说明其他人全都在。”  “青儿还在!”陈星笑了起来。  冯千钧的眼眶顿时就有点湿润,点了点头,说:“拓跋焱也在。”  陈星:“!!!”  拓跋焱没有死!  “陆影也在……”陈星喃喃道,“阿克勒王他们都在……”  突然陈星想到车罗风也在,一下就开心不起来了,恨恨看着项述。  项述:“???????”  陈星扣着手指,弹了下项述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冯千钧又说:“清河也还在。”  陈星知道冯千钧这下麻烦大了。  “尸亥多半也在。”冯千钧又扬眉道。  “对。”陈星点头,再次起身,去换布巾,已饿得有气无力了,说,“粥还没好吗?吃了再说吧,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忽然间,一只小狗儿闻到粥的气味,跑过来了,朝着陈星狂摇尾巴,开始“汪汪汪”地叫。  陈星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冯大哥?”陈星喃喃道。  冯千钧看了眼,顿时喊道:“啊!是项述!”  被棉被裹着、放在墙根下晒太阳的项述露出奇怪的表情。  项述:“………………”  “项述——!”陈星狂叫道,“项述!你还是来了!天啊——!!!”  那小狗为了保护陈星,最后被入魔的清河公主刺死,陈星一见到它,平生所学诗书已无法表达他的激动之情,当即就扑了上去!  “项述!别跑!认得我么?”冯千钧赶紧放下煮粥的勺,跑了过去。  小狗被陈星的热情吓了一跳,转身跑了。陈星大腿中箭,身上带伤,一瘸一拐地跑不快,与冯千钧一时都忘了真·项述在一旁看着,眼中只有这小狗,陈星忙指挥道:“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冯千钧赶紧也去追,说:“它以为你跟它玩呢!你先别跑!”  陈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啊啊!项述!快过来!我想死你啦!”  于是两人就在项述面前跑来跑去,到处围追堵截那狗,小狗跑来跑去,与一瘸一拐的陈星玩了一会儿,最后跑到粥锅前,被陈星抱了起来。  陈星抱着那狗,又哭又笑,拼命亲它。  简直是与那狗抱头痛哭。  冯千钧在旁看着陈星笑,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陈星:“!!!”  陈星刚一转头,也眼前一黑,被项述的手掌切中后颈,倒了下去。  一刻钟后,冯千钧与陈星依次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扔在民房下的角落里。那狗正在项述脚边绕来绕去。  项述拿着把匕首,对着水面开始刮胡子,片刻后转身离开,到溪边去打水。  冯千钧难以置信道:“他不记得那些事了?你为什么不说?”  陈星遭到了更重大的打击,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以为……我怎么想得到?!他为什么全忘了?因为他是定海珠么?”  冯千钧狂叫道:“什么?!他是定海珠!”  陈星:“项……”  冯千钧说:“嘘!”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再眺望项述离开的方向,冯千钧低声道:“听我说!你听我说,陈星!”  陈星深呼吸,看看自己身上的绳索,满脸崩溃。  冯千钧道:“你想告诉他,他失去记忆了?有把握让他接受你说的一切么?告诉他过去发生的这些事?”  陈星茫然地看了眼冯千钧,摇摇头。  “不等我说完他就会以为我在编故事,把我嘴巴堵上吧。”陈星答道。  冯千钧:“那就先什么都不要说,我先想个办法脱困,咱俩合力把他抓住……算了你还是坐着别动吧,我来就行。”  陈星现在也逐渐清醒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绝望了:“你能留下项述吗?抓住他又怎么样呢?强行让他听完咱们说的事儿?他也不可能相信啊!”  如果项述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那么也许会对他们所说的存疑,再找机会查证。可面前这家伙,从未有过记忆断层,怎么可能相信?  “你能挣脱么?”陈星低声说。  冯千钧:“这绳子困不住我,就是得费点时间,不过我想先观察下。”  怎么办呢?陈星思考着,不片刻,到河边去刮胡子的项述转回来了,显然并未听见陈星与冯千钧有关定海珠的交谈,现出那依旧俊美的脸庞,开始喝冯千钧煮的粥,那小狗在旁叫个不停,项述冷漠地看了它一眼,又等了一会儿,待得粥不烫了,才分了小半碗给它。  “你给我们留点啊,兄弟!”冯千钧道,“我们要饿死了!”  项述没有说话,怀疑地打量冯千钧与陈星,最后目光落在陈星脸上,那眼神让陈星瞬间感觉到,这分明就是他!仿佛只在一眼间便唤起了从前的默契,奈何项述却明显真的不记得了。  看他那表情欲言又止,犹如按捺不住,想与陈星说什么。  冯千钧道:“兄弟,你先给我们松绑,有话朝你说。”  陈星:“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冯千钧低声道:“我这是先让他放下戒心与防备,后面要说服他,就轻松点,这叫话术。”  “他耳朵好得很,”陈星道,“咱们这个音量,和你凑在他耳畔说话根本没区别。”  冯千钧一想也是,又道:“兄弟,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咱们打个赌?赌么?”  项述依旧没有说话,避开了陈星的目光,看着眼前那锅粥,心思却仿佛不在粥上,脸上同样充满了疑惑,似乎有太多事不得答案。  最后,他起身上了一匹马,小狗看看陈星,再看项述,迟疑片刻,也不追上去,反而跑过来,到得陈星身前,远远朝项述叫了几声。  “驾!”项述就像上次一样,纵马走了。  陈星:“……”  冯千钧:“……”  陈星:“这回居然没给咱们解绳子。”  冯千钧:“应当是觉得我能挣出来……怎么办?上麦城堵他去?项述,把刀给我衔过来,刀,那个,去,去弄过来。”  这下陈星也没办法了,小狗开始咬他身上的绳,冯千钧侧躺在地,一蜷一蜷,像条毛毛虫,朝扔在井边的森罗刀开始挪动,只要拿到刀绳子就能解开了。  陈星心烦意乱道:“我饿了,先吃东西罢。怎么就偏偏是他给忘了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因为定海珠上,有烛阴残余的龙力。”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宅畔的梧桐树上,金红鸟儿展翅,化作熊熊烈火,幻化出一个裸体男人的身形。紧接着身周烈火一收,裹在身上,现出一身王袍。  他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王袍在明亮阳光下如流动的烈焰,又似飞旋的朝霞。腰带是两道长长的金红色尾翎,拖曳到地。  那身王袍却十分松垮,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现出白皙细腻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  “凤凰?”冯千钧曾听过凤凰之说,这人王袍上的绣金纹正是腾飞的火凤!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万法复生,天地灵气回来,也即意味着,世界上的妖,又出现了!  “哇,”陈星说,“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有点伤风化吧。”  凤凰:“……”  陈星看见凤凰的一刻忍不住心想,项述若是换了这身,不知道会引起多少轰动。  “你不要惹他,”冯千钧加快速度挣扎,朝森罗万象爬去,说,“我觉得咱们应当不是这种大妖怪的对手。”  “无妨。”凤凰说,“看在你们恢复万法,让孤王再次从烈火中复生的分上,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凤凰态度倒是很好,陈星嘴角抽搐道:“你……什么时候找到我们……你是那只凤凰!”陈星顿时想起来了,他就是陆影给自己的那块琥珀里,封存的凤凰灰烬!  “就是那只!”陈星说,“是你了!我还一直把你拴在腰上。”  “天地间唯有一只凤凰,”凤凰看也不看冯千钧,走向陈星,挡住了日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说,“就是孤王。”  “啊……”陈星想了半天,不知要说什么,看来这凤凰并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虽说先前他被封在了琥珀中,但跟着自己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反而还有点熟悉亲近。  “等等,”陈星说,“为什么……刚才你说项述为什么记不得了?”  凤凰转身,走到日光下,再看那小狗,狗已经畏惧地躲到陈星身后,缩成一团,寻常动物在他的面前,简直就像蝼蚁一般。  凤凰一拂袍袖,身前顿时金光万丈,现出记忆里,因果巨轮回转前,时间罅隙中最后一幕的景象,那时陈星已昏迷了,看到时方知,为项述重塑身躯的,竟是在万法苏生后,第一时间浴火重生的真火之凤!  “孤王许下一愿,”凤凰说,“谁能令天地灵气恢复,便替他办三件事。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碎裂之时,孤王擅作主张,为述律空重塑了肉身,权当第一件,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  “不。”陈星如梦初醒道,“谢谢!谢谢你!太感谢你了!”  “要是你不这么做,”冯千钧说,“会发生什么?”  陈星喃喃道:“因果轮转,但定海珠不在因果之中,所以他就会彻底消失,如果没有你们,回到现在,地牢里的项述就会不见了!”  凤凰答道:“不错,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他,也已不再是定海珠,龙力却还与他的魂魄纠缠着。送你们回来时,同样不在因果中的岁星,又以落魂钟抽走述律空、你、冯千钧、肖山、谢安的记忆,以秘法守护,送回现世,依旧汇回魂魄之中,所以你们记得潮汐回溯前发生的所有事。”  陈星终于明白了,问道:“可项述为什么就没想起来呢?” 第119章 “还有落魂钟。”冯千钧道,“要么先南下回建康,拿到落魂钟再说?从这儿去会稽,快马加鞭,不会超过五天。”  陈星果断道:“落魂钟可以等,阴阳鉴不能等,何况咱们一去会稽,项述就自己跑了。”  故乡近在咫尺,事实上冯千钧上次结识陈星,就是刚从建康抄近路过来,闻言只得作罢,点头。  “落魂钟最后拿不着急。”陈星说,“取得落魂钟之后,咱们就可以埋伏王子夜了,按原计划把他彻底干掉,再去淝水,把蚩尤从地底下挖出来算账。到了那时候,咱们有鹿神,有凤凰,还有法宝,外加谢安……”  冯千钧点头道:“这计划听起来挺顺,但最难的在哪一步,你应该知道吧。”  陈星与冯千钧对视,彼此都知道,最难的,是项述要听指挥。  而最关键的是,项述这家伙才是最不听指挥、最容易出岔子的那个。况且上一次,他连项述是怎么找到蚩尤的都不知道!只知道莫名其妙项述就去找蚩尤了,莫名其妙幻魔宫就出现了,莫名其妙项述就成了定海珠,然后一箭戳死了自己,也顺便戳死了魔神全家……  “来了来了!”冯千钧马上将陈星挡到背后。  “抢劫啊!”有路人喊道,“抢钱庄啦!”  “交给我。”陈星道,“你只要引开他的注意力!上!”  项述提着一袋金子,从东哲钱庄里出来。冯千钧与陈星马上从小巷里跑出去,冯千钧说:“壮士请留步!我有一句话要说!”  接着,项述一抖包袱,漫天花雨。  冯千钧一个闪身躲过,陈星绕到项述身后,两人包抄,陈星一把扑上去,抱住了项述的大腿。  项述:“!!!”  项述转身要离开,陈星却抱着他的大腿不放,项述顿时抬腿,陈星却抱紧了他的腿,说:“你听我说……项述,别跑!你腿真长啊!”  官兵来了,带队人怒道:“统统给我拿下!”  项述揪着陈星衣领,陈星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死活不松手,情况危急,项述没时间与他拉拉扯扯,只得转身拖着他朝巷子里跑。  冯千钧喊道:“别放箭!我们是见义勇为!”  项述:“…………………………”  “放手!”项述终于怒道。  陈星抱着项述的腿,被一路拖进了巷里,冯千钧给两人断后,三人绕过巷子,开始逃跑。陈星差点就被项述甩掉,赶紧趁机再往上爬了爬,不小心碰到了翘得硬邦邦的某物。  陈星:“!!!”  项述:“………………”  项述穿着薄薄的绸裤,被陈星死死抱着一腿,武裤差点被扒下来,那狗又从旁跑来,汪汪汪地咬住他的裤腿,竟是奈何不得他。正要揍他时,冯千钧已追了上来,大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看起来没用啊!”  项述一见冯千钧,知道这家伙是会武的,对着陈星不能下重手,冯千钧却未必,当即腿上挂着陈星,猛地转身,拉开武斗姿势。冯千钧下意识要躲,陈星却顺势再往上爬,抱住项述肩背,从背后缠紧了他,说出了三个字:“克耶拉!你是不是在找克耶拉?”  项述一怔,停下动作。  一炷香时分后,麦城外。  陈星去拉项述的手,项述却皱眉避开。  “说,”项述冷冷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总算能与项述好好说上话了,陈星擦了把汗,心中不住思量,从前他半点也不了解项述,现在虽然也不算很了解,但至少知道了一些事,“克耶拉”也即王子夜的化身此事,是项述一路以来追寻的重要线索,身为大单于的他,之所以离开敕勒川,来到南方,全是为了王子夜。  “驱魔师。”陈星说,“关于我们的来历,稍后再朝你解释。冯大哥,还有多少时间?”  冯千钧看了下天色,说:“现在出发,应当在午后能到隆中山。”  当初他们在麦城浪费了不少时间,眼下足有宽裕。陈星便点头道:“我们的目的,也是在追查他。”  项述的表情瞬间变得认真起来,说道:“果然,他是谁?在何处?有什么居心?”  陈星本想告诉他王子夜的真实身份,却心里“咯噔”一响,万一说穿了,项述马上跑回长安报仇怎么办?不能把实情一次抖包袱全抖完,于是改口道:“我们找到了一些关于他的线索,兴许他此刻正在隆中山,跟我们一起看看去?边走边说吧。”  冯千钧当即投来赞赏的目光,这么一来项述应当就不会再跑了。  项述半信半疑,但对方既说出了克耶拉的名字,想必是知道些许内情的。  他沉默片刻,翻身上马。陈星回头看了眼,不见凤凰,但想必是会追来的。冯千钧道:“我去准备下东西,这一去又不知要何时才能整备了。”  冯千钧给了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项述望向北方大地,春风渐起,平原一片荒芜。陈星驻马在旁,不住看他,项述一脚踏着马镫,不自觉地动了动,陈星的目光便从他身上挪到他腿上,想起刚刚抱着项述大腿的时候。  当初他真的好瘦,陈星心想,幸好带了药。  项述似在思考,无意中眼角余光瞥见陈星,目光也移到他大腿上,陈星中箭之后,腿上包扎过,方才挂在项述身上拖了一路,又渗出少许血迹,此刻还有点吃痛,眉头微微地拧着。  “你们为什么找他?”项述忽然问。  “他是个妖怪,”陈星说,“能驱使怨气,将死尸复活,我必须除掉他。”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却沉吟不语,最后道:“为什么救我?”  陈星心念电转,放弃了护法的要求,知道这个时候再说别的,只会让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信任再次瓦解,于是飞快地编排了说辞。  “我们找了他很久……根据调查出的他的逃跑路线,猜测也许你见过他,所以……嗯,来襄阳找你。”  项述“嗯”了声,又有点怀疑地打量陈星,似乎还有许多话想问,却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陈星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渐渐放下,他知道项述现在一定非常非常的疑惑,但经过上一次他俩的相处之后,他已渐渐能理解项述。想让他再相信自己一次,应当不难。可是……他还会喜欢上我吗?陈星有点忐忑,想起那条离别前的手链,甚至有点怀疑项述是不是真的喜欢过自己,一时又有点难过。  项述看在眼里,问道:“你也与克耶拉有仇?”  陈星本想说“没有”,但仔细一想,却又点头,答道:“是的,他……让我失去了很多很重要的人。”  冯千钧带着吃的与酒回来了,眼神中带着询问神色,陈星示意一切顺利,冯千钧于是说:“我带路。”说着去了前面,让陈星抓紧时间,把项述尽快迷个神魂颠倒。  三人一出发,冯千钧去了最前头,项述反而落在了后面,与陈星并肩而行。  项述:“起初我确实不知道你身份,有关克耶拉之事,为何不早点开口说?驱魔师是什么?”  陈星说:“就是……嗯……”  说着,陈星又有点吃痛,忽然灵机一动,眉头皱了起来,大腿上的箭伤还未好,却表现得更夸张了点。  “除妖……的……职业。”陈星朝项述说,“听起来很奇怪是吧。”  项述怀疑地说:“昨夜你简直像个疯子。”  陈星:“因为……哎,有点疼,骑慢点……”  陈星开始装了,项述只得放慢速度,打量他的伤。  “你不会武功。”项述说。  陈星:“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项述:“你是怎么进襄阳的?”  陈星心想你就看不到我很痛吗?!又开始皱眉,身体稍稍倾向项述那一侧,说:“哎呀……好痛啊……咦?冯大哥怎么跑得这么快,一转眼就没影了……”  项述只得道:“算了,我带你,这样下去,天黑前到不了山里。”  陈星说:“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  项述现出少许不耐烦神色,陈星道:“那谢谢你啦。”遂爬过来坐到项述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背后,感觉到他的身体很暖和。  那狗见陈星换了地方,还以为不要自己了,急得大叫。  项述想起来了,顿时看了它一眼,陈星解释道:“不好意思,它和你重名了……我没发现。这是我去襄阳路上,跑丢的狗儿,最开始在一棵‘橡树’下认识了它,所以叫它‘橡树’,不是有意……”  “行了行了!”项述不耐烦道,“给它改个名!”  陈星在项述背后笑道:“那你给它起个吧?”  项述:“不会起名。”  陈星于是不说话了,片刻后,狗逐渐安静下来,项述又自言自语道:“你当真是半点武功也没有。”以项述能力,对方是否练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一路上,他最诧异的就是此事了。  陈星:“对啊,怎么?”  项述:“你不是襄阳人,怎么进的城?”  项述被押解进襄阳时,苻坚已经派兵围城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居然能在最危急的时候潜入十面围困的城中,当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陈星只得老实道:“靠运气,我运气一向很好。”  项述嘲讽道:“运气好还被流箭射中?”  陈星:“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倒霉了。”  项述:“你进襄阳做什么?”  陈星茫然道:“找你啊。”  项述不说话了,陈星心花怒放,被项述骑马带着,穿过春风盈野的隆中山外大路。  忽然项述又问:“找到我,你又要怎么带我离开?你就没想过?”  “啊,”陈星说,“冯大哥会帮我的。”  项述:“你们不是久别重逢?你又怎么知道,他会在危急之时赶到?你明显自己也没想清楚,否则也不会惊喜。”  陈星:“……”  项述观察力极其敏锐,从陈星与冯千钧相逢的表现,很快就推断出这两人已分别很久了,陈星不可能是冯千钧带进襄阳的,说不定已有数月甚至好几年不见。也即是说,这少年独自一人,进了襄阳城,想方设法骗得朱序释放了自己,接下来还要把他完好地带出城去。  幸亏冯千钧来了,否则仅凭这少年,在襄阳陷落时要带上无法行动的自己出城,无异于送死。  但明知必死,还要来救他,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第92章 武神┃项述现在变得好温柔,居然还这么关心我?  项述终于说:“谢谢你来救我。”  陈星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看来项述也不是疯狗嘛, 最开始应当只是因为自己用错了办法。他开始变得更有信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 ”项述侧头,说,“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就像做过什么梦。”  陈星答道:“我也梦见过你的,也许咱们上辈子就注定要互相认识?”  项述:“……”  项述那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陈星这么一回答,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尤其在抱着他的腰、被他骑马带着的时候,两人忽然都有点尴尬, 陈星往后坐了坐,项述也感觉到了, 却没说什么。  “你……”陈星与项述同时开口。  项述不知道为什么,单独相处的时候, 总忍不住想与陈星说话,就像情不自禁一般,又想回头看他。  项述:“箭伤好些了?需要找药不?” 第121章 陈星:“别管,那是他的法术,对付这家伙!”  陈星一手按在司马玮胸膛上,将心灯注入他的尸身,开始驱散怨气,感觉到司马玮心脉处,一滴魔神血正在抵抗着他的侵入。  周翌冷冷道:“驱魔师?”  说着,怨气再次爆发,形成黑雾,周翌手持匕首,从黑雾中蓦然现身,数下刺向陈星,项述动作却比他更快,数下剑挡,“叮叮叮”连声响起,抵开周翌。周翌厉声道:“好身手!”  最后一匕,项述手中凡兵终究不及不动如山,一声金属清越声响,被周翌斩断。陈星说:“再坚持一下!”  “看不见!”冯千钧正在驾驭森罗刀,以植物困住那伙魃,却被黑雾骤然遮挡了视线,喝道,“太黑了!能亮个灯吗?”  项述喝道:“别说话!”  周翌隐入黑雾之中,阴恻恻道:“如今竟还有驱魔师……”  紧接着黑雾里传来利箭上弩之声,陈星感觉到一股自己被锁定的危险感,项述却手持断剑,朝他身前一拦,那股锁定的危机感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星恐怕周羿在黑雾中射箭,项述无法抵挡,只得暂时撤去注入司马玮体内的心灯,收回手中,抬起右手,释放白光以驱散怨气。  紧接着,白光在他手中一闪,铺天盖地地爆发开去,将整个隆中山映得犹如白昼。  冯千钧、周翌,连同陈星自己,同时大喊一声。  冯千钧狂喝道:“太亮了!我要瞎了!”  满山的鸡全部以为天亮了,此起彼伏地打起鸣来。陈星眼前全是白影,忘了闭眼,把自己闪得头昏眼花,项述却恰好背对着他,左手一正手腕,右手持断剑,双手握剑柄,躬身。  怨气被心灯光芒驱散,刹那铺天盖地的烈光朝着项述身上一收。  陈星朦朦胧胧之间,看见项述在心灯的力量下现出护法武神容貌,雪白的武袍、半覆身的铠甲、登云靴、蟠龙金腕,鬓角闪现出小小的光翅,手中断剑延长,化作一把金光万道的长剑,背后现出垂天之翼一抖,化作一道闪电般的金色影子,在空中拖出一道轨迹。唰地掠向空中的周翌!  周翌顿时知道这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招惹的,当即连司马玮也不要了,转身化作黑火,飞往北面。  “别让他跑了!”陈星大声道。  然而项述速度却比他更快,只在一眨眼间便来到周翌身后,一剑斜挑。黑袍撕开,怨气聚集的身躯被斩成两半,周翌惨叫一声,顿时在那光火之中焚烧殆尽!  “为什么,我又被这光……”周翌惨叫道。  “你应该奇怪的是,”陈星仰头,望向空中消散的怨气,“你为什么要说‘又’。”  项述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眉头深锁,看着陈星,全身披戴着闪耀的光芒,朝他走来。  陈星呆呆看着他,仿佛看见在创世的光风里,走出了一名伟岸而温柔的武神。  心灯一收,项述恢复原状。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曾经发生过?”项述疑惑道。  陈星出神数息,周遭重归黑暗,满墓园中全是被藤蔓缠住的魃,冯千钧站到一旁,说道:“司马玮怎么办?快点!动手解决啊!别发呆!”  陈星想起来了,示意项述稍后再说,开始聚精会神,驱散司马玮尸身上的怨气。  在心灯的威力下,怨气先是激荡开去,继而消散,鸡叫此起彼伏,陈星诧异道:“天这就亮了?”  项述走到祭坛前,低头看台上司马玮的尸体,说:“这就是克耶拉想复活的魃?”  陈星说:“呃……这人似乎是晋王……”  “司马玮。”项述冷冷道  “你想起……”陈星震惊了,问,“你怎么知道?”  项述示意陈星看,墓碑上不是写着么?  好罢,陈星说:“咱们得把他埋回去,再把这里剩下的魃烧光才能走。”  忽然,司马玮的尸体随之一动。  项述马上按着陈星肩膀,把他护到自己身后,冯千钧吓了一跳,望向陈星。陈星也没想到,司马玮居然还在动!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已经破坏了整个过程么?  司马玮挣扎片刻,项述正要出剑,陈星却道:“等等,先看下他的情况。”  司马玮缓慢地坐了起来,摘下头盔,现出浑浊的双眼与灰白色的面容。  “这……是何处?”司马玮缓缓道,“我……又是谁?”第93章 月夜┃最后来到我身边的人,理应是你  天已大亮, 隆中山外官道旁。  司马玮被复活后, 明显思维非常混乱, 冯千钧说:“把他捆起来再慢慢审问?”  司马玮:“???”  陈星:“他半点不想攻击咱们,应该没有危险吧?不捆我觉得也没关系,有项述在呢, 他应当打不过项述。”  项述看了眼陈星,没说话。  冯千钧道:“喂,司马玮, 蚩尤在哪儿?克耶拉有什么弱点?你那另外几个魃王兄弟, 又躲在何处?”  站在陈星身边的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 皱眉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就没法回答你们。”  陈星与冯千钧印象里, 司马玮还是那个尸亥手下的魃王,却忘了这时候他刚被复活, 反而是项述根据常理来推断之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现在司马玮刚被复活,连尸亥的手下都没接触过, 怎么可能知道敌人阵营的底细?司马玮自己都一头雾水, 原本已经死了,却被人莫名其妙地复活起来,变成了如今模样,茫然地看着陈星等人。  冯千钧:“那怎么办?烧掉他?”  陈星:“这怎么行?人家又没做坏事!死后不得安眠,被复活起来已经够可怜了, 你还要烧了他?”  冯千钧道:“对啊,所以让他继续长眠,不好吗?那你说怎么办?”  项述在旁看着两人,仿佛在观察陈星的一举一动。司马玮原地打了几个转,离开他们几步,低头看着路边的花,接着折了一朵花下来,凑到面前,试着嗅了下。  陈星道:“让他自己决定吧?如果他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呃……”  司马玮回过头,看了三人一眼。  陈星认真地问:“司马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司马玮说:“我不知道,我清楚地记得,我已死了。”  司马玮最后的记忆,是被贾南风下令处死那天。陈星无奈道:“我们还很忙,不能在这里等你下决定了,要么……你自己生活去?但你绝不能害人。”  陈星观察司马玮,看他实在没什么攻击性,毕竟“魃”这种存在很奇怪,如果将他们划分为妖怪的话,清醒并保持了理智的魃,应当是最人畜无害的一种才对。他们不像飞禽走兽要吃东西,于是连杀生都可免了。只需吸取天地灵气,自行修炼就成。  项述看了司马玮很久,似乎也在确认他是否有攻击性,喃喃道:“与我见过的魃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心灯?”陈星说,“他现在被心灯影响了,保持着人性,或者可以说是善良的魃。”  冯千钧说:“你不能去人族的地方,毕竟我们不知道你会不会散播瘟疫。”  司马玮点了点头。  陈星说:“应当不会,瘟疫的存在是因为魔神血,现在他身体里已经没有魔神血了。”  陈星再次确认了一次,现在司马玮的心脉处只有心灯的火种。  “我想跟随你们。”司马玮说,“要去何处?”  这……陈星没想到,无意中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带他上长安?到时候要把他藏在哪里?如果被王子夜发现了,不就是添乱么?  但许多事情都可以慢慢地想办法解决,这一刻陈星忽然觉得司马玮挺可怜的。  如今世上,像他这样的魃,是不是就只有一个?  “你们有意见么?”陈星回头看项述与冯千钧。  冯千钧示意陈星自己决定,项述也没意见,说道:“听你的。”  “好吧。”陈星于是朝司马玮说,“但你必须听我的话。”  司马玮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那接下来……”陈星说,“下一步怎么走呢?”  去长安,是他早就与冯千钧商量好的,现在比较麻烦的是,要怎么让项述觉得自己的计划安排不突兀,得找个借口。  项述拿着周翌落下的面具,翻来覆去地看,说:“这蒙面人哪怕不是克耶拉的手下,也必定与他有关。”  “对。”陈星与冯千钧一起点头。  项述沉吟道:“他们兴许正躲藏在什么地方。”  “是的。”陈星说。  项述:“最后看那厮离开的方向,是西北方。”  陈星说:“西北……要么,咱们去长安看看?”  冯千钧一拍大腿,说道:“好啊!我大哥就在长安,说不定能托他打听消息!”  于是大家假装一拍即合,司马玮说:“我也想回长安。”  陈星拍拍司马玮,摸摸小狗的头,看了眼不远处停在一棵梧桐树上、正低头梳理羽毛的金红色凤凰,望向天地间浩浩荡荡的灵气。  队伍于是更壮大了,同伴已增加到两人、一鸟、一魃、一狗。  “那就出发吧!”陈星充满信心地说,“去长安!”  地底,幻魔宫中。  巨大的心脏悬挂在宫内,以延伸向四面八方地脉中的血管汲取怨气。  心脏:“…………”  心脏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对,仿佛忽然间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但一切都很正常,这才是最奇怪的点。就像所谓“不祥的预感”般,这“不祥”到底从何而来?  可是,蚩尤自己就是天底下“不祥”的化身,是不祥的神,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连不祥之神,也会觉得“不祥”?  王子夜手持一个以黄布缠绕的长条前来,将它横放在祭坛前。  “一夜之间,”王子夜诧异道,“万法复生,实在令我费解。吾主,您觉得呢?”  蚩尤之声:“在你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一定发生了某些事。”  王子夜道:“天地灵气恢复,这下该如何是好?万妖即将复生,人间也……”  那心脏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即使驱魔师尚在,又能奈何?”  王子夜颇有点惊魂未定,这几日他反复观察,确认了无数次,确实万法复生了,这也就意味着,定海珠已经被找到,并释放出了曾经被张留所收走的天地灵气。这尚且不令人担忧,最担忧的是,这个过程,竟是毫无征兆!  “是什么人悄无声息地打碎了定海珠?”王子夜道,“这绝不合常理,吾主!” 第123章 冯千钧见项述神色如常,心想别人是大单于,也用不着来担心,便以水代茶,说:“来,大伙儿喝完就暂且别过,找到落脚地方之后,给我送信。项……这狗狗留给你?”  “你去吧。”陈星乏味地答道,小狗还是跟着自己安全点。  项述对着茶水正沉吟,冯千钧又提醒陈星看天色,说道:“不早了。”  陈星知道冯千钧在提醒他什么,上次来长安时身体健康,这次略染小恙,路上紧赶慢赶,还要安排司马玮藏身,耽误了不少时候,入城已是近黄昏时,相较上次过来,差了半天。  长安市集喧闹,临近歇市之时,成衣店、澡堂全关门了。陈星站在街上,挠了挠头,再看项述,项述则一声不吭,陈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住哪儿呢?”陈星说,“得找个地方落脚。”  项述:“在长安认识人?”  陈星想起宇文辛,却半点也不想去找他,叹了声,说:“小时候,有位总角之交,住在长安,但我不想见到他。”  项述听出陈星话中惆怅之意,约略猜到发生什么事。  “人都会变,”项述淡淡答道,“世间常情。”  陈星忽然想到,那天项述为何迟迟不显露出大单于身份,是不是也觉得,苻坚当上皇帝之后,与从前会有所不同?那么……也许项述最开始是不想进皇宫里住的。后来全因无处落脚,才不得不去找苻坚,其后也带来了林林种种诸多麻烦。  “咱们还有多少钱?”陈星说,“够住店吗?”  项述食中二指拈着最后一锭金,朝陈星出示,陈星在麦城没有因为行医赚到银子,路上全靠冯千钧与项述掏钱,与上回来长安不一样,这回连洗澡买衣服的钱也掏不出来了。  市声渐收,项述似在考虑,陈星突然想到一事,说:“我……有件事,想确认下。”  于是他们来到横贯东西的白虎街,陈星站在路边,沉默片刻,眼里带着几许期望,静静站着。不多时,果然从东面来了一队人——四马开道,马上乃是禁卫,其后则是一辆镶玉的马车。  陈星只想亲眼确认,拓跋焱还活着。  他果然还活着!  虽然一路上他已与冯千钧推测过,但亲眼看见的时候,心中仍然百感交集。陈星想喊他一声,却想到上次在宇文辛家中,与拓跋焱打了个照面带来的后果。最后连累得拓跋焱家破人亡,还死在了苻坚的天子剑下,这次实在不想再招惹他了。  奈何他又想看看马车里坐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看了这一眼方能安心,却又不想让拓跋焱看着自己,毕竟上回追到敕勒川来告白实在够他受的了。  陈星心中矛盾至极,忐忑不安,项述看了他一眼,似有察觉,眉头深锁。  马车来到两人身前不远处,陈星总忍不住探头张望,开路的侍卫却道:“让开!让开!”  项述:“……”  只见那侍卫扬起鞭子就要驱赶陈星,陈星赶紧退后,笑道:“好了,看过了,咱们走罢。”  项述本想算了走了,却一口气按捺不下,也不回头,抬手一扬,一枚闪光金锭唰地飞出,带着破空劲声,顿时将那侍卫打得眼眶乌青,惨叫一声,坠落马下!  陈星被吓了一跳,赶紧拉起项述的手喊道:“你做什么!快走!”  那一下不得了,侍卫们一拥而上,抽手弩,架箭,将两人团团围住。项述却沉稳如山岳,纹丝不动,站在陈星身前,冷漠地看着众人。  “别动手!”陈星拉拉项述,说,“咱们……还是走罢。”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忙解释道:“你高抬贵手,别欺负他们,侍卫也是爹娘养的。”  众人:“……………………”  对方二十余人,项述只有一个人,陈星这么一说,简直是在打禁卫们的脸,顿时余人大怒。项述听了这话倒是很受用,一手绕过陈星肋下,搭到他的背后,下一步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横掠,甩开侍卫,翻墙离开。  但马车内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又怎么了?”  车帘撩起,穿着武裤黑靴的一脚踏下车辕,却不下车,握帘一手现出古朴戒指,穿着金红武袍、在黄昏天色下显得英气俊朗的拓跋焱显现半身。  陈星:“!!!”  陈星与拓跋焱对视片刻,拓跋焱疑惑地打量二人,侍卫们赶紧上前回报。  “拓跋焱。”陈星笑道。  拓跋焱奇怪地说:“我认识你?”  陈星忙摆手,说:“不认识。”  陈星一身尘土气,身上还穿着在麦城换的那身,一路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也没洗过,脸上更是脏兮兮的。再看项述一身猎户袍,背着长弓,腰畔佩剑,同样脏得不行,与陈星就像是上京来讨生活的两兄弟。  拓跋焱疑惑地看过,对陈星毫无兴趣,再听自己家侍卫述说,于是点点头,放下帘子。  “我家大人说算了!”侍卫粗鲁地说,“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快滚!”  陈星:“……”  于是马车便从他们面前过去,走了。  陈星心想,好吧,这也不失为……一桩缘分。  项述站在陈星身边,安静地看他。陈星本不大想见拓跋焱,却措手不及地碰上了,结果却又如此出乎意料。  “看到他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陈星还站着回味,说,“我是真的挺高兴,替他高兴……”说着朝项述笑了笑:“金子扔去哪儿了?我找找去……”  项述却转身离开,陈星赶紧追了上去,说:“等等!你去哪儿?”  “找坚头。”项述站在未央宫后门外,朝守门侍卫如是说。  “又是你?”那侍卫喃喃道,“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  顿时侍卫哗然,上来就要动手,陈星追到后门处,伸手去拉项述衣袖,项述却连剑带鞘,放倒两名侍卫,反而握着陈星手腕,把他拉进了皇宫内。  一炷香时分后,未央宫内再次翻了天,项述拖着陈星,陈星一手抱着狗,满脸震惊,心道怎么又来了一次?!  但这次路线似乎不同,倒在项述面前的侍卫也少了,最后来到未央宫前,项述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拉着陈星,陈星喊道:“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项述抬脚,一脚踹开了未央宫登明殿的大门,一群侍卫将苻坚团团围住。  “述律空?!”苻坚正与文武官员们闭门议事,一见项述便震惊了,喃喃道。  陈星一手扶额。项述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顿时也有点疑惑,总觉得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众文武百官惊呼道:“大单于?!”  陈星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干脆也配合一下吧,于是望向项述,充满仰慕地说:“项述,他们叫你什么来着?大单于?”  一刻钟后,清河公主带人上了吃的,亲手给项述斟酒。苻坚哈哈大笑,与项述叙旧。陈星百无聊赖地又听了一次,给狗喂了根羊骨头,那小狗正抱着骨头啃,一见清河公主,忽然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狂吠起来。  “哟,”清河笑道,“这么凶?叫什么名字?”  陈星:“呃……”  “它叫陈星。”项述礼貌地答道。  陈星:“……”  陈星深吸一口气,心想算了。苻坚说:“这位小兄弟是谁?还未介绍呢。”  “我也叫陈星。”陈星主动道。  项述没想到陈星居然这么老实,饮酒到一半,倏然喷了出来。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说:“述律空,你究竟去了何处?这一年多里,我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  陈星心想也没见你去找他,尽讨这嘴上便宜,项述说得对,你都是皇帝了,真想找个人,还找不到?忽然间,他又隐约品出另一番滋味来……苻坚对项述的失踪,其实……是不是乐见其成?毕竟敕勒川大单于失踪日久,迟早得重新推举,若换了人,也就意味着,苻坚可以随意拿捏,要他的紫卷了。  陈星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项述是不是早就心下了然?只是他始终没提起?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不说破?  “一年前,孤王……”项述正要说,陈星却伸手,以食中二指在项述大腿上轻轻点了一下。  “……在北方待得气闷,”项述的话衔接得非常自然,答道,“想往江南走一趟,不意在中原遭到汉人设计中伏,是以落入敌手。”  “哦……”苻坚若有所思,答道,“下江南,找你的命中注定?还是去找母舅家?”  项述皱眉,似乎怪苻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苻坚知道项述有个汉人母亲,不想说的部分,自然就是去寻找母舅家了。  苻坚显然有点好奇,打量陈星几眼,又道:“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小朋友哪里人士?”  陈星心想我的身世要说出来,那可当真是吓死你们了。  “我爹叫陈喆,”陈星笑道,“以前住晋阳,爹娘在晋阳大战的时候,都过世啦。”  苻坚瞬间就惊了,喃喃道:“你是陈喆的后人?”  项述:“?”  苻坚皱眉道:“你还有亲人在世不?”  “有啊。”陈星看了眼项述,笑了起来。  项述则满脸的莫名其妙,朝陈星问:“你爹是谁?”  陈星笑道:“一位普通的读书人。”  苻坚朝项述道:“朕的文武百官,有一半是陈先生当年的学生,他还有另一半学生,在建康。”  项述:“……”  陈星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苻坚,王猛是他的师兄,免得王子夜对他的师门有所了解。紧接着苻坚又问:“你这些年中,去了何处?当年晋阳城破,陈先生一家殉城,乃是朕平生一桩最大的憾事。”  “哦,是吗?”陈星对当年之事也不甚了解,说,“城破之时,我爹的一位朋友将我带出来了,后来只说全家死于战乱。”  苻坚叹道:“太可惜了,当真太可惜了。”  “不可惜,”陈星笑道,“读书人为国而亡,乃是求仁得仁,怎么能说可惜?”  当年汉人冉闵在北方建立大魏,陈喆为冉闵培养学生,出来做官的,都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想活命,只要给苻坚做官自然全家得以保全,更有高官厚禄。但随着冉闵灭亡,陈喆一家将爱子交付于百里伦后,竟是以死报国,当真让苻坚这些年来,充满了极度的挫败感。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苻坚于是点点头,陈星盘桓心头的那个问题已经憋了足足三年了,终于忍不住问:“我听说,我爹当年的学生宇文辛,也在朝中为官?”  苻坚想了想,说:“宇文辛……是的。当初朕即是派他去朝你父亲劝……劝归,本以为宇文辛与你爹有师徒之谊,能让陈先生看开点……早知道就让景略……”  项述从这简略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什么,看了陈星一眼。  陈星只是伤感地笑了笑,大概推断出了经过,说宇文辛杀害了爹娘,倒也不全是,兴许当年冯千镒所言,也是有激他的原因在,想必也是一半一半罢。  三人沉默片刻,苻坚说:“小陈先生,你一定要来朕这儿为官。”  陈星蓦然大笑,只觉得苻坚十分有趣。项述欲言又止,最后不想说话,只喝了口酒。  苻坚一怔,项述见有些话陈星不方便说,终于冷冷道:“坚头,他爹宁死不降,以死报国。他又怎么可能来做你的官?”  苻坚眼里有了怒意,陈星便笑着解释道:“大单于言重了,只因家破人亡后,师父便时时训诫我,不让我学治世之道,只让我当个大夫。半点圣贤书也没读,只会给您添乱,所以,恕我有心无力了。”  苻坚依旧不死心,笑道:“哪怕领个虚职,也是好的。”当年陈喆之死,给朝野带来了太大的震动,不少读书人俱对“死节”心中有愧,若陈喆之子前来,想必在某个程度上,能让这根刺消弭不少。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项述也怒了。  陈星忙示意项述不要生气,拉了下他的手,朝苻坚说:“我爹有他的坚持,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有自己的抱负。有人心怀故国,有人也愿意以陛下为英主,愿令神州大地繁荣兴盛,止息干戈。选择不同而已,陛下何必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苻坚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意识到身为一国之君,方才确实是冒失了,在陈星已婉拒后仍死缠烂打,实在有违君王风度,也正因此才挨了项述的骂。只得道:“朕敬小陈先生一杯。” 第125章 项述的表情十分奇怪,只因陈星所说的匈奴语,还不是敕勒川下的通用语,而是古匈奴话中的一支。  项述用铁勒语说:“一意孤行之人,谁也劝不住。”  那是铁勒人的一句名言,陈星上一次去敕勒川时就听过,如今仍然记得。  项述又不说话了,众人静得一静,开始提请,如果项述不愿推翻苻坚,那么至少将留在长安的杂胡带回去。  项述说:“敕勒川的路没有人封锁,想走随时可以,看你们自己而已。”说着起身,下榻,竟是从众人面前走了出去,回头看陈星,又朝狗吹了声口哨。陈星回过神,和狗一起追了上来,说:“去哪儿?”  项述没有回答,就这么把众胡人扔在寝殿里。  陈星用铁勒语续上项述那谚语的后半句,笑着说:“一意孤行之人谁也劝不住,就像被恶狼追赶的马儿般拉不回。成为千秋万世的君主,一统南北,就是他心里的那头恶狼。”  项述没有问陈星从哪里学的铁勒语、匈奴语,而是认真道:“我以为汉人不会来学我们的铁勒话。”  陈星有点心虚,笑道:“汉人也有许多种,就像胡人也有许多种一般。”  项述沉声道:“你们汉人,应当再过一千年、两千年,也忘不了这血海深仇罢。”  陈星想了想,说:“你不一样,叫我出来,就是想问这个吗?”  “去通报坚头,传你们的散骑常侍,”项述停下脚步,朝一名侍卫说,“过来给大单于驾车。”  于是拓跋焱来了,身为苻坚的御卫队长,散骑常侍,官职乃是从四品,寻常官员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口称“拓跋大人”,奈何项述的身份与苻坚近乎平起平坐,他开了口,苻坚也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项述,为了紫卷,眼下正是要与项述打好关系的重要时候。  “这个……不用了吧。”陈星说。  拓跋焱倒是很看得开,先是朝项述行礼,继而让人备了苻坚的车,说:“大单于请。”  陈星意识到项述应该误会了,以为拓跋焱是他小时候的总角,却也不好说些什么。项述自然也绝口不提,说:“想去哪儿?”  上次前来,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干活又遇暗杀,这回总算可以领略一番长安风情了。  “我想下车走走,”陈星说,“去市集?还是让拓跋大人先回去吧。”  两人下了车,项述这才示意拓跋焱。  “把狗遛一下,”项述朝拓跋焱说,“别让它跑丢了。”  陈星:“……”  大单于驾临,一夜间整个长安城已得到了消息,今日苻坚御辇离宫,长安城里胡人便争先恐后来看项述,沿途所至,两道不少人纷纷朝着项述行礼。项述起初还会说声“也洛萨”,后来说得烦了,索性不理会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汉人也出来,争相一睹项述风采。陈星于是不乐意了,看了几眼项述,再看周遭,心里开始不爽。  两人:“……”  项述:“你当他们不存在就行了,想去哪儿?长安我也很久没来了。”  陈星拉着项述,朝汉人聚集的地方去,不片刻拓跋焱倒是会意,派了禁军过来拦路,让人别看了,大单于不喜欢被人看,人才少了些。不多时,来到汉人区,渐渐地不再被围观了,唯独年轻男女,忍不住偷瞥项述几眼。  陈星本意只想逛逛,看见一些摊子上挂着手绳,却不是秋社时的月贝,不过是些寻常装饰,便停下来看了眼,项述则背着手,站在后面。  “先说好,”项述答道,“孤王没有带钱。”  陈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肯定带了钱,不过是逗他玩。  “我不想买,”陈星答道,“不过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项述:“?”  两人并肩,在市集里慢慢地往前走去。  陈星想了许久,终于道:“在我们江南,有一个节日,叫作社日。在社日上有一个习俗,互相喜欢的人,会买两串用月贝做的手绳,送给对方。”  项述:“唔。”  陈星侧头看项述:“有这么两个人,应该是互相喜欢,逛街的时候看到手绳,便买下来了……可是其中一个人等了半天,另一个却迟迟没有送他。后来啊,他问‘你要送给谁?’那人却什么也不说,把自己那串收了起来。”  项述:“?”  陈星疑惑道:“项述,你觉得为什么他不说话呢?”  项述一脸疑惑,想了想,说:“哑巴?”  陈星:“……”  陈星笑得肚子都痛了,倚在路边,项述却莫名其妙。  陈星又解释了一次,项述说:“谁付钱?”  陈星说:“哑巴付的钱。”  项述说:“这不就是送了的意思?钱都是哑巴付的。”  “哦,”陈星恍然大悟,说,“是这样啊。”  项述又道:“兴许哑巴心里也不乐意,为甚么不是前头那人先送?”  “啊,”陈星笑了起来,说,“懂了,你的意思是,哑巴等着对方送自己,心里头在较劲吗?”  项述随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无所谓,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陈星又说:“为什么不是哑巴送呢?他明明喜欢对方。”  项述正色:“那女孩不就仗着……”  陈星说:“男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少年郎吧。”  项述便“哦”了声,想了一想,答道:“少年仗着哑巴喜欢自己,是以待他忍不住了先送,哑巴却已表了真心,买下手绳,不就已是有意?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何必这么欺负人?”  “这哪里说得通?”陈星忽然就有点生气了,说,“少年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欢那哑巴!”  “那他为何不说?”项述有点奇怪,怎么说着别人的事,陈星突然就生气起来。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觉得哑巴不爱他。”陈星想了想,说,“他……嗯,他得了病,也活不长了。”  项述皱眉道:“怎么乱七八糟的条件越来越多了?先前怎不一次说清楚?”  陈星:“感情的事,哪里说得清?算了!”  陈星要被项述气死了,项述却十分疑惑,问:“怎么了?”  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翻脸了,这小子是不是有病?  项述快步追上,打量陈星:“你……”  “我没有病!”陈星马上澄清道,“少年也不是我,这事儿是我听回来的。”  “那你气什么?”项述道。  陈星马上笑道:“有吗?我没气啊。啊,都到这儿了,不如等冯大哥出来见面吧?”  项述:“……”  决定分头行动时,冯千钧与他们约好每天都出来见一次面,交换情报,哪怕被事绊住了也另有联络方式。而他们不知不觉走着,却是已到了汉人区的碰头地点。  这是城北一家曲楼,虽为汉人所开,平日里却也有不少胡人前来赏乐聚会。大单于一到,雅座中的胡人们纷纷带着家眷,过来行礼,掌柜又收拾了座位,好一会儿才安顿下来。  “好难听……”陈星听着曲子,朝项述说,“你会乐器吗?”  项述有点走神,仿佛听到陈星方才所言,想起许多事,却朦朦胧胧的,只抓不住。  项述刚点了头,却意识到了,改口道:“不会。”  “你肯定会,”陈星说,“我看到你点头了!”  项述:“……”  陈星唤来小二,借了把古琴,调了下音,朝项述说:“我听过一首曲子,不知来历,像是塞外的曲子……不知道你认得出不。”  项述自市集上那话后,便始终出神,眉毛微微拧着,甚至忘了看陈星,面朝雅座下的庭院出神,及至听得陈星起了个头,忽然神色一变,看着他。  陈星开始弹“浮生曲”,断断续续的,一时整个楼中一片安静,项述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看着专心的陈星。陈星眼里带着询问神色,一瞥项述。  项述却没有说话,起身,来到陈星身后。  陈星:“!!!”  陈星的心脏顿时狂跳,只见项述一手环过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琴弦上,就这么抱着陈星,牵着他的手指,按在其中的几根弦上。  耳畔,项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伴随着行云流水般的乐声,将整首浮生曲连了起来。  “你会古琴?”陈星震惊了,侧头,两人挨得极近,差点就亲上。项述马上现出不自然的神情,放开陈星的手,回到自己那边坐下。  “你居然会古琴!”陈星已经傻了,缘因项述从来没告诉过自己会奏琴。  “怎么?”项述不悦道。  陈星:“我以为你会……羌笛之类的……”  “我娘是汉人。”项述轻描淡写地说。  陈星回忆起他们曾经相处的日子,项述从未表现过自己会弹古琴,甚至还让陈星有空教他,这全是装的!陈星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单于的音律,可是在塞外声名远扬呢,”女孩的声音在隔间笑道,“传说连路过的大雁,都会飞下大地,听他吹羌笛。”  陈星:“……”  清河公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陈星当即皱眉。  “那是被孤王射下来的。”项述淡淡道。  陈星一时不知该惊讶项述,还是惊讶清河公主了,只见隔座屏风后,转出双目明亮、面如春波的清河公主,过来朝项述稍一行礼,项述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清河身后那汉人身上。  冯千镒,又见到他了。  陈星打量了冯千镒一番,心道幸好没在此地说驱魔的事。项述也没问两人来此地做什么,只盯着冯千镒多看了两眼。  清河公主又说:“长安不少人家听闻大单于入京,纷纷带着画像进宫求见。没想到倒是跑这儿幽会来了。”  项述淡淡答道:“你该回宫了罢,清河。坚头见不到你人,不会到处派人找你吗?”  清河公主笑道:“他有王子夜,才不会找我。罢了,这就回去了。”  清河公主与冯千镒于是告辞,离开雅座。  陈星转头望向栏外天色,冯千钧还没有来,兴许是趁着兄长不在家,开始动手偷阴阳鉴了。  “再等会儿?”陈星问。  项述忽道:“孤王有点事得离开一趟,你……”  陈星道:“想做什么?我当然得和你一起!不然谁保护我?”  项述似乎有点难以决定,最后索性道:“那么你必须听吩咐,不可添乱。”  陈星乖乖道:“好的!” 第127章 “就像宇文辛这件事?”项述说。  陈星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得知杀父之仇后,项述来松柏居找自己,路上在街中遇刺,回宫后项述还不由分说,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大骂一顿。  “你要打我就打吧。”陈星疲惫说。  项述皱眉道:“不过是一时气话,打你做什么?”  陈星郁闷地坐在榻畔,不片刻,项述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并肩而坐。  陈星低声说:“我和辛哥,小时候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其实我不认识拓跋焱……”  项述没说话,陈星低声说:“知道这件事时,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是辛哥他逼死了我爹。”  项述保持了沉默,侧头看陈星,陈星那眼神里,充满了落寞与悲伤。继而他抬起手,搭在陈星肩上,轻轻地搂住了他。  陈星这下再按捺不住,转身埋在项述身前,哽咽起来。  “当年我爹因克耶拉之事而死,”项述道,“父母家人已故,从此世上唯独自己孤身一人,谁会不在乎?那夜我听苻坚所言,便知你心中一定时时记得此事,不过是强颜欢笑。”  门外,拓跋焱的声音道:“大单于,您回来了?”  项述:“……”  项述正坐在榻上,搂着陈星低声说话,奈何忘了关门,刚开了个头,拓跋焱找来了,手里还牵着交给他遛的狗。陈星马上恢复自然,抬袖擦了下眼睛。  “出去!”项述不悦道。  拓跋焱放了狗绳,躬身告退,那小狗便摇着尾巴冲进来,看看项述,再疑惑地看陈星,跳了几下,扑进陈星怀里,开始舔他,陈星于是又笑了。  “明天须得找清河谈谈。”项述想了想,说,“用过晚饭后便睡下罢。”  陈星欲言又止,但想到项述一直以来都非常地可靠,今日听到周甄之名时,短暂震惊,便马上恢复了镇定,一定已经有主意了,于是不再多问,唯独今天没有与冯千钧联系上,让他觉得有点不妥。但阴阳鉴所在已查明,冯千钧又掌握了信息,想必不会出大的岔子,留待明天也是一样,便很快睡了。  翌日起来时,外头又是闹哄哄的,陈星睡眼惺忪,听见项述用铁勒语长篇大论地朝外间人说着什么,项述说起铁勒语时语速很快,语音却很清晰,抑扬顿挫的很好听。但说快了陈星总是听不清楚。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看见满厅前来提亲的胡人贵族,刹那项述说到一半,竟是被陈星的出现打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陈星脸上。  陈星:“???”  项述用铁勒语说道:“就……如此处理,画像全部带……带回去,茶也不用,嗯,不喝了,好意心领……另觅……各位另择佳婿。”  陈星听出自己出现时,项述竟是难得地有一点结巴,当即满头疑惑。接着,满厅人看着陈星,眼神里充满了敌意,继而一下全部告退。  项述朝一名内侍道:“茶与画像给他们送回去!”  内侍抬眼打量陈星,再看项述,躬身捧走案上的东西。  日上三竿时,陈星与项述对坐,项述一身王袍,提笔写信,陈星则吃着早饭,注意到项述在用一柄小羊豪写铁勒文。项述的铁勒文写得非常端正工整,丝毫不像出自习武之人的手,倒是令陈星十分惊讶。  “看得懂?”项述问。  陈星会说不会看,只认得少数几个字,说:“写得真好看,整整齐齐的。”  项述说:“写汉文不好看。”  陈星喝着奶茶,又说:“用笔用得好,写什么字都好看。”  项述答道:“我娘教的。”  陈星于是点了点头,又问:“写给谁?”  “送信回敕勒川,”项述随口答道,“给族长石沫坤,让他提防周甄。”  陈星本以为听到周甄二字时,项述会马上奔回敕勒川,没想到他居然还沉得住气,虽说他已知道周甄身份,却依旧配合着问了一句。  “周甄是谁?”陈星疑惑道。  项述云淡风轻道:“你终于想起这件事来了。”  陈星马上解释昨夜就想问,项述却示意不必啰嗦,随口道:“我安答的爱人,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男人。”  陈星:“……”  项述封上信,盖火戳,见陈星表情,陈星本不料项述如此直接,什么都不瞒他,项述却会错了意,以为陈星在诧异男人之间的关系,随口道:“是的,两个都是男人,我们胡人不像你们汉人,喜欢谁就是谁。”  陈星马上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安答,你不担心他么?毕竟曾经是他的爱人。”  “我相信他。”  项述如此答道,继而让内侍过来,吩咐拿给拓跋焱,让他派人去送。这下拓跋焱除了遛狗,还得充当跑腿。陈星原本担心车罗风那边出状况,但既然冯千镒让宇文辛去敕勒川,而宇文辛又被他们截了下来,那么周甄那边一定还不知道长安的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异动。  上一次他们在长安待到入秋才回敕勒川去,这回时间还有很多,只要解决掉王子夜,敕勒川就不会有事。  陈星正思考着,却发现项述在看他。  陈星:“?”  项述示意陈星看案上另一封信,陈星拆开,见是苻坚送来的,约他前往御书房一谈。恰好今日项述须得去见清河公主,于是两人议定,稍后陈星若能脱身,便前来找项述。  “苻坚不是什么好东西,”项述提醒陈星,说道,“别顺着他的话说。”  “放心吧。”陈星笑道。  御书房中,正如上一次见面,但这一次,王子夜没有出现。  陈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正如凤凰重明所言,天地脉与宿命的巨轮,确实存在着冥冥中的奇异力量,哪怕宿命已被定海珠强行扭转,仍在不停地做自我修正,许多注定发生的事正在缓慢地回到它的正轨上。  制造变数,无数小小的变数,犹如聚沙成塔……陈星反复咀嚼着重明的话,想到那抵达长安后便不知所踪的凤凰。  “听说今天大单于回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贵族。”苻坚朝陈星现出玩味的笑容,“要么择日不如撞日,朕这就让你俩成亲,青庐交拜?”  陈星心想重活一世,你果然还是这么闲着没事做,喜欢给人说亲,答道:“免了,陛下难不成叫我过来,就是想提这事儿的吗?”  他朝苻坚说着话,目光却驻留在御书房中,苻坚背后所悬挂的两面招幡上——驺虞幡与白虎幡,得怎么想个办法朝苻坚要过来,免得落入王子夜手里。  苻坚说:“述律空这人,与朕也是兄弟一般,他的心思我最清楚,嘿。”  陈星心道你清楚个鬼,你清楚就不会在伊阙下面被项述围出个四面楚歌来了。却听苻坚又说:“你知道大单于,有一半你们的汉人血统罢。”  陈星“嗯”了声,喝着奶茶,心思却不在苻坚身上,不时看苻坚背后的幡旗。  苻坚又说:“四年前,述律空接任大单于时,朕亲自前往敕勒川道贺,便问过成亲觅偶之事,述律空所答,朕如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你老看朕背后做什么?”  陈星马上笑道:“这两幅幡,是晋人之物?突然想起,便多看了两眼。”  苻坚“哦”了声,陈星拿不定主意,若让项述来朝苻坚要,应当能要到手,但王子夜一定知道它的作用,若发现法宝没了,定将心生警惕,当真让他好生难办。  只听苻坚又道:“他说‘孤王要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心中有数,不必你来操心’。”  “嗯。”陈星仍在思考。  苻坚道:“朕问他‘那么你想要与什么样的人成亲呢?’述律空没说,不过想必是像你这样的汉人了。”  “这样啊。”陈星心不在焉,终于道,“陛下,能朝您讨一样东西吗?”  苻坚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朕说话?要这两件晋时国宝是罢?这样,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  “大单于到。”外头拓跋焱开口道。  两人便停下交谈,项述来了,也不打招呼,直接坐下。  项述:“?”  项述示意两人继续说,苻坚便续道:“想要朕的东西……”  项述打断,朝陈星道:“你想要什么?”  “呃……”陈星说,“就是那两块破布……其实也没什么。”  项述:“摘下来给他。”  陈星生怕两人打架,忙道:“别,我不要了!”  苻坚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奈何想朝项述要紫卷,还不能得罪了他,比起紫卷金授,两块破布也不算什么,只得说:“拿去拿去。”  “谢谢——!”陈星顿时心花怒放,说,“虽说这东西拿回去也只是挂着,但毕竟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不起,陛下,我无意冒犯……你真是太好了,谁再说你不是好东西,我一定不同意!”  苻坚吩咐拓跋焱进来,将白虎幡与驺虞幡卷起,收在一个匣中,交给了陈星。  “你们汉人的传国玉玺,朕都不介意,”苻坚沉声道,“若持这么几件东西,便能保家卫国,想必晋人也不会仓皇南逃了。”  陈星听到这话只觉十分刺耳,但东西已经到手,让他讨点嘴上便宜也无妨,便收好匣子。  项述又道:“不必谢他,既然这么大方,孤王也不想白拿你东西。送你三千匹巴里坤疾风,乃是月夜群山野马所配的良驹,过后让人往敕勒川领罢。”  苻坚想要这批马想很久了,差点就按捺不住破功,用尽浑身解数方忍住那狂喜,说道:“怎么听起来,还是朕占了便宜?罢了,朕不妨再成人美事一桩……”  陈星说:“那,我们这就告退遛狗去啦?陛下失陪。”  苻坚道:“慢着。”  陈星只得再度坐下,一时三人无话。  项述不悦道:“坚头,你又想做什么?成谁的美事?”  苻坚又笑道:“先前聊你接任大单于那年,说过的话。”  项述:“那天每个人都来与孤王说话,记不得你说了什么。”  苻坚说:“那天旁人说的话,朕也记不得了,但朕从始至终只与你聊过汉人的事,你不是喜欢汉……”  项述:“喂!”  项述眼里,带着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在责怪苻坚口无遮拦。  陈星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拓跋焱曾经的态度,以苻坚为首的五胡,甚至关外胡人对汉人的态度,似乎大家对汉人都带着几分敬仰,这点他上次来到长安时就发现了。  唯独没认真问过项述,他是不是也曾经十分憧憬汉人的故乡?很久以前,陈星一度以为项述讨厌汉人,可仔细想也不对,他的母亲就是汉人,为什么呢?这不应该啊……时至今日,陈星与项述相处了这么久,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项述那未曾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愫:  项述曾经一度将汉人所在的地方,视作自己的故土,他也曾以自己有着汉人的血统为荣。  可就在他辗转南下时,却被母族中人不问缘由地抓了起来,投入牢狱等死,所以他才这么生气,甚至迁怒于冯千钧与陈星。  被苻坚这么一提醒,陈星忽然就懂了项述的矛盾心情。  苻坚又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预备南征,述律空,你想去江南么?”  项述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答道:“坚头,你放着好好的北帝不当,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苻坚说:“王猛确实力劝朕不可南伐,但不久前,朕做了一个梦。”  “朕梦见在一条广大的河流上,率领全军渡河,背后是猎猎狂风,百万大军就在这河畔,一河之隔,则是南朝的弱小的军队……”  “……天地在朕的大军前为之变色,百万铁骑,但凡将手中马鞭投入江中,亦可阻断这滔滔流水,想想这场面,述律空!”  “这将是如何壮观的一幕?”苻坚走到御书房中央,面朝悬挂了数十年的神州大地地图,志得意满道,“北到哈拉和林,南到百越,俱是我们的领地,你我将携手奠定这片大地千万年的不朽功业!”  “那个……”陈星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恕我不合时宜地问一句。您在梦里见到的一百万大军,里头也有大单于的兵马么?” 第129章 镜中吸力未消,将花园内的草木、砖瓦、断壁残垣全部一起吸了进去!陈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镜里的怨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紧接着下一刻,项述抱住陈星,一把护住他的头,两人在空中转身,冯千镒嘶哑喊道:“受死罢!”  轰然巨响,陈星与项述被吸进了镜中!  怨气砰然消散,现出被净化后的阴阳鉴,冯千镒奄奄一息,试着催动法宝,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接着,一声狗吠,小狗从旁冲过来,一跃掠过,衔住镜子,跑了。  冯千镒披头散发,万万未料法宝会被一只狗夺走,惊叫道:“又被狗抢走了!快追!快……嗯?”  镜中幻世,皇宫中。  冯千钧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绑在柱上,全身满是鞭痕,已奄奄一息。  王子夜手持法宝阴面,一手正在施法,往其中源源不断地注入怨气,支撑镜外冯千镒祭法宝时所需。  事实上一盏茶时分前,他便感觉到了阴阳鉴的震颤,究竟是什么情况,需要动用如此强大的力量?奈何镜外正在不停地抽走镜中的怨气,王子夜只得全力以赴,注入法力以支持冯千镒。  “你的同伴似乎救你来了。”王子夜手捧阴阳鉴,往其中端详,甚至不抬眼看冯千钧,喃喃道,“直到如今,还不想说实话么?”  冯千钧低声道:“尸亥,你……要……完蛋了……”  王子夜一笑,答道:“该死的是你才——”  突然间,王子夜手里的镜中,喷出了数十万斤的砖石、碎木、流水、土壤,形成一股飓风,朝着王子夜的正脸直冲出来,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顿时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继而击穿了殿顶,将皇宫的房顶冲走,最后从镜内射出的,却是项述与陈星。  陈星晕头转向,项述抱着他一个翻身,背脊先是撞上梁柱,再飞腿踹蹬,于殿上几下纵跃,落地。  “我好想吐。”陈星说。  王子夜千算万算,只算不到突然被镜里反冲的力量爆头,成了一具无头尸,手里还握着阴阳鉴,数息后歪倒下来,摔在地上,阴阳鉴另一面“当啷”一声落地。  冯千钧:“快救我!”  项述:“……”  冯千钧话音落,殿外,半个松柏居的地基与木料连声巨响,从天上狂坠下来,砸在宫外。第98章 双刀┃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他们已经知道了!”冯千钧得以松绑, 跑出殿外, 说, “我的法宝呢?”  “没时间拿了。”项述来到殿外,望向天空,王子夜失去身躯, 正在天际穿梭飞舞,带着一股熊熊黑火。  陈星踉跄出来,只见皇宫外全是魃, 数十万魃, 与曾经的景象并无二致。  “你究竟是谁?”王子夜的声音在天空下震响,说, “驱魔师?万法复生是你干的好事?定海珠又在何处?!”  陈星抬头,望向天际, 没有回答。  王子夜怪笑起来,说道:“无妨——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来罢, 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你这笑声我已经听腻了。”陈星冷冷道,把阴阳鉴扔给项述。  “先保管下!”  项述收起阴阳鉴, 沉声道:“现在出去?”  “不, ”陈星双手回撤,低声道,“跟我走!”  旋即,陈星两手一推,释放出一阵闪光, 天际的王子夜顿时哀嚎一声,怨气被冲散,飞开。  “心灯!”王子夜狂吼道。  陈星趁着这机会冲出了皇宫,项述喝道:“去哪儿?!”  “找你的武器!”陈星道。  面前全是魃,陈星抬手,一道强光射去,魃群顿时恐惧四散,清出道路。三人飞奔,到得曾经的大汉驱魔司遗址外,只见怨气缭绕,地面满是黑色的符文,曾经的大汉驱魔司遗址已被夷为平地。  陈星缓慢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幕。  项述回头,望向天空,这时间里,一名魃王全身黑铠,已率领魃军将山谷重重围困。  怨气缠绕,落下地面,现出了尸亥黑火飞舞的身形。  “你在找这个么?”尸亥略嘶哑的声音缓缓道。  他抬起手,手中黑色火焰飞展,现出两头尖锐、满是倒刺的一把长矛,矛上依次浮现出血红色的魔神符文。  尸亥抬起手,长矛瞬间幻化出钩、戟、刺、环刃、鞭索五件魔器,在空中飞舞缠绕,继而朝着三人飞射而来!  陈星尚未想清楚,忙祭起心灯屏障,强光倒卷,那黑色长矛相撞之后,却爆出一道血光,刺破心灯法术,射向陈星胸膛!  “当心!“  项述蓦然推出阴阳鉴,一挡。  深夜长安城中,那小狗衔着阴阳鉴,摇着尾巴,在松柏居后门远远看着这一幕,整个松柏居被毁掉了大半,长安一夜间全醒了。  小狗有点迟疑,左右看看,不知是该回皇宫去,还是回松柏居。  此刻,一少年身影、一中年人身影来到小狗背后。  那狗倏然有点害怕,狂摇尾巴,缓缓退后。  “阴阳鉴?”  少年拿起阴阳鉴,旋即,镜面现出几道裂纹,中年人当即魂飞魄散,喊道:“快扔了它!扔远点!”  少年:“????”  阴阳鉴被魔矛一撞,顿时碎裂,砰然碎开,刹那天地崩毁。  “便宜你们了。”尸亥的声音冷冷道。  冯千钧狂喊道:“不会吧!这就碎了!”  紧接着景象破碎,陈星喊道:“不动如山……”  一句话未完,又被阴阳鉴的阳面喷了出来!  短短半个时辰里,陈星与项述先从现世到幻世,再从幻世到现世,简直是头晕目眩。项述也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再次护住陈星,横冲直撞,身体弹飞,撞进了北市二楼,屏风碎裂。原先在松柏居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巨响与爆炸声,再次转身,朝事发地跑去。  下一刻,滔天怨气冲天而起,阴阳鉴碎裂,这次的炸开远非在伊阙时的规模可比,霎时将两道房屋夷为平地!  幸而附近的百姓们听见松柏居异变,全部起来看热闹,否则这么一炸开,顿时不知要死多少人。  黑火飞速冲撞,带出数十万魃,天上开始下起了魃雨,接二连三发出巨响砸下,填满了朱雀街。  日出时分,天色蒙蒙亮,百姓们顿时大声惊呼,仓皇逃亡。  “陈星!”项述喊道,“星儿!”  陈星被撞得头昏脑涨,听到那句“星儿”时,当即清醒过来,说:“啊?你还记得……记得我小名?”  项述也是一怔,继而道:“来不及了!快过来!”  项述拉着陈星的手,将他带到楼前。  陈星:“…………”  整个长安的魃,竟是一刹那从阴阳鉴中被释放了出来!  陈星:“阴阳鉴碎了!原先不在镜中的一切东西,都会被喷出来……糟了,怎么办?”  魃群开始四处追食长安百姓,到处都是魃,黑火裹着王子夜飞向皇宫,发出狰狞怪笑。  “天意如此——”王子夜之声缓缓道:“那么就,择日不如撞日罢!”  长安一片混乱,天明时,已有无数百姓开始逃命。项述冲下楼来,陈星说:“回皇宫!”  项述:“走不了!太多了!离开这里!”  陈星每一次爆发强光,都成功地驱散了大批魃群,奈何心灯无法直接消灭这群活尸,顶多将它们驱逐开去,不多时又将重聚,而且陈星终于有点喘了……看来有了天地灵气,还是会累的,得稍微节制一下。  项述捡到地上巡城士兵散落的刀剑,说:“法力!”  陈星稍稍祭起心灯,旋即项述手中剑绽放强光,如虎入羊群,斩杀而去,忽然动作停顿,意识到危险,抬头,只见数个黑影朝着陈星掩袭而去!  “当心!”项述立即回撤,旋即另一个身影从高处扑下,抖开两把钢爪,爪中电光闪烁,朝着空中一挥。  闪电轰然爆破,形成光链,顿时劈翻了冲到陈星身前的魃,继而去势未消,沿着长街扩散开去!  “肖山?肖山……肖山!”陈星大喊一声。  “陈星!”肖山大喊道,朝陈星扑了过来,紧紧挂在了他的身上,又朝项述喊道:“哥哥!”  项述:“?”  “肖山!!!”陈星激动至极,狂喊道。  简直是与肖山抱头痛哭。  片刻后,两人分开,陈星见项述一脸诡异地在旁看他俩,马上朝肖山小声道:“先什么都别说……你怎么来了?”  肖山:“我正在巴里坤湖洗澡……”  忽然又有连声巨响,烈火聚为火龙,咆哮着冲过长街东西向,一阵狂风冲天而起。  “小师弟!我来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哈——”  是时只听一人朗声大笑,身周气流平地而起,吹得宽袍大袖飞舞、腰带飞扬,那人仙风道骨温文儒雅,念诵风咒诀,调动身周气流,衣袂飘扬,乘风揽月而来。  “谢师兄?”陈星蓦然惊了,谢安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多法术的?!  只见谢安立于长安北城木牌坊一端高处,漫不经心随手一招,发出数枚五土真符,化作重石下压,滚滚而去,碾过大半条街的魃群,双手拉开法诀,朗声道:  “万法复生,师兄特地作诗一首……”  肖山与陈星同时怒吼道:“快打啊!”  “别吟诗了!”陈星抓狂道。  “好!既已万法复生,师兄便兑现承诺!特来助你斩妖除魔!”只见谢安袍袖鼓风,在天上盘旋飞舞,四处发射火弹,引起爆炸。  项述:“……” 第131章 冯千镒睁大双眼,谢安缓步走来,沉声道:“千镒!”  “谢安石?!”冯千镒喃喃道。  “和他说话!”陈星想起车罗风临死前的一刻,也是这么渐渐失去意识,必须让他清醒着。  谢安缓缓道:“冯千镒,还记得最早动身前往洛阳时,你与我说的什么?”  冯千镒:“……”  谢安沉声道:“陛下虽令你权宜行事,却从未让你滥杀无辜。犹记汉时,你冯家先祖冯异追随明主,匡攘天下,如今你与苻坚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放眼看看罢,如斯百姓,又有何辜?”  谢安侧身,一扬袖,松山外,整座长安城已近成炼狱,数十万魃在城中四处肆虐,长安八门,尽是逃亡的百姓。  冯千镒顿时睁大双眼。  “你这么做,又与胡人何异?”谢安皱眉,注视冯千镒,喃喃道,“仇恨已令你成为曾经至为厌恶之人了么?下一步,是不是要辅助王子夜称帝,南下大肆屠戮你的族人?陛下有令!再不迷途知返!便除你汉人身份!逐出大晋!不必再为我大晋执行任何任务了!”  冯千镒:“!!!”  谢安之声如暮鼓晨钟,让冯千镒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只因在场诸人,唯独谢安能代表远在南方的千千万万族人,“复晋”亦是曾经一直以来,予以冯千镒至为坚固的倚靠,如今谢安之言,正中冯千镒的心病,犹如釜底抽薪。一旦被国家所舍弃,自己一生的动力,便将刹那化为虚无缥缈,竟令他充满了茫然。  陈星马上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全神贯注,调集心灯的所有力量,注入冯千镒心脉。  意识之海中强光一闪,伴随着巨响,心灯的火焰扩散开去,现出漫天烽火与染血的洛阳官道。  陈星茫然四顾,又出现了!上一次,是在项述的记忆中,心灯在驱逐执念之时,将他的意识带到了敕勒川外的茫茫大草原。  这一次是冯千镒的记忆?  “我恨……我恨……”一个嘶哑的、痛苦的声音说道。  陈星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那是年青时的冯千镒,他趴在了官道一侧,被断去了双腿,齐膝而断的伤口涌出源源不绝的血液,浸满了身下,两条断腿弃在一旁。  冯千镒拖着血迹,披头散发,缓慢地往前爬行,全身发抖,眼中现出决死的神色,道路两侧,弃着家丁、孩童的尸体。  而就在官道下,稻田的另一头,女孩的惨叫声传来,伴随着秦军放肆的笑声。  陈星刹那感觉到了冯千镒内心最深处,巨大的痛苦与绝望,正因心灯的连接,那世人皆苦的悲痛让他感同身受。  “我要杀了你们——!”冯千镒疯狂地喊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陈星喘息片刻,快步而去,跪在了冯千镒身旁,抱住了他。  “冯郞……冯郞!”那女孩疯狂喊道,“照顾好……孩儿们——!我——去了——!”  稻田之中,女孩的惨叫以一声死前的呐喊结束,四周恢复一片死寂。  冯千镒:“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们……”  陈星低声道:“千镒,还没到时候呢……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也没到结束的时候。”  冯千镒的双眼陡然睁大,而就在这一刻,稻田中升起一只紫黑色的巨大怪物。  陈星喃喃道:“我答应你,终有一天,你会等到这结束,也许是复仇,也许是离开……”  鲜血凝聚,成为咆哮的巨大怪物,陈星身周却迸发出强光,隔绝了那魔神血怪物的不断靠近,守护住了冯千镒。  “他不会跟你走的……”那怪物嘶哑地吼道,“心灯执掌,你总算来了——”  “兵主。”陈星沉声道。  现世,松山之巅,风起云涌,陈星紧闭双眼,跪在怀抱兄长的冯千钧身前,身周发出光芒,冯千镒的身体上,怨气已近乎完全消散,唯独心脏处的那点魔血,正在陈星发出的强烈心灯火焰中不断瓦解、碎裂。  谢安转头,只见全城的魃仿佛受到感应,正在不断朝松山汇聚。  “还要多久?”肖山说,“下面多了好多怪物!”  肖山与谢安拉开架势,只见魃海之中,三名魃王身着黑铠,正要攻陷松山。  谢安道:“我们下去抵挡一刻!”  冯千钧焦急道:“再坚持一会儿!”  三道虚影顷刻间已来到山巅,从背后朝冯千钧与陈星扑下!冯千钧大喊一声,侧旁却掠出另一个黑影,手中长剑翻转,“铿”的一声架住偷袭者武器!  “司马玮!”冯千钧喝道。  司马玮守住陈星与冯千钧,抬头望向数魃王,魃王缓慢分开,各自占据不同方位,预备同时围杀位于山巅之人。  下一刻,数箭射来,三名魃王头盔几乎应声飞落,铁箭射入魃王眼眶,带出鲜血,魃王纷纷从山上摔了下去。  项述收弓箭,低头看了眼陈星与冯千镒,以铁勒语喝道:“守住这里!”  山下,胡族骑兵冲杀而来,在谢安与肖山的协助下,组成防线。  冯千镒的记忆中:  那团紫黑色的血液不断冲击,欲从陈星手中夺回冯千镒。  “你也许会复仇,”陈星怀抱冯千镒,低声说,“也许不会。但你得记得,复仇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更是为了活着的人……”  他朝着那魔血抬起一手,喃喃道:“现在,出魔罢!”  心灯爆发,形成光潮,击中魔血,魔血在心灯的烈火之中分解,怪物嘶吼,灰飞烟灭。  现世。  陈星按着冯千镒,纹丝不动。  骤然间,两人身上爆出一道光环,横扫开去,那道强光气浪顿时卷走了天地间的怨气,冲溃了山下成群结队的魃。  陈星睁开双眼,不住喘息,一阵晕眩,而圆睁双目的冯千镒刹那昏了过去。  “撤!”项述见陈星睁眼,喝道,“阿房宫会合!”第99章 赦免┃司马玮呢?!快!把司马玮找来!  三个时辰后, 阿房宫中。  长安撤下来的军队、将领已吵翻了天, 京城骤逢异变, 皇帝落于人手,王子夜挟持了苻坚与清河公主,此事之骇然, 简直闻所未闻。  苻融、慕容垂、姚苌、苻坚之子苻丕在阿房宫正殿内激烈争吵,从长安撤下来的兵马已在阿房宫外扎营。苻坚所立太子为堂兄的长子,此时未在长安, 事发突然, 诸将甚至群龙无首,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拓跋焱呢?!”慕容垂大怒, “禁军统领,事发之时竟是置若罔闻, 连陛下都被抓了!必须斩首谢罪!”  苻丕道:“是陛下令他率军平乱,哪能知道是名妖人?我就说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众汉臣站在殿中, 场面混乱至极。苻坚向来亲信王子夜,孰料这次竟是王子夜动手谋反,王猛死后, 秦廷便以王子夜为首。苻坚不出事还好, 这下整个朝廷顿时陷入了乱局中。  正争吵时,殿外脚步声传来。  “大单于到——”内侍大声道。  满殿肃静,项述一身血,进来时将头盔往地上一扔,“当”的一声, 全身甲胄未除,当着众人的面走过殿前,拾级而上,坐在了阿房宫正殿的帝位上。  所有人:“……”  项述:“说罢,汇报情况。”  刹那间秦廷诸人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苻坚被抓了,述律空却恰好就在长安,从名义上来说,这厮乃是胡人的大单于,汉人可以不奉,按理说只要是祖先参与歃过血的敕勒古盟中人,都得听他的,这一刻项述完全可以取代苻坚,暂时行使帝王之责。  “怎么?”项述沉声道,“有意见?”  诸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苻融清楚项述与苻坚的关系,要说他觊觎苻坚的皇位还不至于,于是上前道:“回禀大单于,军队已全部撤出,城中百姓亦在皂河西岸安顿下来。”  “太子呢?”项述问。  “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东海通知。”姚苌出列,躬身道。  项述又问:“慕容冲何在?”  慕容垂沉吟不语,项述皱眉道:“慕容垂,你不会说话?”  慕容垂见状只得上前答道:“慕容冲正在路上,想来明日傍晚可到。”  项述从这短暂的迟疑里察觉了不妥,但没有追问下去,变故昨夜发生,慕容冲从平阳赶来,最快也要三天,中间差的这一天速度,想必是有人提前就通知他了。那时尚无魃乱,既然提前通知,慕容家想做什么,也不难猜。  “慕容垂带兵,守住长安四门,”项述说,“严防活尸逃出。”  “是。”慕容垂道。  项述又道:“姚苌、苻融整军,等待孤王号令,从南门、西门、北门攻入,待王子夜伏诛后,从三个方向攻入皇城,留一出口,将魃妖驱逐到皂河平原决战。”  “是。”余人道。  项述:“剩下的,去调出阿房宫中火油、投射机,组成防线,等待慕容冲的援军……忙完了?”  陈星来了,手里拿着满是血的一块布,累得有点喘气。  “歇会儿。”项述道。  陈星摆摆手,答道:“说完我就走了,各位大人……”  陈星转向众人,再看项述,有点迟疑。  “真的要说吗?”陈星道。  项述不耐烦地皱眉:“让你说你就说。”  陈星只得详述了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说完以后,陈星忽然想起一件相当严重的事。  “清河公主她……”姚苌听完内情,简直心惊胆战,望向慕容垂,慕容垂则黑着脸,说道:“血口喷人!证据何在!?”  “孤王就是证人。”项述淡淡答道,“你们若不信,待清河脱困后,大可与她当面对质。不过此事,坚头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  “这……”苻融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这不是逼反慕容垂么?此事非同小可,说清了王子夜的布置,就无异于告诉所有人,清河公主也参与了谋反复国,而慕容家则是脱不了罪了。虽然朝中大多认为慕容家有谋反之心,这真相一揭出来,慕容垂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完以后,项述朝陈星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星走到台阶下。  项述说:“靠近点。”  陈星:“???”  陈星于是又上了一级。  “到孤王身边来!”项述不耐烦道,“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所有人:“……”  殿内群臣都在看慕容垂脸色,一时不知他要怎么决定,是当场拔剑扔在地上大喊“老子反了”然后冲出去揭竿而起,还是跪下朝代为行使帝权的大单于认罪,项述却毫无征兆,在殿上和一名汉人眉来眼去。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133章 苻坚冷冷道:“花言巧语,王子夜,你不过是为了诱朕饮下你的毒药,成为任你驱策的活死人而已!”  王子夜笑道:“陛下,您不妨看看我,再看他们,我已拥有数千年之久的生命,逍遥天地之间,你以为,我又被谁控制了么?”  苻坚一怔,王子夜说:“魔神血若强迫活人饮下,不错,自当会令其成为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不再留下自己的意识。须得你心甘情愿,将这一生献给吾主,吾主便将助你永生不死,逍遥自在,像我如今一般。”  “……否则,如今你性命已悬于我手,”王子夜冷笑道,“我又何必与你说这等废话?”  清河公主在旁,惊疑不定地看着王子夜。  王子夜:“只要你点头,吾主便予你一支永远用不完的大军,赠你不死之身。”第100章 迁徙┃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么能这么武神!  “到得那时, ”苻坚说, “朕也势必将成为你的傀儡, 犹如扯线木偶般活在你们的掌控之下!”  王子夜哈哈大笑,说道:“苻坚呐苻坚,你直到如今, 还是在以凡人之心,揣度神的意图,吾主身为上古魔神、人间之主, 在他的眼中凡人就是蝼蚁, 统治一窝蝼蚁,对他而言, 有何意义?”  苻坚一怔。  王子夜又道:“吾主对你的万世江山并无兴趣,待事成以后, 自当还你,你大可在这神州大地上, 当千秋万世的明主。”  苻坚皱眉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王子夜:“他要你为他制造足够的怨气,再为他夺得一件法宝——那是一枚指轮,乃是定海珠碎裂后的遗物。只要得到它, 吾主便将离开现世, 完成他数千年来的心愿,回往曾经,一雪前耻,既已不在这个时代,又谈何操纵你?”  苻坚沉吟不语, 王子夜说:“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苻坚,机不可失。你若愿意,便饮下这杯魔神血,心甘情愿地成为吾主任命于人间的天子。”  王子夜抬手,一个小杯飞来,落在苻坚手中。苻坚紧握着那杯,皱眉不语。  “届时我将打开守御墙,你可依旧召回你的部下,准备南征。”王子夜沉声道。  苻坚冷冷道:“朕若不答应呢?”  王子夜惋惜地说:“那么,便只能将你炼化为一名新的魃王了,恐怕你一旦失去神志,你的部下们便将分崩离散,前去追随那名大单于述律空……”  此话正中苻坚心病,只见苻坚现出不明显的怒容。  “你也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情况,”王子夜微笑道,“来到你身边的第一天,我便提醒过你,陛下。看似铁壁一块的大秦,诸族实则各有心中算盘,你身后那女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罢?”  苻坚握杯之手微微发抖。  司马玮来到高台下,解开背后双刀,一并插入砖缝之中,再贴满符纸,将此处暂时封印。  陈星在外围等候,看了眼天色,屏息。  紧接着,司马玮几步跃上高台,从木柱后翻了上去,甩出钩索,缠住清河公主腰身。  苻坚转头望向清河公主时,清河公主却现出震惊眼神,腰上被钩索一缠,从高台上拖了下去!  王子夜:“!!”  王子夜马上回过神,喝道:“什么人!”  五名魃王一齐躬身,朝着坠落的清河公主追去。  远方传来清河公主大喊,陈星道:“动手!”  陈星祭起心灯,一招按在冯千钧背后,冯千钧全神贯注,发动森罗万象!  遥距千步之外,森罗万象蓦然迸发黑火,瞬间转换了形态,疯狂吸扯守御墙内的怨气,冯千钧那一刻眉目间现出戾气,双目红光一闪,怒吼一声。  “起——!”  陈星以心灯助冯千钧守住心脉,霎时森罗万象发动,高台下长出一棵漆黑巨树,冲天而起,顶飞了未央宫楼台,楼台垮塌,魔矛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拖着滚滚黑气的弧线,坠向东北角。  神兵坠落,结界瓦解,黑色的障壁顿时“嗡”一声消弭,等候已久的秦军将领开始率军冲杀。  “走!”陈星喊道。  所有人应声,越过皇宫院墙,朝着海潮般的数十万魃军杀去!  一道强光破开晦暗怨气,王子夜当即就知道麻烦来了,飞身上空中,一招手,魔矛朝着高空飞去。  肖山抖开两爪,雷电化作暴雨,当头劈下,清开拦路活尸。  谢安两手连弹,符箓化作飞鸟,继而拖着火光点燃了满地魃群。  拓跋焱已率领禁军杀进了皇宫之中,喝道:“营救陛下!”  司马玮抱着清河公主,跃下高台冲来,冯千钧冲到面前,喝道:“交给我吧!”  冯千钧召来森罗万象,双目中血光消失,平复。随着结界破碎,怨气朝着整个长安开始扩散,魃群亦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去吧,”陈星说,“项述,把它抢回来!”  陈星祭起心灯,遥遥一按,项述全身爆发强光,化作金甲战神,一袭鎏金白袍在空中翻滚,一步踏空,战靴下“嗡”的一声,凌空现出金光万道的符文。  项述踏破符文,飞上天际,转身,又一枚金光符文出现,数枚符文在空中破碎,再聚合为一条金色光龙,载着他腾空而起。到得王子夜面前时,项述长发一收,化作飞扬短发,胸甲、战裙、战靴、护臂……强光流转,犹如空中爆发出的炽日!  王子夜冷笑一声。  项述双手回圈,以空手入白刃之技,左掌横切王子夜面门,右手握住魔矛。  王子夜:“已经晚了。”  魔矛爆射出漫天黑火,倒卷回去,覆盖了项述全身!  陈星:“!!!”  陈星要再催动心灯时,魔矛却陡然一震,项述手中当即鲜血淋漓,大声怒喝。  王子夜抓住魔矛,在空中一个回旋,带着项述冲向地面。项述从天坠落,狠狠摔了下来!  陈星一惊,瞳孔陡然收缩,项述却松手放弃魔矛,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飞速翻身,狠狠掼在地上,躬身双足踏地,发出一声巨响。  “拿不到!”项述喝道。  陈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项述喝道:“把法力给我!别分心!我再试试!”  王子夜手中虚托魔矛,转头看见陈星,知道陈星才是他的目标,当即一个俯冲,朝着陈星疾冲而来。  项述一躬身,如箭矢般射出,转眼间已到王子夜身后,一脚猛地踩上王子夜背脊,将他踩得脸着地,砰地摔下地面,再翻身到得陈星身前,赤手空拳,双掌一前一后推出,做起手式,全身光芒迸发,保护背后的陈星。  太帅了!真是太帅了!陈星心中只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天啊!我的武神!怎么能这么武神!  “现在怎么办?!”项述焦急回头。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了……”陈星道,“啊!怎么办啊!”  项述简直拿陈星没脾气了,又问:“克耶拉呢?!”  尸亥的宿主已被项述一脚踩死,此刻没了依托,化作魂魄形体飞身上空中,招手使魔矛飞来,落在他的手中。  眼前局面,明显谁也奈何不得谁,陈星心念电转,尸亥却不想再与项述缠斗,于是横握魔矛,沉声道:“来罢,看你有几分本事,面朝我的军队……”  怨气爆发,霎时皇宫中的所有魃军,在五名魃王的号令下重新整队,转身朝向项述与陈星,预备开始冲锋!  项述不敢再去追王子夜,深呼吸,立于陈星面前。  “十万,”项述沉声道,“你说我能破么?”  陈星:“看你了……”  飞翔在空中的王子夜做了个手势,陈星当即从背后猛地抱住了项述。  大军排山倒海冲来,项述稍一倾身,在这洪流之中,陈星将心灯催动到极致,两人身周光芒万丈,一道冲击波横扫出去,顿时掀翻了冲锋的魃军。  陈星已头晕目眩,项述侧头,心灯在他体内流转后,迸发出一条光龙,旋转在两人身周,朝着四面八方喷发龙炎,灼烧了未央宫前所有的魃军!  尸亥:“……”  尸亥正在找机会要冲下战场,以魔矛将二人一招穿心时,背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谢安竟是与肖山、冯千钧三人上了未央宫殿顶,同时出招,将尸亥击向地面。  尸亥手握魔矛,如黑火流星般坠落,怨气轰击之下,将宫墙砸得粉碎,冲锋的魃兵失去号令,顿时一片混乱。  “述律空!”苻坚之声震喝道。  项述将光火一收,拉住陈星手腕退后,苻坚已在拓跋焱的掩护下匆忙赶来,喝道:“给朕留下王子夜!”  “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陈星喊道。  谢安与肖山赶来,冯千钧抓着清河公主的手腕疾奔而来,与三人会合。  项述说:“那武器拿不到,能毁掉它不?”  陈星说:“不不不……你让我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没时间了!”项述抓住陈星,低声道,“就像阴阳鉴,法宝互撞是会碎的!快想办法毁了它!”  怨气滚滚,于未央宫顶上一收,现出尸亥身形。  尸亥沉声道:“陛下,想清楚了么?还是将长安留给您,慢慢斟酌罢。”  项述蓦然望向苻坚,苻坚眼里竟是有少许躲避神色。  “拓跋焱!移驾阿房宫!”苻坚喝道,“先不管此处了!”  “不行,”项述沉声道,“这么多魃,若从长安逃走,散向整个中原,谁来负责?”  苻坚说:“就让它们去南方……自然有的是人对付!”  尸亥手托魔矛一振,五名魃王同时得到命令,聚集起长安那浩大魃军,竟是要破城而出南下。  陈星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尸亥——!”  尸亥转头,陈星喊道:“你见过这个么?”  接着,陈星祭起白虎幡。  天地灵气滔滔而来,被吸入白虎幡中,幡面光芒一闪,白虎化作虚影飞出,踏空奔过魃群上空,二十余万魃顿时不受控制,脱离魃王,朝着长安城西门冲去。  尸亥:“我的魃!”  “走!”陈星说。  项述上马,将陈星一搂,让他坐在前面。陈星手持白虎幡,项述纵马,冲出了长安城西门。  尸亥手持魔矛,勃然大怒,飞过天空,转眼追了上去。  “你的魃!”谢安朗声道,“哈哈哈哈——!” 第135章 清河公主笑了起来。  “我们商量了下,”冯千钧只得说道,“接下来,还是决定兵分两路。”  陈星抬眼看谢安,谢安脸色凝重,点了点头,说:“终归不好离开建康太久,看见你们没事,也可放心了。”  陈星知道谢安是一定得回去的,于是沉吟片刻,点头道:“谢师兄一个人走么?”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谢安说:“我打算带着千镒南下,千钧依旧跟着你们。”  项述没说什么,陈星于是点头,说:“新垣平与温彻,就麻烦师兄了。”  清河公主接过参茶,两手握着银杯出神,片刻后轻轻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大单于。”  项述没说话,只是稍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冯千镒则不敢看陈星的双眼,他被弟弟放了下来,伏在地上,朝陈星与项述跪拜磕了三个头。  项述正看着篝火出神,鬓角垂下以金线所编起的细绦辫,侧脸英俊得令陈星挪不开目光。  “也洛萨。”项述淡淡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不用啰嗦了,回去重新做人,去罢。”  陈星朝冯千镒说:“苻坚终会与大晋一战。为了那天,好好准备。”  冯千镒点头,冯千钧便又抱着兄长出去。  清河公主俏笑道:“那……我就不跪拜你了,大单于,在我心里,你一直像哥哥一般。”  “随你。”项述随口道,“慕容冲?”  慕容冲有点拘束,似乎不想在项述面前多待,眉头深锁,看了陈星几眼,再看项述,“嗯”了声,又道“是”。  陈星知道以慕容冲脾气,平日里断然不会给人好脸色,奈何项述救了清河公主性命,只得忍气吞声,屈人一头了。  “你想朝苻坚开战?”项述抬眼一瞥慕容冲。  “我不知道。”慕容冲叹了口气,答道,“须得先回平阳,接下来再看吧。”  “坚头不会杀你,”项述漫不经心地说,“现在他多半已给你送信去了,说不定信使到得比你还快。”  慕容冲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平生最不愿别人多提自己与苻坚的关系,奈何项述说的也是实话。  冯千钧把兄长送出去后又进来了,显然是想等他们交代完之后,还有话想说。  项述看了眼陈星,说:“你决定罢。”  陈星知道项述交给他决定的意思是,他曾告诉过项述,抵达敕勒川后,还有许多事要做,更涉及周甄的重新出现,带清河公主一起,会不会增添麻烦?  陈星又看冯千钧,说:“冯大哥决定吧。”  项述:“?”  冯千钧沉默不语,片刻后,清河公主轻轻问道:“千钧?”  冯千钧没有看清河公主,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说:“你跟你弟弟回平阳,他能保护你。”  清河公主勉强笑了笑,点头,起身与慕容冲离开。  冯千钧与陈星对视,项述仿佛听出了什么来,抬眼望向清河公主离开的方向,似有所悟,点了点头。  “你想好了吗?”陈星说,“这么一别,也许几年之内都见不着面了哦。”  “嗯。”冯千钧点了点头。  “想好什么?”项述朝陈星问。  陈星忽然想到一件事,说:“对了,项述,你能赐婚吗?”  陈星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念头,苻坚有赐婚的权力,那么项述是不是也有?  “大单于管天管地管生死。”项述说,“从来不管别人家事,自己婚事还没说法呢,赐不了婚,喜欢就自己去,开口说个清楚。”  “不不不,”冯千钧说,“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了,谢谢你们!”  陈星本以为冯千钧鼓不起勇气朝清河公主表白,没想到最终他竟是选择了尚在江南的顾青,当即就有点感动。  “我们敕勒盟有个节日,叫暮秋节,在暮秋节上有个活动,”项述说,“可以朝你喜欢的人……”  “她在江南。”冯千钧说,“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是想带她走遍塞外,这次就……算了吧。”  “你们好像还不认识呢,”陈星说,“恕我多嘴提一句,万一她不喜欢你,你不就完蛋了?”  冯千钧忽然一笑,说:“那么我就搬到药堂隔壁,偶尔看看她每天在药堂中给病人捣药,与她说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冯千钧与陈星说的是顾青,项述却听得莫名其妙,这时候谢安也来了。  “好了,”谢安出了口气,说,“有些事总得商量清楚,明日才能放心启程。”  这三天里,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不动如山被抢,尸亥跑了,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肖山依旧睡着,陈星说:“项述拿不了不动如山,那东西排斥他,已经被怨气炼化了。”  这也是项述十分疑惑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说那是我的东西?你们能不能给我一次说清楚?”  陈星只得解释道:“那把神兵最初的形态是一把重剑,是我们想取来给你用的。”  项述道:“所以呢?这又如何?”  陈星道:“传说只有它才能杀掉蚩尤,怎么就跑到尸亥手里去了呢?”想到这点,重逢的喜悦顿时被冲淡,又不由得狂躁起来:“啊!怎么搞的啊!都一切重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  “什么重来?”项述又问。  谢安与冯千钧观察项述表情,提心吊胆,生怕他们随时又像从前般说着说着,突然吵起来,但谢安也发现了,这一次,项述的脾气似乎好了些,对陈星也耐心了不少。  陈星喝了一杯参茶,烦躁不安,说道:“总之就是要把它拿到手,才能完成任务,那把剑就是你身为护法的重要武器。”  项述说:“我堂堂述律空,为什么非要用这把剑?没了它我就不能打架了?”  陈星:“对付蚩尤,单靠空手套白狼没用的啊。”  “是空手入白刃。”项述不悦道。  陈星也失去耐性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它!”  项述:“……”  “好了你们俩别吵了!”谢安与冯千钧终于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了。  陈星忽然发现,有时不讲道理反而比讲道理有用,就像现在一样,项述反而不吵了,于是问题就从“我要这把剑来拯救天下但是剑没了怎么办”,转化成了“陈星就是要这把剑一定得想办法弄来”,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重要,遂令项述的思考方向从“问题的合理性”回到了“如何解决问题”上来了。  “有话好好说,”谢安示意道,“怎么老是这样?闹有用吗?”  陈星:“有用啊。你看他不正想办法了吗?”  冯千钧:“……”  谢安耐心道:“现在尸亥带着魔矛,逃往西北方去了,能截回来不?”  当时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见了,尸亥带着五名魃王以及一把武器跑得无影无踪。谢安又说:“凉州一地,恕我们实在鞭长莫及了,只能求助于大单于,派出斥候搜寻尸亥的下落,最重要的,还是不动如山。”  陈星皱眉道:“下落都找不着吧,他又要逃去哪儿呢?我始终以为,尸亥要往南方跑。”  谢安摊手,项述却仍在思索。冯千钧说:“要么还是我走一趟,调查西北方的情况罢。”  先前冯千钧与谢安便是这么商量的,此时,项述却忽然朝陈星认真地说:“行,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神兵了,现在被敌人夺走,咱们就不能再锻一把?”  陈星:“啊?”  项述瞬间一言惊醒梦中人,三人面面相觑,陈星说:“对啊。”  谢安说:“这不是说锻就能锻出来的,护法。”  项述说:“既有人做出来过,咱们自然也可以。”  谢安想了想,说:“材料倒是知道,只是太难取得。”  项述:“找就是了。”  陈星原本充满了绝望,找不到尸亥,就拿不回那把魔矛,而拿不到魔矛,就没法把它净化,何况能不能让它恢复为不动如山,还极其难说。但是项述说得对,也许还可以再锻出一把啊。  谢安想了一会儿,说:“似乎是这么个办法,这么说来,我就须得尽快回会稽,找到关于不动如山的一切记载。”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生怕谢安说出“会稽项家”,但谢安摸爬滚打数十年官场,早已成了人精,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想到此处,谢安又道:“兴许还当真有希望,我这就回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不过若无差池,解决卡罗刹之事后,你们也得下江南,届时便碰上了。”  于是谢安起身,冯千钧又道:“我明天就上路,往西北入凉州,调查尸亥的动向,不来告别了。”  众人散了之后,陈星喝过参茶,一夜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偷瞥帐篷另外一头的项述,不闻动静。有时陈星总是很好奇,项述每天话这么少,到底在想什么?就像现在,他在想敕勒川的族人们,还是想尸亥、蚩尤的事呢?  是不是在他心底深处,也偶尔会记起许多零碎片段?重明告诉过他,在万法复生、潮汐回溯的一刻,小季以落魂钟一并将他们这三年里的记忆送了回来,只因项述身体内残余的、与魂魄纠缠的龙力作用,方被压制。  但偶尔陈星会看到项述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当他们共同经历了曾经经历过的某些事时,便会沉浸在错乱的回忆里。  为此陈星还特地找机会私下与谢安、冯千钧讨论了一次,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有想起来的可能,便留给他自行想起,不要强行提醒他,免得弄巧成拙。但陈星时而感觉到项述某种略带恼火的情绪,正因当下与过去,所产生的这种奇异的混淆。  项述从来没有开口问,一旦问了,说不定陈星真会忍不住告诉他。  陈星在黑暗里缓慢起身,实在睡不着,于是摸黑出去,来到营地外的湖畔,看着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皱眉思考。  尸亥夺走了神剑不动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强了,但心灯的威力也变得更强,再来一次对付他的路数,是否还能奏效?这次没有阴阳鉴,也许可以设计一个新的结界,将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飓风吹走尸亥聚集于身上的怨气,以落魂钟收走他的魂魄。  只要尸亥伏诛,回收魔矛,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它慢慢地恢复原状,再带着这把神兵去迎战蚩尤。但首先得找回落魂钟……谢安回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寻找这一法宝。  “驱魔师。”一个声音在湖畔另一侧响起。  陈星一怔,抬头,竟是未注意到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湖边竟还有人。  那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却是一袭黑袍、立于树下的慕容冲。  “慕容冲?”陈星有点意外,“睡不着么?”  慕容冲隔着数步之遥,沉默地注视陈星,陈星朝他扬眉一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想好怎么办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这是你我第一次交谈,可为何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咱们从前认识?”  陈星迟疑片刻,而后一笑道:“你可以将这当成一种缘分,不好么?”  慕容冲沉默良久,忽然说:“我梦见过你。”  刹那陈星心头一凛,慕容冲说:“驱魔师,你会解梦么?”  “我……”陈星忐忑良久,问,“你梦见我在做什么?”  慕容冲眺望湖的对岸,说:“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一条大河,我和你在河的这头……就像现在一般。”  陈星想起了万法复生前,项述离去时,自己与慕容冲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们说,”慕容冲喃喃道,“河流在梦境里出现,预兆着生与死。”  “河对岸有什么?”陈星又问。 第137章 “大单于回来了!”  “大单于——”  全城轰动,城门马上打开,为首两人率军迎出,一个让陈星听了就有心理阴影的年轻声音高喊道:“述律空——你终于回来了!”  车罗风纵马冲出,项述只是驻马,远远看着他。看见车罗风时,陈星有点意外,这家伙没受伤?!对了!这么说来……许多事确实改变了。  肖山一瞥车罗风,也想起来了,说:“是他!”  “他怎么了?”陈星低声问。  肖山说:“他还活着。”  陈星茫然道:“当然啊……等等,上一次,车罗风是被你抓伤的?!”  肖山点了点头,望向陈星,似在思考,而后说:“我看见,他和一只魃在说话。”  陈星:“!!!”  上一次来到敕勒川时,陈星还未认识肖山,而车罗风带着被抓破的肚皮逃回来时,陈星只以为袭击他的是一只狼,现在想来,竟是肖山!而时光潮汐回转后,肖山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便告诉了陆影,陆影则令他马上南下,去长安寻找陈星。  也即是说,肖山离开北方后,自然也就没有袭击车罗风,现在的车罗风也没有受伤!  “什么魃?”陈星当时竟忘了详细询问肖山此事,毕竟那会儿肖山连话都说不清楚。  肖山趴在陈星耳畔,很小声地说:“柔然魃。”  陈星:“……”  周甄,一定是周甄!陈星刻意落在最后,低声朝肖山询问了整件事的经过,终于明白了:  上一次的暮秋节前,就在巴里坤湖外,被陆影放逐的肖山,碰上了与周甄会面的车罗风!肖山出现的刹那,车罗风与周甄便一起出手,想杀掉这小孩灭口。孰料肖山却不是吃素的,一招便放倒了车罗风,周甄见状马上抽身离开,而肖山则转身去追,闻讯赶来的柔然人,则救走了车罗风。  于是便有了车罗风负伤归来,而陈星救了他性命的整个经过。而不久后,趁项述与陈星离开敕勒川,前往卡罗刹时,周甄再次与车罗风会面,诱他喝下了魔神血,并制造了那起魃乱,屠杀了阿克勒全族。  陈星马上就盯着车罗风看,却一时无法判断出他此时是否已见过周甄。第102章 神医┃我需要你们帮我保护一家人  铁勒族族长石沫坤也来了, 敕勒川迁徙到此地的骑兵们分作两翼, 护送项述一行人进城。耳畔各族语嘈杂不堪, 吵得陈星头昏脑涨,不少人更诧异端详肖山一行人,这一狼一狈一小孩的组合。  “通知各族部, ”项述下马后第一件事就是进皇宫,“召开会议。”  陈星进城的路上看了眼,见许多百姓已被安顿下来, 心中顿时生出熟悉之感。白鬃过路时, 不少百姓又纷纷朝它行礼。  车罗风早在进城时便注意上了陈星,大单于述律空带回一名汉人之事, 亦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顿时让车罗风十分紧张, 匆匆到得宫殿中时,两人正式照面, 车罗风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这汉人显得面目可憎,犹如上辈子的仇敌一般。  但在这无缘无故的恨之下, 车罗风对他又有几分敬畏。  “他是我的安答, ”项述朝陈星说,“柔然族长,车罗风,你俩多亲近亲近。”  陈星笑道:“好啊——”  车罗风:“……”  项述刚回到皇宫,安顿了陈星之后便去询问相关事宜, 扔下车罗风与陈星,在主殿内面面相觑。  “你是汉人?”车罗风明知故问道。  “对啊——”陈星又笑道,一边躬身整理行李,一边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安答,您最近肚子疼吗?”  车罗风:“???”  陈星诚恳道:“我是大夫,看你脸色不大好,推测你可能会腹痛。”  车罗风原本很正常,被陈星这么一说,肚子突然就有点疼了,隐约间竟是像被抓了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是你安答。”车罗风上前一步,冷冷道,“你与述律空,是怎么认识的?”  陈星正检查药包,闻言直起身,车罗风伸出手,想挑陈星下巴。  “走开!”肖山从旁出现,手上两把精光闪烁的爪子互相敲了敲。  肖山系着一条领巾,上身赤裸,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身材隐约现出少年郎的瘦削肌肉,下身一条长裤,裤前围了一条兽裘长裙,清河公主临走前还给他梳了鞭子。  肖山朝车罗风威胁地露出犬齿,除了项述,他几乎不让别人靠陈星太近。  车罗风:“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才走开!”  车罗风不知为何,竟是对这个头尚不到自己胸前高的小孩充满了恐惧,一上来气势就弱了几分,竟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色厉内荏道。  “要讲礼貌。”陈星朝肖山说,“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一言不合,就把人抓得肚破肠流的。”  肖山拦在车罗风与陈星身前,抬起爪子,霸气地指着他,说:“退后,否则把你脑袋抓下来。”  车罗风顿时怒不可遏,吼道:“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陈星正要开口,肖山却比车罗风声音更大,清亮的少年声蓦然道:“该滚的是你!”  “这是我的地盘!”肖山冷冷道,“我是呼韩邪后人,伊图邪山!柔然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说着,肖山手上拈着一枚根部赤红的缠金带玉雕牙,朝车罗风出示,威胁道:“认得它么?”  陈星:“……”  车罗风顿时惊了,又退了半步,只因肖山手中所持,称作“金翎龙牙”,金翎乃汉元帝所授,龙牙乃呼韩邪单于掌管的匈奴印信。象征汉人所承认的,匈奴王权嫡系。  陈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了,从前肖山一直带在身边,但胡人稀奇古怪的装饰总是很多,阿克勒王甚至全身挂满项链蜜蜡等装饰,陈星便也没多问。  “你……你也是大单于?”陈星傻眼了,朝肖山问,心道不好了,这下多半要打起来了,肖山与项述竟然都是大单于!真要打起来的话自己帮谁?  “不是,”肖山朝陈星说,“我是单于,小的,一般的那种,小单于或一般单于。”  车罗风旋即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小贼,从哪里偷来的东西?”  就在此时,敕勒川各族的族长们全来了,一见双方对峙,便隐约猜到想必又是性子桀骜暴躁的车罗风在寻人不是,正要劝和时,匈奴族长一见肖山手中印信,顿时大惊道:“此物从何处得来?”  霎时匈奴部中数族,马上围住了肖山。  项述也来了,一瞥肖山,说:“终于按捺不住,打算归族了么?”  陈星心想原来你早就知道?别人认不得金翎龙牙,项述是大单于,总该识货的。  肖山答道:“你安答欺负陈星,否则我也不会说话。车罗风!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先祖所建,哈拉和林,是我们匈奴人的都城!若非卢浑单于释放你柔然人自由,如今你们还是我们的奴隶!”  霎时殿内所有人脸色都不自在起来,柔然人确实曾是匈奴人的锻奴,自呼韩邪之后,卢浑大单于释放柔然人,才终获自由。  项述沉声道:“闭嘴!我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匈奴单于,肖山,匈奴人既入了敕勒古盟,便须听我号令……”  “算了,”陈星说,“没关系,肖山。”  肖山于是不说话了,项述又看了眼车罗风,眼带责备之意,车罗风明显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搞懵了,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项述一抬手,阻住陈星话头,接续道:“……他们是否承认你身份,乃匈奴族中之事,我不来多管闲事。但今日既在盟中,外敌压境,便须得摒弃前嫌,共同抗敌。”  “……还是你想自己出城决战?”项述又朝肖山说。那语气虽然严厉,却丝毫没有半点轻蔑,亦无威胁,隐隐有着父亲的威严。  陈星正想打圆场,肖山却点了点头,说:“你的柔然安答不来欺负陈星,我自然就放过他。”  车罗风那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项述只好当见不到,说道:“各部汇报情况,匈奴人稍后再去验明正身不迟。”  短暂沉默后,铁勒族长石沫坤咳了声,打破这尴尬寂静,率先道:“一个半月前,收到大单于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我们便做好了迎敌准备……”  果然尸亥的部下还是提前动手攻打敕勒川了,所幸这一次没有魃王出战。十二天前,从阴山之中冲出了大量的动物白骨,以豺狼虎豹为首,冲击了杂胡们在敕勒川下的营地。陈星估算了时间,差不多就在尸亥带领魃王们逃离长安之后。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成千上万的怪物嘶吼着冲开拒马桩,冲进了敕勒川。幸而石沫坤经项述提醒,提前做好了准备,奋力抵挡。一发现不敌,马上带着所有人且战且退,逃离敕勒川。  但就在中途,出现了另一伙魃,奇怪的是这伙魃没有袭击他们,反而袭向白骨军团,为他们断后,并与动物尸骸组成的大军猛烈交战。  陈星听到这里时,马上就知道魃军来历了,那是执着找周甄复仇的由多,带领着阿克勒族死去的卫士。  最后石沫坤说:“就是这样。”  车罗风眼神带着少许游移,与项述稍一相触,便别过眼神,反而怀疑地多看了陈星几眼。  陈星以铁勒语朝石沫坤问:“有受伤的么?”  石沫坤略一点头,说:“一部分柔然卫士,都安顿下来了。”  陈星起身道:“我去给他们看看。”  项述说:“让他们过来,你留下,各族轮班严密防守,石沫坤派出回鹘部斥候,侦查敌人下落。”  “肖山,”陈星出得匈奴人皇宫,找来肖山,说,“我想拜托白鬃一件事,司马玮呢?”  肖山撮指吹了声响哨,将白鬃召来。陈星给白鬃看塞北地图,白鬃说:“我全认得,想让我做什么?说罢。”  “带着司马玮,到巴里坤湖去。”陈星又朝来到身边的司马玮说,“我需要你们帮我保护一家人,让他们平安撤向哈拉和林,现在他们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司马玮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就走了。陈星忽然发现司马玮出奇地好用,他也是魃,魃们仿佛不会注意到他,反而将他当成了同类。而且这家伙也挺能打的,平日里也没有任何个人意愿,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辛苦你了。”陈星给司马玮戴上捡来的阿克勒人头盔,于是高高大大的、曾经的汉人王又变了另一番模样。  司马玮说:“不客气。”  这家伙就像个忠诚又可靠的侍卫,随便陈星怎么折腾,况且除了陈星自己,还没人杀得了他,只是得注意别被人发现了。  司马玮平时都在想什么呢?陈星有时不禁有点奇怪,但就连项述在想什么他都搞不清楚,对一只魃王而言,就更费解了,譬如说现在。  翌日,陈星在哈拉和林皇宫之中开始挂牌看诊,毕竟他记得上一次来时,敕勒川人有不少生病的,于是除了给受伤的各胡卫士们看病之外,顺便还给项述的族人们解决疑难杂症。  “需要翻译么?”项述在旁看着,问了一句。  陈星笑道:“我可以勉强听懂。”  项述于是便主动帮陈星配药,药材被铺开散在殿内地上,他不时望向陈星,殿内日光朦胧,陈星半身笼罩在殿顶天窗投下的光芒中,神情专注的侧颜显得文雅而俊秀。  石沫坤正在殿内看一张地图,标记派出斥候的数路方向,抬头看了眼陈星,再看项述,眼里带着笑意,动了下项述。  “述律空?”石沫坤笑着说。  项述不搭理石沫坤,配好药起身,拿到陈星身边去,递给自己的族人们,在旁盘膝坐下听陈星的吩咐。陈星只是看了病人一眼,就拿纸开方子。  项述:“你这才看了一眼!”  陈星说:“看一眼就知道生什么病了。”  项述:“方才你甚至没有抬头。”  陈星说:“听声音都能听出来。来,我知道你是害喜,开副安胎的药吃吃就好了……”  项述:“你头都没抬,光听声音,就能听出她有喜了?”  “不然怎么叫神医?”陈星心中窃喜,上次看病的过程他还记得,好些人排在队伍里头,陈星一眼就认出来了。开药连想都不必多想,有名孕妇上次让他印象深刻,这回一眼就瞥见了。  项述:“……” 第139章 “收到我的信了?”项述说。  车罗风只是沉默地站着, 项述倚在树干前,眼望远方的地平线。  “那汉人是谁?”车罗风忽然问。  “比起他的来历,你更应当关心的是周甄的下落。”项述英俊的面孔笼罩在日落时最后的光里, 很快, 漫天繁星升起来了,星光照耀着龙城皇宫高地上的二人。  车罗风抬眼一瞥项述, 飞快地说:“他在哪里?谁告诉了你这个消息?我们只发现了阿克勒族的死者们想报仇。周甄始终没有出现过,一直没有!”  “会有机会的。”项述淡然道, 离开那大树,正要朝车罗风走来, 忽然动作一顿,仿佛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似乎同样也是在一棵树下, 树的另一边, 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无数错乱的记忆碎片仿佛一瞬间涌入了项述的脑海,令他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安答。”车罗风终于再按捺不住,朝项述开口道。  项述却抬起一手,示意车罗风不要打断自己。  “不……我不是。”  犹如有一个声音, 在树后轻轻地说:“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  项述转过,来到树后,树背后却空空荡荡。  项述的眼神现出了几分茫然。  “安答?”车罗风快步走来,充满疑惑地问。  项述一手按着树干,稍稍低头,眉头深锁,再抬眼瞥向车罗风时,眼神里带着少许无助。  “你怎么了?”车罗风奇怪地问道。  皇宫寝殿内。  阿克勒王喃喃道:“很多年前呐……述律温曾是我的安答。”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就怔住了。  “你……你们……”陈星说,“原来这么亲近吗?”  阿克勒王吁出一口滚烫的气,陈星为他换下湿布巾,阿克勒王的话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许多古匈奴语,陈星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明白大体的意思:许多年前,阿克勒王与铁勒王也曾立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然而随着大草原上水草的变迁、铁勒与匈奴关系的时好时坏,两族在岁月之中,逐渐变得疏远了起来,述律温与阿克勒王亦渐渐地忘了这事。  兴许是大家都记得,却谁也不再主动提了。  但每一次述律温前往北方视察时,都会带着武士们到阿克勒族的营地来作客数日,两人见上一面。  “他喜欢汉人,”阿克勒王喃喃道,“他的儿子述律空,也像极了老子。他们都想与知书达礼的汉人、心地善良的汉人、会读书写字画画弹南方的‘琴’的汉人、会吟诗会赞咏大草原上星辰与群山之美的汉人……”  “……共度一生。”  陈星安静地听着,而后道:“所以他爱上了项语嫣。”  “嗯……”阿克勒王缓缓道,“他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汉女。而小时候的述律空,就像他老爹一样,他喜欢南方,想去江南,去他母亲的故乡,找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汉人,那孩子不想当大单于,都说你们汉人住的地方,就像仙人的秘境,是繁花盛开、小桥流水的世外桃源……”  陈星笑了起来,为阿克勒王敷上湿布巾,说:“来日你将有机会,带着你的妻子、孩子到我们的家乡去作客。”  “谢谢你,”阿克勒王缓缓道,“述律空在南方的日子里,得你照顾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你曾经认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述律空一定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在我们匈奴人的说法中,这就是‘命中注定’。”  陈星:“……”  哈拉和林后宫高处树下。  项述出了口气,忽然有点疲惫,车罗风却执着地说:“这些日子里,我常常等着你,我以为你将待在南方,不会再回来了。”  项述回过神,一瞥车罗风,以一句草原的诗回答了他:  “相聚短暂,离别永恒。风将停散,雪将消融。”  听到这话时,车罗风蓦然色变,只因下一句是“在那遥远的南方,桃花绽放之地,才是我的温柔乡”,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的是,缘起缘灭,不必强求,哪怕再好的朋友,来来去去也是寻常,没想到车罗风却会错了意。  “所以那就是你的‘命中注定’,”车罗风黯然,低声道,“是你的温柔乡。”  “什么命中注定?”项述随手拍了下树干,抖落一地树叶。  车罗风说:“我记得,我一直记得。那年你就说过,要到你母族的地方去。”  “有么?”项述俊脸上竟是出现了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红,想起那年夏日,他得知周甄与车罗风在一起时,车罗风问起他何时成家。  那天午后。  他们在萨拉乌苏河畔垂钓,项述对此的回答则是“我会一直等待着,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来”。  “你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了?”当时车罗风不满地问他。  “也许是个汉人,也许是像我们一样的塞外人。”项述注视平静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大河闪耀着日光犹如广阔的梦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必定是个像我娘一般,心地善良,读过许多书,也知道许多事,见过世上许多不平之事,自己却像春风,又像桃花一般,温暖的人。”  车罗风沉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喜欢汉人。安答,你不过是听多了故事,想要汉人的东西罢了,待我来日当了族长,带着铁骑南下,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取来。”  “你不懂,那就是我的命中注定。”项述淡淡道,最终起身走了,扔下尚在河畔的周甄与车罗风。  哈拉和林后宫树下。  项述沉浸在回忆中,直到车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方将他拽回了现实。  车罗风迷茫而悲伤地看着项述,说:“就是那小子,你南下回来,带来了那个汉人,那就是你要找的。”  “是他找到了我。”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若没有陈星,自己已经死在阴暗的地牢里了,那里没有桃花,也没有春风,但转念一想,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将南下的日子平平淡淡一句带过,最后说:“缘分使然,你说得对,安答,陈星是我喜欢的那种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车罗风说:“哦?找到你的理想了?你要与他成亲么?他还不一定答应呢。否则你为什么还在患得患失?安答,我记得从小时候起,但凡你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取,我看他似乎也没答应你?”  项述一怔,皱眉,没想到车罗风的眼神竟如此锐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忐忑。  “这与你有关系?”项述被车罗风说破心事,略有点恼了,又骤然想起树后的那声音。  “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你觉得自己应该与他成亲的那个人而已。你没明白,你该把这个戒指给一个——让你看见他时,心脏就会怦怦跳起来,总想找由头与他多说说话,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时……”  项述不知为何,这一路上每每忐忑,想不顾一切朝陈星坦白之时,耳畔便会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仿佛提前拒绝了他。  分明陈星就是那个从小便存在于他心里,完美的、令他赴汤蹈火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爱人。这个念头却总是挥之不去,就像随时警告着自己,陈星断然不会接受,说不定会用一样的话,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他忍不住再三试探,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们不过认识了短短半年,项述却仿佛觉得,已经被陈星拒绝了一辈子,这感受当真让他十分挫败。  车罗风说:“忘了那汉人罢,他要喜欢你,自然会告诉你。你只不过想去南方生活,是不是?我陪你去,周甄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这就召集族人,随你离开哈拉和林,我们到南方去,去建康!去江南!叫他们的皇帝把住的地方让出来,让你当汉人们的皇帝!”  项述蓦然揪住车罗风的衣领:“安答!”  车罗风不住喘气,项述低声威胁道:“周甄曾是你的爱人!必须由你自己去面对!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须得给族人一个说法!”  车罗风却推开项述,几乎是恼羞成怒道:“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甚至不是人!”  项述怒道:“你也得去见他一面!亲手送他离开!”  车罗风眼中带着惶恐,忽然树后响起一个声音。  “那个……”  陈星惴惴不安地说道:“我……”  项述与车罗风马上分开,彼此假装若无其事。车罗风短暂地错愕后便回过神,瞬间被点燃了怒火。  “汉人,你偷听我们说话?”车罗风一手按在刀柄上。  项述却不易察觉地挡在了陈星与车罗风身前,扬眉示意陈星说。  “我只想告诉你,阿克勒王好多了。”陈星马上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来。”  “我可以作证,”那狈牵着陈星的狗,正在替他们遛狗,说道,“他确实才来。”  项述:“……”  陈星又道:“阿克勒王有话想对你说。”  项述于是看了车罗风一眼,坦然跟着陈星走了。皇宫深处寝殿内,阿克勒王已恢复了清醒,断断续续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果然有关由多。近半个月前,阿克勒人发现了活尸南下的踪影,且行进方向,正是从卡罗刹出发,前往阿克勒族扎营的所在地,巴里坤湖。  阿克勒王严阵以待,率领族中卫士紧密防守,发现魃军的首领,赫然正是已死后被葬在卡罗刹山中的大儿子,由多!  但那伙魃的目标,却不是自己。由多只是远远看了父亲一眼,便带领群魃,前往巴里坤湖。阿克勒王马上号令全族离开湖畔,撤往数里外的高地,他亲自赶往湖中,并发现了周甄正在施展法术,发动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你看见他了?”项述握紧了阿克勒王的手。  阿克勒王点头,周甄使用一个拨浪鼓,便召唤出了湖中成千上万的白骨。牛羊骨、象骨、豹骨、飞鸟的苍白骨架,犹如湖浪一般,前赴后继,一层层地涌上湖边,成为了一支白骨大军。  陈星马上想起了上一次在哈拉和林时,周甄所复活的骨头。那堆骨头原来是从湖里召唤出来的!难怪!阴山中的墓场,根本找不出这么多的白骨材料!  而就在周甄身后,还有一个祭坛,祭坛上出现了蒙着兽皮的、如小山般的物事。  由多尝试着冲上岛屿,对周甄展开了攻击,却因兵力太少,被白骨军团击退。周甄看那模样,似乎还想抓住由多,阿克勒王终于再按捺不住,加入了战争,营救儿子。  那是魃军与白骨军的一场大战,见证这场遭遇战的凡人只有阿克勒王,场面极度诡异,没有喊杀,只有互相之间的撕咬。  由多借机暂时逃离了战场,继而周甄弃岛上祭坛于不顾,亲自追击。阿克勒王则受了重伤,竭力前往哈拉和林,最终昏迷在了荒野树丛当中。  “救救由多。”阿克勒王恳求道。  项述皱眉,答道:“已经派出斥候,正沿着荒原搜索。”  阿克勒王点头,陷入沉睡,陈星知道这一次的昏睡是药性发作了,两人于是让他好好休息。项述交代了守卫,与陈星回到寝殿之中。  天已昏黑,晚饭后,陈星见项述只是坐不住,自己也有点焦虑。  “周甄守护的东西,会是什么?”项述皱眉问。  陈星也是一筹莫展,根据阿克勒王的描述,周甄所亲自看守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长约近丈,高有六七尺,放在祭坛上,犹如一座小山,也许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可是如今王子夜麾下已有了动物骸骨军团,周甄还在准备什么?  “也许是一只妖兽的遗骸,”陈星猜测道,“多半是用来对付哈拉和林的。”  项述起身,陈星忙道:“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担心族人,可现在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去?”  “什么样的妖兽?”项述望向陈星。  “我不知道……”陈星皱眉,“肖山与司马玮离开的方向,恰好就是阿克勒族所在的方位,也许他们能查出什么来。项述,你的族人们需要你,现在绝对、绝对不要离开哈拉和林,哪里也别去,答应我。”  上一次车罗风入魔,简直令陈星挥之不去,疑神疑鬼,但只要陆影现在还是安全的,他宁愿哪里也不去,等待周甄前来攻城。经历了长安魃乱后,王子夜急需补充新军,城内十来万骠勇善战的诸胡骑兵,简直就是魃军上上等的补充材料。  项述听到这话时又忽有所感,凝视陈星。  陈星:“?”  陈星尚且不察,分析道:“从描述看来,这家伙体形不会太大。也许是周甄从某些妖兽的埋葬之地,挖出了尸骨,万法归寂已有好些年了,北方大地一定也有不少妖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咱们的对手不是龙,龙不可能这么小。”  项述心烦意乱,“嗯”了声,陈星已有点困了,从他们回到城中时,天气便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入秋之际降温极快,风沿着皇宫穿堂而过,竟是有了些许刺骨寒意。  “睡罢。”项述说。  皇宫中被打扫出的房间只有一个,更有近百年未曾有人住过,陈星与项述住一个帐篷也已习惯了,于是脱了衣服,躺上简陋的地铺去。  “你也睡吧,”陈星说,“这一路上你最累,抵达哈拉和林后还马不停蹄地做了这么多事。”  项述从进入敕勒川后,精神便绷得极紧,进城后方渐渐松了下来,昨日先是召集各部开会,忙了一晚上,倚在宫内角落里睡着了,今夜方能躺下好好歇一会儿。于是也脱了衣服过去,躺在陈星身边。  “晚上会很冷,”项述说,“寒潮来了,得将被子叠上。” 第141章 陈星本想说别闹了,你能做什么?但转念一想,现在拓跋焱也无处可去,自己只要开口,项述自然会把他逐出哈拉和林,甚至有权将他放逐到长城以南去,可是拓跋焱形单影只,只能流浪,又能往何处?  “我可以帮着保护你,”拓跋焱说,“我武艺还拿得出手,虽不比大单于,但上阵杀敌还是没问题的。大单于日理万机,回到敕勒川后,他既要领军作战,又要照顾你的安全。万一你有个闪失,谁去除魃?”  “停!”陈星见苗头有点不对,马上叫停,心想有项述在,还是好意心领了,项述若有顾不上的地方,还有战斗力高强的肖山呢。  拓跋焱说:“只要你答应,最后带我一起前去铲除王子夜,烧干净他的魃就行。”  陈星说:“哪怕你不求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这与需不需要你保护没有关系。”  “是我的过失,”拓跋焱又叹了口气,说,“是我没有保护好陛下。那天如果我待在陛下身边,事情……事情就不会演变成最后这样。”  陈星终于明白了——拓跋焱心中有愧,他想赎罪。  他起身,拍了拍拓跋焱的肩膀,说:“我去问问大单于的意思。”  拓跋焱:“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跟着你,你如果有需要,只管吩咐。”  陈星:“你真要武艺高强,就不会被几名斥候抓住了。”  拓跋焱温和一笑道:“我要说我故意被抓,你信吗?否则又怎么能顺利见到你的面呢?你要上哪儿去?外头风大……”  陈星:“不用,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好歹也是学过……”  陈星刚一开门,整个人就被风卷了出去,大喊一声:  “救命啊——”  哈拉和林皇宫正殿内,风大得要将整座皇宫掀起来,殿内争吵不休,诸胡族长正在大声互相指责。项述脸色阴沉,坐在王位上,手上戴着两枚玺戒,修长的手指拈着酒杯。  陈星顶着风来到殿门口,拍了拍门,喊道:“项述!”  项述马上就听见了,起身,越过人群出来,殿内争吵声一停,项述单手将上百斤重的石门拉开,把陈星拉了进来,又把门关上,将拓跋焱关在了外头。  殿内肃静,看着陈星。  陈星心想这是什么外人不得旁听的会议吗?于是说道:“你……你在忙吗?那我先回去等你。”  项述询问地一扬眉,把手里酒杯递给他,陈星勉强喝了点,说:“拓跋焱想留下来。”  项述答道:“知道了。”  殿内众人沉默地看着陈星,目光仿佛十分复杂,陈星知道项述的“知道了”就像皇帝的“已阅”,实则意味着“好”,或“你高兴就行,随便”。如果他想说“不行”,就会说“闭嘴”,或是给对方脸色看,让人自觉屈服。  他抬眼看项述,再看余人,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项述说:“快刮白毛风了,在商量对策,坐罢。”  项述也不在乎旁人眼光,让陈星坐到王榻上,自己与他并肩而坐。在诸部会议上行如此举动,乃是极高的礼节,陈星还记得上一次到敕勒川时,项述每次开会都没有让他参加过。  一时诸人看着陈星握着银杯的手,手上还戴着项述的其中一枚玺戒。  “戒指暂先还我。”项述想起来了,吩咐道。  陈星便将玺戒摘下来递给项述,项述自己戴上。  “都去办事罢,”项述说,“时间无多了,白毛风一来,又是雪上加霜。”  余人于是纷纷起身,退了出去。陈星问:“白毛风是什么?”  项述简单解释了下,白毛风是塞外极其严重的一种灾害,乃是风中卷着雪粉,一刮起来顿时铺天盖地,牛羊受惊逃窜,人在这狂风之中瞬息成冰,天地间雪雾连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昨夜刮了一整晚大风,哈拉和林城外阴云密布,观云层形状与风向,正是白毛风即将发生的前兆。  若在敕勒川下,自然能避过,但哈拉和林位处平原,狂风一起就是铺天盖地,陈星这下是见识到为什么大家都不想搬来哈拉和林了。风暴还好,最要命的还是敌人!现在只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来。  外头风很大,陈星被吹得走不稳,项述便腾出手来,半抱着陈星,离开皇宫,快步上了城楼,陈星全靠项述才稳住了脚步,只见哈拉和林城外,暴雪说起就起,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哦大事不好哟!白毛风啊!”那狈牵着狗,后腿蹬着,在城墙上朝外张望,鼻子猛嗅。陈星每次看这妖怪给自己遛狗就没脾气,感觉像一只狗在遛另一只狗。  “让一下。”项述提着狈的后颈皮,把它扔到一边,望向风里。  狈:“魃要是在这个时候来攻城就麻烦了。”  “别乌鸦嘴!”陈星与项述同时恼火地斥责道。  上一次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陈星心中隐隐有着不祥预感,只是不敢说。项述马上转身,吩咐道:“集队,加强戒备!”  火把全部被狂风吹灭了,虽是白天,眼前已是一片灰暗,不辨日月。在那风里,项述突然侧过耳朵,辨认出了细微声响。  “你听见了什么?”陈星紧张地问。  项述面现疑惑,说:“踏雪的声音。”  陈星:“敌人来了!”  项述:“……”  下一刻,在那茫茫的狂风之中,第一具白骨尸骸出现,朝着城墙扑了上来!紧接着,白骨军团轰然淹没了哈拉和林的外城!  这一次没有化为魃的柔然铁骑,没有由多与阿克勒古尸,成山成海的骸骨军团借着狂风暴雪卷入城中的巨大天灾之力,犹如巨浪般翻过了城墙!  白毛风一起,雪粉扯天覆地,伴随着飞沙走石,狰鼓的声音在上风口处传来,却始终不靠近。陈星祭起心灯,朝着城墙下的白骨轰击,心灯光芒闪烁,却茫茫不辨天日,始终破不开攻势,再抖开白虎幡,却毫无作用。  狼、虎、豹甚至鹰隼一拨接一拨冲来,项述喝道:“心灯!”  陈星见无法用心灯驱散这夹杂着砂砾与雪的暴风,只得双手一按,将心灯注入项述背脊,项述侧身,瞬间化身武神,金光爆发,“轰”一声从城墙上飞了出去!  只见项述一闪消失,城墙下传来大象的长嘶,下一刻,两只巨象惊天动地撞上了城墙!陈星一个站立不稳,大喊一声就要摔下去,背后蓦然伸来一只手,揪住了他。  “走!”车罗风喝道,“守不住了!”  陈星惊魂犹定,与车罗风对视,两人都是一怔,陈星道:“谢……谢谢。”  项述飞回,喝道:“石沫坤!传令全部撤进皇宫!城墙弃守!”  狂风之中,哈拉和林城内已是一片混乱,骸骨从东、北两面纷纷涌入城中,武士们还未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倾巢而出,保护老弱妇孺。项述果断下了明智命令,所有人退到皇宫里,否则四面城墙根本守不住。  车罗风拖着陈星往城墙下跑,狈与狗跟在后头,那狗兴奋得不行,四处去叼骨头,陈星忙喊道:“项述!这边!快过来!”  接着,项述从狂风中现身,全身覆满雪粉,喊道:“怎么了?!”  陈星:“我……我叫狗……你快掩护大家撤退,没叫你。”  项述大怒:“孤王揍死你!”  车罗风:“……”  拓跋焱也冲了出来,舞开一把长戟,喝道:“这里交给我!”  陈星跟着拓跋焱,车罗风弯弓搭箭,在项述背后支援,最后一拨撤进了皇宫,石沫坤等人已将皇宫四门关闭,仅留一正门,四人冲进门缝内,项述以肩一扛,巨响,大门关上。  最后一刻,陈星看见了遍布满城的、密密麻麻的白骨。  皇宫正门一关,世界顿时陷入黑暗,火把接二连三亮起,满殿尽是诸胡族人。  项述镇定下来,说道:“敌人有多少?”  没有人回答,白骨军团非是人类,数量已无法估算。  “就是它们,”石沫坤喘息道,“就是它们,一路将我们追到此处。”  陈星亮起心灯,望向诸人,老弱病残外加青壮年,皇宫内聚集了近十二万人。  “马匹呢?”项述又问。  “来不及撤了,”柔然族长说,“全在外头。”  车罗风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背靠大门,缓缓坐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传来白骨攀援声响,咯咯声沿着大门,传到皇宫正殿顶上。  “天窗已经封了。”石沫坤说。  项述望向陈星,陈星皱眉,说:“白虎幡用不了,这群骸骨都不是人类。”  项述皱眉道:“再想想办法,那拨浪鼓是什么?”  “法宝,”陈星说,“一定在周甄手里,而周甄此刻应当躲在大军最后。”  此刻殿外传来石头落地的砸碎声,骸骨军团开始动手拆宫殿了。  “需要帮忙么?”彬彬有礼的声音道。  四周胡人发出惊呼声,并惊恐地退后。凤凰飞来,落在匈奴王数百年前安放在宫殿内的石龙龙头上。  凤凰的身体发出微光,照亮了黑暗的宫殿,余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不知所措地看着它,再转头看陈星。  陈星深吸一口气,看来这下是再没有办法了。  正在他将开口朝凤凰说出第三个愿望时,项述却一手按在了陈星肩上,冷冷道:“不需要。”  陈星:“!!!”  项述吩咐道:“石沫坤为我准备铠甲,兵分两路,你们从皇宫后门出去,吸引注意力,车罗风随我出征,寻找周甄下落。”  石沫坤道:“大单于!外头太危险了!”  项述却置若罔闻,朝陈星道:“最后确认一次!所有的法宝,都无法击破这堆骨头么?”  陈星眉头深锁,心道要么就请凤凰出战算了,可是这么一来,势必就……怎么办呢?阴阳鉴已碎,白虎幡与驺虞幡只对生前是人的魃军有效。冯千钧与肖山都不在,面对声势浩大的杂兵,若有苍穹一裂这等法宝……  “能否像王子夜一般,在这里建起一个守御墙?”项述问,“只要为孤王抵挡片刻,待我揪出周甄……”  陈星说:“现在我手里只有白虎幡与驺虞幡,我试试吧,得先画个法阵!”  项述:“我去换铠甲,你尽力一试,挡得住多久是多久。稍后孤王去狙击周甄,你留在……”  “不行,”陈星皱眉道,“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项述沉声道,“敌人不是魃军,你的心灯发挥不了作用。”  “那么取回狰鼓,你会用么?”陈星上前一步,眉眼间带着焦灼。  项述:“我会带回来给你。”  陈星说道:“王子夜用怨气……”  “没有商量的余地!”项述怒吼道,“听不懂?!在这里给我待着!不允许离开皇宫一步!”  项述一吼,王者威严全开,皇宫内所有人不寒而栗,陈星一路上已习惯了与从前不一样的项述,凡事都好商好量,竟是渐渐忘了他充满威势、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一面。只见敕勒川人等,从来无人敢顶撞他,平日一定都对他充满敬畏,只要下了决定,就没人敢驳回他,何况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项述带着明显的怒容,伸指朝地面遥遥一点,意思是留在此处,继而转身离开。  陈星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家伙脾气还是改不了,于是道:“去个人,帮我将药房里的朱砂取来。”  项述在武士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去换铠。陈星回忆守御墙的法阵,准备在地上画阵,然而就在这皇宫之中,四面全是怨气,反而隔绝了天地灵气的力量,如同一个屏障般罩住了宫殿。  忽然间,陈星想起一事,马上转身,跑向皇宫后廊。 第143章 拓跋焱找来马匹,这么一耽搁,项述与车罗风已跑得没影了。陈星登上城楼,白毛风渐小了下去,天地间却依旧白茫茫的,视野尚不及三十步外。  这家伙去了哪儿?陈星催动心灯,项述一定感觉到了,只不理会他。  拓跋焱问:“大单于他为什么生气了?”  陈星一脸无奈,心想过往的具体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项述却怎么还记得对拓跋焱的敌意?那敌意仿佛是天生的,从第一眼看见拓跋焱开始,项述就没给过半点好脸色,仿佛下意识地将拓跋焱当作了竞争对手。  陈星本来觉得这全是自己的错,不该在项述尚未回来时便匆忙出去,可是当时事态危急,而转念一想,设若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冯千钧呢?抑或肖山?那项述铁定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归根到底,正因为是拓跋焱罢了。  可他和拓跋焱也没什么啊,上一次阴差阳错被他一见钟情也就罢了,这回拓跋焱分明对自己毫无感觉,不过是为了苻坚才远赴塞外,这都能生气。  “他吃你的醋!”陈星没好气地说。  拓跋焱:“???”  拓跋焱明显很无辜,又问:“为什么?”  陈星:“不为什么,他乐意。”  拓跋焱:“……”  陈星:“得赶紧找到他……不对。”眼下这个推断,却又让陈星品出了别样的滋味。所以项述现在已经算喜欢他了吗?否则为何不针对别人,只针对拓跋焱?  凤凰飞来,停在塔楼一旁,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陈星理直气壮道。  拓跋焱:“???”  “我去找他,”拓跋焱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吃醋,不过我得朝他解释清楚。”  “等等!”陈星忙道。  拓跋焱已下了城楼,翻身上马预备离城。陈星本来也得出城去,快步下来,却见阿克勒王来了,牵着两匹马。  陈星:“阿克勒王,你现在不能出去。”  阿克勒王说:“我的妻子、族人。”  风暴渐消,阿克勒王显然已知经过,又说:“你们不认识路,跟我走。”  陈星心中一动,阿克勒王明显对北方的路非常熟悉,当年正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带到哈拉和林。  “但你得答应我,”陈星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擅自动手。”  “唔。”阿克勒王答道。  陈星说:“以匈奴人的神龙之名起誓。”  阿克勒王答道:“我答应你。”  于是两骑出城,追上了拓跋焱。城外,白骨军团仿佛受到远方的号召,逐渐退去,雾气氤氲,覆盖了北方大地的平原。拓跋焱驻马雾中,正从杂乱的雪地印迹上,辨认项述与车罗风离开的方向。  “北边!”阿克勒王追了上来,说,“去巴里坤湖。”  “不是这方向。”陈星纵马,与拓跋焱跟随阿克勒王,进入了一片树林。  阿克勒王说:“这是一条近路,听我的。”  阿克勒王下马,沿着树林前进,陈星与拓跋焱也只得牵马改为步行。拓跋焱朝陈星问:“护法是什么?”  陈星:“……”  拓跋焱牵着马,小心地走在陈星身后。  “可以不回答吗?”陈星有点郁闷。  拓跋焱说:“大单于是你的保护者,你们已经有生死之许了,是吗?”  拓跋焱的思维仿佛与所有人都不同,单纯而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像第一次他认识陈星时,毫无顾忌便朝他告白,失败后还找清河公主与苻坚帮忙说亲一般,陈星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完全拿拓跋焱没办法。  “是的,”陈星如是说,“确实是一种有点像誓言或是约定的东西。”  拓跋焱说:“你在什么时候,与大单于订立了这个约定?”  陈星说:“呃……别问了,所以他看到我自己出去时,有点生气。这怪我,和你没关系。”  拓跋焱沉默不语,陈星回头瞥了他一眼,拓跋焱长得也很好看,俊美而英气,有种年轻武人特有的、单纯的气质。  “我梦见过你。”拓跋焱忽然说。  麻烦终于来了,陈星总觉得上一次对不起拓跋焱,拒绝了他,还救不了他,甚至连他死时,自己都不在身边,若以恍如隔世来形容,这一辈子他实在不想招惹拓跋焱。  “应该是你对我……印象有点深刻?”陈星马上否认道,“什么时候梦见我的?”  拓跋焱说:“就在你来长安之前。”  陈星果断道:“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记错了。”  拓跋焱说:“我梦见在长安的一个官府书阁里,你坐在我的对面,教我认字……那时的你一直在笑。”  “呃,”陈星嘴角抽搐,说,“我从来不笑,梦里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拓跋焱:“那天你在街上喊住我,匆匆一面,我没有认出来,过后越想越是奇怪,待翌日再见你时,方发现,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魃乱以后,仿佛有一个声音,也仿佛是我自己在告诉自己,我们上辈子就认识,而且关系匪浅,让我北上来找你,你一定……一定能帮上我的忙,也愿意帮我的忙。”  陈星心道不会吧!这下怎么办?又要再来一次吗?  陈星今天本来心情就很糟,现在只是强打精神,假装听不见那句“上辈子认识”,朝拓跋焱说:“想帮忙,你得找大单于,没见我刚挨完他的骂吗?还不是你害的。”  这实在是胡搅蛮缠,拓跋焱却点头道:“对不起,我一定会朝他解释清楚,我不想因为我,害你们争吵,先前所说,那些想保护你的话,是我冒昧了。”  “你现在也……”陈星本想告诉他,“保护你”这种话,本来就很冒昧好吗!但对着拓跋焱这种人,他根本没法用寻常的思路与他沟通。  “我再多嘴问一句,你喜欢大单于吗?”拓跋焱说。  陈星心想你确实很多嘴。  “当然喜欢,”陈星答道,“你也看出来了吗?”  拓跋焱牵着马,说:“需要帮忙吗?解释以后,我可以告诉他……”  “别再问这句话了!”陈星说,“你让我想起那只鸟了!”  “你说谁?”凤凰飞来,朝陈星道。  阿克勒王:“……”  陈星:“……”  陈星马上朝阿克勒王解释,阿克勒王倒不太奇怪,儿子都变成魃了,出现会说话的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拓跋焱却道:“又是你!”  陈星:“不用帮忙,谢谢!咦?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哈拉和林吗?”  凤凰答道:“不打紧,哪怕眼下哈拉和林出事,孤王让它死个一半人族,再回去救,想来也算完成愿望了。”  陈星说道:“可是如果死了一个无辜的百姓,万一我在愧疚之下破罐子破摔,索性不救了,那可怎么办呢?而且这么大的打击,一定会让项述恨死我,而我失去了项述,也实在无法保证会不会一下变得精神错乱,想出什么奇怪的愿望来吧?”  凤凰:“……………………”  拓跋焱:“你别这样,连一只鸟儿也希望能帮上你的忙,你就接受它的好意吧。”  凤凰又飞走了。  陈星简直不想与拓跋焱说话,但拓跋焱总是笑着,一脸阳光灿烂的,又让陈星没法骂他。  “或者,我可以假装向你求亲?”拓跋焱说,“在暮秋节上,邀请你去滑雪……”  “千万不要!”陈星听到这话时终于炸了,心想最开始就不该答应收留拓跋焱,对别人用这招也许行得通,可换了项述,一旦刺激了他,说不定就跑了!  “你别给我添乱,”陈星说,“否则我和你没完。”  “好吧。”拓跋焱有点郁闷,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想照顾你。”  陈星一手扶额,完全不知该如何接拓跋焱的话,幸而转眼间,阿克勒王为他解了围。  “我也梦见过你,”阿克勒王说,“在哈拉和林的宫殿中。”  陈星于是说:“那咱俩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拓跋焱道:“可你刚刚还说我一定是记错了。”  陈星:“是的,有问题吗?”  拓跋焱:“没有。”  阿克勒王说:“也许我们的相遇,不是毫无缘由,那种熟悉感……”  陈星微笑着拍了拍阿克勒王的手臂,来到树林边缘时,阿克勒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坚定、有力地握住了陈星的手,稍稍低头,凝视他的双眼。  陈星:“……”  陈星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道:“那个……阿克勒王,你都这个岁数了,我看有些话,还是别不顾前不顾后的……”  “哎哎哎,”拓跋焱说,“放开他,你想做什么?”  阿克勒王对拓跋焱置若罔闻,握紧了陈星的手,说:“在匈奴人的传说之中,一世的情缘未了,下一生必然注定会再相逢……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似曾相识?”  陈星顿时悚然,改口道:“没有!我不认识你!”  “你是由多?”阿克勒王认真地说,“你是我的儿子的转世!”  “不是——!”陈星抓狂了,大声道,“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不要成天胡思乱想?”  阿克勒王说:“我总觉得,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不会认错!他的灵魂,住进了你的身体,他的肉体,如今正在荒野游荡……”  陈星:“怎么可能?!由多什么时候死的你告诉我,我都快二十了!不对我这会儿刚快到十七,转世投胎,这时间也对不上啊!”  “当心!”拓跋焱忽然喝道。  刹那一声巨响,犹如滚滚行雷绽放,无数漆黑的身影冲进了树林,雷电引燃了林中树木,大火焚烧起来。  “是魃!”拓跋焱舞开长戟,喝道,“陈星!跟我走!”  战马受惊逃离,面前突如其来出现了近千魃群,全是阿克勒族的往生者,雷电一阵接一阵,在外围不断收拢。陈星想起一事,马上道:“肖山!肖山!别劈了!”  远处,巴里坤湖畔。  雷电的巨响声惊动了项述与车罗风,两人一同朝湖的另一头望去,项述马上转身,奔向雷电覆盖的地点。  肖山脖上系着一条长围巾,站在高处,抬起一爪指向天空,引来纠结乱窜的雷电。司马玮则冲进了巴里坤湖畔的树林,带领阿克勒勇士集队,朝着树林中冲出的魃展开了徒步冲锋。  “住手!住手啊!”陈星被拓跋焱保护着,与阿克勒王从树林中逃了出来,与司马玮一个照面,幸而司马玮及时收住武器,差点把陈星斩翻在地。陈星大怒,一巴掌拍在司马玮头盔上,怒道:“是我!哎哟!好痛!”  肖山惊见陈星,收了苍穹一裂,飞奔下来,喊道:“陈星!陈星!”  陈星回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这又是哪来的魃?!”  对面又有近千阿克勒族卫士,一见族长归来,纷纷吹起号角,开始撤退。 第145章 陈星牵起捆在周甄身上的铁链时,忽然发现了铁链上布满符文,随着万法复生后的灵气,闪烁着微弱的光。  “这是一件法宝啊!”陈星说,“谁找来的?”  肖山说:“你忘了吗?陆影让白鬃去阴山取来的,他说你也许能用上。”  陈星想起来了,这是上一次,他被抓到阴山之巅时,用来捆他的锁链!当时肖山使用苍穹一裂都无法破开,想来也是极其厉害的法宝!  陈星试着将灵力注入那链条,铁链顿时变小,收拢,拴在了由多的脖颈上,犹如一条狗链。陈星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太礼貌,于是便将铁链解下来,拴在由多剩下的一条手臂上。  由多稍一动,肖山马上出爪,警惕地看着他。司马玮却伸出一手,按在了由多断去一臂的肩膀上,彼此都是魃,由多仿佛更能接受司马玮的安抚,渐渐安静下来。  司马玮又将他推了推,让他转身,陈星便以铁链牵着由多,走进帐篷里去。  “让他躺平。”陈星低声说。  司马玮将由多放倒在地上,陈星跪坐在他的身旁,祭起心灯,就像为司马玮、冯千镒驱逐魔神血的影响般,把手按在了由多的胸膛。  刹那间,心灯的光芒充满了由多全身经脉,朝着他的心脏处不断汇聚。  由多的心脏还在跳动着!那是一颗尚未死亡的心脏!它已被魔神血彻底魔化了!它脱离了躯壳,独立存在于由多的身躯,那心脏很大,大得几乎占去了胸腔内近三成的位置。  “这颗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陈星注入心灯之后,发现事情仿佛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光芒汇聚到心脉处,很快便净化了由多的全身,由多起初不断挣扎,而后随着怨气的消散逐渐平静下来。  然而胸膛内那颗诡异的妖心仍然在不断搏动,并抗拒着心灯的入侵!  快突破了……陈星竭尽全力,却听见外头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你敢拦孤王?”项述道。  “让他进来。”陈星马上道。  项述揭帘进了帐篷,一看陈星正在救治由多,忽然就愣住了。  陈星:“怎么了?”  项述眉头皱着,外头又吵了起来,陈星说:“周甄来了?正在紧要关头……肖山,你出去看看。”  “阿克勒王妃要生了,”项述说,“你会接生吗?”  陈星:“……”  陈星现在如果撤走心灯,维持由多成为魃的怨气已被驱散,心脉中的灯种尚未点燃,势必会让他成为一具彻底的死尸。王妃却因作战而动了胎气,要生产了,这下怎么办?  “我……我正在救她的大儿子呢,”陈星说,“还能撑一会儿吗?”  项述皱眉道:“得等多久?”  那枚心脏的妖力极其强大,不断抵抗着陈星的心灯,这绝不是王子夜能办到的,一定是从什么大妖怪身上取下了妖心,再移植给了由多!  “我……我不知道啊!”陈星说。  就在此时,阿克勒王也冲了进来,说道:“大夫,请您救救我的妻子……”  话说到一半,阿克勒王看见这场面,也愣住了。  “行行行,”陈星只得说,“把王妃也送进来,都交给我,我一边医死人,一边为她接生,就这么定了。”第107章 暗示┃对我而言,你不是大单于,你只是我护法  于是阿克勒王将他的妻子抱了进来, 产婆一见由多尸体便吓得大叫, 陈星忙道:“没事的!别跑啊!”  榻前立了半面屏风, 陈星坐在屏风正中央,一手依旧按着由多的胸膛,另一手漫无目的地挥了挥, 握住阿克勒王妃湿滑的、满是汗水的手。  “由多……由多……”王妃颤声道,“先生,我求求你……”  “专心生小孩, ”陈星忙道, “别想其他的了。”  由多听到母亲的声音,顿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给她施针。”陈星朝项述说。  “我不会。”项述说。  陈星吩咐道:“听我的。”  上一次, 王妃是恰好到了产期,这次则是为了救大儿子, 有孕在身还骑马出战,动了胎气。陈星算下来, 这天恰好就是自己上回抵达敕勒川之时,距阿克勒王妃生产,早了近二十日。  暮秋节也快到了, 还有半个月, 南方的秋社亦近来临,这次一定要保住王妃母子,绝不能让遗憾再次发生。  “颈下三寸。”陈星朝项述说。  肖山:“生小孩就是这样吗?”  “别靠太近,”陈星马上道,“她现在很难受, 肖山,到我这边来。”  项述照着陈星所述,把针扎入。陈星催动心灯,浸润于由多的心脉中,另一边则唤起项述体内的心灯力量,随着项述为王妃扎针,每一针都带着柔光。  陈星额上已满是汗水,由多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正在抵抗着心灯的净化。  “你们究竟在由多的胸膛里放了什么?”陈星疑惑道。  王妃不住喘息,说:“克耶拉,那是克耶拉……亲手交给我们的,他告诉我们,只要由多有了这颗心,就能活下去。”  王妃的情况稳定了些,陈星见已到紧要关头,忙道:“用力,快生出来了!”  王妃一声大叫,伴随着产婆欣喜的呐喊。  那一刻,陈星瞬间感觉到了,两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帐篷内开始旋转。那是生与死的世间原初之力,小王子的诞生与由多的死去,犹如太极般围绕着他们所在之处轮转,聚集为一个漩涡。  灵气的流动顿时让项述与肖山亦有所察觉,这两道力量开始互相融合,陈星马上警觉,恐怕发生不可控制的情况,正要撤回手时,却发现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生之力源源不绝流动而来,注入由多的身躯。  那颗妖心刹那停止了搏动!继而瓦解了所有的防御,将心灯的法力吸扯进去,随之在胸膛内一收,光芒万丈,浸润由多的全身!  “是位小王子!”  啼哭声不绝。  由多的眼睛轻轻眨了下,抓住了陈星的手,缓慢从榻畔坐起。  “母亲……”由多以阿克勒语说道,“弟弟……”  王妃脸庞苍白,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由多。  由多支撑睡榻,转身爬起,以残存的一臂牵住了母亲的手。帐篷内众人紧张起来,陈星却轻轻摇手,示意没关系。  “我的儿子……”王妃热泪盈眶,抬起手,抚摸由多的侧脸。由多以他浑浊的双目望向那初生的小小婴儿,一手托住,将自己的弟弟托到王妃面前。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项述诧异道。  陈星敏锐地察觉到,由多的死而复生的过程,与司马玮完全不一样!他的诞生,乃是三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王子夜为他移植了一枚妖心,陈星则驱散了他身上的怨气,最终竟是与由多血脉相连的母亲所生下的弟弟,仿佛分给了他一道生命的力量,召唤他回到了人世间。  说不定他无意之中,制造出了一种新的大妖怪。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  一刻钟后,王帐之中。  阿克勒王恭敬跪伏于地,将一个匣子推到陈星面前,朝着陈星与项述,亲手打开。里面是四枚戒指。  “我等阿克勒族,将永远铭记大单于与神医的救命之恩。”阿克勒王说,“述律家救了我的妻子与小儿子,保护了我的大儿子。”  陈星不等项述回答,便收下了阿克勒王的谢礼,项述见状忍不住用汉语道:“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陈星说:“匈奴人送出来的东西不能退回,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项述当即被堵了回去,只好忍着。先前两人吵架的原因还没说开,陈星这一路上伏低做小地忍着他,终于有点不想忍了,又不自觉地恢复了从前模样。  项述:“?”  突然项述又觉得有点不对,这话似乎自己曾经说过,却忘了什么时候说的了。  阿克勒王没听懂两人的话,又以古匈奴语朝项述说:“请大单于,为孩子赐名。”  “阿克勒人生活在巴里坤海子畔,”项述想了想,说,“就叫那……”  “……多罗吧?”陈星接了话头。  项述:“……”  项述奇怪地看着陈星,陈星说:“大单于想说这个名字,对不?”  项述心中疑惑已不能更甚,偏偏陈星又开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因为项述那句“你把我当什么”也生气了,于是在阿克勒王面前只将项述当作大单于对待。  “阿克勒王,你要和由多谈谈么?”陈星心想,与儿子久别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吧。但由多复活之后便不知去了何处,也不来见父亲,似仍有心事,于是朝项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离开王帐。  风雪渐小了些,白毛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飞扬的、覆盖天地的小雪。  项述与陈星从帐篷中走出,两人在空地前停下脚步。陈星满脸不高兴,现在变成他在闹脾气,也看得出项述的气消了,有话想说。  项述:“孤王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不乐意了?”  陈星侧头皱眉审视他,项述反而有点躲避陈星目光,不自然起来。  陈星知道以项述的性格,这么说无异于是道歉了,不知道拓跋焱和他单独相处时,朝项述交代的话有多大作用,总之,现在项述已经不在意拓跋焱了。  但陈星还很在意,我这一路上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明白么?拓跋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而且上一次也是这般,项述不知为何,对他总是带着极强的警惕,这是不相信我吧!  两人站定,看着彼此。陈星忽然说:“你觉得我没将你当大单于看待,我说实话吧,是。对我而言,你不是大单于,你只是我护法,你也许不知道护法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驱魔师与护法,将彼此相托,无论是……”  项述的表情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此刻车罗风却匆匆来了。  “安答,”车罗风说,“斥候有消息了。”  项述:“接着说。”  “你先忙吧。”陈星一见车罗风就没心情了。  项述只得朝陈星道:“留在营地,稍后孤王还有话问你。”  说着项述转身与车罗风一同离开,陈星注视项述的背影,有点无奈,吁了口气,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拓跋焱与肖山、司马玮、由多正在阿克勒族营地的另一侧烤火。  “怎么不进帐篷里?”陈星诧异道。  拓跋焱:“你和大单于,不是想说说话么?”  肖山握了个雪球,扔给司马玮,司马玮扔给由多,由多扔给拓跋焱,拓跋焱再扔给陈星,陈星扔回给肖山,三人两魃,仿佛玩着一个无聊的游戏。  “你和项述说了什么?”陈星忍不住问。  拓跋焱摊手,说:“我只是告诉他,我不喜欢你,如果他介意的话,我这就在他面前自尽,不想让你们因我吵架。”  “哎,”陈星哭笑不得,“你有病?”  拓跋焱:“我听你们汉人说过许多故事,伍子胥奔楚渔父沉江、荆轲刺秦樊於期献首。大单于既不相信我,一死以证,又有何妨?反正我这性命早已不足挂齿,能派上用场,拿去就是了。你若愿意阻止王子夜,全我心愿,我便死得……” 第147章 “他说,他还没想好。”周甄答道。  王子夜轻蔑地冷笑一声:“不要紧,现在你不去招惹述律空,他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我们可以稍微调整下计划,抓住他以后,你就前往卡罗刹,设法将白鹿的尸体拿到手,白鹿已经快撑不住了。”  周甄担忧地说:“那名大驱魔师跟在他的身边,已经开启了哈拉和林的守御墙,就怕您传授的法术起不了太大作用。何况苍狼的炼化,还未完全,就怕现在无法出战……”  王子夜轻松地答道:“赌一把罢,人生总是要赌的,不是么?上次已经证明了效果,否则述律空也不会束手就擒,设若这把赌赢了,你就……”  忽然间,聚集为王子夜的黑火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扰动,伴随着一股绿叶轰然卷来,另一股生机盎然的力量瞬间将黑火击碎!  王子夜的声音顿时变得慌张起来:“冯千钧!怎么找到这里的!快来人!”  黑火爆散,轰然消失。  就在此时,湖面四周响起了极其轻微的流水声,似有人正在往湖内倾倒液体。  周甄环顾四周,蓦然感觉到了危险,仿佛此刻的自己,已成为了被猎人锁定的猎物。  周甄缓慢靠近岛屿中央的祭坛,一手按在了兽皮上,紧紧抓住了那庞然大物。  “谁?”周甄浑浊的双眼望向黑暗之中,另一手紧握着狰鼓。  巴里坤湖畔,碎裂的冰面下,白骨再次缓慢攀爬而出。火光纷纷亮起,漫山遍野,阿克勒人与铁勒人逐一现身,站在外围的项述一身铠甲,每人手中持一火把,形成环绕巴里坤湖的一道蜿蜒火龙。  “统领四海草原、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沉声道,将火把扔进湖中,随即四千火把同时坠入巴里坤湖,引燃了覆在湖面上的火油,刹那巴里坤百里湖面,迸发出滔天烈火!第108章 光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火焰冲天而起, 犹如一场宏大的祭典, 顿时映红了天际。  项述举起长枪, 四千铁勒武士与阿克勒武士,在湖畔展开了一场冲锋,周甄马上催动狰鼓, 然而白骨蹿出湖畔之时,便蒙上了那层火油,在火焰之中熊熊燃烧。武士们蒙着口鼻, 战马覆了重铠, 轮番冲击将白骨全部撞回湖中。烈火焚烧之下,尸骨尽数化作骨灰, 被狂风一吹,在天地间四处飞扬。  周甄万万没想到, 项述竟是用了这么一招便挫败了他,狰鼓之声停下, 他站在湖中央岛屿上,远远地看着项述。  “述律空,好久不见了, ”周甄说, “你果然来了。”  车罗风竟是退了半步,朝项述说:“不要过去,安答,他在想办法对付你。”  周甄冷笑一声,蓦然一振狰鼓, “咚”一声巨响,扩散出一道冲击波!  湖中,所有的白骨全部退进水底,继而周甄将狰鼓放下,举起一把漆黑的鹿角长杖!  巴里坤带火的湖水剧烈翻涌起来,骸骨在水底瓦解,再次重新组合,数息后,一条长蛇披戴着火焰,从水中轰然而起!  所有武士同时呐喊,项述喝道:“后退!出钩索!”  外头喊杀声震天,陈星却还在树后睡觉,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睡着睡着,脑袋不自觉地歪到一旁。  阿克勒人与铁勒人钩索各出,拖住了那从水中飞出的骸骨长蛇。长蛇全身浴火,正在烈火的燃烧下不断焚毁,却不甘心地朝湖畔嘶吼着冲来!  肖山策马冲向他们,喊道:“哥哥!”  项述百忙中转头一看,喝道:“交给你了!”  肖山出苍穹一裂,雷电随着湖面扩展开去,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劈得那巨蛇骸骨瓦解飘零。  “陈星呢?!”肖山喊道。  “在睡觉!”项述喝道。  肖山:“???”  项述抽身而退,快步到湖畔另一边,伸手朝部下取来盾牌,喝道:“车罗风!”  车罗风看着项述,最终把心一横,两人快步冲向湖面,将盾牌在脚底一踩,借着西北方尚未破冰的湖面,刷然滑向中央小岛。  周甄见状,马上转身来到祭坛前,不住喘息。  项述与车罗风到得岛屿上,周甄沉声道:“你还是把他带来了。”  项述看了车罗风一眼,车罗风吼道:“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安答!我一直让你不要来!他设下了陷阱,要在这岛上对付你!”  项述沉声道:“那就试试?周甄,哪怕死后,你还不愿安息么?”  周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扯开了蒙在祭坛上的兽皮,现出通体青灰的一只巨狼尸体。  湖畔,雷鸣电闪,拓跋焱纵马冲来,肖山喊道:“送我上去!”  司马玮横过一把沉铁长枪,拓跋焱从马上飞身而起,一步踩在长枪上,飞上半空。肖山一爪勾住拓跋焱衣领,翻身到了他头顶,拓跋焱再把自己的武器长戟一横。肖山踩上戟柄,发力一跃,借着两次弹跳,飞上近十丈的高处!  骨蛇正要腾空飞起,迎面而来的,则是肖山以苍穹一裂挥出的惊天一爪。  那一爪引来了近乎灭世的雷霆,闪耀着强光,贯穿了骨蛇身躯,当场将它劈成了碎片,燃烧的白骨飘零,坠向大地,仿佛暗夜之中的一场火焰流星雨。  爆散的碎骨散发着被灼烧后的高温,飞进了树林,一片小骨头掉进了陈星衣领里。  “妈呀——!”陈星睡到一半,顿时鬼上身般狂跳起来,大叫道,“好烫!好烫!怎么了!这是什么!”  陈星全身狂抖,碎骨掉了出来,他两手在背后不住乱抓,看见远处起火的巴里坤湖,顿时愣住了。  “项述呢?”陈星喊道,“项述!”  陈星从树林中冲了出来,肖山、拓跋焱与司马玮正在带领将士们渡湖,湖中冲出更多的带火骸骨,正在不死心地逃离燃烧区域,此时由多出现了。  由多带领着重新聚集的阿克勒魃群,朝着湖畔杀来,加入了战团。  “我送你们过去!”由多喊道。  接着,由多甩开手上铁链,那铁链竟是幻化为横江巨索,一招击碎了拦路白骨,飞向湖心岛屿。  陈星喊道:“走!去找项述!”  众人翻身上了铁链,朝着湖心岛冲去。  巴里坤湖心岛中,周甄扯开兽皮的一刻,那巨狼稍稍睁开浑浊的双目,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势。  “尚未完全炼化,”周甄说,“这就看看,你塞外第一勇士,是否能抵挡狼神的力量罢。”  紧接着,周甄猛然后退,项述马上挡在了车罗风身前,那巨狼睁眼瞬间看见项述,顿时嘶吼一声,朝着两人冲来!  紧急时刻,项述将车罗风推开,吼道:“你负责周甄!”  车罗风当即弯弓搭箭,冲向祭坛后方,苍狼尸体在那短短片刻转狼爪,横身,飞扑,一爪朝着项述拍下,项述抽身退后,跃起,空中出剑,一挑,苍狼爪子挥来,剑断!  断剑飞起,在项述侧脸上带起一道飞扬的血迹,项述躬身落地,一手按地,当场一个打滚避开,苍狼挥爪所到之处,岛上石砖粉碎。  “项述——!”陈星喊道,冲下铁链。  苍狼一声咆哮,朝着项述再次扑去,眼看项述已避无可避,恰好就在此刻,心灯爆发,项述左手现盾,一个转身,以盾扛住苍狼,出剑。  苍狼扑向项述,将触未触刹那,全身金光武袍的项述潇洒挥盾,给了苍狼一式迎面盾击。  “当”的声响,苍狼头骨竟是被击得变形,上千斤的庞然大物被项述以强悍至极的膂力,用盾挡飞出去。  肖山怔怔看着苍狼,苍狼转过头,凝视肖山。  “别愣着!”陈星喝道,“抓周甄!”  拓跋焱与司马玮下了锁链,没入岛上密林,树林范围极小,不过数十步方圆,周甄藏身密林之中,车罗风则追了进去,一轮连珠箭发。  周甄冷笑道:“所以你最后,还是选了述律空?”  车罗风发着抖道:“周甄,回来,由多都能复活,你一定也能……”  周甄说:“为何每一次都让我迁就你。直到我死了,还是这般,你就不能……”  拓跋焱与司马玮出现在林中,各执武器,与车罗风从三面包围了周甄。  项述全身金光焕发,在陈星的心灯映照下走向苍狼,苍狼咧开狼嘴,喷出腐烂的气息,牙齿朝下滴着黑血。  “等等!”肖山情急之下,张开手臂,挡在苍狼身前。  “肖山!”陈星知道苍狼对肖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它现在已不再是当初的苍狼,也不再记得肖山了!  项述停下脚步,皱眉审视肖山。  突然间苍狼仿佛感受到了危险,蓦然抽身。  树林内,周甄低声道:“如果不是为了你一时意气,我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你如果真想杀我,就出箭吧,把这一箭,亲手射进我的胸膛。”  “我知道,”车罗风发着抖,那一箭射不出去,颤声道,“我都知道……回来吧,周甄,你会活过来,像他们一样……”  周甄:“回来?依旧像从前一般,当你的奴隶么?”  车罗风怔怔看着周甄,紧接着,周甄一声冷笑:“你的述律空,命不久长了。”  接着,周甄举起鹿角杖,朝地面轻轻一顿。  整个岛屿从鹿角杖触地那一刻,爆发出一股强光,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我……”  祭坛前,项述瞬间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身光芒尽退,奇异的法阵将他所有的力量抽离身体,犹如巨锤般在他脑海中重击了一记。地面符纹扩展,飞过陈星脚下,布满整座岛屿。  陈星退后半步,顿时认出了这一幕。  “糟了!缚龙阵!”陈星认出了法阵。  “哥哥!”肖山快步冲上前,项述已不省人事,直接倒在了地上。  “看好他!”陈星喊道,“得将周甄抓住,毁了这阵法!”  密林中,司马玮与拓跋焱化作两道虚影,射向周甄,周甄却在空中一个回旋,喝道:“不陪了!真想死的话,就来卡罗刹……”  说着,周甄刷然掠出树林,朝祭坛冲去,正想抓住项述飞走时,迎面却挨了一招陈星的心灯爆闪。下一刻,伴随着由多的怒喝,铁链飞来,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捆住。  项述遇险,那一招陈星简直是竭尽全力,聚起了平生修为,双手以阴阳掌聚起心灯光球,轰然击中周甄,周甄连惨叫都未曾发出,登时就被心灯的强光笼罩其中,时间仿佛诡异地凝固了,铁链接连不断地旋转着,牢牢锁住了周甄。  周甄保持着一个奇异的凌空动作,被陈星与由多联手,就这么制住,睁大了浑浊的双目,怔怔看着陈星。  由多以锁链一振,周甄的鹿角杖顿时脱手,倒飞出去。  岛上的缚龙阵光芒逐渐暗淡。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在?”陈星冷冷道,继而怒喝道:“出魔!”  由多将铁链一拖,陈星手中光芒万丈,按上了周甄的额头!  车罗风等人从密林内冲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周甄不断挣扎,却逃不脱锁链捆缚,全身怨气如狂风扫迷雾,被心灯不断驱散。  陈星按上周甄额头的一刻,刹那间就像为冯千镒驱魔一般,无数错乱的记忆涌入了脑海。  一月,天寒地冻,寒风吹过了大草原,温柔地吹过敕勒川。 第149章 “等等!”陈星马上道,终于镇定心神。  “需要帮忙么?”重明走出帐篷,懒懒看着陈星,看那表情仿佛是:这次你总不会说“不用”了吧?  “妖王陛下,”陈星终于开口请求他了,说,“根据苍狼离开的方向,请您现在飞往卡罗刹,侦查项述的下落,请用您最大的力量来确认他的安全。”  “很好,”重明说,“作为第三个约定,一言为定。”  重明抬手,与陈星击掌。  “阿克勒王不要与我们一同前往,”陈星又说,“拓跋焱,你与司马玮负责护送他们,前往哈拉和林。”  阿克勒王欲言又止,陈星说:“由多会跟着我们。”  阿克勒王看了眼变成魃的儿子,点了点头。陈星说:“现在就动身,马上。肖山,你的腿好点了么?”  肖山拄着一把树枝,茫然地看着陈星。  “他的腿被那头狼咬断了。”司马玮说。  陈星:“……”  陈星顿时无语了,怎么现在才说?马上跪地检查肖山的伤势,幸好只是暂时骨折,司马玮与拓跋焱已经给他上了夹板。  肖山说:“我一定要去,那是苍狼,它也是我的……我的……”  陈星知道苍狼对肖山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勉强他,便点了点头。  “其他人随我出发吧,”陈星快步出来,说,“大伙儿一起走,车罗风,不要单独行动。”  车罗风只得点头,众人出了营地,王妃已让人备足物资,说:“从此处前往卡罗刹,最快也要三天路程,不要担心,大单于一定不会有事的。”  凤凰已经飞走了,有它在,项述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陈星却依旧心急如焚。  王妃朝陈星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陈星点了点头,看着王妃,眼里噙着泪,忍不住抱了下她。  “说也奇怪,”王妃笑着说,“怎么感觉早就与你认识,就像在梦里见过一样的。”  “这是给你们准备的,路上吃的,”王妃说,“这匹马,是语嫣曾经放在我这儿的。”  陈星马上想起来了,那匹半途不听使唤要离队的马儿?  “你们回去的时候也一切当心。”陈星与王妃告别,翻身上马,前往卡罗刹。  由多吹了声口哨,离开时,北地已雪过天晴,王妃与阿克勒王站在阳光下,目送众人离开。  由多一马当先,给众人带路,这一次无法骑狼,陈星、肖山、由多、车罗风四人骑马,在雪地上疾驰,余下的魃只能步行跟随在后。陈星还要照顾骨折的肖山,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不敢骑得太快。  肖山的神情始终十分委顿,陈星能感觉到,肖山的内心始终很愧疚,觉得若非他没拦下苍狼,项述就不会在最虚弱的时候被抓走。  陈星摸了摸他的头,说:“没关系的,肖山,我知道苍狼给了你它最后的妖力,你见到它时会害怕很正常。”  肖山“嗯”了声,陈星又说:“重明已经先去了,项述不会有事,见到陆影时,他说不定也会有办法。”  车罗风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他们。一日之后,陈星实在扛不住了,肖山还带着伤,必须就地宿营过夜,由多为他们生起了篝火,并出外巡逻。  肖山倚在陈星怀里睡熟了,车罗风注视篝火出神,陈星靠在树下,看了眼车罗风,彼此目光相触,却又各自不自觉地挪开。  “周甄朝你说了什么?”车罗风说。  “魔神血呢?”陈星说,“你应当没有喝,交给我吧。”  车罗风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瓶。  “由多为什么能活下来,”车罗风说,“周甄却死了。”  陈星接过小瓶,轻轻摇了摇,却没有打开。  车罗风又问:“述律空也会变成那样么?”  “不会,”陈星答道,“在他的心里,有心灯的种子。”  车罗风皱眉看陈星,陈星收起魔神血,说:“告诉我吧,你和周甄的经过。我以为你会喝下去。”  “我说我梦见过你,”车罗风怀疑地问,“你相信么?”  陈星:“梦见我在做什么?”  车罗风显然很混乱,自言自语道:“就在遇见周甄之前,似乎是二月?不知为何,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和一个陌生人在一座孤峰上,他反复地告诉我,别喝周甄给我的任何东西。”  陈星想起上一次,与车罗风最后的对话。  “我恨不得杀了他,”车罗风说,“可又不由自主地害怕他。”  车罗风落寞地看着火堆,说:“我曾经有那么几次,确实想喝,却总是想起那个梦,直到你出现了。梦里的那个人,我觉得是你。”  陈星眉头轻轻一扬,说:“你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我以为你爱的人死而复生,你会很快乐。”  有时说起来容易,但若换了自己,如果项述死了,又在王子夜的力量下化成魃,陈星又怎么忍心下手,让他灰飞烟灭?  车罗风又道:“不,当我发现他死而复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很害怕。”  “在哪里?”陈星轻轻地问。  “巴里坤湖,”车罗风说,“就在他的墓地附近。”  当年车罗风率领柔然人,与阿克勒人争夺巴里坤湖的地界,本可退一步止战,却因年少气盛,又因初接任族长一职,想立威以震慑诸部,于是不顾项述的阻止,朝由多展开了袭击。  由多是阿克勒人曾经的骄傲,除了项述,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制服他,如何会将车罗风放在眼里?双方一场混战后,周甄为了减少族人无意义的伤亡,明知自己不是由多对手,却依旧为了车罗风的名声,单骑挑战由多。  “当年,我很后悔,”车罗风双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前,颤声道,“我知道只要我不说话,他就会去替我杀了由多,可是但凡我说一句话,他就可以不用死。”  后来周甄拼尽全力,以命换命,将长刀刺进了由多的心脏,自己亦被杀死。从此阿克勒人与柔然人,结下了永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最后,车罗风在湖心岛葬下了周甄。  这次车罗风倒没有一见面就嚷嚷着要朝阿克勒王报仇了,陈星倒是有点奇怪,上回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阿克勒王的么?  这些年里,每到忌日,车罗风都会到湖心岛的墓地上去,看一眼周甄。但就在今年,当他来到湖畔时,竟是在此地遇见了复活的周甄!  周甄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交给他一瓶魔神血。  陈星忽然想起,上一次应当也是如此,想必最后被在树林中伏击的肖山给打断了。当时,肖山以苍穹一裂划开了车罗风腹部,周甄未来得及交给他魔神血,便恐怕暴露行踪,抽身而退。车罗风被族人带回敕勒川,又被自己治好,周甄方秘密潜入敕勒川,说服车罗风先饮下魔神血,再将众人转化为魃。  这一次车罗风的表现正常了许多,是因为项述在出发前严令禁止他再动手复仇么?还是因为上次他性情暴躁不受控制的原因,是被魔神血影响?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车罗风注视篝火,喃喃道,“我只知道,周甄一直喜欢我。就像我这些年里,喜欢述律空一样的喜欢。”  陈星说:“所以当项述拒绝了你以后,你接受了周甄。”  车罗风说:“我知道那种用尽一切办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法改变,也没法打动对方的揪心。我也知道周甄受的苦,比我还要深。既然是这样,我便心想,答应他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就让我一个人慢慢地受苦,总比两个人受苦强。”  陈星说:“可是你有时候还是把他当作了项述,是吗?”  车罗风没有回答,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偶尔,但这种情况很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你。说实话,我有点恨你,不,我恨你。”  陈星抬眼,看着车罗风,无奈一笑。  车罗风说:“他从小就喜欢像你这样的人,你就是他的命中注定,我看见你进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了。”  陈星低声说:“对不起了,抢走了你的安答。”  车罗风苦笑道:“都是我的错,怪不得别人,我既没有讨到述律空的半点喜欢,还失去了周甄。”  “你喜欢他么?”陈星小声问。  “我不知道。”车罗风呜咽起来,快控制不住了,颤声道,“他让我喝下魔神血,就能陪在他身边,永远与他在一起。我曾经想喝下去陪他,可我害怕。周甄是我爹买给我的侍卫,他们都说,他是某个小部落里柔然女和汉人生出来的杂种,他就像我哥哥,我从来没把他当作奴隶,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才像我的安答。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陈星伸出手,抱住了车罗风,车罗风不禁埋在陈星身上,大哭起来。  黑夜里,项述不住咳嗽,肩头被腐化苍狼锐利的獠牙刺穿,从雪地上踉跄起身,虽受了伤,却依旧不屈,在暗夜中拉开格斗架势,紧盯着面前的腐化苍狼。  四面八方,全是双目喷发出黑气的狼群,将项述围在中央。  这里是卡罗刹的东部群山,断山之巅,狂风大作,项述被困在山头,四面全是峭壁,不远处的峡谷之中,则是一道色彩流转的光幕,笼罩住了整个峡谷。  苍狼一身燃起黑火,在那黑火中幻化出人形,那是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侧脸上带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龙力。”男人稍稍低下头,望向昏迷的项述。  “父亲的龙力……”男人低声说,“有了它,陆影就能……”  峡谷内光华流转,那黑衣男人抬起一手,聚集起天地间的怨气,手中黑火绽放,轰然击向光幕,守护峡谷的光幕开始不断震荡。  “陆影,”男人沉声道:“我带来了,我带给你,猎物,在它的身上,有我们父亲的力量——”  峡谷中,陆影低声道:“放了他,萧坤。”  那名唤萧坤的男人咆哮道:“吃了他!你就能好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陈星摇了摇熟睡的车罗风,说道:“起床了。”  车罗风脸上尚挂着泪痕,这里正是陈星上一次被肖山袭击的雾凇森林,再赶半天路便能抵达卡罗刹,层云掩盖的群山已现出身形。  肖山骑在马上,朝身后的陈星说:“这边,跟我来!”  这一次,马匹没有掉头离开,陈星在肖山的指路中,进入峡谷,前往秘境深处。与上一次抵达此地一模一样,峡谷内寸草不生,万物枯萎,来到秘境外围时,一道光幕温柔地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看到他们了!”车罗风喊道。  陈星抬头望去,只见高处站着一个男人,一手提着项述的左臂,项述整个人垂着,不知死活。陈星急怒攻心,当即转身要冲上侧峰,车罗风却道:“别去送死!你爬不上去!让我去救他!”  话音落,车罗风调转马头,毅然朝东面山峰驰去。由多先是一怔,继而绕过峡谷,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山顶。  “陈星,到峡谷里来。”陆影温柔的声音响起。  “陆影!”陈星喊道。  卡罗刹峡谷中,重明现出人形,身周火焰神光流转,守护着陆影。陆影安静地坐着,摊开一手,手中光华绽放,形成光幕,抵挡住了外围的怨气。  林荫小路上,怨气尽散,万法复生后秘境内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光芒,就像被梦境笼罩了一般。  “来了,借助地脉之力,”重明说,“或可一试,就恐怕惊动了蚩尤。”  陆影低声道:“这里撑不了太久,萧坤回来了。”  肖山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影,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陆影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的角!”肖山说,“陈星与项述,为你夺回来了!”  肖山解下背着的鹿角,交给陆影。  车罗风环顾四周,望向天际,卡罗刹群峰上,黑火流星坠落,狠狠撞在光幕上,发出接二连三的巨响。  陈星喊道:“重明,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救项述的么?”  重明不耐烦道:“孤王试过,失败了!回头让你另许一个!”  “不要担心,”陆影说,“萧坤现在还不会伤害述律空。” 第151章 “你无处可去!”苍狼一声咆哮,“你以父亲的名义立下过誓言,与我生死相随,直到神州倾覆的那一天——”  苍狼咬住白鹿,一把将它按在雪原中,白鹿身上鲜血爆开,在卡罗刹雪原中积成血池。  肖山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终于发出一声决死的大喊!  刹那间一道气流从肖山身周横扫开去,平地霹雳直击天际!  肖山在空中悬浮,全身绽放刺眼闪电强光,就像项述化为护法武神时,召唤来漫天漫地的狂雷,犹如天穹中的雷神,将积聚在层云中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雷电之瓶,一瞬间翻覆,倾倒下来!  与项述不同的是,肖山并未借助心灯之力,而是以自身引来雷电。  “陆影——!”肖山在狂雷中吼道,竟隐隐现出神祇之形。  苍狼的身躯顿时在狂雷之下粉碎,雷电覆盖了卡罗刹大地。  重明怒吼道:“你会毁了北方大地!给我住手!”  陆影:“肖山!”  重明终于按捺不住,手中迸发出烈焰,光芒收拢,预备朝天空中发出一击,将肖山打下来。否则再这么下去,在他的无差别攻击之下,苍狼、白鹿,乃至陈星、项述等人都将被劈得粉碎。  就在重明即将发出那道万丈真火之时,陈星与项述身上的金光同时一收,项述睁开双眼,瞳中倒映着陈星的面容,陈星恢复清醒的刹那,马上抬头望向天际。  项述与陈星仿佛心里有灵犀,一瞬间出手交握。  项述借力,错步跃起,鎏金武袍铺天盖地,金鳞甲靴踏空而起,左手一抖,现出盾牌,朝天空一推。  犹如创世的一声巨响,漫天雷霆尽数狂泄而下,被盾牌挡住,项述挥盾,飞身上了空中,如武神降世,身周光芒迸发,竟是隐隐现出一条金色的磐龙!  重明马上将真火一收,转身飞向雪地上的白鹿,陆影身体收小,化为人形,重明一手按在陆影身上,令他脖颈的创伤缓慢愈合。  “他杀不了它,”陆影说,“只有我能让萧坤安息。”  “烛阴之力,”重明抬头,简短地回答了陆影,“你们将它再次唤醒了,天意使然。”  陆影蓦然睁大双眼。  在肖山的狂雷之下,卡罗刹山峰仿佛受到感应,大地不断震荡,蜿蜒的山峰下,沉眠的龙神之魂就像被惊醒了一般,发出一声怒吼。  与此同时,项述以盾抵挡肖山的狂雷闪电,冲到他的身前,干净利落挥出了一招盾击。  “当”的声响,肖山的苍穹一裂脱手飞出。  群山中传来一阵龙吟。  一声龙吟,苍狼、白鹿与项述身上,三道释出的强悍龙力再次聚集,象征肉身的苍穹一裂开始幻化,在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巨龙的宏大身影。  陈星抱住坠落的肖山,刹那愣住了,竟是忘了心灯,抬头看着这一幕。  光阴流转,创世两大神明之一,烛阴的龙魂聚合并现身的一刻,时间仿佛随之停止。  苍狼一爪撑地,艰难起身,却又重重摔下。  项述抬头望向天空。  “我的孩子们——”烛阴之声在天地间震响。  肖山迷茫地睁开双眼:“……”  “父亲?”陆影亦难以置信地站起,抬头望向天际。  “父……亲。”萧坤幻化回人形,在雪地中挣扎。  “父亲?”项述喃喃道,“你是谁?”  烛阴的身躯几乎覆盖了卡罗刹的天地,在这世界尽头盘旋,它朝着大地张开龙口,一道能量的洪流喷涌而出,冲向雪地上的苍狼。  霎时间,魔神血灰飞烟灭,伴随着所有的怨气随之消散,天地间满是升空的光点,犹如一场从大地飞往天空的细雪。  “忘记那些令你痛苦与不甘的挣扎,”烛阴的巨声响彻天地,“浩瀚的光阴之海中,那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时光无涯。”  烛阴的身影逐渐变淡。  项述武袍飞扬,落向地面。  “唯……永存……”  烛阴的身影彻底消失,继而项述右臂光芒一闪,依次现出了九个奇异符文的刺青,犹如一条蜿蜒的龙,旋转着从手肘到手腕。  项述:“……”  项述抬起左手,抚过右臂上的刺青,一身武袍就此消隐。  “项述!”陈星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项述。  车罗风收起弓箭,疲惫地出了口气,远远站着,却不过来。  项述抱住陈星,说:“你……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你居然会来!”  “你这叫什么话!”陈星推开项述,生气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  项述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知道你会来!”  “安答?”项述牵着陈星的手,又转头道。  车罗风已彻底傻了,抬头看着天空。  “龙……龙,”车罗风说,“那是龙?”  “那是我、萧坤、述律空与肖山身上,”陆影说,“最后的龙力,是烛阴大人留存于世间的守护。”  陆影走向雪地中的萧坤,萧坤已安静下来,陈星与项述分开,转身走向萧坤。重明也来了,众人环绕在萧坤的身边。  萧坤脸色苍白,躺在雪地里,长发披散,身下漫出紫黑色的血,将白雪染成一片漆黑。  “肖山,你好些了么?来,看看萧坤,”陆影说,“你还没见过他人类的模样。”  肖山眼里带着泪水,在萧坤身边跪下。  “你长大了……”萧坤轻轻地说,闭着双眼,握住了肖山的手,“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也见到了你,比现在的你,还要大一些,像个小少年,我们在伊阙的山上,在梦中重逢……对不起,肖山……”  肖山怔怔看着萧坤。  “在你一岁时,”萧坤缓缓道,“我将你带回了卡罗刹,我想,你会原谅的。你虽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父亲。”肖山哽咽道。  萧坤嘴角现出微笑。  “对不起,陆影,”萧坤说,“既然此生不能生死相随,我只能先走一步,在轮回之中,等待着你……”  陆影安静地看着萧坤。  “我答应你,”陆影温柔地说,“正如你我于父亲面前立下的誓言,此后,直到光阴的尽头。”  陆影将一手按在萧坤的额上,萧坤再次开始幻化成为苍狼,继而发出微光,分解成无数光点,升上天空,回归天脉。  一刻钟后,雪原中央。  项述低头看自己手臂,陈星伸手摸了摸,那九个符文已隐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重明说:“最后一刻,虽不清楚发生何事,但据我猜测,多半是苍狼、白鹿释放了体内的龙力,全部交给了你,与你体内的龙力结合。”  “龙力?”项述简直莫名其妙,说,“到底为什么,我会有龙力?”  陈星嘴角微微抽搐,看看重明,又看项述。  项述皱眉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项述终于开始怀疑了,事实上从认识陈星那天起,这怀疑就没有停过。  “你现在给我说清楚,”项述见重明不答,又朝陈星说,“你还有多少没有告诉我的事?为什么找到我当护法,为什么我会有所谓‘龙力’?!这家伙又是谁?”  车罗风:“安答,你……你是龙?”  项述自己也是云里雾里,这一路上疑问实在太多了,偏偏许多事又得不到回答。  陈星:“这个穿得很少的家伙是妖王,但我们没有别的关系,他欠我一个愿望,所以才一直跟着我们的,你千万不要在意他,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重明:“……”  陈星正在为难,心想要么和盘托出算了时,陆影与肖山走出卡罗刹,来到他们身前。  “什么都不要问,述律空,”陆影说,“合适的时候,我会朝你解释。”  项述一脸茫然,只听陆影又道:“回去,我答应你,这一切最终会给你个交代,这段时间里,由多会协助守护卡罗刹,至少不必担心尸亥在此地设万灵阵,你们呢?”  项述:“你又是谁?我怎么仿佛记得见过你?”  项述打量陆影,只隐约似曾相识,连同此地亦十分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陈星说:“要么咱们回去再说?先回哈拉和林吗?路上还有好几天呢。等等,陆影!我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陈星想起来一件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事,说不定用这种方式,能让项述稍微解开疑惑!  “项述,我想和你去某处,说不定……可以解开一些我的……和你的疑惑?”  恰好陆影与重明也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项述与陈星对视片刻,沉默,而后迎上车罗风有点害怕的目光。  项述点了点头,说道:“安答。”说着走向车罗风,想拍下他的肩膀,抑或检查他是否受伤。  车罗风竟畏惧项述,不由自主地稍稍后退了半步。  项述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便不去碰他,吩咐道:“你先回去一趟,传令石沫坤,敌人已经解决,可以迁回敕勒川了。”  车罗风点头,翻身上马,走了。  “我相信你,”项述朝陈星说道,“说罢,去哪儿?”  陈星迟疑片刻,说道:“我得先朝你解释前因,项述,在你身上,有龙神烛阴留下的一股力量。而上古龙神陨落之后,便化作了这座卡罗刹山。”  众人抬头,望向被云雾再次遮掩的卡罗刹,阳光透过层云,洒下数道金辉,将这世界尽头的山峰照耀得如同仙境。  陆影解释道:“我与苍狼萧坤,则是北方大地的妖族,远古时烛阴大人陨落后,将其残余的两份龙力,赋予我们。从此之后,苍狼与白鹿,便成为了卡罗刹的龙神守墓者。烛阴暌目为昼,瞑目为夜,苍狼守护白昼,白鹿守护长夜。”  “后来我等遭遇了尸亥的魔神血腐蚀。”陆影又说,“苍狼未被完全炼化,也许是那点龙力支撑着它坚守内心,也许执念不去,希望找到龙力来治愈我。于是与我们一样身具龙力的你,成为了它的猎物,为你平添了这些麻烦,非常抱歉。”  “行,这我知道了,可我娘是项语嫣,”项述说,“我爹是述律温,他们都是凡人,龙力是怎么进入我身体的?”  重明忽然一笑,走到一旁去,心想看你怎么解释。  “你娘不是凡人,”陈星说,“她也是一位护法武神。”  项述:“!!!” 第153章 陈星的呼吸急促起来,只见张留叹息,从他与项述面前穿过,又道:“引起巫蛊之祸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驱魔司。动乱终于平息后,我不得不携法宝逃离长安,其后多方设法调查王亥来历,不意竟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变,现出鲜血盈野、浮尸漂橹的惨烈战场。  “自高祖与项家逐鹿中原,楚汉相争,迄今已五百载有余,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过百年抑或数百年,便将有大战与杀戮在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争的欲望无穷无尽,同族兵戈相操,极逞残忍之举。犹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再往前追溯,至秦时,战国之际七雄争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战,流血从未停过,犹如伴随着神州大地的一个亘古诅咒,在我们的身体中,是否与生俱来便流淌着犹如野兽般残忍的血液?”  “不……较之野兽与妖族,兴许人类所行之举,更显残酷,毕竟妖与兽,在获得生存所需后,便不事屠杀。”张留缓缓道,“而在经年累月的调查之后,终于被我发现,铭刻在我们骨子里,这一切的最初来处。”  “此乃上古一场大战后,一名魔神以躯干、血液,甚至魂魄,渗入大地的诅咒……”张留说。  “蚩尤。”陈星喃喃道。  “这名魔神,正是蚩尤。”张留说,“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们无法摒弃的一部分,哪怕自诩‘窥天道,驾神通’的驱魔师,亦无法逃过诅咒的影响。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杀戮天性,滋养世间万物。它令人对同族怀抱恶意,嫉妒、陷害、暴怒……种种不胜枚举。”  张留沉声道:“当初轩辕氏将魔神蚩尤分尸后,埋在神州大地的七处,反而令他成为了真正操控万古人间的神灵。他的血液让我们彼此杀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气,他的魂魄四处找寻寄体转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天魔降世,驱魔师只知驱魔,却从不知这‘魔’为何诞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间的怨恨,可惜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如今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彻底净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个办法。”陈星喃喃道。  “要将这数千年,乃至以后千秋万世的人间大地,亿万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彻底除去,”张留坦然道,“将是如何的一桩难事?但我想到了一个唯一的办法,传说时光巨龙烛阴命尽之时,带着它的龙珠,陨落在了卡罗刹群山间。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战场上,以浩瀚天地灵气启动万灵阵,彻底粉碎蚩尤身躯,燃烧他的魔血,从此人间方能得千万年太平。”  “但要彻底诛杀兵主,”张留说,“我便需要后来不动明王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传承这把神剑、能驾驭其中力量的项家。于是在觅得定海珠后,我找到了你,语嫣。”  “百余年过去,在这段时间里,驱魔司就像野火燃烧后的草原,焕发生机。而这一次,王亥已成为新的大驱魔师,”张留说,“并挑动出身胡、汉两族的驱魔师对立,制造怨气,希望让蚩尤获得重生。”  项述的手略紧了紧,与陈星十指相扣,陈星感觉到项述手心满是汗水。  张留紧接着一拂袖,说道:“于是,我们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从此消亡,万法归寂。你我来到伊阙前,布下万古潮汐之阵,将带着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随着张留的一个动作,四周景象变幻为伊阙龙门光幕内的幻境,众人站在了太极轮上,项语嫣缓慢走来,站在阴面,张留则走向阳面,两人分立于太极的两端。  项语嫣胸膛起伏,低声道:“留哥……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张留微笑扬眉,项语嫣说:“离开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回来了。”  张留点头道:“不错,我们将会留在三千年前。”  项语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这一路上,我总有一个念头……留哥。”  “我们……这么做,”项语嫣喃喃道,“当真就是对的么?”  张留忽然一怔。  “为何这么说?”张留皱眉道。  项语嫣:“除去魔神,净化世间所有的魔神血,让人间不再有……让人摆脱心中的至恶……我……也许……我总在想,若没有恶,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幻境之中,一股迷雾蔓延开去,渐渐化作怨气,天地剧变,怨气充盈,朝着太极轮中央汇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娲所造人之时至真至善。”王子夜的声音在幻境之中响起,“可两位是否想过,正是吾主,为人族添加了这点天性,方让人间变得更有力量了不是么?”  “王亥?”张留沉声道。  项语嫣蓦然抬头,望向王亥。  “语嫣,”王子夜朗声道,“你做得很好,多亏你,将我带到了此地。”  “不。”项语嫣厉声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没有出卖你,留哥!”  王子夜阴恻恻道:“一夜间万法归寂,长安驱魔司尽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为,张留你总有一天会来朝我下战书,没想到险些错过了良机。”  张留再不答话,袍袖一笼,冷冷道:“既然这一战无法避免,赐教罢!”  王子夜释放出滔天怨气,张留则祭起定海珠,瞬间山峦尽毁,幻境之中,产生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气所影响,”张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归隐,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释道,“是我大意轻敌,不能怪你。王亥早先为了控制你项家,在你年幼时,以大驱魔师的身份,欺骗你祖母,让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迟迟未曾提前引动。”  “毕竟不动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张留又解释道,“王亥无力取走不动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来监视你,并影响你。在万古潮汐阵中,你出手袭击了我。”  “其时万古潮汐阵被毁,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袭于我,我不得已发动定海珠,潮汐阵法开始运转后,我将定海珠封印在你体内,助你抵御魔血侵蚀,并带你一同离开了现世。”  “幸而不动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阴阳鉴中,哪怕法宝被王亥夺走,他亦无法毁去不动如山……”  项述:“……”  陈星瞠目结舌,看着张留拂袖展现出的最后一幕,潮汐古阵崩毁,四周飓风旋转,张留抓紧了项语嫣的手,正要卷入飓风中,离开现世时间时,王子夜却以怨气祭起落魂钟,“当”的一声震响。  “留哥!”项语嫣承载记忆的魂魄顿时被抽离,收进落魂钟内,瞳孔稍稍扩散,不自觉地松开了张留的手。  张留意识到项语嫣已失去了记忆,马上以传音入密之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卡罗刹星罗塔……”  紧接着一转头,张留已被卷入了时光潮汐内,下一刻,项语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阵将我送到了两百余年后,”张留说,“这是逃离王亥监视的最好办法,他不知我们身处何方,兴许是百年、千年,乃至万年的光阴。与他不在同一时期,令他大海捞针,无从寻觅。”  “但你我也在时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张留收回最后的景象,走到祭坛前坐下,无奈一笑,稍稍仰头,说,“虽然据我猜测,应当不会很久,来到现世后,我再次调查了王亥。发现他也消失了,兴许万法归寂亦约束了他的行动,令他受到诸般掣肘。”  “但失去万法的人间,仿佛又成了另一番模样。不再有驱魔师,也不再有妖,我以数月时间,沿途北上往卡罗刹时,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后人间几经战乱,已恢复繁华。边族内迁,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鱼米丰足。”  “只要等你抵达,与我会合。你虽因落魂钟,忘了前事,从潮汐古阵发动的一刻开始,必然记得我所说的卡罗刹星罗塔……”  张留说:“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这天地间,已活过两百余岁了,如今万法归寂,竟是令我无法再采纳天地灵气,延续寿命。而要释放天地灵气,又必须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当真作茧自缚。”张留摇头,遗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许等不到你来了,语嫣。”  张留仰头,已是满头白发,苍老的容颜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孩童般清澈。  “人终有一死,尚无可惧,我死不足惜,只可惜执念未了。不知为何,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说过的话,”张留眼神之中,又略显迷茫,“这样做,果真对么?”  “罢了,罢了!”张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这一切后,独自肩负起这重任,找回阴阳鉴,取出不动如山,再以你体内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业。可现如今……”  “……随你罢。”张留缓缓道,拾步回到祭坛中,喃喃道:“这一年里,留哥时而觉得,也许你才是对的。”  “既然是将神州的命运,交给一个人,”张留微笑道,“那么此人如何做,神州将何去何从,又有谁能横加指责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动,重新组合,化为磐龙形态。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来,天地间再度恢复了一片荒凉、万里冰雪的孤旷平原。余最后一刻,张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离魂花景象,花瓣飘零飞出,散落在风中。  数百年的光阴,前世,今生,过去,未来,此间种种,仿佛被时光匆匆带走的荒凉遗迹,寒风吹过冰原,带起万古不变的风。  “项述?”陈星轻轻地拉了下项述的手。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中,带着几许迷茫、几许悲伤。  “她……按铁勒人的习俗,被天葬了。”  一个时辰后,回程的路上,项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儿?”  “项述,”陈星说,“你做好准备,听我解释了吗?”  项述仿佛没听见陈星的话,母亲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对他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乃至陈星还未朝他解释,为什么他身带龙力,项述竟也忘了追问。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  “项述……”陈星说,“听我解释。”  “我就是定海珠!”项述说,“肖山已经说出真相了!”  陈星顿时哑口无言,缘因肖山确实多嘴,说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项述一直记得。  陈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说曾经是。但它从你体内被分离出来,毁掉了。”  “所以我有龙力。”项述总算明白了。  “呃……”陈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项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铁勒人,也不是汉人……”  “不不,”陈星说,“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项述继续追问的准备,孰料项述并未询问这其中经过,给他打击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这完全超出了陈星的意料,但似乎又显得,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个……什么法宝,所化成的人?”项述难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陈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是……”  项述却抬手,示意不要多说,皱眉看了眼陈星,眼里带着难得的一点慌乱。  “让我静一会儿。”项述说。  陈星还想再说,项述却离开了他们,走到一旁去。  “项述……”陈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这件事对他打击这么大么?上一次……对了,上一次,项述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时吗?  “他……”陈星也十分茫然。  “让他静一会儿罢。”重明说,“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  陈星不解地看着项述的背影,想起自己从前小时候,当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里有心灯时,也没怎么迷茫啊?只是觉得“哦”,就这样。  陆影笑道:“若有一天,当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灯吸收天地灵气,幻化出来,为体会人间喜怒哀乐的‘人’,你会怎么想?”  陈星:“那我……心情也许会有点复杂吧。”  他渐渐懂了项述的反应,众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际尽头升起,陈星才走近前去,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项述马上转身,带着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项述说,“走吧,这里太冷了,回去再说。”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陈星嘴唇已冻得有点发青,项述于是意识到,陈星纯粹是为了陪着自己,才勉强坚持着。  “还好,”陈星答道,“在凤凰身边,没那么冷。你好些了么?”  项述点点头,众人离开了卡罗刹,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项述的话少得非同寻常,陈星几次想与他谈谈,项述却始终陷在思考里,心不在焉的,陈星只得继续拿陆影练习射箭,知道这种时候,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行。  他们途经哈拉和林,城中的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铁勒武士还在守护星罗塔,陈星本想将白虎幡带走,但想想还是让它留在了此处。  “哈拉和林,”陆影来到此处,望向战痕斑驳的城墙,喃喃道,“当初尸亥为了寻找项语嫣与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数年,便会来此处一次。”  陈星离开皇宫,眺望远处,铁勒人应当刚撤离不久,他朝陆影说:“后来也是在这里,苍狼与王子夜交手了吗?”  陆影点了点头,答道:“有一年,尸亥前来,为了搜集炼化他的魃军,便在此城中大举屠戮,萧坤前来保护此地百姓,击退了尸亥,与魃群战斗,最后救走肖山,却也身中了魔神血。”  项述正在城门外喂马。陈星交代过后,与陆影一同出来,问:“你与我们一起回敕勒川吗?”  “横竖无事,”陆影说,“去看看吧,我这辈子,还没怎么离开过卡罗刹。”  项述为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战马梳理马鬃,陈星来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项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些天里,项述始终沉默着,却是一种温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气的模样,仿佛只是不想说话。  “从背上往后梳。”项述突然说了一句,并让陈星握着马鬃刷,教他怎么给马匹梳毛。 第155章 拓跋焱怔怔看着陆影,两人对视。  陆影看拓跋焱,忽然也有点出神,纤细白皙的手指间,一片树叶飘开,落了下来。  彼此安静了数息,拓跋焱马上一个箭步上前,躬身捡起树叶,递给陆影。  陆影于是笑了起来。  陈星介绍道:“这位是陆影,拓跋……你……”  拓跋焱的脸刹那通红,下意识地看了眼陈星,又看陆影。余人满脸疑惑,打量拓跋焱。尤其肖山更是一头雾水。  陆影:“到帐篷里坐坐?”  “好……好。”拓跋焱忙道,“叨扰了。”  陆影忽然觉得这人很有趣,转身走在前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到帐篷中坐下,亲手为他们煮奶茶。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陈星也呆了,曾经在卡罗刹时匆匆一面,未曾察觉,如今与他熟悉后,竟觉得这白鹿所幻化的古老神明,自然而然地有种神奇气质。  仿佛只要待在他的身边,周遭竟是犹如春回大地,生机盎然。  拓跋焱:“我……我……陆影,你好。”  陈星也随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联系到上回在宇文辛府上,初见拓跋焱时的场面,内心不禁“咯噔”一声。  拓跋焱又一见钟情了!  “我……出去走走。”拓跋焱竟是有点傻了,转身离开帐篷。  肖山:“???”  重明:“……”  陈星抚额,实在不忍卒睹,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影说:“他是你们的朋友?”  肖山疑惑道:“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拓跋焱?”  陈星深呼吸,笑着说:“陆影,你似乎让他……有点……有点……”  陆影明白过来,顿时大笑。陈星心想这下麻烦了,可怜的拓跋焱,你该怎么办?  “不要紧,”陆影带着醉人的笑容,说道,“他很快就会忘了我。”  陈星说:“你还是……哎,算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重明喝着奶茶,沉吟不语,却似乎想起了别的事,继而起身,离开了帐篷。陈星想起来时的目的,朝陆影问道:“项述的记忆怎么办?陆影,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陈星本想在石塔一事后,等待项述问起,便顺势告诉他,他们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但项述的迷茫与不安却打了个岔,看他的反应与心情,陈星有点担心他想不开,现在好不容易暂时放在一边,于是犹豫起来,要不要朝他和盘托出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  陆影却笑道:“不要担忧,很快将会有结果,关于你们的往事,述律空已经在与你一同经历的这些日子中,一件一件地想起来了。三道龙力重新调和后,假以时日,必能幡然记起。”  陈星道:“可时间不等人啊!”  陆影神秘一笑,竖起食中二指,做了个“嘘”的手势,说道:“顺其自然,说不定很快就有解决办法了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拓跋焱又进来了,动作略显生硬地坐在肖山身边。  “我……陈星?陆影?”拓跋焱说,“你们……在聊什么?方才那位兄台出去了,他是谁?”  “没什么。”陈星无聊地答道。  “没什么。”陆影端详拓跋焱的表情,笑吟吟道。  拓跋焱被陆影这么看着,突然又脸红了,陈星看他头顶都快冒烟了,陆影身为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看拓跋焱就像看小孩儿似的,兴许根本就没当回事,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尴尬。这对拓跋焱来说,实在是要命。  “好吧。”陈星说,“那么……索性这两天,就在敕勒川过节吧。这么一路走来,实在太累了,我只希望明天能什么都不想,先告辞了,我还得去阿克勒族那边看看。”  “留步,”陆影忽然说,“明日暮秋节,如果你不忙的话,能不能与我们,嗯……我与肖山,共度一段时间?”  “可以!”拓跋焱马上道,“我总是很闲,明天我来找你们?”  陈星:“别人没问你!好吧,陆影,如果项述不忙,我就……”  “太阳下山前,我与肖山,在柔然人的火龙前等你。”陆影温柔地说,“若事与愿违,不妨将述律空也带过来。”  陈星:“?”  陆影却做了个“请”的动作,陈星也没细究那句“事与愿违”是什么意思,便礼貌起身告辞。  拓跋焱依旧坐着,与陆影对视,现出明亮俊朗的笑容。  陆影:“你……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你不跟着他?”  “啊,是啊!”拓跋焱马上反应过来,说,“他今天很忙,但我不忙。”  “拓跋焱!你给我出来!”陈星略带怒意的声音道。  陆影又笑了起来,拓跋焱才意识到陆影的意思是送客,忙点头道:“那我,明天来找你们。”  肖山目送拓跋焱背影离去,忽然察觉了一股巨大的危机,转头审视陆影。  “怎么?吃醋了?”陆影带着笑意,朝肖山说。  帐篷外。  “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陈星简直哭笑不得。  拓跋焱忙分辩道:“我没有,我只是突然间,不知为何,觉得他特别亲切。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你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了好吗?”陈星无奈道,“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啊?”拓跋焱怔怔站着,说,“这么明显吗?”  陈星没脾气了,转身下了山路,拓跋焱忙追上去,说:“等等,陈星,天驰!他是什么人?他姓陆,是汉人吗?”  陈星:“他不可能答应你的……”  “驱魔师。”重明的声音突然响起。  重明背靠路边树木倚着,抱着手臂,修长手指头不耐烦地点了点,朝陈星投来一瞥,目光中似有深意。  陈星停下脚步。  重明说:“明天傍晚,柔然人的火龙前等你,有空就过来一趟。”  陈星“哦”了一声,忽然觉得怎么似曾相识,上次秋社仿佛也是这样。  “他是哪里人?”  重明离开后,拓跋焱又不死心地追问道:“是你的朋友吗?你们认识多久了?”  陈星本想告诉拓跋焱陆影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却道:“你有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总好过问旁人,不是么?”  拓跋焱豁然开朗,笑道:“你说得对。”  “他看上去,就像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太美了……”  “你吵死了!”陈星说,“不要再在我耳边念叨陆影了,拓跋焱,你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去帮阿克勒人准备赛马,去,快去。”  陈星听得耳朵起茧子,到得阿克勒营地外,终于把拓跋焱打发走了,才进去拜访。阿克勒王前去准备暮秋节一应物事,自从柔然与阿克勒交恶之后,这是他们数年来第一次回到敕勒川过暮秋节。  王妃听了陈星所述经过,得知由多正替鹿神守护卡罗刹,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多罗?”陈星笑道,“你哥哥还在,说不定会有一天过来看你呢。”  王妃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陈星忙道不客气,伸出手,用小手指轻轻拨了下那多罗的小手,小婴儿便抓住了陈星。  “我可以抱一抱他吗?”陈星问道。  “当然。”王妃笑道,并把那多罗抱给陈星,陈星刚抱上他,背后便一连串通传:“大单——”  “——于到!”  项述已抢在通传前一阵风地冲进了帐篷,怒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多罗一怔,差点被吓哭,陈星马上转头,勒令项述小声点,别吓着了婴儿。  “你又干吗?!”陈星抱着那多罗转头,项述捋起袖子,就差要打人了。王妃马上起身,到一旁行礼,解释道:“大单于息怒……”  “怎么话也不留一句就走了?!”项述难以置信道。  “我哪有走?”陈星说,“我不是好端端在这儿么?”  那多罗睁着双眼,看着两人,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陈星马上道:“项述,你今天不把他哄好,我跟你没完了!”  项述被那多罗一哭,顿时十分尴尬,王妃忙道:“没事,没事的,他经常哭,只要把这个给他……”  项述只好赶紧哄那多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肚子,那多罗却一脚踹开项述手腕,哭得更厉害了。  “怎么哄小孩的?”陈星指责道,“会不会啊你,做鬼脸啊。”  项述:“……”  “把嘴角扯开,”陈星说,“鼻子往上推,你做不做鬼脸?我要生气了!”  项述无奈,只得用手捏自己的脸给那多罗看,那多罗一怔。  “对对对,就是这样。”陈星心中狂笑。  “把嘴巴往左边歪啊,哎!对了!”陈星抱着那多罗凑近项述,那多罗便伸手,趁其不备,扯住了项述耳朵。  “你……快放手!”项述被扯着耳朵,又不好使力,生怕扳伤了婴儿柔嫩手腕。陈星当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妃出来,见自己儿子扯着大单于的耳朵不松手,忙过来哄好,递给他一件东西,那是一枚穿满了蜜蜡与绿松石的项链。  “这是由多离开前给他的。”王妃说。  果然,那多罗得到兄长的遗物,便不哭闹了,抱着那项链,渐渐安静下来。  傍晚时分,项述与陈星离开阿克勒营地,沿着小路出来,繁星漫天照耀着敕勒川。  “回到王帐中,不见你人。”项述眉头深锁,怒道,“再问,拓跋焱也不见踪影!你要去哪儿?”  “我一直在敕勒川!”陈星说,“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项述:“孤王以为你又不告而别,说走就走……当真肺也被你气炸了。”  “我做过这种事么?”陈星哭笑不得。  “你当然做过!”项述到得古树下,不悦道,“不止一次!”  陈星:“什么时候?”  陈星记忆里头就一次,还是去卡罗刹那会儿,后来几次离开,分明全是被抓走的,想必项述也把其后的全算他头上了。 第157章 “也洛萨。”项述今天心情仿佛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车罗风,看着石沫坤,看着一众入内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视他自从五年前,便从父亲肩上接过的,绵延塞外万里,亘古千秋的责任。  石沫坤从族人手中接过一顶插有鹰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铁勒人奉于神医此冠,以铭谢汉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诸胡伸出援手,愿千年万载,两族永不开战。”  那一瞬间,陈星顿时受宠若惊,说:“给我的吗?谢谢……谢谢!我太喜欢了!”  项述接过鹰羽金冠,不耐烦地朝陈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随手给他戴上。陈星兀自把羽冠拨了下,说:“为什么不是你过来给我戴?”  “因为我是大单于。”项述终于忍无可忍了,交给石沫坤种子,沉声道,“大单于护佑你等铁勒人牛羊成群、武运昌隆。”  帐内顿时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后,阿克勒族长带着王妃与王子前来觐见。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单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着陈星,陈星也笑了起来,交换眼神,王妃欣赏点头,意思是这身非常好看。  “愿你等阿克勒人子孙万世、福报绵延、无疾无灾。”项述交给阿克勒王种子,说道。  其后,慕容冲撩起帐帘,带着清河公主与拓跋焱、敕勒川中鲜卑族长、长老以及一众武士入内。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什么时候到的?”项述随口问道。  “昨夜刚到。”慕容冲有点拘束,清河公主却排众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鲜卑人,盛赞大单于之名,今岁暮秋,特来朝大单于讨一赏赐,以佑全族,渡过血光之灾。”  “也洛萨。”项述拈起种子,递给慕容冲,说道,“大单于庇佑尔等鲜卑人,百战百胜、武运昌隆、终回故土。”  清河公主顿时哽咽起来,眼眶随之红了,慕容冲当即怔住。陈星暗道不妙,暮秋节当天,慕容冲前来是为的什么?多半是希望获得敕勒古盟支持,要与苻坚开战了!  “但今日不谈天下之事,”项述说,“好好过节罢。”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领族人们朝项述叩谢。接着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车人等等,一轮又一轮前来参拜大单于,陈星用尽了平生力气,控制住自己千万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诡异。  项述看在眼里,简直哭笑不得。足足一个时辰后,各部终于参拜完,最后一部撤出,等在帐外的车罗风又率众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单膝跪地。  终于开始了!陈星心想,终于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项述潇洒起身,与车罗风擦肩而过,随手一摘玉弓。  陈星下得榻来,却险些一个趔趄,项述吓了一跳,马上转身半抱住他。  “脚麻……”陈星一瘸一拐跟着走了几步。  项述皱眉道:“你那么坐,自然脚麻。”  山下敲起重鼓,项述朝陈星说:“跟上。”  陈星出得王帐,“哇”的一声喊,昨夜寒风过境,竟是下了一场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黄,三面山坡上却满是积雪,犹如画中胜景一般。  项述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到得高台前,一回头却不见陈星踪影,正皱眉找人时,陈星却到得场前另一处,挥手道:“我在这儿!外头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与陆影、肖山笑着说话,一见陈星,忙招手道:“陈星!过来这儿。”  陈星正想过去,背后却有一只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头见是慕容冲,慕容冲带着他,踏上鲜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两人上了桌去,隔着人群,与射雁高台遥遥相对。  “你居然跑这儿来了,”陈星低声说,“关内没出什么岔子罢?”  慕容冲说:“没有,别紧张。”说着轻轻一动陈星,示意他别说话了,抬头看。  项述朝远处站在长桌上的陈星望来,彼此隔空遥遥对视,一身王袍在风里飞扬,手持长弓,台下重鼓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奔腾,继而鼓声一收。  俊朗风采,世无其右。  陈星不禁回忆起过去,他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项述的呢?也许是在上一次,看见眼前这幕时,不,应当说,他在这一天里,意识到自己爱上项述,那未曾明白的诸多情绪所诞生的一刻,也许早在他们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项述却始终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人,目光只越过人群,遥遥看着二十步外的陈星,一瞬间,嘈杂的人群尽皆远去,敕勒川的山川与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喂!”陈星终于忍不住了,远远喊道,“统领四海与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一扬眉,身着王服,注视陈星。  曾经陈星想尽平生所学,亦无法找到形容这一刻心情的话语,但当这一切在时光的流转中再次温柔地来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教给过他的一首歌谣,竟是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邪!陈星遥望项述,认真地唱道。  车罗风解开大雁足上系带。  “我欲与君相知——”慕容冲听到陈星的歌谣,随即应道。  胡人们听到陈星用鲜卑语唱起这古老的歌谣,当即仿佛被带回了某个古老的过去。那段时日里,汉人们唱着“敕勒川,阴山下”,五胡将汉人的乐府翻译成了各族古语,争相传唱。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四处羌人们纷纷奏起羌笛,苍凉古韵回荡于天地!  “长命无绝衰——”陈星朗声道。  “山无棱,江水为竭——”拓跋焱跟随那羌笛声,低声吟唱道。  柔然人放飞大雁,两只大雁拖着红绸,腾空而起,金锣在日光下闪耀光芒,飞向天际,成为一个亮点。  “冬雷震震,夏雨雪!”  项述架箭,原地一转,反手拉弓。  陈星:“山无棱,天地合。”  三箭连珠箭发,飞向万里晴空。项述射出箭后,便不再看天,而是遥遥注视陈星。  “乃敢与君绝——”陈星笑道。  羌笛之声回荡,继而漫天乐声、满地古谣声落,一声轻响,“当”一声,金锣被击碎。紧接着欢呼声、狂笑声、呐喊声响彻耳鼓,人潮尽散,顿时一片混乱,十余万人,争抢烈酒的争抢烈酒,蜂拥占位的蜂拥占位,争先恐后,散往各个赛场,开始暮秋节盛大的狂欢!  陈星赶紧从桌上跳下,胡人们一来,各自抢走桌上木杯盛的马奶酒,再不离开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满身酒。慕容冲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陈星踮脚喊道:“项述!”  项述将玉弓交给武士,离开高台下来,朝陈星走去。  车罗风道:“安答!我想与你喝酒!”  项述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上羽冠随着他的步伐稍稍抖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  “稍后再回来找你!”项述说,继而转身,四处寻找陈星下落。  陈星被挤在酒桌外围,身边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节一开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到第一轮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当即已开始有人推搡打架,两眼发直,连项述也不认得了。  “项述!我在这儿!”  陈星实在挤不过去了,最后项述将一群醉汉推开,越过人群,抓住了陈星手腕,将他拖了出来。  “让你别走这么远。”项述带着陈星,推开拦路的人与他往外去,陈星说:“喝酒吗?”  项述停步,陈星拿起木杯,满满两杯,项述说:“大单于让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  陈星不敢全喝,生怕自己醉倒,今天又什么都不用做了,于是与项述各行一礼,在古树下对饮,只喝半杯。项述饮下后一拭嘴角,抬头望向覆着白雪的阴山群山,再低头看陈星,仿佛欲言又止。  陈星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酒意有了数分,等待着,也许项述将说出那句话。  “安答!”车罗风的声音传来。  陈星顿时火冒三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  项述马上转头,意识到了什么。  “汉人,”车罗风注视陈星,说道,“一起喝酒去?顺便聊聊。”  项述被打断了那酝酿已久的情绪,忽然便沉默不语,片刻后说:“安答,既然来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陈星,你在这等我。”  “车罗风,”陈星却不理会项述,说,“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我心头很久了,不如今天,咱们来堂堂正正地比画下?”  车罗风一怔,没想到陈星居然率先朝自己挑战,笑了起来,说:“比什么?”  陈星说:“骑射如何?一人三箭。”  车罗风:“行,敕勒川禁止武斗,咱们到赛场去?”  项述:“车罗风!”  陈星与车罗风却同时看了眼项述,各自带着笑容。  骑射赛场外,柔然人与铁勒人、匈奴人纷纷涌来,两人各自接了三支涂满石灰的钝头羽箭。  项述:“你们的彩头呢?”  “彩头是什么,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吧!”陈星朝车罗风笑道,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装作无所谓,誓要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一把。  车罗风翻身上马,凝视陈星,说道:“不错,我让你一箭,只用两箭。”  陈星说:“不用让!各三箭,射空为止!”  车罗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汉人,过后别怪我欺负你。今天若战平,算我输你。”  陈星翻身上马。  顿时场边聚集了上万人,里三层,外三层,看着赛场中的陈星与车罗风。  阿克勒王妃以匈奴语喊道:“车罗风控马很快,陈星!别给他离开视线的机会!”  陈星上马时,却忘了自己一身武袍乃是汉制的右衽,在马镫上踩了下袍角,险些滑下来,引起一阵哄笑。  陈星勉强坐稳,发现今天的着装与头发,俱仿佛上苍在冥冥之中眷顾着自己,胡服干净利落,为骑射量身打造。细辫束发不易飞扬散开遮挡视线。武袖则更方便开弓射箭。  项述:“不行就喊停。”  项述只将这当作车罗风与陈星的一场切磋,以为陈星一路上学了射箭,暮秋节不免技痒,衡量两人技艺,车罗风武技习自周甄,却时时有周甄守护,不免荒殆骑射。陈星单论射箭,则是得到身为第一武士的自己亲传,沿途又天天拿着白鹿当靶子,突击练习,说不定还真有一战的可能。  但是,赛场上没有人敢敲鼓,只因参赛双方身份都十分特殊。  项述只得走过去,武士捧来另一枚鸣镝,项述便弯弓搭箭,一箭发出哨响,飞上天空。第114章 情定┃世上再没有什么存在,能让他们彼此分离  陈星与车罗风同时大喝一声, 各自拨转马头, 沿着赛场外围, 展开了驰骋追逐。  “怎么这俩倒是斗起来了?”清河公主疑惑道,“那小子是车罗风?我怎么记得见过?”  慕容冲答道:“你没看见他们各自眼神,斗起来很奇怪?”  清河公主莞尔道:“不是斗起来奇怪,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俩这是要赌大单于么?难不成陈星输了,大单于就会心甘情愿地娶他的安答不成?”  慕容冲:“……”  清河公主:“简直匪夷所思, 陈星赢了也就罢了, 设若最后是车罗风获胜,除了给述律空添堵之外毫无作用, 他俩到底在想什么?”  拓跋焱与陆影来到场边,肖山站在桌上, 挥起苍穹一裂,喊道:“陈星!赢!赢!”  陆影看了眼场中, 再看一脸紧张的项述,似有所察。  奔马掠开,陈星与车罗风各自一夹马腹, 朝对方冲去!车罗风万万未料, 这汉人骑马还有模有样,竟敢迎着自己冲来,当即虚晃战弓,陈星勒转马缰,战马疾转, 几乎是从车罗风身边擦过,两人都未曾发箭,不过试探。 第159章 第115章 相处┃往后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  “滑雪去么?”拓跋焱一脚踏起盾牌, 反手潇洒地将那盾牌背在身后。  肖山始终带着些许警惕, 暮秋节这一天里, 拓跋焱对陆影展开了平生至为热烈的追求。虽然今天出门前,陆影再三叮嘱肖山,禁止将凡人当场开膛破肚, 或是召唤行雷劈死,肖山勉强忍下来了,却依旧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陆影嘴角带着笑, 说:“不去。”  “我不是铁勒人。”拓跋焱说, “不过可以试试,保证不会摔倒。”  拓跋焱给肖山买了好几次吃的, 想把他暂时打发到一边去,但每次都事与愿违, 肖山很快就回来了,更盯着拓跋焱看。  两人在长安初初结识, 拓跋焱只以为肖山是陈星的弟弟,抑或干儿子之类的,交情也不深, 更不会说鲜卑语, 只能用汉语交流,话还说得很少,也未曾察觉出肖山若有若无的敌意来。  “陆影。”肖山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陆影看了眼肖山,若有所思, 问:“你想滑雪么?”  “我不。”肖山不满道,“我去找陈星了。”  陆影说:“不要去打扰他,他今天应当正忙,你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吧。”  肖山深吸一口气,说:“不。”  接着肖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时回头,仿佛希望陆影叫住他,陆影却没有开口。  终于走了,不知为何,肖山在身边时,拓跋焱总觉得有种随时要遭到背刺的危险。  “他长大了。”陆影笑道,回头一瞥拓跋焱。  “你是不是大病初愈?”拓跋焱说,“累了吧?”  陆影点点头,拓跋焱说:“喝点东西?”  陆影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只是随处行走,看胡人们所做的事,偶尔眼里会收进去一点小惊讶的神色,像个因虚弱而在家中待了许多年不得出门,终于有朝一日可以出来晒晒太阳的少年。  拓跋焱看出来了,于是便朝他讲述长安的盛景、鲜卑的山、丝绸之路的行商——虽然大多都是他从旁人处听来的逸闻,毕竟被苻坚收养后,拓跋焱大部分时日都在皇宫习武、训练御林军,极少有机会出门。偶尔几次离开长安,也是跟着苻坚去御驾视察。  两人坐在长桌一侧,拓跋焱取来酒,与陆影对坐。  暮秋节的狂欢已到了另一个阶段,胡女们酒酣耳热,按着各自的爱人在长桌上、雪地上、帐篷上以及一切随处可见的地方肆意亲吻。武士则抱起放肆大笑的女孩,上山滑雪,下来之后躲到帐后,肆无忌惮地彼此交缠。热闹的赛场、酒桌前,男人女人已纷纷离开如退潮,就像散向大草原上,席地幕天,热烈求欢的野兽。  桌上一片狼藉,歪倒着打翻的酒杯,陆影眺望远处,静静坐着。  拓跋焱笑道:“听说在暮秋节的当天下雪,是很稀罕的,近五十年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五年前,述律空继任那天。陛下带我们前来朝他道贺,我还只是一名寻常御林军卫。”  陆影:“你很在意你们的皇帝。”  拓跋焱想了想,叹了口气,说:“他就像我爹一般,比方说,你与肖山?他是……你的弟弟?”  陆影独自一人,带着个小孩儿,说是父子俩吧又不像,说是兄弟也不像。  “算养子。”陆影微一笑,说道,“我曾将他托付给陈星,看来这几年中,陈星对他的教导很称职,换了从前,他可不会这么安分,爪子早就到处乱抓一气了。”  肖山沉默着,坐在营地最边上,司马玮的身边。  有小孩儿过来,司马玮便用竹签从锅里挑起一点“魃糖”,递给敕勒川的孩子们。肖山叹了口气,眼望远方,司马玮于是也递给他一份糖。  肖山拈着竹签,将魃糖转来转去,说:“陆影不会答应那个凡人的,他今天为什么要和他过节?”  司马玮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不知道。”  肖山那坐姿简直深得项述真传,虽尚是小小少年身板,那匈奴人的修身武袍却衬得他腰身笔挺,肩腰比例完美,俊脸已隐有美男子形态,回到与陈星初见这年,他的肤色因长期雪原阳光曝晒而显得略深,表情带着少许阴郁,就像从前的项述,如同孤狼一般。  肖山说:“陆影会走吗?”  司马玮看了眼锅底剩下的一点魃糖,自己尝了尝,却因死去多年,吃不出味道。  “长了腿的东西都会走的。”司马玮答道。  肖山道:“我是说,他会离开吗?”  “为何不自己问他?”司马玮反问道。  “我问了,”肖山说,“他不说,他说我还小,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已经长大了!”  司马玮把魃糖搜集起来,最后给了一个小孩,反手将锅扣在头上,起身道:“我们来打雪仗罢。”  肖山心情正烦,不想打,司马玮却已起身,躬身握了个雪球,朝肖山扔来,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肖山:“!!!”  肖山于是马上爬起身,朝司马玮展开了反击。不一会儿,四处的孩子们涌来,哈哈大笑,加入了这场雪仗中。  长桌畔。  拓跋焱仿佛想起了记忆之中,某些略显错乱的片段。  “狼的幼崽,”陆影自言自语说,“总要学会自己出去打猎的。”说着又抬眼看着拓跋焱,眼里带着笑意,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人。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拓跋焱说,“也跟着陈星吗?”  陆影注视拓跋焱双眸,想了很久,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眼里有种哀伤,”拓跋焱忽然说,“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么?”  陆影忽有点惊讶,继而莞尔道:“没有,怎么这么说?”  拓跋焱抱着胳膊,一脚踏在长椅上,思考片刻,而后说:“小时候,每当我气闷的时候,陛下就会带我去做一件事,你想试试不?”  “下次吧。”陆影又简单地拒绝了拓跋焱,“现在我只想安静坐一会儿。”  拓跋焱绞尽脑汁,辗转反侧地想了一宿,想出来讨好陆影的招全部失效,没辙。两人便这么对坐着,陆影看了远处片刻,目光又回到拓跋焱身上,看着他的戒指,有点出神。  “你……”拓跋焱注意到陆影的视线,于是又想出了一个新招,低头,摘下手上的镂空雕龙戒指,把它放在桌上,朝陆影推了推,又说,“你喜欢它?送给你吧。”  那是拓跋焱仅剩的一件东西了,自从被苻坚抄家入狱后,这枚戒指便成为他最后的念想。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是苻坚给的,那些都不再重要。  陆影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你误会了。”陆影笑道,自己的视线完全无意识,不过沉浸在回忆里罢了,但拓跋焱既然摘了下来,陆影便礼貌地拈起,看了眼。  “送你。”拓跋焱笑道,“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  陆影不过是随意一瞥,却有点意外,说:“流云真玺?”  拓跋焱说:“你看,上面的龙雕琢很漂亮……”说着坐近了些许,与陆影一同端详那戒指。  陆影说:“这不是龙,是你们鲜卑拓跋氏的神兽,名唤龙鹿。它是保佑你们一族繁荣昌盛的神明。”  “啊?”拓跋焱自小便被苻坚带到长安,在当朝宣扬各族天命、神兽有篡国之嫌,是十分忌讳的,除了敕勒古盟之外,入关的胡族们,传统与图腾俱渐渐淡化。但龙鹿拓跋焱曾经听过,小时候所见的画像上,却与它完全不同。  “得到流云真玺的人,”陆影说,“来日将成为人间天子。”  拓跋焱哈哈大笑,说:“不可能。”  陆影没有告诉他,流云真玺上的龙鹿就是他自己,只是饶有趣味地答道:“兴许你只是代为保管这件法宝而已。”  拓跋焱诧异道:“这是法宝么?”  陆影略一沉吟,说:“我教你一个心诀罢,按照心诀修炼,假以时日,也许能驱役这件法器。”  陆影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便化解了拓跋焱赠戒的坚持,免得这戒指在两人之间推来推去的,平添尴尬。拓跋焱倒是十分意外,陆影授予真诀之后,又嘱咐道:“平时不可乱用法术。”  拓跋焱马上点头,不禁问道:“你是仙人么?”  陆影微笑着摇摇头,起身道:“我走了,回头见。”  拓跋焱想起身跟在陆影身边,说:“我再陪你走走?”  陆影婉拒了拓跋焱的好意,那身不食人世间烟火,竟是不容拓跋焱再跟着自己。  拓跋焱握着戒指,怔怔注视陆影,打起精神,远远地跟了几步,陆影却朝人群里一走,消失了。  肖山满头是雪,带领一群小孩围攻司马玮。匈奴人的孩子们在给肖山鼓劲,喊道:“打倒他,打倒他!”  司马玮正与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陆影终于来了。  “肖山,”陆影说,“我们去玩吧?”  肖山看着山上的人正在滑雪,想了想,说:“父亲让我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说,他答应过你,但是办不到了,要我带你来阴山滑雪。”  陆影有点诧异,问:“什么时候?”  “三年前,”肖山说,“上一辈子,在伊阙。”  陆影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肖山身上残余着苍狼的妖力,父子之间有着某种奇异的感应,否则肖山也不会知道,萧坤曾经朝自己说过的话。  肖山朝陆影快步跑来,拉起陆影的手,跑向营地,去朝匈奴人借了个快有自己一般高的盾牌,反手背上。  “天色还早。”陆影说,继而展开手臂,优雅地化作白鹿,肖山抱住白鹿脖子,一个翻身,上了鹿背。  “你的角怎么又不见了?”肖山说。  “最近不想露出角来。”白鹿悠闲地说,踏空上了阴山的另一面。  肖山踩着盾牌,白鹿再次化为人,两人踩上盾牌,肖山说:“你怕不怕?”  陆影笑道:“当心我随时把你扔出去。”  陆影一步站上了盾牌,稍稍躬身,抱着肖山,说:“下去了。”  肖山发出一声狼啸,带着陆影,从山崖上扬起飞雪滑下!  陆影眼中带着笑意,双目望向敕勒川的暮色,金红色的夕阳正在地平线上缓慢落下,金光万道,穿过数千年的岁月,照进了卡罗刹山脚下的那片森林。  那时白鹿正徜徉林中,在这黄昏的微光之中,隔着树林,望见了山前一只苍青色的巨狼。巨狼稍稍低头,与他隔空相对。  白鹿马上转身,逃离了苍狼的注视。  烛阴睁目为昼,闭目为夜,自天穹陨落之时,万星化作降尘如瀑,卧睡的白鹿顷刻间化为人形,迷茫地望向突发异变的天空。那些日子里,仿佛再没有日夜与繁星,但渐渐地,天地恢复了原貌,一如既往。  那天,陆影一身白衣,赤脚站在林中,抬头摘取树梢上的嫩叶,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慢走进树林。  萧坤身穿兽皮,望向陆影,初化为人的陆影顿时警觉,转身直面他的注视,却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不知不觉,昨日傍晚,走进树林的拓跋焱身影,竟令陆影想起了数千年前的往事来。  狂风吹过,陆影与肖山滑向山脚。  肖山:“还玩吗?”  “好。”陆影笑道,化作白鹿,载着肖山上山去。  那一刻,肖山身体里的妖力自发地释放出去,仿佛一声狼啸,声音在群山之中回荡。  陆影踏上盾牌,与肖山沿着山崖再度滑下。 第161章 “为我的故乡奏一曲歌谣,”项述说,“权当给他们的交代,毕竟,今天你在暮秋节上,带走了他们的大单于。”  陈星于是接过古琴,盘膝坐地,将古琴搁在膝头。项述试了试音,两人合奏起了古曲。  火焰燃遍长龙身躯,熊熊烈火光照敕勒。百姓中,万千羌笛随之而起,回肠荡气,响彻长夜。  “浮生曲,”陆影道,“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了。”  重明与陆影站在火龙之后,瞳孔倒映着明亮的烈火。  “如何打算?”重明问道。  古曲声音渐歇,陆影答道:“该走了。”  重明说:“这事你必须为孤王解决。”  陆影一笑,朝重明道:“之后呢?去十万大山,重新召集妖族?”  重明嘲讽道:“孤王岂是这等无聊之辈?不过想去寻找失散凡间的兄弟罢了。”  浮生曲歇,项述牵着陈星的手,与肖山一同绕到火龙后,找到了重明与陆影,两人便停下交谈,看着他们。  项述说:“谈谈罢,有不少话想说,再见面时,尚来不及朝你们道谢。”  陆影一看项述模样,便知道他全想起来了,狡黠地朝陈星一笑。  陈星心想你明明有办法在卡罗刹就帮项述恢复记忆的,非要等到回来之后,还使了这么个手段,大妖怪果然狡猾。  “不必谢了。”重明淡淡答道,“你牺牲自己,释放天地灵气,救了孤王一命。孤王为你重铸肉身,两不相欠。”  “不必谢。”陆影说,“你们都为了一个宿命横加于身上的责任,愿为这神州大地献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我等能做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这么说也是,于是项述点了点头,不再客气,沉声道:“当时之事,还有一些未想清楚,若不着急,明天我们找机会聊聊?”  陆影却微笑道:“生如朝露,时光易逝,今日既然有机会,护法武神何不就此一谈?”  陈星听到这话时,有预感陆影说不定已经下了决定,明天就得走了。重明与陆影,俱是在这天地间活了许久的大妖,尤其陆影更是历经漫长的岁月,所知绝不是古书秘卷能比的,想打败蚩尤,还有许多事需要朝他求助,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陈星朝项述点头示意,项述沉吟片刻,便做了个“请”的动作。  此时项述已换下了王袍,身着铁勒族的猎袍,与武士们相似,唯独显得华贵了些。得回曾经的记忆后,便恢复了陈星在淝水之战前与他分别时的模样,显得稳重而胸有成竹,与知道内情之人一同离开山坡,来到古树下。  漫天繁星下,项述吩咐人上了奶茶,端坐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敲了敲案几,似在迟疑,明显有许多问题想问,却显得有点举棋不定。  陈星却道:“最后岁星送回了五个人的记忆,陆影,你为什么会记得?”  “我不记得,”陆影说,“不过是根据肖山告诉我的零碎片段,以及万法复生的现象猜测得出。”  陈星顿时震惊了,这许多人中,唯独陆影是不知前因后果,便能将整个过程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  陆影又解释道:“我的力量,乃是守护梦境,梦境的产生,与时光本身就有不少关系。能推测出这一切,不值得惊讶。”  陈星“哦”了声,本想问梦境为什么与时光有关,但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出现,本身就是对过去的追溯与经历,便不再岔开话题了。  “岁星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陈星又道。  项述从思考中回过神,打断了陈星的话,说道:“我们还是先核对一下,彼此尚不清楚的内情罢,也好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很好,”重明沉声道,“终于有个明理人了,否则按陈星这么胡搅蛮缠的,什么时候才能打败蚩尤?孤王多半都熬不过只剩这点残骸的兵主了。”  陈星心道所以你就嘲讽我吧。  但转念想到,确实项述才是最清醒的那个,得回记忆后,首先便提出了有关未来的计划,平生所识之人,唯独项述与谢安有此头脑。  “陈星最后一次昏迷时,”项述说,“我去了一趟华山。”  “你后来告诉过我。”陈星说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在那里,我碰上了蚩尤派来的王猛。”  陈星:“!!!”  这个项述倒是没提到过,但王猛的出现,也只是传话而已,他带来了蚩尤的口信,邀请项述到幻魔宫去,与兵主做一桩交易。接着便发生了后面的一系列事。  “幻魔宫就在淝水地底?!”陈星震惊道。  项述点头道:“不错。”继而又将自己是如何穿过那道光幕,以及潮汐古阵之中的王子夜所言,朝他们交代了一番。  肖山听得瞠目结舌,毕竟他与冯千钧在阴阳鉴内长安一战后,便被魔神血所控制,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  “幻魔宫的方位确认,”肖山马上道,“我们就可以解决蚩尤了!”  陆影反问道:“怎么解决?不动如山已经落在蚩尤手里了。”  这也是陈星至为烦恼的一环,没有不动如山,要怎么打败蚩尤?  “嗯。”项述说,“得尽快通知谢安,停下在那里的挖掘,不可惊动蚩尤,直到我们找到了新的可行办法,或是夺回被炼化的魔矛。”  陈星说:“第二次长安魃乱中,咱们已经试过了,魔矛上的怨气,不像阴阳鉴般能被净化。”  “因为它认主了,”重明终于开口道,“不动如山非常特殊。”  数人沉默片刻,项述捋起袖子,将右臂给他们看,说:“龙神赋予我的,正是不动如山上九个符文,有何意义?”  重明说:“此乃驱魔符文,乃是不动明王所留在人间,驱魔之用。据孤王的猜想,应当是蚩尤在炼化神剑之后,符文并未被转化,而是随之消散,没入了天地。烛阴最后又将这股力量从天地间召唤出来交给你。总之,孤王觉得,夺回不动如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必要再去冒这个险,不如想办法将魔矛摧毁来得更实际。”  陈星道:“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不动明王与燃灯明王,他们去了哪里?”  陆影说:“在这个世上,你所不能及的地方,超脱时间之外,有着许多光阴罅隙,众神归隐后,便离开了神州,居住在时光的罅隙之中。你是不是想朝他们请求,重新铸剑之法?我看大可不必,连龙神烛阴亦到不了的地方,还是不要奢望了。”  陈星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又问:“岁星也是从这些地方来的吗?”  重明答道:“我等对天外天所知甚少,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项述知道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了,沉吟片刻,而后又朝陈星说:“岁星离开前,朝你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么?”  陈星想起来了,于是将定海珠碎裂,自己弥留之际时,在黑暗里与岁星的对话,朝他们说了一次。  “偷走的一年?”项述说。  陈星一脸茫然,说:“小季说的话,其实许多我都没听懂。”  “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没死,”重明也是首次听到陈星转述意识世界中岁星的话,喃喃道,“什么意思?”  “应该说是……”陈星疑惑道,“蚩尤当时可以算死了,但潮汐古阵发动后,却又活过来了?”  “不。”项述马上否定了陈星的猜测,沉声道:“若真是这样,岁星就会告诉你,他还活着,或是‘现在死了,可惜又会活过来’,不会这么说。”  陈星说:“但一个家伙,能既死又没死吗?”  陆影答道:“兴许岁星眼中所见的世间,与我们的理解不同。兵主最后,同时出现了两个可能,彻底被诛除,或是成功复活。岁星所看见的,正是这两个可能的叠加。”  重明听到这话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  四人同时看着重明,重明却道:“继续说。”  “偷走的一年,”项述说,“是指我所做的决定,导致星儿……陈星他……”  项述不知不觉,叫了陈星的小名,当即有点不好意思,陈星听到时却心生旖旎之意。  项述改口道:“原本应在二十岁时面对最终一战,却提前到了十九这年?”  陆影点头道:“根据话中之意,我想你猜得不错。定海珠不在时光因果之中,正如构成你身躯的法宝碎裂,所有时间里的定海珠都会消失。你所做的事,亦不受时光因果控制。”  陈星说:“可是如果所有时间里的定海珠都消失了,那么张留就不会找到定海珠了不对么?为什么这件事还存在于咱们的记忆里?而万法归寂的三百年也还在?”  陆影答道:“既定之事,按天地与时间的因果法则,是不容更改的,却因定海珠对应着天地脉轮本身,所以能随心所欲改变某些节点,更动那些述律空曾经希望更动的。却又保留了其余因果,这就是至为玄妙之处。”  陈星已经被绕晕了,反而是项述说:“假设我现在还是定海珠,再回溯一次时光,会发生什么事?”  陆影说:“按照这一规则,我想,结果将是扰乱从现在往回追溯的一连串因果,直到你定下的那个节点,之前的依旧不受干扰。”  陈星说:“难怪蚩尤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陆影又说:“而且,天地脉轮本身就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你是否发现了,哪怕一切重来一次,许多事依旧不受控制地在朝某个方向发展?”  “嗯,”陈星点头道,“需要变数。”  项述说:“我记得最后,我取出了一枚指环,将它戴在了陈星手上……”  “啊?”陈星茫然道,“有吗?对啊,我都忘了,当时你把什么交给我了。可是我醒来时,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陈星顿时有点恐慌,伸出手让项述看,却不见那指环,说:“该不会掉在襄阳了吧?要么回去找?那是定海珠碎掉以后留下的东西吗?”  项述马上道:“没有怪你,不见就不见了。”  陈星朝项述问道:“指环有什么用?”  项述也不知有什么用,只在最后权当一个念想,留给陈星,作为自己曾经活在过他的生命里的一个证明。而剩下的那枚指环,是最有可能不受时光法则限制,跟随陈星一起回到过去的。如今既然大家都没事,就不必再纠结这枚指环了。  “那是潮汐轮,”陆影轻轻地说,“在定海珠内,对应着天地脉轮。也许随着珠碎而无用了,或许最好的是,依旧保留了少许效果,如果能找到,建议你们尽量找找。”  陈星问:“什么效果?譬如说呢?”  这问题陆影也答不上来,毕竟许多事已超出了他的所知范围,猜想道:“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穿梭时间?说不准。”  肖山趴在案前,听他们说了不少自己完全听不懂的推断,已经困得睡着了,陆影看了眼肖山,朝陈星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接下来,还请你继续照看肖山。”  陈星点了点头,说:“去寻找佛吗?”  陆影笑了笑,没有回答。项述却依旧在想有关那所谓“偷走的一年”,忍不住又说:“如果我没有从岁星处‘偷走’那一年,那么接下来的事,是否岁星亦有不同的看法?”  陆影说:“我不认识岁星,想必应是如此。但这也不意味着,最后陈星就能活下来,最可能的情况是,陈星在满二十岁那天,你们合力成功除去兵主,最终陈星亦就此死去,岁星离开。”  项述得到了他猜测中的回答,说:“既然如此,原本应该持续的最后一年里,会发生什么?”  “那我就真的无法回答你了。”陆影坦然道,“传说我们的未来,随着每个人的抉择,而产生无数个可能,这些抉择本身,被称作‘变数’,但就在所有的‘变数’凑齐之后,唯一的‘未来’将会从时光之海中浮现,其他的‘可能’也将全部消失,换句话说,你永远无法知道命中注定会发生什么。”  “有一个办法,”重明终于开口了,说道,“孤王曾有一个朋友……”  陈星与项述马上望向重明,重明正想说下去,忽然察觉了什么,恢复了那冷淡的表情,朝陈星一扬眉。  项述:“?”  重明与陈星对视,重明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了胜利的神色。  “需要帮忙?”重明说。  陈星:“……”  重明说完这句之后,便沉默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陆影却笑道:“你总要许下这第三个愿望的,凤凰很忙,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缘分不必强求。”  陈星正要放弃本来想好的第三个愿望,改求重明帮忙时,项述却问:“这是一个约定?”  “对!”陈星有点沮丧,说,“我本来想好了别的事的!”  项述这一路上的记忆可没有消失,重明总是飞来飞去,每次都在关键时刻献殷勤,问陈星“需要帮忙吗”,陈星每次却回答不用,项述根本不觉得这是凤凰,反而更像个鹦鹉,现在总算明白了。 第163章 听到这话时,陈星心里满是情意,说:“我也是你的了。”  “累了就睡,”项述低声说,“以后还有时间,每一天里,我都不会离开你了。”  陈星深呼吸,彼此还隔着衬裤抵着,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我想和你说说话。”今天简直是陈星这一生中至为难忘的一天。  项述以指背稍稍擦过陈星鼻子一侧,一手摸到他的腰畔,一手搂着他的肩。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陈星有点不解,眼里带着笑意。  项述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想转身平躺,陈星却不放手。  “发现你离不开我的时候。”项述想了想,答道。  陈星说:“胡扯,明明是你先喜欢我的。”  项述:“是你。”  陈星:“是你。”  两人:“……”  陈星想推开项述,项述却又不放手,滚烫的肌肤贴着身穿薄衣的陈星,想了半天,两人沉默了很久,陈星开始等他回答,但等着等着,正当项述要开口时,陈星却已呼吸均匀,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项述有点错愕,继而抱紧了陈星,让他肆无忌惮地缠在自己身上半趴着,调匀呼吸,渐平静下来,闭上双眼入睡。  翌日清晨,陈星打着呵欠起来,这是他近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夜。项述已经醒了,在屏风外等着,东西也全收拾好了,王帐上象征大单于的金珠已摘下送走。  离开王帐时,项述回头看了一眼。  陈星知道这一次,项述将真正地离开自己的故乡。但项述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也许在他的内心里有过,但为了陈星,他毫无怨言,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选择。  “走。”项述只说了一个字。  在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背井离乡,与他一同浪迹天涯。  陈星想到这里,心里便十分难受,为什么在上一次来敕勒川时,他半点也没明白,项述离开故乡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我们还会回来的。”陈星朝项述认真地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敕勒川。”  项述随口道:“拍什么马屁?你明明只想回江南,在你的紫藤花院子里读书罢了。”  陈星说:“不,我现在喜欢了。因为敕勒川见证了我们在一起。”  项述勒住战马,回头看陈星,陈星驾马跟来。  “那以后还回来?”项述问。  “回来,”陈星说,“一定会回来的。”  敕勒川前全是送别述律空大单于的百姓,让陈星最惊讶的是,六万柔然人,竟是整装待发,车罗风一身武袍,戴着羽冠,袍襟在风里翻飞。  “安答!”车罗风说,“我们也走了!”  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却似早已得知,说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柔然人在这一天西迁,离开了敕勒川下,前往阴山的西面,寻找新的族居地。车罗风又朝陈星远远做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喊道:“汉人!我的安答交给你了!照顾好他!后会有期!”  陈星喊道:“后会有期,车罗风!”  陆影、肖山、拓跋焱、司马玮等人各骑战马,在平原上等候陈星与项述。阿克勒王与王妃前来辞行,王妃抱着那多罗,阿克勒王抱着陈星的狗。  陈星摸摸狗头,朝王妃说:“一定要照顾好它啊,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王妃笑道:“好的,知道了,一定不亏待它。”  那狗呜咽数声,朝陈星扒拉过来,在阿克勒王怀里不断挣扎,陈星却用手指点了下它的额头,说道:“不许乱跑,在巴里坤湖等我们。”  项述说:“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陈星笑道:“就叫项述啊。”  项述:“……”  把它寄养在敕勒川,也是陈星思考再三后的决定,毕竟这一路上还要去许多地方,留在塞北有吃不完的肉,广阔的草原还可以肆意奔跑,对这小狗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家。  石沫坤亲自带人,涌出了敕勒川,那场面极其壮观,直到出川道路前,众人方停下脚步。  “驾!”最后,项述没有回头,带着众人,离开了敕勒川。两侧小山坡上,群狼现身,与一只狈立于高坡上,纷纷发出狼嗥,送别陆影与肖山。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就到这里吧。”陆影说,“接下来,还有几句话,想朝你们说。”  项述道:“我也有话想说。”  转过阴山南麓,残枫如血,地面覆着一层白霜,溪流涓涓流淌,众骑在枫林外暂时停下,陈星想了想,示意陆影先说,陆影却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项述先开口。  项述从马背上取出一个匣子,看了眼陈星,陈星点了点头,项述便将匣子交给拓跋焱。  “拓跋焱,麻烦你下江南一趟。”项述知道拓跋焱本来也打算去找谢安,便打开匣子,示意他看里面四枚阿克勒王赠予陈星的戒指,这套戒指交给谢安,想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毕竟南方还有一条腐化的蛟,以及曾是驱魔师的温彻,眼下他们一时无法回去,就怕王子夜又提前发动布置,谢安难以抵挡。  拓跋焱看了眼陆影,沉吟片刻,而后收起匣子,说:“好。”  拓跋焱竟就这么答应了项述的请求,陈星倒有点意外。随后,项述又说:“司马玮,你也一起回去,协助谢安,若有异变,见机行事。”  司马玮点了点头,策马转开,拓跋焱又道:“陆影。”  陈星与项述便主动回避,项述又朝肖山说:“肖山,过来。”  肖山不太情愿,却依旧很听项述的话,纵马到两人身边,让拓跋焱与陆影单独待了一会儿。不片刻后,拓跋焱朝他们挥手,说:“江南见!”于是也拨转马头,去与司马玮会合,走了。  “哥哥,你是故意让他走吗?”肖山朝项述问。  项述只不说话,陆影牵着马过来,说:“这匹马给你们,我用不着了。”  陈星眼望远处消失的拓跋焱,再扬眉,询问陆影。  陆影笑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背了半首诗,忽觉很美。”  “什么诗?”陈星问。  “行行重行行,”陆影柔声道,“与君生别离。”  陈星:“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陆影无奈,摊手道,“后面的,他想了很久,最后说,‘实在记不清了’。”  陈星忍不住笑了起来,陆影也随之觉得好笑,笑着笑着,陈星不禁有眼泪,又道:“我早知道这不会有结果的。”  陆影说:“但我还是忍不住许了他,如有缘,来日我一定会与他再见一面。就让这个愿望,伴随他好好地过一生吧。当然了,我也祝福他,能找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爱人。”  说着,陆影又摸了摸肖山的头,肖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就两眼发红,带着倔强的眼泪,一把抱住陆影不愿放手。  陆影笑了起来,问:“丝绸之路,要从长安出发吗?”  “沿着长城走,”项述说,“到得河西走廊,找到商队,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陆影点头,说:“肖山,我也走了。”  “不!”肖山泪水溢出,说,“你不走!不能走!”  陆影说:“肖山,我觉得你有朝一日,将成为草原的大单于,你相信吗?”  陈星:“!!!”  “你会有很多朋友,”陆影说,“也会有你的家人、爱人、孩子们。就像述律空说的一般,我祝福你,子孙万世,无疾无灾。”  肖山不住哽咽,只抱紧了陆影不松手,小小的肩膀不住起伏。陆影又微笑道:“我与萧坤,都是大妖怪,是要吃人的,还记得小时候你问我的话不?你问我什么时候放你走,你看?这不就放你走了?你该高兴,不要哭了。”  “我不走!”肖山只死死抱着陆影。  “肖山,”陈星说,“走吧,我带你去江南,谢师兄、你徒弟道韫还等着你去教法术和武功呢。”  “不!”肖山焦急地说,“陆影,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南方!有许多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的!那些你没有见过的地方!你已经好了,不生病了,为什么还要走?”  陆影又说:“我们的缘分只到这里,肖山,你以后要听陈星的话。陆影会活得好好的,要去找那位圣人了,传说在祂的神力下,世间众生,俱得引渡,万千执念,终得开悟,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肖山闭紧了双眼,两手不受控制地慢慢松开。  “时间到了,”陆影朝陈星与项述说,“我这唯一的托付,就交给你们了。”  肖山在陆影的神力下,竟是慢慢睡着,陆影将他抱了起来,交给马上的陈星,陈星便让他坐在马鞍上,将他搂在身前。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么?”陈星亦充满了不舍,问道。  “生灵俱有离去之时,”陆影说,“你们人族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就怕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  项述说:“时光面前,谁又不是如此?俱是蜉蝣罢了。”  “说得是。”陆影豁达一笑,化作白鹿,转身离开,温柔的声音仍在天地间回荡,飞往西面天际。  “众生俱生于大地,也将归于大地。”  “在轮回的尽头,我们终将相逢。”  陈星叹了口气,项述一抖马缰,与他离开,去往东面。  敕勒川之东,巍峨长城出现在天际,项述沿着长城下的商道行进,却没有进长城。进入冀州地界后,又是另一番景色,风小了许多,沿途杉、柏林立,天际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远方升起炊烟,已有人迹。  肖山醒了,睁眼时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陈星忙抱住他,肖山很快便想起发生了什么,喊道:“陆影!”  “到我这儿来,”项述放慢马速,说,“不要折腾陈星。”  陈星不禁好笑,有时与项述、肖山在一起,实在很像一家三口。肖山被项述一说,于是不情愿地过去,看见马匹,又要挣扎,项述不由分说箍住了他,喝道:“听我说!”  陈星心想果然还是项述会对付这小子,真要闹起来,自己绝不是肖山的对手。  “陆影去了哪里?”肖山问。  “你舍不得他么?”项述眼望远方,随口问道。  肖山答道:“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中原了?”  项述又问:“你为什么想找他?因为他是你的家人?”  肖山:“他是陆影,陆影就是陆影!”  陈星朝项述使眼色,示意项述别说了,岔开话题,想点别的,肖山说不定还好受点。  肖山神情委顿。  项述说:“你该学的都学会了,以后也不必你照顾陈星了,我自己能照顾。现在,我教你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肖山:“?”  项述说:“活着,行事,但求无愧于本心。这两匹马都给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罢。” 第165章 那时,化身克耶拉的王子夜,已将老大单于述律温以魔神血复活,却被项述天葬。  后来他去了哪儿?被项述这么一提醒,陈星忽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我师兄王猛死后不久,”陈星疑惑道,“王子夜便来到了苻坚身边,所以,他去长安做官了?”  “嗯。”项述说,“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再度出现在了北方。”  述律温死后的数年中,项述始终解不开这一心结,派出斥候,追寻克耶拉的下落。得到线索后,便只身前来,终于被他找到了目标。  “你不觉得奇怪么?”项述冷漠注视着附近的山野,说,“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这种地方来?就为了转化一千个活人成为魃?”  “再多也不嫌少,也许他闲得无聊,四处活动呢?”陈星猜测道,“或者在复活司马家的王爷?这里会不会有一个司马越或司马什么的墓?”  “那么他就会让手下来。”项述说,“你看此地,是地脉的交汇点么?”  “不,”陈星也觉得有点奇怪,说,“这里与地脉毫无关系。”  项述:“要打败你的敌人,就得了解你的敌人。这些日子里,我始终在想,王子夜究竟是什么?他在这世上活了多久?为什么成为蚩尤的部下?”  这些都是陈星没想过的,但断断续续,通过与王子夜的交手,以及项述所言,他们对王子夜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他活了很久,且心有不甘,就像顾青所言,他曾经也是个凡人,被斩成了碎块,埋在地下,千百年来不断受苦。  生前,他还喜欢过一个女孩。  “这里会是他的故乡么?”陈星忽然道,“项述,你好聪明,你想得真多!”  项述带着陈星纵马绕过山头,辽河畔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奇特的、方士们曾经建造的房屋——那是座废弃的观。  观后,又有两棵参天大树,树叶却已在寒冬中落尽,树下各有一石碑。  这座观不同于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国的建筑模样,仿佛已存在此地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次发现他时,”项述说,“他就在这里。”  陈星想起沧浪宇中,毫无征兆地碰上王子夜,他今天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他在做什么?”陈星问。  “似乎在祭祀。”项述说,“你对古事比我熟悉,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陈星答道:“三国是袁术治下。”  项述:“更早。”  陈星想了想,又道:“汉幽州郡?战国时的幽州,周时也叫这名字。”  项述:“再早时呢?”  早到牧野之战前,历史模糊不清的时代,上古山海之纪,陈星想起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那是他从山海经上看到的。  “有易国。”陈星说。  项述来到树下,以手擦拭树下石碑,右边碑文上出现了两个大篆字,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认出来了,说:“姜瑶。”  “这边呢?”项述擦拭左边碑文。  “王亥。”陈星喃喃道,骤然察觉,项述也许解开了某个问题的关键之处。  “这是他爱人的坟墓。”陈星说,“要挖开看看么?”  挖坟掘墓此举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为了克制王子夜,陈星愿意牺牲自己的气运,毕竟挖掘姜瑶的墓是为了制止王子夜四处挖坟掘墓。  “掘墓没有意义。”项述否定了陈星的提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  陈星:“?”  项述转头,皱眉道:“走罢,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有能力复活死者,为何不将他的爱人也一起复生?”  不知为何,陈星看着项述,总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他能感觉到项述爱他,很爱很爱,但有时他的眼神,偶尔会让陈星想起,当初他们还没互通心意,项述却已知道岁星存在的时候。  就像下一刻他们随时都会分别,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令项述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执着,就像努力地想去打破宿命的忿然。  当项述强调“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时候,陈星尤其能察觉到。如果对未来充满希望,是不会特地说这句话的,这么说,反而像自己还是逃不过死掉的命运。可眼前这一切,不是已经好了?他们真正地在一起了,未来变得一片光明,哪怕杀不掉蚩尤,如今也有了与其对抗的基础。  他在想什么呢?陈星很奇怪,却没有问,反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多虑了,不能全凭直觉来判断。  陈星与项述下得山来,陈星想了想,又说:“不是这样的,他若将姜瑶复活,醒来的她,也不再是王子夜爱的那个人了。”  事实上项述一直没搞清楚,到底王子夜复活的这群魃都是些什么东西,说他们是自己罢,看上去不像。说不是罢,又一个个都顶着曾经的名字四处活动。就像司马玮,为何他在复活时,会说出“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来?第119章 借舟┃命途辗转却终得同心  陈星平生所学, 正是对这些玄之又玄的现象的阐述, 于是上马, 离开辽河时,路上朝项述又解释了一次。  “魂魄的构成,是很复杂的。”陈星一脸认真地朝项述说, “要了解魂魄,你就得知道三魂七魄,各意味着什么。”  陈星谈到自己所学, 高谈阔论的文人气质尽显, 项述便点头道:“洗耳恭听。”  “人生就三魂七魄,天、地、人三魂为阳, 七魄为阴依附于身体存在,各有不同的作用。以前你大多已经知道, 人死时,魂归天脉, 魄在人间消散。”陈星说,“鬼魂就是失去了七魄。”  “这我知道,”项述说, “其中地魂也唤‘幽魂’, 承载了人的一生记忆。”  陈星说:“对,天魂代表了‘我’,即你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感知,就像以前说过的‘本心’。地魂承载了一生的认知。人死后,这三魂都会被天地脉的强大力量吸走……”  “人魂有什么用?”项述打断道。  “人魂……”陈星说, “是对人的感情,也可以说是爱与恨的情绪吧。”  项述明白了,点了点头。陈星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项述失去了记忆,却依旧还记得对自己的爱。只因人这一辈子,一旦动情,那炽烈情感就是铭刻在心里的,三魂七魄中的人魂,所诞生的爱情不因时间、身体,甚至记忆的改变。  早想到这点,我就不这么折腾了啊!陈星在心中怒吼道。  项述:“继续说。”  “以司马玮为例,”陈星说,“司马玮一死,三魂归天地,七魄在世间消散,很合理,对不对?”  项述说:“不错,但为何他,乃至其余魃王还能被复活?现在住在他们体内的魂魄又是谁的?”  陈星最开始也不太明白究竟,但渐渐地,随着与魃们打交道越来越多,慢慢地开始有了轮廓,说:“这是我的推测,不一定准确,你且听听。”  “死者生前越强,他的魂魄力量就越强,若在死前具有强大的执念,”陈星说,“三魂从身体释出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对抗天地脉的吸扯。这也是传说中的‘心愿未了’。”  项述:“嗯。”  陈星说:“这种效力因人而异,但就形成了一个现象,哪怕肉身死了,三魂还能在人世存在一段时间。其中的天魂,是最先离开的。地魂与人魂,也许还会继续徘徊,接着地魂被缓慢吸走,留下人魂,最终全部去净化轮回。这也正是‘孤魂野鬼’存在的原因。”  项述也明白了,这么说来,民间常有鬼魂一说,这些野鬼却常常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一些生前的零落记忆,以及强烈的爱与恨,这就是失去了作为“我”本源意识的天魂的效果。  “回到司马玮身上,”陈星说,“我猜他在死时,有非常强烈的不甘,所以三魂消失的过程非常漫长,外加葬在隆中山这种洞天福地,有地脉的保护,天脉的力量就会减弱一些。”  天地脉之力此消彼长,地脉强大之处,天脉便薄弱些,这个解释也是说得通的。  “所以司马玮的魂魄,历经百余年而未完全消散。”项述说。  “对!”陈星说,“接下来,王子夜的手下使用怨气,补充了他所缺的魂魄,将他唤醒。魔神血为他重塑了什么,目前尚不清楚,也许是天魂,也许是人魂?反正在他醒来的刹那——”  项述听懂了,接口道:“在他醒来时,司马玮的魂魄,就变成生前他自己的一部分,外加襄阳城死去的数十万人,离散的魂魄再次被聚起的集合。”  “对了。”陈星欣然道,“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的司马玮,确切地说也不再是司马玮了。又因为心灯净化了魔神血,取代魔神血驻留在他的魂魄中,所以司马玮现在站在了咱们的这边。”  “由多呢?”项述又问。  “由多早在死去时,就被安了狼神的心脏。”陈星也不太懂王子夜的这个操作,但想来应是某种试验。而由多刚死不久,便开始了这个漫长的转化,所以较之司马玮,生前的记忆也显得更清晰,依旧记得家人,对自我的认知,仍是“由多”这个身份。  “至于其他人,”陈星说,“如果在人活着时,便让其喝下魔神血,那么有很大机会,在死后仍然保有三魂。魔神血带有剧毒,影响他们的三魂,同时也侵蚀他们的身体。就像曾经的拓跋焱一般。”  魔神血入体,摧毁人生机的同时,亦控制住了人的魂魄,其人从生到死,完成了直接转化,并未有魂魄散逸的过程。但最终身体死亡的刹那,三魂也被魔神所完全控制。  一如最终的车罗风。  “人若未死,”陈星说,“像陆影与冯千镒,我可以直接用心灯去灼烧,净化魔神血。”  “死后就没有办法了。”项述说。  “也不一定。”陈星想了想,当时如果周甄还想活下来,自己说不定有机会?然而魔神血已完全浸入他的躯壳,净化魔血,也即彻底焚烧他的身躯,这个实在不好说。  远方,高句丽界碑已出现。  “说不定很快,等到出海之后,一切就都将有答案。”  项述远望地平线上,喃喃道。  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陈星意外发现,平壤还是非常繁华的,东瀛、大晋、新罗等国海运在此汇聚,令高句丽都城成为东北方首屈一指的财富聚集地。  平壤王宫虽不及建康规模,金檐青瓦却也显得十分气派,初冬时节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闪烁朝阳辉光。  高丘夫在位数年,儒学之风昌盛,太学儒生成群,更有不少周遭小国前来治学的年轻人。  上次来时,陈星是被司马玮抓来的,这回有项述在,通传后小兽林王急忙率领百官,亲自来迎,金椽宫内官员、皇族尽出,争先一睹大单于述律空风采。  “大单于!我本以为你还需好几天才能到。”高丘夫带着身边一双儿女,来到项述身前,笑道。  “辞任了。”项述说,“现在是护法武神。”  平壤早已收到敕勒川的文书,项述辞任第二天,石沫坤便放出信隼,知会各国。但对高丘夫而言,项述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以国君之礼待之也合情合理。  “你是……”小兽林王看了眼陈星,忽然愣住。  “是不是有似曾相识感?”陈星笑道,“大家都这么说,看来我长得很面熟。”  “哈哈哈——”小兽林王说,“是的,是的!请!”  项述说:“陈星是大驱魔师,虽命途辗转,却终得同心,已有青庐之约。”  “好!好!”高丘夫忙道,“这可得好好喝一杯了!恭喜你,述律空!”  高丘夫不过与项述年岁相仿,却已有一儿一女。众人寒暄后,高句丽设宴款待二人。陈星上次在鸿庐中匆匆一见,对他的单眼皮与笑意印象深刻,见两个小孩闹得不可开交,又过来缠陈星项述,比起自家肖山,实在是能闹了不止一个段数,心道这国王当得也不容易。  高丘夫哄着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己去玩,解释道:“他们是我过继的孩儿。”  “哦——”陈星点头。  是时又有一名清秀斯文的儒生礼貌上前,高丘夫说:“这是我国丞相,金焕。”  金焕笑道:“见过两位大人。”说着便为高丘夫亲手斟酒,看那模样,眉目间气质竟与陈星有几分相似。项述点过头,与高丘夫喝了几杯酒,寒暄数句,陈星却有点心不在焉,偷看金焕。  金焕虽为一国丞相,与高丘夫却并无君臣之别,该斟酒的时候斟酒,对高丘夫与项述聊的话题没多大兴趣,却对陈星的来处十分好奇,问了几句建康的事,显然很关心汉人国情与未来的动向。  项述便与高丘夫停了叙旧,听两人一问一答。金焕问及,无非是农田灌溉、百工发展与商路开拓之事。陈星对治国所知不算多,却从谢安处稍有听闻,便拣着回答了一些,心想果然是丞相。  “能否再请贵国陛下批一道文书,让平壤学子去建康读书?”金焕问。  高丘夫忙道:“鄙国会预备下重金与礼物,奉于大晋皇帝。”  陈星:“呃……我和他不熟,不过应该可以问问,你们有什么生发妙方吗?我想我们陛下也许更喜欢这个。” 第167章 “躲好!”项述喝道。  风越来越大,紧接着暴风卷着碎雪,劈头盖脸而来,船上水手忙使力拉扯风帆,要稳住王舟航行方向。这艘大船刚离岸不到半日,便驰进了近海的风团,实在不祥。  但风雪一来,已无法再回头。项述侧身,左手手臂勾住甲板,右手抓住缆绳,一声怒喝。  上万斤的船帆被他拖得转了个向,差点便冲入风团中央的王舟擦着风圈边缘,偏差了那么一点,奈何风圈范围实在太大,疯狂地将这船卷了进去!  项述喊道:“交给我!都回去躲着!各自找地方固定身体!”  暴风一来,势必将躲闪不及之人卷入海中,于是高句丽武士各自逃回船舱,或是就地抱住船舷,或解开腰带上的系钩,将自己绑在桅柱上。  狂风一来,犹如巨人咆哮,海怒万里,就像一只神祇之手扯住了风帆,要从项述手中强行夺过去。项述发出怒喝,猛力抓紧缆绳,一个翻身,两脚在甲板上打滑,竭尽平生之力,固定住船帆。  “项述……”陈星从倾斜的甲板上滑了过来,一把抱住项述。  “回去!”项述喝道。  陈星抱紧了他的腰,瞬间金光平地而起,项述变幻为护法武神,将那缆绳猛地朝自己回拽,桅杆发出巨响,风帆再度转向,王舟驰离风圈。  “我,即是道。”  陈星:“!!!”  项述陡然睁大双眼,在那风圈之中,一个阴暗的面孔现身,幻化出黑气爆散的……  ……蚩尤!  “我即是天地——”  冰冷的暴风雨扑面而来,轰然卷起,带着海浪,将两人打得浑身湿透,紧接着,一道柔和的火光直推出去,抵住了狂风与碎冰——  ——陈星手持凤凰羽毛,朝着迎面而来的碎冰风暴,引动天地灵气,释出烈火。  一声巨响,凤凰羽毛上蕴含的真火之力撞上海浪,顿时将狂风猛推出去!  蚩尤所聚起的面孔被砰然击散,王舟脱离风圈,风驰电掣,航向外海。  “蚩尤。”项述喃喃道。  陈星收起凤羽,看了眼项述,眼中尚且带着少许惊惧。狂风渐停了,两人上得楼船,只见远方层层乌云之中,投下数道光柱,漆黑大海一望无际。  “那里一定是高句丽与新罗、百会甚至东瀛的海战遗址,”陈星喃喃道,“蚩尤才能在短时间内聚起这么强大的怨气。这下他知道咱们出海了。”  “他一直知道,”项述说,“始终在暗中监视你,不必怕他。”  隆冬之际,万里海面上并无渔船,唯独王舟驰于壮阔天海之间,再宏伟的造物,不过是沧海一粟。  在船楼上站了一会儿,光阴如海,陈星开始渐渐明白重明与陆影所说的话了,浩瀚的时光与广阔天地,确实不是凡人之力能掌控的。  “回禀武神!”海航武士队长大声道,“已根据风向,调整航向!”  北风一起,南下的风帆顿时扯满,项述看了眼手中指北针,点了点头,转身与陈星入得房中去。  高句丽王舟乃是小兽林王海战之时,督战所乘的巨船,甲板上分上、中、下三层,设有数个战时会议室,又有书房与一众将领歇息之处,其中顶层是起居所在的寝殿。较之上次所搭乘的商船,自当不可同日而语。  陈星筋疲力尽,出海时被蚩尤这么突然一折腾,弄得浑身湿透,打了个喷嚏。武士们进来为房中生起火炉,这酷寒天气下,才稍稍暖和了些。  “初时我还以为,是老天不让咱们出海,”陈星说,“没想到又是他。”  “没听见?”项述在一旁坐下,浑身朝下滴着水,说,“他就是天地。”  陈星简直哭笑不得,项述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眼陈星,沉声道:“逆天而行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连岁星都拿我没辙,何况一只蚩尤?”  陈星闻言不禁大笑,笑了几声,又实在冻得发抖。两人坐在火炉旁烤火,项述便径自开始宽衣解带,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陈星,将衣服放到一旁烘烤。  王舟行驶渐平稳了些,陈星不禁抬眼看他,脸上带着红晕,虽说昨夜项述的坦然已让他所受的礼教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此刻看见项述的身体时,却终究受到不可避免的冲击,心里十分不好意思,却舍不得挪开视线。  外头传来海浪声,大船轻轻荡漾,将陈星推进项述怀里。  项述低声问了几句,陈星虽然很累却半点不困,努力用自己能接受的话描述了一番,又拉着项述的手,指自己身上,示意他身体里最舒服的地方,说到一半,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翻身自顾自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项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摊开手臂,躺在榻上。  陈星觉得实在太不好意思了,项述则侧头,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这当真是我从小到大,这一生里,最自在、最快活的时候。”  陈星:“哦……哦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也没怎么很快活……你全顾着怕我疼了,你……其实可以不用太怕我难受,尽管……”  项述霸道地将陈星搂了过来,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握着他的一手,端详他的手,又看他的眼睛。  “那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项述漠然道。  “现在不行!”陈星忙道,“我会死的!让我歇会儿!”  王舟驰入外海数个日夜后,天气放晴,冬夜星空,永不封冻的辽阔大海上现出漫天绚烂星辰。项述偶尔出外,对照指北针,定下了航路。而根据重明所述,只要朝着南斗星一直航行,就能找到那个叫“袁昆”的人,只不知距离这妖怪栖身的岛屿,还有多少时候。  日升日落,大海中航行无事可做,除了每天与高句丽武士们简短交流数句外,项述便回房与陈星待在一起。陈星的衣服全被收了起来,而项述除非必要,也寸步不离陈星身边,两人但凡有时间,便始终坦然相对,起初陈星只觉得甚难为情,奈何项述随时随地,只要醒着,就要朝他求欢,哪怕陈星做不动了,也被抱在怀里,与他时时亲热。  “把衣服还我,”陈星说,“至少让我穿个单衣吧!”  项述反而很自然,站在窗边倒水,朝陈星说:“青庐交拜后,衣服要被收走三个月,你不提前先适应下?”  陈星随时随地都能肆无忌惮地观赏项述,倒是很快活,但不穿衣裤,简直与野兽无异,实在有违他的习惯。  “给我喝点水。”陈星说。  陈星本以为自己身体经受不了这么折腾,却意外地发现,每每与项述行事后,反而没那么疲惫了。  如此种种……陈星已不知该如何形容,与项述终日缠绵的这段时日里的感受,只觉天大地大,仿佛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在此处拥有彼此,一刻也不想分离,只想与他缠绵直到地老天荒。  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在相爱时会许下生生世世,海誓山盟了。以海为证,以阴山群峰为证,哪怕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但凡自己轮回转世,亦永远舍不得离开项述。  “阴山会听见咱们的话吗?”陈星抱着项述,终于渐渐习惯了  太阳升起时,陈星低头吻了项述的唇。  “会的。”项述说。  陈星说:“大海也会知道。”  “会,”项述说,“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  海风吹来,穿过楼船,晴空、白云,山盟、海誓,王舟已在海上航行了近三个月,冬天已过去,闪着光的鱼脊跃出海面,北风转向改东南,春天来了。  “风将停散,雪将消融,”项述吻了下陈星的手指,看着他的双眼,说,“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温柔乡。”  大海就像他们上一次前来之时,时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推动这艘大船,令他们彼此依偎;时而风平浪静,海面如镜一般倒映着绚烂的星辰。在这寂静的夜里,陈星终于明白了项述曾经说过的那句“带你走”。  离开中原,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西行,到远方去,到一个再没有人认得他们的地方,去另一个世界中,那里没有不得不为的责任,也没有伤痛,只有彼此。就像在这寂寞的大海,孤独的王舟上,远离尘嚣,再没有谁能来打扰他们。  犹如到了世界的尽头。陈星躺在榻上,侧头看身边的项述,心想。  项述已经睡着了,陈星抬起手,想拉他的手臂,枕在自己脖下,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夜好安静……静得非同寻常,没有风,外头甚至也没有交谈声。  陈星推开卧室窗门朝外看,静夜里天海一色,王舟停在大海中央,海面倒映着灿烂的银河,  “项述,”陈星摇了摇项述,说,“船不走了!”  项述只是安静地躺着,保持入睡的姿势,陈星瞬间意识到不对了——项述哪怕熟睡也保留着警惕,只要有异状,马上就会醒来。怎么睡得这么熟?  “项述?”陈星感觉到了未知的危险,但就在此时,房中不知何处,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陈星马上下得榻来,看见放在架子上的琉璃匣,打开匣子,里面是重明给他的羽毛。  陈星拿起羽毛,朝向卧室外,红光于是变得更强烈了一些。  他回头看了眼项述,再次试着呼唤他,项述却没有醒来。陈星心想天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你收到哪里去了啊!  陈星手里拿着凤羽,半点不觉得冷,赤着身体从房里探出头,万一来了敌人,要怎么……  但探出头的一瞬间,陈星忽然又愣住了。  风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停在了半空,守夜的武士保持着攀下缆梯交班的动作凝固住,缆绳荡起,于高空现出一道甩开的弧。  时间静止了!  陈星诧异,赤脚走上甲板,环顾四周,没有风也没有浪,南斗星于天穹的一侧闪耀。  船头站着一个全身黑衣、长发披散的青年。  “你……”陈星眯起眼,试探着问道。  青年转过身,眉眼间蒙着一条黑布,脸庞白皙,带着病态的虚弱感,薄唇微动,嘴角带着笑意,说道:“燃灯千里,光耀如昼;神剑万仞,不动如山。”  陈星:“……”  陈星一身赤裸,于那青年身前自然而立,他知道对妖怪来说,是否穿衣服根本无所谓,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族的道德观与礼义廉耻,众多妖族与生灵,生来俱狂野奔放,身与天地相合,像重明陆影这等大妖怪也只有在人类面前幻化出衣装,以示并非普通妖兽,或是表示相类,这名蒙眼青年竟也如此,又是重明朋友,想必也是什么通天彻地的大妖。  “袁昆?”陈星问道,见他眉眼间蒙了黑布,却怀疑他并非真正的瞎子。  袁昆伸出手,朝向陈星,凤羽从陈星手里飞起,轻飘飘地飞到袁昆手中,被他收走。  陈星正想解释来意,骤见袁昆拈着凤羽,羽毛在他手中化作火星,砰然四散,继而点了点头,当即意识到重明多半将什么信息寄留在这根羽毛上,传递给了袁昆,遂打住了话头。  “你很聪明。”袁昆侧过头,想了想,说道。  陈星正想走上前,袁昆转身,面朝大海,背对陈星,又说:“大驱魔师,原本你我是敌非友,万法归寂,归根到底俱是你们人族惹出来的祸端,如今更要挟重明……”  陈星听了个开头便暗道不妙,长期与陆影、重明打交道,导致他忘了一件事,世上不是所有妖族都那么好说话的,曾经妖与人,更是神州大地上对立的两极。三百年来万法归寂的世界,已令驱魔师与妖族惨烈的相争被逐渐淡忘。  但袁昆这等蛰伏的大妖可没有,从他的话中,陈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突然,袁昆的话也停下了,仿佛受到了某种威胁。  项述出现在了甲板上,亦是一身赤裸,来到陈星身后,显然不知何时醒了,发现陈星不在身边,第一时间就马上来寻找。  陈星十分诧异,袁昆令时间流动停止,想来是用了某种奇异而强大的法术,只放自己出来与他对话,否则先前项述也不会始终沉睡。现在项述竟是单靠自己,便突破了袁昆的法力束缚。  项述是怎么办到的?  陈星带着询问神色,朝项述扬眉。项述示意他来处理。  “是友是敌,”项述沉声道,“何必现在厘清?人族与妖族,至少现在有着共同的目的,即诛杀蚩尤。有再多的恩怨,留待以后再说不迟。何况人族内部,亦常有相争。”  袁昆沉默,没有再说下去。项述走上前,牵起陈星的手,彼此肌肤相触的感觉,令陈星安心了少许。  “不错,”袁昆低声说,“往后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项述明显从很久以前,便对妖族始终抱有警惕,陈星本想打个圆场,缓和下气氛,项述却自若道:“那么,就有请相助了。”  项述那口气不卑不亢,对于两族来说,这是一次再公平不过的合作,陈星心想幸亏有他在,否则自己一定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家伙,旋即又想到,袁昆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是龙?否则为什么住在海里?  “说罢,”袁昆淡淡道,“想问什么?”  “未来。”项述沉声道。  陈星没想到项述一来,便如此开门见山,准确地切入了正题。 第169章 陈星:“接下来做什么?”  “别和他废话。”项述喝道,“把心灯所有的力量一起给我!像你曾经设想过的!”  陈星蓦然一震,想起他们在很久以前,毫无对策时,自己的念头就是到得最后的战场上,燃尽心灯,全力一搏。  “动手!”项述喝道。  奔马撞开拦路敌军,项述抬脚一蹬马镫,左手搂陈星,右手将不动如山横扛,大声道:“跟着我!”  陈星祭起心灯,刹那两人身前光度提升,在祭坛下爆开,项述化身护法武神,袍襟飞扬,右手持不动如山重剑,握紧陈星的手,飞身上了幻魔宫祭坛!  苻坚正在被魔心释放出的缭绕黑气所转化,一如曾经的项述,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没有陈星所种下的心灯种子。眼看项述借来心灯之光,剑身九个符文刷然亮起,一剑贯穿了苻坚的胸膛!  “孤如今已是天地——”蚩尤之声狂吼道,“无知至极,竟妄想以你手中之剑,撼动天地脉——”  项述那一剑刺穿了苻坚,苻坚却张开嘴,狂妄大笑,双手反而握紧了剑刃。陈星来到项述背后,喝道:“破!”  继而陈星全力释放心灯,按在项述背上,霎时心灯透过项述的身体,注入不动如山重剑之中。而在苻坚身后,则是疯狂爆发、与项述开始争夺不动如山的蚩尤,魔气通过苻坚冲击不动如山,心灯则通过项述开始净化苻坚的身躯。  项述与苻坚,这两名神州大地的王者,犹如肩负着各自的天命,于祭坛中央竭尽全力,背后则是掌管心灯的陈星,与凝聚魔气的蚩尤!  然而蚩尤的力量强大了太多,此时的魔神与天地脉相连,聚拢了淝水上百万死者的怨气,心灯在那魔气的飓风之中已显得微弱无比。  “项述!”陈星焦急喊道。  眼看魔气已侵蚀了不动如山,朝着项述的身体倒卷而去,将他雪白的武袍染成了墨般的浓黑,鎏金战甲竟是被魔气覆盖,现出长满倒刺的勾甲。项述正在疯狂抽取陈星的心灯力量,陈星虽不至于吐血,却已感觉到,燃烧自己魂魄为代价,绽放出的心灯之光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要死了……陈星在那一刻,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  接着,陈星放弃了生还之念,一步上前,从身后猛地抱住了项述的腰。  下一刻,项述战甲上绽放出的倒刺蓦然刺穿了陈星的身躯,鲜血飞溅。  “星儿……”项述哽咽道。  陈星已化身光体,低声道:“项述……”  鲜血在两人身前漫延开去。  燃灯千里,光耀如昼!  心灯在陈星临死前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爆发,陈星化身为光体,肉身尽碎唯余三魂七魄,魂魄中最后的光芒随着他的死去而被彻底释放出来,化为海量的强大能量,就像在万法归寂的浩瀚海洋中,重新引动了一股天地灵气!  只是,这股灵气却是以生命的消失作为代价。  项述疯狂大喊,双手持剑,抵住苻坚,将他推向魔心,争夺到片刻的机会,一剑架在苻坚胸膛上,将他与魔心同时刺穿!  蚩尤发出怒吼,然则就在那一瞬间,陈星的腰坠脱落,一声凤鸣温柔地在这强光之风中响起,陈星的身体再次开始燃烧,漫天火焰飞来,朝着他的身体随之一收。  “痴心妄想!”魔心瞬间喷发出漫天的魔神之血,污染了凤凰,凤凰马上转身,欲逃离这满是污血的风圈。然而魔气与魔血爆散开去,轰然击中陈星、项述与新生的重明。  世界重归黑暗。  然而只是短短顷刻,天地间又亮了起来。  陈星发现自己躺在项述怀中,两人睡在一间废旧木屋的榻上,同时睁开了双眼。  “这又是哪儿?”陈星环顾四周。  项述马上起身,推开屋门。  “我们失败了,”项述说,“蚩尤复生了。”  陈星与项述俱身穿单衣,离开木屋,站在高地朝下眺望。  荒原上到处都是魃,死亡的气息正在神州大地肆虐、弥漫。天色昏黑,天脉隐没,星辰不再闪耀,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草木枯萎,溪水中散发出一股黑气。  “应当到了淝水一战的数个月后。”项述通过推测,大致厘清了事情经过,如果那天他与陈星没有分别,而是一起去面对蚩尤,事情的最终走向,便将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重明!”陈星转头,发现了凤凰。  茅屋一侧,停着一只半身腐烂的红色鸟儿,那是被魔神血所侵蚀的凤凰,它在心灯释放出的灵力下重生,再以涅槃之力为陈星重塑了身躯,继而遭到魔神血污染,更在万法归寂之时,缺乏天地灵气,甚至无法化出人形。  凤凰拍打翅膀,艰难飞起,离开山岳。  “它想带咱们去什么地方,”项述说,“跟着看看。”  两人在村后找到了一匹马,项述依旧带着陈星,在这漫长的梦境中,跟随凤凰指引,离开山峦,一路往西北而去。  神州成为被污染的土地,以淝水河畔战场为中心,开始朝着四面八方缓慢扩散。蚩尤已不知去了何处,陈星却无暇去找了,反正这只是鲲所看见的,曾经有关未来的梦。  沿途他们渡过溪流,追着凤凰离开的方向而去,四周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风雪茫茫,进入了高原地区。  “回到敕勒川了?”陈星问。  “不,”项述说,“这里不是塞外。”  群山绵延,托起了一处高原,九曲黄河的上游地区,河流如巨龙蜿蜒而过。  “若尔盖,”项述辨出地形,说,“羌人们曾经居住过的故乡。”  陈星隐隐约约,想起在极其古老的书卷上,所阅读过的传说。  在那高原上,出现了一处孤零零的神殿,神殿倚山而建,面朝东方浩大的中原大地。凤凰飞向神殿,从天窗中飞了进去。  “若尔盖。”陈星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  两人来到神殿前,门上刻着九个奇特的符文,与不动如山上的符文完全一样。  “万妖殿。”陈星喃喃道。  项述:“你来过?”  “我在书上读到过它。”陈星说,“开门看看,重明将咱们带到此地,必定有话想说。”  项述抬起一手,按在门上,陈星协助他注入心灯,光芒亮起,大门缓慢打开,现出内里金碧辉煌的殿堂。  天圆地方,神殿有着拱形的穹顶,四面八方的墙壁上,设有成千上万个石龛,龛中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妖怪雕塑!而在神殿中央,一左一右,乃是两尊神像,左侧是俯瞰身前空地的不动明王,六手各持法器。右侧则是手执心灯的定光燃灯像,中央则是一个祭坛,祭坛上,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微光。  项述皱眉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三界、六道、诸天仙、神,”陈星抬头看,“还有佛,以及万妖。”  “这是存放天魔之种的地方。”男人的声音说,“亦是封印我的地方。”  陈星:“!!!”  项述马上护在陈星身前,只见那绿光化为一名脸庞绝美的男人,赤裸上身,腰间围一袭孔雀翎织就的武裙。凤凰则侧躺在那男人大腿上。  “你又是谁?”陈星皱眉道。  “蚩尤三魂之一,也即魔种的看护者,”那男人沉声道,“万妖殿的看门人,你可唤我作孔宣。”  陈星回忆自己所读过的典籍,喃喃道:“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封印魔种于若尔盖万妖殿中,魔种每隔千年降生于世,带走人间千年怨气,转生为天魔。再由人间驱魔师,以不动如山除魔,将天魔诛去,留待再一千年中的轮回。”  “不错。”孔宣答道,“天魔,即是蚩尤三魂七魄,其中一魂。”  陈星注视孔宣,预感到他们也许已快接近某个真相了。  项述解下不动如山,递给孔宣,孔宣只是看了眼,点头道:“不错,就是它。”继而手指中祭起光芒,轻轻按在了化身雏鸟的重明身上。  “这是一个梦境,”项述走到一旁,在不动明王身前坐下,说,“我们在醒来时,已失去了不动如山,如今被蚩尤炼化为一把魔矛……”  “我知道这是梦境。”孔宣答道,“我在这里等待很久了,足有三百年的时间。自从万法归寂后,蚩尤便始终在寻找我。”  陈星:“!!!”  项述的表情也变了,喃喃道:“你不是梦里的人?”  “万法归寂,”孔宣说,“同样令万妖殿中,此地的封印失去了所有效力。蚩尤想完全复生,得回毁灭天地的能力,必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我无处可躲,只得藏身梦境之中。”  陈星略张着嘴。  项述皱眉道:“为什么?”  孔宣又道:“这话须得从头说起,蚩尤作兵伐轩辕氏,后败,轩辕氏将天魔之祖一分为七,封印于神州各地……”  陈星听过不止一次,来到项述身前,紧紧盯着坐在祭坛上的孔宣。  孔宣漫不经心道:“蚩尤天、地、人三魂则彼此分离。天魂徜徉世间,以窥伺寻找复生之机,地魂则潜入大地,寻找载体。人魂,则化作天魔种,交由我来掌管。”  陈星震惊了,难怪历史上每一次天魔降世之时,俱无蚩尤之名,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反而对人间抱有如此强烈的憎恨!  项述皱眉道:“为何他的三魂不会被天地脉净化与带走?”  “……魔神之血,令他的影响扎根于这片土地,”孔宣随口道,“通过神州大地上的众生而彼此维系,获得了与天地脉对抗的本领。无止尽的争斗让众生彼此杀戮,却也成为了故去新来、不断前进的巨大之力。”  “但绝不可让他找到第三魂,”孔宣将虚弱的凤凰放在了不动明王手中,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说,“否则三魂七魄齐聚,蚩尤便将彻底复生,再无人能制服他。”  陈星剧烈喘息,项述沉吟片刻,而后说:“我需要重铸不动如山,否则这厮实在太难对付。”  孔宣沉吟片刻,而后又说:“不动如山,乃是不动明王与定光燃灯,以轩辕氏所留下的首山之铜铸成。取世间六种光,日光、月曜、星芒、电闪、烈焰与骨磷所制,但要真正除灭蚩尤,仍需世间第七种光。”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明白了,这一路上,项述仿佛始终有话瞒着自己的原因。  “心灯。”陈星颤声道。  “不错,”孔宣说,“即,你的魂魄。”  陈星看着项述,项述终于承认了,答道:“但我不会让陈星死,绝不会。”  孔宣想了想,说:“哪怕你们现在愿意,也没有机会了,不动如山已被炼化,在你的手上哪怕有烛阴为你召唤而来的真言符文,却已再无兵器。”  项述沉声道:“一定有办法!否则岁星不会为我们添加这个变数!”  一切仿佛又走进了死胡同里,但就在这一刻,陈星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说:“等等,项述,我忽然有一个问题。”  “剑是‘器’,”陈星说,“七种世间之光,是附着于剑上的‘道’。”  孔宣说:“不错,当魔种即将降生之时,心灯便也将随之出现,与不动如山传人相伴,以这七种光芒,除去天魔。只不过这一次,最棘手的是,你们碰上了蚩尤的真身。”  陈星牵着项述的手,说道:“先不管未来好了,只说过去,也即是三年前的现在,这是最后一年了。”  孔宣“嗯”了声,陈星疑惑道:“那么如果事情按照原来的路线发展,项述没有回溯时间,一切都没有被打翻重来,那么在梦里的今天,我们会做什么呢?”  孔宣离开祭坛,朝神殿大门抬起一手,巨大的石门缓慢退开,现出神殿外的万丈深谷,万妖殿中光华流转,石龛中雕塑纷纷飞起,环绕深谷。  “你们将来到此处,将心灯的力量,铸入剑中。”孔宣喃喃道。  深谷中,开始环绕席卷起蓝色的烈火,并出现了一个铸剑台,深渊内升起石阶,连接了神殿与铸剑台,漫天妖怪雕塑闪闪发光,犹如见证着一场旷古绝今的祭典。  孔宣道:“此乃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铸剑之处。”  项述与陈星牵着手,站在台阶前,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项述解下不动如山,端详这把传承了数千世的神兵,心里想的,大抵是过去与未来。  陈星说:“你还记得现世的重明说过的话么?”  “除了‘需要帮忙’还有什么?”项述转身带着陈星,想离开。 第171章 谢安:“啊?你们醒着?对不起对不起,陛下,咱们待会儿再来。”  谢安赶紧把门关上,陈星与项述一时已忘了两人正在做的事,幸而来人不多,只有司马曜与谢安,要是大晋全体官员都在,多半项述待会儿一下船就要杀人灭口了。  两人对视,陈星的表情说不出地尴尬。  “他们……怎么会到海上来了?”陈星喃喃道。  “继续?”项述又稍微挺了下,说,“不知睡了多久,多半已靠港了。”  “不要了吧!”陈星抓狂道,“改天再……再……”  项述搂着陈星的腰,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两人依旧维持抱在一起的姿势,陈星凑到窗前朝外一看,顿时紧张起来。  这里已经是建康了!阳光明媚,岸边人来人往,港口显得尤其热闹,三千柳叶随风飞舞。  “啊?!”陈星说,“怎么一夜间就到……建康了?快穿衣服下船……啊!啊!”  项述又动了下,抬头看陈星,陈星简直拿项述没办法,被人撞进来,居然还能继续!  “那你得卖力点。”项述一本正经道。  陈星只得与项述十指交扣,让项述躺平,跨坐在他身上,眉头深锁,看着他的双眼,缓慢喘息。  一个时辰后。  “陛下听说你们来了,”谢安在王车上说,“坚持亲自过来接你!”  “啊……”司马曜打量陈星,说,“您就是陈先生?又见面……嗯?”  项述面无表情,坐在王车里陈星身后。陈星想到方才那一幕便尴尬不已,点头道:“是……是,陛下,久仰了,我一看到您,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驱魔师,不会治疗脱发……话说,谢师兄,我们是什么时候到建康的?”  “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谢安说,“你们还记得睡过去时是哪一天不?”  项述忽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谢安答道:“太元六年秋天,离咱们在长安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了。”  陈星:“!!!”  “我们在船上入梦,睡了一年。”项述沉声道。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而恰恰好,岁星所言的“被偷走”的时光,也是足足一年!  “可我实在不像睡了一年的样子啊?”陈星看了眼自己身体,毫无半点虚弱。  起初项述与陈星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入睡,高句丽王舟上的武士们第二天只见两人没有吩咐饮食,但一连多日,他们都在房中,也毫无异常,便不奇怪。而直到三天后,众人开始察觉有点不对了,叩门想进入,却发现门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法术封印。  陈星猜测,那一定就是袁昆所设下的封印。  于是王舟随行人员不敢胡乱破坏,只得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既不敢往平壤回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海面起了东北风,才按照原本计划,一路离开大海,将他们送回大晋江南。若江南也无计可施,就只好回高句丽,朝小兽林王请罪了。  海船停泊于建康港口后,谢安亲自查看过,猜测这是某个大妖怪所下的封印,目的是为了保护房中之人,倒不太担心,只不知贸贸然解开封印,会不会引发什么奇怪后果。奈何这么搁置也不行,最后做足准备,上得船来,预备解开封印看看里面情况,孰料项述与陈星却已先一步醒了。  “一年了啊。”陈星简直难以置信,离开平壤时乃是隆冬季节,后来在海上航行了数月,再入袁昆的梦境后,如今抵达建康,已见全城入夏,距离他们暮秋节离开敕勒川,快有年余了。  “听说苻坚在长安倒行逆施,”司马曜说,“当真丧心病狂。所以,朕特来请教陈先生,只想保住这祖宗传下的半壁江山。”  谢安在旁说:“如今万法复生,驱魔大业终得复兴,陛下切莫担忧,小师弟一来就好办了。如今建康,当真是家家炼法、人人修道,届时待咱们将这一批驱魔师训练好,一并放出去,人山人海,靠人数填也填死了那魔神,人多力量大,每人一枚流火弹,成千上万的流火弹聚集在一起……”  “什么?”陈星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谢安又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司马曜又唏嘘道:“那就好,那、就、好!”  “冯千钧回来了?”项述忽而又问。  “回来了!”谢安说,“早就回来了!受了点小伤,但抓回来一大群魃,正关着呢,等你们回来处置!”  陈星:“……”  谢安指了个地方,说:“就在青儿与道韫的药庐里住着。”  项述跳下车去,沿着乌衣巷外离开,前去顾青的药庐。陈星喊了声“哎!”项述便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跟着去,他待会儿就回来。  “朕今天一定要设宴,”司马曜说,“好好款待远道而来的陈先生!话说,陈先生成亲了没有啊?”  “呵呵呵。”陈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皇帝说媒了,皮笑肉不笑道,“定亲了,您就不要操心了。”第123章 复兴┃参见大驱魔师——  陈星看见这金碧辉煌的驱魔司时, 整个人都震惊了。  “没有花一分钱的民脂民膏, ”谢安认真地说, “俱是建康各士族出资打造。”  驱魔司设立于东山山腰上,即先前斗青蛟“乐善好施”牌坊飞走的地方,进门先是一面画壁, 以金、青玉、白玉、玛瑙、珍珠等宝石镶嵌琉璃,绘出盘古开天辟地、烛阴缔造时光的巨幅叙事画,两侧种满了参天大树, 乃是司马曜亲赠, 从皇家庭院移植过来的。  牌楼正中一行大字:大晋驱魔司。由王羲之亲自题字。不仅如此,驱魔司中所有部门, 收妖部、驱魔部、观星部、术数部、法宝部、古籍部、民娱部……等等俱悬挂了王羲之墨宝的匾额。  事情是这样的,陈星与项述回敕勒川的一年多里, 谢安回到了建康,便密切监视着温彻与那条青蛟的动向。而当拓跋焱离开敕勒川, 与司马玮南下,带来了陈星交托的玺戒,谢安终于不打算再等了, 决定提前朝温彻发动计划, 在濮阳的协助下,约齐一人一魃两名帮手,夤夜围困东哲钱庄。  可怜被当作暗桩扎在建康的温彻,尚不知自己为何暴露了行踪,遭到围殴后匆忙召唤来青蛟, 打算与谢安一决死战。当然如今的谢安,与当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从四更打到天明,建康所有的百姓也随之目睹了这场精彩万分的大战。  最终温彻被谢安打跑了,而谢安亦在江南声名大噪。司马曜想敕封谢安,奈何谢安已官位居顶,再封不了头衔了,本来属于濮阳的“国师”也总不好剥来给他。战后谢安提出重建驱魔司,司马曜自然一口应允。  同时,江东士族子弟得窥谢安如斯本领,当即不惜重金,一个两个全朝着驱魔司里搬钱,只求有个修习仙术的机会。于是司马曜征募资金,修建了驱魔司之后还剩下了不少钱,拿去填北府兵的坑,解了燃眉之急。  陈星与项述在海上漂流的这一年里,驱魔司通过严格考核,当然这考核也是谢安说了算,已有驱魔师一百一十三人。  “恭迎大驱魔师!”  驱魔司外,两道站满了年轻人,纷纷朝陈星行礼。  陈星一边走,谢安一边给陈星介绍,说道:“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咱们仙术典籍有了,法宝却是远远不够。何况万法复生没多久,天底下实在无妖可抓。而且,冯千钧也不愿过来当我的护法……”  陈星:“你知道护法与驱魔师是什么关系吗就让冯大哥当你护法了?”  陈星差点昏过去,又见拓跋焱快步奔来,笑道:“来了!总算来了!想死我了!”  余人又朝总教头拓跋焱鞠躬。  “那个……谢师兄,”陈星道,“我认真问一句,你觉得这没问题吗?”  谢安自若道:“当然没问题!假以时日,全天下的妖势必越来越多,若不早做准备,人族迟早要被妖怪欺负……”  “这明显很大问题好吗!”陈星抓狂道。  夏日树影斑驳,药庐内,冯千钧靠在榻上,无聊道:“功名利禄、荣华财宝,都是过眼云烟,我这一生,因此而吃的苦头,也是够了。人生就该像现在一般,回归平淡……”  谢道韫正在看诊,顾青在捣药,谢道韫一脸麻木,看着冯千钧。  顾青低声说:“冯大哥,谢大人都亲自来请好几次了,您不去,真的没关系么?”  “我怎么去?”冯千钧抱怨道,“往沙洲走了一遭,与王亥恶斗三天三夜,如今胳膊也疼,腿也疼,哪儿都疼……”  谢道韫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从我们的药庐里滚出去?”  此时外头忽闻响动,项述径自进来了。  顾青与谢道韫都是随之一怔,忽觉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冯千钧却是愣住了,诧异道:“项兄弟?你怎么来了?陈星呢?”  项述先是朝两个女孩点头,随口道:“得罪了。”  接着上前,随手揪住冯千钧衣领,冯千钧顿时大叫道:“我还没好!我还受着伤!等等!项兄弟,有话好好说,别!别动粗啊!”  “大哥!他伤还没好……”顾青放下手中药材,谢道韫却一脸不忍卒睹,拉住顾青,两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冯千钧被突然出现的项述拖走了。  驱魔司内。  “来来来,”谢安在司中张罗道,“大伙儿各按席次就座,参拜咱们的大驱魔师。小师弟总算回来了,这下许多工作,终于可以开展了……”  陈星被谢安按在厅堂正中央,百余名驱魔师依次跪坐于地,伏身,齐声道:“参见大驱魔师——”  陈星一手扶额,有种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教的教主,被迎回来聚众叩拜的错觉。  谢安在陈星左下侧坐下,身侧跟着拓跋焱,拓跋焱只笑着看陈星,陈星赶紧道:“各位,免礼……呃,大伙儿该做啥做啥去罢。”  谢安朝众人说:“接下来,就请大驱魔师陈大人,为咱们驱魔司发表点感言。小师弟大可着实勉励一番。”  陈星嘴角抽搐,面朝这底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人,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恳请大驱魔师赐我等金玉良言,”底下又有年轻的驱魔师道,“助我等勤修功业,早日飞升!”  陈星:“……”  谢安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你不是一直很会说的么?说几句?  陈星说:“飞升?飞什么升?”  “成仙啊!”底下人纷纷道,“都道陈先生窥得天地奥妙,弄得六道神通……”  “飞你们个头啊!”陈星抓狂道,“这又是听谁说的?”  所有人马上望向谢安,谢安一脸无辜,连忙摆手,说:“师兄只让他们借阅古籍,自行研习,可从未说过别的。那个……师弟,你要是不想说,就露一手,露一手也行的,像师兄这样……你看?”  说着,谢安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火球,化作飞凤盘旋,飞出殿外去。底下不少人惊呼,一时竟是纷纷鼓起掌来。  陈星:“……”  谢安说:“大伙儿采吐天地灵气,已有不少后起之秀学会了基本的法术。”  接着,跪坐前排的年轻人纷纷施展法术,有的祭火,有的唤水,有的扣着符纸,释放雷电。  谢安又朝众人说:“大驱魔师所修习的秘术,乃是心灯。来,师弟,露一手?”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谢安微笑道:“真要看?”  谢安忙道“对对”,陈星心想又来初到宝地,扬名立万这一套,你就不无聊么?  “那,看好了啊。”陈星挽起袖子,朝谢安说,继而运劲,朝着厅内众人来了一道大闪光。  那道强光凝聚了陈星九成功力,瞬间只听齐刷刷一声惨叫,谢安马上捂着眼睛,唤道:“看到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陈星倒是提前预防,先闭上了眼,如今见所有人都被自己晃得一脸茫然,双目不能视物,只能下意识地盲着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甚是诡异。  陈星说:“驱魔司光复,立规矩了么?怎么感觉你们学习法术,都是为了长生不老、修道成仙?谢师兄,这不太对吧?”  众人总算恢复视力,忙纷纷点头道“有的有的”。谢安也缓过来了,又说:“根据前朝驱魔司留下的手书,留有四十八条,不过根据眼下情况,终究须得增增减减,百废待兴,都等你来呢……”  “你们最好还是另外选个吧。”陈星赶紧起身要走,说道,“我看谢师兄就挺合适……”  “哎哎!”  谢安赶紧按住陈星,嘱咐道:“有话好好说,这位置,除了你坐,再没有别的人适合了。” 第173章 郑纶点头,将它递给项述,项述看了眼便交给陈星,说:“既是如此,便可收回需要的光照。”  毕珲说:“当然,没有它也不打紧,只要在铸冶之地集齐六种光照,其中电闪、烈火与骨磷易得,日、月、星辰之光有点难同时出现,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这之前,咱们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如何锻冶,但根据你们梦境中的景象,找到熔炉,一切就好办了。”  这么说来,重铸不动如山,已变成了可能。项述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符文,陈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你在担心符文要如何分离的事吗?”  项述点了点头,陈星道:“我猜在铸冶的时候,符文说不定会自动分离。”  项述又道:“大不了把手砍下来扔进去就是了。”  众人当即色变,忙道万万不可,陈星闻言知道他在开玩笑,既然有了对策,余下之事,便变得简单许多。  “既是如此,”谢安说,“我这就派人前往若尔盖,寻找万妖殿的下落,找到以后,咱们再择日一同前往。”  项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去了心头大患,由此轻松许多,再看冯千钧,冯千钧松了松手指,说:“既然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轮到我了罢?这几日里有太多事情要做,依我所言,既然已等了足足一年,也不着急了,打点小酒,大伙儿好好叙叙旧,再慢慢地说,如何?”  众人于是点头,陈星与项述回到建康,还未休息片刻,当即起身,余人各自散了。  谢安早已在复建的驱魔司中为两人安排了落脚之地,仆役引着他们前往东山僻院,几步石阶一转,便是一个种满竹子的雅致小院,院里院外,竖了石头垒制的防风灯座,院内有一池塘,养了鱼,入门三字“风竹居”。内里挂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字画,反正以谢安的江湖地位,大晋但凡是个写字的人,他上门去要墨宝,没有不给的道理。  房内还添了少许塞外的特别布置,与这青竹雅院竟融为一体,没有半点冲突,想必是从商人手中购来的兽皮、胡锦等物。  “我忽然有个主意。”陈星站在池塘边上看鱼,项述则在内里宽衣解带,换上汉人的衣服。  “孤王不想听你的馊主意。”项述换好衣服出来,上身晋人常穿的黑色纱袍覆到腰间,衽侧系了带,下身穿一条雪白的束踝麻布长裤,脚上趿一双薄底皮屐。陈星转头,两人相视。  陈星也跟着进去,项述拿了晋人衣服给他换上。  “不是送死的主意,”陈星解释道,“就像在梦里看见的景象,最终还是要到蚩尤面前去的,不是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项述的口气生硬而强势,“你以为我不知道?一旦没有看好你,梦里的情形势必将重演。”  “不是这样的,”陈星耐心地说,“也许我们有别的办法,能将心灯分离出来,铸到剑中去,今天郑纶拿出净光琉璃时,我就在想,万一可行呢?”  项述:“想也别想,要将心灯从魂魄里分离,只会更危险。”  陈星说:“怎么会呢?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项述答道:“我听过,过去三年里,每一天我都在听,可我最后等来的是什么?”  项述对此非常敏感,几乎是一提就炸,这也是陈星自作自受——三年前因为岁星入命,他始终抱着必死的念头,导致最终他们走上了这条道路,险些失去了彼此。那时他什么都不告诉项述,导致项述留下了严重的阴影,甚至可以用执念来形容。而这也导致了,此时无论陈星说什么,项述都只会认为,过去一定会重演。  “也许心灯确实有分离的可能,”陈星想起落魂钟的原理,耐心道,“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再……”  “像曾经的我,身为定海珠?”项述压抑着怒火,说,“法宝释放之时,肉身尽毁,绝对不行!”  陈星简直无法与项述就这个问题沟通,事实上自从想起一切后,他们便始终刻意地回避着这个问题,最后要怎么诛杀蚩尤?虽然谁也不说,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要解决这一切,眼前最可能成功的是,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将心灯熔铸入不动如山中。  “其实你心里早就知道,”陈星说,“所以才常常说,不会让我离开你。”  项述没有回答,那确实是源自他内心的恐惧,正因恐惧,才会不自觉地反复诉诸于口。  陈星说:“如果最后再没有别的办法,要怎么样呢?”  项述脸色冷淡得可怕,答道:“那就离开这里,让神州覆灭罢。”  陈星感伤一笑,说:“你只是随口说说,我知道你不会的。”  项述说:“我会,如果神州最后果真完蛋了,记在谁的头上,你心里想必最清楚。”  陈星换了衣服,原本心情很好,轻松多了。这衣服穿了相当于没穿,尤其上身,薄得近乎透明,朝向光时腰腹轮廓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陈星知道因为曾经的许多事,项述仍在生气,只是这段时日里,对他的爱、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已冲淡了彼此出现过的矛盾,更因项述害怕失去,也从来不提。  陈星本想说“是,都是我的错”,但转念一想,项述却是愿意付出生命,来换取他能好好活着的人啊,何必又因此争吵?  陈星坐在项述身边,把手伸进他的薄纱衣里,想胳肢他一下,再亲亲他,项述却独自坐着生闷气,不易察觉地挡开了他,仿佛生怕陈星一旦朝他讨好,自己就会对这一坚持妥协。  项述挡开他的这个动作,忽然令陈星难过起来。  “武神!”谢安匆匆忙忙又来了,见项述一脸烦躁地坐在厅内正中,陈星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他,马上意识到了。  “又在吵架吗?”谢安已经习惯了,“那我待会儿再来。”  陈星:“你说罢。”  陈星起身出去,项述留下,谢安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星回到建康,有许多人要见,也有许多事待办,便径自出得门来,走了一段路后,发现项述也跟出来了,也不吭声,跟在他的身后。谢安则在项述身后一边跟一边说,神神秘秘,似乎在商量什么事。  “知道了。”项述不耐烦,看了眼谢安,说,“还不走?”  谢安示意行,便撤了。  陈星想起上一次来时,项述一定每天都在腹诽,但这一次,他明显已将自己当作了汉人们中的一员,不再强调他铁勒人的身份。驱魔师们也并未对他的身份表示出任何异议,知道他是陈星的护法武神后,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  陈星也换上了犹如打赤脚般的皮拖鞋,与项述离开风竹居出来,距离与冯千钧约定的夜会还有一会儿时间,他需要先见见其他人。进入驱魔司,穿过走廊时,见年轻的驱魔师们正在三三两两闲聊,见两人过来,又赶紧行礼。  陈星回礼,问明地方,绕到司后去,只见后院里,司马玮正在摆弄一堆吊在太阳下晒着的鱼干。  “你不是不吃饭的么?”陈星问。  “我在市集上买的,”司马玮说,“想试试看,能否将它们做成魃。”  陈星:“……”  司马玮拿着个夹子,把咸鱼翻过去,朝陈星说:“你看,这只的眼珠子像是有点在动了。”  陈星:“这只是普通的咸鱼而已。”  司马玮:“我还试过用熏的与用腊的,也不行。”  陈星:“你还知道不拿人来试,我看看?那其他的鱼呢?”  司马玮:“分给驱魔师们吃了。”  项述问:“被冯千钧抓回来的,你的弟兄们在哪?”  司马玮放下夹子,示意随自己来,将他们带到院后,顿时把陈星吓了一大跳。  只见五个只有脑袋、没有身体的魃怒目圆睁,嘴巴一张一合,被侧着一个接一个,排队般放在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里,一起朝向左边,并极力转动眼珠,朝陈星望来。  全是上一次陈星所见过的魃王们。  魃王头上还戴着大红大黄的花,那景象无比诡异,本来十分恐怖的场面,一下又变得滑稽起来。  “怎么……只有头了?”陈星看得背脊发凉,问道。  司马玮说:“冯千钧先是打败了两只,带着头跑了,其余魃王来追,到得榆林,又被他设计中伏,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砍了脑袋带回来。”  “身体呢?”项述也看得有点发毛。  司马玮道:“不清楚,应当循着丝绸之路,往江南追罢。”  一年多前,冯千钧只身追着王子夜,前往西面沙洲,进入凉州地界后找到了王子夜的下落。而王子夜当时正带领魃王,来到了沙洲一处秦时的古墓群中,兴许是打不过他,魃军又被带着跑了,想补充些兵员。  根据司马玮的描述,事情发生之时,乃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万法复生后,冯千钧虽然无法净化魃王们,能力却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既能使用怨气,又能驱策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  于是在王子夜复活新目标的暗夜里,冯千钧先是发动森罗刀,吸走了王子夜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怨气。王子夜满心疑惑,派出魃王查探四周时,冯千钧马上改变方式,以森罗万象释放出的法术,制造藤蔓,将两名魃王当场困住。  这次冯千钧学乖了,不欲恋战,割了头马上就走。  王子夜左等右等,不见魃王归来,再派出三名魃王去追,结果冯千钧兜了个圈,绕回墓地,直取王子夜,第二次偷袭险些成功。虽奈何不得魂魄能脱离躯体、独自行动的尸亥,但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王子夜勉强将一只唤作“鬼王”的魃复活了。  这只魃王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司马玮等魃,冯千钧实在打不过,只得落荒而逃。幸而在他的干扰下,王子夜的仪式中断好几次,导致鬼王复活的过程出了那么一点差错,开始无差别四处攻击,甚至连王子夜也被一招揍爆了头。  陈星:“……”  项述:“……”  司马玮说:“接着,冯千钧不敢恋战,决定先走为上,他们仨……”说着指向其中的三个头:“穷追不舍,逃到榆林时,冯千钧设下一个陷阱,把他们的头也带了回来。”  项述说:“能将他们净化么?”  两人还带着先前置气时的僵持,陈星只当听不见,直到项述又重复了一次,陈星对着那五个头,实在无从下手,朝司马玮说:“没有身体,也没法用心灯来净化魔神血啊。”  按理说,这几只魃王若身体完好,说不定还能勉强一试,偏偏冯千钧为了图省事,只砍了脑袋,千里迢迢把头们带到江南,剩下的身躯,多半此时还在凉州四处乱转。  司马玮说:“送他们走罢,否则也实在了无生趣。”  陈星捧出一个,左右看看,见其表情狰狞,张嘴欲咬。项述伸手要接,示意他当心点,别被咬着,陈星却不高兴地避开项述动作。  陈星朝司马玮说:“就算身体还在,也已被魔神血腐化了,他们不像你,恐怕无法再恢复神志。”  司马玮被陈星强行夺走后,想必王子夜为了预防此事再度发生,加重了魔神血的剂量,抑或又把魃王们重新炼化了一次,导致这五个脑袋上怨气蒸腾,要驱逐魔神血的影响,便势必要用心灯,将他们的肉身也一并焚烧殆尽。  司马玮说:“谢安的意思是,留他们在司中,供驱魔师们研究。”  这堆头显然已被年轻的驱魔师们看来看去,研究很久了,说不定每次围观时大家还在啧啧称奇。陈星思考良久,项述则似乎早已消了气,示意陈星看,想逗逗他玩。  项述把其中一个头转过去,让两个头互咬,陈星忍着笑,佯怒道:“你别捉弄他们。”  项述只想逗笑陈星,本意是让两个魃脑袋凑近点,亲个嘴,让陈星哈哈大笑,陈星却道:“他们生前是晋人的祖宗,能不能尊重点?”  项述带着少许拘束,只得又不说话了。  司马玮说:“让他们走罢。”  陈星于是祭起心灯,按在其中一个额头上,光芒四射,将司马家的魃王们逐一净化,头们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司马玮便为他们依次抚上双眼,令其瞑目。  接着,司马玮转头,望向陈星,浑浊不清的眼珠稍稍一转,虽没有眼神,陈星却感觉到,他在说“谢谢”。  项述说:“你不必因自己身为魃而觉得孤独,你与人并无不同。”  司马玮点了点头,陈星知道项述在某个意义上能理解司马玮,毕竟当初项述也经历过这么一番纠结。三人离开驱魔司后院,沿着山路慢慢地往下走。陈星刻意走在前头,项述则抱着手臂,与司马玮落在后面,两人小声交谈着。  “拓跋焱!”陈星看见正在司前校场上收拾武器的拓跋焱,喊道,“晚上去冯千钧家喝酒!”  拓跋焱直起身,朝陈星吹了声口哨,快步过来。  陈星起初还有点怕项述又吃醋,转头看了眼项述,却发现项述与司马玮虽说着话,双眼却一直在看他,此时脸上一红,装作若无其事般侧过头去,明显看穿了陈星的心思——你想让我吃醋,我就不吃醋,你待怎的?  不过,似乎两人定情之后,项述便不像从前一般在意拓跋焱了。  “你现在是总教头了?”陈星打量拓跋焱,无聊问道。  拓跋焱有点不好意思,朝陈星出示手中那枚戒指,说:“陆影教了我少许驾驭法宝的心诀,改天让你看看。”  陈星实在没想到,拓跋焱竟也成为了驱魔司的一员,并来到了江南,当初听见宿命将朝着曾经的既定轨迹不断修正这个说法,实在令他有点担忧,生怕到得后来,拓跋焱又如从前一般变成了魃。  但既然有陆影所授的法术,以及这枚戒指护体,想必拓跋焱已能好好地活下去。两人交谈几句,陈星看出拓跋焱眉目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说:“陆影也许会回来的。”  拓跋焱果然忍不住叹了口气,皱眉道:“不是陆影……你知道么?在你们离开的一年间,长安发生了许多事。”  陈星下船之后,便未来得及询问如今天下局势,但拓跋焱抵达建康后,从晋人处获得不少情报,已大致知道了苻坚身边发生的一切。  “陛下已经快变成魃了,”拓跋焱说,“传闻他在长安,已不再听任何人的意见,正在召集军队,预备渡过淝水,朝大晋开战。”  陈星沉吟不语,活人化为魃的整个过程,他是清楚的,曾经的冯千镒与车罗风,以及后来的拓跋焱自己。快则数日,慢则几年,饮下魔神血后,身体将不断发生变化。 第175章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项述躺成一排,陈星一身还朝地上滴着水,头发散乱,薄衣全贴在身上。司马曜在旁一脸震惊,稍稍张着嘴,低头看眼前这一切。  司马玮抱着手臂,低头注视众人。  濮阳喃喃道:“这可又怎生是好?”  司马曜道:“陈先生,你说你们好好的,坐在画舫上喝酒,然后东哲钱庄的老板娘,就乘着一条龙出现……”  “纠正一下,是蛟。”陈星有气无力道,“是,接着用落魂钟,收走了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以及我护法的魂魄。”  濮阳诧异道:“你为何没有危险?”  陈星眉头深锁,答道:“心灯。”  上一次,陈星非常明确,自己与项述都听见了落魂钟声,但当时项述是定海珠,而自己有心灯守护,两人的魂魄都没有被王子夜收走,也正因如此,王子夜开始怀疑项述的身份。  但这回项述已重塑身躯,不再是法宝化身,哪怕有龙力保护,依旧被温彻取走了一部分魂魄,能不能醒来,纯属未知。落魂钟威力实在太强大,己方谢安、冯千钧与拓跋焱全被敲昏了,这下要怎么办?  陈星说:“我得去找到温彻,将落魂钟彻底回收。濮阳先生,请你这段时日代管驱魔司,并照顾好他们。”  濮阳说:“你知道温彻躲在何处?”  陈星沉吟片刻,上一次温彻躲藏在地底的离魂花海中,但这一次,他未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陈星说,“只能去碰碰运气。”  司马玮看了眼陈星,说:“我与你一起去。”  濮阳说:“恕我直言,陈先生,如今事态非常危险,尸亥兴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有把握么?最好尽快。”  不用濮阳提醒,陈星也能感觉到情况严重,己方现在战斗力全无,说不定王子夜的下一个计划,就是前来捣他们的老巢。甚至极有可能,王子夜已等待在了建康附近,等的就是这一刻。  而先前的温彻在谢安包围下逃离,也只是故意示弱而已,真正目的,则是等到项述与陈星回到江南后,再下杀手,这样方可一网打尽。  余人散尽,陈星眉头深锁,跪在项述身边,简直心烦意乱。  “对不起,”陈星说,“我不是故意想让你生气的……项述。”  项述头发上、眉毛上全是水,一身衣裤贴在身上,陈星先是听他心跳,再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发着抖,说道:“我爱你,项述,只要你没事,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  “我听见了。”项述漠然答道,并睁开眼,一脸怀疑地看着陈星。  陈星:“……”  项述坐了起来,看看身边谢安等人。  陈星:“你没昏?”  项述:“没有,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陈星:“……………………”  “你明明可以早点醒的!”陈星抓狂道。  项述翻身上马,身上衣裤还是半湿的,说:“还不走?救人去了。”  陈星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项述朝陈星伸出手,拉他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从建康侧门出城,驰往会稽。  “不确定驱魔司里会不会有王子夜的暗线,”项述说,“小心点总是好的。”  陈星:“你……你怎么想到的?”  “谢安的计划。”项述说,“王子夜得知驱魔司重建,必定会想方设法前来阻挠,甚至摧毁。温彻手里有落魂钟,必须设法将他诱出来,得快点去会稽,夺回落魂钟,再转而对付王子夜,一气呵成。”  陈星心道你们真是太聪明了,谢安一开始就猜测,温彻一定会前来对付他们,先前的佯攻只是幌子。而温彻一旦利用落魂钟,收走了他们的魂魄之后,势必将轻敌大意。项述也正好假装失去战斗力,好将王子夜引来,趁势朝建康展开全面攻击。第126章 陷阱┃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建康阴云密布,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地间一片昏黑。  项述骑在马上, 抬头看,腾出一手,接了少许雨水。  “下雨了。”陈星说。  项述没有回答, 纵马离开建康城。  “你们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陈星喃喃道。  “说几次了,”项述随口道,“是谢安的计划, 不是我。”  陈星想来想去, 谢安居然还在他们抵达建康前,便已设下了这个局, 而当他们在海上漂流的一年里,王子夜迟迟没有发动, 也正因如此——毕竟项述与陈星还在,那么王子夜无论抓走了谁, 甚至杀掉了谁,都是徒劳的。  只要他俩一回来,势必将连本带利, 朝王子夜讨回场子。  所以王子夜与谢安这俩老谋深算的狐狸, 都在耐心等待。谢安根本不怕王子夜不踩进这个陷阱里,只要项述失去力量,王子夜便有十足的把握,将他们统统连锅端。  于是谢安大张旗鼓,重建驱魔司, 在某个意义上,亦是营造出迷惑王子夜的假相,这就建立起了一个明确的据点,再引他前来轰炸。  这么看来,还是谢安略胜一筹,王子夜一定会踩进这陷阱里。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尽快夺回落魂钟。  会稽,地底,离魂花海内。  “我把他们的魂魄收回来了,”温彻沉声道,“一群自高自大、愚蠢至极的驱魔师。死到临头,还在船上喝酒作乐。”  地脉中,一股血色幻化出王子夜的身形。  “很好。”王子夜说,“接下来,陈星一定会来找你,试图夺回落魂钟。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身边已经无人相助了,谢安复建后的驱魔司里,俱是些修行不深的小辈,多半他会将司马玮带在身边。”  温彻说:“他不一定会来这儿,何况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藏身之处?”  王子夜说:“这你就不必管了,只需要好好等着,若我猜测无误,他会来,除了此地,他无处可去,一定会到此处来碰下运气,届时你就按我教的做。不说了,我这就开始准备,着手进攻他们的据点,这次一定要将他们彻底打垮。”  温彻稍稍躬身,王子夜说:“待生擒了他,记得带到吾主面前来。”  “是。”温彻答道。  会稽城外,黄昏时分,项述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陈星进城。  陈星四处张望,说:“需不需要先遣散百姓?”  “不用。”项述沉声道,“速战速决,以回收法宝为主要目的。”  陈星说:“可是万一像上回一般打起来……”  项述皱眉道:“你才说过什么?往后全听我的,说了是不是不算数?”  陈星只得答道:“好,听你的。”  项述不满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一骑到得郡守府外,项述抱着陈星,翻进墙内,到了曾经的枯井前。  陈星说:“温彻他不一定藏身在这里。”  “他一定会,”项述答道,“这是王子夜设下的圈套,谢安与他,正在互相为对方挖陷阱,怎能不如他所愿?”  “等等,”陈星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停下脚步,问道,“咱们上一次抵达此处时,是在万法归寂的时候,也即是时光回溯的三年前!”  “嗯。”项述拿到绳子,上一次他们是一起来的,也包括肖山与冯千钧。  陈星喃喃道:“按理说,咱们是不知道温彻躲在何处的,王子夜又怎么会知道,咱们知道温彻的藏身之地呢?”  项述说:“他多多少少,根据咱们这一路上的行为,包括谢安对温彻的身份心知肚明,明显已猜到,定海珠本来就有时光回溯的作用,忽然一夜间万法复生,这不难猜。让温彻在此地等你,是陷阱,也是证明他猜测的重要一环。”  “他已经知道了?”陈星惊讶道。  项述将绳索在腰上打了个活结,朝陈星伸出手,示意他过来。  “他又不是白痴。”项述搂住陈星,说道,“你们事事都抢在他的前头,连凡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何况王子夜?”  陈星抱紧了项述,项述稍稍提脚踝,让陈星踩在他的脚背上方便受力,一起滑下井底去。  “那么他也许会……”  项述打断道:“他就算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也拿咱们没办法。”  “项述。”陈星小声说。  两人一同在那黑暗中缓慢下坠,陈星听见项述的心怦怦跳,跳得飞快。  项述:“?”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陈星忽然被岔开了思路,说道,“这不太健康。”  项述:“……”  “当然有慢的时候,”项述不自在地说,“寻常人天天这么跳,早就死了。”  “有吗?”陈星怀疑地问他,“可是我怎么每次听,你心跳都这么快?”  项述简直不想与陈星解释,看看四周,还没落到底,又低头看了眼陈星。  “你是不是想亲我?”陈星忽然笑着说。  上一次他们一起下井底时,陈星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尤其是不小心看见了毕珲与郑纶在房里……导致他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自己与项述做那件事时的景象。  “不想亲你,”项述冷冷道,“你不听话。”  两人落地,项述解开腰畔系着的绳索。  “我只是觉得……”陈星无奈道。  项述在黑暗里停下脚步,陈星改变了主意,救人要紧,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说:“算了,回头再说。接下来怎么办?”  “听我的。”项述只说了三个字。  离魂花发出微弱的蓝光,地脉出现了,通往幽暗深邃地底的尽头,陈星就像上次来时,走过井底漫长的隧道,进入空旷的石洞区。  这一天,建康妖风肆虐,雨越下越大,阴雷滚滚,隐藏在云层之中,雨水竟是带着些许铁锈与血腥味,下着下着,渐渐转为黑色,覆盖了建康全城。  司马曜正与群臣在殿内议事,忽然一声狂雷在天顶炸开,所有人停下了交谈。  濮阳率先离座,快步来到太初宫前,望向天空。  地面弥漫着暗红色的雨水,群臣顿时大惊。  司马曜走出高台,在屋檐遮挡下,望向天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濮阳说:“陛下,臣得去东山看看。”  “去罢。”司马曜说,“传令御林军,将东山一带的百姓先行疏散。” 第177章 武袍飞扬,毒蛟抬起头,绝望地大声嘶吼。  然而下一刻,天空中一声龙吟,陈星与金龙分开,从天而降!陈星全身光芒万丈,朝着温彻扑去,以一手按住了温彻的额头,发动心灯,喝道:“破!”  心灯闪光轰然炸开,温彻猝不及防,被打回地面!  陈星躬身落地,马上上前检查温彻,喊道:“项述!这是温彻!是他!他们在使用法力共燃!”  山摇地动,山峦的垮塌、河流的泛滥、树木的倒塌已掩去了陈星的声音,那金龙从天而降,五爪齐出,牢牢抓住了毒蛟!  原本温彻在心灯力量下溃散,法宝所围起的结界顷刻间撤去,毒蛟正要挣扎脱出,却被那五爪金龙牢牢按住!刹那鲜血爆了漫天。陈星跑上高处,避开流水,喊道:“项述?!”  毒蛟纵声嘶吼,扭头朝向金龙,喷出毒雾。  金龙却丝毫不让,龙威愈盛,同样朝毒蛟发出狂吼!  两条龙对峙、相斗,金龙的威力当真只能用毁天灭地来形容,就像上一次项述徒手抵抗毒蛟,背后出现金龙幻影之时。毒蛟顿时现出惧色,想转身逃离,奈何金龙龙爪已深陷入体,腐化的血液喷发而出!  “魔神血在哪儿?”陈星抱住了昏迷的温彻,诧异道。每一次出魔之时,都伴随着其人体内魔神血的出现,那是与入魔者魂魄相纠的绝望念头,但新垣平意识中的魔神血呢?  又过瞬息,只见那五爪金龙在空中优雅一翻身,竟是将毒蛟的身躯纵向撕开,抓出了一条翻滚的血蛟!  血蛟以奇异的姿态翻滚着,猛力挣出项述控制,嘶吼着要飞走。  魔神血!那是以魔神血孕育出的魔蛟!陈星怔怔看着,一名男子走到他的身边,跪了下来,与陈星对视。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他躬身,一手抱住温彻,牵起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项述。”陈星意识到这一定就是新垣平,但项述还在空中,与那魔血凝聚而成的蛟搏斗,他将温彻交给新垣平,快步转身跑去。  血蛟嘶声道:“你所守护的,终有一天,将背叛于你——”  金龙发出威慑天地之声,释放龙威,喝道:“愚蠢而不自知的恶心东西,给我滚!”  陈星张开手臂,在意识世界中飞身而起,落在金龙头顶上。  陈星:“项述!带我上去!净化它!”  项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从来就未尝执念守护这世间,孤王唯一要守护的,便唯独一人而已……”  下一刻,金龙陡然提速,载着陈星,朝着血蛟飞去。  陈星手中万丈心灯之光,在那宏大的世界中一闪,刹那金龙化作一把利剑,纵向刷然刺穿了血蛟,数百年的魔神血刷然在天地间消散,光点化作雪花,就像周甄离开之时,温柔地纷纷洒向世间。  项述与陈星落回地面,新垣平一身大驱魔师袍,跪坐于地,怀中抱着昏迷的温彻,抬眼朝两人望来。  “新垣平?”项述皱眉道。  “谢了,”新垣平低声说,“数百年的煎熬,终得解脱。”  陈星牵着项述的手,望向新垣平,新垣平与他想象中的容貌完全不一样,除却身材较高之外,五官、容貌都较为普通,既没有项述的美貌,更没有谢安的儒雅,若非有大驱魔师出身,此人看模样,不过是一名芸芸众生的平凡人,他的脸庞瘦削,眼中却带着温暖之意,侧脸上带着几片蛟鳞,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你好些了么?”陈星说。  “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新垣平叹息道,又低头看了眼温彻,眼里充满不舍,抚摸温彻的脸庞。  陈星有点担心,怕新垣平又要像周甄一般,自绝求生之念,没入天地间,但新垣平却道:“你身上的,是心灯罢?”  陈星点了点头,项述想说点什么,陈星却轻轻摇头,他知道项述想催,但这个时候,不妨让新垣平梳理下前因后果,毕竟他刚恢复神志。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新垣平又问。  “太元六年,”陈星答道,“距离你死那年,已是五百余年过去了。”  新垣平沉默,低声说:“等了五百年呐。当初与他一个约定,竟是应在了你的身上,罢了。”  项述:“?”  四周景物纷纷破碎,回到了地下隧道之中,项述与陈星蓦然一震,面前是怀抱着温彻、席地而坐的新垣平。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新垣平最后问。  陈星与项述对视一眼。  建康:  东山前,业已成为了王子夜与众多驱魔师的战场,而肖山的归来登时为驱魔师们平添不少助力,雷电霎时狂轰滥炸,年轻驱魔师们法术齐出,得以目睹这场旷世的大战!  哪怕未曾学会法术的年轻人们,亦在一旁为他们助阵呐喊。  皇宫高处,司马曜看得瞠目结舌,快步出宫,一众人等紧张拉住皇帝,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司马曜怒斥道:“儿郎们在浴血奋战!朕岂可退缩宫中!快随我!靠近点!看得清楚些!”  濮阳赶紧跟来,待会儿万一皇帝被抓走可不是玩的,但书上都说人间天子有紫微星罩顶,王子夜始终不来攻击司马曜,想必也有他的原因。  “准备茶水,”司马曜道,“来来来,朕要亲自督战。”  “你只是想看热闹吧!”陈星声音蓦然怒道,“把陛下给我带回宫去!”  一条蛟龙刷然擦着皇宫外校场飞过,带起狂风。  王子夜猖狂至极,一波又一波流星雨惊天动地坠下,击在驱魔司守御阵外围,山摇地动,不住撼动狰鼓形成的结界,只要再数轮狂轰,守御阵便要被彻底毁掉。  肖山竭尽全力,引动雷霆,轰击王子夜与其所乘的骨龙。王子夜左手持天罗扇,怨气铺天盖地,右手执沧浪珠,一瞬间整条淮河的河水倒灌,朝着东山上涌来。  驱魔师与护法们则竭力应对那身材高大的鬼王,鬼王化作一道虚影,出刀。  陌刀几乎无人能挡,任何人招架之下,武器全被斩断!  “驱魔师、护法悉数听令!”一道心灯破开黑暗,陈星的声音伴随着那道光响彻天地。  王子夜蓦然转头,望向声音来处。  “各入建康,保护百姓。”陈星喝道,“司马玮!你去保护皇帝!”  驱魔师们齐声大喝:“听令!”  司马玮收起武器,离开驱魔司。  霎时法术光华齐出,东山牌楼下,众人纷纷散入建康各个角落。  王子夜一声冷笑,全力催动沧浪珠,下一刻,心灯光芒一敛。  “当”的一声,落魂钟响。  王子夜顿时睁大双眼。  驱魔司内,主阁,三楼。  谢安、冯千钧、拓跋焱同时睁开双眼。  “肖山去对付鬼王!”陈星又喝道,“别管那条龙了!”  牌楼下校场,王子夜冷笑道:“居然将温彻也……”  “在这里呢!王亥!”新垣平之声响起,载着项述与昏迷的温彻飞来,青蛟猛地咬住了骨龙颈侧,王子夜怒吼一声,被掀下龙头。  奈何那骨龙个头实在太大,青蛟在其面前,妖力尚未及它的一成,只得与它在空中奋力搏斗,项述则喝道:“心灯!”  陈星落在校场前,祭起心灯,项述化身护法武神,借青蛟与骨龙一撞之力,登上龙头,持盾挥去。  霎时骨龙猛地翻身,将项述甩了出来,青蛟与骨龙开始剧烈缠斗,项述则一身鎏金武袍疯狂飞扬,于空中盘旋,洒下金粉。  陈星站在驱魔司正中央的金玉照壁前,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施展心灯,王子夜则左手天罗扇,右手虚持沧浪珠,十里淮河所有的河水平地而起,掀起滔天巨浪,朝着建康全城当头罩下。  “陈星,”王子夜说,“又见面了。”  陈星:“咱俩终有一场斗法,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地如何?将沧浪珠的法术解了,大家各凭本事,认认真真打一场?”  王子夜笑道:“既想斗法,怎能没有献祭,一战收缴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不觉得很精彩么?”  陈星怒喝道:“你也曾是凡人!凡人又有何辜?!”  王子夜做了个手势,收起天罗扇,沧浪珠升上空中,骨龙霎时飞过,衔住沧浪珠,将它衔走,龙口中光芒四射,龙珠与骨龙再次相合,引动淮水巨浪,席卷建康全城。  “你只有一盏心灯,”王子夜喃喃道,抬头道,“虽然我不知道述律空是如何挣脱了落魂钟的束缚,但在天罗扇下,死去的凡人,却会为我提供源源不绝的怨气。”  “既然不愿解去沧浪珠的法力,”陈星说,“那我也不守规矩了。”  随着骨龙四处肆虐,那巨浪排山倒海压下,然而建康城中,分散的驱魔师们各出法力,推起乱石、木料,凌空自动层层垒砌而起,抵挡住了淮水的灭顶之灾!  空中,项述引着那骨龙盘旋来去,身体一圈又一圈,洒出法力光粉,落在驱魔司前校场上,青蛟已绞住那骨龙,竭力飞高,喝道:“还没完成?!”  项述喝道:“快了!”  “哈——啊!”肖山从牌楼处跳上高空,一爪勾住那骨龙,喊道,“哥哥!我来帮你!”  校场前,陈星与王子夜对峙,王子夜手中天罗扇再现,蓦然一抖,喝道:“来罢!大驱魔师!”  怨气顿时从天罗扇中冲出,四周黑暗仿佛凝结为实体,铺天盖地地冲向陈星。  紧接着,照壁后谢安一声大喊:“小师弟!我来助你!”  谢安、冯千钧从两侧飞速冲来,谢安手上戴着四色玺戒,冯千钧出森罗万象,将怨气扯走,拓跋焱飞身上了照壁,弯弓搭箭,一箭射向王子夜。  王子夜顿时被法术击退,陈星却丝毫不动,一旦收走心灯,项述势必便将失去武神力量,只淡然立于照壁前。  谢安与冯千钧分两侧护住了陈星。  “去帮他们。”陈星一眼望向天空,项述与化作青蛟的新垣平已陷入苦战之中,那条骨龙是王子夜从太湖湖底叫醒的,又有沧浪珠在手,实在太难打了。  再看被肖山引走的鬼王,已不知去了何处,雷霆点燃东山,燃起了山火。  “陈星!”拓跋焱紧张道。  “听我的!”陈星朝谢安一瞥。  谢安马上会意,喝道:“听他的!走!”  三人各自抽身而去。  空中,项述引着骨龙四处飞旋,徒手抓住龙的脊骨,发出狂吼,竟是将那骨龙从中扯开一条缝隙,新垣平喝道:“你们的帮手来了!”第128章 首战┃这下你再无路可逃了  话音落, 地面流火弹平地飞起, 冯千钧借着狂风飞上天空, 喝道:“把它引到地上去!”  谢安站在山林间释放法术,斜斜轰向那巨大骨龙。  拓跋焱追到林间,弯弓搭箭。  肖山不住喘息, 鬼王又是一步上前,化作虚影,连出了数十刀, 刀光与爪影来得实在太快, 兵刃交错声响近乎连成一片。  “中!”拓跋焱喝道,紧接着一箭飞去, 射中鬼王。 第179章 淮水中的巨浪再度翻涌,形成一张滔天的水幕,从地到天轰然卷起,抵挡住了天际落下的魔血弹雨!  “抓紧时间!”项述喝道。  陈星一振落魂钟,“当”的第三声响。  “我……结束了……”王子夜发出最后的哀嚎,最后一魂唰地被陈星扯走。  陈星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力气。  旋即光幕撤去,心灯守御阵解除,项述右手搂着陈星,左手朝空中一掀,借着这心灯收束的力量,幻化出巨大的光盾,飞上空中,将魔血悉数挡了回去!  蚩尤发出愤怒的狂吼,雷鸣阵阵,狂风卷起,乌云消弭,烈日万丈。  升上空中的水幕化作细雨飞散,洒向建康全城,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瑰丽的彩虹,横亘于建康皇宫。  司马曜与群臣纷纷走出皇宫高处平台,朝着远处东山遥遥一躬身。  项述怀抱陈星,已是筋疲力尽,朝远处遥遥一点头。  驱魔司首役精锐尽出,完胜。第129章 助力┃我就说怎么这么好吃!  灿烂阳光照着斑驳树影, 映在房里房外, 初夏时节, 一片生机勃勃。  “我还记得小师弟你呢,从前每回用完心灯,都得睡上很长一段时间。”  谢安唏嘘道:“那会儿都没人敢朝武神说话, 就肖山小兄弟,每日里过来看看他。”  陈星伸了个懒腰,布过心灯守御阵后, 他确实精疲力竭, 足足睡了三天。但再怎么说,也比从前的三个月好多了。  项述依旧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 生怕他又像从前般一睡不醒,幸而随着陈星每次休息后很快醒来, 项述的焦虑也减轻了不少。  “好饿。”陈星无聊地说,“建康的夏天实在有点太热了, 而且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驱魔司里灵气这么稀薄?从来就只有把地方选在灵气充沛的地方, 你倒好, 大家想修行学法术,还得到外头山上去坐着?”  谢安拿着扇子,给陈星摇了一会儿,说道:“武神提议,驱魔司中禁止斗法, 以免年轻人学了法术,控制不住炸房子,又或者争强好胜打起来。师兄我用了一个法阵,将天地灵气屏障在司外,这样一来,也好让大家体验体验,万法归寂是什么感觉。”  “喝水不忘挖井人嘛,只有这样,他们才知道小师弟你当初有多艰难。”谢安笑道,“行,既然醒了,稍后便过来,大伙儿讨论讨论罢,新垣平前辈过来看你好几回了。”  陈星点点头,谢安离开后,项述一手端着一大碗牛肉面,一手拈着筷子过来,让陈星先吃点东西。  “谢谢。”陈星笑逐颜开道,确实已饿得不行了。  项述听到“谢谢”两个字时,仿佛有点生气,皱眉道:“什么意思?”  陈星忙摆手,说:“不知为何,突然就这么说了。”  项述抱着手臂,看房外,像只一脸不爽的狼,再转头看陈星,意思是快点吃。  陈星知道这家伙一直不太习惯建康,毕竟南方的夏天与塞外比起来,实在太热了,热得项述总有点烦躁,还不好像在敕勒川时敞着胸膛,赤裸半身只穿条薄薄的长裤。大家虽然衣服料子薄,却也尚属穿得齐整,项述只得入乡随俗。  “好咸……”陈星尝了一口就说,“驱魔司得换个厨子。”  项述:“……”  陈星:“?”  项述冷冷道:“我给你做的,过午厨房里没人了。”  陈星:“……”  陈星马上改口道:“我就说怎么这么好吃!”  项述看那模样,有点想揍陈星,已不想在房里待了,出去坐在廊下。陈星哀求道:“我错了,别生气啊!下回只要少放点盐,一定更好吃了!”  项述不耐烦道:“快吃!”说着侧身拿过琴来,在廊前盘膝而坐,弹了几个音。陈星边吃面边喝茶,忽然意识到项述居然给自己做饭吃?这应当是他头一次正式下厨做饭吧?以前与他、冯千钧风餐露宿时,项述虽然也与他们烤过兔子或鹿肉,却没怎么用过心,能填饱肚子就算,后来还是冯千钧负责烤的。  一时房内外十分安静,陈星吃了那面,喝茶时,项述沉吟片刻,忽然又回头,说:“咱们成功解决王子夜了。”  “对啊。”陈星捧着茶,双眼明亮,又笑了起来,他们离最后的胜利,又近了一步。  项述又弹了几个音,思考片刻,而后说:“你的主意是什么?”  陈星当即有点拘束,生怕项述又生气,毕竟他们上回正因此事吵了一场,虽然不太激烈,却是彼此自从心意相通后,吵过的第一次架。  项述又道:“我想听听。”  陈星:“这几天里,你们商量过了?没想出办法是吗?”  陈星猜测项述是否与新垣平讨论过,而新垣平乃是五百多年前的大驱魔师,无论从知识还是法力上,都不是他们能比的,想来新垣平也许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  “你怎么会这么想?”项述这下却是真的生气了,压抑着怒气,说,“我愿意听你的主意,因为有话就得说开!与有没有解决办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想不到办法,就答应让你去死了?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项述也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陈星又想岔了,陈星忙道:“对不起,是我没考虑清楚!”  项述郁闷道:“你就气我罢,该我欠你的。”  陈星赶紧哄项述,项述却把琴放在一旁,黑着脸起身走了,走出几步,又不耐烦地回头,皱着英气的眉头看他,意思是还不跟过来?  陈星便笑着牵住他的手,与他到书阁里去。  众人正在睡午觉,被老当益壮的谢安叫醒,挨个拖了过来开会,各自呵欠连天的。肖山也不看位置,直接坐在项述与陈星身边,趴在项述腿上继续睡。项述嫌弃地把他踹过去少许,肖山一脸不爽,瞥了项述一眼,趴到陈星膝前枕着。  “刚好大驱魔师这时候醒了,”谢安说,“我一个老年人都不睡午觉,你们这些小伙子,怎么个个都这么困?”  冯千钧道:“这才刚入夏,不睡觉做什么?建康太热了,夏天正乏。”  拓跋焱无论什么时候都一身武袍正服,衣冠堂堂,神情却有点呆呆的。这是他第二次在南方度夏,却也实在受不了,以手反复松领子,说:“确实有点。”  新垣平找了位置,随处一坐,笑道:“总算醒了,还以为你会像贾生一般,睡个好些天。”  “贾生?”陈星诧异道。  “贾谊,”新垣平说,“不知道他的事儿,有没有流传下来,我们那一代的心灯执掌,原是他来着。”  “贾谊!”谢安顿时激动了,朝陈星说,“贾谊是你家祖宗?”  陈星也是满脸茫然,新垣平随口解释道:“他原本身体就弱,恰好命中得了心灯,又缺护法扶持,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现在看来,你倒是耐得住。”  “心灯究竟是什么法宝?”项述朝新垣平说,“我知道心灯会燃烧三魂七魄之力。陈星从前亦受过不少伤,以后会不会也被影响?”  “你们为何不做法力共燃?”新垣平似乎有点诧异,说道,“我看陈星祭心灯时,你才幻化为光耀护法武神,心灯一撤,你便成了凡人,为何不用共燃来直接引动力量?”  项述从前是试过的,但这一行为导致了陈星直接吐血,其后便再也不敢乱来,必须让陈星自己控制,于是他朝新垣平解释一番后,新垣平哂道:“懂了,万法归寂这三百年里,连着许多修炼的诀窍都没了,你们才不知如何运用,稍后下来我再教你,大伙儿先忙正事罢。”  新垣平辈分太高,他说话时,众人都不敢贸然打断。直到此时,陈星便道:“好罢,我看……新垣平前辈,要么这大驱魔师还是你……”  新垣平马上摆手,众人纷纷道:“还是陈星当着罢,别再折腾了。”  陈星才不情愿就范,新垣平又道:“协助你们解决兵主之祸后,我就得走了,自然能帮忙的地方,还是会帮。”  项述又道:“经过王子夜攻打驱魔司后,为了保护司内法宝、人员安全。我擅作主张,与谢安商议后,找到古书上记载的窍门,于东山方圆近五里区域中,设计了一个禁灵的法域。就连新垣平前辈,也不能在此地幻化成蛟,但有些神器,像穿云箭、心灯等等,受魂魄、意念控制,与灵魂相合的认主法宝,仍可使用。其间若有不便,敬请谅解。”  众人都点头,纷纷道理解的。陈星倒不知拓跋焱那名唤穿云箭的法宝这么厉害,但仔细想来,这也意味着除了他与项述能在司内借助心灯,还有一名守卫乃是拓跋焱,他有足够的权限以应对不时之需,交给他,陈星也是放心的。  陈星点头,看了眼谢安,说:“那么,大伙儿来谈谈罢,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谢安做了个手势,郑纶便起身解开架子上的封印,取来落魂钟放在陈星面前。陈星拿起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王子夜的三魂,”冯千钧说,“全被咱们用落魂钟吸进来了。”  “找个合适的地方,”陈星说,“把他的魂魄放出来?说不定还能净化他,再问他点事。”  王子夜被拘,这可是蚩尤手下的头号混账,他一定知道许多事,亦说不定能对他们接下来如何对付蚩尤,有所启发。  新垣平说:“王亥的魂魄力量太强,须得好生计议一番,以拘魂阵法锁住,才好细问,其次若贸贸然放出来,不是被天脉吸走去轮回,就是转身逃了,甚至另找人一附体,也看不出是谁,反倒横生麻烦。”  众人都道说得是,新垣平毕竟曾是大驱魔师,又是万法鼎盛时修炼出来的,自然熟读书卷,那天陈星看他随手便以沧浪珠调来淮河之水,形成水幕抵挡魔血,只要有了这名生力军,想必接下来大伙儿会轻松得多。  “拘魂阵法?”项述皱眉问。  新垣平点了点头,说:“这几日里,我翻看了下你们的典籍,许多在我们那时稀松寻常的法术,三百年后想来大多失传,假以时日,须得让温彻慢慢地替你们补上。”  “对了,”陈星这才想起来,问,“温彻呢?”  新垣平又道:“稍后再说,待会儿还得请你帮我一个忙。”  谢安笑道:“有前辈在,我们都是班门弄斧了。”  新垣平谦让道:“也不尽然,心灯有心灯的明光,各位也有各位的长处,何况三百年里法力消隐,能修炼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说着又示意众人继续。  项述想了想,问道:“鬼王到哪里去了?”  那天混战之后,新垣平已施加了封印,将骨龙拆成一千零八块,散向神州各地,头颅被项述扔进了江底,沧浪珠、天罗扇都被回收。  “我记得……不是拓跋焱和肖山负责对付它么?”陈星问。  “啊!对!”拓跋焱想起来了,说,“应当在海里游着罢?被我送往东边去了。”  拓跋焱把经过一说,众人顿时表情抽搐,陈星说:“迟早也会回来吧,何况,你的箭怎么办?”  “你试着召回来,”项述说,“大伙儿做好准备,这么多人打一只魃,我就不信还让它跑了。”  拓跋焱猛力催动几次流云真玺,起初书房内众人严阵以待,但等来等去,始终不见穿云箭飞回,等了半天,都纷纷失去耐心。  “继续罢。”陈星想了想,说,“那么,大伙儿就研究下,要怎么设阵法,把王子夜放出来,再考虑净化的问题。”  谢安说:“若从天时上来考虑,最好是六阴齐至那天。”  “地雷复,一阳生,”陈星说,“要等这么久啊。”  这他是懂的,要阴气到达极致,转为阳生那夜,就须得等到冬至。新垣平又说:“根据神州地脉走向,想诛杀蚩尤之心,过程尚且不论。但魔心之中,已凝聚了天、地两魂,假设我们除去魔心后……”  “不错,”项述显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蚩尤的魔魂必定会逃逸,要如何一劳永逸,将他永远解决,是个问题。”  陈星问:“方才说的拘魂阵法,能起到作用么?”  新垣平点头道:“可以试试,但布设这一阵法,需要时间,急不得,还须设法屏障蚩尤对世间的窥伺,毕竟他的魂魄能通过地脉,来查探许多事。”  “对了,”谢安又说,“这几天里,千钧还特地往幻魔宫走了一遭,小师弟,你猜发生了什么?”  陈星:“?”  项述没有去,却知道他们带来的结果,说道:“幻魔宫消失了。”  三天前,就在陈星昏睡时,新垣平化身为蛟,载着冯千钧飞往淝水战场,找到了项述所说的入口,但沿着入口进去,已再找不到幻魔宫。  “说不定是用了什么法术,”冯千钧道,“把整个幻魔宫移走了。”  这下又产生了新的问题,陈星不由得头疼起来,但他想到了上一次发生的事,说:“应当是王子夜被咱们抓了,蚩尤恐怕暴露自己的方位,嗯……不过我猜,蚩尤迟早会出现的。只要苻坚决定开战,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项述又说:“也许他选择继续蛰伏,再等个数百年,或是上千年。”  陈星说:“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他选择再也不现身,还真难找到。” 第181章 温彻冷冷道:“你在这儿给我跪着罢,什么时候我改变主意了你再起来。”  项述简直被这两人折腾得一头乱麻,温彻又朝项述说:“你是谁的儿子?家里这么有钱?把你的契据拿来,这就还你钱!”  陈星说:“温彻,你好歹是个护法武神,现在神州大地要完蛋了,你还在和新垣平前辈怄气,像什么样子?”  “我、喜、欢。”温彻说,“怎么?不爽这武神你来当?”  陈星:“……”  项述:“你要怎么才不生气?”  温彻说:“我就要生气,凭什么?契据呢?拿来啊。”  “你不是在气他,”项述说,“你在气自己,气这世间的凡人,也正因如此,你二人才会入魔。”  这话顿时令温彻有点措手不及,但他转念一想,干脆也承认了,说道:“不错,那又如何?我让新垣平不要去,他偏要。好不容易杀掉那毒蛟,自己却成了毒蛟,人间天子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将他沉进江底……”  “……天下百姓,从此视他为妖。”说到往事,温彻不由得又咬牙切齿,说道,“我自己都想当魔神呢,兵主若看得上我,我这就去当他肉身,将这神州大地所有人统统杀光!”  “你……”陈星道,“你有病是不是?!”  项述快刀斩乱麻,说道:“你要怎么样才算出了这口气?”  “他其实没有朝你们生气,”新垣平解释道,“小彻只是与自己赌气,让他说出来,待会儿就好了。小彻,这一任的心灯执掌,是很好的人,这位武神老弟也……哎!别!好好,你扯吧,只要你喜欢,可你千万别气着自己……”  温彻手指钳住新垣平耳朵,新垣平马上放下双手,侧头让温彻扯着。  陈星:“你太过分啦,怎么能这么对他?”  温彻:“关你什么事?这关你什么事啊?”  新垣平说:“没有关系,我愿意的!我愿意!”  温彻说:“你们再多管闲事,当心我揍你,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  陈星:“你一个武神,动手打驱魔师?你还要不要脸啦?我没有武神吗?你来啊……”说着,陈星马上跑到一边,躲到项述身后,朝温彻喊道:“有本事你当着我武神的面打我啊。”  新垣平说:“冷静点,小彻,驱魔司里模拟万法归寂,屏开了天地灵气。”  温彻转念一想,嘴角抽搐道:“那我还真打不过你们。”  陈星暗道谢安还真厉害,这么一屏蔽灵气,所有驱魔师只要在司内,便无法使用法术,只能学习。而万法归寂的情况下,只有陈星与项述能用心灯,这不就意味着,只要在司中不出去,自己两人就是无敌的了?  项述简直没脾气了,忽然转念一想,说道:“行,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消气。”  温彻疑惑地放开了新垣平的耳朵。  一个时辰后,建康,太初宫中。  “陛下,您就朝他认个错吧。”谢安在一旁说。  司马曜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温彻,温彻黑着脸,坐在案后,不满地打量司马曜。  濮阳在另一边,凑到司马曜耳畔,解释道:“他与新垣平前辈,曾经救了全天下的人,却被当初大汉文帝赐死,从此之后,百姓视其为妖……”  司马曜疑惑地说:“这不是东哲钱庄那个香气很重的老板娘么?”  “对对对,”陈星说,“就是他,他是五百年前的护法武神。”  新垣平跪在一旁,眼里只有温彻,温柔地给他打扇子。  司马曜纠正道:“女武神。”  温彻不耐烦道:“我是男的。”  “男的?”司马曜震惊了。  陈星:“……”  项述说:“你别问了,替全天下的人,朝他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快,我还有事找他俩帮忙。”  司马曜莫名其妙:“为什么?为什么汉天子做的事,要我来道歉?这也不是同一朝的事儿罢,文帝又不是我爹,欠债也不该朕来还吧?”  温彻:“我走了。”  所有人一起喊道:“别!武神请留步!”  项述以眼神示意司马曜快点,谢安又道:“陛下,现在只有您能代表全天下的人,您就……勉为其难,代表一下罢,谁让您是天子呢?”  司马曜心不甘情不愿,想来想去,这人又确实受了委屈,说:“我只能代表汉人。喏,这位先生,天下人朝你做过什么,就看朕的面子,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们罢,毕竟愚民老百姓,常常连朕都骂,您看开点。”  温彻:“你这是道歉该有的样子吗?”  司马曜想了想,却离席起身,跪坐地上,朝温彻拜了一拜,解释道:“当年若非你们奋不顾身,神州大地早就毁了,光是冲着守护建康,也要朝这位……新垣平先生道谢,应该的。至于陈先生你们,朕也是要谢的,不过大家这么熟了,就不多客气了。”  陈星有点意外,果然司马曜很有胸襟,这皇帝也不是随便当的。这一刻,他不由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看了眼项述,心里有点得意,心想,看,我们汉人的皇帝,还是不错的吧?  孰料项述也随之离席,朝温彻说:“他代表天下汉人,我代表天下胡人,北方如今的皇帝是个废物,我曾是大单于,便权当我替他们,朝你道个歉罢了。”  说着,项述也朝温彻大大方方,拜了一拜。  “他是我武神,”陈星说,“我也朝你拜一拜吧,毕竟当年,我也是看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那天在地底我是真的没骗你,我对你们,很仰慕的。”  温彻哼了一声,满殿肃静,过了许久,勉强挤出来两个字:  “算了。”  翌日清晨,驱魔司地牢中。  温彻恢复了男装,活脱脱另一个暴躁版的慕容冲,长相极其秀美,抱着胳膊,打量陈星,又打量司马玮,再看被锁链捆缚的鬼王。  新垣平耐心地在一旁,以只有项述能听见的声音解释道:“法力共燃,顾名思义,就是让驱魔师与护法武神所有法力共通的道术,也有人将此称作‘双修’。”  陈星的注意力则全在面前暴躁的鬼王身上,鬼王不时挣扎,随时要脱出牢笼,谢安联合其他驱魔师施加的束缚显然快禁锢不住它了。  “你们确定要在这儿说?”温彻耳朵却是很好,白了两人一眼。  项述与新垣平退出牢笼外,眼睛却随时盯着牢房内的动向,项述道:“你办你的事,不必管我们。所以呢?如何双修?”  项述起初还有点不太好意思提及,但新垣平说起时,却是坦荡荡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仿佛这只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功法。  “共燃之术,有二十四式,”新垣平说,“你之前读到过的,不过是一本补充注释,并非原本。这么说罢,一旦开启共燃,你们就会产生许多联系,包括你能随时动用心灯,也是其中一项。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与陈星,一方若死亡,另一方,也将随之死去。”  陈星心想那新垣平死的时候,温彻怎么还活着?  “因为他把共燃断去了。”温彻仿佛猜到新垣平要说什么,又道,“你俩要说出去说,有我在这儿,不会有问题。”  新垣平便与项述又退出去些许,到得牢狱的走廊里。  “准备好了么?”温彻一脸不耐烦地朝陈星说。  陈星点点头,温彻说:“你这心灯,从来没人教过你,无师自通能学到这程度,也是不容易。”  温彻眉毛细长高挑,一头秀发乌黑,插着一枚古木簪子,作为男人,他的五官实在太秀丽了,导致陈星还忍不住把他当作大姐看待。  “运转心灯,”温彻提醒道,“画光耀符文,按着我教你的来。”  陈星手指中现出光芒,在身前画出一个记号,温彻又道:“用全身力量,把它拍出去!”  陈星以手一拍,符文顿时“嗡”的一声,带着万丈光芒飞出,没入鬼王身躯,鬼王顿时一声狂吼,仿佛极其痛苦,项述与新垣平听到声音,快步回来,看了一眼。  只见鬼王仿佛奇异地凝固住了,在那光芒笼罩之中动作随之停驻。  “行了,”温彻说,“你制住他了。现在,再开始驱散控制他的魔神血。”  陈星手中源源不绝释放出光芒,形成一条线,没入鬼王的心脏之中,怨气正在朝心脏处汇聚。项述要上前协助,却被新垣平拉住。  “你让他自己控制。”新垣平说。  陈星扯出那魔神血之时,不像曾经为活人驱散魔血一般,反而被扯进对方的意念里。这过程有如司马玮复活的那一刻,世界一片寂静与空灵,他反手一握,将鬼王心脏中的魔神血掏了出来。  旋即紧紧握拳,光芒收拢——那滴魔神血就此蒸发,灰飞烟灭。  “这就成功了,”温彻说道,“这不很简单么?”  陈星大致领悟了一点诀窍,忙道:“谢谢,谢谢!”  鬼王发出奇怪的声音,抬起头,注视众人,司马玮便随之起身,挡在众人面前。  先前近乎狂躁的鬼王奇特地平静下来,打量他们,浑浊的双目一转,脸上产生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谁……将吾唤醒。”鬼王缓缓道。  陈星看看周遭,忽然意识到,又多了一只具有自我意识的魃,司马玮不再只有他自己了!  “算上由多,这世上已有好多魃了。”  傍晚时,陈星不禁惊讶,朝项述说道:“司马玮、鬼王、由多。温彻与新垣平也算的话,有五个啦。”  项述“嗯”了声,说:“新垣平前辈不知算是什么,应当也是魃。”  新垣平与温彻的身体没有像司马玮一般,成为彻底的死尸,也许长期的修炼,令驱魔师所吸摄的天地灵气,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住了魔神血对身体的转化,最初将它锁在了体内。他们的肌体大部分地方都保持了活人的温度,尤其新垣平更添蛟力之后,大部分时候仍与正常人无异。  唯一有所区别的,就是双目稍有浑浊,瞳孔已完全扩散,提醒着其他人,他们真正的身份已算是死人了。  这种情况实在非常诡异,温彻与新垣平已经开始寻找,在万法复生之后,要如何让自己转化回活人的办法。也许世间的某些仙药,又或者通过在地脉处的修行,能够让人完成从死到生的重新转变。  至于鬼王,则就像司马玮一般,对生前之事已近乎完全记不清了,零碎记忆,只有当年在秦始皇帝麾下当将军时,上战场的一些片段。  “鬼王,我们究竟是什么?”这是司马玮问鬼王的第一句话。  鬼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牢笼,说道:“吾乃战死之尸,早已作古为鬼……”  陈星也问不出个究竟来,确定鬼王不会再有危险后,便让他与司马玮作伴去了。这天他又去看了下落魂钟,落魂钟内锁着王子夜的魂魄,谢安昼夜派人看守,并与新垣平各施加了一道守护法阵,陈星还亲自加上了心灯的封印,以防这重器丢失。  最后,他与项述又巡视了一遍驱魔司,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这实在是陈星自从离开师门之后,至为难得的闲暇时光,蚩尤消失了,虽然他隐隐约约,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但头号大敌王子夜已去,也许这场战争甚至短期内不会再来。  “你在写什么?”陈星好奇地看了一眼,项述正在房中写信。  “通知高丘夫与石沫坤,”项述答道,“有必要时,须得应对即将到来的决战。”  陈星伸了个懒腰,随口道:“我现在觉得,说不定蚩尤将选择继续沉睡,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机会了。”  “我发现你有时不太聪明,”项述漫不经心地折起信,盖上火戳,答道,“体现为老忘事。”  陈星:“?”  项述回到江南后,却也没有闲着,与王子夜一战后便分派冯千钧,让他召来江湖人士,散往整个神州,打探幻魔宫的下落。  而谢安等人则在准备,以净光琉璃来储纳那六种光芒。说起来简单,实则过程异常复杂,从古书上查出的方法是,六种光华需要选择合适的时刻——譬如一年中日照最长最猛烈的夏日,是以有日光。  下元节之夜,乃是阴月法力最盛之时,又要等到十月十五。  星光最璀璨的夜晚条件就更难了,则须根据周天星辰,以及恰好朔月夜重合。  烈焰与电光倒是好办,肖山可以协助。至于最后的骨磷之光…… 第183章 “成功了?”温彻淡淡问道。  项述没有回答,他总忍不住将温彻当作女孩儿,平时也不苟言笑,但温彻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这么关心后辈修行?”项述说。  温彻答道:“好奇心人皆有之,让我看一眼你的盾。”  项述一抖手腕,腕中出现了那面从哈拉和林得来的盾牌。  温彻伸出手,按在盾沿上,奇迹般地竟是按住了。  项述查阅了所有的古籍,只不知其来历,说道:“你认得它?”  “当然认得。”温彻答道,松开手,目光挪到项述双眼,带着微笑,稍稍叹了口气:“这也曾是我的盾。”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彻,温彻仿佛陷入了回忆中,缓缓道:“它没有名字,有人唤它作‘武神盾’或‘天崩’,传说不周山倾时,古神以此盾抵了一记断折后倾塌而下的天柱。它也曾是轩辕的盾、妇好后母辛的盾、武成王黄飞虎的盾、禽滑釐大人的盾、蒙骜大人与其子的盾……”  项述:“……”  “韩信的盾、英布的盾。”温彻淡淡道,“师父故去后,我与垣平力争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之位,此盾承认了我。驱魔司内,还有另一位,也曾是它的主人。见此盾如见武神,拿起盾,就肩负了守护天下的责任。”  项述说:“但你后来放下了它。”  “不错。”温彻转身,脸庞埋在半明半暗的日光之中,抬起头,现出秀雅侧脸,眺望天色,唏嘘道,“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听说卫青成了武神,突袭龙城以后,为镇塞外被他屠灭的匈奴人之魂,以平怨气,将此盾留在了哈拉和林,以镇一方地脉。”  项述收起盾牌,说道:“既然如此,用它能否炼化出新的不动如山?”  温彻略一沉吟,答道:“我不知道,你不妨试试,但你须得明白,剑者为万仞之锋,以灭敌为先,盾为天下之守,以守护为任,我觉得,这两者中代代相传的信念,是不一样的。”  院内廊下。  陈星摸摸肖山的头,肖山两侧头发全修平了,留了额发与头顶的浓密的少年黑发,顺着脑后扎了牛芒辫,就像从前项述还在担任大单于时的发型,夏天倒是很凉快。只是作晋人装扮,又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想说什么?”陈星又问,他觉得肖山的内心也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的半大少年郎了。  回来再见面时,陈星问过他,在沙洲、敦煌发生了什么事。肖山只是摇摇头,没有说。拓跋焱也问,肖山也不吭声。  陈星还担心了好一阵子,项述却道:“别人不想说,就不要问了。”  那么既然肖山没有说,陈星也尊重他,不再追问下去,至少他的归来,表明了一个结果——陆影不会再来了。  “陈星,我是苍狼吗?”肖山朝陈星问道。  陈星想了想,答道:“你觉得你是吗?”  肖山没有回答,陈星感慨道:“你不是谁,你就是你自己。就像司马玮、鬼王他们一样。”  陈星知道肖山一定是从司马玮那里,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苍狼将妖力给了肖山,而烛阴的龙力给了项述,但在他们相识的这么多年里,陈星从来就没有想过项述会是谁的问题。对他而言,项述就是项述。  “你说得对。”肖山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和蚩尤打架?打完架以后,我还要去更西边的地方,找到陆影。”  “快了吧。”陈星若有所思道,“这一次,至少比三年前好,不是么?至少你知道,陆影还在呢。”  闷雷声阵阵,一道闪电横过天空,下雨了。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一夜间天气凉了下来。立秋时的朔月之夜,谢安与陈星在皇宫观星台上开坛作法,天气转冷后,众人加了衣裳。  “试试今晚罢。”谢安将净光琉璃交给陈星,是夜明月隐退,繁星千万。天子有令,今夜建康全城熄灭一切灯火,皇宫中一片黑暗,朝臣、嫔妃纷纷来到院中,抬头望向夜空。  司马曜则在濮阳的陪伴下,看着陈星施法。  陈星启动法阵,引来天地灵气,祭起净光琉璃。  司马曜说:“这法宝能将星星全部收进去?”  “确切地说,是星光。”陈星说,“这是燧人氏使用一种名叫‘暌焐’的妖兽的内丹所制的法宝,以保留火种,散播到神州大地,而这种妖怪,生前以光为食。”  项述仰头朝向夜空,示意陈星动手。陈星有时在怀疑,自己无论做什么,蚩尤知道大多数的事?说不定现在已发现驱魔师们正在想办法对付他了。但他一定也有许多是不知道的,譬如说如果看见了谢安即将对付王子夜,就不会将王子夜派来攻打驱魔司。  “开始了,”陈星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  陈星催动净光琉璃,刹那间极其壮观的一幕出现了——漫天星辰射出细线,刷然汇入这枚吊坠之中,与此同时,天地间所有的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全建康的百姓发出自然而然的惊呼,汇成低叹。  但就在黑暗里,狰狞声音响起。  “无知小儿!”蚩尤沙哑的声音吼道,黑暗弥漫。  项述马上祭起光盾,在陈星身上一挡,一声巨响,蚩尤凝聚出的黑暗怨气就此消失。  陈星正要聚集心灯照耀黑暗时,天上的星辰再次亮了起来。  “他还是知道了。”陈星说。  “不用怕他。”项述沉声道。  “方才那……那是什么?”司马曜惊魂未定道。  “回禀陛下,”濮阳说,“那就是兵主蚩尤。”  陈星将蕴有星光的吊坠交给谢安,谢安看过,递给新垣平,众人传看一轮后,谢安收了起来,说道:“不错,可行。”  “接下来,就是月光了,”温彻说,“等待下元节的夜晚。”  夏至时,新垣平载着众人,飞上了云层,搜集了日光。现在太阳、星辰之光已有,待下元节得到月光后,再来则是今岁的冬至,新垣平将在那时使用地脉,建立起拘魂法阵,这法阵同时也将作分魂之用,以试着分离陈星身上的心灯。  立秋后连着下了几场雨,一天比一天凉快,项述收到了高句丽与敕勒川的回信,业已万事俱备,然而冯千钧派出的斥候找遍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无法找到幻魔宫。  这天,项述与陈星来到皇宫面见司马曜,这日陈星已将驱魔司重建后的所有条文修订完毕,并制订了驱魔师不得涉政、不得参与人族之间的战争等规则。作为万法复生后重建驱魔司的首创者其中之一,谢安属于例外。  但谢安将在与苻坚最后一战结束后,辞任朝廷职位,回到驱魔司中。并答应陈星,如果开战,尽量不上战场,更不会以法术轰炸对面敌军,除非秦军有魃。  与此同时,中原传来消息——苻坚预备开战了,却不是朝南方。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慕容冲。  上一次慕容冲离开敕勒川后,便在洛阳、平阳一地割据,并未反抗苻坚,却已不再听大秦的号令,只是明面上未曾撕破脸。  “他派了多少人?”陈星问,“有魃军么?”  “根据得到的消息是没有。”谢安说,“现在的问题在于,咱们是否需要参战。”  陈星得到这一承诺后,又朝司马曜解释,司马曜倒是个明理人,欣然点头,接受了陈星的原则。反正只要驱魔司在建康,自己是半点不愁的,你不参战我没意见,敌人真要打进建康来,大晋都要亡国了,士族全被大屠杀,衣食父母要没了,难不成你驱魔司还能坐视不管?  有时候反复申明自己没有立场,本身就有了一定的立场。关于这点,司马曜向来是顺其自然。  “按你们的意思,”司马曜说,“陈先生是不能参战的,因为苻坚派去攻打慕容冲的军队,乃是慕容垂的,都是鲜卑人。”  “嗯,”陈星点了点头,“哪怕慕容冲是我朋友,也不能派驱魔师去帮他的忙,当然,如果苻坚的军队里有魃,又另当别论。”  于是议定,谢安开始密切监视苻坚的动向,一旦出现了魃,驱魔师便将立即介入。  离开皇宫时,侍卫送来秋海棠,众驱魔师各接过一朵。陈星想起上次来时,自己与项述还未在一起,不由得心中温情荡漾,给他别上花。  “明天又是秋社了。”陈星说。  项述低头看了眼花,答道:“明天是你的生辰,我又不过秋社。”  陈星笑了起来,说:“差点又忘了,不像从前,过一年少一年。”  项述问:“今年还陪我过?”  陈星道:“那是当然……”  接着,冯千钧又来了,说道:“天驰,明天过节,想问问你……”  “不行!”项述说。  陈星诚恳道:“没空,过后再说罢。”  冯千钧说:“问你们去不去赏秋!没想着单独约你。”  “再说吧。”陈星说,于是拉着项述走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法力共燃之后,项述的脾气似乎好了许多,现在也很少与陈星赌气了,两人比起从前仿佛更有默契,有时项述未说出口的话,稍微一动念,陈星便感觉到了。  这种共燃就像连接了他们的魂魄,譬如说两人走在一起时,项述不时一瞥驱魔司内的年轻小伙子,陈星便莫名察觉到,项述只是注意到有人在好奇地看陈星,有点吃味。  抑或项述时而也会介意驱魔司内对他们的议论,包括新人好奇大驱魔师与护法平时都在做什么。以及陈星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时候自己与项述说话时,项述都是心不在焉的,只有一个念头——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他或动动他。  换作从前,陈星说不得无法理解项述,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偶尔说着说着,项述还会莫名其妙地不高兴。但现在他感觉到了,项述大部分时候的戾气来自于想主动朝他亲近,又不好意思采取主动,于是便对“为什么陈星没有主动”而有所责备,继而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现在陈星一旦感觉到了,就会主动伸手过去,摸摸项述手背,没人的时候便主动去让他抱着,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这就是共燃带来的影响——陈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新垣平知道温彻的心情。  但这力量又是单向的,换句话说,陈星知道项述的一些念头,项述却大部分不知道陈星在想什么。  譬如说现在,项述回到驱魔司房中后,便说:“是罢,你喜欢热闹。”  陈星马上就感觉到项述稍微有点不爽了,因为他想在秋社当天,与自己单独待在一起,不被其他人干扰。  “我想和你单独过这一天。”陈星笑道,站在项述身后,抱着他的腰。  项述马上就忘了自己的小不快,反手将陈星抱到身前,将他按在榻上,低头看着他。  “那你自己选,”项述带着侵略意味,盯着陈星,道,“想出去逛,还是听我安排?”  陈星抱着项述的脖子,主动亲吻他,两人吻得气喘吁吁的,陈星说:“当然听你……安排。”  项述放开了陈星,说:“受不了了,先分开一会儿。”  修习共燃之术须得遵循严格条件,其中一条就是禁绝除修习之外的所有深入接触。每月唯独初一、十五双修,须得修习足有一年,完成十二个月的周天轮转。起初知道这件事时,陈星瞬间就抓狂了。什么?一个月只能做两天?!  项述则很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只需要坚持一年就好了。何况也不是完全禁,一月中有两天,已是谢天谢地。  然而一旦接受了,陈星又反而觉得挺好,像胡人一般三个月里犹如动物,纵情欢娱固然很美,生活在建康,适当克制欲望,取而代之彼此却用真情相待,反而另有一番乐趣。  凡事大抵如此,多了便难让人珍惜,开始修习共燃之后,陈星只觉得那强烈的爱意找不到出口,尽皆化作对项述的仰慕宣泄出来。项述开始自律禁欲后,眼里也全是陈星,毕竟无法每天解决,就只能像他们刚定情那夜,抱着说话了。  大部分时候项述都寸步不离,两人只想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但说着说着,陈星又会笑起来,发现项述注视他的双眼时,满脑子都是那些念头,简直就像一只蓄意克制自己的野兽。  “洗个澡,”项述低声道,“过得今夜,明天就好了。”  陈星听见项述在院中冲冷水的声音,明天就好了,今晚千万得控制住自己。  翌日,驱魔司内的枫叶一片火红,清晨醒来,陈星便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  他换上衣服,洗漱后来到前院,只见项述正在为一匹马梳理鬃毛,陈星现在只要看到项述,就恨不得扑上去扒他衣服。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就知道他也快忍不住了。  “我……醒了。”陈星说,他有点奇怪,项述为什么没有吻醒他,像先前的几次一般,用行为来开启这一天。  “走?”项述说,“下山去逛逛,不必换衣服。”  “好。”陈星欣然点头,今日两人都穿着青、白、黑三色纱服,项述明显为了方便脱,依旧是那松垮的白裤,裤腰搭在胯骨上,系绳打了个活结。上身一件半透的黑袍,随意系着,敞出上半胸膛与锁骨。陈星则是纱质单衣,同样是收踝的麻布长裤。  两人都穿着夹趾的薄皮拖鞋,项述先让陈星上马去,自己坐在身后抱着他,陈星隔着薄薄的衣衫,甚至能感觉到项述胸膛的温度。 第185章 “与王羲之、谢安会合,”项述说,“不做什么,四处逛逛,带你去玩。”  陈星点点头,想到今夜过去,两人又得自律上足足半个月,心情十分复杂。  “多吃点,”项述吩咐道,“今天没过完,待会儿还有。”  陈星刹那又满脸通红,两人坐了一张小榻,不时有人看看他们,项述却表情自若,系着月贝红绳的手腕有力而漂亮,过后带着陈星往房里去了。  翌日他们于淮水上游改而搭船,到得南屏山时重游故地,又骑马上了山腰,秋社日一过,整个江南已有了寒意。陈星现在骑在马上,已忘不了那天了,累是很累,却也非常刺激,尤其马匹奔跑的快慢,颠簸与力度,简直在为本来就强悍无比的项述平添了助力。  项述说:“又想了?”  陈星哭笑不得道:“不不,千万别多想,还有十三天……这人生没法过了。”  “你也在扳着指头数日子?”项述说,“还以为只有我等着。”  陈星侧头,以一个吻回答了他。  项述便停下马,低头,两人骑在马背上,专心接吻。  高处忽然有人吹了声口哨,山腰的转折道上,一名女子骑着马,笑道:“你们来晚了。”  陈星吓了一跳,那是穿着男装的谢道韫!幸好没有在这乱来……不过似乎要乱来也乱来不了。  项述说:“路上游山玩水,耽搁了些时候。”  陈星才知道项述约了不少人,或许也是谢安等人约他,项述便在山腰上拴好马,两人慢慢走上山去。  肖山正在前面等着,说:“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  陈星问:“还有谁呢?”  “都在。”肖山说,“哥哥,你们去哪里了?”  项述便拾步上去,随手搭着肖山肩膀,一大一小,转过山路,走在了前头。  谢道韫先前与陈星往来不频繁,只偶尔来驱魔司看看,不知为何,丝毫没有陌生感。  “拓跋焱与冯千钧、青儿他们已经上去了。”谢道韫说,“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陈星笑道:“咱们之间有缘,你想拜我干儿子当小师父吗?”  谢道韫一怔,奇怪陈星怎么知道的,但似乎这伙人无论是肖山还是冯千钧,拓跋焱也好项述也罢,甚至谢安,以及那堆半死不活的魃,全都很听陈星的话,驱魔司里明显他就是老大,这么一想,也不甚奇怪了。  “他还没答应我。”谢道韫说。  谢道韫平日里很不喜欢修仙炼丹等事,但随着驱魔师们习练的道法,以及陈星再三规正之后,慢慢地开始对他们改观,其间一次陪顾青来看冯千钧时,偶然在司中见肖山与拓跋焱练武,顿时被肖山的身手所折服,便常常来偷师学艺。  陈星接管驱魔司后,根据古制,直接禁了各种炼长生丹、喝符水等事,并派出驱魔师们前往江南各郡县,做名为轮转的当地游学,发下禁令,明文禁止以驱魔师之名蛊惑老百姓等的行为。又让新人考察每县情况,朝当地百姓简单授业,破除生病不治病喝符水的陋习,更杜绝拿汞丹当饭吃的害死人行为。这使得谢道韫也不再认为驱魔师装神弄鬼了,虽然她自己对成为驱魔师并无太大兴趣,只想学点武艺,却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不少事。  “他们在山上布了一个阵,”谢道韫说,“应当快完工了。”  “师兄也在吗?”陈星问。  陈星性格极其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大驱魔师的自觉,平日里笑呵呵的,充满了好奇心,碰上下属在做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总喜欢主动问长问短。更难得的是,每个人在他眼里,男人女人,猫猫狗狗哪怕园中的蚱蜢,妖怪,都是一样的。  起初建康城内,有不少士族很嫉妒这小子,为什么来了个未及弱冠的小孩儿,一群人便开始众星拱月般地陪着他转,什么武神、护法、胡人、汉人,连个更小的小孩都时时跟在他身边。  谢道韫也是个彪悍的,当时听得十分不舒服,进宫也好登门也罢,看诊时什么不顺眼便斥责什么,你对驱魔师们有意见,当面说去,在这里私下议论别人算什么事?当即直斥:““这关你们什么事啊?”  后来与陈星熟稔,谢道韫不得不承认,难怪大伙儿都喜欢他——所谓“心灯”,很少有人亲眼得见,但陈星身上确实有种温暖的光华,时时能给人以希望,言谈之间真诚而恳切,带着对众生的尊敬之意,是个像桃花般绚烂的人,令人如沐春风。  谢道韫斜瞥陈星一眼,说:“小叔早早的就来了,在山顶等你呢。”  陈星知道谢安来了就放心多了,他一向是很靠得住的,就像项述一样靠得住。  谢道韫忽然觉得好笑,陈星一脸莫名其妙。  “笑什么?”  “你和我小叔挺像。”谢道韫说。  陈星诚恳道:“那可真是太抬举我啦,我做梦也没想过能成为像师兄一样的人。”  谢道韫说:“小叔可是羡慕你羡慕得不得了呢。”  陈星哭笑不得道:“当驱魔师有什么好羡慕的?反而是他,守护了大晋的百姓,这才不容易好吗。”  所有人都同意陈星与谢安有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陈星怀抱少年人的一腔赤诚,谢安则是历经大起大落、大风大浪后,对世事的洞察与豁然。这也难怪江东各地士族会对陈星抱着警惕,毕竟谢安这一辈子,又征税又募兵,还主张重划土地,收权予大晋皇室。一个已经够所有人折腾了,更奈何不得他——毕竟这厮出身于最显赫的王谢二家中的谢家。  现如今江南各家唯一指望的就是陪谢安熬,把他给熬死大伙儿就赢了。  一眨眼再来个“小谢安”,身份还是谢安的师弟,更是个与司马曜走得极近的驱魔师……虽然也并没有办法治好司马曜的秃头,但这小子来日将做什么?!听说所谓的护法,还曾经是北方那位比苻坚还能打的大单于!  整个江南一地顿时惶惶不可终日,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猪狗都要争斗,何况驱魔师?  当然,陈星对此是半点不知情的,谢安也从不在意这些繁琐事。  陈星也觉得谢道韫十分亲切,而且为人爽利,向来有话直说,上一次见面时亦是如此,很快就熟稔了,于是问道:“你要来当驱魔师么?”  “没有兴趣,”谢道韫答道,“订婚了,我未来夫君倒是很想拜进你门下学艺,可千万别收他进来。”  陈星知道谢道韫已与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有婚约,这等士族联姻,亦肩负着许多责任,不是说走就走的。  “他不能来,你倒是可以。”陈星见谢道韫喜欢抡刀动枪,平日里也爱治病救人,反而比王凝之更适合当个驱魔师。  谢道韫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一声,仿佛有许多无奈,却眉毛一挑,说道:“人世间有许多问题要去面对,不能逃避。”  陈星笑了起来,说:“譬如说呢?有什么问题?”  “譬如说陛下的头发问题。”谢道韫一本正经道。  陈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谢道韫还是想当个大夫,这样也挺好。  到得山顶时,顾青、冯千钧、谢安、拓跋焱等人已经先到了,一如上次前来赤壁般,只是三年后的今天,队伍中又多了不少人,连温彻与新垣平也在。  新垣平擦去当初孔明留下的法阵,做出了新的布置,温彻在一旁端详,皱眉道:“你每次画法阵都这么草草了事,就不能细心点儿么?”  陈星根本就见都没见过那法阵,基础道法却是能看懂的,在他眼里,新垣平布设的法阵,简直就比王羲之还要俊逸大气,乃是鬼斧神工的杰作!温彻居然还嫌画得不好看?  “太久没布阵了,”新垣平擦了把汗,笑道,“哪里画得不好,你说,我改改?”  温彻:“这里根本就没对齐!这么明显的符文,你没看见么?”  众人:“……”  顾青在旁暗觉老板娘果真彪悍,又看冯千钧,冯千钧示意不要插话。新垣平便搓了几下手,释出法力,将地面再次削平,其后重画。  项述与谢安看着法阵出神,时而对视一眼,仿佛在做无声的交流。  “这样好看么?”新垣平又问。  “算了算了,凑合吧。”温彻皱眉道,朝陈星招手,示意他过来。  陈星走到阵中,端详法阵,问:“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一段时日,”新垣平说,“三个多月后的冬至,届时所有的护法都要到场,为你做灵力牵引。”  “这法阵是怎么来的?”陈星问。  温彻说:“结合拘魂阵,我们自己重新想的。”  “小彻想的,”新垣平笑道,“他很聪明。”  谢安说:“这里乃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处,当初张留正是在此地,以定海珠收走了世间所有的法力,在万法复生的前提下,灵气非常充沛,足够支撑这法阵的运转。”  陈星想起上一次来时,南屏山中尚未有天地灵气,此刻看来,本地确实相当了得,山形环抱这高台,犹如王椅一般。一江引动地脉,天脉的力量,则源源不绝地朝着高台上汇聚,形成一个漩涡。  温彻难得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项述说:“所以,我们拘王子夜的魂,拷问他,其后再分出陈星的魂魄?”  “不错。”新垣平答道,“因为落魂钟无法对他的魂魄产生影响,陈星的三魂七魄,被与生俱来陪伴他的心灯所守住,只有这个法阵,能让他的魂魄与身躯暂时分离。”  温彻有点焦虑,说道:“大驱魔师的魂魄力量实际上非常强悍,我甚至不太确定这法阵能不能在分魂时保持稳定,只能尽力一试了。”  “怎么可能?”陈星哭笑不得道,“我的魂力应当很虚弱才对。”  温彻说:“万法归寂时,你用魂为支持,强行点燃心灯,历尽千锤百炼,魂魄力量每次缓慢再生时,亦一次比一次更强,一如习武之人,力尽而竭,复又恢复。如此反复,已十分坚固。”  “不稳定的话,”项述最担心的还是陈星的安全问题,问,“会有什么结果?”  温彻沉声道:“会死,你们怕不怕?”  谢安:“呃……这个,我觉得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陈星马上使眼色,让温彻不要说,温彻却丝毫不在意,答道:“可能性再小,终归也会发生。法阵一旦炸毁,他的魂魄就会被天脉吸走。”  项述问道:“发生的机会有几成?”  “不会的,”陈星说,“大家都在,相信不会有问题。”  他心想这下完了,温彻实在不该说,哪怕有一成的几率,项述也不会让他去冒险。  温彻说:“很小,不到一成。”  项述说:“届时我与他一起进去。”  陈星:“!!!”  温彻有点意外,看了眼新垣平。谢安说:“那法阵炸毁的可能性,就会变成九成了。”  众人:“……”  冯千钧咳了声,尝试着打了个岔,说道:“大单于,你得相信大家,都走到这里了。大家只要尽力而为……”  肖山说:“可是这话听起来不对啊,尽力而为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哪怕尽力而为,死的又不是咱们自己,是陈星吧,这叫什么尽力而为?”  冯千钧惨叫道:“别给我挖坑啊!待会儿我又要被大单于揍了!”  “肖山!”陈星一看项述脸色,便马上道,“别说了,你又刺激到项述了。”  拓跋焱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项述看着温彻,温彻却没有回答众人,沉吟片刻,而后问:“多个人,倒也不会令法阵失控。在建立了共燃后,反而说不定能帮上忙。可如果……你俩一起死去,就再也没有人能除掉蚩尤了,我们拿着心灯,也是无用。”  项述答道:“那就天意如此,让神州覆灭罢。”  新垣平哈哈大笑,温彻说:“很好。”  “一点也不好啊!”陈星说,“你就不能在拿到心灯以后,重铸了不动如山再来陪我吗?”  项述只是盯着温彻看,温彻想了想,说:“行,届时你与他一起进来罢,你们已拥有法力共燃,倒不会出事。”  众人沉默片刻,既已决定,于是各自散了。  数日后,下元节当夜,谢安与众人乘坐画舫,沿着悠悠淮水而过。依旧全城灯火尽暗,陈星持净光琉璃,面朝河水与天上的两个月亮,项述坐在船头,吹起了羌笛。  明月万里当空,经过濮阳的推算,这夜是今年中月亮最炽盛的时刻。淮水的反光更是令那银光铺天盖地,犹如白昼。  陈星以净光琉璃收走月光,天地只是短暂一暗,太阴之力尚在,蚩尤这次没有出现。 第187章 陈星与项述一同走进法阵中,陈星抬手,握住了落魂钟,项述则一手搭着他的腰,若即若离地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与肖山各站东南西北之位守护法阵,鬼王、司马玮占据阴面,新垣平与温彻站了阳面。  陈星有点紧张,说:“我要逆转落魂钟了。”  “来吧,”项述沉声道,“不必担心,心灯还在你身上,大不了再抓他一次。”  新垣平一开始施法,便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沉声道:“各驱魔师听令,守护法阵!大驱魔师请开拘魂阵!”  陈星一振落魂钟,“当”的一声。  落魂钟逆转,轰然巨响,其中迸发出强光,首先出现的,是一头巨大的妖兽灵魂虚影,瞬间冲出了钟体,朝着天地间放声嘶吼。  陈星:“!!!”  陈星上一次逆转落魂钟时,释放出了数十万人的魂魄,化作蝴蝶回归己身,但那尚且是万法归寂时,以心灯强行催动的力量,法力有限,钟内大多强大的魂魄未被放出。  如今有了充沛的天地灵气,落魂钟竟是释出了威力可堪毁天灭地的大妖怪,幸而那妖怪魂魄已无法再危害人间,一离开钟内,便朝着天空飞去。  陈星:“这是什么?!”  “别管了!继续!”项述喝道。  霎时曾经被落魂钟所收摄的历代妖怪,随着这么一振,纷纷飞出,潮水般的灵魂轰然涌出。新垣平早就料到有这一幕,喝道:“放它们走!”  无数或鸟形、或走兽形、或人形的狰狞恶魂四处激荡,最后冲上天空,陈星险些快控制不住落魂钟,于此刻项述一手果断覆在陈星手背上,燃起全身法力,两人绽放光华,化作炽盛光点,铺天盖地地冲击而出!  “我……自由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温柔说道。  在那光海其中,项述蓦然睁大双眼。  “走罢!”新垣平喝道,“尘归尘,土归土,既已死去,凡尘间再无眷恋,魂魄归于天际,归于万古轮回……”  “等等!”项述马上喝道,“住手!”  所有人为之一顿,陈星当机立断,喊道:“收法术,快!别问了!听我的!”  众人各收法术,温彻一怔,继而来不及细想,撒出的两手往地面一按,新垣平停下将魂魄强行送往天脉的力量,诧异道:“这是谁?”  心灯光芒随之一收,轰然朝着法阵中央收拢,现出一名全身散发着微光的女武神。  项语嫣?为什么会……陈星蓦然想起,在张留记忆中看见的曾经一幕——万古潮汐法阵发动,却被王子夜破坏之时,最终是王子夜以落魂钟收走了项语嫣在这之前的记忆!  “你……是谁?”项语嫣不解地看着项述。项述放开陈星,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  他们不是没有看见过项语嫣的记忆,甚至在更早以前,冯千钧、肖山等人亦进入了留在会稽的片段世界中。  但与母亲的灵魂面对面,于项述而言,却是她已故后的唯一一次!  “空儿,”项述喃喃道,“阿母,我是空儿。”  陈星没有提醒项述,落魂钟内的项语嫣,并没有穿梭时间之后,与生下项述有关的所有记忆,毕竟被收入钟内,是离开之前的事了。此刻的她仍是会稽那名项家少女,不动如山的执掌者。  “空儿?”项语嫣不解道,“又是……谁?为何你竟如此熟悉……”  “我是你未来的孩儿,”项述哽咽道,“阿母,我是述律空。”  项语嫣于是笑了起来,抬起手,想抚摸项述的脸庞,项述伸手去握,手掌却穿过那灵魂躯壳。  “你爹一定是个很英俊的人。”项语嫣眼里带着笑。  “他是个大胡子。”项述忽然说。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项述眼里带着笑,陈星的眼中,却带着泪水。  项语嫣的笑容与项述很像,如出一辙,带着清丽与明婉。  “阿母,”项述说,“这是星儿。”  说着项述转身,示意陈星上前,陈星终于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来到项语嫣面前。项语嫣于是笑着稍稍抬头看陈星,再看项述。  “嗯。”项语嫣温柔笑道,“空儿,星儿,你们要好好的。”  所有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就在此刻,项述与陈星的影子里,绽放出几缕微弱的黑气,继而那黑气正在不断攀升,沿着地面离开法阵。  谢安马上示意新垣平,众人发现了那黑影,冯千钧喝道:“王子夜!”  黑影一被发现,顿时升起,朝着天空中冲去!  温彻冷笑一声,喝道:“回来!”  所有驱魔师同时施法,凌空一握,法阵周遭的符文离地飘起,再朝空中齐齐一撒手,符文化作钩索,刷然射向天空,缠住王子夜逃逸的三魂,将他拖回地面!  王子夜哀嚎一声,陈星这才见识到拘魂法阵的厉害之处,王子夜竟是被牢牢捆缚,不得挣扎!  “当真母子情深……”王子夜嘲讽道,“只可惜你面前的项语嫣,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尸亥?”项语嫣却是对王子夜记得一清二楚,喝道,“你将留哥怎么了!”  谢安沉声道:“王子夜,暂时放下你的恨罢,终归得好好谈谈。”  话音落,谢安做手势,驱魔师们又同时喝道:“分!”  新垣平控制钩索,地面法阵光华飞速旋转,众人同时一扯,王子夜登时痛苦不堪,狂叫一声。三魂之中,阴暗的第三魂,那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魂魄,就这么被强行分离了出来!  紧接着新垣平收拢拘魂法阵,将混杂王子夜众多情绪的第三魂也即人魂,锁在了法阵的阴面。  被分魂后的王子夜一身黑气终于彻底消失,现出散发着微光、犹如项语嫣一般的两魂之躯。  这当真是平生至为奇特的景象,陈星从来没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能窥见这天地间至为本源的奥秘。  “尸亥?”项语嫣喃喃道。  王子夜就这么被一分为二,阴暗的一魂被拘在法阵的阴面,新的灵魂躯体,则立于法阵阳面。  “终于……摆脱了这一切。”王子夜抬头,一瞬间竟是变了个人一般,“数千年中,在地底受到的折磨与苦痛,被兵主唤醒后,又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如今,终得结束,谢谢你们了。”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便知道成功了!现在的王子夜,只知道自己是谁,以及保留着生前的所有记忆,却再没有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静的灵魂。  “你害死了留哥。”项语嫣却不等其他人开口询问,离开项述与陈星,走上前去。  项述欲发问,陈星却摇头,示意不要吭声。  “是。”王子夜淡然道,“他妄图回到三千年前,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本身就是违背因果之事,如何能成功?”  项语嫣道:“那么,你又成功了?”  王子夜淡淡一笑,转向众人。  “没有。”王子夜说,“冥冥之中,宿命一环扣着一环,我所种下的种种恶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必,等待着我的,将是又一场直到地老天荒、神州覆灭的惩罚罢。”  项语嫣亦没有恨,嘴角微微勾起,认真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那场面极其诡异,原本驱魔师们的目的是审判已成灵魂的王子夜,没想到最后竟是演变为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拷问。  “不动如山已被兵主炼化,”王子夜沉声道,“你们再无机会。”  项语嫣眼里带着讶异神色,转头望向众人。  项述点头道:“不错,阿母,家传的神兵,已落在了蚩尤手中。”  项语嫣端详王子夜的灵魂,摇头道:“尸亥,你不懂。不动如山,仅仅是世间之器,首山之铜,亦只是承载。阪泉之战中,兵主为何败给轩辕,直到现如今,他依旧没有明白么?”  “语嫣,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子夜认真道,“最后不是连你也明白到,大地一片欣欣向荣,万物蓬勃焕发,一片祥和的人世间,绝非你我想要的神州大地。不明白的人,是张留。”  一众驱魔师沉默地听着,这一次,变成陈星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依旧没有打断王子夜,任凭他说了下去。  “轩辕是人族的祖先,”王子夜一瞥众驱魔师,沉声道,“轩辕血赋予你们善良、信念、勇气……诸如此类,你们觉得美好的东西。兵主蚩尤亦是,蚩尤血,则赋予尔等冲动、好战与怨恨、不甘。”  “……可设若没有魔神之血,这神州大地,便将失去杀戮与毁灭。世间祥和万分,人心无欲无求,又何以推动一代又一代为之前进的巨轮,滚滚向前?!你们视魔神血为浸润这神州的一股诅咒,可在我眼中,万物彼此制衡,阴阳化生,魔神血却已与轩辕血一般,成为了尔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血腥的土壤中自当孕育万物。”王子夜喃喃道,“兵主以第三魂为天魔种,汲取人间怨恨为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降生于大地。那是他败于阪泉之后的不甘,却意外地成为了这天地脉中,净化自身的一个步骤。”  说着,王子夜背起手,朝向陈星,微笑道:“都道心灯之光长耀天地,可若世上没有长夜,亦无光明一说,世间漆黑一片,与白茫茫不能视物,又有何异?”  陈星沉声道:“可你所做之事,早已远远超过了!你阻止了张留回到三千年前,便早该收手!在这之后,你又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安沉声道:“不错,王子夜,我承认你所言有理,但如今你所行之举,已堪将神州带入永恒的黑暗!你既已受尽千年苦楚,又何必将其加诸于芸芸众生?”  王子夜摇头,叹息道:“后辈们,所谓至暗呐,不是你想它有边界,就有边界的。兵主的复生,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他在阪泉一战之后,便已等待了数千年之久。他的血液渗入大地,孕育出人族,而人族的杀戮,又令他们的鲜血回到地底,滋养兵主,让他于地底缓慢醒来,这是互为因果的一个轮回……”  “……唤醒他的并非我,”王子夜说,“而是你们自己。这一切的源头,从他将万物当作躯壳,从中吸收养分的一刻起,便早已注定。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不也为你们留下了刺向他的一剑么?只可惜你们依旧被兵主所控,他窥见了你们……包括语嫣你、张留、定海珠、心灯执掌……凡尘众生心底不愿割舍、百折千转的懊悔与怨忿。你们本以为扭转了一切,重铸了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最后却失去了重新封印他的机会。”  王子夜眼里带着怜悯之色,摇了摇头。  项语嫣却沉声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尸亥,既生者有其命,我的孩儿终将亲手了结这一切。我相信他们终有一天能办到。”  新垣平终于在此刻开口道:“尸亥,我已不知该如何处罚你,因如今神州景象,俱是你一手促成,你酿就了如此恶果,想来想去,只能将你的魂魄拘于北方尽头,锁入卡罗刹山中深处,那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温彻接口道:“在永恒的光阴中,你无法离开人世间,去往天地脉轮回,永久不得解脱。永远,这孤独的滋味,想必你曾已尝过。”  王子夜一笑道:“为什么?因为我所做的这些事么?”  王子夜又怜悯地看着法阵另一侧,那被拘魂符文囚禁着的黑暗人影,他的第三魂正在那阴影之中疯狂颤抖。  “我完全接受,没有异议。”王子夜最后坦然道,“不过有时我仔细想起来,在某时某刻,我仍旧是不希望兵主复生的罢……甚至有时,我会想着取代他,去成为那一劫数。”  “什么?”陈星神色变了。  王子夜缓缓道:“兵主如今哪怕复生,依旧缺少第三魂,亦是藏匿于人间的天魔种。当真奇怪,我始终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但只要人间怨气充沛,到得一定程度……”王子夜喃喃道,“便将催化魔种,令其不受控制地脱出,再度遭到兵主的吸收。”  “可别忘了,如今的蚩尤缺少第三魂,不再有毁天灭地的念头,”王子夜说,“也正因如此,你们才得以苟延残喘,否则若三魂齐聚,我想他可就不是眼前这模样了。现在想来,我以天罗扇收走,并控制怨气,内心深处,终究不愿毁了这神州罢。”  王子夜出神地说:“毕竟,我只是想回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  王子夜端详项语嫣,抬起手,仿佛希望覆在项语嫣的脸庞,喃喃道:“第一眼看见你那天,就让我想起了阿瑶,我……”  “……只可惜,千年之后,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星敏锐地从王子夜的话里,蓦然察觉到了别样的意味。回想起张留在北方留下的那段记忆,其中提及,项语嫣在小时候,便饮下了王子夜提供的一滴魔神血……这意味着什么?项述的母亲还小时,王子夜就见过她了?  因为她是不动如山的传人么?陈星不敢细想,毕竟这关乎到项述的家事。  “但你还有机会,”谢安终于开口道,“若愿意告诉我们蚩尤的布置,以及有何机会,我们便……”  说着,众人望向陈星,这也是先前他们商量好的。他们宁愿将王子夜彻底净化,也不想将他埋在卡罗刹中以作惩罚,让他永生永世地受苦事小,万一来日哪一天又有人不小心把他挖了出来,为祸人间事大。  对付这等家伙,唯有一了百了,才是解决问题最关键的一点。  陈星道:“我便净化你,送你前往轮回。”  王子夜却说:“我甘愿领责,这没有什么好交换的。可我也再没有什么办法能提供给你们了……自从兵主猜测到定海珠碎裂、万法复生之后,便已开始疑心于我。”  “我不再像从前一般,”王子夜说,“为他谋策大小事宜,毕竟众多蛛丝马迹,已显现出我曾失败过一次。”  陈星也感觉到了,这一次打乱宿命,统统重来后,王子夜能做的事很明显变少了,大多时候奔波于复活魃王,最后更孤注一掷,前来攻打驱魔司。 第189章 陈星忽然觉得好笑,肖山却想起了什么,说:“如果轮回转世,那么我就不是我了,陆影也不再是他了。”  “嗯。”项述答道。  “三魂七魄是什么?”肖山侧头,朝陈星问道。  陈星说:“就是人生而俱来的、天地脉赋予我们的力量……”  项述却领会了肖山的问题,说:“他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会让我们拥有魂魄。”  这个问题,陈星就很难回答了,譬如在“我为什么是我”与“人为什么是人”的问题上,肖山所提出的,兴许是连远古众神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肖山又疑惑道,“魂魄这些,谁告诉的?”  “陈星教的。”项述说。  “我可没有。”陈星笑道。  “你有,”项述答道,“第一天到建康。”  “啊?”陈星被这么一提醒,顿时也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久远得如同上辈子一般,第一次抵达建康时,他与一群士族子弟展开了一场有关人以及魂魄学说的论战。这么想来,当时讨论的许多话,仿佛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最后的道路,走到了此处。  “你觉得,心灯在你的哪一魂中?”项述说。  “我不知道。”陈星皱眉道,“也许在天魂里,也许在……人魂里?希望不要是天魂,否则就很难办了。”  第一魂也即天魂,乃是“我”的本源,陈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心灯,所以不太可能。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项述说。  “知道了。”陈星已隐约预感到项述有什么计划,说不定将借着此次,反将蚩尤一军,答道,“完全、全无保留地相信我的护法。”  “好了。”新垣平朝两人说道,“休息够了?开始罢。”  陈星准备动身,项述便推了推肖山,肖山磨磨蹭蹭地起来,却被项述抬脚虚踹,踹到一旁,让他离开两人。  陈星笑了起来,但就在这一刻,项述将陈星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陈星:“……”  陈星想推开项述,这么多人都在呢,太不好意思了!但与从前接吻不同,项述没有唇舌交缠,只是封住他的唇,一动不动,维持这个姿势,仿佛想告诉他什么。  接着,陈星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侧脸上。  唇分时,陈星专心地看着项述的脸,摸了摸他,项述便侧过头去,牵着他的手起身。  “开始罢。”温彻说。  陈星与项述来到分魂法阵中央,新垣平改动了几个符文,谢安手持净光琉璃,众人改了站位,新垣平、拓跋焱、肖山、温彻分立东南西北。两名魃王分别站在阴阳位上,冯千钧则站在一旁,谢安位于阵外,预备分离心灯。  新垣平说:“应当会很不舒服,但施法时间很短。”接着又朝众人说:“我说停下的时候,就要马上停,绝不能分魂太久。”  “分魂太久会发生什么事?”陈星忍不住问,“会忘记事情么?”  温彻说:“先是魂魄与身躯分离,再三魂互相分离,继续分下去的话,强行离散的法力,会将你的三魂统统撕成碎片。”  新垣平说:“只要控制好火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不是菜。”项述皱眉说道。  陈星笑了起来,项述的话冲淡了他的紧张感。  温彻又问:“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陈星朝他们说。  “我抱着你。”项述说。  “你也会很难受的。”陈星知道魂魄离体的过程一定异常痛苦。  项述不由分说,与陈星站在阵中,抱紧了他。  “千钧。”谢安朝冯千钧道。  冯千钧点了点头,解开腰畔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手中。包袱内飞出无数紫色的光点,沿着法阵的纹路,汇入阵中。  陈星低头看着光点,项述却扳过他的脸,强势地让他看着自己。  紧接着,冯千钧双刀一旋,喃喃念诵咒文,继而蓦然一抖,喝道:“起!”  森罗万象上绿光旋转,引动周遭的灵气,化作暴雨般洒进法阵中,先前闪烁光粉之处,地面开始生根发芽,长出奇异的花朵!  离魂花!陈星转头一看,只见南屏山顶已成离魂花海,紧随其后的是,在冯千钧释放出的法力之下,阵中的离魂花同时爆出花粉,那花粉已远非打喷嚏的强度可形容,陈星与项述同时一震。  “分魂!”新垣平喝道,“法阵开启!”  所有驱魔师同时朝法阵中注入法力,轰然巨响,花粉化作飓风疯狂旋转,吸来天地灵气,一道光柱直冲天际!  陈星抱紧了项述,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随着那花粉的飓风,要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项述则死死抱着陈星,朝他焦急地说着什么,彼此却已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一声巨响,万籁俱寂,所有的声与光同时消失了,陈星与项述的魂魄,从各自的身躯中脱离出来。周遭的景象犹如蒙着一层光风,世间只有黑白两色,那一刻陈星看见了有形的天脉、地脉,以及阵法周围驱魔师们身上涌动的灵力。  他身不由己,被天脉强行拉扯,化为光体的项述却猛地抓住他一手,将他拖回地面,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惊呼。  陈星的视野一片混沌,只见一条光龙平地而起,盘旋在两人头顶,为他们抵挡住了天脉的吸扯巨力。  “哥哥……”  他听见肖山在喊。  法阵中央,灵体状态下的项述与陈星全身法力开始共燃,光火源源不绝地升上头顶,汇入光龙身躯之中,光龙则在天地脉下遨游盘旋,为他们抵抗天脉的吸扯。  “心灯……”谢安喊道。  陈星怔怔抬起手,手中光芒四射,就像他曾进入冯千镒、周甄等人意识里时,手中光华流转,朝着四面八方迸射,犹如流动之物。  项述则抬起另一手,虚虚覆在陈星手掌上,受到他的按压时,流动光华疾速收拢,朝陈星手中一收,砰然化作一枚跳动的火焰。而项述手上的九个符文在他化为灵魂状态后,刷然脱离了身躯,环绕整个法阵飞速旋转。  龙力、九字真言符文、心灯,所有被烙印在灵魂中的力量,这一刻随着两人的魂魄与肉身分离,全部释放了出来。  “快收!”项述朝谢安喊道。  谢安马上祭起净光琉璃,冯千钧却神色一变,喝道:“解除法阵!”  护阵的司马玮与鬼王同时低头,项述的脸色刹那变了。  天地间的灵气刷然被全部抽走,化作一张巨大的、黑暗的脸庞,于地底浮现。  “总算等到你了——”  所有人同时撤掉法力,南屏山之巅,祭坛轰然炸毁,蚩尤的脸庞从地面出现,张开嘶吼的大口,一口将陈星与项述的魂魄同时吞了进去!  项述马上握紧了陈星的手,将心灯死死按住,陈星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他,将他裹挟进了地底,巨响声中,混乱的法力涌动,犹如把他抛进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项述!”陈星喊道。  “抓紧我!”项述喊道。  地脉下的乱流几乎要将两人撕碎,带着他们在蓝色的宏大河流中疯狂乱卷乱撞,项述与陈星的魂魄却依旧死死互相握着手。紧接着陈星眼前一亮,被那股怨气所缠绕,身不由己地扯向地面。  头顶出口带着雷霆朝下放射电光,项述与陈星同时抬头,在那分开两人的疯狂乱流之中被扯得各自飞起,项述竭力攥紧陈星手掌,一声大喝,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陈星痛苦道:“我要被……扯断了!”  “看着我!”项述大喝道,继而忽然发现了,陈星的手指上,出现了潮汐之轮!  陈星与项述两手抓着,项述马上望向他的双眼,彼此对视,在地脉中漂浮。项述注视陈星双眼,点了点头,继而左手攥紧他的手腕,右手推上他的手掌,让他握紧那枚心灯光火。  项述放开了他的手,展开手臂,被乱流卷走,光龙从他身后飞来,载着他飞向地脉尽头。  陈星握紧手腕,被那巨力一扯,升起,飞向地脉出口处的幻魔宫。  深夜,遭到地脉乱流轰击后,南屏山高处祭坛崩毁,法阵爆散,带着离魂花粉飞向人间,最后新垣平喊的是:  “别喘气!”  众人被抛向山脚,顷刻间新垣平化为蛟龙,温彻落上蛟头,驾驭他飞向两名魃王,接住。谢安挥出风符,悬浮空中,冯千钧释放森罗万象力量,山脉中飞出藤蔓,让他抓住。  肖山一脚踩上藤蔓,转头四顾,看见项述在法阵爆炸后被抛出的身影,正要去救时,爆炸点却再次飞出发光的项述魂魄虚影,扑向自己的身躯,在空中潇洒转身,展臂,朝身体中一躺,瞬间睁开双眼,恢复神志。  接着,项述化身护法武神,在空中一个盘旋,朝着被抛出的陈星飞去,稳稳抱住了他。  陈星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众人飞翔于高空,注视南屏山被摧毁的峭壁。第135章 禁锢┃为什么我在用法力共燃时,始终与星儿有隔阂?  地脉的蓝光里散发着黑气, 陈星的身体散发着光芒, 躺在犹如海洋般的魔血上。四周地脉纹路朝着中央延伸, 偌大血海上,只有他独自一人,犹如一个孤独的祭品。  “在我的身边, 不会被天脉带走,前去进入轮回。”一个声音道:”接下来,你大可以放心。”  苻坚满身铠甲, 同样背着一把大剑, 满不在乎地坐在血海边缘。  陈星马上坐起,在血海上载浮载沉, 紧张地看着苻坚。  苻坚的双目已幻化为赤红色,嘴角却带着充满邪气的笑意。  “这是哪里?”陈星警惕道。  “幻魔宫。”苻坚答道, 并肆无忌惮地打量灵魂状态下的陈星,目光落到了他的右手上, “果然,似曾相识,想必你们使用定海珠, 回溯了光阴?”  “你是谁?”陈星又问, “你不是苻坚。”  苻坚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的表情,那面容竟是与卡罗刹、建康、甚至大海上幻化出的蚩尤,有几分神似!  “你是……蚩尤?!”陈星颤声道。  苻坚答道:“说说罢,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星一手撑着海面, 在血海上飘起,苻坚又道:“不说也罢,想必与孤所猜测差不多,想看看置身何处?”  说着,苻坚做了个手势,幻魔宫的景象刷然退去,现出笼罩着阴霾的长安宫阙,两人出现在一个平台上,面朝未央宫外的宏大校场。校场上,则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的秦军方阵。  陈星:“……”  心灯仍在陈星体内,随着离开地脉的一刻,那光火回到了他的三魂七魄之中。  “看看你的面前,”苻坚说道,“这就是孤,千秋万世的基业……”  陈星退后半步,注视苻坚背影,事实上他已经成为了灵魂,就像曾经的王子夜一般,随时可飞走逃逸。  他尝试着引动心灯,但在那千万里外,隔着重重山与海的远方,一道微弱的力量倏然间回应了他。  刹那间陈星看见了驱魔司的书房!法力的共燃,开始与项述呼应! 第191章 这感情无法摒弃,对一名魔神而言,是个不小的阻碍,但之于陈星而言,也正意味着,蚩尤哪怕获得定海珠的强大力量,最后依然不会伤害他,某个意义上,他也算是项述,兴许还会兑现曾经的诺言。  王猛说:“时间所余无几了,你们还有什么计划?我相信有谢安在,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兵主的陷阱,除非你资源,否则不会被抓到此地。”  陈星说:“我事先确实全不知情,但我相信我的伙伴们。师兄,现在兵主想做什么?”  “他需要怨气。”王猛答道,“天罗扇被王亥带走,落到你们手中,连同曾经搜集的怨气一起被驱散。兵主渴望杀戮与死亡,百万人的大战一旦开启,为他提供足够的怨气,他便能够在战场上成功炼化你,获得你的心灯。”  陈星说:“可是他已经有躯壳了!”  “这对他而言,远远不够。”王猛说道,继而伸出手指,在陈星手背上一点,说,“而且,注意这个,你还没发现么?”  陈星下意识地抬起手,看见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指轮。  陈星:“这……”  王猛说:“我观察了他好几次,见他始终注意你的手上,却没有提及,想必不愿你察觉。这枚指轮,对他而言,是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陈星低头,端详手上的潮汐之轮,想起项述告诉他,三年前的最后一刻,定海珠碎裂后,他将珠中的戒指推到了陈星手上,但回到过往之后,陈星却始终没有发现过它。  而现如今,在灵魂状态之下,它终于出现了。  “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手抢呢?”陈星问。  “眼下你已是鬼魂,”王子夜说,“他无法直接干预你,只有当他也释出两魂,彼此都在魂魄状态下,方能抢夺。然则一旦蚩尤魂魄离体,便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只要吞噬你,便能同时获得心灯与这枚指轮。”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陈星皱眉道,“但这确实很重要。”  “所以。”王猛说,“你须得尽力保护好自己。”  “我已经只剩下三魂七魄了,”陈星哭笑不得道,“连肉身都没有,怎么保护?我本想试着唤醒慕容冲……等!师兄,你有办法,能让他听见我的声音么?”  王猛答道:“鬼魂要如何与生者相会,学了这么久,连这都忘了?”说着以手指画出一个符文。  陈星笑道:“托梦!”  王猛正要将符文按在陈星额上,陈星却道:“师兄,你会愿意帮我的,是不?”  王猛答道:“答应我,最后一定要从苻坚身上,将兵主驱逐出来。”  陈星一怔,王猛认真道:“哪怕要死,一代天子,也该死得堂堂正正。他一天是我的陛下,便永远是我的陛下。”  说着,王猛在陈星额上一拍,灵魂状态下的陈星霎时倒了下去,没入慕容冲体内。  天地间下着大雪,慕容冲站在敕勒川下,没有帐篷,亦没有牧民,抬头眺望白茫茫的阴山。  “慕容冲?!”陈星在雪地中喊道,“慕容冲!”  暗夜里,陈星手中提着一盏灯,心灯又出现了,驱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无边无际盛开的桃花,随着陈星一路跑来,桃花林不断扩展,敕勒川的雪线则快速退后,形成春日与冬夜明显的一道界限。  “陈星?”慕容冲转头,看见了陈星,说,“我……离死不远了?这是梦?”  “是的,”陈星说,“我已经成了鬼魂,肉身却没有死,这不重要……我师兄用了托梦的法术,有几句话想朝你说,你得醒来并回去,项述他们已经在集结军队,预备对抗苻坚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这很重要!”  慕容冲转身,凝视陈星。陈星皱眉,思考片刻,朝他说:“为我找到那枚魔心的下落。”  慕容冲答道:“我……我尽量。就怕他不会再……”  陈星站在暖煦的阳光中,朝雪地里的慕容冲认真道:“一定能,他对你的感情,始终没有消失。”  慕容冲别过头去,带着痛苦,点了点头。  “回去吧,”陈星说,“快点醒来。”  陈星提起手上的灯,心灯刷然扩散,在灯光的力量之下,慕容冲的梦化作飞絮,纷纷破碎,慕容冲以手臂遮挡强光,身影一并化为飞扬的雪絮,被光风卷走,消失了。  陈星左右看看,收起心灯,自己的梦还在,得怎么出去?  但就在这一刻,一名男子从梦境中走来,男人赤裸半身,绿色绣金符的长裙拖地,赤脚走过桃花林,看着陈星。  “你……”陈星瞠目结舌,说,“你不就是那个……孔什么来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孔宣。”  那男人正是曾经在梦境里,于铸剑台上匆匆一见的,封印了蚩尤第三魂的大妖怪,他皱眉道:“你的记性当真糟糕得可以。”  陈星:“你不是躲在梦里么?”  “这处不就是梦?”孔宣冷淡地说,“很奇怪?”  陈星说:“你从袁昆的梦……”  孔宣点头,答道:“来到了你的梦中。”  陈星顿时紧张起来,说道:“你可得藏好了,蚩尤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你。”  “不碍事。”孔宣说,“决战即将开始了?你们的神兵铸成了没有?”  陈星不知道项述那边如何了,只得摇摇头。  孔宣又道:“绝不能让他用怨气来炼化你的心灯,这将是世间所剩下的最后火种,一旦心灯熄灭,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陈星点头,说:“你也保护好自己。”  孔宣道:“我不能再躲了,你须得尽快回到你的身体里,我将等待合适的时机,离开梦境,助你们一臂之力。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他,去罢。”  说着,孔宣扣起手指,在陈星额头上一弹,陈星一声大叫,被弹出了梦境。第136章 发兵┃快住手!兵主!怨气已经足够你用了!  太元八年, 苻坚兵发长安。  六十万步兵, 二十五万骑兵, 两万御林铁骑,陈星悬浮在空中,跟在苻坚身后, 天地间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苻融已被派往寿阳,作为先头部队,攻占了寿阳城, 后续军队源源不绝地开去, 一时广袤的平原上,挤满了战马与兵士。  “太多了, ”就连苻坚亦不禁喟叹道,“轩辕氏的子孙, 竟是多到这个地步。”  “也许在魔神眼里,攒动的人头、山海般的士兵, 就像蝼蚁一般罢。”陈星稍稍落下,回到附身苻坚的蚩尤身边,蚩尤也不朝他施展什么禁术, 反正陈星也不敢逃脱, 否则很快就会被天脉吸走。  苻坚注视人群,似乎思考着。陈星又注意到,蚩尤自从篡夺了这人间帝王的身体后,仿佛有了少许人性,不再是那只会发狂的魔神了, 应当是苻坚的七情六欲影响了他。  只不知道,设若孔宣将他所保管的第三魂还给蚩尤,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不错,”苻坚沉声答道,“三千年来,连年战乱不断,竟还有这许多人,人族的生命,当真顽强得犹如离原上的野草。”  陈星说:“在你眼里是野草与蝼蚁,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是活生生的人。也有与苻坚一般的七情六欲。”  苻坚冷笑道:“俱是天地间低阶的东西。”  “我其实对一件事很好奇,”陈星说,“兵主,你从前也是人,是么?”  “否。”苻坚眼里闪烁着红光,以蚩尤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陈星问:“那你是什么?为什么你又有三魂七魄?”  苻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没有回答陈星的话。  陈星道:“好罢,那咱们换个话题,你曾经爱过人么?或者妖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刻,陈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与魔神蚩尤对话了,缘因苻坚全身的气势已不再仅仅是人类能达到的,怨气与血气缠绕着他的全身,犹如一只大手,扼住了陈星的三魂七魄。就像蚩尤从地脉中抽回了大部分意识,低声压抑着咆哮,说道:“休要多问,否则你活不到被我炼化之时。”  陈星便不再多提,又想起了王子夜,这个给他们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家伙,也曾是个爱过人、拥有过感情的人类。那么蚩尤是不是曾经也爱过人?尝过喜欢与珍惜的滋味?如果是这样,魔神仿佛就有了弱点。  但苻坚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是月,连续行军之下,苻坚竟是不眠不休,离开长安后先是前往洛阳,取道四关之中,再辗转南下。  各路兵马在伊阙龙门山下汇聚。  “你的朋友们,”苻坚沉声道,“战友们,对付孤的计划,业已准备好了?”  陈星不言语,苻坚又道:“你的护法,正在重铸世间神兵,来到孤的面前,你再释出心灯,汇入剑身,再刺杀孤,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星:“!!!”  苻坚解下腰畔兵器,只稍稍一抖,便化作尖锐的魔矛。  “既是如此,便一起来罢,”苻坚沉声道,“省得孤四处搜寻,一个个地去杀。你在孤的手中,而要取回心灯,便须得来到孤的面前……哪怕重铸不动如山,你觉得他有这能耐么?”  陈星说:“那可不一定,想必你也知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你算天算地,算无遗策,却最后也没算到定海珠居然碎了。”  苻坚冷哼一声。当夜为了等候大军,难得地在龙门山下全军宿营。  陈星思考着建康那边的步伐,现在谢石、谢玄一定已带兵出发,北上预备迎敌了,只不知道这一次,他们交战之地,是否还在淝水。  夜风吹起,八十余万大军头顶上,笼罩着一层怨气。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放弃王子夜的?”陈星又道。  这些日子里,反正他也没地方可去,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苻坚,不住以言语试探他,想套几句话出来,既好奇他三千年前,与轩辕氏的那场大战,又好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看苻坚那态度,只将自己当作了会走路的食物,预备在怨气充足之时,开始运转法阵,魂魄从苻坚身上脱离,吞噬陈星的魂魄与心灯以及潮汐轮,开始吃大餐,倒不怎么介意他在旁边问长问短,大部分时候只懒得回答。  “人俱有情,”苻坚冷冷道,“情,就是你们的弱点。你会相信一只蝼蚁,或是因蝼蚁背叛了你而愤怒吗?”  陈星怀疑蚩尤已从万法复生后的时间点中,推测出了王子夜会背叛他的这一结果发生,于是便提前将王子夜当作弃卒。说不定他也通过了什么玄妙的法术,看见了自己缺失记忆的三年里,一切发生的事。  这么推断是因为,蚩尤似乎知道王子夜最终背叛了他,却不知王猛在算计他。缘因在万法归寂的那三年里,王猛算计他的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蚩尤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我很好奇,你与苻坚做了什么交易?”陈星又开始套话了,“借用他的身体,但善待慕容冲吗?就像曾经对项述提出的条件一样?哦对了,我忘了你根本不记得万法归寂时的事,大多都是靠推断。”  苻坚正要开口回答,但恰好帐外传来呵斥声。  苻坚眼中血色敛去,问道:“谁?”  “陛下,”宇文辛声音十分平静,答道,“慕容冲求见,他从帐中奔出,杀了不少御林军卫。”  “让他进来。”苻坚沉声道。  慕容冲喘息着被押入王帐,抬头注视苻坚,苻坚示意左右出去。  陈星在一旁看着,他知道慕容冲看不见他,却有点紧张。  “为什么不逃?”苻坚难得地问。  慕容冲喘着气,说道:“明天,你就要南下开战了,我想……最后再看看你。”  苻坚的表情刹那产生了一丝松动,慕容冲则缓缓起身,怀疑地注视苻坚,沉声道:“你究竟……还是不是他?”  苻坚没有回答,慕容冲跪在榻前,苻坚坐在榻上,两人沉默相对良久,苻坚终于说道:“朕记得所有的事,从你十三岁到宫中那一天,直到如今。”  慕容冲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走上前去,轻轻解开苻坚的帝袍,从他的喉结处打开扣子。  “我猜你应该有点在意我在这儿,”陈星适时地提醒道,“我还是出去算了。”接着,陈星穿过帐帷,离开王帐。  慕容冲一膝跪在榻边,解开苻坚的外袍,看见了苻坚左胸膛处,腐化的一个印迹,仿佛是有人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再将另一枚心脏安放进去。  接着,慕容冲手中亮出一把匕首,苻坚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右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左手将那匕首牢牢握住,利刃刺穿他的手掌,漫出漆黑的血液。 第193章 暴雷轰然灌入山谷,犹如海啸一般朝着西南面峡谷卷地而去,白狼载着肖山,肖山一爪牵引雷电,朝大地狠狠一挥。  方圆十里地面巨震,发出裂天的巨响,滚雷瞬间将所有的魃群清扫出去。  紧接着另一队人从峡谷外冲杀进来,为首竟是戎装的清河公主,带着最后的两万名鲜卑军,高喊道:“石沫坤大单于!高丘夫大王!随我通过峡谷!”  “还有魃!”高句丽王吓了一跳,忽见拓跋焱身后还跟着不少魃。  “自己魃!”肖山大声道,“穿匈奴服、围红巾的都是自己魃,来帮忙的!”  由多带领卡罗刹山中的魃群,亦赶到了此处。  三方军队离开峡谷,在孤山下集合。肖山骑着狼,一身驱魔师官服,在阵前冲过,大声喊道:“敕勒川大单于!小兽林王!清河公主!三军将士!”  拓跋焱纵马,与肖山一同赶来。  肖山爪中尚且雷电绽放,石沫坤马上就认出了他,喝道:“匈奴王!”  众人正要下马,肖山却抬起苍穹一裂,示意不必多礼。  “我是匈奴王,”肖山说,“各部请暂听我调度,转述护法武神述律空决策,稍后随拓跋焱行军,掩袭秦军后阵。”  众将士齐齐举起武器,高喊一声。肖山驾驭白狼,跃过山岭,带着生力军奔赴淝水战场。  淝水北岸。  苻坚的大军犹如卷地黑云,涌向淝水北岸,在岸边十步外停下,马匹嘶鸣,后阵推动前阵,一片混乱,险些将己方兵士在拥挤践踏之中挤下水去。  一百一十二万大军,实在太多了,中原大地乃至江南,甚至未曾有役能与今日相较,唯一一次动用了百万人的,乃是六百年前,秦灭楚所投入的足足一百万军力。  而苻坚,几乎是动用了北方所有的兵马,在被蚩尤夺取身躯的十年前,便已开始为此战做准备。  苻融几次回头,却没有看见苻坚,与慕容垂、姚苌三人相视。  南岸,谢石、谢玄与桓伊三人,则带着晋国的八万府兵,排队列阵。谢安同样藏身于后阵,不与敌军朝向。  “陛下有令——”传令兵道,“这便进军!不可延误战机,开战且便宜行事!”  阵前数名大将与听见传令的士兵们开始骚动,苻坚显然未有亲自指挥的打算。  “怎么办?”苻融难以置信道,“这就打?”  御林军拱卫之处,淝水北岸平原满布骑步兵,人山人海的后阵中,苻坚一手虚按身前,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在弄什么玄虚,只有陈星清楚知道,蚩尤按住他的那一手,若有千钧之力,令他无法挣脱。  “你就这么放心,将军队交给他们么?”陈星直到此刻,还努力地镇定着,笑道,“已经输过一次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苻坚沉声道:“孤要的,只是死亡,秦军杀晋军,晋军杀秦军,在孤眼中,又有多少区别?”  侧旁御林军听到此言,纷纷转头,恐惧地看着苻坚。  淝水河畔,苻融眺望对面,人实在不算多,大军一发动冲锋,越过河去,踩也将对方踩死了,但就在此刻,谢玄排众而出,朝苻融喊道:  “渡河一战,仓促相伐不尽兴!”谢玄遥遥道,“苻坚!清出空地,待我等渡过淝水,与尔等背水一战何如?!”  与此同时,谢安与冯千钧等人在阵后集队。  谢安沧浪珠已在手,朝众人吩咐道:“稍后谢玄一过去,便祭起水幕,万一有魃出现,千钧时刻注意唤起山野间树木,阻拦魃军渡河。”  冯千钧点了点头,众人又抬头看天——项述与新垣平等人尚未归来。  昏迷中的陈星躺在一旁马车上,冯千钧揭开车帘,朝里看了眼,一手在熟睡的陈星手背轻轻拍了拍。  “放心,”冯千钧低声说,“大伙儿一定会将你带回来。”  此时秦军三名主将低声商议,不敢擅作主张,再朝后阵苻坚请命,不多时,信报又一层层传过来,传令兵被挤得艰难无比,往前挣扎,在十步外喊道:“陛下有令,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苻融得到命令,于是下令道:“全军后撤三里!”  潮水般的秦军开始撤退,谢石一见对面举旗,便果断下令道:“快!全部动身,渡河!”  晋军马上动了起来,八万人涌入淝水之中。  陈星远眺前线,只见晋军如海浪般涌了上来,秦军则如退潮般逐步撤后,但渐渐地,秦军人挤着人,前阵退后阵,仓促之间竟是彼此拥挤,远方有人喊道:“不要退了!没地方了!”  然而百余万人,尽数堆在北岸平原,慌乱之中何曾听得见?只见对岸传来一声巨响,淝水升了起来,晋军在那气势之下加快速度,涌上北岸,争抢立足之地。  只是一眨眼间,秦军的前阵蓦然崩溃了!  “不要整队了!”恒伊当机立断,喝道,“好机会!步兵冲锋!给他们点厉害尝尝再说!”  晋军步兵一上北岸,衣铠湿透,尚未整队便已朝秦军发起了冲锋,苻融马上喝道:“骑兵预备!冲锋!”  然而秦军光是后退便一层挤着一层,号令已传达不到后阵,不少人更掉头加快速度,霎时前阵挤后阵,彼此互相践踏,混乱越来越大,前阵已在交战,竟被晋军士兵冲垮了防线,朝着转身退后的骑兵马股冲来。  这阵混乱不断扩散,一眨眼间已传到后阵,紧接着秦军阵营内开始有人大喊道:“秦军败了!秦军败了!”  陈星:“……”  刹那秦军一百一十二万的防线,就这么在陈星注视之下全面崩溃,无数惨叫声冲天而起,怨气在天地间四处席卷。  御林军已开始骚动,宇文辛马上道:“挡住!做什么!想逃跑吗?!”  苻坚却全然不在意,一手制住陈星,另一手凌空一挥,双目现出血红。霎时间飓风卷起,两万御林军匆忙回头,已连同武器一起被卷了进去,狂风卷起己方士兵,刀戟疯狂飞舞,鲜血狂喷,顷刻已出现了一道血龙卷。  陈星马上转头,喝道:“快住手!兵主!怨气已经足够你用了!”  随着苻坚一握拳,重重白骨、血肉朝中央一收,轰然垒砌起一座高达十丈、冲天而起的白骨祭坛!  “这一切,现在才开始。”苻坚双目充满血光,缓缓道,“挣扎罢,哀嚎罢,释出你们从我身上传承的魔神血,杀戮罢……”  “来了!”谢安喝道,“南岸交给你们了!照顾好陈星!”  驱魔师们飞奔到岸边,卷起惊涛骇浪,河水升起,形成巨墙。第137章 结局·驱魔┃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谢安驾驭风符, 带着冯千钧飞过了水幕, 冯千钧全身湿透, 身在半空,挥出森罗刀。  白骨祭坛中央风起云涌,天地间倏然狂风大作, 阴云滚滚,世间陷入一片黑暗。地脉朝着祭坛飞速汇聚,蔓延上组成祭坛的骨骸, 那一刻, 无数托着祭坛的尸骨,开始在地脉中熊熊燃烧, 现出紫色的火焰。  “用尽全力抵抗罢,”苻坚沉声道, “孤要开始炼化你了。”  紧接着,苻坚双目红光一闪, 死在战场上的秦军、晋军尸体竟是再次站了起来,无分敌我,四处肆虐、撕咬。这一下战场上顿时爆发了滔天的恐惧声浪。  “有魃!有怪物!”秦军顿时丢盔弃甲, 再顾不得打仗, 四下逃亡。  “很好。”苻坚沉声道,一手引来充斥战场的怨气,轰然归于己身,再聚集到右手中,滔天的怨气喷发出去, 击穿了陈星的三魂七魄。  陈星顿时感觉到全身在黑火中燃烧,狂喊起来。  “挣扎终究是徒劳。”苻坚身上,蚩尤的魂魄缓慢分离,现出黑气缭绕的虚影,两臂化作利爪,从身后抓住了陈星的肩膀,张开狰狞巨口,嘲笑道,“待你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的面前,你便知道,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将是你这宿命的唯一归宿……”  与此同时,北方后阵外围,肖山带领大军,加入了战场,漫山遍野的秦军与活尸朝他们涌来,肖山喝道:“听令架火箭!”  敕勒川下胡军、高句丽军纷纷架起火箭,犹如流星万点,呼啸着坠入那人山人海之中。  秦军业已大溃,战场上一片混乱。白骨祭坛上,蚩尤第一次吸走了所有的怨气,继而又是蓦然一睁眼。  魔神之威沿着白骨祭坛朝四面八方扫开,如浓墨入水,伤者响起了震天哀嚎,被强行转化为魃,第二拨魃军再次站起。  冯千钧与谢安追过北岸,天地间已再分不出何处是魃、何处是人。冯千钧深呼吸,旋转森罗万象,朝地面一插,顿时淝水战场上,四面八方的树木开始震动,从大地上拔出根须,朝战场中冲来。  谢安朝天空发出一枚火球,呼啸着斜斜射向天际,肖山蓦然抬头,看见谢安的示意,骑狼冲上一侧丘陵高地,与白骨祭坛遥遥相对。  “我去设法靠近他们!”拓跋焱喝道,策马冲进了战场中。  “陈星!”肖山喊道。  肖山一爪指天,引来万丈雷霆,在天幕下形成雷瀑,轰然倾泄而下,点燃了战场上重重围困魃军的千万树木。  谢安祭起沧浪珠,狂风卷地,烈焰在那阵阵雷鸣之中燃烧了起来,世间已成一片火海。  陈星坚守着自己内心的那盏心灯,喘息道:“项述?项述!你在哪里?”  “星儿,”一个声音在陈星耳畔瞬间响起,说道,“我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是不是?”  项述头发化作飞腾的光火,在千里之外睁开双目,瞳孔中仿佛有蓝色的火焰在旋转与燃烧。  项述的左手腕上戴着陈星的月贝红绳,右手腕则缠绕着净光琉璃吊坠,化身光耀护法武神,于高空中与蛟形的新垣平分开,化作黑暗战场下一道闪耀的金光,朝着白骨祭坛坠落。  “项述!”陈星竭力燃起心灯,大喊道。  项述右手一抖,净光琉璃炫光阵阵,战场中央的火海与漫天雷霆同时被净光琉璃一收。  苻坚沙哑的声音道:“这世上,除却姬轩辕……”  项述化身光焰,一拳击向祭坛中央的苻坚,就在他穿过陈星身体的刹那,苻坚将蚩尤的两魂蓦然收回体内,左手一抖,现出魔矛。  “……你是第二个有幸接上孤全力一式之人。”  项述左手倏然现出武神盾,与魔矛互撞,“砰”的一声巨响,武神盾迸为无数碎片,那一枪刺穿了项述的肩膀,直透其背,爆出漫天金血!  陈星的瞳孔刹那剧烈收缩。  紧接着,苻坚将魔矛朝侧旁漫不经心地一抖,项述顿时被甩到一旁。  “下一个是谁?”苻坚依旧冷冷道,仿佛对此视而不见。  陈星剧烈地颤动起来。  项述在白骨祭坛上不住挣扎,所有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同时发出大喊。肖山、冯千钧同时从战场中冲向白骨祭坛。  温彻落地,手持阔剑,三下扫开魃军,与司马玮、鬼王会合,温彻喝道:“火烧得太厉害了!过不去!当家的!”  化为蛟形的新垣平飞来,喷出流水,清出一条路,温彻喝道:“你们俩,随我冲!”  三人随之没入战场后方。  拓跋焱冲到白骨祭坛下,身上武袍已多处着火,正要登上祭坛时,火海之中,宇文辛全身熊熊燃烧,拦住了拓跋焱去路。  “拓跋兄,”宇文辛咬牙切齿道,“可有太久不见了。”  拓跋焱马上转身,宇文辛一亮长枪,朝他冲来,两人撞在一起。  白骨祭坛上,项述按着肩上伤口,拖出一道金色的血迹。  苻坚以沙哑的声音道:“不动如山何在?该不会赤手空拳,就这么来了?”  项述竭力将手伸向陈星,陈星疯狂喘息,苻坚身上却再度迸发出滔天黑气,化作蚩尤狰狞黑影,利爪攫住陈星,将他拖向自己。  项述朝陈星扑来,大喊一声,苻坚却再次抬魔矛,这一次,魔矛直接刺穿了项述的心脏。  “项述——!”陈星大喊一声,全身迸发出强光,竟是抵住了蚩尤,心灯爆发出一道大闪光,照耀了整个战场,漫山遍野的魃军同时哀嚎,四散逃亡。  白骨祭坛下,拓跋焱与宇文辛竭力僵持,拓跋焱唤来穿云箭,刷然贯穿宇文辛脖颈,撕开一条缝,宇文辛却双手扼住拓跋焱的咽喉,不断收紧。 第195章 “重明!”肖山转头。  大地上所有驱魔师一齐抬头。  凤凰从大地的西面而来,引领着身后一望无际火焰般的霞光,翻飞凤羽带起万道金芒,亿万飞鸟衔着火种,飞向战场,释下暴雨般的流星烈焰,坠落,冲击蚩尤身躯,兵主之身再度爆散。  东面大海尽头,则传来一声金铁交鸣般的震响,巨鲲拍动它的十六道翅膀,喷发出滚滚云雾,引领无数闪光的银色飞鱼飞向战场中央,喷出一口狂风。  巨响声中,连同驱魔师们的力量,蚩尤身躯终于爆散,现出其中的魔心。  “不,我绝不会,在今日就……”蚩尤低沉的声音咆哮道。  那魔心卷起千重怨气,竟是要沉入地底,陈星转头一瞥,焦急道:“别让它又跑了!”  然则倏然间,陈星手中幻化出一枝小小的树枝,树枝焕发出绿叶,飞向魔心之下的地面,插入土地中。  旋即参天大树拔根而起,带着埙的乐声,盘绕魔心,将它牢牢锁住!  “王亥?!”陈星惊呼道。  牧神留在人间最后的力量,竟是令魔心动弹不得。  新垣平将陈星送上高空,项述一手揽住了陈星。  “你们办到了。”孔宣之声道,继而展翅飞上云层。  蚩尤马上收拢所有残兵,聚起一道兵甲之墙,抵挡在心脏之前。  “兵器呢?”陈星问,“我其实可以不用来凑这热闹。”  项述侧身,搂着陈星,低声说:“不,你一定要来,因为铸出这把剑,用的是我为之守护一生的……”  紧接着,陈星明白了,轻轻答道:“你为其而战的信念。”  “不错,正因为你。”项述淡然答道,眉目间燃烧的火焰飞扬,两人一同望向蚩尤。  项述右手剑指,凌空聚起,巨响声中,曾组合为蚩尤的兵刃纷纷升空,朝着两人飞来,随之神州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的兵器,刀、剑、箭、戟、矛、戈……尽数升起,跨越千万里的山海,朝着战场上飞来!  建康,天子剑被置于兵器架上,咯咯作响。司马曜快步进来,只见天子剑蓦然出鞘,闪着寒光飞出门外,射向天际。  兵部,库房大门爆破,上万把武器冲了出去!  敕勒川、高句丽、幽州、洛阳,每一个角落,无数人眼睁睁追出,看着兵器飞向天际。  就连佩剑的游侠,腰间武器亦不受控制脱出,剑刃指天,破空而去!  短短瞬间,蚩尤与项述各自聚起尘世间的亿万把兵刃。蚩尤沉声道:“既然如此,便看看是兵主之威统治神州,还是你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蚩尤弃了组成全身的兵刃,新垣平喝道:“当心!”  项述与陈星同时催动法力共燃,陈星一手虚按,武神盾于虚空之中再次显现,幻化出巨大盾牌,抵挡住了从地到天的兵刃暴雨!  然而那四散的武器却未掉头回到蚩尤身上,而是尽数被项述带走。  战场上的天空中已密密麻麻,满是兵刃的反光,刀剑犹如重重乌云,千万斤的凡铁,朝大地纷纷坠落。  伴随着护法武神的法诀,项述手指一挑,所有的兵刃朝着两人头顶飞速汇聚,犹如山峦般的重量朝着中心点坍塌,幻化为一把横亘天地的巨剑。  项述:“不动明王!借我神力!”  项述身后,不动明王法相双手一合,九字真言符文接二连三,砰然没入剑身。  陈星:“定光燃灯!借我神力!”  陈星身后,燃灯法相双手一拢,神州山海,流光尽逝,汇聚于那巨剑之中。  世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巨剑闪耀光辉,魔心已屏障尽失,发出恐惧的哀嚎。  巨剑斜斜落下,陈星与项述各出左手,陈星握住剑柄,项述以手覆上陈星手背,月贝手绳上映照着巨剑的强光,继而两人合力一推。  驱魔!  强光一闪,刺穿魔心。  那一剑跨越了三千年轮转的岁月,穿过浩瀚无涯的山海;天地脉的巨轮仿佛在这一刻停驻,潮汐涌落卷去人间诸多悲伤与不甘。  那一剑犹如天地初开的第一枚火种耀眼的焰珥,又如末世时最后一枚冰晶闪烁的静谧的微光,光耀四野,怨气离散。  轰然犹若雷霆,魔心迸毁,蚩尤的天地双魂化作两道黑焰,被斜斜钉在了大地上!  天地间光芒随之一收,天下刀兵所铸之器,化为新的不动如山。  项述带着陈星落地,两人牵着手,来到战场中央,不动如山上缓慢释放出心灯的光点,飘散于世间。  陈星怔怔看着心灯——神剑还在,心灯却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散入了天地。第138章 尾声┃一念千万里,一眼千万年  淝水已近乎被夷平, 然则逃散的士兵们, 却依旧怔怔看着这一切, 继而回过神来,各自大喊一声,散入山野。  谢玄头发散乱, 与一众晋将领们缓慢围聚而来。  乌云退尽,秦军大败而去,慕容冲转身, 寻找苻坚的下落, 却发现业已不知所踪。  清河公主推开拦路人等,冲向慕容冲, 哽咽道:“冲儿!”  慕容冲疲惫地出了一口气,抱紧了清河公主。  小兽林王、石沫坤等人过来, 逐一拍了下项述,石沫坤亦战得筋疲力尽, 疲惫地抱了下项述。  陈星已一屁股坐在地上,忽见有客人来,只得勉强拍拍身上, 复又站起。  “小师弟!”谢安在另一侧喊道, “你来看看?接着这……怎么办?”  项述朝众人示意,稍后再叙,握紧了陈星的手,将他带到战场上万人围聚的空地中央。  不动如山插在地上,牢牢钉住了两条化为黑色火焰的小蛇。  “蚩尤的天地双魂。”新垣平稍一沉吟, 便道。  陈星试着想用心灯来再驱它,看看它有什么反应,却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法再用心灯了。  “不用再驱,”项述看了眼陈星的手势,说道,“驱不动了。就算有心灯,也驱散不了,这是神魂,不是人魂,心灯是古神留下的法宝,只能作用于比神低阶的万物,你净化不了神。”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陈星想起先前朝蚩尤问的问题。  “没有人知道,”新垣平皱眉道,“他实在太古老了。”  温彻皱眉道:“一旦拔出来,说不定他就跑了,来日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谢安说,“蚩尤三魂都无法被天地脉净化。还有一魂,成为了天魔种,反复吸收人间怨气,千年一轮回,对罢?”  项述马上道:“不能放他走,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三只天魔了。”  三只天魔万一合体,那麻烦简直远超想象,虽然魔心已殁,蚩尤的身躯也不可能再被复活了,但光是三魂也够受的。  冯千钧思考道:“那……让不动如山钉在这儿,再加几个封印?”  “不行。”陈星当真烦恼,说,“日久天长,万一封印松动呢?”  这家伙太难解决了,怎么杀都杀不死,陈星开始领会到轩辕氏的无奈了。  “当初是怎么弄他的?”肖山说,“咱们带他回卡罗刹去,埋在地下呢?”  肖山拿了根树枝去戳蚩尤的两魂,陈星道:“别玩啦!这有什么好玩的?你当是蚯蚓呢!”  陈星有点怀疑蚩尤的本体其实是条龙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下实在让他很头疼。  “他的力量已经很弱了。”温彻想了想,说,“蚩尤的三魂,都以怨气为食,现在是它最虚弱的时刻,其实要封印他不难,用拘魂法阵能办到,难就难在,怎么保持这个封印,何况人间永远不会停下争斗,伴随着争斗释出的怨气,它又将渐渐强大起来。”  谢安唏嘘道:“依我看,要么还是尽力而为罢,谁也无法开口,说出‘千秋万世’这四个字,是不是?就连咱们的老祖宗轩辕,也无法一了百了,最终拦不住它想在后世复活。人能算上百年、千年已是不易,谁能知道‘万年’以后的事呢?”  温彻与新垣平都忍不住点头,以他们的法力,维持一两千年的封印应当是能办到的。  陈星陷入沉默之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觉得呢?”项述握紧了陈星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陈星与项述对视,说:“他还可以进一步削弱。”  谢安还没问出口,隐约也想到了。  “分魂法阵,”冯千钧说,“继续分他的魂。”  “这可不容易啊,”新垣平想了想,认真道,“不过不妨一试。”  鬼王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众人便一起望向鬼王,鬼王走向钉在地上的不动如山,朝众人说:“将他的天地双魂分为数片,以我等法力引导,各封印入一件法宝之中。我们魃是永生不死的,便可世代看守这一法宝。”  “好主意!”谢安马上道。  “可以吗?”陈星想了想,说道,“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若是封印起来交由人族守护,实在无法确保人世世代代都遵守他们定下的规矩,更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动念,拿着法宝去做什么事。  交给魃王们,则将安全许多,他们是不死的。而且分魂之后,蚩尤寄存在法宝中的七块灵魂碎片亦已神志不清,不太可能蛊惑看守者将它们拼在一起。何况就算蛊惑司马玮与鬼王,他们曾被陈星点亮过心灯,蚩尤极难影响。  谢安说:“狰鼓、沧浪珠、天罗扇、白虎幡、驺虞幡、落魂钟,这里已有六件,四枚玺戒,只怕承受不住。”  “不动如山不能拿来封印,”陈星朝项述说,“以后还要传下去,以驱天魔。”  项述点了点头,肖山说:“苍穹一裂呢?喏,这可以的。”  “稍等,”项述说,“且先别忙分派,魃王只有两名,哪怕分出七件法宝,每人一件,又由谁来守护?”  司马玮与鬼王对视一眼,温彻说:“我与新垣平可各执一件,我们也勉强可算为魃。”  “也只有四个人啊。”陈星说。  由多指指自己,一手拍了下胸膛,示意他也可以。  “五个。”陈星数了下。  “算上我罢,小师弟。”王猛说。  “大师兄!”谢安惊了。  “不认识你,别乱攀亲戚。”王猛看了眼谢安,答道。  王猛在苻坚开战时便已跟来,陈星忽然意识到,问道:“你将苻坚带走的?”  “他被魔神血侵入全身,充满毒素,已活不了多久了。”王猛答道,“我简单救治了他,让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等待死亡罢,在战场上落败为俘,横遭折辱,又有多大意思?”  苻坚这么一败,想必已难再起,何况也已时日无多,北方将乱上好一阵子,任务算是完成了,谢安便不再提要求。 第197章 “王猛呢?”司马玮说,“怎么不来?”  “他又不认识他们,”鬼王说,“回去找苻坚了罢。”  陈星在隔壁另一桌扔了枚花生过来,司马玮与鬼王便马上一起转头,都试着去接那枚花生,最后鬼王衔住了。  陈星还要扔,项述说:“别玩了,吃罢,吃完赶紧走,吵得头疼。”  肖山与拓跋焱各拿了个唢呐对着吹,项述都快被吵疯了。  陈星说:“你就是想回家去,再不聚聚,以后能见着的时候都少啦。”  项述说:“那你与有九寸的人聚去罢。”  陈星说:“你不也有九寸?我看还不止呢。”  项述说:“你又知道?”  “我现在给你量量……”陈星按着项述就要摸,项述马上道:“别闹!”  “怎么这么自觉?”陈星抱着项述的腰,笑道。  皇帝过来了,陈星马上放开项述,竭力憋出点大驱魔师的气势,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新任的大驱魔师。”司马曜难得主动来参加一次成婚之礼,说道,“两位好啊。”  陈星站着行了个礼,项述这个时候实在不方便站起来,莫测高深地朝司马曜一拱手。  “大单于当真要走了么?”司马曜也不介意,在一旁坐下,毕竟项述也曾是国君,又道,“陈先生这大驱魔师也不当了?”  项述答道:“不过随便走走。冯千钧也并非大驱魔师,只让他代管着,过得几年,待新人学起来,便也传下去了。”  司马曜点头,叹道:“两位一定要回来啊。”  陈星答道:“肯定的,为陛下找到生发灵药就回来!”  司马曜马上道:“那很好,那很好!”接着又起身,说:“我看看谢安去。”  项述只是坐着,又瞥了陈星一眼,陈星把手放他大腿上,随手摸了下,今天项述袍穿了白色的武裤,丝绸段子滑滑的,摸起来很舒服,胸膛上裹着的绸缎武袍也总忍不住让陈星想摸摸或捏几下。  “下去了吗?”陈星问。  项述凑近些许,在陈星耳畔威胁道:“方才下去了,你一摸又起来了。”  陈星侧头看他,舔了下唇,说道:“你一定不止九寸。”  “待会儿让你用自己来量量有几寸。”项述又道,“教你量足三天三夜。”  陈星:“……”  “差个慕容冲没到,”谢安有点唏嘘,朝冯千镒说,“不然人就算真齐了。”  “与他也不熟。”冯千镒说道,“清河倒是请了的,没有来罢了。”  满厅正热闹时,谢玄忽然匆匆进来,看了眼,越过宾客,朝司马曜说:“陛下?”  忽然间,厅内纷纷安静下来,谢玄声音不大,前来参宴的满堂宾客,却听得一清二楚。  “苻坚崩了。”谢玄轻声道。  太元十年,淝水之战后,慕容冲整军,收敕勒川鲜卑旧族,平幽州一地,攻陷长安,大败秦军,称帝于阿房宫,继大燕之正统。  是年,苻坚逃离长安,败于姚苌之手,落俘。  八月廿六,苻坚被姚苌缢死,大秦分崩离析,诸胡各散,北方重陷四分五裂,或回往敕勒川,或据地为王,苻丕于晋阳即帝位。  同年,冯千钧成婚后,谢安一病不起,数日后咳血而亡。  晋举国哀痛,谢安获“文靖”之谥,发丧当日,江南一地四百万百姓涌入建康,司马曜亲自扶灵,悲痛难抑,葬于钟山。  驱魔司举司列匾:万世恩师。  建康满城哭声,灵枢缓慢前进,一人戴着斗笠,手上戴着四色玺戒,手里提的一双木屐只剩一个,好奇张望,唏嘘不胜,感动得老泪纵横,正是谢安本人。  谢安蹑手蹑脚正想离开,一回身,险些撞在自己侄女谢道韫身上。  谢道韫抱着手臂,面无表情。  谢安:“嘿嘿嘿。”  谢道韫:“快来看一看啊!谢大人根本就没有死……”  谢安赶紧捂住谢道韫的嘴,把她推到箱里,说:“叔得走了!还给你磕头不成?别闹!”  谢道韫眼眶通红,忽然抱住谢安,哽咽不已。  谢安笑了起来,摸摸谢道韫的头。  傍晚时分,一声清啸响彻山林,谢安背手,驾驭飞剑,破空而去。  是年,深秋。  陆影坐在鸣沙山下茶棚中,将信折上,附了一张小小丝笺,分作两封,又在内里放上两片树叶,写上“肖山启”与“拓跋焱启”,交由过路驿使送走,再持一根木杖,跟随商队,走向更西方。  暮秋节前三日,肖山回到敕勒川中,继任匈奴单于之位,这一年的暮秋节隆重无比。  这天清晨,肖山正升帐接受祝贺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喊,所有人忽然齐齐转头,下一刻,全部涌了出去,将肖山扔在匈奴王的帐篷里。  肖山:“???”  肖山也跟了出去,只见项述正在敕勒川外拴马,陈星则将马车上带来的南边的货物分给族人们,笑道:“我回来啦!”  肖山登时大喊一声,冲上去,骑在陈星腰间,搂住了他。陈星顿时失去平衡,被肖山扑倒在地。  “你已经十八岁了!”项述怒道,“比陈星还高,还这么扑?”  “你是匈奴王了!”陈星也怒道,“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肖山正高兴被教训了,只得站到一旁,不住瞥两人,不片刻又嘿嘿笑了起来。  “还好赶上了。”陈星无视了哄抢马车的一群胡人,说,“快给我回帐篷里坐着,正想给你封王呢!”  项述将一个包袱扔给陈星,肖山走在前头,生气地回头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本来不想来的,”项述说,“是陈星闹着要来。”  肖山说:“哥哥,你怎么总是这么口不对心?”  陈星哈哈大笑,说道:“他不就是这么一个口不对心的人么?”  肖山又问:“他们呢?”  “谁们?”项述皱眉道,“我俩陪你还不够?还想找谁?”  肖山不说话了,陈星说:“道韫本也想来,不过刚好成亲,说明年再来朝你补道贺,冯大哥与青儿去她婚礼了。”  陈星拍了拍肖山的肩膀,鼓励地笑了笑。  “魃糖呢?”肖山问的是司马玮。  “与鬼王在路上了。”陈星说,“贺过你接任小单于后,他俩正想去卡罗刹玩。由多来了吗?”  “来了,”肖山说,“和他爹娘在一处。拓跋焱呢?”  “去丝绸之路了。”项述不耐烦地答道。  “温彻与新垣平去了襄阳,”陈星说,“没通知上。慕容冲当上皇帝正忙,清河也走不开呢。”  肖山只得作罢,转过身倒退着走,他已有了大人模样,但朝着项述与陈星时,仿佛又成了小孩。  陈星看见不远处的阿克勒王与王妃,那多罗已经会走路且跑得飞快了,由多正坐在树下,朝他们仰头示意。  陈星吹了声口哨,喊道:“项述!过来!”  项述:“……”  那狗一听到陈星声音,顿时警惕转头,继而吐着舌头,尾巴狂摇,朝他冲了过来,扑上陈星就要舔。  “你怎么吃得这么胖了?!”陈星难以置信道,“这才多久!”  项述:“就是,陈星,你怎么这么胖了?”  “别狗明明叫项述!”陈星纠正道,“来,小单于,请升帐让我等行礼。”  陈星带着众胡人进了帐内,肖山眼眶忽然发红,坐到王榻上,陈星预备行礼,笑了起来。  “别!”肖山道。  项述却抬起一手,制止了肖山,吩咐道:“坐好。”  项述曾是大单于,不必朝肖山跪拜,陈星乃是有羽冠之人,按敕勒川的规矩,佩羽冠者与单于平处而论,其实也不必拜,但陈星依旧以汉人身份,站着朝肖山行了个汉礼。  “四海草原乃大单于之地,”陈星笑道,“匈奴人千里沃野,乃小单于伊图邪山的天下,我等奉大晋驱魔司各长老、代管大驱魔师冯千钧、某散仙谢氏,并七位天下魃王,特贺小单于升帐。羽冠一顶,聊表心意。”  说着,陈星持包袱,解开,项述取出其中十六色羽冠,肖山满脸震惊,稍稍低下头。  项述亲自为他戴上,这十六枚尾羽,来自与驱魔司中渊源颇深的十四人与魃,陈星、项述、谢安、冯千钧、顾青、司马曜、慕容冲、清河……等等所赠,  除此另有一枚凤凰羽、一枚孔雀翎,乃是陈星与项述途经太行山时借宿,某日醒来,忽见桌上出现,想来是重明与孔宣赠予他们留念,亦是妖族予人族的馈赠。  恰好借花献佛,陈星做这顶羽冠时,便将它一并送给了肖山。  项述正过羽冠之后,沉声道:“你将是一位了不起的单于,伊图邪山。谨记从今往后,止息兵戈。”  陈星又认真道:“愿神州天下,汉人与胡人,再不开战。”  这一年的暮秋节没有下雪,拓跋焱等魃王抵达敕勒川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项述却与陈星动身离去,一路往西,绕过敕勒川。  “接着去哪儿?”陈星说。  “找车罗风下落。”项述说。  陈星心想为什么又是去找车罗风?!既给他添堵,又给我添堵吗?!  然而陈星一动念,项述便感觉到了,说道:“你不喜欢我去找安答?为什么你能这么绝情?”  陈星道:“我没有!好……好吧,找就找罢,柔然人后来迁去了哪儿?”  项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果然你还是无所谓,也不像从前,终日吃车罗风的醋。看来已不怎么在意我了。”  陈星又抓狂了,怒道:“什么都是你说完了,我不让你去找他有用吗?明明你也不会听我的啊。”  项述不说话了,陈星郁闷道:“你看别人家,新垣平是怎么对温彻的……”  项述:“新垣平是驱魔师,温彻才是护法。”  “我不管!”陈星不悦道,两人共乘一骑,陈星坐在前面,项述骑在后面,陈星转头,忽然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下。  “喂!规矩点!”项述一脸漠然看着陈星,“又乱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