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贾生---- 一事无成的成功者 贾生 ----一事无成的成功者 贾生,或者说贾谊,是很奇特的一个现象,也是中国历史中特有的一类现象,在其它国家的历史文献或是历史传说当中,几乎没有这种事情。 他的声望很高,非常高,在史记当中有自己的列传,与屈原合称《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在整个史记一百三十篇当中,这是第八十四篇,在乐毅廉颇蔺相如田单鲁仲连诸人之后,排在吕不韦李斯蒙恬张耳陈余诸人之前。 仔细想想,这是何等安排? 史记是什么?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太史公是谁?千古第一史家,文著其名,史传其察! 乐毅,燕之名将,燕王以千里马骨之术引来,拜将伐齐,下七十余城,几绝齐怍,连卧龙潜伏之时,都每以管乐自比,其在先秦两汉时的声望地位,可见一斑。(顺便说一下,管是指管仲,用于齐,极谙治政,与他前后相关的故事很多,如齐恒公兄弟夺位,如临终前指易牙诸人不可信用,如“管鲍之交”,而对他最有名的赞美,则是孔子所说的:“微仲,吾其左袒乎?”,如果没有管仲的话,我孔丘现在应该还是一个不知何为文化礼数的野人吧?能让几乎看当时所有诸侯大臣都不顺眼的孔素王这样赞美,此人理政之功,可以想见一斑。) 廉颇蔺相如自不必说,将相和的故事,上过小学的都知道,他们再加上赵奢和李牧,乃是赵后期在强秦虎视下多年不坠的主要保障。(所以,后来廉颇垂老时,秦犹畏其复用,还特意使间恚其王前,便是有名的“尚能饭否”那个故事的来历。) 田单亦是名将,乐毅伐齐,下七十余城,独莒、即墨不坠,守即墨的便是田单,后来用反间除乐毅,用流言诱燕激劝齐人士气,用火牛阵破燕军等等名计,皆由其而出,若不是他,怕早没了七国争雄,二帝并立的故事,乃存亡续绝之将,功不可比。 鲁仲连,这是我最迷恋的人物之一,一直有心单独写一篇他的故事,太白所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说得就是他。太平记里面的初代蹈海,名字叫作仲连,其实就是比着他的事迹打造的一个人物。在当时,他是极有名望的说者,曾经凭一个人的努力阻止了数场战斗的单方面崩溃,还曾经凭那无人可比的魅力和气势几乎是强迫着齐王投入了几次与秦的正面对抗,他最后的结局也很悲壮,不肯臣秦,蹈海而亡,决绝之处,可比不食周薇的伯夷兄弟。 以上这些人物,没有一个普通人,每个人都强烈的影响了当时的历史,每个人都在那时代中深深打有自己的烙印,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将他们从历史当中抹去的话,很多历史事件都会重写,很多人甚至是国家的命运都会改变。 在他后面的人也不简单,吕不韦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投资于“天下”的大商人,他的《吕氏春秋》至今犹有其值,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持秦国军政大权,和在实际上为始皇混一四海作好了准备;李斯,秦始手下最受信任的相臣,一度曾是那种真正意义的“第二权力者”,在他手中产生了小篆,也是他将“书同文,车同规”等等理念细化为现实,推行天下;蒙恬,秦大将,北逐匈奴,建长城,后蒙谗而死,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如他尚在,由他来指挥秦军的话,根本都不会有机会打到巨鹿之役;张耳陈余,他们曾是秦未众多反叛者中最为著名和耀眼的势力,一度还曾有过“可以亡秦”的虚像,后来也不是被秦击灭,而是败于两人的反目内斗。 和前面的人一样,这些都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他们的存在与否,他们在很多关头的取舍与决策,会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会影响到甚至是整个国家的气运成败,他们,都是曾握有权力并根据自己的意志或是原则运用了权力的人,善恶另说,成败不论,但,他们的行动,毕竟都曾改变了身侧的世界,在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有着深刻到不可能忽视的脚印。 而,和这些人相比,屈原和贾生,就是两个非常刺眼的存在了。 他们也有强烈的意志,却从未能够贯彻到外部的世界,他们也有完整的观点乃至改变世界的方案,却从未有机会付诸实施。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失败者,终其一生,他们终于不能将自己最重视的能力奉献于他们最渴望奉献的存在,终其一生,他们终于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外化到那怕是一城甚至是一村人的身上。 (大家可以去看一看西洋人的史书,那里面从来不会给这样的人以认真对待,他们是一群务实到近乎残酷的家伙,只重视是谁第一个审请了专利,对设计却没有留下脚印的人毫无兴趣。) 但,他们却列名于史记,那百分之九十的帝王将相都只能在里面有一点点记述,或甚至只能在年表中留一个名字的史记,那数千年来曾被无数人认真研读和思考过的史记,在那里面,他们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你甚至还可以说三闾大夫也是有着他的脚印的,他有离骚,有天问,他是中国两大文学传统之一的开创者,他是李白永恒的精神家园,只要一天还有人感兴趣于中国文学史,这位一生都在吟哦美人香草的孤愤者就不会被人忘记。 所以,我才要讲贾谊的故事,因为,他甚至连这也没有。 在史记里,一开始是这样说的: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再多一句嘴,贾生这两个字,就此而成,亦是中国文化中的特色符号之一,除非是在特定的语境里面,不然的话,只要看到这两个字,我们就知道一定是在讲贾谊了。 贾谊这个人,很年轻时就成名了,他是雒阳人(雒阳,就是今天的洛阳,是后来三国后期才改的名,改名的原因和五行兴替有关,这里不多说了。),就学张苍(荀况弟子之一)门下,十八岁就能读诗讲书,在当地非常有名,当时的地方官听说了他的名声,就把他召为门下,很欣赏他。(再打个括号,那时还没有后来的科举制,官员都是“征辟”的,就是由地方官和在地方有影响力的士绅们联合选拔推荐。)再后来,上来了一个新皇帝,汉孝文帝,就是“文景之治”的那个“文”,他听说那个地方官治政很有一套,而且年轻时曾经和李斯同学过(注意!就是上面那个李斯,就是他!),就把他提拔到了廷尉的位子上,这可不是小官,是当时朝中很重要的官位,放在今天,大致就等于最高法院的院长,有最终的量刑权和对法律典籍的最终解释权,虽然这权力当然还是在皇帝手里打转,但只要掰的有道理,皇帝一般也只是笑笑,不会硬要非刑。(和这相关的故事也有几条很有名的,例如张释之。) 顺便说一下,这个人姓吴,史记上只说他姓吴,没说他叫什么,而翻遍一部史记,也找不着关于他的第二处记载,换句话说,太史公根本没兴趣搞清楚他叫什么,虽然这个人的官路比贾谊顺的多,可在太史公的心里,他的价值仅只是将贾谊荐入朝廷这一点而已,而我们今天之所以还能知道有这个人并对他没什么坏印象,也只是因为他举荐过贾谊而已。 这个人既然欣赏贾谊,有机会当然还是会说他的好话,这一下汉文帝就也知道贾谊了,考察了一下后,就任用他做了博士。 这个博士可不是今天的学位,是一种官名,秩比六百石,通常是替皇帝解释经典,起草文件,在被提问时提供有针对性的意见。干这个工作的,都是很有实力的学者,象被张良请来,帮着刘邦那个傻儿子的四个家伙(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角里先生周术),就是“秦博士”,也就是秦朝时的博士。后来,汉独尊儒术,更分化出“五经博士”的职务,也就是专门讲解传授儒门诸经的人员。 因为当博士需要很强的专业素养,所以一般人是干不了的,那些贵人们也不会把自己的人向这里安插,技术饭可不是说一句“老子是x领导的人”就能吃的,又因为积累知识总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干这个的一般都是中年向上的人,还有很多白头发的老博士。 在这些人里面,当时才二十出头的贾谊是最年轻的一个,但他却一点儿客气或怯懦的意思也没有,并且,他的才华,也的确可以支持他的这种自信。 那时的皇帝其实基本上是没什么文化的,从那位斩蛇起义的汉高祖开始,一开口就是粗口村言,常会有些例如“废儒,竖子”之类的妙语向外乱蹦,可这种话当然不能落到诏书上面,所以所谓“书诏”这个工作基本上就是把皇帝的口语改造成很高雅的书面语的一个翻译过程。 但这一下问题就来了,翻译是什么?信达雅,那一条不到位都不行,妄表皇意?找死!妄匿皇意?找死!妄蔑皇意?更是找死! 当然,这种说话略有一点夸张,至少考史记汉书诸典,都没见过因未达君意而死的倒霉蛋,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所以每有诏议下,诸生都要“群议”,大家一齐讨论,其实说白了就是大家一齐签个名负责,要得罪就一起倒霉,谁也别想溜。 贾谊他不管这么多,少年得志,胸负大才,他啥也不怕,一有诏议下来,他就哗哗哗哗的“为之对”,而诸生一看,居然各人的想法全都被很恰如其份的表达了出来。那个叫佩服啊,于是都承认他最厉害,我们都比不上。 (其实,对这一段我一直有点怀疑,学问这东西是个水磨工夫,贾谊虽然大才,但要说能把这么多老博士都踩得哇哇的说不上来话,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照我的理解,很多事情,这些家伙未必是真做不到,但他们都是经历了秦未汉初的乱世过来的(那时汉建才二十多年,照年龄算,这些家伙至少也该是张良韩信这些人的平辈或稍小一点)什么没见过啊?汉初大杀功臣的血雨腥风,吕后用权时暗整朝政的阴骛手段,灌绛辣手屠吕的狠毒无情,他们都是亲眼瞧着过来的,功名?再好的功名也要活着才能享受的,一没人脉二没出身,在这里口花花的乱讲出风头,谁知道那天会不会出到去和淮阴侯作伴啊?还是安安静静的过太平日子吧!清张廷玉有语曰:万语万当,不如一默,我以为或就是这些家伙的心理写照。) 这样子呢,贾谊就更有名了,皇帝也开始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你瞧瞧,我提的人怎么样?多长脸啊?于是就“超迁”他,就是不按制度,破格提拔了他,一年内就把他提到了太中大夫。 说起太中大夫,这可不是个小官,依《百官志》中的定义,太中大夫“掌论议,无员,秩比千石。”看见没有,千石啊,汉时人表示自己有志气,就说“欲求二千石。”就是要当大官(说起来,我们老家就出过这样一个家伙,在刘邦手下当官当了一段时间,没爬起来,就很生气的说:“大丈夫当不到二千石的官,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故乡呢?”接着竟然卷了一笔公款逃掉了,不过他确实有点本事,后来还是回来了,刘邦也没有怪他(汉初时不重视干部的廉洁问题,只重视有没有反心,陈平分金,刘邦一点都不在乎,萧何自律,刘邦反而疑神疑鬼)并且他后来确实干到了两千石~_~) 从定义中可以看出,太中大夫没有具体的人钱权力,主职是“掌论议”,就是站那儿耍嘴皮子,出点子,放在今天,大致等于是智囊,参谋一类的人物,其权威性则视皇帝对他们到底有多大信任。但在秦汉时侯,这个职务已经是干参谋能干到的顶点,是最高一级的参谋了。 在汉朝,干过这个职务的名臣着实不少,譬如说服尉陀归汉的陆贾,使西域,通丝绸之路的张骞,改制汉法的刑法专家张汤,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卫青卫大将军,在任车骑将军,出击匈奴之前,干得也是太中大夫。 无论怎么说,以贾谊的资历来说,这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重用了,上面说得那些人,除了卫青是外戚(就是皇后的亲戚,可以统称为“小舅子们”)身份,有卫子夫罩着外,其它人都是千辛万苦功成就之后,才被封到这个官位,那都是酬功的意思,而贾谊做为一个尚无寸功于天下的人竟可以干到这个位置,可以想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朝中官员在私下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也并不难想象。 那个时候的贾谊,还根本没有去操心这些事情,他只觉得热血沸腾,一门心思全是“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之类的传统中国价值观,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以报答汉文帝对他的信重。 …而,他的悲剧,也是自此而始。 中国古代讲究“立功立德立言”,就是说你有功劳不行,还要做表率,光做表率还不够,最好还能有思想,给写出来,让见不着你的人也能学习或者是了解(在这一点上,我们比西欧中欧那些轮大斧头骑无鞍马的蛮子和南欧那些光裹块白布,一不小心就袒胸露乳的裸奔男强了不知几千几百倍出去,可惜几千年下来,写得多,烧得也多,后来又故步自封,屡失其机,结果现在居然被那些家伙反过来骑在头上腆着脸说什么文化传统…真是一想到就火大,说远了,不提不提。)贾谊既然有志于政,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论和指导思想,所有这些,被很集中的体现在了他的《新书》里面。 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嚣张,自己的政论集子居然叫《新书》,那别人的算什么?老思想?老冬烘?也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嚣张,后人集其文字,名《贾长沙集》、《贾子》却弗用《新书》。 但,反正,正如前面所说,贾谊这家伙在做人上,是一向都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 目前流传下来的《新书》一共有十卷五十八篇,全部是广义上的政论,从小标题上就能看的很清楚:过秦、藩伤、大都、服疑、权重、制不定、威不信、匈奴、铸钱、劝学…反正是只要你皇帝要操心的事我就论,政治军事,经济人事,统统都论。 (顺便说一下,这一点我倒一向不欣赏,常窃以为乃中华文化陋俗之一,毕竟“术数有专攻”,那有真的百科全书啊?未下深功而议,又怎么可能切用合节?可惜几千年流风不减,至今还时时在电视上看见一些名人在乱讲社会教育,或是当红戏子想要教年轻人怎么作人,每见,必有忍不住想闯进去掴其三百的冲动。) 《新书》的完全结集,是在贾谊生命的最后阶段,且没有注明各篇幅分别成于何时,所以,我们只能透过一些侧面的史料结合汉时大事迁变来推断《新书》中各部分的成篇时间。 对这一时期贾谊的政见,太史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这些,的确是很重要,也早就该有人做的事情。 前面说过,刘邦这家伙是没什么文化的,而且自汉建后他也没有消停过:砍英布,砍彭越,砍韩信,砍韩王信(这家伙在史记中也有自己的列传,叫《韩信卢绾列传》,煞有其事的,还紧跟在《淮阴侯列传》后面,别人怎么说不管,反正我觉得这是太史公故意的,算是他老人家幽默细胞的一点体现。)……中间还跑到白下被阙于氏围了一家伙,靠美人加反间计才跑掉,还杂着要对付后宫里醋海翻波,诸母护子的春秋大戏,更没有精力管这些。 他到底懒到什么地步呢?当初秦尚水德,色黑,按五行兴替学说,汉朝该是土德,色尚黄,可刘邦得志后怎么说?这家伙居然说,我看这黑色不错,咱也别改了,就它吧! 这是什么概念?就等于说当年中山先生逼得清帝退位后却没挂青天白日旗,还把那面大清龙旗抖出来忽悠! 当时他身边也没啥文化人,萧何陈平都是耍心眼收拾人的行家,在这上面不行,也懒得在这些虚的上和他叫劲,就随他的便,所以汉初时满朝上下一水的黑,跟《英雄》里那一群喊着“大王杀,大王杀。”的家伙没什么区别。 另外,刘邦这家伙在敬天帝时,为了强调自己确实是正牌子的黑帝,居然让加造了一座黑帝像,老皮老脸和几位传统天神摆在了一起,全不管自己还曾经以“赤帝子”的身份斩过一条大蛇,估计当初为他编这故事的几位兄弟这时都得哭死:刘总,您也尊重一下我们搞宣传的好不好哇? 连这最重要的国家象征都没改,其它的可想而知,官、地、法皆从秦制,礼乐除了搞了些皇帝专用的东东外,其它一概欠奉,要是一外国使节在秦始时离开,现在又回来了,估计一下都弄不清这国家已换主子了,弄不好到上朝时还以为上面坐得是嬴政老大的那位小皇子。 但这种事情,你老不改也不行啊,天底下懂规矩的人也不老少,他们看着有气啊。事实上,改制一事本来就并非贾谊一个人的主张,而是当时已经颇有势力的一派呼声,贾谊只不过是最早提出完整改制理论的人而已。 应该说,贾谊的这些理论还是对皇帝口味的,改革,创造新制度、新理论,谁不想?青史留名啊,可一群老臣不干了,你个二十出头的小王八羔子,懂得倒多啊?这也嗡嗡,那也嗡嗡,tnnd,老子们提着脑袋帮高祖打下来的天下,难道还能由你小东西做主吗?于是就跳出来反对了。 史云: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 后面两位仁兄说起来倒不算什么,那个东阳侯大名叫张相如(和司马相如一样都是“相如”哎),只是一个县侯,封地倒还不错,就是今天出十三香龙虾那地,当时在朝上的职位是大夫,不比贾谊高,冯敬当时是御史大夫,相当于今天的纪委人员和检察院的复合体,但朝廷上象他这一号人多了没有,反正一个班都挡不住,他们那办公室叫“御史台”,你说人都多的论“台”了,单拽出一个来算啥呢?何况御史骂人,天经地义,要光他二位汪汪,估计也没谁放在心上。 可是,还有绛,灌两位哎。 绛,就是周勃,因为受封绛侯,所以喊他绛,这位爷解放前倒没多大功劳,和韩信彭越英布那是影都没得比,就占一老乡路线,是沛县人,另外也算勇猛,打起仗不要命,在平掉项羽之后“赐爵列侯,剖符世世勿绝。食绛八千一百八十户,号绛侯。”,本来侯倒不算啥,汉初那异姓王一只手数不过来的,韩信被一贬再贬都还是个侯,可他后来有大功劳于刘家啊!要不是他在北军那里露半拉肩膀一声吼,估计贾谊这官都指不定是在姓吕的手底下做。 灌,叫灌婴,他干过什么事呢?一方面,周勃动手收拾吕家时,他立的功也不比周勃小,另一方面,和周勃一样,刘邦还是沛公时他就跟着了,后来则被调到韩信手下,算是个副军级干部,能指挥好几万人,当时项刘对峙,彭城一场恶战,刘邦逃得连儿子都推下车都不要才跑掉,之后四年间,整个徐州基本都在项羽手下,直到楚汉二次决战期间,他带了队人,打下邳,降彭城,等于说把刘邦的老家给解放了,而且,他还有最有名的一件大功,叫做:“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 看见没,韩信汲尽脑汁,十面埋伏,但真正让汉高祖大出掉这一口粗气的,还得多赖灌婴。具体来说,他就等于是“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里面抓住张辉瓒那个指战员,虽然张辉瓒是败在了主席那“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算度下,可要没这几位红军战士抓这一下,这阙词到底不好收尾是不是? 绛﹑灌﹑东阳侯﹑冯敬,这几个人都看贾谊不顺眼,咋办呢?上书踩他呗! 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汉初那时候,长安乃第一大城,关中为天下沃土,人们是不怎么瞧得起关外之人,所以他们首先训场,指贾谊为“雒阳之人”,相当于今天的北京上海人斜眼看看咱们外地人:你小子不就一阿乡吗?你丫那地方尽出民工了,跟你啦啦啥国家大事呀?! 接着说他“年少初学”,那一半也是提醒皇帝:您还年轻,老臣们见的世面多,而且忠心耿耿,您该听谁的,心里要有数啊! 又说他“专欲擅权”这就点得很透了,贾谊他可是要“擅权”啊!您可看清楚啊! 最后说他“纷乱诸事”,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只是顺着“擅权”两字向下说,那也很清楚,他要把什么事都搞乱掉。他们不承认贾谊这是在改革,说他是要搞混乱,不维护安定团结的稳定局面,那是啥意思?自古君王憎乱世,沾上这乱字还有个好吗? 另外,虽然史记中没有记载,但透过其它方面的记录,我们至少还可以看出,贾谊的失势,还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张苍,他的老师。一个是邓通,汉朝有名的佞臣。 张苍时为御史大夫,也不算吓人,但他同时还“掌副丞相”,职权相当于后来的大司空,是“三公”级的高官。就张苍本人来说,是汉早期的重要学者之一,献古文《春秋左氏经》,影响很大,贾谊就曾受学《春秋左氏经》于他,在《求学》篇中,贾谊称许师长为“巨贤”,又有“今夫子之达,佚乎老聃”之句,说得就是他。(因为张苍早年刚好也曾吏柱下,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夫子”比于李耳,就是一种非常得体又巧妙的恭维。)另外,在学术流派上,他也是部分的属于法家,可以算是荀子一脉。 这个人,按说是有真材实料的,但很奇怪,不知道是为了体现执行力,雷厉风行果敢硬朗的贯彻落实汉高重要指示,还是为了体现政治立场,对秦的不配继承周统表示蔑视,他坚决的认为,“汉乃水德之时,河决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他对自己的这个观点非常执着,坚持压制一切反对观点,直到汉文帝执政的第十五年,才由与贾谊执相同观点的公孙臣把他击败,说服汉文帝“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 ……那时,贾谊已经辞世三年了。 张苍与贾谊的冲突,还可以说是学术观点的不同,我们对于张苍的指责,最多是他为政治利益而选择学术立场,又引用政治手段来结束学术争论,但对邓通,我完全不愿挤出任何语言为他辩护。 邓通,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位佞臣之一,吮痈疡汁,凝于至亲,是那种想一想都让人恶心的马屁精,而透过那些较为隐晦的记载,更可以刺激出一些较为禁忌的想象……不过,这倒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 关于贾谊与他的矛盾,太史公并没有作出记录,但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却有所记载。 “太中大夫邓通以佞幸吮痈疡汁见爱,凝于至亲,赐以蜀郡铜山,令得铸钱。通私家之富佯于王者。封君又为微行,数幸通家。文帝代服衣厕,袭毡帽,骑骏马,从侍中近臣常侍期门武骑,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果雉刺截。是时待诏贾山谏,以为不宜数从郡国贤良吏出游猎。重令此人负名不称其与。及太中大夫贾谊亦数陈止游猎。是时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谊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博。” 在这里,很明确的把贾谊的失意归罪于邓通,当然,这个我倒也不完全赞成,但至少,我们可以认定他有对贾谊使坏。 重臣、权臣、谏臣、佞臣,奇怪的联盟已经形成,呛贾的合唱正在上演,但,这毕竟是皇权时代,面对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他们只能建议,却不能替代着作出决策。 那么,皇帝呢?他不是器重和信任着贾谊的吗? 很遗憾,他的确是器重和信任着贾谊,但他始终更器重自己,何况……此刻的他,也未必有太多的决心来从绛灌的敌意下保护区区一个太中大夫。 要知道,汉文帝他本身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只是个代王,全靠绛灌他们大翻脸做掉了吕家才当上皇帝,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现在人家来提意见了,这个面子不能说不给就不给啊,再说,他仔细想想,这些人说的有理哎,也的确不能只听贾谊一个乱讲,要是什么都从头整起,一乱了他倒拍拍屁股就走,反正谁来了都要聘参谋,可我这皇帝怎么办啊?!就开始看贾谊不大顺眼,下面,就是“后亦疏之,不用其议”,开始不听他的了。 前面说过,贾谊本身就一参谋,只能提提建议,要是皇帝不听,他等于白扯,虽然位子没变,可影响力就天上人间了,他是一门心思热血报国啊,却突然被整了这么一下子,就开始有点难受。 ……不过,难受的还在后面。 虽然失意,但别人看他还是不大放心:这不就皇帝一句话的工夫,今儿不信,明可保不齐啊?再说了,这就算是把贾谊得罪过了,不趁他病要他命的收拾干净,难道还等着他也学前人来玩什么“死灰复燃”吗? 很快的,新的处置下来了: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这个……意义可是相当的不一样。 汉初酬功,封王封侯本来封到发疯,尤其是削平诸异姓王乱后,汉高立白马之盟,大行封建之事,如今去开国三十年,基本上大点地方都有人在那儿当王。 那时王的独立性很强,可以自己有军队,自己收税,自己定境内百官,制度一如长安,相当于一具体而微的小朝廷,但见人低一级,大致相当于省公司、市公司对口部室间的关系。同时,王与王之间的地位本身也不一样,有的地盘大,有盐有铜,肥到流油,有的百姓猛,有马有兵,厉害的很,但也有惨的,基本上就是守着几座连石头都长不胖的穷山,长沙王就是后者,而且堪称后者当中的极品,周围除了山就是水,除了能吃的,什么植物都长,除了不咬人的,什么动物都有,地方上还有瘴气,号称是水恶土毒,史记中以“卑湿”两形容,简直是看看都觉得不大舒服。 (顺便说一下,长沙王本身的这种特质,在长远来看,却反而才真正有利于王者,只是,在之前并没有人发现到这里,还是贾谊以他那种极其敏锐的天才首先捕捉并阐述了这一点,关于此,后面还会写到。) 太傅本身是大官,算是皇帝的老师,可那是指在朝廷里的太傅,象在地方王那里当太傅,本来就已经是见人小一级,而长沙王又是这种极品级的小王,堪称人见人欺、马见马骑,给这样的人打下手,地位当然可想而知。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长沙王,是那时仅剩的一个异姓王。 ……异姓王,那曾是汉朝非常重要的一道风景线,也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一道血痕。 汉高、洪武,和另一个人,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三位布衣天子。提三尺剑起于行伍,而终于奄有天下。白手起家的他们,比诸那些在起点处就有家臣有地盘有地位的世家子们,的确有着很大的劣势,没有“名份”或者说“大义”,就更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来换取“忠诚”。当然,这也使他们更加的谦恭和灵活,汉高的招降纳叛、御人之术,在整个历史上来说,都是非常的有名和精彩。 倚人之力在前,便要酬人之恩于后,汉废秦郡县法,复封建之制,那,对这些手握大军的重臣来说,最安心也最自在的,当然是要一块地盘,在自己的小朝廷里南面为王。 问题是,看着这一大群手里有兵的王爷,东一个西一个的卧着,换您……您放心吗? 秦汉之世,上承战国,战国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周天子分封诸王,结果到后来强弱易势,以臣欺君,终于天下糜烂,五霸立而七雄继,硬是把堂堂姬周天子搞成了一碗鸡粥甜点……周鉴未远,汉高雄猜之主,自不会重蹈旧辙,建国之初形势不如人,捏着鼻子忍了,待到山河齐整金瓯光的时候,又岂有不待从头慢慢收拾的道理? 在汉高手里面,先后八立异姓王,下场都怎么样呢?梁王彭越,砍了,齐王韩信,先整成准阴侯,然后砍了,准南王英布,砍了,韩王信,跑了,燕王臧荼,砍了,续立的燕王卢绾,跑了,赵王张耳死得早,可手下强劲啊,先后出来贯高陈狶两任相国,硬是把他儿子调唆反了…统统的身亡国灭,到汉文年间,唯一还战战兢兢活着的,就是咱们这位始立衡山,复徙长沙的小王了。 到这个时候,异姓王简直已经是过街老鼠了,汉高白马之盟明昭天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虽然倒也没人来共击长沙王,可毕竟大气候在这,您今儿还在长沙城里当王,明儿可保不齐就怎么样了。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从这个角度看,让贾谊去长沙,简直就是准备好了让他等着陪老吴家一齐挨刀。从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突然沦落至此,贾谊自然心里很不舒服,他身体又不好,便有些自怨自哀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对此,太史公是这样描述的: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这个适,是当时的用法,其实该写成谪、谴等,就是被贬的意思,这里就是说贾谊听说那儿水土不好,觉得自己到那就活不长了,但因为是被贬去的,所以没什么办法,也只好不高兴。 而之后,便是一个灵魂升华的开始,是一个人从“聪明”变到“伟大”,从一名普通的“失败者”蜕变至千秋以下犹为人追怀的“不死者”的开始。 **************** 长沙。 长沙有罗县,县内有汨水。 汨水…只要是中国人,大概都知道这地方。 屈原沉江于斯,自那以后,他便永远活在了中国历史当中。 史记云: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当时,他曾在江边披发行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着风雨大江,他发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的叹息:“举世混浊而我独清,觽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大家都脏,就我一个想要干净,大家都醉,就我一个希望清醒,所以,我被流放至此! ……他清楚的知道,知道自己为何会失败,和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 好心人总是有的,聪明人也总是有的,策舟江畔的一名渔父也懂得劝他: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看见“与世推移”这几个字了吗?日后,它会被改造,叫成“与时推迁”,并成为琅琊王家所信仰的千载家风,这使王家成为天下无双的簪缨世家,帝姓更替,富贵不减,但…这也使王家一直没能得到中国传统文化模式中最高的尊重。 渔父说的很明白:大家既然都脏,你就随波逐流吧!大家既然都醉,你就跟着喝吧!要是铁屋子里真得没空气了,最多一齐闷死呗,何必呢,明明是顶尖儿的人才,却非要让自己沦落成这样呢?! 屈原怎么说呢?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洗完头的人要打打帽子,洗完澡的人要抖抖衣服,谁能够心安理得的把脏东西抹到干净身子上呢?如果生存非要以出卖为代价的话,那我宁可赴流,宁可葬身鱼腹! 随后,便是这天才文学家的最后一篇文字,怀沙之赋。 回首四望,看着他人生中见着的最后景象,他长叹: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带着遗憾,他回顾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黑白莫辩,是非不分,那后果,就可以想象: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燍而相量。 真正的凤鸟,鸿前而麟后,蛇颈而鱼尾,龙文而龟身,燕颣而鸡喙,首戴德,颈揭义,背负仁,心入信,翼俟顺,足履正,尾系武,小音金,大音鼓,延颈奋翼,五色备举。几乎是完美的形象,但,当凤鸟来到人间时,他遇上了什么呢?陷而不济,穷不得示! 于是,他终于愤怒了: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可,激动后,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事已至此,愤怒又有何用?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悲伤的叹息着,他垂下了头: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虽然还差很多年,可是,他已看到楚国太阳的陨落,看到了大限将楚地覆盖。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分,他的弟子,他的族人,他的信众,他的爱人…全都不在身前,这个孤独的诗人,孤独的政治家,孤独的先知和智者,孤独的站在汨水边,孤独的面对着孟夏时的江风。 身边,是那圆睁着眼睛,还努力想要劝他回心转意的渔父。 终于,他决定了! 人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大笑着,让泪水在笑声中夺眶而出,自由的飞舞,然后坠落,就如同他的一生。 他抱起一块石头,迈向江中。 只留下一个冀望,留给后人,象是一个拷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那一瞬间,有伟大的波动,超越了时空,超越了成败,超越了一切物质层面的限制,烙印入历史当中,直到千年以后,在南方的另一片大水边上,我们犹可听到响亮的回音: 古之贤人,不以物喜,不以已悲。 微斯人,吾谁与归? 微斯人,吾谁与归?! **************** 屈子沉江后,这水沉寂了很久,或许也有一些人来这里凭吊过,的确也有很多人在这里纪念着,可,要抚慰三闾大夫那孤独的心灵,止靠几个五色丝缚的棕子又怎能够? 至少,我是相信,直到那与他一样孤愤和担忧着的灵魂,同样带着巨大的失望来到湘水边上之前,他并没有得到什么真正的安慰或者说是认同。 当时,是在贾谊去往长沙上任的路上,前面说了,他“不自得”,就是心情很不好,于是,当他听说眼前这平凡的小江就是当年吞没了三闾大夫的汨水时,他的心被触动了。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这是中国历史上极有名气的愤懑之赋,面对逝于百多年前的巨人,贾谊将他那巨大的失望吐露无余: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鬏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表示了与屈原相近的意思:世人都瞎了吗?竟说伯夷是贪婪小人,说盗跖是道德君子,说莫邪是无用钝刀,说铅铸的反是锋锐神器?但更激烈,他竟对一些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也表示了他的失望: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这类似的意思,日后的孟浩然曾含蓄的表示过:“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结果那位“明主”大为不满:“非我弃君,君故弃我耳。”这类似的失望和牢骚,柳三变也有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换来的是赵官家的白眼:“何用浮名?且去填词!”若与他们相比,贾谊后来的遭遇已是相当幸运,由此也可看出,汉时的政治气氛较后世还是远为宽松,君权威重,也远没有后来那样不可一触。) (顺便说一下,“谗谀得志”之句,的确可以只作一般的解读,但如果再考虑到之前邓通的事情,那认为这句是专对邓通而发,也不是不可以。) 他对身周的羁绊表示了不满,那些他本来甚至没有想象到的羁绊: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也对将要前往的环境表示了失望: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应该说,直到这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境界比诸屈原还有所区别,现在的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受谗窜贬的败臣,他所经历的失望,他所发出来的牢骚,除了文采之外,并不比之前的微、箕、信陵乃至高喊“锥在囊中”和“剑兮剑兮,不如归去”的两位仁兄高明多少。 说具体一点,就是他此时赋中所体现的更多的是牢骚:恸身多于恸国,怒气大于忧心。没有体现“身在江湖而心怀魏阙”的自觉,也没有因心忧“肉食者鄙”而采的针对思考。 一定要注意:屈原之死,乃是赴国之忧,他不是为自己的权位富贵而恸,否则他随时都可回头,他为原则而战,因原则而败,最后则为原则殉身,直到最后一刻,他所关怀的,仍还是楚国的命运,这,也正是在传统文化概念中能够得到最高尊重的思考模式。与之相比,贾谊的愤怒,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 可是,就象千载之后,那位原本也仅止是“大才子”的苏东坡公,在南堕黄州之后反而实现了精神上的腾飞一样,贾谊,也由此开始了他成为不死者,成为永远存活在历史与记忆当中之不死者的旅程。 (千多年后,那位清瘦有髯的大诗人一样因受攻讦离京南下,面对着滔滔的江水、呼啸的山风、阵阵的竹浪,这位失败者反而洗尽了一心的失望愁索,向着天、地、人,向着整个宇宙笑出了他的豪迈、他的豁达,在那之后,中国文学史上才有了“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才有了“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才有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才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甚至,才有了今日仍时时为商贾窃用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整个在日后搞至轰轰烈烈的豪放词派,至此才算是有了自己的源头。) (可是,我们也应该记得,当苏轼他牵黄擎苍,“千骑卷平岗”的时侯,他已经五十岁了,在那个“人活七十古来稀”的时代中,这几乎已是人生的余烬阶段,在这样的时候蒙受重创,又能在这样的时候舔好伤口,坦然的站起来,仍旧对着世界大张臂膀,去用力的吞吐天风,歌啸豪音,更能够将之前自己的所长再有突破,就此成为一代词宗…) (所以,苏轼他才能成为中国文天上璀璨群星当中不次李杜,不让五柳的夺目巨星。) (自古以来,中国也不知有多少大才子或是自以为的大才子蒙冤失意,仅宋“元佑党人”一案,南窜名臣何止百人?但,之中亦只出了一个苏东坡。) (又扯远了,再拉回来吧。) 关于贾谊在长沙任太傅期间的事情,太史公一点也没说,只有这样的一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 没了。 关于贾谊在这期间有何建树,有何政治观点,一字未提,只是全文纪录了他另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鸮赋。 当然,对照检索其它方面的资料,我们还是可以知道他在此期有作一些事情,其中包括上书为他的政敌声援,就当时的一些经济政策提出意见……不过,在我看来,有此一文,已经足够了,足够告诉我们贾谊在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都有了什么变化,为什么?请向下看: 鸮,当时长沙的俗称是“服”,具体是什么鸟,我也不清楚,照记述来看,是一种和喜鹊差不多大的黑鸟,有一天突然飞到了贾谊的屋子里,呆呆的看着他,也不飞走。 (再扯一下,看到这里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埃德加坡,这家伙曾写过一首长诗叫“乌鸦”,讲得也是有一天一只黑鸟飞进他家里,冷冷看着他也不飞走的事情,如果是当年咱家还在迷比较文学的时候,单就这个就能敷衍一篇论文出来……不过,全诗气氛技巧和贾谊就没得比了,至少文字就太啰嗦,只能说还算有趣。) 一开始,贾谊就把气氛处理的很压抑,他占了一下,说“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就是说野鸟自个飞进来啦,看来主人快要搬出去啦! 读到这里,我们要结合上贾谊当时所处的环境,从开始太史公就说了: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就是说贾谊自个儿就担心自己可能会活不长,人要心里有想法,就容易瞎联想,他现在就也是这样。 接着,他就干脆搬把凳子坐下,和这服鸟正式聊开了。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看样子你也不一凡鸟,不然不会吓也吓不走,那你就说说吧:我下面会怎样?能调走就告诉我,得在这呆一辈子更要告诉我,怎么都成,但反正得给个准话。 要咱们在边上,准觉他至少傻了一半:没事你跟一鸟呕什么气啊?可,不,那鸟还真答理他了。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叹一口气,那鸟一抬头,抖抖膀子,开始聊了,不过他到底是一鸟啊,说不出人话,所以要贾谊自个去悟,就是“对以意。”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omg,运数这东西,谁能说清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你让我说人命好命坏,可怎么说啊,好事有时就是坏事,坏事有时变成好事,忧喜吉凶,他们是聚门同域的,在一块儿。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吴厉害吧?可夫差被挂掉了,越那地穷吧?人勾践后来还整到春秋五霸,李斯不是很能耐吗?最后什么刑都使他身上了,傅说干施工那会苦不苦?后来给武丁当了宰相。 于是,一人一鸟,一齐叹了一口气。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命这东西啊,真tmmd的是说不清啊! 然后,那鸟想想,不能尽整这消极的啊?给你讲讲道理吧: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天意飘渺,你那知那块云就盖到你了?道这东西,你那有本事算清楚?什么东西都有你看不到的规律,你小子瞎着急啥呢?! 之后,便是秦汉古文中最有名的独白之一:(瞧见下面那段文字没反应的,别和我说你看过射雕)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告你吧小子,这天地就一火炉,那个“命”就是这看炉的工人,日月更替,如炭熊熊,而万物生灵就是炉里那被烧的嘟嘟冒泡的铜汁儿。 明白了?你就一滴铜汁罢了!聚散离合,那有什么道理啊,成败喜悲,那是没头的,你现在是人不假,可也没啥,就算是突然变成阿狗阿猫啊,都不奇怪! 在这里,以及上面福祸相连的影响,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出老庄思想对贾谊的影响,特别是那对于“人之为人的偶然性”的思考,简直和庄周梦蝶那事如出一辙,而且有着一种极深的豁达,一种无谓:为人如何?不足控抟,异物如何?不足为患! 看见没,这个阶段的贾谊,对于老庄的理解已经有了很深的段数,可以把梦蝶精神吃到这个地步,把道德经这样灵活的改造融合进自己的作品,绝对需要很长时间的阅读与思考,可不是象獭祭鱼一样抓几块竹子在手头边翻边抄就能写出来的。 但这一下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贾谊虽然少解诗书,可他循得是李斯韩非那一路数,是法家筋骨哎!充其量再加上点儒学礼法,可没老庄什么事啊! 不用往远里走,就看三年前那文字,吊屈原赋,里面除了牢骚还是牢骚,指天骂地,壮怀激烈,可没半点老庄的影子在里面吧? 说到贾谊早期和老庄思想的交集,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 《史记》中的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诸篇,因为是诸少孙所作,地位、价值均相对较低,也就相当于高鹗整得那什么“兰桂齐芳”……不过,其中倒也有一些有意思的资料。 《日者列传》(话说,这个日者的意思可不是fuckingman……是占卜者的意思。)中提到一个人,叫司马季主,卜於长安东市。放到今天来说,就是个在北京天桥下边算命的半仙。 不过这个半仙,他有名啊! 当时,贾谊刚入朝,还干着博士,有天,和一个同事叫宋忠的,“俱出洗沐。” 这个洗沐,并不是真去洗澡,而是当时官员的一种假日名称,五日一洗沐。说两人俱出洗沐,其实就是两人一道出去遛弯了。 他们去那儿呢……去看司马半仙去了。 贾谊去看半仙的理由很有趣:“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 我听说啊,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圣人们如果不当官,就会去装神弄鬼,现在朝中的官我都见过了,也看清了,那就再碰碰运气,去算命的当中看一看吧。 一如既往的大口气,才一个六百石的博士,入朝不到一年,就把“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统统打包,拿签字笔标上大大的“皆可知”三个字……说实话,也真怨不得人搞他哇。 司马半仙讲得是什么呢?“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从这来看,是广义的阴阳家与道家的结合体,按照诸少孙的说法,贾谊听得很有感觉,就向他提问:“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于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污?” 三公九卿我也见不少了,感觉他们能力还不如你呢,可你怎么就混这么惨呢? 让我们今天看吧,觉得贾谊这话说的有点俗:咋开口就提待遇问题呢?金钱不是衡量成功的标准啊,我们应该培养健康的生活态度与事业观,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干事干净,注意八小时以外的生活圈子,正确评估并不断提升自己的幸福指数,作到快乐工作、快乐生活……是吧? 不过这倒也不光贾谊,这本来就是他师门的传统。 查一下李斯的传记吧,他自觉求学有成,准备赴秦求用时,是这样向荀子辞行的。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我看明白了,秦王他现在是铁了心啦,要抛开联合国单干哩!这个时候,可是发大财的好机会啊,我要去碰碰运气,看看那边院外游说集团的水深不深了。 李斯毫不讳言自己现在没地位,也毫不掩饰自己现在有野心,并对那些没地位又没野心的人表示了强烈的鄙视:“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没本事也就罢了,有本事还不努力争取,甘于所谓的宁静,那何止不配称士,简直不配称人,那是会走路的肉块啊! 把这两段话放在一齐读读,心相印处,简直异身同魂! 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儒,高度评价自我价值以及所持的原则和价值,全力抓住一切机会来推行实践之,视之为自我价值的体现。已完全浸淫于这商品社会并被之重塑价值观的我们,并没有资格因这强烈到赤裸裸的物欲来嘲笑李斯和贾生,因为,在他们,这只是目标的一个收获,并非目标本身,是实践自我理想、改造外在世界的必行之步,更高的地位将带来更大的声音,可以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更多的地方,至于那些丰厚软甘,只是随着地位提升而必将出现的一种副产品而已。 儒行刚健之道,道尚清净无为,入世与出世的争论,正是他们的根本区别,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儒与法,其实又并无区别:儒是有情之法,法是决绝之儒,两者同样重视秩序,同样有强烈的入世欲望,遵奉着同样的圣人与先贤,在多数问题上都有着相同的价值观,所差的,只是方法论而已……借道家的话说,“此二者,同出而异名”。 回到半仙这儿,面对贾谊的疑问,司马半仙的回答倒是和咱们想的差不多:先把当官这门职业大骂一气,无非是说些什么见了领导就烧香,见了群众就放枪,能拐就拐,能筐就筐之类的东西,说现在这个选拔体系啊,好人是当不了官嘀……当然,他倒还没再进一步,明确宣布说当上了官的都不是好人,不过,面对两个刚刚提拔,而且还在公卿级后备名单上的年轻干部,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已经够噎人的了。 然后,他又把自己的专业大吹了一气,强调说千门也没什么不好,有着光荣而悠久的历史,从有三皇五帝列圣先贤开始,他们就开始同门共域,跟着a钱了,而且这项工作成本小,对硬件要求低,起身就能关门,坐下就能开张,绿色环保,不产生环境污染,等等,中间,为了强调自己的正确性,还引了一段庄子的话,叫作“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居下不为害,君子之道也。” ……不过呢,咱们私下说说,拿庄子的话来,也实在证明不了什么,大家都知道,在庄子眼里,连强盗都是有道之人呢,骗子算什么? 最毒的,是司马半仙的最后几句话:“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 好马不和叫驴一齐跑,凤凰不跟麻雀一块飞,我当然也不会和那些三流人物呆一块儿当官……你两个小东西,那知道我老人家的道理呢?! 应该说,从头到尾,司马半仙的话都流露着强烈的庄子流风格,就算没有引庄子那几句话,咱们也可以毫不犹豫的把他划进道家里面去。 按照诸少孙的说法,他是成功的雷到了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而且还让贾谊发出了感叹:“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并且反省了自身“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认为自己和半仙的差距那个真是大,“我与若,何足预彼哉!” 那位说了,您慢着,这一段证明的是什么?这可不是贾谊受老庄思想影响的例子么? 我说,不。当然我倒不是要质疑这段文字的真实性,虽然它们是诸少孙的手笔,但没有史料支持,我也不能开口就说人家是编的对不? 我的意思是,也许贾谊真得拜访过那位半仙,也许贾谊真得发出过那样的叹息,但……这,都证明不了什么。 鲁迅先生尝说过,伟人当然也要吃饭和作爱,但若因之就画影图形,在青楼里供奉起来,把他当作作爱的榜样……那实在是不正确的。同样,当贾谊在同一时期所留下的文字当中,所表现的尽是刚健昂扬,狂飚进取的时候,我们当然也不能只根据某处很可疑记载中的某一句话,就把他其它的表现全部抹杀。 况且,即使到了长沙期间,在贾谊大失意的这一阶段里,我们仔细分析他的文字,仍然能够看出,他和道家清净无为之意的一个本质区别。 道家的无为、无念,所导向的行动,是不复追求胜利与成功,是逃避,是曳尾泥中,而贾谊借助于道家思想所得到的,却是不再被自己的失败而困扰,是冷静,是潜伏待机。 以易譬之,司马半仙面对失败的人生观,是索性“不永所事”,更告诉自己说成功者终究会“亢龙,有悔”,贾谊却是“潜龙勿用”,默默等待着“或跃在渊”的一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黯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那一种更高贵? 关于贾谊思想的变化,我们还是到最后再讨论,先把这篇文章欣赏完。 接下来都是这鸟劝贾谊的话,意思相近,咱们只取最后几句: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䎬粦兮,何足以疑! (看到“不以生故自宝兮”,熟悉道德经的人应该立刻就能想到“以不爱其身,故能全其身”的意思,确实,如果一句句掰开了啃的话,贾谊这服鸟赋简直就一李耳的摇滚版。) 最重要的,是最后两句,细故䎬粦兮,何足以疑! 䎬粦,这两字是啥意思呢? 就是小刺,小草介子,小细鱼刺。 想开了,你遇到那都小事啊,你至少比项羽强吧?比英布彭越韩信他哥几个强吧?比胡里胡涂死在那十几年里的老百姓们强吧?烦什么烦,天天愁眉苦脸的坐屋里运气,你tm烦不烦啊! 简直有如醍醐灌顶! 此即佛云所谓:分开六块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初读此文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未解世事多忧,后来大学期间重读,着意于研究贾谊思想学术的演变过程,也未多留意,直到如今,为了写这篇文章又重新精读一遍,方恍然觉着如雷音贯脑,方知何为大音希声。 似又听到,在丙辰年的那个中秋,响起在长江边上那阵阵大笑: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 全载此赋后,太史公再不多落一字,直接就向后一步大跳,一步就是一年多。 后岁余,贾生征见。 贾谊,终于回朝。 关于这次回朝,有一首很美丽,也很忧伤的诗,为我们做了一个精彩的剪影。 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的政治生命与贾谊有相类的地方,在被器重和看好的短暂灿烂之后,便非自愿和不自觉的卷入了政治斗争,并因此而在后半生完全丧失了发挥其政治才华,实现其政治抱负的机会,是以,在这一首诗中,我们能够很明显的感受到他代贾谊所抱的不满和失望。 确实,对一个一直以政治家自命并长期被压制冷落的人来说,在终于重新得到信任和器重之后,却首先是被希望能够将才华展现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这的确近乎于一种嘲笑,而且,是非常冰冷和深刻的嘲笑。 但,公允的说,我们还是应该全面考察一下这次询问的大背~景以及思考一下汉唐文化的差异再来下结论的。 首先,看一下太史公的记载罢: 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厘,就是祭祀时用的肉啊水果啊什么的,这里是一种非常精炼的说法,说他刚吃过祭祀用的东西,意思就是说汉文帝刚祭过祖,宣室,是一间宫室的名称,位置在未央宫的正北,具体有什么特殊用途我还没弄明白,但位在未央正北,又是在祭过祖先后来这儿坐,那大约该是静室一类的东西。 具体故事和李商隐概括的差不多,可多了最后一句:“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哎呀呀,我很久没见贾谊拉,一直觉着他该已经废了,可没想到还这么能耐啊! 请注意,汉文帝在最早时候是很清楚贾谊的才华的,不然也不会超迁他,可为什么现在会有“自以为过之”的想法呢?因为他在心里面,实在是已经觉得贾谊已经废定了:在那种烂环境下面,大概早就是每天酒酒肉肉plmm的自暴自弃了吧? 这样想的时候,他可能还会有点遗憾和心痛,不过也无所谓,天下那么大,人才这么多,经不起挫磨的,废了就废了吧。 没想到,结果却是“今不及也。” 好家伙,这一下汉文帝可是大吃一惊了。 我想,那时候,到后半夜的时候,汉文帝肯定是在不停的揉着眼睛,上下打量贾谊,最后为了要看清楚一点,就干脆再向前蹭几步。所以才会“前席”。 (前席,就是从跪坐的地方向前挪几步,那时候人见面都是跪坐着说话,把屁股压在后脚跟上,这姿势我也试过,不行,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了,贼酸贼酸的,想想他二位能这样顶一晚上,真是不服都不行。) 小子,行啊你! 前面说过,从两篇赋文的差异中可以发现,贾谊在这三年中至少是重新研习了老庄思想并有了很好的掌握,另外,关于神鬼之事,他应该也是在长沙期间研究并提升水准的。 为什么? 前面有说过,贾谊的出身学派是法家,这家都是什么人?商鞅,除了老嬴家最大那主谁他也不认;韩非,一开口就咬着五蠹叫劲;李斯,都到了快被赵高整死那会还记着“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和“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到推出去杀头时也只掂记没法拉一黄狗去打猎了,半点“我作鬼也饶不了你赵高!”的心思都没有。 说白了,法家的人就只信法,不信皇帝不信臣,不信忠贞不信亲,天地鬼神,伯考先妣,皆不足信惧,他们就只信严格周密并被可靠执行的法律,连自个儿都信不过。你说,这样一群主会没事捧个小神主在心里运气念念叨叨?鬼也不敢信啊! 并且,研究一下新书,也会发现,贾谊在第一次入朝期间的言论,虽然出现了一些与邹衍(对,就是纪嫣然她师父,项少龙的便宜师丈人)五行兴替学说相关的东西,但几乎不涉天地鬼神之事,所以,他没道理在那时就已经精通鬼神之说了,要不然,就凭他第一次入朝那牛劲,那懂得蹈光养诲?一定早就显摆开了。 请注意:在汉朝,儒只是一种把持了祭祀权的学术集团,与后世的宋明理学差老鼻子了,理论底子也不行,论语不怎么熟,倒是一开口乱冒阴阳家那套东西,那时的朝廷上下,简直可以说除了迷信就是迷信,除了看过秦始皇的笑话,不再乱整不死药外,其它的是一样不拉,特别是谶纬之学,在汉朝时简直是光大至无以复加,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可,皇帝信啊! 上若好之,下必从之,楚王好细腰,宫娥多饿死的道理就在这里,考汉一代,指着扯这些个祥瑞啊,谶纬啊,冲忌啊之类的东西升官的一百两百都挡不住,中间连宰相都出过,在当时,要懂这个,就象今天会两门外语还有在美国拿的mba证书似的,一出门倍有面子,那是光荣啊! 你说,贾谊当时要就懂这个,他能在自个的奏折里一点不提? 自古穷病思鬼神,祈天总源不信已。象法家的人一向刚毅刻薄,没听说有谁信这一出,在我的估计中,贾谊该是失意长沙之后,一时间没法接受现实,开始思考人生的道理,就象当初中国二十年代人人喊自己有办法救国,千种理论百家主义大串场一样,他那时脑子里该也有过一出大串场,而那篇鸮赋,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一个阶段性总结。 从后来他的文章及政论来看,他仍然不象很好这一口,大概是当初曾有所研习,最后喳摩出它不大可信,但不信归不信,学问底子在那里,到底是研究过的人,一说出话来还是不一样,所以汉文帝还是要听他的,而且觉得他讲的好,“今不及也。” 之后,则是对贾谊的再次任用: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很快,就又让他当太傅了,不过,这次是给梁怀王当太傅。 梁怀王,这和长沙王可是大不一样了! 那是谁?汉文帝的小儿子!而且是很得他欢心的小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贾谊回来了,真正的回来了。 汉时无立长之制,皇帝中意谁就是谁,为此没少闹心,当初老刘家一开国时刘邦就差点把那傻儿子换成了和戚夫人生的小如意便是一例,后来汉灵年间刘协和刘辩的两家亲戚大打出手打到何进袁绍董卓纷纷往皇宫里跑也是一例,而且汉文帝本身也不怎么硬气,数长论贤都排不着,是周勃他们一拍脑袋选上的,更不大在乎这个。总得来说,梁怀王在当时看来,至少是有希望的继承人之一,贾谊给他当太傅,比诸当初呆在长沙当太傅,那落差,也就和他当初从太中大夫一头栽到长沙去的落差基本相当,只不过,这一次是回过头向上走了。 那么,他为什么能够实现这种迹近不可能的重生呢?原因很多: 大环境方面,是汉文帝已经实现了自己心目中的第一轮改造,比诸四年前,他已经牢牢的掌握住了权力并拥有了帝王所应有的威信,现在,他的思路终于可以较少擎肘的被贯彻到长安城中了。 当初与贾谊做对的重臣,绛侯周勃此时已经免相就国,而且是时时生活在恐惧当中,史载其:“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就是说一有省公安厅的同志下来到绛地,他就怕是来杀他的,就把甲胄穿上,还让手下也拿着兵器才敢出去见人家。就算这样,他也未能幸免,被人上书告反,“下廷尉”,受尽折辱后方始释出,灌婴在周勃免相后接任相位,但太尉的官被免了,就是没权直接指挥武装部队,改文职人员了,而且,他的权威性,和在皇帝面前独立表达意见的能力也差了很多,到贾谊还朝时,他更已经过世了。 要知道,周勃从免相时就不是自己要走,而是皇帝对他说:“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这什么意思?就是说老同志啊,你帮朕想一想,朕前些日子让大家都别在京城里呆着了,都回自己封地上去吧,过富贵日子多好啊?可大家都不肯走,绛侯你是丞相,大家一直都知道我重视你,不如你辛苦一下,带个头吧,啊,你看成不? 那东西…谁敢说个不? 也就是说,周勃,他是硬被撵走的。 这个里面,也有一个大背~景,不单是针对周勃一个,实际是面对全体的高祖旧臣,是什么意思呢?前面说了,汉文帝他本来是代王,封在今山西到河北那一片,当时眼瞅着吕太后磨刀霍霍的四下乱瞧,心里就和唐初李益李贤那几位瞧着武曌拨拉算盘时的感觉差不多,一门心思只想怎么装孙子活过这一劫,发梦也没想着自己有能当皇帝那一天,事实上,直到周勃他们搞掉三吕,议立代王,派人来接他时,他还有点儿怯场,和手下商量到底该不该去。 当时,他的一个手下是这样说的:“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啑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就是说:周勃他们都是高祖那时的大将啊,那全都是玩兵法亮刀子吃饭的人,没一个实在心眼的,谁当时都有自己当皇帝的意思,只是怕着高祖和吕太后厉害罢了,现在刚刚把姓吕的除掉,算是解除了一个心理阴影,又喊大王您进京,可保不齐就是想把另一个心理阴影也一齐克服掉啊,大王您还是忍一下,先装几天病,看看苗头再说吧。 应该说,这话确实不是无的放矢:汉建之后,真是基本上没消停过,刨掉长沙老吴家不算,建国那群异姓王就没一个落好死的,取而代之的,是“非刘不得为王”,是多得跟苍蝇似的一群大刘王小刘王,这也难怪人家老刘家看这些功臣大将不放心:你们这群人里个高点的都被我们家砍光了,现在是不是你们这群当侯坐后排的家伙也要开始有什么心思啦? 当时,汉文帝确实是动了装病的心,还好另一个臣子跳出来讲了一堆大道理,列了一二三四好几条,讲的那是头头是道,可就这汉文帝也不放心,又占了一卦,是吉卦,才下决心进京,可到了京城外面还不敢进,又派了一位仁兄先进京城探路,谁呢?宋昌,就是上面掰一二三四劝汉文帝进京那位,意思就是:你不是口水多过茶吗?你不很有把握吗?那对不住了,你就硬着脖子先进去试试吧! 还好,宋昌脖子挺硬,汉文帝也真有“天子之份”,周勃他们老老实实交出了天子印绶,奉汉文帝当了皇帝,而且也算忠心自律,除了偶尔嘟哝一下“年少无知”外,倒也没擅过什么权。 可汉文帝还是不爽。 这里面,要注意一点事情:就是汉文帝这皇帝不是通过正常的皇权交接手续即由前代皇帝确认其合法性后上任,而是由几名大臣合计出来的。 这还得了?! 以臣子之身议立皇帝乃至佐政拥朝,中国历史上,这样干过的家伙也算不少,可掰手指数数,都怎么样? 汉大将军霍光,立了汉昭帝,结果昭帝天天对他“芒刺在背”,一直忍到他过了世,终于忍不下去,把他一家子都诛了;汉相梁冀,为了立新帝连原来的皇帝都毒死了,可到最后新主子还是不领情,杀的整个梁家差点就此玩完;南朝宋帝荒淫,傅亮谢晦几个家伙一气就干了,结果刘义隆上了台就反脸,杀的杀,贬的贬,是一个也没留下,…基本可以这么说,除了常常被这些家伙挂在嘴边的“行太甲之事”的伊尹之外,没那家子能带着个好下场走人。 或者就是另一种类型:董卓废汉少帝,立陈留,之后差点没把汉室给灭了;司马懿把曹髦当小孩子一样换换,换到最后到底换了他儿子上来当皇帝;萧鸾废齐帝,废了三个月后嫌不过瘾,干脆自己当上皇帝…总得来说,皇帝者,私器也,那能让臣子作主?那是什么? 岂不闻太白有语乎:“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所以,汉文帝对这批老臣的不信任是由来已久和深入骨髓的,这批老臣对皇帝的担忧和畏惧也是出之有因和日夜浇积的,这些东西,是中国几千年诸侯纷争和帝制文化累积流变的必然,是任何一个新朝代建立后都一定会上演一遍的剧目,决非几次示忠和几次示恩就能消弭的。 所以,汉文帝的清退这批老臣乃是一种必然,培养重用自己的班底也是一种必然,而贾谊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迎合了这种必然,这,是大环境,是贾谊复用的外因。 (再顺便说一下,注意一下前头对贾谊早期政见的概括,当中有这么一句:“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就是说,贾谊之前早就出过这个点子了,只是那时没执行下去。) 但,更重要的还是内因,是贾谊自身的原因。 贾谊,他正如自己早年作品《劝学》中提出的一样,始终笃记“时难得而易失也”的道理,虽经起落,但研学之心、忧国之情,却终不有损。 又有人问了,您慢着,您刚才不是还说的吗,贾生过汩水时那态度可不大健康啊,对组织的安排极不满意,都搞到破口大骂了,整一个“牢骚太盛防肠断”的典型啊! 这个,发牢骚不等于不读书不作事吧? 刚才已经有作过分析,长沙三年,对贾谊整体的思想体系其实是一次再塑造,帮助他更广泛的吸收了一些他过去因高视阔步而看不清楚或看不入眼的东西,帮助他从微观入手,具体的考察研究了一级政府的运作细节和规律,所有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但同时,也是不容易的,对一个风光人士都不容易,对一个败北者,一个随便怎样堕落和放纵都会得到同情认可的败北者就更不容易。 ……但,贾谊他作到了。 贾谊在长沙前后四年,在此期间的文字,太史公仅仅提到了鸮赋,但综合其他方面的资料,我们还是可以确定下来,新书当中《阶级》、《铸钱》、《铜布》诸篇一定是成于这一时期,而《藩伤》、《藩强》诸篇,虽然被认定为二次入朝期间所作,但也必定是在这一时期内基本成稿。 《阶级》一篇,日期最好确定,汉书中虽然将之与其它多篇合入《陈政事疏》,但配合同一时期的史事,它显然是作于汉文四年前后。 前面有说到,绛灌诸臣虽然发挥影响力,成功挤走贾谊,但纵观汉史,这也已是他们最后的舞蹈,之后,随着汉文的威严不断提升,越来越多的察颜观色者开始犹豫,并最终决定尝试着将这些高大威严的群像推倒。而其中最为特出的绛侯周勃,当然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众矢之的,就国之后,很快又被系回,投狱,苦遭侵辱,以至于他竟然说出了“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样的话。 从文字上来看,这似乎只是误会,在搞清楚之后,汉文便很快“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将周勃释出,就国。不过,当然,这样说话,就和说秦桧杀岳飞与赵构没有任何关系一样的可笑。 既然是皇帝的决定,当然没人会不知趣到出来开解,毕竟,虽在秦汉,太史公的风骨也是极为少见的。 最后帮助周勃脱狱的,是薄太后,但在此之外,却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摔碎眼镜的名字,上书为他纾困。 贾谊。 臣闻之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夫尝以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尝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空,编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长小吏骂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尔,贱人安宜得此而顿辱之哉。 我听说啊,帽子再差,也不会踩在脚下,大人物有了过错,可以免了他,可以赶走他,甚至可以杀了他,但不能羞辱他啊! 当然,你如果用最恶的恶意来揣摩的话,这个上书,倒也可以作出多种解释。比如,他是想唆使皇帝,直接给周勃一个痛快……不过,我相信,会这样想的,千里无一。 应该说,这更多的是一种贵族意识,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慢,打个比方的话,就是贾谊认为周勃要杀也该用虎头铡,不能上狗头铡这么欺负人……在我而言,实在并不赞成贾谊这样的理由,但,他可以上书为自己的政敌开解纾困,却是一种真正高尚的举动,至少,我很难相信,一个对自己放松要求,不再严谨奉礼的男人,会作出这样高贵的事情。 (顺便说一下,贾谊诸疏当中,这倒是的少有几次立刻得到执行的之一,文、景年间,列侯虽罪,不系狱,直到汉武中期,才又重新开始请这些贵人去坐牢,当然,那些罪侯倒不见到因为这就感激贾谊,因为……基本上都是直接“赐自尽”了。) 《铸钱》、《铜布》诸篇,是针对铸钱的事。 汉初国家专铸铜钱,但到文帝五年,“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就是让地方势力可以自行铸钱了,只要符合国家统一的标准就可以了。贾谊听说了这事之后,大为吃惊,连续上书,疾言不可。 应该说,贾谊看得很准,私铸之风一开,首先就是肥了境内有铜山的诸王,国力日强,不臣之心也就随之勃然(顺便说一下,还有一个著名的得利者,就是我们的邓通同学,他仗着皇帝喜欢,自己在川中圈了几座铜山,开炉铸钱,那叫一个富的流油,不过他最后还是没得好死,家财尽没,冻饿馁亡,倒是便宜了卓文君他爹等一批人,成长为自清寡妇之后的又一批川中巨富),同时也对正常的货币流通秩序形成了重大的干扰,不过汉文应该说也有汉文的道理: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没有足够多的鉴别和监视手段,想严禁私铸也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开禁让他们公开化,也算是藏富于民。但,正如后世王船山的分析一样:“夫能铸者之非贫民,贫民之不能铸,明矣。好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汉文的这一政策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伴随着整个两汉兴亡,始终未有完全消散。 在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这样几点:一是贾谊对社会,特别是底层民众的状态与可能的反应,显然比汉文以及朝中那一批参谋、智囊等等看的更加清楚,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皆可知”这几个字用得也并不算过分。二是贾谊虽然僻处江湖,却仍然心怀魏阙,一动一静之间,合乎节、切于机,换句话说,尽管有着当初那激烈无比的牢骚,他在行动上却没有放纵,更没有放弃。第三,贾谊早年及第一次入朝期间,所言多为礼法学术,对经济方面的议论,仅限于积粮劝农,以益国力,那本来就是法家抱了多少年的老原则,不算新鲜。涉及到活生生的经济议题,这可以算是第一次……而且一说就说在了点子上,那如果这还不能证明他在这几年间继续有刻苦用功的话,我就想不出该找什么证据了。 同一时期,贾谊还推导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为什么长沙王可以成为硕果仅存的异姓王。 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王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强,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国比最弱,则最后反。长沙乃纔二万五千户耳,力不足以行逆,则功少而最完,埶疏而最忠,全骨肉。时长沙无故者,非独性异人也,其形势然矣。 ……说白了,以其弱小,而得其生! 这是充满着辩证智慧光芒的论断,也隐隐渗透着老子祸福同门的味道,说出来之后,似乎很简单,每个人都会说这很好理解,没什么希奇,但在贾谊之前,却并没有其它人作出过这样的分析,甚至,我认为,就算是在汉初可称“天下一儒”、才华无双的贾谊,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长沙的卑湿,大概也不会恍然大悟着看透历史旋涡背后的真理。 可以说,正是因为贾谊的坚强与固执,因为他的不放弃,因为他对自我价值的尊重,他才能够在那卑湿之地等待到回朝的机会,和迅速的再一次证明自己有足够能力承担公卿之位。 当然,贾谊最终的结局,依旧不幸,梁王早丧,贾生病亡,但,在我看来,二次回朝的贾谊,已经等到了机遇,也迎来了飞翔的天空,梁王的堕马以及贾谊的健康,那更多是一种意外,而非历史的必然,况且,那个意外,也只是斩断掉贾生在“当时”的道路,却阻止不了他通向“永世”的天阶。不要说他名垂千古的绝美文字是怎样被一代代的中国人记忆和诵读,不要说他那冷峻通达的政论是怎样被无数有心有志有身份的大人物拿起来研究、解读和阐发……只要看一看贾谊生前诸多疏文是怎样在他身后被一一贯彻执行,和那些未被接纳的进言最终又带来怎样的后果,我们便可知道他已成功。 汉以土德 削藩 明制度 列侯就国 去收孥污秽之罪 除诽谤妖言之罪 籍田躬耕,以劝百姓 分封诸王子弟 戒淮南 ………… 对贾谊生前身后的评价与总结,我愿直接引用另一个人的诗,一个曾经无限欢欣着吟出“春风又绿江南岸”,也曾经无比自信的写下“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巨人。 贾生 一时谋议路施行,谁言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贾谊,以三十三岁的人生来衡量,他一事无成,但以两汉四百年的时空来衡量,以至今两千年的时空来衡量,贾谊……他已成功。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五年八月 订正于西元二零零八年八月 吕公刀.青箱学.琅琊王家 这是我零三年时写的一个东西,主要是为了解释《秋水长空》当中使用到的一些名词而作的,不过现在看一看,基本上也能给琅琊王家的兴起画个大概出来,树懒你可以先看一下,如果想多弄清楚一点的话,我推荐你去找《簪缨世家--两晋南朝琅琊王氏传奇》这本书来看,三联书店97年版,《中华文库》系列当中的一本,写得很全很细,可读性也不错。 吕公刀.青箱学.琅琊王家 在第七章贴出之后,有几个朋友问我,吕公刀是什么,青箱学又是什么. 这两个名字,都与琅琊王家有关. 可能不是每个朋友都知道‘琅琊王家‘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大家总该知道灭了楚国的秦大将军王翦,知道那个喜欢鹅的书圣王羲之,知道‘二十四孝‘,知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王谢‘里面的王,指得就是‘琅琊王家‘.同时,这也是王翦的王,和王羲之的王. 这里面的‘琅琊‘,指的不是安徽滁州的那座琅琊山,而是山东临沂的古称.古代人很喜欢把自己的郡望挂在姓的前面,特别是那些历史悠久,门楣高贵的大家族.所以,直到后来,整个王家南迁,远离山东的时候,他们仍然自称为‘琅琊王家‘,就连那些从生到死,就没有北越过准河,没有见识过山东的煎饼和大葱的王家子弟们仍然会自豪的称自己为‘琅琊王家‘. 琅琊王家的开创者,叫王祥,是王翦的第六世孙. 有些朋友大概不知道他是谁,可如果说到‘二十四孝‘中那位‘卧冰求鲤‘的大孝子的话,相信多数朋友都会‘哦‘的一声,发出‘原来是他‘的感叹. 即使在‘二十四孝‘当中,他也一向是一个很受尊重的人,因为,和舜帝一样,他所孝顺的,并非生母,而是继母.一个极为讨厌这儿子,总是设法让他去做一些正常人似乎根本没法完成的任务的继母. (古代记载中的继母似乎都很难伺候,西洋文学中的白雪公主等人也是如此境遇甚或更惨.中西同心,或者,此也是所谓‘抽象的人性‘的一份证明?一笑.) 王祥生于东汉光和七年,比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同乡诸葛亮要小三岁,当卧龙高飞冲天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闲居乡里的孝子,但同时,他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那个时代中最为著名的孝子. ‘卧冰求鲤‘的事情,相信大家都很熟悉,而除此之外,‘风雨守李‘也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有名的孝行. 王家的后园有几颗李树,在一个大雨之夜,那位很难被感动的继母勒令王祥去后园守李,不要让果子被风雨打掉,而当然的,人力,至少是在那个年代,就没可能去将风雨征服. 王祥当然没有法子,可是,又不能不去,父母之命,是不能不从的.所以,王祥就只有眼睁睁的呆在园子中,眼睁睁的看着交加的风雨.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似乎很难理解,可是,在那个年代,对父母的绝对服从,盲目服从,仍是一件被高度赞美和鼓吹的事情.) 没办法阻止风雨,他就只能抱着李树大哭,希望可以将他的继母感动.而在传说中,这种诚心虽然没法感动继母,却就感动了老天,所以,到天亮的时候,王家后园的这些李树,竟然都好端端的没有事情. 传说是荒诞的,但从中却至少能看出,王祥,绝对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否则的话,这样的传言就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虽则说,在中国历史上,孝始终也是一种极受看重的品德,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在北方的中国,对于‘孝‘的重视就绝对超过了此前的任何一个年代. 这里面当然是有原因的,由相而帝,由臣而君,曹家就没法大力的鼓吹‘忠‘字,所以,在宣传的导向上,他们亦只有将‘孝‘字努力的强化. 在这种背景下,王祥,这样一个著名的孝子,也当然不可能长久的居于草野了. 魏黄初年间,王祥被征召出山,担任徐州别驾,当时的徐州刺史叫吕虔,就是‘吕公刀‘中的‘吕公‘. (顺便说一下,黄初是曹丕的年号,那时候,王祥已四十岁上下,江东的那位‘吴下阿蒙‘,已经白衣渡江,夺了荆州了.) 别驾是刺史的佐吏,很重要,总理一切杂务,如果别驾得力的话,刺吏就会轻松的多.而从历史上的记载来看,王祥的能力和责任感应该都很不错,在那时,民间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 海沂,就是徐州,从这首歌中可以看出,王祥,至少在徐州一地,是有着非常高的威望的. 又有声望,又会理政,用现在的话来说,王祥可以说得上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备‘,绝对是个好干部料子,而吕虔也看到了这一点. 吕虔有一把很心爱的宝刀,但一直不敢配,为什么呢,因为,据说,只有三公之位方可佩戴此刀,福薄的人,是当不起的. 三公,曾是中国古代最高地位臣子的称呼,而在魏晋年间,三公要位列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之后,但仍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官,吕虔的野心和能力,都没有这个高度,所以,他就一直不敢用. (在各个朝代中,三公有着不同的定义,在魏晋时,三公指得是太尉,司空和司马,汉朝时则是大司徒,大司马和大司空,那位权势滔天的曹丞相,其实也可以叫做曹大司徒,另外,汉朝没有三师,三公就是最大的官了.那位志大才疏的袁本初公,便一直很自豪于他家的‘世代三公‘.) 后来,他把这刀送给了王祥,这当然是一份很了不起的礼物,但也是一份很沉重的礼物,所以,在收下这份礼物时,王祥的反应,并非欢欣鼓舞. 而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王祥的表现,似乎也在表明着吕虔的错看与错爱,稳健而谨慎的他,就从未放射出过灿烂的光芒,而当考虑到这是一个拥有着诸葛亮,马良,郭嘉,荀攸,周瑜和鲁肃的年代时,就更让人没法去将他‘重视‘. 转眼间,离他得刀的日子,已过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时间,老了刘备,逝了诸葛,司马懿与陆逊也已离去,上方谷的大战,已渐渐成为一个传说中的事件了. 可是,对王祥来说,这三十年时间,却就在一种单调和不急不忙,安宁平静的节奏中,慢慢的,和悄悄的过去了. 魏甘露三年,七十五岁的王祥被任命为‘三老‘,这是一个专掌教化的官,很受人尊重,可以给皇帝上课,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帝师,以七十五岁高龄受用如此,王祥很满足,此时的他,早已将‘三公‘之说抛到了脑后了. 他没想到,转机,很快就要来了. 任用的他的皇帝,叫曹髦,但在史书上,他却没有帝位,只以‘高贵乡公‘之名为人所知. 那一年,曹髦十八岁,四年前,他还是一个十四岁孩子的时候,司马师废了齐王曹芳(这也是一个没有帝号的皇帝),把他扶上了台,而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当然是一种耻辱,一种很难忍耐的耻辱,虽则说,不过几十年前,这样的苦酒,那个雄才大略,惊才绝艳的曹操曹丞相也曾慷慨的分斟给刘家的诸位王孙们痛饮过,但很明显,这样的回忆,并不能让曹髦觉得好过一点. 两年后,正值‘二十弱冠‘的曹髦无法再忍,毅然的对司马家发动了逆袭,而结果,当然很惨. 身死,还落了个‘悖逆不道,自陷大祸‘的罪名,更惨的是,甚至都没几个臣子敢为他公然一掬同情之泪. 王祥却是个例外,听到这个消息,他在朝廷上大哭,自责说‘老臣无状‘. 这一哭,竟为他哭来了那把宝刀在三十多年以前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很快,他就被提任为司空,后来,还干过太尉,都是‘三公‘里的官. 关于为何会有这种事,历来都有很多说法,其中最为幽深的一种说法,直指王祥的用心,认为所谓‘老臣无状‘,其实已在自责中悄然的将责任推卸给了曹髦:所谓‘无状‘,该指为帝师者未导正途,也就等于说,曹髦的做法并非正途,但君诛逆臣,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又何来‘无状‘之说?王祥的一哭,为司马家做了开脱,而心领神会的司马家,也便在不久后以三公之位做了回报.至于五年后司马立晋时,王祥未有反抗的入晋为官,还被高拜为‘太保‘,位列三公之上,更是给了这种观点一个极好的佐证. 说实话,这种说法,是我看过的最为精彩的推测之一,但是,我却没法接受. 就王祥的整个生命历程来看,我宁可认为,他的哭,是出自内心的.这个孝诚的老人,的确对那位无论年龄还是心智都只相当于他的孙儿的年轻人有着一定的感情,而以他的威望和七十七岁的高龄,更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这样的向司马家示好和依附. 至于‘老臣无状‘的说法,该的确是一种自责,一种没有阻止曹髦去送死的自责,而这种说法被司马家的利用,那只能说是司马家的智士们太善于把握每一个可以把握的时机. 对司马家来说,这位持中平和,德高望重的老臣,也确实还有着利用的价值,就如同现代的政治家在想发表激进见解时总会穿上一身稳健的深色西服一样,王祥这位谁都知道绝非依俯于司马家的老臣,正是一件最妙不过的‘西服‘. 至于对王祥入晋的指责,我只能说,说到底,在那个时代中,所谓的‘忠‘,本就是一个很难把握的概念,要求那些生于汉长于汉的臣子们在这个‘篡夺者‘被人‘篡夺‘时以死尽忠,无论怎么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不管怎样,王祥并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他身故的时候,晋朝仅仅建立了三年,而琅琊王家的簪缨之路,却才刚刚开始. 身故之前,王祥将那把吕公刀转赠给了他的弟弟王览,而非常奇妙的,王祥的这一转赠,似乎是将他的三公之运,也一并赠给了王览和王览的后人.虽然王览只干到了光禄大夫,可在他的身后,却出现了王敦和王导这两名将琅琊王家推向极盛时代的人物. (王导和王敦都是很强的人,也都是很复杂的人,关于他们的故事实在太多,不是这篇小文所能记述的,在未来,我会用另外一篇文章来专门讲述他们的事情.) 而吕公刀,很自然的,也就做为王家的族宝,被一直的珍视和收藏着,在正史的记载上,它是在‘五胡乱华‘,晋室南迁时丢失的,但在小说中,王家子弟便能将它寻回,更可保留千年,奉为家宝,而似笔录这等于史无存之事,一扫胸中之憾,便正是写小说者的权力与乐事. 至于‘青箱学‘,说得是王彪之. 这个名字,相信大家也不是很熟悉,但他有一个堂兄弟,叫做王羲之,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人不知道. 王羲之那一代王家子弟几乎都很逍遥,很落拓,而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彪之. 他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二十多岁便已须发全白,所以有个外号,叫做‘王白须‘.他倒不是一个长于钻营又或善于应酬的人,他的步步高升,靠得完全是他的学问和以梗直著称的人品. 他的强项,是礼学. 要我们今天的人来理解礼学在那时的重要性可能有些辛苦,但可以做个比喻:不妨想象一下,若是将一个连回民不吃猪肉都不懂的厨子弄到中东去开饭店,他会是怎样一个收场?而在那时,所谓‘礼‘的范围中,就有着多到没法想象,而触犯后的后果也同样没法想象的‘猪肉‘在. 礼学虽重,却很少有人可以精通,因为,这就是最为晦涩难记,也最是难有所成的一门学问,大多数的聪明人都不愿也不屑去学它. 关于王彪之在那时的地位,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大律师,一个精通所有法律中的漏洞和陷阱的大律师,身处一群对法律一知半解却又三五天就要用到一次法律的人当中,同时却又严守着自己的原则,从来也只做法律认为是‘正确‘和‘该做‘的事情,而不去利用任何法律中的漏洞,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象,他可以得到怎样的尊重和地位. 在那个时代,正是谢安的全盛时期,王家子弟的光芒几乎全被淹没,唯一一位能够参与最高决策的人,就是这位王彪之. 因为自己的一切都是来自于礼学,所以王彪之也特别重视对礼学的研究和学习,写过不少专著,晚年时,他把自己拥有的全部和礼学相关的书籍,文件,资料,著述和他做人做官的原则都放在一只箱子里,传之后人,而继承了他的风格的这一派子弟,便被称为‘王氏青箱学‘. 由上面的记述我们可以看出,所谓‘青箱学‘其实只是王家的一个分支,而且还只是一派很小的分支,但因为我喜欢青箱这个名字,也尊重王彪之的为人,所以决定,用‘青箱学‘来作为王家武功的总述. 再重复一遍,写小说的乐趣,实在于此. 孔璋 字于西元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一日子时.夜深沉,空调大妙 楚庄--一头来自南方的熊 楚庄 ---一头来自南方的熊 一个人坐着等送电是最枯燥不过的事情。 起初的二十或三十分钟里面,或者还会有几句说话,但最多也就能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便会各各的都感到无聊,于是纷纷委顿下来。 感谢现代科技,一方小小的屏幕就可以提供出能够消磨许久的游戏,但时间一长,仍是不免要头痛眼花。 窗外的风声渐大,似是什么大事件的先兆,忽然想起前几天湖北那边被烧塌掉的铁塔,颇觉得是一种晦气的联想,连忙自己呸呸上几口,方才觉得好受一点。 风却一发大了,居然还有了雨雪的意思。 以旧历算,此刻已是二月中旬,是“沙塞三河道,金闺二月春”的二月,也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二月,可惜,凭窗而望,却不见“碧烟杨柳色”,也绝无“红粉绮罗人”,虽真是“九重幽深君不见”,可那只是因为“夜太黑”,绝不能与崔颢眼前那“二月三月花如霰”的美景并提。 千多年前的某个二月,长吉公子高呼一声“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几人”,至今令人神往,可现在,空中明明是北风呼啸,满眼寒意,虽然也真是一座皆愁,却只缘网调的令迟迟不下,关甚的花城柳暗? 蛰已惊,春何在? 于是想要找些文字消遣,可懒懒的,一时间并不能想起什么是特别有兴味来阅读的,便自己做些无聊的连线:因为今天是十一日,便翻出“古风五十九首”的第十一首来看,却委实不喜欢“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的味道,更颇遗憾于今天为甚不是“齐有倜傥生”的十号,也不是“难为桃李颜”的十二号。 又因为是阳历三月,便将《苏东坡全集》的第三卷打开,单拣第三首读,却发现竟是“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在这样的夜里,呆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听着外边的风吼读这样的事情…实在很难避免一些不好的联想。 又努力向下去翻,用着玩塔罗一样的心情去找出第十一首诗来,却劈头第一句便撞上个叫做“穷巷凄凉苦未和”的硬钉子,方缓过气,又见“破恨径须烦曲蘖”七个大字直撞入眼,于是兴致败尽,也不理后面那“白发青衫我亦歌”的豁达,顺手便将文件关上。 恨恨了一时,到底玩心难去,也为着长夜漫漫,总归无心入眠,瞧瞧已是十点,就又换个数字,将“诗经”打开,自上而下,数得第十乃是唐风,带些踊跃的心情打开了,却一抬眼看见的便是《蟋蟀》: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真tmmd…… 这个打击着实太大,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得的,又挂念起家里的老婆儿子,更加不乐,便打开图集,第一百次的重看儿子的百日照片,看到七十多张以外的时候,果然就觉着神清气爽了许多。 最喜小儿无赖,床头卧咬枕头… 如是一回,渐渐得精力回复,到底不肯死心,于是又把藏书打开,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今天实是周六,便定了个吉祥之极的数字,打开史记,直奔第六十六卷,定睛一看,几乎一口血倒喷上来,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居然是,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 三六相连,简直吉利到不能再吉利,可是,瞪着列传前的那个名字,我却实在没法制止自己的怒火一阵阵的烧个不停。 上有兵圣孙子,下有仲尼高弟,为甚偏偏是这个简直就和“吉祥”两个字沾不上边的家伙厚颜抢占到这个大吉大利的位子? 嘿… 终于死心塌地的向天命屈服,明白到今夜的所有数字大概都不会跳转到“白日放歌须纵酒”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的文字上了,一边安慰自己说这至少暗示今天的送电会很顺利,一边乖乖的向数学屈服,老老实实的打开了伍员先生的传记。 却只看了第一行。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大笑一声,老子偏不向数学低头,伍子胥的故事虽然英雄,却到底扼腕,伍举,以及他因之而留名的那个男子的故事便要好得多,也yy的多。 所以,我最后打开的文件,是“史记\040.htm”,说具体一点,是“史记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在这样一个夜里,我开始读,并且重述楚庄王的故事。 如果落在现代的户口本上,楚庄王的名字会写得相当尴尬,叫做芈熊侣,或者说是芈熊氏侣(感觉上象是某个叫熊侣的mm嫁进了某个姓芈的大家族…),这,主要是源于古代“姓”和“氏”这两个字的区别。 在今人而言,姓氏两字早已通用,没甚区别,其实,不光今天,自春秋未年”礼崩乐坏“那时代起,姓氏两字的区别便渐渐模糊了(因为是太啰嗦,而且也因为原有的贵族体系大崩盘,确实没什么用了。)要说清这两字的来龙去脉,没个两三千字怕是整不透彻,这里只简单解释一下:姓,是跟血统来的,生你的人姓什么,你就姓什么;氏,则是在这个大姓之下又分出的小集团,更多代表了这个小集团的一些地位或共性。 举个例子,要是有人站在楼下面大吼一声:“检修工区的都出来!”那当然是全楼上下一起向外跑,但要是喊一声:“检修工区继电保护的都出来!”那就只有二楼的一窝蜂,三楼往上统统装听不见了。这里面,“检修工区”就等于是姓,“继电保护”则是“氏”。 为什么会有“姓”与“氏”的区别呢,因为从三代往下的时侯总共就没多少人,从神话时代过来也还没几天,个个都自称是炎黄血裔、华夏后人,还都能攀出家谱,几代以上是谁的第几重孙子云云,别管是真是假,反正至少姓上总要正确吧?这三皇五帝都算上,总共才几位啊?所以天下虽大,姓倒真没多少,这在连尧舜两位老人家都还下河抓鱼,捏土烧陶那会倒也没什么,反正基本上是众生平等,可到后来,当大头目的都用上象牙筷子,拿酒啊肉啊的来作园林了,再想一想和脚下面这群家伙居然几乎都是一家的,显不着什么高贵,于是乎便不爽起来,就又整出个“氏”,就是个人的身份。 比如屈原,他与楚王就是同姓,封于“屈”地,故称屈氏,名平,字原,所以屈原先生的全名也应该叫做芈屈氏平、字原或者芈屈平、字原。(不过多嘴一句,纪念先生的文字见过不少,还真没几处写全的,甚至还有地方堂而皇之的写着“屈原,姓屈名原,我国著名爱国诗人…”,真是残念…) 就这样,姓和氏的区别就出来了。 (再多一句嘴,后来赵秀才受不了阿q姓赵,心情正可说是“与先王有戚戚焉”,只可惜赵老的学术底子差点,不然重振古风,将阿q定为赵姓q氏,可不比原来的强梁手段光彩多了?) 现在再回头看,就清楚了,楚庄王,全名芈熊侣,芈为其姓,楚贵族皆可冠,熊为其氏,只有王族才可称之,侣是他的名字,单字。(单字,要在今天连户口都上不了…) 西元前613年,楚庄王继位。 横向的比一下,这也算是一个蛮热闹的时代:法老王的埃及已灭亡了半个多世纪,印度的古王国正在成形,巴比伦城里都排到了第十王朝(第十了,真是懒哦,再想到后来那些某某十几、某某几世的国王皇帝…替这些没想到年号这东东的朋友叹一口气。)年轻的雅典共和国仍然充满活力…哦,还有,最像笑话的,某些邻居一直高喊的“万世一系”的什么应该列入人类遗产的x基因,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也是始于这个时代,这个,真是让人无言… (顺便说一下,这一年中还有一位仁兄继位,谁呢?陈灵公,说起来这位老兄治国没听说有什么成绩,野史里倒是大大有名,身为《株林》众多男角当中最为亮丽夺目的一位,他也算得上是名垂千古了-_-) 越扯越远了,回来,回来。 楚庄王刚刚即位的时候,显得很消极(不过用今天的广告语言说那就应该叫“真正懂得生活的成功人士”,笑),每天也不下王令,就是呆在宫里喝啊、吃啊、玩啊,那日子过的叫一个美气,他还特烦人家来劝他,发了个文叫作“有敢谏者死无赦!”,就这样,一气就过了三年。 要知道,这可不是楚国的传统啊! 春秋诸国中,楚国的资历相对是比较是卑微的,正统的北方贵族如晋鲁宋齐还有周天子都不怎么放他们在眼里,说他们是“蛮夷”,不是华夏正种,好比管仲当初用阴招收拾一下楚国,就有人夸他是“抑夷”。就象今天的俄罗斯,虽然大面子上也算是g8的一员了,可不行,人家老牌的那几位诸侯和你说话的时候总还要捏着鼻子,戴上手套之类的作点小动作,就算是你在家里请客吃饭,然后人家也来了,可不行,吃你也不嘴软,还是要先唠叨两句:“你丫的还是落后,丫的人权大大的少,民主大大的不够…”也不管主人待见不待见。 那时候,楚国就这么一地位。 可,这样楚国也就少了很多顾忌,左右你也拿我当一流氓了是吧?那我还就流氓给你看了!这就叫做“与其虚受其名,不如名实皆备”。(再多一句嘴,我一直觉得伊朗、朝鲜甚至广义点还可以包括上俄罗斯哥几个也就是这么回事:咱倒是想先绥靖几年呢,可反正你美国鬼子看我也不可能是好人了是吧?那,tmd谁还认识谁啊!离心机,大浦洞,天然气都抡圆了上吧!使慢一慢,慢一慢可保不齐就和老萨蹲一起后悔没早整几件大杀器出来了。) 因为后来楚怀王那代人太不争气的缘故,楚国给大家的印象一直是一腐败大国,文恬武嬉,就跟什么南唐南宋南明那几位南字辈的兄弟一样,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楚国,特别是早中期的楚国,根本就一狼,还是特凶特饿又特壮的狼! 楚国刚立国时没多大,就今天湖北枝江附近一带,一小点地方,当时叫“封于楚蛮”,第一代也根本不是王,只得了个“子男之国”,叫熊绎,后来过了几代,到了周夷王,史书上说“王室微,诸候或不朝”,这一家子就不安分了,想想,反正北边那些家伙也觉咱们是强盗,干脆就动手抢吧!于是左右出击,西边打到上庸,东边打到鄂州,把原有的地盘扩大了好多,基本上控制了今天湖北省的南部和湖南省的小部分地区,算是个有模有样的军阀了。 这个时代呢,楚国的当家叫熊渠,看到自己地盘越打越大,他一高兴,说实话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就一流氓国家了,我就一邪恶轴心了,怎么着吧各位,这六国会谈我还不玩了!一甩手,也不在乎自己只是个子爵,自个给自个升格到了王,这,就是楚国领导人称王的开始。 当然,这个王没王几年,后来周厉王一上台(嗯嗯,就是引发了“国人暴动”那位),熊渠就泛嘀咕了,为啥?周厉王可不是省油的灯,看见他的谥号了吗?什么是厉,“致戮无辜曰厉”,这家伙最不怕的就是动手!熊渠越瞧越是不对,敢情这厮是一正品老恐怖分子,他是真敢动手亡别人国的!于是挥挥白旗,主动放弃王号,又跑回到六国圆桌边上开始啃月饼。 就这样,又过了一百多年,一直过到烽火戏诸侯,过到西周变成了东周,过到秦国也悄悄的露出了头成了一诸侯,楚国终于又出了一胆大的,叫熊通(这家伙不光胆大,命也大的很,整整当了五十一年的楚王),自立为王,还带了个字号,叫楚武王,就是楚国被史书承认的第一代王。 这个时侯,是西元前740年,离熊侣继位还有一百多年。 这一百多年如果照这样说下去,估计等说到熊侣时这文章就该改个名,不叫《楚庄》叫《楚世家》算了~_~ …不过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位熊通武王的事迹再讲一件。 他去打随国,这是今天河南南部的一个地区,请记住,周室分封的时候,越亲的离的越近,随国能封在河南,当然不是外人,他们也姓姬,是周朝宗室。 随国人说:“我没招你啊!”咱们熊通王就说了:“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就是说,我是南边来的蛮子,现在我看你们姬家快管不住这些诸候,互相打来打去的,我手里也有点部队,愿意出力,只要委员长封我个省主席就行了。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两层意思:一是那时楚国确实和中央基本上没有联络渠道,想帮忙想要东西都得人传话;二,是那时楚国虽然口气很冲(“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但骨子里呢,还是透着一种自卑,渴望被承认,渴望被接纳成为这个国际秩序中有地位、受尊重的一员。 其实,这种情绪基本上一直伴随着整个楚国的出现与消亡,翻翻史书就能看出来,春秋战国时期上得了台盘的大势力中,只有楚国会动不动就高喊“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其它没谁这样,为什么?其实这就和咱们东边那几位邻居属于同一种心理:中国埃及印度希腊…谁没事也不会高喊“我们祖先确实是老牌文明!我们祖先确实有好几千年了!”只有东海那几家会在那里向全世界拼命叫唤:“神武天皇确实在西元前七百年就存在了!《古事记》绝对不是后人捏造的!天照大御神真得存在,他比中国的黄帝正好大三岁!”或者是“世宗大王才是天下第一神圣英明文治武功超级无敌大皇帝王,思密达文明史前一万年”云云。 这一次申请递上去呢,周天子还是没批,这下把熊通王气坏了:“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我们也是老资格,祖上在文王那时候光荣的,成王把我们家封在楚地的,现在周围的弟兄们都服了,让你许可是给你面子,你丫的还敢不批?老子自己签! 乃自立为武王。 这个时候,是熊通王统治的第三十七年,严格来说,现在才算是楚武王元年,不过史书很宽容,追认了之前的三十七年,都算成了武王的治世。 之后,楚武王又统治了楚国十四年,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军人国王,最后倒下的时候,也是卒于军中。 另外,请注意,前面有说到熊渠把楚国扩展到了整个湖北的南部,而现在,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出来,湖北北部,包括河南的部分地区也已成为楚地了,这还没有算上南方战线向渝湘之地的开拓,事实上,这一百年中,固然各大诸候一直都在进行着扩充和吞并,但没有任何一家能够象楚国这样,扩充的这么快,又这么肆无忌惮。 这,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才是楚国真正的传统。 (忍不住又要多一句嘴:这几年什么狼文化狼性格狼图书的甚嚣尘上,说什么汉人自古没有血性,还说什么需要游牧民族的先进性补充,几百年一次之类的…扯淡!自古就光有阴柔温和,当初殷商易姓革命时是拿口水把杵漂起来的?炎黄子孙是靠吃饭从河南吃到全国各地的?知不知道什么是“吴人剽悍、越人轻死”,知不知道什么是“吞炭纹身之辈”…讨论一下文化传统中的优劣得失我一向都赞同,但最好找准自己的位置,研究了多少,就说多少,不要轻易一开口就整些总结性的、概括性的观点出来,说句难听话,诸子百家没看完一半,二十四史没通读一遍,就站出来分析什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结构性缺点…”,分析个大头萝卜分析,真以为自已有五四那代人的底子啊!) 下面一百年,跳过不提。 楚庄王熊侣,终于在西元前613年继位并且又一直吃喝玩乐到610年了。(呼,终于写到他了,再写不到我也要烦死了。) 玩乐三年,伍举(对,对,就是他,伍子胥的先人)入谏,入谏时,那场景可以说是相当颓废:熊侣王左边抱着郑国来的美女,右边搂着越国来的姑娘(用书面语叫“左拥郑姬,右抱越女”,左拥右抱这成语就这么来的),坐在一堆娱乐器械中间,酒也不撤,地也不扫,瞪着眼看他,伍举也不客气,也瞪着眼看熊侣王,问他问题:“有鸟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 有个鸟蹲在山上,三年不飞,三年不叫,这是什么鸟? 熊侣王想想,答的也不错:“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 三年不飞,飞就冲天,三年不叫,叫就吓死人,你走吧,我明白。 伍举蛮高兴,回去,可等了几个月,越看越不对劲,不光没动静,好象还变本加厉了啊! 于是又跑出来一个人,大夫苏从,气冲冲的跑去宫里,熊侣王这次就不大客气了,眼睛瞪的更大,剑也亮出来了,“若不闻令乎?” 你忘啦?我说过敢进谏就杀的! 苏从还是气哼哼的,说话也不象伍举那样委婉,“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 要是我死了你能明白,那也值了! 下面的行动,就让阅读者相当的痛快而愉悦了。 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 …下面,和《贾生》一样,讨论时间又到。 习惯,每当看到这样特别戏剧化,戏剧化到令人印象深刻到不能磨灭的剧情时,我常常会停止看下去,试着分析一下。 为什么? 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从来都相信质变能够发生,但,我也一直坚信,质变的发生,一定要先有足够的量变累积下来。一席话而易人心意不是不可能,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必然会出现反动。 当然,还有一种质变,是可以闪电一样的发生而无需先进行累积的,我认为,楚庄王就是这一种类型。 ……他是伪质变。 或者说,他的质从来没有变过,改变得,只是他的外壳。 在楚庄王即位的时候,楚国已是千里之国,虽然仍令中原诸侯们不悦,却更多的不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是“力量”,在楚庄王即位之前,他父亲所令史家有兴趣记录的事迹不过四条,其中的三条是攻伐拓土:灭江;灭六、蓼;伐陈,然后就卒了。 江,是今天河南上蔡一带,六和蓼在一块,是现在安徽霍山一带,陈,是今天的准阳一带,大家可以看看地图,就知道这时候的楚国已经蚕食了河南不少地方,并且在安徽站住了脚。 这几个地名看着都不怎么样,但千万别看不起他们的含义,总之一句,能封在河南的绝对没有外人,就算是六国和蓼国好了,那来头也不小,是皋陶之后,当年在黄帝跟前定律令,掌赏罚的那位大老,论到出身,比当时只是黄帝六兽中熊军的什么“楚蛮”牛海去了,至于没灭掉的那个陈国更不得了,事实上,在春秋时期,陈是中原极为重要的诸侯国之一,倒不是说势力,是出身正,底子厚,是老牌贵族,连老百姓都牛,就象今天的北京上海人,那怕是在街头站着卖报纸呢,看到有外地的西装革履停下轿车来买报还是要哼哼鼻子:“上江来的小赤佬,好白相的?”。所以后来孔文王东奔西跑,宁可在陈蔡当中饿的翻白眼听学生发牢骚,也不向楚地那边去混饭吃。 这个时候的楚,已经拥有了很强的势力,但在文化技术乃至经济百业上,却又还远远的落后于中原诸国。比如说,长期以来风骚并立,号称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序列中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双源,但把这些后人加上去的赞美和光环撇开,仔细的看一看,我们会看到什么? 诗经当中,根本没有收录楚地的文字。 一直到孔丘的时代,楚地的文化成就仍然只有这样可怜的地位,仍然不能入正统文化人士的法眼,更不要说距离那段百家争鸣的伟大时光还有三百来年的熊侣时代。 如果要打一个类比,也许我们可以想象另外一个大国:他从黑暗当中闯出,突然来到了华族们的长桌边上,愣愣的张大着眼睛,他有着强壮的肌肉,但仅此而已,他可以令人们害怕,却没有让人尊重或是喜欢的本钱,他的文化并不能令那些自命高贵的人们欣赏和认同,他的经济不够发达,没有足够的粮食与金属,他仅有的本钱,就是他能够让别人害怕的力量,但这力量却又给人以口实,使别人可以时时的高唱“xx威胁论”。 事实上,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完全保护自己,那些老贵族如何如果真得狠下心和不计代价,绝对可以给他以毁灭性的打击。 (春秋年间称霸者,几乎都是奉着周天子的旗帜威慑、抵御或打击了一些异民族,而在楚庄之前,楚国,或者说楚蛮,便常常有幸列名在这些被威慑、抵御或打击的对象里。) (楚庄崛起前中原几位霸主中,齐恒公九合诸侯,一直是拿楚当假想敌;晋文公最著名的“退避三舍”,失败者就是楚军;宋襄公霸业之结束,正是因为被楚军在孟地击溃,换句话说,一直以来,楚,就始终在站立在中原盟主的对立面。) 在这种情况下接掌国政,该怎么做? 有四个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 韬光养晦。 我认为,这正是熊侣王前三年吃吃喝喝的真相,甚至,我一直有个无礼的猜想:就连伍举和苏从的忠勇举动,应该也只是楚庄计划的一部分,非出激愤,实是受命而行。 为什么? 回头看看上面,在苏从再谏之后,事情是怎样发展的? 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 罢淫乐,听政,这都很正常,顺理成章,但接下来的两个短句却让人没法忽视: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 诛得是谁?进的又是谁? 简单的说法,诛得当然是腐朽份子,进得当然是改革派,但…谁是腐朽份子,谁又是改革派? 再说明白一点,谁来判断? 一个人,如果他真得在深宫中燕乐三年,不知今夕何夕,他凭什么来判断?凭什么来决定进谁或是诛谁? 在朝廷层面出现数百人的诛戮,数百人的仕进,这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小事,处置失当的话,会出现巨大的政治动荡,但,看看史书,我们就会知道,这并没有出现,楚民迅速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得到了内政上的回报,“国人大说”,这一变革也没有影响到楚国的力量,他们甚至当年就开始向外讨伐,把势力延伸到了湖北的西北部,并进入了四川,也使陕西的大门敞开。 诛灭数百官员并全面贬退原有的高级官僚,却没有形成会干扰到国政的反弹,新进数百人还包括拜用新的相国,并可以很快的形成合力并展现能力:在内政上使民大悦,在军事上也很快取得胜利,这种事情,就让人没法相信那是一种偶然。 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楚庄对伍员苏从两人寄以完全的信任,将所有的人事权力都托付两人手中,一应新进皆是伍系人马,当然合作愉快,无往不利,但…遍查史书,这样子的授权,就只曾由那些昏惰庸主给出,便连演义版的诸葛伏龙也不曾得到,楚庄王身为春秋有数的霸者之一,若说会这个样子用权,委实难以相信。 所以,我认为,他,从来没有改变。 燕乐三年,只是韬晦的三年,三年中,他借酒藏身,冷眼察看着一切,分析着一切,判断着一切。 谁可进,谁当退,谁能杀而夺财,谁能安靖地方,谁能借头安民,谁能征讨外邦,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三年荒唐的下面,悄悄积淀,早已成形。 是为“初九,潜龙勿用”,看上去虽是一潭死水,绝无声息,更看不出希望,但,在那下边,却有正潜伏爪牙忍受的巨龙。 芈熊侣,楚庄王。 开了一个好头,下面的故事便相当好看,基本上,是一个成功接着下一个成功,再用流水帐的方式叙述下去也没什么趣味,不过,有几件事情,还是值得摘撷出来,简述一下。 改革后的第五年,楚军讨伐居住在陆浑地区的异族,这是那里呢?今天河南嵩县一带,在洛阳西南,离洛阳已经不远了,楚军大胜之后,楚庄王就有点不老实了,想一想,这地方离周天子也没多远啊,反正都大老远的跑来了,不如干脆去看一眼吧! 遂至洛,观兵于周郊。 楚庄王在做出这个决策时到底有什么想法,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不过,我想,如果那位被封在楚蛮的熊绎子男,还有那位被周厉王吓得又把王号纳回去的熊渠王,还有那位到底没能要下封号来的熊通武王…他们如果有知的话,一定都会把嘴咧得大大的。 好孙子,有出息,强爷胜祖啊! 不是吗,曾经的边疆蛮夷,曾经的低阶远臣,曾经的野夫鲁汉,现在,却可以堂堂正正的挥师向京,观兵周郊了! 而且,这一次,旗号打的还是如此堂堂正正,再没人敢站出来斥其非礼,再没人敢站出来骂他们是蛮夷,反而要派人出来劳军,把脸笑的象一朵花样,来说一些“大王远来辛苦,克尽国忧,忠心可嘉”之类的客套话了! 也就是在这一次,和“一鸣惊人”同样,另外一个词汇开始出现在中国的历史当中,历数千年而不灭,直到今天,仍时时被一些戏子或是莽夫的组织擅用。 问鼎。 当时的周天子是周定王,叫姬瑜(鲫鱼,我恨鲫鱼多刺…),才刚刚上台,年轻的很,听说蛮子熊带人马奔城下来了,就有点筛糠,打眼左右看看,瞅见一个高的兄弟(真是兄弟,一个爷爷的),就象见了救星:“我说王孙满,这事就交你了,想法摆平这蛮子去吧…钦此,散朝。”一挥手,把王孙满弄城门口去了。 说起王孙满,倒真是个人物,还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露过一次大脸:当时是秦穆公正在崛起的时代,秦军有一次劳师远征去偷袭郑国,从周王城的门口过去,王孙满站在城头看了一会,就对他爷爷周襄王说:“秦军必败。”还井井有条的分析了几个理由,后来秦军果然偷袭没有得手,回来时又被晋国打了黑枪,输得哗啦哗啦的,只剩下三个灰溜溜的将军回家。(这个故事其实也蛮有名的,后来郭大侠守襄阳,黄帮主就袭用过当时郑人的故智。) 那次崤山之战发生在西元前628年,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二十二年,王孙满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分析问题仍旧是那么井井有条,说话则更加老练了。 他奉上王令,带了几头牛,带了些酒,到郊外迎上楚庄王的大军,这叫“劳军”,楚庄也不客气,吃过牛肉喝过酒,抹抹嘴,开口就奔老姬家腰眼捅,问人家那鼎有多大多重。 鼎这玩艺吧,咱今天看来也就一大锅,设计的还很不合理,可那时不一样啊,是王权的象征,传说中,九鼎象九州之形,拥有九鼎,就象征着天子对九州、也就等于是对整个天下的权利,楚庄王一开口就问这鼎有多轻多重,那个意义,已经不是“不懂规矩”四个字能形容的,叫做“非礼”,而且是绝对的非礼,如果周室实力尚在,冲这句话就可以废了他。 可惜,这时的周室,早已经就不行了。 所以说王孙满聪明,他明知道楚庄王的意思,却愣装不明白,煞有其事的给他忽悠:“在德不在鼎。” 这鼎有多重?不在这鼎上啊。 楚庄那是多聪明一人,一听就明白了,在这儿糊弄我呢?好,这脸就拉下来了:“子无阻九鼎!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 别给我绕弯子!告诉你,我们楚国现在国力强着呢,废兵器熔了都够再铸一套九鼎出来! 王孙满一看,这家伙急了,那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顶了:“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我说老熊家的,你忘了吧?这鼎是什么时候造的?是大禹爷那时候,用四方进贡的金属铸出来的,上面的花纹都不是乱刻的,全都是四方万物,那都是天子所统的。后来夏人出个桀王不争气,这九鼎就奔殷去了,一气六百年,后来殷又出了个纣王不争气,这鼎又归了周,这鼎神,他的质量都是不按物理定律来的,要是天子正确代表了时代的发展方向,它就老鼻子重,搬都搬不动,要是天子背离了时代的发展方向,他就轻啦,一阵风都吹的走,当初我们老姬家把鼎搬来时可算过命,在老姬家能放三十代,七百年,现在还差着快三百年,虽然我们家现在论动手是不行了,可天命还没跑,你家废铜再多,那铸出来都是假的,这一套,你还就是不能动! 要咱们当时在边上吧,肯定举着牛顿先生的头像上去就是两耳光子,跟着直接进城搬鼎,可楚庄不成啊,没学过牛顿三大定律,没见过伽利略丢铁球,想来想去,楞让王孙满这一套胡扯给镇住了,摸摸脑袋,一转身撤了。 由上可见,拥有正确的科学知识是多么重要,我们大家要以熊侣同志的遗憾为戒,一定要自觉做到以崇尚科学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 另外还有几件事也蛮有名,不过说不好是真是假。 传说楚庄有一次想出兵去砍晋人,手下的相国叔孙敖就劝他别去,对他说:“臣闻园中有榆,其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颈,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黄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挟弹丸在榆下,迎而欲弹之。童子方欲弹黄雀,不知前有深坑,后有木屈株也。此皆贪前之利,而不顾后者也。非独昆虫,众庶若此也。” 我看,这段不用翻译了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成语就这么来的。 另外一个故事,是说楚庄用人的心术,有一次他办酒,大家一齐喝,那个叫高兴,把自己的宠妃也喊出来给大家上酒,结果有人手脚不老实,乱占便宜,被那宠妃把帽子上的皮毛扯下来了,叫“绝缨”,然后告诉他,结果他眼睛一转,就趁没点灯时让所有人都把帽缨扯掉,他一说谁当然都扯啊,结果那人就没暴露,后来这人很感激,在对晋作战时立了功,楚庄调查清楚后索性就把妃子给他了。 这个故事虽然没变成成语,但也留下了“绝缨”这个专用术语,另外,这个故事中流露出来的御人心术几千年来一直广得称道,大大有名,后来董奉先在凤仪厅那儿调戏王氏被仲颖公抓到现行,李仲荣就引这个典故安抚过局势(不过可惜,千里草到底是草,没有熊心,终于还是犯下大错…)。 还有一件事,和马肉有关。 说楚庄有一匹好马,那个叫喜欢,穿好衣服,住大房子,成天喂果子,结果有一天死了(按史书上看,好象是胖死的…),楚庄很伤心,要以大夫之礼埋它,那朝廷上一群大夫级别的官员就受得了吗?这要是将来自己入土时落一句“嗯,按大王那马入土时的标准办吧”,闭了眼也没处搁脸去啊!玩了命的谏,可不行,楚庄的心眼挺死,谁劝也不听,有个伶官(就是说笑话逗开心的)叫优孟的就跑来了,开口就说,不行,这可不行!这咱们楚国脸就丢大了,咱们多有钱啊,大王心爱的马可不得发大个丧,得按大王级的待遇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大王有多喜欢这马! 这一说,楚庄明白过来了,于是嘉纳了他的意见,把这马加了点花椒大回什么的给煮出来和那群大夫们一起给分吃了。(不过我从初中时落的后遗症,只要一看见提到吃马肉就想起来铁萍姑他爹的名言:“人肉的味道也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比马肉嫩些,但却比马肉还要酸,非多加葱姜作料不可。”好恶…) 以上几个故事,都没有放进楚庄的传记,出处乱七八糟,有从庄子里查出来的,有从韩诗里查出来的,还有传得乱七八糟,传得地球人都知道却愣是说不上最早是记在那里的,但不管怎样,目前的文史观点基本上还是把他们和楚庄放在一起。 其实,楚庄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比如他和叔孙敖的互动还有很多,比如他和优孟的互动还有很多,比如传说李白长干行中的“长干”就是楚庄的佩剑,传说他的琴是四大名琴之一,传说…… 不过,我已经累了,而且网调好象终于下令了。 这个时候,天黑的简直象是鬼屋,风嚎的比鬼哭正不惶多让,但,一夜的守候却到底有了结果,等待在此的工作,终于是圆满完成了。 立刻回家,这个故事…也就至此结束了。 …最后多一句嘴,楚庄的治世,三十一年。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一日夜至十二日晨 修订于西元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至二十三日 文 祸(一)-玄都观的桃花 文祸(一) ---玄都观的桃花 本来想写个长篇,但在写过一万字后憣然醒悟:好吧,我承认,要在一篇文章内塞完我想塞的全部内容,实在是个太过自大的狂想。 所以,拟想中的长文,变成了一系列中短文,当然,这样也带来一大好处,就是我可以抛开原来对主题和篇幅的顾忌,肆无忌惮的东拉西扯,或者说跑题……至于这个系列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嗯,相信我,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太平记会写完的,这个系列也一定会写完的…… ----------------- 并不是为了要把标题都凑成两个字才起名叫“文祸”,在我的概念里,“文祸”和“文字狱”本来就是两回事,其区别,大致可以用“无中生有”和“防微杜渐”这两个词来形容。 所以,虽然一直被很多朋友骂,我还是始终坚持说:对“文字狱”,对那些“防微杜渐”的重案,如唐之桃柳,清之吕曾,我固然反感,却并非不能理解,而对那些为死狱者而发的呼号,我也常常以为无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求仁得仁,又有何辜?只是在对“文祸”,对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如汉之种豆、宋之车盖,我才一向都抱着最高的憎恶与敌意。 至于“文祸”与“文字狱”的区别……嗯,向下看吧。 ----------------- 《访梅》 “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 南宋年间,国辱土丧,文坛乃兴慷慨激越之风,个中魁首,当然是“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辛稼轩,其余代表人物,前期,有“此生谁料,心在天外,身老沧州”的陆放翁,有“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张于湖,有“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的陈龙川,后期,则有“总不涉闺情春怨”的刘后村,有“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的陈龟峰,有“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的刘须溪……等等,皆一时豪杰,虽终天倾难挽,但比诸南陈南唐南明时把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唱成主旋律的末日狂欢,也足证南宋最后一个大诗人的名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千载成败万古争,苟世异时移,作街谈巷议,不过留得此名。 上面那首诗的作者,就是刘后村,他初名灼,后名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有《后村先生长短句》传世,在后期的辛派文人中,以其成就第一。 说起来,在他的作品中,《访梅》的知名度实在很小,“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的自况,“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的豪放,以及“总不涉闺情春怨”的创作态度,都更为人熟悉。之所以特意把它选出来,是因为,这首诗短短二十八字,却包含了三段因文生祸的故事。第一句,是中唐刘梦得之“玄都桃花”,其时代背景为永贞革新,第二句,是盛唐李长源之“东门柳”,其时代背景为杨国忠的得势,第三第四句,则是在说作者自己,其背景,是南宋史弥远的专权。 今天,我们只讨论第一句。 ---“梦得因桃数左迁”。 梦得,就是刘禹锡(字梦得),他是中唐时期大活跃的诗人,与白乐天韩退之柳子厚处于同一时代,是“永贞革新”中的重要人物,时人论及革新人物,有所谓“二王刘柳”,“刘”就是刘禹锡,名在王伾王叔文之后,柳宗元之前。 (当然,这个缩写本身的来历倒是不大光彩,后面再细说。) 要说“永贞革新”,得从“安史之乱”说起。 李唐开国,历经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历经武周成功建立我国历史上仅有的女性政权和挫败掉韦后再次建立女性政权的努力,终于迎来了唯一能够凌驾于“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等等“之治”之上,能够被各代史学家们共许为“盛世”的金色时代:由唐玄宗李隆基及众多极为优秀的人才们戮力同心创建的“开元盛世”。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可惜,正如历史中不止一次上演过的,惊天巨人,建功不世,举目无敌,于是稍以自娱,于是躯倦厌政……但,在这过程中,巨人,或者说曾经的巨人,却仍有着最强的信心,有着无敌的自负,那使他的眼蒙蔽,使他看不到万里长堤上,已开始出现了隐隐绰绰的沙眼。 于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安史之乱的影响,大致可以比成小铁在孤峰之战中被下的毒药:不能“毒死你”,却能“毒到你死”。它没有终结唐王朝,却为唐王朝种下两大死疾:藩镇自专,宦官干政。从此以后,历代唐皇帝及政治精英们,无不殚精竭虑,想要控制甚至是治愈这两项顽症,却均告失败。最终,大家只有无奈的拥抱在一起,沿着那不仅越来越滑,更兼越来越陡的斜坡,翻滚着,跌撞着,摔向中国历史上两大黑暗时期之一的“残唐五代”。 (残唐五代的内容和本篇主题相去已远,这里不再展开,有关内容,在《文祸--人生识字忧患始》中,会有更详尽的介绍。) 永贞革新,正是唐王朝的精英集团们打击藩镇、宦官,力图复权于上的第一次重要尝试。 肃宗之后,是代宗,代宗之后,是德宗。德宗身故后,当了二十年太子的顺宗起用王伾诸人,力行新政。从理论上来说,这应该是得到全体皇族和士人支持的好事,但很遗憾,由于先天存在的诸多重大缺陷(在决策层,顺宗继位时就已中风,口不能言,在执行层,二王均非正人,尤其王叔文,常被指摘为有唐一代朋党之乱的始作俑者),永贞革新并未能团结起所有应该团结的力量,反而先激起了皇族间的内斗和朝臣间的恶斗,仅半年便告失败,顺宗被他儿子按照大唐开国以来的传统,升级作了太上皇,“二王刘柳”中,王伾忧愤而死,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外放连州刺史,未两月,再迁朗州司马(同期,柳宗元被贬永州司马,初中课本有选的《小石潭记》,就成文于这一时期。)并且,斥诏中还大书昭然“虽后更赦令不得原!”,可以说,从理论上来讲,除非宪宗早亡,他们的政治生命已到此结束。 在大唐放逐的疆界中,朗州(今湖南常德)已算是最外围区域之一,与其接壤的地方甚至还未行王化,即所谓“不毛”(说起来,那个“不毛之地”倒真是大大有名……“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 值得在这里指出的是,刘禹锡,乃至永贞群臣的流放,倒也算是种瓜得瓜,他们在当时得令的时候,表现的并不好,时人议论,以为王怌跋扈,叔文阴结,就算刘禹锡,也有过因为别人稍不亲附就斥流远藩的记录,新唐书记为“凡所进退,视爱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也就是说,他们当时已嚣张到了让人在背后都不敢提名字的地步……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失势后的遭遇,应该不算是一种意外。 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这批人员又的确有其能力在,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后,帝京当中,终于还是飞出了返京的恩诏。 ……斯时,为元和十年,距离刘禹锡的外放,已经十年了。 十年啊……对镜抚膺不忍叹,人生几得再十年?特别是对于一个曾经登上云端,曾经雄心勃勃的政治家来说,这远涉山水间的十年,一定有很多刻骨铭心的东西,一定有很多孤夜残漏的领悟。 (不过,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他或者有所领,却并未有所悟,当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刘禹锡身上来,公平的说,他被召还时的前景并不错,“欲任南省郎”。 南省,就是尚书省,唐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尚书省的地理位置在三省最南端,故时人名之“南省”,后来宋袭唐制,也是这样称呼。南省郎是简称,即南省侍郎,从级别来说,是四品(刘禹锡当年在永贞革新时位监察御史,只是正八品),从含权量来说,可以算宰相助理,是有里子有面子的一个好位置。 不过,他没能上任,因为……桃花。当时,京中有一座道观,叫玄都观,因为道士很会种桃花,成了著名的社交场所,整天里冠盖云集,热闹的紧。 话说唐宋时期,社会上的文化气氛不要太浓,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参加这种社交活动时,没好衣服可以穿布的,没马可以骑驴甚至自个儿安步以当车去,大家都不在乎。可要去了玩了却不写首诗填个词什么的,那,连家里人隔天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就明白,刘禹锡跑去看花,肯定是要写诗的。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要说,这诗也没什么,大实话,他都走十年了,这些树指定是他走以后才栽的啊,可凡事架不住琢磨,让有心人一听一想,这事就麻烦了。 “尽是刘郎去后栽”……您这儿话中有话吧? “紫陌红尘”这个词的指向意味,是非常浓的,即今日之“大红大紫”的源头,唐人所谓“朱紫富贵”,正是官绶颜色,有此四字,有心人硬说他是冲官场中人来的,那是一点都没法分辨。 说到对这段文案的评价,套路之一,是“在这首诗中,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刘禹锡作为改革派重要人员的坚定立场,展现了对保守派豪不保留的蔑视以及锐意改革的大无畏战斗精神,因此,他受到了保守派(也有书作“顽固派”)的敌视和更进一步的打击……”等等,虽然这大致是在“河殇流”甚嚣尘上的年代里写出来的,可到了今天,好象也还是这样没变。 这样说对不对呢?不能说完全不对,刘禹锡显然是个改革的死硬派,这首诗也显然写的很有情绪,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再和他十三年后再次看花时写的另一首诗连起来读,就更能看出他的态度真是始终如一。 (十三年后,刘禹锡再被召还,用为主客郎中,可他也真是性子倔,偏又跑去玄都观,一看,哦?现在没花了啊?没花我也写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也就罢了,还自已写个序,叫“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你说,这几句话向外一放,那些当朝的“兔葵燕麦”能待见他么?虽然这次倒没被再赶出京,不过……也的确彻底断绝了自己的仕途。) 但是,如果只分析到这一层,只把过错归结到所谓“保守派”身上,我认为,也是不对的,或者至少是不全对的。 至少,我们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写诗的是刘禹锡,但翻翻历史书,我们却会看到,被逐贬出京的是一批人,一批,均在十年前被流为远郡司马,刚刚蒙召入京的旧臣,其中有柳宗元、有韩泰,有韩晔……都是永贞革新的干将,“二王八司马”(顺便说一下,这里也算是一个旁证,说明在唐朝时,“王八”还不是骂人的话……)的成员。就算他那首诗实在是惹着人烦,可另几位又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科学中,有个基本原则,若理论不能解释事实,那这理论就一定是错的,放在这里,所谓“保守派”疯狂迫害“改革派”的理论既然不能解释这些事实,那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的说,这个理论肯定是错的。 事实上,“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称呼根本就不合理,若以当年“永贞革新”时的目标来衡量,宪宗年间整顿外藩的成绩堪称斐然,史称“元和中兴”,可以说是王叔文们那时都未必敢有所想象的漂亮。若国家已的确较当年更加强大,若永贞革命者们的理想已在被逐渐践行,那,仍然站在远方,愤怒并继续孤立自我的行为,又该如何评价? 请记住,刘禹锡的被召回,并非一个单独的行为,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十年前一齐摔倒的众多同志……这说明了什么? 天子。是天子有意起用新党。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圆各种事实。 当然,从史书上来看,似乎不是这样:各种记载中,皆说是“宰相欲用”,“相爱其才”等等……不过,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 至于这一决策的原因,两个字可以解释……朋党。 永贞革新最大的负面影响,就是拉开了朋党之争的大幕,先是王、武死斗,水火不容,后是牛、李揪打,不相尔汝,如是这般,直至唐亡。 在我而言,很少对一样东西给以完全的负面评价:甚至包括文字狱本身,我也一向主张全面来看,要考虑统治者的立场,但对于“朋党”这东西,我真得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需要说明的是,“政党”和“朋党”是两个东西,虽然,现在世界上多数国家的政党的确都有朋党化的趋势,但终究还是要搞清楚分别的。 儒门的说法: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又说: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合。这个,我觉得把“政党”与“朋党”的区别说得很清楚了。为支持而支持、为反对而反对的,就是朋党,为原则而支持、为原则而反对的,就是政党。 在我心目中,“朋党”这东西是政治中最可恶的存在之一,尤其是两党相撷,不分上下的情况,若说极端一点,我宁可用一个专制的帝王来换取两个相抵的朋党,因为,专制者,至少有“可能”作成一两件事,而朋党的合力,则可以确保“绝对”不会作成任何正确的事。 (顺便的顺便,题外话的题外话,今世之所谓“民主国家”,承平数十载之下,政党多有朋党化的趋势出现……甚至,连一些所谓的“新生民主国家”,统共十年八年的民主史,却在真正体现出民主的强大之前,已先急不可奈的滑向朋党化,观之,真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 …… 当然,宪宗所面对的朝政,倒还没有出现这种两党相角的情况,事实上,他倒还是有点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因为,那时的朝堂之上,只有一党……在十年前因与永贞一党对抗而集结起来,并最终推动宪宗上位的官僚集团。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宪宗反对永贞革新,不是因为他反对改革,而是为了自个上位,一旦上位之后,永贞革新“权归于上,抑宦削藩”的思路,可就立刻对了眼,再加上旧臣如武元衡等人自恃拥立有功,越来越觉得自个真是什么白玉柱紫金梁之类的重臣了,在这种情况下,换谁在上面当一把手,也会考虑搞搞平衡的。 要搞平衡,刘禹锡当然是个好人选,当年并肩搞革新的“二王刘柳”中,王伾病亡,王叔文赐死,向下数就是他了,何况他和武元衡还有私怨,更不用担心会被武系收编。从这种角度来看,刘禹锡的引起旧党反弹,简直正合宪宗心意,又岂会一怒贬窜?或者说,如果只是因为顶不住旧党的压力,那,他从一开始又凭什么可以把这些人全部召回来? 要知道,从有唐一代的历史上来看,宪宗并非无能之辈,自安史之乱后就告沦丧地方的藩镇之权,正是在他手中有了实质性的回收,中学课本都有选的《雪夜平蔡州》,乃是天宝之后唐皇帝少有的得意之作,新唐书赞曰“自吴元济诛,强藩悍将皆欲悔过而效顺。当此之时,唐之威令,几于复振。”许其以“刚明果断”四字,比诸前面德宗的“以强明自任”,比诸后面穆宗敬宗的“昏童失德”,那评价真不是高出一点两点。 所以,刘禹锡的这一次被贬,有着更深的背景,要从更大的地方去看去分析。 上面说了,唐顺宗革新失败,被人假诏逊位,换了宪宗上来,虽然说,请老爹去当太上皇是唐朝的明规则,但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是唐宪宗这种“刚明果断”,恨不得功追贞观,勋比天宝的人物?而同时,要让这样的人放弃既有思路,把经已召入京中的永贞群臣再度赐罪,远放八荒,那又得有什么样的动力? ……翻开随便一本基础哲学,我们都会看到说“内因是事物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在皇帝的立场,你们之前的错误不是搞改革,而是站错队,那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回来重新站队,继续支持我搞改革,大家还是好同志,但……这儿有个前提,你们如果还认识不到错误的本质是站队而非改革的话,那对不起,您那儿来回那儿去吧,腊月二八打个兔子,缺您还搞不了改革不成? 所以,严格说来,刘禹锡的这一次流放,和他的桃花诗并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以及他们并没有完成自己心理定位的转变,没有回答好最上位者始终不曾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你们,到底是忠于改革事业本身,还是忠于搞改革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我们也许可以用另外两段资料来回答。 “宪宗初,征柳宗元、刘禹锡,至京。俄而以柳为柳州刺史,刘为播州刺史。柳以刘须侍亲,播州最为恶处,请以柳州换。上不许,宰相曰‘禹锡有老亲’,上曰:‘但要与恶郡!岂系母在!’” 而在稍后,刘禹锡游蜀中,吊昭烈旧迹,居然留下了这样诡异的句子:“得相能开国,生子不象贤。” ……上面的文字中,“征”、“俄而”皆用的极可玩味,至于“得相、生子”之句,更让难以相信这只是在纯粹的讲古。 事实上,我们可以很有把握的说,刘禹锡的被流放,责任甚至并不在他个人(当然,作为这个集团时存的头号人物,影响力最大者,他无疑该负最大的一份责任),历史的真实,应该是这样的: 为了制衡武元衡一党,也为了希望借用永贞一党的能力与执著,宪宗推动系列人事案,将二王八司马中残余的精英召还,更明白无误的放出“意图重用”的信号,想要换取他们的忠诚。 然而,也许是刘柳等人对顺宗的忠诚太过强大,也许是十年前的伤痛太过深刻,甚至,也许只是畏惧新党复用的旧党适时制造了流言与假象,总之,他们最终未能通过宪宗的考验,被认定为“不可靠”,而再度贬斥出京。 同进,共退,十年前,他们仓皇南去,十年后,他们以为看见春天,却发现那实在只是一次料峭刺骨的倒春寒! 但我们又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执着,他们不惜放弃掉重享荣华富贵的机会,再一次的回归到那些苦水恶地中去,无论他们少年得意时曾如何轻狂,这一刻,他们已将所有的债务还清。 当然,他们也得到了其回报:失掉“现在”,却换来“永恒”。 我们这个古老的、历经沧桑的民族,始终,会给那些愿意为坚持原则而放弃物质利益的人给以甚高,甚至是最高的尊重,譬如不食周粟的伯夷、譬如不食糟醨的屈子……乃至,不食美粮的自清先生。 清人尝作刻薄语,以苏小小李师师洪承畴钱谦益论名宦名妓之别,道名宦是身前享名身后刻苦,名妓是身前刻苦身后享名,虽失庄重,却……又何尝不是无理? 对这种模式,我名之“有骨气的失败者”,中国人并非爱为失败者唱挽歌的民族,甚至,可以说是在抛弃失败者时动作极快的民族,但同时,若失败者能保有骨气,却又能够赢得极高的尊重,甚至可以在文化结构中取得凌驾于胜利者之上的地位。 这种似乎矛盾的心理,正可以铨释老子的断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为了现实目标而迅速转身的人群,心底却未必不在指摘着自己的“灵活”,而在出现了敢于“执著”的忠臣孽子时,新时代的顺民们,更会一边发着隐隐的痛楚,一边情不自禁的发出赞美。 因为,他们知道,那的确不能“支持”,但绝对值得“尊重”。 那都是我们民族的魂,灵活是,执著也是,不懂得“圣之时者也”的民族不会有“未来”,但举国都是贝当元帅的民族,却连“现在”也没法保存。 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并非最古老也并非最辉煌,却是最为气脉绵长的神奇民族,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族灭的边缘,却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这种灵活与执著的奇妙结合,也是,原因之一吧? 说到这里,我们会明白,刘禹锡的桃花诗,本身或者不应该被称为“文祸”,严格的讲,这倒是历史给他的一份厚礼,作为永贞诸臣中最后的大人物和最执着的人物,历史,和历代的文士们,选择了他,来作为这个充满悲剧色彩和理想色彩的小集团的代表,让他们走入历史,走入不灭的道路。 桃花诗,那实在只是一则浪漫的故事,一个被典型化的符号,充满了浓郁的传奇色彩,让我们叹息,让我们扼腕,让我们把历史简化为“坏人欺负了好人”这样一望即知的模式化故事。 但实在,历史,何曾简单? 玄都观中桃千树……你可以说刘禹锡遭到了太重的打击,但不必说他被迫害,不必说他蒙受了文祸甚至是文字狱……当他本来就不打算伸出手去合作时,我们又何必为了对方的把手抽回而叹息? ……是之谓,求仁得仁。 有何辜? ----------------- 十三年后,刘禹锡再度回京,是时,宪宗经已过世,他也已是壮年早逝的白发人,当年永贞一会中的同志们,都已身死异乡。在那批曾经狂欢着,叫嚣着,自以为“将拔下龙的牙齿,将把狮子踩在脚下”的年轻人中,他是最后活着的一个。 恍若隔世……是吗? 我并不喜欢,不过,我必须承认,以我的阅历与学识,也仅仅可以描摹到这个地步。 《再游玄都观》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一首诗,我一直都以为,实在并非简单的发泄愤怒,甚至,连那为他召祸的“兔葵、燕麦”,到底指向为何,也都值得深思。 刘禹锡第二次归来的时候,唐皇帝为文宗,文宗之前是敬宗,敬宗之前是穆宗,穆宗之前才是宪宗,十四年间,换了四个皇帝。 这并不正常,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善终。 宪宗的结局,非常可悲,这个曾令天下藩镇颤抖,开始重新考虑如何对帝京输诚的男人,最后却因意图将收权的对象扩大至宦官,被刺杀深宫。而不仅是他,仅三年,继任者穆宗,再为宦官所杀,而到了敬宗年间,杀顺了手也杀红了眼的宦官们,更是索性制造出了“甘露之乱”这样骇人听闻的血案,杀朝士两千余人,赤裸裸的把敬宗当成了傀儡。 在此背景下,藩镇们的离心倾向自然会大幅增强,对帝京的尊重乃至臣服则是疯狂下跌,永贞革命者们曾经梦想过的一切,现在,全部被以镜像的形式,投射在整个中国上。 ……天下板荡,甚至,已没法看到自愈的希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曾经把握住历史走向,曾经意气风发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一个老人,来到这他曾经游历的地方…… 岂不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时候,刘禹锡到底想了些什么,诗下到底要表达些什么,我们已没法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我们知道的只是,当他发出“桃花净尽”之叹的时候,离大唐王朝的覆灭,离五代十国的开始,还有不到八十年。离刘克庄“落梅”之叹,还有四百四十年。 ……风吹过,卷千树桃花,越万里天,越万古天,由长安、之汴梁,向半壁江湖,经五代、历十国,终化一树落梅,入后村笔底,涂墨江湖。 ----------------- 最后的最后,几句闲话:以文学角度来看,唐宪宗的治世是极为重要的阶段,韩退之柳子厚白乐天刘梦得李长吉诸人皆大活跃于其时代,但,除了政治上完全不得意的长吉外,前四人皆蒙贬斥,远流僻壤。 ……并且,这四人在政治上立场完全不同,韩柳相攻,一度不能两立,乐天为言官,不归属任何一党,但,在宪宗的治世下,他们却最终得到相同的结局,并分别为我们留下了诸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样的句子。 古来文章憎命达……也许,真得是这样吧? 《文祸(一)》完,续作近期推出,敬请期待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夜 文 祸(二)--不读诗,无以言 文祸(二) ---不读《诗》,无以言!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幼安词以豪迈称,然偶尔笔涉军国以外,也颇有风味,比如“最喜小儿无赖”,比如“提壶脱裤催归去”,而,以字面而言,上面这阙《摸鱼儿*晚春》也可算是“风情之作”,悲春光、惋落红、惜佳期、苦闲愁,很得婉约之昧。 ……然而,在时人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 “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 上文引自《鹤林玉露》,作者罗大经,南宋文士,在他眼中,这阙词有着严重的问题,可“贾种豆种桃之祸”,并且将皇帝(赵构)的“不加罪”颂为“至德”,那么,问题在那里呢? ……在回答之前,我们不妨先来看一看,“种豆种桃之祸”是什么意思。 “种桃”,便是刘禹锡玄都诗祸,在《文祸—玄都观的桃花》中已作了很详细的介绍,这里不再赘述。 “种豆”,说得是杨恽。 杨恽这个人,于史名声不显,正常的规律,要介绍他,按说得这样开头:“司马迁知道吧,对、对,就是那个阉党啊,没写完‘thebiographyoffuckingman’就坑了的那个……杨恽就是他的外孙啊。” ……不过,如果是讨论文祸史的话,杨恽的地位,可就不一样了。 汉五凤四年(公元前54年,话说,五凤四年54年,这两个数字配合的真好……),杨恽以事下狱(当时有一次日食,有人上告说,这日食准是杨恽他们不干正事招来的啊……然后,就真得把他们拎来过堂了……),搜得《报孙会宗书》,汉宣览而大怒,竟治以“大逆无道”,斩之,妻子徙酒泉。 好,我们来看看这篇文章。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馀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灭夷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炮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馀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在文学史上,这篇文章有其地位,陶渊明曾取意为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宋人甚至以为:“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甥故也。”将之与《报任安书》并列。 ……但,这篇文章的地位首先是在文祸史上。 就是这篇在我们看来很好很流畅,很潇洒很飘逸的文章,却能令汉宣帝“恶之”而必杀,更将打击面扩大到“诸在位与恽厚善者,皆免官”牵连到了张敞、韦玄成、孙会宗等多名官员,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顺便说一下,这张敞本身也是个狠人,“五日京兆”的典故且不去说,便“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的劝谏和“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也是因之而起,不过,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 这个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杨恽这个人,风评其实并不好。史评以为“廉洁无私;然伐其行能,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由是多怨于朝廷。”就是说他是个清官不假,但性子刻薄,爱举报人,人际关系处得很不好。 (其实,这倒是他的起家之道,他早年显达封侯,正是因为首告霍光谋反有功。) 话说那是公元前五十六年的事了,朝廷中有个叫戴长乐的,和杨恽不对付,这一天,他收到消息,说有人举报您啦,老戴一想,这个,没别人啊,准是杨恽个丫挺的!你喵的,先撩者贱,就怪不得我手黑啦!于是上书举告杨恽妖言若干,基本上,就是说他在背后拿皇帝开心编笑话,乱传不该传的段子不说,而且还是用群发的模式……这个状告上去,廷尉和后来那次一样,也定了一个“大逆不道”,不过因为是头次,于是恩出于上,汉宣“不忍”,仅“免为庶人”。 (话说,这一次其实戴长乐完全打歪了,告他的不是杨恽,而且也不是杨恽指使的……另外,他也没落好,上头的处置,是两个人一起夺官为庶……) 这次的事后,杨恽就回了家。 杨恽他家,不穷,当年他出仕为官前,就有过散财千万的豪举,回到家里后,他“治产业,以财自娱。”,算是提前过上了后来老高老石老曹还有老啥老啥老啥啥啥们那一大帮子的生活。每天宅在家里喝喝酒,听听曲,要不然就出门去跑跑生意,收收租子,总之小日子过得很high……当然,也少不了发发牢骚,说说怪话的程序就是了。 结果,有人看不去下了。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与恽书,谏戒曰:“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这个孙会宗呢,和杨恽是好朋友,这个信写的,也纯然是出于好意,他说你现在是下来了,可未必就没希望上去了啊,你现在应该作惶恐状,作悔悟状,作痛不欲生状……总之是要让组织上感受到你对自己错误的深刻认识和诚恳反省,让组织上感受到你这个人还是可以挽救的……你怎么不跑不泡不说,还真就安心打点家业作生意办实业去了?你喵的有点出息成不?! 这个话,应该说是很贴心了,不是真当自己人,实在不必说这么透的,毕竟,那是两汉,还不是后来道学大行,遍地都是道德规范的年代。 但杨恽,他不领情啊! 收到孙会宗的来信,他一眼扫过,冷笑一声,捏捏胡子,然后抓起刀来,啪啦啪啦,文不加点,一刻而就,正是我们上面全文引用的《报孙会宗书》 (好,刚才没有认真看的同学,或者现在想不起来内容的同学,请翻回上面,再看一遍这封信。) 那位说了,再看一遍……也看不出问题啊,这文章写的,一看么,是颓废,二看么,还有牢骚,三看四看……我靠,这个“大逆不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看不出来,您就对了,因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个“不读诗,无以言”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啦…… 不读诗,无以言,是孔子教育自己小孩的话,这个“诗”,指得是《诗经》,也可以叫《诗三百》,因为分成“风”、“雅”、“颂”三个部分,很多时候,也可以用“风”来指代它。 在最早的时候,《诗三百》其实只是一本民歌集,但既然它是圣人删述,又既然汉人独尊儒术,《诗》就自然成了基本教材之一,而对于每篇诗作进行分段分节,研究其中心思想,挖掘其内在含义……自然,也就成了普天下官员文吏们的必修课。 而且,汉人不光重“风”,也奉“骚”为宗。 汉尚楚声,自汉高开国以来,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一直有着极高地位,得到广泛学习。美人香草就是指孤臣孽子,恶禽臭物准是针对谗佞不臣……这个手法,基本上是个文人都懂。 ……于是,杯具了。 诗惧穿凿文惧深读,以有心算无心,还怕找不出事么?更何况,杨恽自己留的把柄,也忒大了些。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再读一遍这首诗,记住里面的关键字“田彼南山”。 ……好,我们开始翻《诗经》。 《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解曰:南山,刺襄公也,以其与妹有私…… 复有注:南山,齐南山也,国君尊严如南山。 《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解曰:刺幽王也,不知节国用…… 《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解曰:刺幽王也…… …… 好啦,不必再向下引啦,总之,你说他是牵强也行,说他是胡闹也管,反正在那个时代中,“南山”被认为有着特殊的含义,可以用来指代“至高者”。 (顺便说一下,也正是这个原因,有人解陶诗“悠然见南山”句实非隐逸,而是“身在江湖、心怀帝阙”的忠贞表现……) 好,现在我们再回过头看看那首诗,就实在太过刺眼了。 南山、芜秽、不治! 如果我们能够建立起以“南山”指皇帝,以“芜秽”代佞臣的平台,那么,这首诗,简直就是在指着帝京骂街啊!你个皇帝当的是个毛啊,在朝为官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以此两句,治一个“大逆不道”,就走遍天下,也决然是个铁狱! (至此,我们也大致能够领会前人何以说辛诗有取罪之道,以《骚》解之,则怨刺之情,溢于言表,“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句之怫赵构,实非无因。) ……这件事,一向被认为是我国“诗祸”的起源。两千年文祸纠结,自兹而始。同时,它本身又确立了文祸事件中的一个大类,凿《诗》取典,以比定罪!在此后的两千年中,从谢灵运“池塘生春水”,到苏轼的“纷纷不足愠”,不知多少诗家文士,栽倒于斯。 *************** 谢灵运,李白最欣赏的诗人之一,白诗中多次出现的“谢公”、“谢客”、“康乐”都是他。他是陈郡谢家后人,由晋入宋,数为外郡太守,复以事流广州,而竟以反罪见杀。 在永嘉太守的任上,他作有《登池上楼》一诗。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这是谢灵运的代表作之一,其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更为人称颂,宋吴可甚至赞之为“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名句”二字,当之无愧。 ……但是,这两句诗却也成了他的死因之一。唐人尝以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 为什么呢? 解读是这样的:“‘池塘’者,泉川潴溉之地;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风》所纪,一虫鸣则一侯变;今曰‘变鸣禽’者,侯将变也。” (顺便说一下,如果去百度上面那段话,很多地方都会把这个解读解释为王安石所作,包括一些研究谢灵运的书籍甚至也这样记载,但实在说,那是读书不细的缘故。最早的一处记载其实是说,某人向王安石请教,为什么说谢灵运因诗取祸呢?于是王安石就告诉他说,前人已经有很细致的分析了,然后复述了上面那段话,于是“人服其能”,就是非常佩服王安石的博闻强记。之后辗转抄录,因为原作者实在没什么地位没什么名气,最后居然传成了荆公穿凿如此,也实在让人无语的很。) 《豳风》,指得就是《国风*豳风》,一虫鸣则一侯变,出自对其中《七月》诗的注解。宋主以臣子而代君上,以寒族而主帝位,对什么“王泽竭”、“鸣侯变”之类的东西不要太敏感,再加上谢灵运自己又是个好高骛远的大嘴巴,又焉得不死? (康乐虽亡,诗名却已播于天下,更开谢门诗路,自兹才人代出。后人论及王谢世家,每言“王书谢诗”,则谢家之能与王家相持齐名,非赖谢安之于王导,亦赖谢客之于右军多矣!) 严格说起来,谢灵运其实或者冤枉,他是个纵情姿肆的人,毁誉皆当人前,而且自视极高,就和李白似的……你说他在喝酒时抛白眼说风凉话我都信,你说他专门费心写首藏典诗来骂人……他听到怕是要嗤之以鼻的,写诗骂谁?老刘家?他们也配?! (当然,这种脾气让人知道后,倒是更要杀他的啊……) (顺便,在历史上,谢灵运之所以自临川徙穗,也和诗祸有关。他有一首诗写“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被仇人访知,上告朝廷,指其“胸怀异志”,以是发案) (顺便的顺便,为这首诗倒霉的人还远不止一个谢灵运……) (东魏静)帝不堪忧辱,咏谢灵运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常侍、侍讲颍川荀济知帝意,乃与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华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济北王徽等谋诛澄。大器,鸷之子也。帝谬为敕问济曰:“欲以何日开讲?”乃诈于宫中作土山,开地道向北城。至千秋门,门者觉地下响,以告澄。澄勒兵入宫,见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此必左右妃嫔辈所为。”欲杀胡夫人及李嫔。帝正色曰:“自古唯闻臣反君,不闻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责我!我杀王则社稷安,不杀则灭亡无日,我身且不暇惜,况于妃嫔!必欲弑逆,缓速在王!”澄乃下床叩头,大啼谢罪。于是酣饮,夜久乃出。居三日,幽帝于含章堂。壬辰,烹济等于市。 谢公早亡,若知北朝有知音如此,又当,何感? *************** 谢康乐可能是冤枉,但苏胡子,他倒真是不折不扣的活该。 元丰二年,九月廿三,大宋御史台“乌台专案组”的官员们正在紧张的工作着,细读一篇又一篇正在被不断发现、收缴来的文稿,室内摆满了书架和典籍,每名官员手边还都有很高一堆,每翻一页文稿,他们就会停下来,蹙眉苦思,或者迅速的打开一本书检阅,若有所发现,就会在一边高兴的低声呼叫着,一边很快的作出摘录。虽然已经入秋了,但高强度的工作,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仍然使他们的额头都为细密汗珠覆盖,时不时,还会出现这样的低声对话: “这大胡子,用个平易些的典故会死么!” “你能遇到僻典就该偷笑了……上次那首诗,我们是连佛典道藏都查过了一遍也没找到出处,只好拉下脸去问他,结果你猜胡子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 “是他自己编的!” “%^*#$%!”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突然,有人惊喜的高叫起来:“哈哈,我找到啦,找到啦,大胡子用的是诗经的典故,这家伙,他把当朝相爷们全都骂进去啦!” …… 很快,面对审讯者的逼问,苏轼悻悻的承认,他们,又找到了一把小飞刀。 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 “佳谷卧风雨,莫秀登我常。陈前漫方丈,玉食惨无光。大哉天宇间,美恶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飞蚊殷回廊。兹时不少假,俯仰霜叶黄。期君蟠桃枝,千岁终一尝。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这首诗的问题出在那里呢?最后两句:“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苏轼化用《诗经》,藏“群小”于文内,骂众臣于无形,算得犀利,只可惜,宋朝是一个文化空前发达的社会,就算在“奸佞”阵中,也不乏一流的大文人大学士,这把飞刀虽然隐蔽,却到底还是被找了出来。 *************** 以《诗》获罪者中,案主名气较大的,除谢苏外,还有薛道衡之“鱼藻”案,张商英之“嘉禾”案,吴元美之“鸣条”案等,但三人事情分别记于《文祸—若个才人真绝代》、《文祸--党争:王与马》和《文祸--临安十八年》中,此处且不展开。 ……不过,张缙彦之“将明”案,倒是一定要说说的,盖斯事非止可怜可笑,更足见两代文治之别。 说起来,能以《诗经》治罪,其实也非易事,能拈出个中机巧的,也必是饱读诗书,更能融会贯通的学人,唯至入清,却变了样子。 清顺治十七年,“甄三品员”,时任浙江左布政使的张缙彦被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裔介所劾,罪为“缙彦序正宗诗曰‘将明之才’,其诡谲尤不可解。”就是说:主子哪,姓张的给刘正宗诗集写序,夸他是“将明之才”哩!这个心意,太阴险太狠毒了哇!奴才实在看不下去了啊啊啊啊!啥,主子您说汉官可自称“臣”?别介啊主子,我虽然不幸长了一张汉皮,但里面裹的,可实实在在是颗满心啊!您看这膝盖里面,他连骨头都没长啊! 这个事情的前后背景要详细展开,那要从顺治年间汉官的南北党争讲起,此处不赘,只解说这四个字。 “将明之才”里,“将”和“明”是两个独立的动词,一指执行,就是执行力。一指辩明,就是判断力。两字连用是个专有典故,专指“辅佐皇帝的英才”,如汉诏中,就有“有司无将明之才“的责备。它的出处呢,在《大雅*丞民》,张缙彦此语,无非是小拍一下刘正宗的马屁,用典古雅,可说水平不低。 ……但,可惜,典虽不错,时代却错了! 清帝及诸议政王大臣虽然无学,却偏生认得一个“明”字,却偏生最忌这个“明”字! “将明”两字虽不解,却能自作主张,“将明”者,“扶明”也! 饶是张缙彦为自己百般辩解,议政王大臣会议还是定谳曰:“诡谲言词,作为诗序,煽惑人心,情罪重大!”以为当死,顺治“宽之”,抄没家产,流宁古塔。 按张缙彦原非正人,他于明任兵部尚书,明灭则归顺,顺败而从清,仕三朝而不知耻,虽横死而不足怜,所堪叹者,前人蒙《诗》祸,是以文藏典,以典获罪,清人蒙《诗》祸,却是以典作文,以文见杀! ……此何世也! 孔璋破题于西元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一日 草成于西元二零一零年六月九日 (补充说明,关于杨恽之死,其实还有其它说法,如宋洪迈即认为:“予熟味其词,独有‘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盖宣帝恶其‘君丧送终’之喻耳。”,认为他乱说“君丧送终”之类的话,触了宣帝霉头。不过,这只是影响较小的一家之言,且为后出,故不取信,且录于此。) 文 祸(三)--临安十八年 文祸(三) ---临安十八年 “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当岳飞写下这四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绍兴八年,同时,这也是秦桧自绍兴元年拜相以来的第八个年头,当时,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将要打破蔡京的纪录,成为赵宋开国以来在职时间最长的相臣。 前一年,是以秦桧为代表的主和派们取得重要成功的一年:河南旧地,似乎可以通过谈判要回来了,徽宗的灵枢,据说金人也愿意还回来了,开封城中的血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好象高粱河畔的血火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一样,也许,只要给那些不爱惜身体发肤的蛮子们一些岁赐,一切,又能恢复成过去那样? 但就是这一年,奉旨前去谈判的王伦,带着金人使节回到了临安,傲慢的来使高高的站着,他要求赵构跪下,他说,他来,是为了“诏谕江南”。 已经没有什么宋国啦,只有还没归服王化的“江南”,现在,诏书来啦,跪下吧,听着吧! 岳飞愤怒了,他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他记得历史,却忘了现在。他清楚的记得海上之盟和太原城,却忘了先去打听皇帝的态度,忘了在上书前,先去分析、掂量、盘算和计较。 ……所以,他只是一个将军,一个当时最优秀的将军,一个即将在四年后,被送进风波亭的将军。 ~~~~~~~~~~~~~ 在这一年里,岳飞的上书当然是最醒目不过的。与之相比,这年还有一位叫胡铨的编修官,也曾经上书赵构,力陈议和之害,就较少的为今天的人们所注意。但是,如果我们要着眼于南宋文祸的话,这却是不容错过的一件事情。 因为,把“莫须有”三个字演化到了极点的“临安十八年”,正是以这件事为发端。从绍兴八年,秦桧以“狂妄凶悖”之名治胡铨以罪开始,高呼“男儿当为天下奇”的王庭珪,黯叹“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张元幹,“非笑朝政”的胡舜陟,“鼓唱浮言”的张九成,“讥讪”的李光,“朋附”的胡寅,声讨“夏二子”的吴元美,阐发“子不欲阴中人”的程瑀,誓言“九死以不移”的赵鼎,指望赵构“谨察情伪”的张浚……因着种种最奇诡不过的逻辑和论证,一一倒下。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去世的前夜,他还在审订赵汾“大逆”案的名单,要把“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张孝祥勾兑入案,杀之而后快。 对此,清赵翼描述为:“秦桧赞成和议,自以为功,惟恐人议己,遂起文字之狱,以傾陷善类。因而附势干进之徒承望风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讳者,无不爭先告讦,于是流毒遍天下。” 到最后,就连这个生逢“盛世”,亲眼见证了乾隆文狱的赵翼赵云崧,也不由得为之感叹:“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 ……是为,临安十八年。 ~~~~~~~~~~~~ 据说,在宋朝的时候,把重要的姓名,写在书房的屏风上,是上层社会中很流行的一种习惯,比如说,某位曾经吓得周邦彦钻床底的大人物,就曾经把宋某、田某、王某和方某这四个名字写在屏风上,生怕忘掉。 这天,在一德格天阁里,秦桧静静的坐着,一边翻阅最近送来的报告,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他站起来,用他那极有名,极漂亮的字体,在屏风上慢慢写下了三个名字: 赵鼎、李光、胡铨。 ~~~~~~~~~~~~~ 赵鼎,曾与秦桧同为相臣,李光,曾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总理,都是与秦桧长期纠缠,足以对抗的敌体,能和他们的名字这样列在一起,对胡铨其实是一种荣耀。 绍兴八年,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针对“诏谕江南”的金人,上抗疏《戊午上高宗封事》。 当时,王伦宣传说:“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对此,胡铨尖锐的指出:“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陛下,然卒无一验!”警示赵构说,如果合作,最大的可能就是“如刘豫也哉”,成为与伪齐帝刘豫一样,生死进退皆操人手的傀儡,在最后,他更大声疾呼,“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胡铨的高呼,使他一夜间声振天攘,却也使他一夜间简在相心。秦桧的打击既快又狠,立刻就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之名,将他南贬福建为签判。为胡铨送别的陈刚中,刊印抗疏的吴师古,也被先后贬流。而或者是一德格天阁内那扇屏风的提醒,胡虽已南,秦未相忘。绍兴十二年与绍兴十八年,秦桧又先后两次下手,先把胡铨贬到广东,然后逐去了海南。 胡铨南贬,站出来说话的人并不多,但也始终都有,王庭珪写诗送行,说“痴儿不了公家事!”,张元幹为他叹息,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一个明斥秦桧,一个暗讽赵构,皆被处置。 王、张虽然蒙祸,但他们的观点原是如此,正如“种桃”之案,也算求仁得仁。倒是胡铨由新州而之海南的过程,才是和“种豆”,和“清风不识字”一样,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那一类“无中生有”的文祸。 ~~~~~~~~~~~~~~ “万古嗟无尽,千生笑有穷。” 这是胡铨到新州后写的两句诗,结果落在了新州守臣张棣的手里,如获致宝,精心铨释,居然从中解读出了胡铨的“怨望恶语”。 怎么回事呢?原来,北宋曾经有过一位相臣,叫张商英,他的号是“无尽居士”,而上古那位射日的后羿,所属的氏族则是“有穷氏”,于是,张棣由此发挥,说张商英为相,秦桧也为相,这话是明张暗秦,而有穷也是暗指秦桧,他冲着相爷又嗟又笑,当真该死的很。 秦桧虽然奸恶,却不是满清诸王大臣那种草包,这种比“将明”还要混蛋加八级的胡说九道,他实在是看不下去,更没脸用这样的解释去收拾胡铨,张棣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好咬着牙再等机会。 总算,张棣等到胡铨又写了一首诗,里面说“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这下终于坐实了他“怨望朝廷”的罪名,到底把胡铨撵去了海南。 从上面的事情中,我们可以初步梳理出“秦系文祸”的一些特点:一方面,秦桧所治文祸,与前人、后人,皆大有不同,他尽管也自有一肚皮好才华,却懒得去摘章捉句,最常用的罪名,无非是“谤讪”、“狂妄”之流,根本不屑于逐字分析。倒是那些迎其鼻息的鹰犬们,还要费几分心思,织攀成罪。另一方面,秦桧治文祸善外联,善滚雪球,或者说,是善立鹿于朝。胡铨被打在聚光灯下后,他的目标便不再只是胡铨,那些敢于声援的,敢于与他保持同一阵线的,敢于和他联系、唱和的,都将被一一择出,无情打击。 ……另外,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队伍的一次筛选和审视,哪些人会犹豫,哪些人会手软,哪些人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跟进和打击,通过这样一波波的攻击,秦桧也就能够心里有数。 所以……张棣的无能与无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或者并非要“求上进”,而只是为了“远灾祸”,在秦桧的游戏规则当中,那些有幸监视流臣们的官员,其实,也是在走一盘机会与风险并存的棋局。 ……比如说,右朝奉郎,王趯。 ~~~~~~~~~~~~~~ 绍兴二十二年,一个令官场中人,尤其是令秦桧一党人员目瞠口呆的消息传出,右朝奉郎任全州知府王趯因为“为逐臣传递书信”,被撵去湖南,成了一个小小的编管。 大为惊讶的官员奔走相询,希望摸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长脚相公的想法变了吗?这是要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还是新一轮洗牌的开始? ……然后,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无数人,包括王趯在内,泪流满面。 当时,有一位在海南呆了快十年的姓李的官员,很希望回到内地来,于是,他给秦桧写了一封信,请王趯代为转达。不久,信送到了秦桧的手里,他一边拆开信看,一边用一种很随意的神情问送信的人,“李参政今何在?” 李参政现在在那里啊? 使者回答说:“李参政今在全州,与王知府邻居。” 李参政住在全州(广西)呢,和王知府是邻居。 这还了得! 秦桧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这位“李参政”何以胆敢擅离贬所,而那位胆肥到敢于先斩后奏的王右侍郎,则直接被下了狱。 没几天,事情查清了,“李参政”还好好的呆在海南呢。和王知府做邻居的人中,倒是有一位“李将军”。 那个脑子短路的信使下场如何,已不可考,反正王趯是没能翻案。面子上下不来的秦桧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弄错了,索性用“代逐臣递书信”的罪名,把他贬到了湖南。 在那十八年中,这样的事情并非一起,没有旗帜鲜明表明立场的贬所官员们,倒霉的不是一位两位,拒绝追究王庭珪的曾慥、王珉和王大声,想要保护吴元美的孙汝翼,都先后遭到处罚,从这样的角度来考虑,张棣之千方百计想要给胡铨再加个罪名弄走,或者,也是在自保吧? ~~~~~~~~~~~~~~ 上面说到的“李参政”,曾任参政知事,叫李光。 ……和赵鼎、胡铨一起,把名字落在一德格天阁上的李光。 他曾经是秦桧的副手和助手,是主和派的人物,但后来,他转变立场,提出“金不可信、和不可恃、兵不可撤”的“三不可”,激怒秦桧,从此,就走上了漫漫南行路。 李光的初次被贬,是在绍兴十一年,贬所在广西,绍兴十四年,他再被贬移,赶去了海南,他是个心蛮宽的人,才学也好,索性在当地写起了书。他写的是史书,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小史》。 绍兴二十年,他写《小史》的事情,被秦桧知道了。 ……风波恶! 李光贬昌化军(仍在海南,但是在更南,更荒凉的地方),永不检举。 弟李宽,除名,勒停。 长子李孟传、三子李孟醇,侍行,死贬所。 二子李孟坚,对狱,掠治百馀日,除名,编管。 四子李孟津,抵罪。 …… 《续通鉴》记曰:“田园居第悉籍没,一家残破矣!” 此案牵连极众,除李光一家外,尚涉及到胡寅、颖直、张焘等十余名官员,之后,更派生出吴元美、程瑀诸案,范围之大,力度之重,远远超过胡铨一案。 李光《小史》案,在秦桧所治文狱中颇有特色,其它的案子,基本都是在文字中或者攻击了秦桧,或者声援了秦敌,或者被认定攻击了秦桧,或者被认定声援了秦敌……只有《小史》案,所录、所述的内容,秦桧根本就没有看到,仅仅是听说“他在做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把秦桧激怒。 要解释这件事情,就要从秦桧对“历史”的重视说起。 ~~~~~~~~~~~~~~ “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谎言便变成了真话。” “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纪录上。全部历史都象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 ------《1984》 虽然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奥威尔只是一个如同没有勇气走上海岸的1900般的被他所不敢面对的现实世界吓断了腰的绝望者,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有很多华丽的总结。 比如说,上面的两节文字。 秦桧与奥威尔不同,他是做事的人,他虽然没有这样总结,但他却这样做了,当然,用的理由光明正大。 绍兴十四年,秦桧上书赵构,求禁私史,理由是:“是非不明久矣。靖康之末,围城中失节者,相与作私史,反害正道。” 应该说,这几句话如果孤立的抽出来,其实是很漂亮也很正确的,甚至,连我,在看到白斯文将军们又或者是白将军们的子孙们的那些精美、神奇的回忆录时,也会常常有一种冲动,为他们没有遇上秦丞相而感到可惜。 不过,正如同民主本来也不是坏词,关键看是不是带路党们在喊一样……秦桧提出这个事情,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正青史,明是非“,而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 ……比如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在近现代以来的近体诗中,这首诗的知名度,排入前十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作者人生的前后反差之大,甚至使刻薄如李敖者,写出了“恨不引刀成一快”这样的诛心之句。 其实,秦桧的早年,又何尝没有过壮怀激烈? “大金必欲灭宋而立邦昌者,则京师之民可服,而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而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铖之诛,戮族之患,为元帅言两朝之利害,伏望元帅稽考古今,深鉴斯言。” “天下之人,必不服从,四方英雄,必致云扰,生灵涂炭,卒未得生!” 金人初下汴京,心气正高,视天下如掌中物。有人就提出建议,说赵宋气数已尽,当屠尽赵氏宗族,立张邦昌为帝,傀儡用之。 当时的秦桧,为御使台之长,听到这个消息,就结连同志,先后两次上书金人,力陈赵宋有德于民,非他姓可替,甚至建议金人践行旧盟,北渡白沟。 这两封上书,为秦桧赢得了难以想象的荣誉,时人赞之为“词意忠厚,文亦甚奇”。他日后之所以能一路飞升,宣麻拜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开始。 然而,绍兴二十四年,左朝奉郎任辰州通判何珫上书朝廷,说那两篇文章的真正作者是马伸,要求朝廷还此公道。 马伸,字先觉,是秦桧在御史台时的同事。按照何珫的说法,当金人想废赵立张时,马伸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我们必须要上书的人,而秦桧的态度则很暧昧,是在马伸他们的坚持要求下,才签了自己的名字,至于把他的名字签在最前面,那只是因为他当时是御史们的领导。 ……想一想韩寒现在跳得有多高,就能理解秦桧当时有多愤怒。 何珫被迅速下狱,然后贬往岭外,不过,他并没有呆太久。第二年,秦桧病死,何珫便被赦归,而他的观点,也俨然成为共识,记曰“先觉忠烈,遂别白于时。” 这件事情,足以让我们很好的理解秦桧,理解他为什么要反复的、强烈的禁绝民间私史了吧? 在当时,秦桧的刀锋所及,天下文士无不战战,就连北宋重臣,史学巨擎的司马光,竟也不能保护声名于身后。他以私人身份记录的《涑水记闻》,在绍兴六年,由相臣赵鼎“受上谕”,安排范冲整理刊印。而在“禁私史”事后,最荒唐的事情发生了:司马光的曾孙司马伋,一而再,再而三的站出来,言之凿凿的强调说这本书和司马光绝无关系,实属伪作,请求朝廷禁毁此书。至于收留司马光后人,抚养司马伋长大的范冲,更被他尖锐指摘,说他败坏了先人名声,不管流放还是杀头都罪有应得。后人读史至此,真不知当哭、当笑? ~~~~~~~~~~~~~~ 说几句或者不该说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观点,倒是和秦桧走得更近一些。 何珫这件事做的……至少,在我看来,很可疑。 何珫,是马伸的学生,也是他的外甥。据说,他手里一直都收藏着马伸写的原稿,一直很想为马伸争个清白,但顾虑到“秦会之凶焰方炽,岂可犯邪”,才咬牙隐忍。 这一忍,他就忍到了绍兴二十四年,这一年,他梦见马伸,据说,马伸在梦中告诉他,你要给我求一个清白。于是,他第二天就带着那份原稿进宫,之后的事……大家已经知道了。 我当然没有任何证据,我也无意假装说我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写在这里。 在第一次阅读这段材料时,我就感到了一种轻微的不适,何珫给我的感觉,更象是一个“投机者”而非一个“勇士”。 绍兴二十四年,是个了解一点宋史的官员都会明白,秦桧的权势和辉煌已经远远超过了蔡京,成为了有宋开国以来最强大的权相,但同样,是个了解一点宋史的官员也应该还记得,有宋开国以来,那些二度、三度甚至曾经“金殿五度宣麻”的大臣们,都经历过怎样的起伏。 同时,秦桧……他已经老了。 历史上,秦桧死于隔年的绍兴二十五年,在当时,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而最妙的是,我们都知道,在宋朝,文官基本上是不会死的,即使是威重如秦桧者,也只能把那些让他切齿不已的对手们投向越来越远的边角,却不能直接送进风波亭。历史上,我们也看到了,何珫次年便已收获。 他只等了一年。 所以,我不喜欢何珫,也并不认可他说的“真相”,我甚至不觉得他的名字应该和胡铨、王庭珪们这些人放在一起。 那个时代自有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努力堆砌更多的名字。他们站出来,激于义愤,或是对特定人物的忠诚,或者只是对某种精神、信仰的忠诚,虽然无能为力,却尽最大可能去鼓与呼,去向着火头冲刺。 比如说,那两位连名字都没留下来的优伶。 ~~~~~~~~~~~~~~ 绍兴十五年,赵构把望仙桥的一座府第赐给了秦桧,于是百官都去道贺,场面非常热闹。 那天,有一位伶人表现的特别出色,把大家都逗得非常开心,在气氛快要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当秦桧正要坐进摆在场地中央的座位,把活动摆进到下一项议程时,他突然把自己的包头扯掉,露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发型,而且用方巾折成“双叠胜”,顶在上面。 他的搭档问他:“此何镮?”这是什么发型啊? 镮,通鬟,在当时,是女人扎的发型,所以才会这样问。 他说,这是“二胜鬟”!(二圣还) 一句话说出,满场已是鸦雀无声,他们却还嫌不够,那个搭挡重重的打了他一下,说:你把太师交椅坐稳,收钱收东西就行了,这个(迎取被金人抓走的宋徽宗、宋钦宗还朝的)事情,丢到脑后去! 于是,“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狱,有死者。” 如是人物,青史竟无名。 诚如先生所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 秦桧所作的,远不仅是禁私史。 “自高宗建炎航海之后,如日历、起居注、时政记之类,初甚圆备。秦会之再相,继登维垣,始任意自专。取其绍兴壬子岁,初罢右相,凡一时施行,如训诰诏旨与夫斥逐其门人臣僚章疏奏对之语,稍及於己者,悉皆更易焚弃。繇是亡失极多,不复可以稽考。逮其擅政以来十五年间,凡所纪录,莫非其党奸谀嬖佞之词,不足以传信天下后世。度比在朝中,当取观之,太息而已” 秦桧的目的,自然不问可知,但秦桧的努力,也终于失败。虽然他对于那些历史研究者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使得学者们在使用这一时期的原始史料汇编时,总得多作几方面的比对,甚至到了要把金人方面的资料置于更权威考量的地步,但……细节终究只是细节。 再把青树枰的细节重写一百遍,也改变不了整个桂军都被吃光抹净的事实,再把长津湖的损失写大一万倍,也改变不了跑路的是联合国军的事实……今天的普通人,只要没进文史圈子,九成九根本就不会去看南宋初年的“日历、起居注、时政记”,但是,西湖边上,那个是坐着的,那个是跪着的,谁不知道? ……足矣。 ~~~~~~~~~~~~~~ 上面讲到了“秦桧死于隔年的绍兴二十五年”,当时,秦桧仍在相位。 ……死在相位上,有宋前例来看,乃是极大的异数。 无论以因果报应天公有眼的传统角度来看,还是以紧张刺激分秒必争的好莱坞角度来看,秦桧之死,都是极具戏剧性,张力极强的一个事件。不要说差一周、一天,甚至只是差上一个时辰,很多事情,可能就会发生完全不同的,血淋淋的变化。 绍兴二十五年的秦桧,正如光绪三十四年的那拉氏,也如民国三十七年的蒋中正,在一种纠缠了几十年的刻骨仇恨驱使下,要在自己离开前,把没有了断,又还能够了断的事情,做个了断。 当渣滓洞的枪声响起,当珍妃井口水花飞溅……这一切,本来也可能发生在临安,用今天的话来说,当时已经发展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步。 “秦桧擅权久,大诛杀以胁善类。末年,因赵忠简之子以起狱,谋尽覆张忠献、胡文定诸族,棘寺奏牍上矣。桧时已病,坐格天阁下,吏以牍进,欲落笔,手颤而污,亟命易之,至再,竟不能字。其妻王在屏后摇手曰:“勿劳太师。”桧犹自力,竟仆于几,遂伏枕数日而卒。狱事大解,诸公仅得全。” 绍兴二十五年,本来应该是血色弥漫的一年,这一年中,秦桧苦心积虑,制造了“大逆”案,除了要把老对手赵鼎灭门外,还要把其它对手如张浚、胡铨、李光等一网打尽。因为这是他高度重视的一件事情,所以事必不假手,亲力亲为,结果,就在一切准备就绪,将要走完最后一道程序的那一刻,他的病情突然发作,“竟不能字”,再三努力,也没能画上那个代表着圆满的句号。 ……天有眼么? 但,若真有眼,风波亭外,天在那里? 只能叹息。 ~~~~~~~~~~~~~~ 赵鼎。 一德格天阁上,排名第一。 他的地位身份本来远远高过秦桧,乃是南渡后的第一任相臣,号称“中兴贤相”,但与秦桧斗法不敌,在绍兴八年败走,一贬再贬,始终未能翻身。在秦桧制造“大逆”案时,他已去世八年,“大逆”案的中心,是他的儿子,赵汾。 关于“大逆”案,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赵汾是个没有多少政治敏感性的人,他与和他一样缺乏敏感性的赵宋宗室赵令矜交游密切,被人罗织成罪,至于罪名,那都是自己提供的。 对秦桧来说,这个案子的中心目标是赵汾,外延目标是其它所有和秦桧有着仇恨的敌人们,但从案子本身的角度来说,这个缺乏政治敏感性,总是摆不正自己位置的赵令矜,才是重点人物。 赵令矜是个大嘴巴,大到了什么地步呢?他曾经和其它很多人一起看秦桧的《家庙记》,其它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夸夸这文字不错,他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冲人家家庙说这个话,就等于说,到同事家里串门,看见人家的婚纱照,咱们么,要么夸完人家漂亮然后说吉祥话,要么说完吉祥话然后夸人家漂亮,可偏有一位,直目竖眼看着照片在那里掐日子,说,哟,你们结婚有年头了啊,眼看就是七年之痒啦! 得罪秦桧也就罢了,另外一次,赵令矜和国家教委的领导一起喝酒,边喝,边感叹说,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好,皇帝糊涂奸臣做乱,唉……这样下去怎么办啊。 虽然说宋人骂骂皇帝不是多大的事,但也要看谁来骂,赵令矜的悲剧,就在于他和文人们混得太久太投入,结果忘了自己也是有着广义上的合法继承权的赵氏子孙,是曾经手持金锏,能够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八贤王赵德昭之后,而不是一个姓赵的普通文官。 赵令矜定“大逆”,之后,便是对赵汾无休止的迅问,逼着他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吐出来,画上手印。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秦桧曾经亲自拟过一张五十三人的名单,当中包括了胡铨、李光、张浚……和其它许多人,他必须确保,这些人要由赵汾供出来,然后定成死罪,办成铁案。 ……所幸,天未假其年。 ~~~~~~~~~~~~~~ 在上面,出现了张浚这个名字。 他是南宋大将,更出将入相,在赵鼎、李光先后败走后,他一度曾成为秦桧的重要对手,并一样享受到了名留一德格天阁的待遇,是当时第一等的大人物。 ……不过,我这里专门又提出来说他,倒不是因为他是大人物,而是因为,他身上一样有一桩文祸。 而且,是南宋第一桩文祸。 ~~~~~~~~~~~~~~ “不向关中图事业,却来江上泛扁舟。” 这两句诗,是曲端的作品,也是曲端的死因。 曲端,是南宋初年川陕战区的重要将领,有能力有威望,但问题是,他同时也有一个坏脾气和一张大嘴巴。顶撞上级,轻视同级,都是家常便饭。 某一次宋金会战前,曲端对上级的方略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没有被采纳。会战失败后,他到处去说自己的意见有多么正确,这一下终于激怒了张浚,于是,就有有心人把曲端的诗抄了一首拿来。 “不向关中图事业,却来江上泛扁舟。” 结合南宋初年的局势,这个罪名一下就套上了,“指斥乘舆”,你把意思说清楚,你在说谁不去光复关中,你在说谁划着小船往南边跑? 曲端被治罪,贬斥,很快就在贬所死于私刑,时年未届四十。 后来,张浚在多个不同场所表示了自己的后悔,也的确采取了一些补偿的措施,然而,斯人已逝。 周密比之为:“则秦桧之杀岳飞,亦不为过!” 曲端的这件事情,虽然从主角到配角到所有相关人员都是武将,但却是一起比较典型的文祸,无中生有,却又解之合节,把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把握的很好,属于那种“一语点破,无从分说”的类型。在整个临安十八年中,能够与之相比的,大概也只有吴元美鸣条案了。 ~~~~~~~~~~~~~~ 吴元美,是李光《小史》案中的人物,他在李光治私史案发后,写了一篇《夏二子文》,声讨“夏二子”,也就是夏天出来活动的苍蝇和蚊子,里面有一句非常妙的双关语。 “夏告终于鸣条,二子之族,殆无遗类。” 这个“鸣条”,可以理解为风把树枝吹响,指秋风起,夏日终,但同时,鸣条又是一个地名,是夏商易姓革命的主战场,这儿的妙处,就在于“夏”与“鸣条”都可以作双重解释,又都能顺畅成文。但日后被定罪,也就定在这儿,假借四季更换,鼓吹易姓革命,想做什么呢你? 这篇文章出来后,就有人想上纲上线,初次尝试未成功,被上级官员驳回,最后,反而是在吴元美家里找到了突破口,才打动秦桧,对吴元美施以处置。 吴元美家中,有“潜光亭”和“商隐堂”,他的同乡郑炜抓住这两个名字上报,说“潜光”就是讲他潜心于李光,要结党,“商隐”那是自比不仕秦的商山四隐,表明他无意事秦,这样的分析诚然诛心,但也的确古雅,算得还有些些北宋文案相战时的余绪。 ~~~~~~~~~~~~~~ 写到这里,已经快到一万字,突破了《无以言》的七千字,也超过了《桃花》的八千字。但虽然已经提到了很多人名,可要与那十八年中被打击者的长长名单相比,这仍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限于篇幅,我不能一一介绍这些名字,不能一一记录这些事迹,但史自有书,名自长垂。 ……再讲最后一个故事,讲完,《临安》也便完结。 在故事的结尾,让我们回到开头,回到胡铨的身上。在他被从广东驱赶到海南的路上,张棣刻意选择了一名刻薄的使臣押解,但,这名使臣却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胡铨路过雷州,当地的太守叫王彦,被评价为“虽不学而有识”,虽然文字上不行,但做事情有办法。他同情并且尊重胡铨,就找了一个借口,说这个押送的人涉嫌走私,直接抓了起来,自己派了人护送,并提供了丰厚的盘缠。 当时,已经是绍兴十八年了,岳飞已经死了六年,赵鼎也在前一年自尽了,但仍然有这样的人,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力所能及的庇护,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此谓,公道自在人心。 ~~~~~~~~~~~~~~ 最后的几句闲话:南宋史,并非可以让人激昂或兴奋的一部史书,赵构与秦桧,都不是在身后留有美名的人物,但是,若读到南明史时,却会忍不住让人叹息,时无王谢、桓刘,也便罢了,何以欲求一赵构也不可得?而以欲求一秦桧也不可得? 何以,致此?!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一二年二月八日 文 祸(四)----- 无言的轻蔑 gx老狗!hx老狗!再接再励,取得更大的成功! 文祸(四) ---无言的轻蔑 “学士张钧何罪被诛,尔何功受赏?” 西元1150年1月,北风劲吹,天寒地冻。但,在刚刚登基的法天膺运睿武宣文大明圣孝皇帝的办公场所里,却暖和到让人可以只穿单衣,甚至,还有几枝错季鲜花自在盛开,虽是北国苦寒之地,却居然妆点出几分春意。 萧肆的汗与室内温暖无关。 时任参知政事,加银青光禄大夫的萧肄,乃是当今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官员之一,面对新皇帝的诘问,他汗流浃背,无言以对,只能不断的磕头,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乞死,还是乞活? (家中妻女,能全节否……) 与大多数在君前忐忑等待的罪臣们不同,在快要昏迷过去之前,萧肆所想到的最大担忧,不是自己的家族会否被一并抄灭,而是,自己,会否,和面前这位喜怒无常,充满艺术家气质的皇帝成为表兄弟……又或者,捞到一个便宜国舅的名份? ……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位皇帝,在这方面的名声,委实,太过,显赫。 时称法天膺运睿武宣文大明圣孝皇帝,但在历代年表中,这个称号却无法找到,他非祖,非宗,后世史书在写到他的12年治世时,总是会使用另外一个称号。 ……海陵王。 和大宋开国天子,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一样,能够在《三言两拍》当中单独立传,还能够被人民出版社注上一行“本文全篇删除”,以“纵欲亡身”四字名传后世的金海陵,完颜亮。 ~~~~~~~~~~~~~~~~ 在历代皇帝当中,如果要论到艺术家气质的话,北宋二圣,南唐违命,都必定名列前茅,而能够和他们共坐谈论的,完颜亮也可以算是一位。他的诗词流传不多,但斑斑见豹,虎变龙潜之态,依稀可辨。 他吟中秋月,不赞圆美,不思远人,却恨“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于是要“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他书扇坠,乃是“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他赋桂花,道:“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着赭黄。” 他作雪词,道:“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花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他送部下南伐,道:“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 …… 而最著名的,自然是那首“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气魄所在,似可吞天,对当时的南宋君臣来说,看到这四行字的感受,大约也正和南唐君臣听到“岂容他人酣睡”时的感觉相若。 虽然金人尊儒、重文,甚至被讥为“金因儒亡”,但,在历代金皇帝中,如完颜亮这样爱慕汉家文学,且身体力行,尊之、重之、钻之、研之、鼓之、扬之的,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甚至可以说,就算是在历代汉家皇帝当中,若以文事相责,也未必就有几个敢拍着胸口说自己对上完颜亮也能期必胜的。 ……只可惜,好皇帝好官员固然也不妨有好文字,但好文字却从来都保证不了能当个好皇帝好官员。 ~~~~~~~~~~~~~~~~ 写到这里,也许有朋友会认为,本文的重点,将是介绍完颜亮任内,如何凭籍他的艺术才华,他的敏感与易怒,去兴起各种极富想象力与跳跃性的文祸,又或者,是和那些曾经自称“后金”的统治者们一样,精心罗织起各种缜密、狠毒、匪夷所思的文祸……是吧? ……是么? 口胡!乃们便不能将我估得到啊! ~~~~~~~~~~~~~~~~ 完颜亮的任内,据说也是有文祸的,据说,他因部下做佳句而已不能及,恨而杀人。 不过呢,这个事情,怎么看都象是套上了杨广的模板,就只差一句“更能做‘空梁落燕泥’否?”,也正是因此,我对这条纪录一直抱以谨慎怀疑的态度。同谥一个“炀”字,于是就同出一个段子……这哥俩的同步率,也太高了吧? 而除掉这起事情之外,再找不出其它和完颜亮相关的文祸纪录……不仅如此,在整个金国117年的历史上,能够算是“文祸”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间接导致了完颜亮登上皇位的那一件。 学士张钧,罪已诏案。 ~~~~~~~~~~~~~~~~ 西元1149年夏,有大风雨,坏官、民居无数,连皇帝寝殿也被雷电击破,当时还是皇帝的金熙宗完颜亶觉得这是个不详之兆,决定下罪已诏,承担这个责任的,是翰林学士张钧。 张钧,是当时金国第一等的文士,后人评论,曾说“自韩昉、张钧后,则有翟永固,近日则张景仁、郑子聃,今则伯仁而已,其次未见能文者。”他接到这个任务后,精心构思,写了一篇很华丽、很得意的文章,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结果。 正如同在北京扇动翅膀的蝴蝶想不到那会在亚马逊引发风雨一样,张钧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篇文章呈上,竟会最终成就了虞允文的威名,如果早知的话……宁可报告说“小人无用写不出来”,他也不会把文章交上去吧? 张钧的原文,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只知道,其中,有“惟德弗类,上干天威”和“顾兹寡昧眇予小子”的这样两句话。 这其实也是罪已诏的传统套路,告天,罪已,岂可不“深自贬损”?张钧却没有想到,完颜亶,可不是完颜亮,后者一看就懂的典故,对前者却如读天书。 ……于是,翻译者来啦。 “肄译奏曰:‘弗类是大无道,寡者孤独无亲,昧则于人事弗晓,眇则目无所见,小子婴孩之称,此汉人托文字以詈主上也。’” 时任参知政事的萧肆,翻译了这篇诏书,并注写了一篇笔记,叫《一萧之见—汉人们是怎样侮辱大王的》,呈给了完颜亶。他说:寡,就是亲人死光啦,昧,就是说不懂人事,眇,那是说眼瞎,小子,那是婴儿。“顾兹寡昧眇予小子”八个字连起来读,就是说:“请您可怜一下我这个又瞎又傻,全家死绝的小东西吧!”皇上啊,这是什么诏书啊,这分明是用文言文骂人啊! 《金史》记曰:“帝大怒,命卫士拽钧下殿,榜之数百,不死。以手剑剺其口而醢之。” 活生生打了几百下还没有打死,于是完颜亶跑下去,亲手把张钧的嘴剖开,怒气还是没消,于是吩咐,把张钧作成了肉酱。 如果就到这里,那么,这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嫉妒与陷害”的故事,然而,高潮还没到呢。 面对着暴怒的皇帝,萧肆的盟友,左相完颜宗贤一脸忠诚,出班叩禀。 皇上啊,张钧他……他是太保大人推荐的啊! 于是,时为太保,领三省事的完颜亮,被自朝中逐出。 ……这,是他在登上皇位前的最后一次被放逐。 就在当年,完颜亮返回帝京,并组织了一次干净利落的政变,杀兄继位。之后不久,他按照惯例大赦,给官员们进爵增职,再之后不久,就是本文开头处的那句问话。 面对完颜亮的诘问,萧肆只余下了颤抖,无言以对,看着这样的对手,完颜亮也失去了送他去和完颜亶与完颜宗贤作伴的兴趣,他说,我杀你很容易,但倒怕别人说我是在报私仇啊!于是除名,放归,囚家不得出门。 ……被《金史》列为“佞臣之尤”的萧肆,就这样离开了政治舞台 ~~~~~~~~~~~~~~~~ 既然说到了完颜亮,那接着来上几段艳词,也是很自然的,对吧? 《乳香》 “红稍一幅强,轻拦白玉光;试开胸探敢,尤比颤酥香。” 《吐气香》 “和美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口甘香。” 《裙内香》 “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 上文引自集诗《十种香》,不必全征,咱们也能看出这是堪与一等公韦爵爷之《十八种摸》并驾齐驱的妙诗,但闺房艳香当中,却自有血腥气味。 ……那是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和无数“其它人”流出的血,影影绰绰,千年不散。 ~~~~~~~~~~~~~~~~ 那是西元1075年的事情了,西夏驸马和大理皇子的义兄的义兄,已经当了21年皇帝的耶律洪基面无表情的坐着,脚下,宫婢单登、教坊朱顶鹤匍匐于地,颤声禀告:陛下啊,萧峰这厮的确是自带绿帽光环啊!马长老请他到家里吃酒,老婆就出墙了,慕容复和他齐名,未婚妻就被人抢了,而您不幸和他结拜了兄弟……现在,您后院也……也那啥啦! 这是一个严重的指控,对象是当今辽国的皇后,是当今皇太子的生母,是早在1044年就嫁给耶律洪基,已经和他做了30年夫妻的萧观音。 根据史书的记载,萧观音是个很出色的人,“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而且还很有妇德,经常告诫耶律洪基要节欲养身。耶律洪基还是梁王的时候,两人就结合了,30年来琴瑟和谐,虽然近来两人的关系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但对耶律洪基来,还是很难立刻相信这个指控。的确他知道萧观音精擅音乐也喜爱音乐,的确他知道萧观音非常欣赏那个叫赵唯一的伶官,的确他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近年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但是,这样的指控,太严重了。 于是单登提出了证据,由皇后手书的《十种香》,这样的艳词,皇后是写给谁看的呢? 但这仍然不足以打动耶律洪基,他叫来皇后,让她证明自己的清白。 面对这样的质问,萧观音因愤怒而泪流满面,她解释说,这些词是单登拿给她读的,并告诉她说这是宋朝皇后写的,因为知道她的书法好,所以想请她抄一遍。按照单登的意思,宋国皇后的诗,辽国皇后的字,两大强国赏着咱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么? 萧观音一直以诗名,她从文学的角度证明说,这不可能是她的作品,作为证据,她强硬的指出,那天她在抄写的时候,就认为这不是适合贵人们读的文字,并且即兴赋诗一首,写在了这抄本的后面,她说,那才是我的诗,你读下吧! 于是,耶律洪基翻到了最后,于是,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怀古》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的确,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妻子的文字,但这不等于他就会开心,相反,他现在倒是真正的生起了气。 “我不过就是最近来你这边少了些而已,但你不仍然是皇后吗!你儿子不是立了太子吗!你这样乱写,算什么意思?!” 抓住字纸,在空中用力的挥动着,耶律洪基咆哮如雷,“你说她是赵飞燕,那我是谁?你不是很会写东西吗?下面是不是要去史官那里写了?‘湛于酒色’这样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身上?” 而萧观音也没有害怕,她再度重复了她已经重复过好多次的观点:“你是皇帝,收几个人没什么,但那也得是良家女,耶律乙辛他兄弟媳妇那样的,你也收进来,你也专宠,不怕被天下人笑话吗!” ……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文祸史中了,早在三百年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青莲诗仙,就因为这同样一个典故,被从长安赶了出去。 ……西汉,成帝,专宠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姐妹的汉成帝,被班固严厉指斥为“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的汉成帝,历来都是劝诫君王远色的好标本,也历来都能够有效的把君王激怒。 如果争论只是进行到这里,那么,这件事情也无非就是夫妻间的再一次吵闹,但是很快,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带着枢密直学士张孝杰,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宫,一见面,他就大声说:“皇上,赵唯一一个汉人,竟然敢睡我们辽国的皇后,生可啃,熟也不能啃!” 耶律洪基愕然了,他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能因为皇后看你过去的弟媳妇我现在的小老婆不顺眼,就这样胡嘞啊。 耶律乙辛满面愤懑,说,皇上啊,汉人的弯弯绕很多哩,皇后读汉人的书读多了,弯弯绕也很多哩,这些事情我也说不大清楚,还是让汉人自己来讲吧! 于是,枢密直学士张孝杰一脸严肃的跪下,说,陛下啊,请你把那首怀古再拿出来读一下。请您把第一句的第五个字,第三句的第一和第五个字抽出来读。 ……赵、唯、一! 如果《辽诗话》的说法属实,那这就是打垮了萧观音的最后一击,当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把赵唯一的名字镶进诗里,还写在那样一组艳词后面,耶律洪基的怒火终于喷了出来,他把事情托付给了耶律乙辛,而后者也很快就撬开了赵唯一的嘴巴,他承认自己和皇后通奸,还举报出了另一名叫高长命的伶官,说,他也有份! 于是,赵唯一族诛,高长命斩,萧观音自尽。 对这件事,很多人是不相信和强烈反对着的,那其中包括枢密使这一级的官员,也包括洪基的儿子,辽国的太子,《续通鉴》记载说,“太子投地大呼曰:‘杀吾母者,耶律伊逊(乙辛)也!’”但他的愤怒救不回自己的母亲,反而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两年后,耶律乙辛上奏,萧速撒等八人谋立皇太子,有谋逆事,耶律洪基很快做出决断,尽诛相关人等,废皇太子为庶人,囚上京。当年十一月,“耶律乙辛遣私人盗杀庶人浚于上京。” ~~~~~~~~~~~~~~~~ 关于萧观音事件,历来正史记载,皆以“冤”字相许,事实上,仅仅三年之后,耶律洪基就为萧观音平了反,耶律乙辛先被囚禁,随后因“谋亡入宋”的罪名而死。而各种各样的细节和理由也被挖掘和记录下来,《辽诗话》说,单登是嫉妒,是因为她曾经和赵唯一比赛琴技不敌,《续通鉴》认为,单登是因为萧观音不允许她接近耶律洪基而怨恨,而《辽史》则从耶律乙辛把自己兄弟媳妇献给耶律洪基这件事入手,分析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弄死萧观音。 ……是吗? 我倒不这样认为,不过,这个答案,其实也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一镜空潆,鸳鸯拂破白萍去;看胭脂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当纳兰性德用这阙词来凭吊萧观音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出六百年了。辽已亡,金已亡,宋已亡,元已亡,明已亡,至于鸦片战争,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后的事。 除了纳兰这样的,又有几人还记得辽国曾经出过这样一件事,曾经有过一个能写好诗词,精音乐的皇后?而就算加上纳兰,又有几个人在乎萧观音事件到底是真是伪? ……那个答案,根本不重要。 ~~~~~~~~~~~~~~~~ 清,纳兰性德。 到目前为止,这个系列仅仅提到了一次清朝的文祸,应该说,这是很违和的。 说到“文祸”两个字,绝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朝。 以异族而主神州,清人从开始就抱着极大的警惕,文网之密、文案之多、手段之狠、力度之大,皆为前所无有,毫不夸张的说,“文网”这东西,正如同“封建帝制”一样,在清人手中,达到了我国数千年来的最高峰。故章太炎作《讨满族檄》,数清廷十罪,特列“反唇腹诽,皆肆市朝”与“焚毁旧籍,靡不烧灭”二罪于内。 关于清人为何如此偏爱文字狱,为何频繁大兴文字狱,正规的口径一向是:这是因为满汉民族*矛盾,是为了奴化汉人思想……然而,我也一向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因为,这种说法解释不了为什么汉人政权的朱明是我国文祸史上在清朝以前最为奇峻险拔的一座高峰,解释不了为什么还在打仗的康熙年间反而文祸甚少,天下大定的乾隆年间才开创了文祸史的新纪元…… 为什么只发生在清朝?这种说法,没法解释。 须知,上面的理由,完全可以用在任何一个少数民族政权身上……但事实却是,清朝才是例外,是异类,是“theone” 自永嘉以降,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控制中原,甚至消灭掉南方汉人政权混一宇内的次数,一掌难数,但如清朝那样的深挖细找、缜密无遗,在历代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中,却是绝无仅有,多数情况下,来自北方的统治者们皆如章太炎的评价:“胡元虽虐,未有文字之狱!” 从北魏开始,一直到辽、金、元诸代,文祸难寻,虽然也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传说,但认真梳理之后,真正靠得住的,只有这么三项。 ……北魏崔浩史案、辽萧观音私伶官案、金张钧罪已诏案。 萧观音案与张钧案上文已述,那很明显只是皇族的内斗,借题发挥,至于崔浩案,也更多的是鲜卑军事贵族们对北魏汉化政策的反弹,是新老贵人间的战争。(崔浩事详见《文祸—流遍了,郊原血》篇,此处不再赘述。)除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们很难再找到其它的事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并不在乎治下的文人们在说什么,在写什么。 ~~~~~~~~~~~~~~~~ “快然有熙雍之治,字句皆无忌惮,又曰‘不讳体’” 这句话,是朱权说的。 他是朱元璋十六子,长音律,自号丹丘先生,尝著《太和正音谱》,定新乐府体一十五家,其中的第五家即“盛元体”。许以“字句皆无忌惮”,可说一语中的。 元人治世,让文人看不懂的地方很多,比如他们重祭孔,重四书,却废了科举,不以文字取士。比如他们极为防范民变,却独松文网。在元人文字当中,“夷、狄、胡、蕃”这样的写法比比皆是,如果放到明清,可以说满街都是“讪谤、讳碍”之文。宋朝的遗老们可以公开表示对宋朝的怀念,并且这还不妨碍他们继续安居官位,类似嘲笑皇帝的《高祖还乡》,抨击政治黑暗的《窦娥冤》这样的杂剧,都可以大摇大摆的上演,刊行,与清人那种缜密无遗,有杀错没放过的文网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但这却不能令我感到欢欣。 鲁迅先生曾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而每当我阅读元朝的历史资料时,我总会想到这句话,总会在幻觉中看到一个人,他一边漫不经心的抠着鼻子,一边随意的挥着手,对下面跪着的人吩咐: “……只要他们手里没刀,想说什么,都随他娘便!”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一孔之见:云龙门之问,你是想当阉党,还是想当坑党? 好险好险,怎么都写不出来,还以为这次铁定断了,幸好孔见还有存稿^^ 一孔之见:云龙门之问,你是想当阉党,还是想当坑党? 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与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召诣云龙门。小黄门赵宣持《秦始皇帝本纪》问臣等曰:太史迁下赞语中,宁有非耶?臣对:此赞贾谊《过秦篇》云。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此言非是,即召臣入,问:本闻此论非耶?将见问意开寤耶?臣具对素闻知状。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後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於用,至於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臣固被学最旧,受恩浸深,诚思毕力竭情,昊天罔极!臣固顿首顿首!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杨雄《美新》,典而亡实。然皆游扬後世,垂为旧式。臣固才朽,不及前人,盖咏《云门》者难为音,观隋和者难为珍。不胜区区,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满,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後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臣固愚戆,顿首顿首,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永平十七年,我(班固)和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人,被召到了云龙门。 小黄门赵宣拿着《秦始皇帝本纪》,问我们说,司马迁的赞语里面,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呢?我回答说,这段赞文就是贾谊的《过秦篇》,里面竟然说什么“那怕子婴只有平庸君主的能力,仅仅有普通水准的臣子来辅佐,秦朝都不会灭亡。”这句话,说得真是再错也没有了。听到了这个回答,皇上您就把我召进去,问我说,你的确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还是为了迎合我的想法而说的呢?我说,这的确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然后就从史学的角度认真的分析了这为什么是不对的。 听完我的汇报后,皇上您说,当年有两个司马,很有名,都是才子啊!但两司马的道路不同,一个是阉党,一个是坑党。司马迁这个人,下面没有了,是阉党的大头目。 司马相如这个人,明明接了任务,却一直拖着文债不写完,是坑党的代表人物。 司马迁,他写出了史记,创立一家之言,名扬后世,但是他只因为自己受了刑的原因,就在书里面讽刺朝政,批评朝廷,不是忠诚之士。 司马相如,他吃喝嫖赌,对老婆不忠,虽然能写出很华丽的文字,但是没什么用。可是啊,他临死前总算填上了封禅的坑,忠诚可嘉。 两个人比较起来,司马相如还是要强过司马迁很多啊! 评论完两司马后,皇上就让我们退下了。回到家里,我思来想后,终于认识到了我的错误。其实,我长期以来,一直是在认真阅读学习皇上您的各种指示,您爱憎分明,见解深刻,就算是孔仲尼对历史的把握与理解,也不过就是这个水准了! 自从高祖建国以来,特别是在今上您登基以来,我大汉各方面建设都取得了高速发展,实现了前无古人的成就,在过去,司马相如曾经总结过,杨雄也曾经回顾过,但他们的文章都有那样这样的不足,而且他们也没能看到正在科学发展和谐发展向着星空发展并将永世发展下去的今天,臣受学的时间最长,蒙施的恩情最重,诚皇诚恐,不自量力,决定写一篇《典引》,虽然这篇文章不足以把皇上您登基以来的各项成就描摹万一,但也算是尽了一已之力啊! -------我是考虑怎么才能正确回答的分割线---------- 上文引自《文选》,是班固《典论》的序文,全文主旨大致如上所述,不再引出。 文中提到了班固的第一次奏对,史记《正义》、《素隐》中皆有分析,此处不附全文,只简单介绍一下他的主题。 正如上面的介绍,在《史记》中,司马迁转述了贾谊的意见,认为秦亡于秦,认为到三代都还有机会,只要子婴有平均值的能力和平均值的臣下,就不会亡。 班固的附文中批驳了这种意见,他认为说,秦之亡,始于始皇,到子婴的时候,做什么都晚了,(“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复责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做为例子,他举出了若干子婴的施政,认为他的表现已经超过平均素质了,但大厦将倾,一木何支?(“吾读秦纪,至於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怜其志。婴死生之义备矣。”) 他的思路,显然并不能令汉明帝满意,所以才有那个莫明其妙的复诏,那个对司马阉党和司马坑党的比较,而也是到了这时,班固才一身大汗,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所在。然后,才有了那篇《典论》,直到那时,他的思想才真正和汉明帝的思想实现了统一,达到了上级的要求。 -------我是复述整个流程的分割线---------- 司马迁与贾谊的观点,认为秦好比坑党,直到最后还有机会填上,那怕是在二代那样瞎搞胡搞之后,子婴仍然还有继续秦政的机会,这显然是不能令汉明帝满意的。 于是,他拿着这个观点去询问诸史官,而班固的第一次回答,让他很高兴,所以,他才把班固召入,让他详细阐述。 但他没有想到,班固的回答,虽然比司马和贾谊强一点,但仍然不符合他的心意。 班固比他们强的地方,是他认为秦其实是阉党,绝对不可能再长出来。但班固仍然不能让汉明帝满意的地方,是他竟然认为子婴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皇帝,只是大势已去,无可奈何。 ……这当然令汉明帝不满。 但汉明帝是聪明而优秀的皇帝,是能够娴熟杂用法、儒、王、霸之术的帝王,他没有治罪,也没有批评,只是讲了一段历史,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要做阉党,还是要做坑党? ……班固读懂了这个问题,并做出了正确的回答。 那一年,是永平十七年,西元74年。距离唐太宗跑去边看国史边微笑着说“你们放手写,我决不干涉!”的时候,还有500多年。 -------我是继续讲下去的分割线---------- 唐皇观史,是极有名的段子,与之相比,云龙门之对就冷门太多太多,但我实在以为,这两件事情,当是放在一起来说的。 另外,这也是一记极好的警钟,尤其是在龙空这种坑党结队走,阉党遍地行的地方,更是应该把这记警钟重重的敲,敲了再敲。 ……坑党尚可恕,阉党罪难逃! 早慢熊公公,内裤门公公,马牙苏公公,以及其它许许多多今天仍然出没在龙空的公公……你们,听见这历史的钟声了吗!!! 用数字说话--关于简体字的若干事(至第三节上) 用数字说话 --关于简体字的若干事 一、写在前头的话—百度与阅读 本文的起源,是因为在“高考取缔甲骨文”http://.lkong/thread-593814-1-1.html”的那个楼里面的一些讨论,我和几位朋友交流了一些东西,但感觉没有说清楚,既不系统,也不具体,而且有个回贴还比较情绪化,已经不能算是讨论的态度了。所以,我决定单独开一个新坑,来梳理一下有关的东西。 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什么文字专家,本文所述的东西,也没有我的“独到之见”或是“独家研究成果”,我只是一个票友,一个整理者,我把它们从不同的书籍、资料当中摘取出来,整理成文。在本文的最后,也列出了所有被引用了的书目,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来看一看。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在所写的东西后面附上所有资料的出处,这既是为了对那些辛苦写书的老师与先生们的尊重,也是因为我在那个楼里曾经表明过的观点。 百度很好用,但不能只用百度,只依靠它的话,很难避免被他人恶意或非恶意的洗脑。信息时代是无比美妙的时代,但如果不思考和甑别的话,又或者只是为了寻找能够支持自己观点的资料而百度的话,这个时代也会把我们变成比任何时代都更傻的傻瓜。 为了获取知识,百度是个好东西,但不管怎样,实体书是更好的东西,而几本放在一起,相互比较与对照的实体书,则是更加更加好的东西。 ……以上,故且算是前言。 二、繁体字是中国文化的根吗?--关于字体的变化 关于繁体字和简体字孰优孰劣的争论,无论在网络上还是网络下,都是随处可见的,其中,有一个相当突出的观点,就是“繁体字是中国文化的根”。以此,来指责废繁用简的政策错到交关。 是这样吗? 1899年,一堆骨片被从中药铺子里带走,随后,我们才重新发现了甲骨文,这是目前已知的,或者说是被学界承认为成熟体的最早的汉字,据今超过三千年,目前,被发现的甲骨文单字有四千多个,已经辨认出来的不到一半。如果我们不再把目光上投到陶器上的刻画的话,那么,这就是现在中国文字最老的根系。 刻在骨片上的叫“甲骨文”,而刻在金属器上的叫“金文”,在介绍汉字发展史时,金文一般被放在甲骨文后面介绍,但严格来说,金文其实是包含了多个发展阶段的文字。 早期的金文,与甲骨文的写法基本相同,或者可以说,其实就是刻在青铜器上的甲骨文,但后期的金文则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熟悉各代字体的人来说,可以很容易的看出与小篆相似的地方。目前已经收集到的金文比甲骨文要多将近一半,而已经解读出来的单字也更多。 金文是商、周时代开始使用的文字,然后到了春秋、然后到了战国,虽然“尚有周天子”,但文化人们还是忙着“纷纷说梁齐”,这是汉字爆炸性发展的一个阶段,一方面,这是汉字的“繁化”倾向发展最为明显也最为迅速的时期,另一方面,这也是各个地区纷纷发展出自己的“汉字”,是汉字最有可能和“拉丁语系”一样,最终变成“汉语系”的时期。 但是秦始皇来了,并且带来了小篆。 小篆,有时也被叫成“秦篆”,它的前身是“大篆”,也叫“籀文”。在七国相争的时候,大篆是秦国的通用文字,而在削平六国之后,小篆就成了天下的通用文字。 那是我们已知的汉字的第一次规范化(也许商人与周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关于这次规范化的意义,我没必要在这里多说,我只是想突出的强调一件事情。 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后期的金文中,很多单字可以明显的看出与小篆的相似。换一个角度来说,小篆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在金文发展的基础上,逐渐演变形成的。 小篆不是金文,正如金文不是甲骨文,但甲骨文变成了金文,以及金文变成了小篆,并不意味着有什么根状物被砍断了,它们是同一颗大树的不同部分,小篆送金文二线去了,金文为甲骨文开了退休的茶话会,但……它们始终是一家人。 ……另外,不算很重要的一件事,相比之前和同期的文字,小篆有两个要点“整理”与“简化”。 整理,是指小篆整合了六国各自的文字,简化……这个词我想不角再解释了吧。 关于从金文与小篆的字形比较,我手里有很多对照图,无论是简化的力度还是简化的思路都一望可知,但由于技术手段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法弄上来……不过,反正这个坑也要贴很长时间,等到全文完的时候,或者已经解决了吧。^_^ “小篆”之后,是“隶书”,这是汉朝的官方文字,一直到三国时期,仍然是各家的公务体。早期的隶书还可以看出小篆的痕迹,而后期的隶书,则明显出现了楷书的胚胎。 “楷书”……写到这里,我很欣慰,因为本文的小标题用得就是楷体,因为我总算写到了一种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的字体。 楷书一般认为是出现在汉朝未年,也叫“正书”,因为这是一种形体端正,特别平直的字体,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但汉朝诞生,又一直用到今天的字体,可不光有楷书,“草书”也出现在汉朝,甚至比楷书还早。 早期的草书又被称为“草隶”或“章草”,是书写隶书时的变体,大致等同于今天硬笔书法中的连笔字,缺点是看不清,优点是写得快。发展到汉未,草隶终于摆脱了隶书的影子,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字体,被称为“今草”,在唐朝,它还将再向前一步,成为更加狂放、更加难认的“狂草”,然而,就象1977年的那一版简化字一样,走得太急的改革终究难以自持,狂草很快就告终结,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草书,基本还是禀承了“今草”的手法。 在草书发展成长的同时,也有人在做着另外的尝试,他们觉得楷书写得太慢,草书太难认清,于是试着来一个调和:使用一种比楷书快一些,比草书好认一些的字体,这就是行书,和草书与楷书一样,它一直流转到了今天。 通过上面的介绍,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草书与行书的诞生,都是为了弥补楷书书写麻烦的缺点,也正是因为,草书与行书当中,产生了第一批今天意义上的简化字,目前所使用的简化字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可以上追到这两门字体里面。 ……那其中包括“爱”,没有“心”的“爱”。被无数从来不读古书,或者读古书不够多,或者根本不想读古书而只想满足自我优越感的人们疯狂嘲笑着的“爱”,但实在的,这个“爱”字的产生,已经有少说也是一千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在楷、行、草的组合形成以后,官方的字体就再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唔,如果只说到这里的话,我就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在“高考”那个楼里,我说“秦字与唐字不同,唐字与清字不同……”而sictt同学也表示了他的疑问,从目前能看到的碑刻和字贴里,似乎唐字和今天的“繁体字”也没有什么区别。 是吗? 之所以我特别拿出秦字、唐字与清字这三个节点来,是因为,这三个节点,都对应着汉字演变史上的一个重要起点。 秦字,上文已述,是第一次统合,第一次规范,第一次由官方来认可并固化非官方自行进行的字体简化,第一次以政治的伟力作用于斯,无论按什么标准来区分,都不可能绕得过这位千古一帝。 清字,是繁体字的最后时光,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那以后,是戴着民国这顶帽子的北洋,是干翻了北洋民国然后自称民国的南京政权,是本朝……无论那一朝,皇帝已经不再,旧时代已经不再。 而唐朝呢? 唐朝是起点,两个起点。 唐是今天所谓之“繁体字”或曰“正体字”的起点。永嘉以降,天下板荡,直到隋唐第二帝国的诞生,结束了国家的分裂,也重新开始了字体,以及其它许多事情的统一与规范。 早在隋朝,就出现了《文字解归》一书,之后,唐人的《字样》、《匡缪正俗》、《干禄字书》、《新加九经字样》……等一系列著作,都是在延续这一努力,他们中,有的是学人自发的工作,但更多的,是在统一的中央政府的意志与支持下进行的工作,在此期间比较典型的成就,是武则天治世期间出版的《字海》,到此阶段,基本上完成了这一波整理规范的工作。 今天我们习用的“繁体字”,多数可以上溯到隋唐时期,从读书人的角度来看,唐朝的字与清朝的字,的确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这只是从读书人的角度来看。 唐朝,同时也是百姓们自行简化汉字并且强迫庙堂之人接受的起点。 当然,这句话其实有些绝对,王右军的字贴中,已经有了很多今天仍然在使用的简体字。 但是。 我们知道,那是王右军写出来的。 而宋、元、明、清时所产生的那些简化字,我们已很难知道那是谁写出来的。 所以我喜欢。 我喜欢这样的事情,非常喜欢。 不知道是谁,但仍然不得不接受,虽然,开创了这些字型,字体的人,不是书圣,不是相爷,不是大诗人和风流名士。 那是人民的结晶,那是人民的选择。 磨豆腐的人,印书版的人,抄经书的人,写招牌的人……他们没能留名史书,但他们共同的努力,共同的选择,成为今天的标准。 从目前可以掌握的史料来看,我们可以确认说,从宋开始,到元,到明,到清,民间对“字”的简化从来没有停止,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推进,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成果将成为异体字或是根本没人记住的什么东西,但同样,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成果一直流传了下来,到了今天,成为了我们在使用的“简体字”。 一棵树,从古到今,枝不停长,叶不停发,但根,从来未变。 如果说把繁体字换成简体字是砍断了中国文化的根,那从隶书到楷书,从金文到篆文,又分别是谁砍断了谁的根? 三、爱无心?--汉字的繁化与简化 我们来看看这张图。 (暂缺) 这张图上都是“爱”,第一个是金文,之后依次是篆、隶、楷、草、行书中的“爱”字。目前已知的甲骨文中,还没找到或者说没有释读出“爱”这个字,最早的“爱”,见于金文。那个如同牛头形状的部分,就是金文中“心”的写法。 另外再附一张图(暂缺),这是甲骨文里的“心”,话说,这个真是咱家见过的最一目了然的“心”字了。 我们可以看出,金文的爱共有七笔,但其中构成心形的两笔更类于图画,走笔不顺,如果把横竖都取直的话,说是九笔也可以。 需要说明的是,本图中的“爱“取自周后期的金文,从这之后,到小篆之前,在春秋战国期间,金文有一个爆炸性的发展阶段,各国,各地区纷纷创制了大量有自己地方特色的文字,而整体方向,则是向着繁化、复杂化的方案去走的。 发展到小篆,爱的笔画变成了八笔,而其中最醒目的部分,自然就是那一个一弯一弯再一弯的“心”字。 从小篆到隶书,爱又变成了十一画,而那个似乎是对着心脏的形状描出来的心字也终于被放弃,改成用两点和一个交叉来表述。 值得专门说明的是,这里也反映出了隶书极重要的一个特点,或者说是中国文字发展的一个极重要的特点,汉字如图画般再现物体形象的特性终于消失,汉字完全的符号化了。从金文到小篆的那些圆滑随和的线条从此消失,“横平竖直”从此成为汉字的主旋律。 ……在当时,大概也有人咆哮吧:没有曲线了,那还是心吗?!那还是心吗?!那还叫爱吗?! 隶书之后是楷书,爱终于变成了十三画,但每一笔每一折,都是我们所熟悉的运笔手法,这已经完全是一个适合书写的“字”,刻画时代的痕迹,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根断了吗? 以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汉字是怎样逐渐被改造,被繁化的过程。这其实也是一个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因为,发展中的文明,总是会不停的遇上新事物和创造新事物,会需要更多的字与词,来描述身边的世界。 细节的雕琢,既是为了更准确更规范的界定下一个字的写法,也是为了适应大量新事物的发现,新名词的使用。很多过去合用的字被分解开来,各自成为独立的新字,(比如说爱,在最早的时候,它还曾经和“图暂缺”这个字同体,但随着发展,这个创造失败了,被大家放弃了,于是沉入了字墓,除了如我辈这样闲到蛋痛且有考证癖的病夫外,再便很难有人还记得它们的存在。)之后,一代代的使用者们又给它们加上种种新的细节,有的失败了,有的消亡了,也有的,得到了公认,最终成为官方认可的字体。 繁化。 繁化的本质,其实是总字数的增加、总信息量的增大。 但汉字走得不仅仅是这条路。繁化之外,还有简化。 上边我们已经欣赏到了楷书的爱,而就在它旁边,那个草书的“爱”,堪称是对由金文到楷书的“爱”的变化的极大的反动,仅仅用了六笔,而从笔锋的连接上,我们更可以明显的看出,动手写时,绝对要不了六笔。 不过,这是一个太过激烈的反动,如果我们不特别说明的话,无论平时是习用繁体字还是简体字的朋友,相信都没有几个能够认出这是爱字。 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无论平时是习用繁体字还是简体字的朋友,也都基本上会同样认不出从金文到隶书的那几个爱,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仍然是中国人,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根从汉朝未年就开始被切断了。 还是回到草书的话题上来,字终究是工具,无论简化的效率有多高,但如果简化到了几乎等于别一种文字,逼着人要从头学起,那步子就迈得太大了。 所以,正如我们在第二节里已经介绍过的一样,在出现草书的时候,也出现了行书,一种比草书更好认,比楷书更好写的字体。 上图中的最后一个字,就是行书中的爱,同时,相信大家也能够毫不费力的就认出来,这就是爱啊,今天我们在使用的爱。 ……没错,这也就是本朝简化字时的一个基本原则,述而不作。 不过这是后面几节才会重点展开的内容,下面,让我们来继续回顾汉字的繁与简吧。 ***** 最早的汉字,是纯粹的象形字。 不过这当然是废话,所有真正古老的文字,在一开始都是象形字。 象形字是人类文明的发端,但人类不能永远停留在发端,随着文明的发展,更多的字符被创造出来,更多的创字方法也被总结出来。 东汉年间,有一位叫许慎的人,他写了一本书,叫《说文解字》,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任何研究古文字的人都不能绕过去的书,而或者我可以把话说的更刻薄一点,没读过这本书的学人,我很难认为他的观点在中国古文字研究的领域里能有什么价值。 许慎总结了前人的观点,按照《周礼》的说法,明确了“六书”的概念,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个说法基本被沿用到了今天,目前“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形声字”的分类法,与之几乎完全一致。 这其中,象形字是最古老的字,比如日与月,比如山与水,所有的象形字都是独体字,而多数独体字也都是象形字,这是先民们最早认识和总结的世界。 指事字,是一个相对有争议和相对模糊的概念,是历代学人们争论最激烈的领域。这里只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如“上”、“下”、“本”、“刃”等,望而生义,而又不对应于具体形状的字,就是指事字。指事字也同样都是独体字,他们和象形字一样,是汉字中的先祖,是最古老的那一批单字。而显然不是巧合的一点,这批字也是平均笔画最少,最为好写,历朝历代中字形变化最小的单字。 会意字,是合体字的开始,也是汉字繁化的开始,用一个以上的独体字,或由独体字变化而成的形符,来组合产生新的单字。一个大家经常在武侠小说中见到的短句,“止戈为武”,就是最早的会意字之一。 形声字,同样是合体字,但是由形符与音符组成,比如江河湖海,全是形声字。工、可、胡、每都是音符,而三点水则是形符。形声字是现在汉字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是新造汉字的最大来源与最大组成部分,大量的字从一个同音字出发,被各各加上不同的偏旁或标记,而形成了新的汉字,关于这部分,等一下,我们将在汉字的繁化中详细介绍。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汉字的读音一直在改变,很多过去的形声字,今天已经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形声字了,比如特,它的“寺”旁,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表音的能力。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我们的根已经断了。 然后是转注字,这同样是一个极为含糊的概念,而且它比指事字走得更远,已经含糊到了甚至无法开展论战的地步,以至于后人干脆放弃了这个说法,在今天的汉字分类法中,已经没有这个词了。在《说文解字》,许慎也仅仅明确认为“考”与“老”就是转注字。但同时,考又被认为是形声字,而老从最早的字源来看,很显然是会意字。目前来说,通常认可这样一种解释:“使用同样一个部首或组成部分,且意义间有相近、相类的,可以认为是互为转注字。”而我的理解则这样:“凡是不能明确的划进其它五种的字,那就统统归并成转注字吧!” 最后是假借字,就是本来没有这个字,也画不出它的形状,也没法让人会意,于是干脆就找一个其它的字,然后说这就是它。比如说“令”、比如说“长”。 最早的令是指发令,最早的长是指长久,而后来,它们被借用到了“令尹”和“长官”这样的词,并且为大家所接受,流转至今。 又比如说“西”,它最早是表“栖”义,如图(暂缺),意指一只鸟趴在窝上,后来,西被假借来指代西方,因为先民们发现了太阳在西边的时候,也是鸟儿归窝的时候,而它的本义,则由加上了木字旁的“栖”字来承担了。 ***** 讲完了六书,我们回头再梳理一下思路,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这其实正是文字发展的轨迹。 文字,就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语言越丰富,认识的事物越多,赵具体,就越会对文字的数量和区别性提出更高的要求。 首先是象形字和指事字,也就是独体字,这个时期的汉字是相互独立的,每个字都要承担或者是一大类事物,或者干脆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层面的概念和领域,比如上与下,比如水与火。 但随着文明的推进与发展,先祖们开始需要更多的符号,而显然,不是每件事都能够方便的独立构图。于是开始出现了假借字,或者说是多意字,一个字,被用来表示多种含义。 但假借字多了,便容易混淆,于是,伟大的一步走出了,既然一个字能够同时表示多个含义,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改写成多个字呢? 会意字从此走上舞台,形声字则并肩走来。同时也出现了大量的转注字,以此来弥补其它造字方法的不足。 这是伟大的突破,汉字的数量开始了爆炸性的增长,先民们不厌其烦的为每个事物起一个独立的名字,那是开拓的时代,那是有趣的时代,先民们绞尽脑汁创造出“骝”与“骅”这样的字眼,于是就不必再麻烦的描述说“黑尾巴的红马”和“红马”。 (未完,待续中) 顺便,在这里介绍一个极有趣的事实,诚然秦与六国相比,一直是被认为粗暴无文的,而把始皇帝的各种暴-政与本朝太祖相比,也一直是极为时髦的一项活动,然而…… 然而。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秦的小篆,才是最正统的周体,是真正符合“前春秋时期”字体特点的字体,与“周金文”相比,秦人的大篆,只是在书写风格上较为规整而已,内里风骨,一脉相承。 目前学界一般将秦以外的六国文字统称为“六国古书”或者是“六国古文”,从已经出土的文物来看,没有一家能够和秦人对金文的继承相比,最极端的,根本就是面目全非,甚至让人没法接受这是从金文发展而出的文字。 秦一天下,果有天意乎?果有天命乎? 端 午--- 最美丽的错误 端午 ---最美丽的错误 提到端午节的来历,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屈原,“於是怀石遂自汨罗以死”,而铭此千古精魂。 但,这也不过是最为人熟知的一种说法而已,如果认真缉考的话,至少还有两种影响力比较大的地方性传说。 一是伍子胥说,当年,他濒死苦谏,却只是进一步将那刚愎自用的夫差大王激怒,竟连“入土为安”的机会也不与他,弃尸于江,那一天正是五月五日,而之后,吴地百姓感其遗德,常于此日祭祀怀念,而有斯节。 一是曹娥说,这位生存于东汉年间的绍兴地方,名列“后二十四孝”的女子,父亲落到江里淹死了,不见尸体,当时的曹娥仅十四岁,沿江号哭十余天,终于在五月五日也投江,五日后与父尸俱出,就此传为神话,还惊动了当时尚未成名的大文人邯郸淳(就是写《笑林》的那位),作了一篇诔辞颂扬,之后事迹相传,也成为地方上的名人,而当地上也就开始在每年的五月五日进行祭祀,渐渐成礼。 另外,也还有起于介子推或者越勾践的说法,但实在已衰微到了连传说都翻拣不出来的地步,也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三种说法目前都还有在流传,时而还会有些无聊文人跳出来交战一番,多数也只是想为自己的家乡争取“端午起源”这一光荣以及相关的经济利益而已,当然,这种事情,本就是信者桓信,谁也不可能说服谁的。 但是…说实话,这三种说法,实在都不大站得住脚的,特别是第三种说法,根本就是在肆无忌惮的篡改原始史料…当然,这一条后面再说。 三起传说中,唯一的共同点,也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就是时间,传说中,三人皆是在五月五日赴江而亡,之后,地方上的人便在这个日子设礼祭祀…但,也未免太巧了罢? 认真翻一下最早的记录好了,太史公都告诉我们了些什么呢? 三闾大夫,没有日期,可供参考的只有一句“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但这顶多能够证明他的死期是在四月或再后面,说明不了更多。 至于伍子胥,就更加简单,“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而从两汉时期的各种史记集解里,我们更是只能看到地点和祭祀方式的考证,完全没有关于日期的记录。 至于曹娥,倒是说的比较清楚:据后汉书列女传“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为立碑焉。” 这就是说,五月五日是曹娥父亲的忌日,曹娥跳江应该是在五月二十二日,所以,至少在当时,绝不可能在五月五纪念她。(顺便说一句,我零四年路过绍兴,还专门查过当地关于曹娥的纪念文字,果然是“曹娥,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孝女,于五月五日投江,端午节的习俗就是因此而起…”说实话,当时的感觉真是无力。) 那么,是谁考定了这个日子呢?在现在还能找到的古籍里面继续翻拣好了,西汉、东汉,魏晋…没有,都没有,直到了南朝,我们才会发现一本叫做《荆楚岁时记》的书,在五月条下,有着这样的记述。 “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故并命舟楫戈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军,一自以为水马。州将及士人悉临水而观之。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勾践,不可详矣。” (顺便说一下,所谓曹娥碑,就是当年蔡邕写“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最后间接害死杨修的那块碑,不过,这块碑早在东汉年间就找不到了,虽然后来有很多据说什么书圣亲写本、蔡卞大字本之类的版本,但其后面,却居然还堂而皇之的带着什么“三百年后,碑冢当堕江中;当堕不堕,逢王匡之”的“蔡邕预言”,这个,再考虑到咱们中国文人乱造古籍以为已用的悠久历史…这一条,我一直都是“仅供参考,不予采信”。) 看到岁时记的记录,还是让人很高兴的,一段文字里就把三大传说都坐实了,真是高效,可再仔细看一看,却又有点不对。 “俗为屈原投泊罗日”,一个“俗”字,用得皮里阳秋,也证明了作者自己也没什么底气落实这一点,仅仅是将这件“每个人都这么说”的事情记录下来而已。 至于“迎伍君逆涛而上”…嗯,再对照一下范晔的文字“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很明显只是一次宗教活动,要硬说这个神就是伍子胥吧,第一找不到过硬的证据,第二伍子胥对越地似乎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遗爱”,感情上大概他自己也不至于愿意跑去保佑勾践的后人。所以,伍君云云,只能算是文学家的罗曼蒂克情绪发作而已,其在考证上的价值,最多只能算作东汉年间有这种传说的一个旁证。 那么,为什么,从史书来看更可能发生在“四月”的屈原身死事件,以及似乎根本没法确定日期的伍子胥身死事件,会在数百年后,被民间舆论高度一致的锁定在了五月五日上呢? …这里,请允许我扯开话头,讲讲另外两个故事。一个关于岳飞,另一个关于史可法。 今天的安徽省池州市境内,有一个“齐山风景区”,上面,有一座翠微亭,那是晚唐杜牧为官此地时,依李白“开帘当翠微”诗意而建,但今天,大家知道这儿,却更多是因为岳飞。 绍兴元年,岳飞北上抗金,途经齐山,为当地名流所邀,共游翠微,岳武穆当时登山远眺,眼见长江如练,田园若画,追念王导临江解众之意,深觉胡虏据北,时不我待,手援一首七绝,便是:“征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赶月明归。” 据史所载,岳飞赋诗之后,仰尽三杯、便当即打马下山,连夜北赴、而这首>,当时便有人刻碑流传,虽为着后来“莫须有”之事,畏罪毁去,但古来公道自在人心,岳飞精忠报国,却惨受荼毒如此,天下豪杰无不切齿。而池州一带百姓,更会在每年岳飞忌日前后,组织所谓“齐山庙会”,面子上说是敬天地神灵,实在却是追念岳飞,从宋人笔记来看,当时颇有些明白就里的地方官,却没一个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来犯众怒。甚至,就连在任官员中也常常有人会微服于会,做些祭告文章。 另一个。 史可法苦守扬州,终于力竭身死,恨极了他的满清人,当然不会设庙祭他,虽然还算是留下了“史阁部墓”,但也不会允许百姓祭他,而…自那以后,扬州民间便兴起了祭祀“九纹龙史进”之风,便连娼乞乐户也都有设,当每逢初一十五,全城上下都在认真叨念“史公”的时候,相信,没有一个汉人会真得以为这些香火是为了北宋年间的那个强盗头子而设。 故事讲完了,但是,仍然不想立刻回到正题,再扯一下,扯一扯关于什么是五月五。 …事实上,五月初五祭河神,作舟船之戏,辟邪求福,根本就是中国上古时期百姓的固有习俗,其资格之老,远远超过了屈子投江的年份,更不要说什么伍子胥或曹娥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汉明还没有梦佛的时候,在五胡还没有乱华的时候,在阿骨打、铁木真以及努尔哈赤都还只是遥远未来的时侯,中国有五个最重要的节日。 正月初一,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七月初七,九月初九。 正月初一,是三元之日,也就是一年的第一天,四季的第一天,十二个月的第一天,直到现在,也还是很重要的日子。 三月初三,是上巳之日,这一天,百姓都要到江河之滨,由巫觋举行消灾祛病,洗涤垢秽的仪式。而后来,特别是晋室南渡后,与那些世家子弟们相结合,渐渐演变为踏青的日子,每年此时,有条件的人都会出城,临风吟诵,濒水饮宴,叫作“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不过,今天,这个节日已基本上消逝了。 七月初七,是乞巧之日,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算是少数专为女子而设的节日之一,本来也濒临绝灭,但近年来,被商家们包装成“中国情人节”而大力鼓吹,它似乎又有复活的兆头。 九月初九,今天叫重阳,是敬老的日子,但在那时,它却与孝道绝无干系,也是一个类似三月三的日子,起源是要离家避祸,而后来的形式,通常都是举家籍野,去饮宴游乐。 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上古之世,生产力极为低下,那时的百姓决没有足够好的兴致来定节游乐,在那时,每个节日都是比生产更为重要的事情,也是因此,才会让那些刀耕火种的先民们放下手中的工作,怀着敬惧期待之心,来认真的过这些节日。 五个古节,实际便是五个为我们祖先所深信的“凶日”,相信这一天需要对鬼怪神灵等不可知的存在致以供奉,相信这样便能换来之后几个月的平安…严格来说,这每一个所谓“节日”,在当时,都是会让我们的祖先从日出就担心和辛苦到日落的折磨。 而认真说起来,五月五,便是这五个日子中最为凶厉的一天。 在传统的习俗中,五月直接就被称作恶月,多禁。不能晒被子,不能盖屋,特别是最后一条,甚至还有着专门的禁令,是在秦始统一天下后所制,历汉魏而不改,可说是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五月是凶月,五月五则是凶月里的凶日,这一天,百姓一般都应该离家赴郊,要喝雄黄酒,并在小孩的脸上用酒画出特定符号,要用艾草挂在门上,阻攘毒气,要用五色的丝绦系在手上,以辟刀兵。而在这一天,更要祭祀江河龙神,求取那不可知的佑护。传说中,这一天出生的小孩,女的会害到母亲,男的会反噬父亲。 (顺便说一下,当年的宋高宗赵构就是五月五出生,所以从一生出来就被抱到宫外抚养,不许回宫…嗯,从最后的历史来看,真是丢的再对也不过,而且简直就不该再接回来。) 总之,在这一天,任何大规模的纪念、祭祀、祈福等等的活动,都是理直气壮,是任何人也无话可说的。也正是这一点,导致了屈原忌日被最终锁定在这个日子上。而同时,这又极大的提升了这个日子的存在感和意义,并使其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经住了数千年的时光冲刷和无数次的文化浩劫,蜿蜒至今。 回视过去,让我们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想一想当年… 屈原,他是洁然独立在那溷浊未世中的寂寞兰蕙:忠直有能,报国无门,终于含恨辞世,更留下了在有心人看来就等同诅咒的预言。(《怀沙》里面说:“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实在是很不吉祥。),在这种情况下,指望顷襄王或是子兰这些人去组织对他的纪念,那实在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情。就连“容忍”,他们也绝不会做。 但,朝廷无情,百姓却不能无义,怀着恻愐之心,他们开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着那固执而迷信的心情,希望能够为这位在他们已相信是必定成神的巨人,供奉一点点的祭物。 但这就很危险,直面朝廷的愤怒,在那时代中就可能会使人失去一切,所以,感情与理智的长期搏奕之后,终于开始有聪明人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在后世,被同样怀着追念之心的百姓们用在了岳鄂王和史阁部身上的办法。 借用了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日子,祭祀之礼开始能够公开举行,就象“齐山庙会”和“九纹龙史进”一样,盛大而理直气壮的动作下面,是无奈却又真诚的怀念之心。 到后来,时过境迁,已不再需要这样的伪饰,但时光浇积,却已将这日子深深烙入人心,基本上可算是“没有文化”的百姓们,更很难真正搞清楚在最开始,那个真正的“忌日”到底是什么时候,口口相传,他们认定那就是“正日子”,这样子年复一年下来,到最后,在乡野间悄悄流传的涓滴细流,更汇成了强力的江河,倒卷回庙堂之上,开始涤洗着文士们的记忆。 “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在我心中,这地方便有如国风,有如那些最早必定是粗野而又直爽的文字,在默默流传了不知多久之后,终于来到史馆之前,迫使着文士们将其记下、认可、和传承,尽管出于学术上的执着,他们仍用一个“俗”字来标记出这一点的可疑,但这已没用。事实是,五月五日,三闾忌日,这已成为几千年来全体中国人的共同记忆,成为我们一起承继并传承着的文化血脉,它已深深烙印在全体炎黄子孙的心中,与之相比,一个“俗为”,根本就是没有任何人会在乎的记录。 同样的理由,也可以用来解释关于伍子胥的传说,类似的背景,类似的功绩,类似的遭遇…所以,也就得到了类似的待遇:尽管被深深的怀念着,但也只有在每年的重五,这位曾见证吴国达到巅峰的不幸巨人才能在传统习俗的掩护下享受一点点公开的祭品及怀念。 至于曹娥…那只是一个偶然,但在她父亲的职业,却又是一种必然:五月五日,溯涛婆娑迎神,那本来就是身为神巫之人的职责,当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无数的神巫在江河上完成各种仪式时,其中的一者落水,根本就是年年都会发生的必然事件。 所以说,五月五日,那并非屈子的忌日,若要严格缉考着那些最古老的规则,选在这一天将他供奉,便只是一个错误。 错误…但,又有何关系?那是美丽的错误,是值得我们深念的错误。那更是一个幸运,是五月五日这节日的幸运,那也是一个光荣,是我们中华文化不断传承着的光荣。 杭州岳庙有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青山有幸,得托武穆,从此无人敢于伤伐。白铁何辜,铸形秦万,自兹累世受尽涕唾。 类似的事情,我们还可以看到很多,怀周而护棠,爱屋而及乌…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鸡犬升天”,但,那却能让人无比感动。 回看那些最古老的节日罢:三三上巳,如今已几乎没人记得,七七乞巧,连阳历二月十四五十分之一的影响也比不上,九九重阳…它也只是因为改造了自己,因为成功的和孝道挂上了钩,才能够仍然做为被国家承认的古老节日而延承下来。 …到最后,反而是五月五,这恶月里的恶日,这一年中最为凶煞的几天之一,反而成了人们最为熟悉和亲切的日子,成为了有种种节日活动相伴随的美丽日子,更将许多原本与其无关的习俗也都吸纳进来。 (事实上,稍为考证一下便能发现,上古时食粽有两个时间,一是寒食,一是夏至,与五月五根本没有关系。而且,从美食的角度来说,那也绝不合拍,用雄黄酒送粽子下肚…我可以保证,那种难吃的程度,你绝不会想再尝一次。) 五月初五,端午节。 有时候,因为一个人,一个名字的存在,可以为整个地方或整个空间添加上巨大的价值,端午节,实在便是这样。本来是避祸礼神的原始迷信,却因为有幸与屈原相结合,得以千载流传,更将影响力都扩展至海外。 最初的日子里,是端午为屈原提供了保护,使他可以较为安静的享受着人们的怀念与祭祀,但,在绝大多数的日子里,却是屈原保护了端午,是他那超越了时空的高尚人格与巨大影响力,使这个日子得以同他一起不朽,一代又一代的向下承传。而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今天,早已没人还记得上古时有过这样一个节日。 五月初五,食粽竞舟…而那同时,我们更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那在两千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忘记那一份对国家的忠诚与执着,不能忘记那一份拳拳念念的执着心意…光阴百劫千转,斯人逝去已久,但,我们却应该永远记住那一切,记住一个人应该和可以怎样去忠诚,记住一个人应该和可以怎样去奉献,记住一个人应该和可以怎样去执着。 请记住:屈原之死,乃是赴国之忧,他不是为自己的权位富贵而恸,否则他随时都可回头,他为原则而战,因原则而败,最后则为原则殉身,直到最后一刻,他所关怀的,仍还是楚国的命运。 请记住,连太史公也曾经疑惑过:“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请记住,他终于为自己找到答案:一个真正热爱自己国家的人,他只能够“同死生,轻去就。”,再没有其它可以选择。 记住…我们才能正确的面对,才能继续的走下去,走向未来。 …请记住,当又一个端午即将来到的时候,请记住。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七年六月十六日 天 王----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天王 ----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 上面这段文字,大家按说应该都有印象。虽不知今天怎样,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还是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在那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飞雪连天射白鹿”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年纪里,林教头、鲁提辖,还有那一马当先的冯婉贞,才是可以让男生们“血为之沸”的形象。 这里面,提到了一个地方,叫天王堂,从原文看,这是个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扫一下卫生,虽然比有钱财可用的草料场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闲。 但是,这里却没有说清楚,这个天王堂……到底是作什么用的呢? 手头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举当地香火、丛林,累累千种。其中,把天王堂编入“祠庙”,与之并列的计十七种,分别是城隍庙、灵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应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庙、佑正庙、大固山庙、小固山庙、郑户曹祠、义灵庙、东岳行宫、灵康行祠、祠山广惠行祠、王愿灵观王行祠、平园土地庙和悟真桥土地庙,从名字来看,都是道祠。 严格说起来,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淫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个广义的道祠,但至少,绝对攀不上佛家。 至于考察明清小说,叙及“天王堂”时,出现的多是道人,如祝允明所作的《前闻纪》中提到苏州天王堂时,是这样说的。 [天王堂土地:姑苏阖闾子城之濠股,有东西二天王堂,其西堂东庑有土地祠,神貌甚类太祖皇帝。相传张氏僭据日,有道者潜塑此像,意谓此土地当属太祖云耳。道者失其名,盖异人也。或曰偶肖圣容,初无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广义的谴责小说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个旁证,表明这个天王堂是道家的地头。 “天启末年,忽然有个道人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 综合以上记录,似乎可以说,天王堂应该被划入在“道家香火”的范围里。 但,同样是宋书,我们也能查到这样的记载: “黎州通望县,有销樟院,在县西一百步。内有天王堂。前古柏树。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罗绵树,三四人连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后生叶。其花盛夏方开。谢时不背而堕,宛转至地。其花蕊有绵,谓之娑罗棉。善政郁茂,违时枯凋。古老相传云:是肉齿和尚住持之灵迹也。” 从这个记载来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产业,当然,这个倒也可以解释过来,毕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标准配置,一个笔误,把殿错记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至少总说明在著作者或是传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属佛门的。 并且,关于天王堂的记载,唐中已见,如画马韩干,在他的行状中,就有记到他在天宝年间入京供奉,曾在“宝应寺、天王堂、资圣寺”诸地画“高僧、鞍马、菩萨、鬼神等”。 同一个天王堂,难道竟然能通吃佛道两家的信徒吗? 面对互相矛盾的材料,我们只好再多作一些功课,比如说,查一查“天王”到底是谁? 考吾国经典,“天王”二字,汉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道家一部《神仙谱》庞杂无算,上追三皇,下及鸡犬,里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来翻去,却还真没有以“天王”为号的。 那位说了,《神仙谱》没有,可不等于就没有,陷空山无底洞地涌夫人的干爹,曾任降魔大元帅,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个“天王”么? 这个……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讳上李下靖,说起来,正是吾国宗教抬举名人入伙,张大声势的典型之一。 在中国人的眼中,“神”与“人”的界线,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机会飞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对了修持有道的老爷,都可能跟着升天,另一方面,笃信“聪明正直谓之神”,那些聪明、优秀、强大,特别是真正在民间有着良好口碑的强者智士们,总是会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个小弟和一只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阎王的黑脸包公……李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历史上的李靖,南平萧、辅,北破狼骑,西定吐谷浑,军功累累,号称有唐第一,封卫国公,当时便有种种关于他的传闻,如他曾代龙王行雨、曾在西岳祈神、曾识虬髯、曾遇红拂……等等,在唐传奇中颇有出镜率,而至迟到两宋时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为神的庙祀,如山西风雨神庙,即明言“其神唐卫公李靖”。 再看佛家……喔,这边的天王倒真是不要太多。 ……暂时岔开一下话头,回去聊聊天王这个词先。 不算三代祭文中“天王圣明”之类的泛指,目前意义上的“天王”,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在南亚地区的古信仰中,对“天”有着极为复杂的想象与设定,后来,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轮回”的概念,划世界为“六道”,奉天道为尊,并继承了前人对天的详细区划,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于最底部的,正是“欲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译作“提头赖吒、毗楼博叉、毗楼勒叉、毗沙门”,意译则是“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任务是“各护一天下”,即掌握“东胜身、南瞻部、西牛货、北俱卢”等四块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称“护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权力体系中很低,不要说佛,就连和什么菩萨、阿罗汉之类的也没得比。往大里说,是不进省常委的军分区司令,向小里说,也就是个省公安厅厅长,当然,手上小弟还是很多的,是一级暴力机关的头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亚古传说中的神祗,后来被佛教收编改造,其中,以多闻天王,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见。 他是什么呢? ……财神。 多闻天王对应于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罗,这位神可不得了,意译过来叫“施财天”,在印度古神话中出镜率颇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说是妹妹,总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时期的佛画中,毗沙门像的下方常常会画上很多金钱宝贝,阔绰的很。 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为暴力机关的一把手,一出去开片动不动就是“八百万”小弟一起上,这已经够唬人的了,而同时居然还管着财政部,能给你无息贷款甚至是直接拨款、能透露内幕消息指导你该建仓还是该出货……这样的人,简直想不红也难! 所以,他的确很红……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红。 隋唐时期,毗沙门在佛寺中香火极盛,地位极高,远远胜过其它三大天王,甚至还有这样的佛寺布局:释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门在右,可以说是一门显贵,独占佛戚。 毗沙门在独立造像时,典型形象是这样的: 金身(其它三王则分别是白身、青身和红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戴金翅鸟冠,佩长刀,左手托宝塔,右手执三叉戟,脚下踏欢喜天、尼蓝婆、毗蓝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诸部下伺右侧,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侧。(亦有一种造型是宝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说了,您等会,我怎么看这宝塔有点眼熟哪?还有,四大天王的像见多了,和您说得这差也忒远了吧? ……咱不是说了么,这是隋唐那会的事,那时候,毗沙门他老人家还是北方军分区司令兼中央财政部部长,红得很,还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妻离子散、丧权失兵,被什么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只眼啊之类的怪物当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儿子,还一生就是五个,四大天王中,家庭这么得瑟的就毗沙门一位,要说这五个儿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挣香火的,也有不争气到只能跟老爹后面混饭吃,五子当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独健”,三太子“那吒”。 咣铛! 稀里哗啦,也不管什么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着嗓就乱起了场子。 打住,您打住,那宝塔您混就混过去了,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么回事?! 这倒也是哈。 ……其实,天王堂里供得,就是毗沙门天王,当然,同时也是托塔李天王,还是李靖李卫公。至于这个话头,说来就比较长了,可以从太原起兵讲起,也可以从开元盛世讲起。 隋炀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个个都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汉高祖,在当时,从太原起兵的李家作为北周入隋的旧贵族之一,并不招人待见,在南方正统士族眼中,这些自称“陇西李家之后”的家伙实在很可疑,和飞将军到底有多少血缘关系,那真是天晓得。 自古以来,帝王起兵,总要先打口水仗,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时势头不是最大,声望不是最高,连身份到底是胡是汉都还有很多人怀疑,更要打足旗号来吸引眼球了。 我们今天最熟悉的神话之一,当然就是风尘三侠、棋观天下,不过,在当时,这并非李家神话系列的主战场,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个小把戏:一来,在早期的时候,李家全力包装的只能是高祖李渊,不会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为神化的中心。二来,这个故事更类似于史记、战国策中的风流豪杰,对知识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对苦于自晋以来数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却没有什么意义。 在当时,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迹系列。 佛本非中国之教,自汉明梦佛以来,大举入夏,数百年间,信徒遍于草野,尤其是在少数民族交替立国的北方,整个上层阶级但知刀马,宗教信仰还处于原始形态,没有南朝士大夫阶层以儒道为支撑,满怀历史骄傲感的意识形态,在相对先进的佛教面前完全无从抵御,可以说是全面沦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层出不穷,虽然中间有名列“三武灭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杀了一气,但开皇强欺孤儿寡母,以隋代周之后,引导了一次报复性反弹,佛教卷土重来,再作冯妇,复为一时之尚。在这种背景下,把李家包装成受佛力佑护的世家,当然是最为有效的着法。 (顺便说一下,中国百代朝廷当中,以“周”为号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两周之外,还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后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后两家的收场完全一样,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至于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妇的身份,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不得不说,起国号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记“世易时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着好就偷懒照抄哇!) (由此可见,吴三桂不唯无德无义,而且无智无识,起个兵反清就反清么,国号还叫什么“大周”,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时得意,最后怕也要过身之后,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诸多神话当中,有一项就和毗沙门天王有关。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区的李密正如日中天,李家号召力远远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时还要面对北方突厥的不断消耗,一段时间内,搞到连女人小孩也要披挂上阵,今天看来,郡主领军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谈,但当时,实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这种情况下,“神人投军”的传说自然应运而生:某天,某个身材高大,一脸金光的男人带着很多人招摇过街,来投军入伍,在被问到身份时,这人自称为“毗沙门天王”,因为李家“上应于天”,故前来投军相助,而之后,这队人也正如所有的传说一样,悄然消失,不给好事者以验证神力的机会。 不过,从当时来看,这个传说并没有被炒热,而从效果上来说,也没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脚跟的,是他们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战略上犯下重要错误,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毗沙门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欢心,得到超群拔类的地位。 (嗯,还有一个可能,是我猜的,话说,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门,换您当了李世民,怕也不怎么待见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传说,发生于天宝年间,当时的大形势,和隋唐交替时,已有很多不同: 一来,作为自然规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间的高峰开始回落,道教则终于找准感觉,牢牢把握住本土牌这个重要抓手,并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门祈雨、攘让等能够吸金的专业技能和十八层地狱等能用来吓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编佛门神灵,改造成为道家代表,两只手都硬,坚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则,和佛教形成同质化竞争,且大打价格战,导致佛教几项重要业务的利润率都大幅下挫。(文、炀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数百金,但睿宗年间,韦后亲自出面参与的法事,据说华丽到无以复加,更集中了当时最著名的一批大德,总预算也只是千金)在这种情况下,佛教自然要想法开源节流,一边寻找新的市场空间,一边努力把原有业务作大作强; 二来,李唐在站稳脚跟之后,也意识到佛教终是西来胡教,过度消费的话,反而更会被作实掉“胡人汉衣”的伪华族身份,于是借一个“李”字,把自己生拉硬扯到李耳身上,相应的也就加强了对道教的认同和资源分配; 三来,武后佞佛,无为之甚,则自神龙以降,李家宗室们自然也会把贬佛扬道作为对武后施政的反弹之一。 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使佛门弟子意识到,眼前已是一个关口,是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不容再有迟疑了。 (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句,纵观吾国宗教史,佛教虽属西来,却总能在每次佛道之争中,比道家更加迅速和精准的把握住中国特色,和以更大力度淡化掉自己的原教旨色彩,积极因应于信徒的喜好需求,真正作到了“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对自身的原始形态一点都不在乎,甚至可以为了扩大影响而把三世佛的概念放弃,转而塑造并力捧在民间有需求有声望的女观音、胖弥勒、帅韦陀和降龙伏虎等等迹近“伪基督”或至少是“伪圣徒”的中国化偶像,身段之灵活,态度之谦卑,真真让人叹服。) 天宝元年,西域有变,大石、康居等五国围攻安西城,斯地,去国有万里之遥,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指望国内来军队报仇就有可能,指望援军及时赶来解围,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要活过来,就得顶住。 虽然部队派不过去,可总要努力啊,这时候,国内佛门尚以“密宗”为大,诸如禅宗这样完全本土的思想流派尚未出现,但,怎样投帝王所好,怎样拣便宜捞积分,这些家伙已实在是很熟练了。 斯时的密宗之长,名为“不空”。 一听说西域有变,不空就跑来到明皇这里,告诉说吾皇啊,您甭急,那疙瘩是好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老家哇,只要您信我,让我作个法事请天王出手,绝对没问题! 话说,不空的话也不完全是胡扯,在当时的西域,的确有传说,指于阗国(今天的和田,出好玉的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故乡,历代于阗王也一直自称为毗沙门天王的后代,还有过天王现身帮着抵御匈奴的传说,他这个点子,大概就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这李隆基他也不是好骗的笨人,可摸摸脑袋想想,这事也没什么损失啊?最多向我要点钱搞搞宗教活动,钱……我都小邑犹藏万家室了,公私仓廪都那么丰实,还怕没钱么? 结果,不空就奉皇命作了一场法事,请天王二子“独健”率神兵相助。 为什么是二子呢,倒也有讲究,前面说过,在佛教原始形态中,毗沙门天王五子中以二、三子最有出息,但细说起来,两人分工又有不同,二太子常领天兵护其国界,三太子捧塔常随天王。倒有点象是当初李世民和李元吉的分工。 按当时的说法,法事一作,立见“毗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率神人二三百人于道场前立”,神兵辞别长安,当天下午即到安西解围,于是龙颜大悦,勅令天下,教诸道城楼皆置天王像供奉。 那位说了,您这书说得倒热闹,真得假得啊? ……这个,我还真不敢说。 首先,上面所说的故事确非近人所造,唐兵书《神机制敌太白阴经》中已经有了很完整的叙述, “经曰:古者,天子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诸侯祭其封内兴云出雨之山川神祗,出师皆祭,并所过名山大川,福及生人。神祗,《尔雅》云:「是类是禡,师祭也;既伯既祷,马祭也。」师初出,则禡军之牙门,祷马群厩。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师出亦祭之。其名山大川,风伯雨师并所过则祭,不过则否。” “毘沙门神本西胡法佛,说四天王则北方天王也。于阗城有庙身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从群神殊形异状,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围于阗,夜见金人被发持戟行于城上,吐蕃众数十万悉患疮疾,莫能胜,兵又化黑鼠,咬弓弦,无不断绝;吐蕃扶病而遁,国家知其神,乃诏於边方立庙,元帅亦图其形于旗上,号曰:神旗。出居旗节之前。故军出而祭之,至今府州县多立天王庙焉!一本云:昔吐蕃围安西,北庭表奏求救,唐元宗曰:安西去京师一万二千里,须八月方到,到则无及矣。」左右请召不空三藏,令请毘沙门天王,师至,请帝执香炉,师诵真言,帝忽见甲士立前,帝问不空,不空曰:「天王遣二子独揵将兵救安西,来辞陛下。」後安西奏云:「城东北三十里云雾中,见兵人各长一丈约五六里,至酉时鸣鼓,角震三百里,停二日。康居等五国抽兵彼营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器械并损,须臾,北楼天王现身。」” 太白阴经大致成书于肃、代年间,其作者一般认为是李筌,他曾在永泰二年献上此书,其内容“记行师用兵之事,人谋筹策,攻城器械,屯田战马,营垒阵图,括囊无遗,秋毫必录”,书分十卷,其中第六卷全是祭文:计有禡牙、马文,祭蚩尤、名山大川、风伯雨师、毗沙门天王等文,其中自蚩尤以下,全是中国古信仰,只有毗沙门一个外来户。应该说,这部分内容,可以看作时唐时军中信仰的权威版本,由此可以看出,毗沙门信仰在当时的确是很有地位的。 不过,从上面的记载来说,毗沙门的地位,又好象还是有点问题。 上面所引的文字,是“祭文总序”,目的是说明为什么要在打仗前祭祀以上各位,但全文的四分之三都是在解说毗沙门天王的事迹,对其它人都是一带而过。 ……这,说明,那时侯,毗沙门的地位,还是不够硬气。 咱们看今天搞活动的,但凡没出来前主持人就可着劲的吹什么“忒有名、巨有名,可有名咧……”之类的,不用猜,八成咱们都不认识,再看电视广告,什么冰冰水水汤汤菜菜的,只要在境外跑过个小龙套,马上就会在广告上添上什么“国际巨星”的字样……倒是李xx巩x他们的广告,人从来不希罕打这几个字。 不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知名度这东西,它也一样啊,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时毗沙门在军中,大概也就等于什么冰冰水水在演艺圈的地位……名声是有一点了,但主要还是上头有人硬捧,要说是大家发自内心认可,怕还得过个十年再说。 当然,这样说法或者有点刻薄,而且,不管知名度怎样,毗沙门天王毕竟还是被正式认可为军神之一了。 但,这段记载却回答不了上面的疑问,太白阴经必竟是兵书,不是史书,而且只记述这个故事,没说故事的出处。 那……再向后找呗。 中唐、晚唐、五代……有这段故事记载的古书还真不少,可惜,多数都只是记录,没有出处,让我找得非常恨恨,“xx原创(扫描),转载请保留此行”……这是起码的发贴礼仪吧!? 一直找到大宋年间,才终于找到两个懂得在贴文后面加zt字样的好同志,一位是赞宁,作品是《大宋僧史略》,一位是庞元英,作品是《谈薮》。两人都很有道德值的附了说明:这是转贴,不是原创,欲看原文,请跳转到《毗沙门仪轨》,查阅附件…… 总算找到源头了,那就简单了,翻出原文看看不就成了么? 不过,翻楼之前,咱们倒还可以先来查查年表: 据《贞元释教录》,不空三藏法师为狮子国人,生于唐神龙元年。幼年出家,十四岁在婆国(今印度尼西亚爪哇)遇见金刚智三藏,随来中国,西元七二零年(开元八年)到洛阳,这时候,离天宝元年还有二十二年。 再向下看,问题出来了: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诏许金刚智和弟子回国。同年金刚智病逝。不空又奉命赍送国书往狮子国。他于当年十二月(阴历)从广州出发,一年之后到达狮子国。在当地入佛牙寺拜普贤阿阇黎为师继续深造密法,回唐的时间是……天宝五年。 天宝五年?! 那……那个天宝元年向唐玄宗要钱作法事的家伙是谁? 好吧,咱们去找这个什么什么仪轨来看看。 原文是这样的:“唐天宝元戴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圣人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个月然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毗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圣人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 咦?怎么变成一行大师了?而且,这个胡僧大广智又是谁? 中国唐代(或者说整个中国佛学史上),著名的大广智和尚只有一位,某人在永泰元年(765)被代宗加号大广智三藏,制授特进试鸿胪卿。某人就是…… 不空!! 这下总算说圆了,请毗沙门天王的还是不空,只不过是他在万里之外作法……这样说,可以吗? 很遗憾,还有一个问题,一行大师在开元十五年圆寂……就算他佛法修为再精深,一个过世十几年的人,想在天宝元年为皇帝请神,怕也不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毗沙门仪轨》的作者。 ……大兴善寺三藏沙门大广智不空奉诏译 转了一大圈,居然还是他!! 合着,他是自己给自己作考证立传来着,其性质,和今天一些人自己开楼,然后换马甲进来顶楼的行为,正是不相上下,要说还有差别,最多也就是他顶楼时没换马甲罢了。 其实,应该说,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自从开元十二年渴水日之战大食战败,康石诸国复归于唐之后,直到天宝九年的怛罗斯之役,西域都牢牢控制在唐帝国的手中,怎么可能爆发什么围攻安西、情况紧急的战争?这种对于西域局势的认识倒是符合安史之乱后安西兵力被抽调几空,跟中原往来都被遮断的情况下代宗年间一般人对西域的印象。 综上,再考虑到佛门长期以来传教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善于捏造各种果报感应故事……我们可以认为,以上故事纯属不空捏造。天宝年间当并无此类敕令,自然也不可能有由此敕令引发的天王崇拜的推广传播。《毗沙门仪轨》附文成于代宗年间,此时经过安史之乱,经肃宗而代宗,对天宝初年的故事能说得清楚的人大概已经不多,因此甚得代宗崇信的不空就大胆伪造了这么一则神话。 神话归神话,有人信就有用,就好n和voa虽然扯淡,但总归还有人愿意听他……中唐以后,在密宗诸僧的努力之下,举国上下终于掀起了一轮学习毗沙门精神、供奉毗沙门天王,进一步推动大唐王朝又好又快发展的热潮。这股热潮更被继承下来,经晚唐,历五代,直到北宋年间,天王堂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香火都极其旺盛,远远胜过其它三王。 由此,我们也可以解决上面水浒传中反映出的一个小问题:天王堂作为宗教场所,为什么会由地方驻军管理、维护?因为它本来就是设置来保佑驻军的一个专用场所,一定意义上,相当于希腊人奉的胜利女神或是欧洲人带的金十字架、随军圣物之类的东东。 上马掌军,下马管财,毗沙门天王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是他在老家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地位,不仅仅在四大天王当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经已超过了从罗汉到菩萨的层层壁垒,开始被人当作佛爷一级的尊神来对待了。 比如说,西游记的前身渊源之一,作于北宋年间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全书开首处,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后,便给了北天王一个极为高调的出场。 “法师问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 故且不说“设斋”这事根本不该由自己人来作,单看毗沙门天王那儿的阵势,就华丽的吓死人。 “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喨,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 罗汉只为伺奉,诸佛率同演法,这个性质,按大唐来说,就等于是国公勋臣上坐摆酒,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这么干的话……当然,在天竺,谅毗沙门他也没这个胆。 之后,这位北天王还考问了三藏的佛法,赐他锡杖、钵盂、隐形帽三件法宝,并许下承诺,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总之是把西游记里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戏份抢了个精精光不说,连本来应该是佛祖原创的法宝也变了他的人情。 话说,这个地方的文字,仔细考究起来,其实有很多问题,最明显的一处,作者显然没搞清楚“天王”的意思,竟然自己发明出了“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个名词。 天王这个名字,本身确实很拉风,天上的王啊,多么nb……但印度的天,和中国的天,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面有说到,佛教吸收南亚原始神话后,创立“诸天”概念,共分为三界二十八天之多,各天皆有其主,以中国秦汉神话体系来比,印度的一天,最多也就等于咱们的一星野,只是整体“天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再顺便说一下,道教系统的三十三天,正是受佛教二十八天的影响而成,至于为了显示道教水平更高而强行加上五层天,那个……就没必要评论了。) 四天王天,是三界中的最底层,是为“欲界天”的六天之一,和属于“色界天”系统的大梵天相比,级别差老鼻子了,你说毗沙门是大梵天的王,那个性质,和放着市委书记不理,尽跟公安局长去谈开发区建设的协调问题,基本上是同一层次的错误。 更何况,就算真是大梵天王在此……他,也没资格整这么多佛菩萨来给他抬桥。 不要说色界十八天之上还有最高层次的“无色界”四天,就色界自身里面来看,十八天划分为四,依次是一禅诸天、二禅诸天、三禅诸天和四禅诸天,其中,四禅诸天里更又细分出五净空天,大梵天只是一禅三天之三,在整个色界天里是倒数第三。和居于五净空天的诸佛比,连人家脚后跟的灰都看不到…… 当然,就大梵天王本身来说,他倒也是很有来头的,不过,那是在他失势之前。 佛教兴起的过程中,吸收改编了大批印度教神灵,其中也包括了印度教的至高神大梵天,在传说中,他是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万魔的统领者,无所不能,nb到顶天立地……不过,被佛教收编之后,他的地位就只好大幅下降,成了一个护法神,连菩萨都没混上,也就和那些个什么顺命侯、山阳公的地位差不多,想一想那位爵封海澄公的郑克塽郑爷,他在北京,就算摆酒,难道有胆子让什么诸王贝勒或者那怕是通吃子来坐下手给他捧场? 在这个地方呢,我的感觉是,一方面,中国与南亚间的信息交流在当时并不稀奇,在被佛教阉割过的版本传入时,原始印度教的信息也有流入,另一方面,佛教那套子原始形态,对一般百姓来说,有几个能记得住?最多也就知道那边叫“梵”,可巧,这“大梵天王”四个字,就从字面上看起来,等于说,这位爷是“梵地里最大的王”……靠,那他不指定得是释伽牟尼那个级别的啊! 至于把毗沙门附会到大梵天王上,一方面,可能是传抄或是传唱过程中乱入,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佛教传说的进一步中国化。 二十八天的结构对佛教理论来说很重要,可毕竟,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头顶只有一个天,天有二日就要乱了,要有二十几个出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三维结构的天被压缩到两维上,一方面是实现了扁平化管理,淡化了低层四天王天和最高层间无限的中间环节,另一方面,可该着北天王他运气,在中国本土的天界权力结构中,北方正是至高权力者的所在……两下一合计,这话就说圆了:看看看看,果然天下鸽子一样白,老佛爷那里,也是北极星最大吧! 种种因素复合起来,毗沙门就这样莫名其妙上了位,成了佛家几大“话事人”之一。 不过……月圆乃亏,盛极则衰,既越绝岭,必有下行,在毗沙门天王走向巅峰的时候,黑暗之中,本土众神已在潜动了。 前面有说到,佛教在本土化的过程中,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无原则,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提供了无微不至的服务,比如天王堂,同时还兼着财神和战神的业务,比如观音庙,简直就是现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凡此种种,都非常有效的扩张了业务面,对于它深植中国民间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这些个神祇的注册没有专利,不会因为你先进入这个市场,就取得天然垄断权,想要把业已取得的利润点保持住,还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观世音菩萨,就是佛教比较典型的一个专案,非常成功:直至今日,“求子”这项高利润低风险的业务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没有其它任何神祗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业务如祈福等,她也始终有着一块稳定的市场份额。至于毗沙门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个典型专案……失败的那种典型。 就不算汉化后得到的那些光环,毗沙门天王的身份在佛门中也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个有家有口,而且还都很得力:二儿子三儿子都已经独立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个副部级待遇……不过,这些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都没什么意义,真正令他身份高过余侪的,在民间,是因为他兼着财神,在政府,是因为他是保佑打胜仗的军神。 ……可惜,中国人或者会相信外来和尚经念的好,也可能会相信外国大夫会治病,却绝对不会觉得洋鬼子的银行可靠过央行。没得选择时也就罢了,但一旦出现了本土财神……毗沙门,便只好面对现实,把其独享了几百年的荣光让度给那些更中国、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须承认,道教在争夺这块业务时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来历、资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财神市场,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没给毗沙门留下任何混水摸鱼的空间。到了南宋的时候,民间所谓财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脸赵公明,便连能够联想到毗沙门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关于财神的来历和分工,这里不再赘述,有兴趣的,请参见《财神》一文。) 最重要的业务失去,很让毗沙门吃了一记闷棍,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他倒还可以维持住门面,毕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维护的天王堂,百姓不待见了,还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点,虔诚也是不大虔诚,可总还够一家老小过日子呐。 ……可惜,就是这点日子,也快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说百姓们在有的选择时始终更相信央行的话,那对于主要以“大义”名分进行御边战争的军人来说,信拜依靠一个外人,就是更荒诞的事情。这里有两篇文字,我们来比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以牲牢之奠祭尔。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风尚敦素,拓石为弩,弦木为弧。今乃烁金为兵,割革为甲,树旗帜,建鼓鼙,为戈矛,为戟盾。圣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强畏威,伐叛诛暴,制五兵之利,为万国之资。皇帝子育群生,义征不德。戎狄凶狡,蚁聚要荒。今六师戒严,恭行天罚,神之不昧,景福来臻,使鼍鼓增气,熊旌佐威,邑无坚城,野无横阵,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火烈风扫,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第二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稽首,以明香净水、杨枝油灯、乳粥酥蜜粽奥供养北方大圣毘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镇北方,护念万物,众生悖逆,肆以诛夷,如来涅盘,委之佛法。是以宝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凛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异状,襟带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瞋颜如蓝,磔发似火,牙崒嵂而出口,爪钩兜而露骨,视雷电,喘云雨,吸风飙,喷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须弥,摧风轮,粉铁围,并随指呼,咸赖驱策。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肉食边氓,渔猎亭障,天子出师,问罪要荒,天王宜发大悲之心,轸护念之力,歼彼凶恶,助我甲兵,使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以上两篇文字,都引自《太白阴经》,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门天王文。仔细看一下,我们会发现,至少有这样几个区别。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为奠,这是典型的本土神礼,虽然有点血腥,却切合于沙场的氛围。后者则是什么净水、油、乳蜜等等,话说,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头的司令作动员讲话时拿出盒润肤霜可着劲向脸上抹……对底下弟兄的士气总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顺便说一下,那个什么净水杨枝,正是观音比较典型的特征之一,事实上,隋唐年间,观音信仰尚没有完全成型,后来成熟于明清时期的诸多观音传说,是吸收了多种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门的相关传说也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诗话中天王的表现,到明朝时就完全变了观音的事情。) (顺便的顺便,前头有说过,毗沙门他一家子还有个吉祥天……作为原始佛教中屈指可数的女神之一,本土佛教把观音女性化的过程中,很自然就吸纳了吉祥天的大量传说与特征,大概因为反正是一家子,所以顺手把毗沙门的事迹也一并纳入观音传说了。)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为蚩尤创制五兵,故奉为兵祖,求其辟佑,在后文,是因为毗沙门被“委之佛法”,所以,还专门指出“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换句话说,有点打“圣战”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说中国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论后已无宗教战争的人民基础,最起码,这里面有个大大的隐患,合着,毗沙门这老小子是要“国家钦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国家”不信佛了,或者外边的“胡虏”比咱们更加归心向化,那……他在战场上可到底是保佑谁啊?! 由上边引申下来,咱们也可以发现第三个区别,在蚩尤,是“火烈风扫,戎夏大同”,要以夏变夷,立场非常明确,而在毗沙门,却只是“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然也算是打胜仗了,可总有点刻意淡化“政治属性”,为战争而战争的意思。 ……这样分析下去,咱们还可以分析出很多区别,不过,我在这里只想再强调一个。 对蚩尤表示尊重时,说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对毗沙门表示尊重时,说得却是“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换咱们是边将,提头沥血打完仗下来,就落这么一句,会怎么想,怎么说? 直娘贼的腌囋泼材……这算什么龟孙操的鸟事啊! 可以说,作为由帝皇一时兴起而强行供奉的外国军神,毗沙门从一开始起就缺乏足够的基础,有唐一代也还罢了,到宋朝时,道君皇帝一个接一个出,北方诸族倒是都把佛爷捧得老鼻子高,在这种情况下,毗沙门作为军神的合法性,显然要受到质疑,和必然会被消弱。 特别是从南宋开始,一方面理学大兴,众多外放为官的道学先生们皆以辟佛卫道、扫荡淫祀为已任。一方面对北方异族连连吃亏,导致对外来因素的恐惧和排斥不断放大,天王堂的香火遂渐渐势微。而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政权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门神格的分裂,民间对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且完全去佛化,地方政权也不复以官帑维护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对施、罗两位先生发出赞叹,二先生身处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远,但信手写来,一个如此不起眼的细节,却能够妥当熨贴,合乎北宋风物,其细腻、其缜密、其风骨、其自珍自重,足为百代楷模,而再若与今日一干嘴上跑马的所谓“历史大家”相比起来,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叹了。) 不过,说是荒诞也可以,说是滑稽也可以,累累数百年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毕竟还是培育出了一批对天王堂执有信仰的民众,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天王名叫“毗沙门”,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却依然对其有着信仰,这些人可能不识字,没文化,但,他们的信仰,却也最难动摇。庙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并且,这些沉默而又固执的信念,更会在积累当中产生力量,反作用于庙堂。 (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必须有一些有可以为最广大民众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与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里曾经写过一段文字,将之移用在这里,我觉得,也完全合适“年复一年下来,到最后,在乡野间悄悄流传的涓滴细流,更汇成了强力的江河,倒卷回庙堂之上,开始涤洗着文士们的记忆。”这是天王堂的复生,却不是毗沙门的复生,由盛而衰,自死转生,天王堂经已脱胎换骨,终焉被完全的中国化。 一些特征性的东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宝塔,仍然在握,并丰富出了七层玲珑等等特征,但又有所中国化,比如宝塔上供奉的释伽牟尼像已不见,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国猎户习用的虎叉,再到后来,更又变成了武将所用的方天画戟。 外形的中国化,自然也伴随着身份的中国化,既然传说中没有对应的这样一位军神,正不妨将那些聪明正直的逝者抬举上位,李靖作为有唐一代的第一战神,功高而能终考福,更本来就有着众多神迹传说,至此牵强附会,终于变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应该说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国化,却是一个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么也必定会有其它的秦天王罗天王甚至是赵天王张天王出现) 李靖本为唐臣,纵列仙班,也断不会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随着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门手中。 同时被收编的,还有毗沙门比较有出息的两个儿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严格来说,对他的改造收编,还在乃父之前,据《五灯会元》所载,早在两宋年间,已有多条与其相关的记载,这里略举数条: “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 “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 “八臂那吒冷眼窥” “一句绝言诠,那吒擎铁柱” “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 虽然这里所著都是佛家语,但……这些,却都不是原始那宅传说的部分,而是由中国僧人丰富出来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三首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头六臂”的中国神形象过渡,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创剧情,可以看到“忿怒”这一新的特色……等等。 要知道,《五灯会元》是禅宗早期的重要行状,禅宗是什么?是被中国知识分子充分改造后的佛教,是佛门全盘接受“三教同源”的产物,都不能说是“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体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特色佛教体系”,在这样一本书中记录下那宅传说逐步变形的过程,实在有着很丰富的象征意义。 那宅与父亲一并被收编,名号上加了两张嘴,叫哪吒,封三坛海会之神,待奉灵宵殿前,并随着“吒”字辈又添了两个兄长,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国化,行动上倒还不忘本,分投菩萨修行,不过天宫仍然有权直接调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统在佛教系统里的交流干部(或者是委培的后备干部?)吧。 那位又问了,等等,什么叫添了,人家本来就是行三,有两个哥哥好不好? 这个……您看那位独健独二爷,和木吒有什么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显然是为了因应于“三太子”的名号而强行加上,这也是一个证明,证明将三太子中国化的只能是民间信仰,是一些基本没有佛教原始知识,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过呢,在汉化的过程中,独健的待遇比那宅确实要差一点,那宅只是加了两张嘴,可到独健这里,除了养宠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话说,行二、养宠……这两点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么么? 想不起哇,那,再来……三只眼…… 啪! 您猜对了,就是他,天界诸神中最常被当反面人物提出来说事的三只眼,二郎显圣真君又名昭惠灵显二郎是也! 当然,二郎神的传说形成,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应该说主要还是中国本土化所造的民间神,但一般认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独健的金鼠逐渐演变而来,三尖两刃刀也和三叉戟有关,至于他额头上的三只眼,更是典型的南亚次大陆古神话的形象。 有关业务都被收编,塔、叉、儿子都没了,毗沙门也就只是毗沙门了,回头想想,怎么办?一看,哟,那三个兄弟还在那等着呐。 话说,四天王的情谊确实不错,那三个天王眼看他风光数百年,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作歌舞,看着他楼塌了,虽然中间什么香火都没分到,可完了照样一挥手,啥也别说了,回来就中! 话说,那时候,曾经的毗沙门,现在的多闻天王,眼泪准流得岗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来,还是有点不习惯,本来多闻天王多么阔绰?前呼后拥不说,还专门有人打幡幢,现在跟班是没了,可这幡幢还有点舍不得,怎么办,自己打着呗? 不过,认识幡幢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顺着这个形状,慢慢就给改成了雨伞,跟着,更索性安上了一个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伞。之后,民间更重新作出铨释,以“伞”取“雨”,合东方宝剑之“锋”,南方琵琶之“调”,北方蛇貂之“顺”,名之为“风调雨顺”。至此,对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终于完成,毗沙门也终于忘尽前尘,安安心心当起了“泯然众神矣”的多闻天王。 不过呢,有时还难免有点疙瘩,比如到什么《封神演义》之类的大型演出任务里面露脸时,看看对面恶狠狠打过来的什么莲花人偶、什么三只眼,再想想当年……这个,这口气真是不太好顺啊! 孔璋破题于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补完于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万色返空猫大力协助,特此鸣谢!) 一孔之见:什么叫王气所滋,这就叫王气所滋阿…… 一孔之见:什么叫王气所滋,这就叫王气所滋阿…… 唐庄宗为晋王时,与梁军拒于河上垂十年。时李嗣源(明宗)为大将,庄宗与之谋取郓州,嗣源请独当之,乃以骑五千袭取郓。梁军破德胜南栅,庄宗悉军救之,嗣源为先锋,击破梁军。(明宗纪)是明宗在军中也。 嗣源子从珂(废帝)尝从战于河上,屡立战功,庄宗呼其小字曰「阿三不独与我同年,其敢战亦类我。」德胜之战,从珂以十数骑杂梁军,奔入梁垒,斧其眺楼,嗣源以铁骑三千乘之,梁军大败。胡柳之战,又从庄宗夺土山,军势复振。(废帝纪)是废帝亦在军中也。 是时嗣源婿石敬瑭(晋高祖)常在嗣源帐下,号左射军。梁将刘鄩急攻清平,庄宗驰救,为鄩所围,敬瑭以十数骑横槊驰取之,庄宗拊其背而壮之。又从庄宗击败梁将戴思远于德胜渡。又从战胡卢套,肩护嗣源而退。从战杨村寨,解嗣源之危。从取郓,以五十骑突入东门。(晋纪)是晋祖亦在军中也。 而刘知远(汉高祖)时方为敬瑭裨校,德胜对栅时,敬瑭为梁人所袭,马甲断,知远辍骑以授之,自跨断甲者,殿而归。(汉纪)是汉祖亦在军中也。 计是时,唐庄宗、明宗、废帝、晋高祖、汉高祖皆在行间,一军共有五帝,此古来未有之奇也。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我过去一直认为,穿越的最佳节点是北朝*武川,三代帝家龙兴于斯,绝对的高浓度王气所在,但现在,我改变了看法,如果穿过去投唐军,不,那怕梁军也好……刀起,刀落,一个王朝没了,刀起,刀落,又一个王朝没了……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一孔之见:从“雀儿庵”到“佛母孔雀明王” 一孔之见:从“雀儿庵”到“佛母孔雀明王” 雀儿庵,在谭拓后山五里。在千峰万峰中,在四时树色、四时虫鸟声中。庵,方丈耳。一灯满光,一香满烟。然容佛龛、容供几,僧容席、容榻、容厨,客来容坐,庵矣。山田给粥饭,叶给汤饮,蔬果给糗饵,庵矣。庵名雀儿者:金章宗幸此,弹雀,弹往雀下,发百不虚。盖山无人,雀无机,树有响,弦无声也。章宗喜,即行幄庵之,曰雀儿。后方僧来住,未悉本所名义,以臆造佛母孔雀明王佛像。又后僧曰:明王佛修行处。或又曰:显化处也。今者,僧确然对客曰:孔雀庵也。雀儿名为当更,而人呼雀儿庵如初。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佛门善造故事旧迹,由此可见一斑呢……顺手查了一下章宗事迹,发现他善射还真不是偶然,“壬辰,谕有司,女直人及百姓不得用网捕野物,及不得放群雕枉害物命,亦恐女直人废射也。”是个很重视抓基层建设的皇帝哪 一孔之见:话说,当面骂人怕老婆原来也能发财阿…… 一孔之见:话说,当面骂人怕老婆原来也能发财阿…… 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崇奉释氏。妻悍妬,谈畏之如严君。尝谓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黑,祝之如鸠盘荼,安有人不畏鸠盘荼?” 时韦庶人颇袭武氏之风轨,中宗渐畏之。内宴唱《回波词》,有优人词曰:“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韦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赐之。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中宗那时候,有个叫裴谈的官儿,信佛。他老婆是又爱吃醋又爱家暴,老裴见了她,简直比见了官家还怕,曾经对人说:老婆可怕哇,有三可怕,年轻时,看着粉琢玉砌,跟活菩萨似的,到生了一群娃娃出来后,又跟九子鬼母似的,等五六十后,再不知分寸的化点妆,那揍是个活夜叉哪……你说,这那个不可怕?啥,那谁谁说啥?活菩萨不可怕?我靠,乃阿知道什么是“二八佳人体似酥”“阿知道什么是“腰间仗剑斩愚夫”?家暴最多是皮肉受损,这个可是伤伐本性哇! 当时呢,阿武是已经out了,但又出了一个阿韦,大有武风,中宗对这老婆,是越来越怕,这个名声传出去后呢,就开始有人搞创作了。某一次,宫里面大家fb,吃喝甚爽时,就有演员上来唱歌曰,“怕老婆好,怕老婆好,怕老婆来就是好,那是大好,不是小好……外面要算裴谈,里面数着李老”,这歌一唱,果然引得阿韦“凤颜大悦”,花差花差鸟。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历来说到怕老婆的名人么,前有杨坚李治,后有河东狮吼,但就算是这几位爷,也没混到被人当面夸说怕老婆后,还要捏鼻子赏钱的地步哪……看完这个记载,我突然很想知道,有没有写穿越文穿到老李身上,然后大振夫纲,广建后宫的呢? 一孔之见:大唐女王有牙娘 一孔之见:大唐女王有牙娘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故硖州夏侯表中相国少子,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疏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翼日,期集于师门,同年多窃视之。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颙。"同年皆骇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 今小天赵为山,每因宴席,偏眷牙娘,谓之郡君。为山内子,予从母妹也,甚明悟,为山颇惮之。或亲姻中闻为山属意牙娘,遂以告其内子。他日,为山自外归,内子谓为山曰:"今日颜色甚悦暢,定应是见郡君也。"为山愕然久之,无言以答,亦终不敢诘其言之所来。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要注这个“曲中”,先得引另一段原文“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称是。” 这个“平康里入北门”……大家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呢?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关键字应该可以组合起来呢……没错,您猜对了!他就是……传说中的……“北里”!!! 北里这地方有三曲,其中南、中曲是高档会所,循墙一曲是大排档,有了这个背景知识,我们就知道为什么要强调牙娘居“曲中”了 嗯,下面,书归正传。 话说那大唐年间,圣天子修德于上,专好儒术,特重科第,进士于是尤盛,啥叫进士?年少也未必都少,但终归少的多,多金也未必都多,但终归多的多,至于家眷,那基本上百分百是不会有或至少没带来帝京的,那么……于是……嗯哼……厚街,不不,天上人间,不不,北里……作为“有需要必有服务”的证据,就横空出世鸟。 北里这地方,有个叫牙娘的tx,嗜好独特,最喜欢让人受伤见血什么的……嗯嗯,我没有暗示她是女王,也没有暗示那些进士是m向,我什么都没有说……和牙娘有关的事情很多哪,这里只说那么两件。 话说,有一个叫夏侯表中的tx,嘴上不太把门,某天趁醉调戏,结果,被牙娘在脸上开了花,伤得还不轻。然后呢,这伤他瞒不住啊,同年们都偷偷地看,边看边窃笑,边看边议论,然后这位tx心说,你们这是不知道阿,要知道了,嫉妒还忙不过来呢!于是大吼一声,爷这就是让牙娘弄破的,怎么着吧各位?!于是乎,大家都被雷翻,连坐在上面的老师也笑到咬牙低头,许久抬不起来。(对“不能举”三个字有错误联想的tx,拉出去tjjtds) 关于牙娘的段子,还有一个比较有名。 话说,吏部待郎(周制,以六部分按天、地、春、夏、秋、冬,吏部又称天部,待郎是为小天)赵为山d,也特中意牙娘,每次都点她的钟,两人间还腻出了昵称,管她叫郡君,那喊起来是一个甜,他自己家里呢,是已经有老婆了,那是个贼聪明贼聪明的银阿,为山见了她,就和李老见到阿韦似的,但这个上呢,那好有一比,就譬如克林~顿之于希拉里,又譬如伍兹之于母老虎……怕归怕,他就还是管不住自己阿! 俗话说得好,上得山多终遇虎,频摸版主必黑屋,单表那一天,为山春风满面,入得门来,还未开口,希拉里……不不,是为山那口子早迎将上来,福得一福,娇滴滴道:“官人今天气色大好……想来,又从郡君处回来了?” ……下面?下面没有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唔,鉴于本篇内容有限制级倾向,同时也鉴于本人对这类知识认知太少……所以,本篇没有评论。 一孔之见:辱莫大焉!! 一孔之见:辱莫大焉!! 太宗尝与侍臣泛舟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诏坐者为咏,召阎立本写之。 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立本时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不堪愧赧。 既而,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养之预务,辱莫大焉!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太宗曾经和近侍一起在湖上游玩,看到有沙鸥在翔集,锦鳞在游泳,看到浮光在那里跃金,静影好象那沉璧,感到非常美丽,于是对着湖上大喊说,真美阿,请你停一会吧……呃,不对,那好象不是李世民,是符世德…… 既然不能停下来,就只好画下来,太宗传诏,让阎立本来把这景色画下来。 说到阎立本呢,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了,凌烟阁的主笔哇,那个画功,那个地位,在当时,人家是独一份! 九天降旨,声声传唱,只听“画师阎立本”五字,由远而近,自天而地,翻翻滚滚,端得是远近无所不闻。 阎立本当时已经已经是主爵郎中了,这个官呢,放今天,相当于正厅级的干部,归口在中组部下面,专管给干部评定级别待遇,比如界定你算不算离休人员,比如查规定算你能分一百六的房还是一百四十四的房,比如出意见你这个副省长该不该进常委,比如建议你到点后是转上一级政协多干几年还是就地养老……等等。要是到了地方上,那指定得是省市主要领导出来陪,而且还得是老阎喝红酒,人家喝白酒,老阎抿一抿,人家一口焖的那种陪法。 插一句话,宋人有咏画诗作“天马不生韩干死,崔白翎毛落蒿里。虎头妙笔夜通灵,主爵郎中羞画史。杨君画眼空四海,剩把金奁貯奇诡……”,这个主爵郎中,便是咱们阎立本阎局了。 你说,老阎这天天车出桥进,前呼后拥,有滋有味的小日子正过着呢,突然听到远远有人喊说:“喂,那个当年在街头卖画的阎立本在那里呢?那个当年在街头卖画的阎立本在那里呢?”……声音雄浑,在帝京上方回荡不已,绕梁来去,只是不绝……他,心里得是什么个滋味? ……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青,不堪愧赧! 事后,阎立本告诫他的儿子说:“我年轻时其实是很喜欢读书的,画画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但竟然因此而被帝家欣赏,虽然赐以官位,其实视同厮养……对读书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耻辱呢?!”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在中国历史上,阎立本只是一个小人物,若要统计中国文人史,他甚至不会被归类其中……但,看了这则故事,我们却可以更好的理解为什么“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粟”会激起一代又一代的共鸣,为什么“使吾儿学琵琶鲜卑语”会引来一代又一代的嘲弄,我们可以感觉到儒门代代称说的“浩气、道统”的的确存在,感觉到那个时代中被人重视和严肃对待的主旋律与三观,一些也许已不能再说是正确,却仍然能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两句话用在这里,或者,也是可以的吧? 一孔之见: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 一孔之见: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 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于鬻画处,见一擘窠书曰:“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款题“山谷道人”。方拟议真伪,一丐者在旁睨视,微笑曰:“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大是异闻。”掉臂竟去。 青雷讶曰:“能作此语,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 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所谓名士习气也。聪明颖隽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谬乖张,使人不敢向迩者,其势可以乞食。或有文无徳,久而秽迹恶声,使人屑齿录者,其势亦可以乞食。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陈竹吟与朱青雷到长椿寺去游玩,在卖画的地方,看到一幅字,写得是“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落款是山谷道人,也即是“苏门四学士”当中的黄庭坚。 两个人动了心,于是议论真伪,这时候,一个在旁边的乞丐斜视一会,淡然一晒:“黄鲁直会写杨诚斋的诗,真是神奇阿。”于是不顾而去。 杨诚斋,即杨万里,南宋“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生于黄庭坚卒后,上面所说的那首七绝,正是他的名作之一,时人誉为“廷秀胸襟透脱矣。” 以北宋人,书南宋诗,此诚异闻,一处关节点破,此书更无需再议。 按陈竹吟朱青雷俱为当时名士,书画自精,却要被一乞丐点破个中关节,方得明悟,自然有所感慨。朱青雷的叹息,也是正常情况下会有的叹息:“能作此语,安得乞食?” 陈竹吟的叹息,却是真正的出人意料:“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 我(纪晓岚)认为,竹吟这真是愤激之谈呢!实在是要饱历世事之后,才能感悟到这个道理吧! 所谓名士习气这东西,往往表现为恃才踞傲,再进一步就是悖谬乖张,使人没法与之交流,则最后往往要乞食为生、或者是有才而无德,时间长了,行事不为人所容,名声败坏,使人不齿,也不得不乞食为生,象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感叹说自己怀才不遇呢!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会这么早就把这一篇贴出来。 把这篇文字抄录进笔记的日子,是在很久以前,那时候……那时候的一切,在我,似乎都过去很久了。 但,时至今日,我仍然难以梳理清我的感受,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满意的平衡点,所以,这一篇文字注定不会有一个清楚的结论,我能作的,只是抄录与记录,仅此而已。 会现在就把这篇笔记整理出来,和“辱莫大焉”贴出后的回应,有一些关系。 ……怎么说呢,我的感觉,在那篇文字里,我有着严重的问题,被情绪所感染的我,并没有完全表述清自己的意思。 儒门,或者说中国传统文化的“轻术”,那当然是一个问题,但在阎立本的身上,问题并不在这里。 他的羞愤,不是因为自己的“画术”被人轻视了,而是因为自己的“学术”被人轻视了。 换句话说,他自己……根本就不重视自己的画术,他自己,始终在为自己以画术而得官深深羞愤,因此,他才在被别人这样提醒时,而无地自容。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社会风气,太白才会高吟说“羞逐长安社中儿”,尽管,那些人一样能取富贵。 正是因为对此深深不齿,颜公才会在家训中郑重其事,讥笑那使子女学鲜卑语及琵琶的贵人,因为,他同样不认为取富贵是唯一的价值准绳。 这也是我之所以提到浩然之气的原因,因为……孟之道的核心之一,是四个“非人也”。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以“悻进”得官的人,在被其它人轻视,在被自己轻视,在告诫自己的子女,当循正途求进。这虽然无改于悻进可以得官的事实,却仍然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因此,我们也可以更好的理解,那日日都能亲近九五的诗仙,为何仍有难解的愤懑与未舒。 因为,儒门虽然从一开始就不讳言对富贵与地位的追求,却又从来都没有仅把富贵与地位作为追求的目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回到正文。 陈竹吟的叹息,可以有多种理解,可以理解成同情,可以理解成批评,可以理解成轻蔑,但总归起来,却始终只是一个结论:这样的人,不能取得成功!或者说,至少是,不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幸哉。 一孔之见:此是敏慧过人也 一孔之见:此是敏慧过人也 韩十八愈直是太轻簿。谓李二十六程曰:“某与丞相崔大群同年往还,直是聪明过人。”李曰:“何处是过人者?”韩曰:“共愈往还二十余年,不曾过愈论著文章,此是敏慧过人也。” 韩十八初贬之制,席十八舍人为之词,曰:“早登科第,亦有声名。”席既物故,友人曰:“席无令子弟,岂有病阴毒伤寒而与不洁吃耶?”韩曰:“席十八吃不洁太迟。”人问曰:“何也?”曰:“出语不是当。”盖忿其责词云“亦有声名”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韩愈这个人哪,有时真是让人没话说。他曾经对李程说,崔大群真是个聪明人。李程问,聪明在什么地方?韩愈笑着说,他认识我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批评过我的文字,这难道不说明他聪明过人吗? 韩愈刚刚贬官的时候,席舍人曾经写辞说他是“很年轻时就在科举中得意,也稍微有了一些名声。”,后来,席过世之后,朋友们议论说,席身边没有小辈子弟照顾,是不是下人们不认真,在他受寒后还给了不干净的东西吃呢?韩愈听说了,就说,他就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这样的。其它人问韩愈说,你为什么这样说?韩愈说,他说话不着调,胡说八道,就等于一肚子都是不干净的东西。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席说他只是“稍微有些名声”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这里要注一下,对这些记录,一直就有不同意见,后人尝以为:“又《嘉话录》所载,大抵诋退之处甚多,如云“韩十八直是太轻薄”及“忿席舍人草贬词”之类,皆不足信”,所以,虽然我觉得这两段故事很有意思,也没有采入《文祸》使用,现在贴出来,大家姑妄观之,姑妄存之吧。 一孔之见:攀比的故事 一孔之见:攀比的故事 严安之、崔谭俱为赤尉,力行猛政,谭恐安之名出己右,每事欲先之。 安之使五百执大杖引前,谭则益粗其杖。安之越粗谭亦转粗之。如此,大如椽,力不能举。 安之遂令执小杖,谭亦益细其杖。安之越细,谭亦转细之。如此至杖大如箸,不能用。 安之患其压己,遂都去其杖,使五百空手而行,谭果不能学。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严安之、崔谭两个人都曾经在东京治下当县尉,两个人施政的风格都是走深挖细找,从严从重从快的路线,崔谭怕严安之的名声高过了自己,作事情总想抢先半步。 严让自己的吏卒拿着大棍子在前面开路,崔就让自己的吏卒拿更粗的棍子,严越粗,崔就越粗……到最后,棍子粗大如椽,连拿都拿不起来了。 严于是就让自己的吏卒改拿小棍子开路,崔也让自己的吏卒拿更细的棍子,严越细,崔就越细……到最后,棍子细的和筷子一样,根本就没法用了。 严很恼火,干脆让自己的吏卒空手,这一下,崔终于没办法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首先是几处名词说明: 赤尉,即赤县尉,唐制,县治在京师内称“赤”,西京以长安万年为赤县,东京以河南洛阳为赤县,参考其它资料来看,两人应该是在东京为尉。 五百,亦作五佰,指在前面开路的吏卒,“五人为伍,伍长称百,故称五百”。 话说,我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按我的想法,还应该再有个结尾:某天,刺客忽至,严因吏卒皆空手,卒不能敌,命悬人手,然后,刺客附耳道:“汝这夯货,如今方知我家崔老爷妙算无遗否?!”那样的话,这才是个真正有爱的故事阿…… 一孔之见:祸从口出孙鬼脑 一孔之见:祸从口出孙鬼脑 眉山人孙斯文、文懿公抃曾孙也。生而美风姿。尝谒成都灵显王庙。视夫人塑象端丽。心慕之。私自言曰、得妻如是。乐哉。 是夕还舍。梦人持锯截其头。别以一头缀项上。觉而摸索其貌大骇。取烛自照。呼妻视之。妻惊怖即死。 绍兴二十八年。斯文至临安。予屡见之于景灵行香处。丑状骇人。面绝大。深目倨鼻。厚唇广舌。鬓发鬅鬙如虿。每啖物时。伸舌卷取。咀嚼如风雨声。赫然一土偶判官也。画工图其形。鬻于市廛以为笑。 斯文深讳前事。人问者辄曰、道与之貌也。杨公全识其未换首时。曰、与今不类。蜀人目之为孙鬼脑云。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眉山人孙斯文,是孙抃的曾孙,生来就很帅,曾经到成都灵显王庙去,看到灵显王夫人的像非常漂亮,心下羡慕,于是看着灵灵显王,一会儿想“大丈夫当如是哉”,一会儿想“彼可取而代之乎”?一会儿还想在灵显王夫人像上赋诗一首“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云云,如是良久,方悻悻归家。 结果,当天晚上就梦见有人拿锯子来截自己的头,给换了一个,他迷迷糊糊中摸自己的脸,觉得似乎果然换了,非常害怕,点上蜡烛,喊老婆看看,结果,老婆竟然被吓死了。 绍兴二十八年,斯文到了临安,我(洪迈)多次在景灵宫上香的地方见过他,真是丑的吓人!脸非常大,眼深鼻子弯,嘴厚舌头大,乱发自然卷,吃东西时用舌头去~舔吃,咀嚼的声音很响,简直就是穿越过来的侠胆雄狮文森特阿!甚至还有人画了他的像,在市集上卖给别人看。 他对前事非常忌讳,别人问起他为什么长这样,就总是用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叹息着说“道于之貌,天与之形”,你们焉知道自己不是我孙斯文的梦中世界呢? 但虽然他能背诵庄子,我却有一个姓杨朋友,从过去就认识他,所以告诉了我这全部的经过。这些事情,他家乡的人也都知道,平时管他叫作孙鬼脑。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首先,还是翻译说明。 孙抃,北宋人,谥文懿。景灵,是当时杭州的一处道观,在西湖边上。道与之貌,引自《庄子*德充符》,原文是“道与之貌,天与之形”。 关于这篇文字,我的感受有过一次转变,一次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第一次看到时,我所作的考证就如上面所列,而感受么…“这tmd显然是反映了封建恶势力对民间士人的疯狂迫害么!”甚至,我还构想过灵显王夫人在看到这样一个美少年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能不能由此出发,铺陈出一篇三言体的古艳来…嗯,当年的我,还是正跃跃欲试着想往一千零一夜投搞的时候阿… 但是,后来,仅仅一个名字的考证,一个结果,就让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在想,这个灵显王,他还作过其它什么坏事呢?我应该查一查,这样,故事的设定会更丰富更有趣吧? 结果…我查出来了… 然后,我呆呆看着眼前的书本,说了两个字… 我靠… 如果,那时,孙斯文兄就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一定会纠住这个被“疯狂迫害”的“民间士人”痛骂兼痛打一顿,你y是瞎了狗眼吧?你y读过书没有阿?你y活该阿!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转变呢…很简单,因为,灵显王的事迹,我很熟悉,我们大家都很熟悉… 他姓李,叫李靖…他夫人有个习惯,就是拿上一把红颜色的拂尘… 好吧,通过我自己的经历,我明白了,粉丝果然是很盲目很冲动的… 最后的最后,说一句,孙斯文tx,到今天,我仍然认为,你y就是活该… 一孔之见: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 一孔之见: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 唐卢延让业诗,二十五举,方登一第。卷中有句云:“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租庸张浚亲见此事,每称赏之。又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之句,为成中令汭见赏。又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句,为王先主建所赏,尝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儿狗子也。”人闻而笑之。 卢尝有诗云:“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后入翰林,阁笔而已。同列戏之曰:“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竟以不称职,数日而罢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卢延让工于诗,先后二十五次入举,终于(在光化元年)考中了进士。他的考卷中有这样的句子“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租庸使张浚很喜欢这两句,经常称赏。又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的句子,节度使成汭非常欣赏。此外,他还曾经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的诗,得了蜀主王建的赏识。他曾经对人说过,“我一直努力把自己向达官贵人们推荐,没想到竟然最后是在猫狗身上得力阿!”别人听说后,都在背后笑话他。 他曾写过两句诗,说“写诗可不像作文赋那样容易哟!”,后来,他被选入翰林,工作上不顺利,同事就用他的诗来取笑他说“写诗可不像作文赋那样容易哟!”,没几天,他就因为不称职而被免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卢延让是晚唐人,中举于昭宗年间,后得用于蜀,官至刑部侍郎。平心而论,上面那三联诗实在不怎么样……也怪不得人取笑,而他不能文且轻文,更怪不得同事攻难。 但实在说,这对老卢也不很公平的。 自李唐开国,诗坛迎来盛极之世,气象铺陈,楼台交叠,仙、圣、鬼、妖接踵而出,各领风骚,各开天地,以艺术角度而言,晚唐诗人……实在是极可怜的一群。天地早被先行者开辟殆尽,长短句尚在胎动当中,举目八极,除了寂寞还是寂寞,努力实践,除了茶几还是茶几……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本就不该作太高的要求。 后人议论卢诗,许之以“著寻常容易话”,如“山寺取凉当夏夜,共僧蹲坐石阶前。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地平铺作月,天迥撒成花。客满烧烟舍,牛牵卖炭车。”之句,若不以盛唐相责,也未尝不是佳句,唯造化弄人,却偏以猫狗之句得遇、得官,又复何言? 有道是,“不求文章达天下,但求文章动考官”!老卢能诗而不能文,诗作也算不得上乘,但对他的创作态度,我仍抱以相当的敬意,当时与他交游者,也多看重此点,吴融称许他的“苦贫皆共雪,吾子岂同悲。永日应无食,经宵必有诗。”,贯休叹息他的“冥搜忍饥冻,嗟尔不能休。几叹不得力,到头还白头。”,在自己的诗作中,他更是表示说“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 将我打动,让我觉得孙光宪有些失之厚道的,也正是这首诗, 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哪…… 最后的说明,按原计划,这段材料(以及之前的辱莫大焉)其实应该出现在一篇名叫《错遇》的文字当中,那里面,应该包含了一系列这样的故事,它们应该是或荒诞、或辛酸、或让人无言,或使人击案……但,正如我的无数其它构想一样,它,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我的硬盘上。 ……唔,没有发展到进宫的地步,或者也是一种幸运?相比起被腰斩的宋金逸史,相比起被无限搁置的文祸和星光……在胎中被安乐死掉,应该也是一种幸运吧…… 最后的最后,我要振臂高呼……世人皆笑坑党阉,谁人能知坑党悲?须知道,填满一个坑,撚断万茎发! 一孔之见:一语却病李世民 一孔之见:一语却病李世民 太宗征辽,李卫公病不能从。帝使执政等召之,不果起,帝曰:“吾知之矣。” 明日,驾临其第,执手与别。卫公曰:“老臣宜从,但犬马之疾增甚。”帝抚其背曰:“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公叩头曰:“老臣请舆病行。” 至相州,疾笃而不能进。上至驻跸山,高丽与靺鞨合军四十里。太宗有惧色,江夏王进曰:“高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之守必弱,请假臣精卒五千,覆其本根,则数十万之众,可不战而降。”帝不应。 既合战,为敌所乘,殆将不振。还谓卫公曰:“吾以天子之众,困于蕞尔之夷,何也?”靖曰:“此道宗所解。”时江夏王在侧,帝顾之,道宗具陈前言。帝怅然曰:“当时遽不忆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李世民征高丽,李靖已经病了,没法从行。派当朝相臣们来看他,连床都起不来。李世民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李世民亲自来探病,握手话别,李靖说,我应该跟陛下您去阿,但这身体真是不行了。李世民拍着他说,我知道,你放心,咱君臣谁跟谁阿。在探问了病情后,李世民又热情洋溢的鼓励李靖一定要战胜病魔。他说,相信自己,你行的。以前司马仲达不也是又老又病么,但后来他自强不息,还是又给魏国立下了很多功劳阿。 李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叩头说,请皇上恩准我一起去半岛立功吧! ……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我只翻译到这儿,后面的,我不想翻了……至于评论……唔,我也不想作任何评论了…… 一孔之见:有唐一代,此人堪称嘲讽之神…… 一孔之见:有唐一代,此人堪称嘲讽之神…… 郗昂与韦陟交善。因话国朝宰相,谁最无德。昂误对曰:“韦安石也。”已而惊走而去,逢吉温于街中。温问何故苍惶如此,答曰:“适与韦尚书话国朝宰相最无德者,本欲言吉顼,误言韦安石。”既言,又鞭马而走,抵房相之第。琯执手慰问之,复以房融为对。 昂有时称,忽一日犯三人。举朝嗟叹,唯韦陟遂与之绝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郗昂与韦陟关系很好,有一天,两人谈论本朝人物,说到相臣中谁最没品的时候,昂说“当然是韦安石阿”说完便发现自己说错话,连忙逃走,在路上遇到了吉温,吉温问他为什么这么慌张,得到的回答是“刚才和韦尚书谈论本朝宰相谁最没品,本来想说您的,却错说了韦相的名字。”然后,郗明白过来自己又错话了,打马疾遁,来到了房琯的府第,房琯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其实,我一直都口误了,真正没有品的,还是您父亲啊! 郗昂在当时的名声不错,结果一天得罪了三个相臣,朝士们都为他惋惜,后来,韦陟和他绝交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这厮真该去组团打怪,有他在,法师输出再大伤害都不用怕了,y简直就是仇恨锁定器阿。 一孔之见: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一孔之见: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孝友明于政理,尝奏表曰: 古诸侯娶九女,士一妻一妾。《晋令》:诸王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官品令》:第一第二品有四妾,第三第四有三妾,第五第六有二妾,第七第八有一妾。所以阴教聿修,继嗣有广。广继嗣孝也,修阴教礼也。而圣朝忽弃此数,由来渐久,将相多尚公主,王侯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不幸,生逢今世,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设令人强志广娶,则家道离索,身事迍邅,内外亲知,共相嗤怪。凡今之人,通无准节。父母嫁女,则教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不受人欺,畏他笑我。王公犹自一心,已下何敢二意。夫妒忌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女淫之兆兴,斯臣之所以毒恨者也。请以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称事。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五品六品则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数。若不充数,及待妾非礼,使妻妒加捶挞,免所居官。其妻无子而不娶妾,斯则自绝,无以血食祖父,请科不孝之罪,离遣其妻。 父母嫁女,则教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唔,在“男尊女卑”的大趋势下,也一样会有着历史的逆流阿,徒劳的反击,并终于灭亡……当然,对此,我相当乐见。 一孔之见:湖南亦有司马氏乎? 一孔之见:湖南亦有司马氏乎? 绍圣、元符间,有马从一者,监南京排岸司。适漕使至,随众迎谒。漕一见怒甚,即叱曰:“闻汝不职,正欲按汝,何以不亟去?尚敢来见我耶?”从一皇恐,乃自陈湖湘人,迎亲窃禄。求哀不已。漕察其语,南音也,乃稍霁威,云:“湖南亦有司马氏乎?”从一答曰:“某姓马,监排岸司耳。”漕乃微笑曰:“然则勉力职司可也。”初盖误认为温公族人,故欲害也。自是从一刺谒,但称“监南京排岸”而已。传者皆以为笑。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名词解释 绍圣、元符:宋哲宗的年号 排岸司:初设于元佑年间,属司农寺,掌水运、纲船输纳雇直之事。 绍圣、元符年间,有个叫马从一的人,职务是南京排岸司。某天。管漕运的长官来了,他和大家一齐去迎接,结果,长官一看见他就大怒,曰:“听说你丫的很不称职,我正要处理你呢,你现在立刻自己到纪委说清楚都嫌晚了,还敢跑来见我?!” 从一吓到要死,连连哀求,说,领导啊,俺是湖南人,本来不想出仕的,是为了让家里老爷子高兴才出来当官的……领导听他的口音似乎是南方的,稍稍温和了一点,问他说:“哦,湖南原来也有司马家的人啊”。 从一:*&^%$*&^%!!领导,我姓马,姓马啊!! 长官大奇,拿起他的名刺来又看了一遍,恍然大悟,于是微笑道:“小伙子,以后可要好好干喔!” 从一:%%*—¥¥%&*!!!! 原来,这个长官把“监南京排岸司马从一”断句成了“监南京排岸司马从一”,还以为他是司马光的亲戚,所以才想加害。 从此以后,马从一就把自己的名刺改成了“监南京排岸某人”,再也不敢提那个“司”字了,听说这件事的人,都觉得好笑。 ----------我是笑不出来的分割线------------ 话说,读到这种事情,我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啊……不过可以安慰的是,这件事纯系文人所造,并非史实,有宋一代,向无“监南京排岸司”一职呢。 一孔之见:吾讳之熟矣! 一孔之见:吾讳之熟矣! 吴王如白沙观楼船,更命白沙曰迎銮镇。徐温自金陵来朝,先是,温以亲吏翟虔为阁门、宫城、武备等使,使察王起居,虔防制王甚急。至是,王对温名雨为水,温请其故。王曰:“翟虔父名,吾讳之熟矣。”因谓温曰:“公之忠诚,我所知也,然翟虔无礼,宫中及宗室所须多不获。”温顿首谢罪,请斩之,王曰:“斩则太过,远徙可也。”乃徙抚州。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杨吴时期的权臣)徐温任命自己的亲信翟虔兼阁门、宫城、武备诸任,其实就是在监察吴王的起居言行,翟虔很敬业,工作力度很大。 某一天,吴王到白沙观看楼船秀,(为此还专门把白沙镇改了个名字,叫迎銮镇)徐温从金陵来朝见他,两人见面后,正值天上在下雨,杨溥就指着天对徐温说:“打雷下水了,赶快收衣服啊!”徐温很奇怪,就向他请教,把雨称为水是什么典故。 吴王说:“翟虔他爹的名字里有这个字,我平时小心避讳,这就习惯成自然啦!” 徐温:*&%$#%^!!(按剑回顾,小心异常,心说又要出朱瑾了?!) 还好,吴王只是发发牢骚,跟着就一摊手,说:“温爷,乃的忠诚,我知道,我们兄弟仨都知道,非常知道……但小翟他喵的也太没规矩了,我们老杨家连吃的用的都给不够啊!” 徐温连连谢罪,说,是我糊涂用错了人,您放心,我这就砍了丫的! 吴王叹了口气,说砍头也没必要,把他贬出去吧!于是,翟虔就被贬到了抚州。 背景解释:这里的“吴”,是残唐杨行密所创之杨吴,杨行密业未就而身先死,子杨渥为徐温、张颢所挟、杀,传弟杨隆演,隆演死,传弟杨溥,这里的“吴王”,就是杨溥。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关于翟虔到抚州上任之后的事情,我不清楚,但之前的事迹,倒还有一件:在杨溥的前任杨隆演的身边,放得是翟虔的前任徐知训(徐温的儿子!!),因为小徐的工作作风太粗暴,某一天,有个叫朱瑾的人义愤填庸,就把他杀了,提着头来见杨隆演,结果杨立刻被吓缩了,捂着眼说:你快出去,这没我什么事,没我什么事啊!朱瑾出去后,被人围追,就自杀了。 那个前来围追他的人,就是翟虔,算是给自己的前任报了仇。至于是否因此而同青木堂韦香主例让他袭此职务,又或者是因为徐温心痛儿子才开始派外人干这个职务……俺,就不知道咧。 再多说一句,这徐知训还有一个义兄弟,唤作徐知诰……日后传下一个子孙,大大有名,又吃姐妹花,又被夺妻,身边也长年有一票人在监视……便上面什么群杨诸徐的名声加在一起,怕也难及他的万一哪! 一孔之见:谨闻命矣! 一孔之见:谨闻命矣! 元万顷,洛阳人,后魏景穆皇帝之裔,起家通事舍人。乾封中,从英国公李勣征高丽,令作檄文。万顷讥其不知守鸭绿之险。莫离支报曰,谨闻命矣。遂移兵守鸭绿,兵不得入。坐流岭外,遇赦还,为北门学士。则天时,迁凤阁侍郎,坐与徐敬~业兄弟友善,贬死。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元万顷,洛阳人,他是元魏的后人,乾封年间,他跟着李勣去征高丽,领导让他写一篇檄文,他很用心的整了一篇出来,直接就发了出去,中间有这样的句子“你们真是不懂用兵啊,连鸭绿这样的天险都没有派人防守,还打什么打呢?”对方看到了,写了一份回信说“您的指示收到啦,我一定认真学习研究,迅速贯彻落实!”于是在鸭绿置兵严守,把唐军挡在了外面。 因为这,元万顷被流放到了岭南,后来在高宗时又被召回,得到了重用,但最后还是因为和徐敬~业兄弟关系不错,被弄死掉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说起来,老元在高宗年间还是很得用的……他是武则天向李治推荐的,“朝廷疑议及百司表疏,皆密令万顷等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可惜,谁让他是李勣一系出来的呢…… 一孔之见:不讳体 一孔之见:不讳体 “快然有熙雍之治,字句皆无忌惮,又曰‘不讳体’”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上面那句话,是朱权说的。 他是朱元璋十六子,长音律,自号丹丘先生,尝著《太和正音谱》,定新乐府体一十五家,其中的第五家即“盛元体”。许以“字句皆无忌惮”,可说一语中的。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按有元一代,治处矛盾颇多,如极重祭孔而偏废科举,致令儒人无出头之日,终驱李朱刘高之众于渊,如极重防范而偏驰文网,致令“夷、狄、胡、蕃”之语交作,“讪谤、讳碍”之文横行,如梁栋之念前朝竟无事,贾居贞烧檄文而不究,讥若《高祖》,衔若《窦娥》,而皆可张于文社,演于市井,比诸清人文网之缜密无遗,岂可想象! 唯如此,却令我想到周公树人的隽语:“……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元以轻以蔑,清以重以防,若令我辈穿越于间,当择孰世? 一孔之见:狐狸精,狐狸精! 一孔之见:狐狸精,狐狸精! 唐监济令李回,妻张氏。其父为庐州长史,告老归。以回之薄其女也,故往临济辱之,误至全节县。而问门人曰:“明府在乎?”门者曰“在。”张遂入至厅前,大骂辱。全节令赵子余不知其故,私自门窥之,见一老父诟骂不已。而县下常有狐为魅,以张为狐焉。乃密召吏人执而鞭之,张亦未寤,骂仍恣肆。击之困极,方问何人,辄此诟骂。乃自言吾李回妻父也,回贱吾女,来怒回耳。全节令方知其误,置之馆,给医药焉。张之僮夜亡至临济,告回。回大怒,遣人吏数百,将袭全节而击令。令惧,闭门守之。回遂至郡诉之,太守召令责之,恕其误也。使出钱二十万遗张长史以和之。回乃迎至县,张喜回之报复。卒不言其薄女,遂归。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有个县令叫李回,对老婆不好,被他丈人听说了。 他老丈人曾经在庐州干过长史,后来告老还乡了,听说这事非常气愤,于是专程前去给他女儿找场子。 李回是监济县令,他老丈人走错路,到了全节县,找到县府,直奔厅前,破口大骂,全节那县令他郁闷啊,心说这是啥来头?没事跑我这骂山门来了?当时,县内关于狐狸精的传说很多,他一想,这准是狐狸精来闹事啦!于是一声吩咐,衙役们挥鞭执棍,把老长史暴打了一顿,打着打着,衙役们也累了,也回过味了,问他,你到底作啥的啊?来找打么?、 老长史大骂道:你班不知高低的畜生,我是你们李县令的老丈人,他这样搞家暴,我凭什么不能骂他! 众衙役:……但是,我们县令姓赵啊! 老长史“&*%$^&!!! 后来,这事情被李回听说了,勃然大怒,亲率数百差人杀往全节,誓要为老丈人找回场子,赵县令(子余)木有办法,于是关紧府门,假装没人上门。李回叫不开门,就跑到上级那里去告状,上级听说后,把赵子余喊来骂了一顿,让他掏二十万钱给李回,事情就算清了。 ……最后,作为本件事情的由头,老长史因为发现女婿长足了自己的面子,心下大喜,便改口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吧!然后,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按全节、监济两县均在今山东济南附近,这地方似乎自古就多狐狸精的故事,直到明清也不改其风,这个故事如果晚出数百年,大可以收进留仙说狐集啊…… 一孔之见:俺是地方上的文史专家哦…… 一孔之见:俺是地方上的文史专家哦…… 兖州曲阜县文宣庙门内并殿西南,各有伯叶松身之树,各高五六丈,枯槁已久。相传夫子手植。永嘉三年,其树枯死。至仁寿元年,门内之树忽生枝叶,乾封二年复枯。俗称千年木,疗心痛。人多窃割削之,树身渐细。去地丈余,皆以泥累泥封,犹不免焉。亦有取为笏者也,色紫而甚光泽。肃宗时,二树犹在。广德初,御史大夫李季卿河南宣慰,过曲阜,谒文宣王庙,因遍寻鲁中旧迹。县使一老人导引,每至一所,老人辄指云,此是颜子陋巷,此是鲁灵光殿阶,此是泮宫。季卿闻之皆沈吟嗟赏,曰:“此翁真鲁人也。”次至池水,复指之:“此是钓鱼池。”季卿问曰:“何人钓鱼?”老人对曰:“鲁人灵光此钓鱼。”季卿曰:“鲁人败矣。”又于路侧见古碑,季卿问是谁碑,诸君并不能对。有一尉遽走至碑下,仰读其题云“李君德政碑”,走还白云:“李君德政碑。”季卿笑曰:“此与鲁人灵光何异?”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在文宣庙里,有据说是夫子手植的树,永嘉三年,这树枯死了,仁寿元年,这树自生枝叶,到乾封二年,树又枯了。民间管它叫千年木,都说它能治心痛,经常有人来割挖树身,时间长了,树就越来越细。(不得已)用泥把树身给糊起来,一直到一丈多高的地方,还是有人会割。也有人取木作笏,颜色发紫,有光。肃宗年间,这两颗树还在。 代宗年间,李季卿路过曲阜,动了访古之心,县里面派出一个老人给他作向导,走到这里,老人说,这是颜回住的地方哟,走到那里,老人说,这是当年鲁灵光殿的旧址哟,李一一吊玩,并高兴的说:“到底是本地人啊。” 后来,到了一口池子边,老人说,这是钓鱼池。李问,那是谁在这里钓鱼啊? 老人:“……是俺们山东银,揍刚才那个叫灵光的,揍他在这里钓得!” 李:“……#%^##!”于是苦笑着说“本地人也就这样啦!” 后来他们又看见路边有古碑,李又问,这是谁的碑啊?有个小官快走过去,看得上面写得是“李君德政碑”,就回来说:“是个姓李的碑,叫李德政!” 李:……,这也是“鲁人灵光”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永嘉,这名词应该没人不知道了……仁寿,是杨坚的年号,乾封,是李治的年号。 灵光,不是指某个叫灵光的人,是指灵光殿……修殿人是汉景帝的儿子刘余,封鲁恭王,他在位期间修了这座殿,号称“千门相似、万户如一”,应该是个很大的东东。 放个地图炮,今天很多地方上的所谓文史专家,也不过是此流人物啊……喵的一点能耐除了用在“考证搭台,旅游唱戏”上,半点学问风骨也都欠奉啊…… 一孔之见:他叫伯玉,伯玉啊! 一孔之见:他叫伯玉,伯玉啊! 文宗对翰林诸学士因论前代文章,裴舍人素数道陈拾遗名,柳舍人璟目之,裴不觉,上顾柳曰:‘他字伯玉,亦应呼陈伯玉。’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这一天,唐文宗和一群翰林们谈论前代人的文章,裴素多次提到了陈子昂的名字,柳璟不停的用眼挖他,但他讲的很high,完全没有注意,于是,文宗笑咪咪的对柳璟说,小柳啊,我给你说点文史常识吧,这个陈拾遗呢,他的字是伯玉,所以叫他陈伯玉也没关系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陈拾遗,即陈子昂,他曾官右拾遗,字伯玉(可不是伯玉尊师的那个伯玉哦……) 唐文宗,名昂。 话说,这里其实是个触讳的问题,唐文名昂,臣子们在他面前就要自觉回避,不能说不能写这个昂,但老裴他大概是讲到兴发了,把这碴给忘了,连同事的提醒也没起到作用。(说起来,老柳义气啊,没趁这机会给他下石,还努力想提醒他……这样的同事,让人放心)。倒是皇帝都看出来柳璟的提醒了,但也不好当前指正,于是就装糊涂和柳璟谈陈的掌故,含蓄提醒了老裴:你改口吧,说句伯玉会死啊!非要等别人一脚踢来治你个君前无礼么? 不得不说,一君一臣,两个都是厚道人啊…… 一孔之见:你如果没错,难道是马克思错了么? 一孔之见:你如果没错,难道是马克思错了么? 尝诏入内,于麟德殿论义。有法师问:“如何是四谛?”师(大义)曰:“圣上一帝,三帝何在!”……法师无对。 ----我是不得不吐嘈的分割线--------------------- 话说,这位大和尚的佛法且不说,马术精奇,倒是已见一斑,虽尚不知刀法高低,想来也非凡品,便是弃禅从宦,也未必不能作得一番事业哪。 顺便说一下,这倒是让我想起来当年玩辩论时的一件往事:某次比赛中,自由辩论阶段,对方某人很强有力的阐述后,总结了一句颇为精辟的话,于是我拍案而起,怒曰,同学你错了,对方大怒曰:我错在何处!我复拍案曰:早在18xx年,马克思某文中即已指出xx必然不是xx的xx,而汝竟说没有xx的xx将不成为xx,你如果没错,难道是马克思错了么?于是鸦雀无声,冷场十余秒钟之多,我方虽然当时获胜,事后却被(一干当时统统判我们胜的)评委们强力指摘为胜之不武,仗势欺人云云…… 顺便的顺便,其实我也不知道马克思说没说过那话,大约应该是没有说过的…… ----我是很好很渊博的分割线------------------------- 这是发生在元和年间的事情,坐在殿上听辩论的是唐宪宗。 大义,即鹅湖大义,他祖道一,属江西禅系,其时江西禅分三系,是为京禅、理禅、农禅,大义便是京禅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前后结纳三代皇帝,于顺宗、宪宗年间皆得厚遇,“郡守藩岳无不请益,以为有助于政术”,以本事观之,这评价确乎未错哩…… 一孔之见:成功,有时就是那么简单 一孔之见:燕子楼上忆平生--从“嗟来食”到“鞭妹抖”,成功,有时就是那么简单 裴宽尚书罢郡西归。汴流中,日晚维舟,见一人坐树下,衣服极弊。因命屈之,与语,大奇之。遂为知心。曰:“以君才识,必自当富贵,何贫也?”举一船钱帛奴婢贶之。客亦不让所惠,语讫上船,奴婢偃蹇者鞭挞之,裴公愈奇之,其人乃张徐州。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有个叫裴宽的人,到年纪了,于是退下来回家。 他走的是水路,天黑了,就把船停到岸边过夜。这一天过夜时,他看见一个人坐在树下休息,衣服破的紧,于是心血来潮,喊道:“嗟,来……来说说话吧年轻人!” 两人聊了一会,裴宽发现这人肚里很有些货,非常惊奇,于是夸奖说,你这样的人才啊,应该富贵,怎么穷成这样?就划了一只船出来,连上面的钱物、奴仆、妹抖一齐送给了他。这个人也不和他客气,说完话就上了船,见到下人作事不随心的就打,裴公更加欣赏他了。 这个人,就是张徐州。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裴宽:闻喜裴家的成员,活跃于开元、天宝年间,曾拜礼部尚书,卒于天宝十四年。时评刚、廉,得到过包括李隆基在内的许多人的高度评价。 张徐州:也就是张建封,因他曾镇徐州,故称张徐州,在历史上,他的名气主要来自“燕子楼”和关昐昐……不过,这倒不是本文的重点所在。 我其实是想说,这里面的价值观很有意思……以言谈见识为人所赏,这在历代记载中并不稀奇,但后一个细节,却是极为少见的,他在转换角色时完全没有迟滞,立刻就能变身为一个管理者,一个有产者,并迅速动用了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利益……且因此而使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更上一个台阶。这个细节,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如果有天我开穿越文的话,这个桥段,会努力用进去的,嗯。 顺便,从历史上来看,如果本段记载是真实的话,那么应该发生在玄宗年间,那时的张建封只是一个最大不会超过19岁的年轻人,而裴宽则已年过花甲,张建封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说辞在几句话间令有他三个大且在宦海里打了一辈子滚的裴宽折服,我真得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知道…… 一孔之见:我命由谁? 一孔之见:我命由谁? 仁宗尝御便殿,有二近侍争辩。仁宗问之,甲言贵贱在命,乙言由至尊。帝默然,即以二小金合,各书数字藏于内,曰:“先到者保 奏给事,有劳推恩。”封闭甚严。先命乙携一往内东门司,约及半道,命甲携一继往。无何,内东门司保奏甲推恩,问之,乃是乙半 道伤足,甲遂先到。帝叹曰:“信有命哉!”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宋)仁宗有一次到某座小宫殿去,听到两名近侍争辩,他就问,你们在争什么呢? 甲说:我认为富贵在于命啊。乙说,我认为富贵在皇上您啊! 仁宗不说话,但是拿了两个小盒子,悄悄在里面写了字“谁先到的,给他升官发财哇”,于是让乙先出发,觉得他应该到了半路上了,再让甲出发。 结果,传回来的消息,说,按皇上您的意思,我们提拔了甲哩…… 仁宗大惊,一问,说乙在半路上崴了脚,于是让甲先到了,仁宗长叹一声说:果然还是命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这个故事其实傻的一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的宿命论的臭味,之所以会把它摘录在笔记上,是因为我在看到这里时,觉得似乎想起了什么。 (金史*宣宗本纪)戊午,宰臣方对次,有司奏前奉御温敦太平卒。上大骇曰:“朕屡欲授太平一职,每以事阻,今仅授之未数日而亡,岂非天耶!”因谓宰臣曰:“海陵时有护卫二人私语,一曰富贵在天,一曰由君所赐。海陵窃闻之,诏授言由君所得以五品职, 意谓诚由己也,而其人以疾竟不及授。章宗秋猎,闻平章张万公薨,叹曰:‘朕乃将拜万公丞相,而遂不起,命也。’” 这个故事,和前面的是不是很象? 话说,志大心高的金海陵,大约不会觉得和宋仁分享同一个故事是一种光荣,而我,也实在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巧合。 这个巧合,使我记住了这个故事,更使我在不久前目瞠口呆的看着某本唐笔记说不出话来…… 魏征为仆射,有二典事之。长参时,征方寝。二人窗下平章,一人曰:“我等官职,总由此老翁。”一人曰,总由天上。” 征闻之,遂作一书,遣由此老翁者,送至侍郎处。云:“与此人一员好官。”其人不知,出门心痛。凭由天人者送书。明日引注,由老人者被放,由天者得留。征怪之,问焉,具以实对,乃叹曰:“官职禄料由天者,盖不虚也。” 怎么说呢,在看到这第三个故事后,我完全相信,他们全都是编出来的……并且,魏征的故事也绝对不是开始。 因为,把三个故事放在一起看的话,就更让我感觉这里面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异国风味:那里面,有太多的佛教风情,那是炎黄子孙们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还有一种宗教可以肆无忌惮的编造故事与历史来进行传播。 我相信,但我无法证明。 虽然我相信,在南北朝时期的种种果报怪谈故事中一定可以找到这个段子的原貌,甚至,再向上追溯的话,在南亚次大陆的神话故事中一定能够找出这个原型……但,我确实无法证明。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没法找到这个模式更早的故事。 ……不过,我倒是想到了那个辛巴达故事,那个因恐惧而逃避,并终于还是如预言而死的少年,甚至,我还想到了杀父娶母的那位好汉,那位用一生的努力来证明未来不可改变的兄台……我没有,恐怕也无法找到这当中的联系,不过,如果那位tx能够提供出更多的资料或线索的话……嗯,咱家的确是无以为报,只能奉上lkb了…… 一孔之见:老子级别比他高啊! 一孔之见:老子级别比他高啊! 国初,陕人魏某官某省巡道,迷信神鬼,无所不至。然其所以迷信者,斤斤与神较量品秩,分析权限,与寻常仅事谄媚者异。初抵省,具职名手版晋谒省城隍,行庭参礼毕,有所禀白,唯唯诺诺,如面谒上官,肃然而退。洎莅任,书吏援故事请谒城隍,魏曰:「府城隍,吾属僚也,乌可先施。」乃使司祝持城隍手版,诣辕称贺。踰日,始往答拜。礼毕,置座于神左,口喃喃有勖于神,岸然出,曰:「幽明虽殊,名分不容紊也。」所属某县有土匪揭竿,檄县城隍使平之。及城破,怒神失职,撤城隍任,檄令听候详请省城隍参办,而以他县城隍代之,限以收复之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本朝(清)初年,有个魏某某,陕西人,当到了省里的道台,他有个习惯,特别重视级别待遇的问题,这上面肯叫真。 刚上任时,他前往拜见省里的城隍,态度恭谨,完全是走汇报工作的套路,严肃庄重的一毛。上任后,办公室的同志提醒他说,省城隍是拜了,省城的城隍也得去看看啊。他不悦说,老子是正省级好不好,全面主持本省财政税收和农林渔牧工作的……城隍系统的干部高配,省城隍一把手那是进国隍委享受副国级待遇的,我拜拜也就罢了,一个省城的城隍,往最大里说也就是个副省级,他排名应该在我之后哇……于是,省城城隍庙的庙祝只好先拿着城隍的名片来拜会了他,然后他才去回拜,并且说:虽然说你是国隍委直管的干部,咱们不相统辖,但级别就是级别,组织部最大啊! 他治下某县有土匪,他于是给当地城隍庙发了一封函,责成其尽快剿匪,结果后来土匪把县城给开了,他大怒,代撤了县城隍的职,并移文给省城隍,建议由其它县隍先兼上日常工作,这个家伙就专心尽快光复城池,如果光复不了,那还是要严办的哩!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陕人,魏,巡抚,省内县城为匪所破……这些线索加一起,其实差不多够人肉出这家伙到底是谁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我很懒,不做了,如果那位同学能查出来的话,三千龙币为谢^^ 哦,还有一个线索,这个道台应该是从二品的喔……为啥呢,请向后看? 这个故事当中反映出来的城隍的级别,是个很有趣的东东,不过呢,如果深究进来的话,这位魏抚其实是有一点点危险的,深文周纳的话,扣他个“心怀前朝,沟通余孽”的帽子,是跑不了的。 为啥呢?因为,给城隍定级别的,正是“我大明洪武朱皇帝”也。 “明洪武二年正月封京都及天下城隍。帝谓中书及礼官曰:‘城隍神历代所祀,宜新封爵。’遂封京都城隍为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开封为显圣王,临濠为贞祐王,太平为英烈王,和州为灵护王,滁州为灵祐王,秩一品。其余府为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秩正二品。州为灵祐侯,秩三品。县为显祐伯,秩四品。二十年京师改建庙,诏曰:‘朕设京师城隍,俾统各府州县之神,以鉴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俾幽明举不得幸免。” 也就是说,省城隍是正二品,市城隍是正三品,这位道台呢是从二品,比省隍小,比市隍大,故后倨而前恭,这个分寸,那真是半点疏漏也没有哇。 于是,又回到了开头,看着这魏某人逃过一劫,我真是深感遗憾……须知觉罗氏入关定鼎,初未封诸神灵,则四方神鬼尽为前朝旧部,不受新朝血食,魏某身为一省高官,竟敢擅自沟通前朝贵重,岂不当罪?岂不当死?!皆称说清人长于文字狱,怎地偏就少此一项鬼神之狱,惜哉! 一孔之见:二将军,你这是要去那里哈? 一孔之见:二将军,你这是要去那里哈? 杭人崇尚鬼神,每庙之神,必撰其姓名,尊以官爵。在庙从事之人,皆里中好事者,号曰“庙鬼”。道光己丑,余在外家读书,居十五奎巷。巷中有施将军庙,即宋殿前小校,刺秦桧者也。是庙香火颇盛,遂有积资。将欲赛会,而苦神之官爵不高,庙鬼乃遣人赍三百金,至江西张真人府,为神捐一伯爵。得请之后,乃大行出会,极仪从台阁之盛,计所费千金有余。他庙之鬼皆啧啧称羡不置。白马明王亦曾出会,本有王封,故仪卫烜赫,神无姓名,撰为赵骏二字,所过之庙,皆以愚弟帖拜之。乃拜至一社庙,其神为宋康王,于是康王庙鬼噪而出曰:“尔神乃我王所乘骑者,安得称弟?无礼若此,应行议罚!”旁人为讲解,始免。又出神会时,遇他庙之神爵高于本庙者,则多人拥神舆疾驱过之,谓之“抢驾”,云以示敬。五月中,关侯出会,会中人以侯已封协天大帝,其尊无对,虽过宗阳宫亦不抢驾。宗阳宫所祀为玉帝,向来各神过,无不抢驾者,此届独否,庙鬼耻之,乃连夜塑一诸葛武侯像坐于庙门口,比会前导至,止,则遣人迎诘曰:“君侯未奉将令,何往?”于是随从之庙鬼相顾色骇曰:“军师在此,不能不抢驾矣。”大抵庙鬼所本,皆小说家言,慢神不经,荒诞无理,真令人捧腹。至关侯手中之扇款落“云长二兄大人属,愚弟诸葛亮书”,以及“玉极紫微顿首”,愚妹“观音大士裣衽”,等帖,姑无论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杭州人很哈鬼哈神的,而且坚持“细节决定成败”的态度,无论什么庙里的什么神,都要搞清楚身份来历,然后定岗定级,厘清他的职级序列,确定他应该享受的各种待遇。每年,地方上还都要搞赛会,就是把各庙的神请出来,大家见见面,碰碰头,交流一下一年来的心得体会和管理经验,搞搞联谊活动什么的,在这个会上,更是要严格按照大家行政级别来排座位的。如果遇到了级别高过自己的神,要快步走过去,这叫“抢驾”,是为了显示尊重。 在庙里面服务的人,都是比较闲,比较好事的那种,当地人管他们叫“庙鬼”。 道光年间,我(陈其元)寄住在外婆家里读书,住在十五奎巷,巷里有个施将军庙,就是南宋时刺杀秦桧的那个小校。这个庙香火很好,庙里底子很厚,但是庙神的级别很低,在赛会时就要受气,于是,庙鬼花了三百两银子,到江西张真人府上,为庙神捐了一个伯爵回来,于是就按照伯爵的级别来给置办赛会行头,花了上千金,气派极了,其它的庙鬼都羡慕的不得了。 参加这个赛会的,还有白马明王,姓名写作赵骏,因为它是王爵,所以气派更足,无论到那个庙,拜贴上写的都是“愚弟赵骏”,结果到了康王庙,庙鬼们不干了,一群人冲出来怒曰:“你们神只是我家九爷胯下的一匹泥马,怎么敢说个‘弟’?该罚!”被围观群众劝开了。 五月份,是关帝出会的日子,因为他封到协天大帝,所以无论见到什么神,都不抢驾,就算是过宗阳宫也一样。宗阳宫里奉的是玉皇大帝,那是什么神来都要客气的,见到这样,非常生气,于是连夜塑了一座武侯像放在门口,等到关帝像过来时,就派人上去呵止道:“二将军,你这是要去那里哈?”关帝庙鬼们大惊道:“军师在这里,那不能不抢驾鸟”。 像这样荒唐好笑的事情,还有很多,基本都是按照yy小说的设定来的,完全没有道理。其它如关帝手里的扇子上写着“云长二哥大人你好,愚弟诸葛亮手书”等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那个,白马明王解释一下,这个用的是赵构(承位前封康王)泥马渡江的传说,所以康王庙可以让白马明王认错。 一孔之见:笨蛋,要想办法增加流通速度啊! 一孔之见:笨蛋,要想办法增加流通速度啊! 秦桧在相位,颐指所欲为,上下奔走。无敢议者。曹泳尹天府,民间以乏见镪告,货壅莫售,日嚣而争,因白之桧。桧笑日:‘易耳!,即席命召文思院官,未至,趣者络绎,奔而来,亟谕之日:‘适得旨,欲变钱法,烦公依旧夹锡样铸一缗,将以进入,尽废见镪不用。’约以翌午毕事。院官不敢违,唯而退,夜呼工鞴液,将以及期。富家闻之大窘,尽辇宿藏,争取金粟,物贾大昂,泉溢于市。既而样上省,寂无闻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秦桧为相,那叫一个为所欲为,说啥是啥,想不生产盘尼西林就不生产盘尼西林,想搞货币改革就搞货币改革。 曹泳这家伙当时主持临安日常工作,还兼着财政部常务副部长,主抓金融工作。正值民间出现了严重的通缩,货币供应量不足,拿着东西换不到钱,他想来想去,只好来给秦桧汇报,秦桧听了后,虎躯一震,长笑道:“这是小事啊!”就在酒桌上传话,让文思院的班子立刻赶来,过了一会没到,于是又连续派人去喊。 文思院的班子来后,秦桧简要分析了当前财政工作所面临的具体形势,充分肯定高度评价了在官家坚强领导下所取得的不俗成绩,同时也具体剖析了所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并就下一阶段财政口的重点工作作出了部署。 他指出,首先是要正确认识当前形势,统一思想。当前所面临的主要矛盾,是m2严重不足,已经到了影响经济社会正常发展的地步,对此,必须立刻采取必要的措施。 他指出,要紧扣实际,深入调研,查找解决问题的办法。m2供应不足的主要原因,是国库贵金属的存量与市场需求间的矛盾,以目前的铜储量,大幅增加市场货币供应量存在难以克服的困难。 他指出,要解放思想创新观念,用新思路新办法来解决新困难新问题。当前,需要在不增加贵金属投放量的前提下,大幅提升m2的总量。 会议的最后,他作出重要结论,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改革钱法,废止法币,发行金圆券。 曹泳主持会议并作了总结讲话,他指出,秦相的讲话精神非常重要,是下一阶段抓好财政工作的纲领性文件,他要求文思院班子认真学习,深刻领会,抓好贯彻落实。并在次日中午前,围绕秦相的指示制订出重点突出、职责明确、可操作性强的工作办法。 文思院班子由主要负责人作了表态发言,他表示,一定会把秦相和曹部的讲话精神贯彻好落实好。并在会后立刻成立了钱法变革专题会议精神贯彻落实工作领导小组,连夜开工,制作新的钱模。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满城惊慌。那些大户连忙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买东西,整窖整窖的钱一下子投入市场,钱不够用的问题立刻解决了,甚至还引发了物价的飞涨呢! 第二天中午,文思院把新的钱模献上去,却没了音讯,他们拼命打听,才隐隐约约的听说,秦相当天晚上和曹部长说过一句话。 笨蛋,货币总量既然不能增加,就要想办法增加流通速度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文思院:归口在少府监下面,什么铸印啊,造纸啊,制钱模啊……都是他们在管。 秦桧确有鬼才,可惜,这样完全不尊重诚信,恶意透支政府信用……就算能够一时解决总量,也只是扬汤止沸吧! 一孔之见:哈克,快出来负责! 一孔之见:哈克,快出来负责! 英、美二国议员会议花旗船款于瑞士国。美人曰:“当南北分争时,尔国不以输舟转售,何至焚我商船,减我税额?且兵连祸结,何至四年之久哉!夫船款之应偿,无论矣。他如税额之所亏、饷需之所费,苟不敢诸大国,则数百兆金钱之债,将从何处索偿哉!”英人不能对,权拟约稿请命于朝。英王报可。署券而归,君相次第慰劳曰:“先生休矣。”仍入议院视事如前。浃旬,忽召该院而责之曰:“所议者船款,并无饷需、税额之是求也。”该员曰:“请命报可,而后约成,非敢专也。”于是从皆哗然曰:“谁主是议者?”君相默然而罢。盖约稿达于上院,上院呈诸英相,英相未经启视,遽进英王,王复置之内寝。翌日漫报之曰:“可。”迨览及,已隔数旬矣。因循误事,以致莫可挽回。识者于以卜英政之衰。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英国和美国的议员们在瑞士讨论船款的事情,美国人说,当年我们南北战争的时候,你们支持南边,烧我船来扣我钱,导致我内战打了四年,这个船款的事情先不说,当年我们打仗时少收的钱,多花的钱,该由谁来出呢!?英国人没话说,于是把这事情写了个汇报回伦敦,英王说,行,签了字发回来,英相慰劳谈判代表说“辛苦啦,歇歇吧”于是回到议院里正常工作。 过了一段时间,首相慌慌张张来到议院,责问那议员说,让你去是谈船的事啊!这个军饷税费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议员大惊:这是请示后批准的啊,不是我自作主张的哪!于是满院哗然,都在喊:那个干的?快出来负责!首相(看着签字)没话好说,只好先行按下。 事后的调查,原来啊,这个意见到了上院,上院没看,直接画了个圈,送给首相,首相也没看,直接画个了圈,送给了女王,女王带回宫里,也没看,第二天直接画了个圈,又发了回来,等到想起来再看具体内容时,已经是几十天后的事情!就这样层层敷衍,各不履责,最后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在有识者看来,这足以证明英国正在衰弱下去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本文引自《庸闻斋笔记》,作者陈其元。晚清文士,曾先后入李、左幕中,亦曾为丁日昌所重。他数为县令,皆在上海左近,如青、南诸地,后来卒于光绪年间,墓志铭为左宗棠亲撰。 《庸》成书在同、光年间,合西元1871到1875年,因陈久仕沪上,且多治外务,故书中多记“泰西”之事,本文所述,即出自“西国近事”一节,为其摘取西报所得。 ---------我是来求助的分割线--------------------- 话说咱家自幼好古,在西洋史上却是不成的,文中所述诚然有趣,却难以详考,不知究竟是有所本呢,还是以讹传讹,那位兄弟若能证得其事,拜谢拜谢。 ---------我是不知该说啥好的分割线--------------------- 这条新闻的下限不会超过1875年,离一战还有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在这个时间点上预言牛牛的衰落……好吧,我其实更想问一句,陈公,在“同治中兴”的光环里,您可看到老大帝国将如何衰落了么? 宣传战线这个东西,你不占领,就会有其它人来占领哟 一孔之见:宣传战线这个东西,你不占领,就一定会有其它人来占领哟…… 隋大业中。有客僧。行至太山庙。求寄宿。庙令曰。此无别舍。唯神庙庑下。可宿。然而比来。寄宿者辄死僧曰。无苦也。令不得已从之为设床于庑下。僧至夜端坐。诵经可一更。闻屋中环佩声。须臾神出。为僧礼拜。僧曰。闻比来宿者多死岂檀越害之耶。愿见护。神曰。遇其死时将至。闻弟子声。因自惧死。非杀之也。愿师无虑。僧因延坐。谈说如人。良久。僧问曰。闻世人传说。太山治鬼。宁有之也。神曰。弟子薄福有之。岂欲见先亡已乎。僧曰。有两同学僧。先死。愿见之。神问名曰。一人已生人间。一在人狱。罪重不可见。与师就见可也。僧甚悦。因共起出门。不遂而至一所。多见庙狱。火光甚盛。神将僧入一院。遥见一人在火中号呼不能言。形变不可复识。而血肉焦臭。令人伤心。此是也。师不复欲历观也。僧愁愍求出。俄而至庙。又与神同坐。因问欲救同学。有得理耶。神曰。可得耳。能为写法华经者。便免。既而将曙。神辞僧入堂。旦而庙令视僧不死。怪异之。僧因为说。仍即为写法华经一部。经既成。庄严毕。又将经就庙宿。其夜神出如初。欢喜礼拜。慰问来意。僧以事告。神曰。弟子知之。师为写经。始尽题目。彼已脱免。今久出生不在也。然此处不净洁。不可安经。愿师还送经向寺。言说久之将晓。辞而去。入僧送经于寺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隋朝大业年间,有个和尚来到太山庙,要求入住。 那庙祝冷冷的看着他说:兀那和尚,好不晓事,我这里须是会员制的私人会所,不容胡教,和尚怒曰,你妹的,看我没带猴子猪头还有鱼精就好欺负了是吧,佛爷这手也是血洗过的……两人争执一时,庙令最后没有办法,告诉他说,我们这个场子呢,是太山府君罩的,大殿边上那条走廊就是专给他留的包间,什么时候都是空着的,过去也不是没别人闯过,但很多都再也没有醒来…… 但是,和尚镇定的看着他说,来你妹。我就是要住这里,你咬我啊。 天黑了,和尚没有睡觉,而是盘腿坐下念经,念了有两个小时,突然听到乒乓声响,一会儿,太山府君从大殿里出来,向着和尚恭恭敬敬的行礼。和尚问他说,过去来的人,听说很多都被你水泥了? 府君大惊说,那儿能啊,是他们死期正好到了!您可不敢多心啊! 和尚于是微笑着和府君谈话,说了一会,他突然问,听说,不光这座庙,连大牢那里都是你罩的? 太山府君笑着说到,没错啊,难道您有朋友在这里吗? 和尚说了两个名字,府君一拍手说,没错啊,是在我这呆过,不过其中一个已经转去老杨的场子了。另一个还在。 和尚笑着说,我听说,你这里条件很艰苦啊,给我个面子,把我那朋友保外就医怎么样? 太山府君很犹豫的说,这个,不合适吧…… 和尚看他这样,就笑着说,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块平安牌子,很好用的,可以镇宅保平安,一年只要五千两银子……哦不不,我是说我这里有一部法华经,很好用的,可以镇宅保平安……我送你一部,如何? 太山府君面色一沉,道:当真? 和尚笑道:当真!比十足真金还真! 太山府君一挥袖子,转身便走了。 僧人也不生气,等到天亮了,离开庙,过几天,他果然带了一部《法华经》回到庙里。 当天晚上,太山府君又出来了,满面春风的笑着说,你的朋友已经安排过了。这个经呢,实在太贵重,就麻烦大师给个面子,带回自己的寺里去吧!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本文引自《冥报记》,就故事自身而言,殊无趣味,无非是宣传说还是那秃子背后的势力硬,可以硬吃泰山府君还让他不敢反手,实在是很无爱的一篇软文,如果放到纸媒上用,准会被老读者们骂说,这样装b,迟早装成sb……倒是和其它几则故事放在一起看,颇有嚼头。 比如说,较为早期的一篇故事中提到说,某人神游遇到了泰山府君,然后府君告诉他说,作人要多积德啊,不然来世会有报应。这个,也是各种记载中本土司命们第一次开始谈论因果。 又比如说,稍为早期的一篇故事中提到说,某人被拘到一个地方,发现一个官员一个秃子还有一个牛鼻子,然后三个各拿出一本记录说,你这个人啊,按司命薄(官)该死,按太山薄(牛)不该死,按阁内薄(秃)该死,所以,你就去死吧!与这个故事同一时期的,也有其它记载阎罗王和泰山府君同时出场,讨论鬼魂的归宿。 在上面这些故事当中,我们无奈的看到,在道门躺在香火上睡大觉的时候,对手并没有闲着,而是充分利用了包括微播和土豆等途径在内的各种手段,耐心、细致的开展着一轮又一轮的文宣战,娱教于乐,无孔不入。与之相比,道家的宣传部门简直就是一群该去集体上吊的fc。 当然,在佛门逐渐占据上风的时候,也有少数道门信徒发起过反击,比如说,稍晚时期的一篇故事中提到说,某人找和尚求了几粒药丸,临死掉前吃掉,果然被冥官放回来了,但刚刚还阳,又很惊讶的说,糟了,是泰山府君来拘我了!然后就死了。 ……唔,算是比较犀利的反击吧,但可惜,这篇故事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我为了写《阎王》,前前后后梳理了无数的材料,总共也只找出来这么一份,而其它和太山府君相关的,要么是讲他和华山金天王的纽结,要么说他怎么关起门当大爷,要么……就是说他怎么在佛门面前毕恭毕敬,如仆如厮。 佛门以西来之身,终于大张而为显教,岂为,无因? 宣传战线这个东西,你不占领,就一定会有其它人来占领哟…… 一孔之见: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 一孔之见:念错一个字,结了一宗仇,丢掉一个官……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有木有,有木有! 元丰五年,黄冕仲榜唱名。有暨陶者,主司初以“洎”音呼之,三呼不应,苏子容时为试官,神宗顾苏,苏曰:“当以入声呼之”,果出应。上曰:“卿何以知为入音?”苏言曰:“三国志吴有暨艳,陶恐其后。”遂问陶乡贯,曰:“崇安人。”上喜曰:“果吴人也”时暨自阙下一画,苏复言字下当从旦。此唐避睿宗讳,流俗遂误,弗改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元丰五年,黄冕仲(当状元)那一榜,有个叫暨陶的人,主持人开始读作“洎”的音,喊了三次,都没人答案。当时苏子容是试官之一,神宗看他一眼,苏就说:“(用他家乡话喊),发成入声!”暨陶果然就答应了。神宗问:“你怎么知道该这样发音的?”苏说:“三国志里面记载,吴地有一个叫暨艳的人,我怀疑暨陶就是他的后人。(所以建议按吴地的方言来发音)。神宗于是询问暨陶的籍贯,果然是吴地之人。 当时,暨陶写自己的姓下面少一横,苏子容说,这一横要加上,这是唐朝时为了避睿宗(李旦)之讳而兴起的写法,但到后来成为习惯,反而失掉了正确的写法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类似的事情,宋朝出过不止一次,老苏这个事情可以算是喜剧,老林(彦振)出的就绝对是悲剧了。 这话要从大观三年说起,贾安宅当状元那一天,轮到林彦初来宣读名单,其中有位叫甄好古,林一看,这个字该念“真”啊,结果旁边站着郑达夫,嘲笑曰“这个字明明念‘坚’哩!”林本来心意也不坚,于是就连念三次“坚好古”,没人出来,然后改口念“真”,甄好古立刻就站出来了。 唔,如果故事只发展到这里,也还罢了,但林彦初事后被人嘲笑不认得字,觉得很那啥,明明是老郑没文化,任啥锅子要我来背?于是颇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结果……郑达夫剪辑上报,说这些话其实不是对我个人来的,他是对组织不满啊!老林竟然因为这个,被严肃查处,降级使用了。 一孔之见:到处胡说是犯罪,该说不说你也不对…… 一孔之见:到处胡说是犯罪,该说不说你也不对…… 靖康中,有解习者,东州人,为郎于朝,未尝与人接谈。虏骑南寇,择西北帅守,时相以其谨厚不泄,谓沉鹜有谋,遂除直龙图,知河中府。习别时相云:“某实以讷于言,故寻常不敢妄措辞于朝列。今一旦付委也如此,习之一死固不足异,切恐朝廷以此择人,庙谋误矣。”解竟没于难。世人以饶舌掇祸者多,而习乃以钳口丧躯,昔所未闻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靖康年间,有个叫解习的,东州人,在朝中为郎官。(性格孤僻深沉)从来不和其它人聊天。 金人入寇的时候,朝廷选择西北方向的帅守,当时的相臣因为他谨慎小心,从来不乱说话,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深沉多智的人,于是加授直龙图阁的头衔,让他出知河中府。上任的时候,他苦笑着说,我这个人,其实是不会说话,所以平时才不敢乱讲,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被托付重任。我(不能胜任)死了也没什么,但如果朝廷这样选拔任用干部的话,就大错了啊!”后来,他在金人北下时死掉了。 自古以来,因为多口多舌惹祸的人很多,但解习他竟然因为不开口而送命,这真是前所未闻呢! ----------我是很好很渊博的分割线------------ 直龙图:即“直(龙图)阁”的缩写,宋制,设龙图阁以储书、籍、图、宝,并置待制、学士、直阁等官。解习就是最后一种,这不是实任,但是代表级别,算是一种荣耀,也和待遇挂钩。相当于今天的“括号,享受xx级待遇”那种意思。比如当初的包黑子,就是龙图阁直学士,开封府,虽然不用真的跑到龙图阁去整理故纸,但加上这个衔,他就能吃三品的俸禄,政府口开会时,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和上级部门的同志们一齐坐主席台,不用和其它市长坐一块了。 一孔之见:士大夫报复,而卒使国家受其咎,悲夫。 一孔之见:士大夫报复,而卒使国家受其咎,悲夫。 章圣朝,种明逸抗疏归终南旧隐。上命设宴禁中,令廷臣赋诗以宠其行。独翰林学士杜镐辞以素不习诗,诵北山移文一遍。明逸不怿,云:“野人焉知大丈夫之出处哉?”熙宁中,王荆公进用时,有王介中甫者,以诗诋之云:“草庐三顾动幽蜇,惠帐一空生晓寒”。荆公不以为忤,但赋绝句云:“莫向空山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盖取于此。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真宗年间,(已经在朝廷上干了一段时间的)种放辞官不住,要回到终南山里他以前隐居的别墅去。真宗专门为他设宴,并让大家作诗为他送行。 (于是大家都写了送行的诗)只有翰林学士杜镐推辞说,我不会写诗啊,还是念篇文章吧!于是把《北山移文》念了一遍。种放很不高兴,说:“乡野小人,那里能理解大丈夫的境界呢?” 到了神宗年间,王安石入朝,有个叫王介,字中甫的人[话说,叫这名字的人来写诗喷拗相公,真是绝了……]写了一首诗攻击他,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草庐三顾动幽蜇,惠帐一空生晓寒。”王安石知道后,并不在乎,只是也写了一首诗说:“莫向空山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其中用的,就是种放的典故啊! ---------------我是认真注疏的分割线-------------- 章圣朝:即宋真宗(赵桓)年间,因他的全称是真宋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故以此称。 种放:字明逸,北宋年间的画家、隐士,名气很大,出入宫禁,一直在升官,包括本文所述事时,他虽然回了终南山,却又新加了一个大夫衔,待遇又加了一等。放今天,就等于是提前二线的待遇了,津贴照发小车照开,只是不干事了。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这篇故事的要点,须落在《北山移文》身上。 北山移文是啥呢?是一篇喷文,作者孔德璋(看清楚了,不是孔璋……),喷得是周颙周老兄。(是不是觉得这个“颙”字好古仆好陌生?友情提示,太平记某高级配角的名字就用了这个字哈……咱家是不是很有文化?) 话说,周老兄呢,他本来是山间的一名隐士,隐的地方叫“北山”,后来他隐出了名,被征为县令,就高高兴兴上任去了,结果这事情被老孔听说了,就写了一篇文章,说老周啊老周,你y有种,说来就来你说走就走,本来以为你是巢父许由,原来你也就是个没双规前的许宗衡……当北山是啥,公共厕所呵?!总之是把老周喷的和狗一样。 ……不过,说真的,这文章写的虽然不坏,但归总起来,无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十四字而已,即所谓“不过写得马踏杀狗”意耳,古来灌水无名篇,诚不我欺啊。 《北山移文》立意如此,杜镐那意思也就很清楚了,那个讽刺之情,讥嘲之意,简直是溢于言表,倒也怪不得老种发飚。 ……不过呢,和老王一比,这个高下就立刻出来了,说这是老王胸怀大志,心存高远不在乎眼前小虫子也好,说他是肚量奇大,宰相肚里能撑船也好,终归,一个是当场撕脸回骂,一个是风清云淡挥手了之,政治家与艺术家的区别,实在是太明显啦! -----------我是还要啰嗦几句的分割线------------- 老种那句话说的,看着确实很嚣张很霸气,很没有隐士的风范,似乎更作实了杜镐“假隐士”的指摘,但若细向下算时,却……也不是当不起。 老种家兄弟三人,兄长早死,留一子,依老种为生,老种对这个侄子极好,包括后来子弟蒙荫受官的机会也给了他。 而这个侄子也争气,后来累官至太子中舍,世镇边防,子弟功勋无数……没错,说到这儿,您一定猜出来了,这个侄子,就是种世衡! 大名鼎鼎的西军种家,上溯源头,便是生发自这只飞来飞去的终南鹤……以此而言,“丈夫”之说,又岂是大言? ----------我是不甘完本还要再啰嗦几句的分割线----------- ……这故事里面老王的态度,实在让我有点感慨。 那怕他是不屑,那怕他是故作姿势,但实实在在,他“不以为忤,但赋绝句”,这令我又不禁想到本书开头,王明清的叹息: “元祐党人,天下后世莫不推尊之。绍圣所定止七十三人,至蔡元长当了,凡所背己者皆著其间,殆至三百九人,皆石刻姓名頒行天下。其中愚智混淆,不可分别,至于前日诋訾元祐之政者,亦获厕名矣,唯有识讲论之熟者,始能辨之。 然而,祸根实基于元祐嫉恶太甚焉! 吕汲公、梁况之、刘器之定王介甫新党吕吉甫、章子厚而下三十人,蔡持正新党安厚卿、曾子宣而下六十人,榜之朝堂。范淳父上疏,以为歼厥渠魁,挟丛罔治。范忠宣太息语同列曰:“吾辈将不免矣!”后来时事既变,章子厚建元祐党,果如忠宣之言。 大抵皆出于士大夫报复,而卒使国家受其咎,悲夫!” ……大抵皆出于士大夫报复,而卒使国家受其咎,悲夫。 一孔之见:首兴告讦有老吴 一孔之见:首兴告讦有老吴 蔡持正孤居陈州,郑毅夫冠多士,通判州事,从毅夫作赋。吴处厚与毅夫同年,得汀州司理,来谒毅夫,间与持正游。 明年,持正登科,寝显于朝矣。处厚辞王荆公荐,去从滕元发。薛师正辟于中山,大忤荆公,抑不得进。元丰初,师正荐于王禹玉,其蒙知遇。已而持正登庸,处厚乞怜颇甚,贺启云:“播告大廷,延登右弼。释天下霖雨之望,尉海内岩石之瞻。帝渥俯临,舆情共庆。共惟集贤相公,道包康济,业茂赞襄,秉一德以亮庶工,遏群邪以持百度。始进陪于国论,俄列俾于政经。论道于黄阁之中,致身于青霄之上。窃以闽川出相,今始五人;蔡氏登庸,古惟二士。泽干秦而驰辩,汲汲霸图;义辅汉以明经,区区暮齿。孰若遇休明之运,当强仕之年,尊主庇民,已陟槐廷之贵;代天理物,遂跻鼎石之崇。处厚早辱埏陶,窃深欣跃。豨苓马勃,敢希乎良医之求;木屑竹头,愿充乎大匠之用。”然持正终无汲引之意。 是时,王、蔡并相。禹玉荐处厚作大理寺丞。会尚书左丞王和甫与御史中丞舒亶有隙。元丰初改官制,天子励精政事,初严六察,亶弹击大吏,无复畏避,最后纠和甫尚书省不用例事,以侵和甫;和甫复言亶以中丞兼知学士院,在官制既行之后,祗合一处请给,今亶仍旧用学士院厨钱蜡烛为赃罪。亶奏事殿中,神宗面喻亶,亶力请付有司推治,诏送大理寺。亶恃主婘盛隆,自以无疵,欲因推治益明白。且上初无怒亶意,姑从其请而已。处厚在大理,适当推治亶击和甫,而和甫与禹玉合谋倾亶。亶事得明,必参大政;亶若罪去,则禹玉必引和甫并位,将代持正矣。处厚观望,佑禹玉,锻炼傅致,固称亶作自盗赃。是时大理正王吉甫等二十余人咸言亶乃夹误,非赃罪明白。禹玉、和甫从中助,下亶于狱,坐除名之罪。当处厚执议也,持正密遣达意救亶,处厚不从。故亶虽得罪,而御史张汝贤、杨畏先后论和甫讽有司陷中司等罪,出和甫知江宁府,致大臣交恶。而持正大怒处厚小官,规动朝听,离间大臣。欲黜之,未果。 会皇嗣屡夭,处厚论程婴、公孙杵臼存赵孤事,乞访其坟墓。神宗喜,禹玉请擢处厚馆职。持正言反覆小人,不可近。禹玉每挽之,惮持正辄止。终神宗之世,不用。 哲宗即位,禹玉为山陵使,辟处厚掌笺表。禹玉薨,持正代为山陵使,首罢处厚。山陵事毕,处厚言尝到局,乞用众例迁官,不许,出知通利军。 后以贾种民知汉阳军,种民言母老不习南方水土,诏与处厚两易其任。处厚诣政事堂言:“通利军人使路已借紫矣,改汉阳则夺之一等作郡。请仍旧。”持正笑曰:“君能作真知州,安用假紫邪!”处厚积怒而去。 其后,持正罢相守陈,又移安州。有静江指挥卒当出戍汉阳,持正以无兵,留不遣,处厚移文督之。持正寓书荆南帅唐义问固留之,义问令无出戍。处厚大怒曰:“汝昔居庙堂,固能害我,今贬斥同作郡耳,尚敢尔耶!”会汉阳僚吏至安州者,持正问处厚近耗,吏诵处厚《秋兴亭近诗》云:“云共去时天杳杳,雁连来处水茫茫。”持正笑曰:“犹乱道如此!”吏归以告处厚,处厚曰:“我文章蔡确乃敢讥笑耶!” 未几,安州举子吴扩自汉江贩米至汉阳,而郡遣县令陈当至汉口和籴,吴袖刺谒当,规欲免籴,且言近离乡里时,蔡丞相作《车盖亭》十诗,舟中有本,续以写呈,既归舟,以诗送之。当方盘粮,不暇读,姑置怀袖。处厚晚置酒秋兴亭,遣介亟召当,当自汉口驰往,既解带,处厚问怀中何书?当曰:“适一安州举人遗蔡丞相近诗也。”处厚亟请取读,篇篇称善而已,盖已贮于心矣。明日,于公宇冬青堂笺注上之。 后两日,其子柔嘉登第,授太原司户,至侍下,处厚迎谓曰:“我二十年深仇,今报之矣。”柔嘉问知其详,泣曰:“此非人所为。大人平生学业如此,今何为此?将何以立于世?柔嘉为大人子,亦无容迹于天地之间矣。”处厚悔悟,遣数健步,剩给缗钱追之,驰至进邸,云邸吏方往阁门投文书,适校俄顷时尔。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蔡确(字持正)曾经一个人住在陈州,当时,郑獬(字毅夫)在那里当通判,他才名昭著,蔡确向他学习写文章的技巧。吴处厚(字伯固)是郑獬的同年,当时是汀州的司理,他来看望郑獬,间接的认识了蔡确。 第二年,蔡确登科,名噪于朝廷之上。而吴处厚当时也得到了王安石的推荐,但他谢绝掉,去追随了滕甫(字元发)。薛向(字师正)把他从中山这地方征辟出来,(但因为)得罪王安石很厉害,被控制使用,没法进步。后来,薛向又把吴处厚推荐给了王珪,很被器重。 又过了几年,蔡确主持工作了。 (话说,老蔡怎么上去的呢,这里面还是有点说头的,他其实是王安石阵营里的人,前几步都是王安石提拔的,后来,王安石不被神宗待见,有点疏远,蔡确那叫一个眼力毒反应快啊,立刻上书大骂说那老拗头最不是个东西,爷早就看出来他不地道了,连着列了若干条罪状,尤其是大义凛然的表明了态度说:俺是他提起来的不假,但俺不领他的情,那都是皇上的厚恩啊,他只是一个执行人员而已,俺从一开始,就只领皇上的情!) (这话一说,招人喜欢啊!老蔡下面的官运那叫一个蹭蹭的,挡都挡不住,没几年就进了常,开始全面的抓工作。) 这时候呢,吴处厚来信了。 “播告大廷,延登右弼。释天下霖雨之望,尉海内岩石之瞻。帝渥俯临,舆情共庆。共惟集贤相公,道包康济,业茂赞襄,秉一德以亮庶工,遏群邪以持百度。始进陪于国论,俄列俾于政经。论道于黄阁之中,致身于青霄之上。窃以闽川出相,今始五人;蔡氏登庸,古惟二士。泽干秦而驰辩,汲汲霸图;义辅汉以明经,区区暮齿。孰若遇休明之运,当强仕之年,尊主庇民,已陟槐廷之贵;代天理物,遂跻鼎石之崇。处厚早辱埏陶,窃深欣跃。豨苓马勃,敢希乎良医之求;木屑竹头,愿充乎大匠之用。” 蔡相啊,您就是灯塔,您就是光明,您就是大家的希望所系,您就是大宋的金梁玉柱。我吴处厚能力不行,与您相比,那就是达文西之于零零发,龙套众之于云冲波,但我听说,就算是一张手纸,一条内裤也都有他的价值,国家都会把他们放到最合适的地方去的。 可是,蔡确并没有要提他的意思。当时蔡确和王珪一齐为相,最后,还是王珪推荐吴处厚去当了大理寺丞。 吴处厚上任之后,正好遇上尚书左丞王安礼(字和甫)与御史中丞舒亶(字信道)两个人有矛盾,互相喷。当时,正是圣天子百灵呵护……不不,是圣天子励精图治的时候,对干部的督察考核抓得很严。舒亶放开手脚行事,无所畏忌。最后终于纠到了王安礼的身上。他指责说,在王安礼的主持下,尚书省不循规矩,目无前圣先贤,做事无组织无纪律,可恶的很。 王安礼那是谁?那是王安石他弟啊!那有这么好欺负的?反手就是一刀,说,你喵的个死贪污犯,先把你虚支特别费的事情说清楚吧! 原来啊,舒禀当时的正式职务是御史中丞兼知学士院,按照新的规定,这样的官员只能享受一个地方的福利,但王安礼说,舒禀他现在还是在享受学士院的餐补和电补。这事情被捅上去后,皇帝就在朝会上问了,说,小舒啊,你怎么回事? 舒禀很愤怒,说,皇上,我自己说清白大家也不信啊,您还是让公检法介入吧,让他们来查,我相信,一定会查出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的! 于是,皇上发话说:大理寺的那个谁,这事交你们了,要查清楚喔,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好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坏人。 就这样,舒禀就被移送大理寺了。 话说,舒禀倒不是脑子进水……他只是很相信皇帝对他的器重,而且也觉得自己确实没问题,所以想把事情闹腾大,求个明白。 (另外,也不排除他是想“做例”,给王安礼下套呢:今个这点小钱都这样查我,那等我的事查清楚了,您怎么也得来走一遭吧……) 当时,吴处厚正好在大理寺:王珪把他喊去,说,厚啊,咱们今天说道说道,最近这事很复杂啊,王主任是后备干部,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组织上一直在研究他进班子的事,但小舒这个同志呢,很不成熟,而且听风就是雨,乱叫乱咬,这种事情,我看,往轻里说,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那重里说,那就是个人野心作崇,在瞎搞胡搞嘛! 吴处厚呆呆点头,说哦。 王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但偏偏董事长喜欢他啊,蔡总也喜欢他啊。一直护着他,说年轻同志有锐气有冲劲是好事,厚啊,这事给你交个底吧,小舒这个人最近组织也在研究他,这次的事情要查不出个一二三来,我看,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他的公示了。 吴处厚呆呆点头,说哦。 王珪咋咋嘴,又说,但是呢,世事无绝对,如果真能查出点啥的话,那不光是他,连一直保着他的蔡总,我看也不好意思再主持工作了吧? 吴处厚一头磕在地上,说王书记您放心,我要整不死这姓舒的,您只管把我往死里整! 回到大理寺,吴处厚把十八种刑罚统统搬了出来,一口咬死说,姓舒的就是个死贪污犯。当时,包括大理寺的寺正在内,有二十几人都出来证明说,舒禀没有错,是清白的,但吴处厚一口咬死不回头,再加上二王在高层的操作,终于如愿给舒禀定了罪。 在这事情过程中,蔡确曾经给吴处厚带过话,让他要识大局顾大体,做一个勤廉双优,能够正确认识和运用权力的好干部,但吴处厚装没有听到,这使蔡确很生气,想要处理他,但一时没找到机会。 当时,皇帝有个事情非常烦心,就是儿子总是养不住,生一个,死一个。吴处厚看到是个机会,就上书说,皇上啊,我建议您把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墓找出来上点供,这两个人保赵家的小孩子,那是大师级的啊! 皇帝一听,咦,是个路啊,王珪趁机说,老吴同志很优秀的,可以扛很重的担子,他腰好,腰好啊! 蔡确站出来,说,放屁!这就是个狗屁小人,谁tm用他,我tm和谁急! 就这样,终神宗一代,王珪几次想起用吴处厚,都被蔡确顶住,没有办法。到后来,哲宗即位了,王珪当山陵使,就是先帝治丧委员会主席,他用吴处厚当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结果中间他过世了,蔡确接手山陵使工作后,第一个就把吴处厚免了。 后来,临时工作告一段落,委员会撤销,按规矩,参加这项工作的人员是可以升一升的,但蔡确说,这又不是明文规定!于是把吴处厚平级外放,当上了通利军的知州。 后来,贾种民被外放汉阳军,他说,我母亲老了,受不了南方的水土,希望能和吴知对调一下。 吴处厚也没啥办法,只能答应,但还是想保护一下自己的利益,上书说:我现在知通利,实际上是享受副厅级待遇的,用车、住房、收入,都比汉阳那里要高,现在您调我过去也就算了,但待遇能不能保留? 蔡确批回去,说,待遇不是福利!我们要坚持依法规范经营,真正做到定岗定编,压缩企业经营成本,最大程度提升企业效益。干部要有感恩意识,要把眼光放在工作上,不要光盯着车子和帽子! 吴处厚指天骂地,却也无可奈何,愤愤的去了。 后来,蔡确罢相了,先去陈州,后来又去安州。当时,安州有一部分部队要调到汉阳去,蔡确因为地方上现在没有治安力量,就留下来了。吴处厚派人来要,蔡确协调了地方的分管领导,硬是留住了。吴处厚气得在家里大骂:你以前是领导也就罢了,现在和我平级了,还敢这样欺负我?! 当时,正好有汉阳的工作人员路过安州,蔡确就问,老吴同志最近怎样?工作人员说,挺好,还写诗呢“云共去时天杳杳,雁连来处水茫茫。”,蔡确笑着说,这他喵的什么破诗啊!吴处厚听说后,更愤怒了。 后来,蔡确写了十首诗,叫《夏日登车盖亭》,被某人传抄给了某人,某人又带着抄本路过了汉阳。 吴之荣……不不,我是说吴处厚,吴处厚听说这是蔡确的诗,就借来读了一遍,笑着说,真是好诗啊!其实呢,他都背在肚里了。第二天,他给细细的写了无数注释,上书给正在朝廷里专权的鳌少保……啊不,是仁宣太后。 把折子寄出去不久,他儿子新中了举,过来向他报告,他很欣慰的说,儿子啊,你爹我这口二十年的闷气,吐出来啦!他儿子问清楚后,大吃一惊,说,爹您糊涂啦,这根本不是人做的事啊!您这样做,以后还怎么见人?儿子我又怎么见人?! 吴处厚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派人去追,但,已经晚了,据说,追赶的人看到送信人背影时,材料刚刚被递进交换处呢。 ~~~~~我是再多几句嘴的分割线~~~~~ 按本文所述,为宋蔡确《车盖》诗案的前事。 《车盖》一案名声不若黄州诗案,但冤枉之处,实有过之。全事详见于拙作《文祸--王与马》,此处不再赘述,仅截一角。 夏日登车盖亭其八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古人不见清风在,叹息恩公俯碧湾。 郝甑山为唐臣,安州老乡,蔡确这首诗,无非按照传统套路,来追悯一下地方上的名人而已,但被吴处厚一发挥,变成什么了呢? 他说,大家想想,老郝这人最有名的是啥? 高宗年间,想把帝位传给武则天,老郝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善良的太后,您要警惕啊,老蔡这y的,他嘴里说的是唐朝有老郝,心里想得是本朝又要出天册金轮神圣大皇帝啊! 吴处厚的这几刀,刺得既准且狠,成功的激怒了宣仁太后,使她发出了“山可移,此州不可移也!”的号叫,那一瞬,历史在颤抖中从深处转来回声:那是唐李纯怒极的咆哮:“但要与恶郡!岂系母在!” 太后的愤怒压制了一切反对意见:尽管包括宰相范纯仁在内的一批名臣纷纷出面缓颊,却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只是徒然搭了一大批人进去。 在宋代政治-斗争史上,这件事是极为恶劣的一个开始,当时的秘书监晁端彦很担忧的对朋友说:“计较平生事,杀却理亦宜。但不以言语罪人,况昔为大臣乎?今日长此风者,他日虽悔无及也!”而后人更总结为“谓处厚首兴告讦之风,为搢绅复仇祸首”! 恶例开,文网张,流风所及,两宋。 ……奈何? ~~~~~我是又多了几句嘴的分割线~~~~ 作为事情的一点点小插曲,在这件事里,前一起文祸的受害人,伤痕累累的大胡子,居然也站了出来,密奏宣仁,建议取“仁孝两得”之策,记载中,他是最接近打动太后的人,但是,结果终究是“善轼言而不能用”。 也许,我们可以说,苏轼它日复为旧党贬斥,成为少数几名无论新旧两党谁在台上都没落好的名臣之一的命运,此刻,已可见一斑了吧? ……奈何! 一孔之见:打车在临安和大宋公文打印管理办法 一孔之见:荆xx,阿飞,宝剑,我是谁?!兼述打车在临安和大宋公文打印管理办法 荆佽飞庙 四明城北盐仓之西,有荆佽飞庙,无碑载神姓氏。启淮南子,荆有佽非,得宝剑于干队。还渡江,中流暴风扬波,两蛟夹舟。佽非谓使船者曰:「有如此而得活者乎?」曰:「未尝见也。」于是佽非瞋目攘臂拔剑曰:「武士可以仁义说,不可劫而夺。此江中之腐肉朽骨,弃剑而已,余又奚愛焉!」赴江刺蛟,遂断其头,舟人尽活,荆爵为执圭。孔子闻之曰:「夫善载腐肉朽骨弃剑者,佽非之谓乎。」今庙称荆佽飞侯,图经亦谓州北有蛟池。故老云,尝有蛟自江来窟于此,人患之,故即其旁立佽飞庙以镇之。是则真以为荆之佽非矣。然予观吕氏春秋,荆有勇士次非,盖是姓次名非。豈应以神姓名为庙号,而况加为侯封哉!且次与佽、非与飞字皆不同,而好事者附会斩蛟之说,以镇蛟池,强名之,传流至今,载在祀典,竟未有辨之者。汉百官公卿表,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左弋为佽飞,掌弋射。則佽飞之名,实始于此。又宣帝纪,神爵元年,发应募佽飞射士。服虔亦谓以材力名官。若据建隆中鄞令金翊纂异记,谓唐武德時,郡为鄞州。至开元中,改鄞为明,郡名奉化,城号甬东,地名句章,军号佽飞。则此庙必因军将之有功于人,故人为之祠尔。官于此者,合讨论而正其名,庶几神亦歆其祀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四明城北,盐仓的西面,有一座荆佽飞庙,(庙里)没有记载这个神姓氏来历的碑文。 《淮南子》当中记载,荆家有一个叫佽非的人,在外地得到了一把宝剑,返程的时候渡江,狂风大作,波涛拍天,还有两头鳄鱼游曳在船的两侧。他就问船夫说,以前有过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活着上岸的人吗?(船夫)泪流满面的说,没听说过!于是,佽非睁大眼睛,卷起袖子,拔出剑说:“武者可以用仁义来说服,但不能用暴力来抢夺,我并不是心痛这把宝剑,但这些不过是江里的腐肉朽骨,又怎么配(得到它)呢?”,于是跳到江里,砍杀了两头鳄鱼,船上的人都存活了下来,后来,荆被封爵为执圭。孔子听到这件事,也给他以很高的评价。 现在,这个庙叫荆佽非庙,而传说中四明城北边的水系中(曾经)有鳄鱼活动,所以,当地的民间故事中,说以前有鳄鱼在这里作窝,后来修了飞剑客的庙,就把他们镇压了。 但是啊,我又查了吕氏春秋,里面说是荆地有勇士次非,姓次,名非。而不是荆家的次非。这样的话,再说“荆被封爵为执圭”的话,就显着太荒唐啦!(如果他叫次非的话,庙名又怎么能够叫荆次非庙呢?这不就等于管关帝庙叫解关羽庙吗?)而且,次和佽不一样,飞和非不一样,这其实只是好事者附会了鳄鱼传说,所作的命名啊!但是长年流传下来,竟然记载进了祀典到现在,没有人能分辩了。 其实呢,认真查一下书就会知道,汉武帝年间,把“左弋”这个官位改名为“佽飞”,“佽飞”之名,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到汉宣帝年间,则组建了佽飞射士这支部队。(这个命名后来被一直流传了下来),根据唐朝时的记载,本地就曾经驻扎过佽飞军,所以,我认为,这个庙应该是那支部队里的军将立了功劳,于是得已享祠。在本地当官的人啊,应该严肃的讨论这件事情,弄清楚他,为这座庙正名,这样一来,神明在享受祭祀时,也会更高兴的。 ~~~~~~~我是被惊到了的分割线~~~ 上文引自庐浦笔记,作者刘昌诗,是个深得俺心的好老头,他这本书不算厚,其中一大半都是类似的打脸文或者洗地文,认认真真的,用作学问的态度,去研究一些扯淡的话题……唔,比如说某本书上记录的某个段子和原出处不一致啦,比如说某人的某篇文章虽然看着很别扭,但其实没错,你们要这样这样去理解啦……还有就是各种看着就蛋疼的统计,比如说晋书当中一共出现了几个“茴”字……总之是深得俺心,看得其乐无穷。 但是,也有一个地方,是真得惊到俺了。 他有一节,录当时俗语,并鄙夷的认为这种用法在文理上讲不通,不是体面人的说话,然后叹息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不管市井小人还是体面的文化人,都开始这样讲话了……嗯,本质来说,我觉得这种行为和那些“正体字”粉其实没啥不同,但是,他举的例子实在把我惊到了……原来,早在宋朝的时候,大家就管搭车叫“打车”了??!! 好吧……这个我也忍了,我可以理解成打搭同音,打车不过是搭车的错书,然后错为正着而已,但是……看到下面这里,诸位,乃们谁还忍得住? “印文书谓之打印”……你妹的,打印啊!!!! 话说,我在想,如果我开一本宋穿的书,里面的配角们笑呵呵的说,“官家又有新令传下来了,快打印出来,”我是会被喷死呢还是会被喷死呢还是会被喷死呢? 读书这东西,果然是无心之间,处处皆惊喜啊…… 一孔之见:关公战蚩尤 一孔之见:关公战蚩尤 问:“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我是有考证癖的分割线------------ 上文引自《聊斋志异*西湖主》,简单的讲,就是一个穷书生不小心做了一件善事,于是后来得了好报,直接娶到富家女,省下了二十年奋斗的故事……咱家当年看这段故事的时候,重点是落在这个强大的书生身上:洞房当天就急不可待的问老婆说,我啥时能把你身边那个丫头收房啊?然后呢,老婆还甜甜笑着说:放心,早晚是你的……这样的强人,真真令我辈卢瑟无地自容,愧不欲生啊! 唔,不过呢,人总是会老的,年纪老了,心也老了,同一本书再回头读,重点便开始不一样……比如这一次,咱家总算注意到了这个以前被漏过去的句子。 ……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这是虾米东东?! 合着说,二爷不仅战过秦琼,还砍过蚩尤? 如果这是一本今人所著的奇幻文学,我猜我最大可能会是嘟哝一句说:胡编乱造,认真读些书会死么……但是,这是东海三仙啊,这是留仙老爷子的书啊! 于是,我开始认真的查资料,于是……我还真查着了! 宋大中祥符七年,解州上奏说,最近我们的盐池不出盐了,朝廷派吕夷简去调研,结果梦见一个凶汉说“爷是蚩尤,多少年来一直躺在这儿,你那姓赵的官家好不晓事,竟然在解州起了轩辕祠……你既然打脸在先,便别怪我把盐池封掉!” 吕夷简回报后,皇帝把这件工作发给了江西龙虎山,龙虎山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后,报告说:轩辕祠是拆不得的,干脆,请二爷,砍了他! 于是: 忽一日,黑云起于池上,大风暴至,雷电晦明,居人震恐。但闻空中金戈铁马之声。久之,云雾收敛,天日晴朗,池水如故。 于是, 我只能长叹一声,说大牛就是大牛,闲闲一笔,也能做到其来有自…… ------我是或许年更或许十年更但绝不太监的分割线-------- 话说,这个故事……其实很让人浮想联翩。 蚩尤,上古武神,一脉香火不绝,凶威抵天,至今还常常成为古典玄幻故事当中的大反派或者大角色。 二爷,那不用说了……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威盖天下,于今不衰,尤其难得在全能:从军神到财神,没有他老人家管不过来的专业。 这两位,正是华夏史上地位最高的两位军神,一前、一后,大抵于唐宋之际完成交割,我过往常常遗憾,如此威猛的两位大人物,交接之间,怎能没有半点火花?甚至曾经构思过,要写一个二爷是如何以二十四路春秋刀法,一一斩破蚩尤那铜头铁额的八十一兄弟,最后用一手无双……呃,我是说拖刀,诛神上位,成为新一代战神的片断……唔,如果太平记能够按计划写完的话,这个片断也许会在变形后,出现在“绝地天通”的外篇当中。 但今天,我感到很欣慰……果然吾道不孤,这个故事,早就有人替二爷写好咧! 《关帝实录*古记》,两代战神的正面对战,刀剑并,胜负分,蚩尤血流,赤兔马嘶……若果咱家的《吾国诸神》系列终于能够按计划写到《军神》的话,介个如此之燃的故事,便必定要用在开头处哇! ------我是最后多一句嘴的分割线-------- 按书中所言,两人决战之地于解:在神话当中,解州本就是蚩尤蒙难之地,故当地有“蚩尤血”之称,但,巧合的是……解州也是二爷的老家……不折不扣的老家。 ……一神陨而一神生,后世策马战前生,如果是小说里,我会说一句“大哥,这设定太直太明了吧?”,但现在……我只能说: 冥冥当中,果有天意乎? 一孔之见:小子,知道弥衡是谁吗? 一孔之见:小子,知道弥衡是谁吗? 日休尝游江湖间。时刘允章镇江夏,幕中有穆判官者,允章亲也,或谮日休薄焉。允章素使酒,一旦方宴,忽怒曰:“君何以薄穆判官乎?君知身之所来否?鹦鹉洲在此,即黄祖沉祢衡之所也。”举席为之惧,日休雨涕而已。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皮日休曾经在江湖间游历,有段时间呆在江夏。当时啊,刘允章镇守江夏,他幕中有一位姓穆的判官,是他亲戚。皮日休这人大家知道,那张嘴是有名的臭啊,最擅长编段子讲故事,顶风都能得罪出八百里地去,这姓穆的被他调戏过,无言以对,于是跑到自个亲戚前面告状,老刘说,我知道了,你等着吧。 老刘爱开party啊,这一天,他又整了一桌大的,把皮日休也喊来了,喝到一半,他微笑着向皮日休请教学术问题说,老p……不不,我是说老皮啊,这三点水加上秃宝盖再加一个茶几的几,该念什么字呢? 皮日休醉熏熏的一挥手,说,将军你可记得了啊,这字念沉,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沉! 老刘笑着说,哦哦,先生真渊博。 过了一会,他又向皮日休请教,说,老p啊,再请教一个字,这三点水加上一个杜工部的工,该念什么字呢? 皮日休有点不耐烦了,说,你怎么当到这个官的,这个字念江,江上数峰青的江! 老刘笑着说,哦哦,受教了,那再问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了哈。 麻烦先生告诉我,沉、江这两个字连起来读,是什么意思呢? 老p:……??!!!! 碰! 重重一拍桌子,老刘笑容尽敛,盯着老皮,阴森森的道:先生读书很多,我是比不上的,我这个笨亲戚也是比不上的,但我读书虽然少,也知道这里是鹦鹉洲!是那谁谁把那谁谁沉江的地方! 当时,满桌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皮日休涕下如雨,事情才算过去啊。 ~~~~~~我是喝高了想出酒的分割线~~~~~~~~~ 话说,这个段子咱家抄录到笔记里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过去仅仅是很想吐槽说老刘发力太过,如果只讲到鹦鹉洲,把“即黄祖沉祢衡之所也”这句去掉,味道才刚刚好,所以一直也没有动手翻译……直到,最近。 背景不去细论,总之,是某次有纪委领导参加的饭局,某人和咱家打酒官司,想让咱家喝个大杯但被咱家无视,然后……某位笑的人畜无害的领导,笑咪咪的夸咱家年轻有为,说孔总到底是文人,看着气质就是不一样啊,让俺们想起来了那个某总啊 那个某总是谁呢?本单位几年前的一位老总……现在么……呆在邻市的某监狱里呢。 那一刻,咱家突然间就找到了老皮的感觉…… 最后报告一下结果,那天晚上,咱家无比痛快的把大杯酒送下了肚。 ……于是,而已。 一孔之见:所谓舍利!遗失的黑历史…… 一孔之见:所谓舍利!遗失的黑历史…… 李抱真之镇潞州也,军资蒉阙,让无所为。有老僧大为郡人信服,抱真因谙之,谓曰:假和尚之道以济军中,可乎?僧曰:无不可。抱真曰:但请于鞠场焚身,某当于使宅凿一地道,侯火作,即潜以相出。僧喜从之,遂陈状声言。抱真命于鞠场积薪贮油,因为七日道场,昼夜香灯,梵呗杂作,抱真亦引僧入地道,使之不疑。僧仍升座执炉,对众说法,抱真率监军僚属及将吏膜拜其下,以俸入檀施,堆于其旁。由是士女骈填,舍财亿计。满七日,遂送柴积,灌油发焰,击钟念佛。抱真密已遣人镇守地道,俄顷之际,僧薪并灰。数日籍所得货财,辇入军资库。别求所谓舍利者数十粒,造塔贮焉。 【孔史氏曰:“别求所谓”者,不知所谓也,或有所隐。数考之,一夕忽悟:此非言“舍利”,必言“所谓舍利”,盖其名也,复索,见之洛中:】 洛中顷年有僧得数粒所谓舍利者,贮于琉璃器中,昼夜香灯,檀施之利,昌无毫焉。有士子近于寒馁,因请僧愿得舍利,掌而观瞻。僧遂出瓶授于,遽即吞之。僧惶骇如狂,复虑闻之于外,士子曰:与吾几钱,当服药出之。僧闻喜,遂赠二百缗,仍取万病丸与吃、俄顷泄痢,以盆盛贮,濯而收之。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李抱真镇守潞州的时候,军费不足,没有办法。他郡内有一个老和尚,非常有人望,李去拜访他,说:想通过大师您的力量,来帮助我的军队,可以吗?和尚说:行啊。李说:我想(安排这样一出法事),请您在球场那里自焚(来祈福),我事先在下面挖一条地道,等火烧起来了,您就退到地道里去。(这样,我可以通过法事收到钱,您也可以有更高的声望。)僧人听了非常高兴,就开始按照这个安排,对外宣传。 李安排人在球场上准备了大量的柴火和油,连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场面壮观极了,他还带和尚进地道里看,让他放心。这七天里,和尚给大家说法,李带着士兵在下面拜他,供奉了大量的财物。(在他们的带动下),当地的信众们纷纷解囊,总数超过了十万贯。 七天后,李把和尚送进柴堆,灌油点火,敲钟念佛,和尚想要进入地道,却发现已经被在里面堵死了! 不一会了,就烧得只剩下了一片灰,(李抱真)把财物统统充作了军资,从不知什么地方找来了几十颗“所谓舍利”,造了一座塔存起来。 【孔史氏考证这个故事的时候,感到说的不清楚,“别求所谓”这样的说法,真是太不知所谓了,必定有隐瞒了什么事情。经过辛苦的考证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我断错了句,这里的“所谓舍利”其实是一个专有名词,就好象我们说“邪恶熊猫”,并不是在说熊猫邪恶,而是说一个独立的,名叫“邪恶熊猫”的物种啊!按照这个思路,我终于在洛中地区找到了线索。】 在洛中地区,曾经有个和尚,得到了几粒“所谓舍利”,(非常珍爱),用琉璃器来贮藏,点着长明灯来供奉,(由于这),檀越们的施舍从来没有中断过。有一个士人日子过得很差,冻饿困苦,去拜访和尚,说我想供奉一下舍利,想捧在手中观赏。和尚就拿出来给他看,(这个士人)立刻就一口吞了下去。和尚又惊又恐,尤其是在想到这事情传出去的后果,就更加担心。士人说:给我点钱,我豁出去了,喝点药给你拉出来。和尚高兴的给了他二十万,士人吃了点泄药,一会就拉出来了,(和尚)把舍利捞出来,洗干净,小心翼翼的又收藏了起来。 看来,李抱真的“所谓舍利”,至少有一部分是洛中士子拉出来的,至于其它的“所谓舍利”来自何处,还需要做大量艰苦细致的考证工作啊。 【读书至此,孔史氏不禁击案,赞叹说:这件事情啊,隐藏的只能这么深了吧?但也还是被我挖掘出来了。可见,只要有良心,真相,就是不会断绝的!】 -----我是感到恶心想吐的分割线--------------- ……呕。 阅读原文(第二篇)的时候,我的胃部就有一种抽搐的冲动,动手翻译的时候,这种冲动就更加强烈了,所以,请大家允许我先中断文字,再去吐一气先。 …… 好,回来,继续。 呃……不过,似乎本文已经结束,没什么需要继续的了呢…… 一孔之见:仆街鸟与长命蝉 一孔之见:仆街鸟与长命蝉 宋方圭好以诗讥人。一日,宋庠宴客于平山堂,圭谈诗不已,偶见野牛就木挨痒,宋因曰:“野牛恃力狂挨痒”,有客对曰:“妖鸟啼春不避人”,圭几与殴。不久,圭有连坐之祸,又诗客陆某出言无忌。一日,与客同宴,偶尔闻蝉,使客咏之,客曰:“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梁;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应回首顾螳螂。”自是其人少戢,后乃善终。予思近多此辈,不以陆为法,方为戒,鲜不仆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宋朝有个人,名叫方圭。这个人很喜欢写诗讽刺人。某天,宋庠在平山堂请人腐败,方圭高谈阔论,讲诗叙文。正说着,刚好看见一头野牛在树上蹭痒,于是宋就即兴赋诗,说“野牛恃力狂挨痒”,有其它客人续了一句下文,说“妖鸟啼春不避人!”方圭大怒,几乎和他打了起来。不久以后,方圭因为连坐,被抓了。 又有一个姓陆的人,也是生性无忌,说话很狂,很随便。某天,他和别人一起喝酒,听到蝉叫,(陆某就)请那个人作一首诗。那人说:“绿阴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梁;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应回首顾螳螂。”(陆某听到后很受触动)从此后开始收敛,后来得了善终。 我(郎瑛)于是在思考,近来这样的人也是很多的,(他们有的改变了自己,得了善终,也有一些)不师法陆某,不以方某为戒,(这样的),最后几乎没有一个是没有仆街的呢! ~~~~我是真心求助的分割线~~~~~~~~~~~~~ 话说,方圭连坐案的细节,咱家没弄清楚,真心求助,求各种科普,各种线索…… 一孔之见:从水里捞上来的碑 一孔之见:从水里捞上来的碑 成化间,吾杭棘卿夏某,阴谋深险。邻有园池颇胜,心窃欲之,乃自撰文为断碑,密沉于池。久之,争诉于官,夏谓某年余家有碑,以纪庭馆之胜,中世荒芜,此碑已落于池中,亦可验也。竭池得碑,读之。俨然夏氏之物,卒归之,邻竟坐诬罔。夫身富贵而设法犹是,贫贱得不为盗也耶?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成化年间,我们杭州政法委有一位姓夏的书记,他城府深险,心机很重。夏书记的邻居有一处很美丽的园林,他非常想要,于是自己写了半篇碑文,刻在一块断碑上,悄悄的沉在了邻居的池子里。 过了很久,他到官府去起诉,争夺这块园林的主权。 他说,某年某月,我们家曾经刻了一块碑,来描写这个园林的美丽之处,后来我们家败落了,碑应该是掉进了池子里,(如果找到了),就可以验证我的话。于是,官府把池水抽干,找到了这块断碑,细细的阅读碑文,果然在说这是夏家的东西,于是,园林被判给了夏家,而邻居则被定了罪。 唉,已经这么有钱有地位的人了,居然还做这样的事情,那那些贫贱的人,又怎么能不去做强盗呢?! ~~~~~~~我是讲述另一块碑的分割线~~~~~~~ 话说,本周,听到了一个消息。 据说,本地某河,挖出了一块石碑,专家已经鉴定过了,绝对是清朝的石碑,已经有四百年历史了。 好吧……我在想,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这块四百年前刻出来的清碑……稀世奇珍啊…… 一孔之见:牛头人之怒--选婿不慎沈万三 一孔之见:牛头人之怒--选婿不慎沈万三 “一名顾以成,即学文,系苏州府吴江县北周庄正粮长。状招:因见凉国公总兵多有权势,不合要得投托门下。洪武二十五年十一月内,央浼本官门馆先生王行引领,前到凉国公宅内,拜见蓝大舍之后,时常馈送礼物及异样犀带,前去往来本府交结,多得意爱,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内,有凉国公征进回还,是学文前去探望。本官正同王先生在耳房内说话,言问:“这个是谁?”有先生禀说:“是小人乡人沈万三秀女婿。”本官见喜,赐与酒饭吃饮,分付常来这里说话。本月失记的日,又行前到凉国公宅内,有本官对说:“顾粮长,我如今有件大勾当对你商量。”是学文言问。“大人有甚分付?小人不敢不从。”本官又说:“我亲家靖宁侯为胡党事发,怕他招内有我名字,累了我。如今埋伏下人马要下手,你那里有甚么人?教来我家有用。”是学文不合依听,回对一般纳粮副粮长金景并纳户朱胜安等说知前因,俱各喜允,前到本官宅内随从谋逆。不期败露到官,取问罪犯。” “至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十三日,有表兄沈德全与家人倪原吉,沈子良回家言说:“你兄顾以成在京,因见我家门馆王先生在蓝玉府内教书,我与你兄央他引见,就送乌犀带一条与本官接受,赐与酒食。吃罢,言道:“你四分沈家是上等大户,我如今要行些寿,正要和你商议。你可准备些粮米、银子、段正前来,我要赏人。”又说:“见有钞一万五千贯,你可就船顺便前去苏杭收买段子。”各人依允,收讫在已。”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我叫顾以成,就是顾学文,是苏州吴江周庄的粮长。 我因为凉国公权大势大,就混了心思,居然想要投靠在他门下。洪武25年11月,我请求他府上的家庭教师王行为我搭路子,见到了蓝府的大管家。从此以后,我经常送他礼物,在府里进出,很得他的欣赏。 洪武26年正月,凉国公回到南京,我去拜望,当时,他正在和王先生说话,就问,这是谁啊?王先生说,这是我老乡沈万三的女婿啊!他就留我吃了饭,告诉我,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他。 本月某一天,我忘了是那天了,我又到了凉国公宅里,他对我说,顾粮长啊,有件大事我要和你商量。我就说,大人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办到。他说,我亲家某人,被卷进胡党的案子里了,我怕他胡说八道连累了我,所以想先下手为强,你手里有合用的人,一起派来给我。我不应该听了他的话啊! 回到家里,把这事情告诉了和我一起纳粮的副粮长金景、粮户朱胜安等人,他们都高兴的答应了,一起到蓝府去参加这次谋逆的事情,结果败露了,现在被抓来等侯判决。” “(我叫顾学礼),洪武26年正月13日,我表哥沈德全和家人倪原吉、沈子良回家,告诉我说,你哥顾以成在首都活动,通过在蓝玉府上教书的王先生,攀上了蓝玉的路子。求见的当天,送了蓝玉一条黑犀牛的腰带,他就留了饭,并且说,你们四分沈家是上等的大户,我最近想做寿,很需要钱,你们准备一些粮食、银子和绸缎送来,我要赏人。又给了我们一万五千贯宝钞,让我们用这钱去苏杭一带收购绸缎。他们都照着做了。” ~~~~~~我是大吃一惊的分割线~~~~~~~~~~ 上文引自《逆臣录》,这是由朱元璋亲自审订出版的读物,里面收集了蓝党所涉人员的供词,在当时,是刊行天下的合法读物,目的,当然是要统一思想明确思路,让大明全体渔樵耕读工商士绅们看清楚蓝玉一党的丑恶嘴脸,看清楚他们的罪无可赦,让大家都发自内心的感受到这是一起不容置疑永不翻案的铁案。 ……但,从上面引的两段供词来看,实在让人无语的很。 唔,不过,反正我引这段材料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吐嘈蓝玉如果真要谋反居然还会找一群商人来借打手……我感兴趣的,是“小人乡人沈万三秀女婿”这十个字。 ……你妹啊,沈宝盆原来是卷在蓝玉案子里一起收拾掉的?!咱家以前居然完全没注意过?!这关马皇后毛事啊?关石头城毛事啊?周庄的解说员完全是在坑爹有木有?! 按上文所述罪名,一看就是扯淡加八级,顾学礼所述,或有几分可能,顾学文的供状,咱家都已经不忍心去吐嘈了,总之……既然卷进这案子了,加啥罪名那纯看它人心情,五木之下,揍出什么口供都不奇怪的。 按咱家的想法来说,这事情中,沈顾诸家当是怨冤之气最重,何以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看你蓝权倾半天,俺两家攀附求全,谁想你他妹坑爹,国公一夜玩完。 朱元璋则是吃饱喝足,何以见得?也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管你娘冤是不冤,谁教你他娘有钱,见老蓝万金开路,为啥不知给俺? 总之,这就是一起搂草打兔子的示范之作,收拾权臣顺便花差花差,至于事情原由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有财便是祸,其它理由,还需要么? 可慢着,再翻了几本书,我发现,那个“其它理由”,居然还真有…… ~~~~~~~我是专心认真讲八卦的分割线~~~~~~~ 吴江有陈某者,同里镇人,洪武中为序班。一子,呆呆无取,妻梁氏,国色也,且知书善吟。时沈万三家赘婿顾学文,同邑周庄人,知而慕之。因充粮长,舟行往来,常泊其家河下,时或声妓豪饮,或乘凉浩歌,或假道登厕,梁每窥视焉,顾乃厚赂恶少数人,诱其夫昼夜饮博,计嘱卖婆持异样首饰往货于梁,梁虽酷爱而以无力偿价辞,卖婆曰:“不必言价,顾官人只要娘子一首诗便了。”梁问故,则示以顾意,谓少年俊美,德性温良,娘子若肯相容,更有美于此者。梁笑而无言,竟以手柬答之。顾即酬以诗章,遂成私约。 时序班有兄号陈缩头者知之,乃谕意稚子,日造其室嬉焉。顾适以诗至,以松月图书署尾,梁览毕,捻成纸燃置灯檠下,随被稚子窃去。缩头补辏成幅。封寄序班。序班沉思,以为辱及门户,且不足以致其死,因循久之。 乃洪武二十六年春,适梁国公蓝坐事在拿,序班从旁面奏:“臣本县二十九都正粮长顾学文出备钱粮,通蓝谋逆。咋听置谕,不出城,见在勾栏某娼家宿歇。”诏捕之,果于娼家获焉。连及其父常,弟学礼、学敬,妻族沈旺、沈德全、沈昌年、沈父规、沈文矩、沈文衡、沈文学、沈文载、沈海凡八人,皆万三子孙。顾小指其仇殷子玉等七十二家,其七十二家之中各互相扳指莫阿定、莫宴、张某、侍郎莫礼、员外郎张瑾、主事李鼎、崔龄、徐衍等,不下干家。由此党祸大起,蔓延天下,俱受极刑,至三十一年方息,梁亦被父逼令缢死焉。 ~~~~~我是依旧信达雅的分割线~~~~~~~~~~~~ 序班:官名,级别不高,但是是首长跟前的服务人员,递个小话什么的还是能找到机会的。 吴江有个陈某,同里人,洪武年间,当到了序班。他有一个儿子,没用的很,娶个老婆却是国色,而且是文青,又会写又会唱。 沈万三家的女婿顾学文,听说了这个事情,于是动了心思。他当时是粮长,来来往往,总是故意在陈家的码头上休息,或者组织大家喝酒,或者组织大家k歌,或者干脆就当陈家儿子的智商为零,说“我来你家上个厕所”……时间长了以后,他发现那个女的经常偷偷的看他。知道这事有戏啦,就双手齐下:一边约了几个恶少,没天天夜的拉着陈家儿子唱酒赌钱。一边安排人带着极罕见的首饰去向他老婆推销。他老婆非常喜欢,但是买不起。这时候,卖东西的婆子就说了,讲什么价呢?顾大官人只想要小娘子一首诗啊。就把顾的心意传达给了她,并且极力推荐顾大官人的高帅富之处,而且还说,小娘子你要是放得下,还有更美的事情哩!他老婆笑笑不说话,却写了一封信作答。就这样,两人诗章往来,终于有了私情。 陈序班有个兄弟,外号陈缩头,他听说了这个事情,就安排了几个机灵的小孩子,经常到他侄媳妇的房间里去玩,找到机会,偷到了顾的来信,寄给了陈序班。陈序班想了很久,认为这个事情辱及自家门户,而且不是死罪,就默默的放在了心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洪武26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麻子,在南京城里画了一个圈……蓝玉也被画进去了。 陈序班想,机会终于来了! 他向朱元璋报告说,我家乡有个叫顾学文的粮长,和蓝玉勾通哩!他给蓝玉送钱送粮,可不是个好东西啊!他现在还没出城,在相好的家里呆着呢。于是就抓到了顾学文,然后又审出了他父亲顾常,弟弟顾学礼顾学敬等3人,老婆家的亲戚沈旺沈德全等8人,都是沈万三的子孙。然后顾学文又把他家的仇人殷子玉等人也攀咬进来,这样一共是七十二家,这七十二家人又相互攀咬,牵连到了许多官员,涉及到了上千人家。这件事情一直到洪武31年才平息下来,相关的人都被杀了,那个女的也被她父亲逼着自杀了。 ~~~~我是劝诫世人远淫向善力戒ntr的分割线~~~~~ 所以,这才是沈万三案的真相……牛头人之怒。 孔史氏赞曰: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匹夫一怒,伏尸两人,天下缟素。牛头一怒,千家破门,万贯入宫。是牛头之怒,足与天子匹夫之怒而三乎? 一孔之见:拔都桑,你怎么黑了? 一孔之见:拔都桑,你怎么黑了? 中书丞相史忠武王天泽,髭髯已白,一朝忽尽黑。世皇见之,惊问曰:“史拔都,汝之髯何乃更黑邪?”对曰:“臣用药染之故也。”上曰:“染之欲何如?”曰:“臣览镜见髭髯白,窃伤年且暮,尽忠于陛下之日短矣,因染之使玄,而报效之心不异畴昔耳。”上大喜。人昔以王捷于奏对,推此一事,则余可知矣。汉人赐名拔都者,惟王与太师张献武王经度范及真定新军张万户兴祖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史天泽年纪大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可是有一天,突然都变成黑的了。忽必烈看到了,吃惊的问道:“包村桑……不不,我是说拔都桑,你怎么黑了?” 拔都庄重恭敬的回答说,我用药染的啊。 忽必烈奇怪的问,你染了想做什么? 拔都回答说,我照镜子看见自己头发胡子都白了,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能够效忠陛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于是把它们染黑,以此来证明我为陛下尽忠的决心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忽必烈大为欢喜。都说忠武王在应对的时候敏锐有急智,这一件事就足以看出来了啊!汉人当中,只有史天泽,张宏范和张兴祖三人得到了“拔都”的称号,不是没有原因的呢! --------我是渊博多识的分割线----------------- 史天泽,元朝初朝最重要的汉人将领之一,既有战功,又知进退,出将入相五十年,荣宠不衰,时人比以郭子仪、曹彬。他参于了元人灭金、伐宋的一系列重要战役,包括钓鱼城和襄阳,最后攻破樊城的就是他。之后,在南下灭宋的路上,他病倒不起,据说,他留下的最后遗言,是,“臣大限有终,死不足惜,但愿天兵渡江,慎勿杀掠。”……好吧,反正大家也应该明白,我的兴趣并不是在介绍他。 拔都,龙空三耻之一,字包村,号包城先生,一名夜光拔……啊不,我的意思是说,拔都,是元朝最高档的赐名之一,有记载中第一个被赐以此名的,是木华黎。其它较有名的人士包括在窝阔台手里干到元帅的按竺迩等……当然,最有名的,始终还是崖山海战的大功臣张献武王弘范又名张拔都大人是也。 顺便说一下,上头提到了三个得“拔都”名的汉人,第三位张兴祖的名气相对不大。倒是另有一个很小说的外号,叫杀虎张,据说他亲手杀过几十只老虎,最有名的一次,是在野外遇到一只老虎,被他一箭射倒。然后他说,我听说活老虎的胡子用来剔牙,可以却病呢,于是就过去亲手拔老虎胡子,愤怒的老虎用尽垂死之力抓了他一下,却只能撕裂他的靴子,(杀虎张)一点伤都没受啊! ----我是“你知道什么是木乃伊吗?”的分割线--------- 上文出自《南村缀耕录》,这本书里有趣的材料很多,比如说:咱家今天才知道,“木乃伊”这三个字,原来是古已有之,当然指得也是干尸没错……话说,如果咱家有一天写穿越文,一定要安排一个主角听到别人说木乃伊时,在惊喜中以为遇上了其它穿越众的桥段啊…… 一孔之见:少年夫妻老来伴 一孔之见:少年夫妻老来伴 御史大夫也先贴木儿,与夫人不睦,已数年矣。翰林学士承旨阿目茄八刺死,大夫遣司马明里往唁之。及归,问其所以。明里云:“承旨带罟罟娘子十有五人,皆务争夺家财,全无哀戚之情,唯正室坐守灵帏,哭泣不已。”大夫默然。是夜,遂与夫人同寝,欢爱如初,若司马者,可谓善于寓谏者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罟罟:是一种帽子,元朝时习惯以之做为对命妇的代称。 御史大夫也先贴木儿,与老婆的关系不好,这样已经好几年了。 某一天,翰林学士承旨阿目茄八刺死了,也先就派手下的司马官明里去吊唁。回来后,他询问相关的情况,明里说:“承旨家里有名份的女人有十五个,都忙着争夺家产,没有哀伤的意思,只有正妻在哭着守灵啊。”也先听了以后,沉默不语,当天晚上,他和老婆同床,恩爱又如同年轻时候一样了。 象明里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善于劝谏的了啊! --------我是忠贞不二从一而终的分割线----------------- 话说,现在和过去有所不同,包二奶也好,逢场作戏也好,要抬举进门给个名分是不成了,不过呢,各种偷吃明吃各种博学多识各种成功人士仍然是一样的……但是啊,话说 位子到点要退,子女大了要飞,只有老婆是一辈子的伴啊。。。。。。 一孔之见--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哟。。 一孔之见--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哟。。 张氏据有平江日,其部将左丞吕珍守绍兴,参军陈庶子。饶介之在张左右。一日,陈赋诗,饶染翰,题一纨扇以寄吕云:“后来江左英贤传,又是淮西保相家,闻说锦袍酣战罢,不惊越女采荷花。”饶素负书,且诗语俊丽,为作者所称。吕俾人读罢,忽大怒曰:“吾为主人守边疆,万死锋镝间,岂务爱女子而不惊之耶?见则必杀之!”又元帅李其姓者,杭州庚子之围解,颇著功劳,一士人投之以诗,将有求焉。其诗有“黄金合铸李将军”之句,李大怒曰:“吾劳苦数年,止是将军,今年才得元帅,乃复令我为将军耶?”令帐下策出之。右二事虽相传以为笑,亦可因以为戒云。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张士诚占据平江的时候,他手下有个叫吕珍的,任绍兴守将。当时,陈庶子是张的参军,饶介之是张的幕僚。 某一天,陈庶子写诗,饶介之作画,制了一把扇子寄给吕珍,上面说:“后来江左英贤传,又是淮西保相家。闻说锦袍酣战罢,不惊越女采荷花。”(这是一种非常友好的表示,因为)饶的书法好,文字也好,当时很有名气。 吕珍读过后,勃然大怒,咆哮道:“我为主公守护边地,在白刀子里杀出杀进多少次,竟然说我见了女人就下不了手?你他娘的才下不了手!你全家都下不了手!”于是在外面放话说,那个姓饶的不要让我见到啊,见到了就说话算数,一定要杀他全家。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某姓李的元帅,在杭州庚子之围的战斗中功劳很大。一位士子有求与他,于是投诗求见。诗中有“黄金铸就李将军”之句,李看了后,勃然大怒道:“我辛苦这么久,只是一个将军,今年才刚刚爬到元帅,你又想让我回去当将军么?!”于是命令手下把那个书生打出去了。 这两件事很可笑,但也可以引以为戒啊! --------我是阴暗又多心的分割线----------------- 话说,这个事情是很好笑,不过……爱好阴谋论如我者,总是忍不住想做些别的解释。 比如说,这个吕某心里很有数,只是以此为借口来给饶某难看,好以此表表忠心,并向上级表示说自己绝对没有私下里文武勾结的打算。又比如说,那个李某立功而自惧,于是装出一幅糊涂无文的模样来自保,那个书生只是适逢其会,被当了靶子……这样的故事,该多有爱啊! 一孔之见---颠倒黑白苏学霸 一孔之见---颠倒黑白苏学霸 苏子容过省,赋“历者,天地之大-纪”,为本场魁。既登第,遂留意历学。元丰中,使虏适会冬至,虏历先一日,趋使者入贺。虏人不禁天文术数之学,往往皆精。其实契丹历为正也,然势不可从。子容乃为泛论历学,授据详博,虏人莫能测,无不耸听。即徐曰:“此亦无足深较,但积刻差一刻尔。以半夜子论之,多一刻即为今日,少一刻即为明日,此盖失之多尔。”虏不能遽折。遂从归奏,神宗大喜,即问:“二历竟孰是?”因以实言,太史皆坐罚。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苏颂(字子容)参加省试的时候,写的赋文是围绕“历者,天地之大-纪”的主题阐述的,拿了省状元。正式进入干部序列之后,他仍然对历法很感兴趣,长期自学、积累。 元丰年间,苏颂出使契丹,正好是冬至,要求使者们去道贺。 按照契丹的历法,冬至在本朝历法中冬至的前一天,其实,这是正确的,因为契丹不禁止民间自学天文术数方面的知识,所以精通的人很多,可(虽然是这样),却绝对不能承认啊! 于是,苏颂就开始给他们讲“自古以来”,广征博引,使用了很多很多的古籍和典故,列举了大量的专业公式和星月图表,契丹人听得昏头涨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这时,苏颂就微笑着说,这其实没必要深究了,你们的历法其实也是很对很对的了,只是有点小错,长期积累下来,于是稍稍有点不同,也只是一刻的差别而已。这一刻如果放在零点那时,多一刻就是今天了,少一刻就是明天了,现在(这样冬至差一天的事情),也就是你们的误差多了一刻的原因啊!契丹人当时被他说昏了,竟然没能立刻反驳他。 回来之后,神宗听到这个事情,非常开心,又问:“那到底是谁的历法对啊?”苏颂如实汇报之后,(神宗)就处罚了本朝分管历法工作的干部。 -------我是不得不说一声服的分割线------------- 苏颂呢,官运还是不错的,先后主持过吏部和刑部的工作,还入过阁。但他更著名的成就,是在天文方面,他曾经组织研究制造了浑天仪等一大批天文仪器,一直用到靖康耻那时候,汴京陷落,这些设备也落到了金人的手中。 苏颂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是典型的为了政治立场而放弃学术原则,闭眼说瞎话,,利用自己学霸的身份压制了正确的学术流派,我记得我一直很讨厌这种人……不过,为什么,这次,我就是觉得很爽呢? 一孔之见----敢笑城管不丈夫 一孔之见----敢笑城管不丈夫 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拨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朝廷召募鹾徒朱陈,率其党与,一鼓而擒之。从此天下之人,视官军为无用,不三五年,自河以南,盗贼充斥,其数也夫!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想当年,中原地区的红军还没有大规模起事的时候,号称“花山贼”的毕四等人,一共才三十六个,其中最勇猛剽悍的还是一个女的。 他们在茅山上占了一座道宫,纵横四下,出没无常,行事无所顾忌,这样子持续前后三个月的时间,周围三省的官兵都不能抓住他们,反而被杀伤无数。 后来啊,朝廷就召募了私盐贩子朱陈,(这个人)带领他的党羽,一次冲锋,就把花山贼们全奸了! 从此以后,天下之人皆把官军当成了无用之物,几年时间里,黄河以南就满地都是强盗了,这就是命啊! --------我是在历史面前叹服的分割线------------ 私盐贩子……真不愧是一支先后涌现出了程咬金、尤俊达、黄巢、张士诚、李孟……等优秀代表的战力爆棚的威武之师,呜呼,手绾盐贩三千人,敢笑城管不丈夫,信哉!壮哉!班哉! 一孔之见--从“小壁虎”看我徐文化脉络之源远流长 一孔之见--从“小壁虎”看我徐文化脉络之源远流长 祷雨用蜥蜴,以其能致雨也。宋熙宁间旱,令捕蜥蜴,一时无获,多以壁虎代送官府,民谣有“壁虎壁虎,你好吃苦”之说。国初,大江之岸常崩,人言下有猪婆龙也,一时恐犯国姓之音,对上只言下有鼋也。太祖恶与元同音,令捕殆尽,时亦有“癞鼋癞鼋,何不称冤!”呜呼!世受诬而被害者,不知其几鼋与壁虎哉,孰得与雷霆抗哉?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求雨的时候会用蜥蜴,因为传说它能够引来雨水。宋熙宁年间,出现了大旱,于是要求抓蜥蜴上交,一时间抓不到怎么办呢?很多人就用壁虎来替代上交,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民谣,说“壁虎壁虎,你好吃苦”。 本朝(明)开国的时候,江边出现土岸崩塌的现象,有人说,这是因为下面有猪婆龙(鳄鱼)啊!当时呢,(下级官员)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冲犯了国姓,对上就说下面有鼋(在打洞,挖坏了江堤),太祖听到后很反感,说,和元字沾边的,果然没有好东西啊!就命令说把这东西灭掉!当时,也有民谣说“癞鼋癞鼋,何不称冤!” 呜呼!世上因为被污蔑而受害的人啊,其中不知有多少鼋和壁虎,(就凭他们)又怎么能和雷霆之力相对抗呢? ----我是为本地源远流长的历史而感到深深骄傲的分割线---- 话说,本地俗语,讲一个人特别冤屈,倒霉,走背字,就会说“你个壁虎”,“你个小壁虎”等等,呜呼,溯其源流,其在我大宋年间乎? ----我是突然感到很激动的分割线--------- 一孔之见连载到现在,本篇算是唯一一篇能完全切合这个大题目的孔见吧,真是让人激动的意外之喜啊~~ 一孔之见:两次抄袭引发的参案 一孔之见:两次抄袭引发的参案 --又有副标题曰:司马迁抄得,我抄不得? --又有副副标题曰:老板好骗,秘书难当! 湖北罗田周锡恩,字伯晋,名翰林也,之洞督鄂学所赏拔,为得意门生。 之洞督鄂时,锡恩由翰林告假回籍,之洞游宴,必延锡恩为上客,推重其学问文章也。锡恩纳族女为妾,周氏宗族,多人控告,府县不敢究案,上诉至按察使。时臬司为义宁陈宝箴(散原尊翁)亦深相延重,推为学人,故周族控告,屡控屡驳,案不得直。又授意罗田县知县,与周氏出名控诉者和解其事,伯晋之才人魔力可知矣。 光绪十七年,之洞五十五岁,两湖书院行落成礼,八月初三日,为之洞寿辰,鄂中人士,属伯晋撰文寿之洞,通体用骈文,典丽矞皇,渊渊乎汉魏寓骈于散之至文也。之洞大为激赏,祝文繁多,推伯晋第一。名辈来,之洞必引观此屏。时机要文案常州赵凤昌在侧曰:“此作似与龚定庵集中文相类。”之洞闻言,于暇时翻阅《定庵文集》,得《阮元年谱序》,与伯晋所撰寿文,两两比对,则全抄龚文者三分之二,改易龚文者三分之一,而格调句法,与龚文无以异也。盖阮芸台生平官阶、事业、学术、政治,设陆海军,皆与之洞相似,莅任设书院,刻书,门生满天下,又为之洞最得意事。 之洞阅竟,默然长吁曰:“周伯晋欺我不读书,我广为延誉,使天下学人,同观此文者,皆讥我不读书,伯晋负我矣,文人无行奈何,非赵竹君,尚在五里雾中。竹君博雅人也,厚我多矣。” 自是日与周远,几至不见;竹君遂宠任有加。伯晋假满入京,之洞无甚馈赠。值大考翰詹,文廷试第一。实则周锡恩写作冠场,阅卷大臣不敢列于一等,抑置二等中。盖鉴于套抄龚文之故,均有戒心,恐惹处分,伯晋可谓又被梅花误十年也。因此之故,伯晋积怨之洞,恨赵竹君更为刺骨。 伯晋刻《木芙蓉馆骈文》,刊此寿文。予友王青垞葆心,周门生也,劝其删去。伯晋曰:“《史》、《汉》有全篇抄人文字之例,何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周锡恩,字伯晋,湖北罗田人,著名的翰林之一,他是张之洞在湖北时取中的,(曾经)是张的得意门生。 张之洞还在地方上当省委书记的时侯,周锡恩曾经请假回家,那时侯啊,张之洞只要一搞活动,就必定要把周锡恩喊来陪酒,并极力推荐他的学问文章。周锡恩曾经把自己的近亲纳成了小妾,同族里很多人想搞他,官司一级级、一年年的打,但因为有张之洞在上面罩着,最后还是平安过关。 光绪17年,张之洞55岁,那一年啊,两湖大学峻工,又正好赶上张之洞做寿,当地的文人们就共推周锡恩来写寿文。那篇文章写得真是好极了,极有汉魏之风。张之洞非常喜欢,认为这是所有祝寿文中的第一名。刻成了屏风,只要有朋友来,一定带着去看。 张之洞的秘书赵凤昌字竹君却觉得不对,他提醒张之洞说,这篇文章,我怎么觉得象是我劝天公重抖擞写的啊,张之洞一查,果然!原来那是进士龚写给进士阮的,整篇文章,周锡恩照抄了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也只是改了些关键字。 张之洞长叹道,周锡恩这是欺负我不读书啊,现在天下文人都知道我不读书了吧?文人无行,真是没有办法,幸好我还有竹君你啊! 从此以后,张之洞就开始疏远周锡恩了。后来,周锡恩参加翰林院的内考,那一年啊,考第一的是忠勇无双气节动天外拒徐凶内斗谭贼后来被我天国仇王韩老掌柜的手下虐杀在颐和园前的文廷式文状元,但其实呢,周锡恩的文章才是第一,可考官们都还记得y抄袭的名声,所以把他硬生生压到了二等。如此境遇,简直可以和刘后村喝个交杯酒,痛哭一场啊! 从此以后,周锡恩就开始对张之洞怀恨,对赵竹君,就更加是恨透了。 后来,周锡恩编印自己的文集,把那篇寿文也收进来了,我(刘成禺)有个朋友是他的弟子,劝他说不要收这篇了吧,但周锡恩恨恨的说,为什么不能收?史记、汉书里都有直接用人家原全文的呢,司马迁抄得,我抄不得?! ------我是严肃表态说我绝对不会同情这厮的分割线------- 话说,这篇材料我本来是收录在《错遇》系列当中,以我的观点而言,这件事情显然是周锡恩的不对,你喵的抄袭还抄有理了是吧?! ---我是解释说为什么本篇孔见的标题并没有跑题的分割线---- 本篇孔见先后考虑过三个标题,包括“司马迁抄得,我抄不得?”和“老板好骗,秘书难当!”,那为什么最后会选择现在的这个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得先认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叫徐致祥,他的生平我就不废话了,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戳度娘,这个人啊,他在参加会试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叫“大学之道”的文章,中了会元。当时的规矩,状元们的文章,要印出来给大家看的,结果一看两看,有人发现问题了,我考,这篇眼熟啊! 再一戳度娘,找到了……这是张之洞的文章啊! 原来,徐致祥徐大人抄的,是张之洞十六元那年考乡试时写的文章,徐大人只抄了其中的三分之二,就中了个会元。 现在,我们知道了,有徐xx和周xx这样两个人,他们都和张之洞有关系,都和“抄袭”这个关键字有关系,而很快,他们间又将建立起第三个关系。 参劾! 赵凤昌,那是张之洞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了,什么事都和他商量,当时甚至有人说“两湖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然后,某一天,抄袭了张之洞文章的徐致详大人参劾张之洞,他愤怒的咆哮说“宠任宵小赵凤昌,秘参政事,致使道路风传不堪之言!”整篇文章写的非常好,上头派人下来查处,最后的结果,是张之洞过关,赵秘书背起了全部的责任,含泪回家。 而这篇“非常好”的文章,虽然是抄袭了张之洞文章的徐致详徐大人交上去的,但作者,却正是抄袭了文章来骗张之洞的周锡恩周大人啊! ------我是有所悟的分割线------- 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悟出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抄袭是有理的,抄袭是正确的,对抄袭了你的人,你千万不能嘲笑更不能争执,对被你发现抄袭的人,你也千万不能批评更不能打压,不然的话……百倍凶恶的舆论风暴,就正在等着你啊! 一孔之见:古今同心之大明专家三先生 一孔之见:古今同心之大明专家三先生 南都徭役繁重,所以困吾百姓多矣。近年当事者加意铲除,始稍有苏息之望。向有议裁寄庄户之兼并,禁质铺之罔利,与搜富户之非法者,其说固亦有见,第余闻姚太守叙卿之言曰:“均赋者不宜苛摘寄庄户,寄庄户乃无田者之父母也。令寄庄户冒役太重,势必不肯多置田,彼小民之无立锥者安所倚命乎?寄庄户以田一亩予佃户种,必以牛与车予之,又以房居之。计一岁所入,亩之中上者可收谷二石,以其半输之田主,而佃户已得一亩之入矣。是寄庄户不惟无害于民,且有利于民,即田连阡陌,其仰给者不啻众也,何以尤其兼并也?”方司徒采山之言曰:“质铺未可议逐也。小民旦夕有缓急,上既不能赉之,其邻里乡党能助一臂力者几何人哉!当僒迫之中,随其家之所有抱而趣质焉,可以立办,可以亡求人,则质铺者,穷民之管库也,可无议逐矣!”王太守元简之言曰:“往日海中丞在吴中,贫民有告富家者,必严处之,一时刁讦四起,富户之破亡者甚众。此大非是,邑有富民,小户依以衣食者必夥,时值水旱,劝借赈贷须此辈以济缓急,虽一村有一富者,近村田房不免多为所有,然必是贫者方卖,卖于他人与卖于富家一也。且富家自非豪恶闵不畏法者,岂必尽谋占而计取之?假令摧剥富民,富者必贫,阖百千万室而皆赤贫,岂能长保?”三先生之言皆深思远虑,与浮见者不同,因表而出之,以谂于当事者。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南都及其周边地区的徭役非常繁重,多年来,百姓们一直因此而困苦不堪。近年来,政府(想要改变这个现象),于是减赋减税,才稍稍有了一些恢复的迹象。(但是,这又造成了地方财力的不足)。一直以来啊,总有人在议论说,有这样三种办法,可以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现状。 一是严格查处那些寄投大地主的兼并现象。(现在朝廷对有功名的人免税,只是免他们自己田土的税,可他们却借此接收他人投献,偷逃税款。查处打击这些行为,可以增加财税收入。) 二是严格查处那些高利贷从业者。 三是严格查处那些用不正当手段积蓄和获得财产的富人。 这三种说法呢,看上去似乎是有道理的,但是啊,我曾经听到姚叙卿姚太守说过:不能苛待大地主啊,他们都是盛世脊梁,是那些没有产业的人的父母哟!(要知道,与其国富民穷,宁可国穷民富,与其把税收上来,还不如藏富于地主们。)试想,如果收地主税收得太重,他们就会不肯多置田了,(他们没有多余的田拿出来租种)那那些没有产业的人,又怎么活命呢?地主把一亩地给佃户种,那是要先给他们畜力与工器具的,还要给他们房子种,一年下来,中等以上的地一亩能打二石粮食,把一半给地主,佃户就得到了一亩地的收入。所以啊,地主对百姓没有损害,反而有大利于百姓,如果地主规模大到了田连阡陌的地步,那就意味着仰仗他们活命的百姓也有不知道多少,为什么非要怨恨追究他们兼并地产呢?! 我又听到方采山方司徒说过:那些勇于搞金融改革试点,摸着别人金银过河的同志,不能轻易取缔处理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朝廷并不能每家都及时救助到,邻居亲戚什么的,也没有几个人能帮得上忙。在家庭陷入危机的时候,你只要联系到那些有活力的社会机构和金融改革的先行者们,事情可以立刻就办,也不用去求人。这那里是放高利贷的?这分明就是红十字、新月(以上排名不分先后,以笔画多少排序)慈善总会啊!朝廷表彰鼓励支持都还来不及,怎么竟然还有人想要查处呢?! 我又听到王元简王太守说过,当年那个以举人之身破例当到省级干部的海某人在南都周边工作的时候,只要有卢瑟来告成功人士,就会严厉处理。结果啊,导致了刁民们群起而咬之,不知有多少成功人士们因此而破家亡命。这样作,真是太不对了!!!一个地区的成功人士,那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要依托在他们身上来吃饭的,而如果有什么水旱黄汤啦,更是只能依靠他们来捐钱出力救急。如果一个村里出了一个成功人士,他当然会多买房子和田地,但是啊,会卖房卖田的,肯定是穷人,他们卖给谁不是卖呢?成功人士又不是帮派人士,他们难道会一定要用办法去强占而不是掏钱买吗?想想吧,如果我们把成功人士打压下去了,那村里就全是卢瑟了,千家万户都是卢瑟,这是何等世界?我们不能这么局限,要有先让一部分人成功起来的眼光与觉悟! 这三位先生如此深思熟虑,真不愧是国家的栋梁,大明的良心!他们与只会在网上面乱喷的那些无脑愤们的差距真是太大了!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些观点记录宣传出来,以此来保证朝廷在做出决策时能够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啊! --------我是坚决拥护党中央的分割线!!!!-------------- 我应该说历史总是不断重复的,还是应该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又或者应该说这个世界终归是螺旋前进的呢? 一孔之见:一个好秘书是怎样炼成的 一孔之见:一个好秘书是怎样炼成的 唐吴融侍郎第名后,曾依相国太尉韦公昭度以文笔求知。每起草先呈,皆不称旨。吴乃祈掌武亲密俾达其诚,且曰:“某幸得齿在宾次,惟以文字受眷。虽愧荒拙,敢不著力?未闻惬当,反甚忧惧。”掌武笑曰:“吴校书诚是艺士,每有见请,自是吴家文字,非干老夫。”由是改之,果惬上公之意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代的时候,有位叫吴融的副部长。他仕途的起步阶段时,曾经投在相国太尉韦某人门下,给他写材料。 吴融,是晚唐时期相当出色的文学之士,曾有名句“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在当时,他堪称一等一的人物,但是呢,他的秘书生涯却很不成功,每次写出材料来,都是反复改反复改反复改,永远不能让老板满意。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吴融就找个机会向韦太尉请示,说,我有幸在您的身边服务,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虽然能力很差,但态度一直认真。我总是不能让您满意,感到无比的难过。 韦太尉笑着说,你的文字很好啊!委婉细腻,凄冷清疏,不愧为玉溪生和温八叉的传人,但是呢,这是吴家文字,老头子我,可从来没这样讲过话啊! 吴融恍然大悟,痛改前非,从此以后,材料就写的让韦太尉很满意了。 ---------我是抚今追昔思绪万千的分割线---------------- 实事求是的说,为秘书者,文字功底总是要有一些的,虽然不见得有吴融这样的高度,但肯定是高于社会平均线的。所以呢,咱家也认识一些尝在私下里吐槽领导的秘书:标题太丑啦,语句不通啦……等等等等,总之就是觉得:干工作,我不行,写文章,你不行。 ……但是阿,诸君,秘书首先是服务人员,不是文学之士啊! 谨以此文,怀念咱家曾经的秘书岁月。 一孔之见:痛饮陈醋帖木儿 一孔之见:痛饮陈醋帖木儿 唐李景略尝宴僚佐,行酒者误以醯进。判官京兆任迪简知景略性严,恐行酒都获罪,强饮之。阿怜帖木儿北渡访西镇国吉刺失的长老,长老迎之甚喜,留坐,嘱侍者(此字阙)后好酒一尊为礼。长老执杯,王尽饮之。长老曰:“尊客远临,当进两杯。”王复饮之。回盏及唇,长老大惊,乃酽醋也,即欲捶侍者。王曰:“酒醋皆米为者,我不厌之,何怒耶?”怒不能释,王曰:“欲留我坐,须勿怒,我有佳酝,取来共饮。”尽欢而散。较之任迪简尤可重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时,李景略曾经请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吃饭,上酒的人犯了错误,竟然把醋混了进来,喝到醋的人叫任迪简,他知道李景略这个人作风严厉,担心服务人员会因此犯罪,就咬着牙把醋喝掉了。 阿怜帖木儿曾经去拜访西镇国寺的长老吉刺失的,长老热情款待,吩咐服务人员说,把我那坛子好酒抱上来!(倒酒后,)长老为阿怜端酒,阿怜一口就喝干了,长老说,草原雄鹰展翅飞,一边翅膀挂一杯!阿怜很痛快的又喝掉了。 端完两个酒后,长老自己开始陪酒,结果,他刚尝了一口,就大惊失色:这尼马是醋,是醋啊! 愤怒的长老就要对服务人员实施体罚。阿怜说,酒醋都是米作的,我觉得很好,你何必生气呢?看到长老还是没有消气,又说,想让我继续喝,就消消气,我也带了好酒,拿来一起喝好了!于是两个人都喝大了,尽兴而散。 这件事情做的,比任迪简更不容易啊! -----------我是解释什么叫端酒的分割线--------- 过去啊,大家都穷,酒是好东西,来了客人呢,就要让客人先喝,多喝,于是形成了各种各样的酒文化,端酒就是其中的一种。客人坐下,要先倒一杯,端过去请他喝掉,然后才是大家对饮,要不然的话,和尚第一杯就能发现问题了,阿莲也不会硬着头皮连灌了两碗醋。 -----------我是感叹厚道人并回忆起年少时光的分割线----- 这位阿怜帖木儿,的确是个厚道人……另外,诸君啊,有没有和我一样,在看到这里时,突然想到了金发皇帝麾下的某一位沉默提督的呢? 一孔之见:常公香火,竟为秦桧所夺……为子岂可不学! 一孔之见:常公香火,竟为秦桧所夺……为子岂可不学! 州著姓常氏,自忠毅公与秦桧不合,退居海上,遂家焉。其后有号蒲溪者,亦官参知政事,入本朝,子孙多不学。尝言有厥祖遗像一幅,以兵乱失之,后复得之民间,因出以示余。其像瘦恶而髯,带貂蝉冠,上有赞曰:“佑时生甫,同德暨汤。治格一隆,力成再造。长乐温清,遂明王孝理之心;海宇阜丰,跻斯民仁寿之域。公功棐迪,帝庸作歌。列辟具瞻,谓相君之形惟肖;睿辞敦奖,见王者之制坦明。郁郁乎其文哉,皓皓不可尚已。”其后题曰:“绍兴龙集壬申仲春谷旦,门下士武原鲁瑮。”余甚疑之。此赞似宰相,两常公皆不得柄国,有奈何有此?后检宋范茂明集,有《代贺秦太师画像启》,乃知此赞是摘启中数语为赞也。年代既久,沦落民间,为常氏所得,复以鲁瑮为本州人,益信而不疑耳。不知鲁中绍兴甲午赵逵榜,桧方柄国,故称门下,第不识茂明何故代瑮作启。余备录以示,常氏不以为然,愈益珍重。嗟嗟,是忘乃祖之仇而拜其仇也!子孙诚不可不学如此!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本州有一族大姓常家,他们祖上是常同常忠毅公,曾经当到过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因为和秦桧理念不同,于是自请致仕,隐居海盐,从此就把家安在这里。再后来,他们家还出了一位蒲溪先生,也当到了副总理的位子。 在本朝(我大元),常家门风渐衰,子弟当中,没有什么读书种子了。(我串门的时候),听到他们说有一幅先祖的遗像,在兵荒马乱时丢掉了,后来又从民间找了回来。我看了这幅画,画中人瘦,凶恶,有胡子,带着貂蝉冠,画上还有赞语说:在您老的全面主持下,国家一片繁荣,欣欣向荣,和谐共荣……您老的功劳太大了啊,这幅画把您画的太像了啊!落款者自称是“门下士”,是本地出的一位进士,叫鲁瑮。 可我看了这个画,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个赞语,似乎是说一把手的,而历史上的两位常公都没有主持过政府工作,这个不对啊? 后来,我看到了范贸明的集子,里面有一篇叫《代贺秦太师画像启》,才知道那个赞语原来是从这篇文章里摘录的。这其实是秦桧的画像啊!大概是因为年代久了,流落民间,偶然被常家得到,又因为鲁瑮是本地人,所以更加坚信这就是常公了。但其实,鲁瑮中进士的时候,秦桧正手掌大权,气焰盛极,所以鲁才自称门下士啊!只是范为什么会替他写这篇启,我暂时还没有考证出来。 我把这事情告诉常家,可他们完全不相信,反而更加珍重这幅画了,呜呼,这和数典忘祖也没什么区别了吧!为人子孙者,当引以为戒,万万不能不读书不学习啊! ---我是想到了另一个关于后人如何敬重祖先的故事的分割线-- 话说,清代的时候,山东阳谷县曾经出过一起集体斗殴事件,事情搅到非常大。 当时,阳谷县里有两姓大户,一家姓吴,一家姓潘,他们都自居为名人之后,经常对外吹嘘。 姓吴的说,我们家是当年本县头号名人,成功人士,锦衣卫千户,董创喜董大官人……阿不,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家里最尊重的正室吴某之后! 姓潘的说,我们家是当年本县头号名人,成功人士,锦衣卫千户,董创喜董大官人……阿不,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家里最宠爱的侧房潘某之后! 这两家的关系不算和睦,经常明争暗斗。 结果阿,某一年,过年的时候,有人来县里唱戏,吴家听到了,说,好,我来点……你们给我唱……唱血溅狮子楼! 潘家的人听到后,大怒曰,叔能忍,嫂不能忍!于是走上街头,先砸戏台再打吴家,终于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械斗。 ----我是义务介绍本地旅游特色景点的分割线----- 本地某区有湖,一字名之曰潘,其实呢,就是地下采煤形成的塌陷区,咱家上小学的时候,那儿还是一片圈起来的荒地加个小公园呢。 近年来,大家都在打旅游牌,于是,本地某地方上的文史专家出手了,经其考证,此湖历史可以上追到明朝,大名鼎鼎的潘金莲,就成长于此湖之畔,还曾经在这湖里洗过澡哩! 不过呢,大概是怕了上文所述的那些真正的潘家后人的战斗力,这个方案最后被取缔了,但不需遗憾,因为,在本地某地方上的文史专家考证出来的新版本里,这个湖变身成了潘安湖,历史可以上追到汉朝,大名鼎鼎的潘安,就成长于此湖之畔,还曾经在这湖里洗过澡哩! 一孔之见:看看这些不会作人的家伙! 一孔之见:看看这些不会作人的家伙! 天顺间,南京大理少卿宜兴杨公复,每令家童于玄武湖壖取萍藻以食豚。海虞吴思庵讷,时握都察院章,以其密迹听事拒之。杨作小诗送云:“太平堤下后湖边,不是君家祖上田;数点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撑船?”至今传为笑柄,鄙吴而予杨也。予以思庵诚宽大而不答,使当时即写此诗,易以己名,复送于杨,杨何颜哉?此正杨公代吴之作也,其与钻核较筹者何异哉?况后湖朝庭所禁。今人反以抑吴,岂以杨有能诗之名而然邪?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西元1457到1465年间,南京高级法院有过一任副院长,名叫杨公复。他经常让自己的家仆去玄武湖里捞水藻来喂猪,(但自我大明开国以来,后湖就一直禁渔采之事),当时担升中央(南)检察院检察长暨中央(南)监察部主任的是吴讷,他听到这事情之后,就制止了这种行为。于是,杨院长就给吴检察长写了一首诗,说:“太平堤下,后湖旁边,那又不是你们家的田?一点点浮萍都不能忍,也算是宰相气度吗?”到现在,这事情仍然在社会上被当成笑柄来传,大都是看不起吴检察长而支持杨院长的。 我(郎瑛)听到这件事情之后,就觉得很感慨,这个社会的是非观,是不是出了问题呢?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只是吴检为人宽宏,没有回应罢了。杨院的这首诗,其实根本就是在说他自己啊!太平堤下,后湖之边,那是国家公产,不是你杨某人的私田,你连这一点点浮萍都要贪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宰执之臣吗?!如果吴检把这首诗抄一遍给他送回来,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 更何况,后湖禁渔采,乃太祖旧制,朝廷所禁,杨院长执法犯法,大家却不谴责他,而是去鄙视吴检,难道是因为杨在担任公职的同时,还会写诗,是一个为公众所熟悉的知识分子吗?! -----------我是和郎瑛一样感慨的分割线--------------- 这则材料也摘录下来很久了,同样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直到最近,又看到有人在骂海刚峰,于是终于来了灵感。 规则习气所惯者,与规矩道理当为者,往往非一,读书而仕者,天下皆在。读书而行者……海刚峰乎?吴思庵乎?为千夫所指,身前颠簸,身后嘲骂……能无畏乎?能无悔乎? ……微斯人! ------我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刘娥刘太后的分割线------ 据司马光说,在宋仁宗还小的时候,刘太后对他非常严厉,要求严格,不假辞色,而杨太后就很注意给他以母爱,对他很好。所以仁宗喊刘太后叫大娘,杨太后叫小娘,对杨太后觉得更亲近。而杨太后对仁宗到底有多好呢?司马光举了一个例子,说,仁宗有痛风,所以刘太后严禁他吃各种海鲜,不许人给他作,而杨太后就偷偷的做这些东西给仁宗吃,还说,何苦这样虐待我儿子啊! ……嗯嗯,何苦这样虐待我儿子啊! 据说,在刘太后死后,宋仁宗本来很伤心,又是杨太后安慰他说,陛下别那么难过了,死的这个又不是你亲妈!于是一下就止住了宋仁宗的眼泪,甚至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还派兵去围了刘家的宅子呢! -----我是又继续想到了狸猫换太子的分割线------- 关于狸猫换太子,这当然是一个完全扯淡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却早在宋朝便已出现,和陈世美的故事一样,流传极广,深入人心。 从我年轻的时候,就常常在想,这大约也不能全怪别人胡编乱造,刘娥自己,想必也是有错的,不然的话,那么多太后,为什么不咬别人,偏要咬你呢?但到后来,读了一些书,发现历史学家们并不认为她垂帘期间的施政有什么大的问题,于是又想,那至少,你不会做人这条总是少不了的罢? 上边那个例子,我看已经能够瞧出一点刘娥不会作人的苗头了,而王铚还说过一个例子,更足以证明她真是不会做人。 据说,在真宗过世,刘娥刚开始垂帘的时候,有一天,她召集两府重臣,哭着说,国家最近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如果不是各位宰执齐心协力,现在那里能就这样稳定下来呢?现在先皇已经入土为安了,按过去的规矩,凡是参加丧葬委员会的,都有赏赐加官。但各位都是国家重臣,不需要非让小孩子们来这样走一次过场了,你们直接把自己的子女亲属都报给我,这事情我来作主,都要赏,都要提!于是各位宰执们各自都开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把自己三族亲属都罗列在上。刘娥拿到这份名单后,就贴在自己的卧室里面,凡是有大臣推举人员的,她都要先来对照一下,只有不在这份名单里的人,她才会考虑重用。 ……我说,诸君啊,那怕光看这个例子,后人编排她什么换太子的事,半点也不冤罢?真真的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罢? 这样不会作人的家伙,就算身前没能扳倒,身后也一定要让他遗臭万年,不然的话,何以彰天地大义,何以安天下人心哟! 一孔之见:死而为牛的艺术家……他们全是假的 一孔之见:死而为牛的艺术家……他们全是假的 画工解奉先私人赀入已,佯誓曰:若尔。当为牛报。后死,果为人家一犊,背有文作解奉先字。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的时候,有个叫解奉先的画家。 解画家有一次黑了人家的钱,还发誓说,孙子才偷,偷,偷税……啊不,偷你家的钱呢!要真偷了,我死后就变头牛生在你家! 后来,解画家死了。 再后来,那人家养的牛果然生了一头牛犊,背上天然生成“解奉先”三字啊! ----我是坚持唯物主义反对封建迷信的分割线------------ 话说,首先,上头那段子出自刘禹锡的《嘉话》。关于这本书,咱们在很早以前就提过,老刘的诗虽然不错,但心眼实在不大,这书里以骂为主,可信的资料本来就不多……更不要说是这种一看就是出自“和尚流”的故事了。 不过呢,这事情……倒也未必不是真的。 ----我是广征博引渊博到爆的分割线------------ 这个死而为牛的故事,当初我也就是看过就算,觉得连摘抄下来的价值都没有……所以,这一次为了再把它翻出来,真是费了不少力气。 为什么呢?因为,我最近在宋文莹的《湘山野录》里,看到了这样一件事情。 据说,桐卢县有个人缘特差的家伙,四邻八舍就没有不烦他的,都念叨说,你y的,死了后一定会变成牛啊!他死后,隔壁村果然生出来一头白牛,肚子上长着他的名字! 牛的主人把这事情告诉了那家伙的儿子,证实之后,那家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花了个天价买下了这头牛。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的话,那么也不过又是一个劝人向善的感应故事……但是! 但是,不久之后,有个人跑到官府告状说,某人让我在牛肚子下刺字,说捞到钱大家平分,结果他只给了我十分之一! 官府非常吃惊,询问当时的细节,他说,我用快刀剃掉一小块毛,用针和药水把字形状区域的毛-囊细胞破坏掉,等到周围的毛再长起来后,看着就和天生的一样了。 查证之后,官府把两个人都给流放了。 ----我是回想青春时光的分割线------------ 把这两个故事连起来一看……我首先想到了我的一位老师。 那是好久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位老师在讲完课堂内容之后,稍带着讲了几个小故事,类似什么黄符斩鬼啦,无火自燃啦之类的,总之,就是用化学知识解释一些装鬼弄神的常见套路。 然后,有同学就请问了一些其它的套路,也都是亲眼见过的,我记得似乎有跳神还是什么。那位老师当场就解释出了一些,也有一些想了一会,然后说我也弄不明白。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位老师接下来说的话。 这些事情,就象变魔术,我们知道很多魔术是怎么变的,也有很多不知道,但无论知不知道是怎么变的,我们都知道魔术是假的。 所以,这些事情也一样,有些鬼神把戏,我们知道是怎么装的,有些我们不知道。 ……但无论知不知道是怎么装的,同学们,我们都要记住,他们全是假的。 一孔之见:又见皇宋,又见学霸! 一孔之见:又见皇宋,又见学霸! 江南陈彭年,博学书史,于礼文尤所详练。归朝列于侍从,朝廷郊庙礼仪,多委彭年裁定,援引故事,颇为详洽。尝摄太常卿,导驾,误行黄道上。有司止之,彭年正色回顾曰:“自有典故。”礼曹素畏其该洽,不復敢诘问。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陈彭年非常渊博,尤其是在礼仪相关的方面,特别熟悉,朝廷有什么大的活动,一般都交给他来组织,而他也每次都能够查找出相应的古礼,作出非常细致妥当的安排。 有一次,他安排车驾时,走错了路线,工作人员发现不对,想要纠正,结果,陈彭年严肃的看着他,说,这是有依据的!工作人员一向都对他非常敬畏,就不敢再问了。 ----我是感到奇怪的分割线------------ 讲起来,这种事情好象宋朝出的特别多:大胡子那不用说了,苏颂那学霸都抖到国外去了,这一转眼工夫呢,又冒出来一个陈某人…… 陈彭年这人呢,其实蛮有主角范的,他成名甚早,行事张扬甚至可以说是骄横,当初因为在一群落榜人员当中秀优越感,结果被告了御状。但他也的确博学有知,而且心智过人,时人称之为“九尾狐狸”,算是个贬其行而许其能的称号了。 一孔之见:蓬山有路宋子京 一孔之见:蓬山有路宋子京 宋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有搴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作鹧鸪天一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此词传唱都下,达于禁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耳。”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宋子京曾经有一次路过繁台街,遇到了宫内的车子,听到有女声隔着帘子说,这是小宋啊! 宋子京回去后,就写了一阙词,说: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很快,这阙词被传唱开去,连大内也听到了,宋仁宗就问宫人们说,你们是谁喊的小宋?激动到他连诗都写不出来了,要剥李商隐的衣服穿? 安静了一会后,有个宫人自己承认说,我曾经在伺候御宴时,看到过这位学士,旁边的公公告诉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宋啊!结果那天路上偶然看到,一不小心就喊出来了。 宋仁宗找出人后,就把宋子京喊来,和他谈这件事,宋子京非常紧张,仁宗笑着说,蓬山其实不远啊!就把那位宫人赐给他了。 ------我是背景介绍的分割线------------- 宋子京,即宋祁,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宋庠,两人并称“二宋”,是名燥一时的人物。两人作事的风格很不相同,他们出身贫寒,后来科场得意,朱紫富贵。然后大宋仍然不改家风,小宋却是鲜衣怒马,醇酒美人,尽情的放纵享受。为此,他们兄弟间还有过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某一年的元宵节,大宋在书屋读书,听说弟弟叫了一大群美女在k歌,有些不悦,就派了一个人去问小宋说:相公有事请问学士,如此穷侈极欲,当年你我穷的只能吃咸菜的日子,都忘了吗?小宋的回答也很妙,他说:(如果不是为了今天的奢侈生活),那我们当年苦挨着吃咸菜又是图个啥呢? ------我是感叹于一群和尚没水吃的分割线------------- 说起来,那个内人入宋祁宅,应该会过得比在宫里幸福,因为,从记载来看,小宋其实是个很会疼人,也没有偏宠的男人。某年冬天,他带着一大群美女在户外活动,然后觉得有点冷,说,谁给我拿件衣服来!结果……一会儿功夫,大家拿来了十来件,他茫然的看了一会,觉得伤了谁的心都不好,最后,他一件都没穿,就那样继续咬牙挨冻了。 一孔之见:钦差大臣 一孔之见:钦差大臣 冬十一日,河南范孟端反。孟端者,河南杞县人也,始为内台知班,发身掾河南省台。其人贫无资,寡交游,人皆谓不办事,郁郁不得志,又久不得补。一日,大书省壁曰:「人皆谓我不办事,天下办事有几人?袖里屠龙斩蛟手,埋没青锋二十春。」后有守省御史来,与孟端有旧,力为言之,乃得补,又不帮俸。孟端憾曰:「我必杀若辈。」一夕,与其党霍八失等约曰:「我冬至日应直省,汝四人当以黄腊为丸弹状佩之,称圣旨劫铺马,乘昏夜入河南省台中堂坐定,唤当值掾吏来传圣旨,我则佯应之曰:『诺。』有河南廉访使段惟德,致仕在家,即传圣旨召之,使居省中权事。余省官呼入者,汝皆传圣旨槌杀之。凡发号令,惟听我施行。如此,大事必成,可以得志,富贵可共也。」已而皆如其言。是日,省宪官置酒,皆醉于家。于是平章月鲁不花、左丞劫烈、理问金刚奴、郎中完者秃黑的儿,都事拜住、总管撤思麻、监司秃满、万户完者不花等唤入,皆若使听圣旨然,即以铁骨朵自后槌死,弃尸后园。称圣旨除孟端为河南都元帅,拘收大小衙门印,自佩平章发兵虎符,调兵守城,把诸街巷中,人不得往来;封闭黄河大江渡船,使南北毋通,发各道兵来听调。孟端在省祭祖,去杞县祭祖坟。经五日久,用金鼓押诸衙门正官、首领官凡若干人,斩于市。有冯二舍者,孟端用为省宣使,使在外给事。冯因叩孟端曰:「幸引我见朝廷官。」孟端醉不觉,吐而言曰:「何者为朝廷官?我便是也。」冯觉其伪,因随孟端出,窃告省都镇抚曰:「使臣者伪也,可闭诸省门勿纳,我将图之。」于是杀孟端于外。时省中犹未信,掷其首示之,乃开门。持兵者入,霍八失等窜竹园中,遂俱扑杀之。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西元1338年底,河南范孟造反了。 范孟,是河南杞县人,曾经在内台任知班,后来被外派到河南省台。他为人很穷,朋友也少,大家都评价说他“不行!”,始终得不到领导重视,也一直捞不到实职。他非常郁闷,何以见得?有诗为证: 人皆谓我不办事,天下办事有几人? 袖里屠龙斩蛟手,埋没青锋二十春! 后来,省里来了一位政法委书记,和范孟有点交情,帮他说话,总算有了一个实职,却又不能开满薪水。范孟心里发狠咒誓,我一定杀了你们这些人! 某天,范孟和他的同党霍八失等人商量说,冬至那天,该我值班,你们用黄腊作成玉佩的形状,假称自己是传旨的使官,乘着天黑,直接进到省府大堂上,喊下面人来接旨。到时我就第一个上来接。你们就一一传旨,把省领导都召来,除了留下段惟德当幌子主持工作外,其它人都杀掉,这样我们就是一省大员了,到时候分银子分女人,花差花差的有!霍八失等人都说,好! 到了冬至那天,省委大院照例聚众喝过节酒,大家都醉勳勳的在家了,于是几个人按照计划执行,把省委书记月鲁不花,省委副书记劫烈,省委常委、副省长兼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金刚奴,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完者秃黑的儿,省委常委、副省长兼省公安厅厅长拜住,省委常委、省军分区司令撤思麻,省委常委、纪委书记秃满,省会及周边地区驻军军长完者不花等人逐一喊来接旨,再用大铁锤打死在堂上。 清理完省领导班子后,他们就传旨说,任命范孟为河南冲锋队队长,并在河南实施军管。于是就收了省内大小衙门的官印,执行交通管制,又封锁运河,阻绝南北交通。然后…… 然后,范孟他,他就跑去祭祖了。 先在省会很隆重的祭祖,然后又回杞县祭祖。这样折腾了五天,中间还杀了一批各省直机关的主要领导。 当时有一个叫冯二舍的人,范孟给了他一个帽子,让他在外面跑腿。冯找机会,摆了一桌酒,很恭敬的向他请示说,范队啊,小得很想拜见一下几位朝廷来的钦差,您能引见一下么? 范孟喝多了,一挥手,说,那有什么钦差?咱家就是!你要圣旨么?来啊,给你写一个! 冯二就此起了疑心,仔细观察后,就找了一个机会通知其它还活着的政府官员说:“这帮人是假的,你们不要鸟了,我来处理!”于是抓住范含,阉了他。然后在省委大院门前喊话,说,你们已经暴露了!放弃抵抗吧!霍八失等人想要逃跑,都被抓住,杀掉了。 -------我是自豪于本地文化源远流长的分割线------------- 范孟题诗中“办事”两字,殊不可解为“做事”,而当解为“行”、“好”、“出色”、“讲究”诸意,我洪荒九州之大徐州上承古意,民风淳厚,至今仍有此等用法,夸某家馆子菜作的好时,常曰:“那家的菜,办事!”呜呼!我徐底蕴之深厚,源远之流长,于此可见一斑矣! -------我是说明一下的分割线------------- 本事见于《庚申外史》,原文为“范孟端”,然元史作“范孟”,故从之。 一孔之见:茶、上茶、上好茶! 一孔之见:茶、上茶、上好茶! (赵松雪)但亦爱钱,写字必得钱,然后乐为之书。一日,有二白莲道者造门求字。门子报曰:「两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松雪怒曰:「什么居士?香山居士、东坡居士邪?个样吃素食的风头巾,甚么也称居士!」管夫人闻之,自内而出,曰:「相公不要恁地焦躁,有钱买得物事吃。」松雪犹愀然不乐。少顷,二道者入谒罢,袖携出钞十锭,曰:「送相公作润笔之资。有庵记,是年教授所作,求相公书。」松雪大呼曰:「将茶来与居士吃!」即欢笑逾时而去。盖松雪公入国朝后,田产颇废,家事甚贫,所以往往有人馈送钱米肴核,必作字答之。人以是多得书,然亦未尝以他事求钱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赵松雪这个人,书画双绝,名满天下,而且为人聪明,精于格致之术,但就是爱钱,给人写字一定要有钱,然后就会写的很开心。 某天,有两个白莲教的尼姑来登门求字,传达室报告说,两位居士想要求见相公。赵雪松发怒道:居什么居,士什么士?!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两个吃素的秃婆子,也敢自称居士?!他老婆听说后,就劝他说,相公何必这么发火,(写几个字),挣到钱,买东西吃。”赵松雪仍然很不高兴。 过一会,两位尼姑进来,拿出十锭银子!说这是送给相公润笔的!我们有篇庵记,想请相公写一遍。赵松雪(看到这么多钱),大叫道:“还不快上茶,快给两位居士上茶!”于是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原来啊,赵公自从入“我大元”后,不会治产,家里日子越过越差,靠写字得钱,是一项很重要的收入了。不过,他倒也没有用其它办法来搞过钱呢。 ------我是介绍一下谁是赵松雪的分割线------------- 赵松雪,是宋元之交的文化大家之一,书、画皆极有名,尤其是画,是那种可以上《中国古代绘画史》而且还不止一页的人物。在仕元之后,他的地位其实并不低,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直接为忽必烈服务,元宫中不少匾额都是他的手笔。 不过呢,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赵宋宗室,所以,在为元朝服务的士人中,他也是比较被非议的,经常有人明嘲暗讽。他曾经画马,有人就题诗说,好一匹千里马哟,现在被胡儿买下骑上喽!他又曾经画竹,就有人题诗说,当年竹林,现在砍得就剩下一根,还被拿去报平安喽! ……嗯,没错,就和以前曾经介绍过的一样,这些诗是可以公然写出来、公然传播的,怀念前朝,攻击今朝,写的人安全无事,被骂的忍气吞声,而朝廷则当作没听见没看见一样。仅仅持续了97年的元朝,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朝代。 ------我是继续津津乐道赵大画家八卦的分割线------------- 关于赵松雪,还有一件很有趣的八卦,和正文真是相映成趣。 赵松雪长于书画,但文字上的工夫却稀松平常。他有一个姓胡的朋友,人称石塘先生,文字很好。 当时,有一位宦官去世了,他的儿子求到赵松雪那里,愿意出一百锭银子,请胡石塘写一篇墓志,当时啊,胡先生家里已经断顿了,但他却很坚定的说,我难道看上去很象阉党吗!坚决不写。赵松雪苦苦的劝他,胡先生的儿子和亲戚朋友们也都劝他,但他就是这样忍着饿,坚决不写啊! 一孔之见:“我大清”为何这么强? 一孔之见:“我大清”为何这么强?请看这冠绝万邦的执行力! 清朝自康熙已还,东三省每年奏报“并无福建人私行入境”云云,冬夏各一次。当时因郑成功负固台湾,设此禁例,防侦谍混迹也。相沿直至光绪季年,适张元奇巡抚吉林,见此奏报,怫然曰:“我即福建人,何云并无福建人人境也?”乃罢之。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西元十九世纪未,张元奇任吉林巡抚,接任之后,各路部委办局纷纷呈报今年以来的工作情况和明年的工作思路。 却说这一日,张巡抚端坐堂上,见一属下唤作加西亚者上堂呈曰:今年吉林也仍然没有福建人哦~~,张巡抚一愣,说老子就是福建人啊!你这句话是说给边个听的?!那下属怔怔看着他说:这是制度,你不懂! 张元奇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制度,于是指示工作人员去梳理排查一下这个制度的成因,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此为祖宗法制,乃是一代圣皇,治隆秦汉,高迈唐宋,连相貌都强过朱重八,更曾经于一日间射兔三百八十一只的圣祖爷所立! 那还是西元十七世纪未的事情了,郑逆成功割据海外,不服王化,“我大清”防微杜渐,乃行海禁之策,厉绝间客,东北龙行之地,尤为紧要,立“零报告”制度,于冰炭之时报京,乃成制度,后郑逆克爽服法,并“我真得还想再活五百年”之野望一并解送上京,为圣祖所纳。唯制度俨然,二百年来呈报如常,未曾一年有失! (不识圣祖深意的)张元奇最终还是废掉了这项已经顺利运转了二百年的制度,然后,不到二十年,“我大清”就亡了。 ---------我是不禁抚卷长叹的分割线----------------- 后人读史至此,唯有长叹,“我大清”当年吊民伐罪,天心所戚,其兴也,何其速哉! 遥想当年,令行禁止:立一事,则一事成,定一规,则一规行。非独人事,亦缘天意。以前明重臣易水寒事观之,欲殉明,则湖水盛夏如冰以警,欲留发,则头皮无蚤自痒以醒。又如戒闽人事,圣祖信手立一规则,二百年来无敢更易。 孰意,圣祖遗法竟终为闽人所止,此或正当年圣祖设法深意乎?以圣祖如渊之智,必知二百年后有此狂徒欲变乱诸事而先警之乎?惜乎庙堂诸公竟然不悟,坐视张某乱法。于是祖宗法制兮不存,执行伟力兮不在,天下大势,从此去矣。 孔史氏曰:吾闻圣人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见一孔斑,而知全豹文。今观张元奇擅废法度事,则知“我大清”危矣!惜乎,当是时,竟无有识者乎?! 一孔之见:爷搞的是素质教育,从来不背书啊! 一孔之见:爷搞的是素质教育,从来不背书啊! 李章武学识好古,有名于时。太和末,敕僧尼试经若干纸,不通者勒还俗。章武时为成都少尹,有山僧来谒云:“禅观有年,未尝念经。今被追试,前业弃矣。愿长者宥之。”章武赠诗曰:“南宗尚许通方便,何处心中更有经。好去苾蒭雪水畔,何山松柏不青青。”主者免之而去。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朝有个人,叫李章武,他学问渊博,喜欢研究古代的知识,在当时非常有名。 太和末年,朝廷决定实施试经度僧的考核制度,对和尚与尼姑们进行统一考试,择优汰劣。当时提出两项要求,说一是总量,每个出家人都必须要掌握至少五百页佛经。二是速度,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连续朗读三百页佛经。达到要求的,就算是及格。达不到要求的,就要清退回家,不允许再享受免役免税等相关待遇。 当时,李章武在四川任副省长,分管政协、宗教文化和离退休等重要工作,有个和尚来拜访他说,我呢,是素质教育培养出来的,弹得好琴,唱得好歌,作得好手工,思路活跃视野开阔,从来就没死记硬背过专业书籍。现在用这么苛刻的应试教育的条律来考我们的话,就只有那些灌鸭出身的下等僧人才能过关啊!请老大人给条活路吧! 李章武笑着说,好吧。就写了一个条子给负责综合测评的工作人员,说,这和尚上头有人,你们要不要猜猜是谁?工作人员看到后,便给这和尚记了一个合格,放他过关了。 ~~~~~~~~~~~~我是背景介绍的分割线~~~~~~~~~~~~ 少尹,是府尹的佐贰官,最初只在京兆、河南、太原三地设置,中唐以后慢慢泛滥,官位不低,从四品,但“权微”,也就享受个待遇。 太和,是唐文宗的年号,他下面是唐武宗,也就是佛门大劫“三武一宗”当中的唐武,唐代唯一摆明车马公然反佛的皇帝。 武宗灭佛原因,向来众说纷纭,佛门多将之归咎于道人的蛊惑,也有人以为是为了追杀可能隐藏在佛门当中的李忱(唐宣宗)。但若认真梳理一下历代唐皇帝的宗教政策,我们便能看出,会昌法难,实在并非武宗个人的突发奇想: 自唐宪宗佞佛以来,皇朝内部便一直有反弹之声音,更不用说以韩愈为代表的那些悲愤莫名的文臣们。自敬宗、文宗以来,虽未禁佛灭佛,种种手段,却是日见加增,包括要求僧徒们同样参于到纳税服役的队伍中来,包括对其所享受福利作出限制……上文所述“试经度僧”事,便是文宗朝措施之一。毕竟,当时的佛门不织而衣,不耕而食,拥有、占据了太多资源,多到了让朝廷在宏观层面上也开始觉得“可口”又或者“可恼”的地步。 从记载来看,敬、文年间采取的这些措施,基本上没有达到什么效果,有太多如李章武这样的官员,觉得让和尚们揩国家点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于是,用温和手段拿不到的东西,皇帝决定用最暴烈的手段来取了……或许就是这样? 而倒推回头的话,也不禁让我们想要想象,如果宝历、太和年间的那些温和手段的确取得了效果……会昌年间的那些暴烈,还会否出现? ……会吗? ~~~~~~~~~~~~我是继续做背景介绍的分割线~~~~~~~~~~~~ 这篇东西被摘录下来,已经有一年多了,12年年底,正在一边组织一边参与年终综合测评的咱家,为了abcd档次的分配,真是头疼欲裂,就在这时,在《本事诗》里看到了这条记录。 ……当是时也,一声苦笑。 抄进本子里面,但那时只是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认真落笔“翻译”,或者说“塞私货”时,先后找了几个切入点,却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封存。 一直到了现在,又是岁未年初,又是考核时分……咱家也终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私货,于是决定把这篇孔见从小黑本里激活。 ……嗯,就是这样啊! ~~~~~~~~~~~~我是最后再补充一条8g的分割线~~~~~~~~~~~~ 李章武这个人,在唐代文学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他更多是以“主角”而非“作者”的身份,留名在文学史中。 唐传奇《李章武传》,其中对男猪脚李章武的背景介绍与历史上的李章武基本重合,一般认为是以其为原型进行写作。这部传奇里说,有一天,李章武到华州去拜访朋友,在街头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设法勾搭成奸,然后就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一个多月里,花了那女的大几万钱。 七八年后,他又路过华州,听说那女的死了,很愕然,便拍案立誓说,你活的时候,我给你老公戴绿帽子,但这也不算什么。现在你死了之后,我照样要给你老公戴绿帽子,这才是男人的真爱!当天晚上,那个女人的鬼魂果然来到他的房间里,再续前缘之后,送了他一块翡翠,说,从此以后,咱们的缘分就尽啦! 关于这篇传奇,一般的分析是体现了在封建社会下男女追求爱情的执着云云,但我看完后的第一反应:这位爷吃软饭的水平……那怕放到矽统文中,也能算上响当当一号人物了啊! 一孔之见:坑子坑孙徐茂功 一孔之见:坑子坑孙徐茂功 李勣征高黎,将引其子婿杜怀恭行,以求勋效。怀恭性滑稽,勣甚重之。怀恭初辞以贫,勣赡给之;又辞以无奴马,又给之。既而辞穷,乃亡匿岐阳山中,谓人曰:“乃公将我作法则耳。”固不行。勣闻,泫然流涕曰:“杜郎放而不拘,或有此事。”遂不之逼。时议曰:“英公持法者,杜之怀虑深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李勣被李世民用大讲古术从床上拉起来后,就开始策划出征高丽的事情。他有一个女婿叫杜怀恭,生性诙谐,李勣很喜欢他,想把他带上,好给他弄点功劳。 但是杜怀恭说,我不去! 李勣很吃惊,问,为什么? 杜怀恭说,我穷! 李勣于是给了他钱。 杜怀恭说,我还是不去! 李勣很吃惊,问,为什么? 杜怀恭说,我没有马,没有下人! 李勣于是给了他马和下人。 杜怀恭说,…… 然后,杜怀恭就跑路了。 他躲到了岐阳山里,打死都不和李勣照面,有人遇到,就问他说,你为什么这样啊? 杜怀恭擦着冷汗说,立功当然是好事,但我家那位老泰山……我怕被他立规矩给全军看啊! 李勣听说后,苦笑着说,这小子一向放浪形骸,真到了军中……还真有这种可能哩。于是就不再逼他随军了。 当时大家都议论说,英国公持法一向严正,小杜的顾虑很有道理! -------我是想到了徐敬业的分割线---------------- 按说吧,第一次看这故事,真心觉得这个小杜有点不识抬举,再怎么说,这也是你老岳头啊,能坑你么? 但随后,我就想到了徐敬业……那可是亲生的,也没见李勣下不去手啊!以徐观杜,顿时就觉得小杜躲的真好,大有道理。 家里有这样的长辈……压力真心也是够大的啊! 一孔之见:实力才是硬道理! 一孔之见:实力才是硬道理!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皆太学名士,太学魁往往三人皆专之。一日,尝在场中会卷子,得初先出之,犯讳,二人不言。次蒙亨出之,又犯讳,二人亦不言。最后观出之,复犯讳,二人亦不言。三人者皆自喜,谓二人犯讳,魁将谁归?及见黜,始知皆犯讳,此何容心!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三位,都是太学当中的学霸,太学里面各种周考、月考、模考,第一名总是出在他们哥仨当中。 某天啊,他们坐在一起,讨论自己的文章,刘得初先拿出来,他的文章里面触了讳,但另外两个人都装没看见。然后白蒙亨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也触了讳,但另外两个人都装没看见,刘观最后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他的文章也触了讳,但另外两人还是装没看见! 散了之后,三人都是心中窃喜,心想他俩都触讳了,这第一名肯定是爷的了啊! ……结果,成绩出来后,他们才发现,他们三个人全都触了讳,全都被打成废卷了。 您说,这是图嘛啊?! ------我是介绍背景的分割线------------- 刘得初,疑为刘正夫,字德初,后至少宰,封国公,他事迹中我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年轻时包官妓被举报,差点坏了前程,事见《宋艳》。 白蒙亨,即白时中,字蒙亨,后曾拜相,在当时被目为a-级别的奸相,仅次“六贼”,也算是声名赫赫。 刘观,事迹不详,靖康间,为礼部郎中。 太学,大致可以想成国立中央大学与中央党校的合体,自汉始设。一直以来,太学生上街闹事都是一道顶顶著名的风景,从汉到明,这地方就没少让帝相们摸过脑仁叹过气,当然,同时也没少培养出各种顶尖儿的人才。 而宋代的太学,特别是这哥仨就读时期的太学,则更需要我们特别加以关注。 北宋中期,王安石在太学中施行“三舍法”,下舍绩优则升中舍,中舍绩优则升上舍,上舍绩优可直接授官,不经科举。并将自己的《新义》设定为太学官方课本。王安石行三舍法的初衷,是为了培养自己阵营的新生力量,并绕开盘据科场的众多旧党学霸,为他们打通上升通道。但这一制度实有诸多优点,所以并未人亡政息,直到宋室南渡后,也还继续实施。 在高太后的治世结束后,哲宗、徽宗年间,“三舍法”的地位继续被不断提高,最终更发展到“罢科举”的地步,全以“三舍法”也即各级太学内部的升级考试成绩来授官,长达二十年之久。因刘正夫系于元丰八年(1085)中进士,故刘、白诸人在太学就读的时期当在此之前,即三舍法制度实施的前期。只有结合这个背景,我们才能更好的理解三人患得患失的表现和作者的叹息。 ------我是表示这份材料最好谨慎阅读的分割线------------- 这个小段子写的很有意思,不过……问题也是很明显的。 首先就是体例不对。 文中书三人事,刘正夫,白时中皆以其字,刘观独以其名。哦,看来是副部以下的可以直书姓名,副部及以上的只能写表字……魂淡,谁他喵听说过宋人写笔记还有这样的规矩啊?! 直书其名,这事情……太犯忌讳太失礼啊! 本文引自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我把全书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除了写市井人物时会说,xx、x氏之类的外,其它都是坚守礼关,放眼看去,只能看见各种黑话一样的“伊川、魏公、介甫、清献……”,只有在被记载者实在没什么名气时,他才会在后面尾注一条“x名x”,如下节: “毛泽冬题西湖灵芝寺可观房紫竹一绝颇佳,云:‘阶前紫玉似人长,可怪龙孙久末骧。第放烟梢出檐去,此君初不畏风霜。’泽名青。” 这地方,我的猜测是,说刘观没有字,那绝对不可能。但大概确实是名声不著,所以施先生记录此条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直书其名,但这个也不是很说得通,毕竟,刘观好歹也是作到了中宣部实职厅长,排名靠前,你就算不知道,总能打听到吧? 另外就是这事儿看着实在是太巧……巧到看上去实在象是为了说明特定道理的寓言一样,不过,当然,这个倒也不能算理由,毕竟,生活总是比小说更离奇,是吧? ------我是觉得说管他真假呢有值得吸取的道理就成的分割线------------- 这事儿吧,从“我是考证狂!”模式里切换回“我要喝鸡汤!”模式后,发散开来,其实还蛮值得思考的。 这个故事的中心其实很简单,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叫“机关算尽太聪明”,三人各逞机心,于是以机心自误。 而如果跳出故事,从三人之后的历程来看,则又能总结出一句话,叫“实力才是硬道理”,三人虽然没有直接从三舍得官,但各各考中进士,自取前程,说到底,他们学霸的底子不是吹出来的,即使一次失手,也终究能在之后的机会中证明自己。 不过呢,这个故事终究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的:有高考这个东西,相对公平,为众人所接受,只要你有过硬的实力在考场上辗压过去,那那怕你心机城府只和琉璃仙大师姐一个级数呢,也照样能把王舞王陆一齐踩在脚下。 想让大家都认可并践行“实力才是硬道理”这句话,归根究底,要先建立起“高考是个好东西”的平台和共识啊…… 一孔之见:古来义士数孔璋! 一孔之见:古来义士数孔璋! 李北海与张说交恶,以枉下狱论死。公妻上书请戍边自赎,许昌男子孔璋亦上书愿代邕死,曰:“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得末减,贬遵化尉,流璋岭南。邕早有名,重义爱士,人斥外不与士大夫接。既入朝,闻其眉目环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填隘门巷中。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西元726年,李邕因为得罪张说,被打进牢里,给他定了一个facebook的罪名。大家都在摇着头说,李邕这家伙,死定咧! ……孰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许昌义士孔璋上书朝廷,愿意代李邕而死,他说: “我听说啊,英明的皇帝用人,都善于用人之长,当年徐州人刘邦如果只计效于陈平的经济问题,日后又怎么会有华夏九州之首大徐州的四百年天下呢? 李邕这个人呢,刚毅忠烈,当年张易之气焰滔天的时候,他曾经勇敢的站出来和他们斗争,后来韦后势大的时候,他也没有半点退缩,并因此而被整治,他对国家,是有大功的啊。 我听说呢,生而无益国家,那还不如以死明贤,我孔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李邕却是国家的珍宝,我愿意替他去死! 我知道李邕,而李邕却不会知道我是谁,前人说士为知已者死,而我愿意为已知者死,皇上圣明,请成全我吧!” 不久,中央就作出了最终的裁决,李邕的死刑被取消,贬到遵化当了县政法委书记,而义士孔璋则流放岭南,最终死在了那里。 ---我是介绍背景的分割线----------- 李北海,就是李邕,他是唐前期顶尖儿的书法大家之一,文字也佳,声名很好,而且乐于提携后进,李白、杜甫都接受过他的款待,并有诗文唱酬。李白《东海有勇妇》诗中的“北海李使君”说的就是李邕。不过,他最有名的事迹,应该是卖字。前面说了,李邕的书法很好,很多人想请他写碑,他也很敬业,来者不拒,据说前后写过几百篇墓志铭,蓄至钜万,只可惜时无刘叉,少了几则轶谈。 不过呢,严格说来,李邕下狱之事,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倒也说不上多委屈就是了。 这话还得从西元716年说起,那一年,李邕从基层调回中央,在财政部任司长,有人很欣赏他,想把他提拔到政法委去,结果他嘴巴大,把事情说出去了,当时主持政府工作的是“姚宋”中的姚崇姚长脚,顶尖儿的名相,他觉得这个人太狂燥,不适合在中央部委工作,就又把他轰回地方去了。 这一去就是十年啊! 直到十年以后,西元726年,唐玄宗到基层调研,见到了李邕,很欣赏他,李邕也得意,在外面放话说自己本来就是宰相才嘛! 这时侯,主持政府工作的已经是张说了,他听到这个话,非常反感。于是就安排纪检部门的同志去查一查。 ……然后,就大件事了。 “俄而陈州赃污事发,下狱鞫讯,罪当死,” 这个事情上呢,李邕是没法给自己洗的,因为千真万确,张说并没有捏造线索来办他,只是从严从快,公事公办而已。 再然后嘛,就是义士孔璋舍命救才子了,所以我们再回头看看义士孔璋的上书,其实第一节就很明显了,要不然没事举什么陈平?分金盗婶有陈平嘛!自古以来,但凡说客想救经济犯的时候,都是拿这位混进了汉初徐州人集团的非徐州籍大贪污犯说事嘛! 不过呢,毕竟时代背景不同,当时的价值观什么的也完全不同,所以也不必太苛求李邕,从后来的发展也能看出来,虽然李邕明摆着“老子就是a钱了”,但士林中的风评口碑,仍然是极好的。而且组织上也没怎么在乎,很快就又把他放到了市委书记的位子上,还是“较大的市”呢。 ……顺便说一下,李邕大嘴巴和不干净的毛病真是胎带的,虽然义士孔璋用自己的性命救下了他,但十五年后,他高低还是死在了这上面。 当时,他先后担任了汲郡、北海的太守,在任上,他“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 于是,“……五载,奸赃事发。” 当时主政的是李林甫,和姚崇与张说一样……李邕也得罪了他。 而此时,世上已无孔璋! “……敕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驰往就郡决杀之,时年七十余。” ---我是高声赞叹义士孔璋的分割线----------- 这件事情中,李邕的命运轨迹,我并不怎么在乎,说性格决定命运也好,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捉也好,他反正不是一个无辜者。 真正令咱家心怀澎湃的是义士孔璋啊! 喜欢一个作者,喜欢到了宁愿以死相代的地步,这是什么?这是真正的忠粉啊!!!! 面对义士孔璋,现在那些只因为作者更新稍微晚了一点,就会一涌而上,讽刺、挖苦,乃至实施各种恶毒至极的人身、人格层面的攻击的读者们,难道不应该羞愧至死吗?!!! 呜呼,壮哉我义士孔璋!!!! ---我是提议各大书站为“义士孔璋”立庙供香火的分割线----------- 导向的力量是无穷的,有诗为证: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书站没向导,肯定搞不好。 现在各大书站最缺的是什么?是肯花钱的读者啊! 如果每个读者都能够和义士孔璋一样,把作者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全心全意的关注着作者,维护着作者,那么,作者也好,书站也好,一定能够获得更好的发展环境,更大的发展空间,到那时,那怕是《暴风雨中的蝴蝶》又或者是《克里姆林宫的狼人》这样的年更小众死太监书,也一定能够焕发第二春吧! 呜呼,壮哉我义士孔璋!!!! 一孔之见:道士之死 一孔之见:道士之死 纥干尚书泉,苦求龙虎之丹,十五余稔。及镇江右,乃大延方术之士。乃作《刘弘传》,雕印数千本,以寄中朝及四海精心烧炼之者。夫人欲点化金银,非拟救于贫乏,必期多蓄田畴,广置仆妾,此谓贪婪,岂名道术?且玄妙之门,虚无之事,得其要旨,亦恐不成,况乎不得?悉焚参同契金诀者,其言至也。皇甫大夫(或曰「王相公」也。)在夏口日,勤求艺术。衙时有一道士,策杖蹑屦,直入戟门,门人以廉使奉道,不敢制止。安定公遽起而迎接,道士则傲然不窥,向竹而吟曰:「积尘为太山,掬水成东海。富贵有时乖,希夷无日改。绛节出崆峒,霓衣发光彩。古者有七贤,六个今何在?」自谓我是一贤也。访其名姓,曰:「黄山隐。」府公未能明其真伪,请于宫观,愿在牌亭,得观云水。亚相曰:「斯人若是至道,名利俱捐。」试令干事军将,持书送绢百疋、钱一百千文,至其所止。山隐启缄,忻喜,立修回报。遂乃脱其道服,饰以青衿,引见谢陈,礼度甚恭,殊异初来傲睨之态。皇甫公判书之末,乃至尽刑,曰:「道士黄山隐,轻人复重财。太山将比甑,东海只容杯。绿绶藏云帔,乌巾换鹿胎。黄泉六个鬼,今夜待君来。」云溪子曰:「王子年之着书也,不脱后秦之难;东方朔之知机也,恐罹西汉之咎。是乔松独乐,巢务不居。若山隐者,拟为妖惑,敢蔑公侯,死无于吉。致孙策镜里之殃,来非许迈;起刘恢舟中之顾,足见凡愚。黄山隐自贻之祸,安定公明察之断,合其宜乎!」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中央书记处的纥干泉副书记非常崇信烧炼之术,追寻能够炼制仙丹、点石成金的办法,前后十五年,始终如一。后来,他出任江西省委书记,在地方上大力招揽各种异人,无论是背法术位的方士,还是烧蓝条的术士,都非常欢迎。他还组织人为刘弘作传,印了好几千本,寄给首都,以及全国的同好们。 唉,花时间花资源来找办法点石成金的人,都是已经先富起来了的那批人,为了买更多田更多房更多女人,而在努力让自己能够更富,有几个是为了脱贫致富,又有几个是为了带动后富呢?这种叫做贪婪,又怎么能算是求道之心呢?要知道,隐藏在玄之又玄背后的众妙之门,那些乌有虚空当中的道理事旨,就算你知道了要领所在,想修习有成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更何况是这样完全南辕北辙的追寻呢?所以说,前人把《参同契》当中炼金之诀烧掉不使流传,才是真正领悟了大道妙旨的人啊! 当年,皇甫大夫(也有人说是王相公)在夏口担任地委书记兼鄂南军区第一政委的时候,非常痴迷于这些技艺方术。曾经有一位道人,拖着木杖,踩着拖鞋,还牵着一头熊,大摇大摆的闯进官衙,工作人员因为知道领导很尊奉道门,不敢挡他。皇甫书记听说后,果然很客气的出来迎接,那个道士傲慢的站在那里,根本不看皇甫书记,只对着院里的竹林吟诗,说:当年汉魏时期野外的竹林中一共有七位贤者哟,而如今那六个都到那里了了呢?意思是说他自己也是一贤。 皇甫书记请教道人如何称呼,道人说,九重之下有黄泉,九重之上有隐子,你可以叫我黄山隐,也可以称我道泉子! 因为暂时判断不出这个人的真假,皇甫书记请他先住在本地的道观里面,但道泉子拒绝了,说no!又补充说,这是洋话,你听不懂,让我住在牌亭里就好,我喜欢看水云间,有梅花烙和丑丈夫也可以拿来翻翻。 (安置好道人后),市委秘书长给皇甫书记建议说,我倒有个办法,这要真是修道的啊,名利都不放心上的。就安排服务人员,给他送了一百匹绢,又送了一百贯钱,说,我们书记很喜欢魏野仙踪,这是本月的打赏! 道泉子看到打赏后,脸色立刻就变了,马上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并脱掉道袍,换上西装,恭恭敬敬的前来拜访,表示谢意。皇甫书记表示说,你人不错,但那头熊很讨厌。道泉子就立刻把熊赶了出去,还说,现在道爷有打赏了,还要熊干什么呢?! 皇甫书记笑着说,原来这样啊! 就吩咐人把道泉子捆了起来,推到一个坑里,又在坑中放上了各种各样的毒虫,然后看到快要咬死时,就把他拖上来治疗,治好了再推下去,就这样重复了九次,才发了慈悲,说,可以让他去死啦!并写了一首诗为他送行说,黄泉六个鬼,就缺你一位! 我(云溪子)听到这个故事,不禁感叹说,祸福无门,唯人自招,道泉子如果不是自己不开眼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善良正直的人,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书记这样处理他,真是再正确没有了! ------------我是介绍名词的分割线--------------------- 廉使:在不同朝代指不同的官位,中晚唐叶期,廉使指的就是观察使,是集地方党政军大权于一事的人物。 安定公:是以郡望指代,唐有安定皇甫家,数出重臣。 ------------我是介绍背景的分割线--------------------- 本事出自《云溪友议》,当初摘录下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等什么时候想喷骗子了,给拿出来用,结果谁知世事难预料……唔,好吧,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人,自然就明白啦! 一孔之见:孝悌双全朱明和 一孔之见:孝悌双全朱明和 朱明和待兄弟极友爱。作县时,出谒司道,其弟得狱中重囚贿,悉纵之,狱吏仓皇走白,屡言之不应,狱吏长跽曰:『纵囚,大事也,有碍主人官守,何置之不问?』明和笑曰:『蠢才,衙内相公放去,决不是白白放去,你急他怎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朱明和是个好人,对兄弟好极了。 他当县委书记的时期,曾有一次离开县委大院,去拜访上级领导。(在这当间儿)他弟弟朱明辉收受了监狱中重犯们的色情贿赂,统统放走了。 看守人员知道后,惊恐万分,跑去找到朱明和,跪在地下,向他汇报,(并建议立刻采取补救措施。)但无论怎么说,朱明和都只是微笑点头,就好象没听见一样。那个看守急得挺直了身子,大声说,私放重犯是大事啊!会关系到主人的官位!您怎么能够这样不闻不问呢!? 朱明和笑着说,傻瓜啊,明辉相公放他,肯定没有白放,你急什么呢? ----我是大声赞叹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分割线------ 本事出自明张岱的《快园道古》,朱明和,就是朱瑞凤,字明和。他后来还当过市委书记,还在部里面当过司长。当年“明三案”中的“挺击”案,就是他和一大群同事一齐办成铁案的。 快园道古中另外还记载了他的两件事迹。一件是说他真孝顺啊真孝顺,真孝顺啊真孝顺,孝顺到什么地步呢?无论谁请他参加娱乐,都要同时请他父亲,不然他就不去。另一件是说他真友爱啊真友爱,真友爱啊真友爱,友爱到什么地步呢?当官之后,有亲戚冒他名去关说人情,被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抓到了,结果他微笑着对工作人员说,当年我考中举人的时候,全族都由衷的感到高兴,(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好处),那又何必呢? ----我是有点感到害怕的分割线------ 话说,比这个故事更让我惊悚的,其实是张岱的行文。他使用的……是极正面,极健康的文字。在他眼中,如此行事似乎是完全合乎他心目中的道德,合乎他的价值观的。 一个奇葩不算什么,十个、一百个奇葩也不算什么,林子大了,什么媒体都有,这原本很正常。但是……如果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都扭曲了,看到这样的奇葩视若无睹,反而把看守与工作人员视同异类、愚者,就真得很可怕了。 试想一下,如果抓到一个杀人犯,就有大队清流跳出来合唱曰:今夜,我们都是这杀人犯儿子的爹/妈,抓到一个开妓院的,就有大队清流跳出来合唱曰:今夜,我们都是出来卖的…… 逢此时,我们大概也只有庆幸说,幸好朱明和们还不是全部,幸好这世界上仍然有人持着看守和工作人员们一样的价值观罢! 一孔之见:恨不生逢圣主时! 一孔之见:恨不生逢圣主时! 唐贞观中,桂阳令阮嵩妻阎氏极妒。嵩在厅会客饮,召女奴歌,阎披发跣足袒臂,拔刀至席,诸客惊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狈而奔。刺史崔邈为嵩作考词云:“妇强夫弱,内刚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肃妻既礼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省符解见任。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唐贞观年间,桂阳曾经有过一任县委书记叫阮蒿,他老婆姓阎,性格极妒。 某天,阮书记在大厅上会客,喊了几个公主陪着k歌,阎大姐一听说,这火就大了啊!直冲出来,披着头发,光着脚丫,露着胳膊,合着这么冷的天……她就只穿了一个背心! 看到阎大姐手持亮闪闪的刀子,就这么上了席,公主们大惊失色,狼狈逃窜,客人们听不到音乐,很是扫兴,就纷纷散去,阮蒿觉得太没面子,只好趴在地上反省。此情此景,当真可以入画,亦足证聚必得有酒,酒必得有歌的道理。故后人赋诗纪之,曰:举杯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 这事闹腾大之后,地委崔书记也听说了,于是就给组织部写了一段评语说,老婆很能打,老公是废物,内里是块钢铁,外面倒是棉花,老婆都管不了的人,怎么能管好地方上的安全稳定?老婆都不懂什么叫规矩礼法,怎么能抓好地方精神文明建设?这个人,不适合再作为块块上的主要领导来任用啦!”很快,阮蒿就被免职了。 --------我是感慨人生际遇的分割线------------ 话说,这里没说具体是贞观几年的事情,我们故且就当是中位线,算贞观十一二年的事情吧。 ……然后,再过那么十来年,就是高宗的时代啦。 再过那么几十年,就是“我大周”的时代啦。 再过那么十几年,就是“怕妇也是大好”简称“妇好”的时代啦。 阮书记这段事迹,如果晚二十或五十年再出来,我倒想知道,那怕借崔书记三个胆子,他还敢这样写评语,还敢为这样的理由免阮书记的职么? ……恨不生逢圣主时啊! --------我是努力搜索记忆的分割线------------ 我记得吧,类似的事情,北宋开国时也闹过一起,但那是个高级官员,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惊动天人,自天机棍逝后,便力压八百军州,稳坐兵器谱第一名的无影斧亲自出来调解,安排那男的离了婚,把女的给发边了,但实在想不起关键字,查不到原文,如果那位同学有印象,麻烦给回复一下啊,先谢过了。 --------我是庆祝魔三国完本的分割线------------ 早上看到水雷的完本感言,很是感动,特别是他遗憾于魔三国没有女读者的那节……于是专门翻了这一则材料出来……以示庆祝! 一孔之见:英雄豪侠两相得! 年底事情太多,一直忙一直忙一直忙,一直到上周才能坐下来,然后……我发现,悲剧了。 放了太久,我现在卡文了……努力恢复当中,先写几篇孔见热热手吧……对不起诸位,我尽量补…… ~~~~~~~~~~~~~~~~ 王侍中智兴,初授徐方节制,武略英特,有命世之誉。幕府旣开,所辟皆是名士。一旦,从事于使院会饮,与宾朋赋诗,顷之,达于王,王乃召护军俱至。从事因屏去翰墨,但以杯盘迎接。良久,问之曰:「适闻判官与诸贤作诗,何得见某而罢?」遽令却取笔砚,复以彩笺数十幅散于座。众宾相顾迟疑。将俟行觞举乐,复曰:「本来欲观制作,非以饮酒为意。」时小吏亦以笺翰置于王公之前,从事礼为揖。王公曰:「前某以韬略发迹,未尝留心章句。今日陪奉英髦,不免亦陈愚恳。」遂乃引纸援毫,顷刻而就,云:「平生弓剑自相随,刚被郎官遣作诗。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我自知。」四座览之,惊叹无已。时文人张祜亦预此筵,监军谓之曰:「观兹盛事,岂得无言?」祜即席为诗以献,云:「十年受命镇方隅,孝节忠规两有余。谁信将坛嘉政外,李陵章句右军书。」王公览之笑曰:「襃饰之词,可谓过当矣。」左右或言曰:「书生之徒,务为谄佞。」王公叱之曰:「有人道我恶,汝辈又肯否?张秀才海内知名,篇什岂易得?天下人间,且以为王智兴乐善矣。」留驻数月,赠行以绢千匹。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王智兴委员曾经当过淮海省第一书记兼淮海军分区政委,那时,他就表现的非常优秀,人人都说,他有能力承担更大的责任。他(虽然出身行伍,却很尊重知识分子)选用的身边的工作人员里面,都是当时非常有名的文化人。 有一天,他的副手喊了一群朋友聚会,大家喝喝酒,写写诗,其乐也融融。王智兴知道了,就带着警卫班的人来(参加)。副手听说他来,就把笔墨都撤掉了,只留着酒菜。 王智兴入席后,坐下来和大家喝了一会,就温和的问大家说,我听说,你们刚才在写诗啊,怎么看见我就不写了呢?就吩咐人把笔砚重新放上来,又拿了纸,散到各席上,说,大家写,放手写!但宾客们都迟疑的互相看着,尽管王智兴说,我来又不是为了喝酒,就是想看看大家的创作啊!席上仍然静悄悄的。 看到这种情况,他的副手就站起来,笑着对王智兴说,今天,我们还是先共同欣赏一下您的大作吧! 先前,服务人员在散发笔墨纸砚的时候,给王智兴面前也放了一份。这时,王智兴就边笑边说,我呢,是从刀把子上起身的,没在笔杆子上用过功夫,今天这么多文化人在这里,我可要献丑了啊!就亲笔写了一首诗,说: 我这辈子啊,身上只带着弓和剑,可今天在这里哟,你们却让我写诗。江南的花草柳木啊,随你们写去吧,我熟悉的事情哟,只有北方的大漠与战场! 看到这首诗,大家都很惊讶,交口称赞。当时,名诗人张祜也在席上,监军说,有幸参与这样的盛事,怎么能不写点东西纪念一下呢?于是,张祜就当场写了一首诗,说: 您奉了皇帝的命令,镇守徐州,已经十年了。十年来,您忠孝双全,名扬四海,但有谁知道,您除了出色的管理才能外,居然还有李陵一样的诗才,和王羲之一样的书法呢? 王智兴看了后,笑着说,张老师这个夸得太过分了,这是骂我啊!这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听到他这样说)身边的警卫班里就有人发了怒,说,你们这些书生,就会瞎拍胡拍!结果,王智兴立刻就拉下脸来,说,那要是有人说我不好,难道你们就高兴了?张老师那是海内知名的大文化人,他的作品,你们也配批评吗?!就邀请张祜住下来,在淮海省省会徐州(今淮海地区中心城市徐州)玩了几个月,还送了他上千匹好布呢! ~~~~我是好久不见但仍然渊博如初的分割线~~~~~ 王智兴出身贫微,他本来是徐州牙兵,在中唐以后各种各样的互相攻杀各种各样的自说自话当中,他从为自己的长官报仇开始,一路转转转最后居然转成了徐州节度使。在这个过程中,他肯定没什么机会去读书的,所以,他的从事才会在听说他来参加酒宴的时候,主动撤掉笔砚。其它与会人员后面又会在他主动邀请时,仍然犹豫到底该不该写诗。这,和王安国的朋友们当着韩岗面就突然都不懂作诗了是一样的道理。 王智兴这人,谈不上有什么历史地位,他只是安史乱后那百来年里无数割据地方的军阀之一,没作什么好事,但也没作什么特别出挑特别有想象力有创造力的恶事,他就和其它军阀一样,乘时而起,割据了一块地方后,就心满意足的躺上来,打算好好的犒劳一下,用各种他能想到的最顶尖的享受,来为自己辛苦的前半生好好补偿一下。后人评其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八字,算很中肯,倒是这故事中的张祜,值得特别介绍一下。 和王智兴算不上第一流的武将或者说军阀一样,张祜这个人,也不能算是第一流的诗人。但,他晚年的一出轶事倒是保证了他的历史地位:只要是正经研究中国侠义文学史的人,就一定不会绕开他。 当初,张祜与崔涯交好,两人下第后,就在江淮一带游荡,到处喝酒,打架,交结豪士,江湖人称“张大侠”而不名之。再后来,张祜有了一些身家(不知道包不包括那一千匹徐州布),不再出门。 某天,有人上门拜访,形容英武,腰里挂着剑,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还在不往向外渗血。他问说,请问,张大侠在家吗?张祜说,我就是,您那位?来人高兴的说,我有一个仇人,追杀了十年,今天终于杀掉了他,我高兴啊!就举起袋子,指着说,这就是他的脑袋! 张祜一向喜欢结交这些人,就安排酒宴,两人坐下来对着喝酒,谈说江湖杀人之事。讲到入港处,那人说,从这里有三里多路的地方,有一条好汉,我如果能够报答他,那生平恩怨就全部结清了。我听说张大侠义薄云天,如果能够送我十来万,让我了却生前事,则从此为君效力,不惜身后名。张祜说,好!当即就送了他十来万,那人高兴的说,不愧是张大侠!就留下人头,说,我去报恩,天明前回来。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望穿秋水的张祜怎么也等不回来人,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一颗猪头,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长叹不已,从此,就再不复为游侠事啦! 自 序 自序 其实,还在大学里时,我就已为自己将会写出的第一本书写好序言了。虽然,那时,我根本还未写出过一个那怕是一万字以上的故事。 先做好准备,便不会慌乱…是这样说的吗? 纵然现在,我仍是很喜欢那篇序言,可惜,很遗憾,不能直接把它拿来用。 对于一本杂文集或是随笔集,那真是一篇不坏的序言,然而,我的第一本书,却是一部武侠小说。 一部武侠小说。 好奇怪。 不过,也是应该的吧? 既然,过去,我曾有过那样的中学生活…… 进入高中之前,曾极是仰慕一位前辈,一位据说在三年高中期间看了数百本小说的前辈。 后来,我终于也进了高中,开始了住校的生活,然后,不到一个月,我对那位前辈曾有的仰慕之情,便随风而去,了无痕迹了。 不过,数百本吗? 呼… 在离开高中时,若我说我曾在学校看过千本以上的小说,不知是否夸张,但若说我看的小说在五百本以下,便实在是太过便宜了那租书店的老板。 那高高瘦瘦,同样是大学毕业的老板;那在我上高三时,向我介绍他当年如何与学校食堂做斗争的老板。 当我大二时,我还曾专程回去看过他,只是,已找不到了。 我所看的,自然几乎都是武侠,那时的我,尚无奇幻或架空历史小说的概念。 间有一些别的书,现下想起来,很奇妙的,竟不乏一流之作。 教父,神曲,格列佛游记,一个女人的故事,杰克伦敦… 自然,也有一些不敢让女生或老师知道,只敢偷偷带回宿舍的书,只不过,今天回想起来,却实在是丧气的很。 英儿,废都,白鹿原…象这样的书,那时竟以为毒。 (高三时,我曾编过一个小品,其中,为证明自己卖的是真正的成人文学,拿出来招揽的,便是所谓"无删节本"废都。) 那时的租书店,远没有今天这样品种齐全,所谓"传说中的某某某书",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高一时,我看到了大阵仗,而看到玉手的时候,却竟是高三了,在那之前,我已先看过了逆水寒与惊艳一枪。 直到高二时,我才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越女剑;至于三十三剑客图,是直到高三,有一位同学,买了三联版的金庸全集,我才知道,原来有此一说。 (现在,我自然也已有了自己的金庸全集了。) 是不是,从那时起,我的第一部小说,便已注定会是一部武侠小说了呢? 谁知道呢? 永难忘记,第一次读到小李飞刀的激动,为着那结尾,我甚至专门写了一段读后感,直到今日,仍不肯弃。 永难忘记,第一次看到惊天一剑时的心情,暮雨中会以岳飞与宋为背景,与之不无关系。 自然也看过很多并不出名或不够有名的作品,但是,其中,却也常有一现的灵光。 多情王孙无情手,那时只有一本破破烂烂的上,直至我离开高中,仍未看到中和下,自然的,也常会有些想念。 两本分别以宋和明为背景的小说,已记不清书名和作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说,那是我第一次在看小说时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五风朝阳刀的拖拉冗长,看过的朋友该都知道,可那时,我竟会每天中午步行一里多远,去镇上唯一有这套书的店借还。 看完了那时叫武当七绝的书,记得了云飞扬和独孤这两个很神气的名字,当再次看到它的消息时,却已是几个月前,看到电视报上说,已被改编成电视剧,由吴京主演。 ……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是吗? 若是,我能写出一部武侠小说,便不奇怪。 但是,在这中间,还是有一些我自己的东西的,我觉得。 暮雨不是堆砌或重复,我确实觉得,这里面,有我自己的东西。 自然,前辈们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那些如我般在武侠小说的黄金年代中长大的朋友,想来都看的出。 周龟年的衣服,以及他总是背着的那把雨伞,或许能让熟悉梁先生的朋友想起些什么;而在处理汝州城那个场景的时候,我实在不能说我没有在刻意模仿鹿鼎记的风格。 可是,确实,在暮雨中,是有着我自己的东西在的。 若无这种自信,我便不能写完它。 说到这里,大约已是太多废话了,是吧? 有或无,我并不是最有资格评断的人,因为,我很难客观和冷静的去评价。 那么,不再废话了,诸位,请向后翻吧… 楔子:飞扬跋扈为谁雄 山登绝顶-我为峰 楔子:飞扬跋扈为谁雄山登绝顶-我为峰 一条金衣大汉手握半截杆棍,斜倚在一个花架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他瞧来约莫五十余岁年纪,眉浓眼锐,面方额阔,身材壮硕,身上衣服虽然样式简单,却做工甚是精良,此刻虽已被汗水浸透,却仍是不沾不滞,所用衣料,显也不是凡品。 这是一间极大的房子,摆设的虽不是如何奢华,但细细看来,无一样不是精致考究,无一样不是人间珍品,无论手工用料,都是无可挑剔,但偏生又布置的疏落开朗,绝无小家子气。 正如这房子的主人一样,虽然不好奢华,但他的人在这里一站,便足以证明他有资格位于万人之上,完全不需要什么衣服或是随从来证明。 只是… 主人已近未路,房子里的摆设也已被打的乱七八糟。 将这一切破坏的人,此刻就站在金衣大汉的对面。 他身着一袭白袍,手中斜握着一把小斧,两只眼睛紧紧盯住金衣大汉,一瞬也不敢瞬。 这金衣大汉有多么顽强,多么坚忍,当今天下,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和那金衣大汉不同,他面容之中,并无多少雄豪霸气,倒是有着浓浓的书卷之气,微微一笑时,自有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魅力,再加这一身兼得优雅华贵的白袍,若是现身于酒肆行栏之间,必是女子们追逐的对象。 此刻,他正在笑。 金衣大汉喘了几口粗气,嘶声道:"咱们过了几招?" 白袍人笑道:"三十三招。" 金衣大汉道:"三十三招中,你换了刀,剑,棍,刺,斧五种兵器,用了七家拳法,三路腿法,两门指法,四套掌法,无一种是你本来所学,是谁教你的?" 白袍人笑道:"难道不能是我多年来暗中所学么?" 金衣大汉冷哼道:"你我并肩多年,所经大小血战无虑百场,各自武功都清楚的很,你说这种话,也太可笑。"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道:"其实大哥看错了,我刚才共用了三门指法,第十七招时,你我擦身而过,我反手一指,刺你胁下,那是潘家的钻心指,并非连家的判官指。" 金衣大汉闷哼一声,道:"近三年来,你并未出外征战,也未远离京城,这些武功,究竟是怎么学到的?" 白袍人微笑道:"我府中也没有收养江湖杀手,奇人异士,大哥在我府中派了这么多探子,这一点,自然也是清楚的很。" 金衣大汉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却未说话。 白袍人笑道:"我若不说出来,只怕大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武功,都是赵普传我的。" 金衣大汉怒道:"胡说!赵普懂什么武功?!他若会武,我也不会将那事交于他办…"一语未毕,忽地象是想起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一般,面色大变。 白袍人笑道:"大哥想起来了?" 金衣大汉嘶声道:"不,不可能,那么多,没人能做得到…" 白袍人叹了一口气,道:"事实就在眼前,大哥还不肯信吗?" 金衣大汉怒吼一声,跃在空中,半截杆棍如雷轰般劈将下来。 他这一生,也不知经过多少九死绝境,历过多少修罗屠场,更拥有着无人能比的坚毅和自信,只要一口气在,就决不会轻易言败。 只可惜,他此刻面对的对手,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无论是武功,是性情,还是他过往的一切…… 白袍人轻叹一声,眼中满是怜悯之意,道:"时候不早了,小弟还想回去略睡片刻,这就请大哥上路吧。" 小斧斜斜扬起,划出了一道闪光。 如果说金衣大汉的棍势如九天怒雷的话,白袍人的斧光就宛若一记轻拂。 一个多情公子,在自己心爱女子头上的一记轻拂。 棍斧一交即分,白袍人仍站在原地未动,金衣大汉跌跌撞撞,退开了六七步。满眼都是惊恐之色。 白袍人笑道:"出手越轻,发力越猛,石家的雷霆刀法,大哥该是再清楚不过,小弟将它化成斧法用出,不知怎样,还烦大哥指点一二。" 又道:"老石是绝对不会背叛大哥的,大哥还不肯信吗?" 金衣大汉猛地里大吼一声,掌中断棍片片碎裂,落在地上。 那一斧看似轻柔,内里劲道却是霸道无伦,若非他退身的快,双手经脉只怕都已被震伤,他虽退的了身,那棍却是护不住了。 白衣人也露出一丝钦服之意。道:"大哥的实力,还在小弟估计之上,而大哥的斗志,更是令小弟非常佩服。" "但是。这一战,已经拖的太久了。" "西天吉门已开,请大哥上路吧。" 金衣大汉躺在地上。 白袍人站在他身侧,微笑着,看着他。 金衣大汉露出一丝惨笑,道:"你胜啦。" 白袍人却第一次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大哥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么?小弟定当尽心竭力。" 金衣大汉苦笑道:"只想知道一件事。" 白袍人道:"小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衣大汉道:"你们,管这种武功叫什么名字?" 白袍人似未想到他竟是执着于这等问题,呆了一呆,方道:"小弟并未想过,赵普的意思,想要叫它做'天道'" 金衣大汉的眼睛骤然睁大,道:"天道?你们竟管它叫天道?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小去,终于化作无声。 白袍人叹了一口气,道:"大哥若想诈死来给小弟最后一击,小弟定会非常伤心。" "因为难判大哥生死,小弟唯有以枪矛之属,远远戮击大哥身体,一想到大哥身遭横死,竟还不能全尸,小弟实是悲痛莫名。" 金衣大汉连最后的图谋也被看穿,自知今日已是一败涂地,苦笑一声,反手一拳捣在自己胸口,只听一声闷响,身体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地一跃而起,只听拍拍数声脆响,竟已在金衣大汉身上连点了数十下。 并非是他太过小心,追随这金衣大汉数十年来,不知见过他多少次死里逃生,反败为胜,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战友还是敌人,金衣大汉都已成功建立起了一种不死不败的信心。 但是,现在,不败的神诋已经倒下,庞大的基业已经到手。 环视着这房子中的一切,白袍人还有些不敢相信,从今以后,这一切,都是他的了吗? 夜色犹深,但看在白袍人的眼中,却是一片光明,他知道,当他走出这间房子的时候,所能看到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终于,忍到这一天了啊… 冬天的旷野,一望无垠,沟沟渠渠,全都冻成了坚硬一片,除了几颗枯树还在咬紧牙关,挺立不倒外,草草木木,全都弯身屈腰,断首折臂,铺了个尸横遍野。 一条大河自目所不能及之处蜿蜿蜒蜒而来,又曲曲折折去向目所不能及之处,将这死一般的原野一划为二。 高梁河。 一只半死的灰兔在河边挣扎着。一天没吃上草了,河边水气盛些,该能找到几口草吃吧。 好容易挨到了河边,终于,看到了一点灰绿色,灰兔眼睛一亮,急急的挣扎过去。 终于来到了这点绿色的跟前,可是,为什么,绿色的草,咬上去,会感到寒冷而坚硬呢? 剑光闪起。 这只可怜的灰兔,如果说它还能有什么可以自-慰的地方,那就是,它至少是死的全无痛苦。 剑如果用的快,兔子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苦。 人也一样,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所谓的"万物之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势。 那人翻身而起,将剑收回怀里,望向南方。 寒风凛冽,开皮裂肉,直如千万把快刀在风中狂舞,那人只包了顶头巾,衣着也甚是单薄,却是全无寒意,只是目注南方,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他瞧上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衣着简单,满面风尘,横七竖八着几条皱纹,在北方的任何一个村庄中,你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平凡,普通,如果走进人群中,就会立刻被淹没掉。 但是,如果看到他的眼神,就绝对没有人会为他的外表骗过。 坚定,冷硬,强悍,如狼,如豹,如鹰。 他拥有一张平凡的脸,但因着这眼神,连同他的整个人,都似乎拥有了一种奇妙的力量。 在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滚滚烟尘,那人的嘴角,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已在此监视了整整一天,就是为着等待他们。 将那灰兔远远抛出,丢向那烟尘,转身离去。 那是他的信号,也是他的战书,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顺着他的安排来进行。 既然说,以前的几个月中,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骑快马远远的奔来,驰得那灰免跟前,忽地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拣起了那只灰兔,凝神细看。 天时寒冷,个把野兔冻死于路并不为奇,但这只野兔却是腹部向上,置于路中,那道剑痕极是显眼,看在有心人眼中,决然不会放过。 那骑士年纪不大,也只二十来岁,英气勃勃,腰间盘着一条铁鞭。 他看了许久,目头越皱越紧。 蹄声响起,又有一匹马疾奔而至。 马上骑士一身青衣,手中提着一杆长枪,也只约二十来岁年纪,剑眉朗目,甚是英挺。 那使鞭骑士听得蹄声渐近,也不抬头,也不回身,只道:"二哥,你看这免子。" 使枪骑士将那兔子接过,细细看了一会,倒抽了一口冷气,道:"那来的?" 使鞭骑士道:"就在这儿拣的。"信手指指地面。 使枪骑士道:"当时是什么样子?" 使鞭骑士将那兔子依样摆好,道:"看样子,是从河那边丢过来的。" 使枪骑士行到河边,察看了一会,道:"这人方才躺在这里。" 使鞭骑士道:"土色已变,微有下沉,此时天寒土硬,要得这样,非得要躺三五个时辰不可。" 使枪骑士颔首道:"此地本就荒凉,又都知大战在即,会在此躺上半天的,决非平常猎人农夫,只怕是那边的探子。" 使鞭骑士皱眉道:"那又为何要留下这只兔子?倒象是故意示警一般。" 使枪骑士忽道:"不对!"向使鞭骑士道:"这一剑,你自问使得出来吗?" 使鞭骑士愣了愣,道:"不能。" 使枪骑士道:"我也不能。" 又道:"能用出这样一剑的人,岂会是个平常探子?如此处事,只怕也另有深意。" 使鞭骑士犹豫了一下,忽道:"二哥,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使枪骑士苦笑道:"说吧。" 又道:"自渡过黄河以来,你就一直想说这句话,难道我看不出来么?" 使鞭骑士被他这般一说,却有些讪讪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平时人多耳杂,不大方便。" "二哥,你觉得这一战,我们能有多少成算?" 使枪骑士叹了一口气,道:"你早有成见在胸,又何必问我?" 使鞭骑士有些激动,道:"二哥,兵法上的事,你比我懂,自渡河以来,咱们号称百战百胜,其实才拿了几个俘虏?所遇敌军,无不一触即溃,他们…他们索以强悍著称,若真是这般无用,这百多年来,咱们又岂会一直打不回来?" 使枪骑士叹道:"你我只是冲锋战将,军略大事,到不了我们作主,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使鞭骑士道:"二哥,话不是这般说,现在弟兄们的传言,你没听过么?" 使枪骑士道:"什么传言?" 使鞭骑士却又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方道:"有很多,有得说皇上御驾亲征,主要是为了在战功上盖过先帝;有的说,皇上其实早知道他们的主力还在后面。只是出来前话说的太满,未能大胜,面子上过不去…"偷看了使枪骑士一眼,又道:"还有的说,其实先帝驾崩的也有些不明不白…" 使枪骑士忽地喝道:"住口!"使鞭骑士当即住口不言。 使枪骑士喝止他后,却未说话,只是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心情甚是激动。过了一时,方道:"这话已是死罪,你不得再听,更不得再说。" 使鞭骑士道:"是。"面色却不大服气。 使枪骑士道:"这些大事情,你我不懂,也作不来,你我本份便是舍命杀敌,其它的事,你莫要再想。" 不等那使鞭骑士回答,就又道:"出来好久了,回去吧。"勒转马头,向南面奔去。 使鞭骑士将灰免丢进身后口袋,也跟了过去。 连绵不尽的帐篷! 一眼看去,也不知有多少帐篷,连得满山满野,一眼看去,竟几乎看不到边,怕不有几万顶之多。 有帐篷,便该有人,但这几万顶帐篷之间,却是一片死静,全然没有人走动说话。就如一座庞大的死城般。 一片阴沉中,连太阳也似怕了,扯来几重乌云,将自己挡在后面。 "达,达"声响,一匹红马自远方飞驰而来。 马烈如火,马背上的主人呢? 那马来的极快,只一转眼,已踏入这死城之中。 没有任何反应,没一人出来阻拦,盘问,或是迎接他。 那马似甚是熟悉这里,全不用骑士驾驭,左冲右突,不一时,已来到中央一座大帐篷前,长嘶一声,站定下来。 这马要走便走,要停便停,动静之际,竟是全无滞阻。 骑士翻身下马,天上浮云刚刚好荡开,落下一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平凡的脸庞,锐利的眼神。 他掀开帐门,大步走了进去。 帐中已坐了十数个人,一见他进来,忙都起身施礼。 "元帅辛苦了。" "元帅。" "元帅此去,不知探得什么敌情?" "他们扎营之地,已至高梁河,去此地不足五十里,以元帅之见,如何处置?" 众人虽是七嘴八舌,却甚是有序,全不让人觉得嘈杂混乱。 那人并不作答,大步走到中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顺手提起一个酒坛,仰起头,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半坛,方放下酒坛,抹了抹嘴,道:"痛快!你们也喝些!" 众人都是一愣,又要发问,有几人却现出喜色,并不开口,各各提起酒坛,痛饮起来。 那人哈哈大笑,样子极是快活。 那几人喝了几口,将酒坛放下,目注那人,并不说话。 那人笑道:"够了么?" 那几人笑道:"够啦。" 那人指指其它几人,笑道:"傻子,你们吃亏了!" 忽地散去笑容,道:"传我令!自此刻起,全军将官禁酒!" 众人一惊,立时翻身拜下,齐声道:"得令!" 那人又道:"所有士卒,各发酒一瓶,肉一斤,一个时辰内,务须分发完毕!" 两名方才率先饮酒的汉子齐声道:"属下得令!"也不多言,径自起身出帐去了。 那人又道:"所有酒肉,一个时辰内务须吃喝完毕,时辰一到,全军禁酒!" 三名军令官齐声道:"卑职得令!"也出帐去了。 那人又道:"酒肉吃尽之后,全军安歇三个时辰,时辰一到,拔营,起兵!" 众人伏在地上,都是一震,有几个已抬起头来看向那人。 那人笑道:"明天,将是一个我族子民会永远记住的日子,因着诸位的努力,我族将能享有和平与强盛,只要我族还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一天,各位的功绩就永远不会被遗忘!" 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道:"属下愚蒙,请元帅明示,因何能有必胜之算?" 另一名老者道:"元帅这两日究竟有何神机安排?我等不明,可能提点一二?" 那人笑道:"我这几日并无它事,只是带同我那百余亲兵,前前后后,不离宋军大营,时时留些痕迹,教他们看到。" 先说话那名老者惊道:"元帅这是何意?" 另一老者也道:"宋军不知有多少名将智士,我军诈败诱敌之迹本就太重,元帅这般行事,必能有人看破我军主力潜伏在侧,有所准备,元帅还要拔兵向前,未免,未免…"已是说不下去。 那人笑道:"你们觉得我未免也太糊涂,是么?" 那两名老者惊道:"属下不敢!"身子却伏得更低了。 那人笑道:"无妨,原也是说于你们听的时候了。" 又道:"这月余来,我们的诱敌之意确是太过明显,宋军能人无数,自然早已有人看出,这一点上,你们所虑并不为过。" 又道:"正因宋军中能人太多,咱们才有必胜之算!" 众人大惑不解,都向他看过来。 那为首老者道:"请元帅详言。" 那人笑道:"赵匡义这小子,你们看怎样?"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还是那为首老者道:"以属下观来,他不唯宽仁,而且知兵,今次御军荡平北汉,月余即得全功,只怕不在乃兄之下。" 那人冷哼道:"不然,以我看来,他比赵匡胤差之远矣!" "以我看来,赵匡胤死的不明不白,九成与他有关,也正因此,他才会心中有鬼,不敢正对群臣,极想自立军功,以之证明自己不次于赵匡胤。" "唯其于用兵之道,确不足以称能,所见所思,必后于其臣。" "当年王朴为柴荣谋取天下时,尝道当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后乃取太原。言:'盖燕定则太原直罝中兔耳,将安往哉!'" "王朴所言,实取天下策也,赵匡胤也为知此,故久不急于亡汉。" "赵匡义急功近利,尽锐坚城,克之而师已老,他不知收敛,反而再兴大军,此举大大不合兵道,宋人多有谏者,却不知他面上宽仁,内里偏狭,最怕别人觉他不知兵道,不若乃兄,是以更加决心对我族用兵。" "渡河以来,数战皆胜,足以骄之惰之,更加不能纳言。" "我料此刻,宋营必已有人看破我军诱敌之计,但赵匡义却必要在人进言之后,才能恍然大悟。" "唯是如此,他必强作解释,硬要扎营于高梁河这九战绝地。" "他并非笨人,只消过得一夜,在众臣前有了面子,就必会另择善地,可是,只要他在那儿呆一天,就已够了。" 又道:"他兵伐北汉时,刘继元前后使者相继于道,都被我一一绝回,宁可坐看北汉灭国,也不发兵相救,你们那时多有不满,我都不理,此刻,你们可能明白我的用意?" 那老者惊道:"元帅可是从那时就定下了诱敌深入之计?" 那人大笑道:"不错!我已不想再靠北汉与宋人周旋,我要直接将宋主击败,明天,我会用一场胜利让宋人永远绝去对燕云十六州的妄想!" 众人伏于地下,再不敢言,那两个老者对视一眼,心中闪过的却是同一个念头, 那么说,只让天怍王带一万兵去救北汉,也是这庞大计划的一部分了? 当那一万健儿出征时,这满面笑容为他们壮行的大元帅,已决心以他们为弃子,将宋兵引来这高梁河畔? 背上冷汗冒出,两人已不敢再想下去,开始加入到称颂的行列中去。 死者已矣,再想也是无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太快的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这个永远不败的大元帅,虽然如猛虎般危险,可是,现在来说,他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众人交相称颂声中,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却是已有士卒领到酒肉,开始吃喝。 那人大笑声中,踏步而出。 方才还一片死寂的帐篷,因着那人的几道命令,已然活跃起来。 那人大笑道:"儿郎们,随俺唱个曲子!"朗声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本是东魏高欢所制之曲,虽是敕勒之歌,但质朴粗犷、豪迈雄壮,辽人爱之,多能唱颂。 哗然声中,各营将官为首,众多士卒们一起高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歌声中,那人大笑着回到帐中,道:"我先睡了,四个时辰后喊我。" 两名亲卫答应声中,其它将领知机退出。 那人转瞬就已睡去,嘴角却还带着粗豪笑意。 四个时辰,只要再等四个时辰了… 惊呼声,惨叫声,血溅出的声音,刀砍下的声音。 所有这些声音,此刻都不如他的声音响亮。 "不要走了宋主!" 高立于马背之上,全不在意周围的流箭,那锐利如鹰的双眼,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不要走了宋主!" 呼喝声中,如火的红马当先冲出,百余骑人马紧随在后,如狂风般卷向战场的西南角。 不是没有宋兵想要阻拦,可根本没人能够接下他的一刀。 简洁,凶猛,强悍,肃杀。 这一刀,就如冬日的草原一般,容不下任何软弱和退让,只有攻击和杀戮。 一刀两断,上半截身子连着半根断枪远远飞出。 "二哥!"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一条铁鞭不要命的抽向他。 而这,也是呼延正我的最后一句话。 霹雳般的刀光闪过,人,鞭,马,一起被中分为二,慢慢倒了下去。 "高将军死了!" "呼延将军也死了!" 惊呼声中,士卒渐渐散开,面前的阻力越来越小。 他根本不是人,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死神! 恐慌,绝望,再加上求生的欲望,宋军的抵抗,渐渐崩坏了。 但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些。 两刀斩杀宋军两大高手,甚至都没有让他稍稍动容。 屠杀又或受降,谁都可以做。 但是宋主,一定要自己拿到手中! 唯有将他拿下,过去几个月所做的一切,才能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场! 经过今天之后,耶律休哥这四个字,将会永远成为辽人的传说,汉人的恶梦! 急驰之中,他忽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翻了个跟头,狂呼道:"不要走了宋主!" 百余骑士为他豪气所感,不由自主,一起拔刀大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众多恶战中的辽兵,闻得此声,竟也都停下手来,一起嘶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宋兵此时已被冲的四分五裂,虽知皇上有难,却为辽兵缠的死死的,自保尚且不暇,又如何抽身前去救驾? 急奔之中,箭发如雨,那马车边的护卫,在急速的减少着。 并不是没有人舍生回头想要将追兵挡上一挡,可是,根本就没有人能挡下他的一刀。 回头,只是送死。 白白的送死… 当那马车终于变成一辆孤车时,他猛的打了一个呼哨。 十余名离他最近的骑士同时拔出刀来,狠狠的刺向自己的马股。 负痛长嘶,马儿不要命的狂奔出去,但在这些在马背上比地面上会更自然的骑士手中,它们的每一分狂怒与野性都没有浪费,自两侧绕出两个大圈后,整齐的列成一队,拦在了马车前面。 虽然说,他们都明白,在狂奔了这样久之后,又吃上这样一刀,这些马儿,只怕已不能支持到将自己带回大营。 可是,看向那黄色的车子,这些爱马如命的战士们,全都露出了笑容。 终于抓到你了… 追逐之中,他们离开战场已有数十里了,能够一直跟到这里的,加上他,一共有三十一人。 三十一名百战之余,如铁似钢的战士。 三十一双眼睛,一起盯着那车子,专注的目光,几乎要将那车子给烧起来了。 轻轻的吁出一口气,他笑道:"赵公,请出来一见如何。" 车子静静的停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笑意更浓,道:"既然赵公不肯赏面,我就只好得罪了。"喝道:"来人,请赵公下车!" 三名骑士应声而出,自他身后驰向马车。 拦在马车前面的十二名骑士动也不动,他们明白,元帅的命令不是对他们而来。 他们的任务,就是拦住马车的去路。 东边有一片树林,西面不远处,横着一条半干的河道。 耶律休哥和十八铁骑守在北边,马车要想逃走,就只有从他们的身上压过去。 (连地形也在帮忙,天意兴辽啊!) 三名骑士驱马行近马车,面上都带着笑意。 他们无不身经百战,没一个是粗心大意又或轻敌玩战之人,可此刻,他们却实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马车并不大,方才狂奔之中,围幕扬起,车中只有一个黄衣人,早看的再清楚不过。 那车夫似已吓呆了,抱着头,滚在车下,一动也不敢动。 为首一人掀起车帘,笑道:"陛下,请下车吧!" 他在陛下二字上咬音极重,讽刺挖苦之意,暴露无遗。 众人都大笑起来。 他却是最早止住笑意的,怒喝道:"阿鲁斯,你怎么了!?" 另两人至此方才惊觉,阿鲁斯的手,将车帘掀到一半后,竟就停在了那里,始终没有将之完全掀起。 惊呼声中,他们拔刀,退后。 他们的反应很快,可是,却不如刀光快。 悠悠闲闲的一道刀光,乍一看上去,好象也并不怎么快。 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们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看到彩虹呢? 当他们明白过来,这彩虹是以他们的鲜血映成时,他们已倒了下去。 东方旭日初上,华光隐现。 无论仗打的多大,人死了多少,它总是不为所动,来去自若的。 哗然声中,众人纷纷提枪挥刀,指向马车。 一路追杀至此,众人箭矢都已用尽。 阿鲁斯的身子并未倒下,掀到一半的车帘也未落回去。 车中那人。此刻已是看的明明白白。 那是约五十来岁的一个男子,长的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知怎地,偏又令人生不出轻视侮弄之心。 他右手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布满古朴花纹,左手正在剑鞘上轻轻拂弄,点按挑拨。动作轻柔,满面忧伤之色。 车前弃着一把刀,却是阿鲁斯的,刀上血迹犹在。 耶律休哥紧盯住那人,一字字道:"赵--匡--义?!"语声竟有些凄厉。 那人轻叹一声,悠悠道:"今日之战,若论兵,大宋已是输了,但要论武,却还未知结果如何。" "久闻耶律元帅是辽人第一高手,可愿与朕一战?" 朕! 宋人有千千万万,可有资格说这个字的,却只有一个! 果然是他! 大宋皇帝,赵--匡--义! 众人都看向耶律休哥,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便再强,也只是一人,又逃了一夜,一拥而上,怎么也砍死了他。 耶律休哥沉吟片刻,将掌中大刀缓缓挥起,道:"若是平时,休哥必尽力奉陪,但此时此地,休哥身负十余万大军之任,不能以身涉险,请赵公见谅。" 赵匡义微微一笑,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竟已如一缕轻烟般自车中飘出,立在马头之上。 耶律休哥亲卫所用的马,当然都是最好的马,无不是百里挑一,无不是桀傲暴烈,可此刻,被他踩在头上,竟是一动也不敢动,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黄衣已落在车中,此刻的他,身着一袭白袍,高据马首之上,初升旭日照在他的脸上,真有若天神降世一般。 他孤身一人,面对着二十八名杀人如割草的高手,全无惧色,却好象,他才是这一切的主宰。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逃吗?" "当你们的大军杀进来的时候,朕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着朕的骄傲和自负,燕云之地,将会继续为你们所有,数万健儿,也要成为高梁河畔的冤魂。" "败势已成,不可逆回,可是,朕却知道,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尽量多的救回一些人。" "兵为将胆,将是兵魂,耶律元帅用兵统军之能,比古之名将也不徨多让,但唯是如此,如果没有了元帅在中主持,辽国诸将便会失去处变之能。" "只要将元帅引开,我军便还有机会退走,不至全灭于此。" "而要引动元帅,当然要用大饵。" 耶律休哥只觉背上发冷,口中微苦,他明知此时每说一句话都是在助长彼之气势,动摇自家军心,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所以,你是故意让我发现你,故意将我带来这里?" 赵匡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依我宋制,帝王巡游,当有车驾数八,一正七付,朕出车之前,先行将那七驾付车尽数毁去,元帅可知我是何用意?" 怒吼一声,耶律休哥的刀已劈出。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纵然宋军逃去,只要拿下这大宋皇帝,今日也算全胜! 面对那炽烈刀气,赵匡义全然无惧,在避开的同时,他仍然把这句话送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只要杀去休哥公,三月之内,辽必有乱,那时候,就是我大宋夺回燕云十六州的时候!" 距离对他来说,就好象不存在,只一闪身,他已撞进了那群骑士当中。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先一人手中的长枪已为他夺去,反手一挑,平平无奇的一刺,却将追来的一刀破去,周围的骑士方将刀枪招呼过来,他却已又闪去。 只留下两具尸体,滚在地上。 无论什么兵器,只要被他夺到手中,就能用得好象用了几十年一样熟练。 无论怎样出手,只要一眼,他就能看破招式中的破绽,发出夺命一击。 最可怖者,他每杀一人,即将掌中兵器弃去,而每杀一人时,所用招式,也绝然不会重复。 当骑士们只剩下不到一半时,他飘回车前,笑道:"休哥公,这是为你准备的。" 右手向背后一抓,那古剑已落入他的手中。 缓缓褪下剑鞘,那如一泓秋水般的剑身现身人前。 "此剑名为'杀楚',乃刘邦退入四川时所铸,只是,终其一生,他也没敢用这剑和霸王一战。" "休哥公杀性勇力,实不下于当年的西楚霸王,休哥公的耐心与智计,更远非一介勇夫可比,休哥公的血,配得起这把剑。" 一挥手,令所有的属下不得再动,耶律休哥将大刀平举至眉,全心全意,来迎接这一剑。 若论招式身法,自己或者颇有不如,但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正面相敌,这世上会有人能够胜过他的刀! 刀剑决。 刀断。 刀断了,人还在。 前胸,右臂,大腿,三处血淋淋的口子,向着他,也向着那些辽军骑士们宣布着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 耶律休哥,败! 当认识到这个事实时,那些骑士齐声怒喝,不要命的扑了上来。 他们只是送死,他们自己也明白,但是,他们在冲上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吼着这样一句话: "元帅!快走!" 没有哭,没有停,更没有阻挡或和他们一起赴死,毫不犹豫的,他反身跃回马背,双腿一夹,红马长嘶一声,急驰而去。 "唉…" 一声长叹,加上一阵惨叫后,一切又回复平静。 望着耶律休哥远去的方向,他自嘲的摇摇了头,喊起车夫,向南方行去。 后来,在上,胜利者们是这样记载的: 休哥被三创。明旦,宋主遁去,休哥以创不能骑,轻车追至涿州,不及而还。 终宋一世,再也没能回到这块土地上,当汉人重新成为燕云之地的主宰的时候,已经是四百年后了… "干杯!" "干!" 太湖边,惠山下,好大一片空地上,百余张八仙桌摆开来,千多名江湖汉子纵情吃喝,几百名青衣家人在各桌间穿行,不住手的上菜添酒,说笑喧哗之声,搅成一片。 只听几声咳嗽,五六个人走上一处高台,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模样威武,却笑的甚是和蔼。 底下已有人在窃窃私语: "喂,简大侠出来了!" "等一下再喝,先听听简大侠说什么!" "啧啧,一样是人,你看简大侠这模样,这气派…" 那简大侠双手抱拳,向四周略按了按,行了个罗圈礼,见群雄已渐渐静下,方笑道:"今日各位能给简某这个面子,简某十分感激,还望各位不要客气,放量尽欢,简某定然全力维持,千万不要出门之后回头说简某请客小气,缺酒少菜,啊?哈哈。" 底下纷纷哄笑,有几人大声道:"这是说那里话,简盟主太客气了。" 那简大侠笑道:"是准扬郑兄么?这盟主二字,须得大家公论,可不敢乱说。" 又有人笑道:"简大侠真是谦逊,但凡事都要顺个理来,简大侠这些年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不知救助了多少江湖同道,别的不说,单只是前月简大侠以大智大勇,揭破黄云流那斯的真面目一事,还有谁做得来?若简大侠不做盟主,我姓江的第一个不答应!" 那简大侠哈哈笑道:"是苏州江兄吧?久闻江兄豪侠爽气,义薄云天,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又笑道:"盟主云云,不过浮名而已,没甚么打紧,再者说,兄弟上月与黄云流一战,筋脉受伤,武功大损,此刻连两成力也使不出来,那配当武林盟主?" 那姓郑的大声道:"武林盟主,凭德不凭力,有什么当不得的,简大侠莫只要自善已身,不记武林同道啊!" 那简大侠笑道:"那里,那里。"客气了几句,自转身去了。 一片热闹中,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角落处的一张小桌。 这一桌共四人。坐主位的是一个锦衣员外,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满面堆笑,衣着华贵。左手坐了一名精壮汉子,衣着甚是简单,虽是全身未露出一寸肌肤,却一眼看去,却让人感到,衣下的肌肉,必是如钢似铁。右手坐了一名干瘦男子,模样土气,但双目转动之间,却又显得甚为精明,腰间还别了把算盘。 那员外对面坐的是个青衣小厮,但有招呼之事,全是这小厮一人包下。 他们坐在一个极偏的地方,也不和人打招呼,只是在自斟自饮。 那姓郑的话音方落,那精壮汉子满面厌恶之色,啐了一口,道:"员外,这两人是什么来头?好生无耻!" 那员外笑道:"那姓郑的叫郑风,姓江的名江尘,便是近年来大大有名的"观风逐尘",史大郎一向只结交英雄好汉,自然不识得他们。" 那精壮汉子奇道:"观风逐尘?什么意思?" 那小厮忽地"扑"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干瘦男子也笑道:"便是观风向,逐贵尘之意,这二人极是无耻,最能奉承,又臭味相投,时时焦孟不离,以是得了这个外号。" 又道:"简一苍这厮为做武林盟主,竟连这等人物也要结交,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那员外悠然笑道:"无妨,就让他做上片刻好了。" 又笑道:"这些年来,这厮念念不忘,就只是想着这个心愿,也不知坏了多少好汉,行了多少恶事,便让他完了这个心愿再死。也教这些什么武林正道知道,区区武林盟主,在我等眼中便根本不值一提。" 忽地看向湖上,皱眉道:"那是什么?" 三人顺他目光看将过去,只见一条无主小船,正自向岸边漂来。 其时湖上并无多大的风,那小船上无人执桨掌舵,却似有人在水下推动一般,不住向岸边漂来。 待那小船漂到据岸数丈之处时,已多有人注意到了,那郑风却甚会凑趣,笑道:"今日简大侠做寿,浮船自来献宝,真是可喜可贺。" 他身后一桌上,一条紫衣大汉却皱起眉头,道:"不对。" 一名老者笑道:"解坞主,怎么了。" 那紫衣大汉道:"水下绝对没人。" 他说话不快,但却充满自信。 水面上的事情。十二连环坞的解空解老大,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小船越漂越近,解空道:"我去看看。"一抬脚,将自己的凳子踢了出去。 那小船此时离岸尚有数丈,那凳子飞至半空,碎为数段,解空身形展动,在碎木上点的数点,已站到小船头上。 岸上欢声雷动,纷纷道:"解老大好俊的身手啊!" 正在此时,忽有一个幽幽的声音道:"解空…是吗?当日,也有你的份啊!" 解空一听到这个声音,脸色蓦地大变,正要退回岸上,轰的一声,整个小船竟被一团熊熊烈火裹起,他绰手不及间,只觉两腿穴道都被点住,惨叫声中,竟是眼看着烈焰舔上身来,动弹不得。 岸上惊呼声中,那小船仍是缓缓漂向岸边,解空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太湖上空,众人听的心惊胆战,不知怎地,竟没一个敢去救他。 那员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夹了一筷菜吃。 那幽幽的声音道:"简一苍…简一苍…你给我出来…出来…"声音诡异凄厉,几似不自人境。 一个灰衣老人惊道:"黄云流,是你,你还活着!" 狂笑声中,那火船忽地自行爆裂,千百流星飞袭向岸上众人,又是好一阵慌乱,却有几个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一叠声的道:"小心些,莫被他趁乱偷袭!" 只听得一人大笑道:"偷袭?那只有你们才干得出来!"声音却犹在湖上。 众人看向湖上时,只见一个男子背负双手,傲然观天,站在水上。 无凭无依,就这样站在水上! 见众人都看将过来,他终开始走向岸边。 一步,一步,他走的很慢,但每一脚踏下,却连鞋帮都不会湿到。 "七巧道人,胡蝇,苦茶僧,上官公子……"他的目光如两道电鞭一般,不住在岸上来回巡视,每踏一步,就报出一个名字,而每报一个名字,就有一阵骚动。 黄云流的口气之中,饱含怨毒,可这些人若非一代宗主,便是名流宿老,怎会全都和他结怨如此? 当他报出第十四个名字时,刚好踏上了岸。 半渡而击本是兵家常识,但他踏浪而来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近千名江湖好手似都为他摄住了心神,眼睁睁的看着他登上岸来,竟没一个敢出手阻他。 他踏上岸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真好,你们全都在。" 忽又笑道:"不过我本就该想到,有简一苍的地方,又岂会没有你们?" "解空已死了,至于你们,本非主恶,若肯自行认罪,我便放了你们。" 这一句话,就似拔开了一个塞子,原本寂静的湖边,顿时为一阵狂笑演没。 "他,他疯了吗?" "竟然说要放过胡大侠?" "还有七巧道长!" "还有上官公子!" "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他并不说话,背着手,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狂笑。 虽然他刚才已展现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力量,但这些人却仍然在笑。 因为,他们相信,他们那一方的人比较多,是吧? 人多的一方,总是较强的一方,也总是正确的一方,就是这种想法,才会使自己成为今天这样子吧? 郑风笑的弯下了腰,忽然道:"我明白了!" 江尘笑道:"郑大哥明白了什么?" 郑风正色道:"想人非禽兽,总该知些天理,通些人伦,这黄云流当日残杀发妻,后来想是有些个悔悟之心,却又恶性难改,于是天夺其魄,将他逼疯了。" 他说话的时候,黄云流离他还有十多丈,而且抬着头,并没有往这边看。 他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 可是,当他说完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暗,跟着,就扎手扎脚,飞了起来。 直到他掉进湖里时,他仍不明白,黄云流,是怎样过来的。 怒吼声响起,众人拔刀抽剑,一拥而上,这一战,终于开始。 后来,"太湖一战"成为武林三大传奇之一,更被少林痛禅方丈亲口许为"古今第一战",但在那时,在那些参加者的心中,这也只不过是又一次倚多打少,除魔卫道,成名立万的机会罢了。 并不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参加了对黄云流的围殴。 有许多人,或是自知功力不足,或是不愿插手,并不上前,只是远远的看个热闹,这其中,也包括了那角落里的一桌四人。 那员外一直满面堆笑,凝神观看,直至黄云流在双手间拉出一条火蛇,将上官天河一举烧杀时,他方轻轻哼了一声,向那干瘦男子笑道:"还好定国没来,否则定要去和他拼一下。" 那干瘦男子笑道:"定国不是他对手。" 又道:"此等武功,简直匪疑所思,这黄云流真是天纵之才。" 那员外笑着点点头,那精壮男子和青衣小厮却都面有不忿之色。 那员外笑道:"怎么?" 那精壮男子道:"我看他武功吓人多过有用,他上岸至今,未和任何人以功力硬拼,显是自知尚有缺陷,不敢相撼。" 那员外笑着摇摇头,那青衣小厮也道:"主人…"为那员外挥手止住。 那员外笑道:"以我看来,他必能替我们杀了简一苍,我们可以回去了。" 又向那精壮男子笑道:"看你满面不服,不妨去和他过一招。" 那精壮男子闻声大喜,一拱手,道:"多谢员外!"身形早倒蹿而出。 那干瘦男子皱眉道:"不好,若史大郎受了些伤,又露了形迹,我们却如何退走?" 那员外笑道:"若不让他过这一招,你我这一路都莫想安生,要把他那张臭脸看到回山,你便愿意,我也不干。" "至于退走之事…"他自干了一杯酒,信手指向湖上,笑道:"纵然大郎重伤,只要他们不出手,就凭这些人,谁拦得住咱!" 那干瘦男子顺他所指看去,全身一震,道:"他们也来了!" 又道:"连他也来了!" 那员外所指的,是一条小船,船上止五人,一着赤衣,一着白衣,二着青衣,还有一个和尚。 此时,那精壮男子已扑近黄云流了。 他们那一桌与黄云流间,原还有着十余丈远,但他一动起来,就如一只猎豹般,迅猛无伦,疾如狂电,只一转眼,已迫到黄云流三尺之内。 有几人挡在他们之间,还没明白过来,就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换了地方,也换了姿势。 有的被摔到桌底,有的被踢到了湖里,还有一个,胡里胡涂,头下脚上,扎进了一口酒缸。 那员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那坛女儿红我还没尝到。" 他说到"惜"字时,那精壮男子已扑到黄云流身侧,大喝道:"回头!" 他说到"女"字时,黄云流回身,出拳,那精壮男子握拳,挥出。 他说到"还"字时,两拳相接。 砰然一声,黄云流不摇不动,那精壮男子倒飞而出。 此时,他刚刚说到"到"字。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那精壮男子怒吼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怒吼声中,右手由腕至肩,衣服片片爆裂,现出好大一条龙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周围众人惊魂方定,看向那精壮男子,忽地又一起惊呼起来,黄云流也愣了愣,道:"是你?"一抬头,看见那含笑员外正徐徐步近,惊道:"是你们?" 那员外只一笑,携着那精壮男子,共那干瘦男子,和那青衣小厮,飘然而去。 只是,他离去之时,却仍没忘偏过头去,对着湖上那小船,悠然一笑。 那赤衣男子举起杯来,对着那员外遥遥一敬,方向身旁和尚笑道:"国师以为如何?" 那和尚双手合什,道:"真神技也,宝光自愧不如。" 赤衣男子笑道;"若他此刻来刺的是朕,会当如何?" 那和尚双目中精光爆闪。 他本来法象庄严,望之令人心生敬意,这一下,却仿佛如怒目金刚,降魔天王,凛然生威。 他看向黄云流,正当此时,黄云流却也正好向这边侧过头来。 就好象,冥冥之中,教他二人有这一看。 四目相对,空中竟似有火光电蛇一绽,黄云流微微一颤,险些没避开身后砍来的一刀,那和尚不动声色,口诵佛号,又垂下头。 那赤衣人并不说话,自又斟了一杯酒,悠然喝下。 另三人神色不动,也不喝酒,两名青衣人目注岸上战团,那白衣人却只看着和尚。 默诵完一篇心经,那和尚方道:"若他此刻踏水而来,宝光拼尽全力,自问可接他二十招。" 那三人都面现惊异之色,那赤衣人笑道:"然后呢?" 那和尚道:"邓元帅与石白两位将军联手,当能再挡三十招,有此时间,陛下或能逃至五里以外。" 那年轻些的青衣人已有怒容,那赤衣人却不以为意,笑道:"若我也出手呢?" 那和尚沉吟道:"陛下身手,虽在宝光之上,但我等五人联手,也最多能接他百招。" 那赤衣人笑道:"百招后呢?" 那和尚却不答话,又自诵起经来。 那赤衣人大笑道:"好,好,此等对手,那里去寻!只望他千万不要死在这里!"向那白衣人道:"走罢。" 那白衣人如释重负,挥了挥手,那两个青衣人扳动船桨,小船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去。 看着那员外离去,简一苍的脸色阴睛不定。 他们有多恨他,他当然明白,而他们有多强,他更明白。 如果他们现在攻向这高台的话,他不知道下面的人能挡住多久,可是,他们却选择了离去,也就是说,他们认为,黄云流,足可以为他们杀了自己? 而从现在看来,好象的确如此啊… 七巧道人身首异处,躺在地上;上官长河被烧成了一团焦黑;苦瓜上人僵卧于地,生死不知,面上手上都是寒霜;李久久缩成一团,七窍中都溢出血来…… 他们全都是成名已久的好手,全都是各霸一方的强豪,可现在,全都死在了地上。 更为可怖的是,地上竟只有十四具尸体。 数百人围攻他一个,他却不多不少,只杀了他要杀的那十四人。 他负着手,低着头,在看尸体。 已没有人再敢上前。 "你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啊…" 幽幽的一声叹息,他抬起头来,看向简一苍。 "我今天来,原只想杀你一人,但他们不知自爱如此,也只有取了他们性命去。" "没想到我那一掌还是重伤了你,只剩两成功力了是吗?没关系,很快,你就会觉得,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了。" "看来,你是不敢下来了,那么,我上去好了。" "我不喜欢走的很快,但你不用急,为了你,我可以破一次例。" 当他走动时,就如小船破水,又似烈火熔冰,无论他走到那里,那些江湖汉子全都一脸惊恐,向两边逃开,没一个人敢留在他身侧三尺以内。 这一幕很可笑,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他,心里却全然没有想笑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一些人构成了江湖吗?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沉迷其中的,就是这样的江湖吗? 不觉又想起了那离去的员外,和那离去的小船。 早知如此,真该和他们一样的啊…… 沉思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他会突然站住,是因为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路上。 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了一套鹅黄色的衫子,结了条辫子,还别了朵小花,笑着,笑得很甜。 甜到几乎会让人忘了她手中的剑。 非常意外的看着她,很好笑的道:"你,要和我过招?" 笑着点点头,她拔出了剑。 "他对你有恩?" 不屑的摇摇头,道:"他是什么东西!" 虽是说着鄙夷的话,却仍是在笑,笑到几乎会让人忘了她伤人的话。 "我挡着你,是因为我想和你打。" "那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你很想知道吗?"她偏过了头,笑得娇憨无伦。 本该径直去上高台,他却不觉停住。 "有三个理由。" "第一,我讨厌以多打少。" "第二,以一对一,该能多捉摸到些东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她忽又笑起来,笑的象一朵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小花。 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听到。 "你刚才并未滥杀,证明你仍能自制,当然也就不会杀我,那么我只要和你过上几招,就足以扬名,对我的将来,大有好处。" 突然间,他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如此有趣的女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聪明而不虚伪,自信而不狂妄,诚实而不愚腐。将来的江湖,大概就是这种人的天下了吧。 不管怎样,总是要好过简一苍的… "那么,来吧。" 自己究竟是和谁在打呢? 他只是含笑负手,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可是,为什么,自己的每一剑都会被不知什么东西缠住呢? 只要将剑收回,那股力量就会自行消失,可只要剑挥到他身前,就会变得粘滞非常,再难寸进。 就好象在大风天中,一个人泛舟江上,逆风而行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黄云流号称"多情书生",是有名的风流狂士,诗剑无双,并不以内功见长,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力量?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那黄衣女子每一剑都只挥出一半即行收回,再变新招,黄云流只是含笑观看,并不出手,就似一个弟子在师父面前演练招式一般,无不大奇,嗡嗡哄哄,议论起来。 听在耳中,他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本想帮帮她,可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并不会对她有多少帮助的。 身形电闪,他出手了。 那女子并不惊慌,一路剑法施展开来,极是细密,黄云流急切之间,也无法得手。 不过,这只是旁观者的看法罢了。 当两人擦身而过时,他清清楚楚的听到,她说了一声:"多谢。" 哑然失笑,面对这样聪慧的女子,再玩下去,只是对她的侮辱罢了。 只一伸手,抢过了她的剑,两个人的身形,全都静了下来。 是时候让我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强了… 风轻轻的吹过来,拂动着她的衣角,长发。 缓缓的将剑挥出,画了一个圆圈。 没有发生任何事,她感到有点失望,可是,很快的,她的脸色大变。 衣角静止了,辫子也垂回了腰间。 风并没停,自己能清楚的看到,他的袍袖,仍在风中轻轻的波动着。 一剑,斩风? 将剑丢回给她,步向高台时,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 "告诉我,你的武功,叫什么名字!" 要说吗? 本不想开口,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还是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叫她作…" "忘情…" 那黄衣女子凝望黄云流远去方向,喃喃道:"忘情?忘情?"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轻声道:"忘情?只要忘情绝欲,就能挥出这样的剑吗?" 看着黄云流步上高台,简一苍不住的在流汗。 这高台和宴席费了自己好大心力,原是想在这上面充分享受成为武林盟主时的每一分快乐,可现在,却眼看就要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腰间,当抚到那个熟悉的玉钮时,他才好过了一些。 不管怎样,只要有它在,黄云流,你想杀我,还没这么容易! 黄云流的脚步并不重,但每踏一步,足音却久久不息,回荡在上空。 就好象,一声声丧钟,宣告着简一苍的死期已近。 他终于步上了高台,站到了简一苍的面前。 "你的武功已失大半,好象我不该杀你,对吗?" "可是,这种礼节,要用在配得上的人身上才好。" "你,不配。" 简一苍垂下头去,并不说话。 走近些,再走近些啊! 你当然不会走到我身前的,可是,只要是在三尺以内,你就一定躲不开这天下第一暗器,含沙射影! 三步,两步,一步,行了! 简一苍猛抬起头来,狂笑声中,千颗钢针自腰间爆出,罩向黄云流,与此同时,身形急退,右手一招,平放桌上的宝剑飞入手中,直接震碎剑鞘,一剑劈下! 天剑最强之招,斩龙诀! 神完气足,出手全没有半点破绽,那里象是一个只余两成功力的人? 假装受伤,本想让那几个老家伙放松警惕,觉得仍会是一个很好控制的武林盟主,却没想到,换来了这等丰硕成果。 天意,这一定是天意佑我! 不偏不斜,一剑斩在黄云流的顶门。 剑碎。 江湖七大名剑之首,"正道",自中而折,随后片片崩裂。 就象简一苍的希望一样,片片崩裂。 黄云流冷笑着抬起着一只手,指向简一苍。 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扎在他身上的钢针,悉悉索索,化为细粉,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 每个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那声惨叫是如此凄惨,如此绝望,以至于,许多年后,有些与会人,仍会在午夜梦回时,惊出一身冷汗。 黄云流没有杀简一苍,他疯了。 大哭大笑,对黄云流视而不见,跌跌撞撞,从台上下来。 他拉着每一个人说话,"你知道吗?我是武林盟主呢!很厉害的,武林盟主!" "你不信吗?我很厉害的,你知道那些想和我争的人都怎样了吗?" "……" 在各门各派的人面前,简一苍以这种奇妙的方式还了黄云流一个清白。当听到他和七巧道人,胡蝇,苦茶僧,上官公子…这些人在一起都做了什么事时,最为胆大的汉子,或是最无忌惮的黑道,也都不禁缩起了脖子。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苦笑着,他选择了离去。 从此以后,"忘情书生"成为武林中不灭的传说,虽然,再没有任何人曾见过他… 历史,由帝王将相书写,他们所用的墨,是无数普通人的泪,汗,与血。 江湖,由英雄好汉主宰,一怒拔剑,快意恩仇,无数弱者的血,染出了一条江湖路。 帝王与英雄的争斗已经说过,那么,下面,该是让我们的主人公出场的时候了。 一个没有这么多野心,没有这么多欲望,当然,也没有这么多鲜血来为他铺路的人… 第一章:一场寂寞凭谁述 少年人往往奇遇 第一章:一场寂寞凭谁述少年人往往奇遇 他叫花平。 他是一个不幸的人。 初出江湖,就惹上了玉女宫的人,千里逃命,最后仍被逼入武夷绝谷,落下万丈深渊。 可他又是幸运的,不仅未死,更机缘巧合,学得了失传百年的忘情诀。 忘情诀!他总是很想笑。 当年忘情书生误伤爱侣,伤痛之下,隐居深山,万念俱灰,遣情天地,却无意中得窥天道,创出这一路与天下武学原理截然相反的忘情诀,当时号称"役阴阳,制鬼神,万物皆用于我。"更可随心模拟各门绝技,太湖一战,七派四门五世家,一教二帮三神宫,计高手一千三百四十八人,竟阻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将当日设计害他的武林盟主,"天剑"简一苍拿下,迫他当众认罪后又飘然而去,而忘情诀也就此成为武林传说,不复见于人间。 当年,忘情诀因一个女人而创,惊动了整个武林,而今天,因为另一个女人,忘情诀又重现江湖,虽然他明白,忘情十九诀,自己不过练成了一半,可他更知道,此刻的自己,这已是极限了,而且,他相信,自己此刻的实力,已足够去作自己想作的事了… "玉女飞天,四秀出林",出来走江湖的,没几个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正是花绽春秀齐飞玲,风掠夏秀刘天琼,叶拥秋秀白丹,雪砌冬秀吴若冰这四人。玉女宫身为江湖两宫之一,宫中四秀在江湖上自也是大大有名,事实上,玉女宫主已久不在江湖上走动,这些年玉女宫的名头,小半也是她们几人挣出来的。 能联剑挡下"裂天刃"的人,当然不可以随便忽视,更何况,不知有多少多情公子,少年俊彦欲作护花人,一般门派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们,是以出道至今,并未受过什么挫折,只是,这个想法,却在今夜受到了挑战。 一招,只一招!白丹的剑又飞出手! 这!这是什么武功?! 没有任何预兆的,这人突然出现,挡住去路,更扬言自己只要能接下他一招,便放自己走路。自己本还笑他不知轻重,却不料,小半个时辰里,自己的剑竟九次被击落,五次被抢去,虽也曾四次刺到他,感觉却如击金石,完全伤他不得,更可气者,对手每次都负手而退,让自己拾剑重攻,而正如他所言,一招,只需一招,他一出手,自己便觉全身剧震,连剑也握不住的败下阵来。 并且,自己交游颇广,眼界不凡,可这人所用的究竟是什么武功,自己竟半点也瞧不出来。"叶拥秋秀"白丹,几时曾这样狼狈过? 越战越是心惊,白丹决意先退,虚刺一剑,反身便走。 玉女宫飞天步是江湖一绝,白丹更是以之为傲,向东不出十里,便是仲家的镜湖庄园,这人再强,谅来也不敢一人挑战整个仲字世家。 可是,只觉眼前一花,那人竟已后发先至,掠至白丹面前,淡然道:"你还没接下我的一招吧?别急走啊。" 怎可能?这是什么身法?! 随之而来的攻击,却才真正让白丹明白了什么叫不可能。 只见那人双手虚扬,满地落叶竟无风自起,与一般高手以内劲掌风振鼓落叶不同,这些落叶竟是静止在空中,而白丹更有一种感觉,这些落叶竟如猛兽凶禽,又似强弓劲弩,自己若有妄动,就会被这些落叶撕碎! "来,接我的'木叶'。",平淡无奇的语声中,众多落叶自行盘旋,击向白丹各处穴道,白丹拼力舞出斗大一团剑花,却还是被几片枯叶破入,击在右身。只觉腰间一麻,白丹软软坐倒,直到此时,她所想的,竟不是害怕,而是好奇,"这人究竟是谁?这是什么武功?" 看到白丹软倒在地,花平抹了一把汗,自己学成忘情诀来,这是首次与人动手,究竟能有多少威力,能不能擒下这当年只用一只手便逼得自己跃入深谷的秋秀,也是心中无底。 忘情诀并非法术,它的奥秘在于对内力的修练和运用。故老相传,内力练到极强,足可有形有质,外化伤人,但忘情书生自辟蹊径,竟是找出了将内力外化为物之法,进而变化修练,演成一十九式忘情诀,是为"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天地阴阳人鬼神日月星"但自己功力尚浅,只能运用不到一半,而且与当年在忘情书生手中的威力相比,也正不可同日而语,就如方才那一式木叶诀,本是将内力化至漫天飞叶之上,控之伤敌,但力分则弱,自己功力也颇有不足,那些树叶中,真正足可伤敌者,不过十数,若非白丹所长本是轻功剑法,换上一个硬功好手,自己便万难伤之;又如与白丹对敌之时,自己其实并无把握破去她的玉女十九剑,但每至要紧处,自己便以金坚诀硬接一剑,再趁机反攻,要不便用星爆诀将内力注入其剑,使之自行脱手,否则的话,叶拥秋秀并非浪得虚名,真实修为仍在自己之上,若不是她心生惊惧,被趁虚而入,又岂能这般容易便被擒下? 但无论怎样,自己确实是胜了…虽然面对的是叶拥秋秀白丹,自己还是胜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花平提起白丹,隐入林中。 江湖公认,玉女四秀中,艳白丹,火若冰,俏天琼均武艺不凡,貌可倾城,实是各擅胜场,但无论武功容貌,真正的四秀之首却还是她,冷飞玲。 花绽春秀,齐飞玲! 当年她初出江湖,就被采花大盗粉蝴蝶盯上,可他没想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出手。 以云天罗收去三十一支蝴蝶镖,玉女十九剑破掉五虎断门刀,飞天步更是让花间舞变得象是笑话,擒下粉蝴蝶,却末杀他,而是公告天下后将他送还向与玉女宫不和的南宫世家。世人皆知,南宫世家的三小姐,南宫怜怜,正是为粉蝴蝶所污,愤而自尽。南宫家追索三年不得,如今却被人拿下送上,虽不情愿,也只得低头言谢,更宣告从此不复插手沅水之争,玉女宫主即刻封以四秀之位,其时,白丹已行走江湖六年,刘天琼,吴若冰也已出道三年了。 夕阳斜照。 当归亭筑于长沙城外,也曾为一时名胜,现下虽已颓败,但残亭清溪,幽林微鸣,也自有不凡风味。颇足静心清欲。 齐飞玲却很烦。 白丹约她会于正午,此刻已近黄昏。 白丹不是一个爱爽约的人,此时尤不现身,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丐帮弟子明明白白的告诉她,白丹昨天还在七里镇现身,那儿距此不过四十余里,中间正是仲家的镜湖庄园,谁敢在那里向玉女宫的人寻事? 这时,她看见了花平。 依旧是一身黑衣,一言不发,只是将一支玉钗丢了过来。 是丹姐的玉钗!她已落在这人手上? 心中狐疑不定,却仍不愿失了礼数,微一拱手,齐飞玲道:"这位兄台,这支玉钗从何而来,可能见赐?" 好有礼貌啊,与白丹竟完全象是两个人呢。 但忆起当年自己被迫落谷的往事,花平的手,又是一紧。 不管怎样,她也是玉女宫出来的,不能放过! 冷哼道"要人?胜得了我便有!"花平骤然欺身直进,五指如钩,直掠向齐飞玲腰间长剑。 虽是事发突然,但齐飞玲也早有提防之心,可花平身法委实太快,竟不及抽剑,只得双手一分,一记"玉女投梭",直取他左右肩井,以攻为守,想先迫开花平,得隙拔剑。 "好"花平暗呼一声,却是不闪不避,只是将功力聚于两肩,仍是强夺齐飞玲的剑。 "波",裂帛声起,长剑已为夺下,跟着"扑扑"两声轻响,却是齐飞玲已击中了花平双肩,但花平却恍若不知,反而借劲退开。 "怎会这样,难道他竟身伏钢甲?"击中花平肩部时,传来质感如击金石。齐飞玲心下不觉大恨:这人竟以此等手段暗算得手,自己手中无剑,武功便去了一半,当下之计,唯有先行设法逃离,查清此人身份,他日再作计较。 花平却似已知其心中所想,手一扬,将长剑抛回,道"如此败你,谅你不服。" 不知他究竟要怎样,齐飞玲收掠心神,长剑扬起,朗声道:"若是江湖比武,在下早当认输,但阁下若不能说清我师姐去向,飞玲也只有领教了。" 实在,实在不一样呢,确实是两种人啊,可是,很对不起,要怪,就怪你有一个那样的师姐吧。 玉女十九剑是玉女宫秘传剑法,如今在齐飞玲手中使出,与白丹又大为不同,只见剑光霍霍,一波接着一波,片刻之间,已将花平身形裹住。 齐飞玲虽占上风,心中却是大奇:这人身法诡异,内功古怪,但却似全无对敌经验,就连最基本的剑诀招法亦似多有不知,十余招间,自己已击中他七八次,不知怎地,却是不能伤他,原疑是身怀暗甲,但有两次他被逼至死地,竟用双手将剑震开,那偏绝非软甲,倒象是少林的金刚不坏身,但少林寺与玉女宫并无仇怨,何况这金刚不坏身乃少林绝学,这一代俗家弟子中能有小成者不过寥寥数人,这人却是怎生学到?? 又斗数招,齐飞玲心中一惊:"不好,这斯既能力扛剑击,大可破关直入,为何还要游斗?自然,自然是要窥我剑法!"猛一翻身,掌中红光一现,云天罗已是直洒而出。 花平的心中正在叫苦。 他没想到,同为四秀,竟然会相差这么多! 忘情书生本就是天下有数强手,寻常剑招拳法,随手可破,是以忘情天书中,主要是细述功法运用之诀,但他,他花平却只是一个三流庸手啊! 金坚诀练至顶峰,确是浑身上下无不坚若金石,且可意至劲发,足以反震敌手,溃其攻势,可以他的这点功力,只能作到将功力凝于局部,硬接一击,连劲走全身也作不到,更遑论主动进击了。昨日可胜白丹,乃是趁隙进击,将星爆之劲迫进她体内,再行催发,但在齐飞玲剑光之下,他连连催动金坚诀护体犹是不及,又如何进击? 这,象这样,她师姐连她的一半也没有啊,如果不是昨天看过了玉女十九剑的变化,我早就要败了啊! 就在这时,齐飞玲退了,她不知道,她错得有多厉害。 压力一松,花平便可自由施展忘情诀的种种妙用,飞天步确是不凡,齐飞玲的造诣也远在白丹之上,可与电闪比起来,正如白鸽之于苍鹰。 非关功力,若长途奔驰,电闪诀也不见其妙,但在厅堂之间进退趋避,电闪诀却实是快不可当! 并不是没有提防对方的轻功,但齐飞玲深信,自已的云天罗一定可以阻一下他,而只要自己可展开身形,就绝对不会被他追上! 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错了。 "吼!"只一声,跟着,掠风之声,便在背后响起。 "他是怎样挡下云天罗的?"这个疑问一闪而过,可她已没时间想了,她只能逃,全力的逃! 然后,她停下了。 叹了一口气,长剑扬起,斜指向一棵古树。 "阁下身手远胜在下,若有见教,便请直言,何苦如此相戏?" 话音一落,急变已生! 左肩,右腰两处要害,同时为人拿住,刚想运功相扛,一股极诡异的真力忽在体内爆开来,只觉眼前一黑,这四秀之首,花绽春秀齐飞玲终于倒下。 花平只觉全身都要软了。 赶至齐飞玲前面,将一角黑衣置于树上,自己却以神隐诀化身怪石,自背后偷袭,终于找到机会,将星爆之力攻入其身。 与齐飞玲这一战,无论心机智谋,还是功力武艺,艰难凶险之处,均过于昨日十倍,他实未想到,齐飞玲的武功剑法,竟还远在她名声之上! 若是一开始就对上她的话…… 抹了一把汗,不敢再想下去,此前他曾先后暗察过白丹与刘若冰两人,自觉足可制胜,却不料,同居四秀之位,齐飞玲的实力,只怕她的两个师姐联手也非其敌。 齐飞玲醒了。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不对,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很年轻,可再细看一眼,便又会觉得他早逾不惑,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沧桑,那么强的落寞? 当那张脸转向他时,齐飞玲只觉得心中一痛,她从末见过那样的眼神,虽含恨意,可更多的却是忧伤和无奈。同时,她也确认了一点,这个人,顶多只有二十来岁。 是怎样的风刀霜剑,可以给一个年轻人这样的眼神? 她会这样想,是因为她还年轻,不明白,真正能挫老英雄的,非关刀剑,不是风霜,实在软红十丈之间… "你醒了?"仍是那淡淡的声音"还好吧?" 不明用意,却可感受到并无恶意,齐飞玲点点头,心中仍在思索。 "你很好,这种时候还可以保持冷静,没有一醒来就大骂恶贼。不象她",长身而起,她看到了她的师姐,满脸惊惧,荷荷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回应她的眼神,花平道:"我一个人过惯了,不喜欢吵,更不喜欢别人一直骂我。" 伸一伸身子,齐飞玲突然发现,他并没有点住自己的任何一处穴道,而自己的长剑,也好好的悬在腰间。 "很奇怪吗?其实,我本来是想把你们四个都擒来,奸了后废去武功,卖入青楼。" 仍是淡淡的语气,却第一次带出了一丝怨毒,令齐飞玲打了一个冷战。 "不过现在,我只想让你听一个故事,听完之后,你就可以带着她走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但他有两个好朋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比他大,比他有经验,他就跟着他们一起闯。" "后来,他大哥爱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漂亮,武功也好,出身又是名门大派,他们兄弟只是江湖上的三流人物,跟本配不上人家,可他大哥已经不能自拔,不管他的两个兄弟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 "有一天,他大哥找到一个机会,向那个女人倾诉,却被狠狠的嘲笑了一番,其实,那个女人根本就没喜欢过他,她只是喜欢被人喜欢,喜欢这样去戏弄人,伤害人,虽然他的兄弟早就对他说过,可他一直都不肯信。" "他大哥一回来就病倒了,看着他这样,他的两个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他二哥很聪明,花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暗算了那个女人,把她抓到他大哥床前,要她道一个错。" "他们并不想为难她,经过这事,他们也没有了闯江湖的心气,只想回到家乡去,不要再出来了,可,可他二哥虽然聪明,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些个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究竟是什么人物。" "那女人一得自由,立刻反脸,一剑就劈下了他二哥的胳膊,如果不是他大哥拼死拖住了她,这三兄弟,谁也活不过那天晚上。" "那年轻人武功很差,胆子也小,只有逃,不停的逃,他的兄弟也告诉他,快回家,逃回家,永远不要再进这江湖了。" "可那女人却不肯放过他,他不明白,她已经杀了他的两个兄弟,为什么还不肯罢休?当然,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名门大派的弟子,是不会作出这种事的,如果真的作了…"花平的嘴角带出了一丝冷笑,"就绝不能让人知道。" "那女人成功了,至少,她以为自己成功了,她没想到,那个早该死掉的人,还会活着,还会回来,人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的两个兄弟死的这么惨,却还要说他们是因为前世做过孽,我不信,我不能等着老天来动手,我要自己来。" "可现在,我也厌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便把你们千刀万剐又有何用?再说,当年之事,本与你无关,我要就这样把你带入,和她当年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走吧,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了。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将光亮和温暖洒向人间,可齐飞玲却只感到冷… 好冷… "师姐,你,你当年…竟然…,你竟然……"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齐飞玲实在没有想到,多年来和自己朝夕相对的师姐,竟会是这种人,竟会做出这种事… 定一定心神,她知道,自己要开口了。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总是四秀之首,也是玉女宫在江湖上的代言人,一点不慎,都会影响到师门形象。 "当年之事,确是我宫之过。" 花平叹了一口气。 没必要再听下去了。她的立场已表明了。 明明只是白丹一人之过,她却一开口便带出整个玉女宫,那自是要全力维护了。 "今日之事,生杀皆操于阁下之手,能得不怪,实出望外。但此事还是要有一个交代,旬日之后,仍于当归亭一晤如何?" 出乎意料之外,花平抬起头,看向齐飞玲。既已揽在玉女宫身上,便万无低头之理,然则当归之约,又有何意? 为了师门之誉,要将自己灭口吗? 看着这样清澈的眼神,实在是不相信呢,可是当年,白丹不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吗? 一个女人害得自己在枯谷中呆了三年,还会笨到去相信另一个女人吗? 但是,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笨蛋啊… 微微点头,花平已退出屋外。 这里原是一座尼庵,但废弃已久,下得山去不远,便是通衢大道,齐飞玲的功力,足可解开白丹的穴道,自己已无须再留了。 十日后,当归亭。 夕阳斜照。 已等了四个时辰,他很倦。 果然,还是一样吗? 自嘲的一笑,漫声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随着这一声,无数寒星飞击而至。 "吼!" 雷鸣诀的实质,颇类少林狮子吼,其妙用之处在于可以鼓动空气,以音障气墙护身,群战之时最是有用,那满天花雨,竟没一颗能飞到他身上。 于料想中不同,花平皱起了眉头,自己修为深浅,心中有数,便是白丹的暗器,大约也无法将其尽数震落,何况是齐飞玲? 敌人从四个方向出现,有白丹,有刘天琼,另一人年龄相若,容貌娇好,想是夏秀吴若冰,再一人年龄略长,当是宫中宿老。但是,为什么,最强的齐飞玲没来呢? 微微一笑,长身而起,"齐飞玲呢?她不敢来吗?还是说,你们认为,这样就够了?" "玲妹另有要事,要除你这恶贼,我们几个已是够了!" 白丹首先抢出。那日在花平手上落败,实为平生之耻,被迫将当年往事告知师尊,更是让她恨之入骨。 玉女宫主得知往事后,勃然大怒,重责白丹,但虑及玉女宫之名,仍是决意将花平灭口。为此还特意派出宫中元老紫霞子相助,务求必杀。 不管怎样,只有杀了他,才最保险! 警兆忽起。 快,狠,强,绝,比方才的暗器胜出不可以道理计,三道乌光直取花平背后要害! 果然是在隐藏实力! 一声清啸,花平破亭而出,但与此同时,两道剑光已追了上来。 人在半空,无法再行变化,虽可强运金坚,格开刘天琼的剑,但却已无法顾到吴若冰。 白丹吸引注意力,紫霞子将其迫至空中,再由刘天琼,吴若冰合击,务求一招杀之! 听闻花平轻功极强,内功诡异,玉女宫主遂特别定下这一战略,到目前为此,可说是相当成功。要不是… "叮!"一声轻响,吴若冰的剑微微一滞。而对花平来说,这已足够。 双手一环一回,已将两人逼退,却不落地,大喝一声"破!"刘天琼娇躯一颤,宝剑竟自飞出! 果然,都不如齐飞玲啊,若是她,我的星爆根本攻不进去… 并不迟疑,左足在剑上一点,身形如电,直掠向方才射出暗器的方向,无论如何,那个人至少已救了自己一次,纵有它意,也比这儿的几个人要强。 紫霞子与白丹方欲追击,那把剑忽地爆裂开来,二人绰手不及,弄了个手忙脚乱,待得挡下碎剑,花平早没入林中。白丹仍不甘心,却为紫霞子扣住身形,冷然道:"逢林莫入。" 白丹也明白,花平武功极是怪异,再加上那发暗器之人,自己四人若冒然追入,极可能被反客为主,但今日已结深恨,若不除他,自己几人以后只怕再也无法行走江湖,急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紫霞子眯起了眼,看向那夕阳。 夕阳要落了,那个年轻人,虽然他很强,可他很快也就会象这夕阳一样成为往事了, 因为,这里是湖南,是"中流砥柱"仲家的湖南啊。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年轻人,无论多强,也是不可能活着走出长沙的。 (作者按:有宋之时,长沙尚名谭州,但若一一拘于其时旧制,一来作者才拙学浅,不免挂一漏万,二来读者诸公只怕也未必乐见,是以暮雨中所涉地名,除临安等妇孺皆知的不另更易外,余皆以今名名之,特此声明,免误读者。) 虽然好象不值,但这个年轻人让自己很不安,方才交手那几下变化,实是匪夷所思,如果不尽快剪除,也许,会对玉女宫造成无法想象的伤害吧。 紫霞子的武功不下于齐飞玲,见识阅历更远胜于她,但她的视线却太狭窄,在她心中,玉女宫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与此相比,一条人命,实在不算是一回事… 花平还末醒。 他一掠入林中,一条黑影便自树上落下,一掌印在他的背上。 当他醒来时,是躺在一间破屋里,旁边并无人影,却放着一本拳谱。 地上歪歪扭扭的留了几个字:"以君身手,自足扬名江湖,美芹一哂,唯冀尺寸之用。" 扬名江湖? 算了吧,自己实在不适合呢。还是回去吧,自己的家不在这里。 就这样算了?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没法去恨,虽然在谷中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但擒下白丹后也却没有为难她,击败齐飞玲后更是无法下手,虽说又一次被欺骗,可他,已不象上次一样只想复仇了。 花平却不知道,那忘情诀号称已通天道,岂是那么简单?他每日苦修,不知不觉间,心志已为之移,心中的恨,怒,怨,仇,已是悄然淡去,只觉得人世不过如此,又何苦穷究? 虽不准备练,却还是将书收入怀中,自己总是被人救了一命,它日若有机缘,至少,当说一个"谢"字。只是,这人救了自己,却又将自己打昏,那自是不欲相见,放眼江湖,自己可说一个朋友也无,会是谁在帮自己呢? 正午,快活楼。 花平正在吃饭。 方才上楼时,有两个青衣剑士看了自己一眼,脸色甚是古怪,但自己已决心远离江湖,实是无心理睬。 这座楼上…有不少武林人士吧? 靠窗那桌,吵吵嚷嚷,或是当地帮派人物,中间那两人,腰佩长剑,虽不知高下,但装点华贵,想来身份不低,还有,还有自己侧前方那人… 那人比自己早到,瞧来也不过二十余岁,极是俊秀,雪也似一袭白衣,颇为醒目,只一壶酒,两碟菜,自斟自饮,甚是洒脱自在。却似是对花平有些兴趣,不住向他瞧来。 花平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他只想赶快吃完这顿饭上路,实在无心再去多事。 只可惜,很多时候,你就算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的。 那人竟端起酒菜过来,笑道:"这位兄台,我能请你喝杯酒么?" 来了… 花平心底一叹,初出江湖时,他也是好酒使性之人,但如今枯谷三年,再加上这几日之事,实是意兴萧索,只想早些离去,无心纠缠。 "仁兄好意心领,但在下不擅饮酒,还望见谅。" "哦?"那人微微一楞,旋又笑道:"我看这位兄台甚是面善,或是见过,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花平。" "呛!"剑已出鞘,中间那两人闪至花平前后,那年轻人怒道:"你就是花平那无耻淫贼?" 什么?!淫贼!?心中的震惊尤多于愤怒,花平一时竟不知所措。 背后那中年人忽清了清嗓子。 "在下仲长风,这位是仲家二少,这花平前日斗胆逼奸玉女宫白姑娘,总算天邀其幸,末教得手。无耻若斯者,实不可纵,我仲家自当效力不用说,如有道上朋友肯出手相助,也是不胜感谢。" 话说的客气,其实却已是在清场,在长沙地界,仲家的人做事,那要他人插手? 更何况,这人是仲长风? 长风万里仲长风,仲家家主族弟,当年为争洞庭霸权,与洞庭帮数场恶战,击沉十八铁帆,败七鲸卫,力战三百合,终以一招"仙人指路"险胜洞庭王,为仲家霸权奠下基础,事实上,很多人都认为,他才是当今仲家的第一高手。 而这样一个人,就站在花平背后。 那白衣人也是一怔,便一笑退开。 当他退开时,仲长风也松了一口气。 自己身经大小数百战,什么人物没见过?但这白衣人却给自己一种看不透的感觉。听闻这花平武艺极是怪异,莫要一不小心,被他走了,是以也实不愿多生是非。 没有任何征兆,花平脚下的地板突然爆裂,身形直沉下去,与之同时,"吼"的一声,空气微微一振,仲一英竟觉双脚似为物所阻。而那桌饭菜,也化为千百流星,直打仲长风! 自知功力尚浅,并不足与仲长风这样的高手对敌。花平立时决定,逃! 非常正确的决策,可对于此刻的花平来说,仲长风,实在是太强了… 完全不避不让,双肩一振,一股劲风逼出,所有碎片都被逆卷而回,直扑花平背后,而这时,他还没有落到地上! 自知不妙,强运金坚,硬接了这一下,已是痛的眼前发黑,正要以电闪抢出,青衣一闪,仲长风已落在面前。 难道说,我就只有这样了吗? 不甘心啊! 一时心软,放过白,齐二人,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吗? 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死在这里,过去三年的苦练,岂不只是一个笑话?而且,竟然被当成淫贼杀掉? 如果自己真的奸杀了她们,反而不会被当成淫贼了吧? 老天,难道这么喜欢和人开玩笑吗? 不行,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这里! 收摄心神,花平凝起功力,他明白,对手功力远胜于已,若纯比轻功,自己确有信心,但从刚才那一下,他清楚的知道,如不能逼住他便逃,被对方震落就是唯一的结果。 要发挥出足以硬接他一招的实力,那么,好象只有用那招了… 虽然并末掌握,可也只能赌一把了。 大喝一声,花平先行抢攻。双掌隐隐泛出金芒,直取仲长风胸腹。 仲长风冷哼一声,双手推出。 这斯武功之怪,还在自己想象之外,为免节外生枝,得以最强绝招,将他一击震杀。 以第九重天水功推动,仲长风的得意之技,水天一色! 滔滔劲气,如秋水,似长天,无边无际,直取花平,就似要把他彻底演没,扼杀。可花平的眼中,却现出了一丝喜色。 双手互击,金芒化为黑气。 庚金生癸水,忘情水镜! 四手相接! 仲长风很奇怪。 这个人的功力并不好,从刚才那一下他已知道,然则,他为何能硬接自己的水天一色?而且,劲力翻翻滚滚,似不在自己之下,竟还与自己天水功有几分相以,难道,此人与仲家有关? 花平的心里却在叫苦。 初次运用水镜诀,他突然发现,虽然可以"借劲返"之法以敌打敌,可,可竟然要自己运功维持,不能趁机抽身啊! 水镜诀之法,类于"四两拨千斤",以敌劲回击,是为疲而伤之,并非逃命之用,但一来力源于彼,彼疲自溃,难以伤敌,二来自己也要输功维持水镜,若二人功力相若,自然大占便宜,可象花平这样… 哗!水镜崩坏,花平只觉周身经脉剧震,七窍溢血,直飞了出去。 原可趁势将花平轰杀,仲长风却收起掌势,掠至花平身前。 此人武功之怪,实属罕见,且似与仲家有关,末明来历之前,不可妄杀,先拿回庄中审问为好。 甫一开战,花平震碎地板落入一楼,仲长风即追击而下,出掌强攻,花平以水镜挡得片刻,便告崩溃。二人出手俱快,数合已分胜负,直至此时,周围客人还末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而当几个反应快一点的客人想起身时,忽然感到头上一暗。 仲长风虽追至楼下,却并末忽视楼上动静,此刻,他清晰的感到,那白衣人已将仲一英点倒,正自那大洞向自己攻下。 抬起头来,重重刀光,直压而下,几有黑云压城之势,单只这手刀法-功力,便不在齐飞玲之下。 但他却并不惧,万里长风之名,响彻江湖,虽不愿滋事,但若当真动手,区区一个小辈,只要不以仲一英相挟,自己又岂会放在心上? 只是,一英这孩子,心高气傲,又乏经验,若不让他长些历练,只怕仲家将来会因之蒙羞啊。 不屑动剑,也不愿误伤旁人,更担心花平为人救走,双袖鼓起,他要凭四十年玄功硬接这一刀。 只是,刚一接上,他面色立刻大变,怒道:"你是谁?!" 轰的一声,火光爆起,对手竟在刀上潜藏火劲,一击便将仲长风双袖焚去。 本来以仲长风之能,寻常兵刃,全不放在眼里,但此刻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双袖已去,深浅不明,不敢硬接,唯有先退半步,以避其锋。 他方一退开花平身边,那人左手一挥,数股白烟爆开,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顾虑周围客人,也担心楼上的仲一英,料定对方只是要救人,仲长风飞身而起。直掠楼上。 先护住一英,至于这两人,今天就放他们一马吧。 无论如何,若那白衣人以仲一英为胁,自己反正也只有低头。他明知不是自己之敌,却仍不屑行之,宁可行险邀击… 如此的骄傲,胜雪的白衣,再加上那手刀法火功,心月狐苏元! 无声一叹,望向身边的侄儿,江山代有才人出,但仲家地位既高,财用又足,子弟虽众,却多为纨绔之辈,并无一流人才,虽有一个仲一统,武功人才俱足出众,可若与刚才那两人相比,却仍嫌不如。仲家之起,只是近三十年之事,根基尚未牢靠,自己和大哥总要老的,仲家的地位和权势,他们能保得住吗? 花平虽伤,神智末失,那人甫一扑至,他即勉力翻起,拉住那人左手,借力跃出楼外。心中却是大奇,自己在江湖上可说是无亲无故,数日之间,却是屡次遇人相救,这是为何? 奔出数里,那人站定脚步,笑道:"追不上啦!" 花平立定身形,拱手道"这位兄台两次相救在下,不胜感激,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那人大笑道:"何必这般客气,我便是苏元。" 苏元? 看他这般说,那自非无名之人,但自己为何想不起来? 猛可地想起一个人来,花平惊道:"心月狐?!" 武林两宫,指得是玉女宫和玄天宫。玄天宫主姬北斗,自称是当年姬周苗裔,下有十一律星,二十八宿,若以实力论之,确在玉女宫之上,但玉女宫名门正派,玄天宫却行多为人指摘,名声在玉女宫之下。 那二十八宿,武艺高低不等。人品良莠不齐,多为二三等人物,只角木蛟柏林,翼火蛇高丙,女士蝠郑元等几人各怀绝技,可称一流好手,更有一人远超余侪,足与十一律星比肩,便是这心月狐苏元了。 玄天宫向与玉女宫不和,自己既与玉女宫为敌,他一伸援手也不足为奇,只是,玄天宫势力多在江北,湖南为仲家之地,他竟敢从仲长风手上救人,这份子胆色武艺着实不凡。 还末收定心神,苏元却诧道:"两次?你说什么,我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啊?" 竟还另有其人,究竟是谁暗中相助? 原本玄天宫名声不佳,苏元其人亦是毁誉参半,但花平此刻只觉人言实不足信,所谓名门正派,皆不过如是,反是这苏元,人品风流,谈吐不俗,隐隐透出一股英雄之气,且颇爱说笑,甚是可亲,不知不觉间,竟将这数日之事,尽数告知。 "哦,"苏元沉吟道:"竟有此事?花兄,你将那本书给我看看好么?" 细细翻阅,片刻后,苏元抬起头来道:"这是岳家拳法,并非什么出奇武学,确如所言,以兄身手,无须再学此等功夫,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花平心中却是一动。 自己机缘巧合,学得了天下第一等的武功,但苦于并无基础,连许多寻常招数,自已也要以金坚强接,更因着连一般刀剑拳诀也多有不知,无法将忘情诀自由运用,譬如一人,尚末会走,便得飞天之力,固是极好,但却总不能终日飞不落地。前几日交手下来,更是深为之憾。各门之中,虽自有剑谱拳经,但总不成去偷?是以这本书,对自己实是有用。但,究竟是谁,如此了解自己,又这般照顾于已?难道是…… 苏元见他不语,奇道:"怎么了?" 花平猛一惊,道"没什么。" 苏元笑道:"没事便好。你方才突然魂不守舍,还道你是在想那家红颜知已呢。" 花平脸上一热,笑道:"苏兄说笑了。" 苏元又道:"花兄今后,不知有什么打算?" 花平叹道:"我已无意江湖,只想找个地方平安度日。" 苏元大笑道:"好无志气!花兄口-含荆玉,身怀灵珠,既非平常之人,安能行此凡俗之事?也罢,我先陪你出得长沙,是走是留,你自己取舍。" 忽又道:"你莫疑我要拉你入玄天宫,花兄非我这池中之物,我岂会瞧不出来。"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感于苏元的豪情盛意,花平却更讶于他的另一句话。 非我这池中之物?此人竟有志为玄天宫主? 不觉又抬起眼来细细打量,却见苏元又笑道:"莫说远了,还是先想如何活出长沙之地再说。仲长风虽是非凡,但合你我之力,末始没有逃生之机。只仲家子弟众多,却着实烦人。" 花平奇道:"合你我之力?玄天宫号称逾千子弟,就只你一人前来?" 苏元笑道:"玄天宫与玉女宫原有默契,各自不入湖南,山西之地,又岂会有人接应于我。" 花平惊道:"然则你所为而来?" 苏元斜指西北,笑道:"便是为它。" 花平顺手望去,却只见青山如织,碧空若洗,那有什么? 苏元笑道:"洞庭碧螺香实为天下有数的佳酿,只那老儿着实可恶,竟不肯使离洞庭,又只愿于月圆之夜开封,是以我每年中秋必访洞庭,把酒问月,诚人生快事也。" 花平失声道:"今年却与往年不同,你既助我,便同是仲家之敌,明知仲家必敌你我,你还是要去赴这酒约?" 苏元笑道:"每读前辈旧事,闻有'流不尽的英雄血,饮不尽的杯中酒'之语,为之浮一大白;又有言道'天地既爱酒,爱酒无愧天'可见酒道原通天道。我辈既入江湖,生死杀伐,却也正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花平为其豪气所动,亦不觉笑道:"好,我便随苏兄一起去尝尝这碧螺香!" 两人走了一会,苏元忽地想起一事,奇道:"仲长风的内力着实不凡,兄弟你内力似也只平常,为何硬受一击后竟还能若无其事?" 若是平时,花平或会三缄其口,但此刻却觉无事不可对他言,竟将自己这三年前前后后,尽数告知。 苏元愣了半晌,忽地捧腹大笑,竟似极是欢娱。 花平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苏元道:"忘情诀传说多年,竟真有其事,兄弟你着实福缘不浅,而我能在那满楼凡夫俗子中一眼看到你,眼力也实足自负。身拥如此神技,怪不得能采四秀的花。"说到这里,脸上却尽是诡秘微笑。 花平急道:"苏兄莫要取笑,我早将前后之事,尽皆告知,莫非你竟不信?" 苏元笑道:"谅你也非这等人,只那四秀除齐飞玲好些,其余无不眼高于顶,着实可恶,这番吃了了大苦头,实是快哉。" 花平道:"那忘情诀其实也只传说惑人,一遇上真正高手,还不是一无所用。苏兄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告之。" 忘情诀百年来在武林中传说中几同神技,但自己却始终无法将之威力完全发挥,如是他学的话,应该足可与仲长风一战了吧?而自己,实在已不想在这个江湖中走了。 不料苏元竟一挥手道:"兄弟好意心领,我谢过了。" 花平惊道:"你不要学?" 苏元笑道:"我平生最是风流多情,又好酒爱斗,一听忘情二字便烦,岂肯学它,兄弟好意,我只得辜负了。" 又道:"我玄天宫秘传功法,亦多不凡,尚末一一尽成,却也着实没空去学别的功夫。" 他竟不学?这人竟不要学? 胸怀雄心万丈,又知恶战在即,面对武林中人无不梦寐以求的忘情诀,他竟不要学? 花平只觉得实在看不懂这个人,但他同时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人可以信任的… 已是黄昏。 一带河水曲转而去,这正是长沙与岳阳之间的界河,过得此河,便不是长沙地界了。 往来村民过去全靠摆渡,后来凑钱建了一座木桥,行人多经于此,渐渐繁华,竟成了一个小小集市。 为避仲家追杀,二人几日来-经由岳麓山中间道而行,数日不见人烟,如今骤见如此景象,心中俱是一暧。 花平在前,刚刚踏上桥头,苏元忽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爱叹气,至少,花平还没见过他叹气。 "此桥虽不过寻常木桥,但往来村民缺之不可。你们下次设伏时,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吗?" "而且,"他语音忽变轻佻,"刘小姐花容月貌,玉体玲珑,若不慎落水,岂不让在下大饱眼福?" 并末等到他说完,花平就已出手。 苏元手按刀柄,目注一个面摊,而花平却如离弦之箭,直取对侧桥头。 对方既有埋伏,那自是不会让两人过河,自已和苏元轻功俱佳,只怕一开战他们便会将桥毁去,但若能先据桥头,打乱阵脚,或可逃生。 正如花平所料,仲长风原拟先行发动对面人手,将他们堵在桥上,不给施展轻功余地,若是苏花二人硬闯,只消对面人手能阻得一阻,自己自后掩杀,决不容他们逃出手去,但埋伏被苏元看破,末及发动,花平便已杀过桥去,对面的仲家子弟猝手不及,顾时阵脚大乱。 花平此刻,实不下于齐飞玲,仲一统等人,对面埋伏虽众,却无人是其敌手,片刻之间,已被他击倒四人,刘天琼全力出手,也只能将其牵制,却阻不住他。 真是废物,全无应变之能! 早知如此,自己一开始便当守在桥头! 原怕他们再出奇招,脱困而逃,是以想在后掩杀,却不料现在作茧自缚,唯有尽快出手,拿下苏元,他是为花平出头而来,谅花平不至一人逃生。 可这苏元虽末出手,一双眼却将自己行动牢牢锁住,虽知他决非自己对手,但他只在桥头一站,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如一个金戈铁马的大将军,这次带来的几名硬手,本也是二三代中出色人物,但俱为其气势所摄,不敢出手,便是自己,竟也隐生畏惧之感。 笑话!自己的名声地位并非侥幸所得,乃是身经大小数百战,以无数敌人鲜血换来,岂会怕了这一个毛头小伙子? 象是要驱去心中的不安,仲长风低吼一声,藏在面桌下的宝剑出鞘,剑光如水,直泻向苏元。 来了,终于动了! 苏元一声长笑,掌中刀化成一道红光,直取仲长风胸膛,与此同时,身形急退,双手凝起火劲,两起两落间,整座木桥已是熊熊燃起。 刘天琼在六名仲家子弟相助下苦斗花平,犹末能胜,何况又来了个苏元?只惊呼得半声,早被苏元一指点倒。而此时,仲长风刚将那一刀震开,掠到桥中,立于熊熊火中,满面怒容,在火光映照之下,看来极是怕人。 苏元却恍似不觉,笑道:"仲先生,我们无意开罪仲家,我这兄弟也并非如玉女宫所说,只怕其中有些误会。再者,刀剑无眼,若是一不小心,唐突了佳人,着实不美,何不各退一步?" 仲长风冷哼道:"你想怎样?" 苏元笑道:"刘小姐方才身上颇沾了些尘土,仲先生这般站在火中,想也有些口渴身倦,何不寻家客舍,洗歇一番?" 仲长风冷道:"你肯就这样放人?" 苏元正色道:"万里长风之名,化外犹闻,只要仲先生一句话,我立刻放人。" 仲长风长叹一声,回头道:"传我令,所有仲家子弟停止行动。尽数撤回。" 忽又道:"你们虽可出得长沙,但此事决不会就此罢休。它日江湖相逢,我必与你一战" 又向花平道:"阁下身手不凡,但若不知自爱,犯了众怒,终难存身江湖,好自为之。" 苏元笑道:"多谢仲先生相容,它日有缘,再向仲先生请教。" 花平却一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唯传言难以尽信,请先生察之。" 两人并不再看刘天琼一眼,扬长而去。 仲一英怒道:"二叔,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那小子只是连用奸计,不过侥幸,若当真动手,那里配和你老人家过招?" 仲长风并不答话,闪过桥去,将刘天琼救起。 侥幸? 方才自己又岂会不防他趁隙过桥?但自己方一起身出剑,那刀便直取自己弱点,其时自己正是旧力方尽,新力末生,虽然格下了这一刀,却也已不及阻他。 说来简单,但他竟可将自己起身出剑的时机把握的一丝不差,这等眼力,岂是侥幸二字所能形容? 他看破埋伏时,自己便要发动对侧人手毁桥,可那花平竟早飞身过桥抢攻,如此反应,又岂能只用侥幸二字蔽之? 虽然目前远不及已,但内力可以练,武功可以学,这种反应眼力却不是时间或是家世所能给予的 如此人物,正如初生之龙,既然不能毁去,就不宜得罪太过,否则,便等于是在给仲家种祸。 更何况,那花平几次交手下来,虽不明来历,但似乎甚是持重,并非浮滑轻薄之人,玉女宫相托此事时,也是语焉不详,只怕另有隐情,这等出色人物,若因误会而毁于自己手中,也着实可惜。 只是……自己虽然放手,他们也未必出得了湖南,因为,玉女宫主好象已下了决心。 近来江湖上提到玉女宫,多是只知四秀之名,可象仲长风这样的老江湖却明白,玉女宫的真正实力,并非台面上的这些,否则的话,如何能和玄天宫相持多年? 第二章:人生愁恨何能免 神兮长在有无间 第二章:人生愁恨何能免神兮长在有无间 八百里洞庭,烟波万里,浩浩荡荡,每逢天时不正,正所谓"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孤舟一叶置身其间,真比一张木叶强不了多少。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远。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苏元唱毕一曲,笑道:"尧舜去今已远,真伪难以评说,但兄弟你可知道,这君山之上,竟真有奇竹,身生泪痕,传言便是娥皇女英滴泪所化,却也有趣。" 花平奇道:"竟真有此事?" 苏元笑道:"正是,我本也不信,还与那老儿打赌,却不料输得好惨。" 花平道:"不知大哥输了什么?" 他二人已是叙过年齿,苏元年长,是以花平称之为兄。 苏元怒道:"那老儿竟要我假扮女子去进一天香!" 花平一呆,大笑起来。 正笑时,苏元手指前方,道:"到啦!" 只见前方隐隐已有陆地,苏元似是甚为熟悉此地,左转右绕,不一时,便停进一个小湾。 花平轻轻跃上岸来,只见几间小屋,数杆秀竹,风中已有酒香阵阵。 苏元精神一振,笑道:"一闻这碧螺香之味,腹中酒虫便是大动。" 却见一个老者自屋后转出,方要招呼,忽地看见花平,顿时满面怒容。竟又转身回去。 苏元早抢身过去,一把将他扣住,笑道:"你往那里去,把酒抱出来!" 那老者怒道:"没有,没有,快滚!" 苏元笑道:"你莫怪我今年带了旁人,他实是我兄弟,并非外人。" 那老者怒道:"你兄弟又怎地,我这酒岂是什么人都喝得的?" 花平不觉道:"老丈这酒还有什么讲究?" 那老者回过头来扫了花平一眼,冷道:"你这小子又有什么能耐,要喝我的酒?" 话音末毕,忽有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这小子为我玉女宫之敌,全宫上下数百人,必杀之而甘心。" 花平只一愣,苏元却已转过身来,道:"这位老先生只解酿酒,不是武林中人,莫要殃及池鱼。" 那人冷道:"我们只要花平这斯,原与他人无干,便是你,只要不来多事,我们也无意为难。" 苏元笑道:"这却难了,你们与我兄弟为难,却还说无意与我为难,岂不要我好看?我这兄弟究竟怎地得罪了贵宫,竟要如此相逼?" 只见不远处的一片小林中,一人缓缓步出,冷然道:"苏元,你最好弄明白,心月狐之名,并不放在本宫眼里,你若再不知自爱,莫怪本宫手下无情。" 花平瞧见来人身披道袍,手执玉拂,望之不过三十余岁,心中不觉大奇,看此人年纪不是甚大,难道竟能远胜齐飞玲,紫霞子等人? 苏元却是神色渐肃,道:"林宫主好瞧得起在下,竟请出了一清前辈。" 原来这道姑本是玉女宫主师妹,当年在江湖上号称"散花天女",一路散花剑法使得出神入化,闯下了好大名头,后来因一件大失意事,从了道统,久不在江湖走动,已渐无人知晓。 花平虽不知此人是谁,但见苏元神色肃穆,又口称前辈,想是玉女宫中老辈人物,只是为何如此年轻?正思索间,又见几人自远处奔来,那是玉女宫的后援到了。 玉女宫本是湖南势力,眼线颇广,早发现二人行藏。只是仲家既不介入,自度末有一网成算,是以一直只是远远缀着。待得二人买舟入湖,料想君山孤处湖中,总无处可逃,又恐以舟随之会被看破,索性以快舟先行登至君山后分开查询,一等发现便围而歼之。 待得那几人奔至眼前,花平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竟是连齐飞玲也到了。 一清冷道:"你既喊我一声前辈,我便不当平手相战,让你先出三招便是。" 又道:"飞玲,丹儿,若冰,你们将这小贼拿下。" 花平这几日与苏元谈论请教,研习刀法拳谱,颇有进益,虽是正面相敌,也已可于齐飞玲一搏,但再加上白丹和吴若冰,便万非其敌,片刻之间,连遇险情,幸喜于玉女十九剑连番大战,剑招去向多可揣摸,总能及时凝运金坚,是以片刻之间,倒也有惊无险。只是此刻自保尚且不足,自是无法再行进击。但另外一边的战局,却是大为不同。 苏元见齐天玲等三人围攻花平,竟是闪身过去,在旁边大呼小叫起来。 "兄弟小心,要刺你天突了。" "白姑娘,你一个大姑娘家,这般凶神恶煞的,不怕将来嫁不出去么?" 一清怒道:"你在干什么?" 苏元笑道:"师太既允让我三招,岂可不小心思考,总得想个十天半月再说,片刻间也想不出来,不如先观摩一下贵宫的剑法。" 一清怒道:"你…"话音末落,刀光忽已斩落! 此刀来得毫无痕迹,宛若天外飞虹,但一清是何等人物?怒斥道:"放肆!"手上拂尘一振,已是挺的笔直,如枪如剑,直刺苏元膻中,正是攻敌之必救,苏元眼见若不变招,必先被创,唯有回刀挡格,一清的拂尘却早又散开,千丝万缕,直袭向苏元头胸诸处大穴,苏元眼见破无可破,挡无可挡,长吸一口气,急退三尺,才逃出拂尘覆盖之外。 二人交手只一招,虽是苏元先攻,但一清半招已破其攻势,再出半招就将他逼退,高下可说已判,可苏元却带出了一丝笑意。 成功了! 一清虽将苏元逼开,却不屑追击,只是守住门户,却见苏元竟面带微笑,已是将长刀回鞘,怒道:"你…"话语末落,忽地想起方才自己之言,顿时脸色惨白。 长叹一声,忽又笑道:"允让末让,这一战我输了,但你以为你赢了吗?" 苏元脸色一变,道:"你是什么意思?" 一清的脸,又慢慢变的冷若寒冰,一字字道:"方才一战,算你胜了,但你若再出手,我就也只好相助这几个师侄,与你再战一场。" 糟了! 苏元只觉如雷轰顶,原本对方就只求花平一人,现下一清虽被自己挤兑住,可花平却决非齐天玲等三人之敌,若是二人联手,虽是无望取胜,却未必不能逃走,可现在… 一清说话间,已是挡在花平等人身前,更已摆出进手架式,显是只等自己出手,便要一雪方才之耻。心中急转,一时间已想了六七个法子,却是没一个行得通。 自己这次,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虽在战团之中,却也均有注意那边战况,白吴等人只觉又好笑又好气,手上加紧攻势,但花平的心却沉了下去。 现在的自己,是真的没有指望了。没有苏元相助,凭自己之力,无论如何,是胜不了这三人的。 几年辛苦,几番恶战,到头来,竟全是徒劳,自己到底还是要死在玉女宫的手里吗? 突然之间,花平心中涌出一种冲动, 如果,如果反正是要死的话,为什么不把心里的疑问弄清呢? 如果这一把赌错了的话…那么也没关系了,与其让白丹或吴若冰得手,自己还宁可死在这人手下。 再战几合,花平一式"朝天阙",将齐飞玲逼退,正要追击。白丹吴若冰双剑一挽,直取花平两肋,剑势急劲,甚是凶险。 可花平知道,这两人只是幌子,真正的杀着,是齐飞玲的剑,将从两人背后袭来的一剑。 本应速退,花平却是虎吼一声,踏前一步,全身功力尽数凝到两手之上,左手反拿,一招"空悲切",如怨如诉,缠住了白丹的长剑,右手疾刺而出,正是"踏破贺兰山缺",强行震住了吴若冰。 这岳家拳创于岳飞,成于岳霆,本是军战之拳,自有一股刚猛无焘之势,此刻被花平辅以金坚使出,实有挥却千军之威,白吴二人之剑,尽被制住。但花平此刻,却已是空门大开,全然无力防护自身。 剑光一闪,齐飞玲的青锋,已没入花平的胸口! 苏元一声惊呼,再也按捺不住,怎奈一清守候已久,苏元的刀一出鞘,她的拂尘已是如蛆附骨般缠了上来。苏元本就与之相差太远,一清又是急欲雪耻,不过几合,他便被攻的连气也喘不过来,更不要说去救助花平了。 此时花平的功力尽在两手之上,以齐飞玲的修为,足可将他一剑穿心,但只入肉三分,竟便停了下来,白丹吴若冰心中同时一惊:"只几天不见,这斯功力竟精进如斯!" 花平笑了,温暖,快慰,四个字滚到了喉咙,却没有说出来 果然是你… 齐天玲却愣住了。 为什么?… 铿! 花平心意一分,手上已是扣不住剑锋,两道青光交会在他胸腹之间,顿时鲜血淋漓。 铛!铛! 却是齐天玲剑势一分,左右一荡,竟又将二人宝剑震开! 事出仓促,白丹惊道:"师妹,你…" 话音末落,花平却已仰面倒下。 忘情诀终究不是法术仙道,那两剑实已将他重创,再加上心情一松,已是支持不住。 一声怒喝,却是一清也发觉这边不对,停下手来,苏元直抢过这边,抱住花平。急道:"兄弟,你…你…" 拍的一声,一清扬手打了齐飞玲一个耳光,拂尘振得几振,已将苏元点倒挥开,对白丹道:"斩草除根!" 白丹吴若冰答应一声,双剑扬起,直刺花平,一清转回头来看着苏元,冷笑道:"你们这班人物,往往自命英雄,强自出头,我今天就看看你们两个英雄如何收场!" 话音末落,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一清师太真是姜桂之性,但自古英雄不寂寞,你可知道?" 一清闻声一惊,回过头来,只见白吴二人满面惊恐之色,长剑竟已折断。 但见花平横卧于地,伤口却已不再流血,那老人立在花平身侧,满面嬉笑之色。 一清神色凝重,道:"你是谁?" 那老人笑道:"老儿避世已久,旧日姓名,早已忘却,只是看这小子委实不象下流人物,只怕有些误会,师太莫要错伤,何不问清前因后果,再做主张?" "又或者,"老人仍是笑着,眼角却渐渐眯起,似针尖般望过来,"这小子不幸知道了什么事情,有损贵宫名声,必欲杀之而甘心?" 一清不再说话,一伸手,将拂尘束起,自中抽出一柄软剑,横于胸前。 她本已封剑多年,但这人一出手便震断白吴之剑,虽是二人末及防备,也着实非凡,自度末有把握胜之,只是此事切关玉女宫声誉,唯有一战。 那老人叹了一口气,忽道:"吴清心,枉你清修多年,竟还是如此看不开么?" 吴清心正是一清本名,江湖上早无人知晓。如今被这老人信口叫出,不觉一惊。 那老人又道:"也罢,也罢,看来今日终究还要一战。你出手吧。" 一清收摄心神,一剑斜斜挥出,却是一式"幽水独秀",剑光闪烁不定,护住周身上下要害。 她不知老人深浅,未敢轻进,唯有先行试探。 只听一声长笑,那老人左手挥出,直破入剑势之中,白丹等人却俱是一怔。那老人用的竟是岳家拳中的"天日昭昭"。 当年岳飞被囚于风波狱,秦桧等人令其自述,岳飞并无它言,只是大书"天日昭昭"四字,后来岳霆感其遗意,创出这招"天日昭昭",最是刚猛,便如要在这一招中挥尽心中不平之气,乃是岳家拳法中第一攻招,唯以岳飞当时心情,早无自护之心,只盼与贼携亡,殉身护国,是以一招既出,自身全无防护,修为浅者多不敢妄用。 岳家拳流转颇广,多有人会,并不为奇,但这老者一出手便是如此猛招,显是下过一番苦功,造诣非凡。 一清心道:"那小子用的也是岳家拳,又向这里逃来,莫非二人有关?若是忠良之后,倒不好办" 岳武穆精忠报国,天下无不敬仰,去今虽久,余德尚存。 二人斗了一时,一清已觉渐渐不敌,虽足自保,但十招之间,不过能有二三招进手招数。 白丹眼见如此,与吴若冰对视一眼,提起断剑,攻了上去。 齐飞玲立在那里,捂着被一清打的通红的脸颊,只觉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人被白吴牵制,一清压力大减,顿觉自在许多,剑光霍霍,连环邀击,老人一时间倒被逼的手忙脚乱。 一清心道:"今日事难善了,无论他是什么来头,先拿下再说,花平那小子,决不能容他活命!" 猛听那老人一声长啸,怒道:"当真要玩吗?"双手一展,将旁边一块怪石击的粉碎,但见寒光四射,竟从中擎出了一对短枪,只听叮铛之声不绝于耳,三人宝剑尽被荡开。 那枪却是甚怪,并无枪托,只雕着一个虎头,枪锋便自虎头中吐出。 一清一眼看清,惊道:"原来是你,你竟未死?" 那老人笑道:"我早已死了,如今师太所见的,不过是一个老酒鬼而已。 原来这老人姓岳名龙,正是岳家之后,岳家拳枪练得炉火纯青,本是当年洞庭帮中第一战将,仲家与之数场大战,总是奈何他不得。后来洞庭王中了仲长松的反间计,将他逐出,仲长风亲带十七名高手,趁机围杀,他苦战一日,浴血坠湖,就此不知去向。却是心灰意懒,又舍不得这八百里洞庭,竟就趁机改姓藏名,隐居在这君山之上,十数年来从未显露过武功,便是苏元,也不知他其实身怀绝艺。 一清一挥手,教三人一起退后,方道:"既是岳先生出面,就教这小子多活几日,但他狠毒无耻,实为我玉女宫之死敌,还请岳先生三思。" 岳龙并不答话,拍开苏元的穴道,扶起花平。将一股内力度入,不一时,只见花平悠悠醒转。 岳龙道:"若依我看,他决非师太所说之人。但无论所为何来,今日只教他立个誓,终此一生,不告他人,贵宫从此收手,师太你看可好?" 一清自知决非岳龙之敌,他当年号称"吞江虎",纵横洞庭,未逢敌手,一言不合,常灭人宗派,今日能有这个台阶已是给足面子,当下道:"岳先生既如此说话,此事一笔勾销便是。"转身离去。 齐飞玲看了花平一眼,神色黯然,也转身而去。 花平方要说话,却委实伤得太重,只觉一口血冲上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岳龙笑道:"小子,别急,待养好了伤,还怕老婆跑了吗?" 又道:"你与玉女宫结怨如此,她却看上了你,当真奇怪。" 又笑道:"小子,别多想了,给我乖乖的睡一会吧。" 花平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屋中空无一人,挣扎着起来,只觉小腹仍是极疼,但内息运转已无大碍,自知已是无妨。想起那老者竟能惊走一清,实不知是何等人物,心下甚奇。 门一开,苏元进来。一眼看见花平。喜道:"兄弟,你好了么?" 花平笑道:"死不了啦,这位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物,这般了得?" 但听一声大笑,道:"莫要这般客气,喊我老岳便是,小子,既然醒了,就出来喝两杯吧。" 苏元扶着花平出来,只见水边柳下,摆着一张小桌,旁边放着几个酒坛,岳龙摇头晃脑,喝得正是快活。 苏元将岳龙来历简略说了,花平惊道:"不知前辈来历。着实失敬。" 又道:"相救之恩,没齿难报。" 岳龙笑道:"不必客气,坐下喝酒便是。" 酒过三巡,岳龙忽道:"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喝这碧螺香?" 花平一怔,道:"这…"不觉望向苏元。 苏元笑道:"莫看我,我还没这么大面子。" 岳龙道:"我这碧螺香虽没什么了不起,却并非人皆可喝,你方到之时,我便不给,你还记得?" 花平道:"然则前辈是?" 岳龙笑道:"你竟无意中学到忘情诀,如此福缘,岂可不共尽三杯?" 花平不觉一笑,道:"前辈见笑了,其实这忘情诀只是传说非凡,并无多大用处,前辈岂不都看到了。" 岳龙却正色道:"不然,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你可是觉得忘情诀运用起来,并无传说中的神效,是以如此说?" 花平闻言一愣,道:"前辈请明言。" 岳龙道:"你与玉女宫这些天来交手,竟什么都没悟出来?" 花平奇道:"在下委实不明。" 岳龙怒道:"笨蛋!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样是玉女十九剑,难道一清尼姑和白丹那小女娃儿用来会一样么?" 花平闻之大惊,竟就愣在那里。 过得片刻,他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一弯腰,道:"多谢前辈指点,请受我一拜。" 岳龙笑道:"早说不用客气,此理既明,便更当苦练。" 忽又叹道:"其实莫说是你,便是忘情书生重生,若再有太湖之战,只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苏元见是话缝,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岳龙叹道:"武林中常有传说,说是无名小子偶得前人所遗神功,依法修练,于是天下无敌,却不知长江后浪推前浪,万物皆竞,武学又怎会停滞不进?" "当年忘情书生太湖一战,阴阳五行,从心驱使,虽是时人无法破得,但百年来的有心人,又岂会不设法推敲研习? 说得高兴,岳龙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又道:"上官家乾元手独步江湖,号称能焚天灭地,不让火烈;少林金刚不坏身刀矢难伤,足与金坚比美;百毒门人可将毒力潜入对方经脉再行催发,于理正同星爆;至于华山冰魄掌,传说正是风夺迷于忘情书生交手后悟出。凡此种种,皆是近百年来武林新创,当初忘情书生藏身船腹,忽以火烈焚船现身,技惊四座,可现在便是苏元这小子也能以火劲毁桥,又何足为奇?" "你所强者,乃是博采众家之长,但限于功力,却都无法推至顶峰,反不如这小子精修一门,一刀破万法,也是一途。" "以你现今功力,足可成名立万,但若要将忘情诀妙用尽数发挥,却非有二十年苦功不可。" 花平笑道:"晚辈早无意江湖,前辈若是不弃,情愿追随于此。" 岳龙看了他几眼,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欲避世,也先当问问自己是不是都放得下,别的不说,齐飞玲那女娃儿你忘得掉么?" 花平不觉怔住,他实已无心江湖,但回想起与齐飞玲相识以来诸般事情,却又如何割舍得下? 岳龙笑道:"莫多想了,你终不是我这里人,但你伤势未愈,还是先在我这里将养些时日,你既学了岳家拳法,正可以每日陪我练练。" 他这般说法,实是欲将平生绝技相传,花平又岂会听不出来?当下拜倒在地,喜道:"多谢前辈!" 苏元笑道:"兄弟你能入岳前辈门墙,福气不小啊。" 岳龙却是正色道:"莫这般说,我早无意收徒,也没这耐心,只是让你陪我练练而已。" 他既这般说,花平也不便相强,却仍是磕了三个响头,方肯起身。 再饮得几杯,苏元起身道:"花兄弟,岳前辈,我要告辞了。" 岳龙奇道:"你往年总要盘桓三五日才去,怎地今年如此之急?" 苏元笑道:"今年三月间,几个泰山派的小子惹上了子真姐,被她教训了一番,却招出了什么'五大夫剑',当时宫中有事,无暇纠缠,后来说定今年九月十五会于泰山王母池,今天已是八月十七,我也该去了。" 岳龙皱眉道:"泰山派势微多年,不足为惧,但那'五大夫剑'成名已久,听闻极不好斗,你莫要轻敌。" 苏元笑道:"不光是我,'破碎星'关大哥,'灭没星'房长老都会赴约,再说,姬…二宫主大约也会到,谅来那'五大夫剑'也不能怎样。" 他说到姬字时,微微一滞,岳龙早听在耳里,道:"姬二宫主?" 苏元苦笑道:"正是姬宫主之妹,现居我宫'胎神星'之位。" 岳龙笑道:"姬北斗精修易经,自中悟出无上武学,玄奥微妙之处,与忘情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她学得了乃兄几成?" 苏元却苦笑道:"别管几成,她最好还是莫来,不然不知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他似是不欲再说,向花平道:"兄弟,你且在这安心住些日子,他日有缘,你我携手再闯江湖。" 不再说话,只一拱手,便登船而去, 岳龙举杯遥送,笑道:"乘风来,踏月去,心之所往,行必从之,好个'心月狐',姬老儿有福啊!" 苏元昼夜兼行,不一日间,早入了山东之地。此时方是九月初五,他心道:"当年梁山三十六友聚义,横行天下,七省官军也制他不得,一向好生倾慕,今既有缘过此,左右还有十天,何不去登临一番?" 水泊梁山自破灭以来,官府只恐再为渊巢,严禁民间居住开拓,已是渐渐荒废,苏元一路登临,只见满眼破败之色,心下暗叹:"这班人旧日是何等的英雄无敌,只今岁月轮转,竟已是如兹景象。" 登的一时,渐渐近了山顶,看着天色渐暗,心道:"量来也没什么地方投宿,左右天气尚热,不如便在这山顶歇一夜吧。" 昔日梁山聚义厅虽早为焚去,但旧日规模,依希尚在。残屋断壁,虽是不堪,苏元却浑不在意,拣了半边偏殿,找到一张长桌,便自倒头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元忽然惊醒,侧耳细听,竟有悉悉索索之声,向殿中过来。心道:"深夜相聚,不知是些什么人物,泰山之约在即,莫再多惹是非,避之为妙。"纵身上梁,横卧下来。 "牙"的一声,几个人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朴老大,你神神秘秘,带我们到此,说是有法子对付那小子,究竟怎么办,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只听那朴老大笑道:"老三,不要急,马上你便知道了。"就不再作声。 便听下面几人连连咒骂,却都是在骂"那小子"。 苏元听得一时,已是明白,心道:"原来是小梁山的人。" 这小梁山本是单县,聊城一带帮会,因此地本是梁山旧处,便自称小梁山,但一向为非作歹,却与当年染山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豪气大不相同。苏元听得是他们,顿时心下好生不屑。想道:"那朴老大自是朴英了,听闻他本出身洪门,使得一手好洪拳,在山东境内可说是一把好手,小梁山又是人手颇众,不知是那一家的少年英雄,竟能逼得他们这般狼狈。"正思索间,忽听得门外有落地之声,却是极轻,恍若无物,惊道:"这却是谁?未听说小梁山中有这等轻功好手啊。莫非是朴英约来的?" 他眼界功力远胜朴英等人,是以朴英等尚无知觉。犹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的痛骂"那小子"。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各位请我来,就是为了听你们骂人的么?" 朴英闻声一愣,却已是满面欢颜,喜道:"是史兄么?真是得罪了,快请进来。" 苏元心道:"史兄?莫非是两汉三绝?"便已听朴英又道:"老三,少杰,这位便是腿绝史先生,你们还不见礼。" 苏元暗笑道:"果然是他。" 原来这人唤作史不负,与"拳绝"边不为,"掌绝"国不入,以及汉五湖,汉四海兄弟合称两汉三绝。在苏北鲁南一带大大有名。 只听朴英道:"不知边先生和国先生…?" 史不负道:"他们明天到。" 苏元不觉皱起了眉头,心道:"听关大哥说,这三人殊是不弱,什么了不起的少年,小梁山竟要将三绝尽数请来?" 果听那史不负又道:"朴老大,你也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什么人物没见过,怎地被一个黄毛小子吓成这样?" 只听朴英苦笑道:"史兄,你还不知道我吗?岂是喜欢惊动朋友之人?但这小子委实太过嚣张,偏又功夫了得,少杰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走不过。仔细想来,若不请些老朋友把这面子找回来。我们小梁山当真只有散伙了。" 又道:"史兄既还有事,只管去办,我兄弟今天见到史兄金面,晚上总算能有个好觉了。" 史不负道:"既如此,我明天正午准到锦华楼。"便转身出了殿门。 就听那尖细之声道:"朴老大,你半夜上山,就是为了来见他一面?" 朴英笑道:"不错。" 那尖细之声怒道:"直接请他去锦华楼不是更好?" 朴英叹道:"你道两汉三绝这般好请?若非我旧日和那边不为有过一面交情,连这一面也是休想。" 忽又笑道:"但既能请动他们,那小子也就嚣张到头了。" 说笑声中,几人已是出了殿门。 苏元听得他们走远,翻身下来,心道:"那少杰当是陈少杰,听说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路罗汉拳已是得了真传,竟也走不过三招,不知是什么人物。关大哥当年曾与史国二人交过手,据说着实不弱,不如明日去那锦华楼看看。" 翌日早上,苏元进了梁山县城,问了几人,原来那锦华楼乃是梁山县第一座酒楼,只今日已被朴英包下了。 苏元心道:"你终不成将整条街都包下来?"看看正午将至,上了锦华楼对面的一座酒楼,要了间靠街的雅座,将酒保喊过,三言两语,早将前后之事盘出。 小梁山原是当地一霸,但数日前,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个少年,也不知怎地,便与小梁山的人动起手来,砸了他们的赌场,陈少杰出来护场,不料只三招就被擒下,狼狈不堪,还是朴英出来压住阵角,与那少年定下今日之约。 那酒保口角灵便,又甚是饶舌,口说手比,陈少杰怎么一推一挡,那少年又怎么一格一一拍,说来倒也如在眼前,只是听在苏元这等行家耳里,却委实是错误百出,心下暗笑,想道:"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不如安心等着看戏吧。" 忽听那酒保又道:"只是也有些奇怪,他从头到尾,都是冷着一张脸,就象别人都欠了他几百吊钱一般,就是在打赢了之后,也还是冷冷的,听小梁说,给他端水时正面看了他一眼,只觉全身都象浸在冰水里一样,他大着胆子喊了他一句好汉,他却说他不是什么好汉,朴大爷他们作过什么事,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小梁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苏元却是一震,心道:"难道是他?" 忽地听到对面一阵喧哗,抬眼一看,只见一群人说说笑笑,已是到了锦华楼下。当中一人人高马大,一身锦袍,听声音正是朴英,身旁一人,甚是干瘦,脸色灰朴朴的,神色却甚是倨傲,那自是史不负了,只听他冷笑着对朴英道:"朴兄,你只管放心,大哥他们便是不来,又能怎地,谅他一个无名小卒,有多大能耐,我待会便为你讨回这个场子来。" 苏元心下暗笑道:"闻说这史不负最是狂傲,目中无人,果然不假,只这一句话,就已将小梁山的人都得罪了。"果见那群人多有些面色不豫。忽见陈少杰戟指路口,怒道:"那小子来啦!"苏元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灰衣人从街角转出,缓步向这面过来。 他离锦华楼也不甚远,只数十步路,但他戴着一领斗笠,又低着头,苏元虽是运足目力,却也瞧不清他的样子。 这条大街两边此刻已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中间更多杂有小梁山的人,无不怒目相向,手按刀柄,但他缓步过来,就似全没看见街上有人一般。 那史不负却早按捺不住,怒道:"兀那小子,你史爷爷在这里等着,还走这般慢,可是想多活一会么?" 他话音末落,朴英早接口道:"那是自然,谅这小子见过什么世面,一听说是史先生在此,那正是吓得连路也走不动了。"话音方落,两边已是爆起连声大笑。 但那人却是甚为沉得住气,竟似全无所觉,仍只是缓步前行,苏元心道:"这人好沉的定力,这史不负只怕今天要倒霉。" 众人笑了一阵,却见那人全无反应,也觉无趣,渐渐停将下来,那人脚下不停,已是走到距朴英等人丈许之地。 苏元心道:"要动啦。"果见那史不负一跃而起,却只是身影一闪,便又已掠回朴英身旁,神色甚是自得,众人正不明就里,朴英却已喝彩道:"史兄好身法,这便是’云龙九现’罢?" 苏元心道:"果是一流身法,但那少年竟能看破他不过是虚招欺敌,掌定身心,恍若不觉,更是不凡。瞧起来,只怕史瘦子就算方才想要变招伤敌,他也必有应付之法。"他见史不负骄狂无礼,心下甚是不屑,是以便也不客气起来。 原来方才史不负一闪之间,已将那人头上斗笠踢飞,小梁山徒众至此方觉,立时爆起震天彩声。 那人斗笠既失,苏元早看的明白,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甚是清秀,心下暗暗好笑,"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看他年龄只怕也不比花兄弟大,只不知是不是那人。史瘦子这般自大,今天把他挫辱一番,倒也大快人心。" 小梁山徒众正喝彩间,那少年已是缓缓抬起头来,史不负正自冷笑,与他目光一触,也为之一窒,他转了半圈,目光所过,竟如有人喝令般,登时鸦雀无声,这些人本都是凶顽之徒,可不知怎地,与他目光一对,无不机灵灵一个冷颤,再无一人能笑得出来。 那少年转过身来,看到他的笠帽落在一个小贩担上,竟再不理史不负,直走了过去。 史不负登时勃然大怒,但总算顾及身份,不愿在这少年背后出手,喝道:"接招罢!"身形腾起,早翻到那少年前面,左足取他面门,右脚却是扫向他腰间, 这一式"千山叠翠"正是史不负平生得意绝技,腿势虽是狠辣,其实尤有六成余力含而未发,只要对手有半点退让,便可将十余道后着一一发挥,他虽是骄狂,究竟身经百战,见这少年如此托大,也不敢怠慢,一出招便已尽展所长,他听说这少年拳法了得,不欲与他近身,料想自己这一轮急攻他万万接不下来,那时将他踢倒,交由朴英处置便是。 双腿方要触身,那少年双手一抹一拍,便见史不负身形急转,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落在丈余之外,小梁山诸人见他翻的漂亮,落地又是极稳,均道他又露了一手,生怕又错过奉承,都是大喝其彩,更有人啧啧道:"你看人家史先生的轻功,这真是…" 苏元心下暗笑道:"出丑啦!" 方才两人虽是一触即分,但看在苏元这等行家眼里,却是清清楚楚:那少年右手抹起,食中二指正取史不负脚弓,左手拍下,看是无用,但史不负若不变招,那便正是将右腿送到他手下,他腿力再猛,以横犯直,却终不能敌。总算尚有余力,一屈一弹,还想变招攻他中路,可那少年右手顺势斩下,直切他膝下三分之处,本来腿胜于手,但史不负一攻不成,其势已颓,不敢用强,只有先行退让。那少年也不追击,将笠帽拿起,吹了吹,又戴在头上。 小梁山诸人中聪明些的已是看出不对,住口不响,只有些不明就里的犹在夸说史先生功夫了得,轻功不凡,吓的那小子动也不敢动。 史不负耳听称颂之语,只觉句句都是在讽刺于己,又见陈少杰脸上竟有幸灾乐祸之色,心下愈发着恼,怒吼一声,又行攻上,他此时已知这少年并非易与,沉住了气,展开一路细密腿法,在他周围游斗,自恃功力深厚,腿长臂短,利于久战,静等他露出破绽。 苏元也不觉微动,心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史不凡确有真材实学,并非浪得虚名。" 那少年似已被踢的透不过气来,双手挡碰托镇,半点攻招也无,但却守得极是缜密,史不凡虽占尽上风,急切之间却也攻不进去。 苏元看了一会,皱起眉头,心道:"这是什么武功?" 他眼力远胜余侪,已然看出那少年双手上下翻飞,看似招式繁复,其实都是从一招中化出,便是一上来破去史不凡攻招的那一抹一拍,他越看越奇,心道:"倒有点象少林铁线拳,但精练轻快远在其上,不知是那家英雄所创?"他生性好武,此刻见那少年只凭一招拳法便能与史不凡相敌,不觉也有些见猎心喜起来。 又看了一会,他忽地想到,"他守得虽密,但半点进手招式也无,那他三招擒下陈少杰,用得又是什么招式?" 苏元这边想的入神,那边朴英早皱起了眉头。 陈少杰见他神色凝重,靠将过来悄声道:"大哥,怎么了?" 朴英微微摇了摇头,忽道:"他那天与你交手,用的是这套拳法吗?" 陈少杰怔了怔,道:"好象不是,他那天出手如风,招招都是托肘拿腕之势,倒有点象是擒拿手。" 朴英叹了口气,道:"只盼国老大他们能及时赶到。" 陈少杰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道:"但我看这小子已被踢的透不过气来…" 朴英不再说话,只摆了摆手,陈少杰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若论武功,朴英其实殊不输于史不负,但他为人深沉多智,向不轻动,那日赶到之时,陈少杰已被擒下,他末知深浅,不愿出手,后来反复询问出手情况,心想那少年年纪轻轻,能有多少功力,不过有几手精妙拳法而已,自料足有六七成胜算,却想趁机结纳两汉三绝,卑词厚币,请动三绝出手,本是料可必胜,不料现在变成这般情形,若那少年再出奇招,只怕史不负也讨不到便宜,虽说谅他决不是这自己这一众人马之敌,但史不负气量极窄,折了这个面子,只怕便要迁怒于已,那于他本意自是大违,是以他心中不住盘算,要想个法子,趁现在史不负犹占上风时不露痕迹的助他一招,或是拆开战团,但两人斗得极是激烈,朴英虽是多谋,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法子。 正思量间,忽听有人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连我也动了怜才之心,老三,住手吧!"众人眼光齐刷刷的射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绸袍的老者正自人群中挤出,满面都是笑容,身侧跟着一个中年壮汉,甚是高大,两手布满厚茧。 众人一阵哗然,朴英却是大喜,快步迎上,笑道:"国先生,边先生,你们几时到的,怎不告诉我一声,我这真是…,唉,得罪啦。" 那老者正是掌绝国不入,只听他哈哈笑道:"朴老大好生客气,又不是外人,喊我老国就行了,这位小兄弟着实了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真是该金盆洗手了,却不知小兄弟是那一位高人门下?"他说到这一句时,已是转过身去,欲和那少年攀谈。 苏元冷笑一声,心道:"好个老狐狸,明知再打下去史不负也难得手,便这般叫停,倒象是手下留情一般。" 他居高临下,看的明白,国边二人早已到了,只是不动声色,挤在人群当中,直到这时才现身出来,那自是如苏元,朴英等看出史不负未有胜算,才现身止战。 那少年却仍是冷冷的,道:"我没师父。"此语一出,周围又是大哗。 有宋之时,最重师道,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不便说出师承,那也是常事,但这般直言无师,却是无礼之极,朴英与国不入同时一喜,心道:"那就好办了。" 朴英笑道:"这位小兄弟真会开玩笑,你没有师父,这一身武功难道是自己练出来的吗?" 那少年仍是不动声色,道:"正是。" 国不入也笑道:"自行修练能有这般修为,那已是极为难得了。只是,小兄弟,武功再强,总抬不过一个理去,你武功虽好,但倚武横行,那就说不过去,你既没有师父,我年龄又痴长了你几岁,说不得,只好与你讲讲这武林中的道理了。" 苏元心道:"来啦。"朴英与国不入的心机,他已是看的明明白白:既知道这少年没什么后台,又已将倚武横行的帽子套住,那下面自是要动手了,这少年眼见功力也不是如何深厚,手上功夫再硬,想在国不入手下取胜,终究渺茫,只是…苏元冷冷一笑,喝了口酒。 想得的确很好,但是,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只不过,下面好手众多,若真是恼羞成怒,众起攻之,如何助他逃生,倒真该想一想了。 此时的大街上,那少年终于主动开口了。 "终竟还是要教训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是吗?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冷冷的语言,讥讽的口气,饶是国不入老奸巨滑,也为之老脸一红。 就连苏元也皱起了眉:这少年怎地如此冷傲?但不知怎地,他却感觉不到讨厌之意,只觉得他这般说话时,竟是自然之极,就好象是天经地义,他便该如此说话一般。 话说到这个份上,国不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忍,面色一沉,道:"小兄弟好大的口气,老夫便来领教一下你的拳法。"双腿微屈,左掌横守腰间,右掌立于胸前,攻守毕备,只这一起手,朴英与苏元便不约而同的暗叫了一个"好"。 早在二十年前,国不入的二十七路"放鹤手"便已名震一方,自与边史诸人结拜之后更是极少与人动手,今日眼见史不负,边不为二人对这少年都难言必胜,又被他语言挤到无路可退,只好出手,但他甚是爱惜名声,终怕落个以大欺小之名,又想那少年方才守得虽是严密,但出手攻人之际,总有破绽可寻,心中计议已定,喝道:"老夫让你三招,出手吧。" 那少年踏前一步,呼的一声,一拳直取中宫,正是天下使拳人无不会用的"黑虎掏心"。 国不入心道:"这小子竟如此放肆,再不给他吃些苦头,倒要让朴英看了笑话去。"双手一圈一引,已将他带开。 国不入源出太极,这放鹤手便是从云手中变化而出,最擅借力打力,后发制人,所谓"放鹤"指得便是只消为他掌力带动,便如豢养之鹤,收放随心,对手再做不得主。他口说先让三招,却也没安好心,料想那少年必要全力猛攻,只消将他身形带乱,那自己源源发力,足可将他困住,将他气力耗尽后,再让朴英出手,他既未伤人,将来若还有什么是非,那也自要落在朴英身上。 他见那少年拳法甚佳,原想未必能轻易卸开,脚下已是斜踏罡步,待要退让,那料竟一招便将他带开,不禁一愣。这时那少年背后已是空门大露,他右手一紧,便想拍下,总算想起三招之诺,强自收住。 但他这一愣一紧一收,身形略滞,已失了"进退观机,动静随心"的掌诀,那少年竟如知道般,也不回头,身形急退,一肘便攻向他心口要害。 国不入大吃一惊,双手一合一推,托住这肘,借劲向后飘开,虽说并未吃亏,但他的放鹤手讲得便是以静制动,借力打力,象这样第二招便被逼得以硬击硬,那实是多年未有之事。 那少年转过身来,忽地左手一扬,似要去打国不入的右肩,但他与国不入尚搁着丈许之地,国不入惊道:"劈空掌?"举手一格,却只觉掌上空荡荡的,半点劲力也无,更是惊讶。 那少年道:"好啦,你已让过我三招,出手吧。" 国不入心下益惊,再不敢存有轻视之心,凝起八成真力,缓缓推出一掌,他此刻已知这少年拳法之精,决然不在已下,只盼能仗着几十年功夫,以力降会,将他压服。 那少年不动声色,左手探出,竟似要硬接这掌。 国不入心下暗喜,"你这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掌缘微微颤动,去势愈慢,他料这少年终不敢与自己比拼内力,暗暗力凝左手,只要他一退,便要欺身直进,硬拿他胸口大穴。 不料那少年竟是不躲不闪,啪的一声,两掌已然相接。国不入方要摧动内力,忽觉手上一滑,竟几乎掌不住身形。大吃一惊,左手翻起,一掌印向他胸间 那少年更不迟疑,右手圈起,画了个半圆,国不入只觉全身剧震,左手攻招已被他化开。 国不入面色大变,喝道:"住手!"纵身跃开。 那少年倒也听话,并不追击。 国不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盯着那少年一字字道:"你师父是姓王还是姓曲?" 他方才与这少年过了一招,先被他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化开右掌攻势,那也罢了,跟着右手画的那个半圆,却是太极门不传之秘"乱环诀",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跃开,心下惊疑不定,想道:"竟是本门弟子?是掌门师兄的徒弟,还是曲师叔又开了门墙?" 那少年却是神色不变,淡然道:"我早说过,我没师父。" 国不入怒道:"那你这乱环诀又从何学来?" 那少年冷道:"我不知道什么乱环诀正环诀,这招叫'有无相生",国先生只怕误会了罢?" 国不入那里肯信?料他若非本门弟子背师逃出,那便是偷师所得,想到此处,杀机大盛,叱道:"小贼还敢胡说!"纵身上前,两人复又战在一处。 这次却与方才大不相同,国不入手下再不容情,全力扑击,二十七式放鹤手绵绵不绝,如丝如扣,构成了一张大网,不住收缩,将那少年置于网中,可那少年却是全不为其动,只是自顾自的在画圈,国不入只见他双手左上右下,生生不息,虽只是一式"乱环诀",却被他用的变化万端,竟是自行构出一个小小天地,自己的攻击虽如狂风骇浪,但不是被化去,就是被避开,泰半无功而返,心下愈惊,"这斯竟把乱环诀练到如此地步,怪不的敢于背师而出,但他怎地又不用阴阳诀?" 他两人所用武学相近,都是虚多实少,变幻万千,远远望去,就如舞蹈一般,的是好看。 苏元也是大惑不解,"他方才所用拳法虽是来历不明,但确是外家路数,怎地一下变成内家正宗,竟也用的炉火纯青?" 又斗了一会,朴英眼见不对,忽地喝道:"国先生,象这种背师小贼,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污了你的手!"一挥手,数十名小梁山子弟立时一拥而上。 忽听一声大笑,如练刀光凌空劈下,当先几人只觉手上一轻,兵器已是脱手,跟着蓬蓬几声,还没看见人家样子,便被踢了出去。 出手之人自是苏元,他横刀胸前,向朴英笑道:"胜负未分,朴兄却象是认定国先生必败无疑,果然眼力独到啊。" 朴英心下大怒,他已看出国不入难以速胜,决定一拥而上,含胡过关,不料被苏元一口道破,更咬定他认为国不入必败,那实是对国不入大不尊敬,果见史不负边不为都有些不悦,看了过来。 朴英踏上几步,冷然道:"象这种欺师灭祖之人,谁能容他?这位兄弟这般说法,可是想包庇于他?不知…"还没说完,苏元早笑道:"不劳费心套问,在下苏元。朴兄口口声声欺师灭祖,此罪非小,请问有什么证据?" 朴英面色大变,心月狐之名,他岂有不知?那少年孤身一人,倒也罢了,玄天宫之力,却不是小梁山惹的起的。强压怒火笑道:"这是国先生说的,难道是国先生弄错了么?"轻轻一句话,已将事情推到了国不入身上。 国不入心下暗骂,却也无可奈何,笑道:"这位小兄弟所用,分明便是我太极门武功,却又矢口不认,若有人在阁下面前以贵宫武功伤人,请问…"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天下之大,武功之博,偏你才是武学正宗?再说捉贼拿赃,你半点证据也没,却在这里行凶欺人,以长凌幼,以众欺寡,倒是光明正大了?" 众人无不大惊,向说话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笑吟吟的,坐在苏元方才跳下来的窗口,拿着他的杯子,正在喝酒。 第三章 北向争衡幽愤在,送君还山识君心 第三章北向争衡幽愤在,送君还山识君心 一听到那女子的声音,苏元的脸上,就现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神情。 他的动作突然变的很慢,很不自然,慢慢的转过身来,躬身行礼。 "属下苏元,参见二宫主。" 二宫主? 玄天宫二宫主,姬北斗之妹,胎神星姬淑礼? 朴英与国不入无不骇然,他们虽都是一方人物,但若与姬北斗这等天下有数的高手相比,那真是给他提鞋都不配。而姬淑礼比姬北斗小了将近二十岁,名为兄妹,其实情若父女,一向最得姬北斗溺爱,若是将她开罪,那只怕就比得罪姬北斗还要来得更加麻烦,那也是江湖中无人不知之事。两人听她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慌忙抢上前去,方要开口,姬淑礼却已一跃而下,落到那少年面前,笑道:"小子,我们又遇上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还藏了多少功夫?" 朴英心下大惊,他实未想到这极不起眼的少年竟会与姬淑礼扯上关系,正不知如何开口,已又听姬淑礼说道:"这么多人,只怕你也打不过,我再来帮你一把如何?"也不等他回答,回头对苏元道:"小苏?你还在等什么?"顺手一指史不负与边不为,笑道:"他们两个就交给你啦。" 国不入惊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姑娘说笑了,老夫方才不过小小误会,既得姑娘指点明白,那里还能一错再错。" 姬淑礼笑道:"多谢国先生容让,既如此,那就只剩下朴大爷要找我麻烦了?" 可怜朴英此刻,已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少年忽道:"不要你帮,他们也没找我麻烦,是我在找他们麻烦。" 姬淑礼愣了愣,笑道:"为什么?" 那少年道:"我路过此地,看他们的牌子太难看,便砸了下来。" 朴英只觉几乎要吐出血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姬淑礼叹了口气,道:"打不成啦。"向朴英笑道:"朴老大,你那招牌多少钱,我替他赔了吧。" 朴英那敢答应,连忙笑道:"姑娘说笑了,那块招牌确是难看的紧,我早想砸了它,只为事多,总是无暇,难得这位少侠不辞辛劳,朴某多谢还来不及,那里说得上个赔字。" 那少年瞪眼看了看姬淑礼,忽地两眼发直,盯着她身后一言不发,满面惊疑之色。 众人一起向她身后看去,却那有什么?再回头来,却见那少年正发足狂奔,已是绕过了街角。 姬淑礼急道:"喂喂,你这人,怎么又这样?"已是跟了上去。 苏元长出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走了。"正要自另一面溜走,忽听姬淑礼喝道:"小苏,还不给我跟上来,又想往那里逃?" 苏元苦笑一声,心道:"跑不掉啦!"答应道:"属下得令。"纵身跟上。 三人追追逐逐,出城已远,那少年似是长力不足,脚下渐慢,远处却现出一片树林。 苏元心道:"他若进了林子便不好办了,说不得,只有如此了。"忽地长笑道:"二宫主,如此忘恩负义,藏头露尾之人,你追他作甚,莫非上次他曾对你无礼么?" 姬淑礼闻之一愣,立时大怒道:"你说什么?"却见那少年身形一震,竟也立下身形,缓缓转过身来。 苏元站住脚步,方要开口,那少年忽道:"我明白。" 苏元松了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你明白。" 原来他见少年极是高傲,自己这般说法,他十九忍耐不住,只想等他停下再行解释,如今他能明白,那自是再好不过。 不料那少年话音未落,身形一伏,已是冲了过来,苏元不及出刀,更不愿与他动手,向后纵开,叫道:"这位兄弟,你听我说,"那知这少年双臂一振,速度骤增,直欺过来,双手如鹤啄,似蛇首,直攻入怀,竟是南派武学"蛇鹤八变"。 他所知竟如斯广博?可也别小看了我心月狐啊! 苏元右膝疾顶,攻他小腹,双手凝起离火功,以手为刀,劈向那少年双肩。他见这少年身手不凡,拳法精奇,早已食指大动,此刻索性先打个痛快,再作解释。 那少年身形一侧,右手接下他的手刀,左手同时捣在苏元的肚子上,只听"通"的一声,苏元跌跌撞撞,退开几步,那少年却也不好过,整个人都被劈的扑在地上,一跃而起,右手犹在不住颤抖。 姬淑礼正要开口,那少年忽道:"心月狐苏元,二十八岁,出身玄天宫,所修为刀,另得玄天宫主亲传玄天八功之离火功。十八岁出道,斩杀黄河大盗"满天星,亮晶晶"………"他竟滔滔不绝,说了许久,方停下来,目注苏元,道:"我说的对么?" 苏元愣了一会,苦笑道:"我欠了你多少钱?" 那少年忍俊不禁,笑道:"你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吗?" 苏元与姬淑礼同时愣住。 姬淑礼伸出手来,指着那少年,道:"你,你也会笑?" 那少年却已又敛起笑容,冷冷道:"方才一拳,是因你口舌无礼。是以出手偷袭,久闻玄天八功神妙莫测,月下狐影千幻万变,早想领教,请。" 姬淑礼急道:"喂,我可是玄天宫的二宫主,武功比他要好,你要动手,不如和我来吧。" 苏元却是灵机一动,笑道:"你要过招可以,但道儿却要我来划。" 那少年淡然道:"随你,我总是这双手奉陪。" 苏元笑道:"如此最好,走吧。" 那少年愣了愣,道:"去那里?" 苏元笑道:"泰山。" 那少年奇道:"泰山?" 苏元笑道:"正是,你我岂能学一般俗人拳脚相拼?待我约得几个武功相近之人,你我各展所长,先得手者为胜,岂不甚好?" 那少年正要说话,苏元已笑道:"道儿由我来划,你也答应了,莫要忘记。" 那少年怔了一会,忽地大笑起来,道:"好,就随你。" 三人通过姓名,一起上路,这少年姓肖名兵,乃是襄阳人氏,但一问到他武功来历就语焉不详,含胡带过,二人对视一眼,均想道:"这名字只怕也是假的。"可肖兵既不肯多说,他们也不便多问。苏元还好,姬淑礼却终是心痒难奈,整日缠着肖兵设法套问,肖兵虽是冷冰冰的,她却只当看不见,肖兵也无可奈何,只便宜了苏元,落得个清闲自在。 这日三人进了了泰安城。方是九月十四,依约到城东悦来老店投宿,甫进店门,便见一个青衣女子闪出来,笑道:"你两位可算是到了,这位小兄弟却又是谁?" 苏元笑道:"是在路上结识的。"左右看了看,奇道:"关大哥他们还没到?"话音未落,就听姬淑礼笑道:"他们不来啦。" 苏朱二人脸色一起大变,过了一会,苏元才小声道:"你…传令让他们不要来了?" 姬淑礼笑道:"正是。" 苏元只觉满嘴发苦,却又倒不出来。朱子真怒道:"二宫主,你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你,你…"已是急得说不下去。 姬淑礼笑道:"泰山派早不足为惧,只什么五大夫剑,能奈我们何?来这么多人作甚?" 忽听耳边一声冷笑,两人一起变色,朱子真纵身上房,苏元抢到门外,却那有人? 姬淑礼却是神色不变,微笑道:"是泰山派的朋友么?适才话中如有得罪,便请出来一叙,何必如此?" 便听一人长笑道:"久闻姬二宫主英雄了得,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笑声渐渐远去,却仍是清亮如在耳边,苏元与朱子真对视一眼,心道:"这人好深的内功!" 等到几人打点住下,用过晚饭,天色已黑,姬淑礼却是个呆不住的人,便要夜游泰山,苏元朱子真正待相劝,肖兵忽道:"此时最好,明日动过手后,无论胜负,总是不便多留了。"苏元苦笑几声,便不再多言,跟了出来。 泰山有东西两路,王母池乃东路必由之地,四人不欲多事,经由西路而上。 此时将近十五,明晃晃一轮玉盘当空,四人又都身怀武艺,虽是夜行山路,却也如履平地,说说笑笑间,已行了七八里路,眼前隐约看见一座坊门,那便是中天门了。 苏元见夜色渐深,正要开口劝说,忽见姬淑礼目注前方,凝耳听时,果有吟哦之声隐隐传来。 再行近些,只见一个儒袍老者正在自斟自饮,喝得几杯,忽又长笑道:"…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桓,微九河其线,小七泽其杯…真是痛快淋漓,足当三百之饮,却不知有无雅客共进?"眼光有意无意,已是扫了过来。听他声音,却正是方才冷笑之人。 他这一席话听的姬朱二女都是一头雾水,目注苏元,苏元却也不明他在说些什么,干咳了两声,正要说话,肖兵忽道:"东方朔虽是才气冠于一时,唯失之油滑,壮士少之,即以此赋论之,未免强作壮气,不若汉武高极大特之叹,先生意下如何?" 那人顿时愣住,盯着肖兵看了一会,忽地大笑道:"好!好!不意竟有如此解人,请问小兄弟怎样称呼?" 肖兵淡然道:"在下肖兵,无名小卒而已,请问先生可是姓王?" 他这句话一说,苏朱二人同时想起一个人来。 朱子真拱手问道:"晚辈无知,请问可是王七公子亲临?" 那老者笑道:"什么王七公子?不过是一诗酒狂生而已。" 原来此人姓王名灵机,乃琅琊王家旁系子弟,排行第七,是以江湖人称王七公子,因沉溺诗酒风流,又出身旁枝,是以在王家未掌重权,但他乃是这一代王家家主族叔,位份极崇,便是姬淑礼,以玄天宫二宫主身份之尊,也唯有执后辈之礼以见。 苏元心道:"本宫与泰山派约斗便在明日,王家突有长辈到此,不知有何用意?" 琅琊王家雄霸北地多年,近年来虽已渐渐势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山东之地,影响仍不能小视。 他心中自盘算,王灵机却如全未看见他一般,拿起一个酒杯塞给肖兵,笑道:"这位小兄弟见识不凡,酒量定然不差,来来来,陪老王痛饮三百杯再说。" 又招手道:"怎么,你们看不上我这酒么,怎地不坐?" 苏元本是豪迈好酒之人,姬淑礼朱子真也有不让须眉之气,虽是心中狐疑,却不肯示弱,一一坦然入座。 酒过三巡,王灵机忽地笑道:"泰山自古为五岳之尊,帝王封禅必由之,再想及当年五岳论武,东岳独尊之时,也是何等威风,但现在我泰山派却日见衰弱,真是愧见先人了。" 我泰山派? 这四个字透出的信息委实太过惊人,朱子真手一颤,抬起头来,却见苏元竟恍若不觉,举杯笑道:"既有琅琊王家全力扶持,泰山重为五岳之尊,那也只在朝夕了,不知七公子在泰山派所居何位?" 王灵机抚须笑道:"苏世兄言重了,我王家原不禁子弟另投它门,何况泰山派中现今也只有我一人姓王而已,扶持云云,那里说起。" 又笑道:"老夫闲云野鹤,那有心思多问俗务,只空挂了个长老之名罢了。" 姬淑礼笑道:"然则泰山派明日之事,王长老自是义不容辞了?" 王灵机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在此相候,正是为此。" 朱子真笑道:"王长老不是要出手教训我吧?" 王灵机笑道:"朱律星言重了,那日之事,不过小小误会,何必兴事动众,不若就在这里解决了吧。" 姬淑礼笑道:"然则王长老的意思是?" 王灵机笑道:"老夫不才,想领教一下姬二宫主的玄天八功,若是不敌,也就罢了,若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明日会上,还烦二宫主与我泰山派些体面,如此可好?" 姬淑礼缓缓立起,笑道:"久闻王家浩然正气几可吞天灭地,淑礼早想请教,还请七公子不吝一赐。" 王灵机笑道:"我现下是泰山长老,自当以泰山武功临敌,方才肖小弟尝言东方失于油滑,极是精到,再来看看我这自兹化出的方朔八击又是如何" 苏元却是一惊,象王灵机这等成名多年的高手,如此说法,那这套新招决然不同凡响,只怕姬淑礼一时有失,闪身出去,笑道"玄天八功在下也有学得,不若先让在下领教一二吧。" 王灵机笑道:"这倒无妨,姬二宫主便先看一会如何?"言下之意,竟是全没把苏元放在眼里。 苏元不再多言,长刀抽出,横于胸前,他自料并非王灵机对手,心道:"只要设法挨过他八招,教二宫主看了明白,不至为他所算就成,看他这般模样,定要将八击一一施展,若如此这般,虽是胜不得他,要挨八招却是不难。"盘算已定,笑道:"七公子是前辈,在下献丑了。"忽地一跃而起,一式"立劈华山"直斩下来。 王灵机身形微侧,避开这刀,双手一吞一吐,拿向苏元双肩,口中笑道:"我这招吞西华如何?" 苏元身形向后一仰,双足顺势挑起,踢向他胸腹之间,王灵机赞了一声"好",一跃而起,竟是轻灵不亚少年,双掌一并,压击而下,道:"再接这招压南衡试试!" 苏元此刻已是避无可避,怒吼一声,也是一刀向天直刺,那是同归于尽的招式。果见王灵机身形一扭,左掌横拍在刀身上,借力跃开,苏元却不迟疑,竟就地一旋,直转过去,刀光闪闪,乃是一路地趟刀法,他眼见王灵机只两招已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若再不抢回先手,莫说八击,只怕连四招也挡不过。 王灵机笑道:"这么急么?"身形忽地一滞,强自突破刀网,左手一引,右手早抹向苏元左肩,苏元掌中刀已被他带出,没奈何,左手一翻,运起离火功,硬接了一掌,立被震至气血翻腾,又听他朗声道:"架中嵩!" 朱子真眼见如此,心下有些担心,靠到姬淑礼身侧,悄声道:"二宫主,他没事吧,要不要将他换下?" 姬淑礼面色不变,道:"换他干什么?" 朱子真道:"这老家伙非同小可,他再撑一会,别要受了伤。" 姬淑礼笑道:"小苏未尽全力,你没看出来吗?这老家伙自以为功夫了得,只怕要吃亏了。" 又皱起眉头,道:"虽然如此,等一下到我时,再不能这般取巧,必要一决胜负,倒有点头痛。" 肖兵忽道:"若是全力出手,我不敢说,但他既然自行限定只用这方朔八击,我倒想试试。" 姬淑礼一愣,道:"小肖,你不要说笑,这老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我来吧。" 肖兵不再说话,只是注目战团。 苏元此时可说狼狈非常,满身是灰,上衣也被撕下了一块,但总算又将轶北桓,微九河,小七泽三招一一接过。 是时候了,该反击了。 想在最后一招取胜是吗?那下面一招该设法把自己逼入绝地吧? 果见王灵机身形急旋,口中笑道:"只有两招啦,这招盈王屋你若没有把握就不要硬接,免得受伤。" 苏元身形似已拿捏不住,被他带动,身不由已跟着急旋起来。 王灵机直欺过来,右手拿向苏元肩井,左手去擒他右腕,笑道:"拔天台!" 肖兵却是面色一变,轻声道:"是时候了!" 苏元双目精光猛现,骤然定住身形,一刀划出,直取王灵机腰间,王灵机心下一惊,却仍是不以为意,右手一沉,径去拿刀,不料方拿住刀身,苏元右手一送,已将刀弃去。双手泛起红光,仍是取的王灵机腰间,笑道:"离火功来了!" 王灵机拿刀之时,原拟与苏元一拼内力,右手上已凝了八成真力,不料苏元竟是说弃就弃,真力反震之下,气血不畅,左手急收,硬接一击,"砰"地一声,只见火光四溢,苏元已是抽身退后,笑道:"多谢七公子手下容情,在下领教了。" 王灵机为苏元示弱之计所惑,竟被拼成个不胜不败之局,却不以为忤,笑道:"心月狐三字闻之久矣,果然名不虚传,吾闻强将无弱兵,想来姬二宫主更是不凡,请!" 姬淑礼见他豁达如此,心下也大是佩服,正要下场,肖兵忽道:"前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王灵机对他甚有好感,笑道:"你只管说好了,不必客气。" 肖兵将当日之事约略说了,道:"苏兄方才虽是走了八招,却甚是狼狈,在下若能挨过八招无伤无损,便当算是在下胜了,你看可好?" 王灵机笑道:"这倒也有趣,但若苏世兄责我未出全力呢?" 肖兵道:"不会,前辈一定会出全力。" 王灵机奇道:"这是为何?" 肖兵缓缓道:"因为在下想代姬二宫主与前辈一战。" 王灵机神色微变,望向姬淑礼,姬淑礼也已愣住。 肖兵转过头,看着姬淑礼,道:"二宫主,信我好么?" 姬淑礼回过神来,道:"小肖,你这是…" 肖兵神色仍是冷冷的,道:"我决不会害你。" 姬淑礼毕竟非比常人,片刻间已下定决心,笑道:"好,那就看你的了。"一拉苏朱二人,退开数步。 王灵机笑道:"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若八招间拿不下你,就是输了,你出手吧!" 肖兵双手缓缓提起,摆了个进手架势,却并不出手,身形微弓,盯着王灵机双手,略一沉吟,忽地喝道:"高矣!" 王灵机一闻二字。面色大变,肖兵双手已是拿向他两肩。 苏元却是大奇,肖兵这一出手,无论招式手法,竟都与王灵机方才那招吞西华有几分相象。 王灵机也"咦"了一声,双手回环,反扣肖兵双肘,正是一式吞西华。 肖兵双手内旋,不知怎地,竟已将王灵机爪劲卸开,仍要去擒他两肩。 王灵机愈发惊异,上身后仰,左手虚拿,右手一转,已捉住了肖兵手腕。不料肖兵一振一滑,竟又从他手中脱出。 王灵机神色越发惊疑,忽地退开数步,问道:"你方才这招叫什么名字?" 肖兵淡然道:"天地间原无此招,既因前辈而生,便当由前辈而决。" 王灵机沉吟一会,忽地大笑道:"好个因我而生,既如此,便叫做高吞西华罢!"揉身而上,又斗在一处。 两人翻翻复复,竟是斗了数百招犹不分上下。 苏元心下大是佩服,"方朔八击竟还有这许多变化,刚才原来也只是虚应故事而也。" 朱子真却大为不屑,对姬淑礼悄声道:"这老家伙说好只斗八招,却赖到现在,好不要脸。" 姬淑礼沉声道:"不得无礼,他从第二招起,便已不用内力,纯是招数相拼,若我未料错,今日之事,已是结束了。" 又道:"小肖到底是什么来头?莫名其妙就帮了咱们这么个大忙,着实奇怪的紧。" 忽听一声清啸,王灵机纵出圈外,仰面朝天,双眼紧闭,一言不发,竟就站在那里。 肖兵也不上前,也不说话,就只站在那里。 过得一时,王灵机忽地双手吞吐,顺势而变,将方朔八击一一演出,使到拔天台时,身法一变,再自盈王屋,小七泽诸招逆运而至吞西华,待得使完收招,两眼方缓缓睁开。 苏元心道:"不对,他逆运八招,竟已与方才颇有不同,这是为何?"姬淑礼也是眉头微皱。 王灵机望向肖兵,笑道:"多谢小兄弟,老王竟能再上重楼,从今以后,这便叫做汉方八击了!" 肖兵道:"前辈何谢之有,愧不敢当。" 王灵机笑道:"不用客气,我隐于泰山十余年,最爱东方此赋,因创八击,不料今日又能体会汉武豪意,别见洞天,都是小兄弟你的功劳。" 又道:"虽然如此,方才我若每一招都运足真力,你自觉能挡过几招?" 肖兵想也不想,道:"最多六招。" 王灵机叹道:"你虽是益我良多,但就事论事,你确是败给他了。"说着一指苏元。 苏元方要开口,王灵机又一挥手,将他止住,叹道:"老夫已尽全力,但事已至此,也没法子了,明日王母池再会吧。" 一转身,没入林中,竟就自去了。 四人取路下山,走了一时,苏元忽地停下脚步,道:"二宫主,这事我看不对。" 姬淑礼道:"你说。" 苏元道:"王灵机为何要深夜在此相候?为何说要二宫主明日给泰山派些体面?" 姬淑礼并不说话,作了个手势,要他说下去。 苏元背负双手,缓缓的转了几个圈子,道:"他既要我们给泰山派体面,那自是觉得明日会上占不到便宜,但以他武功,并不在二宫主之下,胜负颇难逆料,若再加上五大夫剑和泰山一派,我们只怕还要吃亏,而他竟如此这般,那当是有什么事情使他明日会上不能出手,但,这会是什么事呢?" 姬朱二女深知苏元心智卓绝,最是缜密,并不开口,只是静听,肖兵也不说话,站在一边,皱起了眉头。 苏元又转了几圈,沉吟道:"难道是派内不和?又或者是王家另有指示,不欲太过引人注目,想将此事暗中结束?但要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不用请出五大夫剑啊?" 肖兵忽地眼睛一亮,向朱子真道:"朱姐,你…"与此同时,苏元也猛然转过身来,向朱子真道:"子真姐,你…" 两人话同时出口,又同时停住,对视一眼,神色之间,都颇有佩服之意。 姬淑礼奇道:"你们两个在玩什么把戏?鬼鬼祟祟的。" 肖兵却不说话,只是退开一步,向苏元比了一个手势,让他先问。 苏元向朱子真道:"子真姐,你把当时如何与泰山弟子冲突再说一遍好么?" 朱子真愣了愣,道:"那有什么,只是些口角冲突,因他们太过无礼,便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 苏元道:"与你冲突的有几人?都是谁?" 朱子真道:"当时有三人,带头的姓金,另外两个不记得了,后来赶来了一个道士,叫天松,是他们的大师兄,不出十招就被我夺下了剑,恼羞成怒,说什么要我有胆别走,我便索性住了几天,第三天上他们说是请出了五大夫剑,要我再等几天,正逢那时宫主招我回宫,便约了这个日子,怎么了?" 苏元道:"约斗之事是他们定的?" 朱子真道:"正是。" 苏元又道:"那姓金的可是面色白净,约三十来岁年纪,身形颇为瘦削?" 朱子真道:"正是。" 苏元叹道:"这人八成是金水心,他乃泰山俗家弟子之首,性格最是阴沉,怎会为了些许小事动手,更何况以泰山派的实力,就有五大夫剑撑腰,也不足当我宫一击,而竟敢主动约斗,其中只怕另有文章。" 苏元为人缜密,来此之前,已先行将泰山派上下资料尽数查阅,原料泰山派之力不足为惧,只是盘算如何对付五大夫剑,自觉一行四人已足克敌,虽是关房未至,仍可操必胜。是以并不怎样紧张,不料突然冒出了一个王灵机,全然出乎意料之外,而琅琊王家究竟已介入泰山派多深,明日会上还可能有多少变故更是浑然不知,心下甚是担忧。 四人再走了一时,看看山下灯火已近,苏元突然面色大变,失声道:"我明白了!" 姬淑礼一愣,道:"小苏,你怎么了?" 肖兵忽道:"我也明白了。"语气却仍是不疾不徐的。 苏元道:"二宫主,我们只怕中计了。"他为人多智,方才一时失惊出语,这几句话却已又冷静下来。 姬淑礼面色微变,道:"你说。" 苏元转过头,对肖兵道:"肖兄弟,你如是泰山掌门,在衰败已久后,得到意外助力,想重振威风,你会怎么做?" 肖兵道:"所谓狂风不终朝,要振兴一门,最理想的方法,当是不事声张,潜植势力,若能出上几个一流弟子,加上几个强力援手,再有机缘,便可重振雄风。" 苏元道:"所谓机缘,以肖兄弟看来,当如何理解?" 肖兵道:"最理想的,自是莫过于正面挑战威名正盛的势力,若能斗个不胜不败,便足达成目标,若能有所便宜,那自是一夜成名。" 苏元道:"好!那请问肖兄弟,这成名势力当如何选择?" 肖兵道:"第一,不能选择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不然只怕威方立而名已坠,得不偿失。" 苏元道:"不错。" 肖兵道:"第二,不能选择近旁势力,以防战火结连,多年不解。" 苏元道:"不错。" 肖兵道:"第三,所选势力中,最好是有任性好事,却又身份崇高之人…" 姬淑礼正听着,忽地反应过来,怒道:"这句是在说我吗?" 苏元肖兵都低下了头,不敢说话,苏元心中却是悄悄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姬淑礼瞪了他们一会,方笑道:"好啦,我又不会吃了你们,怎么都吓成这样。你们说的确有道理,小苏,那你认为现在该怎办?" 苏元毫不迟疑,道:"明日之会照旧,决然不能退缩。" 朱子真奇道:"那你刚才说的?" 苏元道:"我料泰山派中必有不和,不然王灵机该是明日会上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决不会此时出现。" 他想了想,又道:"我若是王家家主,暗中扶持一个门派,必是为了一朝收为已用,或是有事时充作奇兵,虽要充实其力量,却决不会想将此事招摇到天下皆知。所以我料这事该是泰山门中部分念念不忘泰山声威的长老所为,想借王家之力硬撼玄天宫,以振泰山之威。" 姬淑礼道:"唔?" 苏元道:"此事起初必是瞒着王家所为,而王家高层却不想与我宫有所冲突,所以王灵机才会孤身前来,欲将此事在暗中处理掉。"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他却没想到会讨不到什么便宜,但不管怎样,这正是表明王家高层不想与我宫正面冲突的态度,如果这样的话,明日之会,或能和气收场。" 姬淑礼笑道:"不错,但你想过没有,事已到此,若王家再行退缩,只怕就难以控制泰山派了。" 苏元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想王家有足够实力镇压泰山派中的不满者,虽会有所损失,也不会比与我宫正面对抗代价更大。" 又道:"话虽如此,也不能排除王家实力已暗中培养强大至足可与我宫一战,那也可能会让他们下定决心,但我想事情该尚未至此。" 又向肖兵道:"但无论如何,就算明知明日之会不善,我们也不能临阵退缩,可肖兄弟你却无需趟这汪混水,还是请回吧,他日江湖有缘,你我再好好较量一番。" 肖兵神色不变,冷冷道:"你当日助我之时,我对你说过这些废话吗?" 苏元愣了愣,大笑道:"好,好,在下真是小人之心了,既如此,你我兄弟明日就联手抗敌,会会那五大夫剑!" 王母池又名群玉庵,乃泰山名胜,筑于泰山南麓,四人翌日起了个大早,红日初现之时,已是过了岱宗坊,看着前面绿树掩映中,现出一片红墙绿瓦,那便是王母池了。 只见周围交柯横生,浓阴如盖,确是个清幽绝俗之地。 苏元笑道:"泰山派倒也会挑地方,这般盛日,在此一坐,着实受用的紧。" 肖兵叹道:"此地本就是泰山南麓第一消暑胜地,历代皇家登山,必要在此小憩,若不是胡尘半蔽中华,又岂会为民间帮派所据?" 苏元却是心中微动,自结识以来,肖兵对自己身世绝口不提,但听方才之语,却实有家国之痛,难道竟是出身北方望族?当下叹道:"肖兄弟说的好,想我汉人自黄帝开国,尧舜立规以来,几曾被人逼到这般境地?" 这一语更是触动肖兵心事,叹道:"尧舜立规,尧舜立规!"忽道:"苏兄,有一阙词,你听过么?"也不等他回答,已是吟道:"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岂无。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需问,赫日正当空!" 他声音清亮,但却极是阴郁悲愤,声音未落,忽有人笑道:"好个赫日正当空!陈-元龙一腔英雄血泪,听来真是如在耳边,但此地乃我大金国土,你们公然吟哦反诗,可是不要命了么?" 肖兵面色一变,苏元已沉声道:"泰山派几时说起'我大金'啦?" 其时北宋亡灭已久,金人治北已历数代,但民间豪杰却仍是切切南望,无不以屈身胡虏为耻,玄天宫虽与官府无涉,但姬苏诸人一听这般说法,无不心下暗怒。 只见一个灰袍人从道旁转出,笑道:"那里,那里,在下并非泰山弟子,只是偶然路过,听到这位兄台吟诗,一时心为之动,贸然开口,冒失得罪之处,还请几位多多包涵。" 他顿了一下,又对肖兵道:"不敢请问这位兄台贵姓?" 苏元见这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背上负了一把雨伞,留着两撮胡子,脸上笑眯眯的,甚是可亲。但想起他方才所言,却是心下暗怒,只他既是对肖兵说话,苏元便不便插言,只听肖兵冷然道:"你是金人?" 那人笑道:"不是。" 肖兵道:"你是汉人?"语气如冰,朱子真竟不觉打了一个冷颤。 那人笑道:"不错。" 肖兵冷道:"我众汝寡,我不杀你,快滚!" 那人笑道:"在下这就不明了,方才听得这位小兄弟高歌诗赋,乃是一位雅人,怎地突然这般无礼起来?可是看到在下衣帽不扬么?岂不知圣人有言曰:…" 他话未说完,肖兵已是怒道:"你还知道圣人之训?那为何大好男儿却要屈腰胡虏?" 苏元微微变色,心道:"这总是金人治下,肖兄弟这般说法,只怕不妥。" 那人笑道:"这位小兄弟一发差了,子曰:'尧,东夷之人也;舜,西夷之人也',所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赵家既治不了这花花世界,便当交于别人,赵宋这二百年江山也是夺于孤儿寡母之手,兄台难道不知?" 肖兵面色剧变,怒道:"还敢胡说八道,找死!"抢步上前,呼的一声,一拳击向那人小腹。 那人却是不慌不忙,笑道:"小兄弟好大的火气啊,年轻人还是从容些得好,不知道么?" 他口中嘻笑,手上却不怠慢,右肩一振,已将背上的雨伞持在手中,滴溜溜的一转,只听波的一声,已将肖兵这一拳挡过。跟着一收一带,左足顺势飞起,直取肖兵的右肋。 他两人斗在一处,姬淑礼苏元却是各自思量,都是颇为不解。 苏元靠到姬淑礼身边,小声道:"二宫主,你再说一遍,你们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姬淑礼道:"不是说过了吗?他正在和太行的人打,几十条大汉打他一个,我看不过去,就帮了他一把,不料最后一问,还是他滋事在先,还好太行帮的老大我认识,总算说了过去。" 苏元皱眉道:"肖兄弟每日里冷若冰霜,却爱寻事生变,今天只被那人说了几句,就这般怒意勃发;而且以二宫主你的眼界见识,直至今日,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拳法,联想起来,着实奇怪的紧。" 姬淑礼却笑道:"管他什么来头,总不会是要害我们,我看这家伙身手不错,只怕小肖讨不到好,多半我还得上。" 他两人说话间,肖兵已是连变了十余路拳法,无不是精微沉猛,深得三昧,几人都是看得大为佩服,但任他千变万化,却总也攻不入那灰袍人的伞中。 再斗一时,那灰袍人忽地喝道:"小儿无礼,还不悟么?!"一拳自伞后穿出,咚得一声,正打在肖兵胸膛上,将他打的踉踉跄跄,退开几步。 几人大吃一惊,苏元急抢上前去扶住肖兵,姬淑礼掠入场中,挡在那灰袍人身前,却是怕他趁势追击。 那人却不追击,只是站在那里,冷然道:"南师久不至,怎怪北群空?年轻人,你好好想想罢!" 苏元见肖兵两眼空空洞洞的,极是迷茫,只恐他已受内伤,正要察看,肖兵却挣开他,道:"不妨事,他没用内力。" 走前几步,肖兵盯着那灰袍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笑道:"怎么,不忿这一拳之辱,想日后寻仇么?" 肖兵道:"阁下有不杀之恩,在下怎敢放肆?唯听阁下之意,未忘故国,何不南渡求用,岂不胜过屈身于此?" 那人笑道:"未忘故国?我家即天下,天下即我家,那有什么故国?赵宋无能失国,有德者即可居之,自故飞将军以下,多少英雄豪杰都为这一家一姓枉丢性命,不觉得冤枉么?" 又向肖兵招招手,道:"我知你一定不服,你过来,听我说。" 肖兵走到他近前,苏元见他口齿微动,不知说了些什么,肖兵却是面色大变,几乎惊呼出来。 就听那人又说了几句,笑道:"如何?" 肖兵犹豫了一下,极是坚决的摇了一下头。 那人叹道:"也罢,也罢,总是机缘未至,你去吧。" 一转身,正要离去,忽又转回身,道:"你所用的,实为天下第一等的拳法,若仅就招式相拼,当今天下只怕也没几个能和你平手相搏,我更不是对手,但我刚才却能不用内力,一拳将你打退,你虽已有小成,但若想不通这中道理,只怕此生再难寸进。" 也不等肖兵回答,便自去了。 肖兵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对苏元道:"丢人啦!" 苏元心知他来历必有古怪,但他既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当下笑道:"我看这位先生实是不世高人,肖兄弟能得他指点,那里是丢人,该说是福份才对,只是他临去那几句话却实是高深莫测,二宫主,你可明白?" 姬淑礼苦笑道:"你当我是谁?这种猜谜一样的话我一听就要头痛,若是大哥在这儿还差不多," 又抬头看看太阳,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快正午了,走吧!" 四人再行了里许,就见几名灰衣道士迎了上来,为首一年长些的道:"有劳姬宫主玉趾亲临,一路辛苦了,"又招呼道:"朱律星请,苏宿主请,肖先生请。"他口中说的客气,面上却满是恨毒之色,那有一丝客气之意? 苏元心道:"对方果是有备而来,就连肖兄弟的底只怕也已盘过,今日之会恐难善了,但无论如何,决不能容他们伤了二宫主。" 看看肖兵,苏元忽地想到花平,他在洞庭已呆了一个月了,不知现在怎样,伤好了没有? 心月狐之名,大江南北无有不知,在这一代江湖子弟中,自己可说是名列前十的出色人物,江湖公论中能与自己比肩者,不过少林铁肩,武当紫云以及上官国思,邓方叔等廖廖数人而已,但这月来连遇花肖二人,都是名不见经传之人,却又各负惊世之才,决不在已之下,以此观之,江湖之大,武林之广,正还不知有多少藏龙卧虎,只等时机一至,便要冲天啸谷,各展所长。 自采石之战以来,江湖平静已久,但现在… 暗云四合,星光纷现,只怕,又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 在这一波风浪平静之后,苏元这名字,是会成为武林传说,为万人景仰向往;还是和无数失败者一样,成为别人的战绩和垫脚石? 无论如何,此事过后,必须回宫再向宫主请教疑难,觅地静修。 刚才那灰袍人所说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心事? 少年得志,成名已久,乃是公认的武学天才,但这几年来,却是陷身瓶颈,进步极慢。江湖名声最是不稳,只要一场惨败,便可能从此除名。而这月来所见,更是增强了自己的危机感。 但也正是如此,才能激起自己的兴趣与斗志,才能够攀向更高的地方啊! 几人行到观前,只见大殿前的广场上已是聚了百余人在,中间摆了十四把太师椅,东西各四,向南又有两排,前一后五,除了西边四把以外,都已坐上了人,却看不见王灵机。 姬淑礼笑道:"这是给咱们留的啦,坐下吧。" 就见中间那把椅子上的人站起身子,迎上前来,笑道:"姬宫主亲临泰山,我派上下均感蓬荜生辉,在下刘补之有礼了。" 这人正是泰山掌门。 苏元见他不过三十岁上下,眉目之间,倒也英气勃勃。 刘补之接掌泰山乃于三年之前,其时泰山天门道人病逝,传位于他,三年来总是谨小慎微,从不参于任何争斗,唯泰山早已衰败,他自然也被人看低一线。 但是,如果这次的"驱虎吞狼"之计是出于他的谋画的话,那么就要重新对他进行估计了… 苏元心下盘算,面上却是全不露半点声色,又见刘补之满面笑容,将那东首四席一一介绍给他们。原来都是泰安济南一带的有名武师。是泰山派请来做见证的。 等到一一见过之后,姬朱等人都已入座,刘补之方笑道:"姬宫主,当日之事,这几位并不清楚,不若在下先行述说一下,若有不清之处,再请朱律星指正些个,然后让大家评个是非曲直,你看可好?" 姬淑礼笑道:"客从主便,一切听从刘掌门主张便是。" 刘补之便将那日之事约略说了,又笑道:"金师弟的性子是燥了些,不过朱律星的出手却也着实是过了些,这个,这个怎么料理,刘某却也不大明白,请各位给拿个主意可好?" 东首一个老者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当日之事,谁也没有看见,本是一笔胡涂账,依老夫之见,不如各让一步,抹过去算了。" 这老者是泰安人,姓胡名进铨,乃泰安有名武师。 刘补之笑道:"胡老师的说话颇有道理,不知姬宫主意下如何?" 姬淑礼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玄天宫原也无意与泰山一派为敌,若能这般了结此事,那自是最好不过。" 苏元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王家终于还是无意与我宫正面冲突啊。 忽听南首一人道:"刘掌门,你们要讲和,是你们的事,但朱律星当日口出大言,说我兄弟难当一击,唯实欺人太甚,无论如何,我兄弟今日总要领教一下。" 对方如此叫阵,朱子真再难回避,姬淑礼看了苏元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苏元站起身来,走到场中,笑道:"请问说话的可是齐大先生么?" 那说话之人缓缓立起身来,是一个五十多岁之人,甚是高瘦,道:"正是老夫。" 苏元笑道:"子真姐现居我宫高位,岂有轻动之理?在下苏元,乃玄天宫阵前小卒,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正是在下较力之时,还请大先生不吝一教。" 他话说的虽是客气,其实则是暗刺齐力根本不配与朱子真交手,齐力又岂会听不出来?却也无可奈何,面色一沉,道:"心月狐也是无名之辈?老五,你就陪他走几手。" 后座上一个红衣人应声而起,步入场中。 苏元笑道:"是韩五先生吧,在下是后辈,要先出手了。"一刀劈了过去,韩旷右手一提,长剑出鞘,两人斗在一处。 苏元斗了十余合,渐渐被韩旷剑光圈住,攻少守多,齐力面上不觉现出喜色。 姬淑礼却是心下暗笑,"小苏现下不过用了一半功夫而已,等会一击胜出,看你还笑得出来?" 肖兵负着双手,在场边为苏元掠阵,他深知苏元功夫,只看了片刻,便知是有胜无败,却怕有人出手暗算,双眼炯炯,在场中扫来扫去。 他目光方从一个泰山弟子身上扫过,忽地心中一动,却是不动声色,佯作注目场中,只用余光暗暗盯住这人。 这人其实并无可疑之处,肖兵只是觉得,刚刚自己好象看到他的嘴角,少了一丝笑容。 刚才,正是韩旷连环三剑,将苏元逼得手忙脚乱之时,泰山弟子无不欢声雷动,这人却未跟着欢呼,只是全神盯着场中,极是专注。 他想要干什么? 那人虽是没有什么异样举动,但肖兵全神贯注在他身上,终还是看出来一点不对。 那人的手,竟一直藏在袖中,没有抽出来过。 想要用暗器? 肖兵蹲下身理了一下鞋子,站起身的时候,手中已是扣了几粒石子。 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些的好。 苏元再斗了一会,心道:"夜长梦多,别再玩啦。"刀法忽地一变,竟如柳梢掠水,又似雪落梅枝,连出六刀,全是精巧轻妙,一触即变,无孔不入,袭向韩旷身上各处要害,韩旷不意他刀法竟忽地变成如许轻灵飞动,大惊之下,拼尽全力,剑光连闪,总算将六刀一一接下,只觉胸口极是郁闷,已是汗流浃背,苏元轻笑一声,猛地一声大喝,又是一刀劈下。 他这一刀却是全无花假,韩旷起手挡格之时,犹防他变招,留了三成力,那料这一刀之力竟是如许之大,手上一颤。已是握不住剑。"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肖兵却猛地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盯着场中。 要出手暗算,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全幅心神都放在苏元身上,却忽听得一声惨呼,韩旷竟已倒在地上。 齐力等人大吃一惊,纷纷掠入场中,只见韩旷捂着肚子,惨呼道:"他,他用暗器伤我!" 这一下众人无不惊怒交加,齐力等人怒喝声中,已是拔剑攻上,就连那几名泰山派请来的武师,也都站起身来。 苏元肖兵都是心中暗恨,昨夜两人推敲今日之战时,就已想到,若是这般捉对厮杀,除非王家家主亲至,谁对上姬淑礼也难言必胜,是以多半要想法弄成个群战之局,只没想到对手竟会如此卑鄙。 看齐力等人的反应,多半也是被蒙在鼓里,入了人家的算局,这样的话… 肖兵掠入场中,喝道:"等一下!"忽地身形急退,已欺到那泰山弟子跟前,那人促不及防,方要出手,肖兵已扣住他右手脉门,肩一耸,手一挥,已将他摔到场中, 齐力一惊,道:"你…"肖兵不等他说完,一脚踩在那人胸口,喝道:"是谁指使你暗算韩五爷的?" 刘补之面色大变,掠入场中,怒道:"肖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兵并不理他,一脚踩在那人左袖上,果觉坚硬异常,藏了什么东西,更不迟疑,一俯身,"唰"的一声,将他左袖撕开,只听"铛"的一声,就见一个铁筒掉了出来,滚了几圈,停在地上。 肖兵盯住刘补之,缓缓道:"请问刘掌门,这是什么?" 刘补之也当真了得,竟是面不变色,怒道:"申语,枉我待你不薄,你竟做出这种事来,说,是谁指使你的!" 忽听一人笑道:"这个么,正是区区在下。"却正是路上所遇那灰袍人的声音。 姬朱等人面色一变,回过头来,果见他正站在广场入口处,仍是笑眯眯的。 齐力等人大怒之下,提剑冲上,却听那人懒洋洋的笑道:"这般生气么?"也不知怎么一闪一纵,竟就从他们几人间穿过,已是到了人群跟前。 泰山诸弟子正要群起攻之,刘补之已喝道:"不得妄动!"拱手道:"这位前辈身手如此不凡,必是成名高人,为何要教我门下做出这等事情来?" 那人笑道:"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么?" 刘补之正色道:"我泰山一派中或无人能当前辈一击,但江湖大义所在,前辈今天若不能给个说法,我泰山派决不能如此罢休。" 顿了顿,又道:"不敢请问前辈姓名?" 齐力怒道:"刘掌门,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伙儿先一起把他拿下再说。" 那人笑道:"姓齐的,你若想为你兄弟报仇呢,就过来动手,这般说法,该不会是怕了我,想把大伙儿都拖下水吧?" 齐力被他说中心事,顿时语塞,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这样说话?!有胆先报上名来!" 那人笑道:"要我报名?这儿竟没一个人认得我么?" 东首一个老者忽地惊道:"你,你是周龟年!" 那人笑道:"是振威镖局的梁老师么,难为你还记得我。"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第四章:一剑光寒十四州 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四章:一剑光寒十四州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元见姬淑礼面有迷茫之色,靠过去轻声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姬淑礼"啊"了一声,惊道:"竟然是他?怪不得。" 原来这周龟年乃北地武林第一异人,武功深不见底,行事神鬼莫测,为人喜怒无定,尝受聘于金主,在完颜雍座前极是得用,却又不肯侧身官场,仍是浪游江湖之间。 他在二十年前,如流星般突然出现于江湖,当完颜雍聘他为殿前一等侍卫,许生杀之权时,根本就没人知道他的出身门派,武功来历,可很快,他就证明了他的价值。 受聘于金主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单枪匹马,挑了太一教。 太一教乃道门大宗,素来暗通宋廷,与金人为敌,早被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太一教在北方信徒极多,若一个处置不好,那便难以收场,是以多年来也只有隐忍不发。 每年八月十五乃太一教大会之日,各处分舵弟子均会回山一聚,而他,竟就选了这个日子独闯老君观。 由山门至正殿的四里山路,他信步踱来,无一步急行,却也无人能让他慢行一步。 太一教掌教真人纯阳子不得已之下,亲自出手,两人斗了数十合,纯阳子连他的衣角也没沾到,高下可说已判,他却只将纯阳子道冠抢下,捏的粉碎后仰天大笑,在老君观前书下"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十四字后飘然而去。 经此一役,太一教声威大衰,纯阳子无颜再居掌教,传位于大弟子青云后闭关于后山,不复见人,不久抑郁而终。 但青云虽居长位,武功声望却均不足伏众,三弟子青风,五弟子青月联起手来,欲夺掌教之位,被人点破后索性破面出教,太一教自兹四分五裂,内讧不止,不复为患。而各派道众为着相互争斗,也多有向金廷主动示好者,这困扰金廷数十年的心头大患,竟被周龟年于半年之间消于无形。从此名动天下,宋方高手恨之切齿,这些年来不知组织了多少次明杀暗狙,但他武功委实太强,又兼心智过人,也没谁奈何得了他。 传言他最是好酒,却不肯与人共饮,常独饮至于大醉后高歌"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之句,是以武林中提到"天下谁人不识君"七字便是指他。 近十年来,他在江湖上走动渐少,神龙见首不见尾,已几乎成了神话般的人物,唯三年前曾到访玄天宫,与姬北斗过了八招,未分胜负,大笑而去,后来姬淑礼等人问起此战细节,姬北斗只是下令玄天宫弟子若遇着他时不得无礼,却总是不肯详言。 从刚才路上之事来看,他似无恶意,但此人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定,还是…小心些吧。 苏元不动声色,看了看肖兵,肖兵微微颔首,让开几步,站到苏元身侧。 周龟年脚步不停,看看走到申语身侧,齐力猛然一惊,喝道:"你要干什么?"快步抢上,挡在申语身前。 猛听得一声大笑,齐力只觉耳中轰的一声,就似响了个震雷般,跟着眼前一花,大惊之下,掌中剑急舞成一团剑花,护住全身上下,却不觉周龟年有何动静,缓缓收住剑势,只见周龟年仍是好好的站在自己前面尺许之地,满面笑容。 齐力收住心神,刚想开口喝骂,却见泰山众弟子一个个满面惊恐之色,对自己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心下一发暴燥,转身喝道:"怎么了…"立时张口结舌,僵在那里。 申语七窍流血,已是死了。 肖兵看向姬淑礼,惊道:"劈空掌?"他与苏元修为不足,刚才的变化,根本看不清楚。 姬淑礼摇摇头,道:"是指劲。" 又道:"相据数尺以指力伤人虽难,但申语已不能动弹,只要认清穴道即可,倒是他刚才身子一晃,虽然好象不怎么快,但我却完全瞧不清他身形变化,这等身法,真是可惊可怖。" 其时泰山弟子纷杂之声乱作一片,她声音又不甚响,但周龟年却都听在耳里,声音甫落,即笑道:"我这身法其实也只平平无奇,得二宫主如此谬赞,真是惭愧,北斗兄近来可好么?" 姬淑礼躬身笑道:"家兄身体甚是康健,有劳周先生费心了。" 周龟年笑道:"如此甚好,放眼当今武林,浪得其名者比比皆是,若不是还有几个如北斗兄般的人物在,这江湖可真是无趣之极了。" 他顿了顿,又道:"烦二宫主为我带句话儿,就说今年腊八之日,周某想上玄天宫讨一口粥喝。" 姬淑礼笑道:"能得周先生大驾一临,敝宫敢不清道扫尘以候。" 周龟年又向刘补之笑道:"刘掌门,今上慈爱,不欲多兴胡汉之别,却不是说不知杀戮之道,汝等心怀宋廷,只要不做出事来,我也懒得多管。行事必先三思乃圣人之训,刘掌门为人聪明,当不会不知其中道理。" 刘补之却仍是不卑不亢,面色不变,朗声道:"晚辈受训了。" 齐力此刻可说是尴尬之极,若要出手,眼见场中只怕没人会相助于已,若不出手,这个脸却往那里搁? 刘补之忽道:"还有一事,也要烦周先生给个交待。" "齐先生等乃是为我泰山一派出头而来,如今又为我泰山弟子所伤,若我泰山派就此装聋作哑,那还有脸立足于山东武林?" 周龟年笑道:"是么?我若一怒,足可将泰山派从江湖上抹去,这你可曾想过?" 刘补之坦然道:"吾闻习武必先习德,义乃百德之先,若泰山派将来被江湖同道讥为藏头露尾,无义鼠辈的话,泰山派存不如亡。刘某宁可以身殉派,也不愿落下这等名声。" 他这一席话并不甚快,却掷地有声,语气极是坚决。说完之后,整个广场上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 打破这寂静的,是大笑,周龟年的大笑。 "好好好!想不到泰山派中竟能出了你这等人物,老夫真是看错了你!" "老夫今天就给你个面子!" "齐力,我站在这里,一步不动,让你们四个一起上,三招内若能伤得了我,就算你们出了口气,若伤不了我,也就算了,你看怎样?" 不等齐力开口,又指指申语,笑道:"韩五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他却赔了条性命,也够了吧?" 齐力精神一震,抬起头来。 他已心知今日决然讨不了好去,但周龟年这般说法,却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他身法虽怪,若是两脚不动,想来也难施展,自己兄弟并肩多年,配合极是默契,四面合击之下,三招内纵然伤不得他,若能在他衣衫上划得一剑,今日的面子便可说找了回来。 再不多言,斜行几步,站在周龟年东首,长剑扬起,道:"既如此,我兄弟就领教一下周先生的高明。" 燕幽,赵妙,魏奥三人步入场中,占定各方位置,与齐力将周龟年围在当中。 他们虽是以四击一,却仍不敢妄动,四人各自摆起起手架式,守住门户。 周龟年微微一笑,举起手来,似要去拿背上的伞。 齐力心道:"那能再让他拿兵器?"喝道:"动手罢!"四剑齐挥,劈向周龟年身上各处要害。 周龟年竟是不躲不闪,忽地大吼一声道:"住手!" 四人兵器已临其身,若直劈而下,只怕周龟年当时就要血溅五步,但不知怎地,竟是没一个敢劈下去。 齐力强忍怒意,道:"周先生有什么事?" 周龟年并不理他,却向苏元笑道:"你的刀给我看看如何?" 苏元见姬淑礼点了点头,也不多语,连刀带鞘,掷给了周龟年。 周龟年将长刀拔出,左手执尖,右手握柄,对着日光,眯起眼睛,看了一会,笑道:"纹乱身痴,不过寻常快刀,并非什么宝刀利刃。不过呢,这样也就够了。" 刷的一声,刀已入鞘,对齐力笑道:"你们上吧。" 不等齐力开口,已又笑到:"哦,别怕,我只是要这把刀来玩玩,不会用来砍你们的。" 齐力已是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周龟年却又笑道:"还不放心么?这样好了,若我待会用这刀碰到你们随便谁的兵器或是身上,就算我输了,好不好?" 齐力心道:"这斯半疯半颠,还是莫和他纠缠的好。"退开一步,长剑横起,闭口不言。 周龟年笑道:"还不动手?我可要睡了。"说着竟已闭上眼睛。 齐力等人再也忍耐不住,怒喝声中,剑光闪闪,已又刺至。 不料剑势方起,周龟年就大笑道:"来的好!"呛然一声,寒光大盛,竟然刀已出手。 齐力只觉森寒刀意扑面而至,自己竟是完全接之不下,挡之不住,若再不变招,只怕立时就要横死刀下,大惊之下,剑招急收,尤觉得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一个"懒驴打滚",闪了开去。 他这一下滚得浑身是土,大是狼狈,心下却甚是得意:"这老儿竟用了刀,无论如何,今日总算是有面子了。" 却见燕赵等人都滚在地下,不觉大奇:"那一刀分明是冲我来的,他们这是怎么了?" 又见周龟年负手看天,全不理睬他们,泰山众人却都面有尴尬之色,更是不解,心道:"我们这总算是胜了,说几句场面话罢。" 一拱手,道:"周先生,方才承让了,这…" 话未说完,忽见周龟年右手急挥,道:"小心,下来了!"跟着只觉眼前一花,周龟年手中竟已多了一把长刀。 齐力正不明就里,周龟年已笑道:"我正想问你呢,方才我看你们剑势太凶,大惊之下,顺手把刀向上一抛,正想认输,你们却都一个个滚在地上,这…" 他眯着眼看了看齐力,笑道:"难道几位练的竟是地趟剑法么?原来地趟剑法竟还有如此变化,老夫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 苏元咬紧牙关,强忍笑意,肖兵虽是面色如常,右手却在身后紧握成拳,微微颤动,朱子真腰身连颤,已是有些掌不住了。 他几人看的明白,方才周龟年一刀出手,威压四方,各人均觉是冲已而来,大惊而避,他却信手将刀插回背上,抬头看天,等到齐力起来理论,他才又故弄玄虚,将刀取出。 姬淑礼忍住笑,对苏元道:"若看刚才那一刀,他足可一招败下四人,以这等差距来说,他手中有无兵器,实是没多少差别,显是在故意戏弄他们。不知想干什么。" 又听周龟年笑道:"现在这算是一招了吧?还有两招,快些了。" 肖兵忽地道:"前辈此等说法,只怕不妥。" 齐力等人不禁一愣,都没想到肖兵会为他们说话。 周龟年偏过头来,笑道:"怎么?" 肖兵道:"武者以德为先,胜败之分,不过强弱之际,不当如斯戏弄。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方是大家所为,前辈明明远胜诸人,却连弄智计,屡屡戏谑,未免有失风范。" 他这一席话说的堂堂正正,周龟年却是全不以为意,伸手在脖子里抓了抓,笑道:"谁教他们没本事让我认真?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侠,你们在背后不是喊我疯子,就是骂我走狗,以为我不知道么?" 肖兵还想说话,周龟年一摆手,再不理他,对齐力道:"看肖小弟面上,多送你们一招,来吧。" 忽地偏头又看了肖兵一眼。 肖兵正想与苏元说话,猛可里对上了他的眼神,一时间竟如遭雷亟,动弹不得。 少遇离难,多经坎坷,饱历世事,肖兵这颗心早已经练的坚如铁石,真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不瞬眉,可此刻,他竟完全无法自控,周龟年的双眼,就如两个漩涡般,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了进去。 这是…嘲笑,同情…挑战?! 警觉到自己的失态,猛一摇头,肖兵回过神来,额上竟已有汗珠滚滚而下。 他二人对视不过片刻,旁人都没在意,只有苏元站在身侧,看出不对,轻声道:"怎么了?" 肖兵收摄心神,道:"没什么。"将额上汗水擦去。 挑战是吗?我接受。 或许现在我离你还很远,可是… 能够练成二百年来都无人全功的"天道",我的悟性与聪明,不会输给你的! 周龟年却象是没看见这边一样,对齐力笑道:"还不动手?"忽又对刘补之大声道:"刘掌门,烦你去买些煎饼大葱来好不好,还有,最好再带些被褥来。" 刘补之愣了愣,道:"这…" 周龟年笑道:"这几位总不动手,看来想做长日之战,各位看累了好吃点睡啊。" 齐力再也按捺不住,怒吼一声,一剑洒出,罩向他胸前大穴。 与此同时燕幽削足,赵妙斩肩,魏奥刺头,三人都已出手。 他们合练多年,配合极是无间,这一下含忿出手,威力更增。 周龟年却仍是一脸笑意,道:"这就对了。"说话间,只见他两手一圈一带,不知怎地,齐力等人竟就都身形大乱,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几剑互相碰在一处,他夹手一拧,袍袖拂出,齐力等只觉身上一麻,手上一松,掌中剑竟都被他夺去。 周龟年笑道:"怎样?" 齐力心知双方相差太远,再斗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恨声道:"周先生神功盖世,我兄弟今日服了。" 周龟年看看肖兵,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忽地放声大笑,将掌中剑掷起。 只见他双手抹托挑点,四杆长剑此上彼下,没一个落得下来,相互撞击时,叮叮当当的倒也甚是好听。 周龟年抬头向天,目注红日,叹道:"将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无人会,登临意!" 双手一分一送,刷刷几声,四剑已各自插在齐力等人面前,挥了挥手,淡然道:"你们去吧。" 齐力心知此刻话说的越多,脸丢的越大,再不说话,背起韩旷,几人拔了剑,恨恨去了。 周龟年目注肖兵,缓缓道:"你知道耿京么?" 肖兵道:"是二十年前起兵,据东平抗金的耿大侠么?" 周龟年笑道:"不错,正是叛匪耿京,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肖兵冷道:"听说是死于一条数典忘祖的贼狗爪下。" 他本已对周龟年甚有敬意,但这叛匪二字,却又令他怒气勃发。 周龟年笑道:"不错,他是为自己帐下将军张安国所杀,。" 肖兵恨声道:"为了一点荣华富贵做出这等事来,不得好死!" 周龟年叹道:"你倒也没说错,他确是没得好死,只是却有点冤,还没来得及尝到我大金的半点好处,就被杀了。" 又道:"辛弃疾这人,你们知道么?" 肖兵却不知道,看看苏元,苏元也摇了摇头。 周龟年道:"我方才所吟之词,便为他所做。" "他本耿京帐前书记,为耿京遣往临安为使,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耿京的死讯。" "耿京为人多谋善战,颇为我大金之患,得他身死之信,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立封张安国为猛安,赐白银帐篷。" "派去的使者完颜忽律,身居近侍之位,久经战阵,所率兵卒与张安国所部相合,足有数千之众。" "此事对宋人打击颇大,为了进一步削其士气,多招归人,特意让张安国驻兵原地,待半月后,再行进京见驾。" "却不料…" "却不料,辛弃疾竟只带了三十七骑人马,便踏破军营,将张安国首级摘去!" 苏元惊道:"什么?三十七骑人马就敢去踏金营?!" 周龟年叹道:"不错。" 肖兵道:"这位辛先生武功极高?" 周龟年摇摇头,道:"也算不错,但也不过就和齐力差不多吧。" 又道:"张安国为耿京座下第一高手,武功绝对比辛弃疾为高,何况还有数千兵卒,还有完颜忽律助他。却还是被辛弃疾杀了。" 忽又笑道:"你们说,齐力他们刚才为什么会一招就被我击败?" 见苏元肖兵都是茫然不解,笑道:"终是年轻啊,慢慢想吧,待的想明白时,就试着去做,等到能做到的时候,这江湖,就是你们的了。" 二人都是一震,周龟年又对苏元笑道:"刚才多谢你的刀啦。"信手将刀丢过来。 苏元将刀接过,周龟年又道:"给你说个消息吧,聊表谢意。" "十日前,玉女宫主以不服师令为由,将齐飞玲囚入思过洞,由于玉女宫并未刻意隐瞒,此时在两湖一带,这消息该已是路人皆知了吧。" 刷的一下,他将背上雨伞打起,不等苏元答话,已是飘然而去。 他去的极快,转眼就已不见人影,只听得山间隐隐传来放歌之声,"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元深吸了一口气,对姬淑礼道:"二宫主,我只怕没法立时回宫了。" 姬淑礼笑道:"怎么了,你和齐飞玲竟有什么瓜葛?" 又道:"等一下,先把他们打发过去。" 一阵寒暄客气之后,已过了约半个时辰,四人总算脱身出来,返身下山。 苏元将花平之事约略说了,姬淑礼叹道:"倒也有趣,可惜我现在得立时回宫,不然就同你一起去湖南看看。" 又笑道:"只要能气着林怀素那老太婆,便只管去做,手脚快些,尽量在腊八前赶回宫" 肖兵道:"苏兄,我和你一起去吧。" 苏元大喜。他知此去必定甚为凶险,肖兵武功不凡,又兼多智,大是臂助。 只是,要赶到湖南,再快也得有十天,只怕,到时,花平已经冲上衡山了… 现在多想也是无用,只盼他能吉人天相吧! 湖南,衡山。 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上山。 衡山玉女宫素来不收男徒,宫中又多有出家之人,犹重宫禁。但凡男子,若不是宫主亲许,决然不让上山。 玉女宫名门正派,历代宫主都是顶尖高手,自十二年前圣斧教主单骑闯山,却被玉女宫主一剑击杀以来,已再无人胆敢犯关,这芙蓉峰上的南天门,真不知有多久没动过了。 对于一个没有帮手,没有后援,甚至,连武功大概也不足倚靠的人来说,硬闯玉女宫,实在是一个很蠢的决定。可花平不在乎,因为,他明白,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笨蛋… 衡山五峰三十一谷中,究竟藏着多少玉女宫的高手?花平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只有临来时岳龙的告诫: "玉女宫的实力,绝不是表面上那样子,否则绝不配和仲家并立湘境,更不能压在玄天宫之上," "近年来武林中并无大劫,玉女宫更是十余年未经血战,宫中高手宿老,只怕不止一清,紫霞子等人,但你毕竟是武林后辈,所来又是堂堂正正,谅来不至陷于群战,若能先用话挤住她们,或可有公平一战之机," "可虑者,就算是公平之战,以你此刻之力,只怕仍难在一清手下走过三十招。只恨我当年曾立誓说终身不离洞庭,帮不得你" "齐天玲早被目为下一任玉女宫主,照说林怀素不会当真要把她怎样,该只是略作惩戒,倒是你,这样送上门去,只怕正作了个出气筒。" "你此去实是凶险非常,但我也不阻你,男子汉大丈夫,若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去寻,还练什么武,修什么身,滚回家算了。" "只是,欲登衡山,必过祝圣寺,你不妨先入寺一游,虽说这么多年了,但…" 过得南岳大庙半里,便是祝圣寺了。 站在门前,花平委实想不通岳龙为何要自己先入祝圣寺。眼见得蝠飞鼠窜,叶厚草长,门匾上的灰积得连"祝圣寺"三个字都已模糊不清,再想起岳龙也是欲言又止,莫非这里当年也曾隐有什么前辈高手?但眼见这般样子,便是曾经有人,只怕也早离去多年了。 虽觉无益,但他此来早有必死之心,更不在意这点小事,推开寺门,拾步而入。 只见大殿前野草倒有一尺多高,台阶上落满了灰,那里象是有人居住?摇了摇头,正想在寺中再转转,忽地听到踢踏之声从殿后传来。跟着便见一个老人转了出来。 那老人猛一看到花平,吓了一跳,指着他,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花平见这老人步虚气弱,似是全无武功,但想到自己初遇岳龙时也是如此,便拱手道:"弟子花平,乃奉岳前辈之命来此。"拜了下去。 那知那老人更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竟也拜倒在地,惊道:"公子,你,你这是干什么?别折了小老儿的草料。" 花平满腹狐疑,站起身来,细问那老人前后之事,这才知道祝圣寺已荒废多年。他是当年庙中的门夫,无处可去,便寄身于此。 花平回想起一路所见香火无不旺盛,问道:"却是为何荒废?怎么又没人接掌?" 那老人精神一振,道:"谁敢来接,这是火神爷爷的庙,那些个和尚道士那里接得下?" 花平奇道:"火神爷爷?" 那老人急道:"你连火神爷爷也不知道?我们衡山本就是火神爷爷的灵山,你不知道?" 花平越听越奇,心想,"不如进殿看看,瞧他究竟供得是什么神。" 一进大殿,花平只觉眼前一亮,眼见一尊神像,怒目张手,极是凶恶,细看神主之名,不觉失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祝融" 故老相传,南方丙丁火,这衡山正是祝融之山,是以衡山主峰便号祝融峰。愚夫愚妇以讹传讹,多有供奉。 那老人见花平并无恭敬之意,越发急道:"你莫要不信,火神爷爷很灵的,只是这几年没人供奉罢了。" 忽又道:"你跟我来,你来看。" 花平不知就里,随他来到后殿,猛然看到无数罗汉泥胎立在殿中,惊道:"这是什么?" 那老人大为得意,道:"这便是百八罗汉拜火神。你现在信了么?" 花平好奇之心大起,再问了几句,才知道这些罗汉乃是上代主持所造,乃是个诸天神佛敬火神的意思,是说祝融还在佛祖之上,但造成不久,他便也出外云游,这庙也就此荒废。 花平心中忽地一动,问道:"是不是自从他离山之后,火神便不灵了?" 那老人瞪大了眼,奇道:"你怎知道?正是,我们都说他其实是火神爷爷下凡,只是有眼无珠,认不得他。" 花平心中更无怀疑,心知岳龙要自己见的,必是那个主持,什么火神显灵,想是他仗着一身武功在装神弄鬼而已。只是他既已离去多年,自己岂不是空来一趟? 正思量,眼角扫过一个罗汉,猛地胸口一滞,不觉大惊。 他自知见识修为多有不足,这忘情诀又是天下第一奇书。修习间不可索考之处,真是数不胜数,虽以岳龙之能,也是十九不解,是以多有跳脱之处,但一直以来,真气运行从无滞碍,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谁料如今恶战在即,却来反噬? 慌乱间,花平忽地想到,"那罗汉的样子好怪。" 只见这罗汉仍是泥胎,连彩绘也无,左手屈于胸前,右手斜指而起,两腿半屈,与平常所见的菩萨罗汉极是不同。 不知怎地,花平这眼一看。只觉体内真气又是一动。 他好奇之心大起,试着将两手依样举起,引导真气运行,果觉舒畅,只是运至下盘时又感阻滞,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两腿屈下,果然再无挂碍,轻易行完一个周天。立起身来,再看这罗汉,却是再无反应。 花平索性将这百多罗汉一一看完,又找到五具异样罗汉,都是一见之下,便觉一震,而依势行功后便气定神闲,再无所觉,心知这六座罗汉内必有奥妙,只是反复参详,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再行依势运功,也不觉体内有何异常,暗叹道:"终是不足啊,若是岳老在此,定能有所发现。" 前后走了一遍,却是再无所获,心道:"既如此,也无须再多纠缠了,还是上山去吧。" 回头看见那老人正呆立门前,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用说也明白,这儿荒废既久,只怕不知有多久没见过香客了,花平本不好神佛之事,但眼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一软,掏出半串铜钱塞给他,温声道:"老人家,你收下吧。" 也不等那老人回话,便出门而去。 行得数里,山势渐高渐险,隐隐看见一座小亭,风中杂有女子说话声音传来。 再行了十几步,声音听得渐清,只听一个年轻女子说道:"齐师姐这次也真是的,竟为了个男人作出这等事,若不是她,随便换成那个师姐,只怕早被逐出师门了,"便听另一个声音叹道:"是啊,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竟能让这么冷冰冰的齐师姐也动了凡心。" 花平心中一宽,"看来她还没事。"忽又听那年轻女子笑道:"但她现在这样,只怕比死了还惨,那有那么笨的男人,会自己送上门来。"花平猛然一惊,快步抢上,喝道:"她怎样了?" 亭中二女至此方觉有人闯山,吓了一跳,但反应倒也不慢,"呛"的一声,剑已出鞘,指着花平,叱道:"何方狂徒,胆敢妄闯玉女宫?" 两人同时拔剑,却只得一声,单这一下便非有三五年苦功不可,眼见两人剑势互补,显是练过合击之术。花平却是全不放在心上,只是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齐…齐姑娘她到底怎样了?" 那两人愣得一愣,神色渐驰,一个穿绿衣的女子试探着问道:"你,你就是花平?"却正是刚才叹息的声音。 花平猛省道:"我此来并非为着争斗,岂能如此无礼?"当下拱手道:"正是,请问姑娘,齐姑娘,齐姑娘她到底怎样了?" 另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笑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齐师姐总算有救了。" 花平越发不明,不觉看向那绿衣女子。 那绿衣女子叹道:"齐师姐回来时,宫主已是大为震怒,她偏又不肯低头,硬是为你说话,结果宫主与她相赌,将她囚入思过洞,若是你不自行来投,便将她在里面关上一世。" 忽又道:"其实宫主最是宠爱齐师姐,再过十天半月,多半就会放她出来,倒是你这一来…" 花平此时已可感到她实是全无敌意,心下甚是感动,笑道:"生死在天,那也没什么,还烦姑娘引路。" 那知那女子忽地抬起头来,冷道:"引路,过得了我们手中剑再说。" 花平愣住。 他原觉这两人对自已并无敌意,全未料到她竟会突然邀战,且以自己此刻实力,还该在齐飞玲之上,这两个女子又岂会是对手? 眼见两道银光一上一下,夹击而至,花平却是毫无惧意,双手一分,一式"知音少",将二剑拂开,触剑之时,食指轻挑,将星爆劲迫入,喝道:"落!"那白衣女子手中宝剑应声而落,绿衣女子虽还掌得住,却也是半身剧震,破绽大露,花平若是趁势出手,早将她们击倒。 花平与岳龙相伴半月,拳法大进,忘情诀运用也越发得心应手,自知若在月前,虽可取胜,却决不能一招便将两人击败,心下也甚是欢喜。 不料那绿衣女子似是颇为倔强,深吸了一口气,道:"算你厉害,再接我两招!" 花平不觉苦笑,心道:"莫说两招,就是二十招,又能怎样?"但他对这女子甚有好感,也不愿伤了她,心道:"若不行,等一下把她点倒吧。" 不料那女子一剑挥出,剑身微微颤动,斜指而起,眼见她已是空门大露,可不知怎地,花平却寻不到下手处,只觉其势不动如山,虽处处都是破绽,却无一处可以致败。 僵得一时,花平心道:"终不成就这样耗着?"左手虚引剑势,右手切出,直取她脉门。 只听那女子叱道:"来得好!"身形飞起,掌中剑化作一片银芒洒下,其势竟如千仞滚石,花平方抢到她面前,正是全身都在剑光之下,大惊之下,运起金坚,双手飞旋,只听叮铛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也不知接了多少剑,吃了多少击,当真是落尽下风,幸好那女子功力尚不足击破护体金坚,倒也有惊无险。 花平再接得几剑,感觉攻势渐缓,正想说话,只听那女子又喝道:"第二招!" 剑法应声一变,化直为曲,竟是秀丽非常,人剑相映,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但看在花平眼里,却只觉处处都是杀机,偏又为这秀剑所惑,不知如何出手,就连要用强脱身,竟似也已不及。但见剑光伸缩不定,从四面八方飘然而至,已是将他困入这重重秀色之中。 情急之下,花平一声暴喝,功力尽情发挥,再无保留,双手挥起,正是一招"怒发冲冠",却不料他内力方吐,满天剑影就已散去,那女子竟已落在丈许之外,冷然道:"这两剑是要你知道我们玉女宫的厉害,来吧。"竟就转身上山。 那女子行得几步,见花平不动,回过头来,怒道:"你不敢去了么?" 花平委实猜不透她的想法,又怕再惹怒她,不再说话,默默跟在后面。心下却是大奇。 若论真实功力,这女子其实不过与白丹等人相若,但这两式剑法却实是厉害非常。自己曾与玉女宫数场大战,却从未见过这等剑法,她究竟是何来历,竟能习得连齐飞玲等也没学到的剑法? 行得里许,眼前现出一大片房屋,一个女子迎了上来,笑道:"朱师姐,李师妹,你们回来啦。"忽地看到花平,惊道:"这是?" 绿衣女子道:"他便是花平。" 那女子惊道:"是他,真得是他?" 绿衣女子似是不愿多说,道:"你们看着他,我进去禀报一声。" 花平等了一会,就见绿衣女子转身出来,道:"随我来。" 花平心道:"左右都随你就是。"跟她进去。 两人左穿右折,过了几进房屋,忽地眼前一亮,竟是一个小小花园。 这花园虽不大,却极是精致,花平生于乡间,长于山中,那里见过这等景象?正左顾右盼间,忽有一个声音缓缓道:"这位就是花平花公子了?" 花平猛吃一惊,就见一个老妇缓缓自花间直起身来。 绿衣女子躬身道:"是,师父。" 那妇人将花平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果然是一块无华璞玉,怪不得,怪不得,可惜啊…" 花平一惊,心道:"难道齐姑娘有什么事不成?"急道:"前辈,你说可惜什么?" 那妇人微微一笑道:"莫怕,飞玲没事。" 花平方才一时冲动,此时方觉失态,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嘻"的一声,却是那绿衣女子笑了出来。 那妇人笑道:"燕儿,不得无礼。" 又道:"花公子,你有今天不易,听老身一句话,请回吧。" 花平急道:"可是,齐姑娘她…" 那妇人道:"宫主不过一时愤怒,过得几日定会将她放出,不过吃些苦头,你若再不走,只怕就不是吃苦的事了。" 花平听她说出"吃些苦头"四字,想到齐飞玲苦守黑洞,度日如年的样子,那还忍耐的住?昂然道:"此事本因晚辈而起,若就此不顾而去,晚辈还算是人么?" 又道:"晚辈今日来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一见林宫主,将事情说个清楚。" 那妇人叹道:"事情早就弄清楚了,还说什么?只是,唉…" 又道:"也罢,也罢,因剑而起,便还当以剑做结。" 指了指身后,道:"花公子看见这扇门了么?你若胜得了老身,便可自此门进去。" "我宫向有五关之例,你方才胜了燕儿,已是过了第一关,而以你之力,第二关也只形同虚设,老身守得的是第三关。" "你若能尽破五关,此事便算完了。" "只是,后面两关乃是一清师妹和林师妹所守,以你此刻之力,决非其敌,还是,算了吧。" 花平忽地问道:"若晚辈身亡于此,齐姑娘是不是就可以从此无事?" 那妇人愣了一下,叹道:"好吧,若你不幸,老身决然保证飞玲无事。" 花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提起,道:"既如此,晚辈得罪了。" 那妇人道:"你看我这花园,又小又窄,若真大打出手,岂不可惜?这样吧,你接我三招,若接不下,便听我一句话,乖乖回去,飞玲的事交给我,好么?" 花平知她好意,恭声道:"一切由前辈吩咐就是。" 那妇人从旁边竹栏中抽出一根竹枝,叹道:"真是好久没和人动手了,都快记不得了。" 竹枝挥出,微微颤动着斜指而起,那老妇全身上下竟似都是破绽。 花平心中一动。 这一式,与朱燕方才那一剑,好象啊! 刚才自己一时冲动,结果也不知吃了多少剑,总算她功力不足,有惊无险,可若是这人… 将劲力潜运至双臂上,却不出手,双目紧紧盯住那妇人,花平朗声道:"前辈,请出手吧。" 那妇人笑道:"我身为前辈,和你动手已是不该,又怎能再占先手之利?" 花平忽道:"那在下只有和前辈比一比谁更耐饿了?" 那妇人奇道:"什么意思?" 花平道:"前辈不出手,在下也绝对不会主动出手。" 那妇人笑道:"这是为何?" 花平也笑道:"前辈何必明知故问?这一招剑法以静制动,不知藏了多少后着,若我刚才当真不知高低,先行抢攻,现在只怕早被前辈刺倒在地了。" 那妇人忽地静了下来,不再说话,只是不住打量花平。 花平被她看到心里发毛,正不知说什么好,那妇人方叹道:"公子真是慧心,竟知剑如此。" "方才公子半身微沉,双臂平于胸前,显是一身功力尽凝于斯,诚如公子所言,老身这一招正是以守为攻,后发制人,若要强行抢攻,剑势上已先弱了三分,公子又早有准备,成败可料,那也不是非要出手验证了。" "这第一招,公子已是破了。" "第二招,公子还是想要硬守么?" 说话间,那妇人的竹枝弯弯曲曲,已是在空中划了几个来回。 花平心道:"果然又是这招。" 他方才曾在朱燕手下大吃苦头,知道若教她将这一招变化尽数施展开来,自己必为这无边秀剑所驭,朱燕功力不足,自己能以强破会,裂网而出,但这妇人显是宫中宿老,岂能让自己这般容易得手? 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只是确认了一点,若再不出手,就必然有败无胜,一声怒喝,花平身形前倾,急扑而出。 呼的一声,竹枝化徐为疾,竟如一条皮鞭般,抽在花平肩头,将他打在地上。 有金坚护体,虽是痛入心肺,却并不会影响到花平的动作和反应,事实上,此刻花平的心中,高兴还要来得多一些。 成功了! 那妇人手中竹枝方抽在花平肩上,忽觉急风拂面,竟隐隐有金铁之感。猛然一惊,左手袍袖一拂,只觉手上微微一沉,就似有什么重物打在手上一般。 这是?凝气成物?! 不可能,若真有这等功力,再加上他一身硬功,早可强行夺路而去,何必吃这一击? 还未想明,只觉手上一紧,反手一抽,一股极为诡异的内力已攻了上来。 这一下虽出乎她意料之外,但身怀数十年修为,她又岂会害怕与一个小辈硬拼?面色不变,手上加劲,果觉那股劲力一触即退,竹枝顺势扬起,道:"花公子还不愿回去么?" 话未说完,面色已是大变,那竹枝竟随着她的动作片片碎裂,只剩下寸许残枝握在手中。 原来花平自知若让她将这秀剑使出,自己必是有败无胜,是以干冒奇险,欺身近战,卖个破绽,只求能算清这千变万化的剑势的落点,他看这妇人对他并无多少敌意,多半不会伤其要害,是以将功力凝于肩头,虽知肩头十九中招,但只要能知道这一剑的来龙去脉,那便也值了。 他那一声大吼,其实乃是以雷鸣之法,聚气成弹,倒也不是指望能伤到那妇人,但对方剑势已在己算中,若能再略分其心,或能有机会以星爆一拼。 他知以自己此刻功力,在对上这等高手时,决不可能以星爆制敌,但竹枝之质本弱,再加上有心算无心,却未必不能得手。 刚才两人交手不过片刻,但花平实已是竭尽平生所学,之间若有半点料错也不能成功,如今终得侥幸,只觉全身都要软了。 那妇人两招无功,却似甚为高兴,笑道:"花公子奇功妙招,层出不穷,老身真是大开眼界,看来实是多虑了,再接一招好么。" 花平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前两招他方才已先行见过,略有所知,又兼那妇人并无杀意,终于行险成功,但看这两招之威,第三招只怕更是惊人,自己能不能接下来,实是半点信心也无。 那妇人又笑道:"花公子一直空手,老身也不好再执兵刃,便空手来吧。"双手缓缓提起,手心虚对,合抱若球,上下翻复,不住转动。 花平未知就里,不敢轻动,想要看清她这招的变化后着再做主张,劲走全身,却不抢攻,只是凝目细看,不料未看多久,已觉眼眩头昏起来。 原来这妇人乃是玉女宫主师姐,本名林素音,三十年前就已成名,只因她不好俗务,又不喜争斗,是以渐渐为人所忘。 若是比较功力,她与林怀素相去倒也不远,但她本性良善,极少与人动手,与林怀素十八岁就游剑江湖不能相比,为人又不甚聪明,反应不快,是以这宫主之位最终传给了林怀素。 但若单论求剑之心,她却在同门中号称第一,就连林怀素也不能不服她。 她生平好剑,却不喜与人动手,最爱一人练剑,琢磨每一招剑法中的缺点妙处,力求有所增益。玉女十九剑在她手中改进颇多,但她却仍不以为足,每日里苦苦思索,只盼能在这基础上再创新招,将玉女宫剑法更上层楼。为此苦思多年,直到月前方得全功,乃以衡山名胜为名,计是祝融高,藏经秀,方广深,水帘奇四招。 玉女宫近来多事,她新创奇招,还未有暇与林怀素细细切磋,玉女宫上上下下,只那朱燕是她亲传弟子,悟性又高,学得了祝融高,藏经秀两招。 她为人纯厚,在知道了齐飞玲之事后,甚是同情,虽是一时说不进话,却实不忍花平赴死,是以说动林怀素,以宫中五关旧制迎之,又主动请缨,来守这第三关,那是不想让花平到一清和林怀素手下送死。再者,听说花平武功不凡,也正想以他试一试自己的新招。 花平连破祝融高,藏经秀两招,大出她意料之外,也勾起了她求剑之心。出手再不留力,虽是此刻手中无剑,但她这一路剑法本就以变幻万千为胜,此刻以手为剑,以心驭敌,虽无锋刃之利,却是一发的流动不定,难言难测。 方广深之义,乃是以剑意来去惑敌,翻复变动,其实全是虚招,对手若想看清变化再做主张,十九要落个头昏胸恶,不能自拔。但说来虽是简单,若无数十年的苦功,就绝难将一柄长剑用的如此来去若丝,飘忽无方,朱燕便未能学成。花平不知就里,想要看清变化,不过片刻,已有些把持不住。 正在这时,朱燕忽地"啊"的惊呼了一声,却是一只蜜蜂飞在她面前,险险蛰了她一口。 这一声虽轻,传入花平耳中,却真如晨钟暮鼓,顿时惊回心神。 好险,不能再僵持了! 双臂一振,满地落叶纷飞而起,却只是静止在空中,微微振动着,构成了一幅极为古怪难言的景象。 见林素音并无任何反应,花平却不着急,双手一引一送,那些落叶竟自行分成两路,缓缓流向她背后。 林素音终于动了。 右手向外拂出,截进了落叶之中,一挑一送,顺势拂向花平。 花平双手环回,挡于胸前,右路的落叶,跟着翻卷而回,化作一圈圈绿黄相间的弧线,将他的身形完全遮住。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一招,只要守过这一招就行了! 以鸣雷推动木叶在身前设下水镜,三诀合一,布下这铜墙铁壁般的守势。花平完全放弃了任何进攻的机会,将自己困在这汤池之中。 而林素音的实力,也终于展现出来。 同样的风吹落叶,同样的柔弱之质,可在她手中用来,却似是无坚不摧的一把利剑,将花平身前的叶网绞成点点飞尘。 虽不若花平能从心欲的操纵每一片飞叶,但为她剑气所驭的那些树叶,却似比他们的那些兄弟突然间强出百倍,肆意的屠戮着那些刚刚还准备一体化泥的同仁。 以花平之力,尚不足同时驾驭这万千飞灰,每一剑纵横来去,都会将这叶城削弱,片薄,渐渐的,身前的防御被一层层除去,那森寒剑意,似已可呼吸到得。 飞花摘叶…是吗? 就象当日对上仲长风般,当实力相差太远时,忘情诀的用处就显得很是有限,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至少,还能有一个机会啊… 好象是感觉到了花平的心事,叶剑一折一返,再不纠缠,直接突破叶网,直取花平中宫! 来的好,忘情火烈! 轰的一声,花平身前片片黄叶纷纷燃起,化作一道火墙。 火烈诀之法极是繁难,花平当初并未学会,可苏元却是火功的大行家,花平一路向他请教,得解了许多疑难之处,可说已窥堂奥。但玄天功与忘情诀终究不是一回事,花平虽已悟得无中生有之法,却尚只能燃些星星之火,要以之对敌,那还差得远。 只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纵然只是星星之火,也已够了。 那叶剑在林素音内力推动下,虽是无坚不摧,但草木之属的本性,却终不会变。甫一遇火,立时燃着,林素音只觉手上一轻,叶剑竟已溃散。 但林素音是何等人物?虽惊不乱,左手一圈,将火墙中震出一个大洞,身形急冲而前,右手双指并起如剑,直刺花平眉心。 花平没动,一动也没动。两眼直视林素音,一句话也不说。 一指刺在花平的眉心,林素音却知道,自己败了。 并不是败给他的武功,而是败给自己的承诺。 变化已然穷尽,最后的一剑为火攻毁去,取他眉心的这一剑,已不是方广深了… 轻叹一声,缓缓坐下,方才的凌冽剑意散去无遗,回复成花平初见她时那慈祥老妇,林素音闭上眼睛,道:"老身这一关,花公子已过了,你从那扇门走进去,再过一进院子,就会遇到一清师妹了。" "公子方才所耗不少,进去之后,可先运功调息,这补天丸是我宫密药,调气回神,最是有效,公子不妨一试。" "你,去吧。" 花平接过药瓶,再不说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入门而去。 耳听他脚步渐远,朱燕看了林素音一眼,正想跟进去,林素音忽道:"燕儿,你为何要这样做?"语声虽仍平和,却已带出一丝怒气。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此是迷楼莫当真 第五章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是迷楼莫当真 朱燕站住脚步,看看林素音,笑道:"师傅,您说什么?" 林素音叹道:"莫再装了,你刚才已将祝融高和藏经秀先行演给他看过了,是吧?" "为什么?" 朱燕默然片刻,忽道:"师傅,您该明白吧?" 林素音怒道:"我又何尝不想成全玲儿?但你以为你是在帮他们?以他现在之力,绝对不是师妹的对手,更不要说挑战掌门师姐,你…" 朱燕咬了咬嘴唇,道:"师傅,这些我都知道。" "可要不让他过去,不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我一直觉得齐师姐很冤,我根本不相信真会有男人敢独闯玉女宫,可刚才我和红妹守在山道上时,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很吃惊,然后…" "我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也绝对不是您的对手,所以,我想帮帮他,让他走远一点。" "以前不也没有男人做过这种事吗?现在也有了,那么,也许,结果不会象您想的这样吧?" 林素音摇了摇头,神色极是黯然,整个人竟似突然老了十几岁一般。 "你不明白。" "他并不是第一个,以前也有男人这样做过。那时,我也曾象你现在这样,帮过他。" "直到今天,我仍在后悔,后悔那时帮他进了那扇门。" 朱燕一惊,正想开口,林素音的眼睛忽然睁开,盯住了她。 "你不要问,我什么也不会再对你说了,你也进去吧。" "这是你做下的事,你该负责到底,我只盼,到了最后,你不要后悔。" 林素音闭上眼睛,再不言语,朱燕站了一会,摇了摇头,也走了进去。 刚才林素音片语只言中透出的往事,令朱燕极是震惊,而她闭上眼睛,要她走时,那种疲惫,失望的神情,也是她从来没有在师傅身上发现的东西。 玉女宫…还有这么多不为知的东西吗? 有趣啊! 真要感谢你啊,齐师姐,打乱了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做为回报,让我也来帮帮你吧! 快步穿过几重房屋,还没看见人,一清那冷冷的声音就已传来。 "小子,你倒也有种,竟还敢来?" 朱燕闻声一惊,急急奔入。 这是一重极为高大宽阔的堂房,地下密密的铺着厚大的青砖,一清站在一幅巨大的中堂之前,花平背对朱燕,一言不发,拱手而立。 房里很是阴暗,朱燕看不清楚一清的脸色,却能感到丝丝杀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将这里变的更为阴冷。 天,从没见过师叔这个样子,这一下,恐怕他要不妙了… 看到朱燕,一清冷冷一笑,"燕儿,你来的正好,象他样的三脚猫功夫,竟也能从大师姐手下过关,不问可知,必是又利用师姐心软之机,用了什么鬼域手段,是么?" 这话却极难回答,朱燕既不愿损了林素音威风,又不能正面应承,只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一清也不理她,对着花平,森然道:"小子,废话也不用多说,上次有岳老头强行出头,让你多活了几日,但你竟不知自爱,还敢上玉女宫来。那是你自取死路,须怪不得我,你也不用想什么招数之限了,若想活着过去,除非先胜了我!" 竟就不等花平开口,一剑挥出,直劈向他左肩。 花平此刻却也已不是当日洞庭阿蒙,身形微侧,左手虚驾,避开了这一剑,右手空托,拳意含而不露,虽是全然守势,却隐有反击之意。 一清"咦"了一声,冷笑道:"你倒也没闲着啊,把岳老头的底都掏出来了吗?就看你还能撑几招!"剑法一发紧了。 花平不慌不忙,从容应对,虽是落尽下风,但守的极是严密,一清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心下暗暗发怒:"这斯当日并未用过这一路拳法,想是岳老儿这些天来所传,大是可恶!" 花平心中却尽是对岳龙的感激之情。原来他此刻所用的这一路拳法,确不见于齐飞玲所赠的那本岳家拳法,乃是岳家内谱所记绝学,正是岳龙这月来所传。他又与花平一起细细推敲,特意想了许多法门,全是防守所用,那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之意。如今一用,果然大是有效。他虽与一清相去仍远,但一清片刻之间,却也胜他不得。 朱燕在旁,见花平拳法中规中矩,极是厚实,偏又暗藏锋芒,竟如高堤束水,又若泥炭压火,就似一匹被强行勒住的野马,予人一种"若得如意,必至千里"之感,每一拳挥出,都似在努力压制自己,不要发力一般。她越看越奇,心道:"这是什么拳?这般打法,要是一不小心,吃他一下,那还了得?" 她却不知,这般打法,正是合着当日岳飞之意。 这一路拳法计二十二招,取自岳飞"满江红"遗意:岳飞昔登黄鹤楼,感于江山如此,却受制奸臣,不能得遂壮志,直捣黄龙,作下这首"满江红",乃是: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而今铁骑满郊,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武穆精忠报国,虽知事几不可为,却从未生过二心,发于词中,虽盼能再无擎肘,除金虏,迎二帝,却仍极是恭顺,并无半点不从之意。这一路拳法也正是如此,先行将自己置于从位,尽量压制杀意攻势,但唯其如此,若是一有机会,尽情宣泄,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清出手极快,无移时间,已使了数十剑,花平咬紧牙关,一一接过。一清心中不觉焦燥起来,"朱燕这小妮子就在边上,若竟叫他在我手下走过百招,颜面何存?也罢,也罢,只有如此了。" 一清本来毕竟爱惜羽毛,不愿落个以大欺小之名,又自恃剑法精妙,未以内力强拼,但眼见如此,不得以之下,玄功暗转,将玉女心经运至剑上,出剑仍是快捷无伦,但剑上之力却渐渐大了起来。 方才招式比拼,花平虽落尽下风,也还能支撑得住。此刻真力比拼,却来不得假,他只觉剑风越来越强,连呼吸也有些困难,手上出招更是越发艰难,重重受制,每一拳挥出,都似是要抽尽全身力气一般辛苦。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的,怎么办? 以自己的拳法,现在已是超限发挥了,要想制胜,只有用忘情诀,可是…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 花平左身虚晃,似要进身抢攻,但一动之间,右腰间已有破绽,一清是何等人物?呼的一声,一剑已刺了过来。 花平身形猛转,间不容发,避开了这一剑,"嚓"的一声,腰间衣服已被刺破。但此时一清剑势已然用尽,去到外门,花平却已欺到她身前之处。 一清却也不忙,右手长剑圈回,削向花平腰间,左手立掌如刀,一掌劈下,以她数十年功力,这一掌若是砍实,那和被她砍上一剑,也真差不了多少。 但花平此时心中早有定数,呼呼呼连发四拳,正是"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四式,这四招一句一叹,字字问天,本就郁满了滔滔怒气,此刻被他连环使出,的是痛快淋漓,强如一清,也竟不敢正面应接。 而只要将她逼开片刻,对花平来说,就已够了… 不进反退,将全身劲力都运到双臂之上,当一清的剑卷土重来时,花平再不退让,迎着剑锋,逆击而上! 朱燕大惊失色,几乎尖叫出声。一清也是大惑不解,但手上的剑,却并未因此有一丝颤动。 当剑锋几乎及身的时候,花平的手上,隐隐泛出了一丝红光,一清见之一惊,只是,花平已不会再给她变招的机会了。 双掌猛然对击,而当他分开双手的时候,夺目的红光,就自掌心绽现开来。 十二成功力,忘情火烈! 这一下大出一清意料之外,完全不及防备,轰的一声,全身都为这骤然张大的火团吞入。 只听"啊"的一声,朱燕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尖叫了出来。 跟着就听到"碰"的一声大响,却是花平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的声音。 朱燕大吃一惊,委实想不通怎会有这样的变化。就见那火团四散溃去,一清满面冷笑,站在那里,一身杏黄道袍上,竟连一个黑点也无。 花平挣扎着站起,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心下大恨。 如果,如果能再有一个月,有一个月就够了呀! 忘情诀极是博大精深,花平修练至今,能有小成者,不过六七诀而已,多为守重于攻,而以攻为主,足可一击破敌者,在目前来说,唯有火烈可用,只是,以他现在修为,不过能燃出几点小小火花,吓人多过伤人,实是没什么用。他刚才那一下,已是平生功力所聚,却还是攻不破一清的护身真气。 但刚才花平先后两次在胜负一线间以火烈诀来尝试逆转战局,却在突然间把握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东西。此时,他相信,只要能再有一月,让自己觅地苦修,一定可以将火烈诀发挥出足以克敌制胜的威力。 不过,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只怕,是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呢… 惊魂方定,一清在为花平的潜力和斗志吃惊的时候,也下定了决心。 好险,不能再给他机会了,必须速战速决! 剑法一变,不再是赖以成名的散花剑法,一清所用的,已是玉女宫镇宫之宝,玉女十九剑。 花平虽曾与这套剑法数度大战,但玉女十九剑能流传百年而不坠于江湖,实有其过人之处,此刻在一清手中使出,与白丹等人用来,真不知高出多少,只三两招间,花平便已数度遇险。 "师叔!"一声急呼,却是朱燕的声音。其时一清正一剑刺向花平胸前,闻声一惊,长剑一震,在花平肩上犁出了一条血沟,跟着一掌推出,将花平打出丈余,偏头看向朱燕,却见她仍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朱燕笑道:"师叔,您把他打成这样,已是大扬了我宫的威风,想他是什么东西,怎配污了您的手。依弟子之见,不如就这样将他逐下山去,一来可以显我宫慈悲之风,二来也是借他扬我宫之名,您看可好?" 一清沉吟片刻,冷笑道:"小妮子也动了春心吗?看来他刚才能过的大师姐那一关,只怕也有你的功劳吧?"这一句却说的甚重,朱燕顿时满面飞红,却仍是笑道:"师叔真会说笑。" 一清也觉说得太重,心道:"想燕儿与他素不相识,平白无故的,怎会给他说什么好话?瞧这样子,这些话当是大师姐的意思,既如此,也不好太驳了她的面子。"又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即如此,便放了他吧。" 转头向花平道:"小子,你听见没有,趁现在有人为你求情,快给我滚下山去!莫让我再看到你!" 花平却是全无回答,只是呆站在那里,这一下不但一清心下大怒,便是朱燕也是心下暗怒,心道:"他是个傻子么?这时还不知趁机逃生?" 但她们却实是冤枉了花平,他并非有意无礼,而是全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他刚才两腿半屈,左手屈于胸前以护心口要害,而当一清将他打飞时,右手受震,斜指而起,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体内真力有了一丝极为古怪的脉动。 在山下模仿罗汉像时,花平已有了这种感觉,但那时一来完全搞不明白,二来急于上山,他并未深究,可现在,他却有了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这…这是火烈啊!刚才将全部功力运到手上,迫出火团的时候,体内的真气,正是这样流动的啊!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火神爷爷,祝融…难道说,当时的庙主,正是火功的大行家? 不及细想,花平双肩沉下,摆出架势。 不管怎样,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一清怒极反笑,对朱燕道:"燕儿,你来说说,该怎样处置才好?" 朱燕轻叹一声,双肩无力的垂下,道:"燕儿无知,那有资格说话,当由师叔做主才是。" 齐师姐,对不起了,可是,遇上这种笨蛋,我也没法子了… 花平方才实是伤的不轻,口角已有血丝泌出,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未,只是硬撑着不肯倒下而已。 刷的一声,一清将长剑收起,冷笑道:"你既这样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花平咬牙不语,硬生生将一口血咽回肚中,看着一清一步步走近,勉力调动起全身残余的一点功力,来试着将火烈运聚。 当真气凝起的时候,他不是将之化火逼出,而是引导着它,沿着刚才的走法,在体内缓缓流动。 一点,一点,渐渐增强的真气,无比熟悉的感觉,令他对自己有了信心,而在这时,一清也已走到他面前,右手提起,带着一丝讽嘲,冷笑道:"若能接了这掌还不死,就算你过了我这关吧。" 一清一掌推出的时候,花平虎吼一声,右手一拳擂出。 朱燕似是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掩上了脸。 拳掌相遇,却没有任何异样,甚至连最微小的火花也未燃出一星半点,,一清冷笑道:"没招数了?"掌上加劲,决意将他立时震死当场。 花平所有的力量都已随这一拳挥出,此刻就连站着也成问题,那还能与一清相抗?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内力自手上猛冲进来,全无反抗之能。 "哇!"的一声,花平一口血喷出,身子跟着倒飞出去。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洒在地上,将青砖染得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一清神色冷然,站在那里,全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花平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前胸淋淋漓漓,鲜红一片。 朱燕心道:"事已至此,那也没法子了,但总不能将他尸体这样扔着。"向一清笑道:"恭喜师叔大展神威,这斯不知高低,当有此报,只他躺在这里委实难看,不如让弟子略效绵薄吧。" 见一清面色仍是木无表情,朱燕走向门口,待要喊几个人来,走过花平身边时,余光扫下,忽地大吃一惊,蹲下身来。 "师叔,他,他还未死!" 象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随着她的话音,花平的胸口开始缓缓的动着,到了此刻,谁也看到出他还未死了。 只为着这意外震惊了短短片刻,朱燕就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若能接了这掌还不死,就算你过了我这关吧。" 那么… 可是,就凭他,是怎么接下刚才那一掌的,难道说,一清师叔竟也动了留情之心? 好象很不可能,但不管怎样,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那么,就无须再多作追究了吧? 直起身来,看向一清,却没有说话。 一清冷冷的哼了一声,丢出一个小药瓶,道:"喂他把药吃了,带他去见师姐吧。"语声仍是冷冷的,全然不为所动。 只是,要是苏元或肖兵在场的话,就一定能够发现,一清的右手,从刚才起,就一直藏在袖中,没有动过,而且,好象,还在微微的颤动着… 耳听朱燕扶着花平远去,一清的面色,终于不再是那冷冷的冰色,当容颜崩散开来时,沉思,痛苦,疑惑等诸多情感,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 摊开右手,手心赫然有着一个极是细小的黑点,若不用心,几乎看不出来。 方才一清与花平拳掌一接,就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未,本想将他一举震杀,不料真力方催,花平的拳上却送出了一道炽烈霸道,如火若焰的真气,逆袭而上。自己在全无防备之下,掌上真力九成为其摧散,虽仍是将花平打飞,却已不能制其死地。 行走江湖多年,这样的功夫,一清并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濒死绝境之下,花平竟能突然用出这上官家的不传之秘,乾阳手! 从一开始,已方就一直弄不清花平的武功来历,看他在这生死关头才肯用出乾阳手,莫非他竟与上官家有什么关系? 但上官家将这乾阳手视如珍宝,寻常子弟根本不得一窥,能得修习者,若非嫡系子弟,便曾立有大功,他又恁什么能学到? 一直以来,一清都只当花平是一个寻常江湖子弟,虽和苏元扯上了关系,但终不是玄天宫的人,可若他背后竟有上官世家在撑腰的话,就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但是,有怎样的背景也好,在一清的心中,此刻的花平,已和死人无异了。 她相信,林怀素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玉女宫的名声,更关系到玉女宫的未来。 师姐,你竟然这么重视飞玲啊… 林素音一人盘坐在花园中,一言不发,整个人就似己与花园融为一体。 天色渐黑,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林素音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之色,缓声道:"是燕儿么?什么事,这么高兴?" 朱燕笑道:"师父,他过关了!" 林素音惊道:"你说什么?!" 朱燕笑道:"他真的过关了!" 林素音清修数十年,一颗心早练得古井无波,但这个消息委实太过惊人,使她也一时间失去了平静,惊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他怎可能是宫主和师妹的对手?" 朱燕将花平与一清交手经过细细说了之后,林素音沉吟道:"这倒有些奇怪,难道师妹突然间动了不忍之心?但按你所说,花公子已是半个死人,又怎能过得了宫主这一关? 朱燕笑道:"这才是最精彩的呢,宫主看到我们后,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问清了前面经过后,就吩咐把他带下去,好生看护,还说'既如此,就让你见见她吧。'你说,师父,宫主是不是也心软了?" 林素音大惑不解,沉思了一会,脸上忽地闪过了一袭惊恐之色,但一闪即收,她又是垂首而坐,并未让朱燕看到。 "燕儿,宫主是不是说,待他养好身子,就带他去见飞玲?" 朱燕笑道:"是啊。" 林素音再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朱燕知机退下,听到她足音远去,林素音才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师妹,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用意吗? 飞玲,师妹实在是重视你啊… 一个人走在外面的朱燕,脸上的笑容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刚才林素音一闪而过的惊恐,她看在眼里,却藏在心里,林素音既不肯说,她也不必急着去问。 师父,师叔,还有宫主,每个人都好象知道什么,却又都不肯说。 生于兹,长于兹,本以为玉女宫是一个简单而透明的地方,可从最近这些事情来看,比自己的想象,真不知要复杂出多少倍呢。 就只为了一个齐飞玲,竟然会掀起这么大的浪头来… 齐师姐,为何,你总是这么受重视呢! 喜怒哀乐悲苦愁。 斗大的七个字,都刻在约一人高的地方,这石洞并不甚大,也只几丈见方,这七个字一刻,已将周围石壁都占的满满的,只在"苦"字下面留有一扇小门。 齐飞玲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双目紧闭。腿上横着一柄长剑。 每个玉女宫的弟子都知道,思过洞中的七个大字,乃是第一代宫主丁香兰亲手所刻,正是要犯过弟子能斩七情,绝六俗,静心清修。这些年来,齐飞玲已隐为这一代弟子之首,被目为下代玉女宫主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对这些事情,自然加倍的清楚。 只是,很多事情,知道了和做得了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此刻的齐飞玲,正是这句话的最好写照。 第一百次睁开眼睛,又第一百次紧紧的闭上,从小就被玉女宫的诸多清规戒律抚养长大的齐飞玲,一直被玉女宫主夸奖为"心若冰清"的齐飞玲,从来都没有这么焦躁不安过。 洞中不见天光,不知昼夜,但屈指算来,送饭的弟子已来了四十余次,也就是说,自己在这洞中,已呆了十几天了。 齐飞玲性情本极恬静,自幼就常随林怀素枯坐终日,对她来说,一人在洞中坐上十天八天,这实在不能算是多么了不起的处罚。只是,现在的齐飞玲,已不是往日的齐飞玲了。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猛然站起,想要再舞一会剑,排一排心中的郁闷,只是,她才刚刚站起,就有一个声音在石洞中响起。 "玲儿,你忍不住了?" "师傅,是您?"齐飞玲回过头来,惊得目瞪口呆。 站在她后面的人,赫然正是玉女宫主—林怀素。 "徒儿不知师傅驾到,有…"还未说完,已被林怀素止住。 "我已来了近一个时辰,看你始终不动,还道你终于悟透了这七字真义,只是,你终于还是没能沉得住气。" 齐飞玲不知如何作答,垂下头去。 "他来了。" 齐飞玲猛然抬起头来,惊道:"师傅,他真的来了?!" 林怀素轻叹一声,道:"玲儿,玉女宫众多弟子,我一向最喜欢你,下一任玉女宫主的位子,大家都知道,是为你留的。" 齐飞玲低声道:"弟子愚鲁,蒙师傅错爱。" 林怀素道:"我没错,无论武功,人品,你都可说是个中翘楚,而天生一颗冰心,正合传我衣钵。" "这次的事,我是故意引他来的,你想也明白了。" 齐飞玲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抗声道:"师傅,就弟子所知,当日之事,确是过在我宫,他又已承诺绝不说于他人,您又,您又何苦非要…"便再说不下去。 齐飞玲本是孤儿,从小由林怀素抚养长大,视之如母,敬若天神,这"杀人灭口"四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林怀素摇摇头,苦笑道:"痴儿,痴儿,还不悟吗?那小子的死活,为师早已不放在心上,为师千辛万苦,只是为你罢了。" 这句话大出齐飞玲意料之外,全然不明就里,看向林怀素。 林怀素却不再说话,背负双手,在洞中缓缓转了几圈,齐飞玲满腹狐疑,偏又不知如何开口,强行抑住心神,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紧跟着林怀素,转来转去。 林怀素在"苦"字前停下脚步,伸出手去,在笔画上轻轻抚摸,眼光闪烁,极是迷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 齐飞玲不敢惊扰,垂手静待在一侧。 过了许久,林怀素方道:"玲儿。"声音极低。 齐飞玲恭声道:"弟子在。" 林怀素叹道:"你坐下,听我说……" 过了许久,林怀素方从思过洞中出来,走了几步后,缓声道:"燕儿,出来吧。" 朱燕从一块大石后转出,笑道:"宫主好耳力,燕儿弄斧了。" 林怀素转过身来,盯住朱燕,一字字道:"你都听到了?" 朱燕笑道:"听到了。" 林怀素盯了她一会,见朱燕仍是满面笑容,全不在乎的样子,心中忽地一动,道:"你既听到,可能明白?" 朱燕笑道:"燕儿愚鲁,没听明白。" 林怀素道:"不,你明白了。" 朱燕沉默下来,但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 林怀素道:"你天资聪颖,不下于玲儿,纵不能全懂,却不会不懂。" 朱燕仍不开口,林怀素却也不以为意,道:"你方到洞外,我就己知道,不点明白,是因为我也正想要你为我传个话。" "这次的事情,师姐对我似多有误会,但事情未成之前,我也不便开口,你只消将刚才听到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于师姐知道就好。" "你既已明白,便可自行修练,但此路难行,就连师姐也助不了你,你自己定夺吧。" 林怀素去了许久,朱燕的脸色仍是未变,挂着淡淡的笑意。又过了一会,笑容方才弛去,嘴角软了下来。 本来只是好奇,又仗着一向得宠,便壮着胆子在边上偷听,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 林素音听朱燕说完后,默然良久,就似睡着了一般,朱燕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一旁。 相伴多年,她早已摸熟了林素音的性子,若不在心里先将前前后后都想个明白,她是不会开口的。 "果然是这样……" 似是叹息,又似是疑问,林素音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要将玉女宫武功练至顶峰,这确是必经之路,但玉女宫建宫近百年来,能在这条路上有所成者,不过一掌之数,我和你师叔就都早早知难而退了。" "历来成功者中,只一个未届而立的,宫主她对飞玲的期望,实在是太高了…" "宫主竟能允你修习,那实是你的机缘到了,但我于之全然摸不着头绪,帮不了你,你自己试吧。切记,此路难行,你浅尝即可。若不得其门而入,千万不要勉强,至于其它人…天资不足者知也无益,又未得宫主许可,你就不要多言了。" 朱燕点点头,道:"弟子受教了。" 又道:"师傅,无事的话,弟子告退了。" 林素音摆摆手,道:"你去吧。" 朱燕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林素音看着她的背影,满眼都是担忧之色。 燕儿,你虽聪明,但有很多事情,是一定要由时间来教,你才会明白的… 不同于朱燕,深知玉女宫往事的林素音,并不认为这对齐飞玲或朱燕是一件好事,但面对朱燕那自信而欢快的笑容,她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反对的理由。 很多宿老都认为,林怀素是丁香兰以降的玉女宫第一高手。林素音明白,如果没有向这条路上修习,她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可是,一想起她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 嘴角抽搐了一下,林素音掩住了心口。虽然已过了很多年,但只要一想到那时的事,她的心,总是会这般无法控制的绞痛起来。 师妹啊… 还记得那些事的,就只剩下我和你了,当年的滋味,你不可能忘的掉,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逼着玲儿走过去呢? 面对黑夜,朱燕放肆的张大了双臂,将急劲的山风尽情的吸入体内。 如果,三天后的一切都能如宫主所料的话,那就会有一个很平静的收场,可是,齐师姐,你真能这么配合吗? 三日后。 思过洞。 心下忐忑不安,花平跟在林怀素身后,走向洞口。朱燕跟在后面,许是在宫主前不敢放肆吧,她今天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花平一眼。 将到思过洞口,林怀素停下脚步,花平心事重重,只是跟在她后面起脚迈步,全未留意,这一下差点撞在她身上,急急收步,险些将自己绊倒。朱燕"哧"的一声,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林怀素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的道:"花公子,老身说过的话,你都记的吧?" 花平恭声道:"晚辈记得。" 花平说话时,向林怀素躬身行礼,因此,他没有看见,林怀素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得意与狠毒。 原来花平伤势将好时,林怀素前来探病,就昔日之事自承不是,又道诸事由齐天玲自专,自己决不干涉,但齐天玲正在闭关,花平又身体未愈,是以让他先住几天,等到伤势大好时,再一起来看齐天玲。 林怀素朗声道:"玲儿,出来吧。" 一声答应,齐飞玲推开小门,走了出来。 许是在洞中枯坐十几日的缘故,齐飞玲看上去竟还白了些,只面色却有些憔悴。 花平闯山夺关时勇不可当,无所畏惧,纵然在与一清对阵,生死一线的境地下,也未曾怕过,但此时,他的勇气,却似全都飞到了九宵云外,只觉的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了好一会,终于道:"齐姑娘,你…你…还好么?" 齐飞玲浅浅一笑,道:"飞玲一切都好,有劳花公子费心了。" 花平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此刻已又不知如何开口,哑在那里。 林怀素心下冷笑,道:"玲儿,花公子乃是专程为你而来,只为见你一面,连闯五关,硬生生从你大师伯和三师叔手下冲了过来,你难道一句话也没有吗?" 齐飞玲默然不语,花平不知说什么好,林怀素压根不想开口,场中一时冷清下来,朱燕不由得暗暗担忧,听过三天前那对话的她,自然知道,此刻的齐飞玲,看似平静,心底却正是天人交战之际。 当时… "玲儿,你面壁多日,与这七字朝夕相对,却仍未悟得这七字真义。" "玲儿无知,请师傅指正。" "你的剑,能断水吗?" "玲儿不能。" "能斩风吗?" "玲儿…不能。" 藏身洞外,朱燕看不见林怀素做了什么,只听到很轻的挥剑之声,跟着就是齐飞玲的惊呼。 "师傅,这,您…" "能断情方能断水,能斩欲方能斩风,你可明白?" "玲儿愚鲁,不明师傅之意。" "绝七情,除六欲,去尽情丝方称慧,以此慧剑,上可斩云空,下可分金石,玉女十九剑的招数只是其表,真正威力实出于此,当年香兰祖师倚之扬名江湖,扫荡群魔,手创玉女宫,我今传之与你,盼你好自为之。" "谢师傅厚爱,只是,玲儿驽钝,修为又浅,恐怕…" "玲儿,你也无需过谦,你天性聪颖,资质还在我之上,何况未尝一试,岂可先行言败?" "至于功力,此道本重顿悟之心,功力深厚于否,并不重要,为师当年步上此道时,也只二十有八,但一夕成功后,武功即突飞猛进,远远胜出了你的几个师伯师叔,你只要能定下心来,三月之内,必有小成。" "我现下将剑诀说于你听,你记住了…" "…" "…" "怎样,明白了吗?" "师傅。" "怎样?" "我…" "你觉得你做不到?" "玲儿只怕力难从心。" "玲儿。" "师傅?" "这条路确实辛苦,但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想给别人做个附庸,相夫教子;还是想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做一个玉女宫主,立身江湖?" "男人是靠不住的,你年老色衰之日,就是别人变心之时,嘴里说着"大丈夫三妻四妾",将新人仰娶进门,到那时,谁还记得你这哀哭旧人?" "你莫相信男人,他们全都靠不住,无论嘴上说的多好听,只要看到一个更美的小妖精,就会变心。" "……" "一时想不通也不为奇,你好好想想,我明日再来。" 始终无人说话,朱燕的心,也吊得越来越高,她本料齐飞玲必不会这般相与,可现在看来… 断情绝欲,以成慧剑,这么说来,齐师姐该开口回绝他了? 似是也觉得这气氛太过沉闷,齐飞玲轻咳一声,道:"花公子。" 花平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她开口,当真是如奉纶音,急道:"我在。"脚下不自由主,竟向前抢出半步,方觉得自己失态,急又退回原地,脸上已涨得通红。 朱燕看得心中大摇其头,心道:"他武功很好,人也不错,只是委实太笨了些。" 齐飞玲道:"有劳花公子为飞玲之事这般费心,飞玲谢过了。"说着已是一礼行了下去。 花平急忙回礼,道:"这个,这个,也没什么,本是因我而起,也是该的。" 齐飞玲神色忽地冷了下来,道:"不然,飞玲正是要将此事说个明白。" 花平终于觉出她语气不对,面色也是微变,满怀疑惑,看向齐飞玲。 齐飞玲道:"花公子如此关心飞玲,飞玲很是感激,但飞玲不过蒲柳之姿,更早立誓清修,欲终老于玉女宫,江湖人言可畏,还望花公子玉成飞玲心愿。" 花平全未想到齐飞玲竟是这等说法,一时间就好似当头吃了一记闷棍,强撑着想要答话,口中却是呜呜噜噜,就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朱燕神色也有些黯然,心道:"齐师姐竟真能狠得下心来,还是师傅看的对。"看向花平,心道:"只你有些可怜,但能拣回一条命下山,也算是你的运气了,还不快走,等在这里干什么,还嫌人丢的不够么?" 齐飞玲又道:"本来花公子远来是客,但我宫一向并无男子,多有不便,幸好此刻天时尚早,花公子不如请便吧。" 花平此刻已回过神来,虽仍是懵懵通通,如在梦中,口齿却已灵便,嘶声道:"齐姑娘言重了,花某向来便不识得齐姑娘,那里谈得上什么人言可畏。"声音低沉,竟有些嘶哑。 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黄包,道:"此物本是齐姑娘所赠,实有大用于花某,花某感激不尽,但既非花某之物,总不能长据为已,今日正当完壁归赵了。" 齐飞玲却不去接,道:"不过是一本寻常拳谱而已,花公子何必如此客气,飞玲既已赠于公子,岂有再行索回之理?" 花平默然不语,心道:"你既都这般对我说话了,我若再留着你的东西,花某还算七尺男儿么?" 将小包放在地上,花平直起腰来,盯着齐飞玲,道:"这本是齐姑娘之物,花某这般携于身边,多有不便,江湖人言可畏,这东西还是还给齐姑娘的好。" 他在"人言可畏"四字上咬得甚重,齐飞玲脸上一红,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 花平也不再看她,转向林怀素,拱手道:"花某这些日子来多有无礼之处,多谢宫主海量,不与在下计较,在下这里给宫主赔个不是。"竟拜了下去。 林怀素将他搀起,笑道:"花公子客气了,些些小事,那里说得上得罪二字。" 花平又道:"花某叨扰已久,也该走了,此地山深林密,还请宫主指点一条道路下山。" 林怀素笑道:"花公子何必这般着急,不如先进去用一怀清茶,歇息一会再说。" 只花平此刻便在玉女宫多呆半刻,也觉如芒刺在身,那里肯呆?林怀素再客气得几句,终于笑道:"既如此,也就不勉强花公子了,由此向东,有一条小路,可至山下。" 花平抱起拳,团团行了一诺,再不多言,昂然而去。 花平客气之时,齐飞玲的眼一直盯在他身上,面色却是越来越白。他离去时,齐飞玲竟也似软了一般,一眼看去,已是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 林怀素看了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之色,旋又化去,道:"燕儿,你扶你师姐进去歇息,我回去了。"转身离去。 朱燕将齐飞玲扶入洞中,本想出言相劝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只觉气氛越来越是尴尬,便起身告辞,齐飞玲此刻只想一人独处,也未留她。 朱燕出来,一眼看见那个小黄包,拾起来,想了想,转身进洞,将那小黄包放下,也没说话,便又退了出来。 齐飞玲此刻,却也有些神不守舍,见她放了个东西下来,也不想是何物,随手拿起,拆了开来。 包袱拆开,触目所见,自然正是那本,齐飞玲双手一颤,将它丢到了地上,呆了一会,方又弯腰拾了起来。 只见那书面上沾了几点黑色污渍,齐飞玲下意识的用手去刮,但刚一触到,竟如遭火噬,急急-抽了回来。 那污渍是人血,而且,齐飞玲很清楚的知道,这血是怎么来的。 洞庭,君山,同样的热血,也曾沾在齐飞玲的剑上。 一念及此,齐飞玲再也无法自抑,相识,相斗,遭擒,叙旧,暗助,赠书,死斗,种种往事,无法自制的冲入脑中,乱成一团。 齐飞玲与林怀素谈过后,苦思竟夜,终于下定决心,摈弃爱念,专修慧剑,但情之一字,最是弄人,岂容她说放就放?刚才强自忍住,未有失态,此刻独处静室,又受这拳谱一勾,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儿扑扑索索,滚了下来。 "扑"的一声,那拳谱掉到地上,中间夹的一张纸飘了出来。 齐飞玲将那纸拣起,却原来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作者按:中国最早有可靠记载的纸质货币出现,是在北宋,当时只是在四川的少量地区流通,名叫”交子”,主要是为了规避川路的风险,也是为了减少运输的成本。暮雨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的中早期,按说还不应该有交子的大规模应用,更不会有银票这个名字,但既然银票已和火折子,金创药等一样,成了武侠小说的标准配置,让花平提前几百年用上一下,似乎也可原谅吧,笑) 书中暗表,这银票本是岳龙赠于花平,但花平生性节俭,路上只用了些细碎银子,这张整票并未动用。身上诸物中,他最为重视的便是这本拳谱,是以将之夹在其中。方才心情一时震荡,激愤之下,将拳谱掷还,却浑忘了里面还夹着一张银票。 齐飞玲心道:"以他的性子,就是想起来这银票丢了,也决然不会回来讨要。但这数目不小,他身上还有多少也是难说,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他因之有些不便,倒是我的不是了。" 正想出去追他,却又想到:"我方才那样对他,现在又去追他,若是师傅或是其它姐妹有什么误会,又何以自解?" 齐飞玲在洞中转了几圈,终于下定了决心,"只要我自己光明正大,无愧于心,旁人说甚么并不打紧,我既已决心斩尽情丝,岂有连见他一面都不敢的道理?" 她本想先行禀告林怀素,再做主张,但林怀素此刻却不在静室之内。齐飞玲怕再等一会,花平已然远去,这事又不方便教旁人转告,不得已之下,只有先有赶去,心道:"回来若师傅生气,最多再回思过洞住几日罢了。" 走得片刻,已看到有男子脚印,自知方向不错,全力奔驰,约一炷香光景,已是隐隐看见花平走在前面。 她刚才想的甚好,但此刻看看将要追上,心下却越发犹豫起来,心道:"我又何苦再见他?经方才之事后,他必是极为难过,我若现在见他,莫教他再想多了,却是我误他了。"打定主意,悄然追上,将那小包掷给他也就是了。 齐飞玲远较花平熟悉后山道路,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大弯,过了之后,便是一条大路,直通山下,她自林中间道过去,决意等他过来时,将小包掷给他后立时离去,决不与他说话。 她自林中穿过,看看将要出林,忽地看见一人立在路中,大吃一惊,几乎叫了出来。 她所看见的,正是玉女宫主,林怀素。 只见林怀素背向这边,双手负于背后,头微微抬起,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怀素武功修为怎样,齐飞玲自然再清楚不过,她此刻距大路不过数丈,以林怀素的耳目,自己此刻若有点小动静,必然为她发现,当下隐在一颗大树之后,半口大气也不敢透。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个疑问:"师傅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心中影影绰绰,其实已想到了些什么,但又不敢往深里去想。 师傅,为什么?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脚步声响起,花平已转过了那个大弯,走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林怀素,也是吃了一惊,躬身道:"晚辈参见宫主。" 林怀素也不回头,冷然道:"你走得好慢,害我在此等了许久。" 花平惊道:"不知宫主在此等候,晚辈多有得罪,宫主在此相候晚辈,不知有何见教?" 林怀素转回身来,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来送你一程。" 花平一发吃惊,道:"宫主如此客气,晚辈愧不敢当,其实此路甚是明白,实在不劳宫主费心。" 林怀素笑道:"你也不用客气,因为,我不是来送你下山的。" 她仍在笑着,语音却渐渐冷却,"我来,是送你去鬼门关的,你是要自尽呢?还是要我动手?" 此语一出,齐飞玲心中大震,几乎就要奔了出去,但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出去,对花平有百害而无一利,五指紧紧挖入树中,强自抑住自己,心里已是乱成一团。 甚至不敢认真去想的事,竟然成真,齐飞玲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就连花平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齐飞玲自知此刻必得全神贯注,咬紧牙关,左手在自己腿上狠命一掐,一阵剧痛之后,人却清楚了些。 花平的声音也已变得极是惊惶和愤怒,"晚辈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至有此报,宫主能否明示?" 林怀素叹道:"你其实什么都没错,你只错在太过出色,竟教玲儿看上了你。" 花平愣了愣,道:"晚辈不明宫主的意思。" 林怀素道:"便说与你也无妨,我宫剑法,最重清心寡念,尤其不能妄动男女之情。玲儿天资出众,足可托我衣钵,却不幸被你拖入这情天欲海,将来必定为你受尽苦难不说,更要误了她大好前程。其实以你年纪武功而言,确可称得是上英雄侠少,我也很是怜才,但没办法,为了玲儿,也为了玉女宫,我只有杀你。" 花平听入耳中,只觉哭笑不得,实未想到她竟只为了这般荒谬的理由就前来杀人,若不是见林怀素神情极是认真,几乎要疑心她是在说笑与已。 再想到齐飞玲方才所言,花平愈发觉得冤枉,心道:"难道她刚才没有听清?",道:"但齐姑娘方才所言,宫主也有听见,在齐姑娘心中,我只形同路人,我之生死,又有何碍于齐姑娘的清修?" 林怀素冷笑道:"飞玲这孩子是怎样的人,我难道还不知道?她此刻虽将你拒之千里,但自此之后,心中却是只会有你一个,再容不下别人。" "你如就此销声匿迹,那倒是再好不过,飞玲只要听不到你的消息,自会为你永锁孤心,再不会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果能如此,剑法必可大成,玉女宫也定可立于江湖。" "但你只要还活着,便是她的致命伤,只要能令她动情,便能破她的慧剑。" 花平怒道:"在下又岂会加害齐姑娘?!"语声激昂,齐飞玲身在林中,为之微微一震,却也有些开心。 林怀素冷道:"以飞玲的为人,只要她能听到你的消息,便足以破去她的慧心,若你能在此立誓,自此以后,远走高飞,永不现身江湖,绝不让飞玲听到你的半点消息,我今天便放了你,你,能做到吗?" 齐飞玲闻言又惊又喜,却见花平低下头去,默然不语,心下不由的暗自着急,"傻子,还在想什么?不赶快答应,师傅真的会杀了你的!" 林怀素见花平不语,又问了一遍,道:"你能做到吗?" 花平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坚决,道:"在下做不到。" 此言一出,齐飞玲又惊又急,目瞪口呆,林怀素却似是早料到有这个回答,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道:"愿闻其详。" 花平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已决心隐姓埋名,远避江湖,但宫主方才之言,却让在下改变了主意。" "若齐姑娘自己想要花某走,在下决不会再厚颜出现在齐姑娘面前,但若齐姑娘当真如宫主所言,还对在下有意,在下无论如何,也会再闯玉女宫,向她问个明白。" 又道:"在下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志诚君子,更不是从未骗过人,但在此等事情上,在下却无论如何不能说谎。" 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齐飞玲又羞又怒,心道:"傻子,就骗一次又能怎样?这么想死吗?"但一颗心却甜丝丝的,又是激动,又是欢快,可当她一想到这些话的后果,心又不由得沉了下去。 可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今天也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的…… 林怀素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齐飞玲不敢妄动,花平不知林怀素心意,一时静了下来,只时时有几声鸟鸣,从林中传出。 果然…和他一模一样啊。 一样的英雄,一样的迂腐,一样的,让她们动了心… 明知必死也不肯在这种问题上说谎吗? 所以才能打动她们的心吧? 可是,唯其如此,我就更要杀掉你啊…… 林怀素右手扬起,中指轻弹,"喀"的一声轻响,一根四尺来长的树枝落了下来,还未落到地上,就被她一手抄住,信手一捋,树皮已是脱得干干净净。她将前头折去,只剩下一根三尺来长,一指粗细的白木棍,握在手中。 花平双手提起,摆了个起手式,只听林怀素道:"我掌中之剑已尘封多年,不想再行染血,就用这木棍和你过几招好了。" 又道:"我生平最是个心意决绝的人,即说了要杀你,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和你讲什么招数之限,你只管动手吧。" 第六章 寒山一带伤心碧 雨迷村店酒旗斜 第六章寒山一带伤心碧雨迷村店酒旗斜 自知今日唯有一战,花平再不迟疑,"一鞭直渡清河洛",一拳捣向林怀素小腹。 林怀素冷笑一声,上身动也不动,袍袖卷起,一拖一带,花平只觉手上一轻,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冲出四五步才站住身形。 好象还在仲长风之上啊,现在的我,是不可能胜得了她的… 本想借机逃生,但花平刚刚站住脚步,便觉得眼前一暗,林怀素竟已如影随形,跟了过来,花平竟是全无逃生之机。唯有扎住腰马,将那一路"满江红"打了出来。虽知这般相持,自己早晚仍是一个死,但此刻也无它法,只求多挨得一时是一时,或能盼得转机。 林怀素却也不忙,一根树枝点刺晃扫,一多半招数倒不是直接打向花平,只是闪闪烁烁之间,已将他身形变化尽数封死。 林怀素自知胜出花平甚远,是以并不急于下杀手,若一不小心,竟为他反噬,却是不大好看;她听闻花平轻功身法颇为不凡,也怕一招不慎,被他破围逃去;再者,花平武功极是怪异,她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却也全然看不出头绪所在,未免有些见猎心喜之意,也颇想与他多过几招。 花平方才一招交手,已知自己功力与林怀素相去太多,再无保留,全力出手,却是半点不敢抢击,这一路拳法他已是练得极熟,现下全力自保,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之下,林怀素既不肯急下杀手,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齐飞玲在林中观战,心下极是担忧。她深知林怀素厉害,看的片刻,就知道她只是防着花平另出奇招逃去,是以虚多实少,只是在与他游斗,耗他功力,照此下去,花平最多能撑得过百招之数,必然无幸。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 可是,如果师傅是决心要杀他,我就出去也是无济于事,只怕,只怕反而要火上浇油,这可怎么办? 齐飞玲本来不唯武功出众,为人亦是沉静多智,但此刻身在局中,方寸已乱,越想越急,全无法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花平又岂会不知相持多的一刻,自己的活路便少了一分?但此刻已是如弓在弦上,再无退路,林怀素虽说是虚多实少,但以她功力,虚实也只一线之差,花平只露消得半点破绽,那木棍立时便如蛇觅喉,寻隙而入,他全神防护犹还照顾不周,又那里谈得上寻机脱逃? 水镜?木叶?火烈?不行,都行不通,她根本就不给自己近身相斗的机会! 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就这样死掉啊! 当花平失去冷静的时候,林怀素的嘴角却带出了一丝冷笑。 终于开始害怕了吗? 继续吧,本来呢,要杀掉你,我可能要付一点代价,但是,只要你失去了冷静,下一步,就该想和我拼命了吧? 那时候,就是你的死期了… 比她预想中来的更快,花平大喝一声,再不防护自身,和身扑上。 我就是死掉,也要在你身上留些东西! 林怀素似是没想到他竟用出这等同归于尽的招数,一惊之下,木棍回的慢了半分,虽是闪开了要害,但花平的拳,却自横里狠狠的击中了木棍,"扑"的一声,将木棍打的远远飞出。 木棍飞起的同时,齐飞玲的脸也变得惨白。 糟了!师傅用的是诱敌之策啊! 花平自己也没想到竟能这般容易得手,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只手掌,已按上了他的小腹。 "哇",大口鲜血吐出,花平被打出了六七步远,重重的跌在地上,勉力翻身站起,脚下一软,又摔倒下去。 林怀素冷笑道:"别装了,我刚才那一掌,只用了四成力,以你之能,不会伤到这个地步,我是不会走到你身前查看的,站起来吧。" 花平本想诈死偷袭,却仍被看破,只好咬牙站起,只觉小腹中有如刀绞,疼痛之极。 林怀素那一掌虽未尽全力,却仍是重创了他。 林怀素道:"在江湖后辈中,你确可说是极出色的人物,若就这般杀了你,未免说不过去,我刚才那一掌之所以不出全力,便是为此。" 此言一出,林中的齐飞玲又惊又喜,还道林怀素终于动了慈悲之心,只是,林怀素的下一句话,却将她的幻想无情打破。 "此剑已尘封多年,今日,就为你再动一次!" 右手翻至颈后,手心向下虚按,只听"嗒'的一声,林怀素背上的长剑自行跃出,收在手中。 林怀素将剑横在身前,花平见那剑身修长,光芒流动,寒气逼人,显是一把宝剑,心下苦笑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杀我,用这把剑杀我和用手打死我又有什么不同?" 只见林怀素将剑逆举而起,花平于玉女宫交手多次,一见便知,这正是"一剑天来"的起手式。 "一剑天来"乃是玉女剑法第十三式,杀势极重,是玉女十九剑中第一攻招。 齐飞玲知道这一剑下去,花平决然无幸,蓦地下了决心,拔出剑来,急奔而出。 林怀素听到脚步声,不知来者何人,也怕夜长梦多,长剑劈出,直取花平左肩。 她刚才与花平相距约七八尺,但脚步一动,便已到了花平身前。花平仍是不肯垂首待毙,将残余功力尽数凝到双臂之上。他虽也知道这几同螳臂当车,可若叫他就此束手仰颈,却终是不肯。 这一剑,足可将花平劈成两半,如果,如果不是她的话。 无痕无迹,就如一个叹息,又似一段相思,若水荡漾的剑光,缠绵不尽,来回往复,虽是不足当玉女宫主一剑之威,但九转不尽的剑意,却成功的将这一剑削弱,分化,消逝。终于化至无形,虽然刺到了花平面前,却已全然没有了剑气杀意。花平双臂扬起,挡下这剑,斜步退开,却并未再行防备。 他无须再防备,因为此时的林怀素,正满面惊诧,盯着另一个人。 "玲儿,你…你…" 接下了林怀素这一剑的,竟是齐飞玲! 齐飞玲自己,却也没想到真能接下这一剑。她观战林中,一边是如山师恩,一边是难舍爱侣,直是柔肠寸断。等到玉女宫主使出这招"一剑天来",她眼见花平决非对手,再也按耐不住,虽知自己亦不足当此一剑之威,却只盼玉女宫主能看师徒情份,收住剑势。而在内心深处,更还隐隐有着"若挡不住,便将这条性命酬他罢了"的念头。却没想,两剑相交之时,这一剑中竟自然而然,生出了诸般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变化,虽不能接下这一剑,却将威力化去了八九成。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挥出这样一剑? 但只一回过神来,齐飞玲立时跪下。 "师傅,弟子情愿不修慧剑,不掌玉女宫,求求您,放过他吧!" 齐飞玲哭倒在地,林怀素却是无动于衷,一双眼只是死死盯住手中的剑。 她本就心意决绝,既然要杀花平,那就非杀不可,齐飞玲的求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平时,她早将齐飞玲斥下,可是,刚才,刚才她的那一剑… 那似水的柔劲,那入骨的相思… 那样的剑,二十多年以前,自己也曾见到过。 无师自通的挥出了这一剑,就连这一点,也和你一模一样啊。 当年,你以这一剑救下了他,却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如果地下有知的话,你现在,会后悔吗…师妹? 飞玲啊,你难道也想要为这小子死掉吗? 不行,我绝不允许! 齐飞玲见林怀素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她心意如何,只是不住苦苦哀求,终于,林怀素有回答了。 "胡说!"一声尖锐之极的怒吼几乎将齐飞玲的耳朵震破。 吼声已有如此威势,则随之而来的剑,究竟有多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一剑,只一剑! 银光飞起! 双剑相绞,林怀素的剑就如一条怒龙,燥动,狂暴,齐飞玲虽以似水柔劲将它勉力扣住,但不过弹指之间,右身已是颤抖起来,剑势随即崩坏,掌中宝剑被震的冲天飞起,半边身子都是麻麻的,一条胳膊竟已软软垂下。 花平眼见不对,早抢身上去。他原在齐天玲身后丈许之地,出手也比齐天玲慢得片刻,但就是这片刻之间,齐天玲竟已被林怀素一剑败下! 那一剑并未因挫败齐天玲而有所减弱,但花平这时也已拼出真火,将金坚催到极至,一拳挥出,竟是以攻为守,要硬接这剑。 "小辈无知,螳臂也想当车?!" 怒斥声中,剑势化直为曲,无孔不入,袭向他肩臂各处要害。 以花平此刻之力,金坚尚不足遍护周身要害,躲之不及,护之不能,立时血花飞溅。右臂上伤痕累累,也不知中了多少剑,还好林怀素此刻已是恨极了他,必要他先受尽苦痛,剑上并未用足力道,伤口虽多,却都不深。 花平还想咬牙再战,但剑光一展,完全看不清变化,花平只觉一痛,胸前衣服已纵横交错,被绞得粉碎。 齐飞玲接回宝剑,自后面扑上。她却不敢当真刺向林怀素要害,口中叫道:"师傅,小心!"一剑出手,却终只是去拦格林怀素的剑势而已。 她与林怀素本就相去甚远,再有所顾忌,如何与之相抗?只一招间,掌中剑又被震的脱手飞出。 花平也不好过,被林怀素一腿踢飞,撞在一颗大树上,顺着大树软软滑下,坐在地上。 齐飞玲就站在他身侧尺余之地,衣服散乱,脸色惨白,长剑飞入林中,已是拣不回来了。 林怀素冷冷看着花平,道:"你是要自尽,还是要我动手?" 花平正要答话,忽有一声清啸响起,听来已在五里之内。 林怀素脸色一变,冷笑道:"想救人?好!我就等着!"信手捏碎了一段树枝,哧哧几声,打住了花平的穴道,却不下杀手,竟又将剑插回背上。 齐飞玲的心却是紧缩成了一团,对林怀素的性子,她再熟悉不过,她下面会做什么事,她隐隐约约已是猜到了一些。 怎么办?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齐飞玲下定了决心,直起身形,站开了一些,再不去看花平。 林怀素见她如此,对她微微一笑,显是甚为嘉许。 不多时,两条身形在山路上渐渐走近,花平看清楚两人面貌之后,心中剧震,脱口道:"苏大哥!" 来者正是苏元和肖兵。 他两人与姬淑礼等人分手后,星夜兼程,来到衡山后,却喜肖兵曾来此游玩过,甚是熟悉此地路径,两人沿后山小路上来,那原是想尽量暗中行事,不欲多所惊动,方才是苏元听到顺风传来打斗之声,也怕正是花平,便发啸邀斗,那知无巧不成书,竟真得救下了花平一命。 苏元笑道:"在下苏元,参见林宫主。" 肖兵也躬身施礼,却并未说话。 林怀素冷笑道:"心月狐的大名,本宫是久仰的了,这位小哥却是什么人,可是贵宫新秀吗?" 苏元笑道:"贱名竟能惊污宫主清听,真是不胜惶恐,"又道:"这位是肖兵肖兄弟,并非我宫之人。" 林怀素微笑道:"两位不期而至,造访衡山,想是为这小子来的?"信手指了指花平。 苏元笑道:"正是,我家这个兄弟其实并无恶意,只是有些糊涂,不知做了些什么事出来,竟让宫主如此生气,能否说于在下知道?在下必定狠狠的责罚与他。" 林怀素笑道:"是么?这个却不用劳大驾,我自己来就是了。"蓦地移到花平身前,一掌向他胸口拍下。 这一下大出苏肖二人意料之外,怒喝声中,急扑而上,已是不及。 林怀素为人甚是偏狭,齐飞玲方才不顾自身死活,出手相救,已是令她不悦,而苏元发啸相邀,更是让她怒极,打定主意,"你们既是来救他的,我就偏等到你们来了,再当你们的面杀了他。" 苏元肖兵虽都反应机敏,但却均未想到林怀素身为武林前辈,竟会如此行事,眼看林怀素的手掌离花平胸口已不盈尺,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了。 正当此时,一道白影横里掠出,和身扑在苏元身上,竟用自己身体硬接了林怀素这一掌! 林怀素的笑容猛然滞住,呆了一呆,才尖叫道:"玲儿!" 齐飞玲深知林怀素心意:刚才她封住花平穴道,她就知道她必是要当着来人之面杀花平立威,唯是如此,也让她下定了决心。 总是我对不起你,那么,就拿这条命偿给你吧… 林怀素狂怒已极,一把将齐飞玲提起,怒视着她,尖叫道:"他有什么好?为了一个男人舍命,值得吗!?"声音尖利刺耳,惊的周围林中鸟群尽数飞起。 齐飞玲此时已是奄奄一息,断断续续的道:"师傅…全是我不好…求你…放…了…"头一歪,一个"他"字竟是再说不出口。 林怀素怒道:"你还为他说话?好,我就让他死在你前面!"左手一掌拍下。这一击含愤而发,劲力更胜方才,若被击正,花平必是筋断骨折而亡。 红光大作! 虽是恨极了花平,却仍有着足够的理智,林怀素知道,自己若执着于先杀花平,这一刀,至少会要了自己一条胳膊。 那姓肖的未知来历,但苏元乃是姬老儿爱徒,杀之不得! 不及拔剑,连鞘翻起,呛然一声清响,将苏元的刀震开,跟着一指刺向他的心口。 只想将他先行点倒,却不料,一道锐利的风声自背后急袭而来。 是他?!那姓肖的好象没带兵器啊? 不及对苏元下手,左足轻点,腾身而起,避开这一击的同时,林怀素也看清了肖兵的"兵器"。 那竟是一根粗若儿臂的小树。不知何时被肖兵拔起,充作长棍之用。 林怀素方跃至空中,肖兵棍法急变,舞成一团棍花,竟是要把她逼在空中。 林怀素却那会把一个后辈放在心上?脚尖一点棍头,肖兵只觉一股无匹大力直压而下,棍势一滞,林怀素早顺势欺近。 棍长剑短,肖兵功力更是远远不如林怀素,若教她欺到身前,可说是已输了一半。 不料肖兵忽地双手一送,那树根带着一大蓬土一起砸向林怀素面门,她素来好洁,岂肯被沾到身上?身形一慢,剑鞘横起,待要将之打开时,肖兵早将树头捞到手中,竟是单臂轮起,片刻之起,连挥出数十击,看似杂乱无章,却是密若疾雨,又快又狠,变势极快,将林怀素硬生生逼退数步。 林怀素闪身退开,喝道:"住手!"盯着肖兵道:"五台山慧明大师是你什么人?" 肖兵冷然道:"在下并不识得。" 林怀素怒道:"胡说!那你这五郎八卦棍是从何学来?" 肖兵道:"这一式叫做'八方风雨',林宫主只怕是弄错了吧?" 林怀素回想刚才那一招,果然确实不是八卦棍法中的任何一招,可是它的招法势意,却又分明是出于八卦棍法,这却是怎么回事? 正自想间,一眼看见花平,顿时怒意勃发。 肖兵方才将林怀素逼开数步,苏元趁机将花平救起,拍开穴道,又喂他吃了几粒伤药,直起身来,却正听到最后几句话,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与对阵国不入时说得完全一样,如兹的高深莫测,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还好,他不是做为敌人出现的啊! 苏元并没有为着肖兵的来历想多久,因为,林怀素已冲了过来。 剑出鞘,只一击,小树已被削去三分之一,人则顺势冲到跟前,苏元不敢怠慢,平心静气,大喝一声,一刀劈出。 一刀出手,林怀素微现讶异之色:苏元这一刀,并不是袭向她任何一处要害,但她若要继续攻向花平,便等于是将自己送到刀下。 以不攻为攻,很是高明啊! 说来似是简单,但转瞬之间,已是看清自己的身法变化,剑势来路,更能使出这一记不攻之攻… 姬老儿实在有福啊! 刚刚闪开这一刀,风声响起,肖兵已又追了过来,一棍刺向林怀素后心。 林怀素头也不回,反手劈出,不料肖兵双臂连振,竟将这树用得有如灵蛇,游刃于剑光之间,只一转眼,已是袭到林怀素后心。 林怀素冷哼一声,身形微侧,肖兵一刺落空,立时变为横扫,那知林怀素竟是不躲不闪,运功于背,硬吃了这一棍,肖兵只觉虎口剧震,再握不住,双手一松,那小树落在地上。 苏元的刀却已杀到,林怀素大不耐烦,斥道:"小辈不知好歹,莫怪我手下无情了!"一剑挥起,与苏元的刀碰个正着,这般内劲相拼,苏元却怎是她的对手?虽比肖兵好些,兵刃未曾脱手,却也是全身剧震,连退数步,险险跌倒在地。 只是他两人这一番争斗,花平却已回过力来,苏元方退,花平已一跃而起,左拳擂在一颗大树上,顿时叶落如雨,跟着右手一召一送,千百飞叶随之袭向林怀素,却也煞是好看。 这些树叶自然奈何不了林怀素,随手便已破去,但刀光拳影,已又攻了回来。 肖兵的招式之奇,变化之繁,乃是林怀素生平仅见,全然占不到半点便宜,每每还被逼到要以力破巧。苏元的刀法极是简练,但每一出手,却总能半道而击,溃去林怀素的攻势。花平得他两人相助,压力大减,忘情诀的妙用,得以渐渐发挥出来,远近从心,无孔不入,林怀素每次若能占得些些上风时,就会被花平所狙,而只要拖得片间,苏元肖兵便会重整旗鼓,再行攻上,三人虽是初次联手,但相互之间,取长补短,竟是配合的丝丝入扣,林怀素虽是远胜他们任何一人,但面对这等联手之势,却也是束手无策。 几人出手均快,无移时间,已斗了百多招,花平心下牵挂齐飞玲,见她僵卧于地,不知死活,分心两用,手上招数渐弛。 林怀素见是机会,剑法忽变,每一剑都重逾千钧,更兼快捷无伦,招招式式,却只冲着肖兵一人招呼。 苏元忽地喝道:"住手!"肖兵花平虽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也都纵身跳开,各自摆出守式。 苏元朗声道:"玉女宫名动武林,我兄弟委实不敢无礼,林宫主贵为前辈,我等更是不敢得罪,"指指花平,又道:"我这兄弟前来拜山,本是为着齐姑娘,纵是配不上齐姑娘,但君子好色而慕少艾,本也是人之常情,宫主何苦如此苦苦相逼,定要置于死地?" 又道:"齐姑娘此刻虽还未死,但若不急救,怕也撑不了多久,宫主难道连齐姑娘的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了吗?" 林怀素沉吟不语。她方才看出花平心神不属,满拟佯攻肖兵几合后。骤然发难,务要将他一举击杀,她所志本不在苏肖等人,若能杀得花平,于心已足。 那料苏元竟忽然喝止几人,却不知,是看破了自己图谋,还是自觉不敌,恰好在此时开口? 忽听苏元又道:"花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我和肖兄弟早落败不知几多次了,许久不见,兄弟竟又悟出了这许多神妙变化,真是可喜可贺,那日有空,大哥定要和你好生切磋一番。" 林怀素听在耳中,不由得暗叹一声,终于明白到,今天,已经没有机会了。 看出花平的分心是已方的隐忧,却不点破,只让他感到,他的肩上,还担着它人的生死,让他明白,还未到可以分心于儿女情长的时候。 还在青萍之末时,就注意到暗伏的变数,不动声色,用着连暗示都算不上的话语,就将之轻轻化解。 武功是可以练的,但这样的见识,气度与反应… 而那个肖兵虽不说话,却不等于可以忽视不计,一方面,他方才展现出来的拳法招式,实在是惊人到了难以言表的地步,另一方面,苏元的话,实是有些贬低自己和他,可他不唯全无不悦之色,更微微露出会心之意,以此观之,他只怕也已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 象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以前却从未有闻,相较与苏元,他的深不可测同样的骇人。 长江后浪,要来推前浪了啊! 却不示弱,冷笑一声,道:"你想怎样?" 苏元神情一发恭谨,道:"若能蒙宫主手下留情。我等立时将他带下山去,不教宫主看了他生气,改日再备齐四色礼品,专程赴宫请罪。" 林怀素冷笑道:"有口无心,不来也罢。" 挥挥手,道:"若还识趣,就快给我滚下山去!" 苏元恭声道:"既如此,我等告退了。" 肖兵见花平眼光仍是盯在齐飞玲身上,动也不动,闪身过去,遮在他们之间,道:"走罢!" 三人方要转身,林怀素忽道:"你们就这样走了么?" 苏元一愣,看看肖兵,正要发问,林怀素已指向齐飞玲,道:"象这等徒弟,有不如无,从今日起,她再非我玉女宫之人,你们看着办吧!" 也不等苏元开口,转过身来,竟自去了。 花平早抢到齐飞玲身前,泪水滚滚,却也不全是心忧齐飞玲的伤势,小半也是因了林怀素的表态。 她这般说法之下,在齐飞玲与花平之间,可说是再无任何障碍。 这一着却是大出苏元意料之后,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暗暗苦笑,心道:"这般烫手一个火团,她竟随手就抛了过来,于今已是不能不接,但她究竟是何用意?" 又想道:"齐飞玲早被目为下一代玉女宫主,功名地位,并非一日所成,怎会就这般随随便便被逐出师门?" 一时思量不得其解,他却甚是豁达,心道:"管她怎样,反正也已是这般了,先将人救回来吧!" 他略通些医术,走到齐飞玲身侧,切她脉门,闭目细诊了一会,心下渐渐担忧起来。 他原想林怀素方才见是齐飞玲,总该收些真力,只是现在来看,只怕她惊觉不对时已晚,至少有七八成的力气,是教齐飞玲接去了。 齐飞玲的脉象,已不能用细若游丝之类形容,直是若有若无,如断似续,一条命中,实已去了八九成了。 苏元心道:"到了此刻,死马也得当活马来医了。"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给齐飞玲喂下,道:"这是我宫疗伤圣药,三两日内足可吊住性命,但伤者服下后,一杯茶内还能知道叫痛,才可有救,若是…"后面的话,却没说下去。 肖兵对花平道:"齐姑娘吉人天相,必能无事,花兄弟你无用多虑…"见花平已是全神盯住齐飞玲,浑没在听他说话,便也闭口不言。 苏元将齐飞玲扶起,双手按住背门,缓缓度入内力,助她体内周天运行。 他方一试探,便觉齐飞玲伤势之重,还在自己想象之上,筋络几近断绝,气血已是极弱,药力全然无从发挥,不得以之下,强以内力打通各处阻滞,助那药力行走全身,但这般所耗极重,不一时,他额上已有汗珠渗出。 肖兵见状,右手伸出,贴在苏元背上。 苏元自知玄天宫内功独具一格,与其它门派颇有不同,难以相合,正要开口谢绝,肖兵内力已是送入,他顿时一震,不再开口。 肖兵的内力并不甚强,但却极是中正淳和,无声无息间,已与苏元内力化作一处,注入齐飞玲体内。 苏元心道:"肖兄弟练的究竟是什么内功?竟能如斯平和,却又有海纳百川之象,少林易筋经传言为万法之宗,想也不过如此罢?" 花平半点医术不通,看他们两人输功疗伤,自知帮不上忙,撕下一块衣衫,坐在齐飞玲身侧,不住为她擦去头上汗水。 不一时,齐飞玲脸上现出红晕,跟着轻轻呻吟一声,虽是眼睛仍未睁开,却总是有了气息。 苏元与肖兵折下两根粗大树枝,将上衣脱下,做了付担架,花平却仍怕山路之上,多有颠簸,与内伤不利,坚持要自己背着,苏元等也只好由他。 花平只觉齐飞玲软软的伏在自己背上,连动也不动一下,只间或有些极细微的呼吸吹在自已颈中,心下又急又怕,走得越发快了,总算三人都武功甚好,二十余里山路,也只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肖兵一路上于苏元商议,却都不知方圆百里内有什么一流名医,若要再渡江北上,或是东访会稽,非得月余不可,可齐飞玲这个样子,只怕便连三天也挨不过,说什么三十天?但眼见花平双目尽赤,急怒欲疯,若是齐飞玲不治,只怕他立时就要回头杀上玉女宫,两人虽都是心智深沉,多谋善断之人,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苏元心道:"在通衢之上,我们这个样子大是扎眼,再说花兄弟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还是先租辆马车,到前面城中找个大夫看看,先行压住伤情,再去会稽找张神医。"但他也知道这等内伤与寻常跌打损伤大是不同,一般民间大夫只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只此时正可说是"病急乱投医",那是没法子了。 他正想要教花平等先行歇息一会,自己先去找辆大车,忽见一辆马车缓缓驰了过来。 花平急急冲到道中,要拦那车,苏元心道:"人家未必肯带,但此事说不得也只有事急从权了。"打定主意,若是说不妥的话,便要出手强夺马车。 那料那马车竟先停了下来,两名青衣汉子跃了下来,当先一人道:"请问这几位,可是苏大爷,花大爷,肖大爷和齐姑娘么?" 苏元和肖兵对视一眼,都是大感意外,心中同时转过一个念头,"这两人是甚么来头?" 花平却是急得诸事都抛在了脑后,道:"正是,你们这车…"那青衣人未等他说完,就笑道:"真好极了,我等正是特来迎接花大爷和齐姑娘的,请上车吧。" 苏元肖兵一起抢上前去,苏元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肖兵却扶住花平,道:"花兄弟,这几人来意未明,江湖人心险恶,还是问明底细的好。" 那青衣人笑道:"这位齐姑娘是被林宫主打成这样的吧?我等实是为救人而来,敝上令我等不得说出身份,这一节还请苏大爷见谅,但敝上实无恶意,请几位明鉴。" 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瓶,丢给苏元,道:"苏大爷请看看这个,便知我等所言不虚。" 苏元伸手接过,见那瓶子乃以整块羊脂美玉雕成,入手温润,只这个瓶子,便是价值不菲。他将瓶塞拔下,见其中乃是十余粒药丸,他倒出一粒,嗅了一下,面色大变,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青衣人笑道:"是什么人也好,见了这足可生死肉骨的雪莲丸,几位总该相信我们乃是为救人而来的了吧?" 苏元沉吟不语,他知那雪莲丸极是难觅难制,又多是充做贡品,民间散落极少,一粒便足与黄金等价,此人竟一出手就以十数丸相赠,如此豪气,自己原本不该再有相疑之心,但这人委实来的太过诡异,终是放不下心来。 肖兵道:"你们主上怎会知道齐姑娘会受伤?又叫你们如何救人?" 那青衣人笑道:"敝上神通广大,无有不知,这些小事何足为奇?我等所得号令,乃是在这山下相候,若见到形容相近之人,便开口相询,若是无人受伤,便自行离去,若是花大爷或是齐姑娘有什么不便,便带去求医。" 苏元耳听肖兵与那青衣人相询,手上也未闲着,捏开齐飞玲下巴,将两粒雪莲丸丢入,齐飞玲此刻本已无力气吞咽,但这药入口既化,随唾液缓缓度入喉中,苏元内劲输入,不一时,齐飞玲脸上竟隐隐现出红晕之色,苏元心下一喜,想道:"确是真药,既如此,要撑个十天半月,已不为难。"站起身来,正听那青衣人说到求医之事,便道:"你们要去那里求医?" 那青衣人笑道:"这个却是不便告知两位,但敝上有言,这位老先生医术已近通神,且所居去此不远,要治好齐姑娘的伤,怕是非他不可。" 又道:"只是这位老先生性子甚怪,便是我等也不能进见,只能将花大爷和齐姑娘送到地方,立时离开,是以更不敢带上苏大爷和肖大爷前去,还请见谅。" 苏元心正是在盘算此事,被他一语道破,面色微变,心道:"他所言的主上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青衣人又道:"车中另有老成妇人伺候齐姑娘,决无不便,时候不早啦,两位不如这就上路吧。" 苏元心道:"瞧这样子,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了,虽不知吉凶如何,也只有让花兄弟随他们去了。"对花平道:"花兄弟,既然如此,我等就不送了,齐姑娘定能逢凶化吉,诸事如意,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他拉住花平右手,将那药瓶放进他手中,又小声道:"我看这几人来路不明,难言祸福,兄弟你一路上千万小心。" 花平将齐飞玲交给仆妇扶入车中,双膝一屈,竟突然跪了下去。 苏肖二人大吃一惊,连忙也跟着跪下,苏元道:"兄弟,你这是做什么,想折死哥哥吗?" 花平含泪道:"今日若不是两位哥哥相救,小弟决然不能活着下山,两位哥哥为了小弟千里驰救,不惜与玉女宫这等名门大派翻脸,如此盛情厚意,小弟委实无以为报,他日若是两位哥哥有事用得着小弟,无论水里火里,小弟万死不辞。" 肖兵道:"花兄弟,你这句话绝然不该,你既然喊我们一声兄弟,天下岂有见死不救的兄弟?"苏元却笑道:"什么名门大派?我们玄天宫本就和它们不是一路,有什么得罪不得罪?"又笑道:"莫再耽误了,快走吧。" 花平抹去眼泪,忽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苏肖等人相扶已是不及,他转过身去,昂然上车,再不回头。那青衣人向苏肖二人笑道:"即如此,小人告辞了。"肖兵忽地道:"你的长相,我已是记住了,花兄弟此去,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找遍天下,也定要你偿命!" 那青衣人却浑然不觉,笑道:"若花大爷真有什么闪失,敝上非要了小人性命不可,却也不用劳烦肖大爷出手。" 他跃入车内,那车夫长鞭一扬,拍的一声,四马奋蹄,大车绝尘而去,片刻间就已不见踪影。 苏元向肖兵道:"肖兄弟,你看他们究竟是何来头?" 肖兵目注车尘,并不说话,过了好久,才慢慢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 又道:"虽不知这主人是何等人物,但对花兄弟似是并无恶意,我们也不用多想了。" 又道:"苏大哥下面有何打算?" 苏元道:"周龟年约期拜宫,不知来意如何,我要立时回宫。" 肖兵听到周龟年三字,眼中爆出一团异光,却没说话。 苏元又道:"肖兄弟你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玄天宫看看?" 肖兵摇摇头,道:"小弟不回江南已久,想要多盘恒几日。" 苏元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便在此别过吧。" 他两人都是豪迈慷慨之人,并不多效儿女之态,只一拱手,各自别过。 秋风秋雨。 一面朱红色的旗子在风中飞舞,上面一个黑圈之中,写着一个大字"酒"。 旗子周遭尽已破烂起毛,那字也有些退色,显是有些时日了。 旗子破烂不堪,店面自也好不到那里去,两间寻常小房,泥墙草顶,四口酒缸顺墙一字排开,东首一口上丢了个舀子,旁面另垒了七八个小坛子,那便是这店中仅有的好酒了。 已是几乎看不清颜色的柜台上,一头摞了十几个大碗,另一头摆了几个大盘,无非是些牛肉,花生,豆干之属,一般乡下酒店,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天下着雨,生意并不怎样好,老板也懒得动,伏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伙计找话说。 店中摆了六套桌椅,只在靠窗处坐了个年轻书生,要了一碗酒,一碟花生,却是半天方抿一口酒。捏一粒花生,只是盯着窗外几颗老梅在看。 那伙计看了他半天,终于对老板道:"东家,你看那小子也不喝酒,也不要菜,只是盯着那几颗树呆看,又还没开花,有什么好看的?" 老板懒洋洋的道:"读书人的事,你懂什么。他们都是这样。咱村陈木匠的小勇子你忘了吗?本来好好一个人,自从给范秀才家打了一套家具,便变得疯疯傻傻,非说什么要到城里上学考状元,说定的亲事也不想了,每日里也不干活,只跑到地头呆坐。" 那伙计伸伸舌头,道:"你这一说,果然是有点象,"忽又笑道:"陈老大教训小勇子那一次,真是打的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倒也把他打好了。" 老板懒懒的道:"是啊,没那个命就别想那份福气,状元都是天上魁星爷爷放下凡来的,那是随便考得上的?" 又道:"你看这小子愣愣呆呆的,只怕心里也是个想当状元的,也不知是那家的父母,这么倒霉。" 他们说话声音甚小,那书生又坐在窗边,倒也不怕被他听见。 正说间,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来。 老板急急将伙计推了出去,道:"有客啦!" 只见前首是个道人,一身土黄道袍,已甚是破旧,方额阔面,虬须怒目,身材虽不甚高,却生得极是威武。 后面是个少年,一身灰衣,面色冷冷的。 那伙计笑道:"两位不知想要点什么?小店有窖了五年的好酒,还有上好的熟牛肉,另有诸色卤菜,若客官们还想要别的,对面那肉店才杀了一口猪,方煮出来。" 那道人奇道:"两位?"一回头,看见那少年,尚未说话,那少年已冷冷道:"我们不是一起的。" 再不说话,从那道人身侧走过,占了一张桌子。 那道人甚是豪迈,要了一斤牛肉,一斤散酒,自行吃喝起来。 那少年要了份牛肉,却不喝酒,只让老板下了碗面。 忽听扑的一声,一只鸟儿自窗口落入,正掉在那书生桌上,那书生拣起来看时,却是只杜鹃,腹上着了一弹,不住抽搐,眼看是不活了。 几个顽童嘻嘻哈哈,追逐而入,还在不住争吵,道:"是我打的!""谁说的,是我打的!" 忽见杜鹃被一个客人拿在手中,一下子尽都静住。过了一会,方有个胆大些的站出一步,道:"这位大叔,这鸟儿是我们打的,还给我们好么?" 那书生看看他,道:"是你打的?" 那顽童道:"是啊。" 那书生道:"我给些钱,给我吧。" 那群顽童却那在乎一只小鸟?每人得了一文钱,欢天喜地而去。 那书生唤道:"伙计!"将手伸出去。 那伙计笑道:"客官,您可是想吃鸟肉么,小人给您弄去。"伸手来接。 那书生笑道:"不是,我想烦你为我埋了它。" 那伙计不明觉里,看向老板,老板却也是一头雾水,那道人和那少年却都看了看那书生。 那书生笑道:"杜鹃义鸟,杀之不祥,更不当食,烦你把它埋了吧。" 又道:"老板,你可有大幅纸张么?" 那伙计刚说个"没"字,老板却是福至心灵,笑道:"小店实是没有,客官若是诗兴发了,就留在小店墙上可好?" 书生笑道:"也好。"自包中取出笔墨,那伙计也知机,不待老板吩咐,已是过去磨墨。 不一时,已研得一池墨汁,那书生口中低吟几句,拿起笔来,在西面墙上一挥而就,却是一阙"沁园春":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羔,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那道人细细品味,双眉一轩,正要开口,忽听得哈哈哈几声干笑,五六个人走了进来。 老板与伙计对视一眼,心下苦笑:"怎地他又来了?"强做笑容,自柜台后转出,陪着笑道:"庞管家,你老亲自来收租啊?" 当先一人甚是干瘦,留着两撮老鼠胡子,三角眼,吊长脸,两只小眼睛不住乱转,一看便知是个极不安分的人物。只听他打了个哈哈,道:"梁老板,怎地摆出这幅嘴脸?敢是看你庞大爷不顺眼不成?" 老板吓了一跳,急道:"那里那里,您老真会说笑,您老来这儿,是给小人面子,请都请不及呢!" 那庞管家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眼光一转,看到那书生,忽又大怒,道:"那里来的穷酸,敢占庞大爷的位子,是骨头发痒吗?" 老板忙陪笑道:"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庞大爷的规矩,你老先息怒,我让他换个位子就是了。"说着已移到那书生跟前,道:"这位客官,这个…小店实在是不大方便,您也都看到了,烦您换个位子可好?" 庞管家却已不大耐烦,嘴一歪,一个家丁会意过来,喝道:"还不快滚!" 那书生还未回答,那道人忽地在桌上重重一击,喝道:"什么东西!狗仗人势,我最看不过去!" 庞管家勃然大怒,偏过头来,正要开骂,见那道人目光炯炯,只觉得气势一滞,一时间竟骂不下去。 那些家丁已一拥而上,那道人冷笑道:"来的好!"迎了上来。 这此家丁不过是些寻常恶少,泼皮无赖,只会使些个四合棒,太平拳,那里练过什么武功?一个个被那道人打的东倒西歪。那庞管家见势不妙,早逃到门外,远远的骂道:"好杂毛,有种就别跑…哎哟!"却是不知从那里飞来一块碎木,打在了嘴上,痛的龇牙咧嘴,捂着脸,和那几个家丁去了。 其时一片混乱,全没人注意到那少年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了起来,见庞管家等人远去,始缓缓放开,任手心几粒木片掉在桌上。 那书生拱手谢道:"在下陈人杰。多谢这位道长仗义相助,不知道长法号如何称呼?" 那道人笑道:"贫道龙洲,也是云游过路之人,方才见阁下慷慨激昂,深明大义,极得吾心,却被这些俗物所扰,一时看不过去,因之出手,原是应有之义,又何必如此客气?" 又笑道:"瞧那斯的模样,只怕是此地一霸,你我还是莫要招惹的好,此处去江不远,我等何不载酒江上,把杯论文,岂不快哉?" 他说到"龙洲"二字时,陈人杰神色间已若有所思,他方说到"岂不快哉"四字时,陈人杰眼睛忽地一亮,笑道:"此时则风雨如晦,此地则大江在近,把酒江上,确是人生快事,只是仓卒之间,却那里去买彘肩?" 此语一出,屋角那灰衣少年微微眉头,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那道人竟是大喜,一把抓住陈人杰肩膀,笑道:"不意兄弟竟是如此雅士,你却是怎地知道的?" 陈人杰笑道:"在下数年前旅居临安。曾往拜稼轩公,尝听说起道长,极是称赞,又举数词以闻,此词文意精奇,发人之未窥,小弟极是喜爱,因之熟记在下。" 那道人喜道:"你也见过辛公?" 又道:"兄弟客气了,其实此词有些刻意求奇,刀凿之气太重,辛公曾道可一而不可二,正是半点不错。" 又道:"既是辛公赏识之人,也无谓多说,我这身道袍,不过是云游所用,什么道长道长,叫的好不麻烦,喊我刘过就是了。" 陈人杰笑道:"刘兄果是豪迈不羁,有古人之风,小弟前几日自荆州旧地而过,一时有感,赋得几阙新词,正想觅寻方家,指正一二,既如此,就有烦刘兄了。" 刘过笑道:"我方从洞庭而来,也有新词偶得,走走走,你我到江上去,痛饮一番再说。" 二人要了一坛酒,问了路径,携手而去,那刘过过得肉铺时,却当真买了一条熟猪腿,扛在肩上。 那灰衣少年身形微动,本欲去追二人,一时间却又改了主意,召过伙计,赏了他十几文钱,问起方才那庞管家的来头。 原来那庞管家唤作庞强,是左近庄上常地主家的总管家,正是个笑话说得,寡妇欺得,惯能媚上欺下,仗势行凶的人物。 那灰衣少年心道:"如此看来,那庞强必不肯善罢干休,这两人虽不知来历,却都风流豪迈,决非寻常人物,若为这等宵小所欺,岂不是暴殄天物?左右无事,便去看看罢。"付了酒钱,向陈刘二人所去方向追了过去。 他脚下甚快,远胜二人,不多时便已隐隐看见二人,正要招呼,两人已是站住了脚步。 就见那庞强带了十数个人自一边转出,冷笑道:"两位身手不错啊,你家庞大爷想请两位过去喝口茶,如何?"口气极是轻佻,眼光斜睨二人,满是轻蔑之色。 刘过却似全未看见他一般,对陈人杰笑道:"好生生的,却忽有恶犬扰人,着实可恶,陈兄弟,你觉得怎样?" 陈人杰人虽文弱,胆气却壮,笑道:"小弟无拳少勇,帮不了兄台,还是先高观壁上,静看吾兄教训群犬好了。" 庞强仗着常家之势,多年来横行乡里,无恶不做,那曾受过这等轻侮?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小子们,与我重重的打,出了人命你庞大爷担着!" 又道:"你们几个也给我上,若不出力,我回去说与常老爷知道,明年每亩加一升的租子!" 那几个家丁都是常家豢养,一向里只知欺压良善,心目之中,除了常老爷以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心上,那知什么道理?呼喝一声,恶狠狠的一拥而上。另外几个佃户则是势不由人,不得以之下,也冲了上来。 那灰衣少年心道:"那刘过显未练过上乘武功,虽是身手敏捷,力气过人,但以寡击众,便决非其敌,看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何以会如此行事?" 刘过拳脚展开,打倒了几个家丁,但终是好汉不敌人多,渐渐的被逼住手脚,施展不开。 陈人杰忽地一跃而起,看着庞强身后,惊道:"常,常老爷?!" 那些家丁猛听得主人到此,都是心神一分,庞强更是急急回过身来,躬身下去,心中还在暗道:"这姓陈的倒也有眼,知道改口喊老爷,那道士却着实可恶,定要将他打足十分。"却见眼前空荡荡的,那里有甚么常老爷?猛地想起,"不对啊,这斯怎会识得老爷?" 忽地觉得颈中一紧,竟已被人拿住,只听刘过笑道:"庞大爷,对不住了,不知要请我们到那里喝茶?还烦指点一下路径可好?" 那灰衣少年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个擒贼擒王之计。" 又想道:"对付这等无赖小人,还是须得立威以惧之,教他们知道害怕才行。" 缓步走近,不等那群家丁喝问,双臂一伸一缩,抓住两个家丁,远远掷出,砰的一声,落入一口池塘,总算水不甚深,只是及胸而已,但池底泥厚苔滑,两人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一时间也爬不上来。 那群家丁又是一阵哗然,扑了上来。 只听"咦!""啊!""哇!""扑通!"诸般异声此起彼伏,不一时,除了那少年之外,场中再无一人站着,全被打成了滚地葫芦,但他出手也甚有分寸,那些家丁都是痛而不伤,哼哼叽叽的,相互扶助着纷纷爬起。却再无人胆敢上前,只是远远的站着:庞强尚在刘过手中,他们却也不敢逃去。 那少年走到刘过身前,道:"二位兄台,此时阴风浊浪,怒号排空,正是大丈夫把酒论文之时,何苦为这等俗物延耽时光?" 刘过笑道:"小兄弟教训的是。"一扬手,将庞强丢了出去,他不如那少年远甚,未能丢进塘中,"波"的一声,落在塘沿,重重的垫了一下,方滑入塘中,那些家丁忙又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去捞他出来。 庞强自知今日犯上了硬碴子,不敢再行滋事,但一摸到屁股,却又不甘心就此做罢,忽地心生一计,"我何不躲远些,只教他们破口大骂?他们便追过来,也打不到我。"教那些家丁大声喊骂,刘过等也懒的理他,掉头而去,庞强摸着屁股,对那些家丁道:"如何?他们终是怕了你家庞大爷了,再不敢回头半步。"那些家丁忙又赞庞大爷神威无敌,骂得这几个蛮子不敢应答。 刘过等却早去的远了。 第七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 雨残稍觉江天暮 第七章一叶扁舟轻帆卷雨残稍觉江天暮 三人走到听不见叫骂之声时,刘过方吁了一口气,笑道:"总算听不见啦!"始向那少年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道:"在下肖兵。" 书中暗表,肖兵与苏元分手后,取道北上,原是准备到岳阳一带,买舟东下,不料在酒店中偶然歇脚,却遇上了这等事情,好奇心起,跟了下来。 刘过笑道:"肖小弟年纪轻轻,却是身手不凡,更兼英气逼人,不知是那里人氏?" 肖兵道:"在下是襄阳人。" 陈人杰也笑道:"人杰今日连逢奇人,真是机缘巧合,肖兄弟一向做些什么营生?" 他年纪远较刘过为轻,是以与肖兵平辈相称。 肖兵摇摇头,道:"浪迹江湖,没什么营生。" 刘过笑道:"肖小弟身手不凡,年纪又轻,何不投奔朝廷,为国效力,岂不胜过这般度日?" 这一语却触到了肖兵痛处,面色微变,哼了一声,并不应答。 南宋偏安以来,自岳武穆以降,不知有多少力主抗金的英雄豪杰饱受欺压排挤,郁郁不能得志,刘过见他如此,也不为奇,心道:"想是又一个受了气的,待到江上再慢慢用话打他罢。" 三人这时已走近一个小小渔村,其时风雨一发的大了起来,渔家归港,船户靠岸,江上便连半只船舶也无,唯见一片蒙蒙,不辨江天。肖兵目力虽强,也只能看得十余丈,他虽胆大,心下也自有些惴惴。 刘过与陈人杰却似浑不在意,竟是满面欢喜,去商量租船。 那些渔民一听得他们要在这等天气下江,无不满面骇然,一个个摇头吐舌,抵死不肯,无论刘过怎样加钱,都说不拢,直从村头觅到村尾,方才找到一个光棍,说定给一两银子,又先行将船价押下,他这才肯带着三人向江边而来。 那光棍唤作章伟,甚是健谈,一路上问个不停,又不住说些渔村苦处,肖兵虽是冷面,也吓不住他,倒是那刘过对他所言甚感兴趣,与他攀谈个不停。 小船渐渐摆到江心,刘过摆开三个大碗,各倒了半满,端起自己面前一碗,笑道:"今日能识得这般两个好朋友,刘某极是开心,先干为敬,请了!"一仰脖,喝了下去。 陈人杰肖兵也自将碗中酒饮尽,刘过自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将猪腿割开,分与各人。也给了章伟一块,笑道:"你还要掌船,酒却不敢与你了。" 酒过三巡,肖兵向刘过问道:"方才听陈兄提到猪腿之事,刘兄立时眉开眼笑,小弟却是如在雾中,可能解释一二么?" 刘过听他这般说,呆得一呆,大笑起来。 陈人杰也笑道:"此时情景,仿佛当日,刘兄豪气,想也难也自抑了吧?" 大笑声中,刘过长身而起,右手端了碗酒,左手却将猪腿扛在肩上,走到船头。 肖兵不明就里,却见陈人杰含笑道:"你好运气,且听着吧。" 只见刘过将酒一口饮尽,信手将碗摔进江中,抬起头来,面对滔滔江水,吟道: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肖兵于文事所知甚丰,细细咀嚼词中之意,只觉非独奇诡,兼得雄壮,更将前人诗词化用的了无痕迹,浑若天成,直如鬼斧神工,越思越惊,失声道:"这是刘兄所做么?" 刘过笑道:"正是,小兄弟以为怎样?" 肖兵定定心神,道:"刘兄好手笔,将乐天琴南之诗化身为词,却是全无斧凿之迹,极是自然,以之为辞,了不起。" 又道:"能让刘兄以此等雄词相辞,想也不是常人,这'稼轩'二字,想就是方才二位所说的辛公了?" 此语一出,刘过与陈人杰心下都是大奇。 他们原道肖兵只是寻常市井好汉,虽是谈吐风雅些,但看在他们眼中,那也不算什么,那料甫一开口,所言所议,无不合节,俨然竟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但若真是文士出身,辛弃疾领袖江南文坛已垂十年,他怎又全不知道? 刘过年纪长些,先笑道:"不意肖小弟竟也是此中好手,佩服佩服!" 不等肖兵客气,又道:"此词为我在临安旅居时所作,当时辛公招我往见,怎奈有事不能赴约,没奈何以之相辞,那知竟得辛公谬赞,想来真是惭愧。" 又道:"辛公本名弃疾,这'稼轩'二字,乃是他的表字。" 此语一出,肖兵几乎要跳了起来。 辛弃疾?! 斩将于万马之中,立威于千军之前的 辛--弃--疾?! 一时间,周龟年在泰山上说过的话,又一一卷回脑中: "终是年轻啊,慢慢想吧。待的想明白时,就试着去做,等到能做到的时候,这江湖,就是你们的了。" 自泰山别后,肖兵每日都要将这几句话想上十数遍,却终是解不出其中深意,此刻忽地听到辛弃疾三字,那里还按捺的住? 却见刘过陈人杰都盯视着他,目光甚是古怪。 肖兵定定心神,道:"请问刘兄,这辛弃疾公,可是当耿京耿大侠座下那个辛弃疾么?" 刘过奇道:"正是,你怎知道?莫非你…"立时想到二人年纪相差太大,决非旧识,心道:"敢是耿公旧部之后?若如此,他这般样子倒不奇怪了。" 耿京当日起兵抗金,天下英雄无不景仰,南宋朝廷却畏之如虎,虽也曾有相抚,骨子里却始终视之为匪,耿京身故后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于其南渡旧部全不在意,是以多有郁郁而亡者。 刘过想得此节,心道:"他原来也是忠良之后,虽不知是谁家后人,但若让辛公见到,却必定十分欢喜。"笑道:"辛公现隐于上饶宽湖,去此地不过半月,我近来无事,本就欲前往拜会,肖小弟可肯同往一游?" 这却正中肖兵下怀,拱手道:"此诚吾愿也。" 陈人杰也笑道:"小弟自当日临安一别,时常追慕辛公风采,今既有缘,也随着走一遭吧。" 正谈笑间,章伟忽指着前方,惊呼道:"有…有船!" 几人惊回头时,只见一只大船自雨雾中破出,已是冲到前面。船上却也是一片惊呼之声。 此时江上风雨交加,并无其它船只,章伟又只顾抱着舵柄,贪听几人谈说,全未料到竟会突然闯出这般一只大船,此时相距委实太近,再要转舵,已是不及。 惊呼声中,那大船已是直撞了过来。 这一下若教它撞实,章伟这小船必然立时翻覆,肖兵见势不妙,一跃而起,抄起一根长蒿,出手如风,转眼之间,连出数十击,点在那大船头上。 要知这等形势之下,只凭一人之力,要想将那大船荡开,决无可能,但肖兵出手极巧,每一击都刺在同一点上,每出一击,那大船便为之微微一震。 二船皆载于水,虚不落实,无处着力,大船每一震之下,小船必也为之一荡,肖兵连发数十击,终于令两船擦艄而过,虽仍是荡起巨浪,鼓得小船几欲破碎,却喜章伟掌船之术着实不错,竭尽全力,总算稳了下来。 肖兵只觉双臂疼痛,血脉几欲炸裂,那长蒿更是片片碎裂,堕入江中。 忽地风声大作,一个巨浪掀来,章伟也已是累得半死,咬紧牙关,手上猛一加劲,只听"喀"的一声,那舵柄竟断了下来。 章伟面色大变,一屁股坐倒,惊呼道:"死了死了,这次真是死定了!" 船无舵犹如鸟无头,在此等风雨之中,却那里还定的下来?就似小儿所戏陀螺一般,滴溜溜的急转起来。 前面那大船已丢下锚来,似要放下小船,过来救人,只是此时江上风雨大极,小船尚未放下,便被吹翻,却那里落的了江? 肖兵自知若不能过到那大船跟前,今日十九无幸,强行运力,想要稳住船只,却为方才耗力太巨,头昏目眩,四肢都是软的,那里提的起力气?心下暗叹道"想不到我大志未遂,便要不明不白的死在长江上吗?" 正思量间,又一个大浪鼓来,小船半立而起,眼看就要翻了。 只见那大船上黑影一闪,一人破空而至,落在小船头上。 那人落在船头上时,船身只是微微一颤,就如只扔了捆稻草在船上般。 站定之后,那人跨前几步,站到船中,猛可里大吼一声,小船竟似突然间压上了千斤重物,晃得一晃,"扑"的一声,竟压破大浪,沉了下去。 肖兵心下一喜,暗道:"有救啦!" 要知船只若遇大风大浪时,最怕的便是压不住船身,随波逐流,是以若货船空行,必要备足压舱之物,此刻既能压破浪头,一时已是无恙。 "哗"的一声,小船破水而出,几人都是让水浸了个满头满身。 几艘小船围了上来,将之钩住,拖向大船。 肖兵此刻已看清那人模样,暗暗赞道:"好一条大汉!" 只见那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豹额环目,昂然立在船中,此时已是十月下旬,江风吹来,其寒入骨,他只披了件皮袍,赤着半边身子,神色间却全无冷意,见大船渐渐靠近,也不与几人招呼,"刷"的一下,跃回大船,竟自进舱去了。 只他跃回之前,却先看了肖兵一眼,又看了看断蒿残舵,神色之中,隐隐透出几分佩服之意。 肖兵心道:"就只方才那一手千斤坠,他的功夫便决然在我之上,而他来去船头,船身都只是轻轻一颤,这份轻功也大是不凡,硬功出色,又能兼练轻功有成者,可说是百里无一,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又想道:"看他装束不似汉人,难道是金人使节?" 想到此处,面色微变,心道:"今日若教金狗救了性命去,却是何以自处?" 看向刘过陈人杰时,也都是全身湿透,狼狈不堪,陈人杰身子较弱,面色已有些潮红,刘过却是面色如常,笑道:"痛快,痛快,刘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又道:"可惜酒肉都敬了江龙王,不然此时正当同尽三怀。" 肖兵尚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笑道:"别的倒也罢了,若是好酒好肉,萧某却是从来不缺。" 几人顺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满面笑容,立在大船头上。 其后一时无话,不外是水手们怎样使船,如何救人,不一会儿,四人都被救到大船之上,那锦衣人看了四人几眼,叫人将章伟带到后舱歇息,自已却将刘过等三人延入舱中,只见灯火通明,已是摆了一桌酒席在那里。 那锦衣人自行打横占了客位做陪,将刘过让向上座,刘过那里肯坐?却当不得他殷殷相劝,又是困乏已极,索性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陈人杰肖兵也各自坐下,见桌上菜色并不甚多,都甚为精致,酒味扑鼻,浓香异常,比方才那坛村酿强出了不知多少,却不见那大汉坐陪。 几人通过姓名,原来那锦衣人姓萧名远山,却不提自己籍贯身世,只一味请几人喝酒闲谈。 萧远山甚是好客,殷殷相劝,又极是能饮,且所知颇广,谈吐不俗,只片刻间,已与刘陈二人谈得投机。 几人对那大汉及萧远山来历都颇为好奇,语言之间,隐隐试探,萧远山却恍若不知,只是轻轻将话带开,刘陈都是饱学之士,见此情景,便知对方必有难言之事,也就不再相询。 肖兵却终是放不下心,总疑他们是金人使节,喝得几杯,心道:"若这样装糊涂,不知还要喝多久闷酒,还是起身前后看看吧"向萧远山道:"小可不胜酒力,想方便一下,还请萧先生指点些则个。" 萧远山唤进一个仆佣,教他将肖兵带向后舱。 肖兵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见船上各处都极为整齐洁净,与寻常民船大不相同,而无论水手仆佣,均是少言寡语,手脚便利,他越看越是心惊,心道:"这些人若非军士所扮,便必是曾受过极严格的训练,无论那一种,都非寻常名士财主能为,这萧远山究竟是什么来头?" 正思量间,忽有一条黑影横刺里冲出,直撞向肖兵。 肖兵此刻本就全神戒备,又岂会被他撞上?身形一转。已是闪开。他不知来人深浅,不愿出手,只是右脚轻点,带起一根缆绳,踢向那人脚下。他本意也只是试试这人高下,那知那人竟是全不知躲闪,两脚都被绊住,"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肖兵至此已然看清,那人身法极不自然,而那一绊一摔,大是狼狈,全无应变之力,显是被人摔出来的。 果见那人方倒下便即咬牙翻起,却不敢起身,只是向着黑影中不住磕头,哀求道:"八爷饶命,八爷饶命啊!" 肖兵心道:"八爷?可是方才那人?"就见一条大汉自黑暗中缓缓现身,却果是刚才那人。 他看了一眼肖兵,旋即别开头去,也不开口,只一迈步,不知怎地,已到了那人身前,一掌拍下。 肖兵知他功力非凡,这一掌打下,那人多半是有死无生,他一来不喜人随意杀戮,二来也想趁机会会那大汉,右手一伸,去叼那大汉的腕子,口中道:"这位兄台何事如此发怒?为这等人物也开杀戒,有些不值吧。" 他这一伸一叼,看着并不甚快,便却后发先至,抢在那大汉之前,格下了那一掌,双掌一触,立觉手上传来一股沛然巨力,竟要将自己的右手一起震下去。 但肖兵早知他功力强出自己,又岂会与他硬碰?右手一滑一带,斜斜画个半圆,正是那式"有无相生",要将那大汉掌力先行卸开,再做主张。 那大汉"咦?"了一声。面上微有惊异之色,却全不变招,左臂一挥,拍在自已右手背上,肖兵只觉手上一振,竟是化不开,消不去,被那大汉以无上巨力硬生生压下。 肖兵变招也是极快,一觉不对,索性将双手之力尽数散去,上身顺势伏下,双腿自后方向上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踢向那大汉头上,却正是谭门秘传腿法"倒踢紫金冠"。 那大汉自知若非要打杀那仆人,势为这两腿踢中,身形急退。脱出肖兵双腿所控范围,他也识货,并不急于攻上,只是盯着肖兵,沉声道:"你是太极门的,还是谭家的人?" 肖兵摇摇头,道:"都不是。" 那大汉甚是不解。垂首沉吟片刻,忽地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喜色,肖兵不知他用意,正待开口,他忽地冲过,一拳平平捣出,直取肖兵右胸。 肖兵知他功力远胜于已,不愿硬接,右身轻侧,双手环抱成球,却仍是以那招"有无相生"相抗。 那大汉数击无功,猛可里双足一蹬,纵起身来,肖兵早知他轻功不凡,一直小心提防,那大汉方纵身而起,他即斜身而起,掠到一边,果听一声大响,那大汉一式"泰山压顶",和身扑下,连船板也被打坏了一大片。 那大汉身法甚快,方一落地,右肘一撑,也不跃起,贴地卷向肖兵下盘。 肖兵此刻已被逼到船边上,再无可退,弹身跃起,右足在一个木桶上一点,如大鸟般投向后桅。 那知那大汉猛的身形一震,止住去势,冲天而起,一拳擂向肖兵小腹。 肖兵此刻身在半空,无从借力,本已是不能再闪,猛吸了一口气,左脚一点右脚背,不知怎地,竟又平空拔起三尺,将那一拳避过。 那大汉一击无功,落回地上,冷笑道:"武当的梯云纵也会?看你还藏了多少东西!" 肖兵并不答话,在横桅上站住脚,缓缓调匀呼吸,他适才力抗大船,本就未能完全恢复,这几下全力施为,所耗甚重,只觉胸口隐隐有些疼痛。 那大汉腾起身来,在桅杆上点了几点,迫了上来,肖兵却也未坐着等他,早纵向高处。 两人一追一逐,肖兵看看已被逼到桅底,眼见已无路可退,那大汉深深吸了一口气,丹田气聚,正待要全力一击,将他轰下,却见肖兵俯视下来,眼色凌厉,那点象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人?心中一惊,正要跃回船上,只觉眼前一暗,肖兵左拳右掌,竟已扑了下来。 原来肖兵自知功力比那大汉颇有不如,但几番试探,却发现他轻身功夫终是逊自己一筹,是以定下计来,要将他引到高处,待得双方都避无可避之时,再自上而下,全力一击。 那大汉此时已是避之不能,虎吼一声,双臂轮起,与肖兵拳掌硬接,他功力本远胜于肖兵,但一来身处高处,心有顾忌,二来这般相拼,肖兵全身重量可说都由他承担,此消彼长之下,肖兵自是大占便宜,轰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的倒飞出去。总算他犹能发力,百忙之中,右足在桅杆上全力一撑,平平飞出数尺,掉进水中,此时江水虽寒,但以他功力,并无大碍。 二人方才一直闷战,并未惊动他人,但这几下动静却委实太大,就见萧远山与刘过陈人杰也已出舱过来观看。早有水手围过,甩出绳索,将那大汉救上。 肖兵心道:"今日总是为人救了性命,这般行事,削了他面子。"跃下来到萧远山跟前,正要开口,萧远山却早笑道:"肖小兄年纪轻轻,却竟有如此惊人技业,萧某真是钦羡难以自抑。" 又笑道:"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只是脾气太坏,肖小兄今番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后想可略略改正些个,那都是肖小兄之功。" 肖兵那肯接这话把?连连客气,又道自己一时鲁莽,那大汉则是手下留情,,萧远山却全不愿听,不住口的只是赞他,到得后来,肖兵自己只觉甚是讪讪,不好再谈,刘过却甚有眼力,横岔进来,设法将话题引开,肖兵方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和这姓萧的说话,只怕比和那人交手还累。" 回想方才战况,心下甚是惴惴,自知实非那大汉敌手,若非他心有顾虑,不愿损伤船只太过,自己早已落败,而若非他有轻敌之意,为自己引到高处,则纵有所顾忌,自己也绝无胜算。 那大汉武功并无多少变化,却甚是精练实用,且力大势猛,拳拳都有开山裂石之威,肖兵虽然广博,却也未能看出他武功来历,心道:"瞧这模样,只怕多半是塞外高手,能将此等人物收在身侧,那萧远山看来也不是什么名士游商,还是早早离船为妙。" 此时天已近暮,刘过等也均有去意,那章伟更是早已坐不住了,几人心意相同,开口相辞,萧远山连连相劝,邀他们再做长夜之饮,却当不住几人去意坚决,终于还是派了条小船送几人上岸,单送了章伟一盘金银,笑道:"下次如还能带到此等佳客,只管来找我这船撞,我再重重谢你。"那章伟笑得连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已是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道:"一定来撞,一定来撞。"萧远山哈哈一笑,将几人送下。却不回舱,站在船头,挥手相送。 眼见小船远去,萧远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沉声道:"为什么?" 那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道:"天道。" 萧远山全身一震,道:"是他?" 那大汉道:"纵不是他,也脱不了干系。" 萧远山方才猛吃一惊,旋即回复平静,道:"何以见得?" 那大汉道:"武当梯云纵,准南鹰爪功,太极乱环诀,少林铁线拳。" 萧远山皱起眉头,道:"用得熟么?" 那大汉道:"极熟。" 又道:"还有谭家的腿法和连家的指法。" 萧远山道:"那为何要放他走?" 那大汉道:"长生天。" 萧远山轻叹一声,再不说话,看向小船。此时暮色渐浓,风雨犹存,小船又已去得远了,只隐隐看见两点桨影,移向江边。 肖兵等三人一时到了江边,那章伟自回去了,刘过觅了一艘客船,与陈人杰肖兵沿江而下,径往上饶去访辛弃疾。 不一日间,船已入了鄱阳湖,那上饶却去湖犹远,已是近了闽地,刘过甚是识途,教那船只泊至波阳县城,三人上了岸,转投陆路,向上饶而来。 上饶踞波阳犹有数百里路,几人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向东,三人都是饱学之士,路上谈谈说说,讲诗论文,一路倒也并不寂寞,不知不觉间,已是近了鹅湖。 这一日里,肖兵与陈人杰正在研讨"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梦落莼边,神游菊外"诸句得失,说道五柳诸多好处时,刘过忽地指着一处小小树林,笑道:"到啦!"教那马车停了下来。 两人听刘过说起,原来辛弃疾隐于天外庄,去此已是不远,不过五六里地,刘过甚是尊敬辛弃疾,不愿驱车入庄,想要走将进去。两人自无不从,原本几人就没甚么行李,早被肖兵尽数将到肩上,二人虽是过意不去,却当不得他脚快,早走到前面,也只好紧紧跟上,再不多言。 走得一时,远远看到数十个乡民围成一圈,在那里不知看些什么,几人好奇心起,待要过去看看时,刘过却忽然有些腹疼,两人没奈何,只得让他寻个地方大解,陈人杰陪他去了,肖兵背着行李,却是不便同去,自走过去观看,等他二人。 却原来是几人在比武练习,看模样,显都是一村之人,相互认得。 只见四五个小伙子各拿了条杆棒,在相互厮打,却都点到为止,并不怎样用力。 肖兵看了一会,眉头微皱,心道:"虽不知功力如何,但一点一挥,却无不中规中矩,显是得了高人指点,看他们也不过是寻常村民,这些棍法却是从那里学得?" 忽地想到:"辛先生不是隐于此地么?莫非是他所传?"想起周龟年所言,更是打起精神,全神观看。 怎奈这几个人却委实太差,肖兵再看得一时,心道:"错漏百出,也太看不入眼,显是资质太差,若真是辛先生,他却为何要在这等人物身上浪费时间?" 正想间,忽听一人咳嗽了几声,说道:"都住手罢。"几人即便住手。 肖兵看向他时,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农,胡须花白,脸色黝黑,光着头,衣服甚是破烂,脚下蹬着双草鞋。 他原是蹲在肖兵对面,手中拿着杆旱烟筒,一红一灭,不住的在抽,旁边或蹲或站着四五个老农,肖兵方到近前时就已看见他,只是他委实太不起眼,全然没有在意到他。 他见几人停手,将旱烟筒从口边拿开,交于旁边一个老农,站起身来,走到场中,说道:"方才练得不错,但有几处还要着意。"口说手比,为那几人一一校正,若有人一时不能明白,他便开口嘲骂两句,语气却甚是亲热。他威望显是颇高,虽是喝斥诸人,却没一人不服,更没人惊惧,一个个也都笑嘻嘻的,听他讲解。 那老农讲得一时,见各人都已明白,甚是满意,却未让几人继续练习,自取了一根杆棒,转过身来,对肖兵道:"这位公子方才目注战团,时而微笑,时而不屑,显是此中好手,若是不弃,和小老儿玩上两手可好?" 肖兵微微一惊,正不知那老农是何何用意,周围村民却都纷纷鼓噪道:"怎么,老六今日动了心了?""老六叔要和人过招了,快去喊你爸来看。""这小子是谁啊?怎么没见过?""六叔,您这是…"。肖兵不语,心下微微愠怒。 以他此刻身份,实已是江湖有数高手,便寻常门派掌门护法,也决非其敌,能放言对他有必胜之算的,数遍江湖,也只几名武林宿老,大派掌门而已,虽是常常滋事江湖,但都出手有因,不是想印证武功,便是路见不平,岂肯这般不明不白的,便如耍把式的一般,打给人看? 更何况这老农身份来历都是不明,看这些村民模样,他显是此地尊长,若是一时不慎,伤到了他,纠缠起来,更是麻烦无穷,他此来只为造访辛弃疾,那肯平白无故,多生事端? 方要开口相辞,那老农忽又笑道:"公子可是有事在身,不愿和老儿纠缠么?但公子若不打上这一场,只管试着去问这些乡亲,管教你谁也找不到。" 肖兵心下微惊,开口道:"请问这位老丈,怎知我们此来是为寻人?" 那老农笑道:"这有何难?此地虽然山清水秀,却不是甚么有名胜地,公子又未携书酒,自然不是前来游历。" "这儿乡亲,多为自耕自食,虽有几人租种,那朱老爷却是人人认得,公子一眼看去,更绝不是受人所托,收租要帐之人。" "方才这位公子目注战团,却又时时左顾右盼,数度欲和身边乡亲攀谈,若非来此寻人,何用如此?" 肖兵心道:"此人谈吐不俗,眼光锐利,绝非寻常乡农,难道竟是辛先生?" 却见他在那一站,与寻常乡农全然无异,他一路前来,已听刘过陈人杰说起,知道辛弃疾尝官至一省安抚使,那是极大的官了,又文声斐然,领袖群伦。如此人物,便是归隐民间,也当是一方名士,怎会自行耕种,弄得这般狼狈? 心下狐疑,却知已是不能不战,肖兵步出几步,道:"既如此,小子献丑了。"心下打定主意,交手数合,卖个破绽,让那老农胜出,再奉承几句,问出辛弃疾所在,也就是了。料想寻常乡下老农,能有多好功夫,便吃他几棍,也无大碍。忽又想道:"若太快落败,莫要让人看出我在让他,那时他恼羞成怒,反而不美,且先斗上三四十合,再作主张罢。" 当下里打定主意,自取了一条杆棒,在手中掂掂,觉得长短轻重,甚是适手,摆了个架势,双足一前一后,弓步沉腰,棍梢斜斜挑起,指向那老农,却是二圣棍法的起手式,"开门见客" 这二圣棍法乃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赵匡义联手所创,再加上一套太祖长拳,那是宋军中人人都须研习的武功,流转极广。这一式的意思是江湖相逢,不问来历,先以客礼相待,若是无礼,再行动手,乃是个先礼后兵的意思,甚是客气,他此刻不知那老农来历身份,摆出这一招先行问路,却也甚是贴切。 那老农只一笑,提起棍来,却只用一只右手握着棍尾,棍尖斜斜点在地上,那也是二圣棍法中的一式,唤作"点兵提将"。 肖兵心道:"这招却是守势,他是要我先攻么?"果听那老农道:"公子远来是客,又是老儿挑衅在先,你先打吧!" 肖兵心道:"谁先谁后,那又有什么了。"他只想尽早打完,问出辛弃疾居家所在,也不多说,一扬手,呼的一声,打向那老农右肩。 他终是怕伤了那老农,这一棍上,只使了三成力气不到。 那老农笑道:"来的好!"右腕一振,"当"的一声,已将这一棍荡开。 这一下却大出肖兵意料之外,他原不如何将这老农放在眼里,那老农又只是单手执棍,那想双棍一交,那老农力道竟是大的异乎寻常,他再要加力,已是不及,交手一招,竟就被震得空门大开。 那老农早欺身而入,一拳打向肖兵小腹,身手敏捷,不亚少年,全然不象是个衰衰老者。 肖兵一着不慎,先机已失,但他心神极是坚实,并不慌张,小腹微收,已是避开这一拳锋锐,跟着左手立掌如刀,砍向那老农右肩。那老农哈哈一笑,塌肩闪身,让开了这一掌,退出数步,肖兵扎住身形,并不追击。 他此刻已知那老农实乃劲敌,再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心道:"不意寻常乡村,竟会隐有如此高手,果然是草莽之中多龙蛇。" 又想道:"难道真是辛先生?"却总不肯相信这极不起眼的老农会是传言中那文武双全的风流豪士。 又想道:"一路行来,并未听他们说起辛先生兄弟之事,更没甚么老五老六,这老农绝然不会是辛先生。" 他自顾凝想,那老农早又提棍攻上。 他方才一时轻敌,吃了点亏,此刻全心应付,那老农便非其敌,虽是棍出如风,呼喝连连,却是全然打不到肖兵身上。 周围村民却不知其中奥妙,只见那老农将肖兵打的节节后退,全然不能还手,都大声叫起好来。 肖兵心道:"以你能为,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我在让你?我这般行事,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不收手,还想怎地?" 他此刻已约莫知道这老农武功深浅,心道:"他臂力惊人,招法犀利,武功大约还在那五大夫剑之上,但要胜我,却还差着不少,诈败虽是无妨,但他棍力太重,若吃上一下,却也不轻。"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结束战局的好法子。 忽地看见刘过,正和陈人杰站在一起,观看二人交手,面色却甚是悠闲。 他为什么不担心?他是来过这里的。他认得这老农?那又为何不招呼停手? 也就是说,这老农并无恶意,只是以武相戏? 肖兵心念电转,已是想通此节,心下大慰,正要以快棍将老农逼开,先与刘过相见,却见那老农竟对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笑容却甚是古怪。 肖兵不明就里,身法一滞,那老农忽地笑容尽散,大吼一声,竟似睛天里响了一记霹雳,周围村民一个个都被震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肖兵所习内功极是持正,把定心神,不为所动,却见那老农双手握住棍尾,高高举过头顶,又是一声大喝,竟运棍如刀,一棍劈下。 这一棍劈下时,那老农须发飞扬,豪气四溢,直是个统兵百万,横行沙场的大将军,那里有半点象是乡间老农? 那一棍劈下时,肖兵原可及时让开,却为他豪气所摄,慢了一慢,那棍已劈到面前,急急将掌中木棍横起阻拦时,却那里还拦的住?"卡"的一声,木棍自中一裂为二,那棍已劈到头上。 肖兵此时,尚可滚地躲开,或是反手戮刺,求个同归于尽,但他料定老农并无恶意,双手握着断棍,全无动作,就只静在那里。 那老农果然双手猛转,一棍从肖兵身边擦过,呼的一声,狠狠的砸在地上,此时已是初冬,土地坚实,却也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那木棍当不得这般大力,拍的一声,中断为三。 肖兵经方才交手,知道那老农真实武功,实在自己之下,若是当真生死相搏,二十招内,自己有信心取了他性命,只是,那最后一棍… 肖兵此时已是想明,那一棍虽是威猛,却无变化,不难闪让,且那老农出招之时,自身破绽大露,若是因而击之,他决然避不开。 但那一棍出手,似挟天地之威,足可夺人心神,肖兵方才,便是如此,才会慢了一慢,至为那一棍所中。 若是再来一次,肖兵自有信心避开这一劈,但一想到,若是两军相逢,血天赤地之时,这宛若盘古巨灵般的一劈,会给对方的将士带来怎样的恶梦时,他虽是心志坚定,背上却也微有凉意。 是他,一定是他! 果听到刘过大笑着踏入场中,道:"数年不见,辛公刚健如昔,真是可喜可贺,可还能认得当年钱塘旧友么?" 陈人杰也笑道:"小子陈人杰,数年前曾于临安得见辛公一面。" 果然是他! 肖兵正要招呼,辛弃疾已是迎上刘过,笑道:"似改之兄这等壮士,辛某便欲相忘,也是不能。" 又向陈人杰道:"数年不见,经国风采依旧,我却老啦。" 方道:"这位公子怎样称呼?是和二位一起来的吗?" 刘过正要为二人介绍,肖兵已自拱手道:"在下肖兵,见过辛先生。" 辛弃疾笑道:"肖小弟好身手,方才若不相让,老夫早不行了,却不知是出于那位明师门下?" 肖兵躬身道:"我没师父。" 他本是个冷傲孤绝之人,但不知怎地,一见辛弃疾,便有一种心悦诚服,高山仰止之感,自然而然的,尊重起来。 辛弃疾微现惊异之色,看了看他,却没再多问。 几人寒喧几句后,辛弃疾向周围村民笑道:"今天有客来访,俺先回去了。"带着几人向东而去。 四人一路闲谈,听辛弃疾说起,原来那些人都是临近村中青壮,此刻农事已闲,散居在家,辛弃疾便每日里召集起来,教他们习些拳脚棍棒,以强身健体,自己也是为着寻些事做,免得无聊。 至于"老六"云云,却是辛弃疾最喜与人亲近,不愿听人喊他老爷,他当初搬来这里时,乃是初六,他便教这些农人喊他"老六",起初虽是无人敢喊,但过得几月,见他实是与人亲近,且谈吐打扮,都与村中老农并无二致,也便渐渐习惯。 肖兵心道:"此人身负不世之才,却能安于贫贱如此,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却听刘过笑道:"辛公何必客气,什么'免得无聊'?"又向肖兵道:"这些年来,辛公无论身居何地,均不忘整兵备武,操练民军,只望着有朝一日能用武疆场,还我河山。"说到这一句时,语气却又有些低落。 辛弃疾也叹道:"还我河山?当今…"看了肖兵一眼,却是未说下去。 肖兵知他终是不明自己底细,不敢畅言,他生性却也不喜多说,只是道:"辛先生看我象刺探小人么?" 辛弃疾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肖小弟说话好生痛快,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又道:"其实骐骥不与凡马同槽,老夫早该想到。" 刘过将话岔开,道;"怎地不见两位世兄在此练习,可是在家攻习文事么?" 辛弃疾笑道:"陆务观前几日来信,说是陈-元龙身体不爽,我本想自己去看看,却有事走不开,教老大替我去了。" 又道:"老二去临安了。"却未说何事。 肖兵眼尖,见他说到"有事走不开"时,面色微有不豫,心道;"难道他家中有事?若如此,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未免有些来的不巧。" 又想道:"他虽闲居,终是当过大官的人,武功又好,想来也没什么土豪恶霸敢欺辱于他,难道是家中有人染恙?" 谈谈说说之间,不觉走了里余,只见一座小庄已在眼前,那便是天外庄了。 肖兵见周围天澄水绿,山秀地幽,虽是已近冬日,却仍甚是温婉,并无多少肃杀之气,心道:"好个安居养老之地,辛先生看似粗豪,心中却着实恬淡。" 正想间,只见几个孩童飞奔而出,都是气喘吁吁,满面焦急,一眼看见辛弃疾,立时现出喜色,站住脚步。 当先一个年纪略大些,看上去已有十来岁,抹着汗道:"老六叔,六婶她方才又有些眼疼,好象有些不行。" 又道:"我正要去喊,你自己回来,那真是再好不过。" 忽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喝斥道:"小强子,又在那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去请李大夫来!若是一刻之内请不来,老娘打断你的腿!" 那孩童吐吐舌头,飞也似得去了。 刘过看向辛弃疾,惊道:"辛公,这是?" 辛弃疾叹道:"拙荆也不知怎地,自数年前便染上了个无名怪病,每遇冬日,便两眼不适,红肿异常,还时时疼痛,不知请了多少名医,也看不好。" 又道:"还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每逢病症发作时,双眼通红,不能视物,必得时时有人看护。" 他口说无忧,却仍甚是担心,脚下不停,已是走近内室。 三人对视一眼,均觉不便这般闯入人家内室,但若止步,却又不免让辛弃疾觉得几人有所顾忌,辛弃疾早觉得,笑道:"我夫妻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几人反觉不好意思,都跟了进来。 只见一个老妇双眼通红,躺在床上,眼角不住流出血脓,样子甚是可怖,旁边坐着个中年妇人,模样甚是老成,见几人进来,也不在意,向辛弃疾道:"老六哥,六嫂刚才还好好的,被风吹了一下,就又不行啦。"却正是刚才喝斥那小孩的声音。 那老妇听见几人进来,挣扎着道:"疾哥,是你么。"两只手支支扎扎,伸在空中,却看不见辛弃疾所在。 辛弃疾含泪握住她双手,在床边坐下,道:"我在这里。" 那老妇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全身松驰下来。 几人相互看看,均自觉不便在此,一一辞出,到外边堂上相候。 此时那李大夫也到了,他却也不是第一次来此,早自知不足以相助,只带了些安神镇疼的药物。 过得一时,辛弃疾与李大夫自后面出来,与各人相见,刘过问起病情,又道:"这些年来,各地名医,难道没一个有些头绪?就能知道病名,也有小益啊。" 辛弃疾叹道:"其实莫说病名,就是药方也有,却和没有也没什么两样。" 这一下大出几人意料之外,纷纷问起时,辛弃疾道:"去年洪迈自那边使回,说道他在那边尝见过这等病症,金人唤作烂缘血风,所用药物止得一味,叫作甚么二百味草花膏,却是从未听说过,如今这个样子,也不便去那边访医问药。"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都不知如何是好,肖兵虽是见识广博,却也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心道;"这是什么?" 那李大夫用手捻着颌下几根胡须,闭着眼睛,苦苦思索,喃喃的道:"二百味草花膏?这却是什么东西,该当如何配制?"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能知道烂缘血风和二百味草花膏这两个名字,那洪迈倒也有些见识。"语声甚是苍老。 众人大吃一惊,急看向门口时,只见一名灰衣人背着个包袱,右手拄了一根木杖,挡在门口。 那人身材甚是高大,头上戴了顶笠帽,却垂了一重黑纱下来,遮住了脸,教人看不清他年纪相貌。 肖兵心下不觉暗惊:要知以他此刻耳目之聪,数丈之内,便是一只老鼠爬过,他也知道,却被这老人欺到身前,犹不自知。象这等事情,自他功成以来,就只当初在泰山上遇上一次,但周龟年是天下有数高手,他却是何人? 辛弃疾立起身来,拱手道:"请问是何方高人光临寒舍?" 那人笑道:"当年准水旧人,稼轩可还记得?" 辛弃疾全身一震,竟是翻身拜倒,道:"辛某参见前辈!" 座中诸人都是一惊,一起起身行礼,肖兵心道:"前辈?那他不得有八九十岁了?"只听辛弃疾又恭恭敬敬的道:"若不是前辈,辛某早化作一团白骨,那得今天种种。自当日一别,常常追念前辈风采,却不知前辈这些年来一向如何度日?" 那老人竟是全不客气,坦然受了辛弃疾一拜,方将他伏起,呵呵笑道:"你也无须客气,当日之事,我也是随性为之,若不是见你是条好汉,我才不去管你。" 又道:"就如今,若不是看你这些年来无论为官著文,都是名声不斐,口碑如山,我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为你夫人治病。" 辛弃疾闻言大喜,又翻身拜倒,道:"多谢前辈相救!" 他这些年来,不知访了多少名医,阅了多少古典,却全然找不出半点线索,虽是努力不缀,只是内心深处却早绝了痊愈之念。 但他对这老人敬若天人,深知他实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再听到他亲口说是为治病而来,心中雀跃,早将这些年来的诸多失望尽数抛到脑后。 那老人再不多言,扶起辛弃疾,教他引入内堂。 不一时间,两人从内堂出来,辛弃疾满面笑容,神采飞扬,任谁也看得出方才的结果。 果听那老人道:"那洪迈眼力倒也不错,确是烂缘血风无疑,我原疑是其它杂症,特特带了几味药物,早知如此,都用不着了。" 又道:"只消一剂二百味草花膏,三日之内,包管病症全消。" 忽又笑道:"但偏是这一味药,我未带在身上。" 几人都是一愣,肖兵忽地道:"请问前辈,这二百味草花膏,可是极为平凡之物,其实随处可见?" 那老人呆得一呆,大笑起来。 只听他笑道:"好,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又向那李大夫笑道:"来,今日教你个乖!" 那李大夫闻声大喜。他早看出这老人必为医中国手,如今竟肯开口相授,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么?急趋到那老人跟前,那老人对他附耳轻言了几句,李大夫的反应却甚是古怪,竟退后几步,摇了摇头,掐了自己一把,脸上现出疼痛之色,方又看向那老人,脸色却仍是古古怪怪的。 那老人笑道:"放大胆子,只管去配药!" 又道;"只有一条,用药之前,你都不许告诉他们这方子。" 见那李大夫下定决心,转身而去,那老人又转过身来,向肖兵笑道;"这位小兄弟好生聪明,不知如何称呼?" 肖兵不敢无礼,拱手道:"在下肖兵。" 刘过陈人杰也都一一通过姓名,那老人却都不识得。 此时天色已晚,辛弃疾吩咐家人摆上饭来,席间那老人说道此药成之不易,非得三日不可,又要他们答应这几日不得去李大夫家偷看,几人面面相觑,却见那老人极是认真,只得答应下来。 肖兵心道:"他已趋人瑞之年,性子却还似小儿一般,有些心爱得意之物,必要再三炫耀,方才开心,倒也有趣。" 此后一时无话,到得第三日上,那李大夫方又登门来访,客气几句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放在桌上,向那老人看看,神色却仍有些犹豫。 那老人拿起盒子,察看内里之物。 肖兵眼尖,在他开盒之时,已看到里面装满黑色药膏,心道;"这就是二百味草花膏了?"闻到一阵清香,却又杂着一些异味,心道:"怎地有点象是羊膻味道?" 那老人察看一会,笑道:"虽然不纯,倒也差强人意。"交给辛弃疾,道:"挑一钱二分,和水服下。"辛弃疾全然不疑,欣然而去。 不一时,辛弃疾急冲而出,喜道:"多,多谢前辈,拙荆已好的多了,血脓已是止住了。"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连服三日,包你去根。" 刘过好奇之心,再难抑制,拱手问道:"请问前辈,这二百味草花膏究竟是怎生配法,为何有些神效,现在可能说了么?" 那老人笑道:"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提。"又向辛弃疾笑道:"你若知道,必觉得你夫人这几年苦受得太冤。" 向李大夫笑道:"说吧!" 李大夫定定心神,开口一一道来,只听得几人都是目瞪口呆,辛弃疾更是连连苦笑,道:"这,这,原来如此!" 原来那二百味草花膏名字起得神忽其神,其实却不过是用一个洗净公羊胆,灌满蜂蜜,上笼蒸熟后,晾干晒透打碎而得,原料随处可得,制法更是平平无奇,说穿了实是一钱不值。 那老人笑道:"羊食百草,蜂采百花,羊胆蜂蜜同蒸,自然便是二百味草花膏了,你们竟没一个能想得到么?"说罢又是捧腹狂笑。 几人都看得说不出话来,刘过轻声对辛弃疾道:"辛公,这个,当年你为他所救时,他也是这样将你尽情嘲笑么?" 辛弃疾苦笑道:"这个,这个。"忽又道:"但这位老先生医术极高,人也是极好的。"这般说法,却无疑默认了刘过所说。 三日之后,辛氏眼疾尽愈,那老人当即辞去,辛弃疾虽是苦苦挽留,却终留不住他,终于送他上路,直送到数里之外,犹恋恋道:"此一去,不知何日能再见前辈。" 那老人笑道:"我是个大夫,你总想着见我,那有什么好?最好你我一生一世,都莫再相见!" 再不多言,只一挥手,大步而去。 几人向辛弃疾问起这老人来历,辛弃疾却也不知道,只道当日他在准水与金兵恶战,陷入重围,杀的体无完肤,自忖必死,却被这老人救了性命,更以无双医术将他治好,却也不通姓名,只说自己姓权,待他伤好些时,便自飘然而去。辛弃疾后来多方查访,都不知他来历,谁想今日竟又突然而至。 几人谈说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刘过叹道:"天地之大,江湖之广,能人异士真是不计其数,朝廷若能用其十一,又岂会为金狗这等欺辱?" 辛弃疾摇头不语,看着那老人远去方向,过了一会,长叹了一声,语声却甚是凄凉。 第八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寥落星河一雁飞 第八章不识庐山真面目寥落星河一雁飞 北风呼啸而过,雪花片片卷动,放眼看去,茫茫天地,都被染成一片惨白,如此天威之下,走兽绝,飞鸟灭,只苦了些走不去,逃不开的草木之属,咬紧牙关,在这死一般的白色中苦撑。 此地为九江治下,去庐山不远,若是盛夏凉秋,这儿虽非官路,却也是车水马龙,往来相顾,但如今大雪如此,山路难行,便没什么人肯冒雪登山,方圆数十里内,只一行足迹而已。 一名灰衣老人,戴了顶笠帽,右手拄了根木杖,踏雪而行,径向山上去了。 雪花被狂风扯动,尖叫着,急卷着,缠在他的身上,虽是不住走动,肩上头上却仍是积上了厚厚的雪花,他也不管不顾,只是前行。 他穿得并不怎样厚实,手脸俱都暴露在外,但却全然不见寒意。 此时雪深已然盈尺,原该甚是难行,可不知怎地,他每一脚踏下,却只留下浅浅一个足印,并不会将积雪踩塌。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了十数里山路,到得一个弯路时,他前后看看,竟不前行,向一旁山谷中跃了下去。 这山谷虽不算深,但一眼看去,也总有七八丈深,除非谷底乃是深渊之属,否则血肉之躯,无论轻功怎样出色,也决不能安然落地。 那老人似是甚为熟悉这里,身形落下数尺时,看也不看,左手抖开腰带甩出,拍的一声,缠着旁边一块突出的怪石,落势一滞,荡向边上一块大石,他用脚一撑,身形滴溜溜一转,松开腰带。已又落下数尺。如是这般几次,已是平安落到谷底。 这是条南北方向的小谷,甚是狭长,那老人向南而行,走得里余,周围景色渐变,竟开始现出草木花果之类,再向前行,生机更盛,所见花木,无不是生意盎然,青翠欲滴,间或有些松鼠猴子在树木之间蹿来跳去,见那老人行过,也不害怕,只是自顾玩耍,还有几只竟跳将过来挡在路上,那老人满面笑容,丢了些干粮与它们,方始散去。 那老人又走了一会,脚步渐慢渐轻,似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人一般。 一阵轻风吹过—在这儿,连风也是轻的柔的,不复谷外之威—隐隐带来了些说话声,老人侧耳细听了一会,脸上现出诡秘笑容,蹑手蹑脚,向一边绕去。 他颇费了些工夫,在树丛中左穿右钻,总算找到了处满意地方,躺了下来。这地方甚是茂密阴凉,但那说话之声听来却很是清楚。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真没想到,你能好的这么快。" 又听一个年轻女子道:"莫说你,我也没想到。" 又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那男子支支吾吾,道:"那,那里。" 那女子道:"再过几日,等这位前辈回来,谢过他后,我就可以回山见师父了。" 那男子道:"这个,这个…"欲言又止。 那女子奇道:"怎么了?" 那男子道:"你师父不是已经…" 那女子笑道:"她一定是说的气话,我不信。" 又轻声道:"我本是个孤儿,从小是师父把我抚养长大,无论如何,就算是她要赶我出宫,我也一定要回去当面问过她才走。" 那男子道:"如果她一意赶你走,你怎么办。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吗?" 那女子叹道:"不知道,也许还有吧,可我反正不知道。"声音有些萧索。 又道:"如果真被赶出来了,就一个人游剑江湖好了,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那男子道:"这个…我是说,你只喜欢自己一个人走吗?" 那女子笑道:"怎么?" 那男子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忽然大声道:"无论你去那里,我都愿意陪着你去的!" 那女子静了一会,方笑道:"我相信你。" 那老人听的眉飞色舞,心道:"这小子虽笨,总还不是无可救药。" 又听得那女子笑道:"那么,你也愿意陪着我回山了?" 那男子犹犹豫豫,道:'可是,你师父她,只怕…" 那女子笑道:"有我在,没事的,师父最疼我。" 又道:"我这次要和师父说明白,我不是那块料,练不成那剑,也就没事了。" 那男子道:"这好是好,可是,可是,我只是个江湖游子,什么都没有,你师父她,她会不会觉得,我不配和你走在一起…" 那老人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去,怒道:"放屁!" 这儿甚是隐秘,这谷中又无外人,那两人那想得到竟有人偷听?都被吓了一跳,那女子惊叫一声,退开几步,那男子双手张开,挡在那女子身前。 那男子是花平,那女子自是齐飞玲了。 那老人偷听他人谈话,自行撞破,却全无害羞之意,竟是怒气冲冲,道:"丫头,你师父究竟是什么来头?胆敢看不起我权地灵的徒弟?" 那两人至此方看清来人,花平忙翻身拜倒,道:"前辈!"齐飞玲也跟着行礼,心里却甚是奇怪,想道:"看他年纪总有七八十了,口气又大,想是武林前辈,怎地全不自重,竟学人偷听壁脚?" 权地灵闻得花平称呼,竟是勃然大怒,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也不理他。 花齐二人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怕不经意间再得罪了他,也不敢说话动作。 权地灵等了一会,见两人仍不开口,竟忽地蹲下,抱头大哭起来。 花平不明就里,愣在那里,齐飞玲却看出些端倪,轻声道:"你给我说过,在他离谷前,你们打过一个赌,是怎么赌的?" 花平猛一拍头,失声道:"啊,对了,我答应,要是他的法子管用,待他回来,就拜他为师…"话音未落,权地灵已止住哭声,一跃而起,笑道:"这是你自己承认的,须不能再赖了。"竟已是神采飞扬,洋洋得意。 花平与齐飞玲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齐飞玲好奇心起,悄声去问花平,方将前后之事问出。 原来月余之前,那些青衣人将花齐二人送至大岳阳峰下后,点起一炉檀香,不一时,权地灵便悄然出现,将二人带回此地。 他检阅齐飞玲伤势也只片刻,便即破口大骂,花平还怕是伤势太重又或送来太晚,急急相询,却原来他近日须得离谷,齐飞玲这伤却不能再有延耽,更非得有十余天细细护理不可。 他那日骂了一时,忽地看向花平,嘿嘿冷笑数声,甚是不怀好意,花平被他看得汗毛凛凛,问起他为何发笑,却几被那回答吓得七魂出窍,原来他竟是想自己出谷,却将治伤之法授与花平,让他医治。 花平那里敢接此重任?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到得后来,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扯了出来,更说是除非齐飞玲现下就答应嫁给了他,否则决然不救。 花平不得已之下,战战兢兢,请教治病之法,那知一听之下,只觉极是荒诞不经,那里有这等疗伤的法子?那知还否开口,只是略略现出些怀疑之色,权地灵已又勃然大怒,一阵好骂,骂得后来,花平胡里胡涂,也不知怎地,竟就和他打了个赌,说得依法救治之下,若齐飞玲能在他回谷之前伤愈,花平便要拜他为师,若是不能痊愈,他便拜花平为师。 两人赌得性起,只是在赌齐飞玲伤势何时痊愈,却全然未有想到她会否不治。 花平讲述之时,权地灵并不打断,只是时不时插入几句,自吹自擂一番,二人见怪不怪,也不在意。 待花平讲完,齐飞玲已是听得目瞠口呆,过了好一阵,终于忍耐不住,远远跑开,哈哈大笑起来。 她往日里身为玉女宫诸多弟子表率,庄重自持,每日里时时自省其身,惟恐有所轻浮失礼之处,常常数日不见一笑,这"冷飞玲"的"冷"字,确非虚言,似此等无所顾忌,放肆大笑,在她而言,真是十余年未有之事了。 齐飞玲笑得一时,自觉好了些,对着一汪清水整了整仪容,缓步走回,却见花平已是纳头拜倒,权地灵哈哈大笑,受了他三拜,那自是在收"赌帐"了。 齐飞玲心道:"虽不知这权老人来历,但他为人坦荡热诚,当非外道邪魔。他武功医术都似不凡,他…他能拜他为师,也真是福气。" 齐飞玲守正持礼十几年,行走江湖时虽也见过了不少少年俊彦,名门公子,却从未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此刻纵在心中,也不惯亲密称呼,只想了几个"他"字,脸色早又泛红。 此时天色已晚,权地灵笑道:"当日你们来时,她已伤得昏昏沉沉,你也急得昏昏沉沉,我又急着出谷,也懒得多问,但此刻总该能放下心了,明天将你们过往来历,如何受伤,说给我听罢!" 此后一夜无话,到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人坐到一眼清泉之侧,两人相互补充,将前后之事,说于权地灵知道,事无巨细,靡无遗漏,只齐飞玲说到慧剑一事,略犹豫了一下,只觉这是宫中机密,不便多言,权地灵早看在眼里,一笑而过。 两人前前后后,总共说了近两个时辰,权地灵沉吟许久,看向齐飞玲,缓缓道:"你原来是玉女宫的人?"语气低沉,已无往日欢快。 花平悚然一惊,心道:"师父难道竟和玉女宫有仇?"却见权地灵背着手,转了几个圈,方向齐飞玲道:"你说你那日破了林怀素的一剑天来,用得是怎样一招,让我看看。" 齐飞玲脸上一红,轻声道:"晚辈那天,也不知怎地,忽然一时激动,就用出了这一剑,自己也弄不明白,现下实是无力重现。" 又道:"其实那天还是师父手下留了情,否则我那接得下她老人家的剑。" 权地灵冷哼一声,道:"胡说!你这傻丫头,身怀明珠犹不自知,可惜,可惜!" 齐飞玲与花平对视一眼,却都不明他的意思,但他们却已对权地灵性子有所知道,明白若是开口,必又是一顿奚落,但只要静不相询,他忍不住时,自会开口。 果然权地灵转了几圈,瞪着他们问道:"我刚才的话,你们听懂了没有?" 见两人一起摇头,怒道:"那为何不问?" 忽又失笑道:"两个小鬼,于我性子倒看的透,也罢也罢,不急你们了。"向齐飞玲笑道:"你方才语焉不详那一段,可是林怀素说些什么断七情,斩六欲的鬼话,要你修习那劳什么子的慧剑么?" 齐飞玲脸色一变,惊道:"前辈,您,您怎地知道?" 权地灵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道:"我岂有不知之事?" 又道:"林怀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晓得慧剑的妙用,却不知情剑的真意!" 齐飞玲虽听不明白,却知今日逢上了极为难得的机缘,笑道:"前辈,在下给您去沏杯茶来可好?" 权地灵笑道:"什么前辈,少假惺惺了!你心中怕早骂了我几百声为老不尊了吧?" 又笑道:"我既然说到此处,自然要将个中奥妙说与你们听,急什么!" 两人坐近了些,权地灵又道:"慧剑之威,确如令师所言,足可斩云空,裂金石,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林怀素的全力一剑,你能挡下?" 又向花平道:"你说你学得是忘情诀?" 花平道:"是。" 又道:"但弟子愚钝,不解之处,十之八九…"话未说完,已被权地灵止住。 权地灵低头静思了一会,脸上笑容渐渐弛去,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花齐二人心下都是大奇,却不敢开口。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光,权地灵轻叹一声,眼角竟落下泪来。 齐飞玲惊道:"前辈,您…"权地灵已挥手道:"不打紧。" 又叹道:"不知不觉,已八十多年了啊。" "已经这么久了啊…" 花齐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一个疑问。 权地灵的岁数,究竟是多少? 权地灵睁开眼睛,看向两人,叹道:"你们两个莫要多问,待我说些武林掌故与你们听。" 又道:"你学的竟是忘情诀,这真是天意。" 花齐二人不明他话中之意,静听不语。 权地灵道:"你们可知道,若没有忘情诀,就没有今天的玉女宫。" 齐飞玲惊道:"前辈,您说什么?" 要知齐飞玲身为林怀素亲传弟子,玉女宫史中她所不知者寥寥无已,但也只知道当年太湖一战,丁香兰是唯一一个在忘情书生手下走到二十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毫发无伤的人,因之而名声雀起,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记载。可听权地灵语意,丁香兰与忘情书生的关系却并非这么简单? 权地灵却不回答,提起身侧酒坛,喝了一大口酒,方道:"忘情书生与太湖之战的故事,你们自然都熟知在心。" 见花平齐飞玲俱都点,他又道:"但你们所知的故事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你们可又知道?" "当日太湖之战,忘情书生确是以一人之力,在千余名江湖好手的围攻中,从容杀尽仇人,擒下简一苍那厮,但一来那些人并不能代表当时整个江湖的全部实力,二来…" "就是在到场人中,也并非全都参与了围攻,至少,若是代表着一南一北,两大势力的当家人物全力出手的话,忘情书生能有多少机会生离太湖,都还难说的很,更不要说对付简一苍了。" "其实忘情书生这四个字,乃是自太湖之战后才叫出来的,你们可知道,他本来叫作什么?" 见花平齐飞玲都是一脸茫然,权地灵苦笑一声,又喝了一口酒,道:"八十多年以前,江湖上最为有名的,是两个人。" "'天剑'简一苍和'多情书生'黄云流。" 齐飞玲眼睛忽地一亮,欲言又止,权地灵却早看在眼里,笑道:"你没猜错,就是他。" 花平也惊道:"他本来的外号,是叫作'多情书生'?" 权地灵点点头,道:"那时的宋廷,外有金人虎视耽耽,内有四寇兴风作浪,朝廷很是头疼,想要将江湖子弟收为已用,内伏贼,外破夷,是以授下意来,要选一个武林盟主,封以三品之位,替天行道,号令武林。" 他说到四寇云云时,口气极是尖酸,任谁也听得出,他的立场,是站在谁一边。 花平不知什么四寇,看向齐飞玲,齐飞玲却也没多少把握,问道:"前辈,这四寇,说得可是当年宋江方腊那一班人马么?" 权地灵笑道:"正是这一群龙虎英雄。" 又道:"当日宋主屡兴大军,屡战屡败,没奈何,亲手写下'山东宋江,准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十六个大字,书在屏风之上,每日观看,自以为是效法前人卧薪尝胆之意,却不知他自己荒淫无能,信用奸臣,着实可笑!" 花平齐飞玲对视一眼,心下暗惊,要知其时总是南宋治下,而天子之威,便是草莽英雄也不敢轻撄,似他说话这般大胆,二人都是生平仅闻。 权地灵说的兴起,又道:"其实当时真正高手,又有几个能为赵家所用?别的不说,便是那个甚么简一苍,虽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但若教他到清溪帮源洞或是梁山聚义厅走上一遭,便有九个脑袋,他也休想活着出来。" 又道:"说远了,说远了,先说这武林盟主的事。" "当时江湖上公认的十大高手中,黄云流是最为年轻的一个,但他年纪虽轻,却非怕事之人,与其它高手,多有过招,曾与简一苍恶斗半日,胜了他半招。" "那简一苍当时哈哈大笑,说是见才如此,江湖后继有人,可以放心,黄云流虽然聪明绝顶,却终究年轻,尚不知人心诡秘可怖,竟然为他所惑,和他结交起来。" "黄云流其时已有妻子,叫做宗乐花,是个有名的美人,武功也好,两人很是恩爱,出则成双,入则成对,是有名的鸳鸯侠侣,黄云流的外号中那'多情'二字,便是因他对自己妻子极是爱惜,倒不是说他四处留情。" "这武林盟主之事一出,江湖之上十九以为定是简一苍无疑,却有一群少壮之士,不愿拥他,定要将黄云流护成武林盟主。" "要知江湖之事,说到最后,终是要看武功深浅,简一苍曾负于黄云流之事,知道之人甚多,是以此议一出,便颇有些人附和起来,到的后来,黄云流竟是声势渐大,隐隐有了要和简一苍分庭抗礼之势。" "简一苍却是全不在意,人前人后,只说自己确是老了,黄云流英雄年少,正是武林希望所在。" "后来有一日,简一苍请黄云流去他家作客,说道是让他多结识些朋友。" "那日也确是高朋满座,七巧道人,胡蝇,苦茶僧,解空…等等,都是些成名已久的好手,在江湖上既有地位,又有人望,简一苍当时殷殷相劝,没口子的夸他,这些人也都上来劝酒,他又年少气盛,不肯落了下风,不知不觉,喝的高了。" "那知后半夜间,惊变斗生!" "随着一声惨叫,众人纷纷惊起,顺着叫声寻来。" "这叫声出自黄云流的卧屋,当众人推开门时,赫然看到,宗乐花躺在一滩血泊之中,生死不知,黄云流却搂着一个侍女,正要施暴。" 齐飞玲低呼一声,怒道:"这简一苍好生无耻!" 权地灵叹道:"你今日是这等说法,但当日群情激愤,都说黄云流也太无耻,几乎当场将他乱刀分尸,还是简一苍力排众议,将他救下,又因众人都说他已近丧心病狂,也怕他出去之外,再兴它变,将他留在府中。" "正好江南名医冯深崇那时也在府中,急急施救,但宗姑娘受伤太重,终于回天乏术。" "这事惊动很大,少林武当两派的掌门真人都为之不惜重履红尘。" "要知少林武当二派势力之大,遍布江湖,他二人武功虽是不如简一苍,但说出话来,却仍是一言九鼎,任谁也不敢小看的。" "那知他两人到得简府时,黄云流竟已不知去向,简一苍身受重伤,倒在黄云流的居室里。" "待将简一苍救醒时,他说他不忍看着黄云流身死此处,又觉他必是受人冤枉,是以想要放他逃走,那知黄云流竟出手偷袭,将他打伤后苍惶逃去。" "那时真是人人愤怒,个个激昂,都说黄云流真是无耻下流,武林败类,又说简一苍实已是仁义尽至。虽有些人觉得此事尚有疑点,却也怕犯众怒,不敢开口。" "那时简一苍慷慨陈词,说是他当初看错了人,至有此事,然则如今他自也是义不容辞,要为武林除此大害。" "那时黄云流成为武林公敌,无处容身,虽曾有人向之示好,他却自命清高,不愿相投。" 齐飞玲奇道:"还有人敢向他示好?是谁?" 要知这等于是整个武林为敌,寻常人等,决不能为。 花平道:"可是师父刚才所说的四大寇么?" 权地灵奇道:"你怎地猜到的?" 花平道:"师父刚才说到自命清高四字,我想若是寻常帮派相招,何至于此。自当是那些杀官造反之人。" 权地灵笑道:"不错,其时准西王庆,河北田虎都曾派人相招,梁山泊更是派出了山中第一高手,'玉麒麟'卢俊义前去相洽,却都被他一一回绝。" "后来,他终于被人找到,武夷一战中,他以一敌众,恶斗半日,终于被简一苍打入深谷。" 忽又向花平笑道:"只没想到他后来竟还是隐居回了那里,倒便宜了你。" 花平苦笑一声,不知该怎么答话才好。 权地灵又道:"那想到黄云流大难不死,更悟到了忘情之秘,出谷复仇。" "当时太湖之会,天下门派,十九派人到贺,黄云流便…" 花平忽道:"师父,你刚才所说,一南一北,两大势力的当家人物,却又是谁?" 权地灵笑道:"这个么,你须得知道,简一苍此人,为了这个盟主之位,无所不用之极,颇伤了些好汉,早已被人切切在心。" "那一天,梁山以'玉麒麟'卢俊义为首,连同'九纹龙'史进,'浪子'燕青,'神算子'蒋敬四人,化名混入。" "而清溪方腊更是带上一帅二将,和国师宝光,驾临太湖。" "这日既是他的好日子,别人便偏要在这一日杀他,定要教他在一切都将得手时,再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都丢掉。" "后来的事,你们大约也都知道,黄云流突然现身,焚船立威,独斗天下英雄,将当日之人尽数诛杀,更将简一苍逼疯,扬眉吐气,飘然而去。" "当时卢方二人,都未出手相较,只史进和他斗了一招,被他用不知什么法门,只一交手,便将他内劲摧散,败下阵来。" 齐飞玲听道这里,不觉插口道:"这一招他也会的,我们第一次交手,他便是用这招…"忽地脸上一红,住口不言。 权地灵哈哈大笑,向花平道:"小子,这媳妇敢是抢来的么?" 见花平也是满面通红,也懒得再逗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这招叫什么名字?" 花平见他换了话题,也是甚喜,急道:"叫作星爆。" 权地灵点点头,道:"星爆…好名字。" 权地灵说到这里,默然良久,不发一言,花齐二人只道他又深陷往事之中,也不敢开口,在一旁静候。 那知权地灵过了一会,竟看向齐飞玲,奇道:"丫头,你一点也不急?" 齐飞玲奇道:"急什么?"忽地明白过来,嗔道:"前辈!" 又笑道:"飞玲刚才贪听前辈说故事,一时之间,竟也真将那事忘了。" 花平也已想起,道:"师父,您刚才说道若无忘情诀便无玉女宫,又是怎么回事?" 权地灵笑道:"这说来话就长了,我今天有些倦了,改日吧。" 又向齐飞玲笑道:"你只记住,你那日实已站到宝山之侧,以你聪明悟性,自行用功,我不信你想不到些什么。" 又道:"你也莫要对我寄望太高,我不过是知道些个旧日掌故而已,真要考究起来,对你没什么用的。" 说到这里,竟再不理两人,踢踢踏踏,自行去了。 二人相对苦笑,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自此日后,权地灵对二人全不客气,每日里呼来喝去,竟就全然当他们小辈使唤起来,还好花平自齐飞玲救回后早已死心塌地,直是拿他当个活神仙看,又是自小吃惯了苦,全然不以为意,倒是齐飞玲,一来自小在玉女宫便是众星捧月般长大,二来花平便看她干一点活也是心痛,每日里只是在谷中闲逛,落了个逍遥自在。 两人见这谷中草木长春,都甚是好奇,向权地灵问起时,他只说某日间云游过此,也是甫见奇景,好奇心起,细细察探之下,,原来此谷地下隐有一眼温泉,地气蒸慰,虽冬而水土不冻,以是四季如春,他看上了此地四时皆备,多生药草,又极是隐密,索性结庐于此。 花平每日里除去洗衣作饭,采药晒草之外,也没甚么事情,一多半时光倒是闲着,权地灵时时讲些医术武功与他,他听得津津有味,颇有增益,只觉这谷中安适平静,直是个洞天福地,那里还想出去?齐飞玲虽是常常想回玉女宫去,但权地灵却总是不依,只说她伤未全愈,若这般走掉,伤势复发事小,伤了他医仙的面子事大,齐飞玲虽知他纯是胡说八道,却辩不过他,又见花平在这里过得甚是自得,知他实不愿再离谷它去,再想起当日玉女宫对他所为种种,若真是和他一起返山,会有什么事情,却也真是难说。几次要走不走,慢慢也就淡了,内心深处,更时时隐有一个念头:"若能就这样,和他在这里过上,过上一辈子,那也不错啊。" 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在谷中呆了将近一月。入冬渐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气愈寒,不知怎地,这一年竟是分外之冷,谷中虽有温泉,也渐觉寒意,三人身怀上乘武功,倒也罢了,权地灵种在室外的几种稀有药草,却是渐渐不抵,权地灵每日里破口大骂,却也无济于事,到得后来,还是花平看不过去,砍了些树木,堆了些土,将那几片药草护起,又生些小火相温,权地灵眉开眼笑,不住的夸了他几句,只是…自此之后,花平每日里便又多出了砍木劈柴这一项活。 这一日,花平正在砍木,忽地一呆,停下手来,齐飞玲本是站在他身侧观看,见他神色有些呆滞,奇道:"怎么了?" 花平晃晃头,笑道:"没什么,只是…" "我刚才一斧砍下,忽然想起了苏大哥和肖兄弟他们,若不是他两,我早不知死了几次,现在我呆在这药谷中快活自在,却不知他们怎样了?" 齐飞玲笑道:"你就为这个发呆么?这还不容易,玄天宫的所在,我也知道,现下里大雪封山,等到开春雪融的时候,你和权前辈说一声,咱,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好了。" 她与花平这月来虽是日渐亲密,但"咱们"两字却还是第一次出口,她虽努力说得若无其事,却仍是情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 花平听得这"咱们"两字,也是心中一荡,看看她脸上神色,大着胆子道:"是啊,说起来,你的性命,也有一半是他们救的,说起来,咱们,咱们是该去谢谢他们。" 他这话说得是齐飞玲之事,却道"咱们"如何如何,那是更进一步,全然把两人当成一体,齐飞玲何等聪明?一听便知,脸上又是一红,却仍是笑道:"是啊,咱们确是该去谢谢他们。" 权地灵躺在树后,侧耳细听,心下大是得意,心道:"乖徒儿,笨徒儿,要不是为师强行将她留在这里,不教她回玉女宫,你便再多挨一年,也休想听得这'咱们'二字,这些个苦活,你须也干得不冤吧。" 正自得意间,忽听道齐飞玲一声轻呼,道:"好漂亮的蝴蝶儿。"便听花平笑道:"你等着,我给你捉来。"心下大乐道:"傻小子是越来越聪明了。" 齐飞玲笑道:'你小心些,千万莫弄死了它。"花平笑道:"放心好了,你当我的木叶是干什么用的?" 权地灵皱皱鼻子,心道:"当日忘情诀威震江湖,何等的威风霸气?今天却教他用来抓只小虫,黄云流若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忽地听到微微风声,睁眼一看,一只极是漂亮的白蝴蝶,竟晃晃悠悠,向他飞了过来。 权地灵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要走避时,却那里还来得及?花平已是抢了进来,口里还笑道:"说我吹牛?你看着好了,若让它掉了一点…"忽地看见权地灵,吓了一跳,脱口道:"师父!" 齐飞玲此时也已跟了进来,一眼看见权地灵,也吃了一惊,嗔道:"前辈!" 此时若是常人,必定面红耳赤,仓惶而去,但权地灵面皮之厚,却实非常人所能望其颈背,不惊不羞,哈哈大笑道:'好徒儿,有出息,象你师父当年!" 又道:"你们接着聊,接着聊,只当我不在这里。" 齐飞玲那里还掌得住?娇呼一声"前辈!",转身奔去。 花平满面苦笑,道:"师父,你…"还未说完,已为权地灵抢过话头,笑道:"你可是想向为师请教些这上面的心得,无妨无妨,为师本来就想指点你几手了,不是自夸,想当年……"" 花平不敢怠慢,垂首细听,心下却是暗自苦笑,"人都不爱冷若冰霜的朋友师长,但若师父他老人家能变冷一点的话,我……唉。" 此刻的花平,自然不会知道,不久以后,他就会和一个冷若冰霜的人结拜成异姓兄弟,也更加不会知道,到了那时,他是多么怀念现在的罗嗦和玩笑…… 那个冷若冰霜的人,正在和人过招。 他退了一步,又向左边闪了一步,猛地里眼睛一亮,轻呼一声,道:"着!"手中杆棍,如出洞灵蛇般,疾戮而出,不偏不倚,正点在对手右手"尺关"之上,对手手一颤,已是握得松了,他跟着一个大旋身,掌中棍急挥出去,两棍砸在一处,对手再也拿握不住,"砰"的一声,杆棍已被震得远远飞出。 他并未跟进追击,反而退开几步,躬身道:"晚辈得罪了。" 跟他过招的人虽是败了,却甚为高兴,笑道:"肖小弟好身手,老夫这些天来真是大开眼界。" 肖兵道:"辛公客气了。" 辛弃疾笑道:"不是客气,肖小弟你武功之博,招式之奇,都是辛某生平仅遇,这几日间时时对搏,辛某其实受益非浅。" 他不等肖兵客气,又道:"还有一事,肖小弟不会嫌我多嘴吧?" 肖兵道:"不敢。" 辛弃疾笑道:"他两人来找我,纯是一时兴起,文心做怪,但肖小弟深沉内敛,精明强干,似不是这等人,这几日间你常一人沉思,又时时去看他两人,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辛某说?" 肖兵心下一凛,暗道:"他眼光竟锐利如此!但这样一来,倒也方便。"拱手道:"前辈好眼力,晚辈若再有所隐瞒,未免太过无礼了。" "周龟年这人,不知前辈可曾识得?" 辛弃疾脸色一紧,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肖兵道:"正是。" 辛弃疾左右看看,闭上眼睛,右手按住自已太阳穴,不住敲打,过了一会,方缓缓道:"鹅湖虽小,却堪称胜地,肖小弟可愿共老夫一游?" 肖兵知道他是嫌此地人多耳杂,说话不便,恭声道:"晚辈荣幸。" 两人划了一条小船入湖,辛弃疾一反常态,由得肖兵一个人出力,全不帮手,也不说话,坐在肖兵对面,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叹息,肖兵知他正深陷往事之中,也不去和他说话,心下不住盘算:"若说辛先生会对金人有什么好感,那绝对是胡说八道,但周先生身为金主御用高手,不知坏了宋人多少图谋,伤了多少英雄,辛先生听到他的名字,竟没有立时反目怒骂,而是这般模样,其中定有隐情。" 不一时间,小船已近湖心,辛弃疾叹了一口气,对肖兵道:"你识得周先生?" 肖兵将当日泰山之事约略说了,辛弃疾听的甚是仔细,说到周龟年戏耍五大夫剑时,他哈哈笑了几声,旋即住口,说到周龟年称赞他的时候,他苦笑一声,喃喃道:"浮名惑人,其实难符啊。" 不等肖兵说话,他忽又道:"这事情,已在我心里藏了几十年,总找不到合适的人说与知道,你今日到此,想是天意,给辛某一个解脱。" "若无他,辛某早已死了。但这救命之恩,却是想报也无从报起。" "在他,是全然不希罕什么报恩,在我,却是不知当不当报,不知当如何报。" 肖兵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本料这两人当是旧时相识,来寻辛弃疾,一半固然为着周龟年之语,一半也是想多知道些周龟年旧日面目,那料二人关系竟是如此惊人?心道:"周先生竟有救命之恩于他?什么时候?是在他未为金狗所用之前吗?" 又想道:"施恩不图报,那也寻常,瞧周先生模样,也非挟恩要胁之人,但辛公之语却是甚奇,大丈夫受人滴水,也当涌泉相报,怎地说到这当不当报上去了?" 只听辛弃疾缓缓道:"你可知道,方才你说到张安国之事时,我为何叹息?" 肖兵心道:"为何叹息?万马众中斩上将,这本当是他生平得意之事,却不大听人说起,自是他自己也不愿多言,若是为着怀念耿将军,这其实难符几字,又用得有些不伦不类,以他才学,自是不会将这等词句用错,难道说,竟然…"他心念电转,片刻之间已有了结论,却是太过惊人,背上不由的渗出汗来。 辛弃疾笑道:"你想出来啦?"笑声却甚是苍凉。 肖兵心下更无疑问,知自己所料,十之八九是不会错了,道:"当日详细情况,前辈能否赐知?" 辛弃疾叹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那天出使朝廷回来,在路上就听说了耿大哥的噩耗。当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傻了,愣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吃饭,当我回过神来时,碗已经空了,菜也吃完了,大家都看着我,满脸惊异。他们说,我刚才傻笑着,不停的在吃东西,谁和我说话,我都不理。"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报仇。我知道我没有耿大哥的本事,不可能再把散了的弟兄们召集起来,我们飞虎军已经是完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着张安国这个小人就这样快活自在,拿着耿大哥的首级,去换荣华富贵。" "我知道我不是张安国的对手,平时交手,我从没胜过他,整个飞虎军中,就只耿大哥一个人武功好过他,可我还是一定要去杀他。" "很多人不愿去送死,但也有不少人和我的想法一样,到最后,我们一共有三十七个人一起去。" "我们趁着天黑,从东边冲进了军营。" "他们只是放火惊扰,把杀张安国的事情交给了我。" "我说我一定能杀了他,他们都信我,我以前从没说过空话。" "其实我说得也不是空话,至少,我相信,我总能和他同归于尽。" "带着三十七个人去揣人家的大营,我当时本也没打算能活着回去。" "那一天很可怕。" "还好,老飞虎军的弟兄多半都没有认真出手,甚至还故意引着我们向那银帐过去。但那千多只金狗,却都是百战精兵,非同小可。我们三十七个人一起去,等到见到张安国时,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当时,张安国正在喝酒,作乐。" "有两个人坐陪,一个是金人,而且地位好象还很高,另一个也是个汉人,我却不认得他,不是我们飞虎军的人。" "我劈开帐门时,张安国那厮正面对着我,他显是没想到我会来,反应有一点慢。" "我一看到他,怒气上冲,什么都不知道了,一下子就冲过了那两丈空地,在他还没有出手之前,把他劈成了两块。" "他当时有拔刀的时间,但可能是心虚又或是没想到吧,没能拔出来,但我知道,以他平时的速度,在我冲过去的时间里,他足可以出刀,杀人,再回鞘了。" "其实,就连我,也没有想到,我竟然能就这样一刀杀了他。" "可是,更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 "几乎是在我出刀的同时,那个金人就已经拔出刀,冲了过来,我那时候,只觉得大仇已报,生死已不放在心上,而且,他是从侧面冲来,我已经来不及闪了。" "那个金人动作很快,但那汉人却更快。" "他是后动的,却先冲到了我面前。" "我恨汉奸,尤胜于恨金人,当时我很开心,只希望能再带一个走。" "没想到,他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个照面,就将我手中刀夺去。" "然后,他一刀杀了那金人。" "我当时愣住了,不知所措,他把刀塞回我手里,悄声说道,向西南逃!跟着一掌打在我胸前,把我打出帐外。" "他那一掌用的很巧妙,我连一点伤都没受,定了定神,和兄弟们开始向外冲。" "有些个金狗还想追,他却大喝道:'小心诱敌之计,不得妄动!'" "如果没有他这一句,我想,我们没一个能活着冲出那里的。" "向西南方冲出了四五十里后,我们歇了一会,我让其它兄弟都走了,自己却留在那里。" "我知道这样很危险,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他会向这边来找我。" "果然,我一直等到天黑之后,他终于出现了。" "我当时以为他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志士,一心想要结识,谁曾想,甫一见面,他竟先向我啐了一口。跟着,他就开始用最难听的话辱骂皇上,辱骂大宋。" "我很生气,就开始和他对骂,骂了好久,我有些累了,他却笑着问我,我都是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 "不管怎样,我的命确实是他救的,我无话可说,可他的话实在让我无法容忍,后来,我对他说,若只是一条命,你拿回去便是,似你这等无父无君之人,辛某不敢高攀!" "他听了我这话后,并不生气,只是不停的狂笑,过了好久,他才停下来,告诉我说,我的命,他没兴趣,让我走。又说,如果我一定要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就想法把这条命过好些,莫教他过的几十年后,回首前尘,叹气说自己救错了人。"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大笑三声,挥袖而去,只留下我一人,枯坐在旷野之中。" "后来我多方打听,原来他是在张安国行刺耿公之后来投,二人一谈便极是投机,被封为军师。" "其实,在我心中,他帮我最深的,还不是我的性命。" "那日我们踏进军营时,最怕的不是战死,而是张安国这无胆小人不知虚实,先行走避,后来才知道,那天他确有此意,只是被那人引了三国姜维之事劝住,回想起来,倒象是他知道我们来意,特意将他留住一般。" "后来,无论是我们还是金人,都想知道他的底细来历,但问来问去,没一人知道他从那里来,也没人知道他后来向了那里去,就好象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一般,我虽不甘心,多方查找,但总是半点线索也无,慢慢的,也就淡了。" "我那时,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谁想到,十五年前…" "我那时潜入金地,去结连几名汉人将领,指望说得他们反金归汉,我费了十几天时间,或劝或诱,或恐或胁,总算一一说得,虽然疲累不堪,心下却很是自得。" "那时是八月间,我们说定我先回去,九月初九时,我带兵接应,他们趁机夺城。"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至今还记得,月亮又圆又大,亮晃晃的,挂在天上的样子。" "我们喝了几口酒,心情都很好,就在那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各位的兴致都很好啊,这就好,我最不喜欢在别人心情不好时送人上路。'" "大家被这一吓,酒都醒了。要知这事如有泄露,不唯这几个人自己的人头不保,连带他们老少全家,连坐起来,只怕一个也活不了,所以当时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一拥而上。" "张七傲和殷理离他最近,冲在最前面,所以…" "他们也是最先死的。" "只一下,他们的刀剑就被拗断,反过来,杀了他们自已。" "刘炙达认得他,惊呼道'是周龟年,不可力敌,快走!" "那时他已很有名了。" "当时他笑道:'走?去那里?鬼门关么?'只一挥手,刘炙达便滚在了地上。" "他每一挥手,即杀一人,不过几弹指的功夫,这些个身经百战的武将,已全都死在地上。" "我一刀挥出,还没沾他点边,便被他将刀夺去,我那时自忖必死,谁想他却突然停了下来,道:'是你?'" 肖兵听到此处,已猜了八八九九,果听辛弃疾道:"他一停下来,我看清了他的脸,却正是当年那人。" "他那时也呆了一呆,把我丢开,说道:'是你?'" "忽又大笑起来,说是我这些年来所为,他多有耳闻,确是条好汉,倒也没救错人。又让我逃走,说他自会善后。" "我那时却是怒火冲天,只觉得宁愿死在那里,同那一地好汉作个一路,也不愿让他再这般戏弄。" "我说与他听了后,他沉吟一下,冷笑一声,忽地点住了我穴道,将我丢到房中。" "这时已有些士卒惊觉有变,冲了进来,我听到他表明身份,说这些人全是为我所杀,教他们好生善后,又托词要出城追我,设法将我带出了城。" "他将我带到野外,也不说话,反反正正,连打了我十几个耳光,方解开我穴道。" "我那时已是万事全忘,只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他却先道:'你现在若出手,只是送死!'" "我怒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他冷笑道:"是么,我偏要辱你,你又怎地?'说话间,已又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那时本是全神戒备,但他这一下打来,我竟仍然连躲一躲也做不到。" "他冷笑道:'死?那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你若有胆量,就活下来,卧薪尝胆,等个机会,来向我报仇!'" "他本来面色如常,一直笑眯眯的,但说这几句话时,面色渐变,如悲似喜,十分古怪。" "我被他话语震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而去,我站在那里,也没有阻他。" "我这一生阅人无数,唯独这周龟年,我是全然看不透他,这些年来,我常反复苦思,总是想不通他所为种种,究竟是何用意?" "就如方才,按说以他所作所为,我本该唾之骂之。但不知怎,到了口边,转转绕绕,却出不来,终于还是喊他作周先生。" 辛弃疾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神色极是萧索。 肖兵虽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气氛是越来越压抑了。 还是辛弃疾想起肖兵方才所言,问道:"肖小弟,你方才说他在泰山上说老夫什么?" 肖兵如梦初醒,忙将周龟年所言告知。 辛弃疾惊道:"竟有此事?" 又道:"老夫武功,在江湖上不过二流,那一刀虽猛,也只是个血气之勇,招式上并无精妙之处,周先生他…何出此言?" 肖兵苦苦思索,也是不得其解,心下甚是苦恼。 他原道只消见得辛弃疾,几句请教便可劈破旁门,再上重楼,,那知从现下来看,周龟年却似是打哑迷一般,迷雾重重,要教他自行破解。 也就是说,不肯直接告诉我答案,只是提供了一些线索,余下的,就要靠我自己去悟了?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辛公当日见周先生时,不知是什么模样?" 辛弃疾愣了一下,道:"很普通啊,穿了一身灰衣,瞧模样,也就四十多岁…"说到这里,面色忽地一变。 肖兵已是缓缓道:"但十五年前辛公见他,他却仍是一身灰衣,瞧上去四十多岁,对么?" 辛弃疾呆了一会,点了点头。 肖兵道:"我数月前于泰山见周先生时,他仍是一身灰衣,瞧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 辛弃疾苦笑了几声,道:"此等高手,或者已通性命之学。驻颜有术,童颜鹤发,那也是有的。" 肖兵嗯了一声,再不说话,辛弃疾也陷入沉思之中。 两人各有心事。埋头苦思,并不说话,一片寂静中,忽听得一个童子声音远远呼道:"老六叔,老六叔,天都黑了,六婶喊你回去喝粥。" 两人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 辛弃疾奇道:"喝粥?喝什么粥?"忽地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笑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今天已是腊八了!" 肖兵惊道:"腊八?今天已是腊八了?" 辛弃疾笑道:"是啊。" 肖兵不语,心下却想起了苏元,周龟年当日说要在腊月初八,上玄天宫讨一口腊八粥喝,然则,两人现在该已遇上了? 周龟年为何要上玄天宫,自泰山别后,肖兵反反覆覆,已不知想了几次。北地武林中,固有死心塌地,与金人合作者,但大半仍是心存宋室,暗中相洽,金人最恨的也就是此,周龟年行走武林,主要也是为着压制处理这些门派。但姬北斗却不是这两类之一:他脾气甚怪,一向不大着意夷夏之防,是以玄天宫在金宋相争中所持也甚是超然,两不相帮,只是他于门下弟子约束不紧,自行其事间,毕竟十九都是汉人,行事之际,终究多是助宋抗金,但一来姬北斗武功太强,二来玄天宫也从未摆明车马,是以一直无事,如今周龟年亲上玄天宫,难道说,是要象当年对付太一道般,挑了玄天宫?还是只想要他答应约束弟子?又或者,纯是为着武者的无敌寂寞,想要找个对手一战? 姬北斗自玄天八功大成以来,纵横江湖数十年,号称从未全力出手;而另一方面,周龟年的神秘与战绩,正是近二十年来武林中的最大传奇,这两人若是对上,不知是斗智还是斗力? 不管怎样,今天的玄天宫上,一定是非常精彩啊…… 第九章 来时相遇夕阳中 天回北斗挂西楼 第九章来时相遇夕阳中天回北斗挂西楼 片片雪花,柔柔轻轻的在风中回旋着,轻呼着,拥向无边的大地。 雪并不大,虽是整个武周山都被涂成了一片银装素裹,但一弯山泉却仍是蜿蜓自在,悠悠的自山上泻下。雪花飞转着落进泉水里,随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将那泉水镇得更加冰冷。 两个男子正百无聊赖的在泉水边踱来踱去。 雪并不厚,经不得两人不住践踏,露出了下面的黄泥青岩,有些难看,两人却是全无知觉,不住的来回踱步,都皱着眉头,神色不展。 雪天之中,万物皆寂,静悄悄的,就只有他两人的脚步声响个不停。 一个年轻些的终是耐不住性子,打破了这沉寂: "七哥,天都要黑了,你说那人究竟还会不会来?" 说话之人只二十出头,长的甚为文静,双手修长。腰间并未悬刀挂剑,但衣服微微鼓起,似是在里面盘了什么东西。 另一个人年纪长些,但看起来也不过三十上下,蓄了个八字胡,面色甚是清冷,腰间挂着把剑。他听那年轻人开口,苦笑一声,道:"那人行事是出了名的无理可依,我怎么能知道。" 又道:"伟子,你急了?" 那年轻人也知道他必是这等回答,只是太过无聊,找些话说,听他相询,笑道:"有些吧,想想其它兄弟,现在已经该张罗着晚饭的事了。" 那七哥看看他,忽地笑道:"你想的是晚饭么?" 那年轻人微微一滞,笑道:"那还能想什么?"却已有些不大自然。 那七哥笑道:"你是怕你不在旁边,别人又和芝妹搭话吧?" 那年轻人被他说中心事,脸一红,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关我什么事?" 那七哥哈哈大笑,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什么好害羞的。" 又道:"再忍一忍,宫主不是说了吗,那人虽是名声不佳,却非宵小鼠辈,决不是夜袭之人。若是天黑还不见他,便不会来了。" 忽听得一个声音叹道:"姬宫主谬赞了,老夫真是愧不敢当。"声音低沉,却甚是清晰,如在耳边。 两人大吃一惊,急旋身查看时,只见空荡荡一片雪地,那里有人? 又听那声音道:"其实老夫今天早上便已入大同,只为贪看华严寺景,又和那方丈辩了些法,以是晚到,不意竟劳两位在这竟天飞雪中枯立相候,真是惶恐惭愧。" 两人知那人必是用千里传音之法自远处将语声传来,但此地视野开阔,两人目力又强,里余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却那有人在? 又听得那声音道:"昂日鸡庄伟,翼火蛇高丙,竟出动二十八宿之二来仰客,姬宫主好重的礼数啊,周某空手而来,委实有些失礼了。" "既然这样,就拿你们两个的性命做见面礼吧!" 话语中充满了挑衅与敌意,却又有着无比的自信和强悍,高丙庄伟虽都久历江湖,惯经风浪,听到他的声音,背上竟也不自由主的微微发冷。 特别是,他们知道,这个人,有着足够的资格,说出随便怎样狂妄的话来… 两人努力想辨出他所在方位,但话音入耳,盘旋不已,全然听不出方向所在,两人心下又惊又怕,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庄伟眼力好些,先看到动静,惊道:"七哥,你看那边!" 高丙沿他所指看去,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里余之外,一个小小黑点正在不住移动,似是个人形,但如真是他的话,那他刚才难道是在数里之外说话? 内心深处,他们本都极是期盼着今晚这一战,据称数十年来就从未全力出过手的宫主,会不会将玄天八功的妙处,尽数展于人前,是他们私下打赌的好材料。 当然,他们所赌的,不过是两人会打多久,和会怎样结束这一战而已,谁胜谁负,在他们看来,是一个无聊的赌题,也是一个没有悬念的赌题。 只要姬北斗全力出手,就是天下无敌,在武林中,这是一个传说,而在玄天宫弟子的心中,则是一个真理。 但是。现在,这一刻中,这两人开始怀疑自己原来的信心。无它,只为着,他们知道,要在数里之外,将语声清清楚楚的送过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宫主,他能做到吗? 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但是…也就只是眼中的惊惧而已。 "北斗兄御下果然有方,明知不敌,却不肯逃去。" 叹息着,他已来到近前,两人都看清了他的模样。却不过四十来岁而已,背上负了一把雨伞,脸上留着两撮胡子,笑眯眯的,甚是可亲。可一想到他方才所言,两人却仍是难以压制下心中的寒意。 "老夫只出一招,你们若接得下,便放了你们,如何?" "请前辈赐教!" 整齐的语声中,皮鞭擎出,宝剑离鞘,如果说他们有些惊恐的话,那么,至少这并没有让他们的手抖动,也没有让他们的眼迷离。 然而,在他的面前,即使是最微小的弱点,也会暴露无遗… "小伙子,有个姑娘在山上等你,是吗?" 芝妹还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我不要死啊! 心意动摇的一刹那,周龟年如闪电般迫近,高丙的剑虽及时封住了他的第一波攻势,可庄伟的鞭,却慢了一慢。 一慢已是足够。 一引一带,剑鞭相缠,低喝一声"开!",两人都觉一股大力应声而至,把持不住,掌中兵器脱手飞出。 根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双手,已印到了两人的胸前。 在那一瞬间,连高丙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 可惜啊,看不到他和宫主的一战了…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对他是一种安慰吧,不仅仅是他,此刻集结在玄天宫中的众多高手们,到了最后,能够亲眼目睹姬周一战的,也只有两人而已…… "碰","碰"。 本应是这样的两声闷响,但自大门外飞来的两具人体,却在撞上饭桌之前,被人及时接下。 唔,姬淑礼倒也罢了,那个金大升的反应与速度,却是出乎自己预料之外的快呢。 并不急于进去,他负着手,静静的站在门外,等着里面的混乱与惊扰。 "伟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铁石心肠如他,也不禁微微一笑。 有了这样一个口子,那些努力控制住的情绪,就该开始渐渐崩散了吧? 万事开头难啊! 不过,如果就这样混乱下去,他就会很失望,在他的计算中,今天本应是一场苦战,若能这样容易就将他们的秩序瓦解的话… 便无趣啦…… 只听见"扑"的一声轻响,哭声骤然止住,跟着便有几人喝到:"苏元,你干什么?" 周龟年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是他,武功纵不如人,但这份得之于天的聪明机敏,却正是合用之才。" 跟着就听一个沉稳老成的声音道:"元儿作得很好,芝儿伤心过度,一时无法自制,正当让他睡一会。子真,你扶她到后面歇息。"一个女子声音答应了一声,脚步响起,向后面去了。 那声音又道:"贵客远来,莫教人笑话,各自拿出些礼数来。"众人一起答应。 那声音方道:"周先生,门外风雪交加,如蒙不弃,请进来一叙如何?" 周龟年嘴角挂出一丝笑意,迈进门里。 这是好大的一间厅房,两排长桌上,已摆满了诸色冷菜,墙边堆了一溜酒坛,显是只等姬北斗一句话,就要开宴。 房里有男男女女几十人,正是玄天宫驰名天下的十一律星,二十八宿,见到周龟年进来,一个个都是怒目而视,周龟年却视而不见,缓步而前,直到离姬北斗不足十步时,才站住不动。 姬北斗一直俯身察看庄高二人,直听到周龟年足音停下,方抬起头来,缓缓道:"周兄好手段。" 他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满头长发,却是无拘无束的,披在肩上,在这所有成年男子都要把头发束起的时代,这无疑就是一个标志。 标志着,他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不去理会别人的意见… 周龟年笑道:"哦?" 姬北斗道:"对内家高手来说,龟息之法并不为奇,但周兄竟能别辟奇径,想出了逆施他人身上之法,老夫很是佩服。" 周龟年微现佩服之色,道:"姬兄好眼力。" 姬北斗笑道:"说来惭愧,我空有眼力,却找不到解救之法,还要有烦周兄了。" 周龟年哈哈大笑,走到两人身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两声呻吟,庄高二人竟醒了过来。 众人无不大惊,纷纷抢了过来,周龟年笑道:"这龟息之法甚损元气,他们现在不宜说话动作,还是喝几口热汤,睡一会的好。" 忽又笑道:"但陆千芝陆姑娘的穴道,却可以解了吧?" 姬北斗哈哈一笑,一挥手,已有几人将庄高二人扶了下去。方朗声道:"开宴!" 此后不外乎添酒加菜,杯筹交错,那也没什么好说,直到酒尽菜残,灯油重添,姬北斗方看向周龟年,笑道:"吾闻贤者不轻动,名士不空游,周兄远赴武周,不会就只为着听经说法,把酒论菜吧?" 周龟年笑道:"姬兄说得好,我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忽地神色转冷,道:"姬兄对门下弟子的管束,有些个松啊?" 姬北斗笑道:"哦?可是有些个不长进的,做了些伤天害理之事么?我近来身子甚倦,久未离山,他们在江湖上怎样行事,我也不大清楚,若有不到之处,还烦周兄给约束些则个。" 周龟年笑道:"姬兄言重了,贵宫弟子,那轮得到龟年多事?其实江湖上的事情,那有多少道理好讲,无非强存弱亡而已。龟年也是个爱静不爱动的性子,正和姬兄相仿,只是…若是有人不肯安分,想做些个通汉敌金之事,龟年皇命在身,那是身不由已,还请姬兄见谅。" 姬北斗笑道:"哦?周兄说话真是高深莫测,教我听得云深雾罩,还请明言可好?" 周龟年笑道:"姬兄不妨问一问,贵宫的牛金牛李弘,女土蝠郑元两位是不是这几天便要远行?" 他随口一句,立时有两人面色大变,姬北斗早看在眼里,也不以为意,淡然道:"请周兄明示。" 周龟年微笑道:"据我手下所报,今年腊月十八,洛阳城中,会有个大会,北地各路好汉,多有应约。" "原本江湖之会,也是稀松平常,但不知怎地,这会却有些隐秘,似是不大愿意让人知道。而且,据说,到那一天,还会有些南方来的贵客到场。" 姬北斗呵呵笑道:"周兄想要怎样,请明说吧。" 周龟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周某今日前来,只一事相求。"目注姬北斗,并不开口。 姬北斗只是笑笑,比了个手势,请周龟年继续说下去。 周龟年笑道:"我想要姬兄表一个态,证明贵宫无意与大金为敌。" 姬北斗笑道:"有趣有趣,不知是怎么个表法。" 周龟年笑道:"我想要李牛两位依然前去赴会,贵宫却须另遣精兵,与我合作,到时里应外合,将洛阳会上那些个乱党一网打尽。" 此语一出,满厅立时大哗起来,姬北斗却神色不变,微笑道:"若我不肯答应呢?" 随着这一句话出口,整个大厅所有的话音都突然中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在了周龟年的身上。 周龟年却恍若不觉,笑道:"久闻云岗石窟是天下一绝,龟年早有志一游,姬兄可肯一尽地主之谊?" 姬北斗笑道:"值此飘雪之夜,又逢佳客远来,姬某很是开心。" 扫视了一下厅中诸人,道:"淑礼,你主持一下这边。" 姬淑礼却急道:"不行,大哥,我要和你同去!" 姬北斗怒道:"你说什么?"还没说完,已被姬淑礼截道:"我说我也要去!" 姬北斗本来一直谈笑自若,面色如常,被她这一抢,却有些尴尬起来。不唯是他,厅中诸人,除周龟年外,面色都有些尴尬。 苏元心下暗暗苦笑道:"周先生只怕还不知道,这玄天宫中,说话真正算话的,并非大宫主。" 要知玄天八功虽然驰名天下,但在这些人的心中,却终是姬淑礼的性子更胜一筹… 周龟年浑不在意,也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笑眯眯的。 姬北斗果然不敢强行喝退姬淑礼,向周龟年苦笑道:"让周兄见笑了。" 周龟年笑道:"无妨,便请二宫主一同移步如何?" 忽又道:"龟年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姬北斗道:"请讲。" 周龟年笑道:"当日泰山之上,贵高徒无论心机武力,都是技压全场,更看破龟年驱虎吞狼之计,将龟年一番心血,化之东流。龟年很是羡佩,如果无事,还盼可以同去,只不知方便不方便?" 姬北斗却没想到他有这一手,看看苏元,方向周龟年笑道:"周兄说笑了,若非周兄手下留情,那轮到他来威风?小徒能得周兄如此错爱,真是惭愧。"又向苏元道:"元儿,你也同来吧。" 又道:"大升,景元,你们两个将这边看着些。" 金大升彭景元躬身答应,四人径向后山石窟去了。 几人方走出不远,只听得马蹄声响,两匹快马一先一后,下山去了。 苏元听得蹄声,面色忽地大变,正要转身奔回,姬北斗已喝道:"元儿。" 又摇摇头,向周龟年苦笑道:"惭愧了。"周龟年从容笑道:"姬兄客气了。" 姬北斗叹道:"大升沉稳,景元老练,但若说到心机脑力,均是不如元儿,周兄好眼力。" 又叹道:"连这等事也看不破,还想学人改邦立国?周兄未免过虑了。" 周龟年笑道:"皇命在身,岂敢怠慢?" 他二人这番交谈,只教姬淑礼听的如在五里雾中,全然摸不到头脑,拉住苏元,悄然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苏元苦笑道:"洛阳之会完啦!那些人也完啦!" 姬淑礼奇道:"你说什么?他俩不是赶去通知他人了吗?" 苏元叹道:"连咱们都想得到要去通知他们,周先生又岂会想不到?"。 又道:"我想这会事关机密,周先生虽神通广大,也未必能有多少头绪,最多知有此事,却只怕还未能清楚头脑,只是…" 周龟年已接口笑道:"只是他们两这一去,却无疑是在为我指点迷津,只消尾随不放,还怕他们不将与会之人一一为我找出?" 又笑道:"周某料定你定能看破我心意,特地邀你同来,着实没错。" 姬淑礼急说道:"你说什么?不行,我要去追他们!"方转过身转身,姬北斗已喝道:"淑礼,不许去!"语声大异平常,姬淑礼微微一震,转回身来,看向姬北斗,满面不解之色。 姬北斗叹道:"高手博弈,落子无悔,那有回手之说?" 又向周龟年道:"比智不比力,这第一局,是周兄胜了。" 周龟年笑道:"不然,不过平手而已,若是细算,周某仍是小亏。" 三人听他此言,都微感讶异,却听得他又道:"其实周某对玄天宫的第一个动作,是今年九月,以泰山为饵,想要挑起琅琊王家与贵宫之战,却被令高徒认破,更逼我亮相,后来我虽杀人灭口,镇压全场,但所谋之事,终是破了,那一局我谋划数月,暗中行事,颇耗心力,今日之局,不过略略扳回些许而已。" 又道:"其实正如姬兄所言,若连我这等布置也看不透,则此等人物,也难为大事,徒然送死而已,拿与不拿,确实也没什么。" 说谈之间,几人已走近一处山崖,残月冷照之下,山崖黑糊糊的,只能隐约看到有些轮廓之物,却看不清是什么。 姬北斗笑道:"周兄高人,这云岗石窟的来历,该用不着姬某再来多言了吧。" 周龟年失笑道:"姬兄说笑了,龟年岂能无知如此。" 又仰望山崖,叹道:"当年昙公发大愿力,要兴此佛地,普渡众生,一干无知俗众纷纷相讥,如今佛地堂堂,那些滋扰鼠辈,却不知身在何方?" 姬北斗笑道:"但昙公能成此善地,却也还是靠的俗众之力,别的不说,这昙曜五窟的来历,别人不知,周兄不会不知吧?" 周龟年斜视姬北斗,过了一会,方道:"那边五窟体量巨大,饱满壮硕,可便是传言中的昙曜五窟?" 见姬北斗微笑颔首,他又道:"周某闻名久矣,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又道:"可笑那些个无知莽夫,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却不知千载之下,笑名长存。" 姬北斗哈哈大笑,道:"周兄快人快语,深得我心。" 姬淑礼虽久居于此,于这云岗石窟的来历,却实是不知,全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不觉看向苏元。 苏元知她不明,细细说了。 原来当初北魏年间,沙门统昙曜感于天下动荡,欲要大兴佛事,一来感化世人,二来超度亡魂,但时值乱世,寻常百姓,便有心供奉,又能出得了几分力气?他辛苦数年,饱尝艰辛,却仍是一事无成。 若是常人,此刻早已心灰意冷,他性子却极是坚忍,百折不挠,不肯弃去。 这一日间,他偶然听人说得"国家之力,可以移山"这八个字,呆了半晌,忽地仰天大笑,决意进京说动朝廷相助。 其时北魏一朝,建都平城,便是今日的大同,昙曜孤身入京,也不知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竟当真说动北魏皇室,授他一道敕令,在京城之侧的武周山上开凿石窟,广布佛像。 姬淑礼奇道:"这昙曜也真是个奇人,好生了得。"忽又想起方才所言,问道:"他说什么妄自尊大,是什么意思?" 苏元苦笑道:"这个吗,却确实有点好笑。" 原来当日北魏乃是和平年间,已是开国第五帝,某一日间,他不知怎地心血来潮,硬说什么皇帝即是当世如来,非要依着历代皇帝相貌铸像,昙曜也没法子,只能由着他,是以这五窟主佛,不仅分外巨大,而且面目之间,与寻常寺间佛像大是不同,眼角眉稍,颇类胡人, 姬淑礼惊笑道:"竟有这等事,这,这真是…哈哈。"正要大笑,忽地听到周龟年道:"北魏以弓马立国,这五人手上,怕不都沾有几千几万的鲜血,虽以佛力相佐,也不能尽去肃杀之气,千载之下,余威尤存,此处真是个动手厮杀的好地方。"猛的一惊,收住心神,凝神观看。 姬北斗并无动作,目注周龟年,微笑道:"远来是客,周兄请了。" 周龟年将背上雨伞取下,打开斜撑起来,笑道:"远来是客,故不敢争先,姬兄请。" 姬北斗失笑道:"雨伞一物,惯能遮风挡雨,使人不见云天,周兄这是逼着我出雷了。" 忽地大喝一声,道:"天雷震!"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周龟年却是全身一震,连退五步,失声道:"姬兄好手段。"不等姬北斗回话,双足一撑,已是跃在空中。 而此时,姬北斗正大喝道:"地雷复!" 周龟年脚下的土地应声开裂,碎石块土,如刀如箭,激冲而上,若周龟年仍在原地,只怕这一下便已被穿得千疮百孔。饶是他已跃在空中,仍是被逼得好不狼狈,雨伞上下左右,砸打挡格,堪堪护住身子,衣角上却仍是被击出数个小孔。 姬北斗只一笑,双手忽地挥起,左右旋动,猛地双手一放,苏元早失声道:"离火功!" 只见姬北斗双手挥出,蓦地里红光大长,直冲出七八尺远,纷落雪花,一近红光立被化为无形水气,比之苏元所用,那真是强到不能以道理计。 姬淑礼却皱眉道:"这般用法,锋锐不利,对上周龟年这等人物,根本伤不到他的,大哥怎么了?" 周龟年却道:"姬兄竟能想到以火生水之法,龟年佩服。" 他语音未毕,姬北斗早笑道:"水雷随!" 耀眼红光,转瞬间收得无影无踪。袅袅水气在这等天寒地冻中,一无外力,旋又冷凝为水,只是,却没一滴能落到地上。 随着姬北斗的笑声,点点露珠,飞旋着袭向周龟年,竟是如影随形,遮天蔽日,周龟年眼见退无可退,怒喝一声,劲走全身,凝住身形,只见那些水珠如渴鸦投水般,纷纷被吸到他身上。 苏元心道:"这又怎样?"忽地面色大变,只听轰隆之声连绵不绝,那些水珠竟一一爆裂,就如无数火药弹子一般,水粒飞溅开来,周围树木被打的扑扑有声,细小些的竟至由中而折。 苏元暗暗心惊,自思忖道:"余力犹有这等威势,周先生他首当其冲,不知被炸成了什么样子?"却见水雾散去,周龟年不唯毫发无伤,就连全身衣衫也是好好的。 水雾落地,与方才炸开泥土混在一处,泥泞不堪,周龟年落足其中,鞋袜尽污,他却恍若不觉,只是盯着姬北斗。 姬北斗叹道:"周兄好身手,不是姬某自大,当今江湖之上,能接下我这三雷的,绝然不足五人,而能不伤不损者,怕只周兄一人而已。" 又道:"只可惜,周兄此刻,怕是再接不下第四雷了。" 挥挥手,道:"江湖若无周兄,姬某必定十分寂寞,至于合作之事…还是算了吧。" 周龟年摇摇头,笑道:"姬兄若不答应,周某今日决不下山。" 又道:"这下面一招,可是'泽雷屯'么?" 姬淑礼心道:"胡说八道,大哥新创奇招,连我也不认得,你怎会知道后面的招数。" 却见姬北斗微微颔首,道:"周兄于易之一道,原来也是大家,真是失敬的很。" 周龟年笑道:"水泥相混是为泽,龟年现在,实已陷在姬兄泽阵之中,若是姬兄此刻发雷,周某已是无法再闪,也无力再接,姬兄可是这样想的么?" 姬北斗微现惊异之色,道:"周兄怎么说?" 周龟年从容笑道:"若我此刻告诉姬兄,说我刚才只是在隐藏实力,以备现在的一击功成,姬兄不知做何感想?" 姬北斗笑道:"哦?那姬某也只有得罪了。"朗声喝道:"泽雷屯!" 他方才三雷,精妙威猛,姬苏二人都看的目瞠口呆,惊羡不已,这第四雷究竟能有多大威力,两人都是渴欲一睹,不知不觉,两人脚步都已向前迈出。 只是…他们并没能看到这第四雷。 烂泥仍是烂泥,静静的躺在周龟年脚下,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姬北斗叹道:"周兄好强的内劲。" 又道:"大智若愚,大巧不工,周兄庶几近矣。" 原来周龟年竟以无上内力,将身侧诸物尽数镇住。姬北斗内力数度试探,都攻不入他身侧一尺以内,刚才辛辛苦苦,布下诸多伏招,现下却是不能催发,竟是全然无用。 周龟年笑道:"龟年要出手啦。" 姬北斗只一笑,闭上眼睛,仰面向天,竟是全无防备。 此时明月如钩,清光似辉,映着满天飞雪,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远远看去,真是说不出的清冷寂寞。背后诸多硕大佛雕,在这等深夜之中,也不复日里的和蔼慈祥,反而有些怕人起来。 苏元暗暗赞叹道:"宫主这一仰一立,浑似天成,正是到了天人合一之境,我不知要几时才能有这等修为。" 周龟年叹了一口气,笑道:"大漠沙如雪,阴山月似钩,姬兄可曾到过阴山吗?" 姬北斗睁开眼睛,笑道:"心驰久矣。" 周龟年叹道:"若值清秋时节,能与姬兄这等人物各御金络,走马塞上,共论古今,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国家之事,逼得你我如此…唉!"叹息声中,说不出的惋惜遗憾之意,流露出来。 苏元心道:"他这一声叹息似是心意流露,并非虚情假意,他本是汉人,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让他这等死心塌地,较忠金人?" 却听姬北斗笑道:"周兄盛情拳拳,姬某很是感激,但周兄所求之事,委实太难,真是对不起了。" 周龟年又叹了一口气,方笑道:"比起你我上次交手时,姬兄又有精进,这玄天之法,看来已趋大成了,真是可喜可贺。" 又道:"姬兄这一站,竟连这里千百佛力,加上天雪地土一并纳入,龟年要想出手,非得连这天成之境一起破下,那是逼着龟年逆天行事了。" 苏元心道:"他这般说法,难道是自知不敌,要认输了吗?"看向姬淑礼,见她也是一脸喜色,却是全神贯注眼前战局,浑没着意到苏元的眼光。 姬北斗笑道:"周兄说笑了吧,姬某这等手法,只能唬唬常人,看在周兄眼中,那有什么可言之处?" 又道:"更何况,周兄不是已经在破局了吗?" 苏元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却听周龟年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姬兄也!"大笑声中,缓步走向姬北斗。 他每迈一步,都是说不出的自然好看,就似是,自盘古开天以来,他就一直在这样的走;又好似,天生地长出他,便只应这样去走。 苏元目注他前行,虽觉他步法也不怎样出奇,但不知怎地,却是只觉就愿这样看他一直走将下去,竟是全然生不出敌对之意。 姬淑礼一言不发,两眼都盯在周龟年身上,竟也痴了。 猛可里一声清啸,只听姬北斗笑道:"周兄好功夫啊,是从道德所得么?" 苏元姬淑礼悚然一惊,方回过神来。 苏元只觉背上竟已渗出汗来,心下暗惊道:"我只是在旁侧观,犹是如此,宫主他首当其冲,竟还能有余力为我等解围,这真是…唉。" 周龟年笑道:"正是。" 又道:"姬兄一向精研易经,想是在道德上不甚下过功夫,却不知老子之见,委实非同小可,这五千真言中,实有天地化生之理。" 姬北斗笑道:"姬某确是不知,还请周兄详言。" 周龟年只一笑,也不答话,自顾自吟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姬淑礼奇道:"他说什么?" 苏元颇读过些书,甚是渊博,,知道他引得是道经所言,道:"这是老子的话。" 姬淑礼道:"什么意思?" 苏元道:"就是说,天地能够长生不老,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在生…"忽地想起下面篇节,蓦地一惊,心道:"难道竟是如此?" 姬北斗笑道:"周兄好生了得,只是这以无私而成其私的圣人之境,姬某当年也曾有所涉猎,只为虚渺不解,知难而退,想不到周兄竟能得悟至境。" 又道:"老子本为道宗,两仪四象皆出太极其里,难怪姬某这两仪之境,在周兄眼中看来,形同虚设了。" 苏元奇道:"两仪之境?"姬淑礼知他不解,轻声道:"大哥自年前起,一直穷极心力于返朴归真之境,想要将玄天八功复归太极,四个月前成功推至四象之境,但什么时候练成了两仪,我却也不知道。" 她虽和苏元说话,两只眼却一直死死盯着场中,看也不看苏元一眼。 周龟年笑道:"姬兄竟已推至两仪之境?去天已不盈尺啦。" 姬北斗摇头笑道:"说来惭愧,若不是周兄方才强行破去第四雷,姬某只怕还在暗中摸索。" 又道:"方才周兄一击,真如当头棒喝,令姬某茅塞顿开,突然之间,想到了化四象为两仪的法子。" 又道:"招法新成,运转之间未免牵强,周兄千万不要见笑。" 周龟年大笑道:"岂敢岂敢,龟年每走近一步,便觉压力倍增,虽是现下距姬兄不过五步之遥,但能否走得过去,龟年真是心中没底。" 又道:"还望姬兄手下留情,千万不要让龟年太过伤损啊!" 两人自动手以来,未有一下相接,更都是笑语盈盈,那点象是要生死相搏的样子?但那些断树溶雪,却足可证明方才每一招每一式的可怖之处,而苏元更是明白,方才自己若置身两人之间,只怕第一招还未出到一半,自己便已筋折骨碎,被震死当场了。 玄天八功,一直修练下去,竟能有这等威力吗? 未必会输给花兄弟的忘情,只要我能一直努力下去。 宫主也只是人,他能做到,我凭什么做不到? 一时间,岳龙的话又卷回脑中,"反不如这小子精修一门,一刀破万法,也是一途"。 宫主此刻殚精竭虑,要将玄天八功复归于一,与理而言,不正是与岳老所言同出一辙吗? 对苏元而言,此刻的这些思索,跳脱杂乱,只是些个碎玉散珠,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所想到的这些东西,在将来,会将他带上怎样的一条道路…" 忽听得姬淑礼一声轻呼,苏元猛一惊,回过神来,见姬淑礼目不转睛,双手紧握,微微颤动,极是紧张,只怕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那一声轻呼。 月光下,雪地中,两条身影已缠在一处,灰衣白袍,绞得全然分不出谁才是谁,雪花纷落,却是没一片能落到两人三尺以内,两人拳脚交加,劲风激荡,连小些的石块也都被带起,遑论这些轻小细微? 猛的里一声清啸,上彻云霄,却是姬北斗之声。 苏元姬淑礼都是心中剧震。这两人斗得太过激烈,以姬淑礼眼力,也只能勉强跟得上两人身形,苏元早已看不清楚,只觉头晕恶心,几欲呕吐,虽是心中着急,却是全无头绪,现下听到姬北斗啸声清亮,神完气足,显是至少未有受伤,心下都是甚喜。 两人停下手来,各自飘开,相距着数尺之地。两人都是气定神闲,衣发不乱,头上脸上连汗珠也不见半个。 苏元看向姬淑礼,轻声道:"怎样?" 姬淑礼摇摇头,道:"不知道。" "呀"的一声,周龟年将雨伞收起,打回背上,笑道:"姬兄好功夫。" 姬北斗笑道:"周兄太客气了,姬某明明已是败了,何必这般说话。" 此语一出,姬淑礼苏元脸色大变:在他们心中,姬北斗已是如神般的存在,从未想到过他竟也会有败的一天,虽然知道周龟年非是常人,但内心深处,却仍是隐隐觉得,这一战,最多艰苦些而已。 只要姬北斗全力出手,就是天下无敌,本是每一个玄天宫子弟的信念,既然他已是必出全力,则这战的结果,不问可知。 却没想到,睨视天下的神诋,竟也会有崩坏的一天… 苏元心思甚快,已是想道:"宫主这一败,岂不是要依约助他剿灭洛阳之会?这般一来,玄天宫以后那还有脸面立足江湖?"想到此节,背上已是渗出汗来。 却见周龟年正色道:"不然,姬兄此言差矣,姬兄之强,乃龟年生平仅遇,我方才五字,乃是真心诚意,决非出语相讥。" 又道:"胜负成败,只在毫厘之间,姬兄方才只是一时不察,为龟年所算,若是再来一次,龟年并无信心。" 姬北斗笑道:"但不管怎样,姬某总是败了。" 一摆手,止住周龟年,他悠然又道:"二十年来,姬某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字,自大无知,想来真是汗颜。" 又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几句话的意思,我终于明白啦!" 苏元听出他念得是老子所言,却不知他是何用意。周龟年却是面有佩服之意,道:"姬兄好生了得,龟年佩服。" 又道:"若龟年不死,明年此时,必再来领教。" 姬北斗却叹道:"以我此刻所悟,明年此时,必可胜过今日的周兄,但无论明年怎样,此时此刻,我却是输了。" 又道:"周兄究竟想要怎样,请直言吧。" 周龟年大笑道:"姬兄这句话却有些古怪,龟年所欲,不是早说明白了吗?" 姬北斗笑道:"周兄所言之事,姬某宁可身死宫灭,也绝对不会答应,以周兄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 周龟年笑道:"人生难得一知已,姬兄真是解人。" 又道:"明人莫说暗话,姬兄若不肯合作,便要让周某带一个人走。" 姬北斗笑道:"只此而已吗?那姬某岂不是大得了便宜?" 周龟年笑道:"姬兄自然也还要约束下属,不得再明目张胆,与我大金为敌,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姬兄该不会逼着龟年将此等繁芜小节一一说清吧?" 姬北斗笑道:"姬某岂是这等不解风情之人?" 又道:"小徒顽劣,却得周兄这等看重,真是他的福气,那便多多劳烦周兄了。" 又道:"不知周兄要他做甚?" 忽又偏过头来,向姬苏二人招呼道:"元儿,对不起你了,把你输掉了。" 姬淑礼一直听的莫明其妙,乍听此语,吃了一惊,道:"什么?" 苏元却早走上前,恭恭敬敬的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能以一人之身代下我宫清名,是弟子的荣幸。" 姬北斗嗒然叹道:"只要苦了你了。" 又向周龟年道:"这事总要交代与他们知道,还烦周兄一移如何?" 周龟年只一笑,做了个手势,请他先行,姬北斗哈哈一笑,几人迤逦踏雪,回宫去了。 到得宫中,众多星宿早等的急了,一拥而出,便连庄伟高丙等人也已起来,只不见了牛金牛李弘,女土蝠郑元两人,众人看向周龟年,眼光都甚是憎恶,其中几人,脸上又隐有些得意之色。 姬北斗苦笑一声,看向周龟年,摇了摇头,神色之中,甚是无可奈何。 苏元心下也是暗暗叹息。要论武功,这些人中至少有五六个与他旗鼓相当,三四人稳在他上,若是江湖厮杀,莫说是等闲门派,便是少林武当,又或是几大世家,也难当这些人全力一击。但周龟年只是小小一个技俩,这群狮虎豪杰便被弄于掌上,犹不自知,还在沾沾自喜。 今日之世,斗智斗勇不斗蛮,若真有变,玄天宫虽是高手如云,却也难说无事啊。 不觉又想到了花平和肖兵,这两人,一个机敏,一个多智,都是武功心机远在人上,若假以时日,正不知能掀起几多风浪,自己无意之中,竟结识下这样两个朋友,机缘变化,也确是匪夷所思… 忽听得周围一阵怒吼之声,急急收回心神,却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姬北斗说到方才之事了。 果听得姬北斗怒声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已败,便当践诺,你们是要让我食言吗?" 众人为他这一喝镇下,面面相觑了一会,终是觉得此事太过重大,还是抗声开言。 彭景元大声道:"宫主,我玄天宫向来持中而立,从不置身朝庭之争,以往种种都是各人自为,非是本宫宗旨。岂可如他所言,摆明车马,佐金击宋?" 金大升也道:"宫主,我宫弟子甚杂,金汉俱有,又身处大金之境,是以一向以来,约束弟子,并不多与朝庭之事,宫主也常说道金人汉人,都有好坏之分,若不分青红皂白,一般对待,并非智者所为,言之凿凿,声犹在耳,岂可如此行事?" 周龟年叹道:"金律星身为金人,却能淡漠金汉之别如此,龟年佩服。" 原来这金大升本名完颜打生,因慕汉学,自取了这个汉名。他投入姬北斗门下已数十年,为人忠厚诚善,虽是金人,却从无轻视宋人言行,一向乐于助人成事,在同门之中威望极高。 金大升看向周龟年,道:"自今上登基以来,两国息兵休战,已近二十年,苍生皆受其利。我大金如今国势强劲,民安于生,以宋人之力,决计不能北伐成功,民间小小纷乱,本不足成事,若是一味杀伐,反会激生民变,周先生名动天下,难道看不透此中道理?" 周龟年面色微变,显是想不得他竟有此等见识,顿了顿,方笑道:"金律星好见识。"却不再搭话。 姬北斗叹道:"大升。" 金大升垂首道:"弟子在。" 又道:"弟子放肆了。" 姬北斗道:"无妨,你说得很对。" 又道:"但周先生所求的,已不是我宫的全力相助,只要元儿一人而已。" 这一下大出诸人意料之外,数十双眼光齐刷刷的看向苏元。 周龟年拱手笑道:"周某还有它事,要先行告退了,正月十五之日,请令高徒到洛阳白马寺一晤如何?" 姬北斗笑道:"周兄慢走,不送了。" 目送周龟年远去,姬北斗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笑意,一闪即逝,又道:"我要到后山静思些东西,没有急事,不得过来;明日晨起时,元儿到我屋里来, 又道:"夜色已深,你们各自歇息去吧。" 也不等众人答应,已是径自去了。 众人不明就里,议论纷纷,却终是摸不着头绪,过了一会,慢慢散去了。 周龟年行了数里,看看将至山下,忽地站住,笑道:"姬兄可是有很多事想问我么?" 非常奇妙的,本应正在静室中打坐的姬北斗,施施然的,自路边踱出,看着周龟年,笑道:"本来确有很多事想问,但现在都用不着了。" 他的笑容从容优雅,神情泰然自若,那有半分力战不敌,耻签城下的模样? 周龟年笑道:"哦?" 姬北斗忽又拍拍头,笑道:"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差点忘了。" 他看着周龟年的眼睛,一字字的道:"我只想知道,天南地北,乾坤何处,能容下周兄这等狂客呢?" 周龟年甫闻此言,肩头一震,脸上笑意竟已散去,盯着姬北斗,却不说话,过了一会,方道:"姬兄好眼力。" 顿了顿,又道:"姬兄好渊博。"神色之间,仍是疑意重重。 姬北斗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数年前曾往访大相国寺而已。" 周龟年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叹道:"原来如此。" "我也知达摩三绝不该再现人间,但总觉也不会有人识得,由此看来,当日大相国寺中,必是另有能人在了。" 姬北斗笑道:"旧日英雄所为种种,去今已远,总之好教周兄知道,相国寺中,也只余下几张残图,乃是当时一位大德强记所得,跳脱不堪,决计不能照着修练。但架势模样,却能依稀想象。" 周龟年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天下之大,能人之多,造化之奇,实非龟年所能想象。" 又拱手道:"多谢姬兄,方才真是得罪了。" 姬北斗笑道:"周兄无须客气。" 又道:"周兄方才胜得堂堂正正,姬某佩服,至此方知山外有山。" 又道:"姬某这些年来,苦思玄天之秘,自那易卦中悟得了水火相济,天地生长之秘,乃成玄天八功,自以为恃之足可横行天下,与当日忘情书生比肩,那想到…唉!"叹声却甚是苍凉。 周龟年道:"不知姬兄有何打算?" 姬北斗忽地露出一丝狡悍笑意,道:"姬某一向自命天下无敌,今日却被人欺上门来,打成这样,半点办法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兄扬长而去,那还有脸见人?只能闭关不出,静修玄功,以备能够有朝一日,去寻得周兄,一雪前耻。" 又道:"周兄虽是将苏元领去,但他若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怕反是周兄心患。" 又道:"今日之耻,其实难消,门下弟子,只怕咽不下这口气,面上纵不怎样,暗中行事,只怕反而变本加利,周兄之言是对我而发,而我虽答应周兄,但闭关不出,也难以约束,周兄今来,不觉得失算么?" 周龟年笑道:"能将苏元带回,吾意已足。" 又道:"姬兄既然闭关,龟年倒有一事相求。" 姬北斗不动声色,道:"请讲。" 周龟年四下看看,清清嗓子,嘴唇轻动,却是未发出声音。 姬北斗"咦"了一声,道:"好生重要吗?" 此时四下无人,两人又都是天下顶尖高手,周龟年却仍是以"传音入秘"之法与姬北斗交谈,则此事在他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也就可想而知。 他说了几句,便止住不言,姬北斗嘴唇轻动,却也未发出声音,也是用"传音入秘"之术和他相商。 两人不住交谈,姬北斗神色渐变,越来越难掩住那股惊讶之色,到得最后,竟索性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他这等举动原本很是无礼,周龟年却浑不在意,反而是面现喜色,笑道:"姬兄答应了?" 姬北斗连连点头,喘了几口气,方笑道:"这等好玩之事,那能没有我!" 周龟年一揖到地,道:"多谢姬兄相助。"神情肃穆,再无嬉笑之色。 姬北斗道:"无妨,这等事情,甚合我胃口。" 又道:"周兄用意,在下实难逆料。" 周龟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道:"正月十五,我在洛阳恭候令徒大驾。" 姬北斗凝立雪中,目送周龟年远去。直到看不见他身影,方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第十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荷露虽团岂是珠 第十章良辰未必有佳期,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知不觉间,肖兵竟已在辛弃疾家呆了月余,刘过陈人杰都已先后辞去,他却一直为辛弃疾所留,盘桓不去。 眼见除夕佳节渐近,肖兵心道:"这等日子,怎好再逗留人家?"决意辞去,辛弃疾苦苦相留,终是再劝不动他。 这一日间,已是腊月十五,却喜天气甚好。肖兵自负了个小小包袱,告别出来,辛弃疾将他送出数里,犹不肯别,肖兵道:"辛先生,你回去吧。" 辛弃疾叹道:"肖小弟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 肖兵道:"先生身负奇才。岂会长隐于此?下次你我相逢,必是疆场杀敌之时。" 这一语却触动辛弃疾心事,不觉叹道:"疆场杀敌?能有这么一天吗?" 又叹道:"我也老啦,以后的日子,要看你们的啦。" 他二人话别之地,乃在一片小树林前面,再去得百步,便是官道了。时值隆冬,行人稀少,是以两人说话也甚少顾忌。那知辛弃疾话音方落,忽有人笑道:"辛先生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敢是想借年岁相辞,远魏阕而归江湖了?" 肖兵皱皱眉头,看向右边。 那边有座小亭。在他们甫到之时,便已有四五个人坐在其中,喝酒谈天,肖兵只扫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那知现在却忽然出语相扰,而且,从语气听来,只怕还和辛弃疾甚是熟络? 辛弃疾面现喜色,道:"是韩世兄么?" 那说话人哈哈大笑,推席起身,走了过来。 肖兵见那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面色甚是自负,眉宇之间更隐隐有一股贵气流露,显非常人。 那人一边行来,一面笑道:"韩某听得辛先生隐于此地,专程来访,谁想到了这里,竟是无人认得,正当无法可想之时,却自行撞上辛先生,这难道是天意么?" 又道:"这位公子怎样称呼?" 肖兵不知他来历,只是淡淡道:"在下肖兵。" 辛弃疾知他不识,为他介绍了。 原来这人唤作韩侂胄,乃是北宋名相韩琦之后,自南归以来,其家屡与皇室相聘,也算是个皇亲国戚,却不喜走马章台,最爱谈兵论武,常常议论北伐之事,其时正任着汝州防御使,在朝廷上是有名的主战派,与辛弃疾等人交好多年,彼此都甚相服。 肖兵听得他来历,心意微动,又见他衣服也只平平,谈吐之间也甚是可亲,全无一般富贵子弟的骄狂之气,心道:"此人倒也不凡。" 只听辛弃疾笑道:"节夫身为一州防御使,怎地竟不顾大事,跑出来游山玩水,不怕御史们参你吗?" 韩侂胄笑道:"这可屈了韩某了,韩某正是为国家之事而来。" 又道:"汝州去着金境极近,朝廷关心,召韩某入京询些事情,事毕急返,连在家过个除夕也是不敢,尚被辛公这等责备,韩真是无以自解了。" 辛弃疾叹道:"朝廷相询?朝中还有人关心前线之事吗?"语意甚是失落。 韩侂胄拱拱手,正色道:"辛公心事,韩某明白,但韩某此时人微言轻,朝廷中主和一派正是当势,还请辛公有些耐心,再等韩某几年。" 又道:"韩某此时,不敢请辛公相屈,但辛公二子,何必久寓于此,何不随韩某去汝州待上些时日?若能有些功勋,将来也是进身之阶。" 辛弃疾苦笑道:"此诚吾愿也,但着实不巧,两个犬子都不在家。" 韩侂胄甚是失望,"啊"了一声。忽又看了看肖兵,笑道:"吾闻凤凰不与凡鸟同飞,能让辛先生这般相待的,想也不是常人,肖公子若是无事,可愿随韩某北上一行?" 肖兵心道:"左右没事,便随他去去也好。"拱手道:"多谢韩公看重。" 韩侂胄笑道:"此路辛苦,肖公子以后可别怪我累你啊。" 肖兵不惯说笑,只是拱手为礼,又过去与那几人相见。 那几人原来也都是韩侂胄所聚,不是他幕中谋士,便是他帐下勇士,一个叫做毕再遇,一个唤做李汝翼,都是年纪不大,英气勃勃之人。 肖兵一一相见,到得最后一人,还未开口,忽地觉得背上一冷。 那人年纪约有五十许岁,面目甚是消瘦,神色冷冷的,背上斜负着一柄铁枪,见肖兵过来,只是道:"李铁枪。"便不开口。 那几人似是早知他这等模样,见怪不怪,也不为奇。 肖兵见他这样,也懒得攀谈,自回身来和辛弃疾话别。 那知他方回过身,猛听得毕再遇惊呼道:"小心!"李汝翼也喝道:"干什么!"只觉风声响起,直袭自己后背,仓卒之间,不及躲闪,一个"铁牛耕地",伏下身来,只听"哧!"的一声。背上微有寒意,衣服竟已被划破。 他心下暗怒,也不回头,也不起身,双手一撑,身形如电急退,早退到李铁枪身前,双腿连绞,用的是一路地趟腿法,李铁枪冷哼一声,跃将起来,看准他身形变化,一枪刺下,取得正是他小腹要害。 肖兵原道他只是相试功力,那料他竟出手如此狠毒?身形急旋,只听"扑"的一声,那一枪已刺进土中,距肖兵不过毫厘之差,只消他慢的片刻,此刻便已被钉在地上。 肖兵双腿一弹一送,踢在枪上,李铁枪只觉手中一震,忙牢牢抓住,肖兵早借劲退开,翻身跃起。 韩侂胄怒道:"铁枪,怎么回事?" 那李铁枪冷然道:"这人不知来历,看模样也不过是个江湖浪子,能为大人出力者,无非武功而也,若接不下我的枪,便无用于大人。 肖兵心下微怒,想道:"我不过欲随你们看一看金兵而已,你却疑我要和你争宠,真是小人。" 又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韩侂胄是皇亲国戚,身侧之人自大些也是常事,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教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也不答话,身形前冲,李铁枪冷笑一声,舞出一团枪花,护住自身。 肖兵看得清楚,心底冷笑道:"原来是杨家枪法。" 有宋一朝,用枪名将甚多,传于民间,枪法流派林林总总,不下数十。但若论名声,则以三家为最。 高家枪沉稳狠辣,杨家枪变幻莫测,岳家枪中正平和,又都是名高功重,流传最广,至于其它如卢家枪,史家枪等,虽是也各有妙处,但在流传分布上,均不能与这三家比美。 肖兵心道:"若是岳家枪或卢家枪也罢了,在我面前用杨家枪,你不是自取其辱么?"忽地扎住脚步,冷然道:"李师父不是要掂我的份量吗?为何不肯出手?" 李铁枪冷笑道:"好,我便成全你!"一枪出手,斜刺肖兵右胸,枪稳劲狠,红缨微微颤动,贴在枪身之上。 肖兵心道:"他果然是得了真传,难怪如此骄横,且再试试他。"也不闪,也不躲,目注枪头,全无动作。 李铁枪枪到中途,右手微震,枪头一幻为三,将肖兵胸腹间各处要害尽数罩住,肖兵心下暗叹道:"果然食古不化,这一招'枪镇三关'虽确是这般用法,但既然我并未闪躲变化,何不就顺势化虚为实,直取黄龙?象这样,我以逸待劳,你还力分为三,只这一招上,胜负便足分了。" 一扬手,也不知怎地,已从枪缝中挤了进去。"托"的一声,竟已将枪身拿住。 李铁枪一惊,还未及动作,肖兵身形一闪,左手外挥,李铁枪身不由已,右手连同铁枪一起被带开,胸前空门大露,脑中不觉一凉,暗道:"完啦!" 肖兵却并未进袭,松手退开,淡然道:"正如李师父所言,在下本是江湖浪子,不惯拘束,也不知规矩,还请韩公海涵。" 又道:"在下开春时还有要事,最多能伴得韩公月余,时间无多,却不知韩公究竟有何事情,用得着在下?" 这话却实是说于那李铁枪听的,他自也明白,脸上一红,躬身退开。 韩侂胄笑道:"好,好!真是英雄年少!" 又向李铁枪道:"你的忠心,我信的过。" 方向辛弃疾道:"原本该到辛公府上造访一番,但前线不可一日无人,辛公如无他事,韩某告辞了。" 辛弃疾笑道:"节夫此去,必能大展雄才,兴我汉统,老夫拭目以待。"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走罢!" 汝州地处河南,乃宋金交界之处,于两国军事都甚重要,肖兵料想韩侂胄既抚此地,又有壮志,必于两国军略,成竹在胸,一路上与韩侂胄潜心请教,韩侂胄果然最喜这个题目,他又甚能言论,一经说起,便滔滔不绝,道若是天下有事,当如何如何,自何处扪金腹心,自何处分师相扰,怎样断其粮草,怎样结连内乱,肖兵心下暗暗佩服,想道:"此人着实不凡。"虽觉他有些自负好言,但想他确有真材实学,也不以为意。 毕再遇,李汝翼二人对肖兵都甚是亲热,只李铁枪仍是神色冷冷的,眉宇之间,常有恨意,但知道肖兵武功远在他上,倒也不敢再行滋事。肖兵也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对他来历有些好奇,后来向毕再遇问起,方知他原是韩家上代所聘武师,已在韩家呆了近二十年,韩家上下都对他甚为看重,在临安也薄有名气,以是渐渐养成自大之性。 这一日间,五人已是入了汝州城,早有许多士绅听到风声,几人刚刚安歇,已有人上门投书。 李汝翼本是韩侂胄幕中谋主,一凡应酬事宜多由他主持,赏了送信人一文钱,打发走了,边拆信边笑道:"今晚有顿好的吃啦!" 肖兵奇道:"李兄还未看信,怎地就知道了?" 毕再遇伸头看了一眼,笑道:"是那个老屁虫么?" 又向肖兵笑道:"肖兄弟只管放心,今晚一定有桌酒吃。" 这时李汝翼已将信拆开,却果然是张请柬,要"为老师接风洗尘",署名是"门生顾万富顿上"。 肖兵奇道:"弟子?" 李汝翼冷笑道:"狗屁弟子,只是马屁拍的响些罢了。" 原来这顾万富是汝州首富,甚会钻营,不唯此地官史,就是府里路里,也都说得进话,使得动人。前年韩侂胄来此任官,他知韩是朝中贵胄,又胸有大志,不爱金珠女色,寻常手法,不能结交,竟是想法托得当地一个鸿儒相言,道是仰慕大人名声学问,道德风骨,定要拜他为师,韩侂胄原看不上这等人物,虽是面上客气,却不放他在心上,那里肯干?但顾万富打定主意,着意巴结,这满城的官员士绅早都被他拿倒,凡有机会,便说他好话,他又全力奉承,无论韩侂胄要人要钱,只消一语,他必给办的妥妥当当,几次三番下来,韩侂胄也觉欠他些人情,又爱他能知心知意,奔走得力,也就半真半假,收他做了个挂名弟子,这顾万富数月辛苦,终于得计,自然更加着力。韩侂胄胸中谋画,于边事武备,多有增减,自以为皆是匠心独到之处,只是这等布置,无不使钱,但朝廷用度本有规则,他虽家中富贵,却也多有不便,这顾万富又以弟子身份前后奔走,约诸商会,立了个名目,叫作"护边捐",各出份子,不经国库,只纳于韩侂胄一人,教他随意使用,几件事情下来,韩侂胄只觉这人实是忠心可嘉,又能成事,竟渐渐的去了轻视之心,将他当作心腹起来。 李汝翼言语间,虽是为韩侂胄留着些面子,但语及顾万富,便全无客气,蔑视之意,全不掩饰,肖兵听了一刻,已是明白,他未见前后之事,不肯轻言,心中却有些失望,想道"自来成大事者,虽确是鸡鸣狗盗,皆尽其用,但若不过受人些金钱奉承,便心腹起来,韩公之量,未免有些…" 复又想道:"他所言者,也只一家之见,这顾万福或者竟是范蠡一等人物也未可知,,今天晚上见见后再做主张不迟。" 华灯初上之时,几人出门赴宴,韩侂胄自乘着马车去了,肖兵却心中有事,问明路径,道是想看看汝州景象,要自行过去,李汝翼毕再遇二人见他如此,也都要和他一起过去,肖兵却不过去,终于一起而去。 肖兵一路上着意细看市容,只见往来群众,多是喜气洋洋,肩扛手提,皆是办的年货,又见街道宽平,店铺亮大,心道:"汝州虽处前线,却好生繁华。"不觉有些好奇,向李汝翼问起。 李汝翼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两国休兵已近二十年啦,汝州虽是前线,却未尝经过兵灾,自然繁华。" 他话音未落,毕再遇也笑道:"其实说起来,汝州繁华,一半倒就是因着是前线呢!" 肖兵听他话意,颇为不明,道:"毕兄话意,小弟不解,还请明言。" 毕再遇方才顺口一句,并未多想,这时见肖兵问起,却是一愣,面有难色,笑道:"这个…"李汝翼已是笑道:"有什么好这个的,肖兄弟也不是外人。" 又道:"其实府里路里,谁不知道?也都各有好处,只瞒着朝廷罢了。" 肖兵微微一惊,他本只是随意相询,那想到竟说到什么"瞒着朝廷"上来,心道:"难道竟有通敌之事?" 毕再遇却未留意他心事,笑道:"其实说穿了一钱不值,只是做些买卖罢了。" 肖兵心道:"作买卖,这里除了金人,还能和谁做买卖?"已知必有古怪,细细相询起来。 原来其时金人多马盐,宋人富丝茶,各有所需,便想互通有无。怎奈宋金朝廷之间一来相恶,二来恐谍,几番会议,也只设得七处榷场,监视既严,抽税又重,商人逐利而动,那管什么规矩?这汝州地处河南,去洛阳开封都近,交通又利,自然而然便成了群商会聚之所,所谓钱财过手地留三,这汝州地方虽小,每日却常有百万钱货经过,那有不富之利? 肖兵听在耳里,心下苦笑道:"国家每年耗资千万,沿江布防,结果就只成全了这群商人,中取巨利吗?"忽又想道:"不对啊?韩公整顿军务,显是欲于金人争战,这却最损着他们的要害,这顾万富便百般相妨尤嫌不及,怎肯这般出钱出力,全心相助,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正想间,只听李汝翼笑道:"到啦。"抬头看时,只见好大一座酒楼,张灯结彩,好不漂亮,正中书着"同仁居"三个大字,却正是韩侂胄的手笔。 早有几个家人飞奔上来,道:"李大爷,毕大爷,您二位可算是来啦,快里面请,韩爷顾爷都正在三楼候着呢。" 又看向肖兵,迟疑道:"不知这位爷上下怎样称呼?" 李汝翼笑道:"他姓肖,我们一起来的。" 又道:"我都认得,不用你招呼了,去吧。"那家人方闪身退开。 三人上得楼来,见已摆开了十余桌酒席,正中一桌首位上坐得正是韩侂胄,两侧相陪几人,都是气度富贵,想是当地官员士绅,下首一人,穿了件茧绸袍子,体量甚胖,脸团团的,却显已有了四十多岁,满面笑容,不住口的在叫老师,那自是顾万富了。 肖兵心道:"这人面目好生可憎,直是一幅小人嘴脸。"不觉对韩侂胄有些失望,又想道:"莫以貌取人,且吃两口酒,看看再说。" 三人入席坐下,一一介绍,肖兵方知韩侂胄右手那人正是当地的知州事,唤作钟华,不觉心道:"若以官职而言,当是钟公坐这主位,韩公未免有些这个。"却不开口,只是吃菜喝酒。 韩侂胄兴致甚高,喝了几杯酒,哈哈笑道:"皇上十分关心前线之事,韩某这一去,竟两度蒙召,真是有些惶恐。" 顾万富笑道:"老师精忠报国,又有才有识,更得皇上爱重,将来封候拜相,朱紫富贵,那是走不了的。" 另一个胖子也笑道:"韩公先祖那是有名的大宋第一相,韩公强爷胜祖,定能自行再取一份大大的功名富贵。" 肖兵方才听得介绍,知道他也是汝州大商,唤作许三。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也要多谢各位这些年来的相助成全。" 顾万富笑道:"老师这话,真是让万富无地自容,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万富不过略尽心意,那敢当老师这等说法,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那许三早笑道:"顾公这却万万钻不得,若是到得下面,比财斗宝,羞得那阎王无颜,将一干大小鬼卒,放回人间,这却怎做主张?"他话音未落,一座都已哄笑起来。 哄笑声中,李汝翼撇撇嘴,小声对肖兵道:"若要开个他能钻下去的地缝,却也不容易。"肖兵尚未回话,毕再遇听在耳里,"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韩侂胄笑道:"再遇,有什么好笑的,说来让大家都听听吗?" 毕再遇一时不防,李汝翼却甚有急智,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大人,汝翼在路上听了一个笑话,甚是好笑,却不敢妄试,是以先说给再遇听听。" 韩侂胄笑道:"哦?说来听听。" 李汝翼向顾万富笑道:"不敢请问顾先生,你可知道,这世上什么畜生最为好奇?" 顾万富挠挠头,道:"这个,你可真把老顾问倒了,这个,是猢狲么?"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顾万富笑道:"那是公鸡?"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顾万富连猜了六七次,都是不对,笑道:'老顾不行啦,李爷别卖关子啦,说吧。" 李汝翼正色道:"顾先生有所不知,这个最为好奇的,其实是猪。" 顾万富奇道:"为什么?"李汝翼却不答话,只是笑道:"汝翼得罪啦。" 韩侂胄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有趣!编排的好!"众人也都明白过来,不觉纷纷大笑。 顾万富这才明白过来,甚是恼怒。但他也知李汝翼随韩侂胄多年,极是信重,得罪不得,强笑道:"李爷真会说笑话。"自捧了一杯酒,和李汝翼碰了一碰,一口干了。 他喝酒之时,袍袖遮面,众人又多在哄笑,并未在意,只肖兵一直注意他,心道:"此人倒也沉得住气。"忽地一凛。 顾万富仰头喝酒之时,眼中忽闪过一丝极为冷毒的光芒,旁人虽未在意,却怎瞒得过肖兵这双利眼,不觉心中一寒,暗道:"此人好生深沉,回去倒要提醒一下李兄,莫为小人所算。" 他本就对顾万富有些好奇,这一下更是不动声色,将全幅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 再喝得一会,众人多已醺醺欲醉,许三起身绕到韩侂胄跟前,为他满上,又自捧了一怀酒,笑道:"晚生敬韩公一杯。" 肖兵心底冷笑道:"来啦。" 许三起身之前,与顾万富先行换了一个眼神,旁人虽未在意,却怎瞒得过肖兵?知道必有古怪,也不说破,心道:"且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韩侂胄哈哈笑道:"本官不行啦,许先生莫强我了。" 许三正色道:"韩公有所不知,这一杯酒与平常大为不同,韩公是一定要喝的。" 韩侂胄尚未开口,顾万富已笑道:"老许,你又玩什么把戏?莫再弄些半真不假的东西来学猴儿献宝,你骗骗我们也就罢了,我家老师却是世代富贵,你要在他面前卖弄,那不是班门弄斧么?" 许三笑道:"那敢那敢,许某便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到韩公面前玩这些个把戏。" 又笑道:"谁不知道韩公心怀社稷,志存高远,什么金珠宝贝,在我们看来固然是好东西,在韩公眼中,却也不过是些累人俗物罢了。"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许先生说重了,本官愧不敢当。"他口说不敢当,却是神彩飞扬,洋洋得意,那有半分不敢当之意? 肖兵看在眼里,暗暗叹息道:"韩公不防小人阿谀奉承,尽数坦然受之,未免…唉。" 又见那许三笑道:"小人这一杯酒,实是知道韩公将立奇功,特来相贺。" 此语一出,满座都不解其意,嗡嗡轰轰,议论起来。 顾万富笑道:"老许,你这话可有些莫明奇妙,什么叫将立奇功?你又怎么知道?" 许三笑道:"这话说来却长了。" 又道:"各位其实不知,老许这些日来,没一天能睡的安稳,头也痛是腰也酸,直到今天,听说韩公进城,顾时精神一振,是头也轻了,腰也好了,才能安安心心,来喝这桌酒。" 顾万富笑道:"怎么,若是老师不在场,老许便要疑我摆鸿门宴了不成?" 许三连连摆手,笑道:"岂敢岂敢!" 又向韩侂胄道:"前几日,小人听说玉和军上新驻了一支金军,蠢蠢欲动,似有骚扰之意。小人想他们倒也聪明,知道韩公是我汝州的金汤干城,趁着韩公不在,便来袭略,只是韩公不在,这却如何是好?又不敢妄言,只怕惊动民心,反而不美,是以每天愁眉不展,吃不下,睡不着,只是担心金兵之事。" 又道:"今天早上,我家那老树竟自出了些绿叶,小人当时便想,难道竟是韩公神计妙算,知道有金兵前来送死,特意赶回?到了中午,家人道是家家都在张灯结彩,迎结韩公回汝,小人当时哈哈大笑,一跃而起,百病全消,心想,韩公不在也就罢了,韩公既回,这些个跳梁小丑那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么?方知真是天佑大宋,天佑韩公。" 顾万富笑道:"怪不得老许这些天来老是没精打彩,原来心里藏了这般一件大事,真是该罚。" 许三笑道:"自然该罚。"一口干了,笑道:"老许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从没喝过这般畅快的罚酒!" 又笑道:"老许今日细细想了,方知万事早有前定,当日赵子龙出世,老天便送个夏候恩给他杀,想来这些个金兵定也是前世未修,是老天特特送来给韩公立功扬名所用,老许不知轻重,妄自担心了这许多时日,这可不是自找的烦恼么?" 顾万富笑道:"老许这句话却错了,老师扬名天下之时,必是将来一品当朝,北定中原之时,似这般小小诛些个金狗,那里值得一提?" 许三笑道:"虽然如此,但总是初出茅芦第一功,韩公将来名垂青史,中兴名将,便是自兹而始,我等竟是天邀其幸,能得有闻,那也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他二人谀词滚滚,花样百出,座中诸人都听得有些不大自在,韩侂胄却是全然不觉,听得满面微笑,笑道:"这…这个,真是高抬本官了。" 又怒道:"无知金狗,竟敢来犯,看本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肖兵必下暗叹道:"他器量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却是看错人了。" 却听韩侂胄竟已喝道:"再遇!" 毕再遇起身道:"小人在!" 韩侂胄喝道:"我与你三千兵马,你去将那玉和军给我平了!" 肖兵猛然一震,正想开口反对,忽地想到自己无名无份,充其量只是个客卿,如何开口? 那李汝翼却有些见识,站起身来,拱手道:"大人,咱们初回汝州,诸事不知中便仓卒出兵,这个,是不是…" 他语音方落,那顾万富已笑道:"李先生果然虑得细,这兵事凶险,似李先生这般小心,那真是,啧啧。" 肖兵心道:"你这不是明着挑拨他们么?"果听韩侂胄已怒道:"汝翼,你怕了?" 李汝翼倒也沉得住气,拱手道:"国仇未复,汝翼岂敢爱身?只是未明金人布置多少,汝翼不敢妄动。" 又道:"汝翼想请大人相准,去玉和军走上一遭。" 肖兵见是话缝,站起身来,道:"肖某愿和李兄同去。" 韩侂胄方才一时激动,此时细想,也觉有些过急,见是个台阶,笑道:"这个,也好,那便辛苦肖公子了。" 顾万富与许三对视一眼,都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上,二人起来,改了装束,妆成两个行商,各骑了匹驽马,向玉和军而去。 其时金宋已休兵罢战将近二十年,边禁早已松驰,若是朝廷官员,又或是大队人马,自然还多有不便,但似这般三五人结伴而行,那却是十分方便。 路上肖兵向李汝翼问起,原来那玉和军是金人治下一个平常小镇,也只住着百来户人家,扼着条通衢大路,只为地处金宋之间,去汝州不过几十里地,又没甚么城墙,向来都没有驻兵守护,现下突然加兵守护,实不知是何用意。 肖兵说起昨日所见,李汝翼叹道:"我也早知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大人却有些耳根软,偏是爱听他们两个…唉!" 两人怕露痕迹,并未刻意加快脚程,虽只数十里路,却直走到近午,方隐隐看见些房屋,那便是玉和军了。 将到镇边时,已有几个金兵仰了上来,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李汝翼心道:"从没见过这儿有设过关卡,那老屁虫倒也没说谎。"他甚是老练,心里思量,嘴里已笑道:"几位大爷,小人只是想进城讨些生活而已。" 又掏出一串铜钱,塞了过去,小声笑道:"小人却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这些东西,不成敬意,还请几位大爷笑纳。" 那几名金兵将他们所带包袱翻检一番,见并没什么违禁物事,回头道:"头儿,怎么办?" 那头儿年纪甚轻,身材高大,颇为英挺,手中把玩着一个铜钱,抛啊抛的,并未过来查检,见他们问起,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放他们过去好了。" 又道:"上头不是说了吗?咱们只是查那些大宗入境的,似这般空身往来的客官,不得过问。" 李汝翼听着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问,与肖兵进镇去了。 李汝翼曾来过几次,甚是熟悉,带着肖兵寻了条小街,笑道:"带你寻个好地方住。"肖兵也不知意思,只由得他。 两人走了几步,肖兵远远看见一块牌子,写着"午夜居"几个字,却有些破烂,心道:"这是客栈么?名字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忽地看见一个女子从门中出来,看向这边,无巧不巧,正与肖兵四目相对,肖兵胸中一荡,一时间竟痴了。 那女子个子并不甚高,一张瓜子脸,眼睛不大,就似是眯着一般,眉毛弯弯的,笑得很甜,看上去颇为聪慧,却不算什么美女。但肖兵不知怎地,一眼看见她,却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 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 虽不是第一次来到河南,但玉和军这个小镇,却是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听说,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熟识之人,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心意甚快,只失神片刻,早回过神来,连李汝翼近在身侧,都未有注意。 那女子却向他们这边迎了过来。 她走过来了?为什么? 那女子走到两人面前,笑道:"老客来啦,里面请吧!" 肖兵心头一震,问道:"老客?姑娘,我们见过吗?"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微现诧异之色,掩嘴笑道:"这位客官真爱说笑。" 李汝翼也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方对那女子笑道:"我这朋友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爱失神,姑娘莫要见怪。" 那女子笑道:"上门便是衣食父母,小女子那敢得罪。" 肖兵心中一闪,突然明白过来。 要知这等往来要道中,经营客舍酒肆之人,只要有客上门,无论识不识得,多是一声"老客"招呼,一来亲热,二来熟络,肖兵久走江湖,自然晓得,心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李汝翼笑道:"好教姑娘知道,我们已是在前面"悦来居"订了房间…"话音未落,肖兵忽道:"李大哥,我看这儿不错,不如就住这儿吧。" 此语一出,李汝翼面色更是古怪,又看了肖兵一眼,方道:"也好。"那女子早欢天喜地,将他们带进去了。 一个胖大男子见他们进来,呵呵笑道:"两位客官要住几等房间?" 李汝翼笑道:"我兄弟只是寻常货郎,那住得起好房子?老板胡乱给找间偏房吧。" 又道:"不知老板上下怎样称呼?" 那男子笑道:"小本经营,说什么老板?真笑掉人的大牙。" 又道:"我姓戴。" 又道:"小白,带二位去七号房。" 那女子答应一声,带他们向后面去,开了间小房,笑道:"小女子姓韩,客官们若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见李汝翼挥挥手,却也乖巧,自退去了。 李汝翼笑道:"兄弟,你先歇会,我出去一下。"将门掩上,自行去了。 肖兵自行打坐用功,但不知怎地,心中满是那女子倩影,竟是不能集中心神,不觉凛然道:"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肖兵虽然渊博,但毕竟人力有时而穷,世界之大,人物之奇,终究还是他不知道的东西更多一些,就比如,现下此刻,他就不知道,其实,有一样东西,叫做一见钟情…… "呀"的一声,李汝翼推门进来,小声笑道:"兄弟,我都查清楚啦!" 肖兵猛回过神来,心下隐隐有些惭愧,暗道:"我等是为正事而来,我却怎地这般三心二意?" 又想道:"李兄倒也强干,只片刻之间,竟已查出头绪。"问道:"李兄有何收获?" 李汝翼面容诡异,笑道:"恭喜兄弟了。" 肖兵奇道:"怎么?" 李汝翼笑道:"那姑娘是老板的表亲。姓韩,芳名燕白,正是双十年华,还未婚配,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讯么?" 肖兵却没想到他竟突然说到这事上来,吃了一惊,他本极是深沉,喜怒皆不形于色,这一下,不知怎地,面上竟隐隐泛出红色来,定定心神,道:"李兄说什么?" 李汝翼笑道:"还装什么装?你道我是瞎子么?兄弟我是过来人,你这些个情事还能看不出来?" 又啧啧道:"兄弟你眼力倒也不错,这韩姑娘第一眼看上去虽不怎样,但细细看来,倒真是越看越经看。" 肖兵强笑道:"李兄你说什么,我真是越听越糊涂。" 李汝翼哈哈大笑,重重拍了肖兵一下,道:"再装便太不够朋友啦!" 又道:"看你这一脸嫩相,必是未经风月之事,是不是?" 肖兵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索性低头闭目,自行用功。 李汝翼却不肯放过他,肖兵被缠得急了,道:"李兄,我也去街上查探一回吧。"也不等话,站起身来,直冲向门口,脚步之速,却还胜于那日和李铁枪交手之时。 李汝翼也不拦他,自站在那里,却仍是满面笑容。 肖兵方冲到门口,那门忽被推开,一个女声道:"两位,这是新打的清水…啊哟!"却是肖兵收步不及,和她撞了个满怀。 只听叮铛砰乓几声,那女子被撞倒在地,一盆清水全打在自己身上,那盆子远远飞出,摔的粉碎。 李汝翼心下下大乐,想道:"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那女子正是韩燕白。 肖兵这时也已看清,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想要将她扶起,却又觉不太方便,讪讪道:"韩姑娘,你没事么?" 那韩燕白却甚是伶俐,笑道:"你不拉我起来,我怎么知道有事没事?" 肖兵吓了一跳,正不如知何是好,她早自爬起来,笑道:"吓吓你啦,我那有那么金贵。" 又笑道:"这位客官好生客气啊。" 又向李汝翼笑道:"你兄弟真是有趣。"径自转身出去了,如银铃般的笑声,却仍是回荡不绝。 肖兵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冷面无情,恨者有之,惧者有之,服者有之,敬者有之,却那曾有人说过他有趣?呆在那里,只觉哭笑不得。 李汝翼也不禁莞尔,心道:"肖兄弟每日里冷冰冰的,便是有时勉强与人说笑,也总是不大自在,从没见过他这等模样,回去说给小毕听,他一定不信。"却见肖兵眼光已向自己扫过来,竟已回复往日冷冰冰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道:"此时还是莫再惹他的好。"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从肖兵身边挤过,想要出门。 肖兵忽道:"李兄,请留步。"语音之中,却已不复往日冰冷,竟有些踌躇。 李汝翼耳朵一跳,心道:"来啦。"转过身来,皱眉道:"肖兄弟,有什么事。" 又道:"说快些吧,咱们不能久留,须得快快完事回去才好。" 肖兵果然中计,迟疑道:"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不如,回头再说吧。" 李汝翼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扑到床上,哈哈大笑起来。 肖兵被他笑的莫明其妙,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黑—那却是终于明白李汝翼为何而笑了。 李汝翼笑了一会,心道:"年轻人面皮薄,莫真恼了他。"向肖兵笑道:"放心,万事都先让着你。" 又道:"其实一看就知道,这里那象是在整兵备武的样子?咱们此来,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回去向韩公说明,莫叫那两个老屁虫骗了便是了。" 又道:"莫急,咱们先上街上走动看看。" 此时乃是正月初六,街上种种店铺已多开张,只是仍不大有人走动。 两人镇前镇后走了一圈,只见一片安定详和,却那有半分争战之意?都想道:"这老屁虫,着实可恶。" 李汝翼先行开口道:"肖兄,你看这老家伙,千方百计的想哄韩公兴兵,到底是什么意思?" 肖兵摇摇头,道:"所见未足,不敢妄言。" 又道:"但如李兄所言,此地向无驻兵,突然多了这些金人,究竟是何用意,咱们还未弄得明白,只要查明他们来意,便当大白。" 李汝翼不再以韩燕白之事相戏,肖兵也便回复了往日的精明干练,心内思索,口中讲说,那是滴水不漏,李汝翼也暗暗佩服,想道:"肖兄弟年纪虽轻,但为人却是十分的老成练达,更兼武功过人,着实不俗。" 两人走了一会,有些口渴,寻了间小酒肆坐下,酒菜方铺上来,二人正要举杯,忽听一人说道:"头儿,咱们胡里胡涂的被调来这里,每日查抄,究竟还要干多久,你一向和乃虎将军关系不错,难道半点头绪也没么?"却正是午间那盘查金兵的声音,两人都是心头一震,但他们都是老练之人,不动声色,将那一杯干了,暗中着意那桌动静。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又道:"怕总得还有几个月吧。" 两人凝神细听,那知那两个金兵叹了几口气,却换了个话题。 肖兵看了看李汝翼,忽地冷哼一声,叫道:"伙计,上酒,换大碗来!" 李汝翼面色微变,方要开口,肖兵目光斜睨过来,李汝翼与他眼光一碰,胸中一震,再不说话。心道:"先由你主张便是。" 肖兵眼光甚是柔和清醒,全无渴酒醉意,一看便知。这些日来,他与肖兵每日谈论,对他心机智谋都甚是钦服,虽不知他用意,却仍是由他做主。 不一时,伙计早将两只大碗换上,肖兵又教他放了坛酒在桌上,自将两只酒碗都倒满了,端起面前一碗,对李汝翼道:"小弟先干为敬了。"也不等李汝翼说话,一扬头,已是干了。 李汝翼不明他意思,也自干了,却见肖兵眼光扫来,似有劝阻之意,心道:"不要我喝么?"见肖兵又端起第二碗相劝,便道:"贤弟莫再劝了,俺不行了。" 肖兵眼光微现欣喜之意,却是冷哼一声道:"好生无趣!"左右看看,竟自端着碗移到金兵那桌上,道:"这几位军爷,可有肯陪俺喝几杯的么?" 那几人都是一愣,跟着便纷纷面有喜色,那头儿笑道:"好,好,请坐。" 李汝翼心道:"肖兄弟倒想的出来,只不知他酒量到底怎样,莫要反被这三人灌翻了,那便不美。"自捏了块细碎银子在手心里,拿定主意,只要看着不对,便将银子一丢,摆出长兄嘴脸,要强行将他拉走。 那想肖兵酒量着实不错,三五回合间,几人已将两坛酒喝得精光,肖兵与那头儿还好,另两人却当不得这一轮急酒,摇摇晃晃,已快不行了。 肖兵心道:"再喝得一轮,将这头儿拼倒,便可出口套问了。"又倒了一碗,正要和那头儿对干,那个瘦些的金兵却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醉后忘形,忽地在那头儿肩上重重一拍,道:"头儿,那韩姑娘究竟那点不好,你要这般相侮于她?" 李汝翼一愣,心道:"韩姑娘?"不觉看向肖兵,见他也是脸色迷惑。 只听那头儿笑道:"雅内石,你是头壳进水了,还是想女人想疯了?那韩燕白…" 肖兵李汝翼对视一眼,都想道,"果然是在说她。"又听那男子道:"长得这般丑陋,又刁钻古怪,更没什么钱财持家,你倒说说,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肖兵心下大怒,几乎当场便要发作,总算想起有事在身,强自压下,将面前酒端起,和那头儿碰了一碰,一仰头,自干了,并不开口。 李汝翼却未想到竟会有这等事情,不觉有些后悔,心道:"早知如此,便和他回去吃了。" 只见那金兵似是甚不服气,又道:"头儿,你莫这样说,我倒觉得韩姑娘长得着实不错,人也很好,只是爱开些玩笑而已,那有你说的这般不堪。" 另一名金兵也笑道:"就是,再说,依俺看来,那韩姑娘倒象是对头儿你有些意思呢。若头儿你看不上,便让俺来试试,莫要浪费了。" "扑"的一声,却是那男子将一口酒尽数吐到了桌上,失声道:"纠石烈,你真疯了?那个丑女对我有意思?" 又道:"想俺乌古宗周大好男儿,便再时运不济,最多孤独一生,未必没有转运的一天,若是为这等女人算中拿下,这一辈子岂不毁了?" 又道:"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怎地会看上这等人物,若是当真这般没有眼力,以后莫要说你是我兄弟!" 那两人被他压住,不敢再说,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 肖兵心下怒极,再也无法忍耐,自知若再坐得一会,九成九要出手杀了那乌古宗周,但此时此地,却又不便翻脸,偏头看看李汝翼,跟着双肩一塌,伏在了桌上。 李汝翼早知机过来,叹道:"看看你,明明不行,却又喝这么多。"又向那几名金兵笑道:"不好意思,小弟没见过世面,让几位见笑了。" 那几人也已喝的七七八八。见他这般说,纷纷客气,李汝翼此时却那有心思和他们纠缠?将那银子丢在桌上,道:"这一桌我请了。"也不多言,搀起肖兵去了。 肖兵一出酒店,便站直了腰,甩开李汝翼手臂,却不说话,满面怒容,急行而去。 李汝翼心下暗叹,却知道此时不能开口相劝,跟着他身后去了。 两人回到午夜居,却未看见那韩燕白,也不和人搭话,自回了房间。 肖兵进到房里,余怒未消,自洗了脸,也不和李汝翼说话,李汝翼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方接到手里,忽地想起那金兵所言,心下大怒,手上不觉加劲,"波"的一声,那茶杯竟被捏的粉碎,热茶溅了一身,李汝翼惊道:"肖兄弟,你…"肖兵却忽地大笑起来。笑了一会,索性端起盆来,"哗"的一声,将盆中残水,尽数泼到了自己身上,半身衣服,顿时湿透。 李汝翼越发不明,看向肖兵。 他却不知,只方才片刻,肖兵心中,直若一番天人交战,直到杯裂茶溅,才猛然将他唤醒。 肖兵刚才心中怒火冲天,盘盘旋旋,念头来去,全是虚想要怎样将那乌古宗周拿到手中,要如何苦苦折磨,如何惩治于他,全未留意周遭事物。李汝翼将茶杯递给他时,他竟是恍恍惚惚,全不知手中接下了什么,直到将那茶杯捏碎,手上刺疼,方回过神来,一眼看见李汝翼惊惶眼神,猛然一惊,忽有所悟。 要知以他此刻武功,莫说是一杯热茶,便是箭发如雨,三五百支之内,也休想近得了他身。他功力早已收发随心,便是刀枪临敌,一觉不对,也收得回六七分功力,刚才却要直到手上刺痛,才能知道。 李汝翼武功去他甚远,可,刚才却甚至全然没有察觉得他就在自己身侧。 这一切本来很好解释,因为自己分了心,可是,原来,分心的后果,竟然会这样严重吗? 如果李汝翼是敌人的话,自己刚才便死十次的功夫也有了,虽然说,自己便是只用一半功力,李汝翼只怕也走不过十招。 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动了情,分了心。 那么,如果,与人对敌的时候,能够让敌人分心的话,岂不可以轻松杀去远胜于已的强手? 并不一定要动爱念的,人都有七情六欲,不是吗?" 自幼便能倒背如流,却总是不解其意的那篇大纲,在脑中一一浮现,"五色令人眼盲,五音令人耳聋,诸般美味,毁人口腹…"这些苦苦思索了数十年的句子,一时之间,竟如暴雨初睛,蓦地现出一片新天地来。 肖兵心念电转,早不觉又想到了泰山之战,想到了周龟年戏弄五大夫剑的样子,想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他要特意相戏?为什么他要那样看我? 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戏弄的愤怒,被轻视的压郁,使他们失去了冷静,而这,在面对一个远胜于他们的强者的时候,本是他们仅有的机会。 也就是说,当他戏弄他们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真得在轻视他们? 他的语句和神情,就和他的拳与刀一样,是克敌的手段? 可是,真能做到这种事吗? 在短暂的交谈或观察中就能判断出对方心中的弱点,并施以适当的刺激,使之崩溃? 无论有怎样的表示,也不是发自内心,而在认为,这样的表情和行为,最有利于,自己下一步的目的? 这,真得是一个人可以作到的吗? 但是,那一天… 正如他所言,对于招数运用,自己本有着无比的自信,可是,那原本应是完美无暇的拳势,却被他不用内力,一击突破。 后来,自己曾多次重想过那一拳,结论是,在那一瞬,由于对他的鄙夷和愤怒,使自己的防守出现了一线空隙,如果重来一次,就绝不会再给他这种机会。 一直以来,自己都深信着这个结论,直到,刚才… 如果说,自己的想法是倒本为未了呢? 并不是自己对他的鄙夷和愤怒破坏了防守,而是他,是他刻意的引发自己的鄙夷和愤怒,并一直在耐心的等待着这一瞬? 所以,才会有那一拳? 不愿承认一直以冷静和智计自负的自己也会为人所算,想要驱去这个念头,可甫一浮现,肖兵便立刻明白到,现在,并非不敢面对现实的时候,若破不得这一重心障,就会如他所言,一生一世,再难寸进。 但是,要一个聪明人心悦诚服的承认自己的愚蠢,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肖兵此刻,终于明白。 他心中天人交战,挣扎不下之时,一眼看见了旁边那盆冷水,许是福至心灵,许是一时冲动,总是冷静,从容的肖兵,做了这件他以前从未做过,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再做的事。 冷水浇头而下,肖兵的心情也终于恢复平静,在那一瞬,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非方才的自己。 这点悟得,在现在看来,或许还帮不了自己什么,但是,却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新门,一扇自己以往百般求索,却连向何方开都还始终没有弄清的门。 真没想到,一次随意之行,竟然会有这样的收获… 回复了如止水般的心情,将面上残水拭去的同时,已将李汝翼的担心与困惑尽收眼底,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笑了一笑, "没事,天都要黑了,吃饭去吧。" 李汝翼自然不会放心,但看了看肖兵,他什么都没说。 第十一章 千载琵琶作胡语 归来倚杖自叹息 第十一章千载琵琶作胡语归来倚杖自叹息 二人走出去向那老板询问,原来这儿也包办晚饭,却没什么精致小炒,只是一张大桌,老板伙计,加上几名住客,也不过十来人而也。 李汝翼心道:"这般吃法,倒正是查探询问的好机会,看看肖兵,见他并无异议,笑道:"老板,那我兄弟晚上也在这里吃了。" 忽听得一阵说笑之声,三名金兵走了进来,却正是方才那三人。 李汝翼面色微变,心道:"这却如何是好?"偷眼去看肖兵,见他却是面无表情,竟似是全不在意,不觉又有些好奇起来。 那为首金兵早看见他们,笑道:"咦,你们也住这里?倒也巧了。" 李汝翼只答应得一声,那老板眼乖,早过来介绍。 原来这三名金兵正是投寄在午夜居,那为首的唤作乌古宗周,另两个,一个叫作雅内石,一个叫作纠石烈卫林,三人都是寻常军士。 李汝翼心道:"这几个金兵怎地不住军营,却投宿民店?"甚是好奇,看着个机会,将那老板拉到一边相询。 那老板听他问起,双手一摊,苦笑道:"这难道由得了我吗?" 又道:"我也奇怪,他们竟不用每天回兵营去,只要一天三卯点到便没事了。" 李汝翼心下更奇,他于金人军制甚熟,知道这也不违金军之规,但一向只限于远驻后方,又或闲散无事之军,就是前线戍守军队,也断然不能如此,更何况是一支去敌境不过数十里,本应是枕戈待旦,侍机进袭的精兵? 再回想那三人,除那乌古宗周端正高大些,另外两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又矮又胖,纵不算是老弱残兵,却绝不象是什么百战精兵。 越来越是头痛,完全无法猜得这支军队的真正用意,但李汝翼却已认定,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是一支等待机会,越境烧杀的奇兵。 如果不能打听到更多情况,就只是这些,也已够了。 虽不知那老屁虫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无论如何,这糊涂仗决不能打! 李汝翼下定决心,看向肖兵,正想招呼,忽见他目光炯炯,看向门口,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眼神,不觉暗暗叹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好笑。 那自门口进来的,自然便是韩燕白了。 那三个金兵本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里闲扯,见韩燕白进来,眼睛都是一亮,那雅内石嘿嘿笑了两声,神情甚是暧昧,看向乌古宗周,笑道:"头儿,好象是韩姑娘来了。" 乌古宗周闷哼一声,道:"谈得好好的,却忽然被败了兴致,真是扫兴,走吧。"竟转身回房间去了。 韩燕白看在眼里,却不以为忤,笑嘻嘻的向那纠石烈卫林道:"今天你们收的倒早啊?" 纠石烈卫林面色甚是尴尬,看了一眼乌古宗周,正要答话,乌古宗周早放慢脚步,冷然道:"怎么了?" 韩燕白只一笑,挥挥手,那纠石烈卫林如释重负,快走两步,跟着去了。 肖兵看在眼里,却也没什么动作,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自转身去了。 李汝翼心下奇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又想道:"晚饭时他三个总须得坐到一桌上,却怎么办才好?"不觉有些发愁。 到了晚饭时分,那韩燕白一房房招呼过来,将众人喊到大厅,那里早摆开了一张大桌,连客里人手,加上住店客人,共是十个位子。 李汝翼心下忐忑,总怕肖兵一言不合,就和那乌古宗周在饭桌上打将起来,虽是坐下,却仍是住看向肖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肖兵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却只装作没看见,也不开口,也不理他,心道:"你刚才不是笑得很痛快么?便让你急一会也好。" 这午夜居的生意不是很好,除他们两拨之外,就只有一人投宿,是个游方道士,叫作林通微,年纪已然不小,一口花白胡子,却甚可亲,总是笑眯眯的。 李汝翼看他甚是好奇,向那老板相询,方知他是自北方而来,自称是全真一脉真传道统,看上这里是一方福地,想在这儿兴一处道观,已住了月余,访遍了全镇富户,却总是没人睬他。 肖兵心道:"全真教不只是道家正统,更是武学大宗,这人步浮身轻,显是全无武功,又没甚么道家正气,十九是个骗子。"他最憎此等人物,懒洋洋的,并不理他,李汝翼却想多问些北地之事,道长长道长短,叫得甚是亲热,将那林通微叫的眉开眼笑。 一时间饭菜铺设上来,却只是些寻常菜蔬而已。 这店中虽有一张大桌,却据说是办大席方用,蒙了张油布,不肯动用,只将两张方桌拼成一张长桌,众人分坐两旁。 李汝翼和肖兵自是坐在一处,那老板和两个伙计和他们坐在一边,那三名金兵和林通微坐在对面,那韩燕白却也坐在对面。便坐在纠石烈卫林和林通微之间。她却甚是活泼,不住和两人说笑,林通微口齿便给,说笑自若,两人说的兴高彩烈,那纠石烈卫林却甚是可怜,说笑之际,不住偷眼看向乌古宗周,不大放得开。 韩燕白早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却故意去撩他说笑,纠石烈卫林既想和她谈说,却又有些怕乌古宗周不悦,不一时间,背上竟冒出汗来,心下不觉有些抱怨,"这韩姑娘究竟有什么不好?头儿就偏是看她不顺眼?" 肖兵虽是也甚想和韩燕白说笑几句,怎奈他自幼冷面惯了,竟是全然不知如何与人应酬谈说,几次想要强插进去,却都不知如何开口,不一会儿,背上竟也冒出汗来,却是急出来的。 李汝翼本想开口助肖兵几句,只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听到那老板和乌古宗周攀谈,问道:"…不知几位还能照顾小店多长时间?"这却正说着他最为关心之事,顿时集中精力,着意那边动静,一时之间,却将肖兵忘了。 那乌古宗周却不甚高竣,把玩着一只酒杯,笑道:"戴老板,你也莫要绕弯子了,只怕是恨不得我们明天就起程滚蛋吧?" 见那老板有些讪讪的,又笑道:"何必这样,我们也知道这是挡了人家败财路,招人讨厌,但军令在身,那也是没有法子。" 李汝翼越听越奇,却知两人已渐说到要害之处,愈发不动声色,低头去夹菜吃,全神贯注,去听他们说话。 那知乌古宗周却突然笑道:"李老板,是你托戴老板的吧?有话直接问俺就好,何必绕这弯子?" 李汝翼猛吃了一惊,强笑道:"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乌古宗周哈哈笑道:"还装什么装,俺难道是瞎子吗?" 信手向南边指了指,道:"两位是有任而来吧?" 李汝翼面色微变,心道:"我等行藏竟已为他看破?" 他二人对答,肖兵一句也未漏掉,心下微震,默察周围,却未发现有人埋伏,一发吃惊,想道:"这几人难道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又或者是那个林通微?"右手微微加力,握住酒杯,只要反脸动手,便要先下手为强,碎杯为兵,先打倒一个再说。 乌古宗周见李汝翼脸上变色,甚是得意,自喝了一杯酒,笑道:"如何,我没说错吧?" 又道:"今天上我便觉得两位不象是一般商人,这样看来,俺眼力倒也不错。" 又道:"其实这些天来,似两位般的人物,真不知有多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面上不说破罢了。" 韩燕白冷哼一声,不屑道:"故弄玄虚,好了不起吗?" 乌古宗周冷笑一声,别过了头,也不理他,口中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肖兵耳力过人,听得明白,不觉大怒。 他说的却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只是韩燕白这一搅,一时之间,乌古宗周却忘了和李汝翼说话,他抓紧时间,心中急转。 他本还道乌古宗周已看破两人身份,但看他说笑几句,便自顾吃饭,显然不是如此,但他话中意思,究竟何解? 真不知有多少?都是心知肚明? 什么意思? 肖兵忽地道:"乌古军爷确是好眼力,既如此,我们也就不说假话,我们实是南朝武林中人,乃受人之聘,前来察探。" 李汝翼面色大变,心道:"肖兄弟疯了吗?" 那知乌古宗周一闻此言,却是满面笑容,道:"还是肖老弟痛快。" 又向雅内石道:"如何,我早说他们不象是寻常客商吧。" 李汝翼此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肖兵却不动声色,道:"但我兄弟却也空跑了一天,一无所获,乌古军爷既是明白人,可能指点一二?" 乌古宗周并不说话,摸着手中的杯子,不住转动。 肖兵不动声色,夹了一口菜吃,心下却甚是忐忑。 从这天所见所闻,加上乌古宗周刚才所讲的那些话,使他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想法。 虽然好象很疯狂,但细细忖度之后,他至少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纵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他的猜想,但这却是可以完美的解释的所有这一切的一个想法。 包括顾万富的挑拨,也包括乌古宗周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相信自己的身手,带着"若是不对,便护着李兄杀出这里。"的想法,肖兵决定,去试探一下,看一看,自己的判断,到底对不对… 乌古宗周并不说话,肖兵也不开口,李汝翼满怀心事,不明就里,一时之间,就只听得见韩燕白和林通微的说笑之声。 乌古宗周忽地一拍桌子,笑道:"不知怎地,我一看见你们,便觉得很是顺眼,中午那场酒喝得更是痛快淋漓,就和你们说句实话吧,你们谁的门路也不要找了,莫花这冤枉钱了。" 又道:"我听上面的说法,这是皇上的意思,说是世风渐渐奢糜,要重振女真朴风,以是要严禁私运丝茶入境,这个当口上,谁也不敢给你们办的。" 又道:"若是漏过了一车货,我们当值弟兄,全是罚俸半年,军棍五十,若是明知故放,只消拿着证据,连统领在内,一律的杀无赦,你倒说说看,谁敢拿着脑袋开玩笑?" 此言一出,肖兵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果然猜中啦!"李汝翼却是面色数变,心下暗暗佩服:"肖兄弟好生了得,他却是怎生猜到的?" 肖兵心道:"那几个老屁虫,果然是被阻了财路,才想要借韩公之力,将这个关口打开,好生大胆,好生可恶。" 又想道:"此间事情已了,明日便可回去了,只是…"他刚才全神贯注,都在乌古宗周一人身上,此刻心下轻松,不知不觉,眼光又荡向韩燕白那边。 此时韩燕白却正和纠石烈卫林嘻闹,去抢一块豆干,争夺之间,韩燕白手快得一分,先行挟住,甚是得意,不料乐极生悲,还未送进口中,被林通微碰了一下手臂,"啊哟"一声,又将豆干掉回桌上,翻了翻白眼,甚是懊恼。 他们五人一边,坐在四首,自右而左,依次是乌古宗周,雅内石,纠石烈卫林,韩燕白,林通微五人。 乌古宗周见纠石烈卫林与韩燕白嬉闹,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悦,待那块豆干掉到桌上时,他双眉忽地一轩,冷道:"你不大爱吃今天的菜是么?" 纠石烈卫林吓了一跳,道:"头儿,这…" 乌古宗周不等他回答,已道:"这盘豆腐我看做的不错,咱们换过来,我尝一尝。" 纠石烈卫林不敢说话,端起碗筷,和他换了,只是神色却有些悻悻,不住偷眼去看韩燕白。 乌古宗周刚刚在韩燕白身侧坐下,手不知怎地一滑,险险打中韩燕白,韩燕白刚刚躲开,怒道:"你干什么?" 乌古宗周却不理她,自管吃菜。 韩燕白见他如此,也不理他,对林通微道:"道长,咱们换个位子可好?"林通微却也有些害怕乌古宗周,道:"这,这个,"韩燕白却不等他答应,快手快脚,已将二人碗筷换过,起身移位,尤不忘狠狠的飞了乌古宗周一个白眼。 肖兵心道:"这厮好生可恶,直是故意滋事,若不是有事在身,定要教他知道厉害。"再去看韩燕白时,忽地一震。 他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觉得韩燕白吃饭的样子有些不大自然,却一直说不清别扭在什么地方,现在韩燕白一坐到最左边,左手极是自在,他终于看的清楚,韩燕白却原来是个左撇子。 肖兵不觉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她总和那老牛鼻子挨挨擦擦。" 乌古宗周扒了几口米,道:"饱了,走吧!"三人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韩燕白在后面笑道:"又去那里消磨啊?"纠石烈卫林回过头来,正要回答,乌古宗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还未开口,纠石烈卫林已吓得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却是连头也不敢再回。 李汝翼看着好笑,看了看肖兵,却没敢笑出来。 肖兵看他脸色,自然明白,却不理他,站起身来,道:"我也饱啦。" 李汝翼和那老板东拉西扯,又聊了一会,方起身回房,本想再邀肖兵出去走走,那知进门一看,肖兵竟已将一应物品收拾成包,见李汝翼进来,淡然道:"咱们走吧。" 李汝翼奇道:"走?去那里?" 肖兵道:"自然是回去复命啊,你忘了吗?" 李汝翼不觉笑道:"这急什么?再呆几天也不迟,你还没和韩姑娘说上话呢?" 肖兵站起身来,踱到桌边,信手剔了剔灯芯,也不看李汝翼,道:"那没什么。" 李汝翼奇道:"你怎么了?" 肖兵目注灯火,道:"肖某只是个江湖浪子,还无力成家,也没心成家。" 不等李汝翼开口,又道:"咱们此来,是为着延缓韩公出兵。那老屁虫一定看得出来,这几日只怕一直在韩公耳边大灌迷汤,若不及时回去,你我误令事小,这玉和军无辜涂炭,却太冤枉。" 这句话却正说中李汝翼心事,肃然道:"肖兄说的是。"当下出门,去牵马退房。 老板奇道:"怎么好好的,说走就走?"李汝翼不愿多与纠缠,笑道:"我们忽然想起来还有急事,要赶回去。"又道:"原说是住三天,钱已付过,不用找了,以后再来,还住你这。" 那老板一闻"不用找了"四字,顿时眉开眼笑,快手快脚,结了账目,又急急吩咐伙计牵马,只怕他突然反悔,心道:"只要将你送出门外,便是后悔,也总不好意思再来要了吧?" 两人趁夜出城向南,值守金兵见两人身无它物,只盘问了几句,也未多做留难。 李汝翼心道:"若真是有心攻战,那有这般设岗法子?他们非为侵掠而来,一看可知。" 两人各怀心事,又急于返程,与路并不说话,默默驾缰,走了约一支香时辰,回过头去,已是看不见玉和军了。 肖兵耳尖,听到路边草丛隐有异声,心下冷笑道:"那来的小毛贼,是你们前世未修吧。"他此刻心情不好,却又无处可发,这一下正中下怀,打定主意,要教这些人吃吃苦头。 蹭蹭几声轻响,路边草丛里蹿出几个人来,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肖兵心下一愣,这"干什么的"四字,乃是官兵的口头禅,肖兵北来南往,早听的多了,却从未听剪道之人说过。 李汝翼这时也已看的明白,惊道:"你们是汝州的官兵啊?为何在此?是谁带的兵?" 那几人还回答,肖兵已震道:"汝州的官兵?!"李汝翼这时也已反应过来,面色大变。 那几名官兵却有些恼怒,为首的大声道:"你家杨爷问你话呢?你们是那儿人,干什么的!" 李汝翼怒道:"放肆!连我都不认得了吗?带兵的是谁?是毕将军还是姜将军?" 那几名兵士被他话语震住,小声道:"这个,咱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确实不认得大爷。" 见李汝翼并不理他,忙又道:"带兵的是郭将军。" 李汝翼心下有些发愁,想道:"怎么是他,这倒有些麻烦。"却不肯带着脸上,只道:"知道了,我正要找他,带我去见他。" 一个姓刘的士兵带着两人向路边下去,肖兵趁机向李汝翼相询,原来这郭将军叫郭辉,也是韩侂胄手边一员猛将,只是有些贪功,李汝翼曾拿过他一次虚报军功,自那以后,两人关系便一直不好。 李汝翼皱起眉头,苦笑道:"若是小毕又或姜凯,我大可让他们缓缓行军,等我再去寻韩公回令,但既然是他,只怕,唉…" 正说着间,已有人喝道:"站住,干什么的?!"那小兵还未开口,李汝翼已朗声道:"是郭兄么,李汝翼求见。" 哈哈笑声中,一条大汉圈马过来,笑道:"怎么是李兄,真是巧。" 又道:"李兄不是去玉和军打探消息了吗?怎么突然深夜到此,可是被人看破,逃出来的?" 他语中带刺,李汝翼自然明白,却也只好装做没听出来,一拱手,道:"郭兄说笑了。" 又道:"郭兄可是去取玉和军的么?" 郭辉笑道:"正是。" 李汝翼变色道:"万万不可!" 又道:"韩公不是着我先去打探的吗?为何不等回报便要兴兵?" 郭辉微笑道:"哦,李兄竟也怕了金狗?" 忽又正色道:"李兄究竟打探到了什么,不妨明言,郭某并非不知兵事之人。不会莽然行事。" 李汝翼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遂将今日所探一一说出。 郭辉听得极是用心,不住点头,时不时还插口询问几句。 李汝翼开始讲叙时,郭辉已传下将令,教大军暂停。李汝翼讲得甚快,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讲完,道:"李某所见,都已在此,请郭兄主张。" 郭辉右手顶住腮帮,左手食中两不住在桌上敲打,想了一会,笑道:"依李兄所见,玉和军中,最多有几十个金兵,也不是什么精兵,只是为着缉私而来?" 李汝翼点头道:"正是。" 郭辉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 肖兵看他笑意,只觉得背上一阵恶寒,极不舒服,猛地想起一事,心下一惊,正想开口郭辉已大声道:"来人哪!" 两名军令官应声而入,郭辉看了看李汝翼,咧嘴一笑,忽地道:"起兵!" 李汝翼惊道:"郭兄,你?"肖兵心下叹道:"此人果然也只是个无耻小人。" 郭辉笑道:"多谢李兄辛苦打探情报,明日我必在韩公前重重保你一本。" 忽又对那军令官道:"你记一下。" "李兄探得紧要军情,玉和军上所驻实为金人精兵,现今已有千余,尚有后援在路,郭某所部,虽只两千,然国事在身,不敢自爱,军令既接,不能无功,前程不知,玉碎而已!" 见那军令官记了,道:"派一个灵活些的,送与韩公。" 又偏过头来,向李汝翼笑道:"李兄一向好手笔,俺这几句话可还过得去么?" 李汝翼怒道:"你,你…"已是气的说不下去。 肖兵心中杀意大盛,但一想到李汝翼,却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要知他不过江湖浪子,挥手便走,李汝翼却追随韩侂胄多年,肖兵若杀了郭辉,他将何以自处? 忽地想起韩燕白来,心中大骇,看看李汝翼,向郭辉拱手道:"将军处置得当,小人佩服,请准小人同去立功。" 又向李汝翼道:"李兄不是早想除了玉和军上金兵么?这正是同去立功的机会了。" 李汝翼不知他用意,急道:"你…"郭辉却已笑道:"报国杀敌,郭某那能相拦?"又向李汝翼道:"李兄同去吧!" 要知郭辉也怕李汝翼现在赶去向韩侂胄告状,肖兵之言,正合他意,心道:"咱们同去,回头我也保你一份功劳,你若再告我,你却也跑不了,这统兵主将是我,无论怎样说,这头功总是我的。" 李汝翼还未反应过来,被肖兵踩了一脚,心下忽地明白,也笑道:"既如此,就有劳郭兄,带挈李某立功了。" 两人出得帐外,肖兵还未开口,李汝翼已道:"我明白。" 又道:"其实他们都是汉人,按说我军不会多所侵扰,只是,唉…" 肖兵知他难过,却也没什么话好安慰,拍了拍他肩膀,自去寻马了。 李汝翼长叹一声,跟着他去了。 玉和军中,不过数十金兵而已,兼都全无防备,那想到忽有数千宋兵,以雷霆之势袭来?一触之下,当即溃不成军,或杀或降,只几个眼快些,先行逃入城中,但郭辉大军早将四处路口扼住,还不是如同瓮中之鳖? 到得天亮时。宋军入城,挨家挨户查抄过来,其间自不免顺手牵羊,讨些便宜。要知郭辉早放下话来,这些百姓见王师来此,竟不知牛酒出仰,逆袭金兵,可见大义已忘,急需开导,自己便以身做则,教镇上几家大户各献了若干"拥军捐",道是充做军用,主帅既已做下事来,这些个兵士岂有不亦步亦趋的? 午夜居却没受什么骚扰,战事方起,肖兵便已和李汝翼急驰入城,守在店门,往来宋军,见李汝翼在此,都不敢为难,那老板知道两人竟是宋方大员,又见几拨宋兵都被挡了过去,真是对李汝翼千恩万谢,李汝翼却是有心,笑道:"你莫谢我,都是我这兄弟的功劳。"老板自是又有一番感恩戴德说话。 肖兵忽然想起那乌古宗周来,向韩燕白问道:"不是有三个金兵住在店里吗?那儿去了?" 韩燕白早吓得面无血色,听他问起,牙齿"咯咯咯"的打个不停,道:"没,没,没看见,大约出去了吧。" 肖兵心下微微失望,想道:"可惜了,未能亲手将那厮教训一番。" 李汝翼却甚会凑趣,笑道:"韩姑娘,待会要不要我们将那乌古宗周找来,让你亲手教训一番?" 韩燕白尖叫一声,抱着头,惊道:"不,不要,你,你莫吓我。" 肖兵心道:"看她平时那样,万难想到竟也吓成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女人。"见她仍是心神不属,面白齿颤,道:"韩姑娘,你去躺下歇歇吧。"自到院子里去了。 他在门口转了几圈,见已无宋兵进来,终是挂念韩燕白,又回身进来。正要进厅时,忽地一凛,站住脚步,看向右边。 右侧有一扇小门,久已不用,门栓上早已锈迹班班,但肖兵刚才不经意之间,却有一丝闪光,映入他眼中。 铁锈重重,怎会有反光?除非,有人在最近开过这扇门! 是谁? 肖兵心下生疑,走了过去,细细察看,果见几个足迹,延向后面,还隐隐有些血点,落在地上。 肖兵沿着足迹,不动声色,悄悄寻向后面,那足迹只走的几步,便就消失,显是被人扫过,但这怎难的倒肖兵?只看的片刻,便找出端睨,心道:"原来是躲在杂房里了。" 这间小房倚墙而建,里面堆的都是杂物,平时若是无事,便十天八天也没人过去,只是此刻锁上浮灰也已不见,肖兵冷笑一声,心道:"是这儿了?" 又想道:"是谁竟与金狗勾结?难道是那林老道?" 肖兵为人甚是把细,不欲直接闯入,默运玄功,静察里面动静,果听的三人呼吸之声,虽是全力压抑,却仍能听出至少已有两人受伤。 肖兵听里面呼吸之声都甚粗重,知道并无好手在内,再不犹豫,双手在门上一拍,格的一声,已将门震开。 里面藏的三人不防有变,全都跳了起来,将腰间钢刀拔出,指向门口,肖兵却那将他们放在眼里,冷哼一声,慢慢踱了进来,环视一圈,道:"你们是要自尽,还是要我动手?" 这三人正是乌古宗周,雅内石和纠石烈卫林。 只见雅内石右肩上裹了块白布,纠石烈卫林的左手吊在颈中,包得甚粗,鲜血还在不住渗出,只乌古宗周好些,身上不见什么伤口,神情却也甚是憔悴。 肖兵正要动手,忽听的脚步声响起,直向这边过来,肖兵心道:"来的正好,倒省了我的事。" 这个所在甚是冷清,少有人至,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人过来,十有八九,便是与金兵勾结之人了。 肖兵最恨汉奸,尤在憎恶金人之上,心想:"这厮自来送死,便成全了他。" 他听脚步之声不重,显不是林通微,却多半是那伙计了。 脚步声来到门口,便就停住,跟着一声尖叫响起,却是个女子声音。 肖兵脸色大变,心道:"她怎么正巧过来?"回过身来,果然是韩燕白,面色惨白,手指着肖兵,颤声道:"你,你…" 肖兵心道:"她不知我武功高低,还怕我会不如这几条金狗。"道:"韩姑娘,你放心,他们不是我对手。"也不回头,身形急退,已冲到乌古宗周身前,乌古宗周手中刀还未及劈下,早被他撞进怀中,只觉手上一轻,钢刀已被夺下,跟着胸腹间一股大力涌至,竟是站立不住,"轰"的一声,被重重震到墙上。 雅内石和纠石烈卫林怒喝声中,一起扑上,但他们实力与肖兵委实相去远,只一招便双双被点了穴道,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肖兵回过身来,捏着刀尖,将刀柄递于韩燕白,道:"韩姑娘,你可要自己砍他几刀,出出这口恶气?" 那知韩燕白竟尖叫一声,从肖兵身侧冲过,紧紧抱住乌古宗周,颤声道:"宗周,你没事么?" 这一声"宗周"真不异睛天一个霹雳,将肖兵打的僵立当场,浑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乡。却见乌古宗周竟是满面怒容,一把将韩燕白推开,骂道:"贱人,你发花痴吗?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看上你这等人!" 若是昨日,肖兵见这等事情,早已将乌古宗周一刀两断,但是此刻,他的眼已不瞎,耳也已不聋… 乌古宗周口中喝骂,面上神情却再掩饰不住,看着韩燕白,满面悲苦难舍之情,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不对。 他骂的虽毒,却并未摔打,只是将韩燕白轻轻推开,一推一摔之间的这等分际,肖兵又岂会看不出来? 原来,你喜欢的是他吗? 肖兵的双手软软垂下,只觉全身无力,只是,一想到,韩燕白喜欢得竟会是这个全无长处的金兵,他的怒火,不觉又熊熊燃起。 韩燕白却一直在盯着他的脸,他面色刚变,韩燕白早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不是坏人,他从没杀过人…求求你了…" 乌古宗周怒道:"小白,你住口。"却是再不掩饰。 肖兵长叹一声,将韩燕白轻轻推开,走到乌古宗周身前,看了他一会,又是一声长叹,将他穴道解了,又将雅内石和纠石烈卫林的穴道也都解了。 三人没想到他竟这般行事,都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也忘了道谢。 韩燕白喜极而泣,扑过来跪在肖兵面前,不住磕头,撞的咚咚作响,颤声道:"谢谢,谢谢你…" 肖兵那里肯受她的礼,早闪在一旁,信手将他扶起,却又觉的不妥,顺手又将她送进乌古宗周怀里。 乌古宗周看着肖兵,沉声道:"多谢。" 肖兵冷然道:"你莫谢我,我也用不着你谢我,我只是看在韩姑娘面上。" 忽又道:"韩姑娘,肖某还有一事相询。" 韩燕白抹去泪痕,笑道;"你说吧。" 她这一下梨花带雨,显的笑容更是明媚,肖兵看的心中一荡,却随即想到,自己,已没有资格,来点批这笑容了。顿时心中又是一痛。 但是,无论如何,也要问明白,那家伙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韩燕白似是对这问题甚感意外,愣了愣,才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宗周他一向心细,能体谅到我,注意到我吧。" 肖兵奇道:"什么意思?" 韩燕白掠掠头发,笑道:"比如说,在我不方便的时候,别人都不在意,只有宗周能知道为我换了个位子。" 他这句话一说,肖兵心中立时浮出昨日吃饭时的景象。 原来,他竟是有意为之? 自己就是输在这些小地方,是吗? 无声的在心中叹息着,肖兵正想换了话题,忽然想到了一件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事。 "可是,他一直在人前人后,说你的坏话,你不知道吗?" 很奇妙的,当肖兵问出这句话时,最先有反应的,竟然不是韩燕白,而是乌古宗周。 虽然他很快的将脸低下,但眼尖的肖兵,仍然能够看到,他的脸,在那一刹那,变的通红。 韩燕白甜笑道:"你问这个?你可能不明白,但我明白。" 她看向乌古宗周,眼光变的柔和,将他的头揽在怀里,乌古宗周含胡不清的嘟哝了一声,却未挣开。 "他喜欢我,从一看到我就喜欢我,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可他胆子太小,人又笨,不敢来追我。" 乌古宗周听到这句话,似是甚为不满,挣了一下,韩燕白笑着打了他几下,才不再动弹。 "他又怕他的弟兄来追我,所以人前人后,说我坏话,我都知道,但我明白,所以我不生气。" "所以说,可能我该谢谢你们才对,直到昨天夜里,他带着他两个兄弟,一身血的逃进来,才真正敢向我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再不说出来,他就没机会说了…" 方才的动静不小,韩燕白说话时,老板,林通微和李汝翼都已过来,一个个听的目瞪口呆。韩燕白自管说话,就似全没看见他们一般。 肖兵默然良久,方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对李汝翼道:"李兄,请借一步说话。" 李汝翼和他绕过墙角,走到后门,正要开口,肖兵已道:"李兄,你能救他们么?" 李汝翼惊道:"你说什么?" 肖兵道:"我要救他们。" 李汝翼道:"可是…"还未说完,肖兵已截道:"我不能让韩姑娘伤心。" 李汝翼长叹一声,再不说话,点了点头。 肖兵道:"谢谢。"语音极是低沉,忽又惨笑道:"想不到我肖兵竟会有要救金人的一天!" 李汝翼见他这样,心下也自恻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肖兵出了一会神,道:"回去罢,莫教他们等急了…"忽地面色大变,道:"什么声音!?"话音未落,人早飞驰过去。 李汝翼跟着过来,一眼看清场中局势,顿时面色大变。 数十名手持长枪的宋兵正将各人逼住,一名顶盔曳甲的武将见李汝翼过来,笑道:"李兄,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怎地金狗就在眼下都不知道?白白送了俺一个大功。" 原来郭辉心胸偏狭,对当年之事一直念念不忘,总想找个机会报复李汝翼,听说他护着午夜居,便带了几十个军士上门,原只是想查抄一番,给他个没脸,那想到竟当真藏有金兵? 郭辉此时,心下狂喜,自盘算到:"这次的事,他们都是见证,回去在大人面前狠告他一状,要叫他身败名坏,才出得了我当年的恶气。" 肖兵冷笑一声,忽地喝道:"不要再装了!" 又戟指李汝翼,怒道:"姓李的,枉我把你当作兄弟,你竟然卖我!" 李汝翼全身一震,正想解释,正对上肖兵的双眼,顿时明白过来。 我信你,但现在,只有这样,不然,你也完了… 多谢… 李汝翼收拾心神,喝道:"呸!你通敌卖国,人人得而诛之!" 肖兵冷笑一声,忽地迫近,一掌打在李汝翼胸口,他顿时飞出数步,重重摔在地上,口中鲜血涌出,显是伤得极重。 肖兵呸了一口,方回过头来,对郭辉道:"郭将军,我想带几个人出城,行么?" 郭辉被他如鬼如魅般的身手所惑,一时尚未回过神来,吓了一跳:"什么?啊,啊,当然可以,少侠请便。" 他见肖兵方才一招已将李汝翼重创,他自知于李汝翼身手相若,虽有几十个士兵相助,但也派不上多大用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硬抗?肚里自思忖道:"只消你一出了这间房子,我数千人马,便打不过你,也累死了你。" 那知肖兵忽道:"只是,肖某不大识得道路,能烦将军再给个向导么?" 郭辉笑道:"当然可以。"正想吩咐个聪明些的士兵,肖兵忽道:"多谢将军盛情!"身形一晃,竟已冲到面前。 郭辉大吃一惊,右手挥起,刀未出鞘,便被肖兵拿住手腕,强行按回鞘中,只觉手上剧痛,几乎叫出声来。 肖兵扣住郭辉脉门,扫了众士兵一眼,傲然道:"牵马,备车!"那些士兵方犹豫一下,肖兵手上加劲,郭辉已是痛的几乎晕了过去,一叠声的骂道:"混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不一时间,已是车马齐备,肖兵见各人都已上车,方扣着郭辉登上马车,见李汝翼已被救起,冷道:"姓李的!你给我记住了,要想活命,最好还是学郭将军听话,今天看在郭将军面上,饶你不死,下次若落到我手里,决放不过你!" 郭辉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一次大出其丑,更为挟做人质,回去之后,莫说是咬李汝翼一口,光是如何将自己洗清,便要大费脑筋了。 李汝翼做功却也甚好,捂着胸口不住咳嗽。肖兵看看他,会意一闪,马车绝尘而去。 李汝翼眼看马车远去,心下暗叹,他本看肖兵不是俗品,想要代韩侂胄招揽于他,那想到竟是阴差阳错,搞出这等事来,反将他逼向金境?想起顾万富来,更是切齿痛恨。 过了约半个时辰,郭辉一身土泥,自北边爬了回来。 原来肖兵一出城外,到看不见宋军时,便将他自车上摔下,本来也不过数里之地,肖兵却点了他两腿穴道,道是十二个时辰后自解。肖兵所用手法甚怪,又下力极重,他费尽力气也未能自行解开,这段路上又是方经战火,并无行商,没奈何之下,他只得以手代足,爬了回来。 李汝翼心下暗笑,却不带在脸上,心道:"肖兄弟好辣的手段。",口中却道:"郭将军奋勇追敌,至为宵小所算,这一笔军功,回去是一定要重重的向韩公报上的。" 这玉和军地势无险,又无城墙,本就不利驻军,金兵既灭,目的便已达到,两人统兵徐徐退回。等到洛阳金人接到消息,派兵前来,已是第三日上了,连半个宋军也未见着,却只苦了玉和军上百姓,又是一番牛酒纳银,以示忠君爱国之意。 第十二章 横笛闻声不见人 那知忽遇非常用 第十二章横笛闻声不见人那知忽遇非常用 洛阳。 汉唐之都。 华夏盛世,莫过汉唐。 天下财宝聚中州,八方风雨归洛阳! 扼天下机枢,控八方咽喉,本身又已是世间最大的生产和消费地,足可无视于金又或宋的主宰,洛阳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 虽然不可能有私兵的存在,但聚在洛阳城中的千百巨商们,每一个决定,都可以带动亿万金钱的变幻,富可敌国中的敌字,并不见得一定要用武力来铨释。 不过呢,纵有着天下无双的财富,纵有着无视将相的威严,这些个富商大贾们,却仍有着令他们畏惧,令他们战粟的东西。 其实,一个"死"字,又有谁能不怕呢…… 只是,比起那些朝不保夕,吃上没下的人来说,他们,的的确确的,是更怕死一些。 陷于苦难中的人,常会想到"早死早投胎"这句话,可对那些如此满意于自己现在的生活的人来说,轮回与阎王,却是最为可怕的两个字眼。 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这样的时世中,能够聚集起这样的财富的人,又有几个,是能够问心无愧的去面对,自己的每一寸过去… 但是,就只是为着这样的理由,这些精明强干,毫铢必究的生意人们,就会心甘情愿,将千辛万苦始聚成的巨大财富,毫不犹豫的,送进那些神佛之地吗? 每当想到这样的事情,他的嘴边就会泛起一丝笑容,一丝包含了四分不屑,五分嘲讽,再加上一分不可一世的笑容。 他可以这样笑,无它,只因为,他是一个能够回首前尘,问心无愧的人,也因为,他是一个,不相信任何神佛的人… 只是… 面对着冷清的门面,他困惑的锁起了眉头。 时逢元宵佳节,一路所见寺庙道宇,无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只差没贴上个"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子,只是,这号称"中土第一名寺"的白马寺,怎地却是如此冷清? 虽是开着庙门,却只有两个懒懒的沙弥在门前清扫,他已在这里站了很久,竟连一个香客也没看到。 为什么? "因为,白马寺的方丈,是一个很奇怪的和尚。" 完全没有防备之下,温和的语声就突然在身侧响起,但是,他并没有吃惊。 "什么意思?" "他不喜欢布施很多的大香主,更不喜欢出门为人大做法事。" "在洛阳的佛界中,他绝对是个怪物,所以,这天下第一名寺,在他的手中,竟会冷落至此。" "不过,你现在最想知道的,该不是这寺庙或是这方丈吧?" "…" "我在齐云塔上看人着棋,如有疑问,就来问我吧。" "如果不想进来,就回去好了,没关系。" 丢下这一句话后,不等他有任何回应,这人已飘向寺门,那两个沙弥只顾扫地,就似没看见他一般,任他从容而入。 为什么,每一次见他,都会有一种被人玩于股掌之上的感觉呢? 为着这个无解的答案而哑然失笑的他,摸了摸腰间的钢刀,再无任何犹豫,大步流星,走向寺门。 本已准备和那两个沙弥大打出手,但出乎意料之外,他竟得到了完全的轻视。 没有任何举动,就由得他走向寺门。 只是,当他踏过庙门时,清亮的佛号,忽地在他身后响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全身一震,却没有停下脚步,若会只因着一点外力便改变初衷,他便不是他了。 当他走向庭院深处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幽幽响起,数转之后,归于寂灭。 大凡象些样的寺院中,总会有钟鼓楼这东西在,对佛门来说,暮鼓清心,晨钟涤欲,都是少不得的东西。 白马寺纵然破落,但天下第一寺的名声,却非虚得,仍是场面宏大,规模依旧,别的不说,只这遥遥相对的钟鼓二楼,便比他在别处所见的任何寺庙,都要来得宏伟气派。 只是,他的注意力,之所以能够完完全全的集中起来,却不是因为这两栋楼有多么的高大的出众,而是因着站在楼下的两个人。 钟楼下站的人身形甚是修长,头戴一顶斗笠,难辨年纪大小,手中握着一条齐眉长棍,棍身漆的油黑发亮,棍尾支在地下。 鼓楼下站的人最多四十岁出头,相貌粗豪,空着双手,虽是身着冬装,也难以掩饰他身上的虬张肌肉。 这个所在本来很是开阔,两楼相据足有十丈,但他两人在这儿一站,气势所摄,竟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这十丈之地尽数护住,向他宣布着: 妄进者,杀无赦! 他甚至可以感到,这两人护住的区域,其边线便在自己身前四步之地。 自己之所以能平安无事的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出手,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唯有在对手突破了那条线之后,两人的合击,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作用。 深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开始向前迈步。 一,两,三… 四! 甚至连提醒或是呼喊都没有,劲风急卷,自左方袭来。 但那双拳头,却比拳风来的更快! 左手本能挥出,在拳掌还未相碰之前,空气中竟已有丝丝寒意泛起。 时值隆冬,春心未回,丝丝寒意本是平常,但是,这寒意,不对! 这是以强劲内功,再加上独门心法,人为创出的寒地。 他认得这功夫,也因着这功夫,他知道,来人是谁了。 虽是外表与坎水功有几分相似,但运用变化,施展功效,却大为不同。 华山冰魄功! 冰魄功传为当年风觉迷于忘情书生交手后悟得,七十年来,一直号称"天下寒功第一"名声尤在玄天八功之上。 冰魄功乃华山镇山之宝,修习之途又极是艰难,这一代华山弟子中,能有所成者,不过十余人而已,而能练到炉火纯青者,除华山掌门和两大长老外,就只有一人。 华山掌门大弟子,田奥名! 田奥名,三十九岁,六岁上华山,投入风入松门下,十岁得授天梯剑法,十四岁学得混元功,二十四岁上得传冰魄功,三年功成,无论成功之速,还是起始年龄,都是华山之最。 谁都知道,这华山一派,早晚都是他的。事实上,风入松年纪已高,不愿轻动,近十年来,华山派在武林中的很多事情,也都是由他代劳,无论身份威望,他都已等同于事实上的一派宗主,足可和各家掌门平起平坐。 无论名声地位,他都远在苏元之上,可是,象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却竟然只是看守门户,而且,竟会和人联手进击。 能够有资格和他联手的,又会是什么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那人的棍,已似一条灵蛇般,游向他的背后。 他已无暇分心,这两人出手极重,全是必杀之势,若稍有懈怠,他很可能便永远无须再关心任何人的身份或是来历。 冰魄功虽是凌厉逼人,却吓不倒他,左手一圈一旋,点点红光泛起,瞬间已将寒意消去。 以离火功破去冰魄功,手法干净利落,全不拖泥带水,只此一着,便无愧为江湖一流高手。 只是,在这同时,他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糟糕,竟是不自觉的便将离火功用出,这下麻烦了… 心下的担忧全未影响到他的反应和动作。身形一偏,险险让开那一棍,一交扑倒,在地上只一滚,翻身站起,早将腰间钢刀执在手中,沉声道:"在下玄天宫苏元,不知何事得罪了华山一派,田先生可能明言? 那两人联手一击,竟没能伤到苏元,也都甚是惊异,尤以田奥名为甚,只是,当苏元报上姓名时,他们的神情,反而放松了下来,田奥名的脸上,更是有着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而这,就令苏元更是不解。 他甚至不认得我?那就是说,完全不是冲我而来,他们所要阻击的,只是任何想要再向里走的人? 里面究竟有什么?周先生为何要我到齐云塔去见他? 完全没有回应他的话,那斗笠人并无任何动静,田奥名则摇了摇头,然后又摊开右手,指向寺门。 只要离去,诸事全无? 将刀横在胸前,没有后退,反而还踏前半步,同样没有开口,只是一个动作,已将他的意思表达的再明白不过。 请… 显是未想到苏元会有这种等选择,那两人有些措手不及,对视了一眼。 无论身份武功,他们都远在苏元之上,若是相遇于江湖,便是平手相搏,也已是给了他面子,但是,此刻… 苦笑了一声,田奥心首先扑出,双手一收一放,掌劲所布,就似一张大网罩向苏元,缕缕冻气,便是这网上经纬。 对于精擅玄天八功的苏元来说,以阳破阴,以土镇水,本都是举手之劳,但是,因着某个理由,他并没有用玄天功。 一刀出手,如电过空,将冻气强行斩开,更顺势袭向田奥心。 只是… 钢刀虽快,却难断无情流水,尤其是,无情如严冬的冰水… 田奥心根本没有出手防御,双手抱于胸前,看着苏元的刀,嘴角竟还浮出一丝冷笑。 不用回头,也能感到,被一刀两段的冻气,并未溃散,而是在身后合流。 换言之,自己已落入陷阱? 完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判断,本能的舞出一团刀花,护住身前,同时气凝后心,守住要害。 就在刀光组起的同时,田奥心大喝一声,身形前冲,已是出手。 但攻击却来自背后! 在田奥心出手的同时,背后的冻气为其振动,如同一双巨拳般,狠狠的撞在苏元的背上! 全样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攻击,背上的护体真气几被撞散,苏元全身一震,只觉胸中酸热,喉咙口一甜,好容易才将这口鲜血咽下。 只是,因着事先的防备,这一击虽重,却没能带动苏元的身形,而田奥心的主力似是在于背后的一击,拳力并不甚大,苏元刀光舞开,竟将他又迫退。 那斗笠人看了田奥心一眼,却未说话,也未出手。 田奥心站住身形,看着苏元,心下也有些惊疑。 不若花平的忘情诀能从心所欲的转换和使用内力,冰魄功虽能凝聚冻气,隔空伤敌,但所耗却是极巨,田奥心方才那一式已是凝起八成功力,但却仍只能有自己平时出手二三成之威,不然的话,苏元又怎能接下他全力一击? 虽是如此,以苏元的名声来说,他到此刻为止的表现,仍是令田奥心感到不解。 能够硬接自己的一击而没什么大碍,说明他的内力比自己的估计更为强劲。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为何不肯用玄天功? 正确判断出自己的主攻会来自后方,在硬接下的同时,将自己正面迫退,无论战略还是实力都相当出色,但是,在传言中,精于离火功他的,本该有着更好的解决方法。 从刚才的第一招来看,他的离火功确已到了收发由心的地步,既然如此,为何不用? 是不屑,还是担心? 对于玄天八功早感兴趣,更希望能通过这次交手感受到些什么,田奥心打定主意,向那斗笠人摆了摆手,那人闷哼一声,似是不太满意,但却还是点了点头。 田奥心深吸了一口气,玄功暗转,不一会儿,头上肩上,都有白气袅袅升起。 苏元不敢大意,回刀横起,全神戒备。 过了一会,白气渐渐散去不见,田奥心长笑一声,身形陡地扑前, 苏元早在等待他这一扑,一刀出手,削向他双足。 他知自己确是不如对手,若是一味死守,早晚落败,反而若是出手抢攻,攻其必救,却或者能有胜机也说不定。 说到随机应变的灵活,苏元从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只是,刀方出手,苏元面色已变。 这一刀,竟比他平时的出手慢了一成! 其实一成也不算慢了很多,只不过是,按照这种速度,在田奥心的双拳打进苏元胸膛的时候,苏元的刀将会离田奥心的腿还有一分距离而不是已砍入其中。 之所以会慢,是因为,不知何时,刀身上竟布上了一层若有若无,极淡极淡的白气! 知道自己已又陷身冻气陷阱之中,却已来不及再做出任何反应,苏元的心中,一个念头急急闪过。 没办法了,只有用这招了,顾不得这么多了! 狂吼一声,空气急振,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以苏元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急涌而出。 玄天八功之震雷功,以苏元此刻修为,要想伤到似田奥心此等高手虽还不能。但要驱散空气中的寒意,却已足够。 刀上羁绊尽去,刀光顿时大长,狠狠的砍向田奥心的右足! 田奥心却未想到苏元竟还有这一招,猛吃一惊,急急变招,双足一撑,直跃而起。 他人在空中,双掌已凝起九成功力,全心戒备,但苏元却并未追击,由得他翻了个跟头,平安落地。 什么意思?想要让我放他过去吗? 还未想明白,苏元的身形竟已出现在面前,刀光如虹,刀意似海,绵绵不绝,直攻向田奥心身上各处要害。 纵敌之怠,击敌之惰,好高明的战法,此子确非凡品! 若是这样下去,小田可能甚至会吃点小亏。不过,那样也好… 面对这样的一个后辈,确是让人食指大动啊。 冷冷的笑着,斗笠人一反手,握紧了手中的棍。 苏元自动手以来,一直落后挨打,此刻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机会,那肯放过?片刻之间,竟已连出了七十九刀,招数既精,刀力亦猛,田奥心虽是武功高强,一时之间,也被他攻得左支右拙。 只是,虽然狼狈,却并未被迫到露出足以落败的破绽,而当苏元的攻势渐缓时,他更能把握住机会,以适当的反击来将自己的形势渐渐扳回。 在苏元出到第一百一十三刀时,田奥心没有再退! 双臂轮起,拳风鼓荡,夹着刺骨的寒意,袭向苏元前胸。 若不收刀,自己必能先他一步,将他轰杀,带着这样的自信,田奥心决定,在这一招中,就要将局势扳回! 苏元的心中,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终于,成功了… 田奥心的拳,慢了下来。 不是因着他的改变心意或是功力不足,而是感到了一阵阵寒意,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 当他想起来,玄天八功中,也有一路叫做坎水功的功法时,苏元的刀,已迫近了。 大惊之下,却喜心中仍是清明,田奥心虎吼半声,强行停下双拳。 他这一拳中本已运足十二成功力,这一下中道而废,内力回挫,就似一支大铁锤重重打在胸口,全身都是一晃。 他停手不发,苏元便也停下手来,两人僵立场中。 苏元的刀,离田奥心的脖子,还有三分,但田奥心的拳,也已挥到了苏元的胸前。 只是, 刀乃利器,拳头却钝,距离又近,纵然两人同时发劲,苏元或者不免重伤,但田奥心却是死定。 田奥心,败。 以风海刀法相掩,暗中运起坎水功,趁其不备,一袭得手,武功虽是不如,但苏元的胜利,却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长叹一声,不失一派宗主的气派,田奥心的双拳,缓缓落回腰间。道:"我败啦。" 苏元低头道:"前辈,承让了。" 田奥心叹了一口气,忽又道:"还想问你件事,你方才为何宁可硬受我一击,也不用离火功?" 这一问却出乎苏元意料之外,笑了一笑,并未回答。 田奥心心道:"瞧他样子,似不便言,那便算了。" 他却不知,此刻苏元的心中,正掀着几多波澜… 那斗笠人轻咳一声,踏上前来,田奥心看了看他,不再说话,退开一边。 苏元知道恶战在即,不敢怠慢,身形微屈,双足不丁不八,占住方位,左手捏个刀诀,护住腰间,右手刀微微前送,刀尖斜斜上指,刀身正遮着胸前要害。 他这一下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连田奥心也微微颔首。 那斗笠人冷笑一声,长棍扬起,却不出手,只是来回挥动。 他挥动之即,胸前空门大露,苏元却不知他深浅,不敢妄动。 那人长棍越舞越急,双手渐渐移至棍身中间,高举过顶,不住旋动,风声愈趋急劲,就如一个大风车般,将四下尘土吹得激扬不已。 苏元不知他用意,一发小心,守住门户。 那人忽地大喝一声,竟是长棍脱手,直掷过来。 他方才旋力甚重,这长棍虽然脱手,却仍是不住转动,倒似是个大飞盘一般。 苏元不敢当其锋芒,侧身让开,那知身形方动,那棍竟似为他吸引,也斜击向他身上。 苏元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刀挥出,击向棍首。 那知棍身只微微一震,棍首只是为他挡退,并无损伤,棍尾却更快更狠的打向苏元腰间。 苏元眼间这一下势难避让,不得以之下,力聚腰间,硬吃一下,却喜棍上力道已不甚大,虽是疼痛,却未受内伤。 他本拟硬受一下,将那棍抢下,那想那棍一击成功,早又旋转飞出,就似有人以手相控一般,那斗笠人伸手接住,却未抢攻。 苏元定定心神,运功调息腰间,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本道是这斗笠人隔空控物,但心神一定,便已知不对,若他真能隔空役棍,则方才自己破绽已现时,直接一棍攻心,自己便非败不可,何必这样费事? 那人冷笑一声,右手一挥,那棍已又飞了过来。 苏元正要闪躲,忽地心中一动,刀交左手,右手握住腰间刀鞘,全无动作,凝神盯住长棍。 眼看长棍将要及身,苏元忽地一声断喝,右手发力,将刀鞘扯下,向右方远远抛出。 那长棍本来已要击中苏元,却不知怎地,竟是忽地一个急旋,追向刀鞘。 那斗笠人面色大变,右手连挥,那长棍早又逆飞而回。 苏元将他动作看的清楚,心道:"果然没错。" 躬身道:"原来是艾前辈,晚辈有礼了。" 那人闻得"艾前辈"三个字,全身一震,将长棍收回手中,并未再行抢攻,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原来这人唤作艾权,人称"妖棍",二十年前也曾横行一时,后来惹上了玉女宫,为前代玉女宫主逐出中原武林,远走异域,已是十数年没有音讯,想不到竟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以他功力,确是不足隔空役物,但他却曾远游南疆,对土人的回旋镖下过一番功夫,颇有心得,竟是想出来施以长棍之法。 要知物若急旋之时,以外力加之,除非正中当心,否则极难将之击退,只是回旋击进而已。 他将这个道理加以应用,将长棍转到极快时飞掷出手,若敌人以刀剑挡格,则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回,极是难防。 他在棍上又伏了数道潜力,若敌人飞身闪让,带动气流,长棍也会自行改变方向,追击敌手,若是飞得远了,他再以指力撞击棍尾,让它倒飞回来。 在不知就里的对手眼中,这长棍之上,就似有妖灵附上棍身一般,是以称他"妖棍",本是辱他之辞,他却甚是得意喜欢,竟就堂而皇之,自称起来。 苏元心道:"还好当日宫主纵论前代武林人物时,曾说过此人,讲过须以静制动的道理,否则的话,真不知如何是好。" 又想道:"虽然如此,此人却是二十年前便已成名,据说他当日与前任玉女宫主相斗竟日,也只输了一招,只是为有前言,才恨恨而去,这个…"背上已几乎渗出汗来。 他这月来刻苦用功,又得姬北斗朝夕指点,所进极巨,自觉便再遇一清,也能斗上个百余合,未必输她,只是,这人却在二十年前,便已能和玉女宫主平起平坐! 饶是苏元心高胆大,一念及此,却仍是心下微有寒意,自思忖道:"这却怎生是好?" 艾权只冷冷看着他,并未出手。 苏元心道:"难不成今天真要退回去?" 他生性高傲,又性喜冒险刺激,本来虽对周龟年之事不甚喜欢,但此刻周龟年亲口说不来亦可,又有这等高手相阻,他却反而下定决心,定要闯到后面,看个究竟。 想用激将法引我吗?算你看的准! 这时,正有两人在远处悠悠的看着他。 一个长发宽袍,一个灰衣负伞,两人手中,都握着酒杯。 两人身后,有一局棋,一个黑衣老者和一个衲袍老僧正杀的入神,全不理这边动静。 那长发人正向灰衣人笑道:"小徒此刻,只怕已是看穿周先生的第一重心意了。" 那灰衣人笑道:"既如此,姬宫主以为他会有何反应?" 姬北斗笑道:"周先生明知故问么?你早看的明白了吧?" 又道:"小徒虽以狐为名,却性如狮虎,除非事干他人,否则决不言退。" 又道:"明知是饵,也要昂然吞之,虽知有陷,却宁愿破陷而去,这,便是小徒的脾气了。" 周龟年也笑道:"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花平肖兵这等人物倾心结识,不是吗?" 姬北斗失笑道:"周先生好明的耳目。" 周龟年笑道:"近十年来,江湖新秀,可说以这三人为最,如此明珠美玉,龟年不盲,岂能注意不到?" 忽又道:"他出手之时,怎地似是心有顾忌?" 姬北斗微笑道:"这个么,却是一时还不便说。" 周龟年也不相询,只一笑,自倒了一杯,和姬北斗一碰,仰头干了。 艾权盯着苏元,沉声道:"你既喊我一声前辈,我便不能再硬欺你。" 不等苏元开口,又道:"我只用三成内力,你我招数上一决高下。" 周龟年向姬北斗笑道:"若令高徒以为妖棍已破,便可以过关,那他一定会非常之惨。" 姬北斗大笑道:"妖旋棍斩虽然诡异惊人,但若对上真正高手,效用便十分有限。" 顿了顿,他又道:"能令艾权名列当世高手之林的,不是在天空飞动的棍,而是握在他手中的棍。" 周龟年笑道:"他似已动了战心,竟要只以三成功力,和令徒在招数上一决高下。" 姬北斗淡然道:"纵只比招数,他的蛇棍也非心月刀法可比。" 周龟年却面有异色,看向姬北斗,奇道:"怎么,听北斗兄的口气,令徒除玄天八功之外,竟还另有伏招不成?" 姬北斗只一笑,看向窗外,并不回答。 周龟年笑笑,竟起身去看那两人着棋了。 苏元知艾权既这般说法,便当自顾身份,决不会先行出手,将刀倒执手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既如此,晚辈献丑了。" 见艾权微微点头,也不再多话,一刀出手,平平削向艾权腰间。 他方才见艾权棍法太过诡异,不敢轻做乾坤之掷,这一刀出手,倒留了六成力,原是没想着真能伤得到他。 艾权右肩轻耸,也不见如何动作,那长棍竟一跃而起,如长蛇般直噬向苏元咽喉。 苏元一惊,心道:"好快的棍法。"却喜早有余力,一刀掠回,挡向棍头,却是用的刀背。 他自知功力比艾权差得甚远,这一刀出手,正是想试一试,看他有无依约自限内力。 果然,刀棍相撞,两人都是身子微微一晃,那长棍竟为苏元格开。 艾权握住长棍,看向苏元,道:"信了吗?" 苏元脸上一红,躬身道:"晚辈得罪了。" 艾权道:"无妨,我当年名声不佳,这也是人之常情。" 忽又傲然道:"但艾权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却从无食言而肥之事,你若不信,大可回去问你师父。" 苏元自觉惭愧,正要出手,艾权忽道:"这次换我来啦!"语音未毕,那黑油油的棍尖早点到了苏元面前。 苏元知这般打法,两人内力等于已是相若,可说纯是招数相拼,心下方略略轻松了些,那想到他说打就打,棍势竟来得如此之快?掌中刀竟是连扬起的功夫也没有,一个铁板桥,躺倒在地,险险让开这一棍,左掌在地上一按,也不起来,身形已是平平移开两尺,果听呼的一声,那棍已砸在地上。 苏元不等他棍势再变,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钢刀顺势砍向艾权颈间。 艾权回棍自守,苏元也不变招,仍是向棍上直劈而下,艾权棍尖连晃,幻出数朵棍花,苏元只觉手中剧震,钢刀几乎把握不住,心下大惊。 他本仗钢刀锋锐,想要强去削他长棍,那知艾权控棍之精,运棍之准,竟已到了匪疑所思的地步,刚才那间不容发之际,他竟是连出六棍,每一棍都侧击刀身,只因运棍太快,苏元竟连变招也来不及,便被他一连六棍,将那一刀震溃。 艾权得理不饶人,长棍早追击而至,苏元出刀如风,全力招架,却仍是左支右拙,连接三十一棍之下,终于被他逼出破绽,"哧"的一声,穿透刀网,一棍刺向苏元右肋。 却喜千钧一发之下,苏元终于险险让开,只是却没能完全避开,那长棍"扑"的一声,仍是自他腰间穿过。 其时天气寒冷,苏元虽是不惧,却仍是着了冬装,冬装厚重,但这一棍刺来,竟似是锐枪长矛一般,轻轻易易,便将苏元衣服刺出一个大洞,苏元全力一扯,虽是脱开,衣服却已破烂,块块败絮被震的满天飞扬,寒风呼呼,自腰间破洞灌入,倒也甚是寒冷。 苏元此时,却那还有空去想寒冷之事?艾权手拄长棍,站在数步以外,正盯着他。 虽是看不到他的眼,苏元却能感到,两道锐如电,冷似毒的目光,正刺穿斗笠,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不住逡巡。 就好象,一尾毒蛇,藏在草中,等待他的猎物时的那种目光。 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点破绽,那如草间毒蛇般的一击便会擎向自己的咽喉,对这一点,苏元完全可以确信。 艾权忽道:"你为何不用玄天八功?" 苏元愣了愣,终于道:"在下实有难言之隐,决非对前辈不敬,还请前辈见谅。" 艾权冷笑道:"难言之隐?比性命还重要吗?" 苏元闻声一震,还未答话,艾权已冷哼道:"不肯用玄天八功,便给我去死吧!"掌中长棍,已又戮刺而出。 姬北斗喝了杯酒,叹道:"以枪法入棍,却又仍能保有棍法大开大合,扫荡四方之威,将蛇枪中原有的那股小家子气补得干干净净,这艾权确是不凡,早知如此,当年他出关之前,真该和他斗上一回。" 周龟年笑道:"姬宫主以为当如何应付?" 姬北斗看看周龟年,失笑道:"周兄何必相戏?" 又道:"以慢打快,主客自易。" 周龟年笑道:"好个以慢打快,果然高明!只是…"他看向窗外,悠然笑道:"却难解令高徒眼下之危啊。" 姬北斗伸头看看,也不说话,脸上却是轻松自在,全无担忧之意。 艾权见苏元年少高才,本有怜才之意,却恼着苏元死也不肯再用玄天八功,心下愤怒,想道:"倒要看看你难道真是死也不用?"他本是个性情偏激的人,否则当日也不会得罪武林,被逼到远奔他乡,此刻心意激荡之下,出手越发狠毒起来。 苏元那里是他的对手?数招之间,险招迭遇,衣服上早又添了四五个口子。 周龟年却动容道:"艾权怎地这般着急,真是改不了的毛病。" 又看向姬北斗,叹道:"这般下去,只怕苏元真能有所胜机了。" 姬北斗并不答话,自倚在窗沿上,看的出神。 外面打的天惊地动,那着棋的两人却是全然不为所动,自管自的在那里对奕。 姬北斗忽地皱眉道:"不行,现在还是不行。" 周龟年奇道:"姬兄究竟有何伏笔,小弟当真是猜不着了。" 姬北斗笑道:"现下还难以说清,总之是祸福难料,就看他自己了。" 又笑道:"这月来我在元儿身上很花了些心血,将玄天八功尽传了给他,只是时间尚浅,就看他的悟性和运气了。" 周龟年动容道:"难怪他竟能相持至今,我本便觉得奇怪。" 又拱手道:"多谢姬兄。" 姬北斗懒懒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这本是迟早的事,只是不想教他丢了我玄天宫的人,是以早了几年而已。" 又道:"其实这,对他而言,也还真不知是祸是福呢!" 艾权大喝一声,手中幻出数十个棍头,苏元运足目力,仍是看不清楚,反觉头昏目眩,回刀自守,决意先求无过。 艾权见他回刀,冷笑一声,长棍虚点数下,分打苏元上身各处穴道,苏元竟是全然看不出那个是真,那个是假,情急之下,只有先退后一步。 那想艾权见他退后,长棍竟蓦地加速,又快了三成,要知高手过招,那是毫厘也差不得的,苏元原道足可躲开这一棍,那想艾权竟还有余力如此?大惊之下,那棍早欺至胸前了。 没办法了,只有如此了! 明知是饮鸩止渴,却已是再无它路可走,苏元怒啸一声,蓦地止住后退的身形,喝道:"便教你见见玄天功!"竟是弃刀不用,左手握拳,直轰向艾权棍尖。 艾权狂笑道:"终于肯用了吗?"也不变招,双臂加力,棍速再提,直刺向苏元拳上。 在那一瞬,他本有四种变招手法,苏元身上,至少有七处要害已全然在他笼罩之下,但他,却仍是选择了与苏元硬拼。 拳棍相撞,极是奇妙的,苏元的拳,竟似是什么金铁之属,砸在棍上,竟发出呛然之声,那如毒蛇般的棍尖,也被他一拳打歪,"哧"的一声,自他肩侧滑过。 艾权一棍无功,前胸空门已露,苏元得理不饶人,一刀斜削,硬取他中堂。 艾权退开数步,大笑道:"好,好,好玄天功,果然有些意思,就不知,这样的拳,你还能打出几拳?!" 他话音未落,苏元忽地面色大变,捂住胸口,面色忽红忽青,极是痛苦,就似恶疾忽发一般。 田奥心看向艾权,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道:"我也不明白。" 田奥心心道:"难道他竟身有暗疾?不能强运内力,又或是玄天功与崆峒七伤拳相似,中有重大隐患?" 只见苏元咬紧牙关,左手按住胸口,右手将刀丢在地上,一只手颤颤的,向怀中伸去。 周龟年看向姬北斗,皱眉道:"姬兄究竟伏了何等手笔,难道是要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姬北斗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之苦之,饿之乱之,虽不知周兄能用得着他什么,但磨磨他也没错。" 周龟年摇摇头,笑道:"姬兄好严苛啊。" 艾权看向苏元,心中也有些不大自在。心道:"他若真是身有隐疾,不能运用玄天八功,却是被我害了。" 苏元虽是剧痛,心中却仍清明,临行之前,姬北斗的话,正在苏元的心中一一浮出。 "只一月功夫,你便能将玄天八功尽数学会,聪颖悟性,已不在我当年之下。" "你今日一去,正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你,你虽聪明,也要小心。" "这月来你很是用功,我也一直没有扰你,如今远行在即,有句话须得让你知道了。" "请宫主指教。" "你每日修习玄天八功,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 "…" "玄天功为我一生心血所聚,你虽不凡,但一月即能成功,也未免把它看的太简单了。" "你修习尚浅,种种苦痛反噬,尚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你虽八功尽成,但以你此刻功力,与人对敌,最多能同时运用三诀,也只能运用一次,否则必遭反扑!" 苏元清楚的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 "你不信?" "你可知道,为何就连淑礼她也未能尽得八功心诀?" "弟子不明。" "八功生于八脉,其中乾天属任,坤地出督,你过去精修离火一门,那只是用着带脉之力,以你功力,尚可应付,但你此刻八功已成,一脉动而八脉皆震,水火冲,阴阳激,以你之力,尚不能调理镇压,再不比以往,切切慎之!" 难道说,自己若是一不小心,震动经脉,遇上反扑,便无法震压?难道只有坐以待毙? 终于摸到了怀里的那粒腊丸,苏元的心,略略放松了些。 "这个,给你。" "这里面,是一粒药丸,和一句口诀。" "口诀可以顺气,药丸能够镇静,你若当真遇上无法可想之境,便捏碎它吧。"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这个腊丸!" 现在,能不能算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自离宫以来,一路上数次练功,总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若同时用到四种功法,究竟会怎样。只是终于不敢轻试。 刚才自己迫不得已以坤地功中"坚忍不动如大地"之意破开那必杀一棍,已是运用了第四种功法,果觉得胸口剧震,真气几要逆走,大惊之下,全力镇压,却压之不住,若这般下去,不要等到别人出手,自己能再撑得一杯茶工夫还不吐血倒地,便已是奇迹了。 没办法了! 将那颗救命腊丸捏碎,腊壳片片碎落,苏元的心,也随之跌到了底。 没有药丸。 也没有口诀。 只有一张白绢,上面并无文字,只画着一个老人,正在仰天大笑,背景中隐隐现出一柄朴刀。 用笔简练,栩栩如生,苏元曾不止一次见过这种笔法,正是姬北斗的真迹。 什么意思? 不相信姬北斗会存心害他,更不相信这会是姬北斗拿错了东西,苏元的心中,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笑,有什么好笑的? 笑天下可笑之人,笑天下可笑之事,那确是塞北狂士姬北斗的一贯作风,但这张白绢,却是画给自己看的。 自己有什么好笑之处? 周龟年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 又道:"有教无类,量才施教,北斗兄真是神人。" 姬北斗却叹道:"只不知元儿能不能想通此中道理。" 周龟年右手食指在左手心轻点数下,出了会神,忽地笑道:"只不知姬兄是怎地将他弄成这个样子?难道竟舍得在他身上伏下暗伤不成?" 姬北斗失笑道:"怎可能?" 又道:"有个故事,周兄不知听过没有?" 周龟年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姬北斗悠然道:"这,也是一个才子写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他得罪了一个大人物。" "那个大人物想杀他,可有还有事要他去作。" "他答应三年后一定回来受死,那个大人物却有些担心,便让他喝了一种药,然后就放他走了,把他的朋友也都放了。" "这种药据说来自极西之地,非常奇妙,常人服之,当时并无不适,但三年一到,便会立时暴毙。" 周龟年笑道:"哦?竟有这等事,那倒方便了。" 姬北斗也笑道:"这人后来行走江湖,也做下好大事业,只是这三年之期,却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他不知明请暗访过多少名医,但却没一个听说过这等奇药,更不要说施法相救了。" "这三年中,他又曾见过那大人物几次,那大人物竟是对他视若无睹,只将他当成了个死人。" "他担心此事,看着三年之期将近,心下越发紧张,竟到了往往夜不能寐的地步。" "离三年之期还有七天时,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当时他已是很有声望的江湖豪杰,他的朋友为他请来了很多大夫,可没一个看得出他身中奇毒藏在何处,而他的身体,也就一日坏似一日。" "到了最后一天,江湖上最负盛名,从不出诊的大医师竟也来到他家,只为着好奇难抑,想亲眼看一看这天下无双的奇毒。" "他屏退所有人,为他看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仰天大笑,说到原来不过如此,其实自己家藏神药,正可解毒。" "这一下众人无不雀跃,虽是他家踞此地有数百里,但在这群江湖汉子眼中,那真是什么都不算,当下就有两名轻功最好的人,自告奋勇,要去拿药。" "不料那个大人物竟也知道了这事,派出人手在路上拦截,那两人历了千辛万苦,才及时赶回。" "只是,造化弄人,那两人恶斗之中,衣衫尽坏,那救命之药,竟也丢在了路上。" "当日满座豪杰,无不沮丧,只他静卧后院,尚在黑甜之中,还不知道。" 周龟年笑道:"想他也不知多久没睡好过,直到这番知道自己有救了,方能安眠是么?" 姬北斗笑道:"这个么,我却不知了,或许吧。" 又道:"那两个取药人当时几要自尽以谢,却被那大医师止住。" "他竟就在酒桌上信手抓起一盘甜点,大笑声中,走向后院。" "众人都不知他做什么,也不愿就此散去,有几个和那好汉最为交好的,已开始换衣。" "那想到不到一炷香时间,他却神采奕奕,和那大医师一起走了出来。身上之毒,已是解了。" 姬北斗说到这里,忽地笑道:"周兄难道还要我说下去么?" 周龟年笑道:"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那老先生也真了得。" 又笑道:"那大人物何必用毒?他自己便可称得上天下奇毒了。" 姬北斗叹道:"此本野史,据说,那大人物,便是当时的天子!" 周龟年语气一滞,方笑道:"姬兄好会说故事。" 又笑道:"不知令徒可听过这故事么?" 姬北斗叹道:"八岁之时,曾说于他听过。" 又道:"一直以来,他对我及玄天八功都太过尊重,却忘了玄天八功本是我自行手创,而非得于前人。他资质虽是绝佳,但若不能破此心障,终此一生,也只能是玄天宫中一只心月狐而已。" 周龟年摇摇头,叹道:"姬兄原来如此爱重苏元,龟年这才知道。" 姬北斗却笑道:"周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得了你的话,那两人又怎会只是乔张做势,却不肯真下杀手?" 周龟年只一笑,也不分辨,却道:"姬兄高看我了,我那有资格号令他们?" 姬北斗全身一震,竟别回头,看了看那黑衣老者。 那黑衣老者仍是全然不理身外之事,只是着迷于棋局之中。 姬北斗叹了一口气,也未再说话。 艾权见苏元病容,心道:"这般下去,也太无趣。"正想逐他出去,苏元忽地抬起头来。 他脸上已是全无血色,但双眼之中,却是精光大盛。 艾权为他目光所摄,不自由主,竟是一把抄起长棍,横在身前。 他这一生,身经百战,那曾怕过什么,但不知怎地,苏元的目光,却让他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此时天色渐暗,彤云四合,眼看要下雪了。 田奥心也已感到气氛不对,面色甚是古怪,看着苏元。 苏元长长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将刀提起。 他此时身上破绽大露,艾权一眼看去,已是看出了三四个要害,但不知怎地,他却是不敢将长棍刺出。 宫主,这就是你的真正用意吗? 默运了两个小周天,只觉得真气四下游走,无不如意,那有半分反噬之意?冷嘲着自己的糊涂与怯懦,同时,也为着姬北斗的胆略和智计而暗中惊佩。 竟连这种手法也敢用,宫主,你究竟是不是人身啊… 那么,我也不该辜负你的好意,就以此刀为礼吧! 此时的苏元,自然不会知道,那个穷尽心血,栽他培他的人,离他不足百尺,正在看着他。 苏元的刀一寸寸扬起,他的斗志和信心,也和这刀一起,正不住上扬。 纵然是武林前辈,纵然是旧日强豪。 一刀破万法! 因着总想着还有玄天功可作最后的倚靠,反而轻视了自己手中的刀。 一刀破万法! 棍的豪,和枪的锐,被他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但反过来,枪的脆,和棍的钝,却永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矛盾可以掩盖,却不会消失,不是吗? 那么,来吧… 苏元的变化,艾权感受的最为清楚,虽仍是那个人,可这一浪浪的战意,和不住上升的气势,却让他着实怀疑。 这个人,真是刚才和自己交手的那个苏元吗? "前辈。" 被这低沉的语声吓了一跳,忙不迭答应,才发现主动权竟已被他抢去。 "这一刀是我新悟,尚不知能否掌控,还请前辈勿再自限三成内力之约。" 他说什么?! 怒意熊熊,将艾权的杀机完全引发。也使他得以摆脱方才那种心神几乎受控的状况。 "放肆,给我拿命来!" 远胜过方才的棍法,如一尾黑蛇,直咬向苏元当胸! 虽是狂怒,却仍是只用了三成功力,只为着,他的狂傲和不屑。 苏元大喝一声,跃在空中,一刀扬起。 那一刀扬起时,竟连天上浮云也似为刀意所慑,闪出一线天光,无巧不巧,正照在艾权身上。 天光照下时,苏元的刀,也已劈下。 没有后着,因为已不需要。 没有变化,这一刀已超脱了任何变化。 面对这一刀,艾权不知怎地,竟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年轻,那时,他得罪了玉女宫,那时,他由于自大,在完全可以逼住不容她出手的情况下,接了玉女宫主的一剑。 有一种感觉,二十年来,他再未尝过,他自己也常以为早已忘却。 可现在,他终于想起,有一种感觉,叫害怕! "不!" 他不要再害怕!不要再逃! 棍势更利,更狠! 一刀斩下,正砍在棍头上。 妖棍如蛇,这一刀却将蛇首钉住! 轰然声中,苏元被震得倒飞出去,哇得一声,吐了一口血。 艾权巍然不动,拄棍站在那里。 姬北斗轻叹一声,向周龟年拱手道:"告辞了。" 周龟年举手为礼,姬北斗飘然而去。 只是,在他离去之前,他仍是看了那黑衣老者一眼。 那两人只管着棋,莫说送他,甚至都头也没抬一下。 艾权看向田奥心,叹道"我败啦!" 苏元拱手道:"不敢。" 雪云再合,点点惨白,终于自云中飞坠而下。 虽是将他震退,但那只是靠着自己远远较他为强的内力。 在那一瞬,心生惧意的自己,不自觉的,运上了十二分力。只是,在他那如天威般的一刀下,自已的力量,竟半数被震溃。 虽然说,纵只是五成力,也不是这未届三十的他能当得起的,终于将他伤到吐血,但是,艾权却明白,自己,败了… 别说是三成力,刚才若是只用着五六分力,在那一刀之下,棍折人亡,便是自己唯一的下场。 败了啊… 与田奥心对视一眼,两人悄然退后,隐入钟鼓楼后。 雪越下越紧,纷纷扯扯的,为这千年古刹包上了一件素装。 苏元盘膝坐下,运功调息了一会,站起身来,走向后面。 那僧人拂乱棋局,笑道:"输啦输啦。" 那黑衣老者笑道;"大师太重那中原得失啦。" 那僧人笑道:"古来中原四战地,那有不争之理?" 又道:"老衲方才破绽已现,施主何以不攻?" 那黑衣老者笑道:"似俺只寻着这半边黑地,便是足够。" 又道:"棋局争胜,半目为强,何必这般费劲,非要席卷天下不可?" 那僧人轻叹一声,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念,诚天下之福也。" 那黑衣老者只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周龟年身后,笑道:"先生之事怎样了?" 周龟年转过身来,行了个大礼,方笑道:"恭喜陛下,大金又得英杰。" 第十三章 猛风吹倒天门山 鬼灯如漆点松花 第十三章猛风吹倒天门山鬼灯如漆点松花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一转眼间,已是二月天了。 当第一滴雪水滚下山崖时,本是不知四季的庐山药谷也终于感到,春天来了。 冰雪融去,草木回春,原本聚集在药谷中避冬的鸟兽,纷纷散去。 一个老人独自躺在大树顶上,假装听不见别人的喊声,悠悠闲闲的看着这些鸟兽蜂踊而去的样子。 用得着我时,就来献媚讨好,用不着的时候,便不顾而去,鸟兽也近人啊… 换作了心胸狭窄的人,或者会有这样的想法,但看在这老人的眼中,眼前的一切,却令他一发感受到生命之趣。 去吧,去吧,放心去玩吧,不用怕,天冷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你们啊… 呼喊声渐渐接近,老人皱了皱眉头,打定了主意。 他们最近是越来越无趣了,好烦人啊,干脆,把他们也一起赶出去吧! "师父,师父。" 虽然是在找人,却毫无焦急的样子,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这个老人,而是因为,对这青年男子来说,这是每天一次的必修功课。 如果不能找到他,便不会主动出来吃中饭,而如果让他吃不上这顿饭的话… 苦笑着摸了摸头,一想起那天这老人整整三个时辰的絮叨,花平便觉得,纵然晚一会吃上饭,也无所谓了。 只是,在自己没来这儿之前,他究竟是怎样度日,和谁说话,每念及此,花平总是会很好奇。 说不定,他是把过去八十年来没机会说的话,全用到自己身上了吧? 不过,当然,这样的想法也许有些没良心,至少,他只不过是分担了老人的一半唠叨而非全部,而且,也只不过是较少的一半。 只是,每当想起那另一半时,不要说这老人,就连自己姓甚名谁,在干什么,花平也常常会给忘掉,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所以,他的没良心,也该是可以原谅的,是吧… 胡思乱想着,却并没有忽视周围的动静,这数月来,每日里向权地灵请教修习,花平的进步,虽不能说是一日千里,却也决不再是吴下阿蒙。 虽不知权地灵的武功究竟有多强,但花平却知道,至少,他就是自己曾见过的最渊博的人,无论何门何派的武学理论,所长所短,他竟似无所不知,花平在修习中的种种不解之处,只要问起,他总会有所解释,虽只在谷中呆了数月,但花平的进益,却决不逊于在武夷谷中那三年所得。 要知世间之事,总以刚刚入门时进步最快,此后修为渐深,进步便也愈慢,到得后来,往往积数年之功,也只能有尺寸之进,无论修文习武,总是如此。而权地灵对花平几句指点,往往便解了他数月苦思,再见一个天地;而当他有所想法时,也总会在一旁为他护持看顾,令其全无走火入魔之忧。此等好事,天下习武之人无不渴思,花平朝夕受教,岂有不武功大进之理? 而每日空闲下来,权地灵更会拿出他自己手纂医书,逼着花平背诵学习,这药谷之中四时皆备,药草极全,花平吃逼不过,数月下来,竟也俨然成了半个大夫,与医理之道,所学所知,已是远远胜过一般所谓大夫,所差者,只是在于人身实践而已,而全面而系统的学习了人体经络,更是让他把握体内真气的能力,更上重楼。 无论怎么看,权地灵对花平,实在也是好到不能再好, 只是… 苦笑着,花平不知第几次,问着自己那个无解的问题,为什么,那个花平最为关心,还在关心自己的武学进境之上的问题,他却总是不肯解释呢? 自从那日轻轻一点之后,就好象是忘了一样,绝口不提什么情剑慧剑之事,花平虽和齐飞玲日日苦思,反复研讨,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花平自也曾设法向他请教,但一来此事太过虚眇,不知从何问起,二来权地灵极是精明,无论花平怎样转弯抹角,他总能听得出来,总是一阵大笑后,便不知所踪,总要再有几个时辰,才肯出来。 也正是因此,虽然这数月间,齐飞玲的武功也大有进益,但在她最为关心的剑术一道上,却是得益廖廖。 唉… 想得出神的花平,余光中忽然收到一抹艳红,不觉一惊。 不过二月间,已有花开了吗? 定睛一看时,竟是一只小小红鸽,正蹲在树上,歪着头,看着花平。 花平见这红鸽好生可爱,心道:"若教飞玲见了,一定喜欢。"一时间竟忘了权地灵之事,屏住呼吸,伸出手去,拿那红鸽。 只是,他还未及动作,灰影一闪,权地灵竟已飞身而至,将那红鸽拿在手中。 花平还未开口,权地灵已笑道:"好漂亮的鸽儿,着实可爱,却不知是谁养的,竟走失了,真是可惜。" 信手一扬,那红鸽却竟双翅一振,扑喇喇的,自飞去了。 花平愣了一愣,见权地灵笑道:"好大的脾气啊!"又道:"小子,饭弄好了么?" 花平松了一口气,道:"好了。" 此地已近谷缘,两人取道而回。 花平一向都是走在前面,因此,他没有看见,权地灵眼中闪现出的,一丝不安… 三人吃完饭后,齐飞玲收拾碗筷,正要去洗,权地灵忽道:"丫头,快三个月了,我给你说的事,你想通了吗?" 花平齐飞玲都是又惊又喜,自那日以来,这还是权地灵首次主动提起那事。 难道说,他终于玩够了?还是说,实在忍不住,想要开口了? 见两人都是满面期待之色,乖乖坐下,权地灵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道:"若要说这事,委实是太过久远了。" "我先问你们,何为忘情,何为无情?你们可能说的明白?" 这一问极是含胡,两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对看一眼,都不知该如何做答。 权地灵摸摸胡子,笑道:"所谓太上忘情,枭雄无情,只此一句,便可知道,忘情与无情,本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之间大有高下之分。" 齐飞玲听他说话,似懂非懂,只觉心中影影绰绰,似是悟到了些什么,却又把握不住。 权地灵又笑道:"真正的慧剑,便已无所谓有情无情,要知苍天无亲,非憎桀纣,不爱汤武,这才是天道真意,丁香兰当日不知就里,一味拘泥于无情之剑,虽是挥出了天下第一刚剑,却已失了天心。" 花平奇道:"失了天心?" 权地灵道:"所谓天心唯仁,念念以无情为意,非视亲长,不计手足,岂是天意乐见?" 又道:"阴阳化生,始有万物,乃是天地至理,佛道两门虽是戒绝色欲,却不以众生为恶,这刚剑竟要人断情如斯,岂是正道?" 齐飞玲惊道:"前辈,这,这样说来,我玉女宫武功已入魔道?" 权地灵冷笑道:"天地之间,那有之分?你怎地还不明白?" 又道:"此亦一道,彼亦一途,本来都是登天之境,所有差者,只是长短利钝而已。" "此路起实已误,是以无论怎样努力,终是难登极境,只不过,天地之大,人物之广,能窥至境的,又有几人?" "慧剑之悟,虽有所偏,比之那一干俗物,却已是远远胜出,所以玉女宫才能恃之立威江湖,与那许多名门世家齐提并论。" 齐飞玲心道:"话是这样说,但当年香兰师祖身故时,放眼江湖,也只三五人堪为敌手,她以女子之身成事如此,若仍还是未窥至境,那这至境也就无谓的很。" 要知她自幼长于玉女宫,耳渲目染,多年积来,对丁香兰真是敬若神明,虽也甚是尊重权地灵,却不能与多年积习相比,是以一听他这般批评,心下即不大自在,悄然反驳。 她虽是心中不满,却不也说出口来,只是肚里暗想,那知权地灵忽然笑道:"看你样子,可是在想,'香兰师祖走错了路,却也仍是江湖顶尖高手,这什么至不至境,看来也不怎么打紧'?" 齐飞玲心事被权地灵一语道破,顿时满面通红,她也知道权地灵最不喜惺惺之态,躬身道:"飞玲无礼了。" 权地灵笑道:"无妨无妨,人之常情罢了。" 又道:"你未听得后面之事,有这等想话,也是份内,不足为奇。" 花平奇道:"份内之事?" 权地灵见齐飞玲也凝神细听,忽地冷哼道:"这丫头既不信我,有什么好说的!"竟是转过身去,给了他们个脊梁看。 花平齐飞玲都是一愣,却喜他们与权地灵相伴已久,深知他习性脾气,当下温语相求,齐飞玲更是赔足了不是。 不料权地灵今日却极是执拗,与他们相持了好一会,才笑道:"我还是想不通,我为何要说。" 他方才扳着一张脸,倒也罢了,这一下忽现笑容,花平齐飞玲却都机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 天哪,他又想到什么花样了? 明知是个陷阱,花平此刻,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下跳,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你老人家这句话,我实是不大明白。" 权地灵笑道:"你又没学过玉女宫的武功。这些个东西,说给你听也没用,走走走,还不如我们练拳去。" 花平苦笑道:"这个,这个…" 齐飞玲却已看出些端睨,笑道:"前辈,你便不肯指点我吗?" 权地灵冷笑道:"你又不是我女儿,你又不是我徒儿,我何为要指点你?" 他这句话说的原本也是江湖之理,但这几月来他也不知指点了齐飞玲多少东西,却怎地到现在才想起来?显是托词了。 花齐二人不知他用意,都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才好,一时之间,竟有些冷场。 唉,还真是笨啊,非要我点明了才行吗?好生无趣啊。 权地灵满面怒容,忽都散去,腆着脸笑道:"不过呢,你要是我徒弟媳妇,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不要说指点你几句,便是将全套家底都掏了给你,又有何妨?" 齐飞玲这才明白他大费周折,原来只是为着这一句话,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花平也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权地灵见他们两都是手足无措,只觉意兴阑珊,挥挥手,叹道:"罢了罢了,欺负老实人罪过的,不逗你们了。" 齐飞玲只觉心口一轻,不知怎地,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不觉偷眼看向花平,花平却也正向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是一震,急急将头别开,脸上早又染得一片嫣红。 权地灵心下暗叹道:"罢了罢了,看样子是快不起来,急也没用了,还是快些说了,赶他们走吧。" 咳嗽两声,道:"这玉女十九剑,你自幼修习,该是比我更熟悉了。" 他终于将话题转回正道,齐飞玲只觉如释重负,道:"前辈请详言。" 权地灵道:"这玉女十女剑的来历,你知道么?" 齐飞玲道:"据师长所言,这是香兰祖师晚年所悟,是其一生剑术所聚。" 权地灵又道:"丁香兰早年除魔卫道,威名远播。但真正让她名列当世顶级高手的,是那一战?" 齐飞玲心道:"这都是我宫旧典,江湖上也多有人知,有什么好问的?"却知他必有深意,恭声道:"是当年紫金一战,一剑伏七魔之役。" 权地灵笑道:"当日她一人一剑,挫败七魔,却未杀一人,只是将他们累得半死后,一一点倒,少林天晶大师当时曾有与役,后来是怎样说的?" 齐飞玲道:"天晶大师当时赞说是'柔剑无双,技倾天下…" 花平听到这里,奇道:"柔剑无双?不是刚剑吗?" 齐飞玲笑道:"你不知道,香兰师祖中年以后,自极刚中悟得极柔…"一语未毕,忽然顿住,面色震惊,看向权地灵。 权地灵微笑道:"明白了?" 齐飞玲定定心神,正色道:"请前辈指点。" 权地灵笑道:"本来阴阳相济,刚极生柔,也是自然之理,丁香兰四十以后,剑法大变,一般人也多做如是想。" 又笑道:"但现在,你们自然明白了?" 齐飞玲缓缓点了点头,却未开口。 权地灵道:"丁香兰这人,聪明得之于天,正是生具慧根之类,当年她自忘情书生一句话中,自悟慧剑,虽是有差,却是扬名江湖,自据一方。资质之佳,可见一斑。" "似这等人物,又岂会长久自困?她当年与忘情书生交手时,不过十九岁,后来以三年之力,悟得慧剑,从此成名,若是常人,也便满意,但她却仍是汲汲以求,终于在四十一岁上再有突破,练成了忘情之剑。" "她早年行走江湖时,背后有个浑号,叫作"辣手罗刹",剑下无情,可见一斑。" "但紫金一战,七魔惨败,却无一身亡,便是因着她已再上重楼的缘故。" "玉女十九剑是她晚年所成,极是柔和温婉,与她早年剑路大不相同,便是这个道理。" 齐飞玲奇道:"但这些事情,我为何从未听宫主说起过?" 她这一句话问得正是大有讲究,要知以她身份,正是玉女宫下一任宫主的不二人选,这等隐事,便瞒着别人,也断然不会瞒她,更不会还要她去修习慧剑,她心思甚快,已是想道:"难道我宫曾有过什么意外,这些东西没能传得下来。" 那知权地灵却悠然笑道:"未说起过,那便对了。只因当日丁香兰坐化前并未将这些东西说于她弟子知道。" 见齐飞玲满面不解,权地灵又笑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丁香兰一直到死,也没想通这个道理。" 他这一句话却太过古怪,几是完全推翻自己前面所说。,齐飞玲还未开口,花平已是奇道:"可是,师父,你刚才明明说…" 权地灵缓缓道:"我说她已突破到太上之境,却未说她已明白这个道理。" 见齐飞玲花平仍是满面不解,他苦笑了一下,又道:"禅宗中有个说法,道是人身具七宝六智慧八神通而不自知。" 齐飞玲惊道:"我明白了!" 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可是,真会有这种事吗?" 权地灵叹道:"古来聪明多执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者,俯拾皆是,又何止丁香兰一人?" 又道:"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先听我说。" "丁香兰误入旁门二十年,方得踏进至境,尤不自知,还道是刚极而生柔劲,以此指点门下,自是谬之千里,她不知已过,还道是弟子们资质不足,或是不够用功,临终之前,留下遗言,仍是要玉女宫后代弟子苦练刚剑,指望可以再现当日的似水柔剑,却不知这正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那能有个结果?" 齐飞玲细思了一会,终于还是道:"只是,前辈,这些事情,您却又是因何得知?" 权地灵苦笑道:"此中细处,却是不足道了。" 又道:"其实,这情剑之秘,早在二十几年以前,玉女宫中便也有人看穿过。" 齐飞玲惊道:"什么?为何我不知道?" 权地灵冷笑道:"先知先觉,多不为世所容,那有什么奇怪的?" 他似是不愿多提此事,道:"我说这事,只是让你知道,你不要多问了,以后也不要说起。" 又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齐飞玲沉思了一会,道:"忘情与无情之别,飞玲终是不明。" 权地灵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齐飞玲面色一变,道:"飞玲明白啦。" 竟是闭目打坐,再不开口。 花平满心疑问,却不愿开口扰她,也自用起功来。 他虽精修忘情诀,却只是诸般运功技法,至于权地灵方才所说,已近乎道,正是他从未想过之事。 过了约一炷香时辰,齐飞玲睁开眼睛,缓缓立起,拾了一截枯枝,道:"请前辈赐教。" 权地灵只一笑,也拾了一截树枝,笑道:"便陪你走几招。" 花平虽已他和相伴数月,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与人过招,心下不觉有些兴奋。 忽又想道:"可惜女子之身不能修习忘情诀,不然和飞玲同练忘情,并肩江湖,该有多好。" 他对玉女宫极是反感,虽有齐飞玲在,潜意识中,也还仍是想要离之远些,恨乌及屋,也不想让齐飞玲再练玉女宫的武功。 权地灵笑道:"这一式太过猛烈,你若接不得,不要勉强。"一扬手,树枝直直刺了过来。 花平心道:"这一刺既慢又平,有什么猛烈的?"一念未定,忽地面色大变。 花平的惊,是因为,两人间的地面。 权地灵与齐飞玲相踞数步,那树枝并不甚长,若是伸直,则正好可以递到齐飞玲身上,此刻还约有一步。 地上本有些个败叶积雪,但权地灵这一招刺出,不知怎地,竟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缓缓卷过地面,将那些叶雪卷着,缓缓退向齐飞玲。 然而,最让花平吃惊的,却不是这些正缓缓移动的雪叶,而是这些雪叶移动的速度,具体说来,是它们移动的,慢! 便是一般高手,若曾得修上乘内功有了十来年的火候,都可以卷动花木,惶论这等残雪败叶,只是…却不可能令它们移动的如此之慢。 这一快一慢间的分野,也便是控制与恣肆的分野。 狂风掠过,飞沙走石,不可谓之不强,但是,要将这些沙石加以控制,却需要远远超乎其上的力量。 沙石掠过,小草幼苗自然力不足抗,但要伤到参天大树,却还不够。 可是,如能将千百沙石之力聚而为一,那又将是何等恐怖景象?莫说是树木之属,便是厚墙巨盾,又怎可能接得下,挡得住?" 忘情诀的精髓,正在于对自身内力的精密控制和运用,此中难易,花平再清楚不过,这一棍平平刺出,距地面约有四尺来高,余力所及,尤能让地面雪叶如此,然则在棍上所聚之力,又该是何等坚实,何等可怖? 为了验证自己心中所想,花平斜行数步,走向齐飞玲身后。 他并未走到齐飞玲身后,只因已用不着。 只是斜斜站到她边上,呼吸已为之一滞,却不是那种狂风夺面,呼吸不畅的感觉,而是那种身置水中,不能呼吸的感觉。 树枝上散出的杀气,浓稠不散,竟连空气也似被压迫到滞重起来。 自己只是侧受余锋,已是如此,飞玲她首当其冲,究竟是什么感觉? 若是自己身处其境,那也无话可说,自然是将全身力量凝至一点,以金坚加上星爆,硬破气墙。 忘情诀的所长,本就是将内力加以最大限度的利用,使之能够发挥出最高的效率,所谓我专而敌一,正是这个道理。经过这谷中三月的思索与锻炼,苏元相信,纵然再遇仲长风,自己也能将他的水天一色破去。 只是,飞玲她,并不以内力见称,却要怎样去接这剑? 师父这一招,全然不是考较剑招,竟似是内力相拼,这是为什么?这和他方才所说,究竟有什么关系? 权地灵这一招用的好整以暇,还不忘偷眼扫向花平。 小子,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这一招,并不只是用给丫头看的。 人力有时而穷,咱们疾不如豹,狠不如狼,之所以能独立万千生灵之中,是因为,咱们在力不如人的时候,就不去硬拼… 丫头,你应该能用的出那一剑,那被飞儿称为"相思苦"的一剑,在玉女宫呆了二十年,你不会是白呆的,你的聪明,你的资质,都不次于那人,你能做到的,再说,你不是已经挥出过那一剑了吗? 别怀疑自己,林怀素决不是个会心软的人,能够接下她全力挥出的"一剑天来",不是幸运,是你的实力。 来吧,让我看一看,再看一看,那柔弱似水的相思情剑… 心下耽耽的花平,并不知道权地灵的这些计较,而且,他也没有在意权地灵的眼神,一心一意,只是在看齐飞玲。 齐飞玲终于动了。 缓缓的,以比权地灵更慢的动作,将手中的树枝挥出。 并没有逆迎向权地灵的树枝,齐飞玲选择了后退。 一退而不可收! 早已蓄到了澎湃汹涌的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猛扑出来,树枝未到,扑面狂风,已是吹得齐飞玲的衣衫猎猎飞舞。 睁大眼睛,盯着那树枝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全然没有惧色,不是因为相信权地灵不会伤害自己,而是因着,那刚才的一瞬间,自己悟到的东西。 引其锐,寻其钝,这就是您想要教给我的东西吗?前辈… 微微一笑,沿着一条极为优雅的轨迹,齐飞玲手中的树枝开始转动。 水为万物柔。 柔至刀不能伤,火不能焚的柔吗? 当日从林怀素手下救出花平的一剑,终焉再现。 柔弱,隐忍,退让。 无比温顺,无比委屈的剑意,回回旋旋着,不住避让。 委屈,却不能诉出。温顺,却不是本意。 苦如相思,柔若流水的剑意,不知不觉间,竟将权地灵的招意缓缓消去,两人间虽只一步之遥,权地灵的树枝却总递不上身,发不出力,更在千百挫磨中,锐意渐消。 相思已是不曾闲,日日催人老。 咫尺也已胜天涯,销魂最相思。 古来英雄美人,又有几个,能逃得出相思情网? "哗…"轻响声中,权地灵手中的树枝竟是自行化为点点飞灰,随风而去,了无踪迹。 力不能发,唯有反挫自身。 相思刀,销魂剑,一向以来,总是伤着了痴心人… 齐飞玲左手轻按腰间,微微躬身,道:"请前辈指正。" 她躬下身的同时,手中的树枝,也片片碎裂,落在地上。 权地灵长长吐出一口气,大笑道:"好,很好。" 齐飞玲还想说话,却立刻发现,权地灵的话,并非是对她而言。 完全无视于花平和齐飞玲的存在,权地灵大笑起来。 直笑到眼泪滚滚而下,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权地灵才止住笑声,抬起头来。 想不到,竟能在有生之年,再见这相思情剑,她的悟性和潜力,还在想象之上。 却只盼,你莫要象她一样才好… 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权地灵笑道:"确是好剑法。" "只是,你的剑,也毁了,知道为什么吗?" 齐飞玲奇道:"以前辈功力,这树枝本就保不住吧?" 权地灵摇摇头,道:"不然。" "你的剑会毁,是因它着了力。" "它会着力,是因你入了局。" "你这一剑,乃以相思之苦而发,自是从自身悟得了。" 见齐飞玲脸上又有些飞红,权地灵忙笑道:"不和你们说笑,说正事,说正事。" "情剑只能伤着有情人,你若能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又怎会为相思苦意反扑?" 花平奇道:"但,但这样说来,却不是和她说的那什么慧剑一样了吗?" 权地灵笑道:"慧剑乃无情之剑,我说的是忘情之剑,那会一样?" "当你能够不动心的挥出每一剑,当你再不会为自己剑意所御的时候,你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忘情。" 又道:"忘情之境,非具大智慧,经大悲欢者不能悟,你现下所挥之剑,尤不能及。最多只能算是情剑。" "但以此剑,也足以扬名江湖,至少,若纯是剑术相拼,你已能回玉女宫走一遭了。" 他这句话,却正说中两人心事。 一直以来,齐飞玲念念不忘,只是想回山一看,问问自己为何会被逐出师门,但花平心中,对那玉女宫却是恨之切切,若不是想到林素音朱燕诸人,实是恨不得一把火将玉女宫毁了。 两人心事,对方自都明白,但此事委实太难开解,两人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回避不提,虽知药谷不是久居之地,但一想到必得面对此事,两人虽都聪明大胆,却也不禁惴惴,口中不言,心中却在逃避,竟是做了两个障目齐人,假装想不起出谷之事,就当要在这谷中长住下去。 只是,权地灵一语挑破,给两人来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花平强笑道:"师父,你这,不是要赶我们走吧?" 那知权地灵竟笑道:"正是。" 两人还未有所反应,权地灵已是拉下脸来,冷然道:"你们在我谷中叨扰了也有几个月了,每天来为你们忙吃忙喝,几乎将我心思操碎…" 花平不敢回嘴,心中却暗道:"是每天找地方藏身操的心吧?" 不料权地灵早看出他心思,一跃而起,怒道:"看你面相,强忍笑容,必是想到了对为师大不尊重之事,你这混小子,不知道师道如天吗?…" 结果。 结果还能怎样? 当花平和齐飞玲的耳朵终于清醒过来,可以正常工作的时候,两人背上各带了个包袱,不知怎地,竟已是在药谷之外了。 权地灵就站在身边,正满面戚容,不住抹泪道:"老头子孤处深山,无聊的紧,好容易有人来陪,却又不肯长住,唉,也没法子了,留也留不住的,你们去吧,只要记得,逢年过节,还能想起为师,来这里看看,老头子就很知足了…"语音孤伤,唏嘘不已,花平齐飞玲听在耳中,面面相觑,当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直走出了十几里,齐飞玲忽地低呼一声,道:"阿唷,我把东西忘了。" 花平急道:"丢了什么?要紧么?" 齐飞玲面上一红,轻声道:'也没什么,不打紧。" 原来当日花平为齐飞玲擒下那只小白蝶,她极是喜欢,将之夹在书内,时时翻看。 这白蝶虽没什么出奇,却是花平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心中珍惜,非同小可。但这种女儿心事,却怎好说与花平知道?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走吧。" 花平却忽地站住脚步,一拍脑袋,道:"不对,我也丢了东西,一起回去拿吧。" 齐飞玲奇道:"这么巧?你丢了什么?" 花平却也有些有些不大自在,挠挠脑袋,笑道:"我把拳谱忘啦。" 此语一出,齐飞玲恍然大悟,"啊哟"一声,轻笑起来。 花平的岳家拳法早练至炉火纯青,这几月来已极少翻看,他的东西一向是齐飞玲整理,那尾白蝶便收在其中。 齐飞玲忽又想起一事,奇道:"你的岳家拳早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此些天来从没见你看过,怎地走了走了,却忽然想起来了?" 花平心道:"这是你给我的啊?我怎能丢下?"却说不出口,只是喃喃道:"我,我怕忘,还想看,还想看看。"却是不敢正视齐飞玲双眼,说着已是转回身去。 齐飞玲呆了一呆,忽地脸上一红,随又一笑,极是甜美得意,追在花平身后去了。 冬雪初融,山路难行,齐飞玲又甚是爱洁,两人虽是身怀武功,却也只能缓行,等到回到谷中,天色已有些暗了。 齐飞玲童心未泯,笑道:'咱们悄悄的进去,吓他一跳,好不好?" 花平心下苦笑道:"吓他一跳?咱们不知要被收拾成什么样子!"但看向齐飞玲如花笑颜,却是不愿违逆,笑道:"好。" 两人本就熟悉谷中路径,所居鸟兽也无不相熟,蹑手蹑脚,直溜到房子前面,果然没被权地灵发现。 他们知道权地灵此刻必在泉边观月,放下心来,大大方方,推门进去。 齐飞玲心细些,见正面桌子上拾得整整齐齐,放了张纸,用一方木头镇住,心下隐隐觉得不对,走过去,拿起纸来。 花平正要去拿拳谱,却被齐飞玲一声惊呼吓住,急奔而至,道:飞玲,怎么了?" 齐飞玲将那纸递给他,颤声道:"你,你看…"手犹颤个不停。 花平从未见齐飞玲这般紧张过,知道事态非同小可,将纸接过,只扫了一眼,立时呆立当场。 那纸上赫然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字遗吾徒花平" 完全没有去看后面的内容,为着这题目惊立当场,花平的魂,几乎要飞到天外。 字遗?字遗?! 并不是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是花平的感情,却不允许他去相信自己的判断。 颤声道:"师,师父!"一转身,花平就要急奔而出,只是,还未冲出门外,已为一条黑影阻住。 "你们,为何要回来?" 苍老而悲伤的语声,将他的软弱暴露无遗。 那终日嬉笑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随着天色的暗下,一种积郁而沉痛的气氛,不知不觉,竟已将这里覆盖。 "师父!" 扑的一声跪下,花平的眼泪再不能自抑,夺眶而出。 权地灵轻抚他头顶,叹道:"痴儿,痴儿,何至于斯。" 他口中开解,自己却也已忍耐不住,两行泪水早自腮上滑下。 齐飞玲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前辈,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不能说于我们听么?" 权地灵看向他们,面色松弛,变得柔和起来,叹道:"天意,天意啊!" 忽地一扬手,点了两人穴道,两人未及防备,已是软倒。 权地灵叹道:"六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你们届时便可离去,我现下先将你们藏起来。" 又道:"当今天下,说到医道,怕是没人胜得过我,我若说我再无百天之寿,你们信不信?" 两人的哑穴也已被点,说不出话,眼中却满是惊恐怀疑之意。 权地灵微笑道:"我年届百岁,生死之事早看得淡了,全不放在心上,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愿意,你们不要在意。" 拍了拍花平的头,道:"好孩子,乖徒儿,我老了,以后的江湖,就看你们的了。" 又拍拍齐飞玲,道:"丫头,这小子人虽好,却笨得紧,以后辛苦你了,也替我多看顾他些。" 权地灵将他平常所坐的太师椅拿开,不知弄了些什么,现出一个黑洞,他将两人丢入,又将地板盖回,自外面看来,全无异样。 花齐二人被丢到洞中,什么么都看不见,又惊又疑,却是说不出话来,又不能移动,过了一会,心下渐静,眼睛也渐能见物,细看周围,是直直一个砖洞,虽不见什么孔洞,但呼吸之间,却是全无腐闭之气,显是通风甚好。 忽听的扑铄声响,似是有什么鸟儿飞了进来。 拍打之声止住后,便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小侄参见叔父。" 花平齐飞玲都未听过这个声音,只觉甚是低沉好听,却听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只听权地灵缓声道:"你来的有些晚啊,路上有事么?" 那男子恭声道:"小侄放出血鸽后,便在五十里外相候,血鸽一回,小侄便已动身。" 又道:"小侄前来拜见叔父,不敢运用轻功,是以来的慢了,请叔父见谅。" 就听权地灵道:"无谓闹这些个客气了,进来吧,君问。" 那男子顿了一顿,轻声道:"君问…是吗?" 又道:"岳元帅故去四十年来,这还是第二次有人叫小侄这个名字,竟有些陌生了。" 权地灵缓缓道:"上一次有人喊你这名字,是十三年前吧?" 那男子道:"正是。" 权地灵叹道:"十三年前,武二哥坐化,我有事延耽了,到的时候,他已升天两日了。全是你主持的后事。" 那男子道:"这是小侄份内之事。" 权地灵道:"你所谋之事,怎样了?" 那男子道:"几近功成,只在年内吧。" 权地灵叹道:"所以,你决定要送我走了?"语气却仍是甚为温和。 他二人方才口气只如在话家常,甚是温馨,花齐二人也听的渐渐失去戒心,那料权地灵忽地提到此节,都是竦然一惊。 就听那男子道:"叔父聪明。"语气也仍是平和如常。 权地灵叹道:"所以,你才煞费苦心,为我找来花平?" 此语一出,二人好奇之心大起,却听那男子道:"正是。" 权地灵叹道:"你很聪明,知道我苦熬了几十年,就只是为着不甘心一身医术,就此失传。" 那男子道:"花平其人不是凡品,兼得聪明朴实之美,又有仁心仁骨,足传叔父衣钵。" 又道:"叔父一生活人无数,若不得高徒,天也不容。" 权地灵笑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能有这样一个徒儿,确实可以闭眼了。" 那男子道:"还有一桩事,叔父却不知道。" 权地灵道:"哦?" 那男子道:"其实不但叔父不知,便是齐姑娘她自己,也不知道。" 又道:"叔父您这几月来与齐姑娘朝夕相对,竟什么都没看出来么?" 花平心下大奇,想看一下齐飞玲的脸色,却转不过去。 只听权地灵颤声道:"你,你是说…"语音断续,竟是说不下去。 那男子缓缓道:"叔父猜对了,她确是刘姑娘之女。" 此语一出,权地灵忽地大笑起来。 他笑了好久,那男子却也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权地灵笑声方渐渐弱下,喘着气道:"好,好,没想到死之前还能见到她,老天着实待我不薄!" 又笑道:"还好我未收她为徒,不然岂不乱了辈份。" 花平心下大震,若听他这般说,难道齐飞玲与权地灵竟有血缘之亲?那刘姑娘却又是何人? 忽又想到:"什么么叫乱了辈份?难道说,飞玲是,是他孙辈?可,可我却是他弟子啊!" 又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便听权地灵道:"历代祖师在上,我今将花平逐出门墙,自此以后,他再非本门弟子,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花平闻声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两行泪水不觉滚了下来。 那男子笑道:"叔父此事,包在小侄身上。" 又道:"小侄今日实不得已,还请叔父…" 他话未说完,权地灵已截道:"无妨,我明白。" 又道:"你没看错。医者父母心,我行医数十年,向以救死扶伤为任,确是不能坐视生灵涂炭。现在还好说,待得你大事将成之时,我却真可能一时不忍,坏你之事。" 那男子道:"外人多以为叔父孤怪阴僻,不念世人,却不知叔父仁心所在。往事不论,只近十年来,粤,赣,浙,湘四地共计有时疫大发三十一次,若非叔父隐身其间,舍药传方,怕不得多死百十万人?"他语气一直平稳温和,说到此处,却带出了些怒气。 权地灵叹了口气,道:"浮名如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道:"六十年前,我就该死了。苟存至今,学有所传,得见佳孙,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花平听到这一句,心道:"飞玲果然是师父的孙女。" 他这一分神,就没听清那男子说话,只听他说了几句,权地灵方道:"只大哥他们,却也未必想你如此。" 那男子道:"君问此举,非只为报父祖之仇,一半也是为着岳帅。" 又道:"岳帅过身四十年来,小侄没一刻能忘此仇,小侄能活过这四十年,就只为着报仇。" 权地灵叹道:"秦桧早已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你却怎生报复?" 那男子道:"当日之事,谁是首凶,谁是从恶,叔父难道不明?何必明知故问?" 又道:"若无赵构首肯,那秦贼那动得了岳帅半根毫毛?只抛出个秦桧来担当骂名,自己却安安生生的做他的太上皇,天下那有这等美事?" 权地灵道:"虽是如此,但你所画若成,不知得多死多少无辜生灵,大违天和,你纵能成功,却必然折尽阴功,他世受尽诸般困苦,更要被天下唾骂,甚或遗臭万年…" 权地灵话未说完,那男子已道:"若无岳帅,小侄早已死了,他明知小侄身份,却不疑不虑,坦然用之,更委以重任,如此厚爱,虽死无报。" 又道:"当日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岳帅回京,小侄料岳帅此去必死,斗胆进言,原是存了以死相劝之心,那知岳帅不惊不怒,却道皇上之意,他早明白,此去决无幸理,但却不能不去。" 花平暗暗吃惊,心道:"那是为什么?" 权地灵叹道:"以死进谏,以死明志,以死全忠,好个岳飞,好个武穆将军!只可惜,一片丹心,所托非人啊。" 那男子声音中已隐有哽咽之声,道:"岳将军又言道:'某受恩已重,于势不能它投,但你却无须陪死。还是去吧。'又道:'以你之才,无论到了那里,都足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原不须我来过虑,岳某只有一事相求,此事极是勉强,望你看在你我相伴数年的情份上,答允于我。'" 权地灵道:"他可是要你暗中护他子女?但这等事情,你又岂会等他吩咐?" 那男子颤声道:"不是,岳帅,岳帅他竟是…"已是泣不成声。 权地灵并不说话,静等那男子哭泣。 花平一发疑惑不解,心道:"那是什么事情?"忽又想到,"岳将军过世已四十年,那这人岂不已有五六十岁?怎地听着年纪却不甚大?" 那男子哭了一时,渐渐好些,道:"岳帅当时言道,他并无权勒我一生,但却要我答应他,二十年内,不得与宋人为难。" 权地灵失声道:"他竟如此说话!?" 那男子道:"正是。" 权地灵沉吟道:"他若要你护他子女,你便豁出命来,也会护得周全;他若要你为他报仇,那秦桧便再多加一倍护卫,也延不了几日性命;但要你不得与宋人为难,这…" 忽又道:"你若不答应,你看他会怎样?" 那男子道:"小侄当日也是苦思了有一怀茶工夫,方才答应下来,岳帅当时极是欣慰,又说道,若我不肯答应,金雕剑出,那日便只能有一人活着出帐。" 权地灵叹道:"人言岳飞精忠报国,诚不我欺。" 又道:"他让你活出军帐,便是对宋主不忠,他将你杀于军中,却是对你不义,忠义难两全,他叫你立誓二十年内不得与宋人为难,实已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他自也明白,二十年可以等,要你一世不寻此仇,却是不能。" 那男子道:"小侄也自想过,若岳帅想小侄立誓终身不与宋人为难,小侄宁愿当日便死在帐中。" 又道:"小侄后来细想,岳帅此举其实另有深意,他是想以这二十年时光将小侄胸中怨气化去,只是小侄心胸太窄,始终难以释怀,辜负了岳帅一片苦心。" 权地灵叹道:"你也无须这般,莫说是你,放眼当今天下,便是少林晦明,武当云雁,难道又真能做到全无介怀,忘仇解怨?更何况你与宋主可说是不共戴天,只是,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百姓,这实在是,唉…" 那男子并不说话。 权地灵道:"吉时将近,我也该走了,花平和飞玲,就麻烦你了。" 那男子道:"小侄早无生趣,只要此间事了,便会追随岳帅而去,但他二人之事,我自会暗中照拂,叔父只管放心。" 权地灵轻叹一声,再不说话。 花平听得咚咚咚三声,想是那男子磕了三个响头,跟着脚步声响,走了出去。花平心下着急,强自运力,冲击穴道,却是全无用处。 又过了不知多久,花平忽觉手上一颤,已能动弹。 齐飞玲功力不如花平,穴道犹还被封,花平忙将她穴道解开,见她面色呆滞,如痴似狂,心下担忧,方要开口,齐飞玲忽地将他抱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花平虽是不解女儿心事,但齐飞玲此刻为何而哭,他却也猜了七七八八,只不知如何开解,唯有将她肩膀揽住,不住在她背上轻拍。 齐飞玲哭了好一会,方颤声道:"我妈,我妈…原来姓刘,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我…我这不孝女…"一语未毕,又哭了起来。 花平自知此刻说什么都没用,索性将她搂进怀里,也不说话,让她哭个痛快。 齐飞玲再哭了一会,自觉好些,方觉得自己被花平搂在怀中,不觉脸色飞红,忙忙挣开。 花平虽觉不舍,却也不能老着面皮再去抱她,又见她满面通红,想要岔开话题,顺着方才上面所说道:"飞玲,这个,这个,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家里的事吗?" 齐飞玲抹去眼泪,道:"不知道。" 又道:"我从小就在玉女宫长大,师父只说我家人已死,是个孤女,没说过别的。" 要知那时天下纷争,百姓流离,孤女无家当真是再寻常不过,能有人收留,便已是极为有福的了。父母只怕早二十年就尸骨无存了,却那里去寻?是以齐飞玲也从未想过寻找父母的念头。 花平心下暗生疑窦,心道:"以师父的武功身份,决非无名之辈,他的女儿自也不会是寻常人物,怎会如一般离乱百姓,死的不明不白?师父又怎会不加过问,就任他孙女这般自小失怙?而且,他还似是完全不知飞玲的存在,这其中必有古怪。" 两人一时也想不出头绪,决定还是先爬上去再说。 到得地面,只见满目创夷,那几间房屋早被烧成平地,自是那男子临去时放的火了。 那男子并未将权地灵的尸身移出,早已随火烧去,花平想寻些遗骨以做存念,翻了半日,却为着火头太毒,只拣得了几块小小碎骨,呆了半响,再无它法可想,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一片焦黑,不知怎地,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眼泪再也压不住,滚滚而下。 齐飞玲早哭倒在地,也顾不得他了。 两人哭了一会,渐渐好些,略收拾了一下,商议出谷之事。 这一次,两人完全没有讨论去那里的问题,因为,已用不着。 师父,无论如何,我妈妈的事,一定要问出来! 我的事情可以不计较,但飞玲的身世,一定要帮她弄清楚! 第十四章 冷落天涯今一纪 万里西风吹客鬓 第十四章冷落天涯今一纪万里西风吹客鬓 好生破败的一座庙宇。 积尘遮住了曾经热闹的门楣,蛛网蔽去了横匾的旧日荣光。丛丛野草,盖的院中已全然分辨不出道路。 久已不知香烛滋味的神像前,摆着几个空空的盘子,和一只香灰半满的酒盅,酒盅上还爬着一只小蛛,很努力的,在杯口和神案之间,织起了一张残网。 庙宇已败,神去虫生,本是人之常情,因此,面对这原是对神明大为不敬的事情,他并未怎样。 轻轻一笑,并未将蛛虫挥去,也没有为神像净面去尘,他就只是站在这大殿当中,环视着这灰暗已久的殿堂。 唔,好久不见了啊… 一别十年,老朋友,你们虽是破旧了些,却并未变啊。 而我,我已老了… 十年,十年了啊… 人老去,心如灰,于是,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老朋友啊。 十年的逃避,十年的哭泣,十年的不堪回首之后,我又回来了啊,衣泉。 无论你怎样对我,当我渐渐老去的时候,我还是回来了啊。 一声轻响,并不比一粒米落在地上的声音更大,却成功打断他的思绪,将他唤回。 "你,追来了?" "家父有言,要小侄带话给秦先生。" "…说。" "家父有言,秦先生本是客卿,来去自如,我上官家决不相碍,此话十年前有效,今日一样有效。" "…" "家父又道,他虽不知秦先生有何心事来历,但若秦先生有何驱使,只管传话回来,上官家八百子弟中,决没有贪生忘义的人。" 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 "你回去罢。" "转告上官兄,二十年来承他收留相助,秦某深感厚爱,这些年来所为之事,只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不消上官兄这般看重。" "秦某这次出游,只是想了些当年心愿,并无它意,更没什么旧日恩怨要料理,竟让上官兄这般牵挂,秦某委实过意不去。" "这次出游,不知要多久,或者半年,或者两年,随兴而往,随遇而安,秦某本是江湖浪子,没什么过不惯的,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你,回去罢。" 荒败的庙宇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灯火香烛,只有一丝残阳,自那半开的殿门斜斜射入,为这殿中带来一丝光明。 阳光隐隐约约的,照在他的脸上。 侧着身的他,只让阳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半明半暗的脸上,如悲如喜,仔细看来,却又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本就是一个没人能看透的人。"这是上官金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抚着他的胡须,温着一杯香片,面对着满园鲜花,对上官国思说过的话。 上官国思并未动弹,仍是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若是有江湖子弟在此,会必定非常吃惊。 上官金虹第三子,上官国思,竟会向上官金虹以外的人下拜?! 似是明白他的心意,这秦先生并未说话,也未赶他离去。 "国思今去,不知何日能再见先生之面,请先生保重。" "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后,不发一言,上官国思悄然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呆在这废庙之中。 阳光渐斜渐弱,那仅有的一丝光芒,也渐渐自他的面上滑下,一寸寸,一寸寸的离去。 "可是,从我记事起,好象就没听说过那儿有过主持啊。" "唔?" "…真的。" "但是,你不是也说了吗,你在十岁以前,是不可能顺便下山的,不是吗?" "这个,确实没错。但是,至少在十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那儿肯定已经没有主持了。" "那一年,师父带我们下山,经过祝圣寺时,我和燕儿偷跑进去玩过,后来被师父抓到,大发雷霆,狠骂了我们一顿。" "十年前就已经没人了?你能肯定吗?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会不会记错?" "…不会错的。" 语音由活泼转为沉郁,齐飞玲摸摸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是十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不会错的。" 察觉到语声有异,花平看向齐飞玲,却没有发问。 他没问,是因为,齐飞玲的样子,很明显的,是想把一样事情,说出来,把一种心情,让别人分担。 "那是第一次,师父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不是让别人拿给我,而是她讨价还价之后,亲手买给我的,那时候,我有多开心,多雀跃,就是现在,我也还能清清楚楚的记起来…" 齐飞玲的语声渐渐低下,几同呢喃,花平拍了拍她肩膀,没有说话。 齐飞玲抬起头来,看向花平,笑了笑,握住花平的手,也没说话。 这本是极为安宁而美好的一刻,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这时,插了进来。 "姓花的,几天不见,进步很大啊。" 带着戏谑的语气,虽是用词很不客气,却听不出多少敌意,而齐飞玲一听到这个声音,更是猛的一下扭过头去,满面惊喜。 "燕儿?!" 相去不过十余步,一身淡淡的绿衫,一抹浅浅的笑容。腰间挂着把剑,左手背在后面,右手捻着一条草根,转来转去的,笑着,看着这边的,正是朱燕。 没有说话,她只是笑,眼光转来转去,看一眼齐飞玲,看一眼花平。 齐飞玲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嗔道:"燕儿,你鬼笑什么你?" 朱燕笑道:"还有什么好笑的,自然是笑师姐你了。" 又道"姓花的,你真是有福,我和齐师姐从小到大二十年,都没见她这样笑过几次。" 忽又笑道:"但也巧了,就在这里,我便见师姐笑过一次。" 齐飞玲微微一愣,奇道:"什么?"忽地看见朱燕身后,惊道:"是这里?!" 朱燕身后,过去不过百步,便是一座庙宇,门面虽已破败不堪,但门庭尚在,规模依旧,仍可想象到,当日它香火茂盛之时的样子。 门上横着三个字,虽已模糊不清,但花齐二人便是不看,也知道上面写得是什么字。 祝圣寺。 原来两人一路谈说,不觉路遥,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半山了。 齐飞玲不觉笑道:"可不是呢,还真是巧啊燕儿,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在这里,师父她…" 朱燕忽地截道:"你还能说这师父二字么?"语气却甚是冰冷。 花平心中一凛,双肩一抽,情不自禁,已运起六成功力。 齐飞玲神情甚是迷茫,看向朱燕,道:"燕儿,你…" 朱燕冷然道:"宫主有谕,你已被逐出玉女宫,此已是去年之事,去今已有数月,你如何还能称她师父?" 齐飞玲脸色数变,道:"燕儿,你怎么了?" 朱燕笑道:"玉女宫下弟子朱燕奉命守山,二位若是有事,请先告知在下,在下当转告宫主,再做定夺,二位如无它事,只是游玩,便请离去吧。"她虽满面笑容,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便似是不认得花齐二人一般。 齐飞玲愣了一下,笑道:"燕儿,别闹了,我就是来向师父请罪的,你不让我上去,我怎么请罪?"说着已是走向前去。 擦的一声,朱燕拔出剑来,摇了摇头,笑道:"师姐,你还是请回吧。" 花平心中微微一愣,觉得有些不对。 比之自己闯宫那天的朱燕,今天的她,好象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说,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假作为敌,却暗中提点相助于已,但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今天的她,有些不大一样。 该怎么说呢,今天的她,好象笑得比那天更加灿烂,更加自信。 只是,这笑容,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有些不安呢? 齐飞玲与朱燕一同长大,情如姐妹,花平都能感到不对,她又怎会觉不到?只是,满怀心事的她,实在是无心求索,急道:"燕儿,你若不肯让开,我就要得罪了。" 朱燕的眼睛更亮了,笑道:"好呀。"已将长剑横在手中,左手早捏出了个剑诀。 又道:"师姐,其实你一开始就该出剑,何必浪费时间。" 齐飞玲心道:"你无非是怕让我上去,违了宫主的令,宫主会责难于你,既如此,便和你假打几下,给你个台阶,也就是了。" 她武功地位本就在朱燕之上,在药谷中呆了几月,得权地灵说破窗纸,更是实力大增,心道:"也不能让你太不好看,走上十来招再说吧。" 朱燕笑道:"师姐不会欺负我,燕儿先出手了。"长剑斜指而起,微微颤动,却正是祝融高的起手式。 齐飞玲虽未曾学得四绝剑,却曾听花平说起过,以她对玉女宫剑法之熟,只消略有些些信息,便足了然于胸。 瞧这模样,当是自芙蓉剑法中的"一枝独秀"变化精修而出,听他说,这一式以虚待敌,剑式密繁,落若星河,那正是玉女十九剑中"织女弃梭"的剑意,这两招在下盘防护上多少都有些不便,那么… 打定主意,齐飞玲宝剑挺出,刺向朱燕当胸,去势却甚是缓慢。 朱燕轻笑一声,剑势一荡,化做银光一片,洒向齐飞玲上身。 齐飞玲早知有此变化,全然不惧,一式"织女弃梭",却是逆势而用,自下而上,迎向朱燕剑势,只听叮叮当当数声,朱燕剑势一滞,齐飞玲身形一伏,径去削她双足。 朱燕忽地笑道:"师姐,你中计啦!" 剑势急弯,脚下交错数步,极是巧妙的将齐飞玲的剑避开,而重重剑光,却更快更狠的,压向齐飞玲! 花平大吃一惊,急抢上相救,却已不及。 要知林素音多年苦心,为得便是创出完美之剑,玉女宫原有剑法中利弊之处,她早烂熟于胸,岂会不知原有破绽,又那能不加处置?每一个破绽所在,都有伏笔相佐,当日花平只因剑法上修为太浅,根本还未能迫出这些变化,是以不知。 忽听齐飞玲也笑道:"是么?" 笑声中,一道剑光,如龙出水,似日初升,只一击,便已破开朱燕剑网! 要知朱燕剑网虽密,但力分则弱,她功力本就不如齐飞玲,更未想到她竟还有余力变招,只觉手上一震,下巴上早感到森森寒意,大惊之下,猛一仰头,那剑刷的一声,擦面而过,她惊魂未定,身形一翻,双足连环蹴出,将齐飞玲逼开几步,才定下心来。 齐飞玲面有谦意,道:"燕儿,对不起,你刚才一招太强了,我有点控制不住。" 又笑道:"燕儿,还不肯让开吗?" 花平乍惊乍喜,一时有些糊涂,道:"你,你怎地?" 齐飞玲回眸一笑,道":我没事。"心下却暗呼侥幸。 原来方才她出招之前,忽地想到,"林师伯是何等人物,于剑道见识,不知超我多少,这剑法既然是她半生心血所凝,又岂会留下这等破绽?"心下戒备,早留有余力,才能在朱燕变招时,及时应付破去。 无论剑法-功力,她本都在朱燕之上,又料得了朱燕剑式变化,再加上朱燕心操必胜,未想得计中有计,变中生变,是以被齐飞玲一剑击退。 虽说如此,齐飞玲却知道,自己刚才已是出尽全力,却仍只能逼退朱燕,伤不到她,而且… 对这活泼聪明的小师妹一向极有好感,而在自己离开后,她也正是自己心目中下任玉女宫主的合适人选,所以,并不想当真出重手伤到她。 然而,方才,自己竟被逼到了无可奈何,纵然出尽全力,也还未有全算破招,这等事情,却是以往和她练招时从未遇过的事情。 这几月来,她的进步也不小啊。 不知余下还会有什么精妙变化,担心若当真再遇险招,无法自制,不慎伤人,齐飞玲以极为诚挚的态度道:"燕儿,你胜不了我的,还是让我去见宫主吧,你也尽力了,宫主不会怪你的。" 她这句话却非虚言,她本就强出朱燕不少,这几月更是进步神速,而以她对玉女宫剑法之熟悉,这四绝剑确是无多少秘密可言,只要能认真狠下心来,就当做是江湖杀敌,朱燕决非其敌,只是,这样,朱燕多半是非受伤不可,那却与她的本意相违了。 朱燕却甚是倔强,道:"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没败呢。" 又道:"那两招他也都见过,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了,咱们一招决胜负吧。"说话间,长剑缓缓提起,横在胸前。 齐飞玲心道:"原来一共是四招。"她也是嗜好剑法之人,自听花平说起这几招剑法后,早已渴欲一见,现下终于能够一睹全豹,心下甚是兴奋。 朱燕却并不急于出招,长剑横在胸前,动也不动。 齐飞玲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燕儿,这第四招,叫什么名字?" 朱燕笑道:"叫水帘奇。"笑语声中,剑已削出。 齐飞玲知这一招必定非比寻常,收摄心神,长剑掠出,按向朱燕剑上。 朱燕之剑并未发动,她便不知这一招变化所在,但若容她再将剑势舞近,一旦发动,自己只怕便要措手不及。 要知剑法无论怎样奇妙厉害,却总是要靠这三尺青锋来做文章,齐飞玲既不知她变化所在,便索性以柔和剑劲来锁困朱燕手中之剑,以求不让她能全力发动。 朱燕眼光一闪,笑道:"师姐果然高明。"忽地剑光一闪,直劈过来。 齐飞玲早有防备,横剑一格,不料朱燕这一剑力道竟是大的异乎寻常,她竟未能封住,"当"的一声,剑被震开,身形急退时,已是慢了半分,"哧"的一声,肩上竟被划开一个口子,还喜天时尚冷,衣衫仍厚,并未伤着皮肉。 朱燕却不容齐飞玲喘息,挥剑急攻,又快又恨,齐飞玲先机已失,一时间还不出手,竟被攻的节节败退。 花平心道:"这一招倒也厉害,只是纯是快狠二字而已,似乎和'奇'字不大沾得上边。"心下不觉有些奇怪。 这时两人斗得急了,身形已混做一团,一道白影,一袭青衣,裹在一圈剑光当中,两人本都面貌姣好,身材婀娜,再加上被二人激带起的碎冰凝雪,飞环四周,望之当真是有若广寒下界,麻姑临凡一般。 花平眼力不凡,将两人争斗形势,看的清清楚楚,心道:"这样下去,飞玲只怕有些不妙。",正想设法分开二人,却又觉得与齐飞玲面子上不大好看,心道:"她们总是多少年的姐妹,反正也不会下杀手,无所谓了。"忽听"嚓"的一声轻响,齐飞玲低呼一声,两人各各倒纵,战团已是分开。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格"的一声,却是一根枯枝为风所断,落了下来。 只见朱燕手按剑柄,笑颜如花,极是得意,而齐飞玲… 齐飞玲面色灰败,身子微微摇晃,左臂上被划开了一个口子,殷红的血丝,正不住的渗出来。 花平面色大变,心道:"难道飞玲竟受了内伤?"身形一晃,抢上前去,右手切住齐飞玲脉门,左手早按在她背上。 他此刻医术甚精,只一切便知齐飞玲并无内伤,心下大慰,又想道:"她面色怎地这般难看?难道是生气?可她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啊?" 朱燕笑道:"师姐,你已不是我对手啦,还是走吧。" 花平心下暗怒,想道:"上次见她甚是可亲,怎地这次这般自大。" 要知以他此时身手,便再战一清,一二百招以内,也未必输了于她,朱燕剑法纵精,他却并不看在眼里,精神一振,便想出战,却旋又想到:"她终是女子,再者就理来说,这该是飞玲之事,还是先看她主张。"看向齐飞玲时,却见她脸色竟是更加难看,盯着朱燕,一字字道:"这不是师伯创的剑。" 花平心下大奇,心道:"你怎知道?"却听朱燕笑道:"我本未说是啊。' 齐飞玲沉声道:"这剑叫什么名字?"语气如冰,已是全无笑意。 朱燕却是恍若不觉,笑道"师姐早猜出来了,何必非要我说呢?" 齐飞玲摇摇头,道:"我要你自己说。" 朱燕笑道:"师姐你本是剑道天才,又是宫主眼中下任玉女宫主,咱们玉女宫的剑法,里,没一套你不烂熟于胸,自然伤不到你。" 她仍是笑着,笑意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能让师姐你也要受伤的,只怕,也就只有慧剑了吧。" 慧剑?! 花平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觉又看向齐飞玲,却见她反而轻松了下来,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朱燕笑道:"我早知师姐是个聪明人。" 又道:"咱们各取所需,我也是对得起师姐了。" 齐飞玲苦笑道:"难怪你当日会这般相助于他。"指了指花平。 花平听她二人交谈,心中忽地灵光一现,明白过来,指着朱燕,失声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已计划好了,要借我来挤走飞玲?" 朱燕笑道:"你真聪明。"语中却是隐有讽刺之意。 花平心下怒极,道:"你为何这般行事?" 朱燕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嫉妒了。" 齐飞玲皱皱了眉头,却未说话。 朱燕看向齐飞玲,冷然道:"师姐,一向以来,你容貌比我美,武功比我好,师长重你,同门敬你,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疯了一样追在你身后,可我,我已经十九岁了,江湖却还几乎没谁知道我的存在。"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该不该找机会害你?" 花平心下愈怒,想道:"这等事情,亏她竟还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却见齐飞玲面色如水,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对。" 花平心道:"什么不对?"朱燕也问道:"什么不对?" 齐飞玲目注朱燕,道:"你说的不对。" "咱们年纪相仿,自幼便玩在一处,你这些话,便骗得过天下所有的人,也骗不过我。" "你不出山,是因为你自己不肯出山,你的武功,其它同门便不清楚,我却清楚,宫主也清楚。" "你的武功,早在白刘等几位师姐之上,你的容貌,并不次于我,你若愿在江湖走动,玉女宫的四秀,便会是五秀。" "咱们从小一块长大,我骗不了你,你也骗不了我。" "为什么,燕儿?" 朱燕愣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叹道:"师姐,你为何非要这般聪明呢?要知道,天妒英才,天妒红颜,你将两者都占全了,还是小心些好。" 又傲然道:"我所说的,便是我心里所想,你虽和我相识二十年,却不代表你能知道我的每一件心事。你误结我这小人,是你自己不好。" "不管怎样,你若胜不了我手中的剑,便休想上山。" 齐飞玲轻叹一声,忽地问道:"燕儿,宫主已立你为下一任玉女宫主传人了吗?" 朱燕微微一震,点点头,道:"是。" 齐飞玲叹道:"恭喜你了。" 又道:"别人倒也罢了,白师姐却必定不服,你要小心。" 朱燕笑道:"没关系。"笑意张扬自负,极是明艳。 齐飞玲叹道:"你确是长大啦!再不是那只会满山乱跑的燕儿了。" 又道:"但无论如何,我今天是一定要去见宫主的,燕儿,你让开吧。" 朱燕皱皱眉头,道:"师姐,我早说过,你要过去,便得胜了我才行。" 花平心道:"胜你又有何难?"却见齐飞玲已将剑又执在手中,有些不大放心,轻声道:"我来吧。" 齐飞玲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仗。"又轻声道:"放心,我也还有后着呢。" 花平得她一言点醒,心道:"不错,我怎地把这给忘了。"却终是有些不大放心,道:"不要勉强,别再受伤。"退到一边。 朱燕将她两人举动都看在眼里,虽是听不清说些什么,却也猜个了八九不离十,心道:"奇怪,齐师姐还有什么招数没用?" 要知这一路慧剑已是玉女宫剑法巅峰所在,威力远胜余侪,齐飞玲纵强,在剑法上先就吃了个大亏,朱燕与她相去本就不远,这一番增减下来,便当在她之上,至少,她自己是这样相信着的… 齐飞玲轻叹一声,道:"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了,燕儿。" 朱燕不明其意,奇道:"谢什么?谢我设计害你吗?" 齐飞玲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一剑平平刺出。 朱燕不以为意,一剑削出,极是快捷,全无自守之意。 齐飞玲反手一格,果又被朱燕震开,只一转眼,那剑已又攻到胸前。 齐飞玲退开半步,剑势回卷,阻住朱燕。 当她后退时,朱燕便已如方才一般,借势抢攻,准拟一气将她败下,只是,不知怎地,齐飞玲的剑一回一卷,自己的剑竟似是陷入了阵阵涟漪一般,有些挥之不动。 她心下一惊,反手横掠,方觉手上一松,不料齐飞玲的剑已又如影随形,缠了上来。 朱燕的剑越挥越急,越用越狠,但不知怎地,却总是触不到齐飞玲的剑。 那剑就如淡淡游丝一般,擒不住,挥不去,若即若离的,将朱燕的剑团团困住。 花平心道:"今天倒也有趣,情剑拼上了慧剑,自玉女宫建宫以来,这只怕还是头一遭吧?" 又想道:"飞玲今天的剑,却又和那天有些不同,真是可喜可贺。" 朱燕越拼越急,心下火起,想道:"齐师姐这一路剑法,我一招都没见过,可一招一式,剑意剑势,却又全然是本宫一脉,这是怎么回事?" 花平不动声色,右手搁在身后,看似全无异样,却暗中聚力,凝起了一个直径数寸的叶球,浮在手下,心下打定主意,只要齐飞玲有一点闪失,那便顾不得什么江湖道理,以众击寡之类的,要出手相助。 齐飞玲剑法使的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运用之际,圆转如意,虽是全无锋芒,却将朱燕的狠厉剑芒,尽数化于无形。 要知久攻不下,气力一弱,自身必有破绽显现,齐飞玲朱燕出于同门,轻功身法,无不相同,若是朱燕不支,断难逃去,是以齐飞玲此刻虽是全无攻势,却可说是已占上风。 朱燕自也明白这一点,但却已骑虎难下。唯有不住加力,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慧剑,难道不是玉女宫第一剑法吗? 就凭现在的自己,根本就不配代替她! 若教她这样闯了过去,面见宫主,下面的事情,不问可知。 数年计算,几载辛苦,到头来,难道都只是一场空吗? 不行啊! 慧剑之诀,最重的便是心如止水,不动七情,朱燕现下心浮气燥,大违剑诀,出剑之际,破绽渐增,威力愈削,齐飞玲闪避之间,一发轻松,已渐能窥到反击之机。 又斗了数合,朱燕一剑削下,齐飞玲闪身避开,朱燕跟着反手横削,取她腰间,这一式本应又快又狠,一气呵成,不予对手反击之空,但百余招斗下来,朱燕体力已渐不支,更兼心气浮动,翻手变招之间,已是不大灵活,略为慢了一慢。 这个空档本是一纵即逝,但齐飞玲等候已久,那会迟疑?长剑一振,呛然一阵清响,竟已绕着朱燕的宝剑,逆袭而上! 朱燕猛然一惊,强行发力,震开齐飞玲的剑,但她那如潮攻势,却终于止住。 她反应极快,竟不等齐飞玲攻将过来,右腕一翻,抖出一团剑花,拦在身前。 她自知此时无论体力心情,都是不宜再用慧剑,用得却是玉女十九剑,纯取守势,先求无过。 齐飞玲并不急于抢攻,按住剑诀。 因着朱燕的背叛,心意不豫,而挥出了新的变化。 将每一分心意变化融入剑中,用自己的感情来喂养自己的剑,这便是情剑的真义吗? 如果这样的话… 一直以来,自己总是被动的去防守,去避让,可是,这并不是自己的全部心意。 自己,也是有着迫切的想要去做的事,不是吗? 那么… "燕儿!接招!"呼喝声中,齐飞玲的剑化成一片碧光,洒向朱燕。 朱燕却也非同小可,片刻之间,已是镇定心神,回复清明,剑法细密,守得水泄不通。 花平却是越看越奇,心道:"从没见过飞玲用过这等剑法,今天她究竟是怎么了?" 只有齐飞玲明白,如果说,自己以前所用的剑可以称之为"相思"和"失望"的话,现下所挥之剑,便当叫做"困惑"。 我是谁?! 我父母都是什么人?! 你为何要这样?! 剑出如雨,似是无数的天外之问,无所不入的冲击着朱燕的防线。 无论怎样牢固的东西或信仰,当第一个无法求索的疑问出现的时候,不可逆转的崩坏,也就要来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暇或全然正确的事物存在,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是能经得起不懈的追问的。 人如此,事如此,剑也如此! 问不得解! 破局! 连续破开了齐飞玲三十一剑之后,朱燕的防线,终告失守。 闪亮的剑光,在朱燕面前掠过,那剑光虽美,却是修罗之美,包含着无尽的死意。 但是,朱燕的脸上,却全无惧色。 那么,就这样结束了吧,也好啊… 无悔于自己的抉择,也便不会恐惧于未知的未来。 弃去一切情绪的波动,只依靠精密的计算来行向自己选定的目标,这便是慧剑在这一代的传人,朱燕了… 齐飞玲的剑,并未刺下去。 "为什么,燕儿?" 似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朱燕的脸上,连一丝丝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先有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好,好,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想不到,不过二十年,就能又看到情剑与慧剑的对决,玉女宫果然是有些门道!" 情剑,那是什么东西? 这人竟能识得情剑,知道慧剑? 讶于这个人的语气,更惊于他话中的内容,一时间,三个人都忘了争斗之事,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男子轻鼓双掌,满面笑容,自祝圣寺中踱出。 朱燕和齐飞玲不约而同,一起拱手问道:"请问前辈如…",却又为对方语声止住,看看对方,一起住口。 那男子呵呵笑道:"我没名气,说了你们也不认得,不用问了。" 花平却是心中一动,踏上前去,拱手问道:"请问前辈,可认得岳龙岳前辈么?" 那男子愣了愣,笑道:"你是谁?" 花平道:"在下花平。" 又道:"请问前辈,当年可曾在祝圣寺中驻足?" 那男子眼光一闪,冷哼一声,蓦地欺近身来,一扬手,扣向花平脉门。 花平却那会这般易于?右手闪电般一缩一翻,正是岳家拳法中的"万岁山前珠翠绕"一式。反拿那人手腕。 他料这人十九与岳龙相识,是以特意用岳家拳法相抗。 当日岳龙传艺时曾道,岳家拳流传虽广,这一路"遥望中原"却是岳家内典所载,非嫡子系弟,不得转授,这人若当真与岳龙有旧,便当认得。 那人果然微微一滞,住手不发,哼道:"你是老岳的徒弟?" 花平心下松了一口气,想道:"还好。"躬身道:"在下曾得岳前辈指点过几手拳法,却未蒙收录门墙。" 那人微微颔首,忽地左手一探,竟还是将花平右腕扣住。 花平心意方懈,那想到他竟突然发难?大惊之下,发力急挣,却只觉那人的手就似铁箍一般,那里挣的脱?" 只听两声清叱,齐飞玲朱燕竟是不约而同,刺向那男子。 那人冷哼一声,左手发力,将花平拉在身前,挡得一挡,右手早如闪电般探出,在两人剑上各弹了一下,两人只觉全身一热,手中剧震,把握不住,几乎将剑丢在地上。 朱燕面无表情,退开两步,齐飞玲却看向花平,面色有些惊疑。 花平心念一动,内劲急转,攻向那人,用得却不是星爆,而是火烈。 两股内劲一撞,花平只觉那人的真气如火如荼,炽烈不可方物,却和自己的真气甚是合流,自己的真力竟如泥牛入海,尽数为他化去消纳。 花平不惊反喜,心道:"果然是他。" 那人也是面有喜色,将手放开,笑道:"果然是你。" 花平再无怀疑,纳头拜倒,道:"参见前辈。" 那人笑道:"你确是聪明,只凭那几具泥像,便能自行练成这霹雳手,好,很好!" 又笑道:"我叫秦飞。" 花平却没听过这个名字,看向齐朱二人,却见她俩也是满面困惑之色。 "秦公子…是吗?" 苍老而温和的语声忽然扬起,齐飞玲和朱燕的脸上,也同时现出了喜色。 "师父!" "师伯!" 看着缓缓踱来的林素音,秦飞的嘴角挂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秦某已知天命,真没想到,竟还会有人喊我公子。" 林素音脚下不停,走到面前,并不先和秦飞打招呼,向花平道:"花公子,久违了。" 花平忙回礼时,林素音方道:"秦公子这些年来,一向可好吗?" 秦飞冷道:"还好。" 又道:"我今天来,是想来看看衣泉。" 又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林姑娘当还记得吧。" 齐飞玲吓了一跳,看向林素音。 虽然她也知道,每个人都是曾年轻过的,但却总是无法想象,林素音还是林姑娘时,是个什么样子。 自她记事起,林素音便永是一幅安静温和苍老的样子,未见过她动怒,也未见过她大笑的样子。 林素音听到"姑娘"二字,也不觉摇头苦笑道:"我这真是做茧自缚了,也罢,也罢,左右也改不了口了。" 又道:"秦公子既还记得今日是衣泉师妹的忌日,可还能记得衣泉师妹已过身多久了么?"语音中竟隐有不满之意。 秦飞冷笑一声,却不答应,只道:"想这几个小辈也不知那地方在那里,便烦林姑娘带路了。 朱燕和齐飞玲果然都是心道:"衣泉师妹,这却是谁啊?" 上一代玉女宫弟子中,最有名气的,便是林怀素,林素音师姐妹,余下人中,并无一流人物在,也都没多大名气,也多有在二人长成之前便已过身的。但两人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了多少宫中掌故,谙熟宫典,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那实是大大不对。 林素音看向三人,轻叹一声,道:"飞玲,你已被逐出玉女宫,你不知道吗?" 齐飞玲道:"师伯,师伯,这…"她心下焦急,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几乎急出泪来。 林素音叹道:"算了,既然都到了这里,也挡不住你了。"向朱燕道:"燕儿,带她们去见见宫主吧。" 朱燕躬身道:"是。"脸上木无表情。 林素音带着秦飞先去了,朱燕和齐飞玲互相看看,自走在前面带路。 她一路上不远不近,总和齐花二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两人心下却也有些疙疙瘩瘩,也不知如何谈起,不即不离的,也不愿离她太近。 一路上也遇上了几名玉女宫弟子,却是神态各异,也有仍喊"齐师姐"的,也有只是笑笑的,也有只和朱燕招呼,假装没看见齐飞玲的,朱燕却甚是和气,一一笑脸相迎。 走到一处僻静所在时,齐飞玲忽道:"燕儿,方才那几人,你怎样看?" 朱燕静了一会,才道:"你一向与人为善,武功也好,更是从没有过什么坏名声,宫主那天胡里胡涂便将你逐出门去,私下里为你抱不平的,其实不少。" 齐飞玲笑道:"哦?" 朱燕道:"小红与你关系一般,但她有些傻,总觉得我是趁虚而入,不是好人,所以偏要当我面喊你师姐;青梅也觉得你冤,但她一向与我交好,所以只是向你笑笑;倒是池开她,我真没想到,竟会装着全不认识你,谁都知道你一向最帮着她的。" 齐飞玲笑道:"那自是认定我回不来了。" 朱燕冷然道:"你确实回不来了。"语气如冰,花平心下一阵火冒,却被齐飞玲扯住。 齐飞玲笑道:"然后呢?" 朱燕转回头,看看她,忽地笑道:"小红虽笨,却能信得过,青梅原就和我好,没什么不对,只有池开,等着被压一辈子吧。" 齐飞玲笑道:"可惜了你,若是生为男身…"话未说完,朱燕已截道:"无所谓。"齐飞玲便也默然不语。 只是,当朱燕再度前行时,齐飞玲的唇边,却带出了一丝浅笑,花平看在眼里,虽是不明,却也甚是开心。 不一时,三人已上到玉女宫前,禀报之后,三人被唤到后边,进了一处小花园。 此时春意方回,玉女宫僻处深山,冰雪未溶,花木还未回春,都只是些枝枝桠桠的枯枝,甚是空落,只一人盘膝坐在其中,那自是林怀素了。 林怀素听得三人进来,也不回头,叹道"玲儿,燕儿,过来。"二人应声过去了。 林怀素转过身来,看了两人一会,眼光渐渐变的柔和,叹道:"玲儿,你恨我吗?" 齐飞玲恭恭敬敬的道:"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弟子岂敢不敬?" 林怀素叹道:"那你恨她吗?"指了指朱燕。 齐飞玲笑道:"我谢燕儿都来不及,怎会恨她?" 朱燕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却忍住了没开口。 花平心下大奇,想道:"飞玲这是什么意思?" 林怀素摇摇了头,苦笑道:"你确是聪明啊…" 又道:"燕儿?" 朱燕冷然道:"我听不懂。" 又道:"宫主,齐师姐她这次所犯不是小过,全宫上下,也都已知道,请宫主三思。" 林怀素笑道:"再装就不象了,燕儿。" 又道:"飞玲既已明白,你又何苦再枉做小人?" 花平听的胡里胡涂,全然摸不着头脑,却见朱燕忽然站起身来,板着脸,道:"宫主,弟子有些小事,想先行告退。" 林怀素尚未开口,齐飞玲竟先喝道:"燕儿!"语音已有些怒意。 朱燕颤了一下,站在那里,道:"怎样?" 齐飞玲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我一起长大,你这样对我,我很感激,但现在大家心里都已明白,你还要这样,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她声音放缓,道:"我知道你一向高傲,宁愿受人误会,也不肯开口自辩,但现在是我啊,是我啊,燕儿!" 朱燕一言不发,站在那里。 然后… 然后,慢慢的… 如冰河解冻,如春回大地,如等待已久的少女看见了自己的情人,如饱受荼毒的百姓终于迎来了王师。 朱燕的脸色,软化下来,渐渐柔和,终于,又带出了,花平初见她时,那浅浅笑容。 "师姐,你为何,总要这么聪明呢?" 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花平却能感到,问题,好象已解决了… 可是,飞玲的身世… 齐飞玲却也已想到此节,正要开口,朱燕忽道:"宫主,方才有个叫秦飞的人在半山出现,说是要找一位叫衣泉的前辈,师父已领他去了。" 林怀素脸色一变,怒道:"你说什么?!"旋又镇定下来,问了秦飞的身材长相,却是无不合节。 齐飞玲朱燕对视一眼,却未开口。 你,知道吗? 要是你都不知道,我又怎可能啊… 心意相通,两人相视一笑,林怀素早看在眼里,也不理她们,道:"燕儿,你随我来,吩咐其它人,小心戒备。"语气虽冷静,面色却仍极是难看。 齐飞玲心中一凛,躬身道:"宫主,如有驱使,飞玲义不容辞。" 林怀素看了看她,面色甚是古怪,忽地叹道:"好吧,你也来吧。" 四人一路向南而去,不一时间,已隐隐看见一处水帘。 衡山名景,历数四绝,这处便是水帘奇了。 齐飞玲朱燕自幼便将这里玩得熟了,并不在意,花平却是第一次见,心下颇有些称佩之意。 只见一道水帘自峰顶蜿蜓而下,渐渐壮大,汇入一个石池,再自石池中溢出,那石池离地尤有着二十余丈,水流迸泻而下,形如跳珠喷玉,声似铁骑雷鸣,旁边石壁上刻着五个大字"南岳第一泉",字迹遒劲。 齐飞玲心道:"这里那还有路啊?"却见林怀素脚下不停,直冲向水帘,"扑"的一声,竟已没了进去。 齐朱二人不料有此,方惊呼的一声,便听得林怀素声音传出来道:"后面有路,你们都进来吧!" 齐飞玲朱燕自幼便在山上跑闹,这水帘真是不知来了多少次,却从不知道后面竟还有此洞天,对望一眼,都是惊疑不已。跟了进去。 花平虽于此事无关,却关心齐飞玲,自也跟了进去。 后面是一条蜿蜓小径,收夹在石壁之间,因是多年水气所积,路上壁上,都布满青苔,极是湿滑,几人小心翼翼,走了约半盏茶时光,前面隐隐现出些亮光,忽地听到哭声,却不正是秦飞? 林怀素面现怒容,叱道:"你凭什么在这里哭!"呼的一声,已是掠了出去。 朱燕齐飞玲等人自是不会停下,脚下加劲,也跟了出去。 一出小径,只觉眼前一亮,树绿草密,竟是好生漂亮的一个所在,自瀑布而来的一条小河蜿蜿蜓蜓,流向远方。 只见那秦飞正哭拜在一座小墓前面,双肩不住抽动,显是哭得极为伤心,根本就没有理会林怀素。林素音满面忧伤,站在一侧,并不开口。 林怀素却全然不为所动,擎出剑来,遥指秦飞,冷然道:"姓秦的,你还有脸在这里哭?" 秦飞止住哭声,站起身来,死死盯着林怀素,一字字道:"林怀素,到了今天,你还想妨着我和衣泉?!" 那座小墓并不甚大,墓碑也矮,二人隔墓对视,眼光全无阻碍,拼出一处,几要燃出火来。 林怀素怒道:"你还有脸说?是谁害死衣泉的?要不是你当年突然出现,衣泉早已是今日的玉女宫主;要不是你当年不顾而去,衣泉又怎会心碎而死?" 秦飞怒吼一声,道:"你说什么?是谁不顾而去?!" 又嘶声道:"当日她说是师恩难弃,师命难违,将我赶下山去,还要我立下誓言,二十年内,不得复来,为了这句话,秦某足足在阿鼻地狱中过了二十年,你,你却说是我弃她而去?!" 林怀素林素音面色同时一变,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林素音看向齐飞玲,叹道:"孽缘,孽缘啊。"眼光悲悯,却又有些个庆幸之意。 齐飞玲心道:"师伯为何这样看我?"猛可里心念电转,惊道:"难道…"。 与此同时,朱燕也已失声道:"难道…"两人对望一眼,又同时收声。 花平被搞到昏头昏脑,心道:"她们俩在说什么?" 却见林怀素竟也面有戚容,叹道:"原来如此。" 也看向齐飞玲,叹道:"你明白了?" 齐飞玲整整衣衫,道:"弟子略有些想法,却不敢说明白。" 林怀素闭上眼睛,道:"你和燕儿试着推想一下,让我听听。" 朱燕看了看齐飞玲,笑道:"我先来吧。"却先对林素音道:"师父,衣泉前辈的事,能说些么?" 林素音黯然道:"她是我们的师妹。" 朱燕点了点头,向秦飞道:"请问前辈,你当日和衣泉师叔的事情,董太师父,可是极不赞成么?" 齐飞玲见花平不明,轻声道:"董太师父,就是上任宫主。" 花平心中一震,影影绰绰的,也猜到了些什么。 秦飞看向朱燕,嘴边浮出笑意,道;"你说呢?" 朱燕盯住他眼睛,笑道:"前辈已回答我了。" 又向林怀素道:"宫主,请恕燕儿无礼。" 林怀素并不睁眼,面如止水,道:"你说。" 朱燕缓缓道:"燕儿想知道,当日太师父心中的宫主继承人,究竟是那一位?" 林怀素默然良久,长叹一声,紧绷的唇线竟缓缓化开,现出了一缕笑意。 "你,很聪明啊…" "没错,当日师父心中,最为看好的,是小师妹,而不是我。" 朱燕笑道:"但师叔却和齐师姐一样,无心这个位子,更不想修练慧剑,是吗?" 林怀素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朱燕看向秦飞,道:"前辈如何与师叔相识,燕儿并不想知道,但前辈如何与师叔分手…"她的语气吊的长长的,却未说下去。 秦飞冷然道:"你无须卖关子,也不用怕我伤面子,不错,我是被她赶走的!" 林怀素怒道:"你到现在还想推卸责任?!" 秦飞斜睨她一眼,却未回嘴。 朱燕却是全无讶色,笑道:"前辈刚才能讲出慧剑的名字,想必师叔已给前辈说了很多,也用不着燕儿再来献丑了。" 又道:"若燕儿没有料错,当日之事,自是师叔被太师父说动,决意潜修慧剑,才会请前辈下山,但却终究不能忘情于前辈,所以…" 齐飞玲忽道:"前辈,请问您可曾和太师父交过手?" 秦飞看看她,面有讶色,点了点头。 齐飞玲看向林怀素,似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道:"师父。" 林怀素肩头微微一颤,道:"说吧。" 齐飞玲躬身道:"是。"方向朱燕道:"燕儿,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当日他下山时,师父曾前往狙杀。" 朱燕面色一变,失声道:"竟有此事?"看向林怀素。 林怀素木无表情,全不开口,林素音轻叹一声,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朱燕沉吟了一会,笑道:"我明白啦!"又向秦飞笑道:"前辈,您明白了吗?" 秦飞脸色如铁,盯着林怀素,道:"能说清楚些吗?" 林怀素终于睁开眼睛,冷然道:"你还要我说吗?" 秦飞忽地狂笑起来,笑声凄厉,极是刺耳。 大笑声中,他又跪伏在那小墓前面,嘶声道:"原来你未变心,你还爱我,你还爱我!…"声音渐渐嘶哑,低落下去。 齐飞玲朱燕见他如此,神色都有些黯然,花平心下,也有些感同身受,唇亡齿寒。 曾有过相同的遭遇,他自然明白,若那衣泉不能让上一代宫主相信,她对这秦飞全无感觉,这秦飞会有怎样的结果。 为了爱他,为了让他活下去,竟可以忍受这样的离别苦痛…… 林怀素忽地道:"你好自大,你真当衣泉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吗?" 秦飞蓦地止住哭声,抬起头来,低吼道:"你是什么意思?"眼光凶霸,望之已若猛兽之属。 林怀素冷然道:"你认得她才几年?我和她同门几年?" 看向朱燕,道:"燕儿,你很聪明,只凭些只言碎语,便能将当日之事,推断出十之八九,但有些事情,有些人,却是不能以常理揣度的。" "你师叔她心气极高,又悲天悯人,她所想做的,并非是逃宫她去,与人双宿双飞。" "她所质疑的,是慧剑和玉女宫本身!" 齐飞玲惊道:"师父,您是说…" 林怀素冷然道:"她虽聪明,却又愚笨,不自量力,竟想从玉女宫剑法中研出一套能够凌驾于慧剑之上的剑法!" 秦飞怒道:"胡说,她才不蠢,蠢的是你们,情剑的威力,绝对在慧剑之上!" 齐飞玲花平心中一震,同时想到了权地灵的话: "其实,这情剑之秘,早在二十几年以前,玉女宫中便也有人看穿过。" 难道是她? 花平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正要开口,却见秦飞竟已指向这边,冷笑道:"二十年前,你的慧剑胜不了衣泉的情剑,二十年后,情剑仍是压制住了慧剑,你有什么好说的?" 林怀素面色一变,看向朱燕,道:"燕儿,怎么回事?" 朱燕低声道:"师姐剑法精妙,燕儿不是对手。" 林怀素盯着齐飞玲,低声道:"玲儿?" 齐飞玲垂首道:"玲儿,不明。" 秦飞冷笑道:"她们刚才在山下交手,我看的明白,这女娃儿的剑法,与当年衣泉如出一辙,将这什么慧剑克制的束手束脚,全无胜机,你有什么话好说?" 林怀素沉声道:"玲儿!" 齐飞玲不敢再瞒,小声道:"玲儿此去数月,曾得一位前辈指点,他也说过情剑慧剑之别,又说情慧双生,本是剑之双锋,不宜强自分裂。" 林怀素冷笑道:"是谁,竟敢这般大胆,对我玉女宫的剑法胡说八道?" 不等齐飞玲回答,忽又道:"无所谓。这是内务,回头再谈。" 一带一卷,齐飞玲已被推到一边。滚滚剑光闪现,如浪如风,涌向秦飞。 "无论如何,师妹都是你累死的,姓秦的,给我留下命来!" 第十五章 已断离肠能几许?无边丝雨细如愁 第十五章已断离肠能几许?无边丝雨细如愁 面对着如云剑光,秦飞竟是全无惧色,狂笑道:"好,好!秦某也早就想拆了玉女宫!" 双手提起,全不躲闪,就逆迎向林怀素剑上! 剑掌相击的一瞬,秦飞的右手蓦地一转,以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避开剑锋,横击在剑脊之上。 剑身一沉,准头已失,虽在秦飞右肩上划出了一条血口,却已让秦飞欺到身前! 秦飞狂笑道:"如何?!"左手已如九天怒雷般,狂轰向林怀素小腹! 林怀素冷笑道:"找死!"右足踢出,与他左手一撞,借劲一翻,已跃到秦飞上方,剑光洒下,将他全身罩住。 那想秦飞竟是全不防守,狂吼声中,竟是强行冲破剑网,双拳齐发,攻向林怀素! 林怀素怒叱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剑光一回,左手推出,挡了秦飞一拳,各自翻身跃回。 两人本是隔着那座小墓,此刻过了两招,各自跃回原地,怒目相视,一时之间,却是谁也没有动手。 秦飞刚才硬受两剑,臂上肩上,被开了四五个口子,鲜血洒下,将小墓染的星星点点,一眼看去,倒象是冬去春来之后,点点仰春红花一般。 林怀素面色如常,右手按在剑上,一眼看去,似是胜负已分。 林素音却是心下暗急,"这般下去,只怕难免两败俱伤,却是如何是好?而且,而且,她也在,不能让他们再打了啊!" 齐飞玲等固是不知秦飞的名头,但林素音却知道,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名的"霹雳手"秦飞,有着多么炽烈的斗志,和多么强劲的实力。 而当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上二十年的愤怒,等待,和失望的时候,这样的一个秦飞,该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存在? 打不死,砍不倒,青雷紫电劈不翻的, 霹雳手,秦飞! 第九次跃起交手,第九次各自落回,秦飞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林素音却仍是白衣如雪,一处伤痕也无。 虽也有几处红点,却都是秦飞的血。 师父的剑法,真是太可怕了,这,便是慧剑吗? 但是,为什么,那个人,他还笑得出来呢?" 笑着,抹了一下脸,他开口了。 "你,以为自己还接得了几招?" 冷哼一声,是全然不屑的神情。 "你又以为,你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或许不多了,可一定来得及杀掉你!"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沉。不过,大多数人,都只认为,这,不过是不甘认输的豪语而已。 只有他明白这并非妄语。 虽然没法证明,但是,曾经窥见过霹雳手一斑的他,却深信,现在主宰局势的,确实应该是他。 如果说,以自己当时那一点微未功力,都能伤到一清的话…… 没有任何好感,很想看到她很惨的样子,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她,一定会伤心的吧? "飞玲。" "唔。" "你要小心,你师父快不行了。" "什么意思?" "一下说不清,可她一定已受内伤了。" 对于江湖好汉来说,皮肉之伤,影响不了多少战斗力,真正可怕的,是内伤。 朱燕离他们不远,自也听到了花平的话,虽然没有任何表示,她的手,却悄然滑到了剑柄上,紧紧握住。 这时,双方已第十次跃起! 斩风,断水,绝情! 以刚对刚,以强对强,以快对快。 无双慧剑对霹雳手! 无边无际的剑网,将秦飞的身形完全笼罩,吞噬。 然后… 轰然声中,剑网溃散,口吐鲜血,林怀素的身形,倒栽下来。 "师妹!","师父!","宫主!" 惊呼着,三条身影急掠而起。 林素音接下口鼻溢血的林怀素,不等落地,已按住她的后心,为她输功疗伤。 数十年玄功所积,虽是五内都为摧伤,但只要能有片刻机会调息,决不会有大碍,只是,别人好象也很明白这一点。 "那里走,拿命来!" 如大霹雳般,俯冲而至,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恨之入骨的对手,彻底打至不能翻身! 正在运功疗伤的林素音,全神贯注,虽知道他的攻击,却是无暇自顾。 "休得伤我师父!" "住手!" 仅仅一个时辰前还在缠斗的两把剑,不约而同,围了上来。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不屑的哼声,双手左右挥出,在他心中,连玉女宫主都接不下的拳,用来对付这两个小辈,简直已是有些委屈了 只是,局势的变化,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双剑合壁,刚与柔,快与慢,进与退,完全不同的两种剑法,合在一起,竟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克制,吸收了秦飞的所有攻击,更以更快更强的势头,反击回来。 虽然不可能当真伤到这二十年前便已纵横天下的强者,却也成功的将他阻下。 不可能! 就凭这俩个后辈,怎会用出比她更强的剑?! 为着意料之外的成功,齐朱二人也都有些惊惶,但她们已来不及思考,因为,如创世之初,那足可撕天裂地的怒雷一般的拳法,已又汹涌而至。 虽没有看出方才那剑法的破绽,他却凭着多年血战的经验,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双战虽不可知,但若以一搏一,她们任何一人,都无法接下自己一拳! 以力搏力,自己不怕,先对付那个防守的! 一旦他全心全意的出手,朱齐二女便是联手齐上,也未必接得下,更何况,他现下是凝起十成功力,来袭向齐飞玲? 并不是没有提防他会各个击破,但在秦飞的丰富经验和高明战法之前,轻轻易易,二女便将破绽卖出。 错以为自己才是受攻的主力,朱燕在第一时间中,选择了防守。 当她发现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来不及了。 十成功力的霹雳手,如两团火球,捣向齐飞玲! 林怀素正全力自救,林素音正全力救人,两人都是半点余力也无,虽是近在咫尺,却无力相救。 花平本不愿相助玉女宫,但此刻却已由不得他,怒喝声中,急扑而上。 然而,已来不久了… 拳头首先撞上了剑。 飞掷出的剑。 唔,还没失去冷静,不简单啊… 第一重拳力被长剑引发,那精钢炼成的三尺青锋,只一瞬间,便被摧至碎不可辨。 然后,是齐飞玲的掌。 自知再不能指望任何助力,却仍不愿放弃,将玉女心经运起,要做最后一搏。 只觉玉女宫中全无好人,本想这一下便将她击杀,但是,当正面对上齐飞玲时,当秦飞瞪进齐飞玲的双眼的时候时,却不由得微微一颤。 这样的眼神,怎么会… 还是,不要杀她吧… 那一拳之力,已先为剑引发两成,复又被秦飞收回两成,只余六成之力,然而,纵是六成之力,也不是齐飞玲能接的下的。 "哇!" 身形倒飞,一路狂喷鲜血,"砰"的一声,齐飞玲重重摔到了小墓前。 一击震倒齐飞玲,秦飞已回过身来,瞪着花平,狂笑道:"动手还是救人?" 花平却那有心思和他动手?一声"得罪"双足一蹬,身形急转,奔向齐飞玲。 齐飞玲僵卧于地。生死不知,一口鲜血十九都洒在了墓碑之上,她和那秦飞虽是方才还在狠拼恶斗,但两人洒下的鲜血,却没什么两样,都是殷红温热。 花平也不管那边动静,将齐飞玲扶起,运功为她疗伤,却喜当日雪莲丸尚有剩余,手抖抖的,自怀中掏出来,给她喂了下去。 秦飞那边早将朱燕点倒在地,冷笑道:"林宫主,现在怎么说?" 林素音林怀素却是全不回答,原来二人运功,已是到了紧要关头,半点不能分心。 秦飞仰天狂笑道:"衣泉,衣泉,当日她们要你接掌玉女宫,活活逼死了你,今天,我就挑了玉女宫,为你报仇!" 双手一并,已是劈下。 林素音虽知与事无补,却总不能坐以待毙,不得以之下,双手翻起,硬接了秦飞这一掌。 她本来为林怀素输功相助,所耗已是极重,这一下仓卒相仰,根本不足与抗,只一下,便被震得气血翻腾,扑倒在地。 林怀素却更惨,她五内俱伤,已是不能自救,全仗林素音的内力吊住,这一下蓦地失了外力,只觉天旋地转,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耳听着秦飞的狂笑声,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玉女宫,要完了吗?" "住手!" 年轻而自信的呼喝,正是来自花平。 他应声停住,却是因为花平声音中的感情。 那是…愤怒,惊惧! 不会啊,我并未下杀手,以她的功力,绝不会死的,为何? 转回头来,齐飞玲正横躺在花平怀中,虽是面色惨白,一动不动,但落在秦飞这等大行家眼里,齐飞玲未死,却是一眼便能看出。 "请问前辈,当年与刘前辈可有子女?" 什么?! 刚才,花平为齐飞玲疗伤时,她已软到几乎无力坐起,为了省一点体力,花平将她伏到墓碑边上靠着。 这墓碑乃是寻常青石所成,风吹雨打二十年,表面已是坎坷不平,大大小小,满是孔洞。 刚才秦飞齐飞玲先后受伤,鲜血飞溅,这碑上自也承了不少。 在一处略大些的小窝里,一汪鲜血,正殷红的荡着。 在常人眼中,这本是毫无异样,可是,看在花平眼中,看在曾由权地灵悉心调教过的花平眼中,这毫无异样,却便是最大的异样! 那一汪血水中,两人的血都有! 那么,为何,没有任何异样?! 精研医书,他自然知道,在何种情况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可是,这个结论,却委实太过惊人,使花平只觉口干舌燥,全然说不出话来! 怎会这样? 天哪… 木然的,不知不觉,他放开了手,已几乎失去知觉的齐飞玲,倚着墓碑,斜斜的倒向一边。 猛然惊觉,将齐飞玲扯回,却因着跃入他眼中的一个字眼,停住了手。 刘。 刘? 索性将齐飞玲挪开,花平终于看清了这墓碑上的字样。 不肖弟子刘衣泉之墓。 刘衣泉? 她姓刘? 所认识的玉女宫长辈全都姓林,花平很自然的以为,这个"衣泉"也是姓林,可是,她… 她原来姓刘? 一时间,当日那男子说过话,又卷回心底。 "叔父猜对了,她确是刘姑娘之女。" 刘姑娘? 只觉心中一片混乱,花平正不知所措,秦飞的狂笑声转入耳中,一下将他唤醒。 如果真是如此,就不能让他们再打了! 抱着齐飞玲,急冲而出,喝止了秦飞,可是,然后,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飞玲可能是他的女儿,有何为证? 滴血认亲,他会信吗? 花平还在迷惑中,浑然不觉,秦飞已迫到身侧。 "你想说,她是我女儿?" 不知该如何做答,花平点了点头。 是吗? 唇边再度泛起古怪的微笑,他将齐飞玲的手轻轻牵起。 真有意思啊,为了解除眼前的危机,竟连这种主意也想得出? 不过也难为他了,仓卒之间,能编到这样,已是不易。 可是,注视着齐飞玲,他的心底,在无声的低唤着。 如果,我和衣泉,能有一个女儿,也确实该这么大了吧? 衣泉啊… 一忆及这个名字,他的心,立刻又燥动起来。 报仇,我要报仇! 蓦地出手,连点花平六处大穴,花平与他离的太近,又未防备,顿时动弹不得。 但是,这点穴手法,却更坚定了他的信心,因为,这样的手法,他曾见过… 但是,他已无法开口,他的哑穴,已被点住。 当他努力想用自己的眼神表明他的意思时,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凶猛而炽烈的眼睛。 那眼神,已近乎非人类了。 "小子,你想骗我吗?" "你编得已不错了,至少,这本是一个一时之间无法揭穿的谎言,对吧?" "很可惜,你错了…" 向齐飞玲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皱了皱眉头。 齐飞玲的唇边,犹有残血未去,雪白的唇和鲜红的血织在一处,映入眼中,竟是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美。用食中二指,将她唇边的鲜血刮下,承入左手掌心。 林素音等人倒在远处,不知他在做些什么,花平的眼中,却现出了一丝喜色。 他懂,他果然懂,太好了! 带着不屑的微笑,他从自己胸上挤出一滴血来,点进手心。 "小子,滴血认亲你懂吗?应该说,你的反应,已经是很快的了,可是,很不幸,你遇上的是我啊。" "教我医术的,是天下第一神医,要分辨她是不是我的女儿,只要一点点工夫就够了。" "不过,我也确实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渐渐低落的语声,却因着一个意外的刺激,蓦地激昂起来。 "这是什么!" 两滴鲜血,没有互相排斥,而是合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异样的,合在了一起,就好象,它们本就出于同一条血脉,同一颗心脏。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花平的眼。 自信,沉稳的双眼。 不知不觉,他已解开了花平的穴道。 "看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在下的医术,得之于权前辈。" "权?"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脸上现出了困惑之色。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 "原来你是安叔公调教出来的,怪不得敢如此自信!" 安叔公? 虽是不解,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两个男人开始为齐飞玲急救。 远胜于花平的内力,毫无保留的输入齐飞玲的体内,扫荡着方才留下的伤患。 当齐飞玲的面上现出血色时,他的额上,已有汗珠滴下。 当齐飞玲的伤势已无大碍时,另一种感情,开始苏醒。 双眼被杀气烧的通红,他转回身去,一步步迫向林怀素。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从不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为什么我不知道?!" 狂怒的吼声,来回激荡,林怀素却全然不为所动。 "师妹是你害死的,你竟还有脸说这女儿是你的。" "如果不是你,她到现在仍会好好的活着,是你害死了她,你竟还有脸来要你的女儿?" "你害死了她妈妈。你不配做她爸爸。你不配。" 如冰霜般的语声,不带一丝感情,却将秦飞的怒火激到更高。 "为什么你们都说是我害死她?为什么?" "秦公子…" 叹息声中,自刚才起,便一直保持静默的林素音,终于开口。 "师姐!" 第一次带出了急迫的感觉,却没能发挥效力。 缓慢但坚定的摇了摇头,看着林怀素,林素音的眼中,写满了"决心"。 "师妹,飞玲她是个好孩子,她有权知道。" "现在,已瞒不了她了…" 的确,悠悠醒转的齐飞玲,虽然伤重,却已有了知觉,挣扎着,在花平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没有说话,只是扶在林怀素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长长长长的一声叹息,自林怀素的胸中流淌而出。 也罢,也罢,事到如今,确实,也是瞒不了你了… 原谅我啊,师妹… "秦公子,当日师妹让你下山时,并未准备和你分手。实是另有计较。" 林怀素忽地看向齐飞玲,眼光变的柔和, "玲儿,你可知道?那一天,我为什么,这么生气?" "是因为,玲儿挥出的剑吗?" "…不错" 虽是在和齐飞玲的说话,林怀素的眼光,却渐渐迷离,就好象,她的目光,已透过了齐飞玲,看到了一些,已不在此时,不在此地的,人,和事… "那时,我们三个,一齐在师父门下学艺。她是小师妹。" "她最聪明,最伶俐。无论什么,都比别人好。" "但是,她也是个最有主见的人。" "师父最喜欢她,却常会为了她不听话而责罚她。" "但她从不在乎,每次都一样,一从思过洞出来,便又生龙活虎,百事无惧。" "日子长了,师父也懒得理她了,不过,这也是因为,她虽然这样,在大事上,却把持的极正,从未犯过错误。" "后来,师父决定传她慧剑,我们都很羡慕,因为,这就等于说,这玉女宫是要传给她的了。" "她也很高兴,可她的想法,还是那么怪。" "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情,就更不明白什么是弃情了。" "所以,她想试一试,这个情字的滋味。" 说到这里,她的眼光忽地变冷,斜睨秦飞,冷笑道:"姓秦的,你明白了吗?你只是正巧被师妹看上而已,她不是喜欢你,只是正巧遇上你罢了!" 花平甚是吃惊,却见秦飞竟是面色如常,也冷笑道:"你道我不知道?" 林怀素倒是愣了愣,道:"你…"秦飞已截道:"先说下去罢!我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怀素面色数变,终于续道:"后来,她总和你在一起,我们都有些担心,师父却不在乎,她说,她说,她相信师妹。" 说到这里,她语气一发可怖,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林素音叹了一口气,按住她后心,道:"师妹,你歇一歇,我来说吧。" 她看向秦飞,道:"秦公子,你们结识几月后,小师妹与你便渐少见面了,是吧?" 秦飞点点头,却冷哼道:"那又怎样?" 林素音叹道:"小师妹每日在做什么,你当真猜不到?" 秦飞冷笑道:"我为何要猜,她早对我说过,觉得玉女宫所传剑法中另有深意,想要发掘出来。" 林怀素怒道:"你还笑的出来!小师妹便是因此而死!"她内伤甚重,这一激动,气血翻涌,压制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林素音轻轻拍了拍她肩头,道:"师妹,你镇静些。" 又向秦飞道:"那时候,小师妹每天自已练剑,常常用出些古古怪怪的招法,我们都有些担心,小师妹却只是笑笑。" "终于有一天,小师妹告诉师父,她不想继承慧剑,她想嫁给你。" 秦飞微笑道:"那是七月的时候。" 林素音黯然道:"不错。" "师父她勃然大怒,说要杀了你,师妹不服气,和她大吵起来。" "到后来,她竟和师父争辨,说是自玉女宫剑法中,还可以有不次于慧剑的剑法被发掘,师父自然不信,只是气的更加厉害。" "到,后来,后来,她们就打了一个赌。" "她如果能用自己所悟的剑法接下师父十九剑的话,师父就会收回成命,承认你们的事情,再不干涉。" "其实,当时师父已决意杀你,阻下她的,本就不是小师妹的话,而是小师妹的剑。" "讶于那种奇妙的变化,师父也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后来,师妹就把你赶下山去了。" "她说,只要过了这几天,你们就可以长相斯守,所以,现在把你赶走,让你有点误会,也没什么关系。" "说这话时,她始终在笑,笑的很甜,很自信,我们本来都不放心她,可看了这笑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阻止的话来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九,这个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天,师妹穿了一套鹅黄色的衫子,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师父先出的手,第一招用的是'玉女投梭'" "那一天,师妹展现出了令我们无法想象的剑法,将师父的剑,一一化解,虽然是没有什么反攻的机会,但她有言在先,只要能接下师父十九剑后不败不伤,就算她胜了。" "那时,我几乎以为,师妹,她是对的了。" "可是。" "可是,在第十七招上,师妹本来已将师父的剑势全数压制,却突然惨叫一声,倒了下来。" 秦飞怒道:"比剑不胜,竟强用内功伤人?!" 花平和他想法相若,也微微皱了皱眉。却未开口。 林怀素却冷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为何我一直说是你害死了师妹么?" 林素音黯然道:"秦公子,师父最疼爱的,便是小师妹,决不会有意伤她,那日是说好了只用五成真力,师父并未食言。" "小师妹是接得下的,如果不是,她在那时正好动了胎气的话…" 秦飞脸色一变,双手颤了几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呼"的一下,竟跪在了地上。 林素音续道:"当时我们和师父都吓坏了,检查之后,发现她竟已有身,师父惊悔交加,想要杀了你,为师妹报仇。" 秦飞伏在地上,颤声道:"她,她为何不来杀我?" 林素音叹道:"当时师妹虽已重伤,却仍有理智,喊住师父,道是生死在天,这是她自己愿意,求师父放过你。" "她当时已是奄奄一息,说话的时候,还在不住咳血,她本就是师父最宠爱的弟子,这样来求师父,师父又怎忍回绝与她?" 林怀素在一旁闷哼道:"若不然的话,早在二十年前,我们便已取了你的性命,岂能容你活到今天?" 秦飞竟是未做任何反驳,只是伏在地上,呆若木鸡,不住流泪。 林素音又道:"后来,师父倾尽全力吊住她的性命,请来几名名医相救,但看过之后,都说已没救了。" 花平心下却是有些狐疑:"不对啊,若这样说,动手之时,难道飞玲她妈妈已怀了她有八九个月?那样的话,又怎会看不出来?" 却听林素音已续道:"但小师妹却不愿死,她说,无论如何,她都要将孩子生下来。" 她说到这里时,情不自禁,看了看齐飞玲,齐飞玲却早哭成了个泪人,伏在花平怀里,不住抽噎。 "后来,小师妹竟就拖着这被认为无可救药的身子,咬紧牙关,又活了七个月。" 花平不觉肃然起敬,心道:"她求生意志之坚,确是难以想象。" 要知对花平这等谙熟医术的人来说,何等伤势,能拖多久,无不心如明镜,似林素音所说这等情况,便要再撑一月,只怕也是千难万难,而她,竟忍了七个月… 难怪… 有着这样的母亲,飞玲,你的确是幸运的… 秦飞嘶声道:"后面的事情,我能明白,你们觉得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却又怕她追问,所以干脆就骗她说,她是个孤女,是吗?" 林素音看向齐飞玲,微有愧色,点了点头。 秦飞惨笑道:"既如此,那又为什么不让她姓刘,却让他姓齐?" 林素音低下头去,避开他眼睛,道:"这是师妹的意思。" 秦飞怒道:"是她的意思?" 齐飞玲也是惊道:"是,是妈妈的意思?" 林素音黯然道:"小师妹生下飞玲后,已是油尽灯枯,气若游丝,当时,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飞玲抱在怀里,调弄她的脸蛋。" 齐飞玲听她说起,追忆亡母,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子扑扑索索的,落了下来。 林素音又道:"当时,她对我们说道,她只有一个心愿,想为这孩子起个姓。" "她要这孩子姓齐。" 秦飞怒道:"为什么?"声音却已沙哑。 林素音道:"为什么?我们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师妹她当时仍在笑着,不住的道:'我总是开他玩笑,他总是很不耐烦,可现在,我先死了,人死为大,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偏不,我偏要和他开最后一个玩笑…'当时,她就这样,笑着,咳着,慢慢的,就闭上了眼睛…" 众人都是不明所以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燕忽地插话道:"昔天下两强,秦称西帝,齐号东帝,势如水火,动若参商。" 秦飞一愣,忽地狂笑道:"好,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了好一会儿,渐渐化做哭声,伏在刘衣泉墓前,哭声渐厉渐惨。 花平心道:"这般下去,只怕他非得哭成内伤不可。" 他既知这人是齐飞玲生父,自然而然,便大有好感,又想道:"他们两的遭遇,其实和我们两大有相同之处,只不过,我们比他们幸运一些。" 又想道:"这事情却当从何说起?" 他方才一路听来,只觉得自己若是秦飞,这一腔苦闷,却也实是无处可发。 若是有小人存心播弄陷害,那倒也罢了,无非以血还血,成与不成,总是了了一桩心事,可这件事所牵人中,无论是谁,对刘衣泉都是关心爱护,绝无半点加害之心,可到头来,却是这般收场,究竟,究竟,该怪的是谁? 造化弄人啊… 早已不信神佛的他,斯事斯人之下。竟也情不自禁,有了这样的感想,不是逃避,只因为,要想不再伤害任何人而结束这件事,也只有这样想了。而且,在流尽了她的血之后,的的确确,也不该有人再被伤害了… 关心和重视一个人,却伤害了她,这二十年来,她们心中的伤痛,只怕并不下于他啊… 只是,有人,却不那么想。 衣泉,你等着,你不会让你白死,我今天就为你报仇! "杀!" 虎吼声中,被仇恨烧到通红的双眸,瞠了过来。 糟糕! 蓦地得知当年真相,他似是已失去理智! 林怀素林素音齐飞玲都已重伤,帮不上忙! 自己也不是对手! 但是,如果暗中行事,或有机会。 可是,这样,就需要… 看向自己的身侧,迎接他的,是一双了然的双眸。 "看剑!" 清叱声中,她已拔剑迎出。 虽然,我仍是有些讨厌你,虽然,我仍不明白你为何要对付飞玲,但是,不可否认… 你确实是, 一个聪明人啊… "前辈!我来帮你!" 还未扑到近前,朱燕的剑,已被他生生夺去,片片拗碎。 "好,咱们今天便联手灭了玉女宫!" 还不行! 虽然站到了他的身侧,仍是没有机会出手! 快一点啊,再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你能做到的! "姓秦的,你还要不要你女儿活命?!" 朱燕虽被打飞,却仍保留着相当的体力,借劲跃到齐飞玲跟前,不由分说,手中的残刃已顶在齐飞玲胸口! 狂怒的秦飞,在女儿被制的情况下,也不由的呆了一呆,停下手来,而这,正是朱燕所想要的。 我也尽力了,下面就交给你了。 不过,竟然会把玉女宫的希望交给一个男人,我们,还真是丢脸啊… 那一边,花平并没浪费时间,在秦飞失神的一瞬间,他的双手,已同时撞在秦飞的背上! 以霹雳火烈为表,本出同源的两股内力,自然而然,化在一边,分开了他的护身真气,而当第一层防护被破开时,包藏在火烈之内的攻势,才正式发动。 星爆! 只觉体内就以似有一团火药爆裂开来一般,极是痛苦,但更令他愤怒的,是他的心! "你也来偷袭我?!" 强行镇住伤势,一转身,雷拳擂下,誓要先杀掉这个小子! 心中早有成算,不慌不忙,双手一并,已有黑气漾起。 本来,以自己的力量,并不足以长久支持水镜,可是,现在,不一样。 一击无功,更讶于他竟能有力量支持住自己的重拳,愤怒的秦飞,再度加力。 只是,当他强运玄功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竟又突然在体内暴起! 怎会这样?! 措手不及之下,内力尽被摧散,虽只是一瞬间,但一直要等待这一瞬的花平,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欺身直入,双手密如流星,正是岳家散手中的"千村廖落"一式,只一转眼,已连封了秦飞三十一处穴道。 经脉行走尽被截断,秦飞却仍不甘心,强运一口火劲,拼着受上内伤,也要冲破穴道,杀掉这个卑鄙小人! 只是,对精修忘情诀的花平来说,诸般异种真气的运行变化,又怎瞒得过他? 火生于带! 双手一沉,快捷无伦的,连封带脉四处连结积蓄之处,更潜运"阴灭"之力,将那点点火力驱散。 不甘的怒吼声中,"霹雳手"秦飞,终于倒下。 虽然倒下,他的双眼,却仍是怒睁有若铜铃。 吁出一口气,抹了抹汗,花平这才觉得有些后怕。 经由权地灵的指点,自星爆更进一步,研出了星爆二重劲的变化,可以将潜劲伏进对手体内,加以引发。虽然设想很好,但方才却还是第一次应用,能有多少效果,实也是心中没底。 只是,第一次运用,便对付到了师父的子弟,这真是… 无视于秦飞的怒容,花平扑头跪下,道:"晚辈方才多有得罪,但只求前辈能再三思!" "刘前辈她会不会愿意看到玉女宫被毁,前辈或是比我更有发言权,但飞玲的心思,前辈想过没有!?" 秦飞却似全未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怒目张眉,盯着他。 "…爹。" 不知何时,朱燕已扶着齐飞玲走了过来。 "爹。" 面对着齐飞玲,怒不可遏的秦飞,也终于渐渐软化下来。 "爹,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娘的遭遇,我也曾遇过。" "您想要报仇,可娘是不是想您报仇,您想过没有?" "您也好,太师父也好,每个人都是为了娘好,才会去那样做,所以,我相信,娘不会怀恨。" "不会恨您,也不会恨别人。" 秦飞并不回答,但是,总算也没有翻脸怒骂。 自觉不会比齐飞玲更有说服力,花平不再开口,却担心她的身体,悄然握住她的左手。 齐飞玲偏过脸来,向他笑了一笑。 "这笑容,真象你娘…" 低沉的喟叹声突然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 低沉,忧郁,不复有了方才的狂怒与暴燥。 抬起眼来,看向齐飞玲,那眼中,重现了从容和睿智之光。 "她常说我性子太燥,容易冲动,要小心后悔,我虽口上应承了,却一直改不了…" "还好,你不象我…" 柔和的目光,扫向花平。 "小子,多谢你了,没有让我犯下大错。" "衣泉,衣泉,…" "唉…" 叹息声自三人身后响起,不知何时,林素音已悄然来到他们身侧。 只是硬接了秦飞一掌,她的伤势,本就是最轻的。 "秦公子,这一段恩恩怨怨,纠缠了二十年,今天,也该是个了断的时候了…" "…了断?" "是啊,也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看看林素音的脸色,花平为秦飞解开了穴道。 谁也不理,蹒跚着,他走回到刘衣泉的墓前。 "衣泉,你看到没有,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比你幸运,他遇对了人。" 齐飞玲听他夸奖花平,偏过脸来,嫣然一笑,花平手上紧了紧,心下不觉又想起苏元肖兵来。 如果没有你们,我们的命运,只会比飞玲的父母更加悲惨,是你们啊,兄弟… 轻轻的,轻轻的,如雾的雨丝降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似是老天也已看厌了这数不清的误会,争斗,和悲剧。 雨水轻轻的,却是耐心的,刷洗着地上的血迹,当血红渐渐隐去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也都似变得迷离了起来。 该结束了… 多年来的纠缠和悲剧,该结束了… 没一个人说话,也没一个人动弹,每个人都是一样,呆呆的站在雨里,看着这渐渐湿润的小墓,浑然不觉,如雾的春雨,已渐湿衣… "师父,多年抚养教导之情,飞玲永不敢忘,它年宫中如有用时,请勿忘了飞玲。" "不用了。" "这些年来,你们母女,被玉女宫拖累的太多了。" "…弟子不敢当。" "你也好,师妹也好,总是从一开始就被我们认定要怎样怎样,从未想过你们自己究竟想要怎样。" "如果你没有遇上花公子,如果花公子没有那些朋友,你,便也一样被害了…" "去吧,你们走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玉女宫有燕儿,不用你担心,你也莫要辜负了燕儿的一片苦心。" "你,去吧。" 目送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一老一少的两个女子,开始转身回山。 "为了玉女宫,要你枯守一生,,燕儿,以后就辛苦你了。" "这是燕儿喜欢的,便不会觉得苦。" "再说,为什么玉女宫主就不能婚嫁?" "唔?" "成了亲的人,也可以掌宫啊,一个有能力又可靠的男人,对于玉女宫,会很有好处,就象…他。" "不过啊,我现在倒确实还没有什么想法,要让我动心,那种傻小子可办不到。" "宫主,您放心,能够练成慧剑,我是不会傻傻的被一个情字播弄的。" "对我来说,现在最感兴趣的,只是慧剑和玉女宫,其它的,都无所谓。" 杂乱跳脱的说话,听在玉女宫主的耳中,却是再清楚不过。 虽然并不在意婚嫁之事,却不会特意为着身为玉女宫主便不苟言笑,守身如玉。 虽不想,却不会先说"我放弃"。 燕儿啊,比起玲儿来,你只怕,还要搅出更大的事来呢。 不过,这样,也好。 玉女宫,也确实该是动一动,变一变的时候了。 就,交给你们了吧… 宽阔的官道上。一架马车,正向着洞庭缓行。 "原来,你的医术是安叔公点拨而成,真没想到。" 早就满心困惑,花平趁机发问。 "前辈,这安叔公,是什么意思?" 在回答之前,秦飞先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还喊我前辈?不怕她生气吗?" 所指的对象,自然是正卷在被中酣睡的齐飞玲。 终是不善面对这样的玩笑,只一句,花平已又面红耳赤。 啧啧啧,真是个老实孩子… "叔公不是凡人,当日杀官造反,江湖上大大有名,是已倒名为姓,隐于江湖。" 杀官造反? 花平心中暗惊,却听秦飞笑道:"安叔公本名安道全,便是当年梁山水泊中的地灵星,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神医安道全。" 此语一出,花平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他说起那些武林往事来如数家珍,提到梁山好汉时,又口气这般奇怪。 真笨啊,早该想到的,能连当时派得是谁都知道的,又岂会和梁山无关? 忽地想起一事,奇道:"前辈,那你,你…" 秦飞笑道:"不用绕弯子,若是细查,我也算是钦犯,当年梁山五虎将中的霹雳火,便是家祖。" 又笑道:"说起来,飞玲也是乱匪之后,你要和我家结亲,那便也是半个乱党了。要是害怕,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花平豪气上涌,双眉一轩,道:"前辈这话,未免小瞧在下,俺岂是这等怯懦之人?" 秦飞笑道:"是啊是啊,你若怯懦,那敢来惹玲儿?" 花平却终是没本事在这个话题上说笑,顿时又有些讪讪。 秦飞见他腼腆,只一笑,也不来逗他,只是轻轻抚着齐飞玲头发,叹道:"二十年,二十年了,不知不觉,我竟突然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 花平问道:"不知前辈今后要做何打算?" 秦飞轻叹道:"我也不知道。先去看看老岳,谢谢他,然后,然后再说吧。" 他看着齐飞玲,眼光慈爱,叹道:"这些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的,从未想过,身边有亲人在,那是怎样的日子…" 花平见他深思,不敢打扰,心下却仍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但齐飞玲沉睡未醒,他不忍相唤,心道:"反正也不打紧,等她醒了,以后有的机会,慢慢问好了。" 一想到这"以后"两字,花平情不自禁,又有些心驰物外起来,忽听秦飞笑道:"倒是有些年头没去看安叔公了,看完老岳后,你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吧。" 这一语却是将花平心思骤然拉回,顿时想起自己如何出得药谷,心下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秦飞皱眉道:"你怎么了?" 花平哽咽道:"权前辈他,他已经过身了。" 秦飞惊道:"什么?"旋又松驰下来,苦笑道:"他已年逾百龄,也算是喜丧了,只可惜,我没能去送他。" 花平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但,但他却是被人逼死的啊!" 秦飞大吃一惊,怒道:"胡说,谁有这个能耐!" 齐飞玲被他这一喝惊醒,失声道:"爹,怎么了?" 花平定住心神,问道:"请问前辈,梁山故旧中,可有一个叫君问的?" 秦飞愣了一会,点点头,道:"不错,那又怎样?" 花平和齐飞玲相互补充,将当日之事述出,秦飞不发一言,凝神细听,直到两人说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怎么回事,怎会是他?" 见花平齐飞玲想要追问,秦飞挥挥手,道:"你们莫要问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他似是甚为烦燥,又道:"我要睡一会。莫要扰我。"侧身躺倒,不一会儿已是酣声大作。 齐飞玲和花平对望一眼,心下都有些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第十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 尽洗甲兵长不用 第十六章报君黄金台上意尽洗甲兵长不用 "嘿!" "哈!" 呼喝声中,三条人影各自掠开。 三人都是身着号衣,两个年纪大些,手里都持着判官笔,面上有些不忿。 那年轻些的拱一拱手,道:"承让了。" 那两人对望一眼,左首那人道:"无谓谦虚,我们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旁边一条大汉呵呵笑道:"现在信了么?" 左首那人道:"苏侍卫好身手。我连伯纵服了。"两人转身而去,脸上却仍有些不豫。 那大汉也不理他们,径自过来,拍拍了那苏侍卫,道:"老弟,你来了不过两个月。却已将咱们这儿有名的好手全都胜了过来,这样下去,早晚能坐上我的位子,啊,哈哈哈。" 那人本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被他这句话一惊,抬起头来,笑道:"大人说笑了。" 这人正是苏元。 他正月十五那天,在白马寺突破田奥心艾权二人合击,到得后面,立被录为二等近待,随驾护卫。这个位子已是极高,他既非金人贵胄,又无大功傍身,骤得大用,同僚之间,多有不服,到后来,有传言说他曾一人一刀,击退了田奥心和艾权的合击,故得超常提用,这一下却更糟,所谓文无第二,武无第一,这些人又是身居侍卫,比之一般武林人士,那是加倍的骄横自大,这两月来,或明里挑战,或暗里滋事,苏元几乎三五天便要和人动一次手,只是以他此刻实力,这些个侍卫之中,确也没几个堪与为敌,十几仗打了下来,反而大大有名了起来。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着扬名立万而来,每每听到这等传言,心下都极是忐忑,要知浮名最是累人,他始终不知周龟年和姬北斗的用意,只想悄然行事,等到轮值满时,早早回山,他本是江湖浪子,生性最是不羁,宫中这许多个繁文缛节,他那里受得了? 和他说话的那大汉,正是侍卫副统领迷忽迭,他见苏元孤身一人,却又身手不凡,甚想收为已用,是以常常照拂与他。 苏元却也明白他的用意,常自想道:"你斗那正统领不过,便想结纳人手,但我又何必来掺你们这汪子混水?"但那迷忽迭身为副统领,若是交游好了,也甚是方便,是以和他虚与委蛇,大面子上,倒也不错。 两人正在攀谈,忽然有一个小太监转了过来,满面笑容,先向迷忽迭行了一礼,又向苏元媚笑道:"恭喜您了,苏爷,皇上传你单独入见。" 迷忽迭面色一变,方向苏元笑道:"苏兄弟好大的福气啊。"竟是已有醋意。 苏元心下暗笑,想道:"你想要结纳于我,却又看不得我得意,这般心胸,也难怪你当不得正职。"却不说破,虚虚应付了几句,随那小太监去了。 他心下其实也甚是不安,要知似他这等侍卫,只是远远护卫车驾,便是一年半载见不到金主那也是有的,遑论单独见驾?心里翻来复去,只是在想:"这金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小太监将他带到一处小殿,向殿门护卫说了几声,便教苏元进去,自己却守在殿门外。 这小殿中甚是阴暗,又无灯烛,苏元自光天化日中骤然踏进此地,眼睛一时有点不适,眯了眯眼,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苏元?" 苏元猛一惊,早翻身拜倒,道:"正是卑职。" 那声音来自一张小几之后,只听脚步声响,那人显是已自几后踱出,走向苏元。 苏元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心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自进宫以来,还从未见过金主,虽听人说他甚是慈爱,却终是未尝亲见,要知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并非虚言,若是天子一怒,便是多大的英雄好汉,也决无活路可言,他耳听那脚步渐近,饶是他生性胆大,竟也有些忐忑起来。 那脚步声行到近前,道:"平身。" 苏元不敢失礼,道谢起身,这才看到金主模样,已甚是苍老,脸上满是皱纹,却甚是威严,身着一袭黑衣,腰间环了一领玉带,再无其它饰品。 其时是金世宗年间,这老人便是金世宗,复姓完颜,单名一个雍字。 他见苏元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今日朕传你来,是想赐你一样东西。"向背后指了一指。 苏元眼尖,早看到他方才所据那张小几上有个木盒,心道:"是什么?" 完颜雍指指了那木盒,微笑道:"这个,你看看吧。" 苏元不明就里,见那木盒上落灰甚厚,极不起眼,用手拂了几下,将灰打落,方才看出本色。 这木盒颜色朱红,上面却无什么花纹雕刻,旁边有个明扣,苏元看看完颜雍,见他微笑示意,右手摸上去,微一使力,已将盒子掀开,顿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盒中卧着一柄单刀。 这刀背厚刃薄,虽已不知闲了多久,刀口却仍是闪亮,刀柄上系了一块红布,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已是色调极暗。 苏元握住刀柄,轻轻提起,只觉这刀虽不长大,却入手甚重,显是百练精钢铸成,他本是刀中行家,用手自尖到柄,捋了一遍,只觉刀身铸得极是匀称,刀柄握在手中,也是极为舒服适手,看刀上纹理,更是通体流畅,自然非常,心道:"此刀必定大有来头,却不知是何等人物所用。" 完颜雍笑道:"如何?" 苏元恭声道:"微臣从未见过如此宝刀,确非凡品。" 又道:"不知是何人所铸,可还在人间?" 完颜雍失笑道:'想去寻他吗?晚啦,至少晚了百多年啦。" 又道:"这刀蒙尘已久,也是可惜,你既喜欢,便拿去吧。" 苏元猛吃一惊,心道:'我初来乍到,并无功绩,他骤降赏赐,却是为何?" 要知以苏元性子,完颜雍无论赏赐金珠美女,还是田庄府地,他都并不放在眼里,但这把刀却是他生平仅见的宝刀,对他这等刀手来说,那正是渴欲之物,完颜雍忽然见赠,饶是苏元对金人并无多少好感,仍是行了个大礼,道:"谢陛下。" 完颜雍笑道:"宝刀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谢什么?" 又道:"你可知这刀来历?" 苏元道:"不知道。" 他本是个铁铮铮的江湖好汉,不知朝廷礼仪,虽是曾有学习,却仍是未成习惯,不知不觉,竟已将平时口气带出。 完颜雍摇摇头,笑道:"亏得并无别人在,不然若让御史们听到,只这三个字就参倒了你。" 他口中这般说话,面上却是全不在意,见苏元正要补礼,挥手止住,笑道:"无妨,其实朕与周先生之间,也一向不大拘礼。 他负手而立,抬头望向殿顶,并不理苏元,悠然道:"似你们这等人物,本就不能太受管制。就如天上苍鹰,若真拿了下来,削羽去爪,养进御花园中,乖则乖矣,却便不是雄鹰了。" 又道:"若要那些个唯唯诺诺的奴才,朕这里有得是,那里就缺你一个。" 苏元不敢回话,心道:"这金主好深的心胸,的非常人。"只是心下仍是好奇,不知这刀的来历,但完颜雍既不说,他也便不大方便相询。 还好完颜雍转了几圈,忽又想起,笑道:"说起这刀的来历,倒也一言难尽,总之你只要知道,这刀乃是自陈家谷拾来的就是了。" 苏元全身一震,猛然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完颜雍那深不可测的双眼,只觉心神一惊,忙又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他本生性胆大放纵,向来不畏官长,但不知怎地,一见这完颜雍,却总是甚是压郁,只觉的打心里就不愿放肆。 这等感觉,他在面对姬北斗周龟年等人,也曾有过,只是,那两人一个教他养他,亦师亦父,一个堪称天下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这完颜雍明明全无武功,自己更是一向对金人没什么好感,怎地也会如此? 只是,一想起完颜雍所说,他仍是忍不住,不由自主的,要低下头去,又看看了那刀。 难道,难道,真是那把刀?但是,为何,他们会把它保存下来? 他神情动作,完颜雍俱都看在眼里,笑道:"你没猜错,就是它了。" 又叹道:"此刀自辽入金,辗转已百余年,如果记载未错的话,你当是杨业以下,它的第一个主人。" 苏元心道:'果然是它,"却又对完颜雍的话感到奇怪,不禁问道:"这百多年来,为何竟无人用过这刀?" 完颜雍看看苏元,忽地笑道:"你可知道,这刀为何无鞘?" 苏元愣了愣,道:"微臣不知。" 完颜雍叹道:"名-器如美人,非英雄不能配。" 又道:"据前朝史录所言,当日杨业兵困陈家谷,无粮无援,苦斗多日,终于不能支持,却仍是不肯生为俘虏,撞碑而死。" 杨家将之事,正是宋人口中最为津津乐道,虽是城中行舍不敢公然开讲,但口口相传,却是无所不在,苏元自小便听得多了,自然熟悉,可听一个金人说起,却还是第一次,心下感觉,甚是古怪。 完颜雍叹道:"说起杨业这人,堪比古之名将,无论用兵论武,都是非比寻常,只是,不逢明主,复遇奸臣,任你多大的英雄,那也是没法子的。" 他这句话却甚是无情,已将当时宋人君臣尽都骂了进去,苏元听在耳里,心里不大自在,却也无可奈何。 要知其时的民间评书,虽是骂到潘美时全不留情,痛快淋漓,但一提到当时的大宋天子宋太宗,却都是躲躲闪闪,含含糊糊,不敢深究的。 完颜雍笑道:"你听得不舒服么,但朕说的却是实情。" 他语气顿了顿,又道:"你们汉人民间评书,朕也曾微服听过,只敢骂骂那潘美的刁心毒肺,却不知道,若是君主明白,又那有小人弄权害人的余地?" 苏元心下默然,却是不愿附和,闭口不言。 完颜雍却也并不等他开口,自顾自笑道:"当时杨业身死,辽人终于攻进了陈家谷,将他尸身厚殓大葬…"他话未说完,苏元已是失声道:"什么!?" 他这等举动本来很是无礼,完颜雍却不以为忤,摆摆手,笑道:"你要不相信,那也由你,但朕却无须骗你。" 又道:"一来人死为大,二来,我们塞上男儿最重英雄好汉,这杨业苦战身死,是条好汉,辽景宗不是昏君,岂会乱来。" 又笑道:"活着时惹不起,死来却来搞什么鞭尸挫骨,那是你们汉人才爱玩的东西,我们不喜欢。" 苏元面色微变,却终是说不出反驳之语。 却喜完颜雍也未在这话题上多做纠缠,又笑道:"当日这刀为辽兵所获,献与辽主。" "当时刀鞘已毁,是以辽主便只得了这把光刀。" "这刀确是宝刀,当时辽军诸将中,多有想要者。" "只是,辽主却并未将它赏给任何人。" "他当时放出话来说,想要这把刀,便要拿出配得上这把刀的刀鞘。" 苏元心道:"刀鞘?想这些人既都是大将元勋,什么名贵刀鞘配不起?好生奇怪。"忽地想起一事,顿时面色大变。 完颜雍看着苏元,笑道:"朕知道你也是刀中好手,想来该明白朕的意思。" 苏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知当日辽主之意,可是以人为鞘?" 完颜雍大笑道:"好,好,果然配得上这把刀!" 又道:"当日他曾说道'杨业虽为我敌,却是条好汉,要让这刀屈首伏心,另认新主,必也得是个英雄好汉,须得能包得住这刀上的杀气怨意,才能将它拿走。'" 见苏元静听不语,完颜雍笑了笑,又道:"其实当时正是辽人极盛之时,无论本领功绩,不输于杨业的都不在少数,但象这等人物,却又自重身份,不会轻易觊觎它人之物了。" 又叹道:"你们汉人总说什么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但当真一有什么出色人物,十之八九,还是先被自己人搞得人仰马翻,那有我们塞上好汉来的痛快。" 又道:"说远啦,说远啦,总之,朕今天赐刀与你,是看你确是一条好汉,想来不会辱没了这刀。" 苏元收定心神,谢过了恩,完颜雍似甚是满意,摆摆手,笑道:"你下去吧。" 苏元见完颜雍似又陷入沉思之中,不敢多言,悄然退下,心下狐疑不定。 他初入宫中,便得此重赏,太过不合情理,令他不能不心生戒意。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他的身后,有着姬北斗以及整个玄天宫的存在,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最终能够令玄天宫为金人所用而进行的布置。 如果这样,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接受这把刀呢? 苦笑着,苏元明白,这完全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威之下,生死尚且不能自专,何况还是有物相赠? 而且,如苏元这等刀中好手,面对上这等宝刀,,要不动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相对而言,比起这刀,金主的谈吐与见识,却更是让苏元心惊胆战。 本是怀着警惕与勉强之心前来,但才不过两天,苏元就已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已渐渐被这金主吸引起来。 哼,小恩小惠,就能让我变心吗? 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苏元仍是不能不承认,自己一直以来抱持着的很多想法,正在悄然的改变中… 宫中有制,利器不可轻现,苏元寻了块白布,将这刀密密包了,等到换值之时,带到街上,想要寻家刀剑铺子,配个刀鞘。 他对洛阳不甚熟悉,问了几人,得知这城中最大的刀剑铺子乃是城北的"李记",问出路径,携刀去了。 这"李记"既是洛阳最大的刀剑铺,生意自然极好,苏元到得里面,只见忙成一片,挨挨擦擦,都是些个面目凶恶,身材壮硕之人,他不愿滋事,颇等了些时间,好容易挤到前面,与那伙计说明来意,将刀亮出。 那伙计擎出一柄尺子,上下比了比那刀,正要说话,忽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苏元身后道:"好刀。" 象这等地方,本多江湖豪士,有人识货,可说毫不稀奇,苏元也不以为奇,心道:"此人倒也有些眼力。"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中年文士,满面笑容,站在苏元身后,笑道:"真是好刀,这位仁兄,这刀是在何处打造,可能告知?" 苏元不愿多说,笑道:"这位先生太客气啦。" 又道:"这是在下偶然所得,据说已有些年头了,究竟是谁所铸,倒是真不知道。" 那中年文士上下打量了苏元一会,忽地笑道:"对面蓝园的孙厨子手艺不错,整得一手好素菜,阁下若是无事,可肯同饮几杯?" 苏元心下微感讶异,心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却也正是无事,笑道:"也好。"见伙计已记下尺寸,报出价来,付了半钱银子,便要和他一同出去。 那知那文士竟笑道:"这等好刀,岂能只配寻常刀鞘?"向那伙计道:"只管用心去做,多的都算在我帐上。" 那伙计也认得他,笑道:"管教二爷满意就是。" 苏元正要开口,却被他扯住袖子,笑道:"若要道谢便免了。"拉着苏元出去了。 苏元本是心性豪迈之人,见他这般,更学不来小家子气,笑道:"客气甚么,俺索性连酒菜也要叨扰二爷了。" 那文士哈哈大笑,只道:"阁下真会说笑。" 又道:"什么二爷,只是那些个下人喊得,若是朋友也这般喊,真是羞死人了。" 不一时间,两人已是上了蓝园,要了间雅座,点了几个菜,一壶酒,二人对斟起来。 那文士自称姓萧,名远山,苏元心道:"难道是辽人?" 萧为故辽国姓,北地汉人中,姓萧者极寡。 苏元连饮数杯,和萧远山说笑甚是亲热,心下却仍清明,心道:"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但对方既不开口,他一时也不便发问,只是暗中细察。 这萧远山瞧来也有四十上下,气质高华,却又甚会说笑,甚是可亲,只是谈吐之间,却也滴水不露,只说些不打紧的话,却全不提及自己身份来意。 酒过三巡,忽地门帘一掀,进来一条大汉,道:"今儿有事,来的晚些…"一眼看见苏元,当即住口不言。 萧远山笑道:"老三,你可来了,我今天结识到了一个…"正要客气,那大汉却似甚急,道:"大哥,我找到那小子了!" 萧远山面色一变,苏元却是何等乖觉?早笑道:"小弟还有事情未了,要先告退了,改日再来叨扰萧先生了。" 那萧远山见他乖觉,便也不假做客气,笑道:"当真是不巧的很,改日有缘再会,一定,一定。"那大汉却早有些不大耐烦,看了苏元几眼。 苏元心道:"这人好生粗豪凶恶,决非善人,还是不要沾惹的好。"自下楼去了。 他好容易出来一趟,却也不愿早早便回,眼见得时间尚早,便自在城中闲逛起来。 那洛阳多年古都,气势自雄,规模极大,苏元自城北一路走下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天色将黑了。 苏元与这边路径尚还不大熟悉,眼见得人烟渐稀,暮色沉沉,心道:"这边好生荒凉,全看不见人家,若是一时走的迷了,倒也是个笑话。"便想返身回去。 忽有一个声音唤道:"苏兄?" 苏元猛一惊,心道:"怎会是他?"急转回身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路边,面色也甚是欢喜,却不正是肖兵? 苏元喜道:"肖兄弟,你怎会在这里?"早迎上前去。 肖兵道:"我来这洛阳城中,已有些时日啦。"又道:"不知苏兄却是为了什么,一个人在这儿隅隅独行?" 苏元呆了一呆,苦笑道:"这个吗,却就是一言难尽了。" 抬头看看天色,笑道:"你我总不成就这样站着看天说话,兄弟既早来几天,可知道这边有什么酒肆茶坊么?" 肖兵却是面色有些古怪,道:"这个吗,我也不是太清楚。"脸上肌肉牵动,嘴角咧了几下。 苏元面色微变,却不动声色,斜斜睨去,早看见几人在远处探头探脑,心道:"这又是什么来头?"口中却笑道:"兄弟既这般说,你我便随意走走也无妨。" 肖兵面色微驰,转身先行,却果然是走向偏僻之地。 苏元浑若不觉,自抄了双手,跟在肖兵后面,暗自留意,果见有几人或行或止,远远的缀在后面。 肖兵听的苏元跟上,也不说话,两人走了一会,离的渐近,苏元轻声道:"四人。" 肖兵面色如常,淡然道:"我要后面两个。" 苏元微微颔首,两人忽地同时站住脚步,如离弦急箭般,倒窜而出。 此地已近郊野,两人再无顾虑了。 那几人未料突然生变,待要逃时,那里还来得及?三招五式间,已尽被打倒在地。 苏元将一个灰衣乞丐点倒的时候,肖兵正将一名满脸胡子的小贩扣住,两人相视一笑,各提了两人,方寻了处僻静所在。 那知这几人竟极是倔强,无论怎样逼问,只不开口,苏元心道:"这几人武功不高,却如此硬气,不知到底是那一路人马?"肖兵却已有些不大耐烦,冷笑道:"既如此,你们便在这儿困上一夜吧。"连踢几脚,封了他们的哑穴,对苏元道:"苏兄,何苦为这般几个小贼坏了你我兴致,还是找地方喝酒去吧。" 苏元心道;"他若是要这几人掉以轻心,自行吐露,又为何要封了他们的哑穴?"走了一会,见肖兵竟是全无回头之意,忍不住问道:"肖兄弟,你当真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主使?" 肖兵淡然道:"这几人武功不行,显见得不是什么主脑之徒,他们方才面色闪烁,显见得极是害怕,那自是有什么紧要人质或是把柄为人所握,才不敢背叛,我们又何苦将人向死路上逼?" 又道:"不论是谁在背后主使,既然对我有兴趣,早晚也要站到我面前来,何苦多想。" 忽又道:'前方眼见是家酒肆,你我进去说吧。" 两人寻了间雅座,要了壶酒,点了几个小菜,对饮了几杯,待酒保退走之后,方将这数月之事一一说起。 苏元听肖兵一一说完,目头大皱,叹道:"将帅如此,虽有民心可用,又何济于事?" 肖兵惨然一笑,自喝了杯酒,并不答话。 苏元又沉吟了一会,道:"肖兄弟,辛先生说的事,倒当真好生奇怪。"将周龟年造访玄天宫之事约略说了。 肖兵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事,惊道:"苏兄,你,你竟给金主当了侍卫?" 苏元苦笑一声,一时之间,倒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 肖兵低下头去,想了一会,道:"按说,象你这种情况,人虽在此,心却未必,要说能出多大力给他,那实是难说的很,而为着这等事情,开罪了姬宫主,那更是大大不智,以他的心机,岂会不明此中道理?此人行事,确是莫测高深,当真想不明白。" 苏元口中不语,心中却是大以为然,要知他这月来,每日里白天晚上,想的便都是这事,却是全然猜不出半点头绪,此刻听到肖兵这般说法,那正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肖兵又道:"艾权这人,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苏兄竟能与他打个平手,这几月来的进益,实是可喜可贺。" 苏元苦笑道:"那里算是平手?若一不小心,此刻根本连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可喜可贺?" 两人又喝了一会,肖兵道:"时候不早,苏兄,你还是先回去吧,我现寄住城东午夜居,等你那天轮休,再来寻我不妨。" 苏元自行算了轮休日期,说与肖兵记了,两人再三珍重,惺惺而别。 苏元回去之后,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洗漱之后,自算着该是下午轮值,一时无事,又懒得走远,心道:"不如去演武场玩玩吧。"自行缓步过去了。 他未走到跟前,便听到人声鼎沸,心下有些纳罕,却也不大在意,只是想道:"今天来玩的人倒多。" 忽听到一声怒吼,跟着便是一阵呛呛啷啷之声,立时就听得喝彩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苏元面色一变,心道:"这人的内功好生了得,这几日所见侍卫中并无此等高手,难道是从那里招来的新进?" 他正想间,一眼看见迷忽迭从前面过来,面色却有些悻悻,心道:"他又怎么啦?"他面子上与迷忽迭处得不坏,当下上前抱拳道:"迷忽统领,前面怎么啦?" 迷忽迭一眼看见苏元,愣了一愣,忽地喜道:'老弟,你来得正好,大统领来啦,正在和大家练拳,你也去见见吧。"他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径自去了。 苏元也是心下微动,想道:"耶律忽八竟来了?" 这耶律忽八正是金人御前侍卫正统领,一直在北方金都看守,今日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 苏元对他却是早有好奇之心,要知这耶律忽八只看姓名,便知是故辽之后,辽国为金所灭,本是大仇,金主却将他用为侍卫统领,那本是个极为尊崇重要之位,例为金人贵族所据,当日任命公布之时,曾闹了好一阵子,直争了近月,方才依金主意思行了。 但这耶律忽八却也实有惊人业绩,当日金人校场比武,他竟是人不卸甲,马不去鞍,连败三十一名好手,一时间威震京城,金世宗亲口许他为"大金第一猛安",当时哗动一时,乃是金人官场上的一件大事。 猛安乃金人官制,意为"千夫之长",能得此封者,若非战功累累,便是一部之长,无不是骁勇善战之辈,耶律忽八竟能于这一群猛虎熊罴中脱颖而出,独称"第一",那不但得有极惊人的武学造谙,更必立过非同小可的大功。他究竟立过何等功劳,虽是无人知晓,但经此一战之后,却无人再敢表示对他不满之意。 迷忽迭也是金人贵胄,被耶律忽八压制多年,心下极是不忿,但他确非耶律忽八的对手,虽是郁郁,却也没有办法。 苏元虽来不了过数月,但迷忽迭和耶律忽八的明争暗斗,那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明白的很,心道:"怪道他心情不好。"又想道:"这耶律忽八好大的名头,便见见他也好。"紧了紧腰间衣服,向演武场去了。 他这些日来屡战屡胜,已渐有了些名声,几名武士见他过来,都甚是尊重,笑道:"苏侍卫,你也来玩啊?" 里面早已听见,嗡嗡几声之后,便听到一个极是宏亮的声音笑道:"俺虽久值中京,也知道心月狐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亲近,如今同殿为臣,那也是缘份。何不进来一叙?" 苏元微微一笑,踏步进去,那些侍卫倒也知机,早让开一条通道,让苏元过去。 苏元向里走了几步,一眼看清耶律忽八,顿时怔住,那耶律忽八本是满面笑容,正伸出手来,看见苏元相貌,也是一愣,手竟停在空中。 那人正是昨天来寻萧远山的大汉。 苏元见机极快,只一怔,便已惊觉,行礼道:"参见耶律统领。" 耶律忽八反应却不如苏元,听他一语,方才惊回,他本是伸出手来。一半也想掂掂苏元斤两,吃这一扰,却也无心,草草还了礼,道:"啊,啊,无须客气了。"。 他二人方才只是一时失神,苏元反应甚快,旁边之人多未看出,只几人见耶律忽八未和苏元相握,有些失望。 苏元不知他来历究竟,不想多作招惹,更不想和他交手,只一笑,恭维了两句,却都言不及义,不着边际,只是些个场面之话。 耶律忽八也已听出,面色忽地一沉,道:"这几日来,苏兄好生威风啊?" 苏元心下暗叹道:"来啦。"他早知这几天自己每战皆胜,必定为人所忌,果不其然,耶律忽八方到,便已有人告知。 早有几名侍卫大声道:"是啊是啊,苏侍卫这几天来,连连家兄弟和蒲察思忠也都胜了,耶律老大你要是不出手,这御前第一高手之名,可就真难说了。" 苏元认得那个领头鼓噪的人叫作术虎高乞,乃是迷忽迭的心腹,心里冷笑道:"你自己不是对手,便想挑拨我来出头吗?" 又想:"你这般打算,只怕反而弄巧成拙,这耶律忽八能有这等位份,决非一介武夫,岂会看不出这等寻常伎俩?" 果见耶律忽八也是微微一笑,朗声道:"什么第一高手,都是皇上看重,大家赏脸,那能当真,术虎老弟言重了。" 又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了。" 也不管众人失望之色,便径自走了,将到门口之时,忽地回过头来,向苏元道:"苏侍卫,你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苏元心道:"他想怎样?"却也不惧,跟了上去。 这些侍卫多半还是为着看看苏元和耶律忽八过手才来的,见两人手也没沾一下,便先后离去,都有些失望,议论一会,便慢慢散去了。 苏元跟在耶律忽八去走了一会,见他全无开口之意,心下不觉有些纳闷,他却沉得住气,并不开口,只跟在后面。 耶律忽八渐行渐快,苏元脚下加劲,紧紧跟上。 耶律忽八忽地站住脚步,苏元一时不妨,未收住脚,方离他近些,耶律忽八的右肘早捣了过来。 苏元猛一惊,右手急抬,托向他臂弯之处,却是取他的"曲池穴"。 他料耶律忽八无非是想要略试试他功夫,不愿破脸,更不想运用玄天八功,只想将他臂力卸去便算。 要知耶律忽八试招只在不动声色之间,若苏元还手太着痕迹,便已等若是输了半招,他生性好强,岂会甘心? 他出手极快,虽是耶律发难在先,这一托却是后发先至,足可在他手肘撞中心口之前托住,那料方一触到,忽地手上一震,传来一股大力,右手竟被弹开。 两人之前距离,本就不过一步而已,苏元一招无功,耶律忽八的肘,已捣到了他胸前。 苏元大惊之下,再无保留,吸气收胸,在间不毫厘之际,险险让开了那一肘,右手弹开,食,中,无名三指同时刺在耶律忽八肘弯之处。 耶律忽八只觉灼热,酷寒,酥麻三种全不相同的力劲如潮如风,自肘弯处急侵而入,他内力急提时,震溃火劲,破开麻意,却终于被寒力所制。 他此刻右手肘尖已几乎顶在了苏元胸口,可所运劲力,却全被苏元制住,虽只离着片刻之遥,却是再难寸进。忽地哈哈笑了几声,身形前倾,竟是又自顾自前行去了。 苏元料他招自己随来,不过是为了这一肘之试,未见的真有什么话说,站住脚步,果见他并不在意,渐渐远去。 苏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前微微疼痛,知是刚才为他肘风所波,不觉暗暗心惊。 方才两人虽只交手半招,但惊险之处,比之刀剑相向,也不遑多让,苏元虽是险险挡下,却知此人功力精纯,确在自己之上。 他本已是江湖成名高手,又得姬北斗悉心点拨数月,更是不凡,自来此处后,战无不胜,便是迷忽迭,他虽未过招,却也数度暗试,自料足有六七成胜数,他虽一向谨慎,心下却也时有自豪之意。直到,此刻, 唔,除非生死相较,这个人,我只怕胜不了啊… 这样的打算着,苏元却没有太在意,生性豁达的他,对于这样无意义的比斗和胜负,本就不是多么看重。 昨天还有好多事没聊呢,再过三天,就是轮休了,到那时,去找到肖兄弟,好生玩上一天吧… 第二日正是苏元轮值,金人之制,当值卫士不必尽数列班,三分之一是用着轮换应变,却都需得着号服,正衣冠,守候在侍卫房中。苏元武艺高强,和迷忽迭甚好,又有周龟年的背景,一向吃得很开,十有八九,倒是闲坐相候,这一日也不例外。 到得下午,苏元正和几个汉人侍卫在闲说,迷忽迭忽地过来,笑道:"苏老弟,有差事了。" 苏元忙站起身来,笑道:"请迷忽统领分付。" 迷忽迭笑道:"你只管来就是了,莫要多问多看。"唤了苏元,又点了三四个长相清秀和善的侍卫,笑道:"小心伺候着!" 苏元已知必是金主用人,心下却有些纳闷,心道:"是什么事,人竟不够?"却知无事多问乃是宫中大忌,并不开口,只默默跟在迷忽迭身后。 不一时间,迷忽迭将几人带进一个小小花园,依着一间小殿,极是玲珑幽雅,苏元却未来过,只听人说过一次,知道这是金主亲用的御花园,无论何等皇亲国戚,得宠大臣,不得传召,也不能入内。 里面已有十几名侍卫等在那里,为首的却是耶律休哥,他见迷忽迭带人过来,笑道:"辛苦啦。" 迷忽迭笑道:"大统领客气了。"将苏元等人交待了,自转身去了。 耶律休哥却不说明所来何事,只将各人一一安排了,到苏元时,笑道:"你是汉人,不知国语,给你个好位子吧。"将他分付到殿门把守。 苏元心下暗笑道:"你欺我是汉人,听不懂女真话么?"却不说破,依言去了。 他本来确是不通金人语言,但天下语言,又那有繁复变化之处,能胜得过汉话的?苏元又最性喜热闹,虽来此不过数月,每日与一干同僚呆在一处喝酒厮混,早学会了有几百句话不止。 耶律休哥将各人分付完毕,自已也悄然退入花园当中,苏元站在殿门,一眼看去,只见繁花似锦,却那见有半个侍卫身影,心道:"这耶律休哥倒确非一介勇夫,胸中实有城府。" 不一会儿,听得说话之声渐渐响起,有七八个人走了过来。 苏元心道:"能进这儿的,决没有寻常人物,都是谁啊?"不觉有些好奇。 那些人渐渐走的跟前,苏元细细看时,却都是些年长金人,都有四五十岁了,一个个身材肥胖,衣着华贵,显是金人贵胄,苏元却一个都不认得。 苏元入宫已久,朝中大员,能常得进见的,他泰半也都认得,似这般一个都不认得,那实是有些不对,心道:"这些都是什么人啊,怎地一个都不认得?" 两名宦官迎了出来,道:"皇上在里面等着那,请几位大人进去吧。" 这殿并不甚大,深只数丈,里面早设下十余桌酒席,完颜雍自占了主位,那些人行礼已毕,各各入席,完颜雍举杯笑道:"各位叔伯兄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上京近来如何,可还好么?" 苏元听的上京二字,顿时恍然大悟,想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上京本名会元,地处辽西,乃是女真龙兴之地,金人太祖世祖皆都于此,直到海陵王主政,一意汉化,欲为天下之主,移都中京,又将不愿移去者大加杀戮,才渐渐破落。 后来海陵身死,世宗得立,方又复定会元为上京,他却极是看重金人旧俗,时时往游,往往羁留数月,会元经此数变,原有金人多已散去,现下所住的,几乎都是金国皇室宗亲。 众人各各入座,杯筹交错,把酒言欢,席间气氛极是和谐,金人久居北地,常历苦寒,多有好酒者,不一时间,几个放纵些的,已有些醺醺欲醉。 完颜雍却不大好酒,只浅浅尝些做陪,面上神色却甚是欢喜,不住相劝,于那些人失仪之处并不怎样在意。 忽有一人大声道:"皇上即位以来,天下太平,咱们日子也好过的多,就只一般事太过不该。" 殿中本是一片喧哗笑语,此语一出,忽然静成一片死寂,有几人失手将酒杯带翻在了桌上,酒水沿着桌沿一滴滴落在地上,竟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苏元心道:"这人是谁?好大胆。"已是将真气暗中聚起。 金人起于马上,长于刀弓,于礼仪一道上本就不如汉人讲究,似这般皇亲国戚,见驾之时,均可自携解手钢刀,无须解去,完颜雍一向爱重金人旧俗,更是不加相禁。 一片死寂中,只听完颜雍缓声道:"和喜王弟,朕究竟何事做得不对,可能说清楚些么?" 那说话人叫做完颜和喜,乃是完颜雍的族弟,只四十出头,性情好武,最是粗豪,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又喝的高了,听完颜雍问起,也不理周围许多眼色,大声道:"宋狗近年来越来越是大胆,皇上却始终忍让,吝于兴兵,长此以往,岂是我大金国风?" 完颜雍不动声色,看看众人,温颜笑道:"和喜王弟的说法,列位叔叔伯伯们都怎样看?" 众人开始不大敢出头,后来有几个胆大些的壮着胆子开了口,却还是支持和喜的多些。 再过一时,他们见完颜雍始终不动声色,渐渐放肆起来,声音渐大,七嘴八舌,嘈杂一片。 苏元听在耳中,心下暗怒,想道:"若不是身在此处,马上就让你们尝尝汉人的厉害。" 又想道:"这些人言语之间相互响应,看似杂乱,其实严密,绝对不是临时想到,必是事先计议好的,要强逼皇上起兵。" 又想道:"这些人都是宗室,说话自有份量,难道…难道当真又要兴兵了?" 两国太平已久,苏元并未见过厮杀战场,只听老辈说过。他生性虽是好武,却不喜杀戮,甚感恼怒,心道:"好端端的,非要打仗干什么?" 此时场中声音渐低,众人目光都看向完颜雍。 完颜雍摸摸胡子,笑道:"都说完了吗?" 一个老成些的道:"请皇上示下。" 完颜雍笑道:"是么?"忽地脸色一变,狠狠的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群笨蛋!" 他一直笑而不语,此时突然翻脸,天威凛凛,气势逼人,那些个宗室贵族原本甚是恣肆,此刻被他怒意所摄,竟是不敢说话,"哗啦"一下,都跪了下来。 苏元虽值于殿门,背向里面,竟也是心神一震,隐有惧意,心下骇道:"所谓天子之威,原来竟是这般慑人?" 他入宫已有数月,耳渲目染,都说完颜雍宽厚慈爱,却未想到,他一旦动怒,竟是这等怕人。 完颜雍见众人都伏于地上,不敢说话,略略满意了些,端起杯酒,抿了一口,却已有些凉了,信手拍回桌上,环视众人,又怒道:"打仗,兴兵,你们便只知道这些吗?!" "和喜,你给我出来!" 那和喜的酒已是吓醒了一半,战战兢兢,膝行而出,颤声道:"臣弟在。" 完颜雍看看他,叹道:"七叔是怎么死的,你说。" 和喜愣了一下,方道:"家父是南征之时,为乱兵所害。" 完颜雍"哦"了一声,又道:"他是被金人杀的,还是被宋人杀的?" 和喜嗫嚅了一会,方道:"是金人。" 完颜雍冷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还道你已忘了。" 这一句却是极重,直指和喜不孝,他那里忍得下,猛然抬起头来,怒道:"臣弟刚才话中如有得罪,请皇上只怪降罪,为何要辱及臣弟?!" 他这下极是无礼,完颜雍却全不在意,只冷笑道:"你明知如此,却还要南伐?!" "那几个兵,我后来为你抓到,送了与你,你将他们千刀万剐了,我也没管。" "但你可曾想过,他们都是金人,为何却宁愿杀将私逃,也不愿去杀宋人?!" 和喜却显是从未想过此节,嗫嚅道:"这,这,臣弟不知。" 旁边一个老者见势不对,插话道:"绍王一向忠诚直善,这些个乱臣贼子想的什么,他自然不会明白。" 完颜雍冷笑一声,看向那个老者,道:"佛住叔,海陵王兄那时贬你辱你的事情,你看来是都忘了?" 那老者脸上一红,顿首道:"不敢。" 他两人身份都颇崇高,却一开口便吃了这般两个硬钉子,余众听在耳中,谁还敢再开口?一个个头压的低低的,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完颜雍自静了一会,方长叹道:"也罢,也罢,今日便和你们挑明了说吧。" "你们一心想要上承太祖遗志,混一天下,我都明白。" "但你们可曾想过,天下百姓,想得是什么?" "朕常微服游于民间,虽不敢说是尽体民情,但于民生之计,朕自信所知要较你们为多。" "天下百姓所求,无非食饱衣暖,一家团圆,只消自己那几分地种得出粮,长得出桑,这天下谁属,孰强孰弱,他们却是全不在意,这一节,你们可能明白?" 底下那些人均是金人宗室,自幼锦衣玉食,谁曾知道民间冷暧,听得一头雾水,却是皇上问得,不敢不答,一个个含含混混的道:"明白了。""臣弟明白了。" 苏元听在耳中,却是胸中大震。 生于草野,长于民间,完颜雍所说的东西,他自然再熟悉不过,只是,他却从未想过,高居九天之上的这些人中,竟也会有人想到这些事情,而且,还是那个站在最高的位子上的人… "朕冶世二十余年来,民间至有'小尧舜'之称,朕每深夜思起,常至汗湿重衣。" "朕自问论才论德,均不足与古之名君相并,能够得百姓此称,无非力主和议,天下息兵而已。" "朕非是敢贪此浮名,只是实在不忍看天下涂炭。" "宋人根基尚在,南地水土毒恶,若当真兴兵,谁敢说有必胜之算?" "朕也知道,你们早有不满,只苦于一直没机会说个明白,今日便说清楚了,只要朕在一日,永不兴兵!" 苏元听得这"永不兴兵"四字,身子一颤,几乎跪下。 却听得完颜雍道:"朕有些倦了,你们跪安吧。"竟自去了。 第十七章 历天又复入西海 看君解作一生事 第十七章历天又复入西海看君解作一生事 三天以后,正是个风和日丽,天公放暧的好日子,苏元先到城北取了那刀--果然是配了一把极好的刀鞘。 苏元问起那萧先生来历时,那伙计却有些支支吾吾,苏元何等眼利?心道:"他既有不便,我又何苦相强?那人显非寻常之辈,早晚有遇到他时。"自携了刀,去城东寻肖兵了。 他不知那午夜居坐落何处,一路问起,那店却又不大,一路之上,竟是没多少人知道,他心下暗暗好笑,想:"肖兄弟却也粗了。" 这一带甚是繁华,天时又好,街道之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苏元心道:"这等好天,便找到那店,肖兄弟八九也出去了。"索性放松下来,抄了手,只管在人群中闲逛起来。 忽地听到耳中刮进一句话,却是,"那小子今天没出去,还在午夜。"声音甚是凶恶。 苏元心中一凛,不动声色,斜眼望去,只见几条大汉,俱是满面横肉,神色不善,和一个青衣小厮计较了几句,便匆匆向北去了。 苏元心道:"午夜?那小子?难道会是肖兄弟?"他自那日未弄清是何人要和肖兵为难,常自牵挂,今见是个线索,那肯放过?缀上那几人去了。 行了一会,眼见人流渐稀,苏元心道:"再这般跟下去,莫要被他们看破,却怎生是好?"忽地看见一座小店,门上写着"午夜居"三字,字迹倒有七八成新,显是新开的。 苏元心道:"原来竟是这等一家小店,怪道没人知道。"见那几人分散开来,将前后门户尽数盯住,行动之前,却是甚有默契。 苏元心道:"这几人不简单啊,究竟是什么来头?"却也不愿多想,自进店去了。 这店规模不大,生意也不是多好,只住了四五个人,苏元只问得几句,便已找到肖兵。 肖兵正捧着一碗面条在吃,见苏元推门进来,微微吃了一惊,道:"你来到倒巧啊。,吃一碗么?" 苏元摇摇头,笑道:"人家只怕马上就打上门来了,你倒也沉得气。"因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了。 肖兵听他说了,仍是面无表情,淡然道:"那又怎样?这样倒好了,总算知道是谁了。" 又道:"要打便打吧,我这几日正有些气闷。" 苏元点点头,并未多说。 在他心中,却也觉得,肖兵所言,正是最好的一条路。 若是我明敌暗,便是天大的好汉,也难免为人所算,但似这般,它人摆明车马,刀枪厮杀,却好办得多。 以苏肖二人之能,联手御敌,此刻洛阳城中,能够将他们败下的,还真是不多。 若是仗着人多势众,以众凌寡,苏元御前侍卫的身份,却正合用在此处。 他见肖兵又埋头吃面,抬头看看太阳,已是午后时光,料得对方只怕也等不了多久,只一笑,也自盛了一碗面条,喝起来。 不一时,便听到院中喧哗起来,人声杂乱中,"肖兵"二字,却是听得清楚。 苏元心道:"来啦。",见肖兵也已放下碗筷,两人对视一眼,便要出去。 忽听得一个极是温和的语声道:"请问,肖小兄可是住在这里么?" 苏元一愣,心道:"怎地是他?"却听道肖兵也奇道:"是萧先生么?"推门出去了。 站在院中的,却正是萧远山。他见肖兵出来,笑道:"果然是肖小兄,自当日长江一别,小兄身手谈吐,常在萧某身侧,难得今日天时和美,可愿同车出城一游。?"正说笑间,一眼看见苏元出来,不觉一愣,语声一滞,他却反应甚快,旋又笑道:"原来两位认得,果然是英雄不与凡夫同游,佩服,佩服。" 苏元看了肖兵一眼,见他神色仍是冷冷的,因笑道:"我道是谁,竟是萧二爷,在下这刀鞘还没谢过二爷呢。"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些些小事,无足挂齿,兄弟客气了。" 又道:"左右是巧,想来也没什么事,何不同去?" 苏元笑道:"只不知萧先生要去那里?" 萧远山笑道:"如此天高云淡,城东关林确是个好去处,二位可有意么?" 苏元看看肖兵,见他微微颔首,笑道:"既如此,我兄弟就不客气了。" 萧远山哈哈大笑,自引二人出门,上了马车,向东门去了。 那关林在洛阳城东约七八里处,始于三国之时,当时关羽败走麦城,为吴人所获,用了个移祸之计,枭首送于曹操,曹操却也精明,竟是大张旗鼓,厚葬邺北,更立庙起祠,四时供奉,方有了这处林子。 后来流传千年,洛阳虽是战火结连,数遇大劫,却喜关羽义薄云天,名垂千古,为人所敬,无论官府黑道,都不敢多做侵扰,倒也落得个太平。 苏元熟知旧典,又甚是敬仰关羽,早已访过这处所在,知道那里人烟无多,甚是冷清,却喜得好个深幽所在,心道:"他倒也会选地方,确是不俗,只那里离城已远,好生偏僻,若真是另有谋画,不免要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但既已上车,却也无谓烦心,他见萧远山也在车上,自知不便与肖兵相询,索性笑道:"俺今天起得早了些,实是困得慌,二爷不怪,俺便借这方地方歪一会了。"也不等萧远山答话,便已斜倒,不一会儿,已微有鼾声。 肖兵面无表情,闭目不言,动也不动一下。 萧远山看看苏元,又看肖兵,面上微现佩服之意。 此后一路无话,不一时间,已是到了关林,马车却未减速,肖兵睁眼看看车外,向萧远山道:"还没到么?" 萧远山笑道:"此地冷僻,总不能请二位下车喝西北风啊?" 又道:"我在此地有处宅子,早备有美酒佳肴,咱们小酌片刻,把酒谈论,不也是人生快事么?" 肖兵看看萧远山,忽地冷笑道:"萧先生,你既觉得我兄弟有与你为敌的资格,难道还是这等看不起人么?" 他语气甚冷,萧远山吃他一逼,滞了一下,忽地笑道:"好,好!肖小兄果然快人快语!" 又笑道:"苏兄弟,你也该睡醒了吧?有话睁开眼说吧。" 此时马车已行进一处院落,停了下来,已有几名家人过来卸马定车,动作甚是熟练,行动之际,一丝喧哗也无。 苏元伸了个懒腰,笑道:"多谢二爷盛情,俺这路睡得好香。" 又道:"这便到了吧,二爷究竟有何用意,可以说了吧?" 萧远山笑而不语,作了个手势,请二人下车,自随后下来,方道:"在下今日请两位来,原是想向肖小兄讨教些武学上的东西。" 苏元笑道:"怎么,萧先生原来也是武道中的大行家?在下可真是看走眼啦!"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苏兄弟这是说那里话,在下只做得诗赋文章,那能与人争胜。" 又肃容道:"想和肖小兄过招的,也非常人,乃是我大金第一猛安。" 苏元心道:"大金第一猛安?难道是他?"手心已是微觉出汗。 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步出,沉声道:"大哥说笑了。" 他口称说笑,面上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这人身量极高,比苏元犹高出一头,肩阔胸厚,其时天气已颇为寒冷,他却仍是赤着半边胸膛,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如一座石柱般。正是苏元的顶头上司,御前侍卫统领,耶律忽八。 肖兵心道:"大金第一猛安?好大的口气,这是什么人?" 又想道:'早知他是金狗,那天长江上便该给他个好看。"只是此时作客人家,总不好太失了礼数,勉强躬身道:"在下肖兵,不知这位…"话音未毕,已为耶律忽八挥手止住。 这等行为,已极是无礼,苏元眉头微皱了,心道:'怎么啦?" 耶律忽八死死盯住肖兵,过了好一会,方开口道:"你不姓肖。" 肖兵冷笑道:"那依阁下之见,我该姓什么才好?" 他话中满是讽刺之意,耶律忽八却恍若不觉,竟是正色道:"你姓赵,赵匡义的赵。" 苏元面色微变,看向肖兵,一向以来,他确对肖兵的来历武功全然猜测不透,也曾想过他可能是北方望族之后,但听耶律言下之意,肖兵竟是赵宋王族? 肖兵还未说话,耶律忽八又道:"我不知你为什么要隐姓藏名,但你既能练成天道,便不该在我面前逃避。" 肖兵默然良久,方道:"你知道天道?"言中终于带出一丝好奇之意 耶律忽八惨然笑道:"我?我当然知道!" 刷的一声,他将腰间佩刀拔出,远远的丢了出去。 "要和你过招,这刀不配。" "你随我来。" 耶律忽八转身后行,苏元不明就里,却见萧远山含笑比了一个手势,请他先行。他不甘示弱,又甚是好奇,见肖兵已然起步,便也跟在后面。 萧远山却未跟在三人后面,自行唤了二个仆人,向旁边去了。 几人过了两重房屋,忽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演武场。 只见这演武场长宽均有十余丈,东西两边摆了四排兵器,刀枪剑戟,锤铛钩叉,十八般武器应有尽有,无不闪闪发光,显是时时有人看护擦拭。 耶律忽八转过身来,对肖兵道:"此处兵器皆是精品,无不是百炼而成,你尽可自行选用。" 忽又笑道:"我却很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你不会用的兵器?" 他面色如铁,豹额环目,正是不怒自威之容,这一笑,只显得面色越发狰狞,就如正待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极是可怖。 苏元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听肖兵冷道:"你既知我练得是天道,又何必问这些废话?" 又道:"你用什么兵器?" 耶律忽八道:"这儿的,我都不用。" 苏元肖兵都是一愣,就听萧远山笑道:"老三用的,是这个。" 只见萧远山含笑走近,身后跟了两个家丁,扛了一只大木箱,苏肖两人不知这是何物,都未有动作。就见那两个家丁将木箱扛到耶律忽八身前放下,抬起头来,看着萧远山,神色竟有些害怕。 萧远山摆摆手,道:"你们去吧。" 又道:"不得吩咐,不要进来,有擅自走近演武场三尺内者,杀无赦。"那两个家丁如释重负,退了下去。 耶律忽八自箱中取出一把厚背大刀,沉声道:"此刀名为'长生天',为家祖所遗,重七十一斤,长三尺九寸。" "这刀已传了八代,每一代人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遇上你。" 苏元心道:"难道胡里胡涂就要开打?",踏上半步,拱手问道:"不敢请问耶律兄,令先祖是那位英雄?" 耶律忽八道:"家祖耶律休哥"他虽与苏元说话,双眼却仍是死死的盯住肖兵不放。 苏元不知这人是谁,看向肖兵,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他原道两人乃是数代血仇,念之切齿,可现在看肖兵这样,显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名字,这却是怎么回事? 萧远山叹了一口气,道:"两位都是汉人,不知我北地英雄,那也难怪。" "休哥先祖乃当年大辽第一勇士,也是第一名将,二百年前,宋主亲征,犯我燕云,百战皆胜,却终于为家祖所败,大辽才能保得住这燕云十六州。" 苏元听他这般说,忽地想起一人,失声道:"你说得可是当年高梁河一役中的契丹统帅,耶律休哥?" 他此言一出,肖兵面上立时现出极为痛恨不屑的神情,却仍是不明就里。萧远山"咦"了一声,道:"苏兄好渊博。" 又道:"但前后之事,恐怕苏兄也还未能尽知,还是让在下说个明白吧。" 肖兵忽道:"你也是耶律后人?" 萧远山傲然道:"在下本名耶律原三,正是休哥先祖之后。" 又道:"金人狠忌,宋人偏狭,以本名行走多有不便,是以在下易姓为萧。" 又道:"萧姓本就是我大辽皇族之姓。我家原是皇室旁裔,以此为姓,也不为谮越。" 苏元冷道:"我若现出去振臂一呼,耶律先生就不怕金国精兵将这里夷为平地吗?" 耶律原三大笑道:"我现居着御使中丞之位,家弟不唯受封"猛安",更得皇上亲口许为"大金第一猛安",满朝上下,谁不知俺是大辽之后,萧远山三字,只是在民间隐游时所用罢了。" 又道:"这先且不提,待俺将当日之事说于苏兄知道。" "当日宋主兵破北汉,尤不为足,又挥师北上,来取俺大辽的燕云十六州。" "那时他兵多将广,齐心协力,只数月间,已取了俺几个大州去,只南京尤在苦苦支撑,未被克下。" "那时朝野纷纷,无不震怖,都说莫若还与他算了。" "却喜休哥先祖力排众议,统兵南下,设伏于高梁河,一战成功,将宋兵驱回河南,立下不世之功。" 苏元冷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那又怎样?" 耶律原三道:"但苏先生可知道,当日开战之间,休哥先祖曾传令各部,必擒宋主,最后却是休哥先祖身被三创,让宋主从容遁去。" 苏元道:"这有何奇,战场之上…"忽地想起一事,面色大变,住口不言。 耶律原三道:"苏兄明白了?" 又看向肖兵,道:"此后事情,肖先生当比我更清楚了?" 那知肖兵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耶律忽八面色一变,低吼一声,抢上一步,耶律原三挥手将他止住,面色却也甚是难看,盯着肖兵道:"你竟全无所知?" 肖兵道:"正是。" 耶律原三嘿嘿冷笑道:"好!好!好个赵匡义,竟这般看不起人!" 又道:"既如此,我便说与你听!" "当日战场相逢,休哥先祖携三十近卫将宋主逼至死地,原是想将他拿下以做人质。" 说到这里,他忽地冷笑几声,样子甚是不屑。 苏元肖兵自知他是暗讽徽钦二帝之事,肖兵心下极是恼怒,当下便想动手,却又觉得不妥,只朗声道:"我宋犹存,辽主何在?" 耶律忽八大吼一声,猛扑过来,耶律原三怒喝道:"老三,住手!" 耶律忽八倒也甚是听话,住手不发,却仍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极是可怖。 耶律原三盯着肖兵,嘶声道:"肖兄好快的口,可是觉得当日之事,宋人败得太惨,是以不敢听完,总要岔开么?" 肖兵冷哼一声,再不开口。 耶律原三方道:"此事去今已有数百年,我也无须讳言,当日一战,赵匡义一人,将三十名近卫诛杀殆尽,休哥先祖仅以身免,却也身被三处重创,将养数月,方得痊愈。" 他语音本甚是平淡,但说到"仅以身免"几字,却也无法自制,微微颤抖。 苏元倒吸一口冷气,心道:"我大宋本是以武开国,太祖太宗仗着两条杆棒,生生打下了百四军州,但却未闻能强横若此,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两军对战疆场之上,纵有无双武技,却难当成千成百,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士,想那耶律休哥号称辽国第一高手,身侧近卫自也不是等闲之辈,以三十一人之众,又挟大胜之威,却为赵匡义一人屠戮无余,那赵匡义的武功,岂不是高到惊世骇俗? 不觉看了肖兵一眼,心道:"肖兄弟若继续修习,是否也能达至此等境地?" 只见肖兵神情专注,显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 耶律原三续道:"休哥先祖败回之后,引为平生恨事,未说与任何人知道,只说是杨业运粮经过,救去宋主,平白让他领了这个虚名。" "休哥先祖终其一世,也未能弄清这武功的奥秘,恨恨而终,只遗下一把长生天,教后人为他报仇,从那以后,我家子孙,世世代代,皆以之为任。" "唯要报此仇,便要先搞清楚宋主用的究竟是何种武功,但自那以后,他却再未上过战场,以他地位之隆,身份之崇,又那有出手机会?这一等,就等了七十多年。" "百多年前,我家终出了个出类拔粹的人物,隐姓化名,科举中第,侧身宋廷,用心二十年,终于查出了天道之秘!" 肖兵苏元对视一眼,均有惧意,苏元心道:"他们究竟是学得了天道,还是学得了天道的破法?"肖兵却想道:"大宋自建国以来,就息武恬文,全不觉虎狼成群,环顾在侧,难怪会有靖康之耻。" 又听耶律原三道:"他却也未能得窥天道一斑…"二人都是心头一宽,暗道:"还好。","但却终于查得了天道的真相。" 苏元倒也罢了,肖兵却是心下大奇,他虽修成天道,但于天道过往种种,却是全然不知,而修习至今,瓶颈已现,偏又不知进取之法,是已对耶律原三所言,极是好奇。 耶律原三却住口不言,看了几人一会,忽地笑道:"几位都是宋人,这杯酒释兵权的事,总不用我再说了吧。" 苏元冷哼一声,道:"耶律先生,有话便请直说,何必多卖关子。" 耶律原三笑道:"我怕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话音未落,肖兵忽地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 与之同时,苏元也失声道:"原来如此!"语声惊惧,却又隐隐有着佩服之意。 耶律原三笑道:"二位果然聪明!当日杯酒释兵权,释得不仅是兵权,更有各门各派密传绝学!赵匡胤单建了一座小宫,唤作"琅环宫",教各部将领将平生绝学尽数献上,收藏其中,每日研习。” 顿了顿,又道:”他实是武学中的不世之才,竟能将这些千差万别的武功强行合在一处,化成三十六招拳法,又藏入了刀枪剑戟诸般变化,若纯就武学而论,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一套绝学,赵匡义当日便是恃此击败休哥先祖。" "只是此等惊世武学,却非常人能习,自赵匡义过身以来,二百年来,宋廷便再无人能够修习成功。而金人兵入汴京之时,一应典籍尽数毁坏,家父方时只是个户部待郎,虽是千方百计,却都未能查到天道的下落,还道就此失传,那想到一晃数十年,终于老天有眼,教我兄弟等来了你。" 苏元见他说话之际,越来越是激动,目现凶光,盯视肖兵,方才的儒雅风度荡然无存,心下暗惊,想道:"此等数世血仇,确是难以调解,只是,如今辽国为金所灭,大宋也被欺到偏安一隅,还争什么?!" 又想道:"他教家人不得走近,那自是以为耶律忽八有必胜之算了。" 又想道:"肖兄弟竟是天璜贵胄,真是想不到,他一个凤子龙孙,却是为何要来走这江湖路?" 肖兵默然了一会,道:"既如此,动手吧。"缓缓步入练武场中,信手抄起一柄长枪,沉肩压肘,枪尖微微扬起,指向耶律忽八,却是一式"中平四孚"。 有道是,"中平枪,枪中王",这一式"中平四孚",原是天下任何枪法中都有的一式,但看在苏元眼中,只觉得肖兵这一式用得分外沉稳狠辣,且出手,运肘,沉腰,与之其它诸多使枪的门派名家,均多出了几分变化,这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招进手招式,但肖兵此刻用来,不惟枪尖寒光闪烁,就连枪缨,枪托,枪身诸处,都是杀气流溢,苏元一眼看去,已看出了六七个暗藏变化。 苏元暗暗心惊,心道:"若是肖兄弟与我对敌,用这一式来攻,我却当如何应付?" 自行推演了四五个避让之法,都觉不太觅当,总是要主从易势,为他枪势所驭,心道:"这一枪出手,正面对敌,并无死角,最好的法子,还是一刀劈破他的枪意,不让他诸多后着绵绵发挥。" 耶律原三目注枪尖,神色不动,缓缓道:"这一招叫什么?" 肖兵道:"中平四孚。" 耶律原三大笑道:"好,好名字,一枪出手,就想宾服我们东夷西狄?就看是谁伏得了谁!"大笑声中,耶律忽八已是一刀挥出。 他刀方一动,肖兵枪已急振,却不抢攻,只是虚晃数下,枪缨舞起,一片红光中,枪尖却已隐去。 耶律忽八看不清他枪尖所在,不知他下一枪会刺向何处,不敢轻动,刀势逆回,横于胸前,凝神戒备。 苏元看得明白,心道:"原来是高家的九探蛇枪。" 这蛇探枪本是三国赵云所传,共有七式,号称"盘蛇七探",赵云当日倚之枪行天下,扶刘抑曹,做下好大功业,后来蜀国亡灭,赵家子弟出奔,辗转相转,最终落入高家手中,高家先祖却不甘落个从赵之名,强自增益变化,将之加之为九,九为极数,也暗含着要蛇化为龙之意,后来高怀德,高怀明兄弟以之相佐赵匡胤,功成名就,得封王爵。到得赵匡胤怀酒释兵权时,二人将枪谱纳上,阅谱之人细细研学,觉得这一路枪法以守为攻,枪枪夺命,却仍能持有大将之风,中正平和,不至阴毒,乃是个"君莫犯我,我不欺君"之意,正合着圣主明君德化四方,宾服蛮夷之意,因之将它化入这一式"中平四孚"之中。 苏元自不知道这许多来历,只是心道:"九探蛇枪出则必杀,若一击不中,自身便是空门大露,肖兄弟难道竟想一招决生死?"背上不觉渗出汗来,偷眼去看耶律原三时,却见他仍是满面笑容,竟是全不担心耶律忽八。 肖兵不动声色,枪尖不住播弄,他自当日长江一战,已知耶律忽八真实武功确在自己之上,今日又知道两人竟是数代深仇,一发不敢大意,立下了一个"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打算。 苏元见他枪法用的水泄不通,心下微宽,想道:"若似这般,急切之间,耶律忽八只怕也无机可乘。" 那知耶律忽八忽地大吼一声,就似响了一个闷雷般,苏元虽是功力精纯,也觉耳中嗡嗡作响。 他侧受余波,已是如此,肖兵首当其冲,滋味不问可知,只觉胸口一闷,手上一慢,耶律忽八的刀,早如雷轰电擎般落了下来。 肖兵自知机先已为人所制,枪势虽疾,却已比刀劲慢了半分。若这般交攻,自己必定先为劈中。他为人极是沉静,虽惊不乱,双手一推一送,长枪横回,挡得一下,只听"格"的一声,长枪已被劈成两半,但肖兵却早借劲跃开。 苏元松了口气,心道:"还好。" 只是高手过招,机先一失,那便处处受制,肖兵方才跃到西首站住,只见刀光夺目,早涌了过来。 肖兵此时已退得甚为靠后,背后已是兵器架,他一反手,抽出一对朴刀,施展开来,却是正宗的石家雷霆刀法,以刚对刚,全不显弱。 只是他一来已失先机,二来真实功力也确是不如耶律忽八,只斗得数合,早又被他将朴刀震飞。 耶律忽八刀势一回,将肖兵掷来的朴刀砸飞,再要进击,却见银光闪闪,肖兵竟已抄起一柄大戟,劈杀过来。 画戟一尖三刃,兼得枪之锐,刀之利,钩之诡,棍之威,极是难练难用,多见军阵,江湖高手,少有倚之成名者,苏元所知虽博,也只知道有个"塞外青龙"韩九英,尝以一路"青龙戟法",自立"青龙门",在塞上做下好大一片基业。 韩九英与姬北斗甚是交好,苏元当日曾奉命出关递书,与他也曾探讨过些些戟法心得,曾数度见他演显戟法。 韩九英的戟法,在武林中已是不凡,但此刻,苏元却知道,若他当真对上现下的肖兵,能走满百招,便已是侥幸! 那柄大戟在肖兵手中用来,竟是如龙似虎,翻飞自如,要知画戟自具三钩,本就最擅锁拿兵器,更兼戟长刀短,颇占便宜,一时之间,将耶律忽八逼得节节后退。 苏元却暗暗皱眉,心道:"似这般打法,纵占上风,却难致胜,肖兄弟功力不如,如这样耗将下去,只怕不妙。" 他心中明白,肖兵身在局中,自然更加明白,心下自盘算道:"若这般耗下去,我只怕不见便宜,倒不如这般这般。" 他心中计议已定,戟法数变,渐渐将耶律忽八迫向场东两排兵器架旁。 耶律忽八虽落下风,却是不慌不忙,一口刀守得水泄不通,他这口长生天重达七十一斤,犹胜寻常的铜人锍挡,若是被他扫到一下,便是精钢熟铁也吃不消,肖兵虽占上风,也不敢太过相迫,只怕一个不慎,被他反击,又怕他看破自己用意,走走停停,足足费了七八十招,才将耶律忽八逼到角上。 两人再斗得几合,肖兵忽地右手一颤,似是久战之下,气力不支,露出一个破绽。 耶律忽八早觑得明白,左手一引一带,右手刀"铛"的一声,已砸在戟杆上。 肖兵吃他这一震,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画戟已然落下。 耶律忽八那会放过这等机会?右手一拧,变削为刺,直取肖兵中宫。 那想肖兵竟似早知有此一刺,忽地一记铁板桥,翻身倒下,让开了这一刀的同时,左脚挑,右脚蹴,那画戟被踢得倒刺而起,闪亮白刃,不偏不倚,正刺向耶律忽八小腹。 这一击极是诡异突然,但要伤到耶律忽八,却仍是未够,身形微退,长生天斜劈而下,已将画戟砸在地上。 只是,肖兵的用意,本就不在这一戟之上,耶律忽八身形方动,压力稍减,他即一冲而过,耶律忽八大吃一惊,身形急拧,刀柄反挫,护住后心,他身形虽巨,这一下却极是利落快捷,苏元心中,也暗暗称了一个好字。 耶律忽八转过身来的时候,早有准备,要面对来自任何角度,无论怎样的猛招,只是,他仍没想到,所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进攻。 肖兵这一冲,并不是为了攻击耶律忽八背后,他的目的,是耶律忽八背后的两排兵器架。 双脚连踢,两臂轮开,推拍踏点,数十件刀枪剑棍,被撞至飞在空中。 兵器由飞起至坠地,不过短短片刻,若是常人,在这等间不容发之际,能一一闪开,不被伤到,已是极难,更不要说是运之伤人了。 只不过,肖兵,却并非常人。 天道传人,肖兵! 精通天下兵器招式之秘,对他而言,再多的兵器,都只等于自己身体的延长。 只要一指一点,便将刀剑置向最能发挥杀伤力的位置;只要一推一送,长棍大矛全都循着自己的轨迹袭往对手。 混乱而清晰,纷杂却了然,数十件兵器,就似是一个有数十只手的巨人,攻向耶律忽八。 自然也有碰在一起的,可是,碰在一起的兵器,只会以更快更猛的劲力,和更奇更诡的路线,侵袭过来。 寒光闪烁,耶律忽八的身形虽庞大,面对这等强招,却只似小儿一般,全被罩住。 这一下大出耶律原三意料之外,不由的勃然变色,苏元的心,却是一沉。 他的眼尖些,清清楚楚的看到,面对漫天兵器时,耶律忽八的神色,既非慌惧,也非兴奋,他的面色,是笑。 冷笑。 不对,只怕不妙! 再顾不得任何身份规矩,苏元身形急冲,右手一抹,刀已出鞘。 这演武场长十余丈,肖兵耶律渐斗渐行,已移到北端,苏元立在南首,一见不对,便即出手,只一瞬间,已掠出数丈。反应身法,已是极快。 只是,他跃出的时候,也正是耶律忽八出手的时候。 全不理会自各个方向袭来的杀人利刃,他吸气,沉肘,翻腕,拔刀。 每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完美无暇,这个动作,他本已练过千次万次。 天下任何刀手都会用的拔刀势,在他手中用来,却足可傲视天下任何刀手。 只要比别人更快,就能先击中对手,只要比别人更强,就能让对手伤的更重。 身为世间顶级刀手,这一刀的妙处和难处,在苏元看来,更是分外清晰。 岳龙所说"一刀破万法"的道理,在这一刀中,实是显露无遗,若是平时,苏元必会平心静气,细细品味这一刀的精要之处。 只是,此刻,他的目标,却是要破坏这一刀! 他认为,肖兵接不下这一刀。 他是对的。 在那一瞬,肖兵强烈的感到了死的味道。 自幼失怙,行走江湖,在一次次的生死边缘上领悟和修练天道,对肖兵来说,所谓的生死一线,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词。 可是,他却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这样,为一种失败的感觉所笼罩。 他从来也没有离死亡这样近过。 竟然,这样,输了啊…… 真是,不甘心啊…… 苏元虽已全力前冲,但原本距离委实太远,他心里很清楚,当耶律忽八的刀劈进肖兵眉心的时候,自己和耶律忽八之间,至少仍会有着两丈以上的距离。 虽然说,耶律忽八已没有时间来应付自己的刀,可是,纵然重创耶律忽八,又还有何意义呢? "铛" 很轻很轻的一声,可对苏元和肖兵来说,却无异于生之乐,活之音。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正击在刀锋之上,石子虽小,上面所蕴的无匹巨力,却将重达七十一斤的长生天震得歪了一歪。 耶律忽八的动作,只是被阻得慢了一点点,这一点点时间,甚至还不够蝴蝶扇一扇自己美丽的双翼,也不够蜂儿振一振刚刚沾上的花粉。 可是,就是这一点点时间,却已足够让肖兵双手一分,抓回一刀一剑,交错击向耶律忽八的双肩。 就是这一点点时间,也已足够让苏元逼到近前,将他的刀,挥向耶律忽八的腰间。 想要胜,可是更想生,无可奈何的发出一声狂吼,耶律忽八的刀势旋回,将两人的兵器荡开。 二人所求,本就不是伤敌,耶律忽八既然退开,他们也不再追击,并肩站定,守住要害。 苏元定定心神,朗声道:"胜负已分,耶律统领定要赶尽杀绝吗?" 耶律忽八胸膛不住起伏,双眼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显见得极是恼怒,他听得苏元说话,并不回答,只是恶狠狠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向外面喝道:"何方高人驾临,何不出来一见?!" 这句话,却也正是苏元和肖兵心中,极想问出的。 不要说隐身在侧而不为几人注意到有多么困难,也不要说用一粒石子撼动长生天有多么不易,就只是能在十余丈外用一粒石子打中刀锋,便得有何等的眼力准头? 就是宫主,怕也没这样的功力吧?是谁,竟能做到这种事啊? 虽然似乎有些不可能,可是,当那温和的语声自黑暗中响起的时候,无论苏元还是肖兵,都没有觉得意外。 "耶律统领…好功夫啊。" "周―龟―年!" 一字字吐出,耶律忽八的怒火,似已被这冷淡的语声催至无法自制。 "你少管闲事啊!" 巨大的刀身,如雷轰顶,狠狠的砸向肖兵。 "老三,不得无礼!" 耶律原三急呼,却已不及。 面对刀锋,苏元和肖兵都没动,他们的脸色,甚至连一丝惧意都没有。 的确,如果刚才都能够拦下耶律忽八的一刀,现在的距离只有更近,又怎会奈何不了他? 哧哧声响中,七八颗石子如电破空,划向耶律忽八。 刀近石远,刀快石慢,可是,这些石子却偏偏后发先至,将刀势强行阻住! 不敢以身体硬接,无可奈何之下,挥刀砸开了石子,耶律忽八的怒火,仍未消释,只是,耶律原三的呼喝,终于成功的引起他的注意。 对于这个二哥,耶律忽八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和尊重,也正是因此,三尺九寸,七十一斤的长生天,终于回鞘。 耶律原三松了一口气,方回过身来,向周龟年道:"周先生,实在是对不住,舍弟是个粗人,真是见笑了。" 周龟年笑道:"无妨。" 又道:"耶律统领并未责错,在下今日之举,确是太过无礼。" 只是,他的笑容,却渐渐变得锐利,"这个人,却还死不得。" 耶律原三盯着周龟年,一字字道:"愿闻其详。" 他本笑得极是可亲,但不知何时,笑容已是驰去,面色也变得甚是肃正。 周龟年微笑道:"我不想他死,这理由可好么?" 耶律原三看着他的笑容,不知怎地,竟突然机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身子一颤,急道:"周先生既如此说,一切听凭主张就是。" 周龟年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就将这两个小子带走了。" 又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他日周某定然另有心意,设酒相谢。" 耶律原三笑道:"那敢那敢,周先生言重了。" 他脸上早又笑得一团和气,那里看得出有半点敌意杀气? 耶律忽八却不若乃兄能够喜笑自若,他似也自知这点,哼了一声,竟不招呼,转身自去了。 周龟年只做不见,向耶律原三拱拱手,笑道:"那,我们便不打扰贵府啦!" 耶律原三只一笑,拱手行礼,将三人送出门外。 直到走出了约里许地外,苏元的心,才放了下来,心道:"方才好险。" 又想道:"周先生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要出手相救?"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周龟年森然道:"你明白了么?"语气甚是阴森可怖。 苏元猛然一惊,别头看时,却见肖兵黯然道:"好象明白了一点,可细细想来,却又仍是不明。" 周龟年叹道:"败本无妨,可是,若不能明白败在何处…"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他虽是只说了一半,但苏元肖兵都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要知武林相争,强者为尊,胜败本都是兵家常事,今日屈于吴下,明日号令江东,正是半点不奇,只是,这却须得是能够不停进步才行。 对高手而言,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自己为什么败。 不明白,就不知道怎样去修练和提升自己。 不明白,就等于说,在下一次,对上相同的敌人和相同的招式时,将会尝得相同的失败。 聪明如肖兵,竟会说出"不明白"这三个字,足以证明,他的自信已然受创。 苏元明知如此,却也无法为他开解,只因,一直全神观看的他,也没有看出足以解释些什么的端倪。 那么,你还不开口吗? 你这样赶来,不会只是为了沉默吧? 不知不觉中,苏元的目光,已投向周龟年,那目光中,有困惑,有疑问,可是,更多的是期待… 为何,自己竟会这样? 无论从何种立场来看,他也该是肖兵和自己的敌人啊?! 惊觉着自己的心路,可是,苏元却仍然深信着,周龟年,必会说出一些东西,一些能让肖兵摆脱困惑,更上层楼的东西。 为何会有这样的信心?他自己也不明白,可是,他就是这样的深信着,而且,他也的确没错。 "天道的真正面目,你仍是未知啊…" 叹息着,看也不看两人,周龟年负手望天,此时已近黄昏,正是鸟儿归巢之时,昏衰的日光中,几只倦鸟懒懒的盘旋着,时起时落,似是无家可归,不知如何是好一般。 周龟年盯着鸟儿看了好一会,忽地叹道:"既已无家,又何苦苟延?"右手轻弹,只听哧哧几声,那几只鸟儿未及叫得一声,便摔了下来。 这一下却是大出苏肖二人意料之外,苏元正要开口,周龟年已回过头来,叹道:"关于天道的来历,你们方才已听耶律忽八说过了。"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们说,他所说的,根本不对,你们会怎样想?" 这一句话丢出来,将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他所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可是,那只是他能知道的事实。" "当必须用想象力来将事实补完的时候,虽然说,耶律原三已是一个极为幽深的人,却仍然没能判断出当日的真相。" "琅环宫的确存在,赵匡胤的确用了各门各派的绝学将它填满,赵匡义的确练成了天道,他也的确曾在战场上将耶律休哥挫败。" "这些,都对,可是呢,他的述说中,也就只有这些是对的了。" 忽又冷笑道:"释兵权,收武学,赵匡胤机关算尽,只求保住自己的权位势力,只是,天算不如人算,这花花江山,终于还是落进赵匡义一脉手中,他又能奈何?" 周龟年停了下来,不再说话,看着两人。 苏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提示已到了这一步,你们,能否自己推演出事实的真相? 其实,话说到这一步上,所谓的真相,已是呼之欲出了。 绝大多数的可能,都已被周龟年否决或堵死,而他的冷笑,更已几乎将当日之事说出,但是,不知为什么,苏元却发现,自已的嘴,在颤。 他猜到了那真相,却不敢说出。 怎会这样?难道说,斧影烛声的传说,竟是真的? 肖兵却仍是面无表情,躬身道:"周先生,在下仍有几个疑问。" 周龟年笑道:"你说,我试试看。" 肖兵道:"不知琅环宫由何人镇守?" 周龟年面有赞许之色,道:"赵普。" 苏元皱眉道:"晋王赵普?他也懂武功?" 要知赵普其人,虽是开国重臣,却全然不通武学,所长者,乃是智机出众,娴于治国,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说得就是他。 周龟年笑道:"他当然不会,否则的话,又怎轮得到他?" 又道:"赵匡胤心意极细,虽是将此事交于赵普,却也不会给他引人入阅,又或携书外出的机会。" 肖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天道之末,有六个小字,在下虽是汲汲多年,却仍是想不通它,先生可能指点一二?" 周龟年笑道:"你说。" 肖兵沉声道:"一法通,万法通。" 又道:"此六字写于页底行间,用笔虽同,墨迹却两,显是后加。" 周龟年笑道:"你既能问出这个问题,便已想通了,不是吗?" 苏元此时也已想出些些头绪,却只觉得此事委实太过荒诞不经,看向肖兵时,却见他已抬起头来,神色也渐渐澄明。 他对天道的了解,当然远在自己之上,照这样来看,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可是,怎可能啊,这种事情… 周龟年双手向下,轻轻旋动,只见满地落叶无风自动,一圈圈盘旋飞转,缓缓汇向他的手心,不一时间,已形成了一个径约盈尺的叶球,虚悬空中,不住转动。 他目注叶球,过了良久,才轻叹道:"世间事,知之易而行之难,此诚圣人之悟也。" "就说这一法通,万法通六字,便是明白了其中真意,又有几人能够成功?" "赵普这人,聪明才智,真是难以想象,不可比拟。" "赵匡胤栽在他手中,也算得不枉了……" "当日赵匡胤收上兵权时,本已心满意足,是赵普进言,道他当日空手打出太原城,结郑恩,识陈传,也只仗着手中一条杆棒打出天下,随他东征四讨,荡平天下的这一干元勋大将,各各也都有一身惊人业绩,虽是没有兵权在手,但每日进见随驾,若当真包藏祸心,那时变起肘掖,措不及防,便有百万禁兵,又有何用?是以最善之计,莫过于将各人所长绝学尽数勒令献上,一一修习,只要能有小成,自然就不怕为人所乘。" "其实,那时赵匡胤本身已是宋廷第一高手,更已将一干宿将摆布的七七八八,便不用这些布置,也没几个能有机会再把他怎样,若说有谁还有此心,也只有他弟弟一人而已。" "只不过,自己是靠黄袍加身,谋了柴家天下,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别人尽都和他一样,一有机会,便要来算他计他。" 说到这里,周龟年的语气渐渐尖酸,嘴角上也浮出了一丝极为冷峻的笑意。 "谁曾想,这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计为赵普所献,他自然脱不了干系,而全无武功底子的他,在赵匡胤心中,自然是看守琅环宫的最佳人选了。" "你们的武功,都已是江湖顶尖好手,自然明白,若是已练到赵匡胤这等地步,要想再行修习他门功夫而有大成,那是何等艰难,虽不是不可能,但却必有着极强的愿望和极坚的心意才行。" "这两样,赵匡胤都没有。" "因为,他实已用不着。" "身为天子,贵有天下,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这样去拼搏和奋斗的?" "武功再好,也只能强身健体,想要长生不老,却那有可能?" "赵普曾有大功,却自行请辞,脱去宰相一职,这,自然令赵匡胤对他更加信重。" "赵匡胤忙于天下的时候,也正是赵普不眠不休,日夜苦思的时候。" "虽然没有武功底子,他却深信,世间万事,若是推至巅峰,理皆可通。" "他苦思三年,终将这百余家武学尽数融会贯通,化成三十六招拳法,他自信这必是天下第一的武学,为它起了名字,唤做天道。那是相信这武功足有逆天转道之威。" "只是,他却仍有一个问题。" "要知赵普并无武功底子,纵能想出绝世神功,也无力修练,所以,必得有一人来试这功夫。" 肖兵听到这里,只觉手脚都已冰凉。 宋朝历代君王兴替,他不用人说,全都清楚的很。 这练功之人究竟是谁,他早已猜出,可是,他却宁可自己并未想到。 他的面色已极是难看,可周龟年却恍若不觉,仍是油然道:"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练成之后,杀的第一人,就是他自己的兄长。" "说起来很讽刺,若由后事来看,这天道二字,竟是用得再贴切也没有了。" "不是吗,自此以后,这天子之道,就轮到那修成天道之人走下去了…" 苏元早听的一身是汗,偷眼去看肖兵时,却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牙关紧咬,那格吱格吱之声,在这一片寂静的林中听来,实是分外刺耳。 苏元心中暗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料肖兵必是赵宋皇族,周龟年这等说法,可说是自老根上将赵家先人尽数刨出,痛骂了一顿,肖兵听来,心中怎会好受? 却喜肖兵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仍能自制,沙着嗓子道:"周先生所言,令在下耳目一新,只不知,这和先生方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周龟年看向肖兵,冷笑道:"自然有关,天道者,包万象,罗宇宙,每一出手,不是改皇开国,便是开疆拓土,可称天下第一大气武功,你以为你刚才用得算是什么?!" "道生一,一生二,于是推演而生万物,天道之中,虽是包罗万物变化,却是为着返朴归真,生一化道。" "你若只是沉迷于炫耀技巧,终此一生,也休想得窥天道至境!" 他最后一句话口气极重,怒斥声中,满林暮鸟尽被惊起,呀呀呜呜,直飞得遮天蔽日。 肖兵却全未留意到这些身周变化。 我,炫耀技巧?! 原来,我只是在炫耀技巧?! 当他发现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着的时候,那只手已拍了四五下了。 "此理难通,我给你三月时间。" "只是,这三月间,你若还要待在洛阳,却也实是多有不便。" "你不如,陪苏元走一趟吧。" 苏元猛然听到自己名字,奇道:"陪我?" 周龟年笑道:"姬兄传书过来,教你去山东走一遭。" 又道:"我已代你请了假,你只管走吧,十日之后,姬淑礼在郑州等你们。" 见苏元答应了,他又笑道:"三月后的现在,你们两个,在周公庙等我。" 当他的右手拍着肖兵肩膀的时候,他的左手,微微屈起,掌心向上。 在他手心上方数寸处,那个叶球仍在不住转动着,只是,比起刚才,略略小了些。 肖兵尚未答出一个"是"字,周龟年的左手,猛然一收一放,只听"扑"的一声,那万千落叶,骤然爆裂开来,苏元肖兵都未想道这一着,一时之间,视线尽为这无尽黄绿所阻。 当他们重能看的明白的时候,周龟年却已去得远了,只听到阵阵大笑自远方传来, "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元看了看肖兵,道:"肖兄弟,咱们回去收拾一下,这便上路吧。" 肖兵木然点了点头,并不开口,自苏元身侧擦过,走向林外。 只不过,两人擦身的时候,他轻轻的说了一声, "谢谢。" 苏元摇了摇头,并未客气,只是苦笑了一下,和肖兵并肩去了。 第十八章 弹剑奏歌作苦声 七十老翁何所求 第十八章弹剑奏歌作苦声七十老翁何所求 "快去快回啊,莫叫老夫等得着急!" "知道了,您老人家就安心等着吧,管教你晚上有棕子吃!" 呼喝声中,一条小船缓缓划向湖中去了。 五月天气,已是日见回暧,洞庭湖的万倾碧波之上,人烟眼见的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不知不觉,秦飞等三人已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 自三月间三人离了玉女宫,只觉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花平便说要来看看岳龙,秦飞和岳龙本也是旧识,一说便通,三人直奔洞庭而来,原是只想盘桓个三日五日便去,却当不得岳龙殷殷留客,再者说,花平本就是好静不好动,能得一方静土安心生息,于意便已为足,齐飞玲好容易邂逅到父亲,欢喜之下,只要能三人呆在一处,任那里也不会在乎,秦飞虽不大定的住性子,但一来花平齐飞玲都不大想动,二来,岳龙所藏美酒尚未喝完之前,他也确是不大想走。 光阴如箭,只一转眼,已是五月了。 自屈原自沉泊罗之后,南方百姓,每逢五月初五,必裹粽斗舟,以为纪念,是为端午。 岳龙本非南人,不喜食粽,却敬屈原是条好汉,每年此时,总要买三五粽子,喝一坛酒,以寄怀思。 今年却喜得有齐飞玲在,玉女宫居于湘地,这些个东西正是无一不有,齐飞玲又心灵手巧,善整羹汤,裹些个粽子只是小事一桩,自告奋勇,要来执厨,只是岛上尽多棕叶,却无糯米,便和花平计议,一起上岸去买,秦飞疼惜女儿,也要同去。 岳龙这几月来和他们处的惯了,骤然安静下来,反觉不适,一个人在湖边转了好一会,直到午后,方才胡乱弄了些东西吃了,随便扒了几口,便又来到湖边,抬着头去看湖上的帆影。 真是的,怎么这么慢啊… 身为足与姬北斗相抗的顶尖高手,虽是心有所属,却不代表他会忽视周围的每点轻微动静,一如此刻,只是一点点轻微的声响,便已让他警惕。 "何方贵客降临,岳某有失远迎,得罪了。" "兄弟,对我也要这么见外吗?" "君问?!是你!?" 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矜持与敌意,岳龙猛然转过身来,满面惊喜之色。 "好多年没见了,兄弟。" 为对方语气中的沉重和悲伤所染,岳龙的心情,也不自觉得压郁起来。 "自岳帅身故之后,你我,便再未见过啊…君问。" 岳飞治军极严,军中从无亲族之私,纵是岳云等人,若在军帐之上,也只能以"将军","元帅"相称,岳龙虽是他表侄,多年积习之下,仍是以岳帅相称。 "的确,四十年,一转眼,岳帅已过身四十年了。" "英雄不再,军士空死,当日的岳家军中,还能苛活至今,算上你我,又还能有几人?" "天下虽大,知已却廖,所可叹者,就是这么廖廖几个故旧知已,我竟还要一一亲手杀去啊!" "你,你说什么。你疯了吗,君问?!" "也许,我确是疯了,自四十年前岳帅身故之后,我便已疯了。" "只要能为岳帅报仇,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为岳帅报仇?" …… 当那君问说完的时候,岳龙一言未发,沉默了好久。 终于,一声长长的叹息,将这死寂打破。 "这些年来,真是难为你了…" "此计若成,你必为天下所唾,甚或身败名裂,更要累及万千生灵,你…" 岳龙的话还未说完,便为君问止住。 "这些话,已有人对我说过了。" "那人是我的长辈,救过我的命。' "但我杀了他。" "你的目的,是要将一切还认得你的人都自这世上清除,以确保你的成功,是吗?" "看来,你的行动,已将近了吧…" "我虽不问世事已久,也不能坐看生灵涂炭,今天,你便不要杀我,我也要出手阻你。" "四十年前,你我便已并称岳家军中两大高手,只为军纪严明,一直未有相较。" "四十年,仍未算晚。" "动手吧,君问!" 双手左右分开,无声无息的,曾经横扫洞庭的虎头双枪悄然自他袖中滑出,落入手中。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今天来此,只是为着寻你切磋武艺啊,兄弟!" 长叹如号,撕心裂肺的叹息声中,茫茫剑气铺洒开来,罩向岳龙。 那是曾斗过陆云龙的剑,那是曾伤过刘豫的剑。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君问,可是,到了今天,无论你我,都已没了退路了…" 火光闪现,白刃,红缨,金虎,化作一团死亡旋风。 当日自杨再兴之后,唯一能在岳飞金雕剑下走到三十招的枪,终于可以全力发挥。 自那残酷无情的时代苟活至今,所谓生死,对他们来说,早付之一笑, 为着各自的目标,想法与梦想,他们咬紧牙关,活到了今天。 旧日的战友与兄弟,固然会引发他们出自内心的叹息,可是…也就只是如此而已了。 他们的手,不会为此而有一丝抖动,他们的心,不会为此而有一点犹豫。 实力,唯有实力者才配笑到最后啊! 所谓岳家拳枪,原本无此一说,乃是由岳飞将毕生所学加以改良简化所成,本是用以教练士卒,但他本是当世有数高手,悉心之下,何事不成?更有无数江湖高手舍命相随,各献美芹,一来二去,增减损益,竟渐渐成了两门厉害武学。 自岳飞屈死风波亭之外,岳家军分崩离析,岳家子弟奔走江湖,岳家拳枪渐渐传入武林,但两般武学的境遇却又大不相同,岳家拳声名渐震,岳家枪的名声,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虽也曾出过几个高手,但若与习练岳家拳的人比起来,那实是不能作比。 这倒不是江湖人定要厚此薄彼,说到底,原是由两门武学自身所限。 岳家枪法本是施于长枪,若是战阵临敌,固是十荡十决,勇不可当,但行走江湖,又或近身缠斗,便不免失之长大呆钝。且长枪不便随身相携,行走江湖时多有不便,自然而然,流布之际,便比不过岳家拳法了。 虽也有些人想要将之改良变化,变作双枪,但一门武学若已近大成时,那必是经了不知多少锤炼试验,说改就改,却那有这般容易?尝试之人虽多,真正成功的,却只有一个。 吞江虎,岳龙。 剑尖搭着枪锋,手掌推挡枪柄,腿相绞,拳相格,只片刻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没一招能发挥作用,却也没有一招可以不出。 所谓攻敌必救,以攻为守,若是那一招威力稍弱,只怕就要在那一招上被人伤着。 彼此并肩多年,各自武学特点早早心自肚明,除了硬斗一路外,那有捷径可走? 至少,岳龙是这样深信着的… 他的吞江枪法共有七十一招,当日以之摄服住洞庭湖中大大小小七十一路水道湖帮,号称"一招压一路",招招强,式式猛,极是霸道,而其中最为强悍的,便是第七十一招,"枪挑洞庭"。 他已和君问斗到了第七十一招! 左手压,右手挑,强行旋出一阵极为急诡的枪风,"枪挑洞庭",已是使出! 这一式,曾让洞庭王的喉咙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锋刃的滋味,从那以后,岳龙便成为他手下第一护法,可决生死。 这一式,曾令仲长风的背上,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痕,而且,那时,岳龙已是身心俱疲,他的身边却还有十六名高手相助。 这一式,本出于岳飞的枪,出于他在朱仙镇大战时创出的枪法。 这一式,已对君问用出! 君问只是一笑。 苦涩的笑,同情的笑,不忍的笑。 一笑间,他的双手虚扬,全无预兆的,一股强劲得多的旋风自他手中呼啸而出。 当枪势为万千风刃阻得一阻的时候,他的身形,骤然消失。 当岳龙再看见他的时候,已是七弹指以后了。 只是七弹指的时间而已。 可是,这时,岳龙已是颓然躺在地上,胸口不住冒着血。 君问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色很是复杂。 有同情,有悲伤,也有感谢。 只是没有怜悯。 他们,不需要怜悯。 "你,你这是什么身法?!" 岳龙的惊疑,不是为着这身法有多么奇妙,而是因为,他曾见过这样的身法。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洞庭湖中…… 更令他惊疑的事情,还在后面。 看着他,满面伤悯之色,君问自怀中摸出一支洞萧,油然道:"最后再吹一支曲子,让我送你上路吧,兄弟。" 萧声吹得呜呜咽咽,九转不绝,极是细长坚韧,倒似是一条山间流水,翻山越谷,犹不肯绝,一心一意,只要去投那大江大河。 听着萧声,岳龙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非关生死,对他来说,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这不是杨幺临死前吹得曲子吗?!你为何也会?!" "杨幺姓杨。" "他父亲也姓杨。" "他有一个远堂伯父,也姓杨。" "他伯父的面上有一块胎记,很有名。" "…" "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松弛的语气,正反映出他此刻的放松与平和。 直等到第七十一招上才来击败自己,而且,只用了一招。 自己的武功,对方根本就是洞若观火,若真要下手,自己的"吞江枪法",怕是连一半也用不到吧? 既然已经全力奋斗过,既然的确是技不如人,失败,便就可以接受。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从那儿出来的… "原来,你是他们的后人。" "刚才你用的,就是传言中的'神行甲马法'吗?" 没有回答。 君问跪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兄弟,刚才在第七十一招上,当我自背后出手时,你本可以全力转身,拼个两败俱伤。" "你没有,我很感激。" 咳嗽的越来越是艰难,已有血丝迸出,岳龙知道,自己已将不行了。 "我不出手,是因为我知道,如果刚才换过来的话,你也一样不会出手。" "想为岳帅报仇的心意,我和你一样,只是,我下不了你那样的狠心。" "去吧,君问,都已到这一步了,更不能再回头了。" "小齐在岳阳,飞虎在衢州,去找他们吧。" "带上我们的命,去给岳帅报仇吧!" 岳龙死了很久以后,君问仍未离去。 看着岳龙的脸,他有些羡慕。 多希望,也可以象他这样,无牵无挂,安详的死去啊…… 可是,他不能。 现在的他,比起一个时辰前的他,更没权死。 "黄泉路上,别走得太急吧,兄弟。" "等等我啊,此间事了,我立刻就会来追你们的,兄弟啊!" 此时,天色已斜,已是午后了。 "唉,今天怎么这么慢!" "是啊,都说了要快些买的,结果,唉。" 眼见天色将暮,花平加了把劲,小船走的快了些,只是,一眼看去,却仍是瞧不见岳龙所居的小岛。 齐飞玲偏过头去,看了看西边,忽地轻声道:"…好美啊" 花平只一愣,早被秦飞将船桨劈手夺下,推了一把,这般船原就不大,他一个趔趄,已是坐到齐飞玲身边。 此时夕阳斜照,映得湖水金波闪烁,瑞彩横流,好不漂亮,齐飞玲一时之间,竟看得痴了。 花平握着齐飞玲的手,坐在她身侧,只觉如登极乐,那真是什么都不想了。 秦飞坐在船尾,看着两人,满面笑容,不住的去掀胡子。 一片宁静当中,忽有一阵幽幽的萧声传了过来。 这萧声吹得呜呜咽咽,九转不绝,极是细长坚韧,倒似是一条山间流水,翻山越谷,犹不肯绝,一心一意,只要去投那大江大河。 齐飞玲精于音律,听得甚是入味,花平虽不精此道,却也觉得甚是好听。 他们都有些入神,更是背向秦飞,所以,他们没有留意到,当听到这萧声时,秦飞的脸色,变得有多么难看…… 一条小船从离他们不远处悄然滑过,般头上坐了个灰衣人,手中握了支洞萧,正在全心吹奏,他低着头,天色又已近暮,两人都看不清他样子。 忽地听到一声怒吼,道:"停船!"却正是秦飞的声音,花齐二人都是一惊,回过头来。只见秦飞立在船尾,须发飞扬,神色极是激动。 那小船却浑若不觉,自向远处去了。 秦飞嘶声道:"在下梁山后人秦飞,请问那边船上究竟是那一位,为何会晓得这?!" 见那人仍是全无反应,秦飞急燥起来。此时双船已有数丈距离,他却全然不顾,双足一登,已跃了过去。 要知人力毕竟有时而穷,无论轻功何等高强,要一跃数丈,终非人力能及,秦飞只跃到一半,真气已浊,不由自主,坠向湖面。 花平齐飞玲见状,不由得惊呼出来。 却见秦飞右手猛然一挥,将手中船桨摔向湖面,借力再翻,只一闪间,已落到到那小船上。 他所落的,乃是船尾,那灰衣人坐在船头,两人之间,犹还有一船之距。 那灰衣人听得他落上船来,肩头微微一震,停下不吹,却未开口,也不回头。 船尾原有个船夫,年纪已是不小,身轻脚浮,眼见得不是武林中人,秦飞也不愿与他为难,只道:"不许划了!" 那船夫见他如飞将军般自天而降,早吓得哆哆嗦嗦,那敢不从? 花平见他安然登船,方松了一口气。 秦飞瞪视那灰衣人好一会儿,方道:"请问阁下,究竟是那一位?为何不肯见示姓名?" 那灰衣人将洞萧慢慢收回腰间,方叹道:"被你听出来了。" 那灰衣人又道:"你若没听出来,那该多好。" 说话声中,他已慢慢转回身来,只是秦飞却正好挡住他面容,花平虽是努力,却总看不清他相貌。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秦飞得以看清他面孔模样,心下剧震,失声道:"君问叔,是你?!" 一闻君问二字,花平面色便已大变,右手在船舷上一撑,已是急掠而出。 他的反应已很快,可是,已是迟了… "我本已决定,若你听不出来,便放你一条生路的啊……" 当叹息声流出的时候,君问已是出手。 只觉胸口一痛,秦飞仍还未明白出了什么事。 当他的余光发现到自己的胸口正有一点艳红泌出的时候,他明白了,可是,已晚了。 花平的功力自不能与秦飞相比,连秦飞都作不到的事,他更加做不到。 可是,忘情诀的奇妙之处,往往就展现在这些地方… 将阴灭之力自足尖迫出,每一点水,便即凝起一团薄冰,虽然随之便会被他震碎,可是,便是那些微反挫之力,已足够他的身形再次腾起。 三起三落,花平已扑至小船近前,此时,离君问二字道出只是片刻,秦飞的胸口,才刚刚有血点渗出。 "速退,此人不可力敌!" 狂吼声中,秦飞的双臂,如两条雷龙般,不要命的袭向君问。 自己已是没救了,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当霹雳手的功力尽情发挥的时候,区区一只小船,又怎捱得住,抗得下?轰然巨响声中,那小船已是片片碎裂,溃不成形,那船夫还未惊呼出声,已摔进水中。 当船身不足以负荷这一招威力的时候,接下来的变化,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哗!"为秦飞真力所激,周围的湖水竟是冲天而起,化作一圈水墙,花平的身形撞在水墙上,只觉猛的一滞,跟着,便有一只手自水墙中探出,不偏不倚,按在了他胸口上。 花平只觉胸口一闷,一口真气再也接不上来,竟"砰"的一声,掉进了水里。 在落入水中之前,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这样几句话: "看你面上,今天就放他们一马,你安心去吧。" 花平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托着船夫,踏水而去的背影,以及,在自己面前,慢慢沉下的,秦飞的身体… 真是,不甘心啊… 当花平醒来的时候,已是在陆地上了。 在他身边的,是已经哭得不成人形的齐飞玲。 虽是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亲眼看到再也不会醒来的岳龙时,花平仍是一阵天旋地转,几乎一头栽在地上。 君问,究竟是什么人啊?! 岳龙的身边还留了一张纸,一张有着权地灵笔迹的纸,那上面,写着权地灵对花平下的"逐书"。而这原因,花平与齐飞玲也都明白的很。 那君问,至少他就不是一个会食言的人。 将两人入土的过程中,花平始终只是默默出力,连一句话都没说,齐飞玲看着他,很害怕。 不过几月之内,先后失去了父亲,师父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玉女宫,齐飞玲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你,一定要挺住啊。 如果再失去你的话,我就真得是什么都没有了… 当两块墓碑立起后,花平一语不发,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方道:"飞玲…我们走吧。" 他的语声极是沉重阴郁,与平日大为不同,齐飞玲为他语声压的一滞,方道:"去那里?" 花平嘶声道:"去报仇。" 齐飞玲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战,却仍是点了点头,挽住了他的手臂。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绿衣女子正在上山。 山路难行,不见人烟,可她却是全不在意,如履平地,更不时停下来,左顾右盼,饱览山景。 果然不愧为五岳之首,确是不凡,只是,要和我们衡山比,那还是差得远啊… 在心中做着根本谈不上公平的比较,这女子满面笑容的,一路寻途访径,直向山顶行去。 "站住!""请留步!" 呼喝声中,两名道士自路边抢出。 绿衣女子并不惊慌,依言站住,却未道来意,只是盯视着这两个道士。 这两名道士见她不开口,又被她看到不大自在,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先道:"请问姑娘,究竟是那里来的,何事访我泰山?" 那女子并不开口,只是嫣然一笑。 她笑容极是明艳,两名道士都看的心中一荡,一时之间,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总算清修之人定力甚好,顿时回过神来,那年长道士已有些不耐烦,却又知道今日泰山之上实是龙行虎过,生怕得罪错人,仍是忍着道:"请问姑娘,究竟是那里来的,何事访我泰山?" 那女子见他又问一遍,方笑道:"若是无事,便不能上山了吗?贵派几时将泰山买下的啊?" 这一句话已是不轻,两名道士都勃然变色,那年轻些的已一手按在剑柄之上,却被那年长的用眼色止住。 那年长道士心道:"今日是本门的大日子,不知有多少名门高人上山,这女子孤身一人,又这般胆大,不知是什么来头,莫要轻举妄动。"因又道:"今日是我泰山派掌门即位五年大典,数月之前,便已遍发请帖,姑娘如是执帖而来,还请示下如何?" 他这一番话说得已极是客气,那女子却恍若不闻,只笑道:"若拿不出帖子,难道我便不能上山?" 那年轻道士似是甚为暴躁,忽然抢声道:"今天玉皇顶上不知有多少宗师大侠,岂能顺便上来个人就和他们同席?你若拿不出帖子,凭什么上去?" 那女子沉下脸来,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倒还非要上去看看!" 那两名道士面色大变,同时退开数步,剑已出鞘。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要比剑么,好呀。"右手一振,已将剑提在手中。 那两名道士呼哨一声,双剑并举,攻了上来。 那女子只一笑,宝剑斜斜掠起,不过三招五式,已将两人攻得左支右拙,狼狈不已。 她剑光渐渐圈向一处,那两名道士吃迫不过,身不由已,渐渐靠向一起,他二人原有联剑之法,却被逼得无法施展,更几度自相碰撞,险些为自己所伤。 再斗得几合,那女子清叱一声,道:"撤剑!"剑尖一晃,已是点向那年轻道士右手"尺关"穴,她恼这人出口无礼,要先去了他兵器。 忽地听得一声长笑,道:"撤不得!"只见青影一现,一道人影直撞进来,竟是不躲不让,双指一并,直弹向剑尖上。 指剑未遇,他指上劲风已将剑尖逼得略略歪开,那女子暗暗心惊,心道:"这竟是谁?" 她方才见这两个道士太不成器,手上只用了三四成力而已,虽然如此,这人竟能只用二指之力,将她钢锋迫开,这份修为,实是惊人,她却不大服气,剑尖借着这一指之力,向一旁荡开,划出一个弧线,斜劈向那人项间。 她此刻已知那人实是劲敌,出手全无保留,那想那人竟全不回守,只一声长笑,双手一分一合,竟生生振起一团急风,直扑那女子肩头。 这一下来得极快,竟是后发先至,已攻到那女子中路,她知自己一掌之力不足御敌,迫不得已之下,挥剑回守,只觉手上一震,压力竟是不小,心下更惊:"这斯好深的功力,难道竟是王家那一房的长老到了?" 她虽自料尚有许多精妙剑术并未使用,但此人功力深厚,远胜于已,再斗下去,那也无趣,自己毕竟不是为着争斗而来,当下将剑收起,退开几步,待要说几句场面话时,一眼看清那人相貌,顿时又有些发愣。 那人相貌英挺,一眼看去,最多三十出头,那里是她想象中的垂垂老者? 那两名道士也已看清那人样子,却是惊讶尤胜那女子,竟同时翻身拜倒,恭声道:"参见掌门!" 那人只一摆手,道:"罢了。" 又怒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得轻易无礼,你们都忘了吗?今日是我来得巧,不然的话,咱们泰山的脸都教你们丢尽了!" 那两名道士伏在地上,听他教训,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发作了一番,方向女子笑道:"在下泰山刘补之,请问这位姑娘,可是玉女宫的师妹?" 那女子定定心神,躬身笑道:"在下玉女宫朱燕,见过刘掌门。" 她偷眼看看刘补之面色,又道:"方才实是多有得罪,还请刘…" 她话未说完,已被刘补之挥止,笑道:"是这两人不晓事,无礼在先,怎能怪着刘师妹?" 又道:"这几日间华山,雁荡的几位前辈都到了,我算着时间,觉得贵宫的人也该到了,是以叫他们格外留意,莫要轻侮了贵客,却仍是出了漏子,真是没用。" 又道:"请问贵宫来的是那一位前辈?" 朱燕笑道:"听刘掌门意思,是觉得我不大够格来道贺了?" 刘补之怔了怔,看看她,忽地一拳擂出,直取朱燕小腹。 他这一拳来本是极为莫名其妙。朱燕却是早知有此一击,右手挥出,指似兰花,戮向他臂弯"曲池",同时腰只一拧,长剑连鞘荡起,竟是不偏不倚,直刺向刘补之"关元"穴。 刘补之见她仓促出手间,认穴打穴仍是精准如斯,微微一笑,却不变招。 朱燕方点到他"曲池"穴上,忽觉一股大力自他穴道上喷涌而出,极是庞巨,竟将她右手震得一阵酥麻,那里还发得出力?鞘尖虽是撞上了他"关元"穴,却见他全无反应,那自是一般无功了。 刘补之的拳此时离朱燕小腹不过毫厘之差,却凝住不发,只一笑,直起身来,正色道:"贵宫的白姑娘和刘姑娘,都不是姑娘对手吧?" 方才两人虽只过了一招,却已心知肚明:刘补之的功力固然远胜朱燕,但论到出手如电,招数精妙,却是不若朱燕,若朱燕宝剑出鞘,这一战,谁胜谁负,谁得便宜,那仍是难说的很。 刘补之心下暗暗佩服,心道:"玉女宫果然有些门道,忽然出了一人,便这般了得,难怪年纪轻轻,便能独当一面,代表玉女宫行事。" 朱燕此刻,却也正自盘算道:"刘补之一向名声不著,谁想功力竟是这等惊人,便是四五十岁的各派前辈中,能有这等修为的,也是不多,他却是怎生练得?" 两人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一时之间,都未说话,那两个道士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纳闷,却又不敢开口。 还是刘补之先回过神来,笑道:"既如此,在下理当一尽地主之谊,若师妹不弃,咱们便一同上山如何?" 朱燕嫣然一笑,道:"如此便偏劳刘掌门了。" 刘补之哈哈大笑,在前引着,两人上山去了。 本来掌门即位五年,并非多大之事,武林旧例中,少有以之惊动同道,但一来泰山派背后有王家相佐,大些门派已是无不知晓,二来泰山派此次搞的声势甚大,一般门派却也不值得强要不给它面子,是以此次即位五年大典,竟是四面来客,八方遣礼,搞得隆隆重重,还要胜过许多门派交替之事。 朱燕提前了两日上山,已有十数家掌门长老到贺,到得第三天正午吉时之前,已有近百名宾客到贺,其中不乏名门大派,便连少林武当也均有人礼到场,朱燕 心下暗自度算道:"泰山这次把声势搞的好大,若只为着一个接位五年,实是无谓的紧,只怕倒是另有图谋。"但刘补之为人却甚是深沉,朱燕虽是时时见着他,却只见着一张和气笑脸,那看到出半点端倪? 这一年的黄历上,六月初三正是个大大的好日子,泰山派早将诸事安排得当,未及正午,百余名弟子已是跑上奔下,忙个不停,眼见到正午将近,玉皇顶上,数十张桌子已是按序排开,诸色酒点早铺排的齐齐整整,只等吉时一到,便要开席。 待到日头渐中,各门各派的宾客各有泰山子弟引领,一一入席,眼见得十之九八皆已有人入坐,只待开席,只一桌离主位甚近的位子却无人入坐,有些乖觉些的已是各以眼色相询,却都不知这是何方神圣。 玉女宫身为江湖两宫之一,非同小可,朱燕自占了一桌,正坐在那桌对面,她心下也是甚为好奇,却又不便相询,只心道:"待会开席时他们总不能还不到吧?" 朱燕坐的位置很是尊重,她孤身一人入坐,又甚是年轻美貌,更兼无人识得,那也极是扎眼,下面早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她虽听不清楚,却都看在眼里,只是一笑,并不在意。 刘补之看在眼中,眉头微皱,忽地折到朱燕席前,朗声道:"朱师妹,昨日竟是忘问了,贵宫林宫主以前曾提到之事,不知怎样了?" 二人昨天却那提过什么林怀素之事?朱燕微微一怔,却见机得快,已是笑道:"敝宫主曾有言,此些些小事,何劳挂齿,倒让刘掌门费心了。" 刘补之见她知机,甚是欢喜,却笑道:"即如此,倒是在下过虑了。"便向别桌招呼去了。 下面众人方知朱燕竟是玉女宫之人,无不大奇,却慑于玉女宫之名,轻薄之言少了许多。 朱燕微微一笑,自倒了杯茶喝了,看向刘补之,微微颔首,动作却是甚小,若不留心,决看不出。 刘补之却如看不见一般,竟向后面去了。 再过得一时,他换了一身大红衣服出来,威风凛凛,站在中央,先看看那桌空席,眉宇之间,微见憾意,方看向司仪,那司仪正要开口,忽听到把守弟子大声道:"玄天宫姬二宫主到!" 刘补之闻声一喜,竟是亲自迎了出去。 朱燕方知那桌竟是为玄天宫所设,心下方释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要知玄天宫与玉女宫同列"江湖两宫",一向不相上下,而在北地武林中,影响势力,那是远远胜之,泰山派与之原是有些过节,玄天宫若是不来相贺,那也寻常,如今竟是姬淑礼亲自驾临,那实是给足了泰山派面子。 场中宾客听得竟是姬淑礼亲至,也都嗡嗡轰轰起来。 不一时,只见刘补之满面笑容,引了三个人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姬淑礼,后面跟着两个青年男子,年纪都不甚大,英气勃勃,顾盼之间,凛然生威,朱燕心下一惊,想道:"这两人不简单啊,一个想是苏元,另一个却是谁?" 底下却也多有与玄天宫相熟者,已有几人笑着招呼道:"苏老弟,好久不见啦。"(朱燕心道:"果然是他。")却没人和另一人招呼,那人也不以为意,只是默然跟在姬淑礼后面。 他面色冷冷的,一丝笑容也无,和苏元大不相同。 待走到北首一席时,他忽地神色一凝,眼中寒光闪现,却被苏元看在眼里,只一笑,搭着他肩头,说了几句话,两人过去了,那桌人却甚是紧张,为首的还好,他身后两人竟已将兵器握在手中。 朱燕虽不认得那桌人,方才却有听到介绍,知道那为首的唤作朴英,乃是山东运城一带帮会之首,心道:"似这等小帮小会,那有胆子去惹玄天宫?难道那人竟不是玄天宫的人?"忽地想起一人来,面色微变,心道:"难道是他?" 随后各各入席,却也没什么好说,无非是些繁文缛节,陈词滥调,来贺宾客多是老于此道之人,倒也罢了,朱燕却是大不耐烦,心道:"着实无聊的紧,早知如此,真不该来。" 刘补之却似知她心事,向这边桌上斜斜一瞥,微微一笑,似是安抚,又似是相劝,他神色本极肃正,这下眼神使得甚快,旁人多不知晓,朱燕心下微微一动,心道:"他对这桌很在意,是想和我玉女宫有什么合作之事吗?"却不愿教人看出形略,低头避开刘补之视线,自捏了颗果子吃。 刘补之见她低头,神色微微有些失望,却只一闪,便又若无其事的自向后面去了。 此等礼仪本有一定之规,待到大礼一毕,便当遍谢各路宾客,却未必非要是掌门亲自开口。 要知他已站了一天,便是人之常情,也该要喝口水,吃些东西了。 只见一个矍烁老人站到场中,朗声道:"今日是我泰山派的好日子,多谢各位远道来贺,俺在此先谢过了。"说着便是团团一揖。 他却甚是有名,周围宾客多有识得,慌忙站起还礼,一时之间,极是热闹,有些个后知后觉的,已在小声议论道,"他不是王七公子吗?几时入了泰山派啦?" 王灵机将周围议论都听在耳中,却是面不改色,只笑道:"今日来客之中,有与我泰山一向交好的,也有与我泰山派曾有过些小过节的,今日能够不记前嫌,都来相贺,不管怎样,俺们总得谢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众人忙又站起还礼。 他这一句话却已说得甚是奇怪,有些有心人听在耳中,已觉得不对,眼色相交,已是心生疑窦。 苏元听在耳中,仍是笑容可掬,却不忘盯了姬淑礼一眼。 姬淑礼自然知道他意思,虽是不大情愿,却也暗暗服气,心道:"他俩看的倒也明白。" 原来早在数日之前,苏元肖兵便已详细计议,均料此去决非寻常与礼,泰山派必有它算,当时便和姬淑礼说定,要她无论何等挑衅约战,都不能答应,一切都先由苏元计较。 苏元心道:"听他意思,只怕马上便要翻脸。果然没有看错。" 又想道:"二宫主是最后一张王牌,决不能轻易出手,还是得先挡上一阵,若仍是这老家伙,还好办些。" 他自去年与王灵机一战来,所进非小,自料已颇能与他一战,若他仍以去年相度,则便是忽出奇兵,以弱搏强,也未见不能。 果然听到王灵机笑道:"去年姬二宫主也曾光临敝山,当时原是有心与二宫主谈论些武学心得,却是为诸多俗事相绊,不能如意,难得今日方便,二宫主可肯一展贵宫绝学?" 姬淑礼只听他说到一半,便已蠢蠢欲动,待他说完,一个"好"字正要出口,忽听到一声轻咳,却是肖兵发出来的。 姬淑礼方被他咳的一滞,苏元已横了她一眼,含笑站起,道:"二宫主不便轻易出手,难得七公子有兴,便让在下陪七公子走几手如何?" 王灵机却也早知他必会先行出手,笑道:"那也无妨。" 又笑道:"今日却不比去年,若是在下出手重了时,还望勿怪。" 苏元笑道:"比武过招,一时失手,那能怪人。"说笑间,已是走到场中。 他二人去年相斗之事,双方均不愿外泄,肖兵更非多嘴之人,此刻骤然说破,下面众人大感意外,顿时便有些乱了起来。 刘补之此时已又出来,却换了一身衣服。他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是一笑,并不开口相阻。 肖兵心道:"泰山派果然是有谋在先。" 又想道:"以我三人此刻之力,一一过招,无需怎样担心,若是当真乱起来,这里许多人在,却也不能坐视,只消应付得过眼前这一会儿,莫在山上留宿,径下山去便是了。" 苏元知王灵机决不能先行出手,笑道:"在下献丑了。"一刀出手,缓缓推向王灵机腰间。 王灵机笑道:"好客气啊。"一出手,竟是不闪不让,径直来拿苏元刀身。 他这一下极是托大,但看着下面人群眼中,却均觉理所当然:要知苏元虽也有名于江湖,但若和堂堂的王家七公子比起来,那却实是不能做比,两人便是这般平手相战,王灵机都已可说是委屈之极。 苏元果然不敢用强,刀身翻转,去叩王灵机小腿。 王灵机仍不退让,身形一冲,一拳击出,打向苏元脸上,他这一拳虽是后发,却是极快,苏元不得已之下,斜退两步,避开了这一拳,那一刀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两人一攻一守,都未用全,未届两招,苏元先手之利,已全被消去,下面多有识货之人,嗡嗡轰轰,赞扬起来。 肖兵听在耳中,心下冷笑,却是面无表情,两道眼光,只不住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苏元站定脚步,心道:"他果然用的还是汉方八击,果然好生托大。" 他和肖兵在上山之前曾数次细议,将泰山派上下高手,相好门派,都一一计到,这王灵机可说是现下泰山派中第一高手,两人自然不会轻轻放过。 细细计议之后,两人得出一个共识,要对付王灵机,让苏元出手,当会比姬淑礼出手更为有效。 姬淑礼身为姬北斗之妹,号称是玄天宫第二高手,名声在外,便是王中孤来到,也不敢轻敌,王灵机自更不敢怠慢,他也是当世一流高手,若当真打起精神,以不败为胜,小心应付,姬淑礼虽是略胜于他,但要分出胜负,却非得斗个三五百招,元气大伤不可。 与姬淑礼相比,苏元的名声差的还远,但二人间名声上的差异,却不能真正代表二人实力上的差异。 经过了姬北斗数月苦心,周龟年几度指点,现下的苏元,能够以一敌二,自田奥心和艾权的手下胜出的这个苏元,已远远胜过了去年泰山之会的那个苏元。 但王灵机却不知道。 去年以方朔八击与苏元过招,只因一时大意,本可轻易胜出的战局,却被苏元逼成了平手,他的心情,绝对不会舒服,这一点,苏元肖兵都是深信。 只要苏元以一些细微的动作和神色来暗示他去年之事,必然能够影响到他的判断和决定。 只要,只要他会有"仍用八击来教训这小子"的念头,苏元便至少有了一半的胜算。 虽只见过两遍,但看在天道传人的眼中,这世上又有什么武功招式能够有资格称奇道绝? 不下于十次的对练与揣摩,两人虽不敢说推想出了汉方八击的所有变化,却有自信,至少,要在王灵机的攻击下自保,已是足够。 肖兵能做的,到这里已是极限,要想胜出,则要靠苏元自己了… 两人翻翻滚滚,打的一片烟尘,只一会儿,已是过了四十几招,苏元虽是落尽下风,却也未有露出什么破绽,王灵机虽是威风八面,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胜机。 还在去年之时,苏元便已向肖兵悉心请教,问得了这汉方八击的来历依托:昔日汉武封禅,令群臣做赋,东方朔独出于众,乃是"盖将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桓,微九河其线,小七泽其杯,盈彼王屋,太行,终南,五老,岷,番,雁荡之秀,拔天台,会稽之奇。"当时语惊四座,无不道是天人之作,汉武却仍不满意,自索大笔,一挥而就,只十六字,却是"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八句八叹,字字如钟,东方朔虽向以才学自负,却也心悦诚服。 说到底,这八击虽然着着小巧细腻,但出招用意,却是气吞万里,睨视天下之意,而它的厉害之处,也便在于寓豪于秀,藏强于弱,对手若不知底细,交手之际,那是极易堕其算中,但苏元已知底细,王灵机若想只凭功力变化强行败他,那却谈何容易。 围观群雄见苏元竟能支撑这许多时间,都有些吃惊,议论之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却和方才已大是不同,指指点点,已多有对王灵机不大恭敬的意思。 刘补之听在耳中,却似是全不在乎,脸上始终是笑的一团和气。 肖兵面无表情,心下自度算道:"若依先前所议,现下已是成功了一半,后面的…" 苏元此时心地一片清明,一招一式间,出手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慢,小心翼翼,不动声色间,已将王灵机渐渐带到北首。 两人此时方位,苏元面南,王灵机向北,这时方值正午,阳光极是强烈,王灵机背向阳光,还觉不着,苏元的双眼却为阳光所照,必得眯成一线才能视物。 肖兵不动声色,右手缩入袖中,握住了六七枚铜钱。 他一见苏元步法方位,便知他已觉时机渐至,将要发动,他二人虽是为这一击计议已久,但事到临头,肖兵却终是有些担心,心道:"若只是不得手倒也罢了,最多输去,能和王灵机斗到六七十招,已是不枉。但若是王灵机竟想趁机将苏兄毁去,那便只好出手了。" 王灵机久斗不下,渐渐焦燥起来,心道:"若教他再相持的一会,便是胜了,也已面上无光,说不得,只有用本门功夫了。" 汉方八击乃是王灵机隐入泰山这些年间所创,他成名多年,所倚仗的却是王家内典中的一路"苦昼短。"。他一来觉得今日乃以泰山长老身份出战;二来也是未忘去年之事,仍是想以八击将苏元败下,以是不用。但现下眼见难以速胜,于势却已是不得不用。 琅琊王家自晋以来,历传青箱之学,无论文武,均是当世儒学正宗,又杂有佛老诸流之学,繁复纯正之处,犹在少林之上。这一路"苦昼短"乃是晚唐时一位大儒依托李贺诗意所创,雄奇鹬诡,匪夷所思,王灵机最好诗酒,以之偏爱,当年手灭燕子墩,荡平羊山集,便是靠的这路功夫。 他相信,苏元最多能够撑过青天高举和黄地自厚两招,要接下"日暧月寒煎人寿",他绝对做不到。 他却不知道,苏元,正在等着他变招。 …… "小苏,你到底想怎样?" "就算你守得了几十招又能怎样?靠守又守不赢。" "的确,守是守不赢的。" "可是,防守可以让人急燥。" "急燥,便会失去耐心和谨慎。" "急燥的人会失去判断力。" "急燥的人,就会尝试改变。" "…小肖,你喝酒了?" "他没喝酒。" "唯有二宫主你不出手,我们才能有所恃,才能平安离山。" "所以,王灵机必须由我来击败。" "你疯了,小苏?!" "我们没疯,这是最好的着法,也是胜算最高的着法。" "只要苏兄冷笑着出场,并着意暗示去年之事,王灵机十有八九,会仍用汉方八击。" "你有把握破去?" "没有。" "但是,我有把握,不会在这一套武功前失手。" "然后呢?" "当他无法得手的时候,他就会变招。" "从一套武功变成另一套武功,无论怎样的高手,也都有破绽,这破绽或者很小,但一定会有。" "你抓得住?" "我抓得住。" "首先,苏兄会让王灵机轻敌。" "你们莫小看他,那老家伙其实很细,不是那种大意的人。" "所以,他才会轻敌。" "…" "我不明白。" "王灵机去年和苏兄交过手,这就是我们的胜机所在。" "他了解去年的苏兄,也会给他以相当的重视,可是,他不知道,现在的苏兄,已远非去年可比。" "当他以为自己已给了苏兄足够的重视的时候,其实,他已是在轻视苏兄了…" "…" "第二,那个破绽只要出现,我就能发现。" "那一套武功,肖兄弟已见过两次了。" "见过两次的武功,对他来说,已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和他拆解对练过十多次,我相信,我现在,也能够了解。" "纵然如此,以王灵机之能,你最多能有一个机会,你可明白?" "我只准备出一刀。" "一刀胜不得他,便再出千刀万刀,也胜不了他了。" "那时,就只能麻烦二宫主了。" "…" "大哥说过,此行由你节制,你看着办吧。" "但是。" "…" "不要冒险。" "败没关系,千万别受伤,一定要平安退下。" "…属下得令。" 王灵机右手一拳落空,若依本来套路,此刻最好的着法,自是由这一式"大驾中嵩"顺势变为"壮微九河",反抽苏元腰间。 可是,他的右手并未折回,反而以更快更猛的势头,斜斜挥起! "苦昼短"起手式,"劝酒飞光"。 可是,只是挥到一半,一阵强烈的光芒,就刺进了王灵机的眼睛。 那光,来自苏元的刀! 本是背对日头,却没想到,自刚才以来,苏元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这个把钢刀横起,将阳光反射入王灵机眼中的机会! 本来若是一直面对阳光,以王灵机之能,自也不会在乎这些些阳光,可是,这些阳光,却是在他最没想到,最不在意的时候来的! 他当然不会被一线阳光击倒。 这些阳光能够干扰他的出手,但苏元要想利用这个机会伤到他,却仍是未够。 只是,苏元所求的,本就不是现在的决胜。 利用这个机会,苏元终于自王灵机的压力摆脱,退开一步,将刀扬起。 当王灵机的双眼终于回复过来时,也正是苏元的刀挥出的时候! 干天,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坤地。 玄天八功。 在一瞬间,空气中突然似是充满了炎热,酷寒,厚重,浑然…等种种奇怪的感觉。 突然之间,这些感觉又都没有了。 去,去那里了? 是那里,是他的刀上! 八功合一,劲透刀身,那金刀本是色泽暗淡,突然之间,竟也似有五色光芒隐隐透出! 这,这是什么刀? 王灵机自然不知,这刀本为杨业所用,也不知斩过多少猛将勇卒,饮过多少豪强鲜血。 这一刀,竟似挟天地之威,用鬼神之力,自虚空中突然而生,无往无终,只为着要在王灵机颈中走一遭而来! 三尺,两尺,一尺! 大叫一声,王灵机身形急退! 他怕了! 名震山东的王七公子,王灵机,他在害怕! 这一刀,竟有着一种创世开天,杀神弑佛的狂放和快意! 这是什么刀?! 先机一失,再不能自制,王灵机身形一退,竟急掠十丈,"砰"的撞翻了一张桌子,方才停了下来。 身形虽停,神志未回,他的双眼,仍死死盯在苏元的刀上,就好象,那刀上藏了千百个虎豹狼蛇,会随时冲杀出来。 周围人群那想到竟会突然有此变化?大惊之下,顿时乱成一团。 王灵机却似全未听见周围声音,他的手,竟还在颤抖! 这一刀…太可怕了! 朱燕也觉得有些凛凛,心道:"这一刀,那里是人力能及?"忽地想道:"泰山派这一下好生丢脸,他还能笑得出么?"不觉看向刘补之。 却见刘补之竟仍是满面笑容,就好似胜的是王灵机一般。 他竟缓步踱出,笑道:"苏兄好俊的刀法!我们输啦!" 此语一出,顿时又是一阵大乱。 王灵机猛然听到这一句话,大吃一惊,怒道:"补之,你?!" 刘补之早截道:"王长老,您辛苦啦,来,扶王长老去后面歇息一会。" 早有两名青年弟子应声而出,走向王灵机,竟当真来搀他胳臂。 王灵机勃然大怒,双手一带,将两名弟子远远带开,脸涨得通红,却似是想到什么事情,呼呼喘了几口粗气,自向后面去了。 刘补之也当真了得,竟似是全无所知,仍是笑道:"教大家见笑了。" 又向姬淑礼笑道:"教二宫主见笑了。" 姬淑礼笑道:"岂敢岂敢。" 又道:"我们还有些事情,只怕等不得礼毕,,想先行告退,刘掌门你看可好?" 刘补之笑道:"请。" 姬淑礼等三人从容离席,一笑而去。 刘补之目送三人远去,脸上笑容仍极是温和。 第十九章 中天月色好谁看 二十男儿那刺促 第十九章中天月色好谁看二十男儿那刺促 本来泰山派搞的喜气洋洋,待要在天下英雄前大大的出一个风头,却被苏元这一刀劈的脸上无光,草草收了,与会群雄也都觉得不大自在,纷纷辞去,虽是泰山都已有食宿安排,却未能留得几人,只几个路远不便的留在了山上。朱燕也留下了。 晚饭时,王灵机索性不见踪影,刘补之却甚沉得住气,从头相陪至尾,且满面笑容,殷殷相劝,那里看得出半点不豫之色? 朱燕吃毕晚饭,回到客房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将白天之事理出个头绪来,却总是想不明白,到的后来,烦燥起来,一发的睡不着了,心道:"左右明天没什么事,不如出去走走吧。" 其时乃是初夏时光,山下已颇为炎热,但泰山高寒,玉皇顶上仍如早春一般,再加上夜深露重,更是难堪,朱燕走将出来,放眼四望,那有别人在?她却甚是喜欢,心道:"必得这般才好,若多一班俗物在此,没来由点污了这一色好风景。" 此时方是月初,新月如钩,星光繁密,只见群峰隐于夜色,朦朦胧胧,却又都矮与玉皇顶,就似一群潜伏草莽的猛兽,正向踞伏于中的兽王行礼膜拜,黑黝黝的,极是壮大好看。 朱燕走了几步,见有几名泰山弟子来回逡巡,她不愿多有纠缠,向北走出好远,自觅了一块方大青石,躺了下来。 这青石之侧颇生了些灌木矮树,朱燕身材又小,躺下之后,全然被遮在当中,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懒洋洋的,突然童心泛起,抬起头来,去数天上星星。 这等事情,在朱燕幼小之时本是家常便饭,每每夏日晚间,常伙着齐飞玲,刘天琼几个一处在那里点星星,何谓织女,何谓参宿,虽是当时年少,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朱燕看了一会,数到北斗七星,见那斗柄如拐,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齐飞玲来。 她们少时数星,识得识不得,多有争执,曾有一次,朱燕说是当唤作破军,齐飞玲却说是玉矶,两人争执不下,竟至一起大哭起来,直闹到半夜方好。 朱燕回想儿时往事,嘴角不觉浅笑,又想道:"自当日一别,便再没有齐师姐消息了,不知她现在那里,过的怎样?那傻小子待她可还好吗?" 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个人一先一后,向这边走了过来。 朱燕心道:"那群老家伙里,难道也有解景雅人?"她睡得甚是舒服,虽听得脚步,却也不肯起来,更兼童心发作,想道:"能知夜色可观,想也不是什么死板之人,待会我突然吓他们一吓,岂不有趣?" 又想道:"究竟是谁?会不会是他?"朦朦胧胧,竟是想起了刘补之的样子。 忽地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却正是王灵机的声音。 朱燕白天便已看他不大顺眼,现下突然听到竟是他深夜到此,顿时心下大怒,想道:"怎地是他?当真可厌!" 又想道:"他在和谁说话啊?火气好大。" 便听到一个温和好听的男声道:"七叔公何必发这么大火气,有话慢慢说不成么?到底怎么啦?"却是刘补之的声音。 朱燕听得竟是刘补之,不觉心下大惊, 要知刘补之再怎么说,总是泰山掌门,王灵机虽是王家长老,大面子上,却也不当对他如此不敬,朱燕心思甚快,已是想道:"难道白天两人并未商量好?他是故意看这老家伙出臭的?" 她此时已知这事必是非同小可,本不当再在旁偷听,但一来便是此时起身离去,只怕也已得罪不浅,二来她天性好奇,似这等有头无尾之事,若是遇不上倒也罢了,既然遇上,那肯轻易放过? 便听王灵机怒道:"你问我怎么啦?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啦?中孤明明说了,要我们将姬淑礼擒在山上,咱们早布下铁打埋伏,你为何不肯发动?却要眼睁睁看着我出丑?" 刘补之笑道:"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义父下令时,可没想到会有苏元这回事。" 他语中带刺,暗讽王灵机白日之败,朱燕听的心中大快,想道:"说的好!" 又想道:"义父?他和王家的关系可不浅啊?" 朱燕听得出,王灵机自然更听的出,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倒是我的错了?" 刘补之笑道:"补之不敢,但请七叔公细想,咱们原是打算由七叔公出手,邀战姬淑礼,无论胜败,总之强指她有不武之举,再由先行请动的几位前辈一起发难,将她们一鼓而擒,但今日七叔公先败于苏元之手,且是败得无话可说,咱们这边却还有什么道理邀战?又有谁够资格邀战?今日英豪满座,当着天下好汉之面,咱们总不能无缘无故,一哄而上吧?"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甚急,口气也甚是和缓,却是含锋蕴刃,绵里藏针,不动声色间,已将好大一顶帽子扣在了王灵机头上,朱燕听的暗暗心惊,想道:"他竟如此深沉!" 王灵机怒道:"你说这话,到底想要怎样?!" 刘补之悠然道:"小侄本就不赞成此时对玄天宫动手,乃是义父和七叔公您觉得时机已至,强要发动。"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败,正说明玄天宫气数未尽,取而代之的时机其实尚未成熟,就此收手,未见的不是好事。" 王灵机怒道:"你说什么?你是对中孤不满吗?你现在是越来越放肆了!" 朱燕心道:"这老家伙好生骄横,照这样看,他这掌门也只是个招牌。" 又想道:"但他方才那几句话却着实不轻,这老家伙既然骄横惯了,那里咽得下去?" 果然听得呼的一声,似是王灵机已忍耐不住,要出手教训刘补之了。 只听得衣襟带风和几下挡格之声,跟着王灵机便怒喝道:"你,你竟敢还手?你好大的胆子?!" 朱燕再也按捺不住,压住呼吸,上半身缓缓坐起。 她这一下本甚是危险,但好奇心动,却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了。而且,朱燕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计较: 若是他当真不行了,自己又赶得及,便当帮帮他。 当然有着很好的理由:自己这般偷听,已是犯了江湖大忌,若是教王灵机发现,决难善了,与他比较起来,这刘补之要和气的多,也可亲的多,两相比较,当然还是让刘补之胜出更好一些。 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朱燕紧紧的握住了剑柄。透过草丛,悄然看向外面。 两人斗的正紧。 王灵机用得仍是汉方八击,刘补之却也似是甚为熟悉,格驾躲闪,甚是中规中矩,王灵机虽占尽上风,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得手。 再斗的一时,王灵机渐渐急燥,想道:"再和他耗下去,万一有泰山弟子过来,便不好了。"连出数记重招,将刘补之逼入死角,忽地招数一变,跃在空中,一记"泰山压顶",直劈下来。 刘补之也不惊慌,肩头一提,双手翻起,看势是要硬接这一招。 王灵机心下冷笑道:"想和我拼内力?你找死吗?"忽听到背后风声,心下一凛道:"他竟还有伏人暗助?"手上不觉减了两分力气。他并未将刘补之放在眼里,自觉便用七八成力也足以让他一击倒地,首要之务,倒是留下几成力来,对付背后的人。 王灵机背后的人,自然便是朱燕了,她眼见刘补之遇险,那里还忍得住,早扑了出来。只他两人渐斗渐走,已离她有了五六丈远,她身法虽快,却也不及了。 波的一声,王灵机的双掌已和刘补之的双掌对在一处。 一声惨叫,一条人影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 这人竟是王灵机! 虽感意外,朱燕却不是个会被意外打扰的人,她的剑,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寒光闪闪,直取王灵机的后心! 勉力一拧,闪开了这一剑,可王灵机的背上,仍是多了一条血痕。而刘补之,已又扑近! 先机尽失,迫不得已,王灵机双手扬起,再度对上刘补之的双掌! 而战果,也和刚才一样。 王灵机踣倒于地,不住的咳嗽着,吐着血,显见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瞪着刘补之,嘶声道:"你,你,你竟然练成了,浩然正气!" 刘补之笑道:"小侄也是初得成功,究竟威力如何,可有错误,还望七叔指正。" 朱燕心下暗惊,想道:"浩然正气?他年纪轻轻,竟已练成了浩然正气?难怪内力这般好。" 要知这浩然正气乃是琅琊王家的镇家之宝,号称"天下第一内功",传说为当年亚圣孟珂所创,浑厚刚劲,无锋而利,威力犹胜于少林的金刚伏魔神功。却只为极是难练,以至少见江湖,传言中,历来成功者,少有四十以下的。 可是,这刘补之,才不过三十岁年纪,竟已练成浩然正气?! 王灵机嘶声道:"你…你好,难怪,你…你敢对我出手,可是,你…你难道不怕中孤,中孤他…" 刘补之笑道:"我自然不是义父的对手,可义父也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对手。" 王灵机怔了怔,喃喃道:"天下第一高手,是谁?" 刘补之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 "周。" 王灵机的眼睛骤然睁大,几要滴出血来,死死盯着刘补之,道:"是他?是他在背后主使你?" 刘补之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月黑风高,正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日子,只不知,临沂那边的天气如何?" 王灵机怒吼一声,身形蓦地翻起,直扑向刘补之,刘补之却似早知他必有此一击,一拳挥出,不偏不倚,正打在王灵机胸口的膻中穴上,王灵机连哼也未及哼出一声,已是软软的颓在地上。 刘补之低头看了看他,长叹一声,却是甚为忧伤。 南边仍是黑漆漆的,没一人走动,也没有灯火。 朱燕忽地心中一动,道:"你早准备今天夜里杀了他?" 刘补之笑道:"何以见得?" 朱燕笑道:"你们两这一战,若要人听不到,除非是聋子,竟没一个过来,那自是早教你安排过了,你既然先有如此安排,那自然是决意杀他了。" 刘补之并未正面回答,只从容笑道:"但他的内力,却还在我估计之上,若没你从背后分了他的心,我那一下,便不能这般轻易将他震成内伤。" 他这般说法,可说已是直承朱燕所言,朱燕想了想,又道:"你说的周,可是周龟年。" 刘补之笑道:"若非是他,还有谁能杀得了王中孤?" 朱燕盯着他,静了好一会,忽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刘补之笑道:"你可以问,我却未必答。" 朱燕也笑道:"那我自问自答总可以吧?" 刘补之笑道:"朱姑娘果然有趣,补之洗耳恭听。"从怀中摸出个小小酒壶,竟当真倒了些酒在自己耳朵上。 朱燕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间,花枝颤动,玉皇顶上山风又大,将她的衣衫头发吹得猎猎飞舞,刘补之一时之间,几乎看得痴了,猛然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咳嗽了一声,道:"朱姑娘,你想问什么,便请开始吧。" 朱燕本不觉得什么,但刘补之方才委实太着痕迹,反让她也觉得不大自在起来,也是轻轻咳了一声,定定心神,整了整头发,方笑道:"掌门五年,本非大事,泰山派这次搞的好大,那自是另有图谋。" 见刘补之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朱燕微微一笑,又道:"我本以为泰山沉寂已久,是想借机向武林夸耀实力,重振声威,但从今日之事来看,却显见并非这般简单。" "请问刘掌门,王家势力,渗透泰山,已有多久了?" 刘补之淡然道:"已历两代,快二十年了。" 朱燕点点头,笑道:""北地武林当中,玄天宫乃是第一大势力,根深蒂固,无人能撼,但是,总会有人不服气的,对吗?" 刘补之笑道:"你若知道自汉以来琅琊王家一共出过多少宰相大员就好了。" 朱燕笑道:"小女子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琅琊王家号称天下望族之首。" 又道:"王家子弟自是从未放弃过重振家名的努力。" 刘补之叹道:"有野心本不是罪,但若并无实力,又没有自知之明,便是大大的罪。" 他这句话语气极是忧郁,显是深有所感。 朱燕微微一顿,看向刘补之。 刘补之说完这句话,看向朱燕,再不开口,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在那里。 此时月色虽暗,星光却密,洒落下来,将两人头发衣服都映作一片银白,面色手背,更是一片晶莹之色,若没一个满面满胸都是鲜血的王灵机躺在地上,那里看得出这儿刚刚有过一场恶战? 不知过了多久,朱燕才又开口: "原来,是这样的啊…" "你,是先入王家,后进泰山的,对吧?" 刘补之神色微变,道:"你是什么意思?" 朱燕却不理他,又道:"周龟年这一次,想必也不会笨到公然毁去王家,只是暗中刺杀掉王中孤和几名王家长老,对不对?" "能够接掌家主之位的人,想来是和你关系不浅之人,而且,也是一个,会采取一种较为稳妥和现实的路线的人,对不对?" 刘补之紧紧闭着嘴,似是已决心要用沉默来回答到底了。 朱燕笑道:"你的行动,不是为了泰山派,而是为了王家,对不对?" "以王家目前实力,确非玄天宫的对手,若是强行为之,到得后来,只怕便是家灭族绝,也未可知。对不对? "所以,你认为,宁可通过别人的手,来将这些淤血肃去,以求让王家能够有一段更为安静和低调的成长,也要好过在一场无意义的恶战中白白耗尽王家的力量,对不对?" "其实,你才是最为关心王家的人,对不对?" 刘补之默然良久,方叹道:"玉女宫的时代,又将要来临了吗?" "你真聪明。" "你所说的,并不全对,可那并不是你的错。" "接掌王家的,会是王天程,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个聪明人。" "王家,的确想要接替玄天宫,而至少在现在,王家,也的确不可能胜得了玄天宫。" "特别是,在看到象苏元和肖兵这样的年轻人以后…" "可是,义父本来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所拟得,本是一个较为稳妥,也较为漫长的计划。" "但是,在听说了姬北斗的败绩之后,他的心态,却开始悄悄变化,开始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的眼中,渐渐现出了恐惧之色,"他只是以为姬北斗名过于实,他没和周龟年交过手,他不知道,周龟年有多么可怕。" "姬北斗不敌周龟年,却不等于说义父就能胜得了他。" "所以,我决定,采取一些行动。" "我相信,我没错。" "不过啊,你说我才是最为关心王家的人,我却不敢当。" "我,的确的确,是一个另有主子的人。" "我是王家的人,可也是周龟年的人。" "去年,他曾以我泰山为媒,试图引起王家和玄天宫的斗争,还好,那一次,他败在了苏元他们的手里。" "可是,通过那一次,他却盯上了我。" 去年九月间在泰山发生的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朱燕自然也知道一些。 "你是说,那一次,你当面怒斥其非,得罪了他?" 刘补之苦笑道:"若这样就好了,他那是会为了一言之怒就寻滋生事的人?" "他看穿了我,这才是他有兴趣的原因。" "那一天,我所说的,其实都是假话。" 朱燕失声道:"假话?你那天说的是假话?" 刘补之苦笑道:"不错。" "其实我怕他,怕得要死。" "五大夫剑自大无能,本就讨厌的很。" "可是,那时,我忽然觉得,在那种场合,他不会对我出手,能卖个人情给五大夫剑,也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我说了那些慷慨激昂的话。" "无论怎样计算,这事都没有风险。我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 "周龟年竟盯上了我,他说,我很有意思,反应也快。" "他对我很好,没有他的指点,我不可能这么快练成浩然正气。" "可是,作为代价,我成了他的人。" "…" 朱燕虽是早觉这次泰山之会透着层层迷雾,却也没有想到,背后的真相,竟会这般跌荡起伏,这般扑朔迷离。 原来,如此… 王家以为这是他们对玄天宫的一次"行动",却不知道,这其实只是别人对他们的一次"计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但是,在刘补之的说法中,仍有一些东西令朱燕难以释怀。 虽是初次见面,刘补之的身上,却有一些东西令朱燕感到亲切和熟悉。 如果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话,那么,他就仍有一些东西还未说出,而唯有这样,才能给一切一个合理的答案啊… "在你的心中,你到底是怎样看待你和周龟年的关系,能告诉我吗?" 刘补之极为古怪的笑了一笑,道:"你不是想自问自答吗?你说啊?" 他的态度并不友好,可是,却全然没有影响到朱燕的情绪,甚至,还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心: 对啊,确实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才对,这也正是自己会有的反应啊… "你想说你是他的人?可你不是,你只是在和他合作,他在利用你来削弱王家,但你也在利用他来改造王家,对吗?" 刘补之的眼中,放出了一道极为复杂的光芒,却仍未开口。 朱燕看着他,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欺骗自己,当他们为人收买时,仍会对自己说,自己不是出卖,不是背叛,只是在和人合作,只是为着那些人好。" "可是,也有的人,是反过来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宁愿被人误会是个叛徒或小人,也不愿说心里话,也不愿冒险被人当成是文过饰非的伪君子来看,对吗?" "你,很骄傲啊…" 刘补之看着朱燕,忽然道:"你很自负。" 他不等朱燕说话,又道:"聪明人我见过很多,自负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但真正有资格自负的人,其实是少之又少。" 朱燕并未回答,她知道,刘补之说这话时,也并未期待她的回答。 他只是在陈述一样他认为的事实而已。 刘补之忽又道:"你今天见到了很多事情,也听到了很多事情。" 他的笑容,忽地变得极是狡黠,却仍又颇为可亲。 "你是聪明人,此事非小,极是机密,你既然知道了,便该想得到后果。" 朱燕笑道:"想到又如何?在这玉皇顶上,刘大掌门想要杀人灭口,当真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小女子孤身一人,还敢怎样,还能怎样?" 刘补之笑道:"你可知道,要封人的口,并不只有杀人闭口这一种方法的。" 朱燕笑道:"怎么,刘掌门竟想收买我吗?只不知刘掌门想出什么价?我的胃口可一向不小啊。" 刘补之走近几步,笑容更是狡黠,道:"也不是收买,还有一条路,朱姑娘不知道吗?" 朱燕笑道:"也不买,也不杀,刘掌门到底想怎样,我可真是猜不…" 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的嘴被封住了。 不是用刀剑,也不是利益,刘补之封住了朱燕的嘴,用他自己的嘴。 朱燕本可闪开,也可出手,她的轻功点穴,都要好过刘补之。她手中也有剑。 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手足无措的,被刘补之抱在了怀中。 这是一种朱燕从未体验过的的感觉,但是…也是一种她并不讨厌的感觉。 当刘补之终于恋恋不舍的将朱燕放开时,朱燕没有动手,也没有翻脸。 她仍是笑着。 笑着问刘补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刘补之笑道:"当然知道。" "吾便无文,也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朱姑娘只要嫁了给我,自然就不会卖我。" 朱燕看着他,一幅很好笑的样子。 "你要娶我?" "不经父母之命,不由媒妁之言,你就说要娶我?" 刘补之大笑道:"我非俗夫,君本天人,奈何说这些个陈词滥调来污人耳目?" 朱燕静了一会,忽然笑道:"那,你用什么来下聘?我说过了,我的胃口很大的。" 刘补之微笑道:"北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够么?" 一语出口,两人都静了下来。 刘补之仍是笑着,站在那里,但不知为何,看在朱燕眼中,他的样子,却比白天有了些改变。 他的笑容仍温和,却多了几分豪气,他的神情仍谦恭,却似有狂傲潜动。 这个人,好自信,好狂妄,好深沉啊。 可是,他也好象自己啊… 象这样的人,在这世上,不知还有几个? "如果刘掌门不后悔的话,小女子并无他议。只有一事,还望刘掌门俯允。" "在小女子办齐彩礼之前,还不想嫁人,而成家之后,只怕也不知道怎么相夫教子。" 刘补之笑道:"哦,什么彩礼,朱姑娘竟这般看重?" 朱燕嫣然笑道:"一个能够盖过少林武当,压制慕容南宫的玉女宫。" 朱燕的这句话,说来虽是轻松,里面代表的含义,却是整个南方武林的重新洗牌。 这是朱燕一直以来的想法,也是一个在大多数同门看来是愚不可及的想法,所以,真正知道的,只有玉女宫主和林素音两人而已。 大多数人,在听到这种话时,第一个反应该是捧腹大笑吧? 不过,很明显,刘补之,并不是大多数人…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真好。" "其实,我本以为我会孤老一生,因为,我不以为我能遇到一个能够理解和支持我的志向,我的骄傲的人。"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昨天,我看见了你。" "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和我有一样的眼神。" "最让我心动的,是你的聪明。" "你是第二个能够看穿我的骄傲的人。" "你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亲切的人。" "我可以等你。" 朱燕笑了。 我可以等你。 简单简单的五个字,却已在二人间缔下了生死盟约。 这两个人,都聪明,勇敢,自信,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一如此刻,平平常常的五个字,对他们来如,却已足够,已胜过了千言万语,山盟海誓。 朱燕行了个万福,笑道:"夜色已深,想来你也还有一夜好忙,我先回去睡了。" 刘补之笑道:"请。" 朱燕翩然离去,脚步轻灵,一如平日,可是,无法自制的,她的心情在激荡,在振动。 自练成慧剑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她不在乎。 齐师姐,你的心情,到了现在,我才能够明白一点啊… 什么叫做,幸福… 泰山上的诸多变化,苏元肖兵自是不知,为防日久生变,他们自下泰山,便日夜兼程,直到出了山东省地界,方松下了一口气。 若依着姬淑礼,便要苏元莫再干什么侍卫,直接回山便是,只管叫"那周老儿"上山来要人,苏元心中却是另有计议,又虑着莫要为此弄得金人对玄天宫有所举动,且是牵挂着周龟年的三月之约,那里肯同姬淑礼回山?只是有些话却不便明言,好说歹说,又陪着她在河南河北一带颇玩了几个地方,后来还是姬北斗飞鸽传书,才将姬淑礼召回宫去。 此时,已是七月了。 二人于周龟年所约日期,乃是七月十一,眼见尚有十天,尽来得及,倒也不急,缓缓驱缰,并肩返洛,这一日间,已是入了汴梁地界。 汴梁本是宋都,繁华兴盛,一时无两,惟自靖康年间金人破汴京,掳两帝之后,一火焚尽,弄至破败不堪,再不复旧日荣光。如今虽是已去之六十余年,当日疮痍却虽未去尽,放眼看去,仍然不堪入目,虽也有些个华屋美厦,却都杂乱无章,更兼不成气候,映着边上的矮小破落,反而一发显的凄凉。 苏元肖兵都久读史册,更又胸怀壮志,看到这等景象,心下无不叹息。 汴梁城中的开宝寺塔乃是一时名胜,虽经战火兵灾,仍能不坠,苏元闻名已久,却一向未曾到过,自盘算道:"今既有缘过此,何不去登临一番?"肖兵却也正有此意,两人一说即合,胡乱吃了些午饭,便出城去了。 这开宝寺塔在汴梁东北方向,本是北宋年间所建,因是颜色近铁,是以民间都呼作"铁塔",由建至今,却也已有了百多年了。 这一日天气有些阴沉,游人无多,却正合着两人心意,上下赏玩了一番,下来之时,已是近暮,又各助了些香银:这开宝寺原是宋皇所建,以之不为金人所爱,虽未铲除,却也不乐布施,寺僧过的也是极苦。 两人方要出门时,却见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个锦袍公子跳下车来,笑道:"二叔,这地方又破又旧,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你老不嫌气闷吗?" 肖兵眉头微皱,心道:"那里来的俗物,好生可厌。"却见苏元竟是脸色一变,心下奇道:"他怎么啦?难道认得这人?" 此时那公子已回过身来,一眼看见苏元,愣了一下,忽然面色大变,指着苏元,怒道:"你…是你?!" 便回身向车中道:"二叔,真是老天有眼,是苏元这小子!" 肖兵心道:"难道是玄天宫的对头?"便见一个中年人自车中出来,看了苏元一眼,道:"苏公子,久违了。" 苏元皱皱眉头,仰上前去,肖兵扫了周围一眼,略略站后一些,半挡在他身后。 那人身着一袭灰袍,年纪约有四十来岁,留着三绺长须,面貌清峻,甚是威严,显是个惯于发号施令之人。 肖兵心道:"这人是谁?"却见苏元早躬身行礼,道:"不知仲前辈到此,晚辈有失远迎,真是得罪。" 肖兵心道:"仲前辈?是仲家的人?仲长天年纪已高,仲长松面有青记,难道是仲长风?" 那人叹道:"自洞庭一别,已近一年了,苏公子近来好威风,好得意啊。" 苏元道:"不敢,前辈言重了。" 那人尚未开口,另一人早怒道:"二叔,和这种败类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废了他吧!" 苏元心下冷笑道:"果然是个草包。" 又想道:"仲长风来这里干什么?" 仲长风挥手止住仲一英,看向苏元,道:"老夫今次北来,别无它事,乃是特地来寻苏公子一战。" 苏元面色一变,躬身道:"前辈太抬举在下了,实不敢当。" 要知仲长风江湖地位远在苏元之上,这般动手,实可说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苏元话中讽刺,他岂会听不出来?脸上微微一红,却道:"苏公子太客气了。" 又道:"仲某虽是痴长公子几岁,但江湖地位,全看实力,公子既能力挫王七公子,又何必自谦如此?" 苏元苦笑道:"但在下却委实想不到要和前辈过招的理由。" 仲一英怒喝道:"你这等无耻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要什么理由!" 肖兵冷笑一声,踏前半步,朗声道:"既如此,何不上来,试着诛诛看?" 仲一英自恃家传武学,心道:"那姓苏的虽然厉害,却决不是二叔的对手,看你年纪不大,难道还能胜得过我仲家武学?"他不愿失了面子,喝道:"好,小爷就让你知道知道厉害!"右手握拳,一跃而上。 仲长风不动声色,并未阻止,心道:"让英儿先掂掂他的份量也好。" 他虽听说苏元力败王灵机之事,却终是不信他真能胜得了这名震山东的顶级高手,料想多半是王灵机一时不慎,为他所算,以自己数十年苦修玄功,对上这样一个小辈,只要全神戒备,岂有不敌之理?。 片刻之间,两人已走了近四十招。 仲一英的拳很快:仲家的飞鱼手,一向以闪电无伦著称。肖兵似是被他的急攻打的透不过气来,不住闪退,全不还手。 仲长风微微颔首,心道:"一英这月来总得没有白白用功,确有不小进益。" 仲一英心下也暗暗得意,不觉又偷眼看向苏元,神色甚是鄙夷。 苏元心下冷笑道:"便是你二叔和他过招,也不能这般大意,你倒也好大的胆子。" 仲一英见苏元面色不屑,有些恼怒,心道:"待我加些力气,先放翻这小子再说。"忽听肖兵一声冷笑,道:"久闻湖南仲家的玄水功,飞鱼手并称双绝,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尔尔。" 仲一英还没弄明白,便听仲长风急喝道:"英儿,小心!"跟着只觉手上一轻,腰间一麻,脚下一松,不知怎地,竟已被肖兵掀起老高,摔出一丈多远。 仲长风不等仲一英落到地上,已是急掠过去,将他接下,信手拍开穴道,扶在一边,方盯着肖兵,冷然道:"请问这位小兄弟贵姓?" 他方才几个动作做得极快,闪身,接人,解穴,都只是片刻间事,偏又都做得举重若轻,从容不迫,肖兵心下也是暗暗吃惊,想道:"此人成名已久,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但他却生性高傲胆大,想道:"那又怎样?"冷然道:"在下肖兵。" 肖兵这两年来,却也着实做了不少事,已是有些名声,仲长风也有耳闻,不觉皱眉道:"你便是肖兵?" 肖兵却连答也不答了,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仲长风看向苏元,笑道:"苏公子,你还欠着我一战吧?" 苏元尚未回答,肖兵已是抢道:"然则仲先生便不管令侄的面子了?" 仲一英惊魂方定,听人这样说,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好放肆的小贼,二叔,教训他一下!" 仲长风心下暗叹,想道:"一英终是不懂事。" 要知他今日偶遇苏元,本是想和他过上几招便走:一来二人本有战约;二来苏元新胜了王灵机,名声大噪,仲长风若能胜他,与自己名声也是大有好处,但他自知不是姬北斗之敌,却也并不想怎样开罪于苏元。更不想多惹是非,肖兵这些年颇做了些事出来,出了名的武功怪异,如无必要,仲长风实是不想先和他过招,却被仲一英这句话逼到无可奈何,苦笑一声,向肖兵道:"既如此,肖公子请。" 肖兵知他决不会先行出手,也不客气,只一闪身,已迫了过去,一拳打向仲长风小腹。 仲长风上身不动,袍袖逆卷,挡在身前。肖兵一拳打在他袖子上,只觉手感极滞极韧,竟不能进,他反应极快,立时变拳为掌,向下直劈,将他袖上沾力破去,身形顺势倒翻而起,双脚一先一后,踢向仲长风"百会","人中"两处穴道。 仲长风面色一变,双手一合一分,托向肖兵脚上,肖兵双脚未及踢实,已觉一股大力涌至,知道内力比拼,自己并非对手,腰间再度发力,翻了个跟头,落在丈余之外。 仲长风满面寒霜,道:"你这'倒踢紫金冠'一式,是自何处学来?" 肖兵漠然道:"这招不是'倒踢紫金冠',仲先生只怕看错了。" 仲长风怒道:"胡说!"双手一会,正是一式"锦鳞游泳",来拿肖兵双手。 他和谭家甚是交好,这"倒踢紫金冠"乃是谭门三绝腿之二,他岂有不识?他素知这三绝腿乃是谭家镇家之宝,从不轻传,料定肖兵若非偷盗,必是叛弟,心道:"苏元倒也罢了,这小子却决不能放过,今日定要把他拿下,问个清楚。" 苏元心中自然明白,却又无法分说,暗自苦笑,想道:"这等误会,却也着实是说不清楚。" 仲长风这一下怒火引动,下手如风,虽一般用得是一十五路飞鱼手,和仲一英却是大不相同,出手沉稳,运用老辣,再加上他已练到了第九层的天水功,一招一式间,当真是有如惊涛骇浪,猛鲨巨鲸,肖兵不动声色,将一路铁线拳施展开来,从容应付,虽是全无攻势,却也守得极是严密,仲长风急切之间却也拾之不下。 苏元在一旁观看,越看越是佩服,心道:"这几月来,肖兄弟又有进益了。" 要知两人功夫相差太远,若是当真内力相拼,肖兵便连一招也接不下来,也即是说,仲长风只要能逼着肖兵硬接自己一招,胜负便已分了,可是,二人已是激斗了数十招,竟还无一式正面交手! 若肖兵用得是太极八卦之类,以柔克刚,以小搏大的武学,那也罢了,可是,肖兵用的却是铁钱拳,招招狠,式式猛,快攻快退的铁线拳!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和仲长风交手,只因他已成功做到了两点: 料敌机先,避其锋锐;攻敌必救,击其老病。 仲长风的拳,大多数都落在了空处,而少数真正构成了威胁的拳,则总不得不中途转回。 他成名已久,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自己的一只手或一条腿去换一个后辈的命。 这两点,说来虽是容易,但恶战之际,想要将之实践,却是何等之难?至少,苏元知道,自己做不到… 已斗了八十几招了,以仲长风的身份,决不能和一个后辈缠斗百招以上,十招之内,必出杀手,只要肖兄弟能挨过这十招,自己便可叫停,那时仲长风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苏元的盘算,如能变成现实,肖兵必会很有面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后辈,竟能和仲长风缠斗百招,不分胜负,这个消息传到江湖上,必能让他的声名地位更高一线。 只是,这却只是苏元的盘算而已。 肖兵的骄傲,苏元久已知道,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肖兵究竟有多么骄傲… 在化去了仲长风的第九十一招之后,肖兵忽地一声清啸! 清啸声中,他竟再不退让,一掌推出,印向仲长风胸膛! 早已熟悉了苏元的性子,肖兵知道,最多十招之内,苏元便会叫停,而以他的口才和此时的战况,仲长风最终必会收手退走,可是,这,正是肖兵无法容忍的。 胸中其实并无必胜成算,可是,肖兵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在未分胜负下便放弃战斗。 败无所谓,可是,却不能未战先败。 明知不敌,可那又如何? 这样做很不智,可是,自己本就不是一个聪明人啊… 永不,言败啊! 苏元面色大变,却是无法说停,心下焦急道:"肖兄弟疯了吗?" 仲长风见肖兵主动邀战,不怒反喜,想道:"你自寻死路,需怪不得我!"右掌平平拍出,挡向肖兵掌上。 自然担心肖兵另有计谋,但仗着远远胜出的功力,仲长风相信,无论肖兵的手上藏了什么,只要他肯硬接自己一下,吐血倒地,便会是他唯一的下场。 十二成功力玄水功,水天一色! 看你怎么办! 如果国不入在这里,他一定会告诉仲长风说,肖兵,其实是一个谙熟内家拳法的人。 但是,国不入不在这里,而且,即使他在这里,仲长风也未必会信。 虽有很多武林人士号称内外兼修,可是…也就只是号称罢了。 真正的内外兼修,是何等不易,必要练到了似仲长风这等地步的人,才能真正明白。 肖兵的拳法腿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因此,他才完全不虞有它。 可是,肖兵却正是一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双掌一对,仲长风立时面色大变! 也曾斗过太极门的高手,他当然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他仍不肯相信,可是,已来不及了! 当仲长风的右手被带开的同时,肖兵的右手撮成鹤啄,狠狠捣进了仲长风的小腹! 仲一英一声惊呼,苏元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肖兵的手,在最后一刻,为仲长风阻住。 "你,很了不起啊…" 当仲长风叹息的时候,肖兵已快速退开。 一击无功,若再恋栈,只怕便会陷入于已不利的消耗战。 仲长风瞪着肖兵,他的眼中,竟似有烈火燃起。 "刚才,我确实小看了你,我道歉。" "现在,我会全心全意,拿出我每一分力气来和你交手,你小心了。" 肖兵仍是木无表情,仲一英却已按捺不住,怒道:"二叔,你说什么,这小子怎配…" 他话未说完,仲长风忽地怒声喝道:"一英,住口!"仲一英为他话声中怒气所慑,嗫嚅了几声,终是没敢再说下去。 仲长风长叹一声,道:"舍侄无知,教两位见笑了。" 苏元拱手道:"不敢,仲先生言重了。" 仲长风又向肖兵道:"请。"肖兵并不做声,只微一点头,身形已然蹿出。 他两人这番交手,与方才又是大不相同,肖兵已是看尽十五路飞鱼手的诸般变化,也知仲长风这次再不会大意轻敌,招数上全无保留,天道中的万千变化,尽数使了出来。 苏元在一旁看的目眩神驰,心道:"当日在泰山上,周先生曾夸说若纯以招数而论,肖兄弟的拳法足称天下无双,如今看来,确实不是过誉。" "万里长风"仲长风,仲家事实上的第一高手,威震洞庭多年,手下不知挫败过多少名流宿老,可是,此刻,在全力出手的肖兵面前,他竟然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无论速度还是反应,他都跟不上肖兵,而论到招数精妙,变化多端,飞鱼手虽也是千锤百炼,却终不能和集天下武学大成的天道相比。 两人二次交手,战况竟与方才大相径庭,只二十几招间,仲长风竟已五次遇险,三次被肖兵击中! 只是,仲长风的嘴边,却始终带着笑意。 肖兵每击中他一次,他的笑意,就更轻松。 而相应的,他笑的越轻松,苏元的眉头,就锁得越紧。 糟了,肖兄弟已被他逼住,再这样下去,就不好办了。 两人功力相差太远,无论肖兄弟能击中他多少下,只要伤不到要害,便都无改于战局,而他久攻之下,必有破绽,到那时… "开!" 呼喝声中,两条人影一触即分,含笑负手而立的,是一身青衣的仲长风,而被震出了六七步,面色惨白的,是肖兵。 苏元早蹿至两人中间,急道:"胜负已分,仲先生手下留情!" 仲长风笑道:"我岂是好杀之人?" 又向肖兵道:"你武功之奇,见识之广,是我生平仅见,我方才疑你偷学他人武功,确是屈了你。" "若你能有我一半功力,我早已落败,你若能静心修练二十年,必能名动天下。" 以他的身份,说这些话,可说已是给足了肖兵面子,而言中称誉之意,更是非同小可,苏元听着甚是欢喜,仲一英的脸上,却已有不忿之色。 "只是,你却为何定要和一个屈膝胡虏的人走在一起呢?" 肖兵一闻此语,猛然抬起头来,眼中精光大盛,而苏元的脸色,也已改变。 "请问仲前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仲长风叹道:"人各有志,无谓相强,我今来此,只为着想和你交一次手而已。" 苏元自知今日此战终是避不过去,拔出金刀,横于胸前,坦然道:"苏某自问于心无愧,于人无亏,至于江湖人言,丈夫在世,却也实是管不了许多。" 仲长风面有赞许之色,道:"你出手吧。" 苏元正要出刀,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这人自是肖兵,他面色仍是有些发白,却已比方才好得多了,他沉声道:"苏兄,这一战是我的。" 也不等苏元回答,便又向仲长风道:"方才我确输了,但还要想向仲先生请教一拳。" 仲长风长叹一声,意兴不觉有些萧索,心道:"我本看他不是凡品,怎地却这般放不下胜负之念?" 要知两人方才两次交手,可说并无侥幸,肖兵之败,本就不在招式变化,只要肖兵无法缩短他和仲长风间功力上的差距,莫说一拳,便再有千拳万拳,又能怎样? 肖兵也似知他心意,朗声道:"此拳原本不见于世,乃是肖某刚刚自败战悟得。" 这一句话却勾起了仲长风的兴致,双眉一轩,笑道:"哦?竟有此事?" 看看苏元,笑道:"既如此,就烦你等一会如何。" 苏元看看肖兵,微有忧色,却仍是笑道:"无妨,仲先生客气了。" 仲长风这句话,可说甚是无礼,那是全未将肖兵放在眼中,肖兵却也不以为忤。,走上前来,双足微分,左手提到胸前,右臂屈于小腹,守住全身要害,方道:"仲先生,我出手了。" 仲长风微微点头,肖兵也不呼喝,跨前一步,左手挥出,平平一拳,打向仲长风胸口。 仲一英一见他出手,便大为不屑,心道:"这是什么东西,这般松软无力,也算是拳么?笑死人了,难道他被二叔打傻了不成?"忽地面色大变,张开嘴巴,竟是再也合不上了。 仲长风竟是不躲不闪,就眼睁睁看着这一拳打上了自己的胸口! 肖兵的拳打上他檀中穴时,仲长风的身子微微一震,似要出手,肖兵却已收手退开,恭声道:"前辈,承让了。" 仲长风目注肖兵,神色极是复杂,并不说话。 苏元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肖兄弟竟连这等招数也想的出来,直是神来之笔。" 仲一英不明就里,只觉得一头雾水,却才被仲长风骂过,不敢开口。 过一了会,仲长风方道:"请问小兄弟,这一拳叫什么名字。" 肖兵恭声道:"我想叫它做破阵子。" "破阵子…",仲长风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忽地释然一笑,道:'好名字,好拳法,我败啦。" 不等两人说话,他已挽上仲一英,道:"一英,我们走。"不等仲一英回过神来,已将他推上了马车。 肖兵苏元对视一眼,同时躬身道:"多谢前辈。" 仲长风笑道:"没什么,已有了那样的拳,我的确是不敢再厚颜行走江湖了。" "你们两人,前途无量啊…" 马车轧轧远去,苏元看看肖兵,只一笑,翘出右手拇指,肖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方觉得背上衣服竟已湿透了。 刚才,好险啊… 远去的马车中,仲一英正不忿的向仲长风发问,"二叔,您刚才是怎么啦?是不是那小子用邪法迷了你?要不,回去给爹说一声,咱们下次多来些人,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怔怔听着仲一英的聒噪声,仲长风苦笑一声,无力的挥了挥手,不觉又想起了苏元和肖兵。 真可惜,这样的人物,为何没有生在我仲家啊… 那一拳,刚才的那一拳,如果是大哥或是老三,又或是第一次和他交手时的自己,都一定能接得下吧? 可是,就是针对那时,那样的自己,那一拳,却偏偏就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啊… 当那一拳打出的时候,自己只一眼,便至少看出了六七个变化。 他的右脚尖明显前突,他的左肩斜斜挑起,他的左膝并未收紧…如果自己随意出手的话,很可能会被其中的一记伏招所算吧? 是虚招,好高明的一记虚招。 那时的自己,是这样的自信的,等待着他的变招。 当那一拳击中自己的檀中时,仲长风才终于明白,这一拳,才是实招,所有那些肩,腿,肘,指,都只是虚招,只是为了吸引自己注意力的虚招。 如果不是刚见识过肖兵那敏如电,繁似星的拳招,仲长风就不会中招。 如果不是将一身真力都散入四肢应变,纵然中招,也没这么容易被他制住。 如果… 如果,又有何用? 事实是,刚才的自己,被人封住了穴道,虽然自己旋即惊醒,冲开穴道,可在那一瞬间,如果肖兵要下杀手,便有十个仲长风,也已倒下。 最为可怕的,还不是这一拳,而是想出这一拳的心。 那一颗只在片刻之间,便看透了自己的心,那一颗在出手之前,便料定了自己的反应的心… 只在片刻之间,便针对对手设计出了最为有效的战术和招数的那颗心… 本以为已给了他足够的重视,却没想,还是小看了他啊… 终于无法再压制住胸中的遗憾与惊惧,长叹一声,仲长风伸开腰身,躺了下来。 他的腰有些酸了。 老了啊… 轧轧声中,马车带起一路风尘,向南去了。 第二十章 归来洛阳无负郭 还应说着远行人 第二十章归来洛阳无负郭还应说着远行人 极是安静的一个院子中,两个青年男子背靠在一处,闭目坐在院中。 这院左右各有配殿,中间设香炉神主,细细看来,竟是座小庙。 再细看时,中间筑得却不是那家佛道神人,乃是个宽袍高冠的中年男子,神色和蔼。 此时虽是天气甚好,却是一个香客也无,连庙祝也躲得不见了踪影,只余下那两人坐在那里。 "哑。""哑。",几声蝉噪,那背刀男子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笑道:"肖兄弟,这周公庙全无香火,竟还能这般光鲜,倒也奇怪。" 另一人不回头,不睁眼,只淡然道:"有朝廷给钱吧。" 那背刀男子点头一笑,便也不再说话。 这周公庙在洛阳西关,相传是当年隋初王世充所建,他那时拥立杨桐于洛阳,独揽大权,自命周公,一干识趣的手下便撰文立说,交相吹捧,更立了这座周公庙,以为敬意,只是后来王世充终于忍耐不住,杀杨桐,夺朝纲,自立为帝,这周公一说,也就成了好大一个笑话。 王世充不久即败于李世民之手,王霸雄图尽归尘土,这周公庙却留了下来,虽是为着说不大灵验,香火一直不旺,可为着周公佐立朝纲,拥助幼主的名声,历代朝廷,却也时有扶助,几百年来,无论唐宋辽金,竟是从未断过。 但只因是朝廷所助,便就一发的不讨老百姓喜欢,上门之人,便一发少了。所谓"君之仇敌,我之友助;君之友助,我之仇敌"便正是这个道理,自古以来,无论那朝那代,虽是口中说的好听,却又有那一代是真能让天下百姓倾心输诚? 周龟年虽约了二人在此相会,却未说时间,二人一早便到了庙中,不见周龟年来会,要待走时,却又怕不知他是何时来,在庙中盘桓了好一会儿,索性便坐在了院中,这时并无其它香客,二人大刺刺坐在那里,甚是扎眼,那庙祝虽看着不对,却见两人不似常人,腰有钢刀,那敢招惹?见反正没有香客,竟是关了庙门,自行溜到后面睡觉去了,两人见他如此,对视一眼,都甚觉好笑。 再过一时,天已近暮,仍不见周龟年前来,两人也并不急,各自打座下来,闭目用功。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院中扬起。 "…累你们久等了啊。"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两人却早习以为常,睁开眼睛,站起身,恭恭敬敬的道:"周先生。" 来者正是周龟年,他仍是一身灰衣,背上负了把雨伞,手中拎了个包裹,甚是细长,不知是什么东西。神色却有些倦,更兼一身风尘,灰扑扑的,看上去极不起眼。 周龟年见两人招呼,点头为礼,笑道:"你们近来好风光啊。" 苏元笑道:"在周先生眼中看来,这些小事也能算风光吗?" 周龟年大笑道:"好大口气!若教仲老二听见,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地上?" 他口中未提王灵机,苏元肖兵心下也自明白,那并不是为着觉得苏元胜的容易。 王灵机身死,王家剧变,他们于路便已有闻,议论起来,也觉恻恻,均觉决非刘补之一人能为,必有高人于中掌控,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在背后播弄操纵的,正是此刻站在这里,满面倦容的老人。 周龟年又笑道:"仲老二并非空负名声之人,也不是纵情酒乐之辈,这些年来,虽是仲家势力日大,他却从未懈怠堕落,仍是每日精练不缀,我去年曾和他交过一次手,深知其力,你能胜他,很不错。"他这句话,自是对肖兵说的了。 肖兵却是全无得色,恭恭敬敬的道:"全仗先生指点之功,肖兵不敢自美。" 周龟年笑道:"你又何苦自谦?" "天下道理,圣人早有开导分付,但浊世众生,又有几个能够明白?" "我那日所言,只是片羽碎光,你能自行悟通繁简互通,道天生化之理,功在己身,若还自谦,当真要仲老二无地自容吗?" 他信口道来,不惟那日战况,竟连肖兵悟道心路也是洞若观火,肖兵苏元心下都是一凛,想道:"他果然厉害。" 那日他自是未在旁边观看,若只听路人转述,便能将二人交手之事算这般清楚,不只必得精熟二人所长,于这武道一途,更非有过人见识不可。两人虽早知周龟年高深莫测,却仍是心下凛凛。 周龟年看了肖兵好久,又笑道:"你这一胜,也去了我一件心事。" "本来还担心你能不能用它,现下看来,是无所谓了。" 将手中的包袱信手丢过,肖兵不明就里,接了下来,只觉入手沉重,显是铁器之属。 他见周龟年含笑比了个手势,便不再多问,将包袱抖开,里面却是一把长剑。 两人见剑鞘上布满古朴花纹,不类当代,竟是甚象秦汉之际的古篆。 苏元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剑是什么来头?" 他于刀剑之类极有研究,一见剑鞘,便知至少已有了几百年的来头,这剑鞘通身花纹细腻流畅,高贵优雅,显是高人所为,若连剑鞘都这般不凡,那,这鞘中宝剑,又该是何等神品? 肖兵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剑柄,"嚓"得一下,将剑拔出。顿时眼前一亮。 此时已是暮深,庭中又无灯火,但这剑一出鞘,庭中竟立时浴入一团青光之中。 这,这样的剑光,这样的感觉,便是传说中的神器"干将","莫邪"也不过如此吧? 两人回过神来,细看这剑身时,又是一惊。 这剑长约三尺,竟似是无锋无刃,甚是浑圆,只如一片柳叶般,通体透着幽幽的青光。 肖兵知这剑必定大有来历,抬起头来,看向周龟年,却未开口。 周龟年笑道:"此剑已在宋宫中空挂了数百年,神兵蒙尘,着实可惜,我想你该用得着,便给你取来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苏肖二人却同时一惊,心道:"他好大的胆子。" 宋庭大内宫禁,可能不是天下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但却一定可以排进天下前五之列,他竟是说去就去,说拿就拿,全然视作无物,这份胆色身手,着实令人胆寒。 苏元不禁心生疑窦,想道:"他这般大费周折,难道就只是为了送肖兄弟这把剑?只怕还另有图谋。" 要知宝刀利刃,送于寻常武者,固然实力大增,便对顶尖好手来说,却实在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形式还要大过意义。 以苏元肖兵此刻声名地位来说,寻常门派之长,都已不足于抗,可说都已是江湖顶尖人物,肖兵更是惯使拳脚,是以此礼虽重,对肖兵却无多大意义。 苏元想到的,肖兵自也想得到,不觉看向周龟年,却见他笑道:"你可是觉着这剑于你并无大用么?" 肖兵知道在这人面前说谎只是自取其辱,躬身道:"前辈此礼厚极,但晚辈确是不惯使剑。" 周龟年笑道:"你只是不惯,不是不会,时间长了,自然惯了。" 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心中狐疑,想不通他强要肖兵易拳为剑,是何用意。 周龟年又笑道:"你们不知此剑来历,待我说给你们听。" "此剑名为杀楚。" 肖兵听得"杀楚"二字,眼中波光一闪,周龟年早看在眼中,笑道:"你想到什么了?" 肖兵恭声道:"此剑可是汉初遗物?" 周龟年大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也!"笑声高亢,极是清亮。 苏元也是心中一动,失声道:"此剑竟是汉高所制?" 周龟年道:"不错。" "此剑铸于汉中。" "此剑之成,非同小可,乃是萧信制样,张良作图,夏候采金,樊桧司火,灌婴掌锤,曹参监炉,历时七七四十九日后,以沛公之血为媒,始得出世。" "当时沛公摩梭把玩半日,方定名为"杀楚",三日后,尽起大军,间道出川,争霸天下,终定下两汉四百年基业,只不过,这剑徒有雄名,却终是没能对上霸王的雷刀。" "项羽这人,诚乃一时之雄,虽是刚愎好杀,不足为皇,却确是天下无双的一条好汉。" "别人可以打败他,却不能杀他。" "能杀项羽的,只有他自己的刀,别的,谁都不行。" 他说到这里,忽地极为狡黠的一笑,道:"只没想到,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竟不只对人,兵器亦然啊…" "汉高屠戮功臣,不遗余力,杀三杰,贬张良,便连这把杀楚,也被他收入武库,终汉一世,再未动用。" "说来可叹,这杀楚本可称得上有汉第一利器,却是直到终汉之世,也都深藏鞘中,未尝一现人前,更不要说杀敌疆场,十步决战了。" "他的第一次见血,竟然是在它被铸出来千多年之后的事了…" 肖兵心道:"千多年?难道是大唐年间?" 又听周龟年叹道:"那一次,是在极北之地,一条叫做高梁的河边…" 此语一出,莫说苏元,便连肖兵也是面色大变,齐声道:"什么?!" 周龟年看看两人,笑道:"没错,你们猜得对。" "这剑第一次饮血,便尝到了耶律休哥的血,可说相当不错。" "那是它第一次见血,也是最后一次,自那以后,一晃又是几百年了…" "今天,我将它送你。" 肖兵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前辈厚爱,在下没齿难忘,但在下实是不惯用剑,莫要糟蹋了这等宝器。" 周龟年笑道:"此剑来头之大,你已知道,论到锋利坚硬,更是不凡,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苏元心下苦笑道:"再好的剑,若是不惯使它,对上一流强手时,那也不比一把废铁好上多少,至于来头云云,更是不经,周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果听肖兵正色道:"纵是无双利器,在下却确是不善使用,至于来头,这…" 周龟年笑道:"是么,难道我竟看错了?你并不在意这些浮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在笑,但他的眼光,却不知何时,竟凝的有如两支铁针般,钉在了肖兵的脸上。 苏元面色一变,心道:"这句话说的好重,怎么啦?" 肖兵也未想道周龟年竟会突出此言,他虽是一向长于自制,却也不禁面色微变,身子一晃,方道:"先生此语,高深莫测,还请明示。" 周龟年笑道:"你既知这些都是无谓之物,又何必耿耿于姓赵姓肖?" "肖这个姓,到底是那里不好了?" 完全没有想到周龟年会突然这样说,肖兵的面色,第一次,完全失去了控制。 只觉得如同在耳边突然响了个炸雷,肖兵竟连话也已说不清楚,盯着周龟年,失声道:"你,你…你怎知道?!" 这本是肖兵心中最为隐密的事情,也是他本以为会在自己心深埋一生的东西,他从未想过,竟然,还有,其它人,知道! 周龟年冷笑道:"你莫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肖这个姓,到底那里不好了?!" "那日耶律说你姓赵时,你竟然默认,只那一句,我便知道,你还未悟到天道的真义。" "所谓天道,功可改天逆道,那会将一家一姓看在眼里,似你这等小家子气,那里能识得天道妙义?!" "赵又怎样?也只如这把宝剑,虽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却无用于你,你能知道这剑无用,为何却要执着于这个姓氏?!" 周龟年的说话,激动跳脱,词不成句,可听在苏元的耳中,却已足够拼出一个故事了。 原来,是这样的啊… "咚"的一声,肖兵已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肖兵的骄傲,苏元最是熟知,如果不是亲见,他实在不敢相信,肖兵也会对人下跪,而且,跪的这样安静,这样从容,这样服庸。 肖兵跪着的样子,就象一个久去的浪子,终于归家,跪在严父慈母前的样子;又象一个自知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等塾师开口,已乖乖跪下的样子。 周龟年看着他,却是全无半点怜悯之意,更不客气,道:"明白了么?" 肖兵道:"晚辈知错了。" 周龟年冷笑道:"说的好容易啊,既然知错,当如何改,你说来听。" 肖兵抬起头来,盯着周龟年,一字字道:"天道无亲,唯于善人。" 周龟年冷笑道:"那何为天道,你再说于我听!" 肖兵已是回复平静,从容道:"高者抑,下者举;有馀者损,不足者补。" 随着这几句话的出口,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周龟年看了他好久,突然大笑起来。 "好,好,答的好!" "自今以后,你才真正是肖兵,是天道的传人!" "剑留于你,我去了!" 他说走便走,只一转眼,身形竟已不见,肖兵却未想到他竟去得如此之疾,急道:"前辈,这剑…" 周龟年的声音,远远传来,笑道:"我说送你,便送你,你若不要,难道也没有使剑的朋友么?" 大笑声中,周龟年已是去的远了。 肖兵看看苏元,两人相对苦笑一声,肖兵将那剑收了,两人自开门去了。 肖兵这次入洛,尚未寻觅旅社,苏元在此当值日久,已颇知道些地方,推荐了几个,肖兵却只是摇头。 苏元也不以为意,心道:"那找那里好?"正思量间,忽听肖兵道:"苏兄,你我出城走走可好?"声音甚是古怪。 苏元心道:"肖兄弟声音有些怪,怎么啦?"却不带出来,只笑道:"也好。" 两人本都是率性男儿,说走便走,也不下马,买了些个牛肉白酒丢在袋里,竟就出城去了。 两人一路出城,肖兵始终低着个头,一声不响,直到出城数里,方向苏元道:"苏兄,你入宫已久,以你看来,这鞑子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苏元犹豫了一会,方坦然道:"实不相瞒。要说他是何等人物,我不敢妄言,但若当真有人行刺,我必会全力护他。" 肖兵似是早知他必会这等说,全不意外,只道:"愿闻其详。" 苏元将那日所闻,一五一十说了,又道:"我向来看不起什么大官贵人,便是觉得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一种人,我却从未想到,一个皇帝,竟会知道老百姓的事。" "当那天听他说到'永不兴兵'四字时,便是要我的命,我那时也会给他。" 肖兵默然片刻,道:"苏兄,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洛阳,并非偶然过之,实是身有要事。""我本是为着刺杀鞑子皇帝来的。" "我听说你当上了侍卫,便想来看一看,能不能自你身上找到什么机会,刺杀了他。" 苏元叹道:"那你为何现在又不想干了?" 肖兵垂首叹道:"其实,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何要杀他?" "就只为着他是金人,我是宋人吗?" "好无谓啊…" "周先生提点了我很多事,你也是。" "他虽是金人,却不是一个坏皇帝,在民间口碑甚好,我为一已私欲杀了他,不是丈夫所为。" "我想回去了。" 苏元奇道:"回去?" 肖兵抬起头来,笑道:"我要回南边去,料理一些事情。" "周先生提醒了我很多事。" "我以前有些糊涂,把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看的太重了。" "有些事,我虽然想做,却不敢做,不能做,可是,现在,无所谓了。" "我姓肖,我叫肖兵,别的,都是假的,无所谓。" "我这趟,大概要去几个月,九十月间,如果没事了,我再来寻你吧。" 苏元知此时再留不住他,拱手道:"兄弟一路顺风。" 肖兵举手为礼,纵马而去,走了几步,忽又折回马头道:"我那日投宿的午夜居,老板是我故旧,如有事情,烦苏兄你照顾些。" 不等苏元回答,已自勒马去了。 苏元立马风中,直到肖兵的身影小到看不见的时候,方转回马头,恋恋归城。 此后数月无话,一转眼间,叶黄草枯,金风渐厉,已是九月了。 在汉人历中,九月初九乃是极紧要的一个日子,即所谓"重阳"之日,是亲人聚,长者欢的日子,唐人名句"遍插茱庾少一人",说得便是重阳之事。 这本是汉人节日,金人并不怎样放在心中,汉人侍卫却都甚是看重,纷纷求假,到的后来,只剩下了苏元一人。 苏元本是孤儿,在洛阳城中举目无亲,原也是无处可去。 到的午后,苏元和三名金人侍卫奉了令,在御花园中设下一张棋桌后,在四周守护,不一时,便听的几人说笑声中,向这边走来。 当先一人自是完颜雍,在他身侧一人身着紫袍,白发白须,却是个汉人,苏元倒也识得,知道他叫张万公,于汉臣中号称围棋第一,常常来陪完颜雍对弈。 两人走了几手,那张万公忽然笑道:"前几日微臣家人自临安来,听说了一件事情,倒也有趣。" 完颜雍笑道:"哦?说来听听。" 张万公笑道:"赵伐这人,皇上可曾听闻?" 完颜雍在角上着了一子,头也不抬,道:"可是那个浪荡子么?听闻他是宋人宗室中第一色中饿鬼,最是不堪,他怎么啦?" 张万公应了一子,笑道:"他一日早上醒来,竟是一丝不挂,教人赤条条的捆在大街中央,当时一城哗然,都说是他做孽太多,遭了鬼神报应。" 完颜雍笑道:"是么,"却不在意,长考了一会,在边上吊了一子,忽道:"在你们汉人历中,今天叫做重阳,是么?" 他那一子打入的甚是刁钻,张万公正凝神计算间,忽听完颜雍问起,忙道:"正是。" 完颜雍又道:"今日本该合家团聚,是么?" 张万公愣了愣,方道:"是。" 完颜雍叹道:"合家团聚的日子么,今天?" 张万公观察了一会完颜雍颜色,方道:"皇上可是动了北归之念么?" 完颜雍叹道:"不错。" 又道:"朕自去年离了中京,因爱着洛阳山色,不知不觉,逗留已近一年,也该归去了。" 张万公笑道:"皇上要回中京,还不容易么?一道诏下,五日便可起驾,至多一月,也就到了。" 那想完颜雍却正色道:"不然,天子出巡,岂是等闲?不知要惊动多少地方,劳动多少人力,此时方值农时,不宜轻扰,还是再等上两月方好。" 苏元听在耳中,心下微震,想道:"他确是宽仁爱民。" 张万公早翻身跪倒,颤声道:"皇上爱民如此,微臣当真汗颜无地。" 完颜雍淡然笑道:"罢了,平身吧。" 又道:"朕当年曾道:'若年逾六十,虽欲有为,而莫之能矣!'而今想来,方知行事不在有力,贵在有心。" 又道:"为官者若能当真爱民如子,尽体民情,做百姓的断没有个杀官造反的道理,你有两个子侄在地方上为官,这些道理,当常常与他们分说。" 张万公恭声道:"微臣受教了。" 苏元第二日却是轮休,自思量道:"有几日未去午夜居了,今日既然无事,就去看看吧。" 他自当日肖兵相托以来,常去走动,已和那老板夫妇混的甚熟,只是肖兵究竟为何与他们结识,却始终没有打探出来。 每当他把问题带过来的时候,那个聪慧的老板娘就会微微的笑着,把话题岔开。 呼… 他现下已极是熟悉那小店所在,不一会儿,便已找到门前,一眼便看见乌古宗周正从门里出来,他快走几步,笑道:"乌古兄,近来生意可好么?" 乌古宗周一眼看见苏元,喜道:"你怎地知道的。消息好快啊,正想去寻你呢!" 苏元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奇道:"什么?" 乌古宗周见他这样,奇道:"你当真不知?" 苏元笑道:"你在和我打哑迷吗?" 乌古宗周哈哈大笑,将他一把拉进来,高声叫道:"兄弟,你看看是谁来了!" 一个青年男子应声出来,笑道:"谁啊,这么大惊…"忽地顿住,喜道:"苏兄,是你?!" 苏元微微一惊,道:"肖兄弟,是你?" 他的吃惊,倒不是因为突然看见了肖兵,乌古宗周的表现,已让他猜到了一些。 让他吃惊的,是肖兵的笑。 上一次,看见肖兄弟的笑,是什么时候了呢? 以往的肖兵,就象一张拉紧的弓,时时刻刻,都是那么警惕,冷漠,可是,现在的他,却好象不大一样了。 多了些释然,多了些放松,他的嘴角,竟也有着自然而松驰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啊? 肖兵见他这样,有些奇怪,道:"苏兄?" 苏元这才回神来,喜道:"肖兄弟,你是几时来的,怎不知会我一声?" 肖兵也笑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到的,正要去寻你呢,你倒自己先来了。" 苏元笑道:"兄弟今日来,预备呆上多久?" 肖兵笑道:"这却不好说,只怕倒要看苏兄你的了。" 苏元奇道:"看我的?"忽听一人说道:"苏大哥,久违了。" 苏元闻声一惊,转过身来,喜道:"兄弟,是你?!" 忽又看见他身侧一个女子,笑道:"齐姑娘,你伤都好了?" 却花平齐飞玲都是面有戚色,身着孝服,心下微微一懔,道:"兄弟,你怎么了?" 肖兵看看天色,叹道:"这事说来,话却长了,还是进去说吧。" 苏元见他面色也不大好看,知道此事非小,扫了一眼身后,道:"进去说吧。" 四人进房坐下说话,原来花平自洞庭生变之后,和齐飞玲二人遍走各地,寻访岳家军故旧,只想知道那君问的来历,却是一无所获,两人又北上山东,查访梁山后人,却更是全无头绪,正是一筹莫展,想要上玄天宫来寻苏元相助之际,却说巧不巧,在路上遇上了肖兵,方知苏元竟已供职金人宫廷,正好肖兵也是无事,又想念苏元,三人便结伴西来。 肖兵早知齐飞玲是剑中好手,只一见面,不由分说,便将杀楚送了于她。 苏元却是首次得知花平与他们分手后种种变故,听到岳龙身死时,也是大惊,十分伤心。 肖兵待花平一一说完,方道:"苏兄,你交游最广,玄天宫消息也灵,你可知道君问之名么?" 苏元沉吟道:"这个,我却也不知。" 又道:"自兄弟你话中来看,这君问必定另有化名,他既能杀去岳老和秦伯父,必是顶尖高手,绝难自隐于江湖,咱们推敲一下,想想有谁可能。" 他话虽如此说,却见肖兵一脸苦笑,花平也是神色黯然,他自也明白,江湖之大,正是藏龙卧虎,这君问能在暗中做下这些事情,岂会这般容易露出痕迹? 花平又叹道:"本来,飞玲的性命,一半可说是他救的,我本该感恩于他,可是,可是…"语声哽咽,已是说不下去。 苏元心下暗叹,却又无法开解,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兄弟,你这几月奔波,难道便连一点线索也无?" 肖兵一闻此语,忽地道:"对了,怎地把这事忘了。"向花平道:"花兄,把那东西拿出来看看吧。" 花平为他一语点醒,手抖抖的,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绢,摊在桌上。 这白绢已然泛黄,显已陈旧,上面用狂草题着一阙"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悻如何消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燕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苏元是识货之人,将这阙词读得数遍,只觉得词意悲愤,感慨万千,气魄大极,失声道:"好词!" 肖兵轻声道:"这张白绢,是秦伯伯过身后,在他身上找到的,他将之包了又包,极是珍重。后来花兄弟在山东寻访,方才知道,这阙词乃是当年梁山领袖,呼保义宋江所作。" 又道:"这阙词,苏兄可有印象么?" 苏元苦笑道:"未尝有闻。" 又道:"宫主或者知道,待我明日请几天假下来,回宫一趟,向他老人家问一下吧。" 又道:"难得你来一趟,今日大哥作东,出去吃些好的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几人也都站起,齐出去了。 他们直吃到华灯初上方散,肖兵花平他们便住在午夜居中,苏元却需得回去点卯,看看时辰将近,笑道:"你们歇吧,我得走啦。" 花平齐飞玲原待要送他,却被肖兵阻住,笑道:"你们也累啦,我去送便好。" 苏元笑道:"何必客气,"便要推辞,肖兵却笑道:"无妨,我便送一次好啦。" 他本是握着苏元左手,此刻手上微微加力,苏元微微一凛,便不再相让。 二人出来时,天已黑透,这处并不怎样繁华,街上稀稀拉拉,没有几个行人。 肖兵也不作声,走出数步,方轻声道:"苏兄。" 苏元早知他必有话,道:"怎么啦?" 肖兵轻声道:"苏兄,你不会说谎。" 苏元面色一变,待要开口时,肖兵已先向他看过来。 他的目光虽不再冰冷,却仍是澄明,透着一种了然与认可。 我能理解,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啊… 苏元呆了好一会,长叹一声,似是下定决心,颓然道:"不错,我是见过。" 肖兵道:"苏兄所见的地方,可是姬宫主身侧么?" 苏元叹道:"不错。" 又道:"却不是全篇,只有中间三句,所以我刚才一时没有想起。" 肖兵轻声叹道:"但念到一半时,你已明白,却不相信姬宫主会做出这等事来,是以诈做不知,要先回去向姬宫主问个明白,是么?" 苏元坦然道:"不错。" 肖兵叹道:"苏兄,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你也要想一想,若当真是姬宫主所为,你这一说,他们两个还有命在么?" 苏元愣了一会,大声道:"我自幼便随着宫主了,我信得过他,他绝做不出这等事。" 肖兵叹道:"但这阙词却已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必得小心行事才成,苏兄,你不能先小心一些,暗中打探一下么?" 见苏元犹豫,肖兵又叹道:"苏兄,这件事,你吃惊,我们一样吃惊,此时不宜决断,你先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成么?" 他转过身去,仰面观天,口中喃喃自语,再不理睬苏元。 过了一会,便听苏元叹道:"肖兄弟,多谢你关心了。" 肖兵转回身来,看清苏元样子,饶是他一向冷静,也微微吃惊。 苏元苦思不过片刻,却已似是数夜未眠,神情憔悴,眼中竟已有血丝。 肖兵见他这样,心中也不大自在,道:"苏兄,你…,我…" 苏元笑道:"无妨,你放心。" 又道:"依你们所说,那君问所图之事非小,可关天下百姓,只此一节,我便不能坐视。" 又道:"虽然如此,现下要说宫主是那君问,证据仍是未足,依我之见,还得打听。" 肖兵忽地问道:"苏兄,秦伯和岳老出事时,姬宫主是否在山,可能弄清?" 苏元坦然道:"宫主最喜出游,往往一去数月,极少在山,我虽出来已久,但依花兄弟方才所说时间计算,十有八九,宫主是不在山中。 他此时心意已决,顿时便又明快利落起来。 肖兵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苏元看看他,又笑道:"我虽不信是宫主所为,但我自会暗中察探,不让他知道,你说行么?" 肖兵默然片刻,终于道:"委屈苏兄了。"不再多话,只一拱手,便自去了。 此后十数日间,苏元一直煞费苦心,要想一个想样的借口,回一趟玄天宫,刺探一下姬北斗的事情,却始终未能如愿。 倒也不全是为着官身不自由,最主要的还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姬北斗。 面对这个养他育他教他的人,面对这个他从未欺骗过的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去刺探他的身份,他的行动。 他的苦衷,肖兵自也明白,自那天以后,他便没再提过此事,但他纵然不说,苏元又怎能将此事放下? 不为着秦飞,不为着岳龙,就只为着花平转述的那几句话,苏元便已无法释怀。 "虽是如此,但你所画若成,不知得多死多少无辜生灵,大违天和,你纵能成功,却必然折尽阴功,他世受尽诸般困苦,更要被天下唾骂,甚或遗臭万年…" 他所要做的,是怎样的一件事? 会这般不把千万人命当成一回事,真得是宫主吗? 一晃眼间,已是九月下旬了。 这一日间,苏元正在与几名侍卫闲说,忽见迷忽迭过来,面色有些焦急。 一名和他一系的侍卫最是眼乖,早笑道:"头儿,怎么啦?" 迷忽迭却显是无心说笑,只挥了挥手,便过去了。 这一下正如丢了个火药包下来,议论猜测之声,顿时乱成一片,却没一人能猜出些头绪。 答案,是下午来的。 完颜雍决意北归中京,定于一月后起驾。 苏元却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洛阳地处中原,倒也罢了,中京僻远,汉人极少,风俗亦恶,他在那里更无朋友亲近,这等滋味,便想一想,也是难耐。 他自岁初入宫,至今已近一年,仍是猜不透周龟年和姬北斗的用意,自思忖道:"难不成真要去北边?" 他一向自在惯了,这一年来,可说无时无刻不在针毡之上,只为着觉得身负重任,方才忍耐至今,他当日来此,也未问时间期限,现下想起,一时间,竟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总不会,真是要我在宫中终老吧… 却是不巧,周龟年又有事他去,说是须得十月方能回来,苏元越想越是心忧,心道:"这却怎生是好?" 后三日是苏元轮休的日子,他心下烦闷,想道:"不如去寻他们,出城走走,散散心吧。" 却喜肖兵花平都没什么事,一说便合,苏元寻了几匹马来,四人联辔而出。 北归之事,此时早传得沸沸扬扬了,肖兵花平自是早有所闻,见苏元不甚开心,也都明白,花平不大会说话,肖兵却道:"苏兄,你可是也要随驾北去么?" 苏元苦笑道:"我怎知道?" 肖兵又道:"周先生最近没出现么?" 苏元摇摇头,叹道:"我好久没见他啦。" 又道:"但起驾之前,他总该回来吧?" 又道:"咱们今天向那里去?" 肖兵知他心情不好,不愿多提此事,心道:"既如此,便寻些开阔所在,教苏兄散散心吧。",笑道:"久闻龙门天下胜景,却一向无缘,咱们去去可好?"苏元自无意见,花平齐飞玲也都点头。 南出洛阳数十里,便是龙门了:此地青山耸翠,东西对峙,伊水汪洋,从中北流,东西两山的峭壁上,大大小小,满是石窟,号称万佛,其实过之,乃是洛阳城侧第一个壮大去处,最能开心胸,发雄愿,肖兵见苏元心中不豫,便想带他去,开解一下。苏元自也明白。 几人缓缓行了一时,看看将要出城,苏元忽地面色一变,笑道:"对啦,那一带有座行宫,只是皇上久已不去,怕已冷落的差不多了,我们何不过去歇脚?" 花平齐飞玲都是大感兴趣,齐飞玲笑道:"皇宫?我还从没见过那!" 肖兵皱皱眉头,道:"苏兄,宫禁森严。须不是说笑的。" 苏元笑道:"无妨。" 又道:"不是夸口,哥哥我总是宫中有些面子的人物,若要满宫游走,自是不能,但若只是去侍卫房歇脚,有何难哉。" 肖兵失笑道:"苏兄好大的口气啊,也罢,今日就充一把贵人,尝尝大富大贵的味道!" 苏元笑道:"莫想的太好,你当我们侍卫也能吃什么山珍海味么?"说着信手向腰间一抹,却是面色一变,他的侍卫腰牌竟没带在身上。 他当值之时,身有号衣,出来换得却是便衣,这号牌原也是用不着,想起来时便带上,想不起便不去管,十次之中,总有三四次是忘了带在身上的,只没想到,偏偏今天要用时,却没带在身上。 肖兵见他面色有异,道:"怎么啦?" 苏元笑说了,又道:"你们慢行,我快马赶回去拿了便来。" 肖兵笑道:"那,我们在万佛洞等你,还是在古阳洞等你?" 苏元笑道:"便是万佛洞吧。"圈回马头,用力加了一鞭去了。 肖兵笑道:"也罢,他反正认得路,咱们先走吧…"忽见齐飞玲面色甚是认真,盯着一处墙角,他顺着看去,却什么也未看见,不觉笑道:"又怎么啦?"却是向花平问的。 花平摇摇头,笑了笑。齐飞玲已道:"有我宫的暗记。" 花平面色微变,道:"什么事情?"虽是努力自制,口气却仍有些不善。 他几度险死于玉女宫人手上,虽是现在看在齐飞玲面上,不再计较,但心中却终是有些疙疙瘩瘩。 齐飞玲和他已是何等关系?便是再小的情绪波动,也一听便知,微微一怔,别回脸来,笑道:"不高兴啦?"左手伸过来,握住了花平右手。 花平却没想到这一着,神色有些窘迫,挣了一挣,却没挣脱。 肖兵咳嗽一声,扭过头去,口中喃喃道:"今天天气果然不错。" 齐飞玲笑道:"放心啦,不是长辈。" 又道:"好象是燕儿,真奇怪,她来这儿干什么?" 肖兵知这等宫中暗记,最是隐密,并不多问,只笑道:"走罢。"却看也不看他两人,打马先行,却着意重重咳嗽了一声。 花平脸上一红,和齐飞玲并肩跟了上来,那只右手,却仍和齐飞玲牵得紧紧的,不舍得放开。 苏元一路急奔,赶回住处,将腰牌找出,正要出门,迎面遇上一个侍卫,笑道:"苏兄一身便装,要去那里啊?" 苏元认得这人,知道他和迷忽迭甚是交好,笑道:"没什么,今日天好,出城走走。" 那侍卫笑道:"是龙门,还是关林?" 苏元笑道:"龙门。" 却不愿再多说,只一笑,便自走了。 那侍卫只是顺口搭话,见苏元走了,也自去了。 在苏元走了许久之后,方有一个声音笑道:"…龙门?倒也有趣。" 笑声中,一个人自黑影中缓缓踱出,笑道:"他竟然自已赶去龙门,倒省下我们不少力气,是不是啊,先生?" 这人年纪不大,也只三十上下,面色极是清冷,双眉斜飞,目锐唇薄,模样甚是英挺,只是配上嘴角一丝冷残笑容,却有些森森之意。 那"先生"始终站在黑影之中,听他问起,只点点头,道:"我一会便走,公子先去吧。" 这"公子"微微颔首,大步去了。 苏元一路急驰,看看将至龙门,方吁出一口气,松下缰绳,任那马儿自行。 龙门石窟长达里余,几人所约的万佛洞位居中部,苏元见天色尚早,倒也不急,慢慢催动马匹,心道:"此地风景不错,花兄弟若不呆笨,便该知道陪齐姑娘走走,肖兄弟想来早已知机隐去,我又何必孟浪?" 他此刻心意甚松,缓缓前行,心道:"此地果然好风致,我前几次来此,都太匆匆,竟没细品此中妙处。" 走了一会,看看将到万佛洞,果见肖兵自立在一边,赏一座立像,却看不见花平齐飞玲二人。 苏元走到近前,笑道:"他们呢?" 肖兵只一笑,歪歪嘴,苏元顺着看去,笑道:"花兄弟是知事多了。" 又道:"我先去行宫那边安排一下,你自转转吧。"见肖兵笑着答应了,方打马向北。 这座行宫修建已久,原是此地一名富商私园,极是奢华,这富商后来犯事被流,园子也被收入宫禁,年前完颜雍驾临洛阳,当地官员甚会巴结,将这座园子大事修缮,改成行宫,却因着完颜雍一年来从未来过,已渐渐有些冷落,颇疏管制,但一应制度,当有人员,却是一个不少。 完颜雍曾两次动过来此居游之意,虽都为它事所扰,未能成行,但两次起意,苏元却都随迷忽迭来此检点布置,是以颇为熟悉此地,主事人等也都认得。在马背上自盘算到:"老韩好说话的很,我又不要乱走,只在侍卫房中歇歇,吃他顿饭,想来也没什么为难的。" 不料还未走近行宫,便有两人上来拦住,喝道:"干什么的?!"穿的却是侍卫的号衣。 苏元心中微惊,想道:"这儿闲放已久,怎地会有侍卫巡值?"掏出腰牌给那两人看了,笑道:"我今日不该当班,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想进来歇歇。" 那两人却都知道苏元之名,神色顿改,客气了许多,却仍是有些勉强,笑道:"这个,这儿本是宫禁,这个…" 苏元在宫中历练已久,见此形势那会不明?笑道:"那便算啦!" 又道:"两位辛苦啦!"转身离去。 那两名侍卫如释重负,躬身道:"苏大人走好。" 苏元挥手作礼,打马去了,心下狐疑,想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那一路亲王到了?" 依金制,能以侍卫相护的,如不是皇帝亲遣,便必是宗室,但金人宗室多处上京中京两地,洛阳城中,并无常住,而近来也无什么贵人进城消息,再者说,如是平常宗室在此,那两人又何苦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忽又自失笑道:"我却也是多心了,只要不让我来轮守,便是皇上来此游玩,又关我甚事?" 再行得一时,便已看见肖兵,并未走远,仍在万佛洞前赏玩。 苏元正要上前招呼,忽听得马蹄声响,自背后急追过来。 苏元蹙起眉头,回头看去,只见四五骑骏马正如风卷至。 苏元看看肖兵,并不说话,肖兵早知机退开,隐入洞中,苏元方勒住马,停在路边。 那几人,是为着他来的。 虽然没有任何理由做出这样的判断,苏元却有这样的感觉。 马行渐近,苏元已是看清了那几人模样,当先一人年纪不大,也只三十上下,面色极是清冷,双眉斜飞,目锐唇薄,着了一身锦袍,身后几人所披都是寻常绵袍,却也都是神完气足,肩阔腰圆,气势颇为不凡。 当先那人见苏元停下来,似甚是高兴,两人还踞着十余步时,便举手示意,笑道:"可是苏元苏公子么?" 苏元笑道:"正是在下,请问公子贵姓?" 那人笑道:"俺姓马,叫马和尚。" 苏元惊道:"你是马和尚?" 那人笑道:"正是。" 原来马和尚这人乃是大名猛安,先祖本是汉人,因数立功劳,得封猛安,但在金国一干猛将当中,也只是寻常人物,到他这一代,却是强爷胜祖,屡有奇功,这几年来,辽人蒙人数度生变,都被他统兵削平,竟是未有一次惊动朝廷,以之名声大噪,一年之内,三受封赏,朝野有名,都说若非完颜雍这一年来滞留洛地,他早该蒙召见驾受赏,苏元虽是入宫未久,却也有闻。 苏元见他年纪不大,心下暗暗赞道:"果然是英雄不在年高,"又想道:"他封地在北,如不得旨意,不得擅离,想来是皇上召他来,大约是要重用了。" 他生平最爱英雄好汉,听得是他,顿时心中便多了几分亲善之意,笑道:"久闻大名啦。" 马和尚笑道:"苏公子客气啦。泰山会上,苏公子一刀斩退王灵机,力慑泰山全派,那才是英雄无双。" 苏元却未想到他对武林之事竟也这般熟悉,笑道:"争斗小事,怎能与马兄作比。" 马和尚大笑道:"是么?你我能有今日,所倚靠者,无非自身武技,苏公子竟全不放在眼中么?" 又道:"久闻苏公子与耶律统领并称御前双壁,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苏元笑道:"马兄太客气啦!什么双壁,只是别人抬举,我可不敢当。" 他口中与马和尚说笑,心下却仍警醒,心道:"他显是专门来寻我的,决非偶遇,想干什么?" 又想道:"他所来方向,不是行宫,乃是城中方向而来,若真是皇上到此,他蒙召见驾,又怎会在此和我闲说?" 马和尚忽地看向苏元肩后,奇道:"咦,他怎地也来啦?"举手招呼。 苏元回头看时,空荡荡的,那有人在?正有些莫明其妙,忽觉胸前一麻,竟已被人封住了三处穴道。 出手的,竟是马和尚! 苏元全未想到他竟会出手偷袭,促不及防之下,竟是全然不能应变,眼睁睁的看着马和尚将自己制住,勉力将头扭回,却已是什么都来不及做,他所做得,只是看清了一个笑容。 一丝透着森森之意,冷残之极的笑容。 这个人,他想做什么?! 马和尚点倒苏元,犹不为足,右手如轮,一气又封了他六处穴道,哑穴也给封住。 苏元此刻手足尽已受制,半句话都说不出,反而放松下来,心道:"他既不杀我,自是另有图谋。他如此下手,自是不知肖兄弟,花兄弟他们在此,若这般看,倒不见得是坏事。" 肖兵花平两人的反应武功,他最是深知,此刻虽落于人手,却也不慌,只自盘算道:"似这般,倒须得着意细察,莫要什么都未明白,便被他们救了。" 马和尚微一示意,一名手下早将苏元提过,横在身前,他左右看看,不见人踪,冷笑一声,道:"我们走吧!"那几人一声答应,急奔而去,转眼便不见踪影,却不是向着来时方向,竟是向着行宫而去。 肖兵直待他们去的远了,方才自洞中步出,面色竟又变得森冷,凝望几人远去方向,一言不发。 忽听得花平声音,远远叫道:"肖二哥,苏大哥还没到吗?" 肖兵答应一声,转过身去,却只见花平一人,不觉奇道:"齐姑娘呢?" 花平笑道:"她正巧碰上他宫里姐妹了,在那边说话。" 又道:"就是那个朱燕,给你说过的。" 肖兵奇道:"哦?是她?"又道:"花兄弟,苏兄被人擒走啦!" 花平微微一惊,看看肖兵面色,道:"你开玩笑吧?" 肖兵淡然道:"我从不开玩笑的。" 又道:"为首的叫马和尚,身手怎样我未看见,但纵是暗算,能制住苏兄,想来已是不凡。" 又道:"他将苏兄带走了。" 花平皱起眉头,道:"马和尚?没听说过。"看向马和尚所去方向,道:"向那边去的?" 肖兵道:"不错。" 花平皱眉道:"那边并无道路,乃是金人行宫,那马和尚可是金人?" 肖兵道:"我不知道。" 又道:"但自苏兄口气听为来,此人似颇有名。" 花平沉吟道:"如是武林人士,便不该你我均未有闻,又是向行宫那边去的,想是金人大将。" 肖兵微笑道:"如何?" 花平笑道:"自然是跟上去了。咱们却也真都有些日子没活动了。" 又道:"先去喊了飞玲吧。" 齐飞玲的武功心智,肖兵自然知道,全无异议,道:"最好。" 第二十一章 云边雁断胡天月 他生未卜此生休 第二十一章云边雁断胡天月他生未卜此生休 苏元被横在马背上,头不能抬,口不能言,却喜这马倒还不错,虽行山路,如履平地,竟是全无颠簸之苦。他虽看不见前面,大约方向,却猜得出,默默计算,知道这一行人已行近行宫了。 他肚中不住盘算,却终是想不出这马和尚有何用意:他的名声,自己虽曾有耳闻,却是从未见过,更未听说这人和玄天宫有何过节,何以一见面便将自己暗算,实在是想不明白。 忽听到一阵极为细碎的蹄声响起,便听到两人道:"公子。" 又听那马和尚低低分付了几句,那两人轻声答应了,蹄声响起,四散而去,却竟有数十骑之多。 苏元心下一凛,想道:"好厉害啊。" 他虽目不能视,听力仍在,却竟要到这两人说话才能惊觉,如他们是静立路旁,倒也罢了,但自蹄声听来,他们却分明是坐于马上。 能将无知马匹这般驱使,这些人…只怕是来自塞上。 马和尚本是镇守边界大将,照这般看,这些人,自是他身侧好手了。 一个奉召进见的边将,竟然出手暗算侍卫,更暗伏人马,他,想做什么?" 苏元满腹狐疑,却苦于无能为力,心道:"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想道:"还望肖兄弟他们千万小心,这些人,不好对付啊。" 他本觉以肖兵等三人之力,以暗算明,这马和尚决不是对手,但此刻看来,他只怕还不知有多少暗伏手段,肖兵等若不能一击制敌,以寡敌众之下,只怕也未见能讨到什么便宜。 他心中想事,马和尚却未停留,马头转东,向河边去了。 苏元忽地想道:"他总不会是怕留下尸首,要给我来个水葬吧?却不知淹死是什么味道?" 只听得轰鸣之声渐近,苏元曾数渡黄河,自然明白,已近河边了。 马和尚忽地停下马来,一挑一甩,将苏元丢了出去。 苏元猛地一惊,心道:"真要丢我下河?"忽觉腰间一痛,竟已被什么东西捆住,跟着只觉一股大力,横里涌至,呼的一声,已被人拉了过去。 拉他的,却是马和尚身后之人,他将苏元接过,并不说话,只是横在马上。 苏元至此方知马和尚只是将自己交于手下,心下更奇,想道:"他想做什么?" 马和尚等人却再不说话,也无动作,就只是静静等在那里。 苏元心道:"他们在等什么?" 过了一时,一阵说话声音渐渐传来,似是有几个人,正边说笑边向这边走来。 苏元心道:"来啦!"又想道:"到底是什么人?" 忽地耳朵里刮进一句话来,竟是,"…陛下只管放心,这一批都是千挑万选而得,虽有一两只走失,二三天里,必能自寻回来…" 苏元心中大震,想道:"陛下?是他私服到此?" 又想道:"这声音倒似是耶律原三。" 他自那日关林之战后,便再未见过耶律原三,此刻突然听到声音,心道:"这人好生深沉,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他啦?" 又想道:"这马和尚悄不做声,在这里守候皇上,难道竟有不轨之心?" 又想道:"但又为何要将我擒来?再者说,他可也多半胜不了耶律忽八。" 他和肖兵那日为周龟年救走,事后细细计议,均觉耶律忽八功力深厚扎实,刀法朴实无华,确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虽与已为敌,但却仍有惺惺之意。 忽听得有人喝道:"谁?""干什么的?!"却是开道察看的侍卫。 马和尚冷笑一声,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大名猛安马和尚,特来参见皇上。"他那四名手下也一起翻身下来,跪在地上。 那两名侍卫却不知马和尚是谁,只一迭声的道:"大胆,可曾有旨令你见驾?!" 马和尚冷笑一声,忽地抬起头来,冷笑道:"不得旨意,便不能见他么?完颜雍倒好大架子啊!" 苏元心下一凛,想道:"他果有谋反之意!" 又想道:"但他为何要这般翻脸?难道他竟有必胜之算?难道这四人中另有顶尖高手,能敌得住耶律忽八,还是他知道耶律忽八此时不在?" 那两名侍卫全完防备之下,突然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都是大惊失色,一个指着马和尚,吃吃道:"你,你…想造反吗?"另一个反应快些,转身便逃。 马和尚冷笑道:"那里走?"身子骤然弹起,呛的一声,腰刀挥出,那两名侍卫只叫得半声,已被他一刀挥倒。 惊叫之声传了过去,立时乱成一片,几个声音不住喝道:"小心!""什么人?""过去看看!",脚步声响,已有五六个侍卫奔了过来。 马和尚冷笑道:"统统杀了!"当先冲出,他那几名手下只答应一声,便均急冲而上,那几名侍卫一来事出意外,措手不及,二来武功也确是不如,只片刻之间,便已被几人砍倒在地。 余下侍卫一阵大哗,再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围到完颜雍身边,刀剑出鞘,弓箭上弦,指向马和尚。 此时只剩下了七八名侍卫在,马和尚全不放在眼中,冷笑一声,大步走将过来,扬声道:"皇上在么?" 完颜雍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马和尚笑道:"在下马和尚,现受封大名猛安之职。" "只不过,在下其实还有一个名字。" 完颜雍皱眉道:"还有一个名字?你究竟是什么人?!" 马和尚冷笑了几声,忽地道:"叔父,当真不认得小侄了么?!" 苏元猛然一惊,心道:"叔父?!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雍也是大为吃惊,竟连声音也有些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马和尚冷笑道:"我说,叔父,当真不认得小侄了么?" 完颜雍道:"你,你走近些来。" 马和尚冷笑一声,竟是全无惧色,走上几步。 完颜雍眯起眼睛,细细看了马和尚一会,忽地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怎会这样?你是,他的儿子?!" 马和尚冷笑道:"叔父认出来了?!" 完颜雍道:"为何没人知道你?" 马和尚冷笑道:"我本是庶出。" 完颜雍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如此。" 又叹道:"若非如此,你也早成覆卵啦!" 马和尚冷笑道:"你倒是想我也成覆卵啊?我偏不让你如意呢?!" 喝道:"谁为我将他拿下!"一名手下应声而出,提了一杆长枪,道:"让开!"全不将几名侍卫放在眼中,冲上前来。 一名侍卫喝道:"大胆。"迎了上来,用得却是一口钢刀。 这几人都是久经沙场,血战之余,那会将这些深宫中的侍卫放在眼里?冷笑道:"找死!"长枪只一荡,已将刀磕开,跟着寒光一闪,枪尖已噬向那侍卫颈间。 只听一声惨呼,却是那用枪好手发出来的。 不知怎地,他手中的长枪竟忽地断成了三截,中间一段,更被人反震回来,插进了自己胸膛。 那侍卫冷笑一声,将刀远远丢开,道:"马大人,你的手下好象有些不济啊?" 马和尚身后三人骤经大变,却似全无所觉,一个个仍是面不改色,垂手立在马和尚身后。 马和尚笑道:"真没想到,原来是田兄随驾,早知如此,真不该让哈尔密上。" 那侍卫自是田奥心,他乃是一等侍卫,只用守卫驾前,不用前后开路,是以方才并未出手,他见马和尚这一干人身手不凡,又颇狠辣,甚是不喜,是以出手之际也不容情,另有一半,也是为着振奋军心:马和尚等人方才一阵突袭,侍卫们都有些慌乱。 他见马和尚竟是全无慌乱之色,心下却有些纳闷,想道:"他好生自负,难道竟还有它着?"忽又听马和尚笑道:"那一位是耶律大人吧?也不用装了,出来吧。"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冷哼一声,并不说话,正是耶律忽八。 田奥心对他却甚是尊重,躬身道:"耶律兄,这头一阵,还是我来打吧。" 耶律忽八微微摇头,大步而前。 田奥心见他如此,再不说话,让到一边。 马和尚面不改色,微笑道:"请。" 那想耶律忽八走到田奥心身侧时,忽地双眉一轩,目中精光大炽,喝道:"开!"一刀横里挥出,田奥心未及反应,便已被他拦腰劈成两段! 苏元躺在地上,场中动静,听得都是清楚,叔侄相认时,他心下也隐有恻然之意,想道:"果然天家无骨肉,血亲叔侄,竟也要弄到这般收场。"又想道:"不知他是那一路年长亲王之后。" 待听得耶律忽八,田奥心二人均在时,又想道:"他这一下却是算漏了,要不然将刚才那些人尽数带来,也未必敌不住耶律忽八。"忽地听得田奥心惨呼之声,不觉心下大惊,想道:"是什么高手,竟能一招杀去田奥心?!" 混乱与惊呼,立刻就给了他答案。 "耶律统领,你,你…!" 耶律忽八?!他竟是内应?!原来如此! 所以,他只带了四个人啊… 慢着,如果这样,那耶律原三他…不对! 当苏元想通关节的时候,那些个侍卫还仍是浑然不觉,只是抖抖的把手中刀剑指着耶律忽八,全不知如何是好。 完颜雍长叹一声,道:"都把兵器丢下吧。" 有几个侍卫还不明白,急道:"皇上,岂可不战而降…"说着回过头来,却立时变的哑口无言。 耶律原三满面笑容的,将一把短刀抵住了完颜雍的腰间。 他正笑着。 笑道:"皇上教你们把兵器丢下,你们没听见么?" 完颜雍叹道:"所以,你这些年来才能稳居北地,声望日增,是么?" "辽人,根本就是和你一路的啊。" 马和尚狠狠盯着完颜雍,并不开口,只耶律原三笑道:"好教陛下知道,只消公子今日成功,便会裂土分封,我大辽狼帜,终能再现天下了。" 完颜雍看向马和尚,皱眉道:"你要复辽?" 又道:"皇位更迭,那也罢了,但若要将大草原分还辽人,你以为你压得住天下女真反意么?" 马和尚冷然道:"我自会将更好的东西于他们。" 完颜雍面色一变,道:"你想干什么?!" 马和尚狂笑道:"二十年前,家父混一天下的大计毁在了你们这些胆小鬼的手里,二十年后,家父的梦想,我要为他完成!" "我完颜当哥,要成为全中国的皇帝!" 苏元心下剧震,如果不是被点了哑穴,他早已惊叫出来了。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二十年前,混一天下! 金海陵! 他竟是金海陵之后! 完颜雍忽又问道:"但你杀了我,便能令朝中百官心服么?" 完颜当哥诡笑道:"我,杀了你?为什么?" "杀你的,是一个汉人。" "一个混进宫中当侍卫的汉人。" 他的手,指向了苏元。 "其实,我这样作,实在是便宜了他,这等惊世大功,随随便便,就送于他了。" 苏元自然也明白了,心下苦笑道:"若教他成功了,天下汉人,只怕倒有一半要以为我是什么大英雄大好汉吧?" 英雄好汉,还真是不值钱啊… 完颜雍又道:"既如此,你准备何时杀我?" 这个问题,也正是苏元最关心的,在目前,完颜当哥已控制一切,但若他不立刻下手的话… 完颜当哥笑道:"来此之前,你不是分付过吗?三日之内,如无大事,不得来报,因为,你想在这儿安安静静的呆上三天。" "所以,你可以再活不到三天。" "这三天内,你可以试着逃跑,纵被抓住,我也不会杀你。" "你会死在这三天之内,不知何时,也不知怎样死,只消我突然高兴,不想让你再活了,纵然你正在酣睡之中,我也会立刻将你杀去。" "当然,最后的伤口,一定是用苏元的刀留下的。" "好好活几天吧,叔叔,这是你这大金皇上最后的几天了,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他的三名手下一起跪倒,耶律兄弟也伏在地上,齐声道:"参见皇上,恭喜皇上!" 苏元暗叹一声,也知道自己一时已不会死,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便是积蓄起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以便在需要它们的时候,可以拿的出来。 兄弟,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快些啊… 有着耶律兄弟的帮助,完颜当哥毫不费力的就控制了整座行宫。 苏元暗袭,田奥心反叛,一应侍卫中,除耶律忽八外尽都殉身,如不是马和尚和他的手下及时赶到,完颜雍很可能已被弑去。 完颜雍吃惊受伤,卧床不起,闲杂人等,不得入探。 皇上有疡,不得外传,家有内鬼,必须细察,以这样的理由,所有的侍卫和宫人都被禁止离开行宫,实际上的控制权,已交给了完颜当哥带来的五十一名手下。 侍卫中虽有人不满,但耶律忽八身为御前侍卫统领,第一个低首向人,更不住称道自己察事不细,御下不严,处处忍耐退让,这些个普通侍卫又能怎样? 这般做法,完颜当哥也是迫不得已。 皇上出游,岂是小事?这行宫当中尚有着近百名侍卫在,其中不乏好手,若当真反起脸来,纵能杀尽他们,也必要元气大伤。 他野心极大,想的尽是登基之后,如何大兴兵马,挥师南下,如何一统江山,永居大宝,便不愿留个无道好杀之名。 在它心中,以苏元挡过这一阵只是权宜之计,他所计划中,十年之后,江山一统之日,便是他为父正名之时,那时完颜雍自然要被拿出来好生辱骂一番,更要夺名削爵,逐出皇谱,那时天下方能知道他乃是个拨乱反正,大大了得的英主,似这等诛昏君,正乾纲之名,却那肯一直让苏元揽着? 至于苏元,却也侥幸,耶律忽八一心只要在他身上追迫出肖兵的消息,那里舍得杀他?完颜当哥此时一心都是它日登基后种种好处,心中再无它事,苏元生死,全不在意,尽由耶律忽八处置了。 一晃眼,苏元已被关押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了。 他自然始终没有中断过冲开穴道的努力,可耶律忽八也早虑到他武功不凡,又亲手加了七道禁制,将他周身气脉行走尽数截断,苏元此刻只觉气海之内空荡荡的,便连一丝气力也聚不起来,数番努力后,终于放弃,暗叹道:"罢了,罢了。" 忽又想道:"那个君问终日计较,便只是要杀宋人皇帝,这个完颜当哥隐忍二十年,为着来除金人皇帝,这般看来,这皇帝之位虽是威风,却也着实祸害不浅。" 又想道:"已是一天啦,肖兄弟他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但这完颜当哥确非常人,只盼他们小心。" 他因是刺杀皇上的"钦犯",身份特殊,被单独囚在一间静室当中,每日吃喝都有人伺候,倒也不坏,只是门口总有两人把守,无论吃喝拉撒,都要在别人眼皮之下进行,却甚是尴尬,好在他生性爽朗,想道:"老子又不是女人,便教他们看了去又怎样?"也便不放在心上。 耳听的漏鼓声响,那两人喂他吃完晚饭后,立时又封了他哑穴,将他丢回床上。 苏元心下苦笑,忽地想道:"便是将来我老的不能动弹时,儿女伺候,怕也没这几个家伙般小心翼翼吧?" 脚步声响起,是换班的到了。 苏元此时已知道他们是四个时辰一替,一班两人,他也不在意,只想道:"又来了两个倒霉蛋,是不是得罪了头儿,才被遣来值夜班的?" 只听得那几人低低交代了几声,便去了,苏元此时手不动,足不能抬,心道:"睡吧睡吧。"却苦于天时尚早,怎么也睡不着。 正无趣时,忽又听的一阵脚步声过来。 苏元精神一振,想道:"难道他还不死心,又来了?也好,左右此时也太无聊。" 耶律忽八第一天便曾想要探问肖兵消息,因苏元不肯说于,这几日头绪也多,便将他丢下了,这一日间都未来寻他,难道此时无事,又来试探? 只听几声轻声问答,跟着一阵含混不清的低响,"呀"的一声,那门已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苏元心道:"两个?耶律原三也来了,和他说话,倒确是比耶律忽八有趣多了。"忽听人轻声唤道:"苏兄,苏兄。"这一惊非同小可,睁眼看时,面前不是肖兵花平是谁? 他心下一喜,想道:"他们可来啦!"忽又想道:"但耶律忽八这厮点穴手法确是一绝,颇有独得之处,他们解得开么?" 肖兵唤了几声,见苏元只是睁眼,并不开口,知他必是被点了哑穴,伸手为他推拿解穴,试了一会,却是全然无功,花平也来相助,却也一般无功。 忽有一个男声低声道:"在下来试试吧。"肖兵冷哼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却还是让到一边。 苏元心下大奇,想道:"这声音好熟,是谁啊?"忽觉两股沛然大力自玉枕,绛宫两处直涌而入,竟是全不理会所封穴道,要自任督二脉强行冲开所封经脉。 似这般解穴法,若自原理而言,原是可解天下一切点穴手法,但所耗极巨,肖兵花平虽也知道,却是有心无力,苏元心下凛然,想道:"这人是谁?" 又想道:"听他声音,年纪也不甚大,竟能有这般修为,当真惊人。" 忽觉体内轰的一声,却是这两股内劲竟已在片刻之间冲破奇经八脉,遍走十二重楼,会于生死穴上,耶律忽八所封穴道,已尽被解开。 苏元翻身跃起,抱拳道:"多谢兄台。"他知此地凶险,不敢大声,只是轻声道谢。 那人却笑道:"苏兄好客气啊。" 苏元此时已看清他相貌,却是识得,惊道:"怎会是你?!" 那人竟是刘补之。 原来朱燕于他别后月余,两人都甚是思念对方,但无论朱燕登泰,还是刘补之赴衡,都多有不便,没奈何之下,两人约在洛阳相会,看着风和日丽,便来游龙门,却是无巧不成书,正遇上了花平和齐飞玲。 待得苏元被擒,肖兵走报时,朱燕那肯只让齐飞玲赴险?定要来助,她既然要出手,刘补之自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肖兵原是不大信任刘补之,但一来有朱燕作保,不好太不给齐飞玲面子,二来他也不知对方有多少好手,如何布置,多上一个硬手,总不是坏事。 五人自蹄迹追察,知道了苏元是被囚在行宫之中,他们中却那有胆小怕事之人,当下计议定了方略,天色一黑,便潜入宫中,来寻苏元,他们却也甚是小心,一路上只对着不当值的闲走侍卫下手,先后擒下两人,终于逼问出了囚禁苏元的所在。 肖兵将前后之事约略说了,又道:"此地太过危险,还是先走吧,苏兄,你行么?"他怕苏元穴道被点太久,气血未复,说着话,便伸手来扶苏元。 那想苏元却将他手挡开,道:"不行,不能这样走。" 花平奇道:"怎么啦?" 苏元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日事简要说了,又道:"我们要走,也得先救了皇上再走。" 肖兵皱眉道:"为何?"口气已有些不悦。 苏元沉声道:"这完颜当哥是完颜亮的儿子。" 几人都是面色大变,失声道:"完颜亮?他还有儿子?"声音中满是惊惧之意。 这几个人,都是当今江湖上的顶尖好手,有勇有谋,胆大包身,要让他们害怕,本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可是,就只是完颜亮这三个字,便已够吓到他们。 完颜亮,海陵王。 汉人的恐惧,金人的恶梦。 只为了要试一试有没有伪称皇室的人,竟下令尽杀赵宋宗室;只为了要迁都中京,仅一天之内,反对离开上京的女真贵族,就被他杀去百人。 他在采石被虞允文击败,在扬州被自己的手下刺杀,当他的死讯传出后,普天之下,不分金宋,不分贵贱,全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有后人在! 肖兵沉吟道:"你看他如何?" 苏元道:"野心只怕犹过乃父。" 肖兵犹豫了好久,终于咬牙道:"好,我们去救金主!" 苏元心下甚是感动,躬身道:"多谢!" 他自然明白,以肖兵的身份来历,要他出手去救金主,是怎样为难的一个决定。 肖兵也急躬身道:"苏兄客气了。" 肖兵如此,另外几人更无异议,花平看看齐飞玲,向苏元问道:"他被关在那里?" 苏元道:"随我来吧。" 完颜雍对外乃是称病,自也不能更换他处,以免露了痕迹。苏元熟悉此处道路,与几人方才四处摸索,那又不能作比,不一会儿,已到了皇帝寝宫之外。 一路上自有来回巡逻的侍卫在,但苏元对侍卫班制极是熟知,有他带路,只三盘两绕,便已悄然潜入。 此时已是夜深,眼见得完颜雍居室里灯火闪烁,人影晃动,却是不止一人。 苏元看看肖兵花平,把了个手势,两人点头会意,花平握了齐飞玲的手一下,紧紧腰带,跟在苏元后面去了,肖兵等人则都潜伏下来望风把桩。 两人在草众中蹑手蹑脚又前行了十余步,看看已到窗下,里面说话之声已是听的明白。 只听完颜当哥正笑道:"叔父,这两天过的可好么?" 花平却未听过他声音,看看苏元,目有询问之色,苏元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完颜雍答应了一声,两人均未听清说的什么,便又听完颜当哥笑道:"莫客气莫客气,自家叔侄,太见外了。" 苏元心下暗叹道:"此人这些年来,想也颇受了些苦楚,以是心胸已不大正常。" 完颜当哥笑了一会,又道:"我看今天天气不错,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叔父要没什么事情,不如就请上路吧?" 完颜雍长叹一声,闭目不言。 完颜雍哈哈笑了几声,举起刀来,向完颜雍劈下。 哗啦一声,两道寒芒将窗子撞得粉碎,直射向完颜当哥的后心。 那是花平的阴灭。 这种程度的阴灭,当然还伤不了完颜当哥,可是,要让他把刀收回,已是足够。 而完颜当哥把刀收回,磕开那两道寒芒之后,马上就明白,自己已没有机会再劈下一刀了。 屋顶被砸开了一个洞,和碎瓦块灰一起落下的,挡在自己和完颜雍之间的,是一个想要拿回他自己的刀的人。 "这几天来,麻烦马公子帮我带着这把刀,真是辛苦了,现在,就请公子把刀还给我吧。" 刻意的以"马"这个汉姓来称呼完颜当哥,是因为,苏元觉的,这应该会让他更进一步的失去冷静。 一个如此在意自己失去的身份的人,他最为憎恶的,应该就是这二十年中他不得不背着的这个汉姓吧? 果然,对苏元的话,完颜当哥作出了最为激烈的反应。 "大胆!朕杀了你!" 苏元又叹了一口气。 完颜当哥的武功,以一个皇子来说,确实已是不错,可是,要和苏元相比,还是略有不如,而且,花平已冲进屋来了。 微一侧身,右手一搭,已钳住刀身,不料完颜当哥右手猛然一拧一送,竟已将刀弃开,再不理会背后的花平,双手如啄,径取苏元喉咙,小腹两处要害。 苏元那肯和他同归于尽?吸胸收腹,退开半步,将他这一招卸去。 却没想完颜当哥这一击竟也只是虚招,苏元方退,他竟一声长啸,冲天而起,自苏元方才打破的那个大洞冲了出去。 苏元却没想到他轻功这般好,再要追时,已是迟了半步,那还来的及? 只听的脚步声响,正是完颜当哥的手下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竟是话也不搭,嗖嗖声响,已是乱箭射来。 又听得耶律忽八不住喝道:"不得惊慌,各守本位!我来处理!"又道:"唐古,你带一队人去把守东门,不许擅离,温敦,你带人至西路扼守,不得有失…"他为人极是威严,说话又清晰强横,兼之本是侍卫统领,众侍卫惊忙之中,无暇多想,纷纷答应,依言去了。 苏元一一听在耳中,心下暗叹道:"此人确是了得,真有应变之才。" 要知完颜雍此时已落在苏元等人手中,再不能加以挟持,最佳之计,便是连同来犯之人一起杀去。但要这般下手,当着侍卫,却终是不便,似这般只留下完颜当哥所带的一干手下,那便方便多了。" 肖兵等人,此时也已退入屋中,这寝宫修得甚是结实,一时之间,射之不开,耶律忽八等又虑着耳目,终不敢真用火攻,一时之间,就僵持在那里。 完颜雍看向苏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几人都有些莫明其妙,朱燕胆子最大,便笑问道:"陛下为何叹气?难道是看他不顺眼么?" 要知她终是南人,数十年所积,虽是敬畏皇帝,却并不怎样怕这金人皇帝。 完颜雍微笑道:"我叹气,是觉得可惜。" "你,要走了吧?"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乃是对苏元所说,几人却都聪明绝顶,随即都会过意来,又都有些吃惊。 苏元自是最为吃惊,他本来确有着以救驾之功请辞的意思在,却觉得尚未成功,又觉不好启齿,那想到早被完颜雍看破? 完颜雍又叹道:"罢,罢,天生雄鹰,确是不能束于深宫,朕与你自由,去吧。" 忽又苦笑道:"但这也只是朕顺口说说,此刻朕这皇帝,也只在这屋里做数罢了。" 刘补之微笑道:"圣天子百灵呵呼,无论何等灾厄,都必有惊无险,皇上何必过虑。" 完颜雍看看刘补之,微笑道:"你又是谁?" 刘补之早在等他这句话,翻身拜倒,恭声道:"在下泰山刘补之,参见皇上。" 完颜雍哦了一声,慢慢道:"刘补之?朕想起来了,你是周先生的人,对吧?他还在朕面前荐过你来着。" 又道:"你想入朝廷吗?" 刘补之道:"臣不敢。" 完颜雍微微颔首,忽道:"既如此,朕与你四品之位,但不列朝纲,只消代朕看着些北地武林便是。" 又笑道:"这本是周先生管的事,你也还当受他节制,但他不爱俗务,一应小事,你多费心。" 刘补之心下激动,大声道:"谢皇上!"却是真心实意,再无花假。 完颜雍又看向花平等人,花平齐飞玲却是全然无志于此,只道:"我等不是当官的料,只望皇上确能做到永不兴兵四字,于意已足。" 完颜雍愣愣,笑道:"这个自然,朕意本就如此。" 肖兵却不理他,见他看过来,竟一转身,并不说话。 完颜雍看看他,又看看苏元,便不再说话。 此后也无它话,无非几人如何死守寝宫而已,完颜当哥数度指挥手下攻入,都被挡了出去,耶律忽八也曾亲身攻进一次,却终是敌不过花平等人联手,几乎陷下,终仗着长生天之威,强行闯出,这样一来,他再不敢指挥他人进来送死,可那箭却射得一发紧了。 苏元自思量道:"似这般僵持下去,早晚被他们攻破,这可如何是好?" 又想道:"其实此时宫中,多数侍卫还是茫然不知,若教他们知道他们才是要杀皇上之人,尽数反将起来,他们绝对压制不住,可现在侍卫尽都被赶了出去,却怎生得见?" 他刚才听耶律忽八分付,侍卫中倒有一多半是被派到外面巡查把守,完颜雍年高体衰,自己这一干人决不可能护他冲出,但若是让他下个手谕,然后派一个轻功好的冲出去报信呢? 这本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想法,但苏元细细想过,终于还是放弃。 外面有耶律忽八在,无论派谁出去,只要被他缠上,就不可能脱得了身。 这可,怎么办呢? 忽听肖兵道:"苏兄,必得有人出去搬救兵才行。" 苏元苦笑道:"我也有想得这一层,但耶律忽八怎么办?" 肖兵冷然道:"我出去要和他单挑,吸引住他,你或花兄弟趁机冲出去。" 苏元想了一会,也觉得再无它法,道:"好,便这么办!"花平忽道:"不成。" 见两人面色都有些不解,花平又道:"以我们之力,必不能久守,总要冲出去求救,这一条,他们一定想得到,肖二哥这样子挑战,他们纵然应战,也必有布置。" 苏元看看花平,忽地笑道:"听你口气,想是有了成算了?" 花平笑道:"成算不敢说,只是个打算,你们听听,看怎样。" 几人听花平说完,面面相觑,均觉也太大胆,可若不这般,却也正如他所说,胜算更微。 苏元下定决心,道:"好!与其坐而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就按花兄弟说的办!" 完颜雍早自桌上取了张纸,写了几个字,加了一方御印,交给苏元,道:"便烦你了。" 花平看看肖兵,两人正要冲出,苏元忽道:"慢着。"看向外面,喜道:"他回来啦,这下好办了。"向肖兵道:"兄弟,你等一下这般这般便行了。" 肖兵皱眉道:"你信得及他不是同谋?"他这句话却问得甚有道理,要知这时能够赶来于战的,只怕十有八九,倒是完颜当哥的人。 苏元笑道:"不会,只管照我说的去试。"肖兵点了点头,将纸收起,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将窗子踢开,先丢了张桌子出去,方冲出去。 肖兵方一冲出,已有七八人一涌而上,他也不躲闪,只喝道:"耶律忽八,长生天在手,可敢和我肖兵一战!?" 只听耶律忽八喝道:"住手!"那几人当即收手退开,却仍是有十来张硬弓,张得满满的,指着门口窗户。 耶律忽八缓缓步出,道:"你当真要和我动手?" 肖兵冷笑道:"你不敢吗?" 耶律忽八大笑道:"我有何不敢,只是…" 他忽地压声音,笑道:"我若告诉你,西首窗下,已伏下六名好手,专等着里面人冲出来送死,你可还有心和我单挑?" 肖兵面色一变,正要开口,便听得花平破窗而出,跟着连声怒喝,显是陷身伏中。 耶律忽八大笑道:"如何…"不料笑声未毕,忽地眼前一花,肖兵竟已自他身侧冲过! 苏元立在窗侧察看战况,见肖兵冲过,笑道:"假作真时真作假,花兄弟好计谋,耶律忽八上当啦!" 又笑道:"就看合达的动作快不快了。" 肖兵自耶律忽八身侧冲过,未出十步,忽觉眼前一黑,一条身量犹胜耶律忽八的大汉,已挡在身前。 …… "那人叫完颜合达,也是侍卫副统领,又性情自大,所以耶律忽八遣不动他。" "他是金人宗室,极受爱重,不该有反心。" "你若真冲出求救,纵然冲出,他们也必要全力猛攻,若当真不计损失,以我们之力,势难支撑。倒不如这样。" "他身材虽大,武功走得却是细小一路,最喜近身缠斗,你定有机会。" "但是切记,三招之内,无论得手于否,都要脱离,若教耶律忽八和他双战于你,不大好办。" 三招,确实只用了三招! 第一招上卸开完颜合达的刀,第二招上将他的破绽逼出,第三招上,肖兵的指,已如长剑般直刺向完颜合达的太阳穴,如不是耶律忽八及时赶到,只这一招,他已死掉。 肖兵见两人联手,不敢恋战,虚冲几冲,牵动阵角,又倒冲回去了。 完颜合达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背上竟已出了些冷汗,不觉伸手摸了摸颈子,笑道:"多谢耶律统领相救。" 忽又笑道:"在下有些受惊,想先行退下了。" 耶律忽八此时一心都系着寝宫,不虞有它,一挥手,道:"先请吧。"他虽与完颜合达说话,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寝宫。 完颜合达只一笑,便拱手退下,直走到背静之处,忽地脸色一变,再无笑容,又伸手到颈中,竟是摸了个纸团出来。 他方才和耶律忽八说话,忽地摸到颈中竟有个纸团,心下吃惊,却不敢流露,还好耶律忽八当时心系战况,全未留意于他。 一摊开纸,首先看到的,是一方完颜雍的御印,而再看下去时,几个惊心动魄的大字,便跳进完颜合达的眼中。 耶律忽八谋反! 又坚守了小半个时辰,几人身上都已有伤,苏元看看肖兵,苦笑道:"这般瞧来,只怕他是没看到。" 肖兵报以苦笑,并没说话。 花平一直留意外面动静,忽道:"不对,好象有变了。"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忙凑过来。 只见完颜合达带了一二十个侍卫过来,和耶律忽八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元笑道:"好啦,有用啦!" 他们原也没指望完颜合达真能只为着那一张纸片便和耶律忽翻脸动手,但只要能让他心生疑窦,带人过来,便是成功。 只要有其它侍卫在,耶律忽八便不敢明目张胆,用些个玉石俱焚的手法,大面子之上,须做出顾忌完颜雍生死的样子,若不如此,别人必有疑心。 只要那十几张硬弓不会立刻开射,就可以走下一步了… 苏元看向完颜雍,恭声道:"陛下,有劳了。" 完颜雍微笑颔首,站起身来。 耶律忽八和完颜合达正在争执。 完颜合达却也有些心机,全不提纸条之事,只是和耶律忽八虚言相争,道是这般攻击,若是逼得对方狗急跳墙,须不是忠君之意云云,他见耶律忽八说话之时面色不豫,心事重重,又时时前言不搭后语,显是心思不在,不觉也有些狐疑,想道:"若只是忧心皇上,断然不会这样,我本还觉那张纸是皇上受迫写下,现在看来,难道竟是不假?" 他为人颇好权位,立时想到,这一来,只消将他扳倒,自己立此大功,别的不说,至少这"副统领"三字中的"副"字,总可以去了吧? 一名侍卫忽地低呼道:"小心,里面的人要冲出来了。" 果见那门牙牙有声,开了一半,却又停在那里。 跟着步出一人,却是完颜雍,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已是纵声大喝道:"耶律忽八,你欺君犯上,意图谋反,已是死罪了!" 本来耶律忽八早有布置,专有十张强弓,只听自己号令,只消完颜雍一现身,立时就要将他乱箭射杀,却不防横刺里杀出个完颜合达,将自己心神分开,一时之间,竟未及下令,而完颜雍只一现身,立时退回,再要发令出箭,已是不及。 完颜雍的后半句话,已是退入宫中所说,但那确是他的声音,众人却都已听的明白。 完颜合达勃然变色,退开数步,手按刀柄,怒道:"耶律统领,这是怎么回事。"左手一招,他带来的侍卫已都聚了过来。 耶律忽八嘿嘿笑道:"你都听明白了,还问什么?忽地一招手,喝道:"统统杀了!" 完颜合达再无犹豫,喝道:"来啊,将反贼耶律忽八拿下!"两边人马,顿时混战起来。 刘补之趁机冲上屋顶,纵声喝道:"耶律忽八谋反,一应侍卫等人,速来勤王!"他虽不谙女真语,却先向苏元问清了这句话如何发音,此刻以汉金双语连呼两遍,他功力之深,乃是场中诸人之冠,声传数里,四下里防守侍卫都听的清楚,顿时乱将起来。 耶律忽八却那将完颜合达放在眼里?只是指挥人马,硬向寝宫内冲。他知此时事机已泄,但若能在宫外侍卫回援之前杀去完颜雍,便仍可一战。 只是完颜合达此时却那肯容他离去?一口刀使得虎虎生风,硬是截住了耶律忽八,那边完颜当哥率着十余名手下不住硬冲,却苦于无人是对方一合之将,总是冲不进去。 耶律忽八暴躁起来,猛的大喝一声,竟似是平空响了一个炸雷,也不变化,硬生生一刀劈下,完颜合达见这一刀凶险,本不敢硬接,待要走时,却已不及,勉强横刀去格时,竟是全不能当,被他活生生连人带刀一起从中劈开! 耶律忽八一刀杀去完颜合达,却也大伤元气,只是此时再无时间,只驻刀歇得一歇,便一跃而起,喝道:"让开,我来!"刀光如雷,轰的一声,已将宫门斩开。 苏元等人自知无人能接此一刀,纷纷退开,却仍是护住完颜雍。 只是宫门已开,便再无险可守,完颜合达所带侍卫此时已被杀尽,那数十名好手一涌而进,扑了过来。 苏元暗叹道:"完啦!"要知此等混战之下,乱众我寡,又有耶律忽八,完颜当哥这等硬手在,要自保虽是不难,但要护着完颜雍,却已是不能。 忽听得嗖嗖声响,数十支利箭飞了过来,虽是伤不着耶律忽八,但几名冲在前边的好手却躲闪不及,立被射倒在地。 呼喝声中,已有数十名侍卫冲了进来。 苏元长出了一口气,心道:"终于赶到啦!" 这一下攻守之势立逆,行宫中本有侍卫近百,此刻虽只赶到了二十多名,但有他们自后逆袭,苏元等人便压力大减,收成了一个小小圈子,虽是冲杀不出,便要守住完颜雍,却已足够。 耶律忽八面色如狂,连声吼叫,却总是冲不过苏元的刀。 完颜当哥本就不是肖兵的对手,此刻心浮气燥,更不能敌。 齐飞玲朱燕双剑合壁,就似是两条青龙般卷来卷去,若有人能冲破她们的剑网过来,刘补之的掌,便会迎上。 至于暗器,这世上,有什么暗器手法,能突得过忘情诀的守御? 返回的侍卫越来越多,再斗一时,形势越发不同,已有十余名侍卫冲到了完颜雍驾前,前后夹击,竟渐渐将完颜当哥一干人围到了当中。总算这一干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手,便是以一敌二,也都能占到上风,一时之间,犹能支持。 苏元心道:"擒贼先擒王!"向花平打了个眼色。忽地抽身后退,竟是全不理会胸前破绽。 耶律忽八大吼一时,刀光暴长,跟了上来。 苏元身后不到十步,便是完颜当哥与肖兵,他急退数步,猛一转身,一刀劈出,完颜当哥苦斗肖兵犹不能胜,那还能接得住这一刀?只一声惨呼,已被劈倒在地。只时,苏元此时身法招式已老,明知耶律忽八的长生天已逼到了背后,却也已无法可想。 "锵!" 一支长矛横里飞到,狠狠的砸在长生天上,正是花平等候已久,终在千钧一发之际,解了苏元之危。 苏元一个"懒驴打滚"将身闪开,只听"铛!"的一声,长生天已狠狠砸在地上,入地竟有半尺,所铺青砖,尽被震为细粉,四下飞扬。 肖兵原道完颜当哥一死,这一干人该是斗志全无,却见他们竟是不为所动,只看了一眼耶律忽八,便又挥刀恶战,竟都没一个奔来探看完颜当哥。心下惊谔,忽地想道:"是了,原来如此!" 要知完颜亮刚愎自用,残暴好色,实无遗爱于民,完颜当哥虽有志恢复,但他这一干手下为何会矢志追随,却终是有些奇怪。 改朝换代之事,那是寻常?此时天下太平,民不思变,完颜当哥虽是前朝遗孤,但以海陵恶名所遗,却也未必有人乐见其兴。 但是,如果是辽人,便就对了… 与此同时,花平也已失声道:"大哥,他们只怕不是金人!" 耶律忽八狂笑道:"不错,我们正是大辽之后!" 只听一个声音喝道:"好大胆的辽狗,胆敢犯上作乱,统统拿下了!"众侍卫轰然答应。苏元等人见大势已定,却不愿再多杀伤,纷纷退回完颜雍身侧。 耶律忽八嘿嘿笑道:"好大的口气啊,骨沙虎,你可敢和我过上十招?" 那骨沙虎也是一等侍卫,武功不凡,见耶律忽八这般说,大笑道:"耶律忽八,你此时那有资格这般说话?" 耶律忽八冷笑了几声,心道:"这人武功不错,此时堵在那里,我一刀只怕打不退他,但若不冲开那道门户,今天只怕便要全军尽墨于此,这可怎么办?" 忽听到几声惊呼,道:"耶律二爷!","二爷!"却是耶律原三一时不慎,竟落了单,被几个侍卫围在当中。 耶律忽八面色大变,道:"二哥,你!" 耶律原三却甚是镇定,道:"不要管我!" 就听的骨沙虎嘿嘿笑道:"是啊是啊,还是让我来照顾一下耶律大人罢。"喝道:"让开,我来!" 他知耶律原三武功不好,决不是自己对手,至多五招,必能拿下,似这等功劳,何必让于他人? 他没有注意到耶律兄弟的脸色。 耶律原三身陷重围,脸色却出奇的平静,耶律忽八的神色中,虽有惊怒,却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骨沙虎用的是长刀,他一出手,先砍得是耶律原三的右肩。 他知道耶律原三躲得开这一刀,但他的下一招,便是化纵为横的扫刀。 耶律原三没躲开这一刀,确切的说,是他根本没有去躲。 血光飞溅,耶律原三的右臂,已落在地上,可他的左手中,却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刀。 猛扑上去,狠狠的抱住了骨沙虎的腰,那一刀,便自骨沙虎的后面刺入。 刺得不深,没能杀掉骨沙虎,可是,死亡的阴影,却仍是布满了骨沙虎的脸。 糟,糟了! 雷刀斩下,玉石俱焚,耶律原三的左臂落在了地上,可骨沙虎的身体,却被分成了两半。 逃生之门,终于洞开。 事出突然,苏元等人都围在完颜雍身侧,再要来追,已是不及,更何况,他们虽不愿见金主遇害,却也不乐见耶律兄弟身亡,肖兵更是想道:"最好他今日能逃掉,他年会于江湖,再来决一决长生天和天道的高下!" "大哥!" 耶律原三虽然重伤,却仍清醒,挣扎着嘶吼道。 "别管我,快,快逃!" 现下的情势已再无胜机,完颜当哥已死,自己也是没救了,数载图谋已成泡影,再不走时,耶律忽八虽猛,等到这些侍卫全都围了上来,也断逃不出一个"死"字。 那个人,为什么还没来啊。 如果他在,本来是不会这样的… 耶律忽八本性极是刚毅,既知势不可为,便不恋栈,怒吼道:"跟我来!"刀光大炽,已又劈杀了两名侍卫,当先冲向门口。 这些侍卫此时十有八九已围在完颜雍身侧,门口虽也站了十数人,却没有一流好手在内,耶律忽八嘶吼声中,已是杀出一条血路,忽又逆回身来,喝道:"快走!"却是向那些辽人说的。 苏元看看肖兵,两人都微微颔首,并未出手。 以他二人实力,若下场出手,自能缠住耶律忽八,但一来趁人之危的事,他二人均不屑为之;二来,他们只是要救完颜雍,对这干辽人原无恶感,肖兵更是想道:"若我宋人都能如他们般有吞炭纹身之志,何愁不能光复中原?" 他们不出手,花平自也不会多事,刘补之看看他们,冷笑一声,却也没有出手。 这几人不出手,场中侍卫便无人能接得下耶律忽八的一刀,箭矢已经用尽,仓卒之间也无暗器就手,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辽人自门口逃出。 耶律兄弟原带了五十一人来,历经连场恶战,还能走动的,只余不到一半,也都已有伤在身,他们都是久历战场,闻得"快走"二字,更不迟疑,急退向门口处,对于犹在地上呻吟的同族兄弟,连看也不看一眼,更不会停下救助。 这不是他们天性凉薄,每个曾在茫茫草海中求生过的人都知道,为了已没救的人拖累还好的人,是这世上最蠢,也最没用的事情。 那些人也明白,他们会痛到呻吟,却没一个呼救,而且,只要还有一点儿能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去抱,去咬,去袭击身侧的侍卫,纵然脑袋已被劈开,那一口牙,却仍是紧紧的咬住不放。 好,可怕的人啊… 在心中感叹着,苏元更加坚定了不出手的决心。 这样的人,是有资格生存下去的… 第二十二章 我愿天子回造化 磨损胸中万古刀 第二十二章我愿天子回造化磨损胸中万古刀 场中形势,说时迟,那时快,走的快的辽人,已有人冲出去了。 首先冲出去的,是最幸运的。 他们不知道,等在外面的,是什么。 他们在死的时候,仍有笑容,一种"终于逃掉了"的笑容。 后面的,便没这么幸运了。 当三名辽人被自门外倒砸而回的时候,耶律忽八便已惊觉。 他转身的同时,一条黑影向他飞扑过来。他吐气,出刀,"哈"的一声,已将之劈为两段! 那是第一个逃出去的人。 一条黑影已遮住了门。 看不清面目,耶律忽八却知道,来者决非庸手! 能将不花兄弟杀的无声无息的人,只怕…比自己更强! 可是,此时已无它路! 怒吼声中,耶律忽八的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黑芒,向前扑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胸怀必死之心,肩负同族之命,耶律忽八相信,便是比自己强出数筹的高手,也要躲一下,让一下! 自已纵然死在这里,也要抢开这道门! 此次带来的,已是近十年来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如果当真尽丧于此,自己便死,也没脸见人! 只可惜,守在门那边的,却是一个远胜于他的人… 自黑影中伸出一只手。 一只很瘦的手。 一只右手。 拇指和食指弯着,构成了一个蟹钳。 耶律忽八的刀,已劈下! 拇指和食指,捏到了一起。 不,应该说是,想要捏到一起,却没能如愿,中间仍隔了些东西。 隔着一把长生天。 七十一斤的长生天。 如果对耶律忽八说:这世上,有一个人,只用一只手,就能钳住他全力劈出的长生天,他会怎样? 可能会笑,可能会怒,也可能,只是不屑的离去,觉得没必要和疯子计较。 这些反应,都很正常。 的确,这怎是人力能及? 可是… 怎…怎可能! 耶律忽八庞大的身躯,在那一瞬间,被名为"恐惧"的情感充满。而在远方观战的苏肖等人,也全都变得面无血色。 怎…怎可能! 那人的右手后缩,耶律忽八的身体被他带动,向前冲去。 左手也已自黑暗中伸出,虚张如网。 耶律忽八知道,当那只手印上自己胸膛的时候,也就是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候。 他宁愿如此。 如果不死,他就会面对无尽的拷打,逼问,羞辱。 他宁愿死。 可是,这人是谁?! 他终于看到了。 突然之间,他不害怕了。 他已没空害怕。 惊惧,愤怒,迷茫,不忿…种种情感,已将他的胸臆填满。 "…是你!?" 苏元所站之处,离殿门堂有十余丈,却也被震得眉头微微一皱。 吼声中,那只左手,已拍上了耶律忽八的胸膛。 震天吼声嘎然而止,耶律忽八的头颅软软垂下。 他死了。 他的死,似已彻底摧毁了余下辽人的战意,他们不住哆嗦着,有几个竟已把剑掉在了地上。 没人笑他们。 那些侍卫也全都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没一个想到要上去斩尽杀绝。 这个人,是谁? "在下来迟一步,让陛下受惊了。" 温和的语声中,那人已步入殿中。 耶律原三长叹一声,黯然闭上了双眼。 不知为何,当看清周龟年的面貌的时候,苏元和肖兵,竟都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无论做出什么事,他们也不会奇怪。 纵然,他方才所行的,已是几近神迹,远远的超出了人力… 他们都没留意花平,还有齐飞玲。 在周龟年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花平的身体,就猛的一震,死死盯住了他。 齐飞玲也一样。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又立刻死死盯住了周龟年,就好象怕他会突然飞走一样。 周龟年仍在缓步走近。 "真没想到,只是几天不在,竟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耶律忽八…"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 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花平夹手抢过身侧侍卫身中的长枪,以他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狠狠的投向周龟年! 在他出手的同时,杀楚舞成一团青光,掠向周龟年,去势狠厉,便是在刚才的血战中,齐飞玲也未曾用过这等招式! 苏元肖兵全都为着这意料之外的变故大惊失色的时候,周龟年却似是早知必有此事,面色不变的他,双手一起挥出。 只一击,长枪自中而裂,向两侧飞去,左侧的正阻住了正全力扑近的花平,右侧的则引发了齐飞玲的剑势。 苏元已回过神来,急掠而出,惊道:"兄弟,你…你怎么了!" 花平嘶声道:"是他,是他!" 苏元惊道:"是他?!" 周龟年已皱眉道:"你听过我的声音?" 花平嘶声道:"我…我自然听过,在药谷,药谷…"声音颤抖,竟已说不下去。 周龟年蹙眉道:"药谷?"忽地释然笑道:"原来如此。" 又叹道:"安叔父那里有座地室,我早知道,只那日未及察看,是你们的运气。" 又道:"只是你们那日明明离山了,却为何又折回去?" 他自想不到,他计划的第一个破绽,竟只是始于一只小小的蝴蝶… 见花平不答,他又笑道:"你想报仇,那是你的事,但我今日却另有要事,莫要烦我。" 花平那里肯听?若不是教苏元强行拉住,早又要冲上。 完颜雍忽地咳了一声,道:"周先生,你是来杀朕的么?"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便连花平,一时之间,竟也忘了周龟年,看向完颜雍。 周龟年摇摇头,苦笑道:"都是这小子害的。" 又道:"我本想你死的无知无觉的。" 完颜雍苦笑道:"那朕还要多谢先生盛情了?" 周龟年却甚是认真,道:"我要杀你,却不忍你难过。" 又叹道:"只是,现在看来,却是别无选择了。" 完颜雍叹道:"但朕却实是想不通,你为何要捧个完颜当哥来继位?他是什么人物,先生竟看不透么?" 周龟年微笑道:"若看不透,又怎会捧他?" 不知怎地,他的笑容中,竟透着丝丝诡秘,苏元看在眼里,不自由主,心中一凛。 肖兵已涩声道:"你…你才是君问?" 他的声音中,仍有着期待与震惊,似是想要周龟年给他一个相反的答案。 周龟年抚髯笑道:"自然是我。" 他的笑容洒脱,神情从容,那有半分在意之色? 肖兵涩声道:"怎,怎会是你…" 周龟年笑道:"你可是疑到姬兄了么?那阙词,是我央他收在身侧的。" 苏元忽地道:"请问周先生,究竟是当年梁山那家好汉之后?" 周龟年并未正面回答,只笑道:"你何不猜猜?" 又笑道:"君问二字,我已弃去多年,倒也不全是为着隐姓埋名,实也是不大喜欢。" "这两个字,本是家祖起的,便是家父,也不喜欢。" 苏元肖兵都觉有些摸不着头绪时,朱燕忽地道:"落魄王孙…君莫问?" 周龟年看了朱燕一眼,甚是赞赏,笑道:"好聪明的女娃儿。" 又向苏元笑道:"明白了?" 苏元此时,自然也明白了。 梁山好汉中,三教皆有,九流俱备,但能自称落魄王孙的。却只有一人。 一个本应是天下之主,却只得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封号,和一个空空如也的承诺的人。 所以,他的化名才是周,对吧? 他,实是天下最有资格用这个姓的人啊… "先生,乃是,柴家之后?" 周龟年笑道:"好,好,孺子可教!" 又向肖兵笑道:"我那日怒斥赵宋,却实也有些私念,你莫见怪。" 肖兵苦笑道:"先生那日已是客气了。" 的确,连天下也是夺于人手,纵然周龟年那日骂得再狠上十倍,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 完颜雍苦笑道:"梁山好汉之名,朕也听过一些。" "朕向来只知先生出于旧日岳家军中,却不知道,竟还是英雄之后。" 周龟年失笑道:"只一群啸聚山林的强盗而已,陛下太客气了。" 又道:"陛下,话已说得差不多了,请安心上路吧。" 那些金人侍卫不明汉人掌故,早已听的胡里胡涂,但周龟年这一句话,却一下提醒了他们。 "大胆周龟年,胆敢犯上弑君?!" 呼喝声中,数十名侍卫已围了上来。 他们的忠心与勇气,或者是值得敬佩,可是,的确,他们,就是非常的不智… 周龟年大笑道:"螳臂也敢拦车?!" "左右我本也是岳家军的人,今日,便再杀一次金人,好去见岳帅!" 他的神态,轻松自如;他的动作,优雅写意。 若没有咬牙切齿,围在周围的侍卫们,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正面对着数十名武林好手围攻的人。 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一步,从容不迫的,他走向完颜雍。 惨呼声不住的响着,血不住的飞溅着。 连杀耶律忽八也只用了一招,对付这群侍卫,又算得了什么? 蚁多咬死象,只是一个比喻罢了。 "闪开!" "让我们来!" 呼喝声中,周龟年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 挡在他面前的,已是这一代江湖子弟中最强的六个人了,也是场中仅存的能与他对抗的人。 虽然他们的立场,原因各不相同,但此刻,他们却有着同样的目标。 阻止周龟年,不能让他杀掉金主! 这六个人中,有的被周龟年救过性命,有的受过他的指点,对他们而言,宁愿信任周龟年,也不愿相信身边的某些战友。还有一人,甚至本是一心刺杀金主的刺客,如果是在数月之前,他可能本该是跟在周龟年身后,挥剑杀进来的人吧? 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必竟还是站在了一起,虽然他们都是汉人,但周围那些原本骄狂高傲,视汉人如同猪狗的金国侍卫们,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了期盼的眼神。 他们彼此间,也还未完全信任,虽然说,肖兵与苏元很好的相互掩护着死角,花平将齐飞玲的要害都护在身后,刘补之也与朱燕形成了互补之势,但是… 如果真是有着完全的合作,那么,唯一能在内力上与自己一搏的刘补之,就该是站在最突出的地方才对,但很明显,不唯他自己并无这个意思,苏元与肖兵,也全然没有指望他会挡在前面。 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底,他在心中冷冷的笑着,为着自己的多事,也为着,一点自己也不能明了的雀跃。 玄天,忘情,天道,全都有了七八成的火候,再加上足可与当年丁香兰媲美的两把宝剑,另外还有一个练成了浩然正气的刘补之。 象这样的一个阵容,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尝到,什么叫做,败? 理智不停的在告诉他,在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们配合上的漏洞,冲过他们的防守,击杀金主后,将众多伏线发动,然后,就象过去二十年间一样,躲回暗处,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谋画一一成真。 这,才是最好的着法呀… 抬起头,他看向完颜雍。 虽是面临生死之境,完颜雍却仍是闭目静坐,气度从容高贵,就如正在朝会上会见群臣一般。 这六人挡在自己身前丈余之处,而过得他们身后,不过十步,便是完颜雍了。 一声带着好奇,如叹息般的询问,回响在殿中。 "你,为什么不怕?" 他负着手,看着完颜雍,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攻过去杀他,却问了他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怕?" 听到周龟年的问话,完颜雍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龟年,又闭上眼睛,道:"生能无愧,死便无惧。" 周龟年哈哈大笑,道:"好个生能无愧!这话真是那个杀兄夺位的完颜雍说得吗?说得好生响亮啊!" 完颜雍坦然道:"朕乃是北地群臣所拥,海陵王兄乃为乱军所杀,杀兄云云,朕愧不敢当。" 又道:"海陵王兄恃才自用,荒淫无道,又强启战端,多造生死,朕登基二十年来,天下太平,民生富足,绝对强过王兄所治,这一节上,朕问心无愧。" 周龟年大笑道:"好,好个问心无愧!" "你之所言,确是不虚。" "看在这天下太平四个字上,周某今日,便再送你一个机会!" "你们六人,若胜得了我,我今日便饶他不死!" 六人不知他用意,都有些个不知如何是好,完颜雍却微微一笑,竟是自行割下一条锦带,将自己左手缚在椅子扶手上。 他缚得甚轻,只是轻轻绕了一圈,却已表明了他的态度与心意。 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里,一直等着最后的结果… 周龟年叹道:"龟年佩服。" 完颜雍淡然笑道:"朕受命于天,所谓天心唯仁,不该乐见生灵涂炭。" 周龟年哈哈大笑,声震屋顶,所积灰尘都被震落,苏肖等人凝神戒备,不敢动弹,齐飞玲朱燕却终是女儿心性,眉头微皱,侧身让开。 周龟年看向花平,笑道:"你要阻我,自是为着报仇,飞玲也一样。" 又看向苏元,道:"你却是为何?" 苏元坦然道:"在下无知,但只觉得,若先生要杀皇上,只是为着换个完颜当哥之类的人,未必是天下之福。" 周龟年笑道:"哦?是么,"便不再说话,目光已扫向肖兵。 肖兵深深呼吸一口,才道:"若是先生,便要肖兵相助也无不可。" "但此刻,你是君问。" 周龟年苦笑道:"这小子自然是把药谷中那些话都学给你们听了。" 又道:"也好,你既为天道传人,便当如此。" 又看向刘补之,道:"你呢,是为什么?" 刘补之笑道:"我想当武林盟主。" "先生虽能助我,却总不如国家之力。" 周龟年失笑道:"你倒也实在啊。" 刘补之笑道:"面对先生这等人物,补之怎敢说谎?" 周龟年微微点了点头,又向朱燕道:"你哪?" 朱燕笑道:"这些事本与我无关,但他既然要出手,我也只好出手。" 周龟年有些意外,看看刘补之,摇摇头,苦笑道:"你倒是好福气。" 忽地一声长啸,环视诸人,道:"天道本是宋皇武学,忘情扬威江湖已近百年,玄天亦是横震一方,玉女宫的剑法,王家的内功,也全都驰名江湖。" "你们所练的武功,无不大有来头,周某所习,却只是些啸聚山林,见不得光的强盗所传,究竟孰强孰弱,周某很想知道啊。" "都出手吧!" 最先动的,是两柄剑。 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一如百转柔肠,相思绵绵,一似开山刚斧,来势汹汹。 自幼便在一起长大,练剑,两人的架势根基,全然无二,所差者,只是一颗剑心的两种领悟而已。当她们终能忘却外务,全力合作时,心意渐渐相通,一路剑招,两般使法,合作的天衣无缝,剑光闪闪,就似织出了一张天网,罩向了周龟年。 无论剑心剑招,都寻不出任何破绽,面对这样的一招,周龟年纵强,也只能以力破会,再无它法。 只要能逼到他用蛮力破招,便是刘补之出手的时候了! 他便再强,刘补之的浩然正气,也该能接的下一招。 在肖兵的眼中,这世上决无没有破绽的招式,只要能让他停一下,肖兵就能找到他的破绽。 只要找到了,苏元的刀和花平的拳,就一定能让肖兵有机会攻进那个破绽! 这本是二女的如意算盘,可是,周龟年却只是一笑。 只一笑。 不知怎地,他竟已渗入剑网当中,那森森剑意,竟全然伤不到他! 剑既无功,两人的要害已是全无防护的,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糟,糟了! 眼见朱燕遇险,刘补之也再沉不住气,低吼一声,急扑而出,而那一边,花平人虽未至,却早有两道风刃疾旋而至。 左手扬起,只一拳,正击在刘补之的掌上,已将浩然正气提至顶峰的刘补之,竟被他一拳阻住! 右手的袍袖一挥一拧,一道旋风急扑而出,只听得"扑","扑"两声轻响,花平所发风刃便已被破去无踪! 他还在笑。 笑着,说着话。 "你既然已知道我是柴家之后,为何还会用风刃来攻击我?" "家父人称'小旋风',你不知道么?" 此时,他离二女的距离,只有半步。 惊呼声中,双剑旋回,削向他的腰间。可是,周龟年,竟又突然不见了。 "当日姬二宫主曾称道过这身法。她也确实是有些眼力,其实,这便是戴叔父当年驰名天下的'神行甲马法'。" 笑说着,他竟已又回到三尺以外,刚好落在二女剑锋所及范围之外。 他的手中,把玩着什么东西,二女都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两粒珠子。 勃然变色,不约而同的,二女摸向自己的头顶,立刻,手上的触感,就给了她们答案。 那正是她们别在头上的珠子。 不唯是她们,便是苏元肖兵,也都为之骇然:一起长大,一起练剑,情同手足,更各自在情剑和慧剑的路上走出了一方天地,齐飞玲与朱燕的联剑,实已可说是当今江湖上最为犀利的攻击,周龟年若能强行破去,倒也不奇,可是,为何,他竟能轻轻松松,穿行剑网之中,视若无物? 这剑中仍有重大缺陷?! 可是,在那里? 肖兵一直默然不语。忽地道:"齐姑娘,你换一把剑试试。" 花平微微一愣,齐飞玲和朱燕已同时若有所悟,齐声道:"原来如此!" 周龟年微微颔首,叹道:"果然聪明。" 又道:"杀楚本是世间神兵,朱燕所用的却只是寻常宝剑,虽是不错,但与杀楚,却是不能做比。" "联剑之法,不唯要功力相近,剑势相若,心意相通,便是手中利剑,也不宜相差太多。你二人刚才未能明白此节道理,配合之间,自然而然,便有机隙。" "只不过,"他忽又一笑,满是嘲弄之意,"仓卒之间,怕你们也找不到一把能和杀楚相配的剑,而若你二人都用寻常宝剑的话,你们以为伤得着我么?" 说着话,他右手忽地一弹,一直在手中把玩的两粒珠子如箭飞射,只听"玎。""玎"两声,朱燕未及反应,只觉手中一震,那把宝剑,竟已被击成三段! 周龟年微笑道:"去了一个啦。" 他这句话却非自大,朱燕齐飞玲和花平刘补之都不同,一身武功,半数都在剑上,似这般手中无剑。确是没多大能为。 忽听完颜雍道:"仓卒之间,要寻一把能和杀楚比美的宝剑,确实没有,但若只是要一把周先生打不断的剑,倒也不难。" 周龟年笑道:"哦?陛下一直好文轻武,原来竟还暗藏神器在身,周某确是没有想到。" 完颜雍失笑道:"神器不敢当,只是,周先生却绝对打不断它。" 他又向苏元笑道:"那个箱子,你给开了吧。" 他所指的,是一个暗暗的长木箱,甚不起眼,苏元方才便已见到,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听他这般说,便走过去,依言打开,见里面卧着一把无鞘铁剑,黑黝黝的,他提了一下,只觉甚是沉重 周龟年却也并未阻他,就只负着手,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平静,在苏元把那铁剑自盒中提起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把剑,你从那里找来的?!" 怒吼声响,朱燕齐飞玲功力弱些,竟被震得耳朵有些轰轰作响,却又都有些奇怪:周龟年的反应,自然不是害怕,这把剑究竟有何来头,竟能让他如此激动? 完颜雍叹道:"你认出来了?" "其实,朕一直在找这把剑,半月之间,才由东平谋克忽尔多寻到献上,朕本想在北归之前将此剑赐你,却没想…唉…"一声长叹,却极是痛惜,难过之意,溢于言表。 周龟年也不觉黯然,拱手道:"教陛下费心了。" 方向几人道:"你们,来吧。" 朱燕此时已将那剑接到手中,她见这剑甚是锋利,寒意逼人,确是一把好剑,但周龟年为何为对这把剑如何在意,却终是不明。 周龟年见她迷惑,苦笑道:"你们这些小辈自然识不得了,但若是四十年前,只消见到这把剑,随便怎样了得的英雄好汉,也都会俯首贴耳,甘为驱使。" 又叹道:"真没想到,周某这辈子,竟还能亲眼见到这把剑…" "此剑原名金雕,是岳帅佩剑,当日也不知杀了多少金人汉贼,只没想到,风水轮流,有朝一日,这剑竟会被来用护着金国皇帝!" 朱燕听的这剑来历,饶是她一向胆大,也不觉凛然,要知岳飞精忠报国,含冤而亡,余德不散,虽是不得平反,却常供于天下百姓心口之间,玉女宫虽是女子门派,也一般无二,朱燕自幼便听人说岳飞事情,一向十分倾慕,却那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拿上他的佩剑与人动手?而一想到竟还是为了保护金人皇帝而战,更是心下苦笑,只觉除造化弄人外,再无它话可解。 周龟年看了几人一会,叹道:"自刚才一招,你们也该知道,无论那一个单独对我,都走不过三合,莫再试探了,还是一起上吧!" 他这句话极是狂傲,但听在苏元等人耳中,却也无话可说。 花平心道:"近战不利,不妨远袭。"看看苏元,两人一起踏出。 周龟年忽地笑道:"你两个的功夫,都需得开阔才好,此地已临龙门,此时明月照空,咱们何不出去打?" 苏元肖兵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狐疑,想道:"你难道不怕这里的金人逃去城中报信?若数千铁骑来此,你终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 却见周龟年又已向完颜雍笑道:"还望陛下成全。" 完颜雍苦笑一声,道:"我们回来之前,谁也不得出殿。"却是对着殿中侍卫说的。 又道:"君令如山,驷马难追,你们若真有忠君之念。便莫要陷我于无信。" 又道:"谁若擅离,便是自寻死罪。"方解了那根带子,缓缓起身,笑道:"周先生,请吧。" 周龟年长叹一声,道:"请。"当先转身,自出去了。 苏元肖兵等人互相看看,跟在后面鱼贯而出,刘补之走在最后,看了看完颜雍,欲去扶他,却被他挥手笑止。走了几步,忽又折回去,提了耶律原三,方才跟来。 尚余的七八名辽人方才本想趁乱逃生,却都已被他一一点倒了。 周龟年当先走出,直行了里余,方站住脚步,笑道:"这儿倒也不错,你们说那?" 这地方肖兵等人白天还来过,乃是下临河岸的一处地方,方圆百余步,极是开阔。此时已是深夜,甚为寂静,河水撞击两岸的声音,白日还不觉得,此刻听来,却极是洪亮。 刘补之大喝一声,将浩然正气凝到十二成,当先扑出。 杀楚,金雕,玄天,天道,忘情。没一个敢于落后,各各拿出最强手段,一涌而上。 这足可影响天下命运的一战,终于开始。 "哗啷啷啷!"清脆的响声中,一把金刀自空中直落而下,插在离手不远的地方,一伸手就能拿到。 苏元没有伸手。 不光是他,齐飞玲和朱燕的剑,都已落在地上,都落在身侧,可是,她们都没有伸手去拿。 都落在主人身侧,都刚好没伤到人,这,也不是偶然的吧?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人啊! 肖兵,花平,刘补之。 他们中随便那一个,都可以单枪匹马的挑去一个门派,当今江湖七大宗门中,能和他们平手相抗的长老,每门最多也只能有两三个。 可是,他们全都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他们都没受伤,可是,这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实力,而是因为对手根本就不想伤到他们。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 也正是因此,在他们的心中,耻辱感还要大过挫败感。 世有神人如此,习武?简直是一个笑话啊… 周龟年静静的看着他们,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很清很冷,有几分落寞的感觉。 "本以为,你们会更强一些的啊…" 这叹息听在他们的耳中,只觉得更加的无地自容,可是,又能怎样? 以一敌六,自限去无数有利条件,放过了无数各个击破的机会,纵然如此,他仍以最为堂堂正正的方式,将六人击败。 败得,完全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 "陛下,如还有未了之念,尽可托于龟年,必尽心竭力为之。" 他的态度,仍是恭敬而有礼,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痛恨憎恶之情。 可是,马上,他就要将对方动手杀去了啊… 不合理,完全的不合理啊! 完颜雍看着周龟年,周龟年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一个是惋惜,一个却是淡然。 "…朕,只有一事不解。" "为何?" "报仇。" "就只为着,朕是金人,所以,你要杀我,给岳飞报仇?" "那么,为什么,等到现在?" 这一句话,也正是苏元等人耿耿于怀的。 与金主朝夕相伴,他若当真想要下手,当真是不知多少机会,可是,他却一等二十年,费了多少苦心,才来下手,而且,更大费周折,弄出一个完颜当哥,竟是要改立朝纲。 为什么? "相识二十年,陛下,仍是这般看不起人吗?" 嘴角泛着微微的笑,周龟年的声音,就象天上的浮云一样,悠然,却又无奈。 "无能而据沃土,有违天道,金方兴而宋已衰,金宋间的大战,本就不可避免。" "更何况,岳帅之死,也不关你们的事。" "我要杀你,是为了向别人报仇。" 完颜雍叹道:"赵构?" 周龟年眼中寒光一闪,嘶声道:"自然是他。" "他怕岳帅成功,迎回二帝,自己无地自容,于是默许秦桧杀将求和,事成后,却只丢出个秦桧来受人唾骂,天下那有这般好事!" 苏元听在耳中,不觉失声道:"但以你之力,无论杀谁,都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为何…" 周龟年冷笑道:"一死了之?他怎配?" "他怕丢掉他的江山,我就非要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安乐临安被金人铁骑变成一片废墟!" "我要他失去一切,却不能死!" "宋亡之后,他也不会死。我会一直护着他,养着他,我不死,他也别想死!" 嘶吼声中,周龟年本来温和宁静的面容,竟也变得狰狞起来,齐飞玲竟看的低低一声惊呼,又低下头去。 周龟年静了一下。没一个人说话,似是被他的疯狂和大胆所慑,就连风,也忽地小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才要设法让那个海陵王的儿子上台,是吗? 之所以不愿再等,自然是因为那一句"永不兴兵"了… 苏元默默的盘算着,虽然已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他的大脑,仍不由自主的计算和思索着。 "但是,这样一来,会死多少百姓,你想过没有?!" 说这话的,自是花平,他的脸,已因愤怒和激动而涨的通红。 他的话换来的,只是周龟年的狂笑。 "百姓,那是什么东西?!" "你所说的,是那些在我们岳家军拼死拼活的时候,躲在江南,过太平日子的人吗?" "你所说的,是那些当岳帅蒙冤,日月无光的时候,仍在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人吗?" "你所说的,是那些老实听话,交钱纳粮,让秦桧去修他的宰相府,让赵构去写他的歪词的人吗?" "这些人,何曾关心过我会怎样,我又何苦要管他们会怎样!" "强者生,弱者亡,无拳无勇,无智无力的人,反正也只会助纣为孽,便死掉,又怎样!" "为了给岳帅报仇,我连长辈亲友也都杀了,别的,我更不在乎!" 这个人,已疯了… 可是,该怪谁呢? 苏元不知道,他虽很聪明,可是,面对这样的问题,他却无法回答。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睡一觉。 不如,什么都不管了,随它去吧… 完颜雍却仍极是冷静,问道:"但此刻完颜当哥已死了,你便是杀了我,又一定能让大金出兵吗?" 周龟年大笑道:"陛下,金人贵族有多自大,多糊涂,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想要出兵的,何止一个两个,只是为你压制,不能得志而已。" "更何况。" "今天在场的有谁,他们总会知道。" "我们几个都是汉人,肖兵更是赵宋宗室,只此一条,无论继位的是谁,若不出兵为陛下报仇,这天子之位,他能坐得稳吗?" 这个人,确实是算无遗策啊… 黯然的叹息着,苏元闭上了眼睛。 他虽已知道会有何事发生,却不忍看。 他的力气已渐渐恢复,他知道,其它人一定也一样。 周龟年本就未点他们的穴道 可是,他们就只是瘫坐在地上,没一个动的。 他们怎还有脸出手? 而且,纵然出手,又有何用? 他们,就都这样,呆呆的坐着,躺着,站着,睁睁的看着周龟年一步,一步走向完颜雍。 他们都知道,当周龟年走到完颜雍跟前的时候,金宋间的血战,便又将掀起。 他们已似可看到,无数农夫变成杀人凶手,无数老弱在血泊中哭泣,无数田地覆满森森白骨,无数房屋化作缕缕黑烟。 只要他走到完颜雍面前,这一切,便会发生。 可是,他们都没有动。 他们的力气,已渐渐恢复,他们的信心,却已近崩坏。 完…了啊… 无声的长叹着,苏元和肖兵都黯然闭上眼睛,齐飞玲肩头抽动,捂着脸,竟已哭了出来。 完颜雍叹道:"周先生,似你这等人物,若是生为金人,那该多好。"说罢,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周龟年的嘴角,为着完颜雍的说话抽动了一下,却未答话,只是缓缓的走着。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似是要带动千斤巨石一般辛苦。 可是,路再长,步再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当周龟年将要走到完颜雍身前的时候,远方忽地传来了一阵拍打的声音。 声音很轻,却令周龟年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他的脸上,竟隐隐有着期待之色。 过了一会,看的渐渐清楚,却只是,一只鸟儿,正很努力的扇动着翅膀,向这边飞过来。 只是一只鸟儿。 周龟年长叹一声,别回头来,笑道:"陛下,请上路…"却被完颜雍的脸色止住。 完颜雍的脸上,竟然现出了喜色。 为什么? 这时,那只鸟似也认出了完颜雍,扑扑的飞了过来,收起双翅,停在了完颜雍的肩上,很是神气的样子。 它的脚上,系着一只小铜管。 它是一只信鸽。 完颜雍取下铜管,自中磕出一个纸卷,正要展开,忽又抬起头来,看向周龟年。 周龟年哑然失笑,比了一个手势,并不说话。 完颜雍微微一笑,展了纸卷,细细读了一遍,复又握进手中,脸色若有所思。 周龟年笑道:"不知陛下又得了什么喜讯?" 完颜雍笑道:"与我无足喜,与君适足悲。" 此语一出,苏元心中顿时大奇,不明此句何义,看肖兵时,见他也是一脸迷惑。 周龟年也奇道:"陛下之语,当真高深莫测,可能说明白些?" 完颜雍微笑道:"三日之前,赵构宴游之际,忽感风疾,当夜便崩于康泉宫,宋人报丧使已上路了。" 他的语气虽是轻描淡写,这个消息却无异于一个惊天炸雷,苏元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失声道:"你说什么?!" 可是,他却没听到自己的话。 和他同时开口,声音却胜出他十倍不止,周龟年正怒吼道:"你说什么?!" 完颜雍淡然道:"我说赵构死了。" 周龟年怒道:"胡…胡说!" "他怎能死,他怎在这时死!" 怒吼声中,他竟似已不能自持,晃了一晃,几乎摔倒在地上。 完颜雍的眼中,也不自由主,闪过一丝怜悯之意,却仍是淡然道:"我说,赵构死了。" 又道:"信不信由你。" 赵构死了?! 他竟死了?! 自方才的惊怒中回复过来,周龟年站稳身子,死死盯着完颜雍,一字字道:"你骗我?!" 完颜雍肃容道:"君无戏言。" 又伸出右手,道:"你若不信,只管自己看。" 周龟年身不由已,踏前一步,伸手去接,眼看两手便要触到时,却又突然凝住,看向完颜雍。 他的目光,直钉入完颜雍的双瞳中,完颜雍却仍是一脸从容不迫的神气,右手就伸在那里,动也不动。 周龟年长叹一声,收回手来,道:"我信你。" 完颜雍面无表情,右手缓缓垂回身侧。 周龟年转回头来,看向苏元。 他脸上那股暴虐之气,不知何时,竟又散去。 他的脸上,竟又泛出了笑容。 "赵构,死了…" "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苏元措不及防,失声道:"这,这…" 他实是没有想到,周龟年竟会突然向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却怎么回答才好? 周龟年笑道:"我若现在取下金主首级,往投南朝,必定立时名动天下,都说我是个大英雄,大好汉,对么?" 他的笑容,竟似有些鬼气。 "原来,要做英雄,这么简单吗?" "岳帅,也只不过号称英雄而已吧?" 当苏元发现道周龟年的问题并不是向着场中任何一个人发出的时候,周龟年已渐渐走近崖边了。 "好美的水啊…" 孤冷的明月下,两岸如束,黄河水如一匹巨大的黑缎一般,悄无声息的,翻腾着,低吼着。 风,渐又刮起了。 "玲儿。" 齐飞玲却未想到他竟会突然和自己说话,愣了一愣,方道:"嗯?" 周龟年叹道:"飞儿…他入土了吧?" 齐飞玲被他一语勾起伤心事,只答应了一声"是",便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扑扑梭梭的落了下来。 周龟年叹道:"我…对不起他啊…" "还有安叔父,老岳,小齐…他们,都是我杀的。" "我对不起他们啊…" 没一个人答应,也没一个明白,他为何,会忽然变得这般忧伤。 "赵构,赵构,你竟然先我而去了…" "四十年来,我一直就为你而活,你也对得起我,一直结结实实的活了四十年。" "可是,直到了今天,我四十年的努力眼看就可收获的时候,你却看不到了。" "你,竟然先我而去了…" "好无趣啊…" 喃喃的语声中,他的面上写满了悲伤,若不是几人知道前因后果,只怕还要以为他和赵构是极好的朋友兄弟。 "爹,宋伯伯,岳帅…" "累你们久等了啊…" 长叹声中,他忽地似有所悟,回过头来,盯着完颜雍,笑道:"陛下,今天下午,城中是不是送了五十只鸽儿来试?" 完颜雍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滞,才道:"不错。"面色竟有些歉咎。 周龟年微微一笑,道:"多谢。" 又道:"黄河…是要过山东的,对吧?" "过山东,就会流过梁山泊…" 喃喃声中,周龟年忽然纵身一跃,投进了滚滚黄河当中! 苏元肖兵大吃一惊,急抢到崖边,只见浊浪翻滚,无数大大小小的旋涡扭在一片,相互纠缠着,向下流呼啸而去,却那还有周龟年的影子?! 几人都未想到他竟会在已掌控一切时突然自尽,都呆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肖兵。 猛然抬起头来,盯着完颜雍,肖兵森然道:"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完颜雍面色不变,淡然道:"那句话?" 肖兵冷道:"把铜管给我看看!" 完颜雍叹道:"你既然已明白了,又何必看?" 肖兵嘶声道:"你骗了他,你骗了他!赵构根本未死!" 完颜雍长叹一声,未再答话。 苏元此时也已恍然,心道:"原来如此,那句话原来是这意思。" 他所想的,却是今天下午,完颜当哥生变之前,耶律原三的那句话。 "…陛下只管放心,这一批都是千挑万选而得,虽有一两只走失,两三天里,必能自寻回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苏元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回想起,却突然明白。 这一只鸽子,原来只是昨日下午走失的。自然,也就不可能,带来什么紧要消息。 原来,如此… 周先生,死得好冤啊… 此时,肖兵已嘶声道:"你为何如此!?你不是不怕死的吗?!" 完颜雍轻叹一声,忽道:"你以为我骗过他了?" "你以为他为何谢我?" "他问我鸽子之事,你以为是为什么?" 三个问题连环而出,肖兵也被问得一滞,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嗒…嗒…"清亮的马蹄声自远方响起,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听在这几个刚刚还在舍命苦斗的人耳中,竟是分外的心悸。 蹄声渐近,显是向着这边过来了。 苏元神色微变,看向耶律原三,心道:"难道他还有后着?"却见他也是神色好奇,显也不知来者何人。 只见一匹骏马,载了个骑士,快马加鞭,直向这边过来了。 刘补之看了看朱燕,两人手按剑柄,退向完颜雍身边。 要知无论来者何意,是敌是友,只要护着完颜雍,便无后顾之忧。 来者既然只有一人,以此时六人之力,并无多少担心,几人心中,都转的是同一个念头,"强似周龟年/周先生/柴君问的,天下之大,总不成再有第二个了吧?" 眼见来人面目已依稀清楚,苏元忽地"咦"了一声,道:"怎地是他?好快的耳目啊。"迎上前去,朗声道:"迷忽统领,城中有事么?" 那人正是大金御前侍卫副统领,迷忽迭。 他见苏元招呼,笑道:"小苏,陛下在么?我有急事禀报。" 几人至此方知他确不是为着此事而来,心中都是大奇,心道:"究竟是什么急事,竟要这般赶来,就不能等到回去再说?" 要知完颜雍乃是为着散心消遣而来,自然早有号令,不得随意前来滋扰,这迷忽迭能干到这等位份,决非莽夫,竟连片刻也等不得,飞马赶来,那自不是小事,肖兵心念电转,早想道:"怎么了,难道竟是大宋起兵北伐了?那他为何又全无紧张之意?" 看完颜雍时,他面色却也有些迷茫,道:"什么事,要这么急?"竟已有些不悦。 迷忽迭何等精明?早听在耳中,心下暗惊,想道:"陛下心情怎地竟似不悦?"又想道:"但这事是陛下再三交待,一有消息,立时急报,也怪不得我啊。"又看见耶律原三,心下更是大惊,心道:"他怎么啦?" 他只顾着胡思乱想,完颜雍已有些不耐烦,道:"到底怎么啦?"语气已重。 迷忽迭猛一惊,忙顿首道:"回陛下,那人已死了。" 完颜雍呆了一呆,道:"没头没脑的,你说什么…"猛地面色一变,道:"他竟死了?!" 迷忽迭不敢抬头,道:"正是,一刻之前,密报传至,道是前日之事,宋人报丧使已上路了。" 完颜雍呆了一会,忽地大笑起来,笑声极是古怪,竟听不出他是喜是悲。 苏元心道:"报丧使?难道竟是他?又那有这般巧的?"额上不觉竟已沁出汗来,偷眼看向肖兵,却见他面色也甚古怪,死死盯着完颜雍。 完颜雍笑了一会,渐渐沉静下来,看向诸人,沉声道:"好教几位得知,你们的太上皇赵构,久病不冶,两日之前,已归天了。" 花平胸中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完颜看向他,一字字道:"我说,赵构已死了,两日前便死了。" 他顿了顿,又道:"既能呈到我手中,这消息绝对无误。" 齐飞玲朱燕全都大惊失色,为着这意料之外的消息而有些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苏元只觉胸中涌起一种极是古怪的感觉,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 肖兵面色灰败,盯着周龟年落水处,双手不住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颜雍看看他们,脸上微有怜悯之意,却只向迷忽迭道:"走吧,回城了。" 刘补之向完颜雍道:"微臣送陛下回去吧。" 完颜雍微微颔首,再不说话,迷忽迭早识机将马让出,躬身让他上马。 刘补之向朱燕笑道:"等着我,待我成为北地武林第一人时,一定给你个风风光光的提亲。" 朱燕却笑道:"那你可得抓紧了,我若先成了南朝武林盟主,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来寻你提亲。" 刘补之哈哈大笑,见完颜雍已打马前行,便去提耶律原三,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已咬舌自尽了,他犹豫了一下,将耶律原三丢下,跟上完颜雍去了,不一时间,已是走得看不见了。 朱燕凝目看着他身影远去,单薄的身躯立在凛冽风中,头发衣袖都被吹得不住飞舞,她却恍若不觉,两眼只是盯着刘补之的背影。 齐飞玲暗叹了一口气,心道:"他两人这一别,却不知要等多久了。" 要知武林盟主是何等位份,那是说当就能当上的?他两人虽都武功高强,聪明过人,三年五载之内,却也未必能有些头绪。 齐飞玲见朱燕被吹得有些微微颤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却未说话。 朱燕微微一震,想要挣开,齐飞玲手上加力,并不放开,朱燕偏过头来,看了看她,轻声一叹,全身都放松下来,再不说话,只是凝神远望。 苏元努力收拾起心绪,走到肖兵身侧,拍拍他肩头,道:"兄弟,这事就算完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肖兵长叹一声,甚是迷茫,摇了摇头,仍是盯着周龟年落水的地方。 花平心里也甚不是滋味,想道:"他刚才若要杀我们,那只是举手之劳,但他却没有,不该算是坏人。可他又杀了岳前辈和飞玲的父亲,逼死了师父,他,他,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心下乱作一团,苦苦求索,不知不觉,竟已说出口来。苏元看看他,苦笑道:"好人还是坏人?你便去问周先生自己,怕是他也没法答你吧?" 一时间,几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静了下来,只有从河上掠来的劲风,尖啸着,盘旋着,不住的吹着。 此时已是午夜,一轮明月亮晃晃的挂在天上,照得星星都不大清楚了,冰冷的玉辉洒下来,不分死人活人,金人宋人,都沐浴在了这无边清光当中,远远望去,眉眼面目,那里分得清楚? (全书完,花平苏元等人事迹,在拙作《秋水长空》中续有记述) 后记 话说,终于把暮雨在网上贴完了啊……整整十年咧……当年在鲜网开始看暮雨的朋友,还有人在么? 后记 "写完啦?"一个朋友问我。 "写完啦。"我告诉他。 "就这样完啦?"他又问。 "就这样完啦。"我说。 是啊,不知不觉,暮雨江天,竟然已写完了。 竟然写完了。如果回回头,回到比如说四个月前或五个月前,我仍会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一件事,可是,现在,我已走到这儿了。 在没有通过之前,我总是不信自己真能写到一万字;在写到三万字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五万字并非遥不可及;当突破十万字的时候,我觉得二十万字就象是一张一点就破的纸;而当我逼近三十万字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一个人如何由谦虚变至狂妄,自兹可见一斑。 真有趣。 在春夜里枯坐,在夏日下枯坐,在秋风中枯坐,枯坐过了三个季节,在第一场冬雪来临之前,暮雨江天,写完了。 当敲下全书完这几个字时,我竟有些犹豫。 就这样,写完了? 有没有表达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有没有勾勒清所有重要的人物?有没有仔细审视过这故事的合理性? 答案是,我已努力,但仍未能让自己满意。 能看到,能想到,却做不到,是一种很痛苦的事,一流的美食家若想成为名厨,想必都得经此煎熬。 暂时的,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但在以后的日子和作品中,我必能做到更好。 在暮雨将要完成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将近十二点,很累。 是体力工作,累极了,累的一动都不想动,累的只有脑子还在不能自制的胡思乱想。 在这些胡思乱想中,有一点很微弱的闪耀,很幸运的,在那一刻,被我抓住了。 我把它记录在了一张顺手撕下的打印纸上,纸很皱,撕的很差。 我为它起了个名字,叫。 这是我离开大学后写的第一首诗。 磨一把快快的刀,刮开自己的血脉, 用喷涌流动出的鲜红,灌满干涸的笔筒。 烧一团旺旺的火,纵情去焚自己的五内, 由内而外的炽热,才能温开冻僵的双手。 握紧,用力的握紧,负痛的心脏, 会哭,会叫,会把已近聋去的耳朵叫醒。 刀是快的,皮是软的,刺吧,割吧! 没有了遮蔽的眼睛,将重见光明。 楼高,地硬,碎裂的骨片,缠着染血的发丝, 很痛,可是,麻木已久的大脑,终于,可以,动。 能想了,能看了,能听了, 手能动了,笔有水了, 还要什么呢? 写啊,写吧! 最早看到这首诗的两个朋友,一个指我有暴力倾向,另一个指我想调动工作。 我只有苦笑。 曾如我般枯坐过无数个夜晚的朋友,当能明了这首诗中的心情。 写作是幸福,也是苦痛,是天堂,也是地狱。 这首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体会与心情,那种几乎要被自己逼疯的滋味,并不好受。 温瑞安先生尝有言,"写武侠小说,并非挣钱或成名的最佳途径,今天,一个聪明人,会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幸运,或是不幸,写武侠小说,已渐渐成为我的职业。" 我有一份工作,要将之辞去,成为一个职业作者,我想,是我不会走的一条路。 可是,我能体会到那种心情。 所谓梦想,乃是不能用物质利益之得失来衡量的存在。 做学问者,当吃得辛苦,守得寂寞。 天下事皆然,不独学问。 不管怎样,暮雨总是要出版了。 从经济的角度来说,我当说暮雨是我的,且要再三强调,对一切不怀好意或怀疑不信者给出强有力的证据,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只从一个方面去看的,对吧? 没人是一座孤岛,是吗? 有一些人,是我不能忘怀的,是我必得在此表达我的谢意的。 首先要感谢的,是我的两位老师。 高一时,为我开小灶,无论我写出怎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会一一读过,提出意见的程老师;高二时,借给我,并鼓励我投出我的第一篇稿子的沙老师。 那篇稿子本是为黑板报写的应景之作,若无他的鼓励,我永不会想到要将之修改,誊录,投出。 稿费是一本书,我把它卖了五元钱,(那时,五元钱可以看五遍五本卷的天龙八部,也可买一本译林版的斯巴达克思,还有剩余)当年的买书人,今天已是研究生,在大城市中做着她的大事业了。 其次,我的感激,应当献给我的妹妹,ivy小姐,她是这故事的第一个读者,也是她首先将这故事贴到了网上,如没有她的重重压力,我要把暮雨写到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可能该是很久以后的一个时间。 同样感谢我的女友郑小姐,无论怎样自负,我也不能夸口说在认识她之前,我就有信心写出暮雨中的所有这些感情戏;而且,当我的精力与热情几近枯遏时,是她将我的激情成功唤起。 当然,还有那些辛辛苦苦,卖力出汗的客串人员。 陈家的小勇子,梁老板,光棍章,庞强庞管家,常老爷,冯深崇,庄伟,韩燕白,戴老板,钟华钟太守,杨大爷,小兵刘,姜凯,孙厨子,韩九英,老韩…,还有那个在非自愿情况下,被征用了名字的"追风逐尘。" 多谢j2zwb,青悠,lifee,myteriousey等几位的投票,在开始,是你们帮我挤进了人气榜。 多谢游龙戏春兄的看重,是你的推荐,最早给我以自豪。 多谢大站长,我是睡虎,豆豆熊,书航,张麟,iwasdead,benkuang,hncr,鱿鱼丝,xzzq,毛豆米子,呐呐,云舒风卷,zhzzw,uni2002等诸位朋友的宝贵意见,在今后,也希望仍能写出能让你们继续看下去的书。 多谢皱眉的虎兄的欣赏与臂助,让我的梦想可以成真。 我没有特意表述对父母的感激之情,因为这并非言语所能表达。 我的一切,本都来自他们。 暮雨江天到这里已全部结束了,但是,我的奋斗与耕耘,才刚刚开始。 借几句beyond的歌词来结束吧,那是我最喜欢的歌之一。 "不看人家一夜盖起高楼,不问苍天偏爱谁多。" "用我一片诚心一双手,换得平安自在生活。" "每个人头上一片天,每个人心中一块田。" "到底是丰收是荒年,问感觉不要看金钱。" "若是七分醉好梦甜,何苦拼命要贪千杯。" "什么心结成什么缘,一分血汗收一分田。" "不信人情早已变得淡薄,不怕真心待人不保留。" "如果关上大门孤独过,长命富贵也难快乐" "一天又一天努力耕耘,不停歇,希望在心间,不怕辛酸,永远向前。"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二年十二月八日 第一章:杀刀重光 其实,我是一个很讨厌动荡和争斗的人,但是,命运,这可厌的东西,它却就在不住的将我玩弄。 当我不想要“力量”时,它却偏就让力量在我身上出现,当我只想要“安宁”时,它却偏就让安宁离我远去。 一直以来,我就总是在逃避,逃避将军的嘱托,逃避我的恶梦,但是,那些我所“认识”的人,我所“重视”的人,却偏就给了我种种“不得不战”的选择。 难道,就没人知道,这样的后果么? 那些不住的想将我逼入旋涡的人,那些不住的逼迫着我将“青釭”运用的人,他们,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就不知道“杀刀青釭”是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他们又是否知道,在我心中住着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无畏于“青釭”的力量,更渴望着和之结合的人? 应该,不知道,但是,也难说。 自私而可恶的这些东西,目光短浅的他们,若看到了他们可以暂时的将我“利用”,他们就再看不到,也不愿去看,去看那血红色的未来。 而此刻,当我终于离开的时候,我更已有着一种预感,或许,我将不能再逃,不能再退,该来的“命运”,它就终于要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似已可听到,它那狂妄和得意的大笑声…… ~~~~~~~~~~~~~~~~~~~~~~~~~~ 玉米长的很好。 鼓鼓的,饱饱的,金黄金黄的沉甸甸着,马伏波看在眼里,很是高兴。 (看样子,又是一个丰收年呢…) 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将腰间的水葫芦取下,送到嘴边,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马伏波准备再赶一会儿活。 田中间扎着个稻草人,是马伏波自己做的,晃啊晃的,已很破旧了,附近的鸟儿早已熟悉了它的无用,不唯不怕,更都渐渐养成了在田中饱餐一顿之后,再蹲在稻草人上歇一会儿,消消食的习惯。 此刻,稻草人晃了一下。 不是风,现在没风。 但是,也不是鸟儿。 “是你?” 背对着稻草人,却已察觉到了异样,更已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负着手,皱着眉,马伏波的声音中满是不悦。 “是我,老马。” 悠然说着话的,是一名颇为清瘦的中年男子,当他坐在稻草人的一只手臂上的时候,这稻草人竟连一丝丝的颤抖都没有。 天色渐暗,本已是四周鸟儿们“用餐”的时候了,可是,却没一只鸟儿敢于飞到这田地上来。 鸟兽无知,可是,有时候,它们的直觉,却是远远好过人类的… “你,来干什么?” 声音里满是倦意,但暗藏其中的,却有着一个普通农夫所不应有的强硬之气。 而察觉到了这一点的他,脸上已有了满意的笑容。 “我是来找你的,老马。” “陪我出趟远门吧,老马。” 终于转回身来,瞪视着的双眼,已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了主人的意思。 “惊动徐大人亲临,小人真是惶恐,但小人只是一个寻常农夫,又有何用于大人了?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寻常农夫?” 似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笑的前仰后合起来。 “‘大刀将军马伏波,三日杀五百,六日诛一千’,这首歌,你已忘了吗?” “就算你忘得了,当日的项楼逆军,他们也是绝对忘不了的。” “你说你是寻常农夫?老朋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呢。” “如果,咱们夏人中随便一个农夫都可以有你这样的力量与才干的话,我就真得不用来跑这一趟了,老朋友啊…” ~~~~~~~~~~~~~~~~~~~~~~~~~~ 当提到”项楼”两个字的时候,马伏波的脸抽搐了一下。而,这抽搐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说到项楼,我倒想起来了,老马,它呢?” 马伏波面色再变,终于怒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又笑了。 “干什么?” “当然是要你们和我一起走一趟了。” “出使,西域。” 西域,这两个字就似是有魔法般,令马伏波的嘴紧紧闭住,再说不出话来。 ~~~~~~~~~~~~~~~~~~~~~~~~~~ 在大正王朝的官修史书《大夏全史》中的《开京书》名下的《西域志》里,对“西域“这两个字,是这样定义的: “金门以西,黄沙千里,中有三十六国,寡者有民十数万,大者有民百余万。” “皆碧目白肤,能骑射,多名马,出美玉。唯民风顽劣,不冶生产,往往以杀掠为耕作。” “其中最大者自号项楼,拥甲数万。其王无道好杀,攻掠四方,虽历数抚而不知受诲。帝光统五年,使神策将军赵统,龙武将军赵广引军讨之,历七年乃还,缚其王者及妃嫔文武数百人献于午门,(项楼)王泪血求死,帝怜,遣还。赐金帛,又赐诸般种籽经书器具以化,更遣匠者千人资之,于是勒铜柱以纪。复立项楼都统制之,自兹五年一贡,不复为乱。” 而同样列在《开京书》里的《赵统赵广陈寿陈果朱充国传第九十八》中,则还有着这样的几段文字: “…统麾下有骁将马伏波,为人果敢,善骑,能使大刀,尝以百骑突阵,斩旗杀将,如是者三,全军皆惊,时号‘大刀马’…” “…乃拜寿为项楼都统,使班培源张冲马伏波三人为副将佐之…” 当然,按照大正王朝的正式做法,《开京书》的修订本就应该等到“开京赵家”的冶世结束之后,由下一任入主帝姓的世家来组织力量编撰,而在此期间,相关史料的记录与整理,也应该是在一个绝对秘密的环境下进行的。但是,自从一千七百年前“晋原李家”冶世期前。帝玄武以“朕唯观之,绝不加增”的借口,正式介入了史官们的工作之后,史料的辑录,就已开始渐渐异化,而到了“凤祥朱家”冶世年间,帝燕北更是宣称要“遗惠后世”的,开始公然组织人手,进行对《凤祥书》的修订工作,虽然说,在“凤祥朱家”的冶世被“沛上刘家”取代之后,那所谓《凤祥书》便被立刻修改删补至面目全非,贻笑民间,但在“沛上刘家”的初代皇者帝光秀身故之后,继承者帝惠汉却仍是以“为长者立言”的借口,来开始了《沛上书》的修订工作。 时光流转,百年一瞬,什么刘家朱家,李家姬家,大浪卷过,早俱成了过眼云烟,而此刻,当“开京赵家”的冶世已进入到了第三百五十八个年头的时候,《开京书》会在“开京赵家“的冶世期间进行编篡,早已成了一个没人会大惊小怪的事实,而同样的,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明白,在“开京赵家”的冶世结束之后,这本《开京书》中的至少半数内容,将会被毫不客气的修改和抹去。 反反复复,这样没用和没意义的事情,就一再的上演着,重复着,而历史,也就在这些无聊的细节当中,悄悄的,悄悄的,发展,和变化着… 而此刻,一个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因为感到“没意义”和“无聊”而将一切放弃,返回家乡的人,就正在努力的,抗拒着,想要逃避开“历史”的侵袭。 虽已安静的生活和思考了二十年,马伏波,他却仍然未能明白,历史,已经发生的历史,便再不能修改,不能抹去。特别是,当别人自那“历史”中发现到,他,还有可资利用的“能力”的时候,就更是这个样子… “老马,诚实一点吧。” “你,真得不想和我一起走吗?” “你真得觉得,象这样日出而作、日出而息的日子,会比咱们以往的那种日子更有趣?” “再这样下去,你真得会生锈的。” “走吧,老马,一起走,咱们再去看看,看看外面,看看那些不一样的山水,不一样的天地,在那些地方,把你的骄傲与力量重拾起来,而到那时,再回过头,你就一定会觉得,你现在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平淡和无味,怎样的不值记挂。” “走吧,老马,你还想等什么呢?” 低沉,和缓,亲切,几乎可以说是富有磁性,他的语声,正是极有说服力,极有亲和力的那种,但是,对这个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和他并肩血战,出生入死的人,他的话,却就没法子起到任何作用。 “老徐,你走吧。” “我的刀法,早就忘了,就象你说的一样,我已经上锈,已经没有用了。” “走吧,老徐,别再来了。” 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放弃,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他也是可以将他带走的。 他,还有着未出的“底牌”,只不过,他就没法下定决心去用。 但是,这个任务,却也是必须完成的… 而当马伏波以极为不耐烦的口气第三次催促他离去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一块圆形的东西从怀中掏出,高高举起。 “老马,看着我。” 握在他手中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金牌,没什么花纹,只中间用阴文篆了个“统”字,刻口灰暗,全无光泽,显是有些日子了。 但是,当马伏波看到这块平平无奇的令牌的时候,他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大。 “将军的令牌!” 瞠目,戟指,怒骂。 “你!你竟然还有脸将它拿出来?!” 眼角跳了一下,没有回应马伏波的敌意,他只是冷冷的道:“莫要多话。” “我只问你,你,还承不承认这块这块令牌?”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五个人在这块令牌前一起许下的‘见牌如见人’的誓言?!” 双手握拳,牙关紧咬,眼角处,似已将炸出血来。 但到最后,他却仍然还是低下了头。 “你,赢了。” 大刀将军马伏波,曾错杀过人,曾错放过人,曾酒醉误过事,曾聚众闹过事,但是,他却从未食过言、背过信。 ~~~~~~~~~~~~~~~~~~~~~~~~~~ 远处,山上,林中。 一名身披软甲,目光冷峻的青年男子道:“好象成啦。” 身侧,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冷然道:“姓马的虽是又臭又硬,但对那老家伙倒还真是死心塌地。” 那披甲男子道:“管它呢。” “要看的人,已看到了,回去向义父禀报吧。” 那文士冷笑道:“但我,却还想多看些呢。” 只一翻手,一张黄符已飘浮在他面前。 “我倒要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可以让老头子把咱们派来这荒山跑一趟。” 那披甲男子面色一变,道:“仲德,你…“却当不得那文士手快,转眼之间,已啮指滴血,在那黄符上画了个似羊头般的形状出来。 “西有昆仑,上居土蝼,触石石粉,突山山崩,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令字声中,那文士双指并起,一划而下,触着那黄符时,竟隐有金铁之声传出! 一分为二的黄符,左半边被那文士拈在手中,右半边缓缓落向地上,在落下的同时,奇异的变化已在发生: 扭曲、抖动,颜色与形状都在不停改变的同时,那黄符更不住的膨胀、变大,最后,落到地上的,已不是半张符纸,而是一头大如水牛,在不住低低咆哮的异兽了。 身形如羊,披着一身淡金色的短毛,而能够证明它绝对不是生于“人界“的东西,长在它的头上。 四支短粗而锐利的角分矗着,那上面正闪烁着如金属般的死亡光芒。而角下面,两只眯成了缝的灰蓝色眼睛正死死的盯着那文士,那目光中,连一星半点的善意也看不到。 昆仑兽守土蝼,它就不是什么一般道士可以随意召唤的寻常异兽,因“未够资格“而被它撕杀当场的术者,也决非一人两人。 这文士,却显就是个有“足够资格“的人。 无视于土蝼的敌意,只一探手,他已将那左半张黄符拍进了土蝼的眉心,而这动作,更令土蝼在全身剧震之余,缓缓的将前腿屈下。 冷笑着,那文士将右手指向了山下:那儿有座村子,正是马伏波的家。 当土蝼狂奔向那小村的时候,披甲男子皱眉道:“出到第六级神兽,你想要他的命吗?” 文士负手远眺,冷笑道:“莫担心,元让。” “若连一头土蝼都敌不住,他又怎配老头子出到咱们两人来尾随查探了?” “你几时见过老头子看错人的?” “我就只是想看一下,二十年前名震西域的‘五虎将’,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罢了…” ~~~~~~~~~~~~~~~~~~~~~~~~~~~~~~ 土蝼奔进村子的时候,马伏波和徐人达还没有回到村子。 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却也因之更加的讨厌甚至是憎恶对方,黑着脸,马伏波走的很慢,而知趣的徐人达,亦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去将他打扰。 所以,当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离村子还有二百多步远。 惨叫声传来,两人同时脸色大变,而在第二声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他们离村子已只有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当斧头完全没有用处的在土蝼的头上碰的粉碎的时候,当第七声惨叫声眼看就要响起的时候,一拳,一脚,自横里攻来,把正准备大快朵颐的土蝼震飞出去,轰然声中,将一堵土墙撞的粉碎。 情急之下,两人都已出尽全力,所以,当土蝼只是翻了个身,便自碎砖间一咕噜站起,两只眼睛更凶光四射的看向这边时,两人的心,便同时沉下。 (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一流武者,马伏波在术法上的知识几乎为零,还好,徐人达是一个相当渊博的人,但是,此刻,这渊博却就让他更加的害怕。 “这,这是土蝼啊,老马,今次真得有难了…” “土蝼?” “是,是啊,这就是昆仑兽守,食人兽土蝼啊!” “这已经是第六级的神兽了,以当年老朱的修为,也还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到底是谁,随便将这种东西召到人界来的?!” “别想这么多了,先告诉我,它有什么弱点!” 怒吼着的同时,马伏波以一记中距离的弹腿将正疯狂扑近的土蝼阻下,更以两记重拳将它再度轰退,但就如同方才一样,只是抖了一下身子,土蝼便又若无其事的瞪向了这边。 “我想想。” “昆仑山为西天诸山之首,以光为佑,以金为本,所以,土蝼也好,陆吾也好,身体皮毛都是如钢似铁,刀箭难伤,除非有六级中流以上的武学修为,才能将之破开。但五行生克是天道所在,如有俱备了五级上段修为的火系术者在的话,就能将它这身金皮烧开。”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再度将土蝼强行迫退,而这一次,马伏波的肩上,已多了两道血痕。 “可,可是,你也知道的,我虽然能够使用所有类型的密宗咒法,却没有那一门的修为是在第四级以上的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马伏波已想起,在当年,这名列“五虎将”之三的“军师将军”徐人达,一向便是另有着一个外号,叫做“鼯鼠徐”的… 没有可以改变战局的力量,却不代表着徐人达是一个没有用处的战友,事实上,在他加入战团之后,各种花样百出的法术攻击,虽然不能致土蝼于死地,却在极大的程度上“钳制”和“干扰”了它的行动,而在两人的合力之下,马伏波更是在未有多添伤口的情况下,将土蝼完全阻住。 但,两人也都明白,象这样子,他们就没有办法真正将土蝼伤到,而指望这异界神兽会先于自己疲劳,显然就是一个可以放弃的想法。 只是,恶战着,马伏波的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慢慢涌起。 (好,熟悉啊…) 两人,并肩,血战,强敌。 象这样的事情,在二十年前,他们就曾经历不下百次,而此刻,当两个人都将全副精神绷得紧紧的时候,马伏波,他却不自由主的感到了,一种亲切的回忆… 心意微动,马伏波的拳法中已有破绽,而当趁隙突入的土蝼被徐人达以两道电鞭震退时,更在徐人达身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看到那伤口时,马伏波竟发现,自己,很愤怒。 虽然,刚刚,自己还很讨厌和鄙视这个人,可是,现在,当看到这“伤口”时,马伏法却发现,一种本应只会对着“兄弟”的感情,竟又悄然的自心胸中滋起… (没,没法子啊) 在心中无声的苦笑着,马伏波旋身,出腿,为徐人达取得了“治疗”所需的一点时间,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更发现,正如徐人达所说,那本以为早已泯灭的雄心和骄傲,竟又悄然的在心底波动。 当然,土蝼在前,这儿就不是一个释怨叙旧的好地方,但寻回旧日默契的两人却仍是迸发出了水准以上的力量,将土蝼暂时击倒。 这固然仍未能对土蝼造成真正的伤害,但是,却给了两人一点交流的机会。 “老马,它呢?他在那里?!” “不行!它绝对不能再入江湖了!” “可没有它,我们根本除不掉土蝼!” “…” “别再犹豫了,老马!” “便只请它’出手’一次,先渡眼前危局,又能怎样?从何时起,你竟变得如此死板了?!” 愤怒的叫骂声中,马伏波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并未回答,手上力量,却又强了一分。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已沉睡近二十年的“它”唤醒…) 但决心归决心,战果,却就只有实力才能决定。 没法破开这土蝼的金皮,两人就不能给它真正的“伤害”,无论将它击倒或击退多少次,都无助于最后的胜利。 而慢慢的,土蝼更已发现到了这一点,在再度被迫退之后,它忽地低下头来,放弃任何防守的自两人间硬冲而过,马伏波的重掌一击无功时,它已冲入一间民舍当中,惨叫声,更是随之响起! (畜,畜生!) 全身都因愤怒而战抖,在此耕种十余年,他已将这些村民视同亲人,无论决心多大,当眼看着他们被一一杀戮时,他那如铁的意志,也不能不有一点点动摇。 而方一分神间,金光疾闪,那头土蝼竟自屋中猛扑而出,直顶向马伏波要害! “小心!” 惊呼声中,徐人达疾冲过来,双手凝印,幻出一波风壁,将因分神而慢了一步的马伏波震开,但他自己,却被那土蝼在腰间撕出了一道长长口子。 本是边关宿将,徐人达浑不以腰间伤口为意,只是怒声道:“老马!” 马伏波全身一震,道:“甚么?” 徐人达叱道:“便是你不肯谅我,但这一村之人,眼看就要不幸,你竟还狠得下心么!” “我阻它一时,你快去带‘它’回来!” 放出话来的同时,徐人达已飞身而起,双手环舞,结印胸前。 “赤鸦乌乌,喑哑于空,焚天灭野,施魃四荒,神令开召,速来报应,疾!” 主修本是密宗佛法,但一向兴趣广泛而又为人聪明的徐人达,在茅山道术之“神兽召“的修为上也有着第二级的水准,而当两只大如车轮,周身溢火的赤红火鸦出现于空中的时候,徐人达更在第一时间内将鸦头钳住,一声断喝,已将之捏得粉碎,吸入体内! 双臂火红,流焰溢芒,徐人达的双手,已结成密宗五印中的“焚身火印“,轰在了土蝼的头上! 虽是原本只有着第三级的火系修为,但当他不惜将双臂焚烧的来把两只二级神兽“火鸦“吸收入体的时候,徐人达,他便赫然已能轰出第四级上段的火系力量,而纵使土蝼已是第六级的神兽,但在金火相克的天地大道之前,也只有暂先退让。 方退,徐人达双手已然反屈,捏指作诀,转瞬之前,火气尽消,其势厚厚,正是密宗五印中的“不动土印“。 金水相生,土水相克,土蝼身为金系神兽,对这土印本就有所顾忌,而且,方才的那记焚身火印已使它的头顶有了伤痕,当徐人达的不动印准确无误的拍中在伤口上时,那已有着第四级顶峰修为的土系咒法,便终能成功将之制住。 咆哮、冲突,周身每一根金毛都在愤怒的战栗着,但土蝼,它就没办法移动,没办法离开。头下脚上,双手结印的徐人达,就如一根巨钉般,死死钳在它的头顶,令它完全没有“动“的可能。 本来,在此种情况下,如徐人达有着五级以上的火系或是土系的法术修为,纵然没有马伏波,也可将这土蝼擒下,但是,本身力量不过四级的他,此时已是到了极限,便是要将土蝼制住,也已令豆大的汗珠不住的自他脸上滴下。 这般用法大伤元气,至少去了徐人达四成的功力,没月余之功无望恢复,但他的嘴角,却带出了一丝微笑。 “呼…你,好可恶啊!” 怒吼声中,马伏波已经奔到村子外面了。 原本来说,两人联手对战土蝼,虽是急切间胜之不得,但久斗之下,未始没有转机,但徐人达这般搞法,那是将力量透支,强行镇压土蝼于一时,而片刻之后,土蝼破困而出时,他便再不能发挥出足以牵制土蝼的战力。 联手尚且如此吃力,若是单战的话,马伏波很清楚,自保虽无问题,他却就再没法去将土蝼对村民的杀戮阻止。 两害相权,唯取其轻,徐人达这一出手,实已将他迫至别无选择了… ~~~~~~~~~~~~~~~~~~~~~~~~~~ 那文士皱眉道:“山上有什么?” 那披甲男子也奇道:“难道说,当年他弃官返乡时,还藏了什么好东西不成?” ~~~~~~~~~~~~~~~~~~~~~~~~~~ 转眼间,马伏波已奔到了他那块田里。 一跃,他已将不下十步的距离冲过,不落地的一脚踢出,登时将那稻草人蹴的粉碎! 而同一时间,眩目虹光,便自那地方爆起。 ~~~~~~~~~~~~~~~~~~~~~~~~~~ 那披甲男子的背上忽地传出一阵嗡嗡之声,使他面色大变的道:“御天神兵?难道是青釭?!” 那文士也是面色微变,冷笑道:“想是赵神策留的,倒真是厚望的哪。” 又沉吟道:“既如此…他此刻该已经发现我们了吧?” 那披甲男子道:“不错。” “御天神兵之间,本就相互有所感应,‘玄豹’既能告诉我’青釭’的出土,‘青釭’就也该能告诉他我们的在此。” 又冷笑道:“若他不能发现我们,我倒是会非常失望呢…” ~~~~~~~~~~~~~~~~~~~~~~~~~~ 寒光闪烁,一柄奇型长刀被紧紧的握在了马伏波的手中。 正如那披甲男子“元让”所说,在“青釭”出土的一瞬间,与“玄豹”的杀气撞击而产生的那种奇妙的冲击,就让他感受到了那两人的“位置”,而并非笨人的他,更已在第一时间内,明白到了土蝼的为何出现。 怒极,但他更知道,此时并非问罪的时机。 狂奔回村,但不忿的他,仍是全力的将刀向侧面挥出! 那两人与他根本不在一座山上,但当他全力挥刀的时候,无形风刃,便被激撞而出,无视于距离的向着两人疾飞过去。 ~~~~~~~~~~~~~~~~~~~~~~~~~~ 那文士精神一振,笑道:“失空斩?” 那披甲男子淡淡道:“不错,这正是‘失空斩’中的‘千里裂帛斩’。” 又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遑论绵帛。当年赵家先人自夸这千里裂帛斩‘纵出千里,可破厚帛’,虽是夸大其词,但砍个三五百步的,该是问题不大。” 又道:“以他刚才表现来看,绝没这份功力,神兵青釭,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间,厉声破空,那无形风刃已卷至面前,两人却是全不放在心上,那披甲男子轻叱道:“破。”一道黑影早自他背上一卷而出,“波”的一声,已将那风刃抽得粉碎。 冷笑着,反手拍了拍背上的包袱,那披甲男子柔声道:“玄豹,别急,今天闲不着你的。” ~~~~~~~~~~~~~~~~~~~~~~~~~~ 而此时,马伏波,已奔回到村里了。 “我来!” 正是时候,因为,就算是不想,徐人达,他也已没有力量了。 轰的一声,双手再没法结住印法,整个人都被震得高高飞起,手足俱伤的同时,如洒鲜血,也已自徐人达的口中喷出。 抬着头,将鲜血接入口中,土蝼的眼中,已有兴奋的凶光闪现, 正要跃起将这“可恶”的对象撕杀啃吃,警示之心,忽地将它提醒。 低头前视,它便看到,一个怒火滔天的人正手提一把长刀,猛扑过来。 本就无惧刀剑,更已很不耐烦,土蝼决定,要将这阻手阻脚了半天的人一并杀去。 俯首,疾冲,四只角上血光闪现,馋涎,已快要自它的口中溢出。 纵为神属,也终是兽,没有聪明到可以使用“道具“的它就不会明白,人类,在手中有无“兵器”的时候,是可以完全不同的… ~~~~~~~~~~~~~~~~~~~~~~~~~~ 刀光闪过。 不愧是神兽,被一分为二的土蝼,仍然还可以冲出了近二十步,随后,才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慢慢的,向两边倒下,而倒下后,它更在不住的抽搐和颤抖中渐渐缩小,最终,一阵白烟散出后,留在地上的,就只有一张被破开的黄符而已。 ~~~~~~~~~~~~~~~~~~~~~~~~~~ 那披甲男子俯掌笑道:“好,好,好个‘神鬼亦有失’,了不起,了不起!” 又笑道:“一刀斩杀六级神兽,有青釭在手,他便可以发挥出接近第七级的战力,如此看,这次的事,他们便没找错人。” 那文士悠然笑道:“唔,总算是看清楚了,元让,咱们现在还不走么?” 那披甲男子大笑道:“回去?仲德,你说笑么?” “他眼看便要杀上山来,不接这一招,你便想让我走?!” ~~~~~~~~~~~~~~~~~~~~~~~~~~ 正如那“元让“所言,一刀斩杀土蝼的马伏波,根本未有收手,便趁势猛冲上山了。 杀气愈冲愈强,脚步越冲越快,就连“青釭“的刀身,也似因兴奋而不住的扭曲和颤动着。 而那两人却似是全无所觉,也不走避,也不备战,就只是面带淡淡笑容的,负着手,立在那里,等着。 而当马伏波已能看清他们时,如雷吼声,便自他口中震出。 “混蛋,受死!” 高高跃起,双手上举,紧握刀柄,他已将全幅力气都凝到了刀上。 “接我的,无影裂晴空!” ~~~~~~~~~~~~~~~~~~~~~~~~~~ 刺耳破风声中,便连大气也似是被这一刀分扯为二,如两只巨掌般,跟着青釭,狠狠拍下! 那“元让“大笑道:“来得好!” “玄豹,给我破吧!” 黑影若电,自他背上包袱中急泻而出,如龙旋动,将马伏波的刀劲尽数挡下。 而当两股力量正面硬撼时,轰响与震动,便将周围树木中较小的给推倒和击碎,尘土泛起,泥石横飞,一时间,什么都瞧不见了。 尘埃落定之后,战果…便看的很清楚了。 已退出不下十步,口角溢血的马伏波,死死的盯着那两人,眼色极为怨毒,但怎样也好,相对于那正一脸冷笑,纹丝不动的“元让“来说,他显然就是处于下风的一方。 “元让“的手中握着条丈许长的黑鞭,看上去极不起眼,但是,方才与青釭的对撼却没能让之留下那怕是一点点的伤损。 脚步声响,徐人达终于赶到。 眼见有人来援,那两人却全不在意,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而当看清了他们相貌的时候,徐人达更是面色大变,扑的一声,跪倒在地! 颤着声,他道:“骁骑营副将徐人达,参见曹将军,参见曹少令!” 那文士轻笑道:“罢了,此刻不在帝京,不用拘礼了。” 又温颜笑道:“徐将军一路辛苦了。” 徐人达颤了一下,道:“不敢。” 那文士只一笑,道:“我们有事在身,要先走了,你还有事么?” 徐人达恭声道:“不敢。” 又道:“未将恭送两位大人。” 马伏波怒道:“说什么,想走…“一语未毕,“啪!“的一声,面前已被击出好深一条沟来! 他与那“元让“之间足有数丈之地,那黑鞭看上去也不过丈余,但不知怎地,一鞭出手,却就能抽到马伏波的面前。 右手执着鞭柄,左手轻抚鞭身,那“元让“冷笑道:“方才我想见识一下’失空斩’,所以准你无礼,但是,此刻,三刀都已见过,所以,” “只要你敢再动一下,我便立刻取了你性命去。” 马伏波还未开口,徐人达忽地一弹而起,双手一分,结出“不动土印“将他制住,垂首道:“他没有动。” 那“元让“嘿嘿笑道:“好,你倒是个聪明人。” 又道:“仲德,走吧。” 那文士冷冷一笑,右手拈出一对纸马,只一晃,便已燃起。 那纸马也只铜钱大小,烧出的烟却是极多,转眼已将两人身形遮没,而当烟雾散去的时候,两人就已消失不见。 默默的注视着,徐人达很清楚,这个动作看似简单,但能将“神行甲马术“炼化为符的这样应用,至少要有着六级甚或更高的土系和风系修为,而能够在这水气极盛的林中全无顾忌使用“火遁“,就更得在木系和火系上都有着不下五级的功力。 (九曲儿曹,曹仲德,果然不愧为帝京中第一新锐术者,天才道士之名,的确不是虚得啊…) ~~~~~~~~~~~~~~~~~~~~~~~~~~ “为什么?” 低沉的声音,虽不狂燥,却暗含着几乎可以用“可怕“来形容的感觉,而这,便是马伏波的禁制被解开后的第一句话。 低低的叹息着,徐人达的样子,好象突然间老了十岁。 “因为,我不想你死,老马。” “我死?” “你的意思我明白,老马。” “无疑你现在可以将第六级力量极为轻松的应用,而加上青釭和已能媲美将军当年的失空斩,你确有资格无惧于任何拥有六级上段力量的强者。” “但是,老马,若我告诉你说,那与你动手的年轻人,他早已拥有了第七级的力量修为,而他手中所持的,更是和你的’杀刀青釭’一起列名于’御天神兵’之中的“封鞭玄豹’时,老马,你又作何感想了?” 马伏波失声道:“你说什么?第七级力量修为?!” ~~~~~~~~~~~~~~~~~~~~~~~~~~ 在大正王朝,力量,无论是法力或是武力,通常都是用“级“这个单位来衡量其强弱。 一二级的力量,便是普通人,只要学得其法,又肯苦练,便有机会拥有。三四级的力量,就须得是有“一定资质“的人,才可能得窥其境。而若能练至五六级力量时,习武者已可入军为将,修法者足堪设坛司祭,不管怎样,已绝对可以不用再去过“平庸“的生活。 若能踏入第七级,那已是极为难得的“人才“,大正王朝冶下虽有数千万人之多,但能够拥有第七级或以上力量的却也只有数千而已,正是真正的万里挑一。 力量修为每上一级,难度之增均可以倍相计,而“机遇“与“幸运“的重要性,更是日见其重,能有第七级修为的均已是人中龙凤,但每百名七级力量的强者中,亦只有四五个可以有机会领悟到第八级力量的妙用。 至于第九级力量,已有将近一百年没有出现人前,而虽则说,在人们的心目中,有一些人,就“应该“有着第九级的修为,但说到底,那亦只是一种猜测。 被“认为“有着第九级力量的人,便是大正王朝公认的“天地八极“。 “独射天狼“沧月明;“孝水人王“王思千;“太平上清“张南巾;“混天大圣“孙无法;“佛尊“释浮图;“道师“张元和;“儒圣“丘阳明;“龙武“敖复奇 或修法术,或习武学,他们就是当今世上除天子外最有威望和力量的八个人,除去“独射天狼“沧月明之外,余下七人都是手握大柄,万人追随,而便是沧月明,虽则一不收徒,二不开宗,只一个人浪游天下,但偶尔一现世间,那也必是满城轰动,如待王侯。 除他们之外,一直也有传说,说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大正皇帝帝少景,其实也有着不输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力量,但一来皇帝本已至高无上,无须屈身这等排名,二来,以他天子之尊,又有谁敢试试他到底有多深修为了? 第十级力量,当今世上,就没人被“认为“有着这样的修为,事实上,在整个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上,虽是能者辈出,代现才人,但可以达到第十级境界的,也只有大约百来人而已。 而十级力量,已被认为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亦是“神”所开放予“人”的最后领域,再往上,便已是纯粹的“神”之世界,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中,据说,也只得两人“可能”曾经突破过这界限所在。 两千九百年前,“南海赤家”治世期间,曾有两位以虎豹为名的强者因私怨决战,而原本都已达到了第十级顶峰境界的他们,在恶斗十日之后,竟能在最后一击中,各有突破,催发出了远非“第十级“可以形容的力量飓风,在当时,大正王朝的皇者,帝共平,也有在侧观战,号称“天下第三高手”,同样拥有着第十级顶峰修为的他,在那飓风面前,竟然完全没办法阻挡的被震出数十丈外,虽然说,终他一生,也未对此战做出任何评价,但所有有足够力量和智慧去“理解”的强者们,就都相信和认为,在那一战中,第十一级的力量,已是绝对的出现在了世上。 只是,那一战后,两大强者便从这世上消失,再未出现,而无从佐证,猜测,便总有被人厌倦的一天。 一级力量之内,通常又按照对之领悟和控制的能力分为四品,即是所谓的初阶,中流,上段,顶峰四层境界,而马伏波此刻便已有着第六级上段力量,在加上青釭的助力之后,他便已可在短时间内发挥出凌驾于第六层顶峰境界之上的力量,也正是如此,他方能不借助任何辅助性法术的正面斩下土蝼。 ~~~~~~~~~~~~~~~~~~~~~~~~~~ 回到村中已久,将死伤者的家属一一抚慰,帮着将乱成一团的现场清理干净,虽是几乎所有的村民的神色中都有着奇怪的畏缩,但马伏波仍是直到一切俱都收拾完后,方和徐人达一起步进了自己的屋子,而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更能感到,无数异样的眼光,正在他背后不住逡巡着。 才出于众,方能有此待遇,而他更明白,虽然一同吃住耕作了十余年,但由此刻起,自己,已不再是他们眼中的“自己人”。 暗叹着,有些失望,却又有点雀跃,带着自己也不完全明白的心情,马伏波坐下来,开始让徐人达向他解释。而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当天空已渐渐为灰黑色的大幕遮过的时候,徐人达才终于让马伏波明白,明白到这隐居的二十年,已让他孤陋寡闻到了怎样的地步… ~~~~~~~~~~~~~~~~~~~~~~~~~~ 大正王朝官制,三公为首,六官佐之,另设一省两台五监九寺,分理诸般事务,在有数十万人之多的官僚集团中位居顶峰的三公,他们就拥有着只小过皇帝一人的权柄与威望,这些个,马伏波当然懂得。 三公之职中,太保之位仍然掌握在“东江孙家“的手中,太傅之位也还是“沛上刘家“的领地,但是,居于人臣之首,地位最崇,权柄最重的太师一位,却已非当年旧人了。 曹治曹寿德,拥有第八级顶峰力量,精修金系法术的他,早在十年之前,便已被目为在“天地八极”之外最强的人,拥有着非同小可的声望与地位。几乎是只靠着他一人之力,便将一向也只是三流世家的“邺城曹家”带入九大世家之列。但是,当野心勃勃的他再想向前一步时,族小人微的遗憾,就终于将他绊到。 身为新起世家,在文武之材上终是不能与那些久已列名云台的千年世家相媲,不想事必躬亲,内部又无足够人材的情况下,曹治便开始广召能者,更择其青年才俊以“义子”之位络之。 时至今日,他的三名亲子都未有展现过怎样了不得的才干或武功,可是,合称“九曲儿曹”的九名义子,已足可以将无论怎样的问题解决。 原本来说,三府六部一台两省五监九寺中,当然也都有着曹家的人,但在只知向上回报的“刺探者”和能够独当一面的“理事者”之间,就有着既深且阔的能力鸿沟,而有这九名义子为助,曹治方得以告别过去食少事烦的紧张时日,将精力集中于宫庭内部的权力斗争,而最终,在两月之前,他也得到回报,成功的将“公台董家”的家主,董凉儒,自太师宝座逐下,取而代之。 国子少监曹奉孝,监察御史曹文和,司农少卿曹公达,秘书少令曹仲德,兵部右侍郎曹公明,大理寺少卿曹伯道,忠勇将军曹元让,羽林将军曹仲康,再加上一个帝京将军衙门副都统曹文远,每人也都有着堪可称强的修为及与这力量相比也不逊色的智慧和才干。曹元让和曹公明两人更是分别拥有御天神兵“封鞭玄豹“和“禁斧开沌“。虽则说,在各自任职的部门内他们都只是副职又或中等级别的人物,但靠着其能力和主动的态度,他们就都慢慢的在事实上成为了各自部门内有一定资格“话事“的人,而也正是靠着他们,根基原本极浅的曹家才得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来自中下级官员的大量支持,更进而夺下太师之位。 ~~~~~~~~~~~~~~~~~~~~~~~~~~ 并非自大无知之人,在听说到对手已拥有七级力量时,马伏波就很清楚,徐人达刚才的行动,确实是为了救已一命,但是,在弄清了那两人的来头之后,更多的疑惑,却在他的心中泛起。 “…老徐” “唔?” “你这次,到底是要做什么事?” 马伏波的意思,徐人达很明白,既是这“九曲儿曹”如此重要,能够一次出到两人前来,徐人达的“任务”,自然就绝对不会简单。 心中苦笑着,徐人达道:“确是出使西域。但是,刑部另有一道密令,着我们顺道查探一下太平道的活动。” 马伏波神色一紧,道:“太平道?” 徐人达道:“正是,虽则他们现以五斗米道之名行事,所传教义和所行教事也都大有增删,但骨子里仍和当年没甚什么分别。” 马伏波叹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 在整个大正王朝史上,太平道,就始终是任何一位帝皇的恶梦。 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与之有关的最早记载,可见于《岐里书》中的《少康本纪第五》,那时,方是整个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的开端,第一任帝姓世家“岐里姬家“的冶世,才刚刚要进入第一百个年头。 “…时,有妖民尚清余庆作,托以冶疾散药祈雨诸词,聚连愚民,妄捏狂言,设坛授徒,谮称‘太平’。” “…于是流党四布,祸乱天下,历九年始定。” 而自那以后,或三十年一现,或五十年一作,太平道,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大正王朝的“滋扰“,而每一次的天下混战,世家更替之间,更都会有太平道的影子出现。虽则说,没有那一次他们能赢得胜利,虽则说,没有那任帝者不是去尽全力的要将之斩草除根,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太平道,却总能靠着散于民间的千万信徒,来从每一次失败中~将火种保存,休养生息,去等待下一次“机会“。 他们的口号,便永是“神器聚,太平现“这六个字。 据他们说,自天地开创时,便已有十二件神器存在,而与之对应,更有着十二名与神器一命相连的“不死者“。 本来六道轮回,天人交生,善者仙,忠者贵,孝者福,平者人,德者富,恶者鬼,各各依人心地行事投之,上至帝皇,下至丐儿,皆不能免。只有这十二人,却永不能升化仙道,也永不会沉沦鬼道,生生世世,就只是在人界四道中轮回,而无论如何转世,只要能够获得与之对应的神器,他们便可立刻得到第八级甚或更高的力量,而靠着他们,太平,便终能降至世上。也只有那时,他们,才能自轮回中“解脱“。 不死,轮回,神器,对于一般百姓,这固是很好的谈资,却不会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但“太平”二字,那正是天下所有草头黎民日思夜想之事;太平道所传又确有真才实学,代现高人;再加上大正王朝地域广大,人口众多,更行得是封建之制,诸大世家俱可自拥土地私兵,而各有私心的他们,往往就不会全力的去打压和杀伐,几般因素交作之下,太平道便能在饱受打压的情况下,始终保有一部份的“生存空间“。 最近一次对太平道的围剿,发生在三十年前的袁州:“天海汪家”出于本身目的,在将近十年里面,一直“无视”和“默许”着太平道的发展,而直到了三十年前,当政治形势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时,亦当“果实”已成熟到可以收摘时,汪家家主汪晶汪守节,他方毫不留情的反手去将太平道剿灭。 只二十天内,太平道的信徒便被杀去五万以上,而受到诛连,被隔离、监视、囚禁和讯问的,更是十倍于此数,在被称为“血腥七月“的这个月落幕之后,汪晶也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春官大宗伯之位,执掌礼部,正式晋身了大正王朝的最高领导阶层。 虽则说,在此后的一年之内,太平道单对汪晶一人便组织了不下七十次狙杀行动,更终于在第七十次行动当中成功将之狙杀,但不管怎样,经此重创,再加上身为最高领导人之一的“玉清“陈国三也在最后一次刺杀行动中伤重不冶,太平道,就不得不再次的转入地下。 而当时间之河流淌过了三十年之后,死灰中,便终又有火烬崩出…… ~~~~~~~~~~~~~~~~~~~~~~~~~~ 慢慢的捻着下巴,马伏波缓缓道:“那么说,他们是在金州一带传道了?” 金州,位于大正王朝的西北部,是“大正十州“中面积最大的一州,苍凉阔大,地广人稀,所居人口夏夷混杂,龙蛇不清,最是个难管难制的地方,但它西临大漠,北当草原,于军事上极为紧要,是以历代帝皇总是不计代价,驻扎重军。 徐人达道:“不唯如此,便是西域诸国中,这些年来也颇有五斗米道的信徒,虽说不能与摩尼光明教和密宗黄教相比,但信徒之中,据说也有几个小国之主。” 又道:“咱们这次要去的月浑国,其国中信徒便颇为不少。” 马伏波沉吟道:“金州,金州,现下督抚金州的是谁?” 徐人达道:“是黑水完颜家的,唤作完颜改之。” 马伏波却从未听说过这名字,徐人达也知他不明,为他细细说了。 原来这黑水完颜家亦是近年内的新兴世家之一,本是西北夷人,因与北方项人交战有功,得以受爵进京,脱籍入夏,复在剿杀三果叛军中立下大功,乃进侯爵,封为夏官大司马,执掌兵部,与曹治并为近年来最为得宠驾前的两大红人。那完颜改之是他族弟,虽只三十来岁,却已有了第七级的顶峰修为。完颜家在剿杀三果军中所立功绩,倒有一小半是他挣下的。 徐人达又道:“其实若说高手智士,完颜家倒真不算多,只几个顶尖人物了得些。但他们起于漠西,土瘠民悍,下有黑水八部众,虽然没什么第七级以上的人物,却是个个勇决,人人凶强,各部统领又都娴熟兵法,相逢战阵上面时,确实厉害。” 要知力量修到第七第八级时,确有以一敌千之力,但战场之上,两军拼斗,却不单单是双方主将强弱之争,若是指挥不灵,将士不行,那时便有惊天之力,也没可能以一人之力将败局挽回,便是铁打的好汉,又怎当得住成千上万的悍勇士卒? 马伏波道:“既这样,那为何不教他就地缉看,却要咱们几个老家伙去跑这一趟?” 徐人达浅浅一笑,道:“这个,我也是受人之令,却那知道这么多?” 忽有人在窗外笑道:“哦,你不知道?” “老徐啊老徐,你就永远都不能把话一次掏光说净么?” ~~~~~~~~~~~~~~~~~~~~~~~~~~ 说话人的声音徐缓从容,又带着些讥讽,而这声音,两人更都熟悉的很。 “问道,是你!” 与见到徐人达时的冷淡完全不同,马伏波的态度,便可用“惊喜“来形容。 看在眼里,有一点不舒服,但是,徐人达,他也就只能在心里面悄悄的苦笑,只因,他就没资格去怪别人… 墙壁与窗户一阵颤抖,如水面般波动起来。 “托,托,托。“轻叩三声之后,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悠悠然的自墙上穿了出来。而在他身后,刚刚还波动不已的土墙木窗立刻便又凝固成形,就如同完全没有改变过一样。 崂山穿墙术,虽说只是三级道术,但要用得这般举重若轻,无所伤损,却非得有着五级以上的道法修为不可。 只是,五级道法修为,早在二十年前,这男子便已是信手可发的了。 五虎将之四,道君将军朱问道,虽然不长刀棍,但凭着其将崂山茅山两派道术尽数练到了第五级的修为,他就曾列名在当年远征项楼的大军里“最强“的二十人当中。 ~~~~~~~~~~~~~~~~~~~~~~~~~~ 老友重逢,自然有许多叙旧说话,直寒暄了将近一杯茶时光,马伏波方想起刚才说话,奇道:“问道,你这是从那儿来的?” 朱问道微微一笑,道:“这个吗,倒是老徐的功劳了。” 马伏波怔了一下,道:“他,把你也邀出来了?” 朱问道笑道:“正是,早你七日,他已将我拉出来了。” 又笑道:“不光是咱们,五弟也被他请出来啦!” 马伏波惊道:“什么?连老五也来了?” 又喜道:“他什么时候到?我都七八年没见着他啦。” 朱问道笑道:“快了吧,他还有些事,这两天便到了。” 又懒懒笑道:“老徐,你这次费得力气可不小啊,下面可是要去找老大么?” 自他进来,徐人达便一直有些不大自在,坐立不安,见他发问,忙陪笑道:“确是有这想法。“边说边偷眼看他眼色,又笑道:“这些年来,老…” “老“字方出口,马伏波朱问道同时面色一变,朱问道“唔?“了一声,徐人达面色微变,顿了顿,续道:“…老云过得还不错吧?” 朱问道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只向马伏波笑道:“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不联系,我都不知道,老大有了后人啦!” 马伏波喜道:“什么,你说什么,老大都有后人了?!” 又笑道:“叫什么名字?大嫂是那家人氏?” 朱问道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又笑道:“管他呢,反正过几日便见着了。” 又笑道:“只是,这给侄儿的见面礼,你倒是得好好想想了。” 马伏波大笑道:“这个当然。” 朱问道却又转向徐人达,笑道:“老徐,我方才说你一句,你可服气么?” 徐人达默然了一会,方闷声道:“你要我给你七天整理准备,想来是去打听细情了?” 朱问道鼓掌笑道:“好,好,举一反三,老徐你就不愧为当年的’军师将军’,果然神机妙算。” 徐人达压着嗓子,道:“客气甚么,就是当年,你也一向与我不相上下,何况是现在?” 朱问道冷笑道:“哦?现在?现在怎样?堂堂骁骑营副将军,何等威风,何等煞气,有什么好’何况’的?” 他这句话更加的尖酸刻薄,徐人达再忍不住,怒道:“老朱,你要么别来好了,我又没有强你,是你自己要来,那现在又何苦这等说话?” 朱问道冷笑道:“别来?我怎能放心不来?” “五弟重情,救过他性命的你一定邀得动他;二哥重信,我也知道将军的那块令牌多半是被你藏了起来。” “只要有他们两人在,一向重义的老大,就一定捱不住你的游说。” “不来?不来的话,我怎知道,你是否又在准备再次将兄弟们出卖的了?” 徐人达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你说什么!?” 又道:“当年将军已是没救的了,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咱们又何苦陪绑?” “我或是有些对不起将军,但我这般做法,不也是为了咱们兄弟的身家性命么?” 朱问道森然道:“兄弟?不敢当。” “早在二十年前,你便不再是在下与五弟的’三哥’,也不再是老大和二哥的’三弟’,这些个旧日言语,敢是徐大人近来官务繁忙,都忘了么?” 他这番语言声音并不甚大,口气也还和缓,但字字句句,却是如刀似匕,刺得徐人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噎了一下,方要再开口时,马伏波低声道:“都住口吧。” 又向朱问道道:“老四,算了吧。” 方向徐人达道:“老徐,无论怎说也好,当年的事情,你就很难让大家原谅,但既已决定再度并肩,也就没必要内哄。可不管怎样,你却得把全数底牌揭出,我知道当年你最喜欢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直到最后才对咱们说明。可你也该明白,此刻,已非二十年前了…” 徐人达的腮部抽搐了一下,道:“我明白。” 马伏波的说法,已是再明白不过了:对于一个“兄弟“,自然可以寄以信任,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便去随之冲杀,但对一个“大人“,他们,便不愿再冒这种风险… ~~~~~~~~~~~~~~~~~~~~~~~~~~ 注: 昆仑:神界名山,为西方诸山之首,乃天帝下都之一,上有赤树墨水,食之可以不老,浴之可以却病。 土蝼:六级神兽,居于昆仑,其状如羊而四角,身长约六到七尺,高三尺左右,遍体金毛,皮骨极坚,但无远程攻击能力。 陆吾:七级神兽,居于昆仑,其状如虎而六尾,身长九尺左右,高四尺,骨骼坚强,可使用“光耀四方“进行干扰性攻击,为首者更拥有“舞空“之力。 火鸦:二级神兽,居于火德宫,形似乌鸦,翼展可达三尺左右,周身溢火,能用火球进行中距离攻击。 密宗:佛门四宗之一。 密宗五印:为密宗基本印法,有第二层佛法修为并有研读“大日经“的人便可学得,按“地水火风空“的属性分为不动土印,焚身火印,玄冰水印,无破风印和永生空印,其中以永生空印最难修习,修为未至的人很难不伤自身的应用。 不动土印:密宗五印之一,相当于“茅山道经“中的“地缚术“和“崂山道法“中的“定身法“,能够短时间内限制敌人的移动能力,其效果由自身的法术修为和对手的力量两个方面决定。 焚身火印:最普通的法术攻击之一,任何有将火系能力修习到二级以上的人都可以使用,没有任何特殊要求,与道家法术中的“丙丁火生“,“初阳温火“和“离火绵绵“等咒法相比,有着消耗法力较少且持续时间长的优点,但相应的,杀伤力不够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缺点。 神兽召:“茅山道“的基本法术,任何有将道术练至二级以并学习过“茅山道经“的人都可使用,可以召唤的神兽种类,数量及生存时间由个人的道法修为决定,不同的神兽都有着自己专属的召唤口诀,而如果力量不够却又勉强念诵相应法咒时,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神兽当场撕杀。 神行甲马术:土系法术与风系法术结合后的一种高段应用,可以与各种遁法配合使用,能够极大的提高移动速度与距离,但相应的,对于施法者在“五行术“和“八卦术“上的修为也有着很高的要求。 火遁:火系法术的一种辅助性中段应用,可以在短时间内借助火介质在两到三丈的距离内自由移动,而在修练到高段之后,更可将此范围扩大到十丈左右,可与土遁结合使用。 炼符:在熟练掌握某种法术并超过要求级别两级以上后,为了更为方便和快速的应用,可以将此种法术封入写有特定文字的“符纸“内,在使用时,只要以极少量的灵力便可快速发动,但由于炼符的成功率较低,并且对法力要求很高,所以通常只有五级以上的法师才会使用。 三公:太师,太保,太傅的总称。制度中地位最高的官僚,总揽六部事务,有看折,审议,便宜行事之权。 六官:天官大宰,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的总称。他们的位份俸禄只在“三公“之下,分理吏民礼兵刑户六部,名义上应受“三公“节制,但事实上,由于他们手中掌握着具体而微的实权,所以也经常出现很多水面之下的微妙斗法。 春官大宗伯:“六官“之一,执掌礼部。 夏官大司马:“六官“之一,执掌兵部。 大正十州:大正王朝所辖土地,方圆皆逾万里,依上古传说,分设十州,是为桑州,冀州,芹州,韩州,金州,堂州,松州,袁州,明州,青州。 穿墙术:“崂山道法“的一种,练成之后,可以自由穿过厚度不超过半尺且没有杂质和禁咒的木土混合物,穿墙术的究极形式,便是土系最强法术之一的地行术。 第二章:九曲儿曹 “算无遗策九奉孝,一步十计六仲德。 净土白莲八伯道,慈悲华严五公达。 斧分黑白三公明,五行从心四文和。 只手破军二元让,恨天无把七仲康。 九曲儿曹俱龙凤,就中数得文远一。“ ………录于帝少景八年至九年间,帝京小儿歌谣 如钩新月下,曹仲德和曹元让在赶路。 数里地内,“神行甲马术“确有奇效,但要以之去面对数百甚或上千里的距离,却远远的超出了曹仲德此刻的能力范围,所以,他们各各骑了匹马。 这段驿路两侧甚是荒凉,野草长得极疯,此时已是秋深,野草半枯,一阵夜风吹过,半人高的枯草梭梭个不停,在这若有若无的月光映掩下,竟是平白的多了几分鬼意。 秋深时节,鸟兽多藏,更没什么促织夜鸣,只有些个流萤尚在草众间飞舞不定,一发显得景色诡异了起来。 “吁…“ 曹仲德口中轻呼,将马勒往,向曹元让笑道:“元让,今晚月色倒好啊。“ 曹元让微微颔首道:“不错。“ 曹仲德仰首向天,适逢一块浮云漂过,将月色遮住,四野顿时为之一暗。曹仲德轻笑道:“好,好云。“ 忽道:“杀。“ 杀字出口,急劲旋风已然响起! 彩云蔽月,不过转瞬之事,但当浮云荡开,月照荒原时,两人身侧五丈之内的野草,竟已被尽数荡平! 被扫倒的,自然不光是草,数十支被抽得片片碎裂的弩箭,六七把非断即折的刀剑,再加上几具东倒西歪的尸体,已可说明,在刚刚那黑暗的一瞬中,都发生了什么。 另有十来名黑衣人,构成了一个圈子,将两人围在当中。 曹元让的左手仍是松松的执着缰,右手却已将“封鞭玄豹“握在手中,那黑鞭盘成几个圈子,执在他手里,鞭头松松垂下几及地面,上面隐隐有一丝鲜红,犹还向地面慢慢滴哒着。 他并不抬头,只盯着自己那马的颈子,淡淡道:“五个,还有十六个。“ 曹仲德轻笑道:“你退步啦。“扫了周围一眼,忽又向着西北方向的一名大汉笑道:“但也难说,或是李副将练兵有方,冲锋营的诸位朋友身手实在出色呢。“ 那大汉冷哼一声,道:“曹少令果然好利的口,只盼你过了今夜后仍能说笑。“ 他口气虽硬,心下却有些忐忑,要知冲锋营乃是帝京六营御林军之一,编制数千,好手极众,而今夜所来之人,乃是自整个冲锋营中精选而出,最弱者也有三级力量傍身,又是暗中伏击,实指望一击得手,却那想到,竟被人洞察先机,反客为主? 曹仲德察颜观色,忽又笑道:“周长史一直不说话,可是在想,我们是怎么看出这埋伏的么?“ 李肃身侧,一名身形修长些的白面男子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曹仲德也不理他,勒转马头,又向斜后方笑道:“伍校尉,胡参军,自去年北郊一会后,咱们便未见过面,还道两位当真是辞官回家,却怎么还在这名利场内打滚哪?“ 他记性极好,口舌又便给,不一时间,已将十余人尽数招呼了一遍,便连地上那几具尸体也都一一认了出来,那大汉心下骇极,想道:“这厮只去年随我冲锋营监军不足两月,却竟记得这般清楚!“ 曹仲德此时却又不理会他们,只向曹元让笑道:“元让,你可算错了,方才那一鞭明明只杀了四人,他们可明明还有十七人在呢。“ 曹元让并不立时答话,只抬起来头,缓缓扫视了一圈,直看到那“伍校尉“时,方将右手扬起,指着他道:“他,已经死了。“ 那“伍校尉“唤作伍琼,已有了第五级修为,也是冲锋营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听得曹元让此言,顿时大怒,戟指怒骂道:“放屁!你这小子才…“那想到,一语未毕,忽地全身一震,“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跟着“蓬“的一声,竟果就倒在地上,七窍中尽都迸出血来,显见得是死了。 曹仲德嘿嘿笑道:“方才元让的全力一鞭,其实已伤了他胸口气脉,若立时静养倒也罢了,却又凝气运功,更还情绪激昂,可不是找死么?“ 那大汉“李肃“面色数变,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今夜所来人中,他自己功力自是居首,周毖与他伯仲,略逊半筹,再往下便是伍琼胡轸两人,他原也有打算,若是暗狙不成时,便教周毖努力绊住曹仲德,自己与伍胡两人联手,力争先行除掉曹元让,却那想到,还未出手时,竟已胡里胡涂的折了一个伍琼? 他方思量间,眼光流转,看见诸人面上表情,心中忽地一动,想道:“啊哟,这可不成,弟兄们已是怕了他啦!“正焦急间,忽听周毖急声道:“不对!“,早闪身到了伍琼身侧,信手一抓,已将伍琼身侧的几只流萤吸入手中,叱道:“疾!“只听得砰然声响,那些流萤被捏的粉碎,却竟是迸出火来! 曹仲德面色微变,笑道:“好眼力。“ 周毖面色铁青,道:“好什么?没救着伍老四。“ 又道:“你能知道我们有埋伏,也是仗了这几只‘式神‘吧?“ 曹仲德大笑道:“周长史果然了得,果然不愧是冲锋营第一智士!若肯改弦更张,必可大用,只不知,长史意下如何?“ 周毖冷笑道:“不必试了。“ “我们四人皆受过太师大恩,非死无以为报,来这的弟兄,都是李兄和我多年使出来的,忠心不二,你分化不了的。“ 曹仲德微笑道:“哦?是么?那么,便不分化好了。“ 月光下,他的笑容极是诡异,周毖心中微动,想道:“他什么意思?“忽地反应过来,惊呼道:“不对,速速动手!“急呼间,两手早捏出法诀,只一转眼,四道森寒冰箭已激射而出,掠向曹仲德!李肃等人虽不明白,却都知他智计过人,也都跟着一拥而上。而四五名暗器好些的,更都纷纷袭向曹元让,要教他腾不出手来。 曹仲德面对汹汹来势,全然无惧,只冷笑道:“到底看出来了,只是,还是晚了一步呢…“ “扑扑“的轻响声中,十数只流萤以着一种极为快捷的速度,将冰箭扑住,咬碎。 “不错,在刚才,为了同时操纵超过一百只的青萤去察探周围,我的确已用出了全部力量,所以,我才没有和元让一起出手将你们杀尽。“ 嗡嗡的响着,越来越多的流萤急急飞向曹仲德的身前,而一至身前,它们便会立时暴裂,只余下一团悠悠的如雾青光,在那里闪烁。 “也正是为此,当你们现身之后,我们没有出手,而是一一的去和你们招呼,去将你们干扰,只因,我就需要那‘时间‘。“ 冷笑着,曹仲德的右手,自腰间提起,食中两指间,赫然已夹上了一张黄符。 “而现在,‘时间‘,已到了…。“ 呼喝着,实力最强的李肃和周毖,已然突破了曹元让的防守,遍体浴血的,冲到了曹仲德的面前。 也正是在这时,周毖的眼中,终于现出了绝望和恐惧的光,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曹仲德的手,已将黄符拍入青光当中了…。 “谷谷昆仑,深深若渊,九首开明,火兮其魂,吾法妙通,敢借彼力,疾!“ 随后,惨呼声,断裂声,飞溅声,撕咬声,就开始不绝的响起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切方才平静下来。 其实,战果早在开战之前便已明了,当两道第七级力量均可完全发挥时,最强也只得第六级中流力量的十六人,又能做到什么了?事实上,在暗狙不成时,唯一明智的选择,便该是逃,全力的逃。 可是,有时候,人,是没法子去选择那些“明智“的方向的…。。 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曹仲德在尸体中逡巡着。 伸出手,紧紧的卡着了周毖的颈子,他将周毖从地上提了起来。 周毖原比他高,可现在,他已没了四肢。 死死盯着周毖的脸,曹仲德微笑道:“睁开眼,看着我,我知你还做得到的。“ “因为,我就有吩咐过开明,要留你一口气的。“ 喘着气,咳着血,周毖嘶声道:“为什么?“ 曹仲德笑道:“原因?很简单。“ “刚才,我告诉你说,你只要肯归随义父,便会被重用,在当时,我能感觉到,至少,有一瞬间,你是认真的考虑了这句话。“ “但我是骗你的。“ “你过来,也没用,因为,这里,已有我在了。“ “有一个比你聪明百倍的人在,象你这种程度,又能有什么用了?又怎可能得着大用了?“ 周毖吃力的驱动着自己嘴角的肌肉,吃力的摆出一个神色。 一个通常被叫做“冷笑“的神色。 “奉孝。“ 用尽全力,他将这两个字说出,而听到这两个字的同时,曹仲德的面色已勃然大变。 “自找苦吃!!!“ 怒叱着,一反手,曹仲德将周毖重重的摔在地上! 落地的同时,碧绿色的火焰,已将周毖的身躯燃起,却放过了他的头颅。 那头颅,被一层淡淡的白光罩着,火一烧到白光跟前,便自行熄了。 余怒兀自未消,狠狠的踢了周毖一脚,曹仲德方向曹元让道:“走吧。“ 曹元让微微点头,忽又道:“今天,便是义父入京面圣的日子了吧?“ 曹仲德此时已又回复平静,道:“不错。“ “董凉儒若还有什么想法,今日便是最后机会。“ 曹元让低声道:“咱们风尘在外,都有人伺侯,义父那边,只怕…“ 曹仲德冷笑道:“莫怕,文远,公明,仲康三个都在,董家那有这许多高手。“ 又喃喃道:“再说,‘他‘可也在呢…“声音却已是极低了。 两人远去了许久,火还不住的烧着,周毖却仍在笑。 虽然,他知道,刚刚还垂手可得的“速死“,已被自己换做了一次至少超过十二个时辰的“折磨“。 但他无悔于这选择,事实上,若要悔时,一开始,他便可选择不要来此,不要介入这种事情的安静为官。 而如今,他更相信,至少,他已在敌人内部成功的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将来或会可以收获的种子。 虽然,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看到收获的那一天,但是,这样的想法却仍能给他以部分的安慰。 使尽全力,他将头扭向东边。 残星微微的闪着,鱼肚的白色,已悄悄抹上了天边。 “太师,小人无能,大恩大德,来世再报了…“ *************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蓝关先生集十一> “…逾五十里,夹山,皆如平地拔起,奇峰罗列。“ --<大夏全史英峰书地理志> “…。山峭水迂,青峰浮波,可称天下至清至幽。“ --<大夏全史晋原书地理志> “…。五年,(帝)狩于空回山,获大虎,立塔以纪,名曰普门。“ --<大夏全史晋原书昭帝本纪第七> “…。初,帝携哙,惠,邦等匿于空回,饮于洗贪。得脱。称其美,乐其名,称之曰宝。“ “…。十年,帝使造龙舟,携妃嫔并百官游于洗贪,称之。复以空回可称宝山,洗贪可称宝河,并宝塔普门,堪称三宝,于是立府,赐名三宝,辖两县之地,专守入京水道。“ --<大夏全史沛上书太祖本纪第一> 时入深秋,天气不复炎热,绵延五六十里的“洗贪河“上,几乎没有船只。夹河两岸,同样绵延数十里之多的“空回山“上,只听得猿声回荡,鸟鸣虫嘶,并没什么人声。 虽是自西北方向入京的唯一水路,但是,自从一百三十年前,帝京西部的驿路开通之后,便已很少有人由此途入京了。除非是盛夏时节,帝京中的达官贵人们来此消暑戏水时,方才有几个月热闹。 俟乃声中,一波波的碧痕漾开着,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一叶扁舟慢慢的出现在了洗贪河上。 在船尾慢慢摇着橹的艄公,看上去已有四五十岁了,除他外,船上还有两个人。 一名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披着件铁灰色的斗蓬,盘坐于船头,腿上横了把青背白刃的单手宣花斧,寒光流动,甚是骇人。他似是全然无意于此地山水,连眼也不睁开来。 另一名乘客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着了身淡绿色的儒袍,笑眯眯的,显得甚是高兴,斜坐在船中,左顾右盼,只是贪看风景。 “客官!“ 大叫声中,一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木排,急急的划向了小船,木排上的艄公笠帽蓑衣,看不清年纪,但臂力显是不弱,长篙一提一送,那木排便可冲出丈把远。 木排前头,一名正努力护住一只小锅的俏丽少女,正急急的大叫着: “客官,一路辛苦,吃个卤蛋吧,四文钱一个,十文钱三只,自家养,自家卤,三宝府中有名号,孙记洗贪河卤蛋啊!“ 儒袍男子未有反应之前,灰衣男子已是眉头一皱,叱道:“滚!“右手一扬,一道银光掠出,“砰“的一声,正钉在那长篙上头,却是块碎银。 那木排此时离这小船还有五六丈远,那灰衣男子眼都未睁,便能将一块碎银打中在那长篙上头,暗器手法可说绝妙,而不乐那木排近前之意,也已显露无遗,那艄公早吓得住了手,却怎奈木排方才冲势甚快,仍是顺水漂向小船。 儒袍男子咳嗽了一声,忽地伸出手来,向那小船招呼道:“喂,钱已给了,卤蛋呢?“ 他一说出话来,那灰衣男子眉头顿又皱紧,却未说话。 那俏丽少女反应倒也甚快,早一迭声的答应到:“就来,就来!“那艄公也似是终于回过神来,连点几下,荡到了小船跟前。那少女打开锅盖,点了一下,索性都塞了过船,笑道:“一共三十三只,连锅都给你罢!“ 又笑道:“我可没钱找你呢,你说怎么办呢?“ 这少女年纪不大,五官甚是清爽,浅笑倩然起来,十分明艳,那儒衣男子端详了她一下,笑道:“那便不用找啦。“ 又笑道:“下次我再来,记着还欠我卤蛋便成。“ 那少女吐吐舌头,笑道:“你还来么?我记着欠你的便是了。“ 向艄公挥了挥手,笑道:“大叔,走罢。“那艄公答应一声,双臂使力,将木排荡开,那儒袍男子目送木排远去,挥手一笑,剥了个卤蛋,道:“公明,你吃么?“ 那灰衣男子闷哼一声,似要发作,却还是忍住了,只摇了摇头。 那儒袍男子见他如此,也不为已甚,耸耸肩膀,将卤蛋塞进嘴里,咬下半个,嚼了几口,却忙又吐了出来,苦着脸道:“果然是难吃的紧。“ 吐出的同时,那背对着他,已将船划出了数十丈外的艄公,却似是有所知觉般,哼了一声,道:“他果然不吃。“ 那少女奇道:“沧大叔,你说什么?“ 那艄公笑道:“我说,他果然未吃。“ 又笑道:“九曲儿曹当中,曹奉孝是最精于酒食的一个,有名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会想吃你这卤得也不知干不干净的鸡蛋?“ 那少女眼睛转了转,道:“那,你说,他又为什么要拿那锅鸡蛋?“ 那艄公叹道:“只因,他便是一个懂得‘尊重‘的人。“ “常听人说,曹奉孝虽出身殷富,又智机无双,却从不恃才傲物,更不自居人上,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小弓,你不妨想想,若是你当真是靠卖鸡蛋为生,别人丢钱与你,却不拿你的鸡蛋,你会是什么心情?“ 那少女愣了一下,脸色忽地涨得通红,怒道:“阿哟,那曹公明竟是当我们叫花子打发啦!“ 那艄公笑道:“对啦。“ “若不收下这锅鸡蛋,那他们便只是在对你‘施舍‘,而真正有自尊心的人,便受不了这个。“ “算无遗策曹奉孝,果然,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啊…“ 那少女扁了扁嘴,道:“沧大叔,你的话好多好难懂哦。“ 忽又展颜笑道:“不过说真的,他的眼睛还真是很有神的,刚才扫我那一下,我真觉得好象五脏六腑都被他盯透了,就和没穿衣服一样。“ 这少女说话大胆,略无忌讳,那艄公虽是早有耳闻,却还是吓了一跳,苦笑道:“咳,这,这,你说话,倒真是…“ 忽听的一个爽朗声音笑道:“怎么?小弓又胡说八道了?“ 那艄公尚未回答,那少女早已不依,跺足嗔道:“爹!“ 此时,那木排已将至岸边了。 洗贪河两岸几乎都是连片石山,不见树木,这一带河岸亦是如此,除丈许宽的地方勉强算得上“浅滩“之外,尽是些个高拔峻石,最陡的一块,高约十三四丈,两头小,中间大,如一只石梭般斜斜插在水中,那说话的声音,却正是从那石梭顶上传下来的。 那艄公微微一笑,点了几点,将木排导到石梭后边,一个自河面上看不见的死角处,右足重重一顿,那木排后头顿时被踩得深深拍入水中,哗得一声,前头振起,将那少女掀在空中有八九丈高。 那少女轻呼一声,却也不慌,借势翻了一个跟头,双手一拍一分,身子一扭,已是贴上石壁,只听得“波“,“波“的几声轻响,早已翻至峰顶。 那艄公却早到了,已将笠帽摘掉,大刺刺的坐着,手中还端了碗酒,已喝了一半了。 在他对面坐了一人,正与他举碗共饮,那人见少女上来,放下碗,笑道:“有些慢哪,还不过来倒酒!“ 那人看上去年纪倒不是很大,黑发丛乱,直披至眉,着了身桔黄色的布衫,赤着双臂,右臂上刺了两个小篆,乃是“混天“二字。 那少女哼了一声,慢慢走过来,给两人碗中都加满了。 黄衫人与艄公碰了一碰,一口饮尽,放下碗,抹抹嘴,笑道:“如何?“ 那艄公道:“不错,你那边呢?“ 黄衫人指了指西边,道:“就前面,普门塔下面,那块稍稍宽大些的河湾,董凉儒带了几百号人,等着呢。“ 艄公笑道:“哦,那,咱们何不到塔对面看戏去,也清楚些。“ 黄衫人摇摇头,苦笑道:“不行。那假风流动作倒快的,早将最好的一块地方占了。“ 又道:“他还是老样子,竟是硬生生平出一块地来,搭了个凉棚,整了一桌酒,带了几个清客,一班戏子,吹拉弹唱,煞是热闹,隔岸观火观成他这样子,倒也真是天下少有。“ 艄公失笑道:“他一向如此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正容道:“欲破曹公,须用火攻,曹冶精修金系武学法术,可以生水,克木,助土,独惧火攻,董凉儒却偏生就是可入天下前三的火系高手,这一仗打起来,必定煞是好看,只不知,在这至阴至寒的洗贪河上,董凉儒他却准备如何火攻了?“ 两人所坐之处甚高,遥眺下去,那河湾看的清清楚楚,那小船走得慢,又有横山阻着视线,一时间还看不见河湾。但看不见,却不代表他们对那边的一无所知。 将要拐过山口的时候,曹奉孝轻按左手,将小船止住,脸上已没了笑容。一直闭目不动,盘坐船首的曹公明也将眼睛睁开,坐直了身子,道:“怎样?“ 曹奉孝叹了一口气,神色极是落寞,道:“他们还是来了。“ 曹公明点头道:“很好,他们还是来了。“神色中和他不同,却有些个踊跃的意思。 曹奉孝长长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到底还是来了…。“ “公明,你可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没有猜对么?“ 曹公明冷然道:“此刻还说这话,不嫌太晚么?“ “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和仲德两个计议,花了无数的心力布局,选了这条道路,又刻意放慢脚程,分散兵力,定下这个‘反客为主‘之策,要将董家精英尽灭与斯,省得以后费心么?“ 曹奉孝负手叹道:“不错。“ “但我仍是有所担心。只因,任何战局当中,都会有变数存在,而这此,咱们所面对的,却是一个绝对不能输,也不可能有后援的战局。“ “我们反复计算,反复推演了不下二十次,最终认定,在现在的情况下,董凉儒至多可以将董家的全部实力发挥出五成。“ “董家赤兔军,或可称得上是天下三大骑兵之一,但在这洗贪河上,却全然没有发挥的余地。“ “董家族将中,董稠,董济,董汜,董傈四人忠心耿耿,武艺精强,又都身在帝京左近,必然在此,董信董德虽强,却被咱们设法牵在南边,赶不回来,董宏奉旨北督,董先此时总揽董家大小事务,也离不得人,这四人都可以不虑。“ “董凉儒的三个儿子中,董煌武功最好,但也只第六级顶峰力量,倒是二子董达和三子董辉,尝在四大仙都中的离都黑风峡学艺七年,数月前才离山返家,究竟有什么本事,实在弄不清楚。“ 曹公明闷声哼道:“董家那几个二世祖能有什么本事,不用理了,外姓的呢?“ 曹奉孝沉吟道:“董家全盛时期,门下固是高手如林,但此刻,他已非太师,情势非比以往,众多门客中真正还肯死心效力的,至多三成。“ “而这三成门客中,可以有资格在这不利群战的洗贪河上发挥作用的,经反复推敲之后,我敢断言,至多五人。“ 曹公明道:“那中间,当然有刀雨夜这厮了。“ 说到这名字时,曹公明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握着斧柄的手,也不自觉的紧了一分。 曹奉孝道:“自然有他。“ “不唯是他,‘两天一夜‘,该都在前头。“ “‘红袍大留白‘白哮天,‘青衣小泼墨‘墨回天,‘开闸刀‘刀雨夜,他们追随董凉儒已逾十年,与咱们曹家结怨极深,董家若灭,他们怎也没有好日子过,就为了他们自己,今天也得全力以赴。“ “还有。“ “‘千里草,日青青‘一定也在。“ “钱里草,阳双青,精修风水两系术法的他们,乃是董凉儒最为信重的两大谋主,言听计从,推衣解食,所谓士为知已者死,这两人可称国士,自然不会在这等关头背主他投。“ 又叹道:“其实,我与钱里草尝有同门之谊,交情尚好,一直也都想将他拉过来,只可惜…唉。“ 复又道:“我反复计算,董凉儒在此时此地,最多能排出这些人手,而以咱们六人之力,已足可将所有这些战力敌住。“ “董凉儒虽强,但此地极阴极寒,他的‘炎龙五焚‘难以运使,却正适于义父的‘黑暗兵法‘和‘金科玉律‘的发挥,在此单打独斗的话,义父一定可以胜他,这一点,我有绝对信心。“ 曹公明道:“所以,义父才教元让和仲德他们两个去办那什么‘五虎将征西‘的事,又让伯道去南边和‘东江孙家‘谈合作的事情。是么?“ 曹奉孝笑道:“正是。“ “若果咱们九人都在,以钱阳两人之能,必不会教董凉儒来走这必死之路,董家必会尽数撤回公台,卧而求进。但若只有六人在时,以董家多年累积实力,却未尝没有一拼之力。“ “董凉儒为人自大惯了,又恨极了义父,只得一两成胜算也就罢了,若能有三成胜算,他便必会选择一战。“ “而此战,我们正是有着七成左右的胜算。怎算起来,也可以一战。“ “可是,我就仍是有所担心,我就担心,董家会否还有其它暗伏力量,又或者是有什么办法,能将此地风水扭转,使董凉儒的火功得以发挥。“ “我曾计算过,若是战于平地,以两下战力,董家可有五成胜算,而若是战于利火之处,董家胜算更会高到七成以上,若那样,便…“ 曹公明哼道:“‘欲破曹公,需用火攻‘,这八个字普天下都知道,但知道归知道,这些年来,又有谁能真正有机会将义父陷于这等境地了?董凉儒再厉害,难道还有办法将整条洗贪河都烧起来么?你莫想这么多了,倒不如算算董家还会不会有别的战力,董家门下的食客这么多,除你刚才说的五个外,真得不会再有旁人了么?“ 曹奉孝断然道:“不会。“ “仁中凤是聪明人,太史霸并未有受重用,巨灵绝本是东海敖家的人,法相法宪是五哥同门师兄,都不会来,而除他们之外,董家也没别的门客有资格参预此战。“ 曹公明点点头,道:“最好。“ 又哼声道:“但我倒还是想会会太史霸这厮,看看他那据称已得了真传的‘冰天霜剑‘到底有多厉害。“ 曹奉孝大笑道:“最好还是不要,胜负倒在其次,若是惹出那‘天下第一反贼‘来,却连义父也要头痛呢!“ 看看后面,道:“义父的船过来啦,咱们先过去吧。“ 大笑声中,那艄公又将桨摇起,慢慢荡向那转弯处。 石梭顶上,那黄衫人冷哼道:“头痛?说得倒轻巧。“ “若是真将老子惹出来时,你家那老头子岂是头痛便能了事的?“ 那少女微微一惊,拉着黄衫人手臂道:“爹,你不是这么小心眼吧?“ 黄衫人愣了愣,忽地笑道:“怎么…“还未说完,却被那艄公截道:“喝酒,喝酒。“ 又向那少女笑道:“你放心,你爹便是想找人晦气,也至少得是曹冶董凉儒那级数,以那小子区区第五级中流的法力,还真不够格呢。“ 那少女却有些个抹不开,别过脸去,笑道:“便找他晦气又怎样了?正好我还欠着他钱那!“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但当小船转入河湾后,曹奉孝仍是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群山夹抱下,构成了一个口袋形状的河谷,长百来丈,宽三十余丈的河面,并不算是怎样宽阔,而此刻,尤其显得如此。 大船三只,小船数十,将“口袋“的后半部分完全堵死,更另有二三十只小船沿着两岸布过来,如一只大大的钳子般,虎视耽耽着任何进入这“口袋“的东西。 每条小船上只有三人在,船头船尾各立着一名身着牛皮胸甲,背负长弓的武士,护着当中的紫袍方士。 (唔,这是什么阵势,好象没见过呢…) 不发一言,默默的“观察“和“计算“的同时,曹奉孝仍未忘将脸上绽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在他而言,这“笑容“,便已是今天这“战斗“的一部分。 曹公明却早已闭目坐回船头,看也不看。 将至河谷中部,离中央的大船还有十来丈时,曹奉孝将小船止住,轻声道:“且等着义父吧。“ 河谷左岸,一座七层宝塔矗立在石山顶上,第五层上挂了块横匾,写着“普门“两个大字。河谷右岸,半山腰,一处显是被刚刚清出的空地上,一桌酒席摆着,两具丝竹正自吹弹到妙处,那坐在上首的白衣人忽地挥手道:“住。“ 自斟了杯酒吃了,又笑道:“正角儿出场了,你们这些压场的便歇着吧。“ 右手边一名青衣人笑道:“曹董两家打生打死,思千公却只当成一台下酒的武戏,若教他们听见,不得气死么?“ 那白衣人笑道:“气又如何,还不得忍着?难道还能反过脸来打看客不成?“ 又懒懒笑道:“便算是我好欺负,那边山上的‘天下第一高手‘,和‘天下第一反贼‘,就凭他们两家,那有胆子去动?“ 左手边一名红衣女子嫣然笑道:“说的自己好象没事人一样,你须不要忘了,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列名‘天地八极‘当中呢。“ 那白衣人大笑道:“天地八极?那是别人封的,我可不认,我便只爱人称我‘天下第一风流才子‘,难道你忘了么?!“ 那红衣女子嗤笑道:“好不知耻!还天下第一风流才子,你是有工部先生的大学问在,还是有青莲先生的诗酒风流了?“ 那白衣人瞪眼道:“怎地,你不服?“ “青莲先生又怎地了,诗便胜我一斗才,酒须让他三百杯,扯个平手之后,我风流二字上总还得胜他些则个,我又怎么比不上他了!?“ 那青衣人早摇手笑道:“薜姑娘说笑,思千公怎地当真了。“ 顿了顿,又笑道:“在下可没胆子和思千公再拼一次酒了呢。“ 那白衣人叹了口气,悻悻笑道:“怎地你这般没志气啦,好生无趣。“ 方正色道:“其实,也怪不得我们纷纷来此观火,第八重顶峰力量的全力对决,十年来只得两次,又怎可错过了?“ 那青衣人“李青莲“虽是诗绝天下,却不谙武功,见说,便向那红衣女子“薜涛“笑道:“薜姑娘,这我可不懂啦,你说来听听。“ 薜涛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譬如此刻,要是有消息说,你和工部先生约了易安居士跟长吉公子在这儿斗诗比文,你说普天下的顶尖文人,只要能来,又有谁舍得不来了?“ 那白衣人“王思千“摆手笑道:“说高了呢,他们可没这修为。“ 又正色道:“他们两人确都已是当今天下的顶尖高手,但要和那边的‘独射天狼‘沧月明又或是‘混天大圣‘孙无法比起来,那可还差得远,第八重第九重力量间的分野,可不是说笑的。“ “只是,他们两人,都被目为极有希望晋身第九重境界的人,现今世上高手虽多,能负此声望的,可也只有不到十个罢了。“ “过了今天之后,两人只能活剩一个,而有此经历,活下去的那个,向上突破的希望也自是大增。“ “是以…“ 正说着,王思千忽地止住话头,笑道:“啊哟,来啦!“ 虽未回头,立身舟中的曹奉孝却清楚的知道,那载有他的义父,曹家之长,曹冶,以及他的四名义兄,曹文远,曹仲康,曹文和,曹公达的官船,已慢慢转入了这“口袋“当中。 在他的计算中,这“口袋“便该是面前这些董家精英的葬身之所,但同时,他也明白,此际的胜负分野,实与赤足行于刀刃无异。 并且,他仍有“困惑“。 (赤兔军二百名,方士八十四人,手笔确是好大,问题是,这些个人手,又能有什么用了?) 狐疑着,曹奉孝急速的推动着自己的思考。 虽然说蚁多咬死象,但不同于黄沙战场,在这洗贪河上,眼前这阴寒河面便是最妙的屏障,在将十余丈距离越过之后,还有余力伤到似曹冶和曹文远,曹公明这等高手的“乱箭“又或“术攻“,便绝非这些虎距小船上的人能发出,换言之,在稍后可能会有的“血战“中,这些人,就没理由能够发挥出可以“影响“战局的能力。这一点,曹奉孝自然清楚,但这,也便让他更为担心。 (钱阳两个并非笨人,不会出此无谋之举,他到底想干什么?) 与曹奉孝隔了大约十五六丈远,位于船队正中的大船头上,站了十来个人,当中一人体形极是高大,身披烈火大红袍,头戴赤焰黄金盔,虬目卷髯,不怒而威,正是“公台董家“之长,前任太师,董凉儒。 冷冷的盯着曹奉孝,董凉儒的嘴角现出一丝狞笑,道:“他困惑了。“ 董凉儒身后,一名白袍文士轻笑道:“我可以断言,他现在一定正在将脑中所有的资料重新整理和过滤。“ 另一名黑袍术士也笑道:“算无遗策九奉孝,一步十计六仲德,九曲儿曹当中,以此二人心机最深,并称天下智者,能教曹奉孝感到‘困惑‘,钱兄总算是没有白忙一场。“ 董凉儒冷笑道:“反客为主?两个小娃儿想的倒好,只是,许你反客为主,难道我就不能倒阳代阴了么?“ 此时,曹冶的官船已拐过横山,慢慢行进河谷了。 董凉儒死死盯住那官船前头的两面“曹“字大旗,狞笑道:“终于来了。“ 忽又道:“双青,七年前,你向我献计,教达儿‘虚东实南‘的时侯,可有想过此刻么?“ 那黑袍术士“阳双青“沉默了一下,方坦然道:“确是。“ 董凉儒喃喃道:“不错,而此刻,一切也果然尽如你们当年的所料。“ “曹冶,我就的确低看了他。“ “可是,我也很高兴。“ “虽然,那时,骄傲的我就拒绝了你们‘防微杜渐‘的提议,但却还是采纳了你们‘掩人耳目‘的意见。“ 忽又笑道:“但你们可知道么?那时,我其实并不相信你们的意见,也只是为了表示我对两位的‘尊重‘,我才会去做那件我当时认为是全无意义的事。“ 钱里草躬身道:“纵出无心,今却便有大用,可见天意犹戚董家,主公必能再起。“ 董凉儒摆摆手,道:“罢了。“ 又叹道:“若非我当年太过刚愎自用,专爱听这些顺耳之言,慢待了两位先生,又怎会被逼到这等地步?“ 阳双青看看钱里草,两人一起躬身道:“主公有见及此,已是董家之幸,主公之幸,请受一贺。“ 董凉儒轻叹一声,道:“多谢两位先生。“ 又冷声道:“今日之战,乍看起来,咱们实落下风,但你们为曹冶准备的两个‘惊喜‘,却必能教他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好教他知道,世间智者,并非只有他那几个干儿子。“ 抬起头,望向普门塔,董凉儒道:“只是,我却真得希望,这第二个‘惊喜‘,能够用不着揭盅呢…“ 一阵急风吹过,将董凉儒的大红袍鼓荡而起,也将正笔直插在他身后五步地方的一支金枪的枪缨吹起,露出了原本被枪缨遮住的两个小小隶字。 倚天。 懒懒的看着下面,沧月明伸伸懒腰,道:“好大的阵势,董凉儒到底在动什么脑筋哪?“忽地看见孙无法的笑容,精神一振,道:“怎地,你有头绪?“ 孙无法笑道:“不是什么头绪,只是,我那个便宜徒弟在离开董家之前,曾告诉过我一件事情。“ “不知为何,求学于离都黑风峡的董达,在回家的时候,却是从南边回来的呢。“ 沧月明愣了愣,道:“当真?“ 孙无法笑道:“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个消息,未能证实,也不知有几成把握。“ 沧月明搓搓下巴,出神道:“哦?“ “南边?难道说,离都黑风峡只是个幌子,他真正求学之处,乃是…“说着已是看向孙无法。 孙无法一笑,颤酒在桌上写了个“桃“字,道:“我也正有此疑呢。“ 沧月明一跃而起,站到崖边,将那河谷地形及董家船队分布又复细细看了一遍,喃喃道:“二水御边,木守中庭,再配上这缺火无金,土断木稀的阴极之地,九阴去尽…啊哟,果然如此,曹冶这可惨啦!“ 又皱眉道:“但还是少个‘引子‘,难道说,曹家船上竟有内应?“ 孙雨弓却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抓着孙无法道:“爹,爹,你和沧大叔装神弄鬼的,说什么哪?“ 孙无法扑的一声,一口酒都喷出来,佯怒道:“什么装神弄鬼,说什么哪!“ 孙雨弓那里怕他?哧鼻道:“怎地,还不服啦?“ 一眼溜到下面,又笑道:“爹,你看,董老头身后那柄金枪,瞧上去好神气呢!“ 孙无法扫了一眼,哼道:“当然神气啦,堂堂的御天神兵,‘凶枪倚天‘,又怎会不神气了?“ 孙雨弓听得“御天神兵“之名,微微一惊,却也惊得不怎么厉害,只是别回头,又眯着眼细细看了一会,奇道:“但是,不对啊,爹。“ “你和沧大叔用的,不也是‘御天神兵‘么?和‘十日‘跟‘无赦‘比起来,这什么‘倚天‘,好象,好象…“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差在那里,只是觉得不大对劲。 沧月明轻笑道:“可是觉得,那‘倚天‘怎地冷冰冰的象是件死物,对么?“ 孙雨弓双手一拍,笑道:“啊哟,对啦!“ 又笑道:“我虽有这感觉,但你不说,我倒还真没想出来该怎么说哪!“ 又道:“沧大叔,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急死我了!“说着竟已跳到沧月明身后,抓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 凉亭下,坐在李青莲下首的一名灰衣大汉扫了河上一眼,奇道:“董凉儒倒也好手段的,竟连‘御天神兵‘也搞得到,曹冶那把‘飞电‘只怕要吃亏了呢。“ 王思千摇头笑道:“非也非也。“ “御天神兵固然厉害,但在元灵归体之前,也只是较为锋锐坚硬一些罢了,否则的话,那边船上的曹公明现就带着同列于御天神兵当中的‘禁斧开沌‘,曹冶又为何不用了?“ 那灰衣大汉奇道:“什么?元灵归体?那是什么意思?“ 王思千笑道:“这个么,说来却就长了,改天再慢慢说给你知道,总之你只消记住,任何一件御天神兵,皆有其守护元灵,元灵未归之前,此兵人皆可用,也不过是件出色些的利器,却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更伤不到真正的高手。“ “唯有元灵归体,兵灵合一,那时侯,才能叫做真正的御天神兵,而元灵一旦归体,除非正主身亡又或有什么极大变故,这神兵才能为他人所用。“ 那灰衣大汉失笑道:“怎会这样?若这样说,这御天神兵竟还不是死物,而是有知活物了?“ 他本是说笑,王思千却正色道:“正是如此。“ “并且,还绝非什么寻常活物,而是分应天上星宿,非同小可,决非能够说笑之事,切记。“ “元灵归一,一需机缘巧合,二来,神兵之主也必得是个非凡人物,能够驭此元灵才成。“ 薜涛吐吐舌头,笑道:“那末说,董凉儒这把倚天是没什么用了?“ 王思千摇头道:“那也不是,董凉儒本就用得是枪,使来也没什么不适的,只是,要想将曹冶的‘飞电‘压制,可也没你想的这般容易就是了。“ 说着话,他的声音已是渐渐变小,最后,更变成了一个人的心底衬度。 (凶枪倚天…元灵好象乃是“尾火虎“啊,与董凉儒的“炎龙五焚“正可相得益彰,他没道理不去设法将元灵请降,可是,却从没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是他保密的好,还是…。) 当所有的“观众“都在猜度下面的“剧情“时,“主角“,也终于要登场了。 打着“曹“字旗帜的官船慢慢的划到曹奉孝所乘小船后面五丈处,停了下来,船舱前的帘子被分向两边,几个人,走了出来。 当中那人看上去也只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不高,目光锐利,披了身绛金点白袍,戴着顶轻盔,腰间悬着把朴刀,方一出来,一抬头,正对上董凉儒那已似要将空气也烧起来般的灼热目光,两人身子,竟是同时一颤!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董凉儒脸上的怒意慢慢散去,哼声道:“人来。“四名轻甲武将早转至面前,齐声道:“请主公吩咐!“ 慢慢扫视着四人极为坚毅的面庞眼神,董凉儒的脸上,竟也罕见的出现了一种感伤和温和的神色。 “稠,济,汜,傈。“ “你们辛苦了。“ “若非因了我曾犯下的种种错误,你们,便不该在现在这个时间里,怀着这样的决心,来站在这里。“ “此刻,我董凉儒便对天发誓,若今日之战胜出,我仍会告老还乡,将一切权力地位也都放弃,我便会改变我一向的作风,去较为在意一下他人的‘感觉‘和‘立场‘。“ “我就会不停的反省,反省我先前为何会这般失败,为何会被迫至要靠这般手段才能来将一切挽回的地步。“ “我就会付出代价,为了过往的错误,也为了今日的杀戮。“ “而现在,我的爱将们,便告诉我,为了我,你们有否决心去将自己牺牲了?“ “愿为主公效死。“ “愿为主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说话声中,董凉儒的左手慢慢拍在了左首第二名武将,董济,的肩上。 “既如此,爱将们,便去杀敌吧…“ 一掌拍下,董济全身一震,面色蓦地涨得通红,旋又褪作雪白,低吼一声,一旋身,拔出腰间长刀,自大船上跃出,踏水而前,直取曹冶大船! “曹冶老贼,纳命来!“ 怒吼着,狂奔着,董济的每一步也可迈出一丈距离,而每步踏在水面上时,滋滋的响声和阵阵白雾也必会随之泛起。 那灰衣大汉咦了一声,道:“这算什么,教手下送死么?董凉儒到底在想什么了?“王思千却是面色微变,道:“妙计。“顿了顿,又道:“好狠的心。“面上已无笑容。 与之同时,孙无法沧月明面色已同时铁青,孙无法冷哼道:“原来如此!“ 曹奉孝面色微变,想道:“不对啊,董济不过第六级中流力量,该未够到踏水不溺的境界, 再者说了,就算他真有第七级力量傍身,也还不是公明的对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原也料定董家必然先行发难,却认定必是对方自董凉儒以下的第一高手,“开闸刀“刀雨夜先行出手,是以特意教曹公明携了开沌来镇头阵,教曹文远把守本阵,却没想到,董家竟是弄出个董济如不要命般恶狠狠的奔袭而至,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一下错谔时,董济已抢到小船近前了! 曹公明却那肯放他过去?暴喝一声,早挥斧而起,叱道:“想战义父?问过我先!“ 与之同时,曹奉孝忽地面色大变,惊呼道:“公明,住手!“ 阳双青面色一紧,道:“他竟看出来了?!“ 钱里草面色如常,冷声道:“无妨,已成了。“ 雪练也似的寒光只一现,惨呼声中,董济由眉至脐,竟被曹公明一斧劈为两段! 曹公明却也未料到自己竟能这般容易的一斧建功,倒愣住了。 虽是被劈作了两段,董济的去势却未有稍减,两片尸体仍是直飞向大船上去。 曹冶目注尸体,眉间微微闪过一丝困惑之意,并无动作,身侧一名缁衣男子早抢过身前,双手合什,口诵真言,道:“住!“那两片尸体立时似是被什么无形屏障所阻般,来势一滞,凝在空中。 “净土白莲八伯道,慈悲华严五公达“,在“九曲儿曹“当中列名第五的曹公达,精修华严佛法,已有了第七级的佛功修为,面对他的“禅定觉无极“,便是漫天飞羽也过不得,只两片尸体,又算得什么? 但曹奉孝却显然不这么想。 一手扣住尤在发呆的曹公明,他急声道:“速回船上!“说着右手一旋一拍,凌空击下,只听波的一声,水浪高高激起,将两人身形裹住,转眼便不见了。 两船相距不过五六丈远,踏水而回,只是片刻,但曹奉孝,却已连这片刻也等不得了! 方自大船中部甲板上的一块水渍中借“水遁“出来,曹奉孝已急呼道:“义父,出手吧!“ “那是‘阵眼‘啊!“ 听得“阵眼“二字,曹冶面色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右手一扬,早有一道白色弧光掠出,斩向董济的尸体。 但也正是此时,曹公达忽地双肩一震,失声道:“怎么回事?“,一语未毕,身子又是一震,“哇“的一声,竟喷出口血来! 王思千轻叹一声,靠回椅背上,慢声道:“晚啦…“ 砰然声中,那本已被曹文和制住的尸体竟忽地遍体溢火,爆裂开来,正正闪过了曹冶的一击,爆出的火舌一阵急旋,生生化作一头张牙舞爪的赤红火龙,直扑下来! 孙无法冷笑道:“小子无知,董凉儒全力一击的‘盘龙焚海‘,岂是你这区区第七级初阶的‘禅定觉无极‘接得下,制得住的?“ 事变委实太快,就连实力最强的曹冶一时间也不及反应,只来及运功护体,更还要留意对面船上动静,防着那边趁乱偷袭,只是,这火龙却谁也未有攻向,而是径扑向船头一处空地,“轰“得一声,竟就在船头烧了起来。 错谔着,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个莫名其妙,委实想不出董家一开始便弄个人过来“送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只曹冶的面色十分难看,盯了火团一眼,又看了曹奉孝一眼,轻叹一声,竟忽地闭目坐下,再不说话。 曹奉孝也是一声叹息,低声道:“咱们上当啦。“ “公达,准备用‘那招‘吧。“ “对方所用的,乃是‘桃都冯融谷‘所传的‘九龙神火阵‘啊…“ 注: 开明:七级神兽,居于昆仑,虎身而九首,皆如人,唯眉心有赤纹分布,虽居谷中,却喜登高远眺,成年的开明身长一丈,高四尺,能使用“离火焚原“和“天火灭野“进行攻击,并有着凌驾于陆吾和土蝼之上的近战能力,是昆仑最强兽守。 四大仙都:玄都青河洞,幽都紫云峰,桃都冯融谷,离都黑风峡四地的合称,分处夏国四野,风水独特,乃是“人界“与“仙界“的边缘地带。 离都黑风峡:地处夏国东野,为东海之神勾芒下都,终年八风鼓荡,修真于此,将有机会学得全部风系中阶法术和多数高阶法术,若适逢勾芒“神降“的日子,还有可能学得风系究极法术,但机率极低。 桃都冯融谷:地处夏国南野,为南海之神祝融下都,终年五火纵横,修真于此,将有机会学得全部火系中阶法术和多数高阶法术,若适逢祝融“神降“的日子,还有可能学得火系究极法术,但机率极低。 炎龙五焚:公台董家武学的巅峰之作,共五式:卧龙焚野,惊龙焚森,怒龙焚城,盘龙焚海,飞龙焚天。 华严宗:佛家四宗之一。 净土宗:佛家四宗之一。 禅定觉无极:华严宗绝学,“六度无极“之四,可以隔空御物 第三章:龙火帝网 当火团在曹家船头上烧起,当曹冶才刚刚了然,尚未坐下的时候,另一边,董凉儒右手的一只大船头上,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袍术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提起,十指做火焰飞升之状,布于额前。 “维年岁次,七甲九月朔日,某谨祭尔。天帝之後祝融之神曰: 太古之始,天地初分,仰雷灵以取炽,钻神木而得火。今乃击燧得火,探灶生焰,烹之燔之,为焚为荼。可兴吾种,可族吾敌,可兴神威,可尽冥顽。今有凶恶不悟者,猎神之威。吾心严严,恭行天罚,神之不昧,景福来臻,使鼍鼓增气,熊旌佐威,邑无坚城,野无横阵,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火烈风扫,始得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九龙布威,阴极阳生,火来!“ “火来!“ 第二声“火来“,却是由四周小船上的八十四名紫袍术士同声叱出,与之同时,他们更如那青袍术士“董达“般,十指布成火焰飞升之状,守在额前。 “火来!“ 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董达嘶吼出第三声“火来“之后,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如不是一直站在他身旁,同样身披青袍的董家二子“董辉“伸手扶住的话,只怕已然要倒在地上了。 但是,当第三声“火来“余音未散时,异变,已然发生了。 悄然的,围着曹家大船的河水开始无声的波动和翻腾起来,警觉到不对,以曹文远为首的六人急急闪身到了曹冶周围,凝神防护。 虽然已有曹奉孝的先行提醒,但是,当那九条粗若大梁的赤红火柱自阴寒河水中缓缓拔出时,一阵不自由主的战栗,仍是在每个人的神经中流过。 (这,这算是什么啊!) 背负双手,沧月明叹道:“天道循环,阴极阳生,此地本是阴气极盛而阳气极衰,董家再刻意布下‘三阴锁阳‘之阵,反而应了‘阴至而阳生‘的天地大道,了不起,果然了不起。“ 孙无法冷笑道:“那也罢了,他们竟舍得豁出一个董济去把‘阵眼‘布进曹家船上,这才叫狠。“ “以董达这点修为,至多能使动火德星君神力,那里请得动大神祝融?虽是合众人阵势之力,强行呼出九龙火势,但运使之际,仍必不灵。只是,此地水气重重,非是火域,火威为水气所迫,自然而然,便会与那‘阵眼‘呼应,拥向曹家船上,能将原本最是不利的‘风水‘这般利用,钱里草果是个人才!“ 说话间,九道火柱已成弧形慢慢延伸到了曹家大船的正上方,汇在了一处。远远望去,就似是一个以火为栏的巨大鸟笼般,将曹家大船罩住。 曹奉孝低声道:“要来啦,公达,准备吧。“只听一阵轻响,几人脚步交错,曹公达已退至曹冶身侧,余下五人仍是围成一个圈子,守住二人。 曹公达双手合什,闭目垂首,喃喃诵道:“…能顿现一切珠影,此珠既尔,余一一亦然…。“ 他诵咒声音虽低,右岸上的“孝水人王“王思千却是听的清清楚楚,面现讶色,沉吟道:“哦,他竟连这也练成了?“ 董达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双手斜斜向上伸出,叱道:“火降!“那九道火柱顿时一阵剧震,轰的一声,抖出普天赤焰,烧向船上。 曹文远等人却那会让这火这般容易烧将下来?呼喝声中,各各出手,将火焰隔在船外。这五人中,除曹奉孝弱些,余下四人皆有第七级修为在身,一时之间,倒也不虞这火焰会烧到船上来。可也没法腾出手来试图破阵,更何况,对面还有董家的一众高手在虎视眈眈,若久耗下去,委实不利。 但他们的心情却都镇定的很。 他们知道,他们要作的,只是将“时间“赢得,很快,他们的兄弟,就会将这任务接过,让他们可以专心的去设法将这阵势破坏。 “…炳然高现,余皆不妨此!“ 唱咒完成,曹公达猛然抬头,目光炯炯,盯向火阵,双手一放,千万道圣洁白光,立时从他的身上涌出。 “华严十玄,因陀罗网境界门!“ 另一边,面色铁青的阳双青已是怒声叱道:“他妈的,是因陀罗网!“ 烈焰,止住了。 离船体只得一丈不到,那翻卷着的火舌若能再暴吐一下,或者就会将船舷卷入,但曹文远等人,却已都气定神闲的,将力量收起。 一张珠光宝气,华贵异常的大网,已将这“九龙神火阵“抵住。 以晶莹如玉的雪线织成,网格大约是四寸见方,每一交叉处都缀有一颗大如鸽蛋的明珠,闪闪发光,那凶恶火焰一至这大网跟前,不知怎地,竟就自行灭了。 孙无法大笑道:“妙极,真是妙极!“ “久闻这‘因陀罗网‘乃是华严宗第一防守神技,不畏刀兵,不惧水火,我几次想见识一下,那老秃总是推三阻四,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见到!“ 沧月明叹道:“能使因陀罗网,自是已修成了因陀罗网境界门。“ “现下的华严宗四大地论师中,慧根以‘领悟辩‘称首,精进数‘得意布‘为优,但他二人初入十玄门时,也都已是三十一岁年纪了。“ “未臻三十而成十玄,近七十年来,华严宗可真没再出过这等人材了呢!“ 孙无法却怪笑道:“华严宗是没有,但净土宗却有,你怎地忘了?“ 沧月明神色一滞,道:“是了,还有他。“ 又慢声道:“你若不说,我都几乎将他忘了。“ “十一年,已经十一年了呢…“ 董凉儒道:“煌儿。“ 左边大船头上,一名身着软甲,三十出头的男子躬身道:“明白。“自身侧取过一张硬弓,架起雕翎,拉圆了,觑得曹冶亲切,喝道:“老贼,看箭!“一放手,箭似流星,直取曹冶! 曹冶动也不动,曹文远等人也未动。 那铁箭飞到网前时,那大网忽地一抖,一颗明珠正正迎上箭头,只听得“叮“的一声,那看上去手捏也能破开的明珠,竟将董煌这蕴有第六级顶峰力量的一箭震得粉碎! 董凉儒微微颔首,道:“果然是因陀罗网。“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任何一颗珠子的攻击也会被自动分散到所有珠子上去承受,对于这样的防守,一点突破,可说是全无意义。“ “除非,是由老夫出手,借助倚天之威,去做全力一掷,以曹公达第七级中游的佛法修为,谅还接不下来…。“ 孙雨弓眼睛转了几转,问道:“爹,那张大网真得是好厉害么?“ 孙无法笑道:“自然厉害,你以为这‘九龙神火阵‘是管什么吃的?若没这因陀罗网守着,只凭下面那几个小辈,早就破绽大露的等着董家出手啦!“ 孙雨弓想了想,又道:“那,你不是说,那董老头也是好厉害的高手么,他为什么不试着破网?难道说,连他也破不开?“ 沧月明接口笑道:“他若出手,自然破得开,但他就不能出手。“ “这道理,便和曹冶方才不能出手去击破九龙神火阵的道理,是一样的…“ 那灰衣大汉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终于忍不住道:“明公,你说,董凉儒为何还不出手?那因陀罗网虽强,但却绝没可能在抵御九龙神火阵的同时接住他的炎龙五焚啊!“ 王思千笑道:“那是自然,但若董凉儒这样便出手的话,今日这一战,也便无须打下去了。“ 那灰衣大汉怔怔的道:“哦?“ 王思千抿了口茶,道:“其实,今日之战,你不要看这些小辈在这里做张做势,都没用的。“ “胜负,便只系于董凉儒和曹冶两人之身罢了。“ “若是董凉儒的布置能逼得曹冶出手自保,他今儿便已胜了一半,反过来说,要是曹冶的六个干儿子能将董凉儒的人收拾干净,逼得董凉儒要来对付他们,那,一点精力也未虚耗的曹冶,胜算自然就又大了许多。“ “所以,现在,双方都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怎样在保证已方主帅的十成战力情况下,尽可能的来将对方的主帅削弱,先能够达成这‘目的‘的一方,多半,也就是笑到最后的一方了…“ 熊熊火笼之下,莹莹玉网当中,打着“曹“字旗号的官船,将前后的铁锚丢下,固住船身。 董凉儒瞪视着那方圆数丈的赤红火笼,连眼中也似要冒出火来一般,深深呼吸了数下,方沉声道:“怎么办?“ 钱里草躬身道:“无妨。“ “曹公达会弄出这一手来,咱们的确没想到,但这因陀罗网纯是防守,不能进取,仔细想来,就只是让曹文和他们的力量得以保全,可这‘九龙神火阵‘,却还是要破的。“ “以曹公达的力量,至多可以支持一个时辰,换言之,一个时辰之内,他们必会设法攻出。“ “以火阵为困锁,有突阵则狙杀,这,不本就是咱们打定的主意么?“ “这‘九龙神火阵‘,还是要破的。“ 蹲据在船头,面色平静,曹奉孝淡淡的说着。 “以火困锁,有突则杀,这是他们打好的算盘,公达的‘因陀罗网‘只是给了咱们一个较好的破阵条件,但阵,还是要咱们冒着风险去破的。“ “力分则弱,公明,你先来吧。“ “力分则弱,纵然有一路可以得手毁柱,但在无人可为后援的情况下,其余的突阵者却必定势危,得地失人谓之愚,以奉孝之智,不会出此下策。“ 独立船首,凝神观察着对方的动静,钱里草冷冷的说着。 “此阵关键,显在那九根火柱上,以董达之力,绝没可能将这庞大火阵从心控制,只要能毁去三根左右,此阵可破。“ “文和,仲康,你们小心着,公明第一击八成不会得手,你们莫教他失陷便成。“ “曹仲康身法太慢,首先出手的,九成是速度最快,又有御天神兵的曹公明,曹文远虽在他之上,却是九人之首,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底牌,不会轻动的。“ “白兄,墨兄,偏劳了。只是记得小心,莫为贪拿曹公明,反而吃伤,曹仲康那厮须不是说笑的。“ 两人答应一声,一齐踏上前来。身披淡红茧袍的“红袍大留白“白哮天狞笑道:“先生放心,我兄弟在帝京也不是一日了,难道连‘恨天无把七仲康‘都不知道么?“ 身着墨绿绸衣的“青衣小泼墨“墨回天也冷笑道:“久闻‘斧分黑白三公明‘之名,我兄弟早想会会他,看看他如何能够分黑辩白,先生教我兄弟战他,真是欢喜的紧。“ “算无遗策九奉孝,一步十计六仲德,净土白莲八伯道,慈悲华严五公达,斧分黑白三公明,五行从心四文和,只手破军二元让,恨天无把七仲康,九曲儿曹俱龙凤,就中数得文远一。“ 悠悠的,如哼似唱着,王思千懒懒挨在椅子中,笑道:“总算要开战了。“ 又笑道:“‘两天一夜,屠城若草,一夜两天,百里如荡。‘,这‘两天一夜‘本是大漠剧盗,杀人如草,自被董凉儒收服以来,专一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狙杀勾当,似这般在光天化日下明杠对手,倒还真是少见呢。“ 凝神聚气,将“开沌“高高举过头顶,曹公明的身上,慢慢的,竟似有淡淡水气泛出。 本命元灵为“毕月乌“的“禁斧开沌“,原就是至阴至寒的一柄神兵,此刻元灵虽然未归,但在曹公明的刻意推动之下,仍是将数千年积下的月华阴气释出了些些。 曹奉孝点头道:“行啦,“ 又道:“文和。“ 锐目长面,浓眉如盖的曹文和道:“好。“左手抬起,虚虚罩向曹公明,念了几句口诀,将手一收一送,道:“招!“地上一汪河水,竟是应声而起,化作一件浑无缝隙的“水衣“,披在了曹公明的身上。 而此时,另一边,身高九尺,披重甲,戴巨盔,连口鼻和眉心也以厚胄护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曹仲康,已默不作声的提着一支长矛,站到了船舷边上。 “恨天无把七仲康“,完全不谙法术的他,却有着要让曹文远和曹元让联手才能压制的神力,九曲儿曹当中,能披此重甲的,只他一人。 方自因陀罗网中跃出,那“九龙神火阵“已似是自有知觉般,一收一缩,弹出几道火舌,卷向曹公明,他亦是早有防备,右手虚劈数下,斧风鼓荡,将火舌迫开了。 那火阵此时形态变化,已非方才那只得九根火柱的火笼,而是一个厚达七八尺的巨大火罩,火罩外面再三尺地方,才是那九根火柱,已烧成炽白了。 知道那九根火柱才是火阵之骨,自不会将精力浪费在这些变化而出的火墙之上,仗着身披“天一水袍“,曹公明立斧护着面门,直冲而入,那些个火焰一卷到他身上,触着那水袍,旋就灭了,全然伤不着他。 “一斧开天地,破! 怒吼着,终于自“火墙“中破出,曹公明将斧挥出,狠狠劈向前方偏左的一根“火柱“,按说火炎本为虚物,但曹公明这一斧劈下,却似是砍在什么极厚极韧的东西上面,“崩“的一下,被弹了回来。但那火柱却也是一阵大震,被砍出了个大口子,虽则说,一阵极为流畅的“蠕动“之后,那“伤口“便被消弥无形,但细细看来,这根火柱却显是比其它火柱细了一分。 初试见功,曹公明自然不会就此收手,一蹬水面,复又翻身起来,将斧挥起。 钱里草面无表情,道:“去。“ 而几乎是同时,刚刚还站在董凉儒身侧的“两天“,已不见了。 火柱近前,一袭红袍蓦地抖开,幻出一汪不同于火色的诡异血光,血光中,一把长逾九尺的斩马大刀斜斜掠向曹公明的右肩,与曹公明的“开沌“撞在一处。 第七级中流力量对上第七级初阶力量,吃亏的本就必是后者,更何况,曹公明手中执着的还是御天神兵?只是,当白哮天被曹公明震飞时,一道如电青芒,却蓦地暴现,刺向他的小腹。 纵破“留白大斩“,仍有“泼墨小刺“,这两人联手多年,心意几通,端得是浑然一体,无孔不入,曹公明虽知必有此一击,但青芒现时,却已是不及回防! 破风声响,粗如儿臂,长逾八尺的一支重矛,突破火墙,激射出来,墨回天怒嘶一声,却没办法,回刀扫下,犹还接不住,还是白哮天闪身过来,斩马刀急劈而下,两人联手,才险险将这重矛格住! 董家大船头上,一名肤色黝黑,神色阴鹜的精瘦男子哼了一声,道:“老阳,帮我。“阳双青微一点头,右手一圈一回,斜斜划下,在那男子颈上划出一道口子来,血沫飞溅中,那男子竟如奇迹般的化入空气中不见了。 曹公明斧势被两人联手一阻,落身下来,他身法极好,只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早又纵起身来,将斧旋起,暴喝道:“再来!“ “吃我的,二斧分阴阳!“ 曹仲康神力何等厉害?白墨两人联手硬接一下,尤自被震得双臂发麻,动作便慢了些。曹公明这一斧落下,眼看便能有所收获时,忽有一个极为阴冷的声音哼道:“我来接罢!“ 一度刀光,斩开大蓬河水,自两人脚下汹涌而上,与曹公明那一斧硬碰在一处,巨响声中,方圆数丈内的水面都被迫至生生凹下,形成一个心深近尺的巨大碗状,曹公明竟被震得倒飞而起! 曹奉孝冷哼道:“刀夜雨出手了。“ 又道:“文和,准备助公明退回来罢。“ 刀夜雨借“水遁“过来,硬撼曹公明一斧,也不好过,被硬生生震至河底,双脚入泥过膝,方才将斧劲御尽,稳住身形,却便宜在脚下乃是实地,回力较易,只一蹬,早如巨箭般自河中冲出,扑向曹公明。 “风轻如思,雨雾销魂!“ 刀气纵横,未出水面,已将周围的河水肆意切割成无数细不可辨的“雾雨“,将刀夜雨裹在中央,看不清楚。 雨雾如滴朦胧,几迷人目,一向以来,不知有多少高手曾被这“销魂雨雾“所惑,丧命在正藏于雾中的“风轻刀“下。 与董家争斗已非一日两日,与刀夜雨也不是第一次交手,曹公明又怎会不明?只是,纵然明白,身在半空,回气稍慢的他,已是失了先机,而当看到白墨两人已然缓过气来,踏水欲起时,曹公明更知道,此刻,已不容自己再纠缠下去。 探阵的任务已完,下面要做的,便是尽可能保全自己的战力。 暴吼一声,将气势增强的同时,也将当先的“雨雾“稍稍震开,曹公明双手过顶,将开沌急速旋动到如大风车般呼呼作响,化作一团银青色的光芒,连斧身也看不清了。 “沉香斧法,四斧路茫茫!“ 沉香斧法本创于一千四百余年以前,其时乃是“晋原李家“的治世,创招者李沉香,本也是帝室之后,只为是庶出,恶了长支,数受暗算,终至母亡弟丧,含恨它去。隐入山林后终不能甘心,千方百计求得御天神兵“禁斧开沌“,又苦心孤谙,创出了这一路“沉香斧法“,更请得元灵下降,借之突破第九级力量境界,挥斧入宫,手刃仇人,那也是大正王朝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一件谈资。 沉香斧法变化不多,只得四式,但每一式均有独到之妙,这一招“四斧路茫茫“最是大气,出手之际,浑无死角,敌人只见得斧势重重,如天茫茫,如地茫茫,更见不得它物,当年帝京之战中,李沉香凭之一斧杀去过百侍卫,满殿皆赤, 是以又名“四斧血茫茫“,最利群战。只是曹公明此刻功力远不能与当日李沉香的第十级力量相比,斧势卷下,虽能将三人尽数裹入,却伤不得三人,而当双方力量硬接,三把刀尽数拼上开沌时,曹公明更是被再度震得呕血倒飞! 虽占上风,刀夜雨面色却极是难看,唾道:“妈的,被他走啦!“又道:“随我来!“便待要追击而上。 船头上,曹奉孝点头道:“好极,已脱身出来了。文和,动手吧。“ 曹文和早有准备,曹奉孝话音方落,他双手齐提,左右旋动,叱道:“夺!“蓦地用力,双手向外一分,那七尺来厚的火墙,竟也猛然一震,裂出一道口子来,正闪在曹公明跟前,曹公明低低哼了一声,身形一凝,翻了个跟头,已又退身进来。 刀夜雨面色一变,道:“走罢!“回手一刀,划出好大一个半圆,河水应声而起,化作半圈高达丈余的水障,护住三人身后,三人借机踏水退回本阵。 钱里草见三人回还,温颜道:“三位辛苦啦。“ “下面,他们或该是让曹文和来试试了,几位先歇歇,等着对付曹文远罢。“ 一只手按在曹公明的肩头,将淡淡金光迫进他的体内,去给他一个“恢复“的同时,曹奉孝道:“文和,你有什么想法?“ 曹文和微微颔首,道:“五行生克道理,生土者火,我想试试。“ “曹文和精修‘五行大义‘,若论‘术攻‘之力,咱两都要甘拜下风,大意不得。“ “无妨。“ 淡淡的说着,钱里草微笑道:“公子不是说了么?“ “今天,曹文和的‘作用‘,就可以被完全忽略的…“ 双目炯炯,一动不动的盯住已为曹公明“砍伤“的那根火柱许久,曹文和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准备好了。“ 左手捏指成曲,右手握拳为方,曹文和将两手慢慢伸出,指向火阵。 “火之言化,阳气用事,万物变化也。“ “土之言吐,含吐气精,以生于物。“ “天下既宁,以安君官,故,火生土!“ 口中叱喝,左手曲火,右手方土,撞在一处的时候,血光飞溅,前方的熊熊火焰,却也在同一瞬间凝住! 燃烧的红,停作冷漠的黑,褪成萧然的灰,很快的,温厚的黄,自在的展开在了河水与火焰的夹攻中。 如奇迹般,浮于水火之中的,赫然,竟是一片松软而丰厚的土壤。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墙,已被削去一尺有余。 双手分开,五指各各箕张着,虚虚的压向土方。 “土之数五。“ “得皇极正气,含黄中之德,能苞万物,故为万物之主。“ “大实破虚,土龙爪!“ 一阵波动,那厚约三尺,方圆两丈的土方,快速的向中心收缩起来,很快,中央部分就被挤压到了坚实不能再收的地步,可四周的收缩却未停止,仍是不住的向中央涌动着。 继续收缩的后果,是土流开始向上方涌动,堆积,而在这过程中,它们自身的收缩也始终未有停止过,就这样,不一会儿,本来可算是相当庞大的土方,收缩到了方才约十分之一的体积。 一只由土聚成,却坚硬有若石质的巨型“龙爪“,骄傲的,向天伸张着,浮动在碧波之上,爪尖上泛出几道令人心悸的寒光,指向火阵。 董辉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道:“他怎会强到这个地步?“ 又道:“弟,行吗?“ 董达微微摇头,道:“哥,放心。“ 面对火阵土爪,曹奉孝单膝跪下,垂首胸前,双目紧闭,轻声道:“文和。“ 曹文和道:“好。“ 右手垂回腰间,左手慢慢伸平,五指成爪,指向火阵,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硕大“龙爪“也随之弯下,伸展,五爪指向火阵。 “破!“ 清叱一声,曹文和左手急探,那“龙爪“也急突而前,攻入火阵当中! 同一时间内,火阵,急变! 收缩,喷吐,数十道火舌如灵蛇般疾缠而上,将“龙爪“的每一根“指头“都紧紧困锁的同时,最接近龙爪的火焰,更都升温烧至白炽,只一瞬,龙爪的表面已被烧蚀下去约七分之一的厚度,不虞有此的曹文和痛嘶一声,手背上竟冒出烟来! (比刚才老三闯阵时的威力至少大了三倍,怎会这样的?!) 虽出意外,但心志极是坚毅的曹文和,便非这等“挫折“所能击退,“啐“的一口吐在自已手背上,他左手一握一展,先变拳,后化刺,咬紧牙关,全力一送,大吼道:“破!“ 轰然声中,已然紧握成刺的“土龙爪“,虽是被烧至只剩下约莫一半体积,但借这一冲之力,却已将整座火墙突过大半了。 刀夜雨皱皱眉头,道:“老钱。“ 钱里草头也不回,道:“我对三公子有信心。“ 额头汗珠涔涔而落,曹文和的左手跳个不停,嘴角扭曲,那原是“自信“的笑容,现下看来,已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了。 (好强,但以这种程度,我该还能支持到毁去一柱,下面的,就交给老七吧…) “崩!“ 只有方才约三分之一大的“土龙爪“,终于突破火墙,将已被曹公明击伤的那根火柱握住。格格吱吱的几声,“土龙爪“虽被激射火焰烧的几成熔白,但那火柱,却已一发的摇摇欲坠起来。 面现喜色,曹文和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手背上,暴喝一声,发力猛握! “笨蛋。“ 没有任何动作,面色冷冷的,钱里草喃喃说道。而此时,似是痛澈心肺般的一声狂嘶,正好从对面的船上发了出来。 发力一握,龙爪随之收紧,一瞬间已将火柱握去其半,可是,比方才更胜出三倍有余的高温炽焰,却也随之标射出来,将龙爪再度重创! 本已将近极限,复又受此重击,曹文和虽是心志如铁,却也挨不下去,惨呼着,向后仆跌过去,左手背上已是皮开肉绽,尽作焦黑之色,再握不住了。 曹文和一倒,那龙爪无人运使,立时崩坏,化入虚空,但那火柱,也已被扼至不足方才的八分之一粗了。 一方的功败垂成,自然是另一方的大功告成,是以,当曹方几乎所有人都面有憾色时,董方的每一人,也都露出了喜悦的笑。 只是,战场也好,情场也好,喜与悲的转换,常常是很快,很快的… “嗖。“ 轻响声中,一支长两尺九寸,乌金铸头,铁木作身,鹰翎为翼的羽箭,准确无误的刺在了那已“重伤“的火柱上,一阵劈劈剥剥的响声之后,那火柱轰然炸裂,不复存在。 面无表情,一直垂手待立曹冶身侧的曹文远将长弓放下,淡声道:“第一根柱子,破了。“ 孙雨弓皱皱鼻子,嗤声道:“好狡猾的家伙,别人打生打死半天,他一来便讨个现成便宜。“ 孙无法正色道:“那你可就错了。“ “你道这一箭好射的么?你沧大叔是当今天下第一神箭,你不妨问问他。“ 沧月明也笑道:“这一箭可不简单呢,小弓。“ “若是那火柱这般好毁的话,刚才曹仲康早已出手掷矛破阵了。“ “火之性,动也,那火柱的弱点每时每刻也在变化,中间又隔着偌大一堵火墙,可说是根本无从捉摸,所以曹公明等人才要舍生忘死的涉火毁柱。“ “只片刻的观察,已能隔着六尺火墙将这火柱的弱点看清,更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上出手,将火柱击溃,最大程度的来提升已方已有损伤的士气,将对方刚刚高涨的斗志挫磨,曹文远他就的确无愧为九曲儿曹之首。“ 孙雨弓翻翻白眼,又道:“那,他为啥为要到那个曹文和不行了才出手?不是为了抢风头么?“ 沧月明哑然失笑道:“小弓,你可刚好说反了呢。“ “若要抢风头,他就该抢在曹文和成功毁柱的前一刻出手,而非其后。“ “他若真有想到那火阵威力会突然增强,早已出手了,值此危局,一个能列名九曲儿曹之首的人,又怎会连尽量保存已方战力的道理都不懂了?“ 孙雨弓耸耸肩膀,脸上却仍是一幅不大服气的样子,孙无法也懒得再理她,只向沧月明道:“如何?“ 沧月明点头道:“有些端倪,该不会错了。“ 又笑道:“只没想到,说穿了竟是一钱不值,却不知,是董达那小子不行,还是这‘九龙神火阵‘真得就有如斯破绽?“ 孙无法沉吟道:“八成该是前者。“ “‘九龙神火阵‘身为火系三大究极法术之一,享誉数千年,没道理只是浪得虚名,那小子不过第七级法力修为,纵有八十四人再加上风水阵势相助,要运使这已几乎成为‘传说‘的法术,也还是太过勉强,有些缺陷,也不奇怪。“ 沧月明点头道:“有理。“ 又笑道:“当局者迷。咱们两个老家伙虽是看明白了,但那边船上的曹奉孝,可有看出这破阵之法么?“ 董家大船上,阳双青沉着脸,喃喃道:“好,好曹文远…“ 方才火柱败碎之时,董达也如受重创,几乎呕血倒地,还是董辉输力,助他支持,但董辉本修为风系法术,只能为他镇压内伤,调理气机,却助不得他控制火阵,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钱里草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却沉得住气些,只道:“不要紧。“ “以三公子之力,至少还能支持到再失一根柱子,他们只毁一根柱子,便伤了曹公明,折了曹文和,若要再毁两柱,还能剩有几人?那时不一样是随我们对付么? 说着激励士气的讲话,钱里草便能将已方的“自信“再度调起,可是,他的心底,却在回荡着一个与他的说话完全相反的问题。一个令他要用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的“忧虑“流露的问题。 (那破绽,已露出来了吧,‘他‘,看到了吗?) 长长啜饮下一杯醇酒,王思千似是甚为满意,点点头,笑道:“好。“ 薜涛嫣然笑道:“是酒好呢?还是下酒的人好?“ 王思千大笑道:“酒好,人更好。“ “主角未出,前戏已是精彩如斯,今天来得对极,真是对极!“ 那灰衣大汉道:“但现下看来,胜负已然清楚了七八成了吧?“ 王思千摆手笑道:“非也非也。“ “依现下之势,只能说,在战前的‘布置‘上,董家的确胜出了曹家半筹,盲目自大的曹家,已近乎被钱里草逼入了死巷。“ “可是,这世上,却从来没有那一战是能够完全依着事前的‘布置‘来走的,对方针对于‘布置‘的‘应变‘,已方针对这‘应变‘所做出的‘改变‘,往往才是决定最终结果的重点。“ “算无遗策九奉孝,是否真能如传言般有着一颗不会错漏敌方任何‘破绽‘的‘心眼‘,方是今日一战的最大‘变数‘啊…“ 那灰衣大汉忍不住问道:“依明公之见,这九龙神火阵中,还有破绽?“ 王思千轻笑道:“正是。“ “九龙神火阵乃是‘神遗之法‘,当今世上,相信也只得元和又或南巾才有能力完美使用,区区董达小儿,又算是什么了?“ “那破绽,实在是留的太大了…“ 曹家大船。 连曹文和不支倒地时也毫无反应,始终垂首蹲踞船头的曹奉孝猛然抬头,长身而起。 “我明白了。“ “诸位,此阵已破。“ 错谔,每个人都在望向曹奉孝。 从来也未有人怀疑过他的‘智慧‘,就象是从未有人质疑过曹仲康的‘力量‘一样,但是,面对这似是强大到无可破解,无与匹敌的“九龙神火阵“,这刚刚还只靠阵法本身的“力量“便将有能力在五十招内赤手摘下刀夜雨人头的曹文和重创的“九龙神火阵“,这已开始渐渐创伤到曹方的“自信“与“士气“的“九龙神火阵“,“此阵已破“这样的话,便没法轻易的让人接受。 纵然,他是,奉孝。 无视于诸人的态度,曹奉孝沉声道:“文和,你还成么?“ 曹文和此时已被扶起坐下,左手正浸在一桶冰水中疗伤,嘴角犹还在不住扭曲,显是极痛,听他问起,咬牙道:“这只左手,咳…是不成了,但要以右手施法。。咳…再有半杯茶的功夫就成了,咳咳…“ 曹奉孝点头道:“好,你准备着吧,用‘水龙幻‘。“ 曹文和怔了一下,道:“不,不成啊…连‘土龙爪‘都不成,咳…‘水龙幻‘…不可能的,连那火墙都冲不过的…咳咳。“ 曹奉孝微笑道:“你放心,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又道:“仲康。下一阵,你来。“ 曹文远本来一直默不作声,蓦听此言,也是一惊,道:“奉孝,你…“ 曹奉孝只一笑,转回身来,急风吹过,将他的袍子鼓的呼呼作响,他又是高踞船头,一眼看上去,真如仙人临凡一般。 “诸位,我再重复一遍,此阵,已破了…“ "…" 眯着眼,盯视着对方的动静,钱里草沉吟道:“现下之计,若再如方才般试探,就只是将已然不足的力量白白伤损。没道理出此下策,我料,奉孝该让文远出手了,刀兄,你…“忽地止住,惊道:“怎回事?怎会是他?“ 火舌吞吐中,一条高大身影左持巨盾,右挟强矛,破墙而出,直取火柱! 恨天无把,七仲康! 虽出意外,却更感欣喜,钱里草急呼道:“刀兄,快!“ 不用他再说第二遍,刀夜雨等三人,已同时飞身扑向火阵了。背后,是面色有些激动,心意却又有些微微忐忑的钱里草。 (曹文远便罢了,若是曹仲康,老刀他们得手的希望可大的紧,再损掉这个硬手,火阵便破,余众也不足为虑,只是,奉孝怎会这般失算,难道说,他已不能再控制局势?) 与火柱的距离虽较刀夜雨等为近,却比之多了一道火墙相阻,所以,曹仲康扑近火柱,可以出手时,“两天一夜“,也已堪堪扑近了。 不管不顾,左手举盾护住头胸,曹仲康一声暴喝,右手发力,一矛刺入火柱,与之同时,斩马大刀,尖锐针刀,和风轻刀,三刀聚顶,齐齐斩落,正劈在那巨盾上! “轰!“ 巨响声中,以一敌三的曹仲康全身剧震,脚下水面惨被踏至粉碎! 轻身功夫远远不能与公明,文远等人相媲,曹仲康能够踏水出攻,是因为两脚都系上了曹奉孝为他写的“神行符“和“度身符“。但,符咒的力量并非无限,特别是,当在曹仲康本身已是极为惊人的重量之上又加上了三刀重斩之后,那力量,已超出这符咒的极限了… “扑,扑“,轻响着,两道黄符自曹仲康的脚踝上崩射出来,化为败片飞絮,转眼就都化作飞灰散了。 “呔!“ 一无符力相助,曹仲康身形立时下沉,察觉到这一点,自知已没法做的更多,曹仲康不忿的狂吼一声,右手一旋,曲肘下压,震在矛杆上,将长矛自火柱中震出,左手发力一挣,那巨盾竟被他自行震碎! 碎片倒飞,威力更胜强弩猛箭,刀夜雨等三人不敢硬接,各各旋刀如壁,将之格开挡飞。而有此耽搁,曹仲康,他已将长矛横在手中了。 巨盾碎时,他双膝都已入水,本来,全无法力,武功又纯走刚猛一路的他,下沉的速度就不会比一块石头更慢,但是,当他横矛手中,再度怒吼时,刀夜雨等三人,却同时有所错觉,那一瞬,曹仲康的身形,竟似是奇迹般的停止了下沉! “呔!“ 右臂猛然发力,将长矛急掷出去,呼啸着,直取墨回天的胸膛! 一掷之力反挫,让曹仲康以比石头更快五倍的速度沉入水中,直到他整个身都没入水下三尺时,河面上的水浪,才来得及撞在一处,掀起半丈来高的浪头,白沫翻溅。 要重创曹仲康,这本是最好的机会,可是,一见那一矛出手之势,刀夜雨已知道,单凭墨回天,绝对接不下来! 已是胜券在握,自不肯再用“牺牲“去换取“胜利“,刀夜雨闪身平掠,一刀斩出,与之同时,白哮天,墨回天的双刀,也正正好砍在矛尖之上。 他三人结拜多年,早年便联缰大漠,后来一同投入董家,多年联手已成习惯,出手之际极是默契,三刀力量互补,那威力,其实已非三道力量相加这般简单,实有倍增之效,虽说是身在半空,借不着力,吃些个亏,但也该压得住曹仲康这一矛之力。可是,刀矛相接时,三人面色却是同时一变,紧跟着,脆响声中,三人齐齐倒飞而出! (怎会这样?这,这力量是?!他,他难道已在…之上?!!) 惊疑交加,但当矛劲被卸尽之后,刀夜雨已离曹仲康落水之处远达五丈,而当仍不甘心的他还想回身时,对这成果已觉满意的钱里草,已将令旗召动。 落回船头,还未开口,钱里草已先道:“曹文和又要出手了。“ 刀夜雨哼了一声,冷笑道:“还没吃到教训么?“ 钱里草脸上现出一丝冷酷笑意,道:“这足以证明,他们已乱了。“ “不再相信奉孝又或是文远的‘判断‘,他们开始自行其是的力求用自己的‘方法‘破阵。“ “而这,便会让他们败得更惨更快矣…“ 又冷笑道:“其实,曹文和精修《五行大义》,堪称当今天下最具潜质的术士之一,若是异地相逢,他的杀伤力和可怕之处,并不下于元让,只是,面对这能够自行‘感应‘和‘吞噬‘任何‘术攻‘的‘九龙神火阵‘,他的一切努力,也只会白白葬送在这神火威力之下…“ 左手垂下,右手平平伸出,指向火阵,曹文和将准备完成之后,并未立刻出手,而是看向一直注视水面的曹奉孝。 “好了。“ “唔。“ 微微点头,曹文和的右手,开始捏出法诀。 “水之数,六也。“ “火如谗邪,荧惑其君,法则诛之,故,水胜火。“ “天一凝流,水龙幻!“ “幻“字出口同时,曹文和右手一按一提,船头前约莫四尺方圆的河水,忽地停止一切波动,凝止下来。 缓缓的,晶莹水柱自河中拔出。 表面犹在微微的颤抖和波动着,色泛浅蓝的水柱如巨大晶体般玲珑剔透,就连内里的水草和游鱼也看得清清楚楚。 纵然,水柱的前端幻化出了巨大的龙首,水柱的四周伸展出了张扬的龙爪,但整体上,这水柱给人的感觉,仍是以“迷离“和“幽柔“为主,而较少“强横“,又或“狂霸“的味道。 天一水龙幻,本就是五行龙咒当中最为柔和的一式。 钱里草皱着眉,道:“怎么啦,曹文和疯了么?水龙幻明明是五行龙咒中最为柔和的一式,用在这种场合,能有什么用处?“ 阳双青冷笑道:“那有什么好说的?怎也是死,这水龙幻至少还占着个‘水能克火‘吧。“ 钱里草虽觉不妥,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地方有事,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摆摆手,刀夜雨等三人见他手势,方将提聚真气散去,各各坐下调息。 看到清楚,曹文远冷声道:“着啦。“ 曹奉孝道:“好。“ “去。“ 曹文和更不答应,右手一屈一推,那庞大“水龙“如有知觉般,自行盘旋数圈之后,缓缓探向火阵。 水火生克,似是确实发挥了些些作用,当水龙进入火墙时,受到的“狙击“远远弱于方才“土爪“所承受的一切,直到没入火墙将近一半时,表面也只被烧蚀下去了浅浅一层。但相应的,它前行的速度,却也远远的慢过土爪前攻的速度。 刀夜雨这时已然调息完毕,走到阳双青身边,眯着眼看了一会,奇道:“老阳,这火阵的威力怎地没刚才大啦?“ 阳双青笑道:“无妨。“ “现下这水龙幻的力量不强,火阵威力自然不会轻释,但若曹文和当真以为这是什么‘水火相克‘之效而试着催动发力的话,比现在强出五十倍甚或更高的火劲,便会在一瞬间将这水龙咒彻底粉碎。“ “九龙神火阵遇强愈强,,那有这么好破的?“ 刀夜雨道:“哦?“ “那么说,方才那火阵变化并非三公子推动,而是这火阵自行运转的?“ 阳双青笑道:“正是。“ 刀夜雨想了想,又道:“那,为何方才曹公明和曹仲康两人先后破阵时,这火阵又不识自动攻击?还要我们兄弟出手?“ 阳里草苦笑道:“这个么…却便是这九龙神火阵最教人头痛的地方了。“ “本来呢,九龙神火阵的能力近乎完美,任何破阵的‘企图‘都只会引发更多更强的变化,来将所有胆敢破阵的尝试者无情烧灭,可是,那样的前提,却须得是一个‘完美形态‘的九龙神火阵。“ “三公子尝说过,以他之力,根本无法布下‘完美形态‘的九龙神火阵,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刀夜雨蹙眉道:“老阳,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这火阵中,还有重大缺陷在?“ 阳双青点头道:“正是。“ “现下这火阵,其实更多的象是一张‘渔网‘,只有当破阵的‘法力‘达到一定程度时,才能做出‘反应‘,而破阵的‘法力‘越强,那‘反应‘也就越激烈。“ “正是因此,方才曹公明和曹仲康先后闯阵时,需得你们三个去出阵狙击,因为,火阵根本就没法感知到他们并做出反应。“ “也正是因此,方才要一直到曹文和想要全力毁柱时,火阵才会变化出最强的‘火焰‘,来将他重创,不然的话,要是从一开始就能有这般强火狙他的话,他便连近柱也做不到,又那来可能让曹文远执到这现成便宜了?“ 刀夜雨为人虽然阴骛深沉,但与法术上所知极少,这九龙神火阵又是此番埋伏的头等秘密,除董达董辉外,一直也只有钱阳两人和董凉儒方才知道。直到此刻,见大局已定,阳双青才肯说与他知道,他想了想,略明其理,笑道:“那便是说,若是来者‘够强‘,火阵自会灭他,若是来者‘不足‘,火阵就不会反应。“ “但是,若来者修为不够的话,却又没可能伤着火阵,对么?“ 阳双青笑道:“正是。“ 刀夜雨耸耸肩膀,笑道:“那不还是个无懈可击的阵势么?除非是。。除非是…“ 阳双青听他有话,笑道:“是什么?怎地话说一半?“ 刀夜雨笑道:“没什么,没可能的。“ 此时,那水龙已慢慢自火墙中游出,已是被烤灼下去将近一半,四尺多粗的腰径,只剩下两尺左右,龙首已有些个低垂了。 阳双青笑道:“什么没可能?说来听听又何妨呢?“ 刀夜雨笑道:“这个,我又不懂法术,只随口说说,你莫笑我。“ 钱里草这时也被勾得好奇心起,笑道:“到底想到什么哪?说罢。“ 刀夜雨笑道:“我是想说,若是有什么办法,能用一个极弱极弱的法术做壳,藏进一个极强极强的法术,骗过火阵,到了柱子跟前,再突然发作,岂不是糟糕。“ 阳双青失笑道:“我道你想到什么了呢,放心好了,不会的。“ 钱里草也笑道:“这火阵极是灵敏,弹指间已可千变,暗算不着的。“ 刀夜雨笑道:“那便好。“ “我原也不懂法术,只随口说说的。“ 两人正说笑时,钱里草面色忽地一变,道:“慢着,不对!“ “曹仲康呢?“ 阳双青愣了愣,道:“不是被老刀他们联手砍进河底了吗?“话未说完,忽地也是面色大变,惊道:“不对!“ 从方才曹仲康被三人联手斩落水中至今,已有将近一杯茶辰光了,但水面上,却是没有任何动静,安宁平顺,一如往昔。 曹仲康全无法力修为,也不谙水性,绝没可能在水下潜藏至今,是以,钱里草等人并未有虑他会埋伏待机,方让刀夜雨等人回船歇息。可是,直至现在,钱里草却突然警觉到,曹仲康那庞大至任谁也没法忽略的身形,仍未出现在曹船上! (他在那里?!) 四目对视,钱阳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只因,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一个“曹仲康在那里“的答案。 “刀兄,快去毁掉那水龙!“ 事出突然,刀夜雨一下犹没反应过来,愣愣的道:“唔?“ “快些!“钱里草急声叱道。 “曹仲康,他就在里面啊!“ “已经晚了。“ 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同情还是欣赏,王思千淡淡的道:“已经晚了。“ 水龙,化开了。 如冰见火,似雪遇阳, 已只剩下约莫不足两尺粗细的水龙,开始缓缓的向四下褪开,消逝。 似鲜花绽开般四下分裂的龙首,化水滴入河中,但原本是龙首所在的位置,却还不是虚空。 身高九尺,披重甲,戴巨盔,连口鼻和眉心也以厚胄护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巨人,双手抱膝,蜷着身子,蹲在那里。 这时,刀夜雨等三人刚刚面色仓皇的,自董家大船上扑出。 只能用轻身功夫,因为,当想要助三人“水遁“时,阳双青才发现,那“水龙幻“的余劲,竟已将周围的水域干扰。 (妈的,都是准备好的,完全上当了!) (希望,还来得及吧!) 深深吸气,完全无视于正疯狂迫近的三把利刃,曹仲康长身而起,吐气开声,将两根离他最近的柱子勒住。 他相信,奉孝不会算错。 “…以你之力,在他们赶到之前,必可将两柱一齐毁去。“ “成败,在你一身了,仲康。“ … “呔!“ 斥声怒喝,双臂发力,那两根火柱顿时被勒的一阵吱吱乱响,抖了几抖,那正以汹汹之势压迫因陀罗网的火墙,也乱了几分。 董达面色抽搐,身子连颤几下,董辉连连输力,将董达的伤势生生压住,急道:“他们在干什么哪?!“ 此时,刀夜雨等三人踏水急进,离曹仲康已只得不到一半距离了。 “呔!“ 双臂再勒,流火溢焰将曹仲康的臂膀烧的滋滋作响,但那两根粗如大梁的火柱,却已被收束的显见其细。 波浪飞溅,最快的刀夜雨,已抢到了火阵前面。如梦刀雾,已斜斜的铺陈开来。 “呔!“ 崩然声响,曹仲康的双臂,猛然撞到了一处,那顶天立地,看似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火柱,自中而折,段段碎裂。 火柱碎折,如实物般崩裂成数十段,纵横砸下,一落水面,顿时便是一阵滋滋巨响,将河水烧成白雾蒸腾,浓厚雾气萦绕漾起,足有七八尺高。 刀雨夜左腾右挪,险险让开几根断柱,方得稳住身法,曹仲康的身影却早隐入雾气当中,看不见了。 曹仲康身法不灵,纵看不见,若是对着雾气中纵横攒斩,以他现在的状态,必能有所收获,这一点,刀雨夜清楚的很,可是,他偏就不能这样做。 就算是再不谙法术的人,只要抬起头来,看一看那九柱已折其三,正在颤颤巍巍的赤焰穹顶,下面,将会发生些什么,也该猜到些些。 “妈的…“ 喃喃的骂着,刀雨夜反手一刀,在不住交坠的火团和疯狂蒸腾的雾气中拓出一条“小路“,向刚刚赶至的白墨两人道:“回船罢。“ “这回合,咱们败啦…“ 几乎和两柱的断折是同一时刻,董达惨嘶一声,五官外凸,皮肤尽赤,周身衣服全数鼓涨而起,原本的风流飘逸之态荡尽无存,直若是个正要炸开的“水泡“。 而在刀雨夜转身的时候,水泡,炸了。 “弟!“ 惨嘶着,却不全是为了痛哀董达。将全幅力量都贯注在董达的身上来帮助他去控制火阵,董辉的气脉已和董达一气相连,所以,当董达的身体自内炸开,被逆袭而回的九龙火威烧成无数细小黑片时,董辉的半边身子,也一样由内生火,熊熊烧起。 董达一折,火阵崩坏速度更快,向着三柱断折而现的缺口,整个火阵,慢慢的“倾斜“和“倒塌“下来,而在这过程中,哀号声与烧灼声,更不住的在满布江面的小船上响起。 火阵一崩,火劲反噬,首当其冲的自是董达,而当董达也不支倒下时,仍未卸尽的火劲,又怎会放过这群佐阵术士,他们又怎来力量抵挡了? 赤焰夹着白雾,将整条洗贪河的水面也都盖没,再夹杂上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火烧肉身的酸臭味…… “此地,近于炼狱几希了。“ 再没了笑容,神色凝重,沧月明将酒杯拍下,喃喃说道。 “董凉儒,好狠的心…“ 注: 华严十玄:华严宗高段佛法,需在领悟“华严十玄门“后方可使用。 华严十玄门:同时具足相应门, 因陀罗网境界门, 秘密隐显俱成门, 微细相容安立门, 十世隔法异成门, 诸藏纯杂具德门, 一多相容不同门, 诸法相即自在门, 唯心回转善成门, 托事显法生解门。 因陀罗网:“华严十玄“之二,领悟“因陀罗网境界门“方可使用,是一张上缀无数明珠,每一珠中皆可映射其余所有明珠形相的大网,具有将一切外来攻击自动分散到所有明珠上的能力,防御性能近乎完美。 地论师:华严宗尊号,专指精通十地经典,德高望重的上僧大德。本书开始年代,华严宗最具威望的地论师有四:四句朗(兴皇法朗),领悟辩(长干智辩),文章勇(禅众慧勇),得意布(栖霞慧布) 天一水袍:水系法术的高段应用,将五行术练至七级以上方能修习。施法时,以水为媒,幻制出厚约一毫的贴身水袍,能够“抵挡‘和‘吸收‘风,火,木,金等系的术攻,但对于物理攻击又或是水,泽,土,雷等系的术攻基本无效。其持续时间和作用效果决定于施法人的“术修“。 五行大义:五行术最高经典,详解五行之秘,言简意赅,包罗万象,对修习者的资质要求极高。 五行龙咒:载于五行大义中的最强术法之一,分为金龙斩,木龙甲,水龙幻,火龙咆,土龙爪五式。 土龙爪:土系高段术法,五行龙咒之一,能结土成爪,随施术人心意驱使,但土爪所受的伤害,也会依比例反噬施术人自身,物理攻击力极强。 度身符:将风系法术“度身咒“炼符而成,可以将所度重量在短时间内化去五至九成,具体效果及持续时间由制符人的法力决定。 神行符:将土系法术“神行咒“炼符而成,可以将受符人的速度在短时间内提高五成到两倍,具体效果及持续时间由制符人的法力决定。 水龙幻:水系高段术法,五行龙咒之一,化水成龙,“干扰“与“萦绊“的效果极佳,作用范围内其它五行系咒法的效果均会大受影响。 第四章:尾火虎 “为什么?“ 面色厌恶,又有些个凄楚之意,孙雨弓,已快看不下去了。 虽然说,阵破之后,不复再受控制的火劲四下横走,这便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但是,若是董凉儒等人及时出手的话,却至少该可将现下的哀号者救下半数甚或更多。 “…“,没有说话,孙无法只是伸出手,扶住了孙雨弓。 这问题,他其实知道答案。 董达身为火阵之魂,阵破人亡,全无救下可能,而这些个术士兵勇在方才的施法中力量已耗去大半,对于下面的“战斗“可说是全无作用,去救他们,就只会将董方的力量“虚耗“和为曹方制造“机会“。 为了一群已经“无用“的人去花费“代价“,在生死战场上,这种事情就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 身为云台山之主,统领叛军十数万,每年都要和朝廷进剿的大军斗上几番,孙无法对这道理,比一般人还要更加清楚,也更能体会,但是,他却没法和他的女儿将这道理明说,只因,他就并不希望他的女儿也变成这样的人,一个可以无动于衷的将“生命“当成筹码来计算的人。 相交多年,深知其心,沧月明适时的插口笑道:“小弓,沧大叔有些口渴,去为我倒壶酒拿过来好么?“ 孙雨弓低声答应了,转身而去,神色却仍有些黯然。 她方走开,沧月明的双手已笼在胸前,五指对触,结成一个球状,低声诵道:“日魂朱景,照韬绿映,回霞赤童,玄炎飙象。奔风郁仪,赤明炳焕…。“ 诵咒声中,沧月明的十指上泛出淡淡金光,照向下面的浓浓白雾,说也奇怪,金光所照之处,虽是火不见灭,雾不为减,但那垂死哀号和扑鼻臭味,却都随之没了。 孙无法低声道:“谢谢。“ 不能介入战局,却又不想让孙雨弓直面“战争“的可怖,这能够随使咒人心意将外部的信息任意“封锁“和“过滤“的“日君咒“,确是现下可用的最好选择了。 沧月明道:“莫客气。“ 又叹道:“真正的交手,现在,终是要开始了…“ 白雾缭绕,血焰翻飞,将整个河谷覆去大半,可是,在他两人眼中,这点点东西,却就和虚空没有甚么区别,全然影响不到他们的观察。 火阵崩坏,一直也不言不动,闭目盘坐的曹冶,终于昂然站起,将腰间长刀挥出。 隔了十数丈的雾与火,他并没法看清对面船上董凉儒的所在,但是,一种如感应般的东西,却就清楚的告诉着他,对面那“宿敌“,已如他般自“沉睡“中回复,站起,那一直立在甲板上的“凶枪倚天“,已被他执在了手中。 王思千轻叹道:“终于来啦。“ 他面前约莫十数步远的地方,一道长宽各约三四丈的“青幕“浮于空中,透过这青幕看向河上,竟是一点雾气也瞧不见,两方动静都看的清清楚楚。 “也是,该‘清场‘的时候了…“ “董贼,受死!“ “曹贼,纳命来!“ 不约而同的狂吼出声,相隔十余丈远的两人,刀枪并举,挥向对方。 一刀挥出,刀身上凌厉白芒闪耀,刀势收住的同时,七道大如车轮,形若新月的刀弧,斩风,斩水,斩火,斩向董凉儒! 长枪戮刺,刺入虚空,每一枪也未空回,必有一道赤红火影自枪身上迸出,飞旋急进,直取曹冶! 功力相若,同时出手,到最后,枪风与刀气对撞的地点,便是两船相对的中点。 “轰!“ 震天介响声中,赤气白芒混作一团,威力四走之下,白雾尽荡,河水激射立如巨墙,高达十余丈,而中心处的河身,更是被震至点水也无,连河底的淤泥也翻飞起来! 震力推及,浪势汹汹,两岸石山尽被覆入,王思千酒席所设之处虽离水面有四五丈高,却也不能幸免,眼见的一个大浪推至岸边,剧震掀起,在空中翻了一下,直扑下来。 王思千神色自若,全无出手意思,那灰衣大汉双眉一轩,一掠而出,双手齐放,叱道:“破!“,早将浪头轰的粉碎! 碎浪如雨,轻轻洒落,王思千伸出手,接了几滴在手心中,信手又搓没了,只盯着河心,皱眉道:“怎会这样?“ “曹冶,他怎会竟是较弱的一方了…“ 传言中,曹冶董凉儒皆有第八级顶峰力量傍身,虽是分走金火两途,有生克之用,但似这般以刀气枪风隔空相撼,仍该是悉两铢称,各擅胜场,而再算上方才董凉儒的先有消耗,曹冶就显然该是较占上风的一方。可是,却正如王思千所说的,当白芒被绞灭化尽时,赤气兀自未消,直又向曹家大船冲近了一丈多的地方,才势尽散去。 (这,可只是第八级上段力量啊?是曹冶至今还在隐瞒实力,还是…) 对下面的一切洞若观火,这“意外“,让沧月明与孙无法的眉头同时有了些些皱纹。 第一击,令河面上的浓雾尽数散去,虽然说,对于真正的顶尖人物来说,这浓雾根本就什么也阻滞不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仍是有助于他们来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而当他们可以去“看“的时候,“变化“已在进行中了。 第一击,只是试探,而今日之局,又怎可能只到“试探“而已了? 几乎是震声散去的同时,两人,已同时掠至河心了。 “曹贼,接老夫的,怒龙焚城!“ 长枪旋动,赤红龙气再度涌出,怒张爪牙,掀鳞吐息,在董凉儒身侧盘旋半周之后,附身枪上,直戮而下! 相对凌空下击的董凉儒,立身河面的曹冶在气势上无疑要吃亏些,但是,当他冷笑着抬头仰向那披火龙枪时,任何能看清他表情的人,也不会以为这一招便能让他败北。 “老贼,教你见我手段。“ “金科玉律,王封九锡,去吧…“ 简简单单的一记挥刀,却将曹冶身前六七丈内的河水尽数带动,化作九道水柱冲起,而快速的,它们的颜色与形状更为曹冶的刀气所控,在不住变化,生出了车马,弓矢,朱户等诸多变化,最终,当火枪刺下时,随刀而上的,已是九柄形状各异,却都透着一股子高贵威严之气的驾前仪仗了。 刀枪,相撞。 一击之下,曹冶立时半身入水,但是,在这董凉儒看似已大占优势的情况下,他却是愤然大吼,发力一推,倒飞而回! 孙雨弓愣愣道:“爹,董老头怎么啦?“ 孙无法笑道:“眼看就要腹背受敌,不退,等着挨砍么?“说话间,水花飞溅,却是先前被曹冶一刀挥起的“王封九锡“之水,纷纷落回到他面前。 落回本方船头,董凉儒喘息过来,恨恨道:“可惜…“ 方才两人硬拼一记,董凉儒功力上虽是见些便宜,但刀枪接上的同时,九锡刀气却已将激溅龙火斩的七七八八,更有翻回合围之势,董凉儒更明白,若果贪功,这些水刀便不会是如现下这般自在坠回河里,而是要纵横刺斩,建功在自己背上了… 钱里草面色如常,道:“无妨。“ “现下局势已明,论武,主公胜曹冶半筹,但法力比拼,在这绝阴绝寒之地,主公的火功却只能发挥出七成威力,此消彼长之下,方教曹冶占了便宜。“ “而若曹家的‘所恃‘只有这些的话,那么,今日之战,咱们便是赢定了…“ 说着话,看向普门塔,钱里草的脸上,是混和了“自豪“与“渴望“的复杂表情。 “两造之局,而若久战的话,义父,您的胜算略大。“ 反手提刀,盯视着对面船上的董凉儒,曹冶沉声道:“只是略大?“ 曹奉孝道:“正是。“ “此时此地,不利久战,若咱们折损太多的话,‘沛上刘家‘与‘东江孙家‘会有何举动,便难料的很。“ “所以…“ 曹冶忽道:“住。“曹奉孝微微一顿,当下住口不言。 曹冶沉吟了一下,方道:“奉孝。“ “为军师者,要得全功,必得知已知彼,对么?“ 曹奉孝垂首道:“是。“ 曹冶叹道:“既如此,你便听着。“ “若果各以最佳状态单战,董凉儒,他必死无疑。“ 曹奉孝全身一震,道:“义父,你…“曹冶却截口道:“我言尽于此,下面的事情,你作主吧。“ “曹冶,终可全心一战了…“ 董凉儒慢声道:“两位先生,可有定数?“ 钱阳二人一齐躬身道:“请主公放心。“ 董凉儒闭目道:“既如此,此后战局,有劳二位先生。“ “董某的心思,便不再分于大局之上了…“ 王思千轻笑道:“两方主帅,都已将掌控大局权力交出。“ “下面,要看两方策士斗法了呢…“ 高手相争,每一分力气,每一点心思也不敢虚掷,那个若分心于全盘战局,那个无疑就是会较为吃亏的一个,这一点,曹董二人自是用不着人教。 很快的,得到了“号令“之权的两方策士,已各各结束了“思考“的过程,作出了“判断“,完成了“布置“。 似是约定好般,在火阵的最后一点残余,被河水浸灭的时候,两方,同时“发动“。 呼喝着,如渴马奔泉般涌向对方,恶斗,终于开始… “锵!“ 寒光四溅,刀斧交架,曹公明的一斧,将刀夜雨挡下。 论武,他与刀夜雨原是不分上下,但方才全力破阵,消耗非小,现下两人捉对恶斗,十余合后,曹公明后力不继,渐渐有些个守多攻少,但他手执神兵,刀夜雨也颇多顾忌,急切之间,也胜他不得。 刀夜雨甚占上风,另一边,白哮天,墨回天两人却已是十分难看了。 刀法主攻,但“留白大斩“,与“泼墨小刺“,已各各出到十招以上,却仍还是被变幻莫测,无从捉摸的点点枪影迫至只能自保。 执枪的,是一双稳定有力的手,一双刚刚拉弓射毁了第一根火柱的手。 “就中数得文远一“,身为九曲儿曹之首的他,虽是以一敌二,却占尽上风,将白墨两人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重矛挥动,每一撞也是火光四溢,体力似是永无极限的曹仲康,以近乎疯狂的攻击,将董凉儒死死缠住;而与此同时,董稠,董汜,董傈三人,也似是不要命般的,苦苦挡住曹冶。 虽然说,只要全力出手,曹仲康也好,董家三将也好,都没可能接下各自对手的那怕是“一招“,但是,不愿浪费太多的力量,也不想冒受伤的危险,曹冶,董凉儒,都以一种极为谨慎的态度在面对各自的战局。 …一时间,战斗,陷入了胶着状态。 “钱兄,意下如何?“ “…是时候,去试一试曹文和还有多少余力了。“ 面无表情,钱里草双手食中二指互扣,低声诵道:“道出地户,迹遍天涯。层冰澌散,百卉摧残。“ 抖动着,本是“无色“的空气泛出黑紫色的光华,快速的在钱里草的头上“旋转“和“聚集“着,很快,一把硕大的半圆形“风刃“,在钱里草的上方“形成“。 左手展平,指向自用完“水龙幻“后便再未动过,始终半躺在船首的曹文和,钱里草右手压在自己左臂上,沿臂疾送,叱道:“风,天召!“ 随着他的一挥,那风刃,也疾呼着破空旋出,掠向曹文和去了。 “忍辱守无极,破!“ 两手握拳,泛出淡淡白光,结成如意金刚杵的形状,只一挥,曹公达已将那呼啸风刃击得粉碎,但反挫之力,却也让他站不住脚,蹬蹬蹬连退数步,若非曹奉孝扶住,早倒在地上了。 一击无功,钱里草的脸上,却现出笑容。 “很好,一切皆如所料。“ “曹文和重伤,连自保的力量也没,曹公达油尽灯枯,连我一记‘风天召‘都接得好生吃力,曹奉孝,他本就连第六级力量修为也还未达。“ “他们,都没有‘乱局‘的资格。“ “那么,是时候将第二个‘惊喜‘送给曹家了…“ “董家今日的布置,绝对不止一个‘九龙神火阵‘。必定另藏玄虚“ “不然的话,试出了你们两个都已不成之后,钱阳二人以及一直也不出手的董煌便该全力将咱们攻杀,以将现下还是稍稍有利于咱们的力量对比改变。“ “可是,他们没有出手,他们,好象在等待什么。“ “这‘等待‘,正是我所害怕的。“ “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后着啊…“ 曹文和咳了几声,将嘴边血沫擦了,笑道:“怕甚么,奉孝,再多后着,又怎难得倒你?“ 又道:“我倒有些好奇,要是他们真得过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难道让文远挡着刀夜雨他们,教公明回援么?“ 曹奉孝失笑道:“那怎会?“ “钱里草为人最是多疑,纵然占尽上风,也不亲临险地,我料他不会过来。“ “董煌也不会,董凉儒三子今日已丧其二,钱里草不能不有所顾虑了。“ “再说,万一,我真的料错,咱们,也还有这个呢。“ 摊开右手,曹奉孝的手心中躺着三张对折起来的小小黄符,每张也只有指甲大小。 曹公达神色一振,笑道:“哦,是仲德留给你的?“ 曹奉孝笑道:“正是。“ “虽说我本事不行,至多能控得他们一刻时间,但这,相信已够将他们两人至少杀掉一个。“ “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因为,我还指望它们来作件大事呢。“ 曹文和笑道:“那,你方才答应义父,必能给他个单战董凉儒的机会,就是靠着这东西了?“ 曹奉孝道:“正是。“ 曹文和奇道:“但,还是不大对啊,单是对付‘千里草,日青青‘也罢了,要对付‘两天一夜‘,这恐怕…“ 曹奉孝微笑道:“文和,信我好了,成的。“ 他的笑容温暖而诚恳,极具亲和与说服力,再加上他以往的无数胜绩,使曹文和与曹公达很容易的放下了心,开始关注战局并设法调理体内的伤势。 他们都没有看出,藏在曹奉孝笑容后面的那一丝苦涩与担忧。 (文和,你没说错,要对付‘两天一夜‘,它们的确不够。) (可是,我也没有骗你,靠他们,我就一定会给义父独战董凉儒的机会,一定…) 孙无法挠挠头,道:“钱里草在搞什么那?“ “若教董煌加入战团,至多再有三十合,曹文远或能杀掉一个,自己却非重伤不可,那时再移师它向,除去曹公明,大局可定,他还犹豫什么哪?“ 沧月明叹道:“那也没错,可是,无法,若那样的话,我却敢说,先死掉的,必是董煌。“ “董凉儒三子已折其二,他又年事已高,钱里草若再教董煌有损,纵然今日胜归,日后又何以自处了?“ “再说,无法,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唔?“ “你没有感到,董家三将这会儿,好象一直在向普门塔的方位退过去呢?“ “成了“ 一直凝神于曹冶身上的阳双青,忽然说道。 点点头,钱里草的脸色,也变得极为紧张。 “那么,开始吧…“连头也没回,只是简简单单的反手回抓,曹冶便将阳双青自远方攻来的一道“水枪“捏的粉碎。 曹冶等四人且战且走,已渐渐斗至河边,快到了普门塔下,与董家大船已有将近十丈距离,象这种程度的术攻,根本就没有突然性可言,对于只用了五成精力在和三将周旋的曹冶,当真可说是全无意义。 (这有什么用处?他在搞什么哪?) 狐疑着,却没有放松手上的刀势,曹冶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处疏漏,给了对方一个“两败俱伤“的机会,对方,便绝对不会错过的。 智如曹冶,也未能发现,当那水枪袭来时,董家三将的表情动作虽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心跳与呼吸,却都仍是不能自免的加快了一瞬。 (信号,来了。) (那么,是结束的时候了…) “夺!“ 暴喝着,曹仲康的重矛疾刺向董凉儒的右胁。 他知道,这一刺不会得手,正如他知道,这一刺,董凉儒便不会硬接。 每一招都是硬桥硬马,每一击都是有攻无守,曹仲康,他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在苦苦纠缠着董凉儒,来试着为曹冶制造出一些可以下决心的“机会“。 他明白,董凉儒若出全力,自己决非对手,可他也相信,若果董凉儒真的选择硬接的话,自己这只求快,只求狠,全无自护之意的“偕亡之矛“,就一定能令他“受伤“,受上足以影响到战局的“伤“。 “恨天无把七仲康“,他本只是北方戍边军士中的一个小小伍长,除了天生神力之外,什么长处也没有,但五年戍边下来,他身上共留了一百一十五块伤疤,俱在胸前,背上一块也无。 整整三十合,曹仲康的“战术“一直也很成功,直到,曹冶将那道“水箭“抓碎为止。 猛然停住的重矛,和手上传来的强大反挫之力,令曹仲康,骤惊! 不退,不让,只手拿住矛头,硬生生接了曹仲康全力一刺,两股巨力以矛杆为战场对撞,用粗如儿臂的精钢所炼的重矛,竟也被拗的自中弯起。 (终于要反击了?!) 惊见对手重招,不惊反喜,曹仲康的战意,急涨而上! (义父,我成功了!我终于找到机会了!) 重矛被扣的同时,倚天突刺,取向曹仲康的左胸。 功力眼力都不比董凉儒,自是没可能似他般只手擒枪,但是,曹仲康,他却有着“觉悟“,一种“与敌偕亡“的觉悟。 “呀!“ 血肉飞溅中,倚天枪锋,已将曹仲康的重甲刺穿,刃入血肉,却不能再进分毫。 曹仲康的左手,死死扣住了枪身。 以身为盾,将倚天的“速度“减弱,“变化“限制,曹仲康,他便终能得此机会,一个,他以为,是可以为他的义父作得最多的机会。 董家大船上,钱里草森然道:“果然,曹仲康,他就和咱们先前所估的一样,不能以常理相度。“ “终于,也给他找到了一个‘伤到‘主公的机会了。“ “一切皆如所料呢,阳兄…“ “老贼,纳命来!“ 虎吼着,曹仲康,弃枪,弃矛,双手箕张,扑上。 “大力龙爪锁!“ 曹奉孝面色一变,喜道:“成了!“ 而此时,三将也如有所觉般,攻势大盛,将已有感应,正准备调转刀头,杀向董凉儒的曹冶死死牵制。 “你,很好。“ 运气于腰,抵御着正不住收紧的两条铁臂,董凉儒的脸上,并没什么惊慌之意。 “不求同生,只求共死,为达目标,不惜代价,曹冶有子如此,真堪自豪。“ “老夫生平最爱真好汉,今日,便赏你一个全尸。“ “盘龙焚海,送这小子归天吧…“ 如盘龙般的火焰,自皮下渗出,在董凉儒的全身燃起,那里面所伏的力量,已超越在第八级中游力量之上了。 “轰!“ 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勒,比方才力毁二柱更强和更为集中的力量,虽仍是重伤不到董凉儒,却也将他腰间衣甲勒的粉碎,而潜力攻入,更使彼处的皮肉炸开,鲜血飞溅。 但是,这也是曹仲康能作的“最后一击“了。 苦战半日,更在几乎全无防护的情况下硬受了一记“盘龙焚海“。一勒之后,曹仲康的双臂终于无力的分开,整个人向下坠去。 本可再追加一道火劲,将曹仲康分尸,但一来董凉儒确是敬他,欲要留他全尸,二来,大敌当前,也不容他再分心去作多余的事情了。 而当曹仲康的身子坠入水中已深时,董凉儒才开始感到不对。 落下的速度过慢不说,曹仲康的口鼻之中,更是在不住的渗出淡淡白光,将他的头部与胸部裹住。 (这,这是华严宗的“善哉意住“啊,曹公达那小子,竟先留了这道后手?) (可是,就算是“善哉意住“,也只能救伤,不能起死,能硬接我一记“盘龙焚海“而不死,这小子…) 惊疑中,董凉儒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这修罗场上,而令他回过心神的,是一声巨响。 抬起头,他便看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董汜,整个人都已炸裂开来,一道巨大的白色刀弧,正从他本来该在的地方飞掠过去。 手下惨死,身又负伤,董凉儒的脸上,却浮出了笑容。 “很好,终于成功了。“ “曹冶,你最好明白,肯于舍命的部下,不光你曹家有的。“ “我们董家,一向也从来不缺赴死之人的…“ 曹冶极是困惑。 曹仲康豁出性命,终将董凉儒伤到,自己自是不能错失这等机会,要立刻自眼前战团中脱身,赶去董凉儒那边,而面前这董家三将的全力发难,为董凉儒争取时间,原也在他料中,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再没了顾忌,只想要时间,曹冶面对三将,将飞电全力挥下,迫出刀弧,与方才不同,这道刀弧之中,便赫然有着第八级上段力量在。 要么避让,那么立死,三将作任何一个选择也好,曹冶都可自战团中脱身,赶去和董凉儒交手。 一个已经有伤在身,非是“最强状态“的董凉儒。 虽折了曹仲康,但自己却有着必胜之算,这样的“局面“,已是曹冶乐见。 可是,三将的反应,却令他困惑。 面对刀气,他们不避,而是,自绝! 位居正中的董汜,全不抵抗的双手大张,更将火功逼出,在全身熊熊烧起,而当刀气逼近时,在他左右的董稠和董傈更是同时出手,将他的双手拿住,骤然发力,将他活活撕成两半! 全无阻滞的,刀气自空中划过,只自董汜的残骸上掠取了数朵火花。而刚刚撕杀同僚的稠傈二人,更似是嫌这刀气还未够的,竟又同时出手,重重轰在刀气尾上! (这,这,他们难道是疯了么?) 目瞪口呆的曹冶,一时之间,竟然连最为荒诞不经的想法也涌入脑中,只因,他实在是没法“看懂“又或是“理解“三人的所为。 而在战场中,没有什么事情是比“看不懂“敌人更可怕的了… 孙无法冷然道:“董家终祭出最后法宝啦。“ “只不知,普门塔中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值得董家下这般大本钱了?“ 旁观者清,当曹冶又或曹奉孝还有所困惑的时候,孙沧二人,已将那刀气的去势看清楚了。 一月前,松州公台府,董家大院 “…所以,你敢肯定?“ 没有回答,钱里草只是默默的将一轴长卷展开,那上面,用数百年前的通行语法写满了蝇头小字。中间圈圈点点,尽是标注。 最显眼的一行,标注在右下方。 “五年,(帝)狩于空回山,获大虎,立塔以纪,名曰普门。“ … “晋原李家武功走得是水系一路,以之制火,不为之怪。“ “而自那之后的四百年中,关于‘尾火虎‘现身的纪录,统共也只得两处。“ “经查,两处皆伪。“ “另外,普门塔上,确有水系镇符在,经先后四次试验,也已可确认,第五级塔中,应有目不可见的水系‘囚空结界‘“。 “镇符力量在第九级以上,与记载中帝昭烈的力量级数相符,封符手法甚为古朴,与我们设法找到的另外三处昭烈年间所封的法符对照后,相类之处,高达七成。“ “九级以上的水系镇符,咱们可以动用的人手中,无人能破。“ “但是。“ “四百年下来,镇符已被削弱,而经三公子以火劲呼应之后,本应沉睡其中的‘尾火虎‘,更有苏醒之相。“ “数度相试,并用尽我能想到的所有方法去将那镇符削弱,现下,我敢断言,只要有第八级上段的水系又或土系力量,便可破开镇符。“ “另外。“ “如有第八级上段的金系力量,虽还不能‘破坏‘镇符,却已可‘通过‘镇符‘。“ “通过镇符,进入其后的‘囚空结界‘。“ “被困锁四百年之后,‘尾火虎‘已开始苏醒,而在被刻意的‘刺激‘和‘撩拨‘之后,它的‘愤怒‘与‘焦躁‘,已开始能够将这结界伤损。“ “御天元灵之能,非人能测,就现下所据典籍来看,完全苏醒的元灵,有足够能力自内将结界破坏。“ “所缺的,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能让它醒来的‘引子‘。“ “通过镇符的金功,曹冶有,而唤醒元灵的火劲,咱们…。也有。“ 抚髯。偏首,瞪着长卷,董凉儒缓缓道:“老夫,当然有这力量,对么?“ 钱里草道:“正是。“ “但却不能。“ “曹冶非同小可,主公万金之躯若轻掷于此,一旦有所损伤,那时纵然元灵归一,也是得不偿失。“ “是以,现下最佳之策,便是让四将之一先行硬受主公一击,将火劲压住,彼时再以心火自燃,增助三昧。“ “舍命取火,以血荐焰,必可唤醒‘尾火虎‘,重投倚天。“ “只是,曹冶为人诡鹬多计,若止以四将周旋,难令他出全力,唯有以主公为饵,方可冀全功。“ “主公身若带伤,曹冶必以为得计,全力来袭,那时面对诸将牵制,始会全力扫荡,再不留劲。“ “元灵归一,威能倍增,主公纵然负伤,归除起来,也该可将曹冶压制。“ “洗贪河至阴至寒,不利主公火功发挥,久战必失,但如有神兵佐助,以我等之算,五十招内,可杀曹冶。“ “一应筹划在此,请主公定夺。“ “…准。“ …前事毕。 呼啸着,后面拖着长长火尾的白色刀气,已袭中普门塔,正斩在第五级塔上,写着“普门塔“三个大字的横匾上。 原本来说,区区一块木制牌匾,无论木质多好,又怎可能强得过第八级上段力量的全力一击?但怪事,却偏就出现了。 甫受冲击,那匾一阵轻抖,泛出了一阵水蓝色中掺着黑纹的微光,竟将曹冶的刀气抵下,凝在那里。却也只撑得几瞬,旋就被那刀气化开,渗了进去。 比“正常“慢了一点点时间之后,刀气度入,先碎牌匾,后裂塔身,将整座普门塔击穿,自后面迸射出去,余势却已极是不堪。原本附在刀气上的两团火劲,已不见了。 而此时,除去早在等待“这一刻“的几个人之外,强如孙无法沧月明王思千等人,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开始有所感应了…。 “吼!!!“ 震天吼声中,上三层的塔身,如同有一大堆火药在里面炸开来一样,完全崩坏,碎片四飞,只余下一头身长十尺,遍体赤红的猛虎,威风凛凛,雄踞残塔之上! 猛虎方现身,孙无法身子同时剧震,右耳中红光激射,一只赤毛老猿,已自耳中冲出半个身子,却被他一把拍了回去。 沧月明王思千两人比他好些,没这般狼狈,可虎啸声响起时,沧月明的肩上却也幻出了一头方欲展翅的五彩雄鸡,王思千的背后更现出一匹喷息刨地的纯白骏马。但也只是一瞬,便又逝去不见。 虽出意外,但在破塔那一瞬三人便已有所感应,是以也并不怎样的吃惊,令他们真正勃然变色的事情,发生在王思千背后那石壁顶上。 清亮如降自九天的长吟声中,虎啸声尽被压没,一条身长六丈有余的五爪金龙。扬爪吐咆,现身崖顶!! (他也来了!) 都已是这国家内最强的几人之一,任谁也可将下面的两方势力全数败下,但金龙现身的一瞬,三个人,同时,大惊! (他也来了!) 反应最快的,是孙无法,只顿得半瞬,他已精神大振,一反手,竟自耳中抽出一条长达一丈二尺的浑金棍来,呼呼转了半圈,便要纵身攻上,却被沧月明蓦地一手探出,将他肩头扣住,沉声道:“不可。“ 右手扣住孙无法,沧月明的左手上,已然多出了一张上绘五色华彩的六尺长弓,他的面上,更已全没了嘻笑又或懒散之意,神色肃穆,盯向石壁。 (能让我们三人全无知觉的隐身在侧,你,又变强了呢…) 相较于两人的反应,仍能微笑着举杯饮酒的王思千,确实很显从容,可是,那把似是突然出现在他腰间,泛着淡淡白光的三尺长剑,却就在透露着一些“不同“的讯息。 三人的不同反应,正隐身崖顶的“他“,自然有能力清楚的一一“感知“。 不便也不欲被人知道他的“在此“,他,其实是最早在此等候的人。刻意的将本身的“气息“隐匿,他便能成功的将三人的知觉蒙蔽,直到方才,当“尾火虎“脱困现身的时候,他失惊之下,将对自身的“控制“放松了一瞬,而至让本来安然宿身在“霸锏提炉“中的元灵“亢金龙“被“尾火虎“,“昂日鸡“,“星日马“和“觜火猴“四灵邀应。激冲而出,终将自身形迹暴露。 计划被打乱,自是非常不悦,但他,却更是一个有着极深智慧,一个懂得用“利益“而非“好恶“去左右自己行事的人,所以,并不现身出来,他便只是反手扣住腰间的镏金锏,心念转动,将方得自由,极是兴奋,正想扑下去撕杀一番的“亢金龙“收回锏中。 气息消失。一切复归平静。 不同方才,在沧月明等人已然“知道“的情况下,这等程度的“隐匿“便已瞒不过他们的耳目,但同样的,他们也都明白,这便是他的“态度“。 (此时此地,并非大家动手的好选择,今天来此,都是为着观火,而非放火又或救火。所以,便不妨继续看下去。) 在他而言,这已是他可作出的最大“让步“,而若“他人“对此仍不肯接受的话,那未… 很快的,沧月明等人身上那种“力量“的感觉,一一散去,不管怎样,观火观到亲自下场来明火执仗…那事情,总说不上多么有趣。 混乱与惊讶中,就没人发现到,在金龙现身的一刻,曹冶的心中,其实有着最大的震撼,比失手破塔,尾火虎现时更大的震撼。 (奉孝猜对了…。他,果然也来了…。好,好险,幸亏没有…) 收回心神,董凉儒横枪胸前,睨视曹冶,寒声道:“你是要自裁留个全尸呢?还是非要逼某家动手?“说话间,身上早有熊熊火光透体燃起,当真是威风凛凛,气焰高涨,几至不可一世。但笑容当中,却也还是有些个苦涩。 刚才“尾火虎“出世,惊动“觜火猴“,“昂日鸡“,“星日马“和“亢金龙“先后现身,抢尽风头不说,更是给董凉儒的心中添进了一些极为难说难道的滋味。 (“他“也来了,这样看来,一切,果然都只是“他“的安排,我们两个,只是“他“手上的两粒棋子,真他妈的…) 反手抱刀,曹冶傲然立身在距董凉约莫十丈左右的地方,神情看似漠不经心,一双眼睛却一刻也未离开董凉儒手中的“凶枪倚天“。 刚才诸多元灵先后现身,一时间混乱不堪,但他,却始终也未有片刻的分神。 从尾火虎如有知觉般奔向董凉儒,到咆哮着缠身在凶枪倚天之上,到整个身子如燃烧般渐渐融化,被倚天吸纳,直到最后,整支倚天如脱胎换骨般铮然生光,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细节,也未有走出他眼外。 仅只是“观察“。他明白,对面的董凉儒,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 (怎会这样,该死的…) 喃喃的自责着,奉孝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的身后,刚刚退回本阵的曹文远和曹公明默不作声的站着,再往边上一点,是刚刚被救起,两眼兀自紧闭,只胸膛还在一起一伏的曹仲康。 普门塔裂,尾火虎现,战局,已渐渐开始导向“单挑“的方向,混战已无意义,是以,在第一时间内,奉孝已将两人召回。。 (元灵归体,威力倍增,换言之,本身便有着第八级顶峰力量的董凉儒,已必须按照第九级力量的标准来看待和计算,这下子…义父成吗?) (另外,钱里草,他可不是一个肯给别人喘息之机的人,若我是他的话,此刻,我会…) 念及险处,奉孝的背上已有冷汗沁出,但本来难看的脸色,却出奇的,恢复成了极为松缓和自信的笑容。 他知道,此时此地,他的每一个“表情“,也是不可随意现出的。纵然,心中,已是如焚。 (仲康是不成了,文和只够自保,公达消耗太过,还能出手的,只有文远和公明两个,不够,怎都不够的,怎办,怎办…) “各位,请作好准备。“ “主公,会出手试曹冶三招,而后,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刀雨夜皱眉道:“老钱,什么意思?“ “主公收了尾火虎,还不够对付曹冶吗?“ 钱里草冷然道:“元灵异能,难以尽度,不可尽信之。“ “再者说,主公方才硬受曹仲康一记龙爪锁,伤势其实非轻,若非如此,也骗不得曹冶全力出手。“ “有元灵之助,主公的火力必可不受此地‘风水‘所限,尽情发挥,但若算上先前所受伤势,怕也只是扯平而已。“ “随后之事,决于主公,主公若觉有必胜之算,咱们便只消等着扫荡战场,但若主公若未能从心掌控元灵,那咱们,便必得出手。“ “曹文和,曹公达,曹仲康三个都已不足为虑,只凭曹文远曹公明两个,断不是咱们这边对手,一鼓灭后,再会合主公,曹冶必死。“ “董凉儒会先出手试一下义父。“ “若果大占上风,他必会求全胜于一掷,若果仍是两分,他会牵制义父,教刀雨夜等先动手。“ “‘两天一夜‘,千里草,日青青‘,再加上董家二将和董煌,已可对咱们建立起压倒性的优势。“ “那时,便不好办了…“ 曹文远道:“那,奉孝,你想怎样?“ 曹奉孝看了他一眼,旋又将头低下,盯着摊平在自己手心的三张黄符,道:“我想,也只好用它们了…“ 曹文远嘴角轻轻一抽,似是受得什么刺激般,沉声道:“不妥。“ 曹奉孝却似是早知他有此反应,微笑道:“你仍是不同意?“ 曹文远皱眉道:“孤注一掷,太过冒险,我早说过我不同意。“ 曹奉孝淡淡一笑,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曹文远犹豫了一下,竟似有些个难以启齿,顿了顿,方又道:“奉孝,我不是说过么,今日之战,无论成败…“却似是不知下面如何措词,叹了口气,住口不说了。 虽住口,但言语中流露出的一点点意思,却已令公明,文和等人胸中同时剧震。虽则说,一向累积下来的尊重和信任,以及现在这个情形,都使他们没有开口或有何反应,但每个人的心中,却都盘起了一个问号。 (…文远,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文远,他到底想说什么?“ 远处战场之外,身份也大为不同,孙无法自是没有任何顾忌,将这疑问大声的说了出来。 沧月明也是满面疑云,道:“‘无论成败‘?这算什么话?“ “虽是义子,但这些年来,九曲儿曹之名,早与曹家密不可分,曹冶若覆,他们决无完卵之理,曹文远人中龙凤,怎会说出这等糊涂话来?除非…“ 孙无法摇头道:“没可能罢。“ 又冷笑道:“先瞧着吧。“ “今天,只怕还要有不少‘惊喜‘哪!“ “崩!“ 巨响声中,曹冶连人带刀,被董凉儒一枪挥得向后直飞出十几丈远,方才站住身子,虽是旋就弓身守住了要害,但连头盔也被震飞的他,样子极是狼狈,与正自威风凛凛,横枪河心的董凉儒,那实在是没法比了。 “曹冶,看来是不行了。“ 叹着气,略微有些惋惜的,那灰衣大汉这样说道。 王思千摇摇头,笑道:“非也。“ “曹冶的反击,只怕就在眼前了呢。“ 那灰衣大汉奇道:“唔?“王思千却没空慢慢解释,只笑道:“瞧着些曹奉孝的动静。“ “马上,可就要看他的了呢…“ “董凉儒,还未能完全将尾火虎的力量掌握,义父他还有机会。“ 看着曹冶已似有些塌下的肩头,曹奉孝慢慢的说着。 曹公明皱眉道:“你是说,义父用得是惑敌之计?“ 曹奉孝点头道:“正是。“ “也唯有这样,钱里草才不会立时发出总攻之令,也唯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也唯有这样,今日,咱们才有胜机啊…“ 曹文远沉着脸,道:“错。“ “你真觉得,这样可以?“ “你真觉得,钱里草有这么好骗,刀夜雨有这么好对付?“ “奉孝,听我的,今天…“ 曹奉孝不等曹文远说完,早扬手止住,道:“文远。“ “你的意思,我明白。“ “多谢。“ “但是,已来不及了。“ “它们,已经去了呢…“ 张开手,每个人也都看的清楚,刚刚的三张黄符,此时,只得一张了。 声音忽变,自方才的悠慢如叹一跃为刚强和自信的喝令。 “公达,你只管护着文和与仲康,不得向前。“ “公明,文远,我会用尽办法为你们制造出混乱,而你两个的任务,便是利用这混乱,将‘两天一夜‘和钱阳两人除去。“ “只要能将一切外部因素消尽,让义父可与董凉儒进行真正的‘单挑‘,我相信,义父,必能将董凉儒刺于刀下。“ 似有意,似无意,说着话,曹奉孝已将身子转回,面向河水,右手拈着最后一张黄符,指向水面。却刚刚让过了曹文远的眼神。 一种已近乎怒极的眼神。 (奉孝,你为何偏要如此固执啊!) “晶浇坎水碧,三阴析吾明,五水闻此召,分身速现形。玄都穿江,速显真身,疾!“ 以极快的速度,曹奉孝诵毕真言,手上发力,将黄符搓的粉碎! 与之同时,数百里外,正慢慢赶路的曹仲德脸上忽地一阵抽搐,“扑“的一声,自马上滚下,全靠身侧的曹元让手快扶住,才没有跌到地上。 连一声谢也没有,曹仲德已急急的盘腿坐下,目心相守,抱元胸前,将体内的法力缓缓释出。 (事情不妙吗,奉孝?竟连这一着也要动用?) (董家,到底有什么手段了?) 水花翻溅,一头遍体鳞甲的怪物,自水中钻出,半沉半浮的,也不离开曹家船头前面,仰着头,呲着嘴,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不住的在瞟曹奉孝。 玄都穿江,看上去只似是略大些的鳄鱼,但身为水系七级神兽,它的杀伤力却是百条鳄鱼也没法比拟的可怖。 曹奉孝方跃到穿江背上,它已是急不可待的怪叫一声,大尾甩动,气势汹汹的扑向董家这边来了。 (神兽穿江?他竟还留了这么一手?!) (九曲儿曹当中,长于“神兽召“的只曹仲德一人,曹奉孝区区第五级力量,决没可能驱使七级神兽,必是曹仲德先行留的手尾!) (若这样,穿江纵不反噬,也撑不得多久,只莫乱了阵脚便好!) 心念如电,转瞬间计议已定,钱里草断声喝道:“莫要乱了!“ “曹奉孝自寻死路,刀兄,你便成全他罢!“ 刀夜雨狞笑道:“明白。“早抽刀跃出,仰向曹奉孝。 穿江原有御水之能,不等刀夜雨迫近,早轰出十数发水弹,纵横交错,将前路封住,但刀夜雨何等人物?浑不在意,右手刀任意劈刺,早将水路分开,直逼近来。 曹文远面色铁青,全无动作,却早急了曹公明,口中道:“文远,还等什么?“已是抡起开茫,飞身而出。 情急,他并没注意去看曹文远的面色。 宁静沉郁,如暴风之前天际的面色。 察觉到了曹公明的来援,却不担心,对自己的刀有着绝对信心,刀夜雨相信,在曹公明赶到之前,自己已可将曹奉孝斩到。 对手若是曹仲德,他或不敢如此大意,但在方才挥刀破水时,他已有察觉,水弹虽强虽猛,变化却过于简单,后力也太不济。 (果然,若没有真正的强者统御,纵是七级八级的神兽,也没法将真正的力量发挥。) (而现在,小子,若除了这空得架势的神兽之外就没其它本钱的话,你就作好准备,和自己的脑袋说声再见吧!) 刀光闪动,眼看已可将曹奉孝的头颅摘下,但刀夜雨的心情,却甚至比方才先后对敌曹公明和曹仲康时更为谨慎。 “算无遗策九奉孝“,乃是九曲儿曹当中唯一一个力量未至第七级境界的人,事实上,他连第六级力量的奥秘,都还未有识得。可一向以来,他却始终也是九曲儿曹当中最令董家顾忌的一个。 象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没有后着,谁信?! 正是为此,当脚下的水面开始疯狂涌动时,刀夜雨首先感到的,不是吃惊,而是喜悦。 (这样,才对!) 精神大振的刀夜雨,双手握刀,转眼间已斩出六道刀气,交叉如网,将水面砍得支离破碎,把另外两头正要自水下跃出的穿江生生迫回水中,但有此一耽,曹奉孝却已在原先那头穿江的掩护下安然退出刀势所及范围之外。 (好家伙,以第五级力量修为,竟能同时驱使三头七级神兽,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心念转动,刀夜雨化攻为守,将各处要害守的滴水不漏,那两头穿江虽是连番攻击,怎奈却正如方才刀夜雨所料,没有曹仲德亲自在此御使,变化也好,后劲也好,都颇有不足,虽还有第三头穿江在外围不住的咆哮喷水遥攻,却仍是奈何不得刀夜雨。 曹公明此时虽已赶到,白墨两人却也到了,双刀挥舞,与他战在一处,曹公明以一敌二,已是守多攻少,又那里能分心去战刀夜雨了? 而此时,钱里草也终于下定决心了。 (技止于此,奉孝,已穷了!) “此令,全军进取,先诛儿曹,再斩曹冶!“ 与之同时,曹文远,他也终于动了。 (事已至此,奉孝,你已将我的选择全数剥夺了。) (那未,对不起了,奉孝…) 带着暂时还没人知道的奇怪念头,曹文远身形如箭,急掠而出,在董家高手们可以攻至之前,他已掠到了穿江的背上,站在了曹奉孝的后面。 “文远,终于也决定了吗?“ “对。“ “希望,你不要后悔。“ “…对不起,奉孝。“ 铁一般的双手,搭在了曹奉孝的肩上,而接下来的一幕,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将自己的呼吸和动作停止了一瞬间。 “呔!“ 怒喝着,曹文远微一发力,已将曹奉孝轻易掀在空中,而当他再度发力的时候,大蓬血花,立时四下飞洒出来。 遍体浴血,如魔神般傲立船头的曹文远,“九曲儿曹“之首的“就中数得文远一“,左手提着已是奄奄一息的曹奉孝,右手提着一条手臂。 一条刚刚还连在曹奉孝身上的手臂。 “识时务者为俊杰,以此表忠,某家愿降!“ “文远,你!“ 目眦欲裂的曹公明,是最早抢回身来的,开沌扬起,他却仍是有所冀望和顾虑,并未能将自己的十成力量发挥,而这,在面对着一个本就在他之上的对手来说,就和自取灭亡没什么两样。 信手将已奄奄一息的曹奉奉掷入水中,身形微侧,已将开茫的锋锐让过,虽则说,只消再向里来得一毫,曹文远的半条左臂便要不保,可是,这一毫,却就正是曹公明此时已经无力再越的鸿沟。 “第二个。“ 冷冷的说着,曹文远一拳出手,擂在了曹公明的右胸上,惨呼声中,曹公明被轰的高高飞起,大蓬鲜血洒下,他竟已连调整一下身形的能力也不复有,“咚“的一声,直直坠入水中。 事出突然,董家人都有些个错谔,虽都欢喜,却又存疑,曹文远自己似也明白,浑不为意,背对着这边,头也不回的道:“这五个人,我一个便能杀光,你们只管去助太师便好。“ 他这话倒也真不是虚言,本来势在两分之局,现在被曹文远这么一搅,曹奉孝断臂坠水,不知生死,曹公明虽被曹公达救起,但已重伤不堪再战,曹仲康方才两度受创,特别是董凉儒那全力一击,令他气脉尽伤,虽得“善哉意住“吊住性命,又得曹奉孝曹文和两个使法回复,也只用得出六七分力气,只能勉强支持,守护自身,又那是这本就在他之上的曹文远的对手了? 钱里草心道:“只消不让他近到太师的身,便是诈降,又能怎样了?“喝道:“护着太师便好,其余的留于曹先生便是了…“正吩咐间,忽听得一声震天怒吼! 注: 日君咒:光明系高段咒法之一,可阻绝外部信息传入,也可针对特定对象去阻绝他的感觉。 风天召:风系中段咒法之一,聚风成刃,杀人于百步之外。 忍辱守无极:华严宗绝学,“六度无极“之一,守御极严。 善哉意住:华严宗绝学,“渐意十住“之一,将佛力潜入受者体内,在经受攻击时虽然没有任何作用,但只要未死,佛力便可自行随血运转,回复心脑诸处要害功能。 穿江:七级神兽,形如鳄鱼,身披鳞甲,长约十尺,能御水攻击,其基本召唤咒为“晶浇坎水碧,三阴析吾明,五水闻此召,分身速现形。玄都穿江,速显真身,疾!“ 第五章:黑暗,不忘 如果问,九曲儿曹中,最聪明的是那一个?通常都会有两种答案,支持奉孝又或仲德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如果问,九曲儿曹中,武功最好的是那一个,大多数人都会说是文远,但是,也有认为是元让的。 很多事情,其实只在于人的主观看法是怎样的,就象是对美女又或老酒的点评一样,很难有一个公认的第一。 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较少甚至没有分歧的。 比如说,若是去对所有认识和了解九曲儿曹的人问一个问题,问他们,“谁是他们中最笨的?“,那答案,通常都只有一个。 “仲康。“ “仲康吧。“ “当然是仲康,你问这干什么?“ “这个,我想,其实他们中没有谁笨的,但如果硬要说一个比较的话…那,还应该是仲康吧,不过,我和他们也不熟,随便说说的,你不要乱传…“ … 恨天无把七仲康,天生神力,思维单纯的他,始终也没法领悟最上乘的“武学智慧“,也正是因此,虽然他拥有着比公明,元让甚至比之文远也不落下风的“绝对力量“,但习惯上,他却总是被当成是这四人中最弱的一环。 可是,这样,真得对吗? 所谓“智慧“这东西,在“力量“的领域内,真得有这么大的意义吗? 单纯,或者就只能说明他的“耿直“而非“愚钝“,力量,却足以证明他的天份决非“下乘“。 一个强者,可以因自己的决心发挥出超出自己“极限“的力量,但同样的,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心意而将已身的“强横“加以收束。 当甘心于在人之下时,纵有超出那人的力量,也会不自觉的限制这力量的成长与发挥,这种人不多,却始终都有。 比如说,这个无比尊重和信任着他的义兄们的强人,这个虽已有了更强的力量,却始终没有那种“必须使用“的心志的巨人,这个此刻虽已偏体鳞伤,气脉受创,却是前所未有的愤怒的,恨天无把,曹仲康! “文远,为什么!“ 咆哮着,弹身而起,目不可见的“气势“,虽非大多数人所能感知,却已可令少数几人动容。 (曹仲康,他的力量竟然已到了这等地步?) 高居崖顶的那神秘人,为着这意料之外的信息而“微惊“,与之同时,他的大脑,更开始急速的工作起来,以求找到一条可以最为有效的将这“新情况“来利用的途径。 早将曹仲康认定为“无战斗力“,当看到他气势汹汹的赤拳扑来时,曹文远感到“吃惊“,却“不在乎“。 一向以来,他也始终凌驾在仲康之上,而当面前这个仲康又是一个刚刚还身负重伤,生死一线的人的时候,他,便更找不到理由去“怕“。 (可是,这也是个机会吧?) 扬拳而起,曹文远,赫然要以力敌力,正面将曹仲康轰下! “自讨苦吃。“孙无法冷冷的说着, 沧月明笑道:“但那也难怪,曹文远虽强,但是,要他去感知和理解一个他根本全无认识的‘境界‘,不也太难为他了么?“ 又笑道:“还有,无法。“ “终于也忍不住,要介入了吗?“ 孙无法笑道:“那会?“ “只不过,曹奉孝这小子,若这样死掉,却确实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水面下,一臂已折,意识几近全失的曹奉孝,奇迹的停止了下沉。 在一个高十尺有余,半透明蓝色巨人的拥抱下,他的创口已不再出血,口鼻处更被一个直径将近两尺的“气泡“覆住,将生存所必须的“空气“鼓入他的肺中。 “孙无法动心了呢。“笑着,王思千说道。 “混天七十二变,水神变,一向都是用来将对手溺杀水中的绝招,用来救人竟也是效力十足,有趣,有趣…“ 复又摇摇头,轻笑道:“啊哟,接不下的呢。“ “轰!!!“ 双拳相接,曹文远身形剧震,脸色顿时涨作通红! 自有考虑,他本就未打算用出全部力量,在估算中,七成功力的一拳,已可将他的目的达到,但是,两拳相接时,那狂如海涛,霸如地裂的澎湃力道,令他在大惊的同时,不能不把全部力量运起! (这是,第七级上段,第七级顶峰,不对,都不对!) 再站不住,如被狂风所卷,曹文远倒飞而出,撞向董家大队。 (第八级,是第八级力量!) (怎会这样?早知道…!) (可是,这样,也好!) 心念急转着,曹文远用尽全力,想要将身形稳住。 若是趁势追上,因为董家诸人仍还未与曹文远建立起“攻守相护“的默挈,曹仲康或者就能如愿将这“叛徒“重创,但是,在他追击之前,赤红火龙,已自上压下。 “九曲儿曹当中,终于也有人突破到第八级境界了。“ “那么,很遗憾,你就只能‘立刻‘去死了…“ “休伤我儿!“ 急呼着,曹冶自侧面掩至,可是,早有准备的董凉儒,右手长枪舞动,迫出重重火网,暂时将他困住。 元灵已归,那火劲就三倍炽烈于方才,虽伤不到曹冶,却也非弹指可破。 而在董凉儒的估算中,以“五弹指“的时间来杀掉这浑身是伤,已为强弩之未的曹仲康,已是非常充沛了。 运力于肩,将曹文和勉强射出的一道“冰箭“震的粉碎,与之同时,董凉儒右手立起如刀,直劈下来。 双拳交叉,硬接了董凉儒的一劈,虽能保着要害不失,曹仲康整个人却被震到向后翻倒,背部重重撞在水上,余力所及,水面竟连“粉碎“的机会也无,如固体被震得大块飞起! (唔,他的顽强,还超出想象之外,一拳虽已废功,但要取他性命,却非得再补一着不可,是先绝后患,还是先敌曹冶?) 对董凉儒这样的人来说,在战场上时,为任何事也好,犹豫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瞬,可是,一瞬之后,他却仍没有做出任何一个“选择“。 不战曹冶,未诛仲康,董凉儒满面惊惶愤怒之色,转回身子,瞪向董家大船! 令他“回身“的,是一阵惨呼,而当他回身时,惨呼已结束。 刀夜雨,白哮天,墨回天,钱里草,阳双青,董煌,董稠,董傈。 董家尚存的八名主要战力,无一幸存,尽数倒于血泊之中。 唯一的生者,身上嵌了三把钢刀,右臂火焚,左手却被冻成了青紫之色,胸前背后,足开了六七道口子,鲜血殷殷,流个不停。 已站不住身子的他,向着曹冶,单膝跪下,却犹还支持不住,右手也支在了甲板上。 一触到木质的甲板,还缠绕在手臂的火苗立刻将半湿的木板烧起,那火力委实不能小看,但他,却似是全无所觉。 “禀义父,‘王佐断臂‘之计,已然全功。“ “功“字出口,身受多处重创的曹文远,也终于支持不住,晃了一晃,滚倒在地,倒下时,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宽慰的笑。 (奉孝,我们成功了…) “原来如此。“ “断一臂,损敌一将。折一人,破敌一军。“ “黑暗兵法,王佐断臂,好狠的计,好狠的心…“ 喃喃的说着,沧月明的脸色极为复杂。 “黑暗兵法“,当听到这四个字时,大多数人的脸色,都不会太好看。 起于何时已不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被多数兵家奉为圭阜的“武圣三十六计“出现时,与之背道而驰,逆流溯源的“黑暗兵法“,也已在历史的暗面中悄然诞生。 於期献头,王佐断臂,凤仪反目,煮米入田,屠赵安秦,尝粪嚼胆,杖脊执火,割须代首,指鹿为马…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着一个用鲜血写成的残忍故事,而每一个故事之后,都有一个难以全得“正面评价“的人,纵然,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是功名彪炳,与史留名。 “始创者,其无后乎?“ “曲邹丘家“史上最具名望的家主之一曾经无限感慨的这样说过。当时,正是百家争鸣的年代,而作为当时在学界最具地位的他的这一表达,也使黑暗兵法最终错过了列名“兵略“的机会。 “擅用‘黑暗兵法‘者,非人哉。“则是“英峰陈家“治世期间,帝凤原曾对朝中三公私下说过的话,那时,在与割据南方的“观琼杨家“的战斗中,名将温仲定下“平南十策“,用七年时间荡尽杨家国力,复以六万兵力破去杨家二十万大军,遂灭其国,但战事平息之后,温仲却始终未得重用,赋闲三年后,郁郁而亡。 邺城曹家世传武功,也名为“黑暗兵法“,虽则说,那首先是一种“武功“,与真正的兵法还有着很大差别,但这名字,却已是曹家立族两千年来始终被人看轻一线的重要原因,也正是为此,曹冶接掌曹家之后,才要痛下决心,另创“金科玉律“,以求一扫前积。 “不然。“ 摇摇头,孙无法道:“若依我说,是黑暗的计,光明的心。“ “没发现么?连曹冶,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用计之人,实为曹奉孝啊!“ “自古以来,行使黑暗兵法者,有几个肯施于已身的?为求胜利,不计代价如此,曹奉孝,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但是,也是一个已有资格赢得‘尊重‘的人,救他,我便没有做错。“ “而现在,我便把他“还回去“罢…“ 水花翻涌,半透明的蓝色巨人自河中慢慢拔出,双手横在胸前,横托着曹奉孝。送回到曹家大船上面。 曹奉孝出水的地方,离董凉儒的位置不远,但,他却连一点点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同样的,一回手,就可将连知觉也快丧失,仆伏在甲板上的曹文远刺杀,但董凉儒也没有出手。 右手松松的提着枪,枪头垂下,点在水上,董凉儒的左手伸出,伸向曹冶,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来。) (来与我一战。) 没有语言上的回答,曹冶只是将刀夹在腕间,双手抱拳,拱向董凉儒,神色极是肃穆。 (请。) (请在此毕命。) 历经变故,到最后,仍如一开始的“估量“。 决定最后战果的,仍是双方最强者的“单挑“。 枪挑动,火龙狂舞,刀挥斩,金芒激射,进入埋身战的两人,每一招也会令刀枪相交,每一式也不会影响到五尺以外。 激战的两人,渐渐已很难自远处分清,只看得见一团红光与一道白气在死死纠缠,但距两人五尺之外的河面,却不若方才般饱受荼毒,而是慢慢平静下来,渐得恢复。 虽是不若方才的大阵仗,大场面,但那,却只是因为他们比着方才出手的人更“强“。 每一分力量也是宝贵的,又怎能虚放出去了? 战局至此,还能以无恙之姿观火的,只得十来人而已,而真正能够将两人这一战的妙处“看懂“的人,也都在这十来人中。 狐疑的,王思千抬起头来,首次看向过远处的沧月明。 (如何?) 微微的皱着眉头,沧月明也未开口,同样只用“思考“来回答他。 (董凉儒稍好。) (我也这样想,可这,就不应该。) (对,能让曹奉孝下这样的决心,曹冶一定是对单挑有着必胜之算,没道理会这样。) (他的意见呢?) (和我一样。) (不明白。若这样的话,他们岂非白白牺牲?) (我也想不通,先看着吧。) (若曹冶败了,你们打算怎办?) (他很中意奉孝,一定会带他回山。) (怎么,山大王要抢女婿了?) (混蛋!再乱放屁,信不信老子下月去砸了你的“成贤书院“?!) (哈哈,玩笑而已,无须介怀吧。我想要文和,有意见么?) (随你,我只想带仲康走,他很对我胃口。) (哦,要学你的箭法,他不对路吧?是代龙王收得徒么?) (…) (明白了。) 以心语交谈,他们已毫无顾忌的在讨论着怎样将可能剩余的“战果“瓜分,而虽然这是对正在生死相拼的曹董两人极为不敬的行为,但事实是,两人纵然知道,也仍是不敢和没法有任何“作为“。 弱肉强食,江湖,它本就是这么一个荒唐和没道理可言到赤裸裸的地方。 没有刻意的去保护自己的“心语“,他们的每句交谈,正隐身于崖顶的神秘人也都有能力听的明白,他却沉得住气,一句话也未插。 自几人态度来看,曹冶显然是较为不妙的一方,而从实际的战局来看,也是如此。 头盔是方才便已失落,激斗十数合之后,曹冶连身披白袍也已被撕的片片碎裂,惨不能睹,一口刀左挡右架,堪堪守住了董凉儒的如火攻势,却连半点还手之力也都欠奉,教谁来看,也都是个早晚必败之局。 曹文和心道:“这可不成。“咬紧牙关,要出手时,却怎奈方才实是消耗太大,晃了几晃,甚么也没发出来,反而“扑“的一声,一头栽在地上。倒是累着了正全神贯注于曹公明等三人伤势上的曹公达,又是一阵忙乱。 占尽上风,董凉儒的心情,却并不敢有半点放松。 与曹家纠缠多年,曹冶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少有人可说比他更为清楚。 若有得选择,他宁可在武功尽失的情况下绑住两只手去对付一条毒蛇和一只狐狸,也不愿面对一个“底牌未出“的曹冶。 论武功,他自信在曹冶之上,可是,曾是当朝第一重臣的他会被逼到现在这个境地,却与他的武功无关。 (虽占上风,但这样下去,要决胜负,至少还得一二百合。) (我这边已无后援,他那边却难说,夜长梦多,不能再拖了!) “呔!“ 一声断喝,董凉儒枪法忽变! “他看出来了。“沧月明慢慢道。 “先除刀,再杀人。这战略,不错。“ “而若曹冶仍然不能有所反应的话,至多十招,相信一切便会明朗了…“ 改“挑刺“为“扫砸“,董凉儒的长枪纵横来去,急发急收,每枪疾停时,余力之大,都会使枪身微微向前弯曲,配上前头的白刃红缨,有如什么猛禽利爪一般。 比之方才的狠辣无情,招招取命,现下的枪法,无疑是令曹冶的处境稍为宽松,但只要看一下他的表情,便可明白,这,仅是表象而已。 (变“突进“为“锁扣“,非常正确的决策,若这样下去,至多十招之内,“飞电“一定会被扣住,那么,是时候用“不忘“了…) 作着自己的打算,曹冶也是低喝一声,手上刀法忽变,连出“固若金汤“,“陛前虎贲“,“玉带环腰“三记重招,将董凉儒的枪势暂时荡开,跟着,一反手,刀锋回转,立于中路,正待变招时,面色忽地一变! 看似已被迫开的枪势,竟是如怒海回潮,蓦地复振起来,倒卷而回! “老夫就不信,等不到你变招的时候啊…“ “炎龙锁!“ 枪势一化为五,每一道也是如方才般向前弯出,只一瞬,在曹冶有所反应之前,手中的宝刀“飞电“已被那巨大“枪爪“紧紧扣住! 刀方被扣,曹冶已急急旋腕发力,要待助爱刀脱困,同一时间内,他的左手更已握拳如锥,捣向枪身,可是,董凉儒的速度,却也不比他慢。 “再来,“ “炎龙断!“ “崩!“ 脆响声中,一切,仿佛突然凝固了。 似是再当不得外来的庞大压力,长两尺六寸,以北海玄铁所铸,复经“金科玉律法“加持,号称“分山不卷,斩水不连“的宝刀飞电,轰然崩碎,化作无数比飞沙更为细小的金属碎未,如雾振开。 “曹冶败了。“ 摇摇头,沧月明,孙无法和王思千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结论。 可是,有人却不这么想。 “飞电!“ 刀毁的一瞬间,曹冶面色剧变,神情若狂,竟是无视于董凉儒的夺命枪势,如疯虎般和身扑上,董凉儒虽有枪在手,却也被他气势逼住,竟有些个透不过气,不自由主的收枪退后。 迫退董凉儒,却全无追击之意,曹冶半跪而下,双手箕张,身上泛出淡淡金芒,如磁石摄铁般,将那些如雾浮沉的碎未尽数吸回到了身上。 “别离开我,回来,回来啊!“ 似是半疯的哀号声中,那些个碎未竟都慢慢融合,渗入他皮肤中去了。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不意曹冶倒也是个情痴,可尽一杯。“ 薜涛笑道:“哦,敢情那刀还有来历么?“ 王思千笑道:“正是。“ “此刀成于约三十年前,铸刀者,据说是一个曹冶‘最爱‘的女人。“ “细节我也不知,只知道,那女人未为曹冶留下子息,她所留的,就只有这把刀而已。“ “曹冶极爱此刀,尝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之语,每逢大事,必携刀以对,自言是‘可以安心‘。“ 复又笑道:“但知道此事的人,泰半也只以为他是说说而已,那想到现下看了,倒不是虚言呢。“ 薜涛掩口笑道:“哦,这般个痴心汉子么?“ “那,现在飞电已亡,他待要怎样?“ 王思千抿了口酒,道:“这个么,我却也说不好。“ “且安心,慢慢瞧着罢…“ 似已回复冷静,曹冶止住哀声,慢慢站起。 手无兵器,可是,他的身上,却出现了一种比兵器更为“危险“的感觉。 神色已然平静,却仍有着若疯的味道在里面,曹冶死死盯住董凉儒,一字字道:“你,毁了‘飞电‘。“ 明明已是胜券在握,可当触到曹冶的目光时,董凉儒仍是不自由主,打了个寒战,道:“怎样。“ 曹冶寒声道:“某家曾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话,你听过没有?“ 董凉儒也是当世顶尖人物,两句话工夫,早将心神慑住,手上握紧倚天,冷笑道:“当然听过。“ “飞电已毁,你可是准备要去死了么?“ 曹冶嘶声道:“正是!“话音未绝,已是和身扑上! 这一下比方才又是大为不同,曹冶再无半点防护之意,拳拳出手,俱是两败俱伤的招数,虽是空手,却将董凉儒迫至步步退让! 董凉儒若有意,三招之内,已可将曹冶刺杀五次以上,但当最轻也要吃上曹冶的全力一拳时,已自觉“必胜“的董凉儒便不愿付出这等代价。 …转眼间,两人竟已缠斗到四十招了。 “有趣。“孙无法挠挠头,说道。 “明明该是董老头的上风,却被打的似是还不出手,着实有趣。“ 沧月明叹道:“但也没用。“ “奋不顾身的打法,可以吓敌与一时,却不能收功与其终。“ “曹冶的力量,已在减弱,而当董凉儒开始无惧于‘硬接‘他的一拳时,这一战,便要结束了…“ 诚如沧月明所言,曹冶的拳,已开始慢慢变“弱“了。 速度不减,气势不减,但蕴于其中的“力量“,却在急速的“下降“着。 (唔,好象,该可以了吧?) 估算着,却不敢大意,直到又应付过了二十招以上,董凉儒方下定决心。 (纵是“最强“的曹冶,也了不起只让老夫受上要静养一年的伤,现在这个已是“强弩之未“的曹冶,又有什么好怕了?) (他用的是拳,又不是刀,功力相拼,我怕他何来?!) 这样的想着,董凉儒的身形,慢了一瞬。 一瞬之失,对曹冶已是足够,欺身而上,右拳轰出,直取董凉儒的小腹! (拳中小腹,他的动作总会停顿一下,而停顿“一下“,已是足够。) (足够,把他刺杀枪下,再不得翻身。) 带着这样的计算,董凉儒聚功于腹,枪势已凝。 “扑。“ 与今天的场面很不相称,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一声兵刃穿透肉体的声音,宣告了,今日这血战的终结。 “滴答,滴答。“ 血,慢慢的向下滴着,自那两个紧紧连在一起的身体上向下滴着。 “原来,如此。“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原来,是这样。“ “刀,始终也是在的啊…“ “…曹冶,向来不喜虚言。“ “可以告诉我,这一招,叫什么吗?“ “…不忘。“ “不忘?“ “不忘。“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那未,你可安心?“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去吧。“ 左手轻推,连在一起的人影,分开了。 无力而松驰的向后倒下,脸上带着一种“认命“的神情,董凉儒自腹及胸,被剖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五脏尽数翻出。 “咚“的一声,松松的落入水中,只泛起了一点水花,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董凉儒,败死。 败死的原因,是他的“失算“。 第八级顶峰力量再加上火云软甲,董凉儒便有信心硬接曹冶的一拳,而这,便令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只因,他所面对的,并非是拳,而是,刀…。 带着一种很是复杂的神情,曹冶注目水面,那儿,一个和他缠斗多年,在某些地方实则还在他之上的大敌,刚刚沉没下去。 他的姿势很古怪,很别扭,两只手都略有些用力的向外分着。 左手提着刚刚夹手取下的“凶枪倚天“,当然不能扶腰,也不能背到后面。 至于右手…那,已不是一只手了。 小臂的外侧,以一种极为“诡异“却又“自然“的角度,延展出了宽约半尺的锋刃,沿着手臂的方向向前伸展三尺左右,青白色的锋刃,紫黑色的刀背,将一样熟悉已极,却偏又不该在此的东西“重现“出来。 没有任何斧凿痕迹,以一种最为自然的方式自曹冶右手上长出的,赫然,是已在刚才被董凉儒以炎龙断震成碎未的“飞电“。 “原来如此。“ “将所有碎片吸附入体,而后,凭着他冠绝天下的金系法术,将所有的碎片分解,聚集和重组。“ “重组起来,等待时机。“ “时机来临时,将刀锋重组,迫出体外,而已然‘久战‘和‘大意‘的董凉儒,便会被这‘一刀‘彻底杀败。“ “精彩的构想,出色的战略,怪不得,他可以将‘九曲儿曹‘这样的人收为螟蛉。“ “而现在,我还有两个疑问。“ 同样也是全神贯注的盯住曹冶的孙无法,并不将目光移开,只是道:“第一,你是在想,这刀锋,是只能在手上化出,还是能随心出现于任何部位,对么?“ 沧月明颔首道:“正是。“ “至于第二个,其实,或者,已不该叫疑问了。“ 孙无法神色甚为严肃,道:“对。“ “那一瞬,我也有所感觉。“ “锋刃入体,董凉儒其实已有感觉,濒死的恐怖,和元灵的助力,使得在那一刻中,他有了超乎想象的发挥。“ “那一瞬,董凉儒,已可用‘第九级‘的标准来衡量,而这,却仍没有改变他败死的命运。“ “‘不忘之刀‘,纵是越级挑战,也有足够的杀伤力,有此绝技,曹冶,他已有资格逼近我们的‘领域‘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曹冶将枪夹在掖下,左手按在右手手背上,轻轻摩擦,过了一会,悉悉索索的细响声中,刀刃慢慢自手臂上,融化,消失。 “曹家的人,醒来吧!“ “我们,已胜了!!“ 双手握枪,将“倚天“举过头顶,曹冶纵声呐喊着,目中,竟已有泪滴下。 喊声中,一直也双目紧闭的曹奉孝慢慢醒转,吃力的道:“文和,我,我们胜了,是么?“ 另一边,屈肘支着,努力的将头抬起,曹文远那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了真心的笑。 “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 收拾残局,扫荡战场,所有这些,完全用不着曹冶又或“九曲儿曹“来操心,只不到半个时辰,一切,已被清理完毕,曹家大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已饮下了无数鲜血的河谷。 演员已退场,观众,自然也不会久留。 “你去那里?“ “我想去西边走一遭,你呢?“ “我得回山了,秋收一过,少景老儿多半又要派人来送死,我要回去整备一下军务,不能学你自在了。“ “不过,你还不能西去。“ “我得先走一趟芹州,你得代我把那丫头押回山。“ “芹州?干什么?“ “上次说的事情,好象不太顺利,我本是让奔南去帮个手的,但既是这边的事情了了,又不远,我自己也走一遭吧。“ “那事情,你不是已让马东先去了么?再加上奔南,‘云台四帅‘中的东南两路元帅联起手来都料理不了,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要说,也没什么,可是,我就是放心不下。“ “某种象是预感一样的东西,就总把我困扰,让我必要走上这一趟才能安心。“低叹着,孙无法忽地警觉,叱道:“干什么?!“回手虚虚一抓,却拿了个空,只将一块早已布置好的木桩抓进手中。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却已是在峰下的河面上。 “爹,我想出去玩几天,你慢慢忙你的,别操心我了!“ 沧月明哑然失笑,道:“好丫头,果然够机警,会看时机。“ 又笑道:“你只管放心,她没事的。“ 他两人那是过命的交情,孙无法也不和他客气,只道:“多谢。“又笑道:“酒都留于你了,只莫贪杯便好。“方念个咒,摄阵云来,遮住身形,旋就不见了。 愣愣的瞧着已是空空如也的江面,薜涛蹙眉叹道:“曹冶,他是真痴心,还是假痴心呢?“ 王思千将空杯旋了又旋,终于还是叹道:“我可也看不出啦。“ “我只知道,和这样的人作对手,一定极是无趣,无趣之极…“ “不错。“ 洪亮而低沉的声音,横里杀出,对王思千的意见表示了赞同,而听到这“赞同“时,很奇怪的,王思千面上竟是全无欣然之意,反而神情一紧,有了戒备之意。 “你还不走,不怕误事吗?“ “无妨。“那声音淡淡道。 “众人尽皆带伤,危机也已渡过,他们自会放慢脚程,缓缓入京,我怎也来得及的。“ 说话间,那人已现出身来,立身于王思千身后那百丈石崖上,那本就高大的身材更显威武,背后一轮红日喷涌,虽将他的面孔衬的看不大清,却又平添了几分傲然之气。 似是看出了王思千心中所思,那人一挥手,道:“放心。“ “‘决剑含光‘,今天就没有出手的必要,除非,你自己有这样的坚持。“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王思千低声道:“何必问我?你心中不是早有定数了么?“ 那人沉声道:“兹事体大。轻心不得“ 王思千道:“我接不下。“ 一直也谈笑风生,口灿莲花的王思千,在这人出现之后,一言一语,变得极是小心,反有些个惜言如金的味道了。 回答虽简短,却已可让那人满意,只因,以他们两人的“智慧“来说,过多的“解释“,本就不是“必须“,而近乎一种“侮辱“。 “那么,人王,我的好朋友,我还有一个问题。“ 王思千低声道:“你若先行出手,二十招内,必可杀他。纵然他暗狙在先,四十招内,你也能杀他。“ 那人仰天大笑道:“妙,妙极,和你说话,真是妙极!“ “只是,我还想问一句。“ “好朋友,若是你呢?“ 王思千淡淡道:“我?“ “你又几时见我和人生死相搏过了?“ 那人笑声蓦地一滞,方道:“对。“ “一向以来,就从未有人见过你似方才那样去用尽每一分‘计算‘和‘力量‘去拼杀过。“ “除了‘那人‘以外,也从没听说你曾击败过那一位‘够份量‘的好手。“ “仔细想来,你能够列名‘天地八极‘,真的是件怪事。“ “不是么?就连‘第九级力量‘,这被目为‘天地八极‘的下限的东西,不也从来没有人见你用过么?“ 王思千懒懒道:“欺世盗名者,古来有之,‘老朋友‘,你又何必苛责于我呢?“ 那人大笑道:“欺世盗名?你?“ “‘好朋友‘,你便是我见过的最为谨慎和深邃的人,而说自己欺世盗名,你可是想笑死我么?“ “莫再多话了,‘好朋友‘,我相信,到现在,你该已‘感觉‘到我的意思了?“ “你也该知道,‘装傻‘这样的手段,一向都是对我没用的。“ “人王,我的‘好朋友‘,此刻,你已再无须将你的实力作任何隐藏了。“ “拿出你最强的力量,来让我这‘老朋友‘看看吧…“ 说话间,那神秘人脚下发力,只听的喀喀声响,那高大,威严,似是自亘古时便已存在,更将存在到未来无限的玄武岩壁上,竟突然自他脚下蔓延出了无数曲折裂缝,张牙舞爪,直扑下来。 王思千面色大变,怒喝道:“你…“ 怒喝声中,已然不及,轰然巨响着,那百丈石壁已然崩裂,无数大如房屋的巨石如雨落下,砸向众人,而在石雨当中,众人更可感受到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一股已在第八级顶峰境界之上的力量! 而亦是此时,王思千,他反而回复了初始的平静。 “既如此,‘老朋友‘,便让你看一看我的最强力量好了…“ 如水平淡的说话中,他的双手已然握拳提起。 “琅琊化功诀,给我破吧…“ 神色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王思千左手横握腰间,右掌高举,直拍向那漫天石雨当中! 和他的说话同时,耀眼白光,自王思千的掌上幻出,转眼之间,已是四下散开,化作一个其径数丈的巨大“光盘“,直透而上。 只是,这光盘却似是没什么用处,被它透过的巨石,仍是未发生任何变化的直落而下! 事起仓卒,除王思千外,此地就再没第二个人可以有作出“反应“的能力,所以,当王思千的拳高高迎上的时候,薜涛李青莲等人仍是目瞪口呆,竟都没人想到要避一下。 而在他们可以开始想到“应该“有所“反应“时,一切,都已不及了。 震天巨石,已坠临到他们头上了。 而亦是当他们眼前一黑,想到“完了!“时,最为机敏的几个人,才开始发现不对。 (这巨石,为何就落得这般慢?) 而随后,便是反应较慢的人,也已发现不对了。 当多数巨石正发出轰然怪响的将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时,方才为“光盘“所透巨石,却就在发生着奇怪的事情。 未及人身,已然崩碎,更不是一般的碎,而是如细砂飞秸般的肉眼难辩之细,而无论山有多高,若落下的就只是“石粉“而已,却又怎伤得到人了? 那神秘人叹道:“好,好个琅琊化功诀,果然了得!“ “只不过,老朋友,你却仍是没说实话呢。到最后,你也仍然将你的实力有所保留。“ “但是,只用第八级初阶力量,便可将我这第九级力量的一击完全化解,朋友,你就确实有‘资格‘在我面前‘保留‘。“ “可是,人王,我仍是很想知道,若我方才并非纯用力量隔空攻下,而是用‘第九级‘的有形气劲攻下,又或是使用我的任何一式拳法攻下时,你的琅琊化功诀,是否仍能将之全无痕迹的化去了?“ 王思千默然道:“你自已也明白,既然仍用‘好朋友‘这三字来称我,你便没可能用着那种程度的‘攻击‘来将我试探。“ “再这般说下去,你就只是在同时侮辱你我两人的‘智慧‘而已。“ “所以,莫再说了,如果不想作更进一步的‘尝试‘的话,你,就请便吧…“ 人散尽,山安宁,河水复归平静,只剩下半截残塔,在无声的揭露着刚刚曾经发生的一切。 一切,看似已经结束,一切,却又才刚刚开始… 帝少景十年九月,董家尽出精英,狙击曹冶于三宝府洗贪河,史称“三宝一战“,经此战后,董曹两家间历时七年的权力斗争终于告一段落,以董凉儒的身亡为标志,“邺城曹家“宣告大获全胜, 斯役,曹奉孝以“王佐断臂“之计施于自身,一举荡尽董家精英,自兹,以独臂之姿闻于天下。 斯役,曹仲康阵前突破,晋身第八级力量境界,成为“九曲儿曹“中的“最强“。 斯役,曹文远得赐董凉儒遗物“凶枪倚天“,碍于本身修为所限,他没法将复又沉眠入枪中的“尾火虎“唤出役使,但每个熟悉他的人却都相信,这,仅是时间问题。 斯役,曹冶在四大“最强者“的面前,施展出“不忘之刀“,成功刺杀董凉儒,而当“最强者“们确认了这套武学纵在越级挑战时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之后,“天下第十“这个略有些古怪的外号,开始被用在他的身上。 斯役后,几乎每个人也相信,兼有皇帝的“宠信“和压倒性“力量“的曹冶“胜利“之后,和平,便可降临很长一段时间。 愿望,是美丽的,而真实,却往往是丑陋的。 美丽的东西,通常都是脆弱的;丑陋的东西,每每有着最好的适应性。 在没人能够“全知“和“掌握“的领域内,在只有“后来者“才有办法去“看懂“和“分析“的领域内,风暴,已近。 三宝一战,虽然已是十年来最为血腥和激烈的一战,但与将来的风暴相比,却只能算是一阵轻风罢了,就连那些此刻还正在刻意的想要“引导“和“操纵“这风暴的人,也远远没有料到,在风暴完结之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太平记第一卷,结。 第一章 兽神斗混天 帝少景十年,秋,芹州,檀山。 深秋的山,是热闹的,热闹的原因,是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要活过这个冬天,就要在秋天下积下足够的本钱,弱者拣谷积实,强者杀戮饱食,手段虽然不同,每个的目的却都一致:设法挨过这个冬天,在开春之后,让自己的血脉延续。 生命,它本来就是一场战争,一场“胜者通吃”的战争。 地处大夏北部,芹州的秋,比南方诸州来的要快一些。在这个松州又或明州还能见到残花余翠的节气,檀山上,已是枯黄满地了。 “吼…” 咆哮着,一头巨熊慢慢的自树叶已十九落尽的枯林中踏着遍地金黄踱步出来,它的目标,是四头恶狼刚刚咬倒的一只野羊。 速度不快,熊追不到羊,可是,这却不妨碍它经常吃到他喜欢的鲜肉。 掠夺掠夺者,便是它的办法,对连猛虎也能击退的巨兽来说,这办法绝对有效。 一如现在,当那些也已饿了好几天的野狼不甘的露出利齿,唁唁而吠的时候,它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慢慢走近。 只一击,最前面的一头野狼已一并变作它今日食物的一部分,而这样的警告,也终于让余下的三只饿狼知难而退。 退得不远,它们知道,这巨兽不会将两只猎物一起吃光,只要耐心等待,它们,总能拣得些什么。 纵然,它们也明白,与咬口较好的野羊比起来,被剩下的,多半是那个刚才还和它们一起狩猎的兄弟,但,这并不会阻止它们的等待。 死了的兄弟,就不再是兄弟,而只是一块食物,纪念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它的价值通过生者的消化系统而继续存在。 野兽的逻辑,是简单和残忍的,却也是行之有效的,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最终在“进化”中胜出为人的,正是野兽中的“最强”。 放心撕咬着羊尸,巨熊知道,在这山中,他稳居于所有掠食者的顶端,在上位者的一大好处,就是得以享有安然的进食。 它不知道的是,任何统治,都有终结的一刻,任何在上位者,都有倒下的一天。 “更强”的掠食者,已发现它了… ~~~~~~~~~~~~~~~~~~~~~~~~~~~~ 弓弦声响,利箭越空,紧跟着,狂怒的咆哮声,令整个檀山的走兽们都在震颤。 不用看,它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能令檀山之王,巨熊,发出这种受伤的吼叫,那种事情,只有“人”才办到得… ~~~~~~~~~~~~~~~~~~~~~~~~~~~~ “喔,好硬的骨头,一箭竟然射不穿它…” 喃喃说着话的人,声音很年轻。 由头至颈,均被一块破旧黄布密密包起,只露出一双锐利之极的眼睛。身上裹了件土黄色的袍子,亦已破烂不堪,自下摆处裂开成了六七条,已全然没了遮风挡雨的用处。 “不过,也好,就去活动一下身子吧…” 说着话,他已快步的奔向面上血流如注的大熊,那在发狂时足可单独毁灭一队猎人的巨兽,在他眼中,却只是“活动一下身子”的对象而已。 右眼中插着还在微微颤抖的羽箭,却没有妨碍到这巨兽用“嗅”和“听”来将“敌人”锁定,狂怒的吼着,它反手拗去露在眼眶外面的箭身,虽然说,这令它的疼痛更剧,但这疼痛,却也令它的杀性更强。 “嗷!!” 大吼着,弓下身子,四足着地的向前飞奔,每一触地,也似是一次小规模的地震一般,令周围的大地微微的战抖。 身长有十三四尺,重达千斤的大熊,与它比起来,那黄衫人几乎可说是“小得可怜”,然而,这“小的可怜”的东西,却在带着自信的微笑,要将“死亡”带来给这庞然大物。 “擦。” 极轻的一响,一人,一兽,擦肩而过。 “沙…”两块被撕裂的黄布,慢慢的飘落下来,将那黄衫人的脸亮出。 略显方形的面庞,浓眉,朗目,只是“普通”的相貌,却因着自他身上任何一处也在勃然着和张扬着的“活力”与“生机”而显的光彩夺目起来。 而最醒目的,是他的“年轻”。 这单身一个面对巨兽也全无惧色的人,赫然,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畜生,比估计中更厉害,差点被它伤着。) 似是忘掉了背后的巨兽,这少年没有立时回身,只将右手松开来,而随着他这动作,“叮”,“叮”两声,两只仅比手掌略长一些的银色短箭自指缝中掉落到地上。 箭尖都已染红,却只有寸许长的地方有染。 (嗯,清蒸熊掌,再加上酒渍熊胆,总算有两道象样的菜招待几位叔叔了,爹一定很是高兴呢。) (一会儿喊爹来,一起把皮剥了,给他褥一身袍子过冬,再割几块好肉腌上,能吃到过年呢,至于剩下的,就分给大家好了。) 盘算着,那少年转过身,而这时,那已僵立了好一会儿的巨兽,也终于扑倒在地。 脖子上露着两点鲜红,它,已死了。 虽只受了两处极轻的“割伤”,但当被割断的是左颈侧的大血管和再偏里一点的气管时,再强健的巨兽,也只有黯然倒毙的份儿。 看似简单的一割,但能在疾如白驹过隙般的一瞬间贴近这庞然巨兽,更在不令自己受到伤害的同时以最为准确的手法完成效率最高的一击,那战果,已不是单用“武功”所能衡量,而是智慧、勇气、力量与敏锐的完美结合。 很快的,那少年已将四只熊掌解下,将熊心和熊胆取出,又灌了满满一袋犹温的熊血,方恋恋不舍的自那巨兽边离开。 不远处,逡巡着的野狼,已从三头增加到七八头了。 庞然大物,不是那少年一人所能尽携,在尽可能的将精华取出后,他便要离去找人,而在他回来之前,一顿饱餐,总是可以冀望的。 只敢冀望于熊尸,这些贪婪的饿狼,还没勇气来试探这少年,虽是兽类,但求生的本能却令他们明白,只用一招就能杀掉巨熊的少年,要把他们杀掉,绝对,用不到一招… 将走,忽又站住了脚步,那少年回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远方。 已是急不可待的狼群正待扑上,却被他的一个回身生生骇住,虽然,他根本就还没有看向它们。 (这味道,虽然淡,可是…绝对,是血的味道!) (不是兽血,是人血!) (有人,受了重伤!) 精神猛然一振,再不管那些已几乎有些眼巴巴的饿狼,那少年快步奔向北面山上,转眼间,已消失在林间不见了。 (向前,右边,是这边的小道,再往里,近了…) (对了,是这里!) 站住,却又开始怀疑,四下张望,少年的眉,困惑的锁起。 (明明是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除去半人高的枯草,便是几棵树叶尽落,只余畸偻枯枝的老树,然后,就只有如羊群般四下分散,大小不等的淡白色石头。 这处地方少年虽不常来,却也曾有所收获,而和他的记忆相比,这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人为的变动,换言之,在他上一次来此狩猎之后,这儿并没有别人来过。 (可是,那味道?) 而当再度努力想要锁定位置时,少年却发现,不知何时,那味道竟已完全消失,不复存在了。 相信自己的判断,少年不死心的细细审视,很快,破绽终于被他发现。 (那块石头,上次好象没有吧?) 严格说来,那并非一个破绽,事实上,除去那少年之外的任何一个,基本上都没可能将之发现,因为,怎看也好,引起少年注意的那块大石都与其它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破绽便是,它,本来不在那里。 可这,对那少年已足够。 五六岁起便随着父亲在这山上狩猎,十余年来,这檀山的边边角角,没一处他不熟悉,没一处他没到过,突然多出的一块大石,又怎可能逃得过他的注意了? 围着石头转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正在无法可想时,在石头上不经意的一扶,却带来奇怪的后果。 触手虽也坚冷有如石质,可紧跟着,石面,突然崩溃! 几被闪倒,那少年吓了一跳,耸肩收腰,顺势向前翻了个跟头,跃过大石,稳稳站住,再回头看时,那大石,竟已然崩坏成了千百碎片,而每一块碎片,更快速的颤抖和萎缩着,消失在空气当中。 奇怪的景象,却没有吸引住少年的注意,因为,他一直在寻找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本来是石头的地方,现在,是一条身长超过八尺的彪形大汉,一动不动,双目紧闭的躺在地上,面色极为灰黯,每一呼吸间,口鼻处都有血沫溢出来。 那大汉胸腹间血肉模糊,烂成一片,有些地方连森森白骨也已露出来了。 (这是什么东西咬的?我们檀山上,可从来没有这种猛兽啊?) (他连“幻术”也会用,有趣的紧,回去问问爹爹…啊哟,只怕惹祸啦!) 心念转动,那少年忽地面色大变。 这大汉虎背雄腰,肌肉健硕,多半也是会家子,而重伤之下还能用幻术掩饰自身痕迹,更非寻常人物可为,却也被伤成这样,那伤他的,又该是何等厉害? (他本来藏的好好的,却被我不小心撞出,要是现在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追来的话,岂不是我害死他了?) 这少年生性善良,原以为是有寻常路人被野兽所伤,才全力赶来,现下一看情景,自知所料全错,却又不忍心就这样将那大汉丢下,要知他此刻已是全无知觉,半点自卫之力也无,就这样留在这里,莫说那将他重伤的猛兽不知何时会来,只怕转眼就被野狼之类的分而食之了。 生性仁厚,虽萍水相逢,也看不得人客死山间,那少年在附近寻了个小小山洞,将那男子拖进去,又在附近找了些干草枯枝之类的推在洞口,心道:“再怎样的猛兽,总是怕火的吧。”又觅处山泉打些水来,却不敢喂他,只在那男子脸上手上不住的擦拭,心道:“爹爹说过,伤重之人不可喝凉水,看他模样,该也是个高手,身边自该有些急救之物,待我弄醒他,让他自救一下,撑一会,我回去喊爹爹来带他回家再慢慢医治吧。” 怎奈那大汉似受伤太重,任他百般努力,总不见醒,那少年渐渐焦躁起来,忽又想道:“啊哟,我耽误了这许多时间,那头大熊可不要被那些饿狼吃光了么?” 猛可里一拍大腿,喜道:“哎,怎地把这东西忘啦!”忙自腰间把先前那灌满熊血的皮袋取下,心道:“爹爹曾说过,刚取的熊血,力气最大,和人参差不多,死人也能吊回口气来,何不试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捏开那大汉下巴,另一手提起皮袋,咕咚咕咚,足灌了小半袋下去,他也只是粗知医理,不知该用多少,直灌到那大汉连鼻孔中也有熊血倒喷出来,方才住手,又在那大汉胸口慢慢推拿,助熊血下去。 他本也只是抱着“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吧”的心理权且一试,那想到果然有效,不一时,连咳数声之后,那大汉竟是悠悠醒转, 那少年喜道:“你好啦,你叫…”话没说完,那大汉双目圆睁,蓦地扣住少年右腕,叱道:“姓英的在那里?!” 那少年大惊之下,右手本能的拧腕反扣,口中道:“我怎知道什么姓鹰的姓雁的,你这人…”一语未毕,只听扑的一声,那大汉竟被他一把拧起,重重抽在地上,顿时又昏了过去。 那少年原非寻常庸手,这一下情急反拧,全不留力,那大汉身负重伤,早如残烛败灯,那里还堪再用?自是一合即败了。 虽胜,却不觉喜,那少年晃晃脑袋,苦笑道:“好好说话不成么,非要这样…唉!”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又蹲下来,复又给那大汉擦脸擦手。 这下却不比方才,那大汉竟是再不清醒,便连咳声也渐渐弱去,显见得是不大妙了,那少年眼见如此,心道:“这可怎办,要不,还是去喊爹来吧。”站起身来,方要走时,忽觉眼前一花,面前竟蓦地多了一个人在。 那人身材甚高,束发脑后,神色冷冷的,披了件兽皮袍子,也不通姓名,便道:“多谢。”说话间,已自那少年身侧绕过,蹲到了那大汉身侧,细细察看一下,旋就取出一粒药丸,塞进那大汉口中,又将那大汉两手握住,不一时间,那大汉额上沁出汗珠,面色复转红润,已是比刚才好的多了。 那少年生来胆大,见此情景大感好奇,索性又转回来,也蹲下来,笑道:“他怎样啦?” 那人扫了他一眼,道:“死不了啦。” 又道:“你怎遇见他的?” 听那少年详细说了,那人托着下巴沉吟道:“哦?姓英的?” ‘倒也对,看伤势,确象是英家的兽神诀。” “可是,这里,该还未到’渭水英家’的地盘啊?” 又蹙眉道:“英家势力非小,但可以将马兄弟败成这样的,便是那什么’四强武者’也没可能办到,必是合击又或暗算所致,只不知,到底是那几个?” 正自言自语间,那男子忽地眉头一皱,直起身来,慢声道:“请。” 那少年不明就里,奇道:“客气什么,你…”忽有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道:“好。” 那声音虽不大,却极是浑厚,偏又带着一股子极为难言的味道,那少年虽然胆大,但一听这人说话,不知怎地,却忽地觉得背后冷气串上,极不舒服,不自由主的,便想向那红袍人身后躲去。 那人自是不会似这少年般没用,右手微展,将那少年揽到身后,并那壮硕男子一起挡住,盯着洞口,慢声道:“霸气冲宵,邪狂慑魂,的是英家’兽神诀’没错。” “四强武者当中,你是那一位?” 踏,踏。 缓慢的脚步声,稳定而从容,不象人的节奏,倒似是雄狮猛虎猎食前的准备一样。 “英家,兽神诀,你都猜对了。” “可最重要的一句,你却错了。” “我,并非英家’四强’,而是‘最强’。” “杀你的人,黑武英正。记住了么?” 那人面色微变,道:“哦,你便是英正?”声音中已微有讶意。 旋又冷笑道:“要杀我?你可知我是谁?” 那声音仍是毫无变化,沉声道:“我当然知道。” “马流奔巴,云台四帅,你们,乃是云台山孙无法座前最为信重的四路统兵元帅。” “传说中,你们每个也都有着第八级力量在身,而混天七十二变,你们也都有学得。” “但你想过没有,连在你们四人中号称第一的’东路元帅马赤心’,也只能接我七招,便被重伤如此,杀你这‘南路元帅奔如雷’,我又有什么不行的了?” 奔如雷面色再变,复又冷笑道:“说什么大话?” “你也不过是区区第七级上段力量而已,能将马大哥伤成这样,必是暗狙,而现在,你我平手对敌,没有帮手在侧,你还以为可以得计么?”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笑。 “哦?” 冷笑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英正,终于出现。 高大至似要触到洞顶,赤着臂,交抱胸前,松松披着件淡青色大褂,方一出现,一股似是要吞食天地的狂霸气势,已是汹汹而出,迫近过来。 给人最深印象的,则是他的面孔:一张明明只是二十六七岁年纪的面孔,却写满了”刚劲”与”强横”,而一道自他的右眼角斜斜延伸,占据了整个右脸的三角形赤红伤疤,又为他平添了几分与年纪全不相称的“凶狠”。奔如雷原也不矮,但与英正相比,却还是矮了几分。气势上更是没法相比,那少年虽被他挡在身后,却仍觉得阴气森森,极不舒服,心道:“这,这家伙是什么人哪?” 明明有着更强的“力量”和胜出的“自信”,可是,当与英正面对面的立着的时候,奔如雷的心底,却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寒意,不知怎地,一阵恍惚,他竟觉得,面前这比他足足小了十一二岁的年轻人,竟不类人,反而象是一头“凶兽”来得多一些。 一头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纵横天地之间,用爪牙来将“恐惧”深植入太初之民心底的“凶兽”。 (英家兽神诀,本就是依托狮虎凶兽之态所创,但能够练到这种地步,就是英家之主,“青武”英异人怕也未够,这小子,难怪这么自大!) 渭水英家向有“四强武者”之称,得此称号者,必为全族之菁,奔如雷行走天下多年,与现下位列四强的“青武”英异人和“白武”英穆都交过手,自觉也只在伯仲之间,若是生死之战,自己还该胜算稍大,是以并不怎样把这只是位列四强之未的“黑武”英正放在眼中,却那想到,他会有这般骇人的气势? 盯视了奔如雷一会儿,英正忽地咧嘴一笑,道:“好,很好。” “只凭脚步声便判断出我只有第七级上段力量,你比马赤心更‘精细’。” “而现在,我也已不打算再用语言来让你相信,只有第七级上段力量的人,可以这样的重伤一个第八级初阶的高手。” “野兽从来不说话,做事的效率却比人更高。” “炼狱暗豹,地府饿虎,去,给奔南帅一个‘证明’罢…” 那山洞并不大,而在英正说话之后…便,显得更小了。 本是安静的空气,开始急速的旋转,而慢慢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开始在英正的两边出现。 左手,无数漆黑光束自虚空中涌现,高速旋转的同时,它们更不住的碰撞和相互融合,纠集在一起,风越转越快,纠集而成的光团,亦越来越大,更在慢慢的伸展,和变形,很快的,一头长约七尺,遍体幽黑,只两眼闪着宝蓝色诡异光芒的黑豹,已默不作声的趴伏在了地面。 右手,本是不可见的旋风,在将地上的碎石和沙砾卷起之之后,慢慢已能看清外形,而随着风力的加紧,沙石不住磨擦,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更渐渐的被磨至迸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火花,其中,更有隐隐的白色光芒暗伏。火势渐大,渐猛,很快的,再分不出具体的沙石,那旋风已变做一股赤红色的火旋,而如同左边一样,旋转的同时,形状也在不住的改变,到最后,昂然立在英正右手的,是一头身长九尺,形状魁梧,却只得森森白骨的“死灵猛虎”,连接骨髂的,尽是碧绿色的如绳火苗,只头骨的两个深陷眼窝中各烧着一团炽热而可怖的红色火苗,权充了这猛虎的眼睛。 恶战将即,奔如雷反而恢复了应有的冷静,右手五指屈伸,一个短短的圆筒自衣袖内滑出,掉进手中。握紧它,奔如雷沉声道:“请。” 说话间,那圆筒前端寒芒暴现,青白色的锋锐疾吐而出,化为一柄奇形长剑。剑光流走不定,寒意也随之四下扩散,那少年穿的不多,被寒气一侵,不觉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忙将衣襟又拉紧了些。 英正嘿嘿笑道:“久闻云台山‘冰天霜剑’可以冻气为冰,结霜成剑,号称天下奇剑,今日得见,果然有趣。” “只是,云台山真正驰名天下的,还是孙大圣的‘混天七十二变’,常闻说四路元帅各有得传九变,奔南帅又何苦吝于一展呢?” 奔如雷虽为上手,却也不敢大意,双手握剑,斜斜挡在身前,冷笑道:“早用了,是你孤陋寡闻而已。” “所谓‘冰天霜剑’,其实便是‘混天七十二变’中的‘冰霜变’…”忽地面色一变,喝道:“好胆!”一剑挥出,却是斩向身前地面! 剑落下,地面暴裂,但,与奔如雷无关。 剑光及地之前,地面已自内暴开,一头大如水牛的灰狼刚刚自破土而出,却正遇上当头而落的森寒剑光,连嗥叫也没来得及一声,早被一剑斩开,旋就化做无数灰色纸片,四下炸开了。 英正大笑道:“好,好!” “知道么,马赤心便是被这‘噬漠苍狼’所伤的。” “敢情说,你,其实比他更强么?” 奔如雷冷笑一声,道:“说什么七招八招?不还是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胜了马大哥的!” 英正却怪笑道:“是么?” “那,你告诉我,当你出剑时明明已有破绽,为何,我又不教黑豹和魂虎去攻你了?” 奔如雷冷笑道:“那谁知道你,问我做甚?”心下却甚是担忧。 方才他出手斩狼时,原也有提防到英正会趁隙突击,早有留下三分力自保,而虽然预料中的“突击”并没有出现,但一直留心的他,却可以知道,在刚才,剑光碎狼的一瞬间,那黑豹把身子蜷起,翻了个跟头,那魂虎却后腿蹲下,大嘴张开,长长的对天打了个呵欠。 灵活而自然的动作,在向奔如雷提示着这样一个“事实”,英正,他就有足够的力量来将三头凶兽一齐推动,而刚才之所以没有出现虎豹合击的景象,那也只是由于英正还“不想”而已。 已先行留意,又有着力量上的优势,纵是三兽齐攻,奔如雷也有足够信心将之尽数斩下,但是,英正的“不攻”却比“齐攻”更为严重的将他“干扰”和令他“担忧”。 (这小子,刚才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利用,到底是想干什么的?) (难道说,他真有足够的信心公平败我?!) 经验极丰,自知再说每句话也只会是助长对方的气势,更大有可能只是来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冷笑之后,奔如雷再不开口,身子微弓,双手握剑,以一个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姿势来将身后的马赤心和那少年一起护住。 一来不知对方深浅,二来还有两人要护,生性谨慎的他,决定先以“守势”来观察和等待,怎说也好,他终究还是有着凌驾于英正之上的“力量”,只消不中暗算,败的,便不该是他。 出奇的,英正却也没有任何要出手抢攻的意思,仍是抱着臂,冷笑着,看着奔如雷。 两人僵持了一会,奔如雷渐渐焦躁起来,想道:“这厮在干什么,消磨时间么?” 复又想到:“此处本就不是英家的地盘,看这小子样子,也不象是在等待后援,那…他却是在想什么那?!” 忽又想道:“妈的,他若是晚到一会,能问一问马大哥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就好啦。” 英正忽地笑道:“莫乱猜啦。” “不说了么,马赤心,他是在和我对阵时,被这‘噬漠苍狼’伤着的。” 又叹了气,笑道:“只是,瞧来你比他精细多了,那一下竟没伤到你,可惜,真是可惜。” 奔如雷心事被他一口道破,心下骇然,想道:“这厮好毒的眼力!”却是一发的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两人再僵持了一会,天色渐黑,吱吱喳喳的声音响起,石壁上的洞隙渐渐有了动静。几个毛茸茸的脑袋伸出来,左右看了看,却不敢造次,又乖乖的缩了回去。 对蚊虫来说,蝙蝠固是再可怕不过,也再可恶不过的“强者”,但此刻,一种非语言所能表达的警示却令它们懂得,要想看见明天的月亮,那么,就最好还是乖一点,忍一点的好… 英正打了个呵欠,笑道:“奔南帅,这般站着,真是好生无聊呢。” “有几句话,不知奔南帅想不想听。” 奔如雷并不答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道:“说什么?” 长时间的对峙,令他开始渐渐感到“疲乏”,口中慢慢发干,就连每一口的呼吸,也似是比平时更为辛苦。 那少年被两人所散的阴气寒劲所侵,更不好受,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心道:“这两人,都好邪门啊。” 英正嘿嘿笑道:“听方才奔南帅说话,看来也不是第一次对上我英家兽神诀了,但兽神诀的精微妙处,不知奔南帅知不知道?” 奔南帅闷哼道:“有话就讲,少卖关子。” 英正笑道:“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 “兽神诀共分九式,各有形相托付,威力强弱,所长所短各不相同,那也罢了。” “既称兽神,便不能若寻常狮虎般只识用爪牙攻杀,九大兽神,其实各有破敌异能,这一点,不知奔南帅知是不知呢?” 奔如雷心下凛然,想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却觉得背上渗汗,极不舒服,深深呼吸了两口,方才好受了些,心道:“妈的,老子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这样,这小子当真邪门的紧。” 英正又邪邪笑道:“譬如说,‘噬漠苍狼’能遁土而行,虽不得远,但近身突击,却实是难御难测。” “至于这‘炼狱暗豹’,除了身快牙利之外,最厉害的,还是能够化身为雾,阻绝对手五感,对付真正高手虽不大管用,但群战的时候,那便有用的紧。” 那少年凝神听他说话,却觉得越来越是头昏,猛然精神一振,想道:“啊哟?!我怎会这样,难道他在放毒?!” 而此时,奔如雷也已怒吼道:“妈的,你做了什么?!”吼声中,冰剑横掠,全力劈出! 英正大躲不闪,仰头大笑道:“发现了吗?” “可惜,已晚啦。” “‘豹’,为我杀了奔南帅罢…” 随着他的说话,那一直懒懒蜷缩的黑豹忽地弹起,直扑出来,双爪合扑,竟是要来锁拿奔如雷的剑身。 奔如雷冷笑道:“放肆!”吐气发力,再增一分力量,转眼间,森寒剑刃竟又暴涨三分,重重斩下! 第八级初阶力量的全力一击,对上以第七级上段力量驱动的”幻兽”,在奔如雷的心中,就该如方才对付那苍狼般一斩而破,将那一直也不“后退”的英正“教训”,可是,爪剑相接时,面色大变的,却是奔如雷! “崩。” 长四尺,厚三分的冰剑,被黑豹双爪合击,抓的片片碎裂,四下迸飞,而若非奔如雷见机的快,抽身急退,紧跟而来的狠狠一噬,大有可能已将他“伤到”。 方退后,右手回旋,比方才刚长及更利的剑刃已然重吐,对于“聚气为剑”的冰天霜剑来说,只要使用者还有“力量”在身,毁多少次,也不是问题。 可是,那力量,却已经在变“弱”了… 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虽然大口的呼吸着,却总没有平日那种清爽和痛快,而每一呼吸间,奔如雷也都感得,自己的力量,正在快速的衰弱着。 (怎会这样?是毒?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又是用得什么毒?!) 闭住呼吸及每个可以控制的毛孔,奔如雷更将三十年苦练的玄功聚起,在体内急走大小周天,想要将毒素“捕捉”和“控制”。 可是,一切,徒劳无功。 没有任何收获的同时,那种“胸闷”和“无力”的感觉,更变至越来越强。 而英正,仍是没有抢攻。 “奔南帅,现在,你是否猜到些什么了?” “哈,你猜到了,从你那愤怒和不甘的表情中,我就知道你猜到了。” “但是,你又能怎样?” “不错,‘地府饿虎’的异能,便是布毒,布一种无色无味,任何生命也不能抵御和克服的毒。” 似是在为他的话作些佐证,轻响着,先前倒挂在石壁上的蝙蝠们一只只的开始“崩溃”,无力的松开双脚,摔落下来。一落到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却仍是原来的颜色形状,并没什么变化。 “而现在,你还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就这样忍着,等着,等到再支持不住,毒发身亡。” “另一个,是过来和我拼命,还有五六成力的你,拼死一击,或能夺路而逃,甚至有可能将我重伤。” “只不知,奔南帅要选那一条路走呢?” 奔如雷冷笑一声,硬闭住气,心道:“这厮说话,明摆着是激我仓皇出手,决不能中了他激将之计。” 又想道:“方才说话,决不可信,若真有这般可怖异能,英家也不会没落几百年,必然另有古怪,只要找出了,今日尤有转机。” 忽又想道:“我倒是还行,只不知那小子怎样了,若是这般胡里胡涂死掉,可对不起他的紧。”却虑着英正虎视在侧,并不敢分心看顾。 那少年是早已经头昏眼花,极不舒服,只一颗心犹还明白,不肯甘心,不住的在想道:“这,这是什么毒啊?怎地连最起码的道理也不讲?” 忽地一只蝙蝠闪过眼前,急急振着翼,向外飞去,却只飞出几步,便砰一声落在地上,哆嗦几下,眼见得不活了。 那少年精神一振,想道:“这一只怎地未死?”不觉抬头向上看去,方发现洞底上还有四五只蝙蝠在,都正战战兢兢的缩作一团,心下又是一怔,想道:“这几只,怎地也没死?”猛地里眼前一亮,想起一事,心道:“啊呀!原来如此!” “奔大侠,你跳起来,快跳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急呼的同时,那少年已先以身作则,几下攀援,已吊在洞底,脸色果随就好看多了。 急变突生,奔如雷一时间犹还摸不着头脑,英正却已面色大变,怒叱道:“找死!”右手一挥,那黑豹已如箭掠出,直取那少年胸膛! 那少年吊身空中,本就没法移动,眼见那黑豹扑来,实是没法可想,便连松手下落也已不及,索性两眼一闭,心底苦笑道:“我不会便这样死掉罢!”耳听得“铛”一声大响,跟着一声兽嗥,极为惨怒,心下大定,想道:“好啦,没事啦。”睁开眼睛,果见那黑豹已被斩得七零八落,奔如雷精神熠熠,双手各执着一柄冰剑,挡在自己身前。浑没了方才的疲乏样子。 英正面色数变,终于冷笑道:“好,很好。” 奔如雷沉声道:“地府饿虎的异能,怕不是毒罢?”说着话,已又落下。 英正笑道:“的确不是。” 奔如雷寒声道:“地府饿虎的真正异能,是否是‘风’?” 英正耸耸肩,笑道:“对啦!” 又笑道:“人也好,兽也好,要活下来,都离不了‘风’,而这地府饿虎眼中的两点鬼火,只消一杯茶的工夫,就能将这山洞中的‘风’烧的差不多了。” “我们早已发现,若没了‘风’的支持,便是个铁打的汉子,也运不起力,撑不下去的。” 奔如雷道:“虽这样,但你离洞口较远,要得补充,终是比我们容易一些,自然也能撑的久些。” 英正笑道:“正是。” 又叹道:“‘活风’轻清上浮,这一点我们早已发现,但反正被困之人,从来也都没谁看穿过此点,是以也未真正花心思去将之克服,没想到,今日却栽在这小子手里。” 说着话,那“地府饿虎”打了个滚,消失不见了。 “只是,这却还是无改于今日的结局。” “奔南帅,死在这里,仍是你唯一的结局啊。” 奔如雷冷笑道:“死在临头还口出大言?”忽地面色一变,怒道:“你!” 一旦识破了真正困锁自己的手段,奔如雷自不会坐以待毙,要将洞外的新鲜空气度入,对精修“风流变”的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此刻,奔如雷却突然发现,空气虽在流动,但其中,却忽又没了他最需要的“活风”! (这小子,他用魂虎把洞口堵死了?!) (但这样,他不也没法扑充了么?!) “对,我的确是无法补充。” “可是,我就相信,在我不支倒下之前,我一定能先把你‘击倒’” “以命为注,若赌输的话,英某颈上人头,便付你好了…”奔如雷心下大骇,想道:“这小子,他是疯得吗?!”却也知没法可想,大吼一声,右手寒光暴现,直吐出七八尺远,左手上却是金光四射,若披重甲,正是“混天七十二变”中的“金身变”。 那少年见势不妙,想再纵身到洞顶补充一下时,却发现那些个残存的蝙蝠已扑扑索索的掉落下来,不觉眼前一黑,想道:“啊哟,这下可真完了。”晃了几晃,终于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地上。 “呔!” 金光绽放,将正死死咬住自己左手的‘噬漠苍狼”强行震退,右手连挥,正是奔如雷的得意杀技。 “冰天霜剑,霜灭四野!” 过百剑光纵横攒刺,在将“炼狱暗豹”撕碎如纸之后,它们更将英正困锁其中,而面对之,英正也不敢大意,双手抱肩,气势凝住。 “极北熊霸,给我破罢!” 吼声中,一头大如小楼的半透明白色巨熊出现,将英正护进腹中。 七成以上的霜剑在碰到熊身时便被立时震碎,而余下三成犹能保持“形状”和“杀伤力”的霜剑,在嵌入熊身之后,“速度”与“力道”也被削弱至只有原来的不到五成,在巨熊的双掌拍击之下,很快的尽成齑粉,对英正可说是半点威胁也无。 金光再闪,却是幻作刀形,在将这次是分作两侧来攻的苍狼斩杀之后,奔如雷咬紧牙关,右手发力,衣袖忽地崩的粉碎。 (唔,比之方才,苍狼的力量已下降了至少五成,否则的话,我这已严重变弱的“金身变”该没法将之斩落。) 没有了空气的补充,两个人的力量都在快速的衰落着,而实际上,此刻两人所出的每一招一式,已连各自顶峰状态下的三四成也保证不了,可以说,现在,两人所比拼的,已不是“武技”,而是“耐力”。 能够多忍一个“弹指”的人,或许,就会是今日的胜者,而没有把握自己会是这个人,奔如雷,已决心要在“结局”到来之前将这一战结束。 “混天七十二变,惊雷变!” 狂吼着,奔如雷的双手上各各泛出青紫色的光华,当双手握在一处时,比手臂更粗的炽白色的光柱,便暴绽而出,喷向英正。 “来得好。” “毕其功与一击,这也是我的打算。” “极北熊霸,给我接着它!” 幻白色的巨熊再度出现,双手如抱,将喷涌不已的炽白雷柱死死搂住。 与分散成千百度的霜剑威力完全不同,方一抱住,巨熊的胸口已被烧灼成为焦黑一片,同时的,遁身于巨熊腹中的英正,也是身子一震,几乎吐出口血来。 口角溢血,但英正的脸色却全无担忧之意,事实上,他的笑容,甚至比方才更为邪异和可怖。 “若如此,我便赢定了…” 被他的“强韧”困扰及被他的说话“干扰”,奔如雷啐道:“说什么梦话!”心里却是好生担忧。 (妈的,这样下去,我撑不了多久,这小子,怎地这般能忍?!) 英正双手握拳,身子绷得紧紧的,狞笑着道:“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懂。” “战斗这东西,能够决定它的结果的,有三大要素。” “力量,智慧,斗志。” “力量,我暂不如你,智慧,你远不如我,而说到斗志,南帅,我却敢夸一句话,这世上,没几个可以比我更强。” “我敢说,纵然我不能支持的昏迷倒下,可这由我的意志所凝的极熊,却仍是会象现在这样把你死死拖住,直拖到你死啊…” (混,混蛋!) 只敢在心中默默咒骂,奔如雷,他已必须要节约每一点力量,而当他看见对面那写满了兴奋和疯狂的面孔时,不甘,更是悄悄的在心底泛起。 (妈的,若换个人,早就倒下了,连三成力也没有,还能硬接住我的“惊雷变”这么长时间,好家伙,真是…) 真是什么?暂时不得而知,因为,奔如雷的“思想”,已开始“混乱”和“中断”。 眼前发花,再看不清英正的面孔,奔如雷知道,自己,已将倒下。 (可恨…) 不服和不甘着,云台山南路元帅,奔如雷,败。 在奔如雷倒下又过了将近十七个”弹指”之后,英正仍然没有将魂虎收回,苦苦支持的他,脸色已如死灰,但嘴角,却仍有笑容。 纵在生死边缘,黑武英正,也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挑战和锻炼自己”极限”的机会。 “呼…”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颓然倒下,大张着嘴,英正以近乎疯狂的动作大口呼吸着。而很快的,他的面色复现红润,本来睁得几乎要崩出血来的眼睛,也渐渐回复为一个较为“正常”的模样。 与他的快速回复相比,奔如雷等三人虽也同样得到了新鲜空气的补充,但几近枯槁的马奔二人暂时仍没法最大效率的来汲取能量,依旧昏迷不醒,最先有动静的,反是那胡里胡涂被卷进事中的少年。 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次肌肉收缩,英正却已注意,而狞笑,也很快出现。 “小子,你可醒了。” “几乎坏我大事,若不等你醒来,再给你一个最为‘残酷’和‘屈辱’的死,却又怎对得起我了?” “今天,不会有任何人死,而若果非要有一个的话,那,也只会是你。” 突然其来的说话,令英正在全无防备之下猝然回身,转身的同时,防护能力最强的“极北熊霸”已在他身周凝起。 “谁!” 结果,没有人。 似乎是响自耳边的说话,转回身后,却见不着人。 用尽全力去感觉,却全然抓不到那说话人的所在,这种感觉,原本该是极为可怕,但英正的嘴角,却又泛起笑意。 “你,终于来了呢…” 说着象招呼一样的话,将力量散去,英正转回身来。 而一如所料,那说话人早潜入洞中,已在探视奔如雷和马赤心两人的伤势。浅浅白气正自他的双手上漾出,度进马赤心的眉心,而白气每入一分,马赤心的脸上便多得一分血色,腹间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也就奇迹般的收得一分。 虽瞧不见面目,但那丛披乱发和赤膊黄衫,却已几乎成了这人的招牌打扮。而右臂上刺的两个小小篆字,更足以说明这人的身份。 “孙无法!” 以着一种极为兴奋的口气,将面前这惊世强人的名讳叫出的同时,英正,他并没有选择“逃走”。 咆哮着,“极北熊霸”再现,恶狠狠的扑向犹未回过头来的孙无法。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知好歹么?” “极北熊神变,给我去罢…” 低低吼声中,另一头与“极熊”有几分相类的巨熊平空出现,而很快的,它已证实,两者间,也仅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一掌便将对方的两掌尽数扣住,再追加当头一击,方才似是沛莫能破的庞然巨兽,脆响着,被打散做了无数飞白。 看似是以力强欺,但英正却能感到,对面那“熊变”所含的力量,甚至比自己更低,仅只是第七级中流力量而已,可是,在更为“精确”和“有效”的控制之下,较弱的一击,却可以将自己的“极熊”轻易粉碎。 强弱之势分明,对任何有起码聪明的人来说,也该趁着孙无法犹在专心为马赤心施救,还未回身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可是,英正,却很显然的,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破地天鹰,噬漠苍狼,去!” 急速的,大如车盖的灰鹰自英正背后的黑暗中掠出,双爪闪耀夺目死光,扑向孙无法,而与之同时,地面的波动,更在说明着那可以“遁土”的恶狼已在高速潜行。 “不知所谓的东西…” “金翅大鹏变,破。” 轻响着,双翅展开几有丈余的金鹏在孙无法的肩上出现,飞起,金翅一振,已将灰鹰拍的粉碎,更顺势掠下,“噗”一声双爪插进地面,跟着扬翅飞起,爪上血淋淋的,握着的却是颗狼心,竟已将那遁土恶狼一把抓杀! 长长的吁出口气,孙无法直起身来,却仍未转身。片刻工夫,马赤心胸口的伤口竟已愈合的七七八八了。 “很强的力量及出色的技巧,已不下与比你多练了二十年兽神诀的英异人,‘最强’之说,并非自夸。” “可是,若要与我为敌,这样的力量,却还是和送死没什么差别,你很明显是一个聪明人,该不会连这也判断不出。” “是了,我就能感到,你有一种‘自信’,一种我不会杀你的‘自信’。” “的确,今天,我不想杀任何人,只想救人,纵然现在,在你这样的‘无礼’和‘挑衅’之后,我暂时的,还是不想杀你。” “但我却很感兴趣。” “你,是凭什么认定,我,不会杀你的?” 死死盯着孙无法的背影,英正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邪异而古怪的笑容。 “你的‘熊变’,很象我的‘极熊’,是吧?” 全不回答孙无法的询问,却突然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诘问,更奇怪的是,这无礼之极的事情,却仍未能让孙无法动怒,只是淡淡的道:“唔?” 英正忽又道:“当今天下,论到第一高手之位,都说是沧月明沧先生,而说到见识广博,精解百家长短,那却还是首推孙无法孙大圣。” “在下斗胆,想要请教大圣几句,我英家兽神诀之秘,您可知道?” 孙无法冷哼道:“说。” 英正脸上挤出一丝邪笑,道:“英家兽神诀源于上古,共分九式,各各依托一种凶兽,这些个,英先生当然都知道。” “但兽神诀当中,还有第十种变化,请问,孙先生知不知道呢?” “哦?” 虽不见表情,但孙无法的声音中,却已很明显的有了好奇之意。 “你,是听谁说的。” 英正微笑道:“谁人所说,这暂且不论。我还知道,这兽神第十诀,名称虽已不详,却是以龙为托。” “龙为鳞虫之长,这第十龙诀变化的威力,也远远胜出了另外的九诀变化。” 忽又道:“先不说别的,三千年前,我渭水英家入主帝姓时的家主,帝荥芎,孙先生总是知道的罢。” 孙无法冷哼道:“废话。” ~~~~~~~~~~~~~~~~~~~~~~~~~~~~~~~~~~ 的确是废话,因为,纵放到整个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里来数,帝荥芎这个人,在渺若星河,数不胜数的众多智者强人中,也始终是被认为可以列名在“最强”的十人当中,及“最神秘”的二十人里面。 三千三百年前,“英峰陈家”的统治开始衰落,兄弟争权,骨肉无亲,七八名实力相若的亲王互不相让的结果,是天下开始进入绵延近百年的乱世,八十二年的时间中,仅自称为帝者便先后计有四姓十一人之多,自许王爵的更是多达半百,规模在万人以上的争战,平均月余即有一起,烽烟交作,地不暇耕,那时的大夏国土,真可说是没一块乐土可逃,没一处桃源能遁。 而将此乱世结束的,便是帝荥芎。 大正王朝有史可载的记录中,第七个能够召唤“顶级神兽”的人,和第二个能够召唤“龙”的人。 第一个能够召龙的“人”,每个大正王朝的子民也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就是大正王朝的创立者,将大夏国土自八百年乱世中“结束”的人,大正始帝,帝轩辕。 有此背~景,便不难理解,当帝荥芎踏上历史舞台时,会受到何等的“崇拜”和“欢迎”。说底,大多数的民众并不介意究竟被谁统治,他们,便只想要一个“够强”到可以将乱世终结和令野心者们安宁的“主人”,而非什么“贤王”又或“仁王”。而大数的官吏也同样不介意究竟去将谁侍奉,他们,便只想要一个“够强”到不会如冰山般很快倒下,令他们要再过它枝的“主公”,而非什么“真像”又或是“资格”。 仅九年时间,如狂风般卷过大地,将各方强者一一征服,而在此过程中,与帝荥芎密不可分的“传说”更是帮了他的大忙,不止一次的,两军对垒中,帝荥芎排众而出,将神龙唤来,令对方的士兵纷纷丢兵曳甲,跪伏于地,使许多本该是势均力敌甚至是敌强我弱的战争变得几无悬念可言。 只是,就象有光就有影一样,在暗面里,有关帝荥芎的流言甚至质疑也始终没有停止过,特别是,当他的对手们发现到他的最大优势是“役龙”和随之而来的“声望”时,几乎每个有办法的人,也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破坏”他的这种形象,在其中,就有着一种说法,说帝荥芎所唤的,只是“伪龙”,而非真正的“神龙”,而这样的说法,也的确曾在一定的程度上对帝荥芎的声望形成过破坏,只是,醒悟的太晚,又缺乏有力的证据,那些,就最终也没能阻止掉帝荥芎的步伐。 而再往后,当“渭水英家”成功的入主帝姓之后,“成王败寇”的道理,便会让大多数的聪明人住嘴,而少数“笨人”,也都会很快的被“举报”和“缉拿”,从而失去再将这“见解”传播的机会。 ~~~~~~~~~~~~~~~~~~~~~~~~~~~~~~~~~~ “…所以,你就认为,你们英家历史上最具地位的家主,帝荥芎,其实,并没有‘役龙’的能力,而是运用着一直也没人知道的‘第十龙诀’,去将天下欺骗?” “正是。” 带着古怪的,几乎是讽刺的笑,英正死死盯着孙无法的背影。 “至少,令我知道‘第十龙诀’存在的那个人,他是这样相信的。” 仍不回头,孙无法只是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双臂。 “有趣的想法,但,那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了?” “当然相干。” “因为,‘第十龙诀’,它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掌握的东西,纵然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可离着将之练成,却还有太远太远的路要走,和太多太多的时间用花。” “而我,我不想等了…” “我,想要用最快的方法来得到它。” “告诉我吧,‘第十龙诀’,它究竟要怎样才能练成?!” 孙无法大笑道:“你疯了么?” “自己也说是英家的不传绝学,你竟然要我教你?!” 冷冷的盯着孙无法的背影,英正慢慢道:“不错。” “就是你。” “看破‘第十龙诀’真相的人,用着无上智慧与天份,将我英家兽神诀改头换面,变作你‘混天七十二变’之一部分的人。” “你得教我,你必须得教我,那理由,就和你方才不会杀我,又或是英家的任何一个人的理由一样。” “因为,很多年以前,有一个本来还可以健康快乐的活很多年的人,因你,而逝…” “住口!” 怒叱着,如旋风般转身,迫近,在英正可以有任何反应之前,孙无法已将他脖子扼住,高高举起! “你到底是谁?!” 仍是几近残酷的狞笑,可,那笑中,却似是多了一些酸苦和愤恨,就如,他的残酷,非独对人,更是,对着,他自己… “到现在,还没认出我么?” “我,一个早就该死,却一直没有死掉的人。” “是了,我的外形,我的姓名,我的一切也已完全改变。” “可有一样东西,始终也不会变,因为,自从十七年前,‘那人’过世之后,那事实,便没法再做改变。” “管你是混天大圣也好,管你是天地八极也好,可我,我就有资格不管那些东西,不去‘怕’和‘尊重’你。” “我说的可对吧…姐夫?” 第二章:五虎西征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 夕阳西下,牛羊返,鸡鸭唱,炊烟袅袅,安静了整个白天的村庄,在劳动者们返家之后,便开始变得热闹和有生气起来。 这里是檀山脚下,一个不大的小村子,而可以将这故事继续下去的线索,则落在了村子的东北角上,一户只略为结实一些,院子扎得稍大一些的人家里面。 一户一向只有两父子安静居住度日,今天,却突然来了四位”访客”的人家。 “冲波这孩子,明明给他说了,几位叔叔今天下午会到,还弄得这晚不回家,真是的…” 脸色有些愠怒的一位老者,自柴门中踏出,将手搭在额上,眯着眼看了又看,却终是不得要领,悻悻的又将手放下了。 “大哥,何必着急呢,时间还早哪。” 温颜微笑,口气徐徐,一名儒生打扮的人悠悠然的自屋内踱出。 “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见,我正想和大哥叙叙旧呢。” 那老者听他说话,方展颜一笑,另一名一直在院中闷头砍柴的壮实汉子忽地直起身来,抹抹汗,笑道:“有人来啦,不知是不是小波?” 那汉子模样比另外几人都要年轻的多,只三十来岁样子,赤着上身,亮出一身的虬张肌肉,尤其是一条右臂,直若是铁煅出来的一般。 那老者还未说话,另一名也是土里土气的汉子已笑道:“还是五弟耳力好,我也是刚刚才感到有人来呢。” 又笑道:“你从刚才便没歇过,不累么?我来罢。” 那汉子笑道:“二哥你放心,这点活,累不着的。” 先前那儒生模样人也笑道:“‘独臂每曾服虎豹,只手能开十石弓,’,当年名震西域的‘神臂将军”,现下竟用来砍柴解薪,简直是暴殄天物哪!” 说笑声中,急速奔近的脚步声,已响亮到他们每个也能听清的地步了。 “爹,我回来啦!” 清亮笑声中,黄衫少年一跃而进,将背后那已被兽血渗透的包袱捧上。 “刚刚在山南打的大熊,心胆和四只脚掌我都取回来啦!” 那老者尚未开口,那壮实汉子已面有诧色,道:“一个人便能打熊,倒好本事的哪。” 那老者笑道:“小孩子家不知厉害,你再夸他,更上塞啦!”说这般说,那一脸得意之色,却终是掩盖不住。 又问道:“那熊呢,怎生料理的?” 那少年笑道:“方才路上见到胡大叔,我给他说了方向,他喊了人,驾车去拖了。” 那老者笑道:“这便对啦,少年人,千万须记得别人,别有贪念。” 方道:“来,来,快见过几位叔叔。” “这位是你二叔,当年人唤大刀将军,名震西域,你将来要能有二叔一半功夫,也便成啦。” “这位是你四叔,就是我常给你的说的道君将军,你不是一直想学学法术的么,跟他学便成啦。” “这位是你五叔,有名的神箭无敌,想当年,我们兄弟被冲散掉,乱军之中,你五叔只剩下三支箭,却连射项楼人三名将军落马,吓得他们不敢近前,我们才能冲出来,不然的话,早被那万里黄沙埋啦!” 又笑道:“这位是你…”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有些尴尬。 那少年惯常听他说古,虽不谋面,与这几人模样习惯却早熟知,笑道:“爹,考我么?这位是不是三叔…”却忽被那人拍在肩上止住。 长叹一声,徐人达慢慢道:“冲波,你便喊我徐叔叔好啦。”那少年不明就里,支吾着答应了,却还是糊涂的紧,不觉便看向那老者,那老者却也不视于他,咳嗽了一声,别过头去。 一片寂静中,马伏波扈由基脸色都有些尴尬,便只朱问道一个面色如常,却也没什么圆场话好说。 ~~~~~~~~~~~~~~~~~~~~~~~~~~~~~~~~~~ 月上三分,檀山南骊。 孙无法蹲踞崖顶,盯着山下一个小小村子,喃喃道:“云冲波,云冲波?有意思。” 马赤心奔如雷两人伤势都已被他压住,分列在他身后,马赤心面色犹还有些苍白,没有接话,奔如雷却道:“法帅,您方才说,那小子是当年西路军中那’开路将军云东宪’的儿子?” 孙无法点点头,道:“正是。” 奔如雷轻笑道:“云东宪为人最是小心,武功在五人当中也不算最高,只为着为人老成持重,正直不阿,甚为受人敬重,才得列名五虎将之首,那想到得了个儿子,竟然这般的灵动剽悍,强爷胜祖?” 孙无法微微点头,却道:“开路将军云东宪、大刀将军马伏波、军师将军徐人达、道君将军朱问道、神臂将军扈由基。二十年前,这五个名字的确曾经名震西域。” “但势异时移,今非昔比,纵是天大的英雄,也难挨飞光来磨。” “将这群总有将近二十年没刀剑厮杀过的人找出来,曹治他到底在想什么哪?” “黑水完颜家,是这么好对付的么?” 奔如雷奇道:“黑水完颜家?法帅,您的意思是…” 孙无法道:“董家已倒,孙刘两家一时亦无争锋之意,不把握住这个‘空白’,难道曹治要等着完颜家慢慢坐大之后也来个什么‘三宝一战’么?” “须知道,完颜千军可是掌着兵部的!” 奔如雷张大了口,道:“可,可是,曹家与董家的激战才刚刚告一段落,董家的余众还未肃清,曹治便要移锋它向,未免,未免…” 孙无法冷笑一声,道:“大树已倒,猢狲自散,连董凉儒都没信心招来参与‘三宝一战’的人,又怎可能去给一个已贵为‘当朝第一人’的曹治制造麻烦了?” “要扳倒完颜家,现在,实是再妙也没有的一个机会了…” 马赤心一直默然不语,此刻忽地插口道:“依法帅之见,太平道与黑水完颜家可是有所默契?” 孙无法淡然道:“正是。” 马赤心想了想,道:“若如此,数月之内,北方必有动荡,依法帅之见,我等可要先行布置?” 孙无法点点头,道:“好。诸般细务,你们两个商量着办罢。” 奔如雷答应了,复又笑道:“但黑水完颜家可也不是吃素的那。若云东宪他们真的拿着了什么痛脚,只怕就未见得能够活出金州那。” “那时,曹治一片苦心,不还是白费么?” 孙无法冷然道:“白费?狙杀朝廷密使,那便是不赦死罪,更何况,曹治的那几个干儿子,难道会就眼白白的看着完颜家下手灭口?” “瞧着罢,云东宪他们,只是个幌子罢了,真正的‘调查’与‘角力’,多半还是由曹元让曹仲德他们两个来玩得哪。” 方又道:“只可怜了云马几个,昔日也算是一时猛将,现下却都身不由已,要让人当枪头使啦!” 奔如雷笑道:“谁教徐人达是曹家的人哪?他们既还抹不开旧日情份,那又有什么办法了?” 孙无法冷笑一声,忽道:“家中无人,又生性如此,那小子多半是要随去了。” “此去前途多艰险,但险风恶浪当中,却也才能出强鲨巨鲸。且看,刚刚只用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将我的‘礼物’收下的这小子,能有几多运势,几多出息罢!” 追随孙无法多年,都听出了他已不愿”再说下去”的意思,马奔两人同时敛手躬身,再不开口,但两人的心中,一个同样的疑问,却仍是盘绕不去。 (英家那小子…他又怎样啦?) 两人醒来时,一切业已结束,连云冲波也已离去,面对两人的疑窦,孙无法亦只是淡淡解释说已将英正逐走,再无更多说明。 平淡之极的说话,本身却就是最大的异样,要知孙无法处事一向也是强横霸气,又最是护短,这英正连施辣手,重创马奔二人,可说是犯了大忌,以孙无法平日的作风,纵然不杀,至少也得留他条胳膊以为惩戒,又怎会就这样连滴血也不洒的放他走了? ~~~~~~~~~~~~~~~~~~~~~~~~~~~~~~~~~~ 深夜,云宅。 翻来覆去,却终是睡不着,云冲波到底还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白天的事情,就在他的脑中不停的回转着,令他兴奋和没法放松下来,去享受一下安静的睡眠。 如果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可是,不行,因为在将“礼物”送给云冲波时,那人也淡淡的提出要求,要求云冲波将这件事情守密,不要令包括他家人在内的任何人知道,而虽然不知道那人便是“混天大圣”孙无法,云冲波也能感到,他,是一个极强,极强,和极不习惯被别人违逆意思的人。 (呼,真象是做梦一样啊…) 极想现在出去,到院子里将那“礼物”试验一下,却又怕被云东宪等人知觉,可怜云冲波此刻直如百爪挠心,浑身上下便似是爬了几千几百只蚂蚁般,坐卧不安。 自知这总不是办法,云冲波长长叹出一口气,跌坐下来,团掌垂目,欲要镇定心神,却不料,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些本不应在这静夜中出现r低微声响,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难道有贼?) ~~~~~~~~~~~~~~~~~~~~~~~~~~~~~~~~~~ 侧屋,一灯如豆。 五个人在,五个面色严肃的人,五个曾比血肉同胞更亲的人。 “老徐,大伙儿现下都在了,到底这一趟水是多深多浅,水底有几多龙蛇,你便给大家说个清楚罢。” “唔。” 闷声答应着,徐人达道:“这一趟,的确是要探察太平道,但同时,我们却不能指望从金州的官府以及镇守金州的黑水完颜家得到真正有用的帮助。” “因为,这一次,咱们真正的对手,其实便是’黑水完颜家’了…” “什么?” “你说什么?!” 突兀的说话,令云东宪马伏波等人无不错愕,也只有一个“道君将军”朱问道似是早有所料般,淡淡一笑,不为所动。 徐人达沉声道:“别的都不说,经过‘天海之变’后,太平道竟能这般快又回过气来,大家难道一点也不奇怪么?” ~~~~~~~~~~~~~~~~~~~~~~~~~~~~~~~~~~ 三十年前,失算于“天海汪家”的出卖,太平道遭受重创,道中高手十不余二,连最高指挥者“太平三清”中的“太清”与“玉清”亦告身亡。如此惨败,在近七百年来可说是从未有过之事。 太平道一向以长气著称,任谁也没指望这便能将他们彻底铲除,但重创若此,以过往纪录来看,除非传说中的“不死者”重履人间,否则,怎也得有百年左右的时间和三代以上的努力以及相当规模的“政治混乱”,才能将太平道的组织重建和回复到当日的规模。事实上,若非是有着名列天地八极之中的“太平上清”张南巾支撑的话,这个时间,很可能还要再延长五十年以上。 可是,近三十年来,太平道的发展,却渐渐超出了这个“估计”,虽然还只有着极为微弱的影响和在大夏国土内仍没有公开的道坛,可累积下来的资料以及众多情报的综合,却显示出,太平道,实已有了不能再被小觑的实力。 “太平三清”之位已然补满,而与之同时,作为中坚骨干,太平道更已拥有着名为“天门九将”的年轻强者,近五年来,频发于各地的“事件”更是表明,针对于最底层大夏国民的“重建工作”,亦正在有序进行中。 张南巾虽强,但要知一个组织的发展,却绝非可以只靠强横的领导人便能完成,资金,空间,有大量的人才投效和有能够将这些人才容纳和组织的制度,均是缺一不可的要素,而虽然说太平道在西域诸国中一向也有相当稳定和忠实的信众团体,但止靠这些力量,他们又怎能够用比“预料”少了一多半的时间便重建至这在估计中已有当年的“六成规模”了? 很自然的,面对这样的疑问,那些“真正感兴趣”的人就没法不将目光投向“黑水完颜家”,一个在近十几年来快速壮大,“事实上”控制着金州的世家。 不予全力剿杀并不奇怪,一向以来,分据各地的世家们也都没有多大兴趣去为着这种事情将自己的力量消耗,除非太平道的发展威胁到了已身,又或是如当年汪家般想要从中渔利。在大数人看来,这也正是黑水完颜家现下的立场。 但,也有人认为,黑水完颜家的行为,并非这样简单。 太平道虽受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任何地方和任何机构中,也都有着隐藏下来的信众,这一点早是共识,除此以外,他们所拥有的大量资料与相当精干的高手亦能发挥出凌驾于绝大多数世家的力量,而若能与太平道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在一定的限度内将“力量”与“情报”共享,那种增益,便是能与”琅琊王家”又或是“曲邹丘家”结盟相信也未见得有。 “至少,曹治,他是相信后一种看法的。” “还不止罢?” 冷淡的将徐人达的话打断,朱问道道:“应该说,曹治,他是这一说法的创造者罢?” “若拿到证据最好,若拿不到,捏造证据也要将完颜家陷进来,曹家,可是这样安排的么?” 沉默了一下,徐人达方道:“不对。” “虽然,我相信,曹治是这样想的,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他曾这样说过或分付过我。” “事实上,安排这个任务的,乃是与曹家和完颜家均完全无关的人物,而书面上,也没有任何人知会过我要小心当地官员与完颜家的人。” 朱问道冷笑道:“妙极,妙极,果是曹治的一向作风。” “将每件事也安排妥贴的同时,却不留下任何把柄与人,明明每个执行者也清楚的知道他的意思,可若失手又或是反叛,他们却就拿不出任何证据去将曹治攻到。” “甚至,我还敢说,如果咱们这次事情中出了什么纰漏,又或是错拿了黑水完颜家什么事情的话,首先出面将咱们惩治的,必是‘九曲儿曹’中的人物,根本也还轮不到‘黑水八部众’来动手罢?” 徐人达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只道:“我所知道的,尽在这里了,你看着办罢!” 云东宪沉吟片刻,向朱问道道:“四弟,你怎么看?”朱问道尚未开口,马伏波忽道:“大哥,还是破开来说吧。” “冲波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算智勇双全,这事情左右他也脱不了身,让他进来好啦。” 云东宪听他说话,只一笑,扬声道:“冲波,别躲啦,进来罢!” 尴尬的笑了几声,云冲波推门进来,摸摸头,笑道:“爹,几位叔父,夜安哪。” 云冲波方才被声响惊动,过来窥视,但以他这点功夫经验,却又怎瞒得过这些人了?方至院中,便已被扈由基知觉,却觉得有趣,并未说破,至于他藏身窗下时,屋中更已是无人不知了。 云东宪见他进来,叹了口气,苦笑道:“唉,你说你,怎不好好的睡着哪…” 又道:“四弟,你说吧。” … ~~~~~~~~~~~~~~~~~~~~~~~~~~~~~~~~~~ 帝京,太师府,后花园。 夜已深,却喜有星繁若锦。 星光下,花园中,石桌上,有两个人在对弈。而在他们的周围,黑暗当中,更有不下五十人在,不下五十个戴着耳塞,和全力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却又全神贯注于那两人的每个手势的人。 “算无遗策九奉孝,一步十计六仲德。”都有极高智慧的两人,一向也是各理一方,从来也不会将他们的精力“浪费”在同一件事上,亦只有当需要做出可以影响到整个曹家走向的重大决策时,两人才会似这样坐到一起,在一个绝对安宁与平静的环境中,以棋道来令两人的思考更为“锐利”的去将问题“分析”。 每一句话也等同于曹家的最高机密,周围的待者就没一个敢于偷听,也不敢将两人的思考打断又或影响,但与之同时,若两人在思考中想要获取什么“资料”或要发出什么“信息”时,便会以“手势”发令,而若在手势发出后三个弹指内还没有得到回应的话,那,就必会有人要受到至少第三级的“家法处置”。 “…我的布置便是如此了。” 轻轻放下一子,曹仲德道:“九弟,你意下如何呢?” “唔”了一声,曹奉孝却未立时回答。而是在中路吊了一子。 似是伤势仍未痊愈,曹奉孝的面色较当时苍白了许多,一点血色也无,夜风吹来,他的左袖轻轻扬动,似在提醒着他已是“独臂”的事实。 “很好和非常自然的安排,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可,六哥,旁人也便罢了,朱问道却是个不次于徐人达的聪明人,必能逼迫徐人达亮出底牌,而那时,他们还会甘心去走这一趟吗?” “会的。” 微笑着,拈子掷下,将曹奉孝方才一子当头“镇”住,曹仲德道:“我本就要他们明白。” “若不如此,他们便不能将全部潜力调动,而若那样,他们也便根本没法调查出任何事情。” “纵知道有异也好,但他们始终也不能战胜自己的,为义,为信,和为着一些可笑的冲动与怀旧,他们就必然会踏上这西去之路,这在二十年前曾将光荣与成功带与他们的路…” “哦?” 淡淡的应着,曹奉孝横里“一间跳”出,道:“云东宪扈由基没问题,但朱问道呢?” 笑的更加愉快,曹仲德提起子来,“刺”在曹奉孝断处,道:“他?更没问题。” “明知真相也好,但因为某种原因,他就不会真正的阻止这次事情,甚至,在出现问题时,他还会默默的相助徐人达来将此次的事情促成。” “那便好。” 说着,曹奉孝的白子已然“转身”,利用方才三子余味,“贴”入曹仲德右边空中。 “但另一边呢?虽然当年纵横西域,但毕竟已物是人非,他们一行,有多大把握将咱们想要的证据得到?” “没问题。” 稳稳的“粘”了一手,将白子的去势阻住,曹仲德道:“不消费心,只要他们将自己的‘能力’与‘资格’证明,证据自会送到手上。” “你是说,太平道的人会拉完颜家下水?” “尖”了一手出头,曹奉孝道:“也对,快十年了,张南巾何等人物,前车之鉴犹在,又怎会不提防完颜家循辙制车?而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先把完颜家拉下水,让他们别无选择。” “可是,这却也是一把双刃之剑哪…” “正是。” “嵌”了一子,将白子的气撞住,曹仲德微笑道:“所以,这一次,完颜家也不会对他们多所留难,而且,在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他们也会尽量给与他们协助。” “对。” “飞”出一子,与先间的一颗残子响应成“虎”,曹奉孝慢慢道:“完颜千军非是凡人,欲望野心只会比汪晶更强,又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兵部之位,一个‘第二重臣’之位了。” “以咱们这次行动为挈机,他也该借势去将太平道‘出卖’了…” “九弟真是神算。” 曹仲德面色一肃,“托”了一手,将白棋眼位滞住,道:“一向以来,完颜家与孙家的事情也都由我统筹,好让九弟你全神与对付董家,不意九弟仍能将完颜家的深浅洞若观火,佩服。” “六哥怎地忽然这般客气了?” 笑着,曹奉孝强“扳”一子,将曹仲德的黑子控住,道:“若不是你留给我的的三只‘穿江’,我早毕命洗贪河上,又那能这般和六哥手谈说笑了?” “那便是说,六哥你的真正意图,其实并不冀望他们能带什么有用的东西回来,而只是要借此机会将完颜家与太平道的‘联盟’分化了?” “是。” 胸有成竹的笑着,曹仲德“反扳”一手,硬生生将白龙“扭断”,道:“以现下情况来看,完颜家‘破脸’的准备仍未完成,若能逼得他们提前决裂的话,纵然血洗太平道,领到大功,黑水八部众却至少要折去大半,咱们隔岸观火,自是大利。” “若完颜家隐忍不发,咱们也多半能自太平道手中搞到他们间合作的证据。虽不可能借此扳倒完颜家,却也是有利无害。” “而就算是那一家忍不住了,将他们杀掉,那咱们也没损失,倒是完颜家,就算不是他们下的手,那流言播开,还有什么好话么?” “哦?” 眉头微挑,曹奉孝倒“虎”一手,道:“六哥难道也考虑过楚军晋盗之计?” “对,但还是放弃了。” “退”了一子,将黑棋接回,曹仲德道:“虽诱人,但风险太大,怕会得不偿失。” “不若现在,一切也都稳定可靠,没有任何风险的导向一个‘胜利’。” “对极。” 再不落子,曹奉孝束着手,道:“就如这盘棋,六哥你的黑棋已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堵住,稳稳守住大空,而虽然知道只要破进去我就必胜,可所有的破空手段,你却都已知道和有所准备。” “这一盘棋,我要想不败,人力已然无用,只能,上告于天了…” “喵!” 尖叫声中,如电黑影闪过,“砰”的落在桌上,满局黑白,顿时被震的乱作一团,再看不清。那猫却旋又飞也似的去了。 事出意外,两人的脸上,都有几分错谔,又带着些苦笑。 其实,以两人身手,要阻只野猫,绝非难事,可是… “是四小姐的‘小天’。” “有趣,有趣。” “九弟你刚刚说要上告于天,小天就出来搅局,天?天…” 并不多话,曹奉孝慢慢起身,道:“六哥思虑周详,小弟再无美芹可献,告退了。” 走出数步,他忽又站住,转身道:“小弟还有一问。” 曹仲德目注残局,并不抬头,只道:“请讲。” 曹奉孝慢慢道:“以六哥这般布置,出使西域的是谁其实并没大关系,那又为何非要费偌大力气,将什么五虎将弄出来呢?” 曹仲德面色一顿,道:“这个,我也确实不知。” “人选的事,是义父亲自定的,为此,我还费了好大力气,去将五人一一调查。” “至于为何是他们,我没问,义父也没说。” “但是,好象,那五人其实也非义父定的。” “好象,是‘他’的意思…” 曹奉孝神色一紧,道:“是‘他’?” 曹仲德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曹奉孝轻叹一声,一躬去了。 他去后许久,曹仲德兀自端坐亭中,直又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方低叹一声,负手去了,口中却犹还在喃喃道:“天?天…” ~~~~~~~~~~~~~~~~~~~~~~~~~~~~~~~~~~ “啪!”卷出一个响鞭,那看上总已有了五十来岁,满面风沙的车老大,扯开嗓子唱道: “一出玉门关,泪水流不干,一出玉门关,黄沙望无边。” 沧桑的嗓音,配上沧桑的面孔,唱着这沧桑的曲词,本就该烘托出一份苍凉,一份空漠,可是,很遗憾,正懒懒的趴在马背上的云冲波,却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黄沙…二十年前或许是这样,可现在,在这西去驿路上,却只见得万千垂柳夹路而进,虽已时值深秋,仍是深绿浅翠,交映一片,间或还夹着几声秋虫嘶鸣,那里有半点沙国肃杀之气? 马蹄声响,本来游走在后的扈由基催马上来,与云冲波并辔而行,笑道:“冲波,你可是有些失望么?” 云冲波挠挠头,笑道:“是啊。爹从小便好说西域旧事给我听,十几年耳渲下来,我虽然未见过,可自觉也算是想象得出,那想到,现在一见,完全不是一回事吗!” 扈由基摇摇头,笑道:“但,冲波,你爹并没骗你。” “二十年前,这里,的确还是茫茫戈壁,死一样的茫茫戈壁哪…” 二十年前,赵统领兵西出,来到西北大漠,深感气候干燥,寥无生气,部卒更多水土不服之事,遂令所率大军,在大道沿途、宜林地带和近城道旁等处遍栽杨、柳、沙枣等树,名曰“道柳”。以求防风固沙、巩固路基诸用,凡所到之处,无不植之,更制令护之,严加执行。有道是军令如山,谁敢不行?大军西征数年下来,累计植木数十万株,竟在万里风沙中生生造出个连绵数千里的翠绿帷幄来。而旧日往往横扫百里不停的狂风沙,也被这些个交错绿网所缚,安分了许多。当地百姓起初虽不习惯,但后久终蒙其利,方知为功,于是更加呵护,不肯伤伐,竟是不称“道柳”,皆以“统公柳”呼之,便是后来赵统获罪之时,也不肯易口。 “只是,我们当年东归时这些树还未怎样长成,虽有些粗壮的,也终显得稀稀拉拉,今日复见,才真有了当年统帅所冀规模,只可惜,统帅,他却已不能亲眼见着了呢…” 好奇,却没有发问,虽然,云冲波对这个话题其实极感兴趣。 自小以来,云东宪给他说古,只要讲到东归之后,便再不肯言,而若是提到赵统赵广后事时,更往往莫名发怒,情绪郁郁。 但,此刻,他还有着别的疑问。 “可是,水呢?” 西域地瘠乏水,早是共识,若不然,也不会黄沙茫茫,人烟不旺,云冲波出塞不过几天,已深知厉害,既如此,这几十万株杨柳树木,却又是怎生活下来的? “问的好。” 带着骄傲的笑容,扈由基将手指向远方,云冲波沿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些高两三尺,如土丘般的东西连绵蜿蜒不断,却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这东西,却是广帅的功劳。” “冲波,坎儿井这名字你或者不知,可在这金州地界,它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原来这坎儿井本是金州土著旧创,因为金州一带日烈雨稀,才想出这个主意,穿地数尺后,方横凿为渠,直到地头田间方才导出明渠灌溉,却只是一家一村的小小规模,后来西征军驻扎期间,赵广心忧无水,在民间访得,大为激赏,于是奖劝军民,增穿井渠,纵横相连,又集匠人能者,共定规格,颁于民间,数年之内,开浚新增大渠一千余条,虽不能真将黄沙化为绿土,却也颇有助于人口城池增殖。 “所以说,当日大军东归之时,统帅就曾说过,扫平项楼逆王虽然为功,却不若看到这坎井千行,道柳万株,那才是更加的兴致勃勃,胸怀大畅呢!” 云冲波听到这里,不觉道:“爹曾教我说,古之善战者,不以杀伐为功,而以民生为计,两位大帅胸襟如此,真是堪比古之名将了!” 两人正说的快活,朱问道却提马上来,慢声道:“古之名将?那也对。” “功高名将,到后来,可不就是十个倒有七八个要落罪受屈么?” 一句话,似是利斧般把愉快的气氛蓦地砍断,云冲波突然就觉得有些个不知该说什么话好,扈由基更是神色一暗,语声噎住,将马头圈回,低声道:“我去后面照看一下。”匆匆去了。 朱问道却也没和云冲波闲话,只看了看他,叹口气,也将马带开了。 ~~~~~~~~~~~~~~~~~~~~~~~~~~~~~~~~~~ 二十天前的夜会中,五人最终决定西来,云冲波自也不会闲呆在家,而在以何种身份北来的问题上,几人颇有分歧,最终还是依照徐人达的意见,不作任何掩饰的,以真名西来。 要知自当年五人分手后,为官者有之,入幕者有之,归耕者有之,十余年来,各各的身份习性都已有了极大差异,若强自妆作一队人马,扮成商队镖师之属,必是破绽百出,倒不如坦坦荡荡,只说是年长思旧,西访故地,反而谁也没话可说。再者说,当年征西大军中原就有三成军马留镇金州戍边,十几年下来,虽早过了轮值之期,却也有许多无家士兵不愿东归,在当地成家,当中颇有五人旧部,徐人达已寻访到其中十数人住址姓名,只消一一走访,自可将当地情况询得,又不致引人疑心。 “而且,据说,当年与问道最为相得的那个姓胡的伍长,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小生意人,但暗地里,却很可能是太平道下层的一个重要人物呢。” 当徐人达淡淡笑着这样说道的时候,一直坚持认为最好是妆成商队的朱问道也终于将自己的意见放弃了。 … 入夜后,一行人找个了背风处落宿。不一时,早将大车停好,帐篷扎住。原来金州地阔,不若中原,往往百来里不见大城,常常要露宿野外,却喜几人出身军伍,与这等事早已驾轻就熟,全不放在心上,反是云冲波,从未有过这等经验,虽热心,却还是帮得倒忙多些。 用罢晚饭,几人各自歇下,这一晚却轮到云冲波守夜, 抱支长枪,一个人蹲坐在火堆旁,云冲波只觉得百无聊赖。他本就不好饮酒,此刻身负守夜之责,更不敢大意,只将扈由基白日里射的两只兔子在火上翻烤,预备留做后半夜云东宪起来值夜时吃。 自幼里随云东宪走猎檀山,诸如烧烤腌剥之类的事情,在云冲波当真是连“小事”都算不上,以极为熟练的动作翻动的同时,云冲波的心思,连那怕是十分之一也没有放在手中,翻来复去的,他仍只在想白天的事。 自出发以来,似白天的情景实也发生过不止一次,洋溢着豪情与快意的追忆中,突然提到了东归后事,而跟着,立刻,奇怪和讨厌的“安静”就会出现,“黯然”这东西,就会在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浮现,而若是徐人达也在,一种类似与“愧疚”的感觉,也能很方便的自他身上探知到。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啦?) 手上忙着翻烤,心里充满疑问,几乎到了出神的境地,直到脚步声在他后停住和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传来时,云冲波才猛然回过神来。 “四叔,您还没睡吗?” “唔。” 答应着,朱问道在云冲波身边坐下,将火拢了一下,加了一根柴,那火头立时旺了许多,呼呼的舔着,已烤至半熟的野兔表面顿时焦灼起来,云冲波忙抬高了些,却已有几块地方发黑了。 朱问道却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拈着根大指粗细的枝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将火堆拨了几下,方道:“冲波。” 云冲波早觉心里奇怪,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马伏波等四人中,他与扈由基最为投缘,与马伏波相处的也不错,与徐人达朱问道两人相处时,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朱问道唤了一声,却又不开口,仍是慢慢拨弄火堆,过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可是觉得有些奇怪么?” “东归回来,终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你三…三叔,又为何会弄到这般田地?你想不想知道?” 云冲波心底一阵激动,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冲动,只低声道:“小侄确想知道。” 朱问道对他的反应似是甚感意外,抬眼看看他,温声笑道:“很好,智者处事,便当举重若轻,镇之以静,万万不可过急。” 方道:“左右我也睡不着,有些事情,便说于你知道罢。” 复又叹道:“其实可也真没什么可说的,斯情斯景,这几千年来,也总上演过几百次啦!” … 朱问道的口才其实是相当不错的那一类,简单、清晰、有亲和力,很快的,二十年前的旧事,已被他勾勒出了一幅相当清楚的图谱。 其实,正如他方才所说,这样的事情,在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上,真得是不胜枚举到了不值一晒的地步。 功高震主的大将,暗怀嫉妒的同僚,心地幽深的权臣,性格偏忌的君主,贪利又或畏事的部下,所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后得出的结果,是任何一个熟知大正王朝历史的人也都猜得出的。 “可,还是不对啊?” 困惑的皱着眉,云冲波还是感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与历史上众多手拥兵权的元宿大将不同,赵统赵广并非兵部大员,亦非一方镇抚,仅是在挂帅出征时才拜将领兵,换言之,在东归入京之后,他们就已将兵权纳还,连调动那怕是一队士兵的力量都没有的他们,又为何能让当朝九五如此忌惮到必欲杀之而后快了? “问得很好。” 赞赏的看了云冲波一眼,朱问道慢声道:“所以说,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统广二帅之死,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姓氏啊…” (姓氏?) 完全不明白朱问道在说些什么,云冲波早被弄至一头雾水了,忽地,灵光一现,失声道:“难道说,二帅之姓,并非凡赵,而是帝赵?!” 朱问道愣了一下,大笑道:“好,好,孺子可教,真是孺子可教!” ~~~~~~~~~~~~~~~~~~~~~~~~~~~~~~~~~~ 帝姓。 不载于百家姓中,它便是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上最为高贵,最为威严和最为可怕的姓氏。 四千年…长到可以令任何记忆也都“变形”和“轶失”的时间,却也再三的强化了一些“认识”,一些未必“正确”,更未必“理所应当”的认识,一些即使是最低层的碌碌小民,也都和金銮殿上的朱紫冠戴们一样清楚的“认识”。 帝姓世家。 能够主宰和统治的,只有,帝姓。有资格压迫和掠夺的,只有,帝姓。 一个同时也创造了“夏人”和“大正”这些名词的姓氏。 四千年前的大地,没有统一的称号,没有浑一的民族,只开拓了约得今日五分之一规模的土地上,居住着不到今日十分之一数量的人口,而如此之小的世界和如此之少的人群,却还分做大小数百族,终日相互攻掠,那样的日子,已然持续了八百年之多,期间,没有那族势力曾经成功控制到大地那怕是五分之一的面积,也正是为此,在日后的史书中,这一段“黑暗岁月”没有任何年号,唯以“战国”二字纪之。 将那乱世结束的人,本姓姬,名轩辕,乃是当时割据天下的七十部族中的“夏族”之长,记载中,他是史上第一个达到第十级顶峰力量境界的人,一个已几乎踏进了“神”之领域的人,而事实上,在他自己的心中,则早已将自己视同神邸无异了… 还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他已设法制订出了种种将自己的地位“固化”和加强民众对自己之“崇拜”的制度,对此,他更倾注着和对前线战事及后方文治同等程度的“热情”与“精力”,并从中收获巨大的满足,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在统一过程的最后阶段中,应丘家之长的建议,他定下“君臣之仪”,将自己与那些同甘共苦数十年的部下间的距离拉开到巨大的地步。在首次可冠以“庄严”之名的朝会后,据《起居注》所载,他得意忘形,对左右侍者道:“吾为长上数十年,至今方知其贵也。” 统一天下之后,姬轩辕的“自信”与“自大”均高度膨胀,原先的种种尊荣已没法将他满足,最终,他决意以传说中开创天地的大神“正帝”为托,定国号为“正”,名国都为“帝京”,而自认功盖天地,古今无双的他,更觉得“姬”这个姓已配不上他,于是易姓为“帝”,自称“帝轩辕”,也便是大正王朝的第一任“帝皇”。而随之而来的强化宣传,更将一个“认识”牢牢固化入大正王朝的千万生民的心中。 唯帝为尊,帝统天地。 但,未能如帝轩辕的所愿,“岐里姬家”的治世并未能持续到千秋万世,愚化的宣传虽能将民众控制,却没法将野心者的欲望冻结,当帝家的统治开始松动时,强有力的世家们,便开始在水面下蠢动和翻腾。只百多年,天下又复陷入动乱,约莫二十年的纷乱之后,“岐里姬家”的统治崩坏,“英峰陈家”取而代之,成为大正一朝的第二代统治者。 但不知道该算是可悲还是可笑,虽然能够将姬家的统治掀翻,却无能改变姬家百多年宣传的硕果,在起兵的过程中,陈家的统治者便不止一次的对此深感痛切,最终,为了更快和更多的将人心收拢,在集合了众多谋士的意见之后,陈家家主陈我存毅然决定,更姓为帝! 在一出盛大的仪式之后,陈家向传说中的天神、地神、四方神灵,更向着天下百姓宣称,天意已更,帝姓归陈! 果如所料,这便是在姬家已摇摇欲坠的统治上插进的最后一刀,连唯一能够依靠的“神之衣裳”也被剥夺,很快的,姬家的全面崩溃便如陈家谋士们的预料到来。而在那之后,是因为感受到了这样的确有着极大的方便还是同样沉迷进了这无尚荣光的诱惑不得之知,人们可以知道的就是,“英峰陈家”的初代帝者,帝我存,不顾左右的强烈反对,将之前那“权宜”的想法改变,更颁告天下,称自己本为“神之苗裔”,所姓本就乃是“帝陈”而非“凡陈”,而自那之后,此举俨然制度,代代王者皆乐此不疲,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上,先后有二十八姓世家入主尊位,竟是无一例外,全数搞出个盛大仪式,易姓为帝,帝统天下。 所以,约莫生存于两千七百年前,被目为整个大正王朝历史上最具“智慧”的三人之一的“青牛先生”周化蝶,曾在天下更替之后,淡淡说道:“何曾有易?不过是帝家兄弟自行换庄坐坐而已。”便继续以着一种极为淡淡的态度去观鱼博弈了。 至于“帝陈”,“凡陈”之说,原是帝我存当日神化已身之说,随口为之,并未认真考据立说,然而,正如任何长期存在的事物最终都必然会“制度化”和“规范化”一样,“帝姓制度”走向“规范”的脚步从来也未停止过,特别是,当一些“有所图者”发现到从此可以得到难以想象的巨大好处时,这就更成为数百年间学界最为热闹和激烈的话题之一。 “所以说,要将某个学术专题精研的话,一个官位的诱惑就比一百位名师的努力更有作用。”以着一种极为冷漠的口吻说出这讽刺的人,名为周召,本是翰林院的一份子,而最终,他也以“掷笔击案仗剑起,书纸之前无丈夫!”的豪言及率三十骑死士破阵劫酋,勒立盟书的惊人之举达到了留名于大正王朝史书的目的。可在史书上,他的地位却远远逊色于另一个人,一个他的同僚,一个在他掷笔而去之后,只笑了笑,便在一片纷乱和嘈杂中~将他的桌子整理干净,然后继续悠悠的研读自己笔记的人。 姓董名方舒的这个文弱儒者,虽然一向也不被“尊重”或“看好”,可当周召带着一身伤口归乡养老时,他却已成为天子口中的“先生”,和得到了洗马东宫的巨大荣誉。 因为,他是将持续了将近六百年的争论终结的人,潜心帛书二十年,他著出《帝说》一书,更尽卖家产,问贷亲友,得千金为贿,赂帝左右,使得呈帝前。 当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怒斥或嘲笑他的愚蠢时,他却仍只是悠悠的一笑,便复又安然读书去了。 而后面…后面的事情,便是每一个大正王朝的读书人也都知道的了。 天门洞开,昭告四海,宣示着他已成功将帝者说服,而当九天之上连续降下三道圣旨来强调和确认《帝说》的官方地位时,任何对此书和董方舒的质疑便都如冰雪逢阳,立刻的,消失无踪了。 自那以后的三千年间,将与帝姓制度相关的一切名词均详细铨释和定下规范的<帝说》成为大正王朝的官定经书之一,与其它据称皆是“圣人”所著,一字不可更移的《十三经》并列,被刻石为碑,分送各地,即所谓《钦定十四经》。而董方舒本人,更是得到了堪与儒学诸祖配祭的崇高地位。 …历史,它常常是荒诞和酷爱恶作剧的。 ~~~~~~~~~~~~~~~~~~~~~~~~~~~~~~~~~~ 关于“帝赵”与“凡赵”的区别,在《帝说》中,是这样界定的: 皇者、诸皇子、及诸同胞兄弟可异帝姓,未出三服男丁,不可直异,可称之“帝赵某某”,三服以外,皆冠赵姓,不得更易。 “统广二帅,本是赵家远支,虽然勉强勉强列入三服,却是极小一支,一向也是受气有份,沾光无门,是以二帅自小也都没将这事多么看重,仍是以赵为姓,未加帝称,时间长了,更是没多少人知道,往往以为他们就只是寻常凡赵罢了,便连皇上也不大清楚。” “可,二帅西伐,大胜而回之后,这事情,却终还是教宗人府查明,报了上去。” 纵然兵权纳还,但两人在军中仍有极大的影响力,在官场民间的威望也是不容小视,若是寻常老将,那也罢了,但此刻,当知道两人同样有着自称“帝赵”的资格时,一切,便完全不同了。 “所以,二帅就?” “对。” 黯然的拨着渐渐变小的红烬,朱问道低声道:“风波异,人情薄,忠者授首,能者断魂。” 忽又惨笑道:“说来倒还是托了徐人达的光,若不是他,当日我们兄弟几个也势必尽受诛连,又怎能无痛无灾的活过这些年了?” 却不肯再向下说,只道:“冲波,夜了,你去睡吧,我代你守着便是了。” 云冲波也知道此刻自己确已不便再留,答应一声,起身去了,走了几步,却终又站住。 自出发以来,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中,却总不知该如何问,和向谁问,但今夜,在这样的交谈之后,他觉得,一些东西,在他的体内翻腾和冲动着,让他没法压制。 “四叔,我还想问一件事。” “那天我进屋时,你们已说了好久,所以,有的事情,我没有听到。” “我想知道,既是当年你们都是寒心而隐,那,为何,你们现在又会要回来了?” 听着云冲波的疑问,朱问道的嘴边,泛起了奇怪的笑意。 “承诺,冲波,让你爹,你二叔,我,和你五叔肯于回来和努力的,是一个承诺,一个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却也算是一点希望的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谁的承诺?) 得到了一个答案,却带来了更多的疑问,可,自小就行猎山野的云冲波,他观察和分析的能力,一向就是非常之好。 当朱问道的面上写满倦容和身躯向下佝偻的时候,云冲波,他便知道,此刻,安静的离开,就是比继续盘询更为正确的一个决定。 ~~~~~~~~~~~~~~~~~~~~~~~~~~~~~~~~~~ “来了,终于来了。” 矗立在黑暗中的,是一名身高超过九尺的彪形巨汉,赤着上身,双手抱胸,卷曲的长发披过肩头,腰间以一条厚厚的牛皮钉带勒住。 “一切尽如‘先生’所料,会令咱们完颜家的权势更上层楼的‘访客’,终于来了。” “咱们‘黑水八部众’的力量,也终于得以发挥,得以让这些愚蠢自大的夏人知道一下了。” “告诉我,嵬名,现在的你,是否和我一样,兴奋莫名了?” 被他称作”嵬名”的人,身高只得七尺有余,钳发左袒,披着身羊皮袍子,听到问话,他只是淡淡一笑,道:“窟哥,莫太兴奋了。” “记着,在先生的谋画中,咱们只是打打头阵的小卒,最重要的,是要引这些人去到’那儿’,将水揽混。” “若要误了先生布置,咱们两个,可是担待不起的呢!” 第三章:十绝玄武踏云台,大圣百变现神威 强者为王当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豪气和痛快的两句说话,但同时,那也是能将“死亡”带来的两句说话。 纵然,那的确是无数少年午夜的梦想,可,若果敢将这话公然的说出,那后果,在多数情况下,必是单单牺牲他一个都还没法结束的可怖。 因为,这两句话,被一个人,一个强人,说过,和喜爱着,而与他相关的一切,在此时的大正王朝治下,都是最高等级的禁忌。 普天之下,亦只得一个地方,才能看到这两句话,被用着狂草泼在两张杏黄旗上,随风鼓荡。 云台山,我为峰。 控半州之地,集十万甲兵,更有着一群足可轻易毁去绝大多数世家的高手在,纵然不计那高据我为峰顶的“混天大圣”孙无法,他们的力量,也绝对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四路元帅统领,五虎八彪陷阵,这十七人的力量,没一个在第七级以下,而传言中,除他们外,还有着代号为“六洞妖王”的神秘人物,只听命于孙无法的他们,就连四路元帅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亦只有在最重要和最关键的时刻,他们才会自黑暗中步出,现身人前。 事实上,就连东海敖家的“龙天堡”又或是琅琊王家的“琅琊庄园”,也都有过被外敌入侵后又全身而退的纪录,唯有这高插入云,号称“离天三尺三”的我为峰,自孙无法立寨于此以来,还从未有人可以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进入”过,更不要说是”滋扰”甚或”生事”了。 这一纪录,总共维持了十四年十个月零九天。 直到,此刻。 帝少景十年,十月三十,正午。 我为峰下。 号称千尺的我为峰,若自峰脚下的石坊门计起,实得九百三十三尺,从山脚下望上去,除那以百尺高杆迎风挑起的“强者”,“英雄”两张大旗之外,是瞧不清什么的。 “扑。” 目不转晴的盯了峰顶许久,那一直也立身在一块大石的阴影中的巨汉似是终于满意,将一口唾沫吐入草丛中的同时,他磨了磨小臂上的护腕,自阴影中走出。 那是一名身高超过十尺的彪形巨汉,着了身灰黑色的披风,裸着双臂,只近腕处各围了三环护腕。方正的脸上,双目如刀斜起,目光冷硬。脸上没什么肉,薄薄的皮绷着坚强的骨,可,却全然没有那种“瘦削”的感觉,就只似是一座巨峰,被鬼斧神工刻意砍劈之后而成的千仞险峭。 没有表情,但他那紧紧抿住的嘴唇,和如铁攒而成的刚硬鼻翼,却就和他脸上,身上的每一根线条一样,在无声的述说着一个事实。 这个人…他很强。 至少,已强到了可以让见惯了大世面大阵仗的云台精兵们连自己的职责也都忘掉,没一个出手阻止甚至只是喝问他,他们,就只是在颤抖,不停的颤抖,弯着腰,努力压制住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的同时,他们还在没法自制的颤抖中,亦只有当那巨汉自他们身侧走过百步之后,那种虽然无形但却重若千钧的压力才能自他们的肩上撤去。 沉着的步伐,走得却很快,不到一杯茶的时间里,他已将山路的五分之一走过,而这时,真正的强者们,也终于开始“怒”和要“动”了… “站住!” 尖锐的呼喝声中,一道赤红色的身影急急掠过山路,向那巨汉追来,而与之同时,巨汉身前大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悄然出现,斜扛着一把钩镰长枪,挡在了路上。 (星雪,约二十五岁上下,喜着赤衣,长于火系法术,据信有第七级上段力量,号称”神火将军”,列八彪骑之四。) (地承,四十一岁,善枪,犹精钩镰枪法,力量在第七级中游,人称”金枪将军”,列八彪骑之六) 只一瞬,资料已如电在那巨汉的脑中流过,而下一个瞬间,他已将决定做出。 也不见身子有何剧烈动作,可一转眼,那巨汉的速度已是骤增,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缩短到了不足五十步。 仍是先前那木然的表情,但一种比先前更庞大厚重五倍有余的风压,却已将地承紧紧扣住。 “论力量,你不如她,可,我却不想我的第一拳被用来对付一个女流。” “所以,幸运的家伙,你就得到了这份光荣,这份首先接我重拳的光荣。” “而现在,你就给我作好准备,来成为我玄武在这世界上轰下的第一个人罢!” 对手犹在十步之外,但拳上所鼓劲风已将地承的头发衣袂激得倒飞起来,这一拳的威力,可想而知,但,能够列名云台山“八骠将军”的人,又岂会是一个容易击倒的人? “放肆!” 大吼着,地承气势暴张,身侧隐隐幻出巨熊模样,将正把他强行钳制的“气”震的粉碎,与此同时,那使他成名,使他能够被称为“金枪将军”的飞金钩镰枪,已平平提起,向前刺出! “来得好。” 轻轻吐出一句说话,玄武那紧紧绷住,如一张拉到快要断裂的强弓般的右臂,终于舒开,向前轰出。 “玄武十绝,三潭印月!” 拳风过空,幻出美丽的银与红,银,是那如圆月般丰润的三环护腕,而红,则是在玄武全力出拳时,如奇迹般,浮现于他臂上的两道赤红伤痕。 银与红的对面,是亮黄的金,当金枪挥动时,如雨点般自枪身上散出的,夺目,和能致人于死的金。 “碰!” 没有任何花巧,不带任何变化,大如钵头的重拳,硬生生的轰在了金枪刺上! (怎,怎会这样?) 一个敢于独闯我为峰的人,若连八骠骑的一枪都接不下,那简直就是个笑话,可,当那以精钢所锻,又复以秘法加炼过的九尺金枪竟如泥铸蜡塑般,被一拳之力硬震至片片碎裂时,地承仍是没法不惊,和惧。 特别是,当他确认到了对方的力量级数时… (和我一样!竟只是和我一样的第七级中游力量!为何,他却能对我拥有这样压倒性的优势?!) “那是因为,你本就是个庸才。” 竟似能够看穿地承的思想,玄武冷冷的丢下这句话在他的耳侧,而这时,地承才惊觉得,玄武,赫然已欺到自己身前。 “勉强作数的一枪,总算将我的拳力化去了六成,而若能克制掉余下四成…你便可以不死。” (什么…) 听到那说话的同时,自小腹上传来的剧痛,让地承自错愕中清醒。 “通。” 闷闷的一响,地承高瘦的身躯如同被从中折断的木尺般对到一处,倒飞而出。 (好…好强。) 还在空中,地承已能感到,正如玄武先前所言,那一拳之力,正如活物般在自己体内四下急走,而虽然全力去将它们镇压,可,就如方才一样,地承用尽全力的后果,亦只是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不忿”与“困惑”。 (甚至比刚才更弱,只是第七级初阶的力量,可,为何,我却就是制不住它了!?) “咚!” 重重坠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而还未及翻身起来,地承已将右拳握紧,一反手,狠狠椎向自己的左胸。 拳方及胸,一股奇大无比的潜力便喷薄而出,将地承的右臂立时震到脱臼,而同一时间内,地承的左肩右胸小腹三处,也同时自内爆开,血溅如泉! 鲜血喷涌,地承再没了起来的力气,软软的躺在坑中,一丝苦笑,正自他的嘴角现出。 场面虽然难看,可地承更明白,若自己出拳的时机再慢得半分,或出力不足,未能将那三道伏力引发的话,最多三瞬,拳力会于左胸,那么,此时被爆开和血喷若泉的,便是自己的心脏了… 说来虽长,但,从玄武出拳到地承溅血倒地,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当地承以自残求生时,已是急怒攻心,速度倍增的星雪,离玄武仍还有着将近五十步的距离。 可以向前把已重伤的地承攻杀,也可以回身去迎接正疾飙而至的星雪,但,玄武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混蛋,受死!” 尖锐的叱喝声中,那滚滚火风终于卷到面前,裹在中间的人,短发飞扬,身材高挑,更有着一张充满了锐利与朝气的年轻面容。 “火之数,七。” “四象之中,唯火最灵,变无常主,正阳离南。” 合掌,诵咒,赤红的火焰立刻从星雪的身上激涌崩出,纠结翻腾,飞舞有若龙形,却没有立刻攻向玄武,而是盘旋在星雪的周围。 “一点天然,火龙咆!” 龙口大张,如熔岩般的灼热狂奔而出,离开龙口时虽只是如拳头般大小的赤红火球,但前进的同时,火球的体积也在飞速膨大着,只一转眼,已胀到如人头般大小,更将周围的空气尽都焚烤成为一种诡异而可怖的暗红色,在火球的周围和后面拖出了长长一条尾巴,足有十余步长。 但,玄武却仍是背向这边,木然的立着不动。 “女人,你已不简单,拥有年轻与美丽的同时,你还能练出第七级上段的火系法术修为,和练成了五行术中的最强咒法。” “不简单,真是不简单,可,要伤我,你还要作到更多。” “断桥凝雪,给我停着她罢…” 火龙咆现,方圆数百步内都被灼烘到比盛夏艳阳下还要胜出三成的高温,可,当玄武的说话吐出之后,似是有人扳动了一个开关般,热,奇迹般的,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寒,刺骨的寒。 寒意刺骨,寒风纵横,顿时将那火球的“外袍”粉碎殆尽,只余下一个表面略有些暗红色的火球,仍在前冲。但这时,比“寒”更强的“雪”也开始出现。 如飞絮般,点点雪花自虚空中幻出,将那火球包裹侵蚀,而虽然起初的雪花立刻便会被蒸作白汽,可,当雪花的出现源源不绝和越来越快时,那火球便似是后力不继,渐渐的,被成功的,涂作了一团洁白。 “碰。” 轻轻的一响,是一个刚刚还是烈阳火球的雪团落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虽轻,对星雪来说,却不异于一记洪钟巨响。 (怎会这样?五行龙咒乃是五行术的最强咒法,就算是第八级的冰系力量,也不可能这样轻松的将“火龙咆”破掉,明明只用着和我一样的第七级上段力量,他,他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那答案,你现在还没法理解。” 和方才一样,淡淡的说话,却似是窥透了别人心思后所发,说话的同时,玄武更开始向前走去。 “‘寒’后面会落‘雪’,‘雪’之后要结‘冰’,而女人,若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挣扎。” “不要,逼出那威力还凌驾于‘冰’上的‘凝’之境界了…” “胡…可恶。” 虽然一直也保持着极高程度的警觉,可还是要在玄武说完和离去时,星雪才赫然发现,自已的双手双脚都已在不知何时失却了自由。 晶莹闪亮的冰环,将星雪的手腕脚踝紧紧扣住,令她没法动弹,而冰环的未端更有如刀如剑的冰链延出,接到一个以星雪双脚为圆心,径长约半丈左右的硕大“冰盘”上。 发力,挣扎,但,却全然无济于事,而这时,玄武的身影已快要消失在星雪的眼中了。 “混蛋,真以为这样就制的住我吗?!” “不要总女人女人的乱说,我是一名战将,我是云台山八骠将军中的‘神火将军’啊!” 怒吼着,星雪不顾一切的将潜力尽数爆发,周身上下火焰迸射,五六尺内,顿时成为一片火海,而在火威逼攻之下,那玄冰困锁也终于开始渐渐的融化、削弱。 “笨蛋。” 头也不回,轻轻的丢出两个字,玄武走得更快了。 “轰!” 终将冰锁震碎,破困而出,连回气也不顾,星雪已飙射而起,掠向玄武! 但。 只冲出一步,星雪忽地面色大变,急急停住,几乎一头抢在地上! (这,这是什么?) 闪着无情而美丽的寒光,冰凌又复出现,一转眼,已将星雪的右腿包到了将近膝盖的位置,而在被冰凌覆盖到的地方,星雪更能感到,这一次,寒意再不如方才般只是将她限制,而是毫不客气的自皮肤渗入,扑向内里的血肉骨髂。 (不好!) 大骇之下,星雪将火功聚到最精最纯,走向腿上,要将那寒劲驱出,但,很快,她就发现,那,就全然没用。 火劲过处,寒意固然一荡,可,却未被驱除,而是聚在一处,凝成无数如“冰刀”般的锐利感觉,仍是在星雪的体内肆意攻伐。 再过一会,冰劲渐渐潜入星雪体内,虽然外面再看不见冰凌封锁,可,从星雪那大汗滚滚,不住扭曲的面容以及那已色成青紫,变作僵硬的右腿上便能看出,形势之严峻之危险,还要远远胜过刚才。 拼尽全力,却阻不住体内的无形冰凌渐渐攻向心脏,星雪只觉得连四肢也开始麻痹,而当恐惧终于将她的“自尊”压倒时,她更骇然的发现,自己的喉咙,竟也已被冻结,连求救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姐,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妹,坚持住,姐来了。” 温和的说话声中,一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按上了星雪的顶门,而全身一震之后,星雪更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全身松驰下来。 施加援手的女子,长得与星雪虽是一模一样,但长发近腰,着得是身淡雅白袍,神色温婉平和,全没有星雪那份子冲动活力,正是星雪的孪生亲姐,在云台山八骠将军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圣水将军”星罗。 “放松些,妹,咱们两个联手,这寒劲没关系的。” “莫想别的,这个人,已不是咱们八骠骑能阻止,更强的人,已经出动了…” ~~~~~~~~~~~~~~~~~~~~~~~~~~~~~~~~~~ 走到将近半山腰的地方,玄武长长吁了一口气,站住了。 这里乃是山路一个转折地方,被刻意修成了一片平台,以供歇息之用,虽是碍于山势,不能修得多大,但方圆也有两三分地大小。还砌了些石桌石椅,都粗粝壮大,没什么精细手工。 两个人,已先在这里了。 一个站,一个坐。站着的已有了五十来岁样子,身长八尺,长髯过胸,手提一柄紫背白刃的斩马大刀,威风凛凛,状若天神;坐着的也只三十来岁,懒懒的靠在石桌上,头发丛乱,分披过目,一脸倦容,但细细看时,他的倦容中,却又藏了些东西,一些“奇怪”和“妖异”的东西。 “‘兽王’鲍隆,‘九雷斩’雷破山。” “练到了第八级境界,名列五虎上~将第二位和第三位的强人,果然就比方才那两个东西更强,和更有趣。” “而虽然是废话,我却还是要问一下,你们,肯否把路让开,让我去见孙无法吗?” 没有直接作答,鲍隆抬起手来,分了一下自己额前的散发,淡淡道:“你说呢?” “既是废话,还说来作甚?” 忽又笑道:“莫忙着动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败地承,你用的是第七级中游力量,败星雪,你用得是第七级上段力量。” “那未,在对付都是第八级初阶力量的我和破山哥时,你,是否也会将自己使用的力量锁定于第八级初阶这程度上了?” “对。” 一字出口,玄武更不多话,身形一晃,竟已闪到了雷破山身前,右拳早雷行电擎的轰了出去。 冷哼一声,雷破山竟不屑挥刀,左手一般握起重拳,正正仰上。而出拳同时,青白色的虹光更已在他的臂上擎起。 “崩!” 两拳硬撞,震天介巨声顿时响起,青雷四迸,白电横走的同时,玄武,却也竟被震的身子一晃,退后半步! 矗立如山,连晃也不晃,只闷哼一声,雷破山左拳发力一握,碰的一下,小臂上裂出三个小口,血箭激射,却微微有些银白之色。 一招无功,玄武反露出了笑意。 “好,好拳法,暴烈横霸,果如九天狂雷,竟能将我‘三潭印月’之力生生震溃迫出。” “而这样,你便有资格再多见我的一绝。” “玄武十绝,双峰插云!” 吼叫着绝招的名字,玄武却未上前攻敌,而是一鞠躬下身子,两掌齐出,重重拍在地上! 第八级力量的去尽一击,本就该至少能将至少百来步内的地面掀得大块飞起,可,玄武双掌重重轰击之后,地面却仍是安安静静,一无所动。 (这算什么意思?) 一愕之后,雷破山忽地一震,怒道“你…”,却已不及。 炸响着,雷破山脚下的土地自内翻崩开来,两道黑糊糊的巨影自地下疾升而起,撞向雷破山,而那东西出到较多时,看清些,那,赫然竟是两座小小石峰! (这,好象是“石笋攻”和“地矛刺”的结合,没什么稀奇。但,自限在第八级初阶的法力上,他还能轻易用到这么大规模,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疑问的同时,雷破山自不会傻傻等着石峰撞上来,只一蹬,早飞跃而起,而不愿被“小看”和想要对这一直也摆出“无敌姿态”的敌人示威,他更决心,要在下一击中,将对手的这一招完全击破! “雷走四象,电灭八方,神雷,召!” 狂吼着,雷破山双手握刀,疯狂旋动,而同时,比先前更强,浓烈至青紫色的球雷蛇电不住的自他肩上臂上标射而出,涌向大刀,吱吱怪响着,被吸入其中。 所修原是刀法,拳法上也有极精造谙,雷破山本是个纯正武者,但在投入云台山后,孙无法量材施教,提点他修炼异种真气,更传了“混天七十二变”中的“惊雷变”与他。雷破山他就将这以雷系法术为根的神变与自己本身武学结合,练成了他的“雷拳”与“雷刀”,更在大成之后将自己赖以成名的斩马大刀更名为“九雷斩马刀”,“九雷斩”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虽然纯论术攻之力尚不若奔如雷那同样是脱胎于“混天惊雷变”的“雷炮”,但若配合上他的“九雷斩”,那威力,却就绝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呔!” 大刀重重斩下,那两座破出地面已有两三丈高的石峰立时都被震得大抖不已,碎石断块不住滚下。 “再来!” 变“斩”为“掠”,大刀纵横削劈,只三刀,两座石峰已被劈成无数最大也只如拳头般的碎石,而虽然地下的峰基还在不住拥上,可当雷破山再补上一刀,将峰基也生生拍碎时,那“涌动”便终于停止。 长长舒了口气,雷破山却仍不肯就这般罢休,低喝一声,脚下涌现两道青白晃目电柱,激射入土后,缓缓收缩,却不溃散,收到一丈来长时便不再变化,竟就这样将雷破山身形托在一丈来高的空中,倒也好是威风。 当雷破山出手破峰时,玄武并未趁隙抢攻,只是面无表情的在那里看着。一直看似懒懒伏在桌上的鲍隆却微微的皱起了眉。 (竟不出手?他是什么意思来的?) 五虎将合作已久,彼此早有默契,雷破山纵身出刀时,鲍隆已暗暗聚力,要待玄武出手抢攻时将他挡下,只是,玄武竟就一直耐心看到雷破山收手回力也不出手,那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奇怪吗?” 忽然冒出来的说话,让鲍隆悚然一惊,而在他可以想好该如何回答前,玄武已又淡淡道:“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有真正了解到‘双峰插云’的可怖之处。” “而现在,‘双峰插云’,便把你的第二段力量发挥出来罢…” (第二段力量?他在说什么?!) 惊讶之中,雷破山终于注意到,先前被自己雷刀斩出的众多碎石,当玄武一声号令之下,竟又自行纠结,流动起来,而跟着,在他可以收功落回地面或是横退向别处之前,那石,已动了。 不再聚结成峰,那千万粒石子各自为战,化作数百道石箭,喷射而起,尽数攻向雷破山! 当然可以出刀破石,但一看到那石箭喷吐之势,雷破山已感到,来不及了! “呔!” 暴喝着,脚下发力,将两道电柱震散,化做数十股细瘦电鞭,而在石箭涌至前,电鞭纵横,已组成一张电网,将石箭阻住。不唯如此,借着这重重一震之力,雷破山更借势跃起,双臂旋动,将雷斩刀挥至最易发挥威力的一个角度,预备再度出手。 可,这次,玄武却未再给他自由发挥的“机会”。 以着一种远胜于雷破山的“速度”,玄武蓦地抢起,还在雷破山反应过来之前,玄武已抢至空中,和雷破山对面而立了! (…糟。) 斩马刀既重且长,最利中距交手,而若被对手抢至短兵相接,可说已输了三成,却只恨雷破山此时双手握刀,气势已凝,更不能再将刀丢开,以拳对敌。 “开明,来!” 虽仍未找到玄武的弱点所在,却也再不能坐视下去,鲍隆断然出手。碎桌而起的同时,三头九首火虎已张牙舞爪,咆哮而出。 不需诵咒,不需焚符,只一念,鲍隆已召出三头七级神兽,在“神兽召”上的修为可见一班,而起身之际,背后黑影隐现,更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技“黑暗豹神”。 但,对玄武,这些却都没用,连发挥的机会也没有的没用。 “玄武十绝,吴山天风。” 冷冷道出绝招名称,玄武便连看也不看鲍隆一下,而与此同时,鲍隆更骇然发现,无数透明不可见的无形风索,竟已将自己连同三头开明一起紧紧缚住! (它妈的,可恨…) 扣住鲍隆和三头开明的风索其实并不算强,只是第七级顶峰力量而已,但偏生来得实在太快太无痕迹,鲍隆有所警觉时候,早被数十道风索纵横缠身,将各处气门锁扣,令他短时间内没法将最强力量凝起破风。 (至多十瞬,我就能破开这困锁,可,破山他…) 雷破山会怎样? 还能怎样? 大喝一声,全力横推出刀,但,只推出半寸,却就如撞铁山,在一阵大震之中停住,反挫之力,连雷破山双手也被震的有些发麻。 (明明只是一样的第八级初阶力量,我还占着先发之利,为何,他却就能这般简单的将我的刀力尽数化解?) 这一次,雷破山没有得到回答。神情专注,带着些失望,又带着些愤怒的玄武,右手如钳,将刀身死死焊住,左手则是手心向上,五指微屈,似在托着些什么。 “纵是这样,你们也只能支持到此刻么?”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枉我还是在熟思良久之后才将云台山选中,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他妈的…号称强者,可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你们就只是些小丑,只是些如蝼蚁般随意也能捏杀的东西。” “可我就还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得到‘光荣’和‘证明’自己的机会。” 翻滚涌动着,玄武左手虚托的那团空气在不住涌动,幻出五彩光华。 “接我这以第八级初阶力量推动的‘黄龙吐翠’,而若作不到,便当是我代孙无法去除些淤血好了!” 吼叫声中,玄武左手疾推,“轰”的一声,将那正渐渐化做一球碧光的气团强行拍进雷破山胸前! “嚎!” 惨嘶着,雷破山松手,弃刀,双手握拳,左右夹击,却不是轰向玄武,而是重重捣在自己腰间! “很好。” 面无表情,玄武更借那一拍之力抽身退开,以着一种极为骇人的高速,他反向急退,一转眼,竟已退至鲍隆身前,重重撞入他怀中。 一振之力,让鲍隆身上的风索尽皆碎裂,整个人也不能自制的向后飞出,如断线风筝般荡出崖外! (不要啊,“大风”,送我回去!) 心意转动,鲍隆的背后随即出现一只毛色五彩斑驳的大鸟,翼展不过五尺,身后拖曳长尾却有丈来长,上缀无数幻彩圆环,极是晃目,正是一向也只居于勾芒风都的风系七级神兽,大风。 连双翅都没有鼓动,只长嘶一声,这能够“御风”的神兽已施放出两道“风天旋”,将鲍隆托住,使他可以稳定身形和掠回崖上。 去如电,来如风,但鲍隆返回崖上时,却只见得一地的迸射赤血,满眼的分裂兽身,三头开明,竟已全数被轰的四分五裂,仆地不起了… “碰。” 沉着的一拳,直捣地面,将唯一一头还能挣扎的开明连头带身打作一团血肉模糊,玄武直起身来,信手将沾在身上的血火拂落,慢慢转过头,看向刚刚踏足崖上的鲍隆。 成名十余年,亲历大小血战也有过百来场,鲍隆的见识不可谓不广,但,当玄武那散发着森森杀意,已几乎没有了“人类感觉”的双瞳瞪向鲍隆时,他仍是不自由主,打了一个寒战。 (这家伙,他简直不是人啊!) 而雷破山呢?鲍隆遇险,为何他不施以援手了? 答案是,他不能,因为,他仍维持在刚刚将玄武震开时的那个姿势,双手叉腰,端如步马,苦苦的运着气,把全幅力量集结在胸前。 胸前,那一球碧光仍在幽幽的转着,约三分之一的体积已没入到雷破山体内,而若细细察看一下,更能发现,在光球与雷破山身体相接的地方,雷破山的血肉真气,竟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不住的“提炼”和“转换”,化作一种与光球颜色相若的淡淡碧光,汇向一处。 “嘶…” 咬牙切齿,但纵是雷破山拼尽全力也好,他最多只能做到将那光球逼在胸前,不再深入,却没法将它震开,和摆脱。 “破山将军,请将力量收回,和放弃任何抵抗的意识,令自己完全松驰下来罢。” “而鲍将军,也请把你的黑暗豹神收起,不要再作无谓的战。” 平缓的语声,忽然出现,但,正处于生死关头的两人,会这样听话,就这样放弃任何努力,将生死委于他人的判断吗? 会,他们会的。 因为,说话的人,就是他们“第二信任”的人,一个能令他们寄着仅次于对孙无法本人的“信任”的人… “哼。” 闷哼一声,玄武再不看那已全无“战意”的鲍隆,将身子转回,而转回的同时,他右手一招,只听得一阵梭梭的轻响,那正要在已“放弃抵抗”的雷破山胸上攻入的碧球顿时自中炸开,化回雷破山的身上。 不复理会这两个正以“仇恨”和“不忿”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败者,玄武从雷破山的身侧大步走过,直走到那刚刚出现,正手拢着一柄洁白如雪的羽毛团扇,面带微笑,斜倚在道旁一块大石上的俊秀青年面前。 “云台山六路兵马总军师,天机紫薇?” “对。” 那青年淡淡的应着,而当他回答的时候,一股奇怪的闪光亦自他的右眼中闪过,令玄武微微一愕。 “阿呀,对不起,好象又令人困扰了呢。” 嘟哝着,天机紫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右眼。 “这义眼作得确实是非常逼真,可也就是因为太过逼真,所以,常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呢。” 虽然在谈论着自己的残疾,但却好象那是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天机紫薇仍然以一种极为开朗和快乐的态度在讲述着。看上去就只象是一个刚刚离开塾学,涉足人间悲欢的青涩文生一样,那里有半分含韬蕴略、决算千里的军师气派? 可,他偏偏就是一名军师,一名很可能是大夏国土上“最强”的军师,一名连曹奉孝和曹仲德在背后提起时,也必会极为“认真”和“尊重”的军师,一名由帝少景亲下口谕,要尽一切可能去将他的“来历”与“身份”察清的军师。 一名便连他为之效力的“主公”孙无法也不知道其“名字”和“出身”的军师。 十二年前,自称十八岁的他,只身一人来投云台山,求为军师,而当被问到姓名时,他索纸,取墨,在聚义堂前写下四个大字,天机紫薇! 天机,紫薇…那两个名字本就都是大正王朝史上被目为“最强”的军师之姓名,在各自的时代中,他们都曾将整个天下如棋局般纳入手中摆布。而同时使用着这两人的名字,天机紫薇,他的自信,便只能说是非常的惊人。 当日,在一阵狂笑之后,很多人立刻将想把这“疯子”赶下山去,可,最后,令所有人均大感意外的是,孙无法却突然决定将之留用,并依其要求,给其以云台山“第一军师”之位。 奇怪的决定,当时即被目为“疯狂”的决定,可在随后的日子里,天机紫薇,他却用一次次“匪夷所思”和“不可思议”的决策与胜利来将孙无法的眼光证实,来给着他的“信任”以最丰富的“回报”。而慢慢的,当日向他丢出“嘲笑”和“冷眼”的人,也终开始渐渐将他尊重,将他视为云台山上“第二可靠”的人,和事实上的“第二权力者”。 至于他的力量,就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云台山,高手从来也不是问题,他就完全用不着去显示本身的战力,长久下来,他的“力量”便和他的“身份”一样,成为这世上最有趣的“迷”之一,但与之同时,大家也都知道,他似是对“危险”两字没有任何概念,不止一次的在没有足够保护的情况下面对过敌对的高手,但不知为何,所有这些面对,却从就未能转换为实战或留下真正有用的记载,所能知道的就只是,虽然无论生死,大正王朝都会付给将天机紫薇带来的人以一万金的重赏和封以至少五千户的领地,但每一次这样的面对之后,天机紫薇,他却仍会是好好的,和面带那神秘微笑的又开始要去面对下一个目标。 一如此刻,当面对这深不可测,在任何对手前也以压倒性优势胜出的玄武,他仍是悠悠,和淡淡的,轻轻摆着他的羽扇,笑着。 看着他,玄武的嘴角,忽也现出了一丝笑意。 “自上山以来,终于见着了第一个‘有趣’的人。天机紫薇,你甚至比传说中更加出色。” “看出我不会对不作抵抗的人‘屠杀’而让他们‘放弃’,很好的眼力,很快的判断,和了不起的自信。” “而能够让这些强者对你寄之以‘生死’的信任…了不起,你的确了不起。” “而现在,我问你,你想怎样?” “是想把现在正静侯石后的‘霸枪’东方凌也召出来,让他们三人合力战我,还是让开道路,让我去见孙无法了?” 微微的摇着头,天机紫薇道:“两者,都不行。” “当先生你已步入‘完全境界’时,莫说东方,便是再加上秦胜与杨凡,五虎联手,又怎可能敌过你了?” (什么?!) 没有立刻回答,但当“完全境界”四字说出时,玄武的情绪,出现了强烈而明显的波动,那种“惊讶”和“震撼”,便是正在回复元气的鲍雷二人,也都极为清晰的感觉得到。而同时,两人的心中更是充满疑问。 (完全境界?那是什么东西?难道说,那就是玄武能用同等程度力量压制我们的理由?) 片刻讶然,旋就回复平静,玄武的脸上,再度将表情抹去。 “‘完全境界’?连这东西你也知道?” “有趣,你已越来越让我感到有趣。” “那便不提这事,我再问你,既是不敢战我,那,你又打算如何阻我去见孙无法了?” 哑然失笑,天机紫薇道:“为何要阻?” “之所以不让你去见大圣爷,是因为,那便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 “因为,我已经来了。” (哦?) 自上山以来,玄武首次有了“讶然”和“没法掌握”的感觉,明明一切也没有异样,可,当这句话突然在他背后说出时,他立时就感到,一股强大到似能吞食天地的豪强狂意,与汹涌杀气,蓦地自背后涌现出来! “轰!” 重响声中,金光四溅,令几乎每个在场者都没法将眼睛睁开,而当金光淡下之后,玄武的背后,已立上了一根径粗一抱,长近两丈的巨型金柱。金柱上,一名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外罩了件赭黄袍的高大汉子,正双手抱胸,默然的立着。 几乎与金柱现出的同时,鲍雷二人同时翻身拜倒,齐声道:“参见法帅!”天机紫薇虽不跪拜,却也双手合抱,将羽扇夹在腕间,道:“见过大圣爷。” 低低的“唔”了一声,孙无法却没向任何人说话,而是皱着眉,喃喃道:“玄武…玄武?” “奇怪和不应该被乱用的名字,以及拥有’完全境界’,朋友,你就是一个怪人,一个让我孙无法极感’兴趣’和同时也感到’不安’的怪人。” “而朋友,现在便告诉我,你要见我,到底有什么事?” 尚算和气的说话,可,当他说话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和“感觉”却就悄然出现,在将玄武压制的同时,那也使除天机紫薇外的每个在场者不自觉的,将头垂的更低。 闷哼一声,玄武道:“大圣,在向人发问的时候,是该用这个态度么?”说着话,他双肩轻耸,虽没多余动作,但若自旁观者的角度看去,却就会发现,所有在场者中,就只他一个,能够散发出一种“抗衡”和“昂然”的感觉。 “询问?” 哑然失笑着,孙无法慢慢的摇着头。 “你便太看得起你自己。” “我混天大圣孙无法的每句说话,都决非询问,而是命令!!” 爆发了!没有任何预兆,当“令”字出口时,孙无法突然变脸发难,右手虚抓一下,已凝出个灯笼大小的雷球,更直掠而下,将雷球狠狠拍向玄武头上! 事出突然,快如玄武竟也不及反应,双手刚刚扬到一半,头脸已惨被孙无法重招轰中,整个人顿时被拍倒于地,深深陷入! 此处道路皆为青石,极为坚硬,便用大铁锤也难以槌开,可孙无法重手拍下,玄武倒栽碎石,竟是如穿波浪般全不费力,直冲至地下四五丈时,玄武才回过力来,将去势止住,而这时,地面之上,被这一记重招的余波所及,那些粗大笨重的石板石桌竟都纷飞而起,变作碎裂不堪! “胡…他妈的,说打就打,孙无法你是疯的吗?!” “既如此,我便陪你打吧。” “玄武十绝,三潭印月!” 大吼着先前用过一次的绝招名称,却非用拳,而是双腿交叉蹴出,重重蹬在了与自己贴得极近的孙无法小腹上,玄武就准备用这一招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以赢得重整战线的时间。 可,与预想不同,孙无法竟也是怒吼一声,小腹上忽地炸出铮铮金光,硬生生将这两脚吃下,半步未退! (这,这是混天金身变?!) 一念有失,玄武蓦地发现,自己的破绽,反卖得更大了,而孙无法的双手,更开始有着一些不同的变化。 “要看我云台山的武功,便让你看个够。” “混天冰霜变!” 刺骨冻气如泄流出,在孙无法的双臂上凝结成两柄巨大冰刀,闪着森寒的光芒,疯狂斩劈于玄武的身上,而虽然没一刀能斩到见血,可从玄武那不住抽搐的脸上,已能看出情况绝对不妙。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刀了!) (片刻工夫,他已将我的护身力量削弱掉将近一成,若这样下去,纵有完全境界,百刀之内,我也必然有失,不能再等了!) “玄武十绝,南屏晚钟!” 咆哮着,玄武将身侧的空气尽数吸入,约莫三息左右的时间内,他的身体也因这动作变得更为庞大。 “吼!” 一张嘴,一个被提炼成只有拳头大小的“气弹”自玄武的口中吐出,而与之同时,千百道只如针尖般大小的气弹更自他全身毛孔中激射而出,袭向孙无法! 冷笑一声,再不运功硬接,而是蓦地抽身翻起,孙无法整个人变做头下脚上的倒立姿势,将气弹避去掉七八成,两手上的“冰刀”也同时软化,变形,变作两幅闪闪发光的冰“手套”,裹在孙无法手上。 “呔!” 怒喝着,孙无法双手一放,重重轰在玄武胸腹之间,把冻气迫入的同时,更将他又复打进土中~将近两丈,而这重击的代价,则是他自己也没能避开玄武的那一记主力“气弹”,被正正砸在双目正中,震得他倒飞而起。 自坑中倒飞出来,孙无法的姿势仍是极为飘逸,右手一招,“战棍无赦”早化作一溜赤光,投入他手中,旋又伸展,变作长八尺,径一寸的赤金长棍,倒提在孙无法手中。 竟不落地,孙无法就这样将无赦反手倒提背后,左手斜斜卡在腰间,踏虚而立,两眼金光闪闪,盯着地上那个大坑。 “妈的…” 低低的吼声中,玄武那庞大的身躯如突然失去了重量般,自坑中缓缓浮出,一直浮到离地将近两丈,可与孙无法平视而立的地方,方才停住,怒目圆瞪,看向孙无法。 “玄武先生,请稍安勿燥啊。” 轻挥羽扇,天机紫薇悠然笑道:“若果大圣真是视你为敌,方才又岂会只用着第八级上段的些微力量来将你攻击??” “或许场面上不大好看,可凭着阁下的‘完全境界’,该还不会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吧?” 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算是一个笑容,孙无法道:“隆,破山,你们满意了吗?” 鲍隆雷破山两人齐声道:“谢法帅。” 听到这回答之后,一双本就锐利的眼睛,收缩的更具迫力了。 “话也不说清的就象疯狗般来攻我,原来只是为了给你那班手下出气?” “对。” 淡淡的应着,孙无法低眉负手,似是对玄武全没了兴趣般。 “云台山中的每个人,也是我孙无法的兄弟,而对我兄弟无礼的人,我也没兴趣与他多讲客气。” 冷淡而坚决的回答,令玄武的身子震动,而震动之后,那种“愤怒”的感觉,便从他身上慢慢淡去。 “说得好。” “怪道孙无法你可以聚集起如斯庞大的实力,怪道你可以成为令帝少景最为忌惮的人。” “力量…在你的本钱中,那看来亦并非最强一环。” “既如此,我玄武便认错,便当着你的面向这两位朋友认错。” 说到作到,玄武竟当真旋身向着鲍雷二人,一揖至足,极是认真,反将两人弄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的还礼。 “而现在,大圣,你又是否愿意听听我的说话了?” 仍是先前那淡然的态度,微微的伸出右手,孙无法道:“请讲。” 玄武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沉声道:“在下有一事,欲求大圣以全力臂助,而若蒙应允,在下愿先助大圣除去帝少景,以示诚意。” (什么!) 虽都久经世事,可,当听到玄武的说话时,鲍隆雷破山却都几乎没法自持,要惊呼出来!而便连永也是一幅天塌不惊的悠然神色的天机紫薇,也显是微微一愕,手中羽扇也慢了一下。 相比之下,最沉得住气的还是孙无法,什么多余神色也没,只是一直负在背后的左手轻轻一搓,将那“战棍无赦”化作一道赤虹,收入掌心。 “极其诱人的条件,而那样的话,朋友,你要我干什么?” 脸上浮出古怪的笑容,玄武只说了三个字。 “无支祈。” 第四章:黑水初现,箭怒刀扬 “杀…!” 吼叫声,刀剑声,交织一片,将本应寂静的夜撕作乱七八糟,几点火头晃动,又为这以大黑为底的画面涂上了数缕血痕。 一刀上举,将两柄长枪磕开,顺势里突出重拳,将左边刀手打的倒飞而出,马伏波喘了口气,右腕一旋,大刀垂下,封住右手那人的进路,沉声道:“怎样?!” 正双手交叉胸前,打坐于地的朱问道锐声道:“再撑一下便好!” 口中疾答,朱问道却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好!” 长剑舞动,格开三枪攒剌,扈由基叱道:“大哥,你那边怎样?” 云东宪横持着一根前头折断的大戟,与云冲波并肩而立,挡在北首,听扈由其问起,道:“没事,放心!” 又道:“老徐怎样?” 徐人达手持一根抢来的长枪,连连舞动,将自南侧而来的十数名黑衣汉子死死抵住,道:“准备好了!” “好!” 忽地铮然开目,以掌击地,朱问道一跃而起,飘然而上,双手捏诀两分,身上更幻出浅浅白雾金芒。围绕左右。 “桓山之阴,太山之阴,盗贼不起,虎狼不行,城郭不完,闭以金关!” “桓山金关咒,疾!” 碰! 巨响声中,金光炸现,四射而出,凝结为如堵金墙,挡在诸人身前,那些个黑衣汉子虽然全力砍斩,却是徒劳无功,反卷了不少刀刃,震伤了几个人手。 (呼…) 极是珍惜这点“喘息之机”,长长喘出口气,马伏波将大刀驻在地上靠住,抹了把汗,只觉全身肌肉都是酸的。 …本来还有一日脚程便至萨林,但不知怎地,入夜之后,忽有近百名黑衣刀手来袭,六人仓卒应战,却当不得对方人多势众,欲待且战且走,退向萨林方向,却被围的死死,总是脱不得身,但五虎将久经战阵,也是见惯世面的人,诸般守战之法无不精通,苦战之下,并未有什么损伤,反是那些刀手,总伤折了有一二十人。 “崩!” 乱刀砍劈,终将那金墙的一侧破坏,七八名刀手哇哇怪叫,一涌而入,却正当上已”“回复”和“准备好”的徐人达。 “玄冰水印!” 捏法诀,诵真言,刺眼的湛蓝色寒光便在他双手的周围出现,而当他的双手全力前推时,那寒光,便立时变作十余道锐利冰箭,疾射出去。 “扑!”,“扑!” 连惨呼都来不及,当先三人已被冰箭贯穿,后面几人也都被波及挂彩,只两个在最后面的手快些,仗刀格下,但还未能庆幸,阴影,便已来到他们的身旁。 “呔!” 大吼着,马伏波全力横推出刀,立刻将两名刀手拦腰挥断,余下一人虽然提刀挡住,却当不得马伏波大力,竟被他将自己刀背生生撞进胸膛,惨呼半声,已是口鼻溅血,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马伏波出手的同时,另外两名刀手已被云东宪和扈由基分别刺杀。 熟练的配合及高效的战法,很短的一点时间内,已有八名刀手横尸于地,证明着在起初的“失措”之后,诸人已渐渐将战斗的“感觉”寻回,而若依这样来看,六人的形势更该还很乐观,可很明显的,六人中没一个是这样想的。 …因为,在那些黑衣刀手的背后,那两名以“傲然”之姿立在黑暗当中,瞧不清面孔的人,还没有出手过,而虽然不知深浅,但当那两人身上散发的“杀气”连久经战阵的“五虎将”也会感到“不适”时,他们,又怎可能是好对付的了? …还因为,六人中,至少还有一人没法“正常”的发挥自己的力量,而更糟糕的是,他还偏偏是一个其五人都极为关心和在乎的人。 云冲波…再聪明和有天份也好,他却终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一向也只把野兽作为对手的少年,当初次见到这种血天赤地的沙场时,他一时间就没法适应,更没法自由自在的将自己的本领施展,虽然论单打独斗,他就该能胜过任何一名刀手,可,事实是,不止一次的,在硬碰硬对刀时,他的手会发软,出招会变慢,若不是云东宪和马伏波的数次援手,他早已重伤,而更糟糕的是,这一点,也已被敌人瞧出来了… 仍没有逼近出手,那个矮一些的首领只是淡淡的发出了几条命令,而很快,黑衣刀手的攻击目标便渐渐集中在了云冲波的身上。 ~~~~~~~~~~~~~~~~~~~~~~~~~~~~~~~~ “快不行了。” 以带一点轻蔑的口吻说话的人,身材瘦削,衣服落拓,油油的头发极乱,一绺绺垂在额前,连眼睛也被遮住,腰间佩了把无鞘针剑,也如主人般暗暗的没什么光华。 “非也。” 淡淡说话的大汉,瞧上去至少也有四五十岁,头发厚密,如卷云般自两侧披下至肩,上唇蓄着两道胡须,也是又浓又弯,衬着那似乎永也有着“奇怪”笑意的嘴,看上去,正是那种“危险”却又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 两人所在的地点,离战场很远,远到根本就没法看清楚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两人也并非在看着战场,而是看着眼前的一片幽幽蓝光,蓝光中,刀剑交架,血火飞溅,正是里许地外云东宪等人浴血苦战的景象。 “五虎将…还没有真正回来呢。” 说着话,那卷发大汉右手的五指不住屈伸着,格格作响。 “那小子,他是一把锁,一把能将五虎将的‘杀意’与‘志气’困封的锁,若不然,以五人当年横荡项楼时的雄风,区区几十名‘黑水部众’,还算是碟菜么?” 挑了挑眉,那落拓男子道:“那,巨门,你是想出手了?” “对。”那披发大汉“巨门”张着双手,道:“若不出手,他们便连现在这关怕也没法过去,又遑论实现上清真人的种种安排了?” “‘武屈’,没看出来么?当看到五人始终也没法展现出真正的实力时,嵬名已开始‘失望’,而窟哥他更在变得‘愤怒’,很快的,他们两个就要投入战斗了…” “可,那样你便违背了真人的安排。” 皱着眉,落拓男子“武屈”道:“咱们今天的任务,只是查探,不该出手,若让完颜家有所警觉,那…” “无妨。” 微笑着,巨门悠然道:“我的出手,绝对不会让云东宪他们有所怀疑,也绝对不会将嵬名惊动。” “其实,用不着我们帮忙,只要将那碍事的小子除去,五虎将,自然会将他们的可怕展现出来的…” ~~~~~~~~~~~~~~~~~~~~~~~~~~~~~~~~~~ “他妈的,我已要受不了了。” 愤愤的攥着拳,全身的骨头似都在发出格格的响声,窟哥的说话,几乎象是野兽的低吼。 “说什么试敌深浅,说什么诈败诱敌…他妈的,就凭这班废物,有什么资格要我们‘诈败’?有什么资格了?!” 同样是满脸的不悦,嵬名却还是比窟哥沉得气些,盯着战场,沉声道:“再等等,看看再说。” “再怎么说也好,窟哥,早在咱们从军之前,他们,就已是名震西域的猛将了呢…” ~~~~~~~~~~~~~~~~~~~~~~~~~~~~~~~~~~ “龙鱼陵居,白民披发,狐角乘黄,御之寿千…” 喃喃诵着咒语,巨门那高大的身躯慢慢沉入土中,那坚实致密的“土地”,在他面前就和“流水”又或“空气”没有什么区别。 “老大…” 嘟哝了一声,盯着巨门没入土地的地方,武屈摇摇头,耸了耸肩膀。 “你不赞成他的行为么?” 沙哑而空洞的语声,似是两块金属在相互磨擦一样,在宁静的夜空下,突然在近处扬起这种声音,本该是件很“吓人”的事情,可,很熟悉这声音,武屈连眉毛也未扬动一下,耸耸肩,蹲了下来,也不回身,只是继续在看那蓝光。 “对,我不赞成,那有可能将那年轻人害死。” “但我也认为,那是最有效率的作法,因为,老大他就没有看错,那年轻人,他的确是将五虎将困封的一把‘锁’,而只有将锁摘掉,一切,才可能沿着真人的‘期望’继续下去。” “唔…” 慢慢点着头的人,正悬浮在武屈的身后,离地大约三尺来高的地方。 那人的身材不是很高,只大约不到七尺的样子,一身直直的黑袍,自颈而下,垂过脚面,脸上戴着个面具,浓墨重彩,反勾眼眉,两颊上各垂着道长长的假髯,瞧上去极是古怪。 古怪…不太尊重的说法,但当这人没有任何特别的法器辅助或捏诀诵咒时便能悬浮于空中时,这样的字眼,实在便不太该用在他的身上。 不再继续讨论下去,那人淡淡道:“另外还有件事,我很好奇。” “那一声‘老大’,你是刻意喊给我听的吧?” “对。” 斩钉截铁着,武屈断然道。 “我便是要你知道,虽然真人指定了你‘天蓬贪狼’为咱们‘天门九将’的统领,可在我‘天心武屈’的心中,却始终也只有‘天芮巨门’他才是我的’老大’。” 堪称“无礼”的说话,可,那面具人“贪狼”却全无反应,仍只是背着手,静静的浮于空中。 “从之不易,择之不移,武屈你便是一个值得我贪狼尊敬的人。” “而只要你还肯将这同样的忠诚奉献于太平一道,只要你不会为了这样的原因来刻意和我‘冲突’,延误要事,武屈,我便不会介意你的态度,和你的选择。” “而现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既如此,你又为何从不当着巨门的面,称他老大了?” “那个吗?” 歪歪嘴,武屈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多余和没意义的事,我武屈就从来也不喜欢作。” “‘尊重’这东西,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拿出来给人看的。” “真人既已选择了你,我便得服从,而在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表现我的‘想法’,都只会造成咱们中的‘不合’,和使巨门‘不便’。那种错误,试问我武屈又怎会犯了?” ~~~~~~~~~~~~~~~~~~~~~~~~~~~~~~~~~~ 流着汗,和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马伏波知道,自己的背上,至少被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 他还知道,云东宪徐人达朱问道扈由基的情况,也都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虽然地上又多了十七具尸体,可马伏波的心情,却更加担忧了。 他怕的,不是眼前的刀手,纵会受些损伤,可要将这些最强也只有第三级力量的刀手们杀光,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却越来越强烈的感到,那两个“真正”的敌人,已渐渐的要开始“动”了… 重重的吐着粗气,马伏波开始移动脚步,挡向他认为最有可能的方向,而同时,他更满意的感到:默默的,徐人达和朱问道已相互掩护着,站到了他们最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纵有不和也好,但,能在千军万马,碧血黄沙中得胜成名而还,五虎将,他们便不会是些在”不该”的时候还做意气之争的人。 ~~~~~~~~~~~~~~~~~~~~~~~~~~~~~~~~~~ “呀!” 吼叫着,正如巨门的预计,窟哥终于再没法容忍,张着手,扑向战团。而这一次,嵬名也没有再试图将他阻止,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并没别的什么动作。 “哼。” 反手将刀插回腰间,马伏波闷哼一声,挥拳仰上。同一时间内,徐朱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不豫之色。 任何情况下也好,马伏波,他便始终也有着武者的”自尊”,对手既然不用兵器,他便也不肯以刀剑相向。 崩一声,双拳相撞,震天介响声震起,以两人为中心,暴风向四面卷出,离得最近的六七名刀手都被震得有些个晃晃悠悠,两个眼快些的本想借此机会暗算马伏波,却被震得连刀也握不大住,那里近得身去? (呼…果然不行,还是交给老徐他们罢。) 已将力量催运到第六级顶峰境界,但对方拳上传来的压迫之力,却仍是全然没有可以被压制的迹象,很明显得,窟哥的力量,与马伏波已不在同一级数上面。 “着!” 断喝着,马伏波的左拳全力挥出,重重轰在自己右腕上面,两力叠加之下,强如窟哥也被震得右拳反弹,而把握此一空隙,马伏波更以“铁板桥”之势全力抽身急退! “那里走!” 只退后半步,暴怒的窟哥已重重一脚跺在地上,将地面震裂的同时,他已将退势止住和,反身急追过来,但,方才掠出一步,他的身子便猛然一震,停滞下来,与之同时,离他最近的十数名刀手的动作,也都变作“缓慢”和“滑稽”起来。 远处,掠阵的嵬名面色一变,急奔过来时,却被早有准备的扈由基连发三箭,将他生生逼住,一时赶不过来。 (这是…“定身法”?不对…是密宗的“不动土印”?!) 满头大汗滚滚而下,徐人达的脸色涨得通红,双手却还是死死结印,指向窟哥。 窟哥虽已有了第七级力量修为,却对法术一窍不通,全无“术防”能力的他,被徐人达定住,原也不怪,只是,当他怒吼着发力狂挣时,徐人达的样子,却显就比那日对抗土蝼时还要辛苦,和难看。 不动土印…若练到精深处,便是在数十步外,也能准确无误的去将任何一名想要对付的目标控制,但徐人达,他却并没有那样的修为。 没机会近身接触到窟哥,他现下所用的,其实是不动土印中一个极为耗力的变化,既是所谓的“面积技”而非“目标技”,换言之,是将一定范围内的对象,不分敌我,尽数凭籍土力封禁的技巧,而这,不仅使他的法力“大量”和“快速”的消耗着,更使云东宪等人也同样没法把握机会近前去将窟哥斩下。 所幸的是,在云东宪等人的阵营中,除徐人达外,还有着一名术士在。 “千山万峰,皆源于地,万锋千刃,本于土中。” “地矛刺!” 把握住这一瞬的机会,朱问道断然出手,豁尽法力,施放出这最利群战的法咒。除窟哥之外,他更还打算将尽可能多的刀手刺杀。因为,他很清楚,在经过了整个晚上的消耗后再这样全力施展,无论他还是徐人达,都已没可能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 而与之同时,在大约地下三丈的地方,正静静闭目盘坐土中的巨门忽地将眼睁开。 “很好,机会终于来了。” “乘黄,去吧…” ~~~~~~~~~~~~~~~~~~~~~~~~~~~~~~~~ 如波浪般,地面开始不住的涌动,上下振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激烈冲突着。 “咯…” 大汗淋漓,窟哥挣到连眼角的青筋也都暴突而起,但,没用,纵然徐人达的脸色已涨到了几要滴出血来的地步,纵然他的双腿与身子都在不停的颤抖着,可,他遥遥指向窟哥的双手却仍是纹丝不动,有若铁铸。 不顾每一战动也若是用快刀在肺叶和咽喉上刮过般的痛苦,朱问道拼尽全力,大口的呼吸着,将所有残余的法力聚起,迫入地下,细细体会和引导着强劲地气的脉动。 (快,快不行了…) (两尺,离地面只有不到两尺了…) 牙关咬的吱吱作响,但,距离将那庞大“地力”转换为强劲的“突刺”仍还有一点才能全功,苦苦挣扎着,朱问道只盼望,在自己不支倒地前,能将计划之中的过百锋刃唤出地面。 ~~~~~~~~~~~~~~~~~~~~~~~~~~~~~~~~ “呀!” 暴吼着,窟哥全身的肌肉猛烈收缩,又猛烈扩张,虽是向着虚空拼斗,但,当他将积蓄了许久的”怒意”暴发时,爆裂与炸开的声音,便清清楚楚的被听见。 如遭重击,徐人达的全身骨髂一齐发出咯咯怪响,大口喷血的同时,他整个人就如被放空了的水囊般,软软倒下。 复得自由,第一个动作并非攻向任何一人,窟哥大声咆哮着,双足发力,将两道强劲之极的力量轰入土中,虽只是没有任何“术感”的纯力量,可当大片土地被震得四分五裂,翻飞而起时,本已将近完功的“地力”,也被影响,不复凝聚,开始瓦解。 (完,完了!) 力量已尽枯竭,纵将残存的真元豁尽,朱问道也只能将那地力束住,却再也没办法将之聚起攻上。 绝望的念头闪过,可下一个瞬间,朱问道,他却愕然,和惊喜的发现,地力,竟开始疯狂的盘旋冲突起来!而犹因破困而出而狂喜着的窟哥,也似察觉到了些什么,开始狐疑的四下察看,摆出了防守的姿势。 (这,不是我带动,是什么东西…) 一念未竭,轰然巨响着,以窟哥为中心,大地崩裂,阔至尺余的裂口四下横走,延伸至数十步外,威力之大,范围之广,远远超出了朱问道等人之前的“期望”,而对这“意外之喜”,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朱徐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愣在了那里,若非云东宪及时援手,险些也被地裂卷入。 虽有强过场中任何一人的“力量”,却身处地裂的“中心”,喷吐的狂风与破裂的震荡交加,令窟哥没法将身形稳住,而原就不长于轻身腾挪功夫的他,为了避免被裂口吞入,没奈何,也只有跃起至空中,先避眼前之厄。 (好!) 大喜着,朱问道也不知那里来了力气,竟猛然自云冲波的臂中挣起,而与之同时,正同样在设法自地裂中脱身的嵬名的脸色,却变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糟了…) 面对如此强劲和剧烈的能量流动,以两人的法力,都已没法作到什么,但,术者的直觉,却让他们能够察觉得,那一道虽不猛烈,却极是锐利,正自地下高速移动,驰近地面的狂飙。 刚刚脱困的四肢,反应犹还有些迟钝,余光虽注意到了自地下的黑暗中疾驰而上的那一点鲜黄,可,窟哥却已没办法足够快的作出反应。 “攻!” 脆响着,窟哥庞大的身躯被一道黄影重重撞在腰间,倒飞起来。几点鲜红也随之洒落空中,但,若看清些,那血却是出自窟哥的口中,身上并无伤痕。 黄光一现,一转即敛,凝定下来,却是一头大若奔马的异兽,遍体金黄的它,外形颇似狐狸,只背上突出三块菱形的骨板,闪着幽幽的白光。 (这,这是什么?) 地力迸发,却非计划当中的千百锋刃,反弄出头不知是什么的金毛异兽,朱问道不由得怔住,倒是徐人达与此道所知甚博,失声呼道:“天,竟是乘黄?!” 听得徐人达说话,朱问道也不由失惊道:“你说什么,是乘黄?!” ~~~~~~~~~~~~~~~~~~~~~~~~~~~~~~~~ 乘黄…在诸多神兽当中,它就是一种颇为奇怪的存在。 作为第六级神兽的它,要召唤并不是多么困难,可事实却是,除了好奇心最强的术者外,就没有人会去认真研习召唤它的方法。 因为,它就是一种“没有用”的神兽。 没有异能,没有战力,不食草木的它,长年遁于土中,止取地露为生,如非有山崩地裂之变,绝不出土。而它唯一的优点,是高速的移动能力,但,因为它是长年栖息土中的神兽,乘黄的视觉已退化到了将近于无的地步,而且,钟情于粘滞细密的土地,当皮肤感受到风的流动时,乘黄会变得极为紧张和难以控制,会依着它的本能去向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疯狂奔驰,往往要至百里之外,才能回复平静,开始设法遁回地下。 虽是“快马”,却又“瞎”又“疯”,一般人正是避之犹恐不及,又怎会大费力气的刻意召唤了? ~~~~~~~~~~~~~~~~~~~~~~~~~~~~~~~~ (难道说,这头乘黄本就栖息于附近地下,被我和人达先后全力施展的土系法术惊动,冲奔出来?这…不会这般巧的罢?) 完全不知道巨门的存在,朱问道自是只能这般对自己解释,而且,现在,他的精力,实也没法放在思考这乘黄的来历上面。 “他妈的,什么乘黄奔红的?” “若想知道,就让老子将你班废物砍成一堆肉酱,下去寻阎罗王问罢!” 被意料之外的一撞震至飞去,可,还在空中时,窟哥便已感到,虽然疼痛,气脉五脏却全没有受损的迹象,而对他这种类型的武者来说,“疼”,那便只是他力量“爆发”的开始而非擎肘。 尚未落地,窟哥的双手已向两边平平分开,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两柄亮如银,薄若纸的大刀,就自他的背上滑出,落入手中。 “夏猪,给我受死!” 咆哮着,双刀舞动,幻作外绽万千锋芒的巨大银球,裹着窟哥,旋向朱问道! “四弟,小心!” 徐人达已是强弩之末,马伏波敌住众多刀手,扈由基全力牵制嵬名,还能出手的,只得一个云东宪,纵知道自己的不敌也好,他也只能急冲上去,去硬接那绝对可以将朱问道片剐成粉碎的“刀球”。 “咚!” 闷响声中,云东宪的全力一挥,将那刀球成功阻下,可,作为代价,他却剧烈的震动和弓下身子,虽然努力的闭着嘴和掩饰着,但当能够看见一点殷红自他那紧紧闭住的嘴角中沁出的时候,那伤势,任谁也知道是不会轻的了。 “爹!” 再按捺不住,云冲波不顾自己眼前的对手,抽身急退,掠到云东宪的身侧。同时,似是有着默契,刀手的攻势蓦地变得更为疯狂和激烈,将本也打算抽身来援的马伏波死死拖住。 “小子…” 狞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将左手的刀收起。窟哥嘿嘿笑道:“妙极,这几人中,爷爷本就看你最不顺眼。” “但爷爷还是给你条路走,若动作够快,你便逃吧!” 大吼着,立刀而下,与方才的千变万幻不同,这一刀,便是“简单”和“痛快”的。 刀光森森,将云冲波的眼眉尽数映出,刀风鼓荡,将他的头发衣袖振动,但,紧紧横握着朴刀,挡在云东宪的身前,他连一动都没动。 (若让开,爹便完了!) (虽然还不熟,可…也只好用那一招了!) 咳着血,努力想将云冲波撞开,但,甫一动,激烈的痛疼便让云东宪的腰又弯下。 (不要啊…冲波…) “冲波!” 情急之下,马伏波与扈由基同声怒吼,各各施展出几乎是同归于尽的猛招,将面前的对手迫后,但,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来不及了… 刀落,血溅。 面色惨白,半个身子都被染成通红,云冲波的嘴,却是在笑的。 (好险,竟然成功了…) “吼!” “小子,我杀了你!” 如受伤野兽般狂吼着,窟哥的左拳重重轰出,正中云冲波的小腹,根本连反应也不及作,云冲波的身子便被轰的高高飞起。 但,出奇的,目睹这一情景,本应是不顾一切全力赴援的马扈二人反同时慢了下来,满面狐疑。 (他妈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绝非什么善男信女,窟哥的凶恶与好杀都是一看即明的事情,但,当轰击云冲波时,他选择的却偏偏便是拳,而非刀。 之所以这样选择,马扈二人看得极是明白,那,就是让他们”狐疑”的原因。 用拳,是因为,窟哥的右手,还紧紧抓着大刀的右手,已被斩落于地,如泉鲜血,将云冲波半身染红的鲜血,正从他的断腕上大量的激射出来! 事情的经过,除两名当事人之外,只离现场最近的云东宪该有机会看清,可,就和他的两个义弟一样,他同样是一面愕然,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冲波…他用的这是什么武功?) 方才窟哥重刀斩下,云冲波似是不知死活,横刀硬接,但,双刀相触的一瞬,云冲波松手,卸刀,旋身,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刀劲引发,将刀锋躲过,更在窟哥新力未生之时,以左手将朴刀重持,向上掠起,在一个窟哥最为“脆弱”的时刻,用一记干净利落的“反手刀”,将窟哥的右腕斩断。 也算是见多认广,可,云东宪完全没法看懂这一招是如何施展,又是出自那门那派,他能知道的只是,这一招,绝非自己或自己的任何一个义弟所能传授,更不可能出自云冲波的自悟! ~~~~~~~~~~~~~~~~~~~~~~~~~~~~~~~~ 云东宪的“困惑”,在数里之外,正由那贪狼以一种极为惊怒的语声呼喝出来。 “…缩寸金蛇变!” “是云台山孙无法的‘混天七十二变’!巨门,立刻停手!” …可,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与贪狼的呼喝同时,自出土后一直也静静伏地不动的乘黄忽地站起身来,鼻翼疯狂扇动,之后,蓦地发力狂奔,冲向云冲波。 硬吃窟哥一记重拳,被抛起老高,刚刚落下,云冲波犹还有些昏头昏脑,立足未稳,那里有去提防这意外之变?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已被那乘黄又复撞的飞起,却总算他自幼行猎山野,对这种事情亦不陌生,人在空中,已是本能的双手伸拢,将乘黄的脖子死死抱住,跟着便是发力一勒一扭。 这原是北方牧儿擒拿野马之技,是云东宪当年西征时学得,后来传给云冲波,这些年来,虽是没见过几头野马,却也不知擒拿过多少野鹿野羊,可说是练到几乎是熟极而流的一招,此时大危之际,云冲波自然而然,便用了出来。 但,神兽乘黄,它又怎是云冲波平日对付的那些个无知野鹿所能比拟的了? 痛苦的长嘶一声,却未似云冲波的期望般气闷倒地,而是猛然的一记大跳,将云冲波的身子又复震的荡起,全仗双手死死抱住乘黄颈子,才未被摔出,而这时,马伏波已疾奔过来,扈由基更已提箭上弦,却都投鼠忌器,怕误伤着云冲波,不敢出手。 再度伸着脖子长嘶一声,似是感觉得了周围的“危险”,乘黄忽地低下头,向着西北方向直冲出去,一连撞翻了几名刀手,转眼间,已是奔得不见踪影了。 (这…冲波…) 完全不熟悉乘黄的习性,马扈两人都未想到要预防它暴走逃去,这一下事出突然,两人唯有望着那远去的一路烟尘徒呼奈何,要知乘黄的脚力原就胜过最好的骏马,两人久经战阵,一见那奔走之势便已知道,除非那神兽力疲,否则的话,是万万追不上的。 “冲波…” 呆立着,脑中一片空白,云东宪木然的向西北方向伸出双手,抖抖的,徒劳的抓着。 “冲波…” 震惊和担忧的老人,几乎神离体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外的危机。 “他妈的老东西,还我手来!” 怒吼着,自“断手”的震惊和怖怒中初步回复过来,窟哥的第一个意念,就是杀! 右手已断,此次止得左手中的大刀,但,当窟哥在“力量”和“技巧”之外更又加进了“狂怒”时,那挥舞而成的刀球,便赫然比刚才更亮、更大、和更可怕。 “大哥!” 对窟哥的出刀没有反应,对徐人达的惊呼也没有反应,木然的云东宪,瞧上去,几乎就和一个木人没什么两样了。 “锵!” 炸响着,火花四溅,在离云东宪的脖颈只得半尺不到时,窟哥的刀,终被架住! 双手握刀齐眉,横挡在云东宪的身前,马伏波将窟哥的这一刀硬生生架住,怒视着,他的两眼中已几乎不见眼白眼黑,只见得两点炽热怒火。 “滚!” 大吼一声,马伏波全力挥刀,竟将之前明明还对他有着压倒性优势的窟哥一挥而退! 窟哥后退同时,终敌不住这沛然大力,马伏波手中钢刀发出吱吱的悲鸣,分解崩坏。 手中只余下一个连着数寸残刀的刀柄,却全不在乎。随手弃去,马伏波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窟哥。 “杀杀杀,没有什么说话和道理的就来杀杀杀…” “他妈的,既是如此,我马伏波又还有什么话好说,什么选择好作了?” “青釭,给我出来罢!” 大吼着神兵的名字,马伏波的背上便忽地绽开了七色霞光,亮华夺目,令几乎每个刀手也不自由主的低头或别过身去,不敢正视。 霞光渐淡,凝聚化作一道白练,泻入到马伏波手中,被他紧紧握住,握得格格有声。 失空斩,神鬼亦有失! (糟…) 勉强的横着刀,面对马伏波那如千百恶狼般凶狠残烈的滔滔刀势,窟哥只得及闪过一个念头,便被完全吞没进去。 金铁交鸣,铮响着,将刀光中似有似无的一丝惨呼盖没,当刀光终于停滞和收起的时候,窟哥,已不能再算是一个人了。 持刀的手臂连同大刀一起被粉碎至目不能辨,多至难以计算的血红伤口将窟哥的全身覆盖,无衣,无发,无皮,一个血红,和没有了双臂,皮肤几乎被完全剥除的“人”,在马伏波的身前,跌跌撞撞的走着,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深深的红脚印,和溅下串串血珠成花。 “呜…嵬名…救…救我…” 再没了方才的嚣张和不可一世,绝望的,窟哥拼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在呼救着。 被求救,被寄以冀望,但,嵬名,他却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脸色惨白,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控制,嵬名他才免于当众颤抖甚至失禁的耻辱,被马伏波的一刀吓至连“逃走”都暂时忘却的他,又那来力量,那来勇气去救人了? 慢慢转过头,马伏波将嵬名盯住,只一个眼神,嵬名已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 (好,好可怕,这力量,已远远超过了窟哥…怎会这样?!) 刀交左手,马伏波长长吸气,但,在向着嵬名挥刀之前,他的手,忽被扈由基按住。 “二哥,你的份已够了,剩下的,让我这个五叔来吧。” 微微颔首,眼中闪着了然的光,马伏波拍拍了扈由基的肩。 “对,也是该破壳而出的时候了。” “五弟,去,让他们见识一下‘神臂将军’的风采罢…” (混蛋,他们在说什么?!) 不管怎样,嵬名总也还是有着第七级初阶力量在身的强者,虽然自知不敌马伏波,虽然已有了”逃走”的打算,但,当明明只有着第六级上段力量的扈由基也将他轻视时,嵬名还是不能不感到一种“愤怒”。 一种让他停下脚步,让他将逃走的最佳时机放弃的“愤怒”。 而当他突然想起,就在刚才之前,他们还象认定扈由基只是第六级上段力量一样,认定马伏波只有第六级顶峰力量时,已,来不及了… 箭,已在弦了! “死”的感觉,让嵬名全身汗毛针立而起,也让他立时作出了决定! 一个“可耻”,但在他看来,便“正确”的决定。 原准备“合击”的双手,向左右分开,手腕作着奇怪的旋动的同时,漾漾的黑气大量的自嵬名手中沁出。 “黑水盘龙诀!” 以第七级力量推动的黑风旋起,却非仰向飞箭,而是卷向了嵬名身前和两侧的刀手! “大人,你…” 吃惊,说着断续的说话,但却没一个刀手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身不由已,他们便被卷起,播弄,飞向嵬名的身前,互相撞击和纠缠在一起。 并未甘心放弃,每个刀手也在努力的挣扎,可,在嵬名的黑水盘龙诀之威力面前,他们就没办法得到任何自由,当全力想要移动时,他们所能知道的,却就只是,自己的身体,正以着种可怖或是呕心的姿势变化,在与其它正被拥挤在一处的刀手们融合,化作一体。 “咯…”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嵬名微微弯着身,满面大汗,肌肉绷的紧紧的,在全力操纵着面前这“可怕”的人盾。 将超过二十名的刀手强行压迫在一处,再以第七级初阶的力量将之融合,强化,已开始隐约感觉到扈由基那一箭之可怕的嵬名,不敢再希冀今日能“胜”,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接下”这一箭后,就立刻逃,全力的逃!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便在尖叫着告诉他,若现下转身逃走,那未,被那将立刻离弦的利箭自背后洞穿心脏,就是自己必然的结果… “杀!” 瞑目,大喝,扈由基左手一张,箭已离弦! 一箭破空,将空气疯狂的撕扯,令夜风发出着最为痛苦的尖号,但,那尖号声,却必得在“箭过”之后,才能听到。 箭掠过,声音,它才可以传出,那一箭,已比声音更快。 未接锋刃,那强劲的“冲击”已使人盾的前端微微下陷,凹了进去。而当两者终于接触的时候… “吱…” 尖锐的响着,飞箭急速旋转着,破入人盾,在这过程中,大量的血肉便不住的被磨切挤割,飞溅出来。之间,更还夹着点点灰白,却是被钻碎的片片骨碎。 “啊啊啊!” 惨呼着,挣扎着,但,那些组成“人盾”的刀手却只是在徒劳,没有任何用处的徒劳。事实上,他们的痛苦,反而更是嵬名所“需要”的。不是不能让那些刀手直接陷入“昏迷”,但,黑水盘龙诀的威力,却可以依靠这些人的“挣扎”与“痛苦”来得到提升,所以,嵬名,他便狠着心,去给那些人一个活生生的“死亡”。 旋转,突进,转眼间,人盾已被突破了将近一半,而那些已被突破的刀手,更反都露出了一种“快慰”的表情。 自人盾中迸出,已是四分五裂的身体旋就步入“死亡”,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种结束,一种虽非乐见,却已是此时能得的最好结束。 “沙…” 以超过二十条生命为代价而成的“人盾”,终是未能阻住扈由基的“怒箭”,锐响着,人盾自中分裂,闪闪发亮,涂满了血肉骨髓的箭头已隐约可见。 自知已是最后关头,不敢有半点分心,两眼睁得几乎连眼角也炸裂开来,在认为已是最适合的一刹,嵬名断喝一声,双手紧收,握于胸前,与之同时,更双足连踢,向后急退! “嘶…” 恶心的响声中,嵬名紧紧握住箭身的双手被磨擦至脱皮见骨,鲜血飞溅,但,那支箭,却终还是被他死死握住! 箭势本急,再加上嵬名刻意以急退来卸去这一箭之力,转眼前,嵬名已向后退出将近十丈,两手却一直对握成钳,死死护在胸前,远远看去,竟似是被扈由基这一箭生生震退一般! (好,终于退出来了…) “碰!” 直退出到了二十丈以外,却仍是卸不尽箭上的杀力,惨呼着,嵬名的双手再握不住,十指尽皆外折,断骨溅血,惨不堪言。 呼啸声中,也已断碎至只余半片的箭头终还是深深扎进了嵬名的心房! “吼!” 凄厉如非人的吼声中,嵬名的身法再度加速,疾驰而去,虽然口鼻尽数崩血,嵬名的嘴角,还是勉强挂出了一点笑意。 (命,总算是保住了,没想到…妈的,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早点引他们到项人那边的…) “哼。” 盯着远去的嵬名,扈由基啐了一口,道:“便宜他,多活几日。” 马伏波点点头,却道:“大哥,冲波的事,怎么办?” 云东宪是久经生死离别的人,方才一时失魂,此时已回过神来,却终是郁郁,长叹一声,黯然道:“我可也不知怎办才好…”话音未毕,忽有一个轻轻冷冷的声音在诸人背后笑道:“很好,马将军,你终于还是将自己的‘真正力量’用出来了。” “谁?!”,“谁!” 方经血战,五人的警觉程度都已在最高状态,却仍是全没察觉的被人掩至背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回身的同时,马伏波已全力斩出一道刀弧,但,当刀弧斩中那正在五人身后,淡淡笑着的黑袍文士的时候,却如斩虚空,竟连震动也没一下的,就轻轻巧巧的自他身中横掠而过去了。 (这,怎会,难道…) “二哥,他不是实体,这该是‘千里传音’罢。” 对法术所知极博,只一惊,朱问道早作出了判断。也有一些东西 “对。” 微笑着,“曹仲德”点了点头,夜风吹过,他的衣袖居然还在轻轻拂动,眉目清楚,若非朱问道说破,谁能想到他并非身在此处,这只是他的一个“术影”? “现在的我,当然也在金州,离你们不远,但你们也不用来找,因为在你们来到之前,我一定已经不在了。” “首先,我要向马将军道贺,因为,你终于侪身到‘第七级力量’这你原就该有的境界了。” “当日荒山一会,有些东西没来得及,也不方便说清,可,又不能不让诸位知道,所以,我在马将军的身上,下了一道‘隐符’。若果青釭出鞘,那隐符便会碎裂,而若马将军的力量出到了第七级时,那未,我寄于其中的‘千里传音’之术便会启动。” 马伏波神色一滞,想道:“这厮好毒的眼力!” 当日荒山一会,马伏波先后力敌土蝼和曹元让,皆有所悟,再加上他归隐二十年来,始终未缀武道之修,早是水到渠成,苦思十日之后,他便推想出第七级初阶力量的“理论境界”,却为着初悟未熟,始终未解施用之法,直到方才眼见云冲波身处险境,生死未卜,激怒之下,方将之成功用出,自己心中也还是暗呼侥幸。却那想到,当日只是匆匆一瞥,便已被曹仲德洞若观火? 便觉心头火起,咬咬牙,却压住了。 要知曹仲德适才的说话,看着漂亮,其实便是个“若不成功,便要成仁”的意思,若是五人力量不足,不能担此重任,此际自然已死,那当然也用不着知道什么东西。 “是了,马将军,还有诸位,现下,你们想是已经会过了完颜家或是太平道的人,已经经过了一场生死血战。” “能够让马将军将与我二哥对战时才初有体悟的第七级力量发挥,那战,想来必极惨烈,“ “但,我便要告诉诸位,你们的战,它便有其价值,当日的应承,你们已然得到。” 说着话,已见一只苍鹰展翅飞近,丢下一轴黄绢,跟着“扑”的一颤,竟自行化灰不见。 (什么东西?) 黄绢还未落地,便被徐人达一把抄住。狐疑着,展开,方扫了一眼,徐人达已如遭雷殛,呆在了那里,而不唯是他,云东宪马伏波朱问道扈由基,当看到那黄绢上的文字时,每一个也都目瞪口呆,僵立不动。 (统帅,广帅…太好了,太好了…) “这个誊本,取自三日前的邸报,而是真是伪,以诸位的眼力,自是看的出来。” “原本我方承诺,在诸位成功而还之后,将造本上奏,求雪二帅之冤,但,太师本就极知当年二帅之冤,以为洗冤决狱,仁者之责,岂可念念为质,早奉本面圣,求此天音,尽洗二帅之冤,追封爵号。” “我方诚意已然在此,诸位下面如何行事,皆在自决。” 沉默着,诸人均将目光投向云东宪,这刚刚失去了儿子的老人。 “既如此,便请先生放心,我五人便是尽数毕命于此,也会力全当日之约。” “唔。” 点点头,曹仲德默然道:“五位确有国士之风。” “而下面,还有一些事情,我得让几位知道。” 说话间,曹仲德的右手边,忽又燃起了一团荧荧绿火,里面慢慢变幻着一些“人像”,当中,更有着刚刚还与几人作过生死之战的窟哥与嵬名在。 “黑水完颜家最强高手,自是家主完颜千军和其族弟完颜改之,但以两人身份,却不会轻易出手,所以,诸位最可能遇到的,该是完颜家的’黑水八部众’。” “完颜家起于漠西,本是夷种,得赏脱籍入夏之后,鸡犬升天,连带番邦旧部一并入夏,其旧部原有八姓,便是’黑水八部众’。” “纳兰,耶律,贺,安,窟哥,嵬名,拓跋,浦鲜万奴。” “为表示对完颜家的尊重和忠诚,八姓族长皆降姓为名,上冠黑水为姓,称作黑水纳兰,黑水耶律等。” “本出番邦,未蒙礼教,自幼长于弓马,以杀掠为耕作,八部众皆是‘粗鲁’但却‘强横’之辈,能为八部之长的,自然也绝非弱手。据信,他们就都有着第七级甚或更强的修为。” “除他们之外,另外一批可能与诸位直接对抗的人物,则是太平道的‘天门九将’。” 随曹仲德的说话,绿火中的人像也随之变化,出现了刚刚还在远方窥视的贪狼,巨门等人的形象,却总共只得三四个人象,也没有武屈的。 “他们,是当前太平道的中坚力量,分掌太平八门,依九星之称列为九天神将。” “天蓬神将贪狼,掌握休门,精修水系法术,据说,他是天门九将的统领;” “天芮神将巨门,掌握死门,精修土系法术,他是太平道元老,早在当年’天海之变’的时候,就已是太平道重将了。” “天禽神将廉贞,与巨门同掌死门,精修土系法术,他好象是巨门的师弟。” “天门九将一向行事低调,绝少现身人前,我们费尽力气,也只能搞清这三人的形象身份,至于其它的人,便只知道他们的封号与职司。” “天冲神将禄存,掌握伤门,精修木系法术;天辅神将文取,掌握杜门,精修木系法术;天心神将武屈,掌握开门,精修金系法术。” “天柱神将破军,掌握惊门,精修金系法术;天任神将左辅,掌握生门,精修土系法术;天英神将右弼,掌握景门,精修火系法术。” “天门九将的力量绝对在黑水八部众之上,如贪狼巨门等人,很可能都已突破至第八级力量境界。如果遇上,一定要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另外,还有三人,也要小心。” 绿火一颤,早又变作别幅图像,共三人,穿得都是牧人衣服。左手是一个明快少女,眉目爽朗,神采飞扬有若男子,腰间缠了盘长索;中间是一名长身男子,腰间交叉插了两把马刀,神色轻蔑,一脸目中无人之色;右首男子略矮一些,二十出头样子,戴顶羊皮帽,着身六七分旧的老羊皮袍子,神色质朴,看上去最为可亲。 “左首的女子叫沙如雪,中间的唤作月氏勾;右边的名为金络脑。” “大漠沙如雪,阴山月氏勾,河套金络脑,这三个人,正是这一代项人中最受看重的三大新秀,也是现在的项人大可汗‘大海无量’的三名入室弟子。” “据谍报,约半月前,三人潜入金州,所谋不详。” “三人自身实力已非同凡响,背后更有大海无量这堪与天地八极比肩的绝顶高手和整个项人大军在,若是无意中招惹到,必定后患无穷,切切,切切。” 切切声中,曹仲德的身影慢慢隐去。 互视一下,徐人达将那黄绢慢慢卷好,交于云东宪,云东宪珍而重之的收起,方叹道:“二帅之冤得雪,我这条老命便丢在金州,那也是不枉的啦!” 扈由基忽地冷笑一声,向朱问道道:“四哥,这样的法术,可以在多远内管用?” 朱问道皱眉道:“不好说,很多东西都会影响。” “天气,周围的环境,术士的身体状况,当然还有他的力量,但就一般而言,这术法虽然号称''千里传音'',可真正能在二三十里内有用就很不简单了,以曹仲德的法力来说,该也就是三五里地吧…” 扈由基眉头一蹙,道:“那便是他了。”忽地清啸一声,猿臂再舒,一扯一放间,一支长箭破入黑暗,向北方飞去。 一箭出手,他立将长弓收起,将右手拢在耳边,侧耳细听一时,冷冷一笑,方将手放下,对诸人道:“咱们走罢。” ~~~~~~~~~~~~~~~~~~~~~~~~~~~~~~~~ 黑暗中,离五人不足两里的地方,曹仲德面目铁青,负着手,立在黑暗当中。 身前,一名白衣男子,弓着身,坐在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向手举着,食中两指间,支了一只铁箭。 白晰的手指上,没有任何异样的痕迹。 他说话的声音中,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六哥,这五人,很有趣呢…” (…) 微微摇头,曹仲德道:“我要赶回去,那小子交给你了。” 那人点点头,站起身,也不回头,大步去了。 第一章:大漠沙如雪,阴山月似钩 当马伏波扈由基等人扬威杀敌时,云冲波…他正处在一个极为糟糕的境地中。 发狂的乘黄,那速度甚至比天上的飞鹰更快,根本也不辨什么道路树木,仗着生就的毛坚皮硬,只管猛冲便是,却苦了云冲波,一路上挂沾擦撞,两肘两腿上也不知添了多少伤口,虽也想过拼命跳下,但那乘黄委实跑得太快,几次努力睁眼看时,只见得一片模糊,两边景物俱都连成了一片,就只是抬一下头这点工夫,已被劲风吹得脸上皮肉几乎开裂,云冲波真是连死死抱住乘黄颈子犹嫌不足,却又怎敢松手跃下了? 也不知奔了多远,云冲波觉得耳边风声似是小了些,心道:”比刚才似是慢些了,不知可能跳下去?”大着胆子睁开眼看看,却只得叫一声苦,依旧是不知高低。 道路已变,不再是平缓的草原,而是嶙峋的石山,奇石冲突,如枪似刀,以云冲波才刚刚踏进第四级力量门槛的这点修为,那来本事在这种环境中全身而退了? (真倒霉…) 喃喃的咒骂着,却没什么办法可想,云冲波悻悻缩回身子,努力在乘黄身上坐稳。 (这头死狐狸,总不会就这样跑到死吧?) 虽然仍旧离不开乘黄背上,但,速度放慢总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那就有助于云冲波去观察周围,作出决定,很快的,他已在开始小心谨慎的四下张望。 (越来越荒了,连一点人影也见不着,这是什么地方?) (嗯?!) 视野中,忽地出现了一些似是”人造”的东西,精神为之一振的云冲波,再顾不得风刀刮面,努力直起身子,聚精会神的观察着。 慢慢的,已能看清,那竟是一座极大的帐蓬,黑蒙蒙的,前面立着两根高大旗杆,各挂了串灯笼,在黑暗当中极为耀眼。 对帐篷本身毫无兴趣,可,当看见帐篷前面立着的旗杆时,云冲波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赌一把,如果能抓住它的话…) 外面看来虽是黑蒙蒙的极不起眼,可,若能进入到帐篷里面,那情景…便是与外面迥然不同,能令绝大多数男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一幅旖呢风光。 大小约有五丈见方的一口天然石池中,如金鱼眼大小般的串串水泡不住的自池底的泉眼中涌出,泉水咕嘟咕嘟的翻着,冒着白白的热气,将视线蒸的一片模糊。 池边,一张木架上搭着几匹轻纱,数件亵衣,五颜六色的衣服,已将池中人物的性别标明。 “呼…” 眯着眼,斜斜倚在一块若靠椅形状的黑石上的女子,向着帐篷的顶部惬意的吐出了一口长气。 虽然大部份的肌肤隐在水下,只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肩头,但,那满写着”年轻”的快乐面容,和无时不在流露的青春活力,却已足够让这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充满着令人发狂的”魅力”。 少女的身边,另有四五名妙龄少女在池中嘻戏,却都对那少女极是尊重,尽自泼水掷珠,却不敢招呼到那少女身上去。 (嗯?) 神色猛然一紧,那少女霍然起身,却因为起的甚急,水花卷起,披在身上,一时间倒也没有春光外泻。 (这是什么声音?不对!) 右手重重一记拍在水面上,白沫四溅间,那少女已借势跃起至空中了。 “小姐,你…” 事出意外,那些使女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错愕的看向空中,那少女却没空理会她们,左手一招,早将池边的一匹白纱吸到手中,一旋一转,已将白纱卷在身上,由肩至膝,如穿了件白袍般,双臂却都露在外面,大腿也裸呈半截。 (来了…) 与少女的心语同时,”澎!”的一声,被某种强劲的外力冲击,整座帐篷剧烈震动,正前方的幕布向内紧绷,外边更有一声尖锐的怒喝声响起。 “小贼,找死!” (真是倒霉!) 恨恨的骂着,云冲波却也没有办法。 眼看就能抓到旗杆,可,突如其来的一声”小贼,找死!”伴随着一把弯柄勾刀疾呼而至。几乎将云冲波的右手齐腕削断。一个急急的侧身虽然保住了云冲波的手,可也使他完全失去了重心,半个身子斜了出来,张皇的伸直着右手,全然没法做任何应付的撞上了正面那黑蒙蒙的大帐篷。 “哧啦!” 炸响着,以乘黄为中心,帐篷被扯开一道大口,如风如电的,一人一兽冲进了帐篷之内的空间。 “啊!”,”呀!” 惊恐的尖叫声自池内响起,而云冲波,早已是看得眼珠子也要跳出来了。 (这个,非视勿礼,不对不对,是非礼勿施…) 胡思乱想,明知不对,云冲波却终究未舍得闭上眼睛,更早浑忘了要将直直撑着的右手屈回,而当他惊觉到手上似乎揽到了什么东西时,已是… 依那少女的本意,原是要将任何来犯者正面擒下,但乘黄绝非凡兽却是一望可知之事,令她在一丝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不要正缨其锋,将身形让开。虽然说,她也确是成功的避开了云冲波的来势,可是,一片忙乱的气氛当中,那少女却也一时失察,而当她发现到,白纱的一角,正被已几乎是呆呆的云冲波揽在了手中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刷!” 急响着,那少女身不由已,被带着急转数圈,白纱半失半碎,将少女弄作不着片缕,而当羞怒之极的她努力想用双手抱住胸部的时候,也正是自知不妙的云冲波本能的扭回头来,想要试着道歉的时候。 四目相对,虽只是短短的一瞬,却已令两人的脸同时涨作飞红,而紧跟着,恼羞成怒的喝骂,便在夜空中扬起。 “小贼,我杀了你!” 怒极的说话,但,那少女的出手,又怎会快过乘黄的脚力?锐利的几道剑气,便只是在帐篷上刺出了几个小孔,全然未能伤到又在帐篷的另一边撕出了个大洞,扬长而去的乘黄和云冲波,但,在这时,一把阴冷的声音,也在帐篷的上空扬起。 “如雪,先穿上衣服再说,那小子便交给愚兄罢!” 不忿的哧了一声,那少女却也知道此乃正论,等不及慢慢穿衣,方落回池边,一旋身,早又将一匹红绫缠在了身上,大步踏出帐外,气哼哼的大声道:”人呢?人都死到那里去了?怎会让这小子死进来的?!” 方才还一片死寂的帐篷外面,此时早聚过来数十名黑衣汉子,听那少女发怒,也没一个敢答话,只是仆伏于地,但,若细看时,他们的脸上,却又有些”苦笑”和”不服”。 “如雪,明明是你自己说要在这里洗浴,教我们这些‘臭男人‘都远避到五十丈外,不得擅近,又怎能怪得他们了?” 微笑着,一名也只十八九岁年纪,着身羊皮袍子,神色质朴的少年走近过来,手中提了把马刀,正是刚才几乎将云冲波右手削断的飞刀。 “要不然的话,便凭那莽头愣脑的小子,就算骑得是’神兽乘黄’,又怎能闯得过大师兄的刀了?” 那少女也是自知理亏,但她一向将这少年欺负惯了,那里怕他,哼了一声,道:”那依你说,倒是我的错了?” 那少年正要答话,神色忽地一滞,凝耳细听一下,微有怒意,道:”怎地又有人来啦?” 说话声中,那少女也已察觉得自东南方向滚滚而来的一道火龙,眯眼细看了一下,奇道:”咦,好象是完颜家的人哪?” 那少年皱眉道:”完颜家的人?不该啊。”话音未消,身形一颤,已是消失不见。 急奔的嵬名,血不住自心口滴着,在地上连成了一道长长血线,但,现在他已没时间顾及这些。 (还,还有多远,快到了罢?) 近乎疯狂的奔逃,已将嵬名的心力与体力尽数用去,此刻的他,几乎纯是在凭本能奔逃,对于”距离”或是”地点”已没有多少概念。 直到一阵极为温和却强劲的力量忽地自他的头顶透入,将正”急进”的他蓦地停住,却又恰到好处的将所有的冲力吸收和分卸,未对嵬名形成任何反挫时,嵬名的心,才得已放下。 (好,有救了…) 在黑水八部众当中,黑水嵬名一向也都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的智者,可现在,重伤与疲劳,却让他的判断松懈,让他说出了一句令自己后悔莫及的说话。 “金少汗,救我!” 随着嵬名的说话,气氛…突然变了。 按着嵬名头顶的手掌忽地变掌为抓,将嵬名的头顶一把扣住,而原本正在将嵬名体内的伤势压制扫荡的劲力,也蓦地变为”攻伐”,令嵬名的周身气脉在一阵剧痛中,瞬间崩溃! (糟,说错话了…) 反应也算是极快,嵬名立刻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可,对面的这少年,却从来也不会给别人”圆谎”的机会。 一提一松一抓,嵬名已被直直带起,为那少年扼住喉咙,提在空中。 冷冷的,盯着嵬名的双眼,那少年沉声道:”从现在起,我问,你答,若错一句,我便折你一臂,懂不懂?” 不自由主的打了个寒战,虽不服气,嵬名却已经在点头了。 那少年行事极是干练,只几句话,已将前因后果问的清楚,皱着眉头想了想,方又抬起头,盯着嵬名,慢慢道:”那,我再问你一事。” “你又怎知道,我在这里?又知道要来向我求救了?” 终被问到最担心的话题,吃力的咽了一口口水,嵬名正待要将自刚才起便一直在准备的谎言说出的时候,却又被那少年挥手止住。 “有此一滞,已是足够。” “驱虎吞狼,贵上用得好计哪…” “不,不对…啊!” 大惊的嵬名,急急的想要开口辩解,可,刚刚出口,话语已变作了惨呼。 信手已将嵬名的右臂撕下,却仍是没事人般低首皱眉,那少年淡淡道:”我方才说过,你说错一句,我折你一臂。” “便冲那’不对’两字,你这条右臂,断得可服气?” 喘息着,自知今日已是落尽下风,脸色惨白的嵬名咬紧牙关,点了点头,再不吱声。 一切图谋皆被看破,实力更是远远不如,现在的嵬名,生死尽操人手,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少年能看在两家情面上,留自己一条生路。 沉思了一会,那少年忽地精神一振,目光炯炯的看向嵬名,道:”我再问你。” “你们此番之计,是完颜改之布置的呢,还是’那人’布置的?” 嵬名此刻早成惊弓之鸟,那敢隐瞒?一叠声的道:”是,是’先生’的布置。” 听着嵬名的说话,那少年的嘴角泛起了一阵神秘和了然的笑意。 “很好,果然如此。” “而那样的话,你也就可以去死了…” “你说什…!” 大惊的嵬名,连一句话也没能说完,便嘎然而止,整个颈子已被那少年一捏而碎! 那少年蹲下来,将嵬名的尸首翻过,轻轻一拍,只听”波”的一声,半片残箭自嵬名的心房中倒激而出,被那少年一把抄住,细细察看。 “唔,出色的力量,和极佳的箭法,好箭,确是好箭。” “神箭将军扈由基,它日若是有缘,再向你请教一下,看一看,是你们夏人的箭法厉害,还是我们项人的射功无敌罢…” 淡淡的说着话,那少年信手拂指,将残血弹去,转身去了,只留下嵬名一具残破不堪的尸身横在地上,两眼睁得大大的,似是还在困惑着今夜的诸多变故,和那少年令人没法索解的行事理由。 嵬名死不瞑目的时候,云冲波,他还在逃命。 “小子,有本事便只管逃,看你还能逃多久?” 自离帐篷,那条高高瘦瘦的身影便如骨附蛆,一直坠在乘黄的后面,死死追着。虽然脚力不若的他,明明已被甩开了四五里路,可,那似透着丝丝阴气的说话,却始终在云冲波的耳边回荡,逼得他几乎发疯。 (混帐东西,这是什么人啊?!) 心里面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云冲波只能死死抓住乘黄的颈子,再三指望它能奔快一些,只是,一当想到自己刚刚还咬牙切齿,恨不得这乘黄能立时停脚时,云冲波的心里,便会涌上一点点”无可奈何”的苦笑。 而且,”天不随人愿”这句已被重复到烂的老话,也偏偏要赶来凑趣,以一种极为鲜艳的方式,在提醒着云冲波。 (嗯…颜色好象变了,这是…) 对神兽异禽几乎全无认知的云冲波,自然不知道乘黄的背部变成亮黄色时,便是它已渐渐平静,要潜回地下的先兆;也不知道从现在起,乘黄的每一次跳跃都是为了在选择一块”舒服”的土地以备沉回地下;但速度慢慢缓下,他却能清清楚楚的感知到。 (该死的东西,至少要跑远些,跑到让那家伙追不上来吧…) 怕什么,偏来什么,一次高高的跳跃之后,乘黄终于满意,急停下来,沉入土中。 (混蛋…) 泄愤的骂着,无可奈何的云冲波,被从乘黄背上摔出,划出一道弧线,没入黑暗当中。 (呃,至少,别摔到太锋利的石头上罢…) “咚!” … 一片漆黑中,云冲波努力的摇了摇头,把眼前飞旋的金星驱散,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嗯,这是那儿啊…) 渐渐适应黑暗,云冲波开始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却也只知道是和刚才一样的一片嶙峋山地,并没什么裨益。 (不过,竟然没撞到什么石头上,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但,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觉得痛…) “奇怪吧?” 明明是身处在无人的黑暗当中,却忽然从身下冒出了一句口气中饱含敌意的问话,但,想到出神的云冲波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已顺口答到:”对啊…嗯,你是谁?!” “不觉得痛,是因为你正砸在我的身上,混蛋!” 大声吼叫着,云冲波被一下掀到了空中,一名满头满脸都是残炭余烬的大汉,从地上腾的弹起来,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不住摇晃。 “他妈的,你是什么人,敢这样暗算老子?说,快说!” “呃…这个…你要不松手…我就快要什么都不能说了…。” 半翻着白眼,被勒到连白沫也快要吐出,虽然云冲波真得是很有诚意和决心把事情说清,但,却委实是应着了”有心无力”这句老话。 (这个,这个,骨哽在喉,是不是就是这个感觉了…) “就是说,你也不明白怎回事,就被那头鬼狐狸驼到这里,摔在了我身上?” “唔。” 揉着自己的脖子,云冲波没什么好气的回答着。 “喂喂,不要摆出这么幅死人脸吧?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啊。” 嘿嘿的笑着,那大汉提着袋酒,不住的向云冲波手中塞着,云冲波翻翻白眼,却还是收下了。 方才两人纠缠,云冲波被勒到发昏,本能的一脚蹴出,不曾想那大汉功夫实则不济,立时被他踢昏在地,反费了云冲波许多手脚才将他弄醒,两人这才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嗯,就是说,还有一个说话声音鬼里鬼气的家伙在后面追你?” 摸摸鼻子,那大汉正色道:”恕我直言,贤侄,只怕你要大大的不妙了。” “如你所说,那小姑娘又美又辣,护花人的本事自是不会差到那里说,别的都不讲,你那头什么黄狐狸跑得这么快,他还能吊住你,已足见其能,再说了,自古英雄多好色,便只为了哄那小姑娘开心,还怕他不全力来追你么?” 又眯着眼笑道:”再者说了,便只为他自己,你刚才饱览春光那一眼,还怕他不醋火攻心,必欲杀你而后快么?” “胡,胡说!什么饱览春光!” 脸涨得通红,云冲波怒道:”还有,不要贤侄贤侄的乱喊,我可不认得你是谁哪!” 那大汉叹了口气,意兴甚是萧然,向后躺倒,道:”那,你的死活,便和我无关喽?” 忽又叹道:”唉,原道是萍水相逢,救人一命,也算是积些阴德,却那想到,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唉…”最后一个唉字拖得又长又慢,倒似是戏台上的道白般。 (什么落水流花的,他用得是什么鬼比喻?) 云东宪本是文武双全,自是不会落下云冲波的文功,是以云冲波虽然自小同山野猎户学得满口粗话,文字底子却委实不错,此刻听这大汉信口胡用,心中立时大为不屑,却又有些希冀:他这会儿虽和大汉说笑,心底实也担心,只怕那高瘦人终于追来,自己不免大大不妙。现下听那大汉话里有话,虽不大信他,却也存了个姑妄信之的主意,想道:”便听听他胡说些什么,也无妨啊。”便凑过去,笑道:”那,大…大叔,你有办法对付那个家伙了?” 那大汉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右腿架在左腿上,晃啊晃的,悠然道:”哦,贤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哪?” (混蛋!倒会趁机拿架子的!) 心里恨恨的骂了两声,云冲波赔笑进了几句软话,那大汉才似是终于满意,笑道:”说来其实也简单,那个么…”忽地一跃而起,还在云冲波来得及反应之前,已将他一脚踢倒,拔出把雪亮刀子,加在了他脖子上,方才眯着眼续道:”…只消你乖乖听话便成啦!” (糟…这下真得糟了…) (唔,乘黄的气息没了,该已潜回地下,那未说,那小子该在附近了。) 主意虽定,月氏勾却没有急于进行搜捕工作,而是捏着下巴,扫视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山地。 身为项人最大的三个宗族之一的”阴山月氏族”的少主,同时又是项人大可汗”大海无量”的大弟子,月氏勾自小便受着最好和最严格的训练,在这过程中,他的师父,大海无量,曾经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过:”面对陌生的草场时,永远不要轻率的进入,鲁莽的牛再强壮,也敌不过狡猾的狼。” (好奇怪,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刚刚明明还很强烈的…嗯,那是什么?!) “碰。” 轻响着,蓝绿色的火苗在右侧的山石上燃起,大约比月氏勾所站的位置高出三四丈的一个拐角上,一条大汉斜倚着一块有两三人高的大石,背对着这边,淡淡道:”你在找人?”夜色如墨,蓝火绿焰不住吞吐,衬的那大汉的身影时明时暗,看不清楚,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什么人?) 狐疑着,月氏勾拱手道:”正是。”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是个年轻小子对么?”态度好生的无礼。 月氏勾好生不悦,复又心道:”这厮来历不明,深更半夜的,何苦惹他。”忍气道:”正是。” 那大汉呵呵笑道:”如此甚好,那小子我代你处置了便是,你回去罢。”说着右手一搓,两团绿火应声而明,闪闪烁烁间,映出一条人影,歪着头,动也不动的附身在石壁高处,却不正是云冲波? 月氏勾心下大怒,想道:”他妈的,信口便想打发,当我是什么人哪?”却终是虑那大汉鬼里鬼气的来历不明,未肯立时发难,只铁青着脸道:”在下乃是大项阴山月氏勾,好教先生知道,这小子刚刚对我族女眷颇有无礼之处,先生若要这般处置,却还请先生示下理由一二,好教在下回去有所交待。”他听那大汉声音,年纪已然不小,称呼中便仍以下位自居,但一言一语当中,却已是暗藏杀机。 那大汉听到他身份,也是肩头微微一震,道:”哦?阴山月氏勾?” 复又狂笑道:”好,算你运气,看你们大汗面上,今日便饶你不死!”大笑声中,一张上绘五色华彩的六尺长弓蓦地在他身侧浮现,悬于空中,自行拉的饱满,架着支赤羽乌头雕翎箭,箭头寒光闪烁,正指着月氏勾右胸! (五彩长弓,难道是他?!) 蓦地想起一个大海多量曾多次提起的名字,月氏勾全身一震,背后竟迸出汗来,却又有些不服不甘。 (不会这般巧得罢?) 大笑声渐渐收住,那大汉寒声道: “至于你想要的’理由’…” 冷淡的语声中,那大汉半转过头来,月光如芒,将他向光的半边脸染作银白,与另半边仍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月氏勾虽是见惯凶恶强梁,却也不知怎地,心中一跳,退了半步。 看在眼中,那大汉冷冷的一笑,将手伸出,按在了旁边的那块大石上,也不见他怎样用力,可扑扑索索着,那块足有将近三人高的大石竟就快速的开始”分解”和”崩溃”。 石粉随风飘动,将他的身形遮至半明半暗,如在雾中,而从石雾中传出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更加的令人心悸。 “便凭’独射天狼沧月明’这七个字,小辈,你可满意?” 月氏勾远去了许久,那石粉仍在飘飘扬扬,未有散尽,那大汉也仍是方才的姿势,冷冷注视着月氏勾远去的方向,目光闪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本是极有气势,有”高手味道”的场景,但,可惜,一个极为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将这气氛打断。 “还不放我下来,看什么看,你真当自己是沧月明了吗?!” 本该是”昏迷”和被困锁于石壁上的云冲波竟已醒来,更在手舞足蹈,向那大汉大声叫骂着,那大汉却也浑没了刚才将月氏勾惊走的骇人气势,一迭声的答应道:”来了,来了。”一边手忙脚乱的在那石壁涂涂写写了什么东西,将困住云冲波手脚的石锁放松。 “唉,你这个人,真是没劲,连这一会儿都不能等,就在上面多喝一会儿山风会死啊?你难道不知道,当一个艺术家沉迷在自己的作品中时把他唤回来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吗?” “呸!” 连话都懒得说,云冲波直接一口啐在地上,将那大汉的说话噎住,自顾自的啃起了刚刚从那大汉包袱里翻出来的干粮。 刚才,在突袭将云冲波制住之后,那大汉拖着他,找了处立有一块大石的拐角,画了几道土符,将云冲波捆在了石壁上,又翻出瓶闻上去酸酸的水,倒在石头上,然后,便很满意和自豪的对云冲波拍着胸膛,要让他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高手是什么样子。而结果也正如他所言,月氏勾果然未敢造次,一揖而去。 “就是说,你叫花胜荣?” “对…呸呸,什么你你的,喊大叔!” 根本就懒的理他,云冲波喝了口水,道:”你胆子倒大的,连沧月明也敢冒充,就不怕那天东窗事发,被他抓到现行么?” 说到得意话题,花胜荣精神大振,笑道:”那有这么容易让他抓到的?再者说,我冒他名头,又没作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至多骗点吃喝盘缠,要不就是学刚才救救人,解解危,要是让他知道,还得谢我代他行善积德哪!” “…才怪。” 说着不客气的话,云冲波的心里,却委实有一点佩服这花胜荣的意思。 刚才云冲波被吊在高处,虽是不敢动弹出声,但花胜荣一言一行,却都看的清楚,只觉他胆大包天,乍舌不已,却又有些好奇,这人怎会随身带着这许多古古怪怪的东西?那曾想,两人坐下一叙,方才知道,这花胜荣假冒沧月明竟是行之有年,道具一应俱全,对白熟极而流,那里是仓卒为之了? “是啊是啊,告诉你,冒充人可没这么简单,就说那大弓罢,你道’浮空术’这么好用么?符纸不敢用,怕人看出来,意念施法吧,又不免分心,没法全心全意的模仿那种’高手感觉’,啧啧啧,可麻烦着哪!” “那,你是怎么弄的?” “这个么…”洋洋得意,花胜荣笑道:”山人自有妙计,要不然的话,怎能走东闯西这么多年了?”说着话,已是将一直丢在身后的大弓提起,递给云冲波,笑道:”来,试试。” 云冲波心道:”能有什么花样?”伸手接过,忽地觉得不对,”哎哟”一声,险些将腕子闪了,失声道:”你这弓,到底有多重?” 花胜荣嘿嘿笑道:”如何?吓着了吧?”顺手将弓取回,在手中抛了几抛,笑道:”实不相瞒,连弓带箭,皆是纸攒丝连,净重二两七钱,只要有第二级的浮空术便能轻松浮起。而且…”说着话,手中也未闲着,几下折弄,用力一拧,竟已将那大弓勒作如大指粗细般一轴软筒,信手塞进包袱里去了。 “…还便于收藏携带,免得平日里惹人眼目。另外,你莫看上面所绘花纹画的乱,每一笔皆有出处来历,是我辛苦寻访缉定的,可没一笔是我乱画的呢。” “…大叔你的敬业精神,实在令在下五体投体。” “不过哪,说实话,大叔今天为了你,也算是本事落尽,冒了天大的风险,要知道,大叔以往所骗的,可从没有过月氏勾这等级数的高手,刚才大叔站在那里的时候,背上冷汗可也流了总有好几斤哪。” 说着话,花胜荣竟真得掏出条破旧手巾,自颈后探手进去,抹了几把,一边道:”说起来也算你运气,来得是月氏勾,那家伙一向小心谨慎,脑子却不怎么好用,要是来得是金络脑,咱们两个只怕就一起倒霉啦!” “怎会?” 云冲波哧鼻道:”要是苗头不对,你自然就弄假成真,把我交出去了,到时便倒霉也只有我一个,你又怎会有事了?” “…这个,贤侄,咱们可真是一见如故啊。” 口中胡乱说笑,云冲波心中却是着实有些耽耽,那花胜荣武功虽差,见识却着实不浅,早将月氏勾诸人来历说与他知道,云冲波虽然胆大,但听得自己无意当中竟然惹下了这般麻烦,也不能不有所担心。 (嗯,麻烦,希望,那小姑娘没有记住我的长相罢,呃,反正,我是没大注意去看她脸什么样的…) 努力希望着,云冲波却也知道这九成是一厢情愿,就算塞外女子未受教化,豪放过于夏人,但那沙如雪既是贵为族女,又犹还待字闺中,清白身子被自己看了,又怎可能就此咽下去了?便是她虑着颜面咽了,当时在侧的月氏勾金络脑两人又怎可能放得过自己了? (真是麻烦啊…以前听杜老爹他们说故事,常说什么什么董永牛郎的不小心偷看到了女人洗澡,摸了几件衣服,便被召了女婿,怎地我也只是看了一眼,扯了她件衣服,却就要被人追杀哪?) “贤侄,贤侄?” 正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云冲波,被花胜荣的小声叫唤回过神来,然后,花胜荣就用一种非常诡秘而小心的语气问他,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他刚刚摔过来时,这边连一点火光都没有。 说到这,云冲波本就有些奇怪,就算他不畏夜寒,但生堆火防野兽侵袭总没坏处,而花胜荣不仅把火堆灭掉,还将每一块红炭都小心翼翼的压灭盖住,连一丝火光也未露出。要不然的话,自己也不会直到将他砸在下面还不知道这儿有人。 “嗯,贤侄,你要知道,有很多时候,野兽,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 长长的叹着气,花胜荣语重心长的说着话,俨然便是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者智士,只是看在云冲波的眼中,却连一点点感动的意思也没有。 而且,说话的同时,花胜荣的手上也没有闲着,不住的拣拣拾拾,把东西塞进背上的包袱中。 “还有贤侄,你知不知道一句老话?” “什么?” 隐隐感到不对,云冲波回答的时候已有警惕,离花胜荣远了一些不说,双臂也已将真力运上。 (嗯,眼晴跳个不停,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云冲波的反应,花胜荣全都看在眼中,却没什么指责说话,只叹了几口气,很是遗憾的样子,续道:”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出于众,言必毁之,贤侄你看样子也读过几年书,该不会不知道这句话吧?” “当然知道,那又怎样?” “嗯,那,你觉得,象大叔这样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又聪明过人,风度翩翩的大侠,被一些人嫉妒甚至忌恨,是不是也很正常?” “…那个,前面的形容词姑且不论,你真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大侠吗?” 虽然还未弄清花胜荣到底想说什么,可,云冲波自幼在山野中锤炼出的直觉,却反应越来越大的警告着他,刺激着他,令他担心和不舒服。 (嗯,感觉上,危险好象已经很近了,可那月氏勾明明已走了啊,难道又折回来了?) 当云冲波全神贯注着想要弄清楚自己感到的”危机”到底是什么时,花胜荣靠过来,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问一下,贤侄,你的轻功怎么样啊?” “这个,短途冲一下还可以,长途的话,不怎么样…你问这干什么?” 没有回答云冲波的问题,花胜荣只是摸了摸胸口,长长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安心”的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似是在为花胜荣的表现加一个说明,一声炸响,很多点火光忽然从南边的黑暗中晃动着涌了出来,还夹杂着乱纷纷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在那里,就是那个家伙!” “对,就是他,骗了我二百两银子的那个混蛋!” “他还偷了我一套酒具,禽兽!” “可找到他了!” “抓住他!” “打死他,打得连他妈也认不出他!” 杂乱叫骂声中,涌过来的人群总有近百之多,虽然其中倒没有什么一流好手,可每张脸上那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神情,却比什么黑水八部众,什么项人高手更让云冲波骇然。 (不,不会吧,这么夸张?) “大叔,你…嗯,大叔?!” 说着话,云冲波回过头去,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到连眼珠也要跳出来:只短短一瞬工夫,花胜荣竟已背上包袱,飞也似的逃出了百来步远,而当注意到云冲波已发现自己时,他才停下脚步,却未如云冲波想象般面现愧色,而是极为嚣张的对云冲波身后的人群大声叫骂起来。 “鼠辈,以为趁我身负重伤,不能运力便能伤到我了吗?有我的好兄弟’混天大圣’孙无法在此,再不迷途知返,当心他将你们一个个撕成碎片!” (孙无法?他是在说我吗?) 而理所当然的,花胜荣的说话并未将那些人吓倒,反而勾起了更大的怒火。 “又来了一个骗子?!” “孙无法?以为我们金州人这么好骗吗?” “两个一起揍!” “把他们打成亲兄弟,让他们知道骗子的下场!” (这个,这个…) 错愕着,张口结舌,云冲波僵立于地,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极是无辜,但或许是花胜荣之前的表现太过出色,这样的表示,就只让那些人更加激奋。 “居然不跑?!” “还装出一幅可怜相?” “他妈的,不要理他,那个家伙也不会是好人!” “对,被骗了一次,还能让他们再骗第二次吗?那样的话,连地头的祖先们也会从田里站出来降罚啊!” (混蛋…) 本想用诚意来将对方说服,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本能,在那些人将要杀到面前的时候,转过身去,开始狂奔向花胜荣逃走的方向,而与他的逃走配合的刚刚好,花胜荣不知于何时布下的诸多陷阱一一发动,烟雾缭绕当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叫骂声。 “王八蛋,当初他从我们村子逃走时用得就是这招!” “哎哟,还有辣椒粉!” “还有石灰!” “王八羔子,我的脚被什么咬住了!” … 一片混乱当中,云冲波连头也不敢回,朝着花胜荣逃走方向拼尽全力追去了。 ********** 水雾缭绕的一处洞穴。 青黛色的石壁也不知已被水侵蚀了多少个千年,摸上去滑溜溜的,很难按得住,上面深深浅浅,布了无数的沟槽。犹还在潺潺轻响着,向下面渡着水滴。 高大若宫室的洞顶,千万根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石乳杂乱垂下,宛若一片倒生丛林,相对的,地面上也有千万根石乳矗立而起,最粗最长者,已几乎对接在一处,长成一根”天柱”样的东西,来支持这威严庞大的穹顶。 黑暗的石洞,与”太阳”间有着亿万方土石相隔的石洞,没法从地面得到任何的”光”或是”热”,仅有的一点光,来自于寄生在石壁的发光苔藓或是一些闪着微弱异光的矿石,奇怪而不类于人界的”光”与”颜色”,将整座洞穴装点的一发神秘莫测起来。 终年不见阳光,而又潮湿不堪的地方,就连蝙蝠也没法生存在此,只在地下的暗流中有一些生命,一些几乎如创世之初的第一批生命般简陋的”存在”,半透明,盲目,细如手指的一种鱼类,是此地仅有的”原生命”。 与整个光怪陆离,又雄奇骏大的洞室相比,屈处于西北一角的一个小小石洞,实在是非常不起眼,若果硬要说它有些特点,那也只能说是它里面透出的”光”与整个洞穴相比起来,要略略的纯正一些,也要莹润一些。 沿着那小小的洞口进入,方能发现,在那不起眼的门面后面,却是”曲折”和”幽深”到不亚于外面的”诡奇”和”雄浑”的长长甬道,沿着甬道走下去,更会发现,愈向里走,地面和石壁就愈干燥,光也愈强。 九折十八弯,走过总长约有三四里路的甬道后,是一座石门,石门的正上方,用着一种早在两三千年前便已不复有人使用的蝌蚪文字横写着一片石刻,石门掩着,单只是门缝中透出的丝丝白光,就已可穿过三四里长的黑暗甬道,向任何能够进入洞穴的”有心人”宣示这石门的存在。 石门后,是光的海洋。 明亮而温暖的光,将石门之后的洞穴充满,使之成为一个与之前的大洞完全不同的环境。 那是一个方圆约莫十三四丈见方的洞穴,远没有之前的大洞庞巨,洞顶也矮的多,只三丈不到的模样,洞穴中同样有着大量的石乳柱在,但,细细看时,便能发现,那些石乳都已不复”成长”,干燥的它们,便连一点水的痕迹也找不到了。 每一个角落都是干燥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明亮的,温暖的白光,已将整个洞穴完全控制。 光,来自洞穴的中央,无数白炽的光束交织在一处,形成一个直径约有六尺多一点的乳白色的光球,慢慢的旋转着,悬浮在半空中。光球的中央有什么东西,但被耀眼的白光所眩,很难看到清楚,只能知道,那是一把形状有点象刀的东西,样子已极为破旧。 透过光球看入,就如同通过水波去看东西一样,一切,包括空气,都有一种奇怪的波动与变形,瞧起来非常诡异,很难习惯。 光球的对面,一名身披杏黄道袍的白发老人,闭目打坐,悬浮空中,其高度,刚好可以让他的额头正对着光球的中心。 不言,不动,双目紧闭,没有呼吸,瞧上去,老人和”死”真得是没有什么分别。 (…可以了。) 和心念的转动同时,喃喃念诵声,自老人的口中流出,将这洞穴的”静寂”破坏。 “…神为之长,心为之舍,目为之开;道者,天地之始,包宏无形,化气先天地而成,莫见其形,莫知其名,谓之神灵。是以五气神通,目能得一,乃有其术。术者,视之道所由舍者,神乃为之使。九穷十二舍,心之总摄…” 念诵声中,老人额上的肌肉开始不停的蠕动和虬结,慢慢堆积,高起,隆向眉心,很快便在眉心堆出了一团有桃核大小的赘肉,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呕心。 “鬼谷神通,天目开!” 掷地有声的一个”开”字,如金铁相击,将整个洞穴都震的嗡嗡作响,也将老人额上的那团赘肉当场震碎,鲜血迸射! 血肉散后,老人的额上,赫然已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本应是光洁的眉心,却多出了一只竖立着的眼睛! “开!” 与老人的大喝同时,那”第三只眼”铮然睁开,目光炯炯,盯向白光! 然后。 过了约莫二十个弹指,老人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将头慢慢低下,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额上那”第三只眼”也开始慢慢的淡化,溶解,与周围的血肉合在一处,化于无形。 “呼…” 不复维持身形于空中,老者慢慢落回地面,站起身来,深深呼吸,并活动着已有数十日未动过的四肢。 (三十三日的清修冥想,也只能积蓄下在其中浏览不足二十弹指的法力,祖先们的智慧与力量,真得是深不可测…) (与上次一样,仍只看得一个”海”字,再多半点线索也没,看起来,以我的法力,已没法做到更多,还是,寄希望与有缘人吧…) 当老人陷于沉思中时,呀呀响着,身后的石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极为难听的声音以着一种没有任何感情的语调道:”弟子贪狼,参见真人。” “你说什么,六个人?!” “不可能。近五年来,为师将此事反复推过数十次之多,算定’五虎西来乱中变,黑水滔天蹈海现’之批,便是十九天前最新的那次批算,也料定只得五人西来,批文凿凿,犹在目前,怎会凭空冒出个第六人来?” 激烈的言词,和看似荒诞的说话,在任何旁观者看来,也只会认为是这老者太过自负,和可笑。要知命数之说,原是诸般法术中最为艰深精微的一途,虽也有几千年历史,却仍时时被叱虚无,原因无它,便是因为推演过程太过复杂缥缈,所得结果又往往太过含混,难以索解。这老者竟以自己的术数为据,将属下眼见为证之实事叱为不实,那态度…不是可笑,却又是什么? 然而,静静的侍立着,贪狼,却全然没有任何不屑或是不耐烦的意思。 只因,那老者,便是贪狼最为信任和尊重的人,只因,那老者,很可能便是当今世上在”术数”方面研究最为精深的人。 …还因为,身为”太平道”最高领导人,名列”天地八极”的”太平上清”张南巾,他,便绝对不是一个”可笑”的人,任何曾经这样想过的人,现在,都已不再。 而同时,一个奇怪的想法,便在贪狼的脑中出现。 (真人的术数,不会有错,但眼见之事,更不会有假,而要让两者都能成立,那,难道说,那小子他…’不是人’?) 注: 天目开:鬼谷七神通之一,又名天目神通,创于一代奇人鬼谷子之手,能看到”目不能见”之事,必有极大灵力且在术数,预言等方面造诣极深者方能有成,但所见也多为含混不清的提示,很难直接用于解决问题。 第二章:黑水升龙 “不是人,你简直不是人!” “废话!和你比,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全然不理正哭哇哇的花胜荣,一脚将他揣开,云冲波抱着从他包袱里翻出的一块干肉,使劲咬了一口,一扬头,用一口水送了下去。 刚才,好不容易才从狂怒的暴民手中脱逃出来,云冲波气喘吁吁的追了将近三十里路,全仗自幼行猎练出来的脚劲眼力,才将正自悠哉游哉的钻在路边一间废弃草棚里的花胜荣追上抓住。 如此见面,自是分外眼红,云冲波不由分说,先是一顿殴击,连抢带吃,花胜荣也算认趣,并不敢认真还手,只是抱着头,缩在边上不住哭诉,却也十分的烦人。 “你这人倒也厉害,居然能让人记恨你记恨到追出几十里远来搜山,你到底干了什么哪?!” 不等花胜荣回答,云冲波已自先翻翻白眼,道:”不用说啦,问你也是白问。” … 虽然十分轻蔑,云冲波却也知道,自己在这金州人生路不熟,身上又没银两,想要一个人找回父亲身侧,那真是难比登天,而这花胜荣虽然无良,却显是十分的烂熟这一带的地理民俗,自己要想找回来路,那是非拉住他不可的。 “什么什么?包在我身上!” 果如云冲波的所料,一提起这事情,花胜荣立刻便大包大揽,拍着胸膛向他打下包票,道是教他不要担心,既然两人一见如故,那便是有缘,就算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一定要将云冲波平平安安送回父亲身边。 面对如此热情的表态,按理说,云冲波就不该再多什么口,可,虽然相识不久,他却自觉对花胜荣的性子十分熟悉,而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他打断花胜荣的吹嘘,问了他一个问题。 “大叔,你说如有风险,情愿两肋插刀?” “当然,你当大叔是什么人?” “那,可不可以问一下,大叔你指的是谁的两肋?是你的还是我的?” “…” “…当我没问。” 长长的叹着气,哀叹着自己的不幸,竟然会遇上如此不良,可另一方面,云冲波也开始觉得有一点有趣。 云东宪为人方正古板,自幼以古礼拘束云冲波,极是严厉,他们所居的小村也是僻处山野,古风宛然,长幼间礼数甚周,云冲波从小到大,可还从未遇到过会这般有趣好玩,又耍无赖耍到理直气壮,面不改色的长辈人物,内心深处,倒也有些隐隐觉得,”若这样和他多同行几日,倒也不错啊,可比天天听爹爹念叨的好玩呢。” 至于那晚的危局,云冲波倒是不怎么担心,虽然对方人多,可并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威胁到马伏波扈由基两人的顶尖高手,那个看上去最为凶横的大汉,也被自己一刀断腕,余众更不足惧了。 所以,当花胜荣理直气壮的说着”回来的路上很可能有那些项人在呢”而带着云冲波走向一条据说是相当安全的”远路”时,云冲波也只是晃了晃头,并没有经过认真的抗辩就跟着他走了。 ****** 当云冲波和花胜荣上路时,约莫百里之外,云东宪等人也已收拾完行装,踏上了长路。 虽然在曹仲德在离去之前曾表示说会安排人手去寻找云冲波的下落和加以照顾,要他们放心。但,不论马伏波扈由基,还是徐人达朱问道都强烈的要求先向东追踪,找寻云冲波的下落。 唯一的反对意见来自云东宪。自从见到那道圣旨之后,云东宪的态度,便变得非常的坚决,甚至可以说是固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原先咱们是说,若能将他们想要的事情调查出来,他们就会设法为二帅洗雪旧冤。” “而现在,咱们要求的东西。别人已给了咱们。” “这就象是作买卖,咱们开出价来,别人业已付清,那未,咱们就没资格再去讨价还价,去拖滞延耽。” “与此事相比,任何事情也得先行放下。” “起程,西行,沿着别人要求咱们的路线,去将咱们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完成,在那之后,咱们才有’自由’去处理咱们自己的事情。” 坚定的态度,坚定的语句,使马伏波徐人达等人都无从劝起,而同时,某种程度上,他们也都能理解云东宪的意志与决心。 与云东宪结义多年的他们,对这种处事方法并不陌生:一直以来,刚正到近乎迂直的云东宪,都是这样的在”公正”的处理每一件事情,虽然这样的行事使他屡屡受人攻讦,可,同时,这样的”原则”也使得武功智谋都不算特别出色的他能够成为那时整支西征大军中最受”尊重”的十个人之一,使他能够成为”五虎将”当中的”大哥”。 默默的,不再与云东宪争论,每个人开始忙着自己手中应做的一份工作,没一个和云东宪说话。 只是,不与云东宪说话,这却不代表他们是在对云东宪”不满”或是”施压”,而是因为他们对云东宪的”了解”。 以自己的”原则”强行将”感情”压制,做出这在外人看来非只是”迂腐”,简直近乎”愚蠢”又或是”残忍”的决定,云东宪的内心,现在实就有着极大的冲突,而和他结义多年的这些兄弟们,自然会”明白”和给他以安静的独处,让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情调理和平息。 纵关心,他们却不会”劝解”,更不会”安慰”,因为,”开路将军云东宪”,他虽然并非五人中的”最强”,却有着五人当中最为”强韧”和”坚定”的意志,任何事情也好,他都不需要别人来助他安宁心情。 (冲波,希望你能平安,能够没事,请原谅爹,对不起…) 心底如有刀割的流着血,云东宪一遍遍的在无声吼叫着,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几乎要发疯的自己好受一些。 而同时,虽然明知自己的揣摸和希冀都没有什么意义,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揣想,揣想一下,曹仲德口中会去找寻云冲波下落的人是谁。 (希望,会是个够份量的高手罢…) ****** 近午,石汤山温泉口。 满面阴云的月氏勾,监指着一干手下将帐篷拆下,整理。不远处,一顶小巧的多,却装点的十分华贵的帐篷中,哇啦哇啦喊着说”真正的仕女绝对不能错过美容觉”的沙如雪,早早就已经缩了进去,把一切事情都丢给了他。 昨夜,月氏勾追赶云冲波不获,金络脑听说沧月明竟然侠踪现此,大为惊疑,天亮后,带了四名手下向着月氏勾所述方向赶去,要查个究竟,至今还未回来。 月氏勾只是小心谨慎,不行险着。却绝非糊涂,回来后略一思索,已知昨晚至少有六七成是上了大当,虽则他一向为人阴骛,喜怒不形于色,旁边人不大瞧的出来,但终是心中不悦,冷冷的不大愿意开口,那干手下虽然多是金络脑的族人,却也对他极是敬畏,一个个手上尽自麻利,却没谁敢多口多舌。 一片寂静当中,只有拆卸和折叠的声音不住的响着。 坐着较高处的一块石头上,月氏勾蜷着身子,两手抱着小腿,低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两眼似睁非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唔?) 精神忽地一振,月氏勾缓缓抬起头来,脸色有些疑惑,慢慢扫视着下面。 拆装工作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沙如雪所居的小帐篷也毫无动静,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样,但,当慢慢扫视完一遍之后,月氏勾的嘴角,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笑容,随后,他更慢慢起身,走了下去。 “大公子。” “参见大公子。” “少族主可有吩咐?” … 对问候,月氏勾淡淡的挥手回应;对请示,他只微微点头认可,一句话也不说,他绕着整个温泉池口走了一遍,又步到沙如雪正自酣睡的小帐篷前,方对正围护周围的诸多守卫发出指令,教他们小心些个,看点的再细一些。 对于这莫名其妙的指令,那些个护卫都甚是奇怪,虽然也都恭敬恭敬的俯身答应,可几个老资格些的,还是忍不住笑道:”大公子,这儿最是荒凉,外围又都是咱们自己的弟兄,没人会过来吧?” 摇摇头,月氏勾淡淡道:”错。” “就在刚才,已有高手来过了…” ****** 正午,石门山前。 金络脑抓起一把石粉,把手平举起来,歪着头,看着它从指缝中慢慢漏下,随风飘荡。 (化石水…炼丹术的副产物之一,却配制的相当精彩,将这庞然巨物蚀化的如此’逼真’,将大师兄也都骗过,有趣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另外,石粉的数量,也好象不大对,比大师兄的说法少了许多,是什么人,会不辞辛苦的把这些东西运走?如果是怕留下线索?为何又还要留下一半?) 金络脑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四名手下垂手而立,一言不发,八只眼睛却未闲着,极是警觉的在四下张望。 (嗯?) 似是受到了某种刺激,金络脑悚然一惊,手上一颤,哗一下,将整把石粉都洒了出去。 (这感觉,是…) 随后,金络脑的嘴角,竟也如方才的月氏勾般,泛起了一股奇怪的笑意。 (他也来了?) (好家伙,现下的金州,可真是潜龙藏虎,风云际会呢。) (小子,算你命大,以后,莫要再犯在我们手里了…) 一言不发,金络脑双手抱拳,斜斜拱起一礼,方对身后手下道:”走罢。” ****** 金络脑离去之后,山壁上,一条淡淡人影方显现出来,隐约可以看见。 (阴山月氏勾,河套金络脑?) (一上来就招惹了这样的硬手,六哥,你可真给我找了件好活呢…) ****** 驿道上。 “贤侄,以前圣人曾经说过,老天爷要成就一个人的话,就要先饿他的肉,累他的身,折磨他到要发疯,这样子以后,他才能够成才,而现在,大叔也十分的希望你能够成才,能够有出息,所以,大叔虽然不舍得,也要狠下心来锻炼你,只有这样,在你回到你父亲身边之后,他才不会觉得这些日子我耽误了你,贤侄,大叔的这份苦心,你究竟能不能体会呢?” “…”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为什么不立刻去死啊!” “唉,你果然还是没能理解大叔的良苦用心,大叔好伤心啊!” 嘴里说着”伤心”,但,正背着手,悠悠然踱着方步,右手里还拈了根细细的枝子,时不时伸到口中剔剔牙缝的花胜荣,却那里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了? 跟在他身后的…只能说,从声音上听来,大概是云冲波。 一个有正常人两个高,横里宽度和竖里高度差不多的巨大包袱,紧跟着花胜荣,慢慢移动着,只有眯起眼睛,很仔细的去看,才能看清楚在包袱底部那个已被压到快要翻出白眼,口吐白沫的可怜少年。 答应带云冲波找回来路之后,花胜荣面现难色,说是行李有些多,打成了两个包袱,自己不是太好带,现下又买不到马,两人既然一起赶路,希望云冲波能够辛苦一下,帮他扛一个包袱。当时他倒也说了,两个包袱大小不一,让云冲波自择一个,云冲波少年力壮,自是厚不下脸说要小的,却那想到,所谓的”稍大一些”,竟是比花胜荣背上那包袱大出了数百倍还不止?! “大叔,你这包袱里,到底有什么啊!” “嗯,这个吗,让我想想。好象,主要是一些纪念品吧。” “什么纪念品会有这么重?是你在那些村子里骗来的钱财吗?” “呸呸呸!” 似被云冲波说的恼羞成怒,花胜荣连连啐了几口,才哧鼻道:”大叔有这么俗气么?” “那些个阿堵物,铜臭气重的能熏死人,大叔怎舍得让你来背?你所背的,真是都是大叔过往的美好回忆呢?” “这个,到底都是什么?” “比如说,昨天将那家伙吓退,对大叔来说,就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回忆,而为了在以后大叔老了的时候能够很方便的追忆起这些东西,大叔从战场上带一点点纪念品,是不是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你到底带了什么?” “贤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大叔好害怕啊。” 说着怎么听都象是”风凉话”的说话,花胜荣走快两步,离云冲波远了一些,才慢慢道:” “比如说,昨天那大块石头化出的石粉,大叔就带了大约一半在包袱里,贤侄你该不会介意吧?” “…信不信我立刻用这包袱砸死你?!” ******* 天色近晚的时候,云冲波终于轻松了下来。 将那大包袱摔在路边之后,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在走路的时候,几乎就象要飞起来了。 (没有压力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一脸悻悻之色的花胜荣紧跟在云冲波的身后,嘴里面絮絮叨叨的,一直在碎碎念着,埋怨云冲波的没有体恤关怀之心。 “贤侄,你连老人仅余的一点思念都要剥夺吗?贤侄,你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都不懂吗?贤侄…” “那,你有没有听过另外两句老话?” “什么?” “‘无羞让心者,非人也’,和’若夫,投彼虎豹可也。’?” “…” 恶狠狠的说话,终于将花胜荣的念叨噎住,乖乖的低头带路。但,只维持了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他又忽然站住脚步,和用一种非常紧张的神情向云冲波连连挥着手。 “你又在搞什么鬼?” 对他已连一点点的尊重或信任也说不上有,云冲波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多半又有什么新花样,但,当花胜荣的动作越来越紧张和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害怕时,云冲波也不由得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怎么啦?又遇上以前被你骗过的人了” 刚一开口,花胜荣已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将云冲波的嘴堵住,并拉着他快速的逃出驿路,直跑了十几丈远才停下来,扯着他趴在地上,还不放心,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黄布包打开来,把里面的黄色粉未围着两人洒了一圈,身上也洒了不少,才放松下来,低声道:”贤侄,不想死就乖乖的别出声。” “黑水兵出来打草谷啦…” 还在花胜荣洒黄粉时,云冲波也已开始隐隐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而当花胜荣说到”黑水兵”时,雷鸣声,已卷到近前了。 总数约是将近六十匹的马队,每一头都是遍体黑毛,油光发亮,耳削如梭,腹肋若板的高头大马,当真是威风凛凛,好不神气。骑在马背上尽是些精壮汉子,一个个却没什么完整盔甲,多数都赤着上身,便只是用两根宽牛皮带自两肩上交叉绕过,束住胸前一块护心甲,也没头盔,就赤着头,却没一个束发,都结作种种发辫,飘于脑后,与寻常夏人装束大为不同。 整队人中,只为首一个有身完整盔甲,戴着顶兽吞斗牛盔,披了身锁子连环铠,坐在马上,身子微微后倾,两手按了把无鞘阔刃大刀,横在腿上。眼中寒光闪烁,却被兽盔下压半遮,看不清面容,十分的阴森可怖。 (草谷?那是什么?) 知道云冲波一定不明,花胜荣趴在他耳边,小声为他说了。 原来草谷一词,本是金州俗语,指代粮草资财之意。所谓”打草谷”,是因金州地处大夏边陲,四边多有夷族,每每以轻骑入境,劫掠民财,慢慢衍生出来的新词,专指夷人越境劫取夏人村庄商队之事,百姓最是痛切,号称”金州三害”之首。 “这样啊…可是,还是不对啊?”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云冲波却还是有些疑惑。 黑水兵…在云冲波的记忆中,那便该指得是随黑水完颜家一起归化的黑水八族,也便是现下金州御边的主力守备军,换言之,他们就该是金州百姓的守护者,又怎会出来在金州境内打草谷了? “所以说,贤侄,理想这东西,它和现实总是有着很大差距在啊…” 原来黑水完颜家本就是塞外夷族,虽然蒙恩赐爵归夏,但下部数万兵众终是蛮性难驯,都是些个所谓”以杀戮为耕作”,不事生产的刀剑马弓之徒,更兼从也未当真将已身视同夏人,仍将金州百姓看作以往可以纵情劫掠的对象,随意烧掠。 更糟糕的是,现在的他们,身份还和以往又有不同,名义上是大正王朝正规军的他们,若再遇到抵抗,便索性诬以”匪”名,招大军征伐,往往屠村灭家,在金州境内可说是臭名昭著的一大祸害。 “怎么会这样,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贤侄,现下这个样子,便是当今天子默许的呢…” 金州地僻,土恶风寒,又有诸夷环伺,日夜窥探,乃是个烟尘四起,一日三惊的地方,朝廷方略偏又保守畏进,屡戒边将:只许兢守疆土,不许擅滋边患,是以朝中将士无不视同畏途,每有轮值者,宁可厚贿权贵,甚或投闲外调,也不肯来此,一向是朝廷一大心病,黑水完颜家归化之后,仗着将强兵悍,又本是塞北出身,十分适应此地水土,将金州真个守得好生牢固,北项西吴一时均大为收敛,再不轻启事端,而且完颜家横征暴敛,明取暗夺,上送赋税反而多过旧日,虽然民间深受其苦,朝廷计议下来,却觉得还是好过先前,也便默许了,并不多加责难。御史几度弹劾,都被驳斥而还,几番下来之后,反惯的完颜家一发的猖狂了越来。 “因为这种理由,就可以眼看着百姓这样任人鱼肉吗?” 对云冲波这个问题,花胜荣连回答也懒得回答,只摊摊双手,露出一个”你这人真是想不开”的表情。 两人说话时候,那些个黑水兵也已勒住马蹄,停在那里,离两人所伏位置只有不到二十丈远,那个首领驱着马,向前进了几步,一个人横在路中。 云冲波本也是十分精细个人,但方才义愤填膺,一下没想到其它事情,伏了一会,忽然想起,他们两人这样伏在地上,也没扯什么枯枝蔓草盖身,那些黑水兵左右扫视,怎地却看不见他们? 一问及此,花胜荣立刻显得大为得意起来。 “所以说,贤侄,有道是人在江湖漂,那有不挨刀,要想少挨刀,就要多扛包。你莫看这些黄粉不起眼,可是我从龙虎山请回来的极品遁身粉,还另在上面施了入山专用的蛇虎禁法,别说这些个路霸盗贼,就连老虎毒蛇也都能防,贤侄你说好用不好用了?” “…你是想我相信?” “贤侄,说很多次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 在云冲波目光的逼视下,花胜荣用一种很遗憾的神气,承认了那些黄粉的来路或许并非”请”字那么光彩,但跟着便又忙着强调它们质地上的绝对无可怀疑。 “如果有一流的仙道士或是术者在也就罢了,只靠这些个肌肉人,除非接近我们到五丈以内,,不然是绝对不可能发现我们的,贤侄你便放宽一百个心好了!” 的确如花胜荣的吹嘘,虽然他说到得意处时,甚至得意洋洋支起上半身,拍起了胸膛,却仍是未有引起正驻马于十余丈外的那些黑水兵的任何注意。云冲波这才总算安了些心。 “的儿…驾!” 吆喝声中,浑然不知前路如何的一支商队,慢慢走近了。 这群黑水兵所踞的地点,是一处弯道,道柳甚密,自远处看过来,很难看清路上有些什么,而当车队拐过弯来,可以看到他们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仍是微微低着头的姿势,那首领的脸深深埋在头盔中,看不出任何变化,只将右手从刀身上抬起,向那车掌微微的召了召手。 “这么听话?回头改道不好吗?” “这个,贤侄,你是不是以为在这种驿道上大车能跑得过快马?” “可那也不能眼睁睁往强盗手里送啊?” “黑水兵打草谷的规矩:乖乖听话的,取财不取命,有敢反抗的,全队皆杀,一个不留。” “…” 远处两人的计议,那些个黑水兵自是不知道,当那支商队走近到”工作距离”之内后,那首领将手一招,只听得呼哨声响,那些个黑水兵一拥而上,围着商队,大肆搜掠起来。 那商队规模不算很大,只二十来人,不到十挂大车,都是些个布匹茶叶之类的东西,未两辆略贵重些,也只是些个锅子犁头之类的民用铁器,还打造的十分粗糙,显然不是什么值钱货色。那些个黑水兵搜捡了一阵,渐渐不大耐烦起来,有两个暴躁的便将腰刀拔出来,砍在车上,骂骂咧咧的道:”都是些什么球操的货色,敢是在消遣大爷们么?” 那商队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着了身深灰色茧绸袍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在不住的筛糠,听得那两个黑水兵喝骂,当真是连站也站不住脚了,全靠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小厮搀着才没有瘫倒,一迭声的道:”小…小人是小本生意,确实没…没什么油水,请诸位大爷发…发…”到底要”发”些什么,磕磕巴巴,怎也听不清楚。 倒是那小厮显得还强干些,扶着他坐下后,自车腹中掏摸出两个包裹来,双手奉上,道:”我们这趟货是自平家口贩来的,在路上已走了十几天,人吃马嚼,过关住店的,实在是没什么多余钱财剩下了,只余这些在此,还望各位大爷能笑纳了,高抬贵手,我家主人将货物出手之后,必定还有一份人心,总还省过各位大爷自行赶车叫卖的麻烦,如此可好?” 那首领嘿嘿冷笑两声,道:”小子,好快的口啊。” “使麻烦来吓老子?你大约还不知道,老子黑水贺,只要有钱可捞,他妈的连鬼都不怕,还怕麻烦么?” 忽地扬声喝道:”来啊,将这些车尽数给赶起来,带回去!”那些黑水兵一声答应,已纷纷动手,将各车马头扯住,拉到一处。那老板是早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看样子还是怕惹着这干凶煞不悦,不然早已扯着嗓子放声了。 不一会,各车已被赶在一处,商队人等尽被赶在一处,身上搜检不说,好些的衣服也都被撕扯下来,十分狼狈。 那小厮身上衣服甚是一般,那几个黑水兵看不上眼,幸免一劫,却还是不大服气,蹲在老板身边,两眼转转的,只盯着那些黑水兵在看。他手上脸上甚脏,表情倒是不大看得清的。 那首领”黑水贺”哼了一声,慢慢驱马过来,扫了众人几眼,忽地一咧嘴,向身后一人说了几句,叽哩咕噜的,并非夏语。他身后那人愣了一下,答了几句,也是叽哩咕噜的,听不明白,但说话时脸上笑容满面,显是颇为高兴。 他说些什么,云冲波自是半点也听不懂,花胜荣却是全身一震,脸色忽地变作惨白。 花胜荣的反应自是瞒不过云冲波,低声道:”什么事?他在说什么哪?” 花胜荣摸摸额头,喘了口粗气,低声道:”他是说,’这几个人看上去倒也结实,值得几两银子。’后面那个家伙说,’上次那个贩子好象还没走,要不连人带车一并劫回去?’。” (什么?!) 看出来云冲波的反应不大对,花胜荣死死抓住他的手,几乎要哭出来的道:”贤侄,你一定要冷静啊。” “那个叫黑水贺的家伙,多半就是完颜家’黑水八部众’的贺家统领,咱们两个便捆到一处也不是人家对手,贤侄,你一定要三思啊…” “畜生!” 突如其来的怒骂声,令包括商队和黑水兵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谁啊?) 沿着所有目光伸展的方向,过去大概十几丈远,满面怒色的云冲波,正冲着这边在戟指大骂,他的身边,满脸狼狈之色的花胜荣正拼命的把他向下拽着,一边还不忘努力把脸向黑水贺转过去,用力的想要挤出一个笑脸。 事出突然,商队的人没一个敢乱动的,都还是乖乖的聚在地上,只那个小厮胆子大些,抬头看了一下。 经历初始的慌乱之后,人,便很快的回复过来了。 那些黑水兵都是些杀人的老手,放火的都头,那有一个胆小怕事的?刚才被云冲波突然一下子一时惊住,一旦回神来,无不是勃然大怒,却被黑水贺双手微抬,弹压住了,便不敢一拥而上,只一个个怒目圆睁,轮弓挥刀指向云冲波。 仍是保持住身子微微后侧,双手将大刀按在腿上的姿势不变,黑水贺双腿微夹,胯下骏马已然会意,慢慢踏下驿道,走向云冲波。 深深的吸着气,云冲波身子微微沉下,右手紧紧反握住腰间刀柄,一丝儿神也不敢分的紧盯着黑水贺。 (很好,他果然一个人过来了,第一步已算是成功了!) 身边,花胜荣不住哆嗦,身子越缩越小,越缩越低,用余光看在眼里,云冲波不由的添了几分担心。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这个,他真靠得住吗?) 沙沙的轻响,是马蹄踏碎在枯草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八丈,五丈,四丈…三丈! 扑! 一声炸响,黑水贺马蹄踏下的地方,火光迸现,两只火鸦展翼腾起,直取马眼,那骏马虽驯,可禽兽畏火乃是天性,黑水贺双手又未控缰,只听的长嘶一声,那马已然人立而起! 事出意外,可黑水贺自幼长于马背,骑术之精,着实匪夷所思,竟连手也不动,只撮口一哨,那马浑身一战,如受电殛,凝在空中不动,再未后掀。 而几乎与之同时,云冲波的”暗器”也发出来了。 “大叔,勇敢的去罢!” 大喝一声,云冲波狠狠一脚踢在花胜荣的屁股上,将他重重踹向黑水贺的方向! “混蛋,你!” 本来以为自己的任务只是布个陷阱,和用尽解数去干扰黑水贺的注意力,花胜荣那里想到云冲波所说的”暗器”竟会是这个意思?大惊之下,手舞足蹈,一时间再不留手,浑身上下的诸般法宝,当真是尽数使出。只见青蓝黄黑赤,诸色烟雾乱飞,中间夹着无数小箭暗弩,还有几包石灰,两瓶桐油,另有一只毛绒绒的白兔和两只吱吱乱叫的灰鼠,却不知原来是干什么用的,也被一并摔向了黑水贺身上。 那马人立起来,花胜荣正是冲着它的腹部而去,黑水贺的视线被马身阻挡,出手便不免慢得一慢,未能将花胜荣的”花样”挡下,而那骏马本已站得极为辛苦,再蓦地见得如此五色斑斓的”暗器”,惊骇之下,再度长嘶跳跃,黑水贺骑术虽精,也再难坐住,没奈何,闷哼一声,双足发力,将马镫踏的片片碎裂,借力跃起。 “通!” 黑水贺刚刚跃起,花胜荣已是一头撞在了马腹之上,顿时将马撞倒在地,人马滚作一团。 “擦!” 脆响着,黑水贺似是再难忍耐,刀光幻动,终将那一直按在腿上的大刀挥开! “哇,不要杀我啊!” 还未爬起,花胜荣已本能的感到了上方的异样,开始抱头大叫,而很幸运的,黑水贺也果然没有选择对他出手,而是在马头上一点,如大箭般疾掠向云冲波! 身为黑水八部众之长的,没一个是易与之辈,以黑水贺久经战阵的眼力与骄傲,便根本不屑于对这等小丑”出刀”,他要杀的,便只有云冲波一个! (来吧…) 默默的念着,云冲波握刀的手指,已有些发白了。 “小子,受死罢!” 大吼声中,黑水贺也不落地,便已双手握刀,直斩而下。他这般出手,虽是脚不接地,难借腰腿之力,可却将整个身子跃空之势带下,自上扑击,如草原上大雕攫食牛羊般,极是凶猛狠恶! (好…) 双腿一屈一弹,云冲波右手横握朴刀,冲起迎向黑水贺刀上。 双刀相触的一瞬,云冲波故技重施,身子紧拧的同时,右手忽松,更在刀柄上一拨一弹,那刀溜溜一转,已将黑水贺刀势引发,刀气如雷,重重斩下,正落在方才云冲波所立地方,草泥飞溅中,顿时斩出半尺来深一条大沟来! (好家伙,刀劲这么凶?还好,没有砍到那里…) 心思转动,手上却半点不敢怠慢,云冲波左手一伸,将刀捞回,反手挥下,斩向黑水贺颈间。 不过一日之前,云冲波便是以这招”金蛇缩寸变”将与黑水贺同样名列”黑水八部众”的黑水嵬名断腕重创,而此刻,在配合上正确的计略之后,他便同样能将这个绝对力量高出自己至少三级的黑水贺迫入困境! (好家伙,这招还真是好用,一样是大叔,那个大叔可真比这个大叔强出太多了…) “呔!” 黑水贺为人极是勇悍果决,眼见刀势已老,回手不及,竟索性弃刀,右手握拳,硬生生格向云冲波刀上! “钪!!!” 双方绝对力量终是相差太大,纵然勉强,但当黑水贺将硬功聚起和有手上的皮甲为辅时,他便能将云冲波连人带刀一起震退,而虽然他的臂甲尽碎和小臂被斩得血肉模糊,却并未如黑水嵬名般折条手臂,可说已是大大便宜。 (好险,这小子真是古怪,那是什么招式…嗯,怎地有些酸酸的?) 心念电转,黑水贺控制身形,稳稳落下,却并不怎样担心。方才两人硬格一招,他已知道云冲波功力远远不能与自己相比,只是先前用心,诱自己入伏,又有几手古怪招式,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自己既然知道,自会小心提防,便不会让他再行得手。 那里想到,主意还未打定,黑水贺已发现到,大大不对! 双脚落地时,所触竟非实地,而是如水波空气般虚不载物,黑水贺未及反应,已是陷入地中! (这是什么东西,怎地会把土地蚀空成这个样子…糟!) 半身尽入土中,黑水贺虽有警觉,反应却终是慢了,而在他强行震碎周围土地,可以跃起之前,轻响着,寒光闪烁的一把朴刀,已横在了他的颈上。 “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哼。” 眼睁得大大的,一动都不敢动,云冲波使颈握住刀柄,用力把刀锋压在黑水贺的脖子上,心跳得快要从嗓子口冲出来了。 (好险,总算成功了…) 没法坐视不理,却也知道冲出去只是送死,云冲波绞尽脑法,决定先让花胜荣用化石水将身前一片地方蚀软,再在约莫三丈远的地方按徐人达所传方法布下两只”火鸦”,利用花胜荣将黑水贺逼离马背后,靠自己学得的一招”金蛇缩寸变”与黑水贺硬拼,得手最好,若不得手,至少也要将他逼到被化石水处理过的地面,以求让他露出破绽。 若细细考究,云冲波这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实都有着极大风险,极大破绽,现下当真得手,欢喜当中,他自己也有些个不敢相信,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将激动的心情压住。 “不许乱动,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云冲波大声的吼叫,将那些蠢蠢欲动的黑水兵的企图压制住,而这时,气喘吁吁的花胜荣,也已经从黑水贺的坐骑边挣脱开来,走了回来。 “贤,贤侄,你,你的暗器还真是用的出神入化,人鬼莫测啊!” “…过奖了,还是大叔你教的好。” 简单的两句寒喧之后,云冲波按照一开始的打算,大声得向着黑水兵喊话,要他们全都下马,并把马赶走,只许留下两匹,而那些黑水兵显是非常尊重黑水贺,没一个敢于反抗,全都乖乖的依言行事,把马打走,只余下两匹最为健壮的,牵到了云冲波身前。 目标已达成一半,云冲波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开始觉得背上有些冷冷的,和口渴。 (嗯,现在还不是能分心的时候啊…) 晃晃头,云冲波开始向那些商队的人喊叫,告诉他们赶快利用好这个机会,赶上大车逃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虽然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当那老板和小厮都开始大声指挥时,大多数人终于开始壮着胆子从那些黑水兵的手中将马匹牵回。 (这样就行了,下面就是想办法怎么安全逃走了,看他们对这家伙这么尊重,估计押着他逃走没什么问题,希望大叔能找条跑起来快一点的路罢…) “贤侄,贤侄?” “你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啦。” 用一种很委屈的口气,花胜荣说出的话却令云冲波几乎气结。 “你想让那些黑水兵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下来?!!” 被云冲波的吼叫吓了一跳,花胜荣忙不迭的摇着手。 “那里,那里,贤侄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光是钱,他们身上挂的那些金银饰品当然也要留下,不然岂不便宜了他们?” “…大叔,我真是服了你了。” 虽然说笑,两人并没有放松警惕,已慢慢的转成了面对那些黑水兵的角度,每一个黑水兵都被看在眼底,最近的也在十丈以外,没一个把弓提在手上,按说,就不该有什么危险。 可,他们两人没有危险,却不等于说对每个人也一样,比如说,驿道上,一名想要从黑水兵手中牵回自己的骡马的商伙,就一直在抖抖索索,怯怯懦懦的,看了好几眼,大着胆子向前挨了几步,抖抖的伸出手去,嘴唇蠕动了半天,却终是壮不起胆子说出”还我”这两个字。 “切…” 不屑的哧着鼻子,花胜荣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放心,只管牵回来,他敢动一动,我们就砍了他老大的脑袋!” …谁想到,花胜荣的说话,却带来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或许是被花胜荣的说话激怒,或许是根本就没听懂花胜荣在说些什么,那名黑水兵的脸色忽地涨得通红,大吼一声,”唰”一下扬起了刀。 (不会吧,他…) 只是极快的一瞬,但,看在非常意外,看在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冲波眼中,时间,似是过的极其缓慢,从那闪亮钢刀落到那商伙头上,到那商伙被劈成血淋淋的两半,在云冲波的感觉中,好象比一天一夜的时间还长。 (禽兽!) 愤怒的手不住抖着,若按先前的威胁,云冲波本就应该一刀抹进黑水贺的脖子,可,从就没打算将这恐吓付诸实施的他,在考验当真来临时,从未杀过人的的他,根本就下不了手! 而这,便成了一个机会,一个黑水贺一直在耐心等待的机会。 (小子,再聪明也好,没经验,还是没经验啊…) “破!” 大吼声中,黑水贺蓦地发难,将积聚了许久的功力尽数爆发于颈上,而这时,恰恰是云冲波因”犹豫”而手上发软的时刻! “锵!” 血沫飞溅当中,一抹弧光飞起,正是云冲波的钢刀。 不防黑水贺会在这一瞬突然爆发,准备不足的云冲波虽将黑水贺颈子斩伤,却没能将他重创,更被他那强悍硬功将手中朴刀震飞! (糟…) 情知不妙,云冲波当机立断,并不试图复取朴刀,左手在腰间一抹,和身扑上,左手指缝间寒光闪烁,已是砍向黑水贺已被斩伤的颈间。 “好小子…” 带着不知是欣赏还是讥讽的冷笑,背对云冲波的黑水贺左拳挥起,正正轰在云冲波的左手小臂上,几乎将他的臂骨震断当场,手中所夹的三支银梭也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完啦…) 一击失手,云冲波已有觉悟,却还是不肯死心,凭借某种直觉,他将所有仅余力量聚集在小腹之上,指望还能有一次反击的机会。 “碰!” 果如云冲波的所料,当黑水贺破土旋身时,他的右拳,便重重轰击在云冲波的小腹之上,将他当即轰上半空! (好猛的一拳,可并不暴烈,杀伤力不够,他没准备杀我,难道…) 努力的想要找回平衡,控制身形的云冲波,脑子并未消停,而是在紧张的工作着,而当他的余光窥见地面上的一晃闪亮时,一种有点绝望的苦笑,便在他的嘴上出现。 (该死的,我好象就只有在猜坏事时才会猜得这么准…) 地面上,黑水贺低着头,左手横握大刀,右手握着刀背,仍还是方才在马背上的姿势。 “小子,你该感到荣幸才对。” “能够死在我的’黑水升龙杀’下,绝对,绝对是一种荣耀啊…” 喃喃的说着,黑水贺的身上,升起了一种奇奇怪怪的五色霞气,在他身上盘旋笼罩,渐渐流向他的手上刀上。 而这时,云冲波已飞过高点,向下落了。 “黑水升龙杀,去罢!” 似是对自己这招式有着极高的”尊重”,如和朋友说话般大声吼叫着,黑水贺反手,提刀,向上斩出,而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本来一直盘旋不定的五色霞气更凝结为青灰色的独角蛟龙形状,随刀势直冲而上,噬向云冲波! 第三章:大风起兮黑水荡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沛上刘家大风歌 “唰。” 千钧一发之际,细如水线般的一道银链破空而过,缠住在云冲波的小腿上,将他急扯开去,刚好避开了黑水贺那汹汹一刀。 银链的另一头,却赫然竟握在那小厮的手中! “对不起,老大,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嗯?这声音?和刚才不一样了,是个女的?) 似是在为云冲波的判断下个注脚,当两名刚从惊愕中回复过来的黑水兵恶狠狠的猛扑过来时,那小厮一跃而起,一个空翻将两人避过,顺势一撕一扯,将身上旧衣拽下,摔在两人头上,两人还未挣开时,银链一旋,早将两人勒毙于地。 “哦!” 不唯云冲波,便连那些刚刚被击杀掉两个同伴的黑水兵,当看清楚已抹去面上灰迹,自破衣下现身出来的那女子时,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女子看上去只不过十八九岁模样,面容俏丽,犹还带着三分雏气,身材却是十分丰满,着一身淡白色的紧身纱衣,上缀几串五色流苏,看上去十分的成熟,和那娇俏面容结合在一起,反而平白又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魅力”。 (她说”老大”,还有人,难道是…) 当云冲波心念急转的时候,黑水贺已是面色森寒,盯住了那女子身后。 “装得好,几乎教你混过去了。” “哼。” 冷冷的用一个鼻音回应着黑水贺,方才还表现的比野鼠更怯懦的那商队老板,已悄然站起,慢慢踏至了那女子身后。 “香,你究竟要我告诉你多少次才能记住?像这小子这种搞法,并非是你所认为的善良或是正义,而是愚蠢,是一种会让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全都没法在这时代生存的愚蠢啊。” (混蛋,这是怎么说话…) 方才黑水贺的两拳着实太重,自被那名为”香”的女子扯过之后,云冲波一直委顿于地,努力调节体内气机行走,那男子的说话虽然难听,但此刻的他却着实没有精力去开口说话,只恨恨的在心里念叨了几句。 那女子躬身道:”明白。” 又道:”那,怎办?” 那老板淡淡道:”怎办?” “第一莫作,第二莫休,明白么?” “明白。” “小心!” 当黑水贺面色大变,急呼”小心”的时候,另一个平淡,没有感情的男声,正把”明白”两个字淡然吐出。 稍次于两人说话的声音,是惨呼,至少用四个不同嗓音发出的惨呼。惨呼声中,四名黑水兵鲜血飞溅,倒在地上,在他们的身后,一名身着月白色衲袍的年轻男子,提着对日月轮刀,正露出着一种很满意的笑容,轮刀锋刃上,犹有血滴坠下。 “老大,你说那些是没用的,小香她的心肠,就永远也不可能和我们一样坚强。” “所以,小香,你只要保护住你现在想要保护的人就好,其余的’琐事’,便让我十方来解决罢…” 说话间,那名为”十方”的衲袍男子双手挥动,早又将两名黑水兵斩杀于地。他的出手方法极是怪异,每一击总是剖出一道极长极阔的口子,搞到鲜血飞溅,不唯将他的衲袍染红,更扑粘在他的脸上手上,他却似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擦去,反而还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几口,才睁开眼睛,微笑道:”好,舒服。” 手下正在如鸡犬般被人肆意屠杀,黑水贺却没出手保护他们。 将大刀矗在地上,双手交叠压住刀柄,黑水贺两眼紧紧盯住那老板,狠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老板微微一哂,摊手道:”你可以动手试试啊,若能把我打败,自然就可以逼问于我,或许我会说呢。” 黑水贺双手紧了一紧,手背上青筋毕现,忽道:”好。” “好”字出口,黑水贺双手急拔,竟以”反手刀”之势剖向那老板,他一刀出手,面前数尺地面皆被掀起,草皮沙土混作一团,结如蛟龙形状,正是方才那一招刀法,却又凶恶了不少。 目注凶恶刀势,那老板连个躲闪的动作也没有,仍是背着手,冷冷的笑着。 “黑水升龙杀,传说中,那是完颜家最强的阵前杀技,可惜,所用非人的时候,再好的招数,也没什么用的…” * * * * * * * * *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哦。。啊?” 近乎木然的反应着,云冲波暂还没法从刚才的惊讶中反应过来。 那,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一战了。 当黑水贺气势汹汹的掩杀过来时,那老板连手也不动,只微笑着轻轻念了几句没听清是什么的咒语,几道急劲风柱便在第一时间内出现,纵横交错着,将黑水贺的刀气锁困,绞灭,更在黑水贺退身之前,化作数十道风索,将黑水贺的四肢捆绑,令他没法动弹的被缚于空中。而同时,那名为”十方”的男子从相据约莫四丈外的地方背对着黑水贺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以双脚挟刀,准确无误的,由顶门劈下,自胯下挥出,将黑水贺斩成了血肉模糊的两片尸体。 …在这样的一击之后,余下的黑水兵已几乎完全崩溃,就连十方在以一种绝不容情的态度将他们一一斩杀时,他们也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简直是大人在揍小孩,差的太多了…)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略有些不悦的说话,总算让云冲波回过神来,忙不迭的道:”我?我叫云冲波?” “哦?” 那老板哑然失笑道:”这么巧?” “我也姓云,咱们居然是同宗呢。” “你是那里的云?风台云,还是老准云?” 云冲波摇摇头,道:”都不是。” “我家在芹州檀山,本来的宗族所在我也没去过,听爹说,是庆云一带的地方。” “庆云?” 那女子”香”看看云冲波,插口笑道:”真是越来越巧呢。” “老大,这小子和你倒是同宗…老大?!” 听到”庆云”两字,那老板的瞳孔骤然张大,暴出一种奇怪的光芒,死死盯住云冲波。 “庆云?迁至檀山?” “小子,告诉我,你的父亲,可是叫做,云-东-宪?!” 那老板本来一直也是淡淡的,似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嘶声出”云东宪”三字时,他的态度却极是激动,神色刻毒! 云冲波胆子本来甚大,可,当那老板怒颜相向的时候,一种如死亡般的可怖气势便自他身上浓浓散出,将云冲波重重包围,将他压迫。感到极不舒服,云冲波努力的向后缩着身子,道:”是。” 刚刚说出一个”是”字,”十方”与”香”两人同时疾声道:”老大!” 两声”老大”喊的正是时候,因为,这时,云冲波已几乎可以很有把握的说,说自己已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了… 疾呼入耳,那老板全身剧震,却仍保持着先着的姿势不动,还是死死盯着云冲波不放,只是,先前那阴森气势却弱了许多。 (他的杀意,好象已经淡下去了,但,为什么…) “十方”与”香”对那老板显然极是敬畏,虽然出口劝阻,却都全无过来相挡的意思,幸好,在长长的吐出一口粗气之后,那老板终于恢复正常,态度又转作如方才般悠然。 “小子,你很幸运,你刚才的行为,便在无意中救了你自己一命。” “若无这些黑水兵,若果你是在路上遇到我们,若果你早些让我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小子,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的你,会死得惨不堪言,死得极为’核突’和’屈辱’。” “可是,小子,好运这东西是可一不可再的,所以,小心些,莫再让我遇见你了…” “恐怖”和带”威胁”的说话,极为无礼,令云冲波极为”愤怒”,可不知怎地,在被那老板盯着的时候,他就如被青蛙盯住的蚁虫一样,全身都感到微微的麻痹,没法动弹,更没法立刻开口回答,只张了张嘴,怎也说不出话来。 冷冷的”哼”了一声,那老板慢慢转回身去,也不知弄了什么法门,便见几匹最为雄壮的骏马似被什么无形之手强行推动,一步步挨向那老板身边,虽则它们都在弓着身,喷着息,四条腿死死抵住地面,可,没用多久,它们还是已被弄至了那老板的身边。 肩头轻轻一耸,那老板已闪身上马,冷声道:”十方,清理掉手尾,走罢。” 十方微微颔首,道:”好。”说话间,身形一闪,连串惨叫声已接踵响起,他竟是在将那些犹还惊魂未定的商队成员逐一斩杀! 云冲波目呲欲裂,嘶声道:”你!?”却被”香”按住肩头,动弹不得。 “香”的表情也很不好看,却只摇摇头,对云冲波道:”小子,莫再多事了。” “学聪明些,多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 “对。” 冷冷的说着,那老板已将马走到云冲波身前,居高临下,目光森寒,盯着他。 “别以为自己充英雄真能帮到别人,别以为你那父亲教你的简单逻辑就能应用在一切事情上。” “就如现在,你刚才是想救人对么?可,事实却是,所有这些人,恰恰是被你害死的。” “你,和小香,是你两害死了他们,与我无关。” 云冲波怒道:”你胡说!”他自幼受云东宪调教,心性最正,若见不平,绝不肯放手不管,刚才明知黑水贺厉害也硬要用尽心机去设法相救便是为此,虽然最后还是失手于黑水贺,却也觉得问心无愧,那想到那老板反将这些人命尽数算到他头上来?! 那老板冷笑道:”我胡说?” “若果你不出手,黑水兵至多将他们卖为奴隶,奴隶自然是活得才能卖,所以,他们一个人也不会杀。” “可是,你却多事的出手,不自量力的出手,而失败的你,又令小香出手救你,使我们的身份暴露,使我不得已而杀尽他们灭口。” “小子,你说,那些人的性命,该不该算到你头上了?” 云冲波只觉他全然是胡说八道,一时间却偏又无话可回,只是急怒道:”…胡说!” 那老板冷笑道:”没话说了,只会骂人,那便更证明你的无理,和我的正确。” “他妈的,你那愚蠢的父亲,他便和当年一样,一样的固执而迂腐,不知变通。” “是不是他教你,路见不平一定要拔刀相助?是不是他教你,身为君子便该急公好义?” “他妈的…” “这愚蠢的老东西,这永远也看不清楚甚么是现实的老东西,这视他自己那些’道理’和’原则’比一切也都重要的老家伙,他就永也不能进化出’理智’么?” “当站出来只是送死,当帮人亦只会令别人的境遇更糟,当你根本没有打抱不平的’资格’和’实力’时,小子,强行站出来,除了满足一点你那自以为是的虚荣心之后,又难道真能帮到别人什么?真能有什么意义么?” “他妈的小子,本来我就该在这里杀掉你,本来我就不该浪费时间再和你这中毒已深的蠢货废话,可既然我已不能杀你,既然你终究也是一个’姓云的人’,小子,我便将这些道理说给你听,而你,也最好给我记住,记住并思考我的这些’说话’,若不,你便迟早也会被你父亲所教的那些’道理’害死,小子…” 森然的说着话,那老板掉转马头,将两人招呼而去,云冲波虽然被他诘的无话可说,却仍是心下气愤难当,盯着那老板背影,大声道:”你到底是谁?!” “有胆子背后骂人,没胆子留…唔唔,你干什么?!”最后一句,却是对边正在努力捂住他嘴,边拼命向已回过头来的”十方”赔笑的花胜荣说的。 虽只说得一半,但那无礼的态度已表现的非常明显,幸好,那老板并没有不悦的反应,甚至还微微招手,将十方止住。 “谁说我不留名了?” “小子,我本就打算告诉你我的名字,一个你父亲绝对不会对你提起的名字。” “同时,那也是一个将会在不久之后将你父亲活生生撕杀,屠戮的名字。” “好好听着,并记着罢,小子。我的名字…” “大风起兮,云飞扬!” ********* “黑水贺也死了。” 拆阅了一份刚刚送抵的报告,那瞧上去至多有二十八九岁的年青男子踱到窗前,负着手,瞧着窗外的小池,淡淡说着。 “唔,那便很好。” 冷冷说话的灰袍男子,正踞坐在一张太师大椅当中,瞧上去大约已有了三十出头的样子,面色十分的阴骛。 “怎做得的?” 那年青男子转回身,笑道:”老样子,还是借刀杀人。” 灰袍男子微微颔首,道:”是谁?” 那青年男子道:”全队尽灭,一个活口也没,便连遁身的商队也都被杀没。所以,应该是’他们’才对。” “情报无误,沛上大刘家的’大风歌’,的确已经进入金州,介入到此次的争端中来了…” 灰袍男子眼中放出一种火亮的光,道:”好。” “久闻云飞扬乃天下第一风系高手,只是铿缘一见,今他既微服入我金州,少不得,我也要匿名与他一斗。” 青年男子轻笑道:”可莫只看到一个云飞扬呢。”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鬼骨香,安得猛士兮寿十方。三人中虽以云飞扬称首,其余两人却也绝不是浪是虚名的。” 灰袍男子懒懒道:”我省得。” “南方鬼纳族族女鬼骨香,净土宗破戒僧寿十方。与云飞扬同列为沛上刘家三大异姓高手,只听当家主一人差遣,位在’安刘四皓’之上,这些资料,你不早教我背熟过百十回了么?!”说着口气已有些不大耐烦。 那青年男子见他如此,也不说什么,只淡淡一笑,道:”还有,黑水八部众连折其三,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如何交待,你可想好了么?” 灰袍男子双眉一轩,冷笑道:”交待?向谁?”“身为完颜家二家主,和完颜家在金州地区的最高负责人,我’完颜改之’又有什么好交待,又有谁敢让我交待了?” 青年男子摇摇头,道:”错。” “一方面,到目前为之,黑水八部众的统领仍未完全臣服于你,否则的话,我也不用费尽心机去用’借刀杀人’之计将他们一一为你剪除,所以,在这些事情之后,你就必须令他们安心,和令他们能较少反弹的接受你选中的三名新统领。” “另一方面,至多五日时间,千军家主便会知道,虽然此刻的帝京情势令他无暇分心,不克西来,但书信责问却是少不了的,如何应对,你最好还是细细筹画。” 灰袍男子”完颜改之”嘿嘿笑道:”莫吓我,别得倒也罢了,这一条,却是最好应付不过。” “只要回信的口吻激烈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你痛骂一顿,要求大哥将你重重冶罪,大哥自就会回封书信,教你我同阅,在信中将我狠狠训斥一番,说我什么’轻文重武,非可托之器。’,说我什么’唯恃勇力,不知帏幄之妙’,告诉我说’先生乃我完颜家之谋主,不得轻侮’,自然便完了。” 青年男子轻笑道:”完了?” 完颜改之笑道:”在你便完了,在我却没完。” “大哥自然还得单独与我一封密信,劝我说’打虎还得亲兄弟’,说你终非我完颜宗室,难托心腹,是以金州这十万兵权才会尽付我手,只教你有参赞之权,夸我提防你提防的对,又说他自己也极是不满此次之事,但现下你仍有大用于完颜家,纵有些许失算之处,也还须得先行寄下,留待它日为报。在信最后,大哥多半还会煞费苦心,搜罗些我们儿时旧事,点点我们兄弟旧情,说不定还会提提父母在世时的旧话与我听哪。” 青年男子微笑道:”说得好。” “那,你怎想?” 完颜改之斜眼瞥瞥青年男子,忽地大笑道:”我怎想?” “一个在二十三岁上就已经没有耐心,杀父夺位的人,你要我相信他的兄弟之情?他妈的,我倒不如去信我养的那几头豹儿终有一天会不想吃肉哪!” 青年男子鼓掌大笑道:”好,说得真好!” “完颜大家主若早知道你有这等说话,这等见识,必定大大后悔,不该留你掌握重权,镇守金州哪!” 完颜改之冷笑道:”那怪得谁来?” “若非他生性猜忌,心机深沉,我们兄弟本有九人之多,又怎会被明杀暗诛到只剩下三名男丁?老三才刚刚十九岁年纪,我又立有偌大战功,不托于我,他又能托与谁了?” “再者说,难道我又当真掌握到什么兵权了?他妈的黑水八部众都是他使老了的宿将,只消有他一封手令,我根本连一哨兵马也他妈的调不动哪!” 青年男子微笑道:”虽如此,他也还不放心,是以才要将我’鬼谷伏龙’留在这里,让我这你明明最为’憎恶’的对象来将你辅佐,将你擎肘。” 完颜改之脸上露出一个诡密微笑,道:”只可惜,他却不知道,你我早已认识。” 那青年男子”鬼谷伏龙”亦大笑道:”对,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若非有军机重事相商,你我便不肯同处一堂,若是为些琐碎事情相遇,你我便必会闹到不欢而散。” “在他心目中,骄横自大的你,对我这’外人’能够进入完颜家核心极是不满,更没法认同在剿灭三果叛军之后我的功劳会列于你上,所以,你就’应该’对我不满,’应该’将我憎恶,无论你作得有多夸张,他亦不会’生疑。” “所以,他才会放心的进入帝京去开始他心目中的’霸业’,去与曹治,刘宗亮和孙无违这些人去争夺,因为,他相信,被他留在后方镇守完颜家的两个人,有着足够的’能力’来为他守卫这块基业,却又没有起码的’互信’来与他争夺这块基业。” “好算盘,的确打的好算盘。” 完颜改之淡淡道:”那是自然。” “在我记忆当中,大哥自六岁起,便未尝在这类事情上犯过任何错误呢。” 鬼谷伏龙笑道:”但,今天,他却错了。” “错看了你,错信了我,错付大权,错离要地。” “而不久之后,这’错误’,更会要他将性命付上矣…” 完颜改之的嘴角也终于现出一丝微笑,道:”那一天,我也渴盼已久了呢。” 又道:”但,我还有一事不明。” “金络脑虑深见远,号称草原智者,并非肯予轻启事端的人,你为何会这般有把握,知道他必会将前去求援的人杀灭了?” 鬼谷伏龙笑道:”问得好!” “我当然有把握,因为,金络脑,他就是一个够聪明的人,一个能够分清什么是’来自敌人的善意’,和什么是’真正敌人’的智者。” “一个知道何时应该’收礼’和应该怎样’还礼的智者。” “信我的罢,改之,金络脑他既肯杀掉两人,那便等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用再考虑北方项人的威胁了…” 完颜改之精神一振,道:”哦,你有把握?!” “项人部族逾百,阴山月氏族和大漠沙族的力量都不下于河套金族,离我们又近,光是向一个金络脑示好,未必有用呢。” 鬼谷伏龙微笑道:”放心好了。” “我说没事,便是没事。” “咱们忌惮项人,项人又何尝不忌惮咱们?所以,很多力量才被白白的牵制,很多计划才没法发动。” “但,若是透过某种’交流’,使咱们间能建立起一些’共识’,那,情势可就完全不同了。” “放心的将主力黑水军自边境上撤回罢,改之,很快的,巨大而惊人的变化就要来了呢…” 完颜改之右手屈指,顶住下巴,不住摩擦,许久才道:”撤军…你,想要动手了?” 鬼谷伏龙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道:”对。” “这,也便是我刚才所说的’交待’,最好的’交待’。” 完颜改之点头道:”是。” “若能立此大功,莫说三名老将之命,便是黑水八部众尽没,也没人会说,没人敢说我半句不是。” “可,那却比我们的计划早了半年,你当真有把握吗?” 鬼谷伏龙肃容道:”把握不敢说,但,现下,局势已在变化,我们实已不能再拖。” “五虎将的出现,给了’他们’一个刺激,若我们再不加快脚步,一直也极想将我们彻底拉下水的的’他们’,极可能会主动与五虎将及一直也未现身的曹家骨干接触,将他们渴求的’资料’交付,将我们与’他们’合作的一切和盘托出。” “虽然每个人也都有着这样的’怀疑’,可那终究只是怀疑,但,若被人拿着真凭实据,被人知道’黑水完颜家’的壮大的确是依靠与’太平道’的结盟而至,那,完颜家还如何能自立于朝堂之中?” “时不我待,改之,在太平道’出卖’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先行’暗算’他们,这中间,已没旁的路留给我们了…” 完颜改之不耐烦的晃晃头,道:”这些我知道。” “但,张南巾那老家伙怎办?若除不掉这名列’天地八极’的老东西,任何胜利也只是暂时的,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数之不尽的暗狙明刺,他妈的,对上这样的刺客,你有信心活多久?” 鬼谷伏龙只一笑,道:”放心。” “若对付不了他,我那敢对付太平道?” “上次和你说的事,已经成了八成呢…” 完颜改之凛然一震,自椅上一跃而起,道:”当真!”语声竟已有些微微发颤。 鬼谷伏龙点头道:”当真。” “我已与他们约定了一次密晤,先听听他们的条件,若没问题,你不妨再亲自出面,与他们见见。” 完颜改之神色激动,大力点头,道:”好,很好!”,随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却实在按耐不住,只不住的在屋中转圈,口中喃喃道:”好,太好了…” 转了几圈,他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长气,神色镇定了许多,向鬼谷伏龙道:”出来太久,我得回去了,莫教那些老东西起了疑心。” 又道:”这事你办得极是漂亮,只管继续联络便是,什么条件都好答应!”说着拱拱手,径自去了。他显然极是激动,出门之时竟几乎被门槛绊到,却全无所觉般匆匆去了。 目送完颜改之的背影远去,鬼谷伏龙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起来。 有一点象是讽刺,有一点象是不屑,可,又有一点象是叹息,有一点象是同情。 “简单的人哪…” 轻轻的叹息声自口中泻出,在本应是”无人”的静室中回荡,可,回音还未荡尽,一个温和而成熟的男声已在慢慢道:”但,简单的人,却也是好控制的人,所以,你才会弃完颜千军而取他,对么?” 说着话,那说话的人,也”慢慢”的在屋内出现。 身长八尺有余,那说话人的身材比完颜改之更高,戴方巾,着儒袍,登云履,皆是一水的白色,浑身上下,尽透着一股儿不沾凡尘的高贵,看上去已有了四十来岁的脸上,保养的极好,半点儿风霜痕迹也无,白润宛若冠玉,两道胡髯浅浅的铺在唇上,修得一丝不乱,油黑的亮着。 看到这人若风精般自虚空中凝出,鬼谷伏龙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只是走回桌边,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递到那人手中。而那人也微笑着,以着一种非常高贵的姿势将茶接过,浅浅啜饮着。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鬼谷伏龙滞了一下,道:”不是。” “但,那个选择的理由,我却还不便示人,所以,请前辈你见谅。” 那白衣人淡淡一笑,左手虚按,道:”无妨,那些事情本就与我无关。” “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一个相信靠几个叛徒作内应就能对付得了张南巾的人,就算有御天神兵在手,和有你相助,想要斗倒完颜千军,只怕,也还迹近于缘木求鱼呢…” 鬼谷伏龙只一笑,道:”谢前辈提醒。” 又道:”所以,我才在早已将’他们’掌握的情况下,也始终不敢发动,希望等到一个张南巾入定的机会,再全面发动。” 白衣人笑道:”而现在,你便不用等了。” 鬼谷伏龙也笑道:”对,我是不用再等了。” “既有前辈出手,再加上我的内应,张南巾,太平道,这一次已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了呢…” 又道:”只是,在昨天前辈你在我面前现身之前,我确实没有想到,那传说,竟然是真的。” “隐身幕后,支持,或者说是操纵着曹家的,果然是你呢,前辈…” “错。” 那白衣人微微摇摇头,道:”的确我一直也在给予曹家暗地里的支持,但,我却绝对没有操纵曹家。” “曹治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受别人操纵的…” 鬼谷伏龙浅笑道:”哦?” “但,至少,现在,此地,前辈你的任何意见,却绝对可以代表曹家的立场,是么?” 那白衣人默然了一下,道:”对。” 鬼谷伏龙也静了一会,方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前辈,请讲。” 白衣人慢慢道:”由此刻起,曹家的所有人手,会立刻自金州撤出,你们所进行的一切行动,曹家将不会再有任何干涉。同时,在你们对太平道发起最后总攻时,我会负责将张南巾除去。” 鬼谷伏龙神色不动,道:”极其可观的条件,那,我们完颜家又该做些什么?” 白衣人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完颜家究竟收买控制了太平道那些高层人物,原本的计划如何,我希望能够全部知道,不要有任何隐瞒。而事成之后,一应战利,我须半点不取,却希望可以先行检视一次。” 鬼谷伏龙皱皱眉头,道:”要知道的,是曹家呢,还是前辈?”见白衣人笑而不答,方道:”如此,好。” 白衣人又道:”第二,太平道灭,朝廷必有封赏,那时完颜家的奏折里面,希望能有曹家一席之地。” 鬼谷伏龙微现难色,沉吟了一下,道:”这一条,我也可作主应承。” 白衣人又道:”第三,桑州方面,吴龙赵山两地的争端,希望可以不必再继续下去。” 鬼谷伏龙面色大变,道:”前辈,这,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 白衣人并不说话,只是将茶杯拈起,送到嘴边抿了一抿,又放回桌上。 鬼谷伏龙沉吟良久,方狠下心道:”既如此,我稍后便做布置,十二个时辰内,完颜家人手将全部自两地撤出,已然控制的帮会港运,也将全数造册移交曹家,管教前辈放心。” 白衣人微微一笑,慢慢步至鬼谷伏龙身前,在他肩上轻拍数下,道:”很好,你很聪明。” “舍得舍得,能舍方能得,知取舍者,方可称智。” 鬼谷伏龙躬身道:”谢前辈夸奖。” 又道:”但,晚辈也还有事相求。” “黑水窟哥终究是死于五虎将手中,若不加惩处,难安千军大家主,难安余下黑水部众之心,请前辈见谅。” 那白衣人沉吟了一下,道:”五虎将我还有用,暂时不许你动他们,但,他们终究不是曹家之人,此间事了之后,是死是活,相信就不会有人关心了…” 鬼谷伏龙再度躬身道:”多谢前辈!” 白衣人颔首道:”无妨。” 忽又笑道:”你知道么,其实,从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象一个人。” “聪明,善于把握机会,从来不被外部规则所缚,在需要作出决定时极为冷静和快速,不考虑感情因素,只以最大利益为唯一原则。几乎没有任何可资了解的过去,完全没有。” “你,和天机紫薇,实在是太象了…” 鬼谷伏龙全身一震,道:”前辈说的是,云台山六路军马总军师,号称天下第一军师的,天机紫薇?!” 白衣人微笑颔首,道:”正是。” 鬼谷伏龙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前辈过奖了。” 白衣人却笑道:”怎地,你刚才没想到我说得是他么?”又道:”你难道未见过他?” 鬼谷伏龙沉声道:”闻名久矣,素未谋面。” 白衣人目注鬼谷伏龙良久,方慢慢道:”唔,你没有说谎。” “我相信,你的确没有见过他。可同时,我也感到,当我提到他时,你的情绪有了一阵奇怪的震动,和开始极力隐藏些什么。” “但,那却与我无关,而且,我亦不想在合作时还要多事的去探索别人的私秘。” “我这便去了,三天内将一切备妥,随后,我会再来。” 说着话,那白衣人的身形已又如初现般渐渐虚化作烟雾状,慢慢散入空中,不见了。 他方一消失,鬼谷伏龙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很象?) (有这么象吗?) (纵然我花费了这么多的心力,可,到最后,我却也还是逃脱不出你的阴影吗,师兄?) (我们,的确都是师父的好徒弟呢…) 月色下,长长的驿路静静卧着。 驿路边,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一点火光在闪着。 “大叔,我好累啊。” 哭丧着脸,云冲波软软的趴在一个包袱上,连一动都不想动了。 “这个,贤侄,我也很累啊。” 两腿箕张着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根木桩,花胜荣道:”谁能想到,这个驿站竟然会被裁撤掉了,真是,两个月前明明还在的呢。” “总之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说这里有个可以白吃白住的地方,咱们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可以歇脚了,也不用到了现在要生起堆火来露宿!” “那能怪我吗?!还不是你,假充英雄,你要是让我把那些商队身上的钱全部搜一遍,我们现在当然有钱去住店!” “连死人的钱也算计,你还是不是人?!” “如果让我当个穷人的话,我宁可不是人!” 本来,依两人的正常规律,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应该会持续到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实在困到说不下去为止,不过,今夜,外来的打扰却让这固定的睡前节目提前结束了。 “云冲波?” 说着有一点儿疑问的口气,一名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自院落外边步入,虽然神色是相当的温和而朴实,无论是从他一举手一投足的气派来看也好,还是从他那显然质料不菲的衣着来看,他都不象是一个普通人。 “哦,对,你是…” 带一点戒备的,云冲波在包袱后面站直了身子。花胜荣也站了起来,满脸狐疑的盯着这个人。 虽然很明显的是在被怀疑,可是,那人却连介意的样子都没有,在云冲波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那人便显得相当高兴,微笑着,伸出了手。 不知道来者的用意是什么,云冲波并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善意,反而又退了一步。花胜荣更是一个箭步,挡在了云冲波的前面。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我是受托而来,带他走的,和父亲分开了这么久,他也该回去了。” 与对云冲波的态度完全不同,面对花胜荣时,那男子的神色便冷淡了许多。 “特别是,当他在和一个说是要带他往托力多方向寻父,却总是往相反路上走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便更该尽快将他带走了。” “喂,大叔你…” “贤侄,你不要信他的啊!和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相比,一个与你共过患难的大叔,总该是更为相信的吧?” “…这个,我倒还是信他的多一些。” “贤侄…” 再不理那正使劲咬着自已的衣袖,努力想从眼睛里挤出几点泪水的花胜荣,云冲波把他推到一边,走上几步,与那年轻男子对面而立。 “你是受我父亲托付来的?” “唔,可以这么说。” “…我相信你。” 被直觉驱使着,云冲波在还没有问出那男子姓名的时候便冲口说出了一句本来不该”乱说”的话,只因,不知为何,从一见到那男子开始,他便感到着一种平静,一种祥和,一种让他无比放松和安宁的感觉。 “很好,那便简单多了。” 微笑着,那男子道:”那,咱们这便上路么?” “嗯,好,让我收拾一下。” 说着话,云冲波转回身去,要和花胜荣招呼,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扭头笑问道:”对啦,还没请教,你到底怎么称呼呢?” 那男子正要启口,一道冷冰冰的男声忽地插进来道:”这一位,姓曹,叫曹伯道。” 与之同时,另一个男声也从相反方向传来,道:”慈悲净土八伯道,你的净土佛功,我们很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什么人…唔,你干什么?!” 比云冲波的喝问更快,曹伯道方听到说话声,右手已然疾探出去,将云冲波肩头扣住! (糟!) 心中剧震,云冲波只觉半身酥软,气脉已被人所制,却犹不甘心,低吼一声,强行屈身,一腿弹出,直取曹伯道腰间。 “好!” 轻赞一声,曹伯道微微侧身,已将云冲波一腿让开,右手发力一推一带,云冲波立时身不由已,疾转起来。奇怪的是,到这时,曹伯道反而松开了手。 “小子,若不想死,便别再乱动了…” (嗯,他说什么?这是…) 转得头昏眼花,云冲波只是隐隐的注意到,不知何时,自己身侧的地上,出现了一个泛着淡淡光芒的细细金圈。 (什么东西?) 云冲波的疑问,很快便由先前那两个陌生的男声作出了解答。 “净土宗秘法,弥陀金光禁咒?” “对。” 再不看云冲波一眼,曹伯道负着手,盯视着黑暗,慢声道:”而现在,朋友,你们也该走出来,让我见一见了吧。” “哼。” 哧声着,那叫破”弥陀金光禁咒”之名的人,施施然的自黑暗中踱了出来。而另一个方向,先前说出曹伯道名号的人,也抄着手,现身出来。 两人长相服饰均甚是怪异,左侧的阔额挑睛,脑后披发过颈,其中单梳出一根长辫,垂至腰间,周身皮肤皆作暗灰,有如木色,更有木纹布于手上;右侧的身形瘦削,面上蒙了块黑巾,只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双手背上各绑了一支长约尺许的三刃钢爪,月光映射下,寒光闪耀,显是十分锋利。 一看到他们,曹伯道的眼睛便开始收缩。 “两位,是道家的朋友?” “对。”那木纹怪人道。”而且,不是龙虎小道,是太平大道。” “不过,你也无须担心。” “净土宗与太平道虽然理念不合,却一向没什么过节,只要你乖乖交出这小子,今晚自然无事。” 曹伯道眯眼道:”哦,两位竟也是为他而来?” “在下乃是受人之托,要带他回其父亲身边,两位要他,又是为着何事呢?” 那蒙面怪人冷笑道:”不用费力套我们的话了,交人还是动手,一句话罢。” 曹伯道长叹一声,双手合十,肃容道:”在金州地界上与太平道的’天门九将’动手便已极是不智,更何况还是以一击二?只是,受人所托,便当忠人之事。” “两位,请罢。” 那木纹怪人与蒙面怪人对视一眼,冷笑道:”好,要寻死路,我兄弟便成全你。” 又冷笑道:”你只管放心,激将法与我们一向不大有用的,我们既是来了两人,必定就以两人合力战你,你先出手罢!” 曹伯道双手仍是合于胸前,微微垂首道:”既如此,请问两位如何称呼?” 那蒙面怪人嘿嘿笑道:”现下才想起来盘海底,不嫌太晚么?” “告诉你,老子是掌太平惊门的天柱破军,他是掌太平伤门的天冲禄存。” 忽又笑道:”你知道么,老子刚才还真怕你会贪生怕死,乖乖的把那小子交出来哪!” “那样的话,老子可就没借口来和你动手,来领教一下你们净土宗的’十六观想法’哪!” 曹伯道轻轻一叹道:”那好。” “来,战罢!” “战”字出口,曹伯道身形忽颤,竟有千道金光自体内透出,光力强劲,不唯使人目不能视,竟将接近他的身侧的木桩枯草之属也都烘烤若灼! “好,好个日想观法!” 称赞声中,禄存已然一跃而起,避开这招锋芒,而曹伯道的主攻似也非他,只稍一扫荡,即将光柱聚起,推向破军。 冷笑着,破军并不如禄存走避,仍是站立不动,只右手直直伸出出,推向光柱。 “西天道法,光为金表,金为光骨,你既以光攻,我便以金迎之。” “西方太阴金镜法!” 呼喝声中,破军右手旋动,便见阵阵如水波般的金色波漪自他手上荡出,凝化成一面径长数尺的巨镜,镜面似非固体,犹还在不住荡漾,泛出一波波的金光,十分晃眼。 虽说看上去似是风吹得破般的柔弱,可,当曹伯道那浩然若乾阳烈日般的金灿光华重重轰在”太阴金镜”上的时候,却全然不能将金镜冲毁,反而被金镜一激而散,化作无数道光箭四下横飞。光箭所触之处,只听得嗤嗤啪啪的乱响,不是被光箭一鼓而穿,就是爆裂着燃烧起来,威力之大,竟似还胜过连弩乱箭! (好家伙…咦?!) 惊叹于这”日观想法”之威,和”太阴金镜法”之守,云冲波看得目不暇接,当他发现到,四五道斜走光箭正从侧面攻向自己时,已是不及反应了。 “扑!扑!” 炸响着,云冲波的身侧的地上忽地现出如火金光,直冲而起,将那几道乱走光箭一轰而溃,旋又一闪而没,缩回地上,就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是…) “这便是’弥陀金光禁咒’。” 淡淡说着,禄存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云冲波身侧,却是背对着他,并不看他。 “有此咒保护,已可将你被误伤的可能性基本排除,除非我们是刻意想要出手伤你。” “所以,小子,别辜负别人的好意,乖乖的呆在这里看戏罢…” 云冲波的处境已暂安全,但,花胜荣却苦了。 没有得到曹伯道的保护,也没来得及逃至安全的所在,现下的花胜荣,正抱着头,在院中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口中却还在拼了命大呼小叫。 “贤侄!贤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贤侄,让大叔也进去啊!哎哟!”却是他拼了命想要撞进金圈,未能如愿,反被金光重重震了一下。 云冲波听他惨呼,心下不忍,却又不知如何放他进来,也知此时绝对不宜打扰曹伯道,忽地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来。 “哈哈哈哈!” “还打什么打,明明佛宗功夫已胜过你们两个老道,你们怎地还好意思纠缠,笑死人,简直笑死人了!” 本来安静观战的云冲波,忽然开始跺着脚,捧腹大笑,说话当中,更是对天门两将轻蔑之极,破军正在恶战,倒也罢了,禄存却是面色蓦地一寒,怒叱道:”小子,你想死吗?!”说着话,已是右手疾伸,早探进光圈之内,将云冲波喉咙扣住! 被禄存锁喉提起,云冲波只觉得气闷难当,极不舒服,犹可怖者,禄存手上皮肤竟是又粗又硬,绝无半点温度,那里象是人手,说是几十年的老树皮倒还差不多,勒得云冲波的脸上一片通红,可,云冲波的心里反在偷偷的笑。 (好,他果然有办法进这光圈,大叔有救了…) “以…咳…以为勒着我脖子就行了吗?你们明明是不如人家!” “他一个打两个,还有办法护着我不被误伤,你们两个能作到么?” 花胜荣听到这里,已知云冲波意思,也忙忙又滚过来,使劲抱着禄存大腿,大声道:”对,有本事,你们就象他一样,把我也保护起来,我们才佩服你们!” 禄存愣了一愣,只知是进了两人圈套,却抹不下这脸,又觉花胜荣只是无关紧要一个人物,亦不在意,便怒声道:”好!给我闭嘴吧!”说着左手一翻,已将花胜荣抓到手中,也不打话,只向地上重重一摔! “唉哟,你…” 呻吟着,花胜荣只觉被摔得筋骨欲裂,十分疼痛,方要伸手去揉揉时,地面却是一阵蠕动,只见百十根如树根藤干般的东西破土而出,似蛇样一样灵动盘旋,一转眼,已将花胜荣团团缠住! “干…干什么…唔,九咪,九咪啊!” 大骇之极的花胜荣,未及挣扎已被困锁到不能动弹,至于最后那几声,却是禄存恶他多话,将几条藤根驱进他口中,生生塞住口舌而至。 花胜荣虽然被困,那些木藤却未止住,仍是源源不断的自地下涌出,缠向花胜荣身上,不一时,已将他生生缠作一个大如马车的”树球”,自外面看入,半点手足衣服也不能见,只两只眼睛还在可怜巴巴的一闪一闪,神色十分的哀怨。 禄存面色阴沉,道:”小子,有此藤甲护身,金不能伤,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只不许他说话动弹,你可满意?!” 云冲波这时那里还敢多口?拼命点头,直到禄存终于哼了一声,松手转身,他才将这口气喘过来,捂着脖子呼呼喘气,心道:”这家伙好可怕,可不能再惹他啦!” 又想道:”左右大叔是伤不着啦,便委曲委曲他也没啥,权当是他被那些村民抓到好了,至少现在只是捆他,还没有揍哪!” 注: 弥陀金光禁咒:净土宗中段守御法术,可自动反应外侧的”术攻”或是”物攻”,相当灵活高效。但如被保护者自己走出圈外便会失效。 十六观想法:净土宗法术系统,基本可归属入幻术及召唤类,是由使用者集中精力,观想出种种形象,或是借助观音,大势至等菩萨佛力攻敌制胜,精修有成者,可由此进发,修习”弥陀净土”。 日想观法:十六观想法之一,使用者凝神于心,观想大日威能,物化身外攻敌。 西天太阴金镜法:道家金系防御法术之一,具有”反射”和”吸收”的双重特点,但需要使用者输力支撑并加以操控,而且在对付一点突破的强力攻击或是火系法术时弱点便会相当明显。 第四章:净土御天门 禄存”保护”花胜荣的时候,曹伯道与破军的战局犹还胶着:大日光柱虽是光华不减,却仍未能突破破军的太阴金镜,而另一方面,本是单手对敌的破军,也已两手一起向前撑出,维持金镜。 “哼。” 口说不介意以二敌一,但禄存破军终还是有着强者的自尊,只要有得选择,便还是不愿联手夹击,可现下破军显然无望速胜,禄存那便没有选择,唯有出手。 右手斜伸,指向身前的地面,禄存喃喃念了几句咒语,”呸”的一口啐出,叱道:”疾!”那地面果就应声而动,轰然开裂,三根粗若屋梁的巨藤破土而出,如大蟒般宛转盘旋,攻向曹伯道! (好,果然来了!) 曹伯道以一敌二,心中本就自有成算,始终也在暗察禄存动静,三头”木蟒”方一破土,他已同时变招,左手结大智慧印,右掌竖起守心,舌灿莲花,叱道:”南无阿弥陀佛,宝树观法!” 一语出口,异变便生,转瞬间,一颗高达数丈,盖展如伞的七宝菩提树已是现身曹伯道身后,挡在三头木蟒前面,立时被三头木蟒盘旋而上,捆了个结结实实。发力一收,那宝树咯吱乱响,一阵颤抖,树叶也落下不少。 (不好…) 虽将曹伯道的”反击”制住,可,禄存的面色,却已大变! “破!” 背对宝树,曹伯道左手大智慧印又变智狮子印,一握一放,急挥而下,而与之同时,那宝树也一阵大抖,忽地自体内绽出万千七色佛光,炸裂开来,那三道木蟒受佛光冲击,顿时僵住,不住萎缩,化作几根也只寻常粗细的黑朽木根,落在地上。佛光弥漫不衰,更顺势延向禄存,将他卷入。 (糟,宝树观法也是取木力为用,他渗入佛劲自毁,不求有功,但弥散木力却可在片刻之内使我的木系法术无从发挥,他早有准备,这是各个击破的主意,破军危殆!) 曹伯道先前变招迎敌,光柱后路便断,却未立时消亡,反因为曹伯道的刻意推动,更显壮大,迫住破军,不能与禄存前后夹攻,虽然说无源之水,片刻虽灭,但,就是这短短一瞬,却已足够让曹伯道以”宝树观法”将禄存阻下。 “破军,再来!” 曹伯道清叱一声,双手分开,过顶合握,浑身上下立时透出一阵蒙蒙白光,流向顶端,自手尖激射入空。 (这,与刚才的十六观想法感觉不大一样啊,是…) “药师王菩萨在上,净土弟子百道,恭求法力破魔!” “一请神将宫毗罗,二请神将伐折罗,三请神将迷企罗,请,请,请!” 随着曹伯道的呼喝,三尊怒目神将形相同时在破军的左右两侧和背后出现,每一尊都是身高过丈,披金挂环,手持降魔杵,金刚钻,六角钴等佛家法兵,气势汹汹,逼向破军。 (这是,净土请神法?!竟能同时请动三尊药师神将,好家伙…) (但,也不要小看我天柱破军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十二天将何在,速来报效!” 咬舌啐血,破军喷出一团血雾布在身前,血雾播弄,渐渐化作人形,却是一名人身虎首,身高丈二的披甲巨汉,低低咆哮着,满眼都是凶光。 “去!” 喝令虎将的同时,破军也同时发难,一人一虎并不理会三尊药师神将,双双攻向曹伯道! 法术修为不若曹伯道精进,破军只能召动十二天将中的一人前来,虽说是与自己法术契合,又最是凶横的”白虎天将”,可要以一敌三,却终是没有成算,既如此,倒不如人神联手,拼命一击,若能伤到曹伯道这”施法者”,三尊神将自然不攻而破。 只是,破军主意打得虽好,曹伯道又岂会随他心意?当破军的铁钩纵横斩劈在曹伯道身上,并未如计划中看到血肉飞溅,反而,曹伯道的整个人影,也都如水中映影般,一阵颤抖,向两边化开。 (这是”障眼法”,糟,上当了…) 一念未继,只听得虎吼连连,却是白虎天将已被宫毗罗死死钳住,在地上乱滚,另一边,风声急振,向着破军心窝疾捣过来的,正是迷企罗的金刚钻! “哼…” 一弹,一跃,伴随着”擦擦”两声轻响,那迷企罗已被破军剖裂成四,炸分无形,可,这时,尚存的神将伐折罗却已把握机会,掩至破军身后,双手扣肩,将他死死锁住! “大金刀轮法,破!” 惊怒交集,破军再无保留,全力施为,身形前倾的同时,他背上已有数十把金芒大刀突射出来,急旋如轮,将伐折罗斩得粉碎,可,这时,破军的心情,却几乎降至了冰点。 (糟,来了…) “对,我来了。” 冷冷说着话,曹伯道的”真身”,也终于出现在破军的前方。 “左取威力,右挟功德,二胜毕至,助吾破魔!” 大吼声中,曹伯道双手交叉握拳,首度采取近身攻势,将因被伐折罗牵制而现出破绽的破军小腹狠狠轰中! “抵天金盾,给我挡着他!” 嘶声吼叫着,破军的小腹上金光绽放,现出一面小小圆盾,将曹伯道的双拳抵住,使破军得以暂免肚穿肠断之厄,但,这也已是破军能作的最后抵抗,双手空有锋利钢爪,却已不能凝力攻杀,被曹伯道的拳劲推动,向后疾退,只听得乒乓哗啦乱响,也不知撞坏了多少东西。 “呔!” 怪叫着,却是禄存终于成功自佛光纠缠中破出,而此时,破军小腹上的金盾,已被曹伯道攻削到只有不足方才一半的厚薄了! “破军!” 目眦欲裂,禄存怪叫一声,双手虚按向地,用力一提。 “壬午明堂,截路空亡!” (可惜…) 在心底轻叹一声,曹伯道双手微屈,将五胜法力收起,借一推之力抽身退后,而几乎是在他刚刚离开,方才他所站立的地方,已如魔狱般被”恐怖”吞噬! “哼。” 轻哼一声,曹伯道身形急旋,站到了场中最高的一根木桩上,双手依旧合十于胸,冷冷的盯视着禄存破军两人。 “你怎样?” “还好,你要再出来晚一点,就麻烦了…” 捂着小腹,破军连连咳了几声,恨声道:”这小子扎手的紧,不能再大意了!” 方才曹伯道初次出手,以”日想观法”与破军相斗,虽形势略好些,却也只是伯仲,是以两人并没放他在心上,那里想得到曹伯道竟是刻意示弱,以求一击之逞?未有防备之下,被他连施”十六观想法”,”药师神将”和”五胜法”,险被各个击破,现下回想起来,两人都是情不自禁,暗叫一声好险。 禄存点点头,向着曹伯道朗声道:”曹居士果然好身手,我兄弟好生佩服,这小子与我们都非亲非故,曹居士难道当真一定要打下去吗?” 他说话客气,内里意思却十分明显,方才一轮交手,若是以一对一,曹伯道自可稳操胜券,但若以一敌二,便不免捉襟见肘,败多胜少,禄存这般说话,那便是给他一个台阶,只消曹伯道说个”不”字,两人便会带上云冲波回去交差:要知方才一番争斗下来,两人也委实忌惮他佛功厉害,不愿再与他作生死之搏了。 那想到,听到这提议时,曹伯道并未如两人想象中认同,而是淡淡一笑,垂下头来。月光清冷,洒落在他月白色的衲袍上,更显得十分脱俗之态。 “伯道方才已经说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两位成全。” 禄存神色一紧,道:”曹居士,你这是在逼着我兄弟动手了?” 曹伯道合十道:”不敢。”却仍是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两人一问一答,一边破军早按捺不住,叱道:”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便纳命来罢!”说着已是一跃而起,恶狠狠攻向曹伯道。他既出手,禄存自也不能旁观,双手一提一带,一头硕大无朋的”木兽”已破土而出,噬向曹伯道。 曹伯道更不避让,反将双目闭上,朗声诵道:”南无西方极乐世界三十六万亿一十一万九千五百同名同号阿弥陀佛!” “这,这是那里啊?!” 满面惊惶的禄存和破军,背对着背,紧紧的靠着,努力的想要搞清楚现下的位置。 周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原本应是破败荒废的驿站,可,现在,一眼望去,却是连边际也见不着的漫漫水天,水色清碧,中间点缀着无数清香白莲,阵风荡过,莲花轻轻摇晃,散出阵阵幽香,十分好闻。 两人所站之处,”应该”算是陆地,至少,那的确”不是水”。 占到整个水域约八分之一面积的地面,尽数是华美坚硬的五彩琉璃,映着自不知什么地方投来的白色光华,彩辉交幻,编织出种种瑰丽光影,将这地方装点的一发”非人间”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意外,震惊,令这两名都已有第七级上段修为的强者开始失态,而这时,曹伯道的声音,也终于出现。 “这里,是我的’世界’。” 说着话,曹伯道现身出来,站立在离开两人约七丈左右的一朵白莲上,仍旧是双目紧闭,两手合什胸前,额心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小小的八瓣白莲图案,莲心上还缀了个”万”字法符。 “两位,欢迎来到白莲净土…” “白莲净土?怎可能?!” 皱着眉头说话的人,并非禄存破军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前几日才与云冲波见过面的云飞扬,现下的他,正舒舒服服的坐在离战场约有里余远的一个地方,在通过面前的”水镜”监视着三人的战斗。 “传说中,不是只有修成’菩萨道’,能许造世愿力的人,才能造出自己的净土世界吗?曹伯道区区的第七级上段佛功,连十六观想法怕也还没修全,又怎可能做得到?” “对,他做不到。” 回答的人,是同样正在凝神观看的寿十方,虽在和云飞扬说话,可他的注意力,却一刻也没有从水镜上移开。 “所以,那也不是’他的’净土。” “千载寂寞开灭,一点清香白莲,那,是道宏师叔所造的’白莲净土’啊…” “道宏?你是说,是’那个人’?” “对。” “原来如此…那便对了。” “就象留给你’慈悲杀道’作为临别的’礼物’一样,他也留了礼物给曹伯道,是吧?” “对,只不过,自那日之后,我破戒而去,再未见过百道,所以,这份’礼物’,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才见到。” “‘地藏道’的威力,我今天终于见识到了…” “传说中,一入净土世界,便与三千红尘无碍,自成一统,不知冬夏,而若当真如此的话,禄存破军两个,岂不惨了?” “对,他们,绝对惨了…” (惨了!) “碰”的一声,破军的身子被曹伯道重拳轰中,向后倒飞而出,直飞了十来丈远,拳劲方竭,他才止住去势,摔进水里。而这时,禄存的身子已被曹伯道打进一块巨大水晶当中,软绵绵的嵌在里面,连动也不能动了。 (可恨,要不是这鬼地方,怎会输给这小子…) 方才,两人虽被曹伯道度入他的”白莲净土”,却也并不慌张,自觉以二敌一终是上风,只消将曹伯道击倒,这幻境自然珥灭,那想到,一动起手来,两人才愕然发现,此地竟似是别个空间,饶是两人拼尽全身修为,却就是吸引不到天地间的金木二气为助!这一下此消彼长,立时被曹伯道轰了个稀里哗啦,溃不成军。 “别挣扎了,在我’白莲净土’之内,地水火风皆由我主张,你是不可能接引到外界金力相助的,认输吧!” 并不给破军喘息之机,断喝声中,曹伯道早又追击而至,右手上泛出浅浅佛光,竟是一根伏魔杵的形状。 (我偏不信!) 破军凶性发作,断喝一声,双手反勾,竟在自己身子上用力撕扯,立时拉出六条深深伤口,血溅如泉! “以血为符,天机借法,风火雷电疾,给我破!” 大吼声中,血光急旋,凝作人物形状,果是六部雷将模样,只力量却弱的紧,只接得曹伯道纵横两击,已被轰得粉碎。 (哼,以血符为法,便能用出”神将召”,他这净土果有破绽!若能再支持一时,必有转机!) “可惜。” 云飞扬以手支颐,淡淡说道:”破军拼力一试,竟被他窥出破绽所在,信心又涨,曹伯道,不好办了。” 十方皱眉道:”老大,你什么意思?” “纵能支持一下,又能撑持多久?血符自伤伤人,更是不能轻用,我看,至多再有一刻时间,百道便可完功了。” “对,至多再有一刻时间,曹伯道他便能完功,你说得很对。” “可,现在,他却没有那时间了呢…” “大实破虚,土龙爪!” 眼看当曹伯道再加一击,便能将破军重创的时候,不属于三人中任何一个的大吼,忽地在”天外”响起,而与大吼同时,整个”白莲净土”也开始激烈震动,没有防备的曹伯道首当其冲,一时失足,竟被抛出将近三丈多远。 (坏,是’他’来了…) 轰响着,两道硕大土爪自天上地下夹攻而入,疯狂撕抓着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而每一记土爪掠过,曹伯道的脸上都上闪过一丝痛苦的抽搐。 “没办法了…” 喃喃诵动法咒,曹伯道将”白莲净土”收起,转眼间,一切已以回复原状,仍是先前那破败驿站,以及两个正一动也不敢/能动,在呆呆观战的看客。 左手垂回腰前,右手立掌心口,曹伯道低声道:”天芮巨门?”他说话时声音微微发颤,显已受伤,额心只见一片光洁,那白莲图案已是褪去了。 “对。” 方才以两道”土龙爪”夹攻,强行破去”白莲净土”的,赫然正是前日以”神兽奔黄”将云冲波自五虎将身边带走的卷发大汉巨门,只见他正微微笑着,负着手,抬着头在看曹伯道,破军禄存两人尽皆垂手待立在他身后,再不开口。 上上下下打量了曹伯道一番,巨门忽地摇摇头,叹道:”可惜,真是可惜。” 云冲波虽不知他便是导致自己现下境遇的”元凶”,却不知怎地,一看见他,便觉得十分不爽,巨门话声方落,他已大声哧鼻道:”可惜什么?可惜你们两个打一个还不是对手,要三个人一起上,觉得脸上无光么?” 远处,云飞扬冷笑道:”说也没用,这小子,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真是嫌命长么?!” 出奇的,巨门倒是没有发怒,还似是心情甚好,只是扫了云冲波一眼,仍是笑眯眯的道:”那当然不是,三个也好,四个也好,胜了便好,有什么不光彩?” “朝庭每次伐我太平道时,少说也要动用五倍以上兵力,可也没见他们会觉得没面子呢!” “我是说,这位曹伯道曹居士,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修为,真是了不起。” “而一想到这位年少有为,前程无量的人物马上就要死在我巨门手里,我便觉得可惜,十分可惜啊…” 曹伯道瞳孔收缩,疾声道:”你说什么?!” 远处,云飞扬”咦”了一声,道:”这可奇了,太平道和曹家一向无冤无愁,现下更是大有合作空间,巨门如今已算是夺人成功,又何苦还要痛下杀手?这,这可不大对哪?!” 鬼骨香皱眉道:”难道说,巨门他竟然…”却又摇摇头,打住笑道:”算了吧,没可能的。” 曹伯道方才对敌天门二将虽然大占上风,但一半是靠着战术对头以及攻其不备,若论真实修为,他其实也只第七级上段的佛法修为,与二将相若,现下又是疲惫之躯,更兼有伤在身,那里会是这据说十年前便已领悟第八级力量之秘的巨门对手。心下暗暗叫苦,却也没法子可想,只得小心戒备,努力回复真气,却还是反反复复在想道:”此来之前,仲德和奉孝明明都说我们和太平道甚有机会合作,天门九将该不会如何为难我们,只要提防完颜家的人,怎地他们却一个个都是如此的强横霸道,显得对我曹家敌意十足哪?” 复又想道:”那两个家伙已不足惧,可巨门据说却已有了第八级的土系修为,便连文远怕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怎好?难道说,真要动用’彼力’了吗?” 虽然身为今夜一切混乱的”原因”,可事实是,自刚才的”乱斗”开始之后,云冲波他便成了一个任何人也不在意的东西,只因,他便没有能够影响到这战局的力量,甚至,他便连自这些人手下逃出,连左右自己命运也做不到。 若是别人,或会自怨自哀,甚或暴跳如雷,但云冲波生性却最是开朗,既不能左右前程,便索性随波逐流,箕坐下来,在那里开开心心的静观两边拼斗,俗语云”旁观者清”,他这点实力虽然或者只比花胜荣强些,但一来心若冰清,不怒不惊;二来身在局外,与已无碍,再加上一路多得马伏波扈由基等人指点,眼力原已不错凡,场中局势,反而数他看到最为清楚。方才曹伯道的示弱求强,巨门的土爪强攻,他其实都已先有所感觉,只是不大明白而已。 而当巨门等三人与曹伯道陷入短暂对峙时,最早察觉到”不对”的,也是云冲波。 (这,这是什么感觉?西边的黑暗中,怎么好象有什么老虎豹子在一样,什么东西,奇怪…) (来了!) 与云冲波的”一惊”同时,巨门勃然变色,身形急旋,而这时,咆哮声响起,一头身长十尺有余的赤睛黑豹,如恶梦般自黑暗中暴现出来,直扑巨门!来势之快,令强如巨门也没机会避让,只能以最快速度用土甲将左臂强化,扬起挡住自身头颈要害。 “吼!” 咆哮声中,巨门的左臂,已被那黑豹狠狠咬住,云冲波虽然自幼行猎,见惯了血肉淋漓的样子,却还是情不自禁,将眼闭了一下。 而当他睁开眼睛之后,云冲波,他忽地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视力了。 …那来的黑豹? 巨门的姿势,确是正将左臂屈起,挡住头颈,但,上面却并没有什么黑豹缠咬,只是被一根绷得紧紧的细长黑鞭缠了两圈,黑鞭的另一头向着黑暗,远远延入,云冲波虽然用力眯起眼睛,却还是看不清那边有什么。 对云冲波是”不明”,但,很明显,巨门对那边黑暗中的存在已经有了一个清楚的”判断”。 “原来,你也来了。” “对,我也来了。” 如灵蛇般蠕动着,那黑鞭自巨门的小臂上退下,缩回,而黑鞭的主人,也已自黑暗中走出,走到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地方。 “只手破军二元让,和你的’封鞭玄豹’,你们,也来到金州,介入到这’乱局’当中了。” “不。” 面色冷峻,手持黑鞭,走到了曹伯道身侧方站住脚步的长身青年,正是身居”九曲儿曹”之二并拥有御天神兵”封鞭玄豹”的”只手破军二元让”,曹元让。本身已有着第七级的高段修为,更有神兵为佐,便是巨门心中,也暗暗承认他绝对有与自己纠缠到五十合外不败的实力,而同时,对于都已有伤在身的禄存破军两人能否在曹伯道的猛攻下自保五十招不倒,他却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若被他们合击,便有些麻烦,说不得,还是拼尽全力,纵是硬吃这厮一鞭,也要先废了已耗得七七八八的曹伯道,…嗯?他说”不”?那是什么意思?) “曹某来此,非为’入局’,而是为了’出局’。” “自此刻起,曹家结束在金州的一切行动,一切皆与我等再无关糸,巨门先生若肯高抬贵手,我兄弟便立时告退” “唔…那,这个小子呢?” 曹元让拱手道:”诸位请便就是”说着己扯上曹伯道去了.巨门抄着手看着,虽是不住的冷笑,却未出手相阻,由得他们去了。只留下一个空自傻眼的云冲波,张口结舌的,呆在”金光咒”里面,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他们就这样不问啦,不会罢?) (曹家的人竟然要撤了,那,爹爹他们可怎么办啊?) 一路同来,很多事情云冲波业己知道,所以,在刚才,当知道了曹伯道的身份之后,他并不感到奇怪,同样的原因,也使他虽时时想念云东宪等人,却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始终也相信,五虎将既然是为曹家而来,当真出事时,他们总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可现在,曹家的人,却要撤了?! (爹他们是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那便是说,在找到我之前,他们绝对不会离开金州,但,那样的话,他们…) 虽然天生的聪明过人,可云冲波对”人”或”世界”这些个东西的经验终究还是太浅,一时间,他还没法将自己的思路整理出一个结论,可,一种与生俱来的关心,却令他开始感到”寒冷”,感到”担心”,自进入金州以来第一次,他开始隐隐的有了一种感觉。 (爹,也许,我们真得是不该来的…) 直走至离驿站有数里路远时,曹元让方停下脚步,淡淡道:”问罢。” 曹伯道寒着脸,道:”对,我正是有话要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曹元让道:”是仲德传书,告知我说,立即停止在金州的一切行动,全数撤回。” “但,这并不意味着完颜家就能够独吞掉此地的利益,因为,仲德也有说明,’那位先生’已亲临金州,所有事情,尽数交他处理,我们,已是退场的时候了…” 曹伯道全身剧震,道:”他竟亲自来了?!” 又喃喃道:”能够让他不远万里的驾临金州,好家伙,到底这水底有什么样的大鱼在啊!” 曹元让面色十分难看,道:”我也很想知道,但,我怕咱们是没什么机会知道的了。” “他妈的,咱们曹家这一次,是生生被他耍弄,替他作了一番火中取栗的笨猴子哪!” 曹伯道沉思了一下,又道:”那,五虎将呢?他是怎说的。” 曹元让摇头道:”不要我们管,仲德传过来的话,是要我们尽快撤回,’不必多管旁人之事’。” 曹伯道变色道:”那不等若是要他们的命么?他们已杀了黑水窟哥,完颜家怎可能放过他们了?” 曹元让叹道:”那又怎样,仲德传过来的话,肯定便是’他’的意思,他既是已有用五虎将做’弃子’的打算,凭我们之力,又能作些什么,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伯道沉吟了一下,忽地击掌道:”如此,那倒对了。” “五虎将的人选,可不就是他定的么?” 曹元让道:”对。” “我原就觉得奇怪,这次的事情如此重要,为何非要我们去找出这几个久已不干世事的老家伙来料理,后来才听仲德说,好象是’他’的意思。” “说什么分化太平道和完颜家,说什么给完颜家一个”突袭”,他妈的,自以为在施行’计谋’的我们,根本就只是在别人的’策划’中盲舞,所谓金州一会的背后,那真相,只怕就比现在压在咱们头上的天空更为黑暗,更为深不可测呢!” “真相?什么是真相?” 淡淡的笑说着,那白衣人自顾自顾的俯身在窗口,根本不理背后的鬼谷伏龙。 仍是先前两人相晤的静室,屋中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叠纸张,半装在一个锦囊中,刚才,那白衣人已将之拣点过,并表示了他的”相当满意”。随后,鬼谷伏龙开口询问,希望知道”五虎将”为什么会被挑中来到金州,但,那白衣人却只是微微的笑着,用一个反问来作为了他的回答。 “所谓’真相’,只是人给予自己的一种’满足’,其实,世上那有什么真相?天意莫测,人算不如天算,当你自以为已将’真相’掌握时,你焉知自己不是正在一个更大的’假象’中徘徊?” “莫要想得太多了,或者你就有着比我,比任何人也出色的智慧,可年轻人,若不能学懂何时应该放弃使用你的智慧的话,相信我,你那所谓智慧,它便就只会将你带上’死路’矣…” 余音未绝,那白衣人已如同每一次般,在屋中消失不见,与他同时消失的,是桌上的那一囊纸张。 (死路?) 踱至窗边,探出右手,在窗柃上无意义的画着些线条,鬼谷伏龙似是要透过这动作来将那白衣人的”信息”尽可能多的揣摸到一些。 (或许你是有道理的,可,对我鬼谷伏龙而言,在没有掌握一切情报前就贸然的采取”重要”的行动,那,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呢…) 同样是黑夜。 一团篝火在熊熊的烧着,火边,围坐着五个人,五个愤怒,失望,又不知所措的人。 “大哥,这…” “先莫说话,让,让我静一静罢…” “…唔。” 本是在前往月浑的路中,可,曹家的使者突然现身,告知他们无须再去,此次的任务已全部取消,而因为是曹家主动取消要求,因而,先前承诺的一切依然有效。除了已为二帅请旨洗冤外,单独承诺各人的一切,在回到中原后,也绝对不会有所缩水。 动听的说话,可,当听到的时候,首先是徐人达和朱问道,随后,五虎将中的每一个,也都不自禁的感到了一阵恶寒。 (’在回到中原后’,可,若果根本便回不去了呢?) 那说话的真正含义,便等若是说,他们,已成为了弃子,曹家的弃子。 在承诺一切均会付清的同时,曹家等于已在说,他们,对于曹家已是”无用”,特别是,当曹家使者明言曹家的全部人手,均会尽快撤离金州的时候,云东宪就明白,自此刻起,自己一行人,已完全赤裸的暴露了给黑水完颜家,一个已然组织过一次对五虎将的攻击还因之而失却了两员宿老的强大家族,一个在金州境内甚至比帝室还更具权威的可怕家族。 面对这样的敌人,五虎将却将身上的保护光环失去,当曹家使者说完的同时,他们的身份,已不再是什么”朝廷密使”,只是如表面般,一群因怀旧来重访故地的老人。 可能是出于”惭愧”又或”同情”,曹家的使者也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表示,若果可以立刻起程的话,可能会赶得上曹伯道等人同路,事实上,那便与曹家承诺提供”保护”无异,但,几乎是立刻,这提议就被五虎将拒绝,因为,此前,那使者已经用一种很是委婉的说话告诉了他们,在以二敌三的情况下,云冲波已被太平道的人掳走。 最后,那使者告辞离去。离去时,他用一种相当复杂的目光,将五人扫视了一遍,在徐人达看来,那目光,几乎便是一种”死的纪念”。 (那家伙,心里可能都已经在给我们念”往生咒”了呢,混蛋…) 心里面喃喃的咒骂着,可同时,徐人达却也明白,情况的确是万分危急。虽然说,在曹家人马撤出金州的过程中,完颜家该还不会采取什么行动来使局势复杂化,可,那样的”安全时期”,却至多有两到三天的时间。 再过两到三天,满怀仇恨之心的黑水兵就可能如蜂群般自四面八方出现,将五虎将围困,猎杀,可现在,当他们静静坐在黑暗中谋算时,他们所想的,却首先不是”自保”而是”进取”,是怎样去向在这金州境内唯一能和完颜家齐提并论的势力攻击,去向已有了四千年历史和有无数高手支撑的”太平道”发起挑战。 (疯了,我们的确是疯了…) 默默的这样想着,但是,很奇怪的,徐人达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想象般在”害怕”或”愤怒”,而是从心底涌起了一种自己也说不大明白的”感觉”,若细细分析,他或会说那感觉是”疯狂”及”愚蠢”,但,那”感觉”,却又的的确确的在告诉他:没有关系,只要,和这些曾是兄弟的人在一起,只要,不再被他们排斥或是鄙视,那末,没关系,怎样的危险和前路,也都没有关系,不要紧的… “呼…” 长久的静默之后,云东宪终于将头抬起,本就是五人中年岁最长的,在此刻看来,竟似又老了十多岁一样。 在云东宪开口之前,马伏波忽然站了起来。 “大哥,我不走。” “二十年前,我本就该死在这里,我就不该回去,去眼睁睁的看到很多事情,去象个死人一样的苟延残喘二十年。” “我已经老了,也没有后人,冲波他还年轻,他聪明和有未来,如果要用我的命押上去换他的命,我愿意。” “大哥,若当我是兄弟的话,便什么也别再说,别再浪费精力在争辩上了,我不知道太平道的人要冲波是为什么,但我却知道,若要论武,咱们一定不是对手。” “要救冲波,咱们只能拼命,而两条命,总硬过一条命的。” “是三条命。” 同样的说话,却由三个不同的声音说出,徐人达,朱问道,扈由基,几乎是同时站起,将他们的手伸出。 意料之外的情景,令五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开口才好,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第六个人”。 “哈哈哈哈,太伟大了,太感人了,太他妈的让我不知所措,让我没话好说了。” “他妈的,就算是最三流的戏子再加上最三流的文人,也不过能把场面搅到这么感人,这么煽情罢?” “难道说,当年横荡西域的你们,其实是入错了行,其实更该投身梨园,去唱忠孝大戏,感化世心?” “还是说,便是再聪明的人,只要和你相处久了,便会被你带到半痴半呆,专去做些自寻死路的事情?” “答案是那一个,你能告诉我吗?” “…大哥?” 开始时是疯狂的笑,慢慢变作锋锐的讥,而说到最后时,那”大哥”两字,已是用着一种几乎是刻骨的”恨”来一字字吐出的了。饶是五虎将见惯了风浪世面,可听到最后,也不自由主的,要有一丝寒意流过。 (他也喊”大哥”,难道,是…) 对云东宪的了解较另外三名兄弟多些,当徐人达等人还在困惑的时候,马伏波已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让他的面色立刻变作惨白的名字。 而这时,云东宪已经走上几步,去迎接那个刚刚止住大笑,走到与他对面而立的男子。 “…飞扬,是你?” “对,是我。” “哥,时隔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唔。” (不对!) 一片寂静当中,通常被唤作”直觉”的东西使马伏波悚然一惊,急抢而上,横臂格下,却还是晚了一步。云飞扬的重重一击,已将云东宪击得倒飞而起! “你!” 云东宪犹在空中时,扈由基已掠起将他接下,徐人达朱问道更已左右抢过挡在两人身前,以防云飞扬的追击,不过,从云飞扬的脸上,倒是并没有看出这个意思。 闲闲的背着手,不理会马伏波的手已按上了”青釭”,不理会扈由基那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他只是盯着刚才根本没躲让或是格挡的云东宪,嘿声道:”大哥,你知道吗,我真得觉得很奇怪。” “是否是我的错觉?还说,时间这东西,根本就没法作用与你,根本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为何说,这么多年不见之后,你竟仍然和那时一样?仍然这么愚蠢,这么糊涂,却又仍然能够迷惑掉你周围的人,让他们不知不觉的,甚至是自愿的被你向’死路’上带?” “儿子也好,兄弟也好,都是一样,他妈的,大哥,多年不见之后,你就仍然还在让我感到’惊奇’,感到’无话可说’呢…” 本来不管云飞扬说或做些什么都是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的云东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猛然提起了精神。 “你说什么?!你…见到冲波了?!” “对,我见到他了。” “一个完全听你说话的孩子,一个重视你教他的所谓’道理’还胜过自己’性命’的孩子。” “不是么?以一人之身,凭着几个小陷阱,就想去挑战黑水贺和他所带的四十名黑水兵,大哥,你的教子之方,真是让我佩服,太佩服了,他妈的,你怎么不干脆教他直接用刀子去抹脖子,那至少还能少受点痛苦哪?!啊,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冲波他…” 云东宪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已被云飞扬挥手截住道:”你放心,他没事。” 又冷笑道:”我这做叔叔的,也算是为他做点事情罢。” “只是,他后来又被太平道的人擒走了,我却没有办法,再说,那与我也无关。” “其实,大哥,你这儿子被你教的笨头笨脑,早晚也会自投死路,并不差这几天时间,你又何苦为他辛苦冒险?还是趁现在曹家的人尚未撤尽时,跟上一起回去罢。” 扈由基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云飞扬大笑道:”胡说?我胡说?” “他妈的,你们还真是我大哥的好亲人哪,连说话都一个样子,只是,我到底那里胡说,你能告诉我么?” “凭他一人之身对付黑水贺,和靠你们几个人去挑战太平道,不是送死?不是送死,那他妈的该叫什么,告诉我,你他妈的告诉我啊!” 扈由基被他大声喝斥,一时间竟是胸口一滞,跟着便怒道:”大丈夫理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尽以成败论之!” 朱问道忽地咳嗽了一声,道:”五弟,且住。”向云飞扬拱手道:”云先生,阁下深夜来访,难道是特地来面斥我兄弟之非的么?” 云飞扬斜斜扫了他一眼,忽地微笑道:”好,总算还有一个省事的。” 方冷笑道:”大哥,我便先收回我方才的说话,可,我还是要问你,纵是你们有决心去拼命,你们又知道该去那里,和找谁拼命,你们又知道你们那侄儿到底被带去到什么地方么?” 马伏波森然道:”你知道?” 云飞扬大笑道:”若不然,我来找你们作甚?难道还是为着来点化你们么?” 徐人达皱眉道:”但,为何?” 云飞扬尚未开口,云东宪已接口道:”他的目的,是杀我。”声音苍老,似是忽然间老了十多岁般。 云飞扬嘿嘿笑道:”好,果然还是自已兄弟最清楚。” “你知道么,当我来到这里时,我本是想来杀你,杀你的…” 云东宪低声道:”但,当听到我们的说话时,你的主意便改变了,是么?” 云飞扬笑道:”对极。” “与其杀掉你,给你一个’痛快’和’安宁’,不如让你去挣扎,去进行一些注定失败的’努力’,让你绝望,让你痛苦,让你眼睁睁的看着你所重视的一切覆灭却又无能为力,大哥,我让你面对这些,不是比现在杀掉你还要痛快吗?!” “而现在,除掉我大哥之外的诸位,你们还有机会做出最后的决定,你们仍可以选择,是要离开金州,离开这儿的’死亡’,还是要去做一些自己其实也明白只是’徒劳’的努力,去找寻你们的侄儿了?” 第一章:一咒锁千秋 (嗯,这里是那里啊?) 迷迷登登的,云冲波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觉得手脚和腰背都有些疼痛,脑子也糊里糊涂的,一时竟想不明白自己现下到底是什么处境。 (啊,对了,是那个卷毛的老家伙和那两只妖怪,好象是他们弄破了那金圈,把我抓了出来,然后,那个卷毛在我头上拍了一下,后面的事,呃,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你醒了?” 如同两块粗糙金属相互磨擦一样的难听声音,当然不会悦耳,可,要给一个人提神的话,那效果却是再好也没有了,至少,在这声音的刺激下,云冲波立刻周身汗毛直立,精神也振作了许多。 (这声音…这家伙一定是吃人的罢?还有卷毛,木怪,铁勾手,呃,太平道,果然是妖怪大集合啊…) “你,能听明白我在说话吗?” 再一次的发问,声音中已有了不耐烦的味道,可是,生来胆肥,又对这一切都极为不爽的云冲波,却硬是假装没有听见。 (费力气抓我来,肯定是觉得我有什么用处,那,就算小小得罪他们一下,该也不会怎么我吧?除非…他们抓我来,是因为他们真得是吃人的?!) 最后一个可能,使云冲波的背上顿时流过一阵恶寒,突然冒出来的恐怖,使他不知从那里得来了一股力气,呼的站了起来,动作之快,使正站得远远与他说话的铁面人”贪狼”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喂,不要乱动…” 擒来云冲波的目的姑且不论,这句呼喝当中,却的确有着真正的”担心”在,可是,却已经晚了。 (嗯?怎么回事,怎么…好象下面不是实地的??!!!) 猛然的起身,使云冲波一时间失却平衡,而当他向一旁踏出一步想要站稳时,却愕然的发现,本以为应该坚实的地方,却完全是一片虚空! “救命!” 惨呼着,云冲波一头栽向那他现在还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的”深渊”。 (真倒霉,为什么杜老爹他们说故事时,主角从来都不会遇到这么多倒霉事,只有一大群美女倒追着他乱跑?不公平,真是不公平…嗯,好象停住了?) (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姿势…) 没有感到有任何东西缠或托自己,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好象突然失去了全部重量,头上脚下倒立着,悬浮在虚空当中。虽然不再向下落了,却也完全使不出力气,没法动弹。 “哼…” 如枯叶般轻巧而悠然的,贪狼自上面缓缓落下,直到与云冲波面对面时,才停住,和他一样悬于空中。 “小子,想我把你松开吗?” “唔唔唔唔!!!!” 拼命的摇着头,云冲波用尽一切力量来表明自己”合作”的态度,这终于令贪狼有了一点满意,点了点头,转过了身。 “那就放松一点,和乖乖的听话,跟我来罢。” (嗯,跟你来,我怎么走啊?) 一念未毕,云冲波已跟在贪狼身后,开始在空气中缓缓滑动,但不知无心还是故意,贪狼却始终未让他翻过身来,仍是头下脚上,十分的别扭。 (混蛋…) 恨恨的在心里骂着,云冲波却也没办法可想,只好放松下来,看一看周围的环境。 (喔,好大好漂亮的一个石洞…) 庞大而光怪陆离的石洞,正是先前张南巾所居的那个溶洞,借着那小洞中透出的微微白光和发光苔藓提供的一点儿光源,两条黑影缓缓的自深达十数丈的巨大石谷上方滑过,通向那后面充斥着”光之海洋”的石室。 ~~~~~~~~~~~~~~~~~~~ 身在洞中观察,会觉得那溶洞简直就如同”世界”一样巨大和复杂,可,若能自空中以”全知”的视角看下来,便会发现,整个溶洞其实只是一座巨大山峰的一小部分,是山腹中的一片小小空洞。而进入溶洞的途径,则是处在山腰的一个极小的洞口,洞口处野草滋生,还有几片半高的灌木,十分荒凉。不过当然,若果有人当真想要试着通过这洞口进入的话,那未,本来看上去荒无人烟的地方,便绝对会突然变得危机四伏。 贪狼带着云冲波进入到那窄长甬道的时候,大山脚下,离洞口还有十来里路远的地方,出现了五个陌生人。 “呼…” 时值正午,太阳火毒火毒的,朱问道喘了几口气后,抹了一把汗,用手搭在眼上,眯着眼看向山上。 “按他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罢?” “嗯,应该罢?” 答应着,马伏波的口气里却有一点点犹豫。 按照云飞扬的指点,五人来到此处,眼见所见的一切皆与云飞扬所言相似,更证他的所言并非子虚乌有,但,问题是,若他所说全对,那这里便该是太平道的重要基地之一,最低限度来说,也该有百十个道众,七八名高手在此守卫,又怎会如现在一样半点人影也看不到了? ~~~~~~~~~~~~~~~~~~~ “巨门,那个姓马的,还有那个姓扈的,好象想要找出我们呢。” “…唔。” 哼了一声算做答应,正双手抱胸的巨门目光冷冷的,不住四下扫视着。站在他身边的人,披发油服,正是与他列”天门九将”之位的天心武屈。两人所站的地方离五虎其实不远,只约二十来丈,但两人身侧却有一阵柔柔的无色波动,将他们包围,令他们不会被五虎将发现。 “那些个小丑,不用理他们了,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离总坛六十里外,总数在一万左右的黑水军正按照一条所谓的''既定路线''行军,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会据总坛只有五里地不到,而那之后,沿着原有的方向,他们将逐渐远去。” “虽然没有打出旗号,可,从现在的情报来看,这应该是刚刚从边境撤回的直属完颜本家的部队,是黑水兵中最为精锐的部队。统兵的很可能是完颜改之的两个族弟,皆称良将。” 轻轻的点着头,巨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五里路,对完颜家独步天下的马队来说,那几乎便是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个距离上,若果他们当真发动''突袭''的话,总坛外的任何布防也只能是形同虚设。” “完颜家,他们真得想要对我们动手了?” 武屈冷声道:”但,据谍报来看,在此地方圆三十里内,却没有任何完颜家人马的迹象,而若果他们真要''翻脸''的话,那决定胜负的关键就绝非总坛,而是这里,完颜家的人,总不会连这一点也搞错罢? 巨门负手道:”谁晓得?或者他们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安排,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其它的用意,只是我们多心而已?” “不管了,总坛那边有太清真人在,不用我们想太多,我们便在这里''等着''罢。” 武屈看了巨门一眼,道:”''等着''?” “那些人呢?不管他们?” “别管了。反正他们也找不着入口的。”巨门道。 “真人要那小子虽不知有何用意,但他也的确有吩咐过,要我们把守住外围,不要让他为任何事情分心。” “那小子,很重要呢。” 武屈眼睛微睁,道:”听口气,你心里已有判断了?” 巨门微笑道:”判断不敢说,只是点小小想法。” “武屈,看着罢,那小子,他恐怕与''太平''有关呢…” 武屈全身剧震,道:”你说什么?!” 巨门微微一笑,忽地皱眉道:”奇怪,那些人,怎地好象识得路哪?” “谁教的?” 这时,沿着云飞扬所提点的方位,五虎将已走上山体,向着洞口的方向越来越来接近了。 武屈冷停一声道:”走得好直,不可能是碰巧,绝对是有人提点过他们。” “巨门,还是动手罢…” ~~~~~~~~~~~~~~~~~~~ “禀真人,那小子已带来了。” “嗯。” 与前次一样,石室当中仍然被温暧而明亮的”光海”充斥着,张南巾也还和上次一样,盘膝打坐空中,默默注视着那一团光球。在听到贪狼进来时,他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让他过来。” (这是那里…他是谁?) 身体得到自由,云冲波边揉着手脚。边按照贪狼的示意,走到了张南巾的面前,一边却还不忘东张西望,尤其是那一直也在缓缓旋转的硕大光球,更是令他极感兴趣。 (好漂亮的东西,看上去,好温暖…) 犹为奇怪的是,每当云冲波注目在光球上的时候,一阵莫名其妙的”昏眩”就会降临,恍惚中,他更会感到一阵”幻觉”。 (奇怪,怎地好象有人在叫我…) 猛的摇了摇头,云冲波周身打了个冷战,用力吸了几口气后,回过神来。 (见鬼,难道这就是什么”招魂幡”之类的东西了?邪门,这群老道果然邪门,小心点,不能再乱看了…) “那绝对不是招魂的东西。” “本座若要招你的魂,难道还用得着什么道具么?” (嗯,他能听到我在想什么?!果然是好邪门!) 胡思乱想着,刚刚才踩回到实地上,感到舒服一些的云冲波忽地感到,自己的身子,竟又变得轻飘飘的浮了起来,有了方才的经验,这一次他自是冷静了许多。 (想吓吓我让我听话?哼,我有这么好吓吗?飞起来又怎样,只有不摔下来,有什么好怕的?从上面看东西,还好过在地上看哪…嗯?那个软软趴在地上的人,怎地有些眼熟?!) 可不是眼熟吗?定眼看去,那衣服,那穿戴,根本便和云冲波自己身上一模一样! (这,这是…) 暂时的,云冲波只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而很快,当他终于发现正飘浮在半空中的自己只是一个半透明的虚影时,没法控制的尖叫,终于猛冲出来。 (呀!!!你对我作了什么?!) “住口,胆敢对真人无礼?!” 一掠而上,贪狼信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圈,将云冲波牢牢缚住,再一拿一推,轰的一声,已将云冲波的”虚影”推回到横卧地上的”实体”当中去了。 (呼…) 头昏脑涨,云冲波拼命摇着头,活动着手臂,想要确认一下自己是”真实”的感觉。 (还好,果然还是活着感觉比较好啊…) “够了,贪狼。” 张南巾再度开口,以一种温和的语调将贪狼喝住,令他退到洞门,随后,他也松开了了盘在一起的双腿,缓缓落下地来,站在云冲波身前。他虽已须发尽白,但面若童颜,并无老态,更兼得腰挺背拔,身量又高,云冲波虽然不矮,却也比他低了半头有多。 虽站到云冲波身前,却是一言不发,张南巾只是上上下下的在细细打量云冲波,看得云冲波心中不住发毛,却有过刚才的教训,再不敢胡说八道,便连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努力收敛了许多。 “可惜…” 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张南巾复又闭上眼睛,再不打量云冲波,微微的抬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什么惜?是不是见我还没有他高,没多少肉,不够吃的,所以觉得可惜?那,会不会干脆把我放了?) 此时的云冲波其实早已明白对方决非吃人饮血的半妖之徒,但,自昨日起,一直便令他困惑的种种不解之事,却使他必须找些事情来想,纵是傻到让自己也会失笑的想法也好,既是这样便能让自己不致发疯,那,它便也有其意义和必要性在。 ~~~~~~~~~~~~~~~~~~~ “年轻人,睡罢…” 只一句说话,云冲波已觉得全身酥软,”蓬”的仆跌与地,鼻中已有沉沉酣声了。 贪狼躬身道:”真人,这小子怎样?” 张南巾拈髯叹道:”我可也不知道呢…”这句话却是大出贪狼意料之外,心道:”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 ~~~~~~~~~~~~~~~~~~~ 那日张南巾听到有”第六人”来此,大为震惊,贪狼虽不知他惊疑些什么,但既能令张南巾有所震惊,那就必非小事,遂令破军等人将云冲波擒拿来此,送于张南巾亲察,他原也不知张南巾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从说话来看,张南巾却显然对之有所想法,而现下这态度,更表明张南巾还有所困惑。 (奇怪,这小子身上到底有什么古怪?) 张南巾深思了一会,方又道:”贪狼,那日你开玩笑说为师之所以测不出那小子,或是因为那小子''不是人'',令为师极为震惊,你可明白原因?” 贪狼躬身道:”请真人指点。” 张南巾缓缓道:”其实术数之说,原属缥缈,可,这次的事情,是为师积五年之力苦苦推演数十次方批算而得,''五虎西来乱中变,黑水滔天蹈海现''之词虽还有所含混,但五人之数,绝不会错,这一点上,为师极有信心。” “所以,在那时,我也在想,那小子会否真得''不是人''?” 贪狼听张南巾说话,只觉得十分不明,心下不住盘算道:”''不是人''?但这小子却也绝非妖仙幽灵之属,不是人,那他又能是什么?难道是用''回魂法''炮制的''活死人''?”却听张南巾又道:”贪狼,你可知道,''不是人''的,未免都是妖仙鬼怪,''不死者'',也是''不是人''的一种?”顿时胸中剧震,失声道:”真人,您说什么?!” ~~~~~~~~~~~~~~~~~~~ 不死者。 自有太平道以来,便与之同生俱存,虽被多数人斥为妄言,却始终被太平道众们深信着,口口相传,在历史中不住传承的一个”概念”,也是太平道的整个”救世理论”中最为基础的一环。 传说中,自天地开创之时起,便有十二柄”太平天兵”降世,以地支之序排名的它们,并非死物,而是各有”灵魂”的存在,只是,这些灵魂却不是存于天兵体内,而是与天兵分离,投身轮回,转生人身,便是所谓”不死者”。 本来六道轮回,运行不息,前生善恶今生报,一世因缘百世偿,恶者为犬为猪,善者成仙成佛。可对这十二人而言,”轮回”的范围却比一般人小得多,永也不会下降到饿鬼畜生之道,也永不会上升到仙佛修真之道,只是在人界四道当中轮回。生生世世,永不磨灭。而若在某一世的轮回当中,他们可以遇上与自己对应的天兵时,便能将一直封存天兵之内的”力量”取得,传说中,那便可以令人直取到第九级甚或更高的力量。而凭此力量,太平道的理想就可以去被推动和实现,在太平道的理论中,有所谓”终日”之说,便是说总有一天,十二名”不死者”将会在同一时代转生并寻得与自己对应的”太平天兵”,那时侯,便是”理想国”的开始,也是一切苦难的终结。 美丽的传说,但,便是在太平道的内部,也有相当多的道众对之抱持着”将信将疑”或是”故妄信之”的态度,更不要说信众以外的广大民众,究其原因,便是因为:按照太平道的这一理论,”不死者”便该出现在任何一个时代,便该凭籍他们那神一样的力量来不住的影响大正王朝的历史进程,可事实却是,虽然在传说当中也有着”不死者”和”太平天兵”的出现,可就算是按照太平道自己的统计,在整个大正王朝四千年的历史上,”不死者”也只出现了不到二十次,并且,每当”不死者”出现的时候,往往也是大正王朝陷入乱世,群雄毕起的时候,所以,很多人都有质疑,认为所谓”不死者”就只和那些”帝王之气”,”天生龙胄”之类的说话一样,只是骗取民众崇拜的一种手段,是太平道想要统一天下,建立宗教国家的一种努力。 可是,在历史的暗面当中,也一直都有流言,说是有关”不死者”的存在并非妄言,只是,那些可以强烈佐证出他们的”真实存在”的证据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知情者刻意掩盖,事实上,不唯是太平道,历代帝家,龙虎道门和曲邹丘家的高层内部,都代代相传着关于”不死者”的种种记载,而若那些记载能够大白于天下的话,便能够轻松证明”不死者”传说的真实性。 但,便是那些不相信”不死者”的人,也都会承认:至少,那些被称作”不死者”的人,每一个也都有着骇人的力量,那些据称是”太平天兵”的武器,每一件确都能够开天辟地,所以,便是不信的人也好,当真正听到有关”不死者”的消息时,也都会骇然,和无比关心。而对于那些相信和支持太平道的人来说,”不死者”的消息,自便是最好不过的喜讯。 贪狼思路极快,片刻惊愕即已反应过来,颤声道:”那,真人,你的意思是说,这光团,是…是…” “唔。” 慢慢的点着头,张南巾道:”如你所料,这光球内部所藏的,应该就是太平天兵之二,蹈海丑刀。” 贪狼愣了愣,道:”那便是说,真人您先前的批文中,那''蹈海''两字其实,其实便是天兵之名?” “不错。”张南巾道:”而现在,贪狼,很多事情,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关于太平天兵的细节描述,早在四千年时,便已由祖先们纪录下来,做为太平道的最高机密,代代相传,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在四千年来我太平道所遇的一次次劫难中,那些累积下来的资料不止一次的受到损失,受到没法弥补的损失。” “传说中,太平天兵共有十二件,依地支之序排列,其中大多数的细节现在都已轶失,为师现在可以有把握的告诉你的,只得五件。” “孟津子袍,蹈海丑刀,搏浪寅锤,长庚午经,金雕申剑。” “这个地方,是为师在五年前发现,当时为师虽对之没有任何认识,可,第一时间内,为师就已在感到,这个地方,必和我太平道有关。” “石室门楣上所篆的蝌蚪文,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文字,这些年来,为师虽然努力,却始终未能将之破译。可至少,为师已确认,这些文字及这石室的历史,绝对不会少于两千年。” “整整五年当中,为师几乎用掉一半以上的精力去研究这个地方,用心设法破解这道护咒的同时,为师也始终在搜集那些轶失民间的太平道旧记,因为,为师越是研究此处,就越是强烈的认定,这绝对是一处太平先人所留的遗址。” “后来,功夫不负苦心人,玉清真人在开拓南方道众的时候,寻访到了一块二千多年以前的竹简,在那上面,为师终于找到了线索,找到了为师寻索多年的答案。” 贪狼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您所说的,可是大约一年之前,由玉清真人从南方急送而来的那个箱子?” 张南巾微笑道:”对。” 又道:”从那竹简上,为师终于知道,这座石室,成于两千七百年前,而制造它的人,也是''不死者''之一,便是十二太平天兵中最擅术法的''长庚午经'',而其中保护的,便是十二天兵之二,''蹈海丑刀''。” “自那以后,为师更是全神贯注,用尽一切力量,来想法将这护咒破解,令''太平天兵''现身世间。只可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张南巾轻抚一下颌下长须,道:”虽然耗尽为师一年心力,再加上太清玉清两位的拼力相助,却仍是几乎未有半点寸进。” 贪狼心道:”未有寸进?”不觉有些惊骇。又有些气馁。 要知张南巾几乎可说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名术者之一,同时又有着太清玉清两人的全力相助,“太平三清”联手,怎会还有破不开的术法?便算是用第十级法力所封,可万法皆有生克,弱水能破盛火,片金能斩厚木。只消找到破绽所在,便是力量不够,也可有得。似这般集三人之能,竭一年之力,总该有所收获,怎会是连寸进也无?! 张南巾看了贪狼一眼,道:”你怎样想?” 贪狼沉思一下,终于还是道:”禀真人,封持天兵的术法,究竟有何特别之处?难道竟是全然无从捉摸么?” 张南巾叹道:”问得好。” 忽又道:”我来问你,譬若现下你脚前那粒小石,须得小心保护,让它不会受损,也不会有失,你会用什么方法?” “什么,完美无缺的方法?” 贪狼心道:”完美无缺?金身咒?木甲咒?云幻咒?不行,都有破绽,真人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轻轻跃动了几下,那颗小石子旋转着慢慢升起,浮到与贪狼双目同高的地方,方停住不动,却仍在慢慢旋转着。张南巾道:”贪狼,来,试着破坏它。” 贪狼答应一声,低声念诵了几道咒语,右手上顿时涌出淡淡蓝光,一旋一弹,闪出五道蓝芒飞箭,一正四奇,盘旋飞动着,包抄掠向那颗小石。 张南巾微笑道:”好。”说话声中,五道光箭已集聚一处,重重轰在那小石子上,只听得轰砰乱响,寒芒四溅,显然一击之力极重。只是,当蓝光散去后,那小石却仍是好好的,连点受损的痕迹也无。 (这是,幻术?) 对术法的认识极深,只一愣,贪狼已回过神来,辨认出了张南巾所用的”办法”。 要保护一样东西,只要让它”不在那里”,当然就是最有效的办法,一如方才,无论贪狼的光箭威力何等厉害,若是根本就轰不到石子上面,又怎能破坏到它了? (确是有效,可,还是不对啊?) 幻术虽强,却非全无破绽,要知世上一切术法在运行之时总是有痕可循,而对于张南巾此等法中大家,要根据幻术运行时的蛛丝马迹逆流而上,找出本源所在,也绝非难事,至少,至少也不应该空费五年心力却全无所得。 “你想得很对。” “所以,护持这蹈海丑刀的,也并非一般的幻术,而是一种从原理上就已远远超出了你我认识的法术。” “幻术的真相,是将物品置于别个''宇''中,若那样,为师怎也有信心将之寻出。可现下,这把蹈海,却是置于别个''宙''当中呢!” ~~~~~~~~~~~~~~~~~~~ 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 宇之”空间”与宙之”时间”结合在一起,便是”世界”,亿兆生灵寄乎其中,长乎其中,灭乎其中的”世界”。 几乎是在人类开始研究”法术”的时候,对”宇宙”的兴趣与尝试着”模拟”或是干脆”破解”它便一直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方向,而经过数千载的努力之后,如转移空间,隔空移物,五鬼搬运,意念制物甚至是异度空间等等方面皆已有了不俗进展,可,与之同时,在另一个方面,对于”宙”的研究却仍几乎可说是全无进展。虽然说,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也时有回视到”过去”的记载,但在这些纪录的背后,却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纵有着种种记载在,可却没人能够将之可靠的重现,换言之,那根本就是没什么把握可言的”盲动”,成功与否,更多的要看能否得到那些”不可知因素”的戚顾。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实用性,更谈不上整理归纳以求应用。正是这些令人没法不心灰意懒的事实,导致了有关宙之法术的研究在近三千年内几乎完全陷入停滞,唯一还算是有点成果的领域,就是常被讥为”十中偶有一发准,吾知先生不为军”的卜算预言等方面,却也因为太过的含混和低效而严重的缺乏实用性,除少数真正的智者或是天赋者之外,基本上是把持在”骗子”的手中。基本上来说,在近三千年来,已很少有人会将太多精力倾注在时间法术的研究上,因为,几乎所有的人也都相信,那便是一道”边界”,一块”神”为自己保留的禁土。一块以”人身”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踏足的”禁土”。 当听到将蹈海封印的竟是在传说中根本就”不可能”的时间法术时,贪狼立刻便明白了为何以张南巾之能也没法有所收获,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情。 (好家伙,祖先们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测…但,那样说来,我们难道就没法做到任何事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把太平天兵被这样封印下去?) (若那样的话,也绝非是祖先们封印它的原意啊?) “嗯,你想得很对。” “其实,为师的努力,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对这法术到底是如何运行的,为师还是有了一些认识。” “最外层的白光,实际是祖先们留下的保护措施,将内部的法术封闭,使之不至于影响到''现世''。” “白光内部,则是祖先们用不知什么方法导入的时间洪流,亦是真正在保护那把天刀的东西。” “为师尝将一粒种子设法度入到白光当中,结果,短短的一瞬间,为师看到它绽开,伸长,成为一颗大树,跟着便枯黄,萎缩,崩裂朽坏,化作一堆深黑色的灰末。正常世界中须得数百年才能完成的''过程'',在那时光洪流的挟带中,只是一瞬。” “为师也尝将活物掷入,那是一头两岁多的小狼,是为师在山中擒来的,结果,与那种子相反,它在不停的震动中,身子快速蜷缩,脱毛,皮肤褪作红色,变小回复如初生状态,几个弹指的工夫,它已''还童''至没法观察的细小。” “所以,为师便知道,在那白光当中,时间洪流是以一种我们无从掌握的规律运行着,时而正进,时而逆流,而若果涉身其中,便会身不由已,被卷带着,以与之同步的速度,在时间洪流当中逐浪。” “那,便等若是送命。” “而为师也曾不服,也曾想要以为师第九级初阶的法力向之挑战,而结果…为师终于成功解读到了祖先留下的一条信息,但同时,那也令为师付出了惨重代价。” (惨重代价?) 对那讯息当然关心,可相比起来,张南巾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却令贪狼更为担心。毕竟,现下正值多事之秋的太平道,绝对承受不起张南巾有所闪失的后果。 “唔,也没有什么。其实,你现在或许也有一些感觉的。” “贪狼,为师现在,已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活人了呢…” “真人!” 被张南巾的说话惊至不知所措,贪狼惊呼出口,扑近两步,旋又自省过来,停住身子。 淡淡的笑着,带着一点无奈和叹息,张南巾摇摇头,道:”罢了,贪狼,无须太痴。” “为求破解天兵之秘,为师孤注一掷,以离魂法将自身的一魂一魄导出,如先前送入白光里面,而结果,便证明了若是力量足够,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住时光洪流的冲刷,但,很可惜,那区别,也只相当于让一个婴儿和一名少年去面对整支军队时的区别而已。” “只多撑了不到六个弹指,为师的一魂一魄已被永久炼化,不复存在,但,那六弹指的时间,却也令为师成功的听到了祖先所留的''讯息''。” “那一瞬间,为师看到了长庚祖先,听到了他的说话。” “他对为师说,''不可急,留待有缘''。” 贪狼皱眉道:”留待有缘?那便是真人您致力于卜算的原因?” 张南巾点头道:”对。” “既知道是留待有缘,为师便放弃掉自行将之开启的希望,改为尽全力寻找那个有缘人,那个在这一时代中生存的''不死者'',而在这过程中,为师更通过反复卜算得到了''五虎西来乱中变,黑水蹈天蹈海现''的批词。” “所以,在知道竟有一个为师没法测算出的''第六人''时,为师才会震惊,和充满希望。所以,在刚才,当为师没法从他身上发现到任何异常之处时,为师才会如此失落和无奈。只因,为师便在希望,希望他能够会是为师一直在寻找的''不死者''。” “那,也便是我太平一道的希望所系啊…” 贪狼奇道:”真人,您是什么意思?” “黑水家便有些蠢动又如何?只要真人您身体康健,完颜小儿又敢怎样?便连帝少景也做不到的事,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做了?” 张南巾摇摇头,道:”贪狼,你便误会了我的意思。” “为师之所以全力于追寻不死者的下落,并非是为了因应黑水完颜家。” “完颜家豺狼之性,与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为师自然明白,但凭他们之力,便连对付你和巨门也办不到,又怎能奈何到我?” “我所担心的,是帝少景,是丘阳明,是敖复奇,是''冰火九重天'',明白么,贪狼?” “若果可用全力,帝少景便有足够的本钱来将我们太平道毁去,现下我们累积的所谓力量,当帝少景能够没有顾忌的全力出手时,根本就不堪一击。” 贪狼奇道:”那,是什么让他现在不能对我们动手了?” “还有,''冰火九重天''又是什么?” 张南巾摇摇头,叹道:”那说起来便太远了,下次再告诉你罢?” 复又低声叹道:”十年了,离''玄武''的日子很快就到十年了呢…” ~~~~~~~~~~~~~~~~~~~ 张南巾贪狼师徒只顾说话,早忘却了地上的云冲波,一个在中了张南巾的”黑甜咒”后本该是熟熟睡倒的人。 (嗯,好奇怪,虽然不能动,可我却还什么都能听得到,能看得到,奇怪,真是奇怪…难道是他刚才那不知是什么的鬼法术的后遗症?) 一动不动,僵卧于地,却将两人的每一句对话都收入耳中,只不过,倒有一多半是他听不懂的。 (太平,不死,时间洪流…呃,太平道的人,都想的好多啊,有这么多的什么秘密要保守,他们平时是不是就没什么事情要做,只是拼命的在算计那些事情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让后人知道啊…) (还有,那个花脸人刚才发急时候,声音倒是好听多了,平时的嗓子原来是假装的…既然不是铁牙铜舌,那,他应该确实不会吃人了吧?) 胡思乱想,云冲波却没有注意到,虽然刚刚一直好象在呼唤他的声音不再响了,可,某种来自那光球的无形引力,却着一直悄悄的增强着… ~~~~~~~~~~~~~~~~~~~ “还不肯放弃吗?” 说着冷淡的话,武屈左手按在腰里,右手倒提着针剑,扫视着都已带伤的五人。 方才一交上手,五虎将原是希望以速战夹攻,将这显然是太平道高层的两人拿下一名为质,但,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只是武屈一人出手,那如金雨般的剑光已将五人的攻势完全击溃,徐人达的密咒,朱问道的道法,扈由基的铁箭,云东宪的长枪,皆没有任何用武之地的被轻易摧毁。唯一能够接下半招的,是倚靠了青釭之威的马伏波,可,那也仅仅是让武屈”一愕”而已,随后,两道夹击而过的剑芒便将青釭钳制,震下。 一合过后,五人皆伤,纵不忿,他们却没有办法,没有选择:总共也只得两名第七级力量战力的他们,在想要面对已领悟第八级力量的强者时,这下场,原就是必然。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至少,到目前为之,武屈虽然占据了绝对上风,却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他的目的,似乎只是想将五人逐走而已。这也使他的出手虽然无情,却不算重,至少,身上都开了三四道血口的五人,都还保有着足够的活动能力。 可是,武屈不动杀机,却并不等于,每个人也这样想。 风轻响,在武屈回首之前,巨门那高大的身躯已飘然而过,掠到了他的身前。 “武屈,游戏已玩够了,下面的,我来处置罢。” “巨门…” 清楚的知道巨门将怎样”处置”,虽不能认可,但,武屈还是悄然的按剑退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底默默的质疑着。 (老大,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随意的杀戮,并不能助你压倒贪狼上位,亦绝对不符合我们太平道的利益啊…) 巨门是否明白武屈的心意,暂不得而知,没有任何表情的,他背着手,冷冷的扫视着五人。 “我能感到你们的执着,所以,我亦不会如武屈般劝你们离去。” “为了信念,为了亲情,为了诺言,为了兄弟,为了种种原因,明明力量不敌的你们,却不肯放弃,死也不肯放弃。” “既有这样的执念,你们便已赢得我巨门的尊重,所以,五位,你们便接受我巨门所能给予你们的最高尊重罢…” “駮,鹿言,犀渠,一起给我出来吧!” 随着巨门的大吼,五人所站之处左,右和后方各五十步远处的地面同时开始震动,崩裂,自大地的裂口中,三头怎看也非善类的异兽低声嘶吼着,自地下爬出,喷着滚烫的鼻息,看向了五人。 三头异兽中,左边的一头周身雪白,状如骏马,只口中一闪一现却是森森锯齿,望之怎也不似吃草之属;右边的一头身形小了许多,毛身长尾,狐狸般的脸上,却长了一对人眼,滴溜溜的转着,十分诡异;后面一头身形最巨,足有一丈来长,周身黑得点墨也似,头生双角极长极大,弯弯的足有三尺来长,叫声却最是古怪,竟和小儿哭号声音差不多。 五人当中,唯一能够认全它们的,还是徐人达,而最害怕的,自然也就是他。 “駮,鹿言,犀渠,全都是第七级的神兽,全都是凶贪无比的食人兽,这家伙,至少也有第八级的法力…” 马伏波心中一震,想道:”甚么?第七级的神兽?!” 当初那土蝼只是一头六级神兽,已将他和徐人达逼到狼狈万分,若非是请动青釭出土,几乎便可说是没法收拾,而现在,他们所要面对的,却是三头力量远远胜过土蝼的七级神兽?!更不要说,还有两名强敌虎视在侧?! 转眼间,五人已陷入苦战,本来马伏波扈由基两人都有第七级修为,面对着相当于三名第七级强手的夹攻,五人其实倒也不该落在下风,但那头犀渠委实太过强横,身巨力霸,便连青釭一时间也斩它不下,五人几度组阵,却都被它冲开。徐人达朱问道力量较弱,早已频频遇险。 连跌带撞,徐人达重重摔个了跟头,却还是慢了半步,若不是扈由基及时的一腿,便要溅血駮牙之下,但,被救下之后,他的神情却更为惊惶。 “别,别管我,小心那家伙!” 一言点破,四人同时惊醒,巨门的力量,显然已进入第八级境界,而既是如此,口称要给五人”最高尊重”的他,又怎会只用到第七级的神兽来攻杀五人了? “又被猜出来了呢。” “聪明的家伙,怪道黑水家拿你们没办法,怪道当年可以成名西域。” 说话间,三头神兽忽地停止动作,痛苦嘶吼着,纷纷自体内炸开,却没溅出血来,只化作片片黄土模样,如风般卷向巨门方向。 大张着双臂,巨门将那将黄粉尽数吸入体,两眼微闭,神色十分陶醉。 “不妨告诉你们,那三头神兽本来就是我准备自用的,刚才,我也的确有些担心,你们会否连这小小冷盘也吃不下去。” “不过,现在,我已安心,而你们,也可以作好准备,来迎接我巨门的''尊重''了。” “便让我看看,用我这第八级上段的法力,能否将你们一击化粉罢…” 说话间,滚滚黄气已自巨门身上涌出,纠缠翻动,越聚越浓。 “皇天厚土,五方正气,特愿太上无极大道赐以道气,覆荫某身,削此罪源。” “五道削孽,破!” 大吼着,滚滚黄气蓦地转急,如千万刀剑所聚的百丈怒潮般,汹汹卷向五人,潮头犹在数十步外时,五人已觉呼吸不畅,身侧地面更已开始龟裂! (这,完全是压倒性的差距,没办法,太远了,早知道,那时或许真该”结合”的…) 面对必死之境,马伏波的脑子中想了些什么,别人并没法知道,纵知道,这时的他们,也已不可能还有多余的兴趣来关心这些事情。 ~~~~~~~~~~~~~~~~~~~ 黄潮卷至五人面前时,忽地,凝住! 随即,黄潮一分为三,自五人的两侧与上方汹汹卷过,旋又化为一体,以着比方才更猛更厉的势头,重重击在五人身后百步之处的空地上! “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出来罢!” (什么,我们后面还有人?!) (有人在拿我们打头阵?!) 思路极快,徐人达朱问道几乎同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愤怒的同时,他们更有些好奇:纵然没有及身,可刚才那招”五道削孽”的可怕之处,两人却已清楚感知,巨门说要将五人一击化粉,决非夸张之语,而如此强横霸道的一击,那在后窥测的人,又会如何去接,能否接下?! ~~~~~~~~~~~~~~~~~~~ “第八级上段法力?” “说得倒也没错,只不过,在吸收了由自己召唤出的三头土系神兽之后,这一招所发挥出的真正力量,却已濒近到了第八级顶峰的层数。” “精彩的构思,有趣的变化,是太平道近年开发的新法术么?” (这人是…) 转回身去,五人只见到黄色的旋风在疯狂咆哮,而那闲闲淡淡,悠然自得的语声,正从旋风当中传出,风声虽急虽劲,却根本没法影响到他的节奏。 只能模糊模糊的看出一点白影,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身形,自是说不上判断他的身份,可,眼力较为广博些的徐人达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个,根本不是完颜家的武功身法,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军师”?可…只是一个军师,没可能有着不下于完颜千军本人的实力罢?) ~~~~~~~~~~~~~~~~~~~ 虽然离得较近,可是,被本身的”能力”限制,徐人达观察到的东西,远远没有巨门和武屈两人多,在他们的眼中,那白衣人的每一闪身,每一投足都看得清楚,而他们的脸色,也远比五人要难看得多。 看上去,那只是径长约有一丈的黄色旋风,可巨门自己最是清楚:在那旋风的掩饰下面,自己所运的土系力量共被分解为共计八十道力劲在依着各自的轨迹疯狂游走,相互间更各有奇妙联系,只消一道土劲噬中实体,余下七十九道土劲便会立刻变化,聚向目标,可说是没有任何活路可言的”必杀之阵”,在巨门自己的心中,除非对手有着最为顶尖的护体硬功又或是极精深的五行遁法,否则的话,决难逃生。但那白衣人却并没怎么仓皇动作,只是以一种甚是悠闲的步法在里面闲闲漫步,可不知怎地,他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所有的土劲一一避过,全无所失。 若是外人看来,自会以为那白衣人对这一招其实先有所知,熟知其中变化,方能趋利避害,不为所伤,可,身为五道削孽”研发者”之一的巨门,却清楚清楚的知道,那绝不可能! 为了防止被人看穿奥妙,轻易破解,这一招在创制之初便着重以此,最终完成的思路,是在设法令之达到一个不会”相互撞击”的前提下,不施以任何人为控制,换言之,那运行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人为的”规律”可言,纯是依天地之理而动,又怎会被人看穿? 咬着牙,巨门道:”你怎想?” 武屈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喃喃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他妈的,没错,绝对没错。” “巨门,这是''易经''中的''无咎步法'',也唯有这据说是同样是上通天心的步法,才能在咱们的''五道削孽''中不引发任何变化的从容自保。” “错不了了,巨门,是那位先生来啦…” ~~~~~~~~~~~~~~~~~~~ 说话声中,那黄色旋风更被那白衣人带动,渐渐缩小,渐渐收拢,巨门武屈两人只是冷笑旁观,未再出手,不一时,那黄风已是缩到如小儿所击陀螺般大小,被那白衣人置于右掌掌心上,虽还在不住急旋,却只如一个玩具也似,那里还有半点杀伤力可言?那白衣人抬头看看巨门两人,淡淡一笑,忽地捏起拳来,用力一握,只听得一阵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而当他摊开手心之后,一切,已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此时既无干扰,那白衣人容貌便能看清,正是先前与鬼谷伏龙两度私晤之人,五虎将虽都不认得他,但,那人的表现,却实已将他们的猜测范围缩到了一个极小的地步。 要知这人所展现的力量,实已是第八级力量的顶峰境界,而只消再进一步,便已是当今天下不出十人的第九级境界了。 云东宪虽知此人力量之强,远远胜出自己等人的想象,但终还是忍不下去,拱手问道:”不敢请问阁下高姓大名?”那白衣人力量虽强,但看模样也只四十来岁上下,他便以同辈之礼相称。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神色之间倒没什么恶意。 破风声起,两条人影自土中掠出,跪至那人面前,齐声道:”禀王爷,事完了。” “王爷”两字入耳,朱徐二人面色齐变,扈由基更是失声道:”王爷?” 对视一眼,朱徐二人同时跪倒,齐声道:”臣布衣朱问道/骠骑副将徐人达参见文成王!” ~~~~~~~~~~~~~~~~~~~ 大正王朝之起,乃在四千年前:其时天下纷争,群雄逐鹿,名为”战国”的乱世,已持续了八百年之久。而最终,将各方豪强们一一削平,统一天下的,是一个叫”夏”的部族。 一统天下之后,”夏”的族长姬轩辕,以传说中开创天地的大神”正帝”为托,定国号为”正”,名国都为”帝京”,而自认功盖天地,古今无双的他,更觉得”姬”这个姓已配不上他,于是易姓为”帝”,自称”帝轩辕”,也便是大正王朝的第一任帝皇。 身为世上第一个被”确认”拥有第十级力量的人,帝轩辕便是那时”最强”的人,而与之同时,他还拥有着比其”力量”更为可怖的”智慧”,惊才绝艳,睨视当时的他,虽早在四千年前便已作古,但时至今日,也仍有多项”习惯”与”规矩”乃是他在那时定下,纵经四千年时光洗礼,仍是无人敢于轻视。 在弥留之际,帝轩辕留下了他的最后一条铁律,叫作”非帝不得为王。”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帝姓世家以外的人,爵封至公,便已是极至,绝不可能裂土封王,而若是对此有所不满,那未,也便只有去试着起兵夺位,为成为下一代帝姓世家而努力。 四千年来,帝姓位上,已更了二十八姓,换了三百帝皇。三百天子中,自然也不是没有人试着去挑战过这条铁律,但到最后,权力的分散,就总是令那些敢于”尝试”的帝皇后悔不迭,而千年经验教训所积,就让后来人慢慢变得”聪明”。至少,近七百年来的三姓世家五十三帝中,还没有人犯过这个错误。 但是,若说所有”为王”者就一定有着帝姓的话,那也是不对的。 当初的铁律中,它就只是说,对于帝姓以外的”人”,只能爵封至公,而有一些人,就被大正王朝的百姓们认为并非是”人”,而是”神”之血裔… 帝轩辕初定天下时,身侧有两大臂助,一文一武,文姓丘,武姓敖,俱有安邦定国之材,四下征战中,他们都立下了累累功勋,而多次的出生入死,多次的死里逃生,也为他们披上了一层神奇的光环,慢慢的,就开始有了传说,说他们并非人身,而是天神受令,来凡间佐助天命之人。 是真是假,这问题就没人可以回答,但不管怎样,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这个传说,就起到了极大帮助,而到后来,更有过二人扬鞭一呼,敌军便整城出奔的”盛况”。 所谓”政治”,原就是不看”本质”,只重”效果”的东西,所以,在天下一统的过程中,帝轩辕便顺水推舟的将两人封王拜圣,而在很大程度上,这也加速了他混一天下的进度。 只是,初定天下之时,受封王爵的有十余人之多,号称是星宿下凡的也不只丘敖两家,但如两人般聪明绝顶,深知进退之道的,却再没第三个人。 开国不过三年,两人便先后上书,以”臣本无能,不过叨祖圣荫,受土有愧,求赐一祠已足”的理由,来将封地王爵交还,虽然这本就是帝轩辕心中所愿,可在这种情况下,他反而不好发落,折冲到最后,两人将封地交还,但王爵仍是得以保全,而各自居所,也由帝轩辕下旨,划出五十里地,永不贡粮,起祠祭祀文武二圣。而自此以后,两人更是深居浅出,不会旧部,所言所议无非礼仪制度,绝对不涉军国大事,而同一时间内,在祖先祭祀,敬天告神之事上,两人却又不遗余力,出人出钱,有求必应。几年下来,虽是在官场上,军队中的势力所剩无已,但”二圣”之名,却慢慢响遍民间。 光阴如箭,转眼间已至轩辕七年。当时人民虽无所觉,可后来,这便是一个令后世无数功勋大员股战心颤的恐怖年份。 四月间,韩王辛广随驾出巡,因”驾前轻狂”被立时拿下,削爵为侯,不得离京;六月,吴王楚英进京,因”擅携利器,心怀不轨”被”交大理寺管制勘问”又”不服管束,丧心病狂”而在牢中自尽。 虽则说,一个身有第八级功力的顶尖高手竟会选择”服毒”这种自杀的方式让人很难理解,但到最后,在四名相关狱卒因”查搜不严”的罪名被杀头之后,这事情也便再无人问津。 而当彭王樊离在九月间因”纵下行凶,侵夺民产”的罪名被下入天牢的时候,大多数的开国元勋们其实已开始感到不对,可是,侥幸与不敢之心,就让他们在迟疑中~将死亡等来。直到十一月,曾被帝轩辕分别许为”第一功狗”和”忠勇可嘉”的英王石秀清与翼王李玉和也因为”私调军官,拥兵自重”的理由被一齐拿下时,才让众多开国重臣看清了所临局势。而也是到了此时,不甘心束手待毙的人,才终于开始反击。 轩辕八年二月,东王子和,忠王齐鼓歌,干王朱耳,北王周非会师九里,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反上帝京,但未有准备,仓卒起兵而又各怀私心的他们,未到半年,便已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轩辕八年十月,在以”腹有怨望,结连叛军”的罪名将诚王公孙充下狱之后,当年开国时分封的十二异姓王,终于只剩下了丘敖两家。而到了此时,两人此前的努力,也终于收到成效:碍于物议,也确实觉得两人已再没了”政治生命”,他终于将两人放过,更将两人加封为二字王,文成王丘家,武德王敖家的称谓,便是自此而生。 究竟是确实已厌倦了杀伐的滋味,还是准备过几年后再对两家下手,这就始终是一个史家争议的话题,但不管怎样,既然帝轩辕的寿命也只支持到了轩辕十年,所有这些争论与猜测,就都没了任何意义。 与帝轩辕不同,年轻的继位者,帝高阳,他就只是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的帝皇,而没有着乃父的强横,他就不具备”清洗”的胆量和能力。与之同时,雅好文字,偏爱儒术的他,在亲信的劝说下,执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而这,更令丘家可以重返三公之位,不仅如此,将原本的传说巧妙揉合改造,不知不觉间,”丘学方是儒术正宗”的说法已成学界共识,而”丘圣人”三字,也渐渐成为其在民间的代称。 帝高阳的治世,甚至比其父更为短暂,只九年,”岐里姬家”的第三代帝皇,帝受德便登上帝位。才学不若乃父,欲望犹胜其祖,偏偏又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旺盛的生命力,在他的手中,大正王朝的第一个”灭世”终于开始。 二十年内,他讨四夷,起宫观,兴田猎,聚美人,耗尽天下物力,靡尽世间人心,更遍设”间岘”以窥怨者。为之所迫,帝京中人民竟至走顾不敢言语,唯有目注以告平安。 而当帝受德制订出”腹诽”一罪时,再没了安全感,也已忍耐到了极限的人民,便终于起义,史称”国人暴动”的变乱,只用半日,便使帝受德成为了大正王朝史上第一位”横死”的帝皇。纵然拥着第九级的强横力量,但在众叛亲离之后,他就只有面对死于万千名愤怒民众手中的事实。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帝受德身死之后,首先被想到的,自然便是平素威望最高的丘敖两家,但此时,两家却联告天下,以”家本辅佐,原无帝运,不敢造次”的理由,将民愿辞去,更将暗中访得的在野皇子姬心楚捧出,奉为正朔。 两家其时虽无兵权官信,但民间声望极高,一呼百应,其余世家中又没谁能独力将别家尽数压下,不得已之下,齐齐低头,方有了大正王朝第四帝,帝心楚。 帝心楚初登大宝时,国中已至崩坏边缘,民间往往一日数乱,丘敖两家复出大力,丘家理政于内,敖家平乱于外,四年间,天下复定,国运太平,百姓乐业,诸侯来贡,乃被后世誉为”心楚中兴”。 经此事后,两家不唯取回文武重权,更分别再得殊荣,被分封为”护国文成王”和”护国武德王”,而在”国人暴乱”期间的表态,更是奠定了他们”圣人下凡,佐皇治民”的名声,而”文圣人”与”武圣人”的名头,也就此在民间叫开。 后又百年,”岐里姬家”渐遇挑战,而当新兴世家”英峰陈家”以勃勃之势将百八诸侯吞并过半的时候,其时的文王丘回,武王敖贡,竟各携子弟,潜逃出京,以”君王无道,臣子求去,天佑英主,顺天而行”的借口,投到了陈家门下,更以”代天行道”之名,在孟津会上公然将陈家家主陈我存拜为帝姓,而这样一个行为,便让本已风雨飘摇的帝家再受重创,此后,亦只用了一年,”岐里姬家”的第九帝,帝明武,便在众多文武簇拥下,将天子玉玺交出,复姓为姬。 而在那时,将玉玺接过,转交于帝我存手中,便是丘回敖贡二人,而不知从何时起,民间更有传言,道是两人本是文武魁星下凡,亦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将这玉玺转交他人。而这,更在此后漫长的数千年间,成为两家得已长保王爵,久盛不衰的关键。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这说话:”将一家物予一家。”这便是”北台于家”入京称帝之后,其麾下大将陶恺对两家的讥讽之语,而”朕固知之,惜乎天下不知耳。”则是帝裕之的回答。 在那时,号称天下世家之首的丘敖两家,其实久已远离权力中心,也并未在这一次权力更替中及时的作出反应,但在民间,”文武二圣”的传说却已深入人心,而不信也好,轻视也好,欲为帝者,便不能无视民心,所以,到最后,就和帝裕之一样,每一朝第一代,也都会步着前人的脚印,将”护国文成王”和”护国武德王”的爵位继续下去,而由此,两家也便成为这四千年间仅有的两族可以长保富贵,永称王爵的世家。 而当今世上,合称”天地八极”的人中,也便有着两家的家主,”儒圣”丘阳明,”龙武”敖复奇,就都是”传说”中有着第九级力量的绝世强人。 原本来说,当今天下受封王爵的也有六七人之多,但在其中,却就只有这”二圣”有着这等惊人力量,而虽则都没见过两人相貌,但传闻中,”儒圣”丘道明,他便正是一个儒雅风流,白衣若雪的人。 听到两人称呼,他只淡然一笑,右手轻抬,道:”免礼,平身。” 两人心道:”果然是他!”。 第二章:巨门的力量 “啪,啪。” 巨门轻轻击着掌,三道人影应声出现,一字排开,列在他与武屈身后,前日劫夺云冲波的破军,禄存皆在其中,还有一人却是首次出现,火红也似一身装束,身高体壮,须发皆赤,看相极是威风。 “哦?” 很好笑的点着头,丘阳明悠然道:”天英右弼,天冲禄存,天柱破军。” “再加上天心武屈,和你天芮巨门,不错,的确是相当不错的阵容。” “可是,巨门,这却不象是你该作出的选择罢?” “你真得以为,凭你们五个,阻得了我?” 摇了摇头,巨门道:”没可能。” “力量级数上的分野,决非人数所可弥补,就如同,他们五个,怎努力也胜不了我或武屈。” “所以,若果先生你出''全力''的话,我们五人便该立刻让开,否则,便等若送死。” “''全力''?” 精神忽地一振,丘阳明笑道:”你,好象还知道些什么,是么?” “对。” 巨门慢慢道:”丘先生神功盖世,我太平道中除却上清真人一位之外,本来就再没第二个可以有资格向先生挑战,但,先生,离''玄武''约满之日,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却还该有七十七天才到吧?” 丘阳明大笑道:”好,好,真是有趣,你果然知道很多东西!” “告诉我,关于玄武之约,你还知道什么?” 巨门肃容道:”那事情,我并不知道,亦没兴趣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约定,会在今日将先生你的手脚缚住,令先生你最高也只能用到''第八级顶峰力量''对敌,而知道这一点,对我已是足够。” (第八级顶峰力量对敌?什么意思?是什么约定,竟让丘阳明不能运用他的第九级力量?) (这,太荒唐了罢?) 相同的疑问,同时在五虎将和天门四将的心中流过,但,当看到丘阳明的神色渐渐严肃,渐渐不复笑容时,一个”声音”,便在告诉他们说:没错,巨门他说的没错,丘阳明,的确是不能使用出他的”最强力量”… ~~~~~~~~~~~~~~~~~~~ “呼…”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张南巾微笑道:”很好,巨门他已将丘阳明阻住了。” 贪狼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真人,这''玄武之约'',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南巾淡淡道:”这事情说来太长,现下没空细讲,回头再教你知道。” “你只消记住,在那约定到期之前,天地八极当中的任何一位,都绝对不能将自己的最强力量用来对敌,若果有谁用出的话,当初逼迫我们立约的人,便会将他的力量发挥,来将我们制裁。” 贪狼微微一惊,心道:”什么?!” 要知天地八极实已代表了当今天下武学法术等等方面的最高成就,便不联手,他们任一个也都有足够力量去将整个天下影响,放眼世间,又有谁能将他们一起压制,能够”逼迫”他们低首立约和将他们”制裁”了? 自细想了一下,贪狼又皱眉道:”但,真人,便是自限在第八级顶峰力量上,凭巨门他们五个,也阻不住丘阳明罢?您不是说过,''完全境界''…” “对。”张南巾道:”纵然不能使出最强力量,丘阳明也还有着他的''完全境界'',而正如为师对你说过的,那东西,就让他仍可以轻松的击败巨门他们。” “但,到那时,他就会吃惊的发现,巨门他们所能发挥的力量,却还在他的想象之上呢…” 贪狼心道:”想象之上?什么意思,难道说…”忽地精神一振,喜道:”真人,您是说,巨门他已将''木十郎咒''练成了?!” 张南巾颔首笑道:”对。” “而现在,我们也不该再浪费巨门他们为我们赢得的时间,贪狼,开始罢。” “再努力一次,看一看,到底这小子是不是为师苦侯多年的''有缘人''…” ~~~~~~~~~~~~~~~~~~~ 约莫一杯茶工夫后。 云冲波仍是昏迷不醒的委顿地上,模样却狼狈了许多,衣服被扯下半片不说,头发也被剪去一绺,乱蓬蓬的,右手指甲被剪的歪歪扭扭,有几处还毛毛的,竟似是剪到一半后,被人硬扯下来的,除此以外,两手手心,眉间,和心口皆被刺出一点小小伤口,上面都还沁着方凝未干的血滴。 张南巾贪狼对面而立,张南巾面色甚为沮丧,贪狼虽有个面具在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可一直挺拔的腰身,却很明显的有些佝偻之态。 出尽法门,却不能令那光球产生任何变化,只是偶尔轻轻颤抖几下,却怎看也不象是在”解咒”,倒象是在”嘲笑”两人一般。 (怎办?) 看向张南巾,贪狼无声问着。 两人所知方法,十九已经用毕,而余下的方法,则都有一定风险,再加上两人对这”时光咒”基本上可说是没什么认知,如有不慎,便可能将云冲波一条性命断送。 太平道与大正王朝纠缠数千年,也不知见过多少征讨杀伐,与寻常戒杀教派大不相同,两人身为太平道高层,更不会是如此婆妈之人,可云冲波的身份却委实特殊,令两人只觉投鼠忌器,难以下手。 要知”不死者”三字,是说他们永能转生人道,却不说是他们当真可以不死不伤,特别是力量未曾觉醒的不死者,与凡人全然无异,在太平道的历史记载中,也不止一次的记录过在身故之后方被证明是”不死者”的事情,举凡与事者无不是痛悔终生,最严重者,甚至有没法承受那巨大失落,在长号七日之后自绝者。张南巾对此事极为重视,自然更不愿意轻蹈故辙。 一片静寂当中,贪狼忽地想起一事,道:”真人,丘阳明怎会刚好在这时出现,未免太巧了罢?” 张南巾冷笑道:”巧?他根本就是专为''太平天兵''而来,有什么巧的?” 贪狼面色微变,道:”什么?” 蹈海之事,可说是太平道此际第一机密,便以贪狼”天门九将之首”的身份,也是刚刚才知,丘阳明远在千里之外,又凭什么能清楚知道,更在这”刚刚好”的时机现身? (难道说,是太清真人或是玉清真人身侧出了问题?) “不会。” 微微的摇着头,张南巾道:”他必是算出了些什么。” “若论术数之学,当今天下,可与为师平视者,不过两人。一者,是龙虎山上的那人,另一,便是这丘阳明。” 复又冷笑道:”他的出现,更将为师心中一大疑团解开了呢!” 贪狼低声道:”真人所说的,可是''五虎将西征''之事?” 张南巾道:”对。” “当时为师批出''五虎西来乱中变''之辞之后,也曾揣想过何以应辞,为师曾动过云台山五虎将的念头,也曾想过会否是他们这五人,但为师却深信''留待有缘''四字,是以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后来他们五个果然西来,为师欣喜之余,也曾有所怀疑,觉得未免太巧,现下可来,必是他也批出了类似言词,才设法将五人集齐西来,以求应算。” 又皱眉道:”倒没想到,现下看来,竟还真被他算中了呢…。” 忽地精神一振,道:”既如此,一发不会错了!” “丘阳明所用术数,与我道门不同,本自儒家''天人感应''之理,现下异发而同归,更可佐证为师所测非误。” “莫再浪费时间了,贪狼,给为师护法!” 贪狼答应一声,退开两步,踏住罡斗不动,守正天门。张南巾右手抖出一张黄符,只一挥,已自燃起来。一时燃出,纸灰尽数被张南巾接在手中,合掌一撮,捻的细碎,方微微错掌,将之沥到云冲波脸上,那纸灰一触云冲波皮肤,旋就化做不见,融了进去,云冲波身子一颤,面色顿时白了许多。 在”生人离魂”的法术中,无魂的肉身一向是最为危险的一环,就如无人空屋般,最易被游魂邪鬼或是敌仇野兽侵伤,而有此”老君中黄符”镇住,至少四十八个时辰内,游魂不能侵,刀爪不能伤,免去了不少后顾之忧。 施符毕,张南巾面色愈发严肃,右掌立于胸前,左手捏出个”八威金关诀”,围着云冲波缓缓转动,步下所踩,却是司生职死的南北二斗之位。 (真人所用的,是最为强劲,也最为安全的”招魂法”,但,这却也是最为麻烦而耗时的一种招魂法,纵以真人之能,怕也得有一炷香时间才够,巨门他们支持的住么?) 心中虽忧,贪狼却全没有要出援巨门的意思,张南巾现下所用的法术极为精密玄奥,半点干扰也不能受,若有差池,法力反噬自不必说,云冲波更是九死一生,凶险万分,是以贪狼这”守护”之职是万万不能离人的。 ~~~~~~~~~~~~~~~~~~~ 若能看到山外战场上的局势,贪狼或会觉得,自己其实有些多虑了。 在被巨门说破关要之后,破军等人信心大振,交手之际勇气甚足,丘阳明却似是受到影响,出手不甚自在,虽仍有能够制压场中任何一人的强劲法力在身,却苦在天门五将合作极是无间,用”车轮法”战他,以巨门为轴,以武屈为刃,每人只发一击,唯求无过,攻势此消彼长,连绵若江,竟全不予他各个击破的机会。五虎将看在眼中,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巨门的脸色,却更是难看。 曲邹丘家世传绝学,名为”十三经”,分为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榖梁,论语,孟,孝,尔雅十三部,是法术,武功,杂学等的集合体,堪称当世最为完备的功法体系之一。每一部均是深不可测,当中又以”论语”为最,自创立”十三经”的首代家主以来,历代丘家家主虽也尽是惊才绝艳,天纵拔群之辈,却从没一个能将之完全练成,便是练至五成火侯的,也统共只得六七个而已。 纵五成火侯,威力也绝对不能小觑,有道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便正可道出这一门神功的威力和它在世人心中的地位。 而巨门和武屈,这两名在”天海之变”中幸存,更在此后埋首黑暗,透过无数次的战斗与谈判来将太平道默默重建的太平道菁英,都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丘阳明,早在十年之前,便已将论语练到至少四成火侯了… (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用”易”与”礼记”对敌,纯取守势,但,凭我们五个的力量,没可能将他这样长久压制的,反击,一定快要来了。) 尝与”曲邹丘家”的人相斗多次,巨门对十三经也算是颇为熟悉,对丘阳明的力量更是不作任何幻想,虽是暂时的占着上风,他的每一根神经,却还是绷得如正大落下风般紧张。 (必须小心,象这样的对手,只要给他一点机会,就别想再翻身了…) 僵持当中,战团越斗越紧,原本波及数丈方圆,渐渐缩小至只影响到一丈来宽的地方。 虽是守多攻少,丘阳明却能保有他那高贵而庄严的气派,纵使是这种恶斗当中,他的神态,举止,仍然象是随时都要去晋见君王一样。”割不正则不食,君子死冠不免”那正是身为天下儒者之首的他所应有的风度。 当巨门第三度露出破绽,试图吸引他出手反击时,丘阳明忽地笑了。 “你是否在想,我正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快攻或是突袭将你们中的一个或是两个击倒的时机?” “所以,你才不惜以自身为饵?以求确保将这一击吸引到你的身上?” “关心和保护自己的部下,为此可以以身犯险。” “同时,有信心硬接我一击不死。当然,我亦承认你确有那能力在。” “巨门,现在的你,已是一个和完颜千军或曹治等人同等级数的人物了呢,整个太平道中,相信也只有南巾一人能夸口说稳稳在你之上了。” “可是,何解,这样的你,不仅得不到''三清''之位,便连''天门九将之首''的位子,也要教一个连真面目也没露出来过的小辈去坐了?” 尖锐而无情的问话,令武屈等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愤怒,可,巨门的脸色,却反变得澄明和淡然。 “那种说话,是干扰不着我的,丘先生。” 听得他的回答,丘阳明笑的更温和。 “如方才一样,你再度的将我误解。” “先疑我会寻隙突击,后疑我分化挑拨。” “唔…对于法家或兵家来说,那大约真是相当不错的战略,可,巨门,我们儒家,却一向是以诚待人,一向是讲究''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呢。” “巨门,我知道你虽为道身,却博览百家,我儒门中的''孟子''一书,相信你该读过罢?” 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巨门闷声道:”读过,怎样?” 丘阳明笑道:”那,你或许还记得。有一句话,叫做…”他方说到一半,巨门武屈忽地同时面色大变,叱道:”小心!” 两人情急而吼,声音极钜,可,他们却压不住丘阳明含笑说出的后半句话。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如震雷般轰响着,强劲的急风以丘阳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飚出去,天门五将虽已有防,却仍然没法做到什么,如几张碎纸般被卷着倒飞而出,直至数十步外才纷纷落下,却只巨门和武屈两个还站得住,破军等人都踣倒于地,样子好生痛苦。倒是五虎将,虽然离战团不过十来步远,却连一丝风意也没感到。 (如此精准的控制力量,以第八级上段力量的一击将我们五人全数攻击伤退,妈的,明明知道,可是,却还是拿他的”完全境界”没有办法…) “对。” 对正挣扎着站起的破军等人看也不看一眼,丘阳明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巨门的身上,神色甚为专注,道:”明明知道,可你就是没有办法。” “在强与弱的世界里,规则就是如此真实,如此的让人无奈。” “而现在,巨门,我还要问你,孟子中的另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当我现在告诉你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时候,巨门,你还想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了?” 说着话,丘阳明已开始向前走动,而他的口气虽大,可是,当有”实力”做为后盾时,那东西,它便不叫”狂妄”,而叫做”自信”了… ~~~~~~~~~~~~~~~~~~~ (妈的…) 深深的呼着气,巨门将身子挺直,挡在了丘明明的路上。 “我,不会让你过去。” 丘阳明看看他,淡淡道:”今天,我不想杀人。” 巨门沉声道:”而,我也不想死。” “吾闻君子不击半渡,不禽二毛,先生既为儒圣,自当有古人之风。” 丘阳明站住脚步,复又将巨门细细打量了一番,忽地失笑道:”你想诈我?” 巨门正色道:”不敢。” 丘阳明轻叹一声,道:”也罢。” “看在你当年曾接我五招不死的份上,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 “但,你最好想清楚,若果你确实只是在诈我,若果待会你翻出的''底牌''不能令我满意,巨门,你和你的兄弟,将永远也没法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了…” 巨门恍若不闻,一躬到地,沉声道:”谢先生。”,方直起身来,低低呼喝了几声,武屈等人依言行走,不一时已将各自方位站定。 以巨门为中,禄存在东,破军据西,右弼占南,武屈守北,巨门面对丘阳明,余下四人却都是面向巨门而立,五人分守五行方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四象图,挡在丘阳明前面。 丘阳明神色不动,微笑道:”好了么?” 巨门道:”请先生再捺片刻。”见丘阳明含笑应了,便道:”各位,来罢。” 四人答应一声,各各合掌诵咒,身上随即涌出青黑赤白诸色光华,将各人身形渐渐盖没。中央的巨门亦一般的合掌诵咒,身上涌出的却是黄浑光华,也远不如周围四人厚密。 丘阳明抚髯沉吟道:”禄存修木,你令他求东方青木;破军属金,你令他求西方白金;右弼练火,你令他求南方赤火;虽缺了控水的贪狼,却由精修金功的武屈自金生水,将北方黑水补全。”“再加上你自己,苦修土系法术三十八年的强者巨门。” “如此丰沛而完整的五行元气阵,真得是相当少见,很了不起。除你们太平道外,大约也只有龙虎山排得出这等阵容。” “告诉我,巨门,用这种最顶尖的''招神阵'',你想请出的,到底是那家神灵了?” 这时,武屈等四人的身形已渐渐淡化,融入光华当中,不复能辨了。巨门身上所散的黄色光华也越来越浓,将他身形遮没大半,只面目还依稀可辨。听到丘阳明的问话,他只是微微一笑。 “丘先生,这一次,错得却是你了呢。” 说着话,风已流动,青,赤,白,黑,四种颜色的光华翻滚涌动着,投向巨门的身上,但光华去后,原地上却不见了武屈等人的身形,竟似是已与光华一体了。 眉头蓦地皱紧,丘阳明锐声道:”是''合身法''?!” “是''木十郎咒'',还是''五通神诀''?!” 作为回答,是低沉而连续的念咒声。 “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锤玉斧烁天宫,霹雳破石泉源涌,于伯撼动昆仑峰…” 咒声喃喃,丘阳明在一瞬的失态之后,也恢复他的淡然与悠然。 (果然是木十郎咒,好家伙…) “…董利持剑斩螭商,双搏飞行游太空,太一捷疾先御凶,朱发巨翅双日彤,雷光迸空烈火红!” 最后的”红”字,被用一种近乎怒吼的语调说出,说出的同时,巨门那高大的身躯冲破已浓至目不能透的黄气,向上疾飞,直到离地三四丈高的地方,方才停住,悬在那里。而他的脚下,是紧密结合在一处,却又泾渭分明的五色气团,犹还在不住的翻翻滚滚着,似是一锅将开的沸水般。 “来…” 随着巨门的呼喝,五色气团颤动了几下,分住五股,向上拔起,黄色气团升的最快,转眼已将巨门的身子包裹至胸,只露出一颗头颅。青白两色起得低些,只升得离地丈来高时便停住不动,红色气团升到巨门背后,也停住不动,只黑色气团最怪,竟是一分为二,自巨门左右两边徐徐上升,直到与他等高时方停。 慢慢的,如一幅大泼墨的创作过程般,,一切,都在波动与蠕变中渐渐清晰起来:气团们慢慢变形,固化,现出了坚强的棱角与寒锐的转折,现出了强劲的轮廓与舒张的线条,巨大的”人形”,出现在了空中。 黄化为身,赤展双翼,青左足,白右足,漆黑的双臂紧紧握住雷锤电椎。正悬浮在空中,冷冷盯视住丘阳明的巨人,高达两丈有余,比丘阳明足足高出数倍,那庞大身体上散出的巨大迫力,更是首度将丘阳明的气势完全压没。 “哼…” 冷冷的,丘阳明仍是双手负在背后,身子却缓缓浮起,直到能与那巨人对面而视时,他才停住。 “我该称你''巨门''呢,还是要叫你做''上神木十郎''?” 瞪视回来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 “如前所述,这并非''请神法'',所以,先生你便称呼在下''巨门''这名字就好。” “哦…” 微微的点着头,丘阳明目光流动,上下扫视着这庞然大物。 “了不起,简直是神乎其神的构思,完全突破了现有的法术套路,必须承认,始终也处于被打压的弱势位置,的确逼着你们太平道取得了很多成就,开拓了很多领域,很多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根本不会去尝试和涉足的领域…” “那是因为,先生你从未试过在暗夜中死死撑持苦侯黎明,和在同伴的尸体下咬牙忍耐的那种滋味。” “但,言归正传,丘先生,您也无须太过溢美,因为,错非今日所对的是君子如你,这一招,便根本没有完成的时间。” “对,你说得很对。” 点着头,笑着,丘阳明的目光却越来越锐利的盯着巨门,慢慢道:”可,考虑到在这一招完成之后,贵方便等若多了一名第九级初阶的战力,那,任何缺陷,应该也都可以容忍了吧?” ~~~~~~~~~~~~~~~~~~~ “呼…” 长长的喘着气,张南巾终于放松了一点。 (胎光与尸狗已经成功导出,余下的两魂七魄有老君符镇住,不会有什么问题,下面,可以试一下了。) 将三魂七魄自体内导出并不是怎样了不起的法术,对魂系法术有七级左右修为的术士都能办到,但,要将之完美分离,将其中的部份导出同时又不令其余魂魄受到任何冲击和扰动,却绝对需要最为精深的魂系法术的修为才够,纵是强如张南巾者,也耗费了足足一杯茶的时光才得以完成。 (然后…) 明明一切也是按计划进行,可,当到了将要把最后一步付诸实施时,张南巾还是有一丝犹豫。 (按着上次的经验,有我法力护持,一魂一魄至少可以撑过五弹指时间不灭,而在我全力推动下,最多三个弹指,便能让他的魂魄接触到蹈海,可是,他连一点法力基础也没有,又是半昏迷的状态,魂魄极是虚弱,能有我般耐力么?) 贪狼躬身道:”真人。” 虽犹豫,可事情至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外面也并非一切太平,巨门等人拼死挡住丘阳明才挣下来的时间,于情于理,都不能像这样被在”犹豫”中白白浪费掉。 张南巾轻叹一声,道:”为师明白。”右手挥出,五指一阵极为灵活的颤动,快速的捏出了数十个怪异手诀,随着他的捏诀,先前已在云冲波身上缓缓飘浮的两道淡蓝色半透明的影子也飘动起来,被慢慢导向光球的方向。 (很好,很好,就快要进入了…) 半点心神也不敢分,张南巾全神贯注着引导着魂魄的飘动。已有了多次经验的他并不急于将魂魄导入,而是缓缓在光球外部转动,希望能够捕捉住时光咒较弱的一瞬再行进入。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在他终于满意,开始让云冲波的魂魄接近到光球时,意外,却骤然发生! 强劲无比的吸力忽地自光球的内部涌现,在张南巾得以有所反应之前,云冲波的魂魄已被光球骤然吸入,一下就被白光绞灭,看不见了。 (糟…) 闪电般旋身,张南巾却还是慢了一步,本来是全无竟识静静躺在地上的云冲波,竟如尸变般开始震颤,而每一震颤,便会有几点淡蓝色半透明的影子自云冲波的体内激冲而出,投向光球。 爽灵,幽精,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继方才的胎光与尸狗之后,云冲波体内余下的两魂六魄,竟是尽数破体而出,没进了光球当中,速度之快,便连张南巾也未及出手阻止。 三魂去,七魄尽,云冲波的身体也停止了震颤,”碰”的一声,象死鱼般摔回地上,一动也不动, 说来虽慢,当时却是极快,当云冲波摔回地上,再不动弹时,贪狼的一声惊呼,才刚刚从嗓子眼里激冲出来。 “真人!” 惊呼扑近的贪狼,还未近前已被张南巾轻轻按住,将他阻在云冲波身前,未让他碰到云冲波的身子。 片刻的失惊之后,张南巾已恢复了他的冷静,盯视光球,他的嘴角反有了一点笑容。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许,这小子,真得是”有缘人”哪…) ~~~~~~~~~~~~~~~~~~~ “轰!” 赤红色的火柱自巨门口中汹汹喷现,丘阳明虽是双手交叉将之挡住,却抵不住那巨大无伦的冲击力,直被那火龙推动,退出数丈,方才回过气来,右手急旋,将火龙卸下导向地面,顿时将土石尽皆烧熔,现出一个焦黑色的大坑来。还未来得及喘息,便听得破风声响,只见得千百枚锐利冰锥急旋着自上方如雨洒下,与之同时,数十根粗逾一抱的巨型藤根破土而出,缠向丘阳明身上。 (好家伙,的确是第九级的力量强度,而且,已过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还没有任何衰弱的迹象,了不起,真了不起…) 方一分心,速度便慢,丘阳明虽将冰锥荡开,却一个纵身未及,早被藤根追上,捆了个结结实实,结出若巨岩般大小个”木球”来。 捆住丘阳明的同时,那木藤更自行变化,滋生出无数尖锐锋刃,急旋着,去将丘阳明的肉身切割,虽破不得他护身气劲,一震即粉,却是旋灭旋生,源源不断的自藤身上涌出,刺向丘阳明。 虽然被困,丘阳明却一点紧张的意思也没有,事实上,这本就是他为了更为”清楚”和”细致”的观察对手的”细节”而故意为之。 (哦,这种感觉,便清楚多了…) (虽然的确是以第九级力量推动,可,所有的技巧与变化却仍是依照第八级上的理论在控制和推动着,若在这种精细处,便不能将第九级力量的威力完全发挥,反而在相互冲击中白白浪费了不少威力。果然,与我们推动第九级力量的”方法”不同,巨门他还真正未能理解到”第九级力量”的奥秘,只是依靠五人合力,强行催谷而已,乃是无源之水,撑持不了多久的。) 一旦辨清,丘阳明便知道,若果自己能够使用自己的最强力量,便可在十五招之内要这”赝品”完全崩溃,而纵使只用第八级顶峰力量与之周旋,百合之内,他也能够将之败下,可,基于一些另外的考虑,他便需要一个”速胜”。 (打成这样子,南巾还不肯出来,里面的事情必定极是紧要,也必定已有了一些头绪。) (若是游战太久,被南巾在里面成功取得”太平天兵”,那便麻烦了!) 心念一动,丘阳明忽地一声长啸,清亮入云,便见得千万青光自木球中激射出来,隐隐幻出一头遍体鳞甲的三角异兽,疯狂撕咬,只一转眼,已将那木球撕作粉碎! (这是,井木犴?!) 一切委实来得太快,在巨门得以有所反应之前,丘阳明已破困而出,浮身空中,冷冷的盯住了他。 不知何时,丘阳明的右手已提上了一把修长古剑,剑身青蓝,光彩幻动,剑柄上还结了两根长长红绦,方才那头异兽却已不见了。 “巨门,我必须说,你此刻的表现,已能将我丘阳明的尊重赢得。” “我本以为,今天,在见着南巾之前,是用不着这口''镇剑尚方''出鞘的…” (果然是御天神兵,该死的…) 喃喃的在心底骂着,巨门将全身的力量提至最高。 连御天神兵也都用出,便等若说,在丘阳明的眼中,巨门已是一个必得平等对待的敌人,而虽然这也可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对绝大数人来说,与其被这种强人”尊重”,便还宁可被他们”忽视”要好一些… ~~~~~~~~~~~~~~~~~~~ (唔,果然还是不行。) (不过,这里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便出去会会他罢!) “贪狼,你在这里守住他的肉身,为师出去会一下丘阳明,等一下教破军来助你。” 贪狼躬身道:”是。”待抬起头来时,张南巾早不见了。 ~~~~~~~~~~~~~~~~~~~ “怎样?” “哼…” 与方才的样子相比,丘阳明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冷冷的浮于空中,但,那巨大无朋的”巨门”,却已崩散,不复存在。地面上,巨门与武屈相互扶持,咬牙站立,武屈面色一片惨白,巨门略好些,左臂上却是一片鲜血淋漓,伤几见骨,两人身后再数步,破军等人半蹲半立着,虽未退走,神情却都极是委顿。 (可恨,若不是这什么御天神兵,绝不会这么简单被他胜掉…) 刚才丘阳明神兵出手,局势立变,剑光飞舞如虹,趋退若电,以高出巨门一个级数的速度将战局轻松主导,巨门根本就没法将他的攻势避过,只能连续以金土等系法术将躯体强化,硬接丘阳明剑劲的同时力求能够有所收获,但丘阳明也是当今术中大家,巨门无论施展何等法术,尽皆在其掌握之中,总能及时在剑招中附加上相应法术,将巨门的努力化解,硬接十数剑后,巨门便终于再没法撑持下去,不得已,将”木十郎咒”的效果散去,五人分身落地,至于巨门左臂上的剑伤,却是咒散时丘阳明剑劲不衰,将武屈身形锁住,却被巨门舍出一臂硬挡下来所至。 微微一笑,似是懒得再与五人周旋,丘阳明缓缓落回地上,慢声道:”任何时候也会去将自己的属下维护,巨门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领袖,可,同时,你也不是一个聪明的领袖。” “够聪明,便不会教手下随自己白白送死。” “作我可以作的最大让步,我再说一遍,今天,我不想杀人。” “而巨门,告诉我,现在,你的答案,是否还和刚才一样了?” 咬着牙,巨门在想什么,没人知道,而在他有所反应之前,一只修长的手掌已轻轻覆在了他的背上。 “他的答案,是他会立刻退开并为自己疗伤。” “用一种光荣的态度退开,这光荣,他有足够资格去享受。” “而现在,阳明,我亦想听听你的答案。” “突然间出现在我太平道的地头,还将我太平道的核心人物这样的伤害,你,到底是想要什么,想作什么来的?” 语声淡漠,却充满威严的感觉,而与这说话声同时,武屈破军等四人更一齐躬身道:”真人。”巨门也要转身时,却被张南巾止住。 “唔…” 没有表情的点着头,丘阳明将右手伸直,只见那”镇剑尚方”微微抖了几下,化作一溜青光自他手上渗入体内,消失不见了。 “南巾,你终于出来了。” “你知道么?看到你仍是空手出来,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没有回答,但,如叙旧一样的两句说话,却令张南巾的面色微微动容。 “果然,你是已经知道的了。” “而现在,一切也接近最后摊牌的时候,你可肯将你的批算说出,与我印证一下了?” 在丘阳明开口之前,张南巾忽又道:”且慢。”向破军道:”破军,你去,见着贪狼后,一切听他号令。”破军答应一声去了,张南巾方又向丘阳明拱手道:”请。” 丘阳明淡淡道:”其实,我也没批出多少东西来,只六个字而已。” “五虎聚,太平现。” “而南巾,你的批文,可肯让我听听?” “你说什么?!” 愤怒的语声,将两人的说话截断,说话人的脸色因激愤而涨得通红,正是自方才起几乎都已经被遗忘掉的扈由基! “之所以费这么大力气将我们兄弟弄来这里,就是,就是因为你想要因应一下你的什么鬼批文?!” 自进入金州以后,五虎将都已察觉得到一些异样与不对,特别是曹家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忽然自金州撤出,更是他们多次讨论的话题,虽然没法清楚的捕捉出真相,可”必有古怪”却已成为五人的共识,只是,任他们如何推想,却也猜不出来,令他们的平静生活被完全破坏,令极被他们珍视的云冲波生死不明的,竟是如此荒诞的一个理由! 激愤莫名,可,却完全没办法将丘阳明打动,甚至,他连答应一句或是回一回头都没有做。为扈由基作出回答的人,在他的背后,一个离主战场很远,远到连丘阳明与张南巾也没有察觉的地方。 “若不然,你以为你班小丑凭什么能活到现在,能在这种高手如云的地方活到现在?” “难道说,你几个老家伙还真以为这儿还是你们二十年前的威风旧地么?” 说出如此轻蔑而无礼说话的人,身形瘦高,面色阴鹜,正是现下金州中黑水完颜家的最高统领:完颜改之。手中倒提了一个长长的白布包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站在他身侧的人,面如冠玉,青袍儒巾,正是完颜家的军师:鬼谷伏龙。两人身后还有五六个人,有的顶盔曳甲,有的披发左袒,举手投足间杀气滚滚,敌意十足,显然是来者不善。 几人面前,展开着一张五尺见方的蓝色光幕,光幕当中,正将荒山上所发生的一切忠实的传达至他们面前看到。 淡淡一笑,鬼谷伏龙道:”二家主,稍安勿燥啊。” “文成王已答应了我们,太平道事了之后,五虎将便可交由我们随意处置。”“至多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是咱们的俎上鱼肉,便长出两只翅膀来,也休想生离金州了…” 听到鬼谷伏龙的说话时,不唯是完颜改之,便连他身后那些人,也无不露出了一种可怕的笑容,一种如野兽般狰狞的笑容。 “很好。” 满意的点着头,完颜改之摆摆手,将身后诸人挥退。笑道:”伏龙你果然了不起,竟可以利用到天地八极去为我们打头阵,怪不得,你对此次对付太平道的计划能有绝对信心。” 复又大笑道:”但,你的谋划委实太过罗嗦,那日俺也没着意听,现下既是有空,便再说清楚些如何?” 鬼谷伏龙神色微动,拱手道:”多谢家主信重。”此刻后面诸人已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他便也不再隐瞒,以”家主”之号直称。 要知古来为主君者,纵然信重谋主,言听计从,但总须自掌大略,如完颜改之这般连计略细节也不问清便放手任其施为的,可说是千里无一,信重之心,委实惊人。 完颜改之懒懒笑道:”莫客气了,说罢。” 忽又道:”慢着。” “你的计谋,一说便是长篇大论,好生的教人气闷,还是我问你说罢。” “你说以张南巾之智,应该已对门下叛者有所警惕,心目中也该有所怀疑,却仍是逃不过你布置下的致命一击,那是为何?” “还有,丘阳明出了名的狡若老狐,你也说他是怀着''渔翁得利''之心来金,又怎会在咱们没有动作的前提下就冒出去打太平道的头阵?” 鬼谷伏龙微微一笑,道:”这两个问题,若说起来,其实却只是一个答案。” “咱们身处三里之外,却能将那边山上的一切尽数监控,那个理由,是什么?” 完颜改之翻翻白眼,道:”伏龙,你知不知道,你若能改了这爱弄虚玄的毛病,必会可爱的多。” 方道:”你不也说了么,你预先在那边伏了''隐符'',在其中封了''光镜''咒法,所以能在张南巾丘阳明所察范围之外将局势了解。” 鬼谷伏龙一笑叹道:”家主还是未仔细听呢。” “那道''隐符'',是作在人身上的,而这,便是我一切谋划的基础。” “带符的,是''那个人''。” 完颜改之悚然一惊,皱眉道:”是他?” “你不是说,还未敢下手试探他么?” 鬼谷伏龙一笑道:”确是未敢。” “所以,他自己也还不知道他的身上被人下了符,因为,那道符咒,是由他最信任的人下在他身上的。” 完颜改之挠挠头,道:”可,那为什么就能保证张南巾没有警惕之心,我还是想不明白。” 鬼谷伏龙道:”那是因为,这道符咒下得极为巧妙,下符人又深知太平道法术精要。不要说受符人自己察觉不到,便是张南巾,在心有旁骛的情况下,也必难察知。” “可,这却一定瞒不过丘阳明,一个怀着敌意而来,对一切都会全力侦测的人。” “他会发现那符咒,他会以为那人是我们的内应,他会以为,自己的判断,又对了。” 完颜改之皱眉道:”到底谁是咱们的内应,你不是都教他知道了么?” 鬼谷伏龙笑道:”是,一应资料我都与他了。” “可他却不会信。” “聪明如他者,除却自己的判断外,是不会轻信什么的。” “拿到资料后的第一件事,他必是在研究与揣摸,猜想当中那一个是我们刻意塞进来的''障眼'',而被我们藏下未说的那个''关键''又是谁。” “我相信,在前往太平道之前,他心中必已有了人选,所以,我亦有特别安排,要他们一定将这道隐符作在那人身上。” “家主,之前我曾对你说过,与其屠灭太平道,不如吞并太平道,与其将大量精英的生命消耗在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如设法将张南巾除去,并与余下的人达成谅解和共识,真正的协力合作。” “那样,我们也会较易自太平道内部得到我们所需的助力。” 完颜改之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然后呢?” 鬼谷伏龙道:”而与我们的立场不同,丘阳明他或会同意并帮助我们去屠灭太平道,却绝对不会想要太平道被我们吞并和控制。” “他想要的,在自己,是某个我还没法弄清楚的目的,在大局,是一个因领袖遇袭和内部叛乱而快速弱化并陷入混乱的太平道。” “和一个被太平道中的死忠分子视为死敌,被朝夕纠缠,干扰至无暇分心与中原大势,还很可能在太平道的复仇暗杀中失去部分重将甚至是更高层人物的完颜家。” “最理想的情况,是张南巾伤而不死,暂时的失去对太平道全局的控制能力,而这,既能保证怀疑,野心和肃反这三种力量将太平道弱化,又能保证将来在他伤愈之后,会有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复仇者出现在完颜家门前。” “一个张南巾的攻击,便足够将我们能够从此次行为中得到的一切好处抵消了。” 完颜改之啐了一口,冷笑道:”他娘的,想得倒美!” 鬼谷伏龙道:”但,这却是丘阳明的如意算盘。” “所以,在找出他所认为的那个''关键人物''之后,他会设法在交手中尽量将之重创甚至杀伤,而对于我们告知给他的那个''叛者'',他却会手下留情,这样的话,纵使张南巾当真倒下,我们亦会因失去了最强的合作者而没法迅速控制太平道。” “到那时,在他心中是''作法自毙''的我们,还根本没法提出任何抱怨,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完颜改之狂笑道:”等他知道咱们根本未有骗他时,他的脸色一定好看的很。” 鬼谷伏龙也忍不住微笑道:”天地八极当中,向以''儒圣''丘阳明和''孝水人王''王思千并称两大智者,而丘阳明最为擅长的,便是以''阳谋''对敌,即他所好自诩的''以诚待人'',而今日伏龙能以彼所长反施,委实可以称快。” 完颜改之笑了几声,道:”那,张南巾呢,你为何又说他也绝对逃不过你所布绝杀?” 鬼谷伏龙笑道:”那,却要多谢丘阳明了。” “依我所看,丘阳明此来,多半是侦知太平道有什么重大行为,特地来此破坏,而咱们虽猜不出丘阳明到底是知道些什么,可张南巾却一定知道。” “我尝听人说过,在天地八极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关系,虽为敌,也是友,因为,他们都已经攀登到了当今世上最为顶尖的地方。” “据说,有很多非常重要的秘密,被保留在他们当中,便连他们的亲近子弟,也是没有资格知道的。” “丘阳明的想法,张南巾不会猜不到,所以,他虽然会全力阻止丘阳明去破坏他的计划,却不会认为丘阳明真要和我们合作去屠灭太平道,去除他。” “丘阳明的出现,对其余太平弟子或是压力,可对张南巾来说,却是一种放松。” “如我前面所说,以丘阳明的立场,绝对不会乐见太平道的被吞并和张南巾的倒下。而在张南巾心目中,以丘阳明的智谋来说,也不会是一个可以被利用来''为人前驱''的前锋。” “所以,在看到丘阳明之后,他反会放松,他会推导出丘阳明所想到的一切,并会将他的''怀疑''锁定,与之同时,他也会将先前自己所作的''判断''怀疑,放松对那''真正内应''的警惕。” “随后,他会与丘阳明动手,会很认真的动手,因为,能让堂堂儒圣千里而来的,一定不会是小事。” “他们会很认真的动手,还因为,在他们这些神一样的人眼中,根本就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的力量与智慧,就如同家主你刚才将五虎将他们斥为小丑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们亦只是一些不自量力的小丑。” 完颜改之嘿嘿笑道:”小丑?力量上或许暂还是这样,可伏龙,我却相信,论到智慧,当今天下便没人有资格这样叫你了。” 微笑着,躬身表示了谢意,在鬼谷伏龙那控制的极好的面容上,任谁也看不出他心底的波澜。 (使用一个计谋,我便能令天地八极当中的一人为我所用,另一人辞世而去,而师兄,若是你呢?) (早已经介身入天地八极那世界的你,若是置身与此,会怎样用计,怎样布置了?) ~~~~~~~~~~~~~~~~~~~ 荒山上,密洞外,局势,仍在僵持。 丘阳明白衣飘飘,望之若神明降世;张南巾鹤发童颜,观之如上洞仙人,两人对立良久,虽然都未出手,但,场中局势却似是比方才丘阳明与天门五将连番恶斗时更为凶险。 天地八极之名成之已逾十年,而这十年来,从没有人听说过他们之间有所争斗,而虽然高人相斗,未必为外人所知,可,对丘阳明和张南巾来说,却都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十年来,天地八极间虽也相互有所邀战试招之举,但,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却还从未有过。 目光闪动,丘阳明终于没法再等下去。 不远万里的来此荒域,便是为了破坏太平道将”不死者”唤醒的努力,而如有可能,丘阳明更还想将那传说中的”太平天兵”得到手中,细细研究,而现在,自气定神闲的张南巾神情上看来,里面的一切显然已另有得力人手料理,便是与自己在此作千日之战,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费尽心机,一番策划,若果到了最后竟就这样被人生生拖住,反教太平道将”不死者”唤醒,却岂不是自讨没趣? “阳明,已等不下去了么?” 淡淡的开口,在丘阳明准备出手前的一瞬向他发问,那便不只是一个”询问”,更是一个”警告”。 “唔…至少,现在,时间这东西它是站在你那边的。” 不动声色的寒喧着,丘阳明却想不到,信口的说话,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时间…它站在我这边么?” 与时光咒纠缠多年,更被其夺去一魂一魄,其痛不止切肤,简直透骨,饶是张南巾修若天人,却也情不自禁,身子微微一战。而早已绷到紧紧的气氛,更已没法再承受这种刺激! “崩、薨、无禄、卒、徂、落、殪,死也!” 随着丘阳明的喝读,只见他双手翻动,带出紫光重重,当中幻出”崩、薨、无禄…”等等血色大字,飞舞着,盘旋着,攻向张南巾,将要及体时,却又忽地一齐崩裂,揉合重组为斗来大一个”死”字,重重印向张南巾,正是十三经当中的! 虽有一瞬分神,可,当丘阳明出手时,张南巾的注意力便已回复,完全集中。 “尔雅?” “阳明,十三经确乃治世正法,可,道德经却是天地之根!”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声断喝,张南巾的身前立刻现出一团温润白光,缓缓回转,丘明阳所催动的那个斗大死字,方一接近,已被”滋”得一声,吸得点滴不存,白光也旋就不见了。 紧跟着,没有任何预兆的,那团白光忽又出现在丘阳明身后,先前那血色死字自中激射而出,直噬向丘阳明背后,却连身也未能近到,早被他护体的”浩然之气”震的粉灭。 ~~~~~~~~~~~~~~~~~~~ 紧张的战局当中,五虎将几乎被双方完全忽略,而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也逃过了任何一人的注意。 当丘阳明将镇剑尚方挥出时,当那三角青色异兽将木球轻易撕碎时,一直站立在五人最后面的马伏波身子忽地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推了一下,虽然旋就稳住了,脸色却已变得十分难看,连连呼吸数口,方才平息下来。 (该死,那什么镇剑的元灵竟是同属木宿的”井木犴”,对”它”的刺激远远大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刻,险些就将”它”弄醒了,好险…) 默默思考着这些连云东宪等人也不知道的心思,马伏波更还隐隐听到着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在他心底悄悄冷笑着的声音: (没有的,你再努力也是没用的,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你刚才不是才”动摇”过一次么?迟早,你会没得选择的需要”力量”,到那时,我就一定能够回来…) 长长吸了一口气,马伏波硬生生阻断掉了自己的”内视”,将一切”怀疑”与”动摇”压下的同时,他的面容,亦又变得坚定。 (休想,纵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回来!) ~~~~~~~~~~~~~~~~~~~ 石室中,枯坐在云冲波对面的贪狼,听到破军的脚步声进来,并不回头,只挥了挥手,道:”守住生门,不可妄动。” 又道:”真人战况如何?” 破军道:”我进来时尚未动手。” 顿了一下,又道:”完颜家也没动静了。” 贪狼点点头,便再不开口了。 ~~~~~~~~~~~~~~~~~~~ 荒山上,战团渐急,丘阳明复又将”镇剑尚方”运出,青光四冲,将张南巾身形压制,但张南巾的修为,却远非巨门等人可比,虽在这”御天神兵”前占不着上风,却仍是守得稳健非常,绝没有方才巨门等人一见神兵,颓势立现的情况。 再数合,丘阳明渐渐不耐烦起来,低喝一声,掌中尚方连挥十数下,只见剑光激射,却不消散,尽数凝在空中,转眼又被尚方吸回,聚成一道粗大剑气,攻向张南巾。 他这着来势虽然平淡,内里威力却大,张南巾自然认货,并不敢怠慢,双手交叉,叱道:”疾!”面前早现出个尺来方圆的”太极双鱼图”,将剑气抵住,正是道家守御法术中效力最强的”阴阳化劫”。只转得数转,已将剑气磨灭过半。 丘阳明哼了一声,将剑气收起,道:”南巾,你这半天便是纯取守势,半点不攻,也太无趣罢?” 张南巾亦将那”阴阳化劫”收了,笑道:”若果阳明你真有兴如此,三月之后,我到曲邹丘府上去回访如何?但今日…”说到这里,忽地张口结舌,一句话说得一半,就凝在了那里! 一只手臂,竟突然自张南巾的胸前激突而出,手中抓了半块犹还是微微挑动的血肉,赫然竟已将张南巾的心脏生生抓裂! “很遗憾,真人,但是,你怕是没机会再去曲邹了。” ~~~~~~~~~~~~~~~~~~~ 石室中,将云冲波交由破军看视,贪狼自背着手,浮在空中,细细察看那光球,却终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忽地听得破军急声道:”贪狼,你看,那小子好象不大对劲…”不由得悚然一惊,急伏至云冲波身侧时,却见云冲波仍是不省人事的睡在地上,那有什么异常?方一呆间,忽地觉得背上一阵剧痛! (糟!) 反应极快,贪狼连头也不回,立时背部发力,将暗算者震退一下的同时,急速前扑,却没料,身形方展,却又是”咚”的一声,重重撞在也不知什么东西上,只觉一阵头昏眼花,还未定下神来,只觉背上又是一痛! (这是破军的”幻金障”!没有错,的确是他在暗算我!) (他竟然反了?!) 骇极当中,贪狼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我死无妨,''不死者''却不能有失!) “呔!” 正当破军自以为得手,正在欢喜时,贪狼忽地怒叱一声,双手合掌,泛出森蓝剑光,竟是冲着自己小腹直插而入,剑气立时将他身体贯穿,从背上激射出来,直刺破军胸膛! 身在贪狼后方,又先后两记暗算得手,将他的力量重创,破军本已自信可将贪狼任何形式的反击接下,却未想,贪狼竟是豁出性命,以”与敌携亡”的斗志透过自己身子发动反击!大惊之下,已是没法闪让,总算他尚有急智,两手疾推,将手上铁爪震出,把贪狼轰得远远飞出,撞到对面石壁上,才将贪狼这一剑的威力分解,却终是未能完全卸尽,只听”哗”的一声,左胸上已裂开大条口子,延伸至腹,大蓬血花早洒了出来。 ~~~~~~~~~~~~~~~~~~~ 张南巾遭受暗算的同时,一团黑光也忽地在他背后的天门诸将当中炸裂开来,冲天而起。数里外,轻笑着,鬼谷伏龙向完颜改之及身后诸人道:”请。” 第三章:往事越千年,问谁执鞭? “哗,哗…” 单调又富韵律的响声,和带一点咸味的风,将云冲波慢慢唤醒。 (这,这是那里啊?) 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似是刚刚负重狂奔过几十里路般的酸疼不堪,云冲波深深的吸着气,努力的活动着身体。 (我,怎么会在这儿?) 模糊的记忆,慢慢的回到疲惫的大脑中,回忆着的同时,云冲波觉得已有了些力气,支着肘,半坐了起来。 (唔,当时,我跌进到那团光里面去,一把抓住了那把鬼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知现下的境地必是和那把什么”太平天刀”有关,却也没法从中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安慰,苦笑着,云冲波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嗯,没想到,这地方,倒是意料之外的漂亮呢…) 云冲波的身下,是细密如粉的晶润白沙,向四边八方远远的伸延出去,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的亮着。 (漂亮…那响声是什么来的?) 云冲波的所躺的地方甚是低凹,是周围一片地方中的”盆底”,周遭环了一圈银白色的沙丘,令他一时间没法再观察到多些的东西。 活动了一下,跳了几步,云冲波发现,脚下白沙竟是出奇的致密坚实,重重几跳,也没法留下脚印。 (嗯,瞧这样子,可已经夯了很久呢,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会好象是从来都没有人烟的样子?) 一念转动,云冲波旋就苦笑着打了打自己的脑袋。至今未止,自己仍未搞清到底被那把”太平天刀”送到了什么地方,换言之,便连自己此刻还在不在人世都大可商榷,有没有人烟,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个,爹爹说过,人死之后,都有无常接引,要见阎罗王,喝孟婆汤,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是漂亮的紧,大概不是地府,可…我也没修过什么道,积过什么善,总不成有福气登临仙境吧?) 终是年轻人心性,虽然对一切都还是茫然不知,但,云冲波还是很快的让自己放松下来和想着一些开心的事情,在胡思乱想的同时,他也没有闲着,向着那哗哗声音最响的方向,爬上沙丘。 虽然坡度不大,但攀爬起来却是相当费力,好一会儿,云冲波才爬到了坡顶,喘了口气,抬起头,向前看去。 …然后,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陷入了深深的震撼当中。 眼前,是水,很多很多的水。 无边无际,作淡蓝色的水,向着三个方向延伸,一直蔓延到与天相接的地方,才以着一种柔软的角度和浅蓝的天色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风从水面上吹来,正是刚才那种带着咸味的风,将水面翻动,亮出了阵阵的白涛,掀动出了那些将云冲波惊醒和吸引过来的哗哗声。 (真,真美…) 初次睹此等奇景,云冲波呆立于地,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欣赏和赞叹的工夫。 (以前,爹曾说过,天地之边,是世间所有河流聚汇之处,名之曰海,壮大瑰丽处胜巨山十倍,这个,不会就是海了吧?) 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感受到了如此雄奇的天地之美,云冲波也不知呆立了多久,才被一点几乎位于余光之外的闪亮惊动,回复过来。 (嗯,那是什么?) 注意到处于自己右前方数百步位置处沙滩上的那点闪光时,云冲波也注意到,虽然自己似已在这儿伫立了许久,可,从刚刚开始就已有点西落的太阳,却仍是停在它原来的角度上,并没有再落下去。而那海洋虽然不住的在翻腾呼叫,可,里面却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沙滩上亦是一样。 (好邪门,好象时间停住了一样…) 在心里咕哝着,云冲波顺着沙丘溜下,慢慢走向海边,而当他走近到可以终于看清那闪光是什么时,他的呼吸忽地一下被自己堵住,脸涨得通红,连心也跳得快了几分。 (天,是它,真得是它…) 正静静的躺在沙滩上的,赫然正是那把”太平天刀”。刀身上却没沾几颗沙子,似是刚刚被人丢在这里的,刀鞘闪闪发光,簇新簇新的,与刚才在洞中的古旧模样已是大为不同。 虽有小小不同,可,激动的云冲波却不会注意到,纵注意到,对此刻的他来说,也不会多想:赶快将这把令自己胡里胡涂便被丢到这个不知是那里的地方来的朴刀抓到手中,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可是… 在眼看就能将刀抓进手中的一瞬,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以着一种极为优雅高贵的动作,轻轻的,却是很快的,将那把朴刀自云冲波的手边提起,骤失目标的他,却已收不住脚,”砰”的一头撞进了沙地里面。 (这,这个人是从那里来的?!) 一咕噜翻身起来,云冲波终于看清了这个”夺刀”的人。 身材修长,大约七尺五六寸的样子,发作银白色,自额中分开,松松的分披在脸的两边,将他那堪称俊朗的面孔遮去近半,更增添了几分淡淡的忧郁之气。 不知怎地,一看见他,云冲波的心中便是一动,莫名其妙,便觉得很有好感。 (这个,他是什么人啊?) 想归想,好感归好感,可,当看到自己希望所系的刀被那人执走时,云冲波还是不能不急,冲口道:”喂,那刀是我的!” 可,随云冲波怎么说话也好,那人却是充耳不闻,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是自顾自的在摩玩那把朴刀,云冲波虽向来没什么火气,却也被激的肝火上升,心道:”这厮好生无礼,着实可恶!” 正待发作,云冲波却忽地愣住,脸色也有些改变,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终在他的心中出现。 (该不会,他根本就看不见我罢?) 可怕的想法,令云冲波那向来结实的心脏也为之颤缩,而特别是,当为了验证这一想法,他走到与那人对面而立还不停用手在他脸前挥动那人仍还是对他视若无睹时,他,便不能不设法让自己来接受这看上去无比荒诞的”想法”。 (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失惊着,云冲波只觉得有些个头昏目眩,脚下也有些飘浮,而当他发现到自己正在栽倒向那人身上,已来不及作出反应,而且,已开始有些沮丧的他,也正有些个”试一下”的意思。 当云冲波毫无阻滞的自那人的身体中穿过,栽在地上的时候,近乎绝望的他,已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死了,原来我真得死了…) “十年求索,十年碰壁,屡败屡战,却也屡战屡败…” “蹈海,你告诉我,能致''太平''的''救世之道'',它究竟在那里呢?” “浮槎西游入海天,我这决定,作得可对吗?” 低沉,好听,如叹息般的说话,是那白发俊朗青年的首次开口,总算让正垂头丧气的云冲波回过了些神。 (他在和谁说话哪?) 迹近无望,可,在云冲波的心底,隐隐的,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现下自身所在的只是一个”幻境”,而要想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把”太平天刀”,便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爬起身来,却没能看到意料之中的别一个人在,那白发俊朗青年仍只是在默然的凝视着那把刀。 (嗯,没别人在,可,他的口气又不象是在自言自语,那么说,难道,他是在和那把刀说话?) 迹近开玩笑的想法,云冲波自己也觉得好笑,却不知道,真正的神兵元灵,确是如有知觉般,能和主人勾通交流。 (那未说,这把刀的名字叫”蹈海”了?什么意思哪?) 正自胡乱揣摸着,某种类似直觉一样的东西,让云冲波悚然一惊,霍然立起。 (这,这是什么感觉…好象有几千几百只大熊豹子一起围过来一样…) 当云冲波还在犹豫于自己的感觉时,天,已变阴了。 (嗯?有云?太阳好象也在向下沉了?) 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时间竟赫然开始流动,令云冲波相当吃惊。 (这个,难道说,从他出现之后,这儿,就开始”活”了?他是什么人哪?) 因为仍然没法让那人”发现”自己,所以,云冲波的疑问很明显得是暂时没法得到回答,可,很快的,答案,已被大声的吼叫了出来。 “蹈海,你往那里走!” (谁?!) 猛然警惊,云冲波骇然发现到了刚才令自己”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 不知何时,周遭的沙丘上,已站满了人,近百人。 有高有矮,有肥有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这些外形衣着都相差极大的人,只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是他们的敌意:没一个例外,都是恶狠狠的盯着那白发俊朗青年,一脸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样子。 第二,是他们的强。 虽说还未侪身到”真正强者”的领域,云冲波的见识却已是相当不俗,也正是为此,当他细心的”观察”和”感觉”之后,他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立起来。 (好,好强,每一个,竟好似都比二叔,比那甚么木脸和铁勾手更强,强得多,可怕,真是可怕…) 近百名力量在八级之上的强者,这种实力,已非现下任何一姓世家或是组织能有,更何况,站在最前方的十数名首领模样的人物,气势远远胜出余人,并非第八级顶峰力量所能容纳,极可能已步入到了第九级力量境界。 (呼,还好他们看不见我…) 长长的吐着气,云冲波安慰着自己,而同时,他也开始为那个年青人担心,当然,更多的还是疑问。 (这个,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追杀他,还有,他们喊他什么,”蹈海”?) 蹈海这样的名字,并非人间常用,而还与自己的佩刀同名,那就更绝非巧合,隐隐的,云冲波已开始想起一些事情,一些曾听说过,却从未认真对待或放在心上的传说… (人刀同名,太平天刀…那老牛鼻子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与云冲波的困惑同时,那些如狼似虎的强者们,已开始动了。 以三名头领为箭头,第一波的攻势由约莫二十名的强者联手发动:方一出手,已是风云大变,分天刀气,裂海拳风和数头云冲波从未见过的异兽交织在一起,疯狂攻向那名为”蹈海”的青年,而不唯如此,在他们进攻的同时,天空,大海和沙滩均为之震颤,被那些顶级的术者驱动,立浪如掌,起土若人,结合着自突然被浓浓黑云遮住的天空中劈下的数道紫电,两记青雷和一颗大如小山的陨石,将那青年卷入攻击的中心。 …此外,数道人目难见的淡淡白影也悄然出现,将那青年紧紧缠住,虽然云冲波不知道这是什么,可,若贪狼等道术大家在此的话,却就会告诉他,这便是”茅山道术”中最难修练的”五鬼役法”,而能够令无主幽魂有着这样的浓度和力道,便唯有练到最精最深的境界之后,才能够办到。 复杂而全面的攻击,配合的却是一丝不苟,相互守护着每一个易受攻击的弱点,和执守住绝对不会误伤他人,也不会阻到他人攻击的路线,一切都在昭示着:这群人,绝非临时起意的乌合之众,必定受过严格的训练与组织。 而,这却还只不过是他们全部战力的大约五分之一。 (这样的攻击,有人能接得住吗?) 云冲波的疑惑,很快的,便由那青年给出了最好的回答。 “热情的送行者啊…” “多谢你们,助我下定了决心,去找寻那能够将你们唤醒的''道理''而不是选择继续和你们进行无止境的''战斗''。” “而现在,你们,便来听一听,听一听我蹈海的''心声''罢…” “大江歌罢,掉头东!” 如歌如叹的长长吟哦声中,那青年,终于出刀! 仍是面对大海,并未回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反手刀,他就已经将所有的刀气拳风尽数粉碎,将那几头异兽剐作飞片,余力鼓荡,将”异变”中的大海与沙滩也一并回复”正常”,至于那几道九天雷电和硕大陨石,不知怎地,在落到得离他还有六七尺高时,似被什么巨力强撼着一般,滋滋怪响着,竟就自行化为细粉了。 (这,这是什么力量…) 便是”幻想”当中,也从未想过”人身”竟可发挥出这样的”力量”,云冲波看到眼珠也快要跳出来了。 与云冲波相比,那些个围杀的”送客”倒是并没多少意外的样子,显是早知这青年有此修为,几名头领只一挥手,大约三十名强者已又跟在四名头领之后,预备要进行第二波的攻击。 可,那青年却似乎已准备将主动权取回手中了。 “邃密群科济世穷。” 刀势转急,如蜂虫振翼般激点数下,迸射出百来度锐利刀风,分射诸人,除将第二波的攻势完全阻下外,他更将所有的敌手尽数列入到了这一击的打击范围。 “可恶!” “狂妄!” 以从凌寡,却还受到如此的”轻视”,那些位列头领地位的强者便开始愤怒,而当他们吼叫着全力出手,他们就不仅是将攻向自己的刀气粉碎,更连那些要袭向周围手下的刀气也大半击溃! 一刀无功,那青年便要付出代价,在他回力和能组织起下一波攻击之前,被激怒了的”送客”们已开始分散到了各自的”位置”上,预备要作出他们”最尽”的一击。 …可,那青年却连一点要闪身退避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着,垂下了手,仍未回头。 “去死罢!” “接招!” “纳命来!” 吼叫着,近百强者豁尽潜力,合力出手,将各自在这一瞬所能发挥的”最大杀伤力”无保留的使用着,攻向那青年! “这样,还有点意思啊…” 浅浅笑着,那青年的右手缓缓提起,将蹈海旋动。 “面壁十年图破壁。” 刀风呼啸,鼓振激荡,构成了一环无形防壁,虽然说,起初所控面积径逾十尺的”防御范围”在众多重击下被压缩了到不足三尺,可这却也就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尽”了。 “没有了吗?” 低声说着,又似疑问,又似叹息,而当那些个”送客”开始感到”害怕”这种最原始的情感的时候,蹈海,他已开始要”真正”的出手了。 “各位,便来听我这最后一句罢。” “难酬蹈海亦英雄!” 声音蓦地提高,清亮的长啸声,若龙吟般上冲九天,将所有的蔽日乌云撕开,扯碎,令暖亮阳光重又投下,铺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啸声回荡,慢慢散去,沙滩又回复到了刚看到它时的安定与平静,但,与方才不同的是,现下的沙滩,已被很多,很多尸体盖住了… 难酬一刀之后,还能站在这沙滩之上的,除了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不存在”的云冲波外,就只有那白发俊朗,神色忧郁的”蹈海”一个,余下的人中,有半数以上甚至连尸首也不能全,被斩至四分五裂。 (这,这个,这是什么感觉?) 亲睹此等血腥景象,却没有”害怕”又或”厌恶”的感觉,云冲波便有一种感觉,那叫做”蹈海”的人,他作的每件事,也是正确和理所当然的。 虽只一瞬,可,从那清亮入云的长啸和沛莫能御的一刀中,云冲波却感觉到了很多东西:激扬,伤逝,自信,困惑,热情,黯然,果决,奋斗,梦想…蕴涵了种种因素的一招,而其中每一个云冲波现下可以理解的细节,都让他对这个人更为尊崇。 纵然,他明明知道,这个叫作蹈海的,多半也该只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可,就算知道这一点也好,云冲波仍是没法阻止自己的心中涌现出阵阵纵在拜偈祖先神佛时也都没有的疯狂崇拜的感觉。 (能够将第九级力量这样的压制,他,他一定是有了第十级力量了,真没想到…难道说,第十级力量,那真得是”人”走向”神”的开始?) 这一刻,云冲波突然明白到,为何说,如帝轩辕,帝荥芎等自史书上来看行事多可商榷的帝王,却能在当时令亿兆百姓视若生佛,令千万大军甘心效死,令那些纵受到了”错待”的手下也心甘情愿,不起二心。那种原因,便只有如云冲波这般在近距离亲身感受到了”第十级力量”的魅力之后,才能明白。 (这样的力量,真得可以上问天庭,下穷地府了吧?) 沉迷着,自来到这儿起,第一次,云冲波忘了要”回去”的事情,全心全意的沉浸进了”崇拜”里面。 “啪,啪,啪。” 响亮的鼓掌声,自海面上传来,但…那儿却没有人? “精彩,精彩,好个''难酬蹈海亦英雄'',真是精彩!” 鼓着掌,大声说笑着的人,自水平面下慢慢浮起,直到浮出水面至脚下离水面约有半尺,他才停住上浮的动作,开始走向岸上。 踏虚履空,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稳健坚实,很快的,那人已踏上陆地,亦是到了这时,云冲波才看清他的模样: 年纪亦只是未届三十,身高八尺有零,比大多数夏人都要高,不算壮硕,但能看出来是相当的结实,阔大的额头,比一般人要大出来将近一倍,这也是他身上最为引人注目的生理特征。 但,云冲波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些。 还在那人鼓着掌走近时,云冲波便已有了一种想要向着那人跪拜下去的冲动,那人走得越近,这种感觉便越发的强烈。 (呜…我这是怎么了?) 虽然刚才对蹈海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可,那只是目睹神技时的一种本能,,在云冲波回过神来之后,也能很快的将之压下,可,这次却是不同,那人根本没有出手和展现什么骇世惊俗的过人力量,便只是”走近”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已令云冲波那种”崇拜”的冲动比刚才强出了五倍以上! 一举手,一投足,那人的每一个动作竟都在散发着浓浓的皇者气派,纵然没有看向云冲波和对他说一句话,可云冲波却已要全力控制自己才避免掉对着这个人五体投地的行动。 (这个人,他究竟是谁?!) 看着那人走近,蹈海的嘴边,泛起了一阵笑意,一阵淡淡,却欢快的笑意。 “你还是来送我了,太平。” (太平?太平道的太平?) (难道说?) 不敢再想下去,擦了擦额头的汗,云冲波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湿透了。 “对,虽不赞成,可我还是来送你了。” 微笑着,终于走到了蹈海的身前,握住他右手的同时,那被唤作”太平”的长身阔额青年如此说道。 “唔,你的希望,仍在这里,纵是受了这许多挫折,你还是希望在这里,在这块土地上,找到”救世之道''。” “不错。” 点点头,太平笑道:”或者是我的偏见罢,我便相信,唯有自咱们夏人当中找寻出来的道理,才能真正让所有的夏人接受,明白,才能真正达成咱们所求的”太平”。” 忽又笑道:”灞柳离别之际,还在争论这些已争论过千百遍的东西,若教孟津他们听见,可不得骂咱们太迂么?” 蹈海也失笑道:”也是啊。” “那,大才如兄,可有雄文送我西去?” ~~~~~~~~~~~~~~~~~~~ “有,自然是有的。” “可吾弟啊,有你的蹈海绝句在前,愚兄的七古,怕已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呢…” 蹈海淡淡笑道:”未必呢。” 说着,他目光流动,缓缓扫过,而他目光扫到的每个地方,也都正有人站起,踏出。 方才的那四刀固然威力无伦,但敢于追杀如此强者的,又岂会是一般人物?虽则十九死伤,但那十来名已有”第九级力量”的头领人物,便可以自保不至重伤。 虽然身上也都滴着血,但这样的伤势,就还不至影响他们的战力,而甚至可以说,受伤的猛兽,还会比平日更为可怕。 太平目光回转,也失笑道:”也是啊。” 又笑道:”既如此,愚兄便不客气了。” “但全诗终是太长,今日只拮四句相送,等到吾弟你学成归来时,再尽展全篇与你吧!” 说话间,只见他双手展开,虚抱向上, “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两句豪迈的说话,带来惊人的变化,本来平缓略带起伏的沙滩,突然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 白波翻,碧浪涌,平地水深近丈,中间还夹着鱼虾争跃,方圆数百步内的沙滩尽数化作汪洋,便只余下太平和蹈海所在的一小块地方未有变化,呆呆的跌坐在两人身边的沙滩上,环视着周围一圈直立起来近丈高的碧蓝色水墙,云冲波看到傻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个,是幻术?可,这么大规模,不会罢…) “呜…” “呔!” “破!” 怒喝着,那十余名强者纷纷出手,或是破浪而出,或是借水遁移身,或是使用分水的咒法或宝物,将”水淹”之厄避过,动作虽然极快,可,他们中还是有超过半数的人被弄至了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而还未完全脱出海域时,悦耳的朗诵声,已又在各自的耳畔响起。 “名世于今五百年,” 风旋动,将水吸起,化作巨大的龙卷,冲天而上至数十丈高,那些个被裹胁其中的强者虽是挥手蹈足,全力挣扎,可,在风卷水龙的双重困锁之下,却没一个能够脱身出来。 一圈,两圈,三圈…急如旋篷世事,转如炎凉成败,七个字的工夫,龙卷已旋过了数百圈,被困于其中的强者们一个个都被弄至头昏眼花,不能自已,却喜那龙卷只是空转,倒没什么电火刀剑之类的出来。 (好厉害,真是好厉害。) (才三句诗就这样,那等到第四句,这些人还不得被大卸八块,剥皮抽筋?) 胡思乱想着,云冲波的眼睛虽已睁得发酸也没舍得闭上,他也知道这等景象乃是一生中万无一遇的机缘所至,那肯漏看半点? “诸公碌碌皆余子。” 终于也吟到了第四句诗,身处龙卷中的每名强者,也都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虽然身子仍是未得自由,可尽量努力着,他们还是将一些防御性的术法或是护身硬功尝试用起。 但,事情,却与他们的想象完全不同。 第四句诗吟罢,太平仍是没有任何动作,而那龙卷,也渐渐变慢和变弱,很快的,哗然声中,龙卷崩散,将那些强者摔回到了地上。 既有第九级力量在身,这种程度的摔击自是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程度的伤害,还未及地,他们已纷纷调整身形,安然落下,狐疑的瞧着太平。 身也懒得回,只向后挥了挥手,太平懒洋洋的道:”走罢。” (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是了,''诸公碌碌皆余子'',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是要他们有自知之明,不要再自寻死路,可,那些人是他的敌人啊?!) 反应很快,判断也对,但,很可惜,除云冲波之外的其它人,却好象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要放我们走?” “丢那妈,他有这般好心?” “会不会是空城计?” “对,刚才那几招费力可不少呢,现在的他,未免还能够挥出第十级力量罢?” “他妈的,那蹈海岂不也该是一样?” “对,咱们死斗了这么久,他们怎可能手下留情?一定是力有未逮,才诈作大方。” “他妈的,老子才不管他们是什么意思,老子只知道,太平也好,蹈海也好,都他妈的值到一个三品官位,一个二等爵位,和一世也吃不尽的千斤黄金,他妈的千斤黄金啊!” “对,他们再厉害,还他娘的有钱厉害吗?” “刚才那样打法,我就不信蹈海没有受伤,操,你们怎么想?” “好机会,不如…” “干他奶奶个熊的,大伙儿并肩上!” “对,并肩上,干他娘的小舅子!” “杀!!!” (不会吧?!) 眼见得这干人竟是如此无耻,又如此愚蠢,云冲波错愕之下,几乎想要大笑出来,但,他却又有些担心。 (万一,他们猜得是对的,他们两真得…) 背对着汹汹来势,太平仍是未肯回身,只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 “冥顽不灵,猪就是猪…” ~~~~~~~~~~~~~~~~~~~ “对,猪就是猪。” “愚钝,卑怜,永远都是这样。” “愚钝的猪,便没法理解龙的''智慧''。” “卑怜的猪,就没法成为龙的''伙伴''。” “对这些空得力量,却没有智慧,亦不识理想为何物的''猪'',龙能给予的最好''慈悲'',便是送他们''回家''。” “''太平'',我说的可对罢?” 浑厚的语声中,一名极是敦实的汉子忽地出现在太平的背后,身着一身灰蒙蒙粗布衣服的他,看上去极不起眼,赤着足,卷着裤腿,满面风霜之迹,粗大的手脚上全是厚厚的茧子,似他这种形象,在大夏国土上随便找个村子,怕也能拣出几十个来,那里象是高手了? (这个,他又是谁啊?) 虽然外形不佳,可云冲波还没有笨到不懂”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再怎么说也好,凤凰不与凡鸟同飞,能和太平与蹈海这样说话的人,又怎可能不是一个强者了? 而且,当那汉子刚刚出现,那群强者的阵容中,便已出现了严重的动荡。 “是孟津,他也来了!” “惨了,今次真得惨了!” “他妈的,已回不了头了,拼吧!” “对,拼吧!” ~~~~~~~~~~~~~~~~~~~ “唔,对。” “孟津,他们便交给你罢…” 点点头,太平带着一种很疲惫的神情说着。 “好。” 闷声答应着,那名为”孟津”的汉子将右拳轮出,正迎上冲在最前面,亦是以拳为攻的一名大汉的右拳。 “红色恐怖,龙极灭世!” 名号虽然骇人,可孟津出拳时却没什么了不得的气势,无火无电,风云不变,远远不能与方才蹈海太平两人先后出手时那天惊地动的大场面相媲,便连出拳时的拳风也是低到几乎听不清楚。 但,两拳相接时… “扑!” 炸响着,那大汉的拳头似被利刃所剖,自中劈分开来! 拳一接,那大汉的拳骨已尽被震碎,拳肉被揉作如烂泥碎屑,拳上鲜血更是可怖,竟被孟津那一拳之力尽数震出,化作一把锐利”血刀”,沿着那大汉的手臂反攻而上! “呜…” 显是实力相差太钜,那大汉根本无能阻住在自己体内急进的”血刀”,嘶嘶啦啦的响着,他的右臂如拳头般自中裂分,骨碎肉糜,而原本流在手臂中的鲜血则被那”血刀”吸入,将”血刀”滋养至更锐,更强! “呛!” 说来虽慢,但,从两拳相接到那大汉整个变作被从中剖开的两张人皮和一地的碎骨肉泥,亦只是不足两弹指的短短时间而已,而在他的身后,由他体内所有的鲜血化出的巨大”血刀”,正以着汹汹之势横掩向他身后的其余强者。 大约二十个弹指的时间内,无比凄厉和绝望的惨叫声连作一片,将一切的风声水响都给盖过,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以孟津为圆心,一个大大的扇形向着前面延伸出去,在扇形的前三分之一部份,铺陈着十几张被对半撕开的人皮,周遭散落着崩散四溅的碎骨和肉泥,后面的部分,则是鲜红,触目惊心,和最为深沉的鲜红。 每斩一人,”血刀”便壮大一分,而当再遇不到生物的血肉时,那”血刀”便自行崩散,化作漫天血雨,洒落大地,将一切的”生机”与”活力”复又植回土中,只要孟津还有力量推动,便是千军万马,也只够他一刀之斩,”红色恐怖,龙极灭世”,它就是如此恐怖,如此灭世的一招了… ~~~~~~~~~~~~~~~~~~~ (好可怕…这个人,好可怕…。咦,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间,云冲波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飞速的旋转,天,海,大地,全都混在了一起,颜色变作暗暗的灰,便连太平,蹈海等强人也一般无二,被飞速旋转的灰色旋涡吸入和吞噬,很快的,就连云冲波脚下的土地也不复存在,他整个变作浮于空中,周围则是正疯狂旋转的暗灰,一切都是如此诡异,令才刚刚有些平静的云冲波复又陷入到了紧张当中。 最糟的是,虽然拼命的伸着手,可,在云冲波能够捉到蹈海之前,它已经和其它的一切事物一样,被吸入那灰色旋涡,不复能见。 (惨,这下真的惨了…我究竟在那里啊…) “你现在所在的,是蹈海的''记忆''。” 温和说话的同时,一只有力的手,将云冲波的肩头扣住,令他稳定,并让他的心情平静。 (嗯,终于有人能看见我了?) 欣喜着,云冲波也有些奇怪。 (这声音,有些耳熟啊,是谁?) 然后,别过头去,当看清楚的时候,云冲波只觉耳中轰的一声,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嘴张的大大的,吃吃道:”你…你…是你…” “对,是我。” 正微笑着按住云冲波肩头的人,长身阔额,不怒自威,赫然正是太平,却比方才老了许多,已有五六十岁的模样了。 在云冲波还没回神来之前,他已伸出右手,将云冲波的右手握住。 “欢迎你,蹈海,能够这样见到你,我真是高兴。” ~~~~~~~~~~~~~~~~~~~ “就是说,我真是什么''不死者''?” “唔。” 温和的笑着,太平品了一口茶,道:”虽然说,那名字我们并不喜欢,但,确如你的想法,你便是所谓''不死者''的一员。” “十二太平神器之二,蹈海丑刀,那便是你了…” 翻翻白眼,做了个鬼脸,云冲波也喝了口茶,哂道:”真没想到,我的来头倒是好大的那。” 又笑道:”瞧不出来,蹈海的鉴赏力倒真是不错,被它记住的,可真都是些漂亮地方哪。”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一只画舫,自缕雕的极是精致的花窗看出去,只见得连天碧荷当中,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不远处的岸边,杨柳摇曳,连作一道翠堤,间有采莲踏青女子错落其间,软语依哦,低唱吴歌,端得是个秀美柔媚的所在。 怎样来得这里,云冲波还弄不懂,但太平已令他明白,所有这些地方,都是”蹈海丑刀”的记忆,是这把天刀在数千年历史中印象最深的场景,而方才的他,便等若一个在时光洪流中泛舟的游客,与那些人根本就处于不同的时代,就。连能够看到他们,也全是受到”时光咒”的影响,自是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影响,让他们看到自己。 至于现在,两人能够安然的坐下品茗,却是因为太平的影响,使用着一些云冲波根本听不懂也弄不明白的”方法”,他便可以利用太平天兵为媒介,在时光洪流中自由穿梭,而虽然他亦不能影响到这些”时空”,可他却有办法在任何时空中制造或呼唤出自己需要的”存在”。 ~~~~~~~~~~~~~~~~~~~ “不过呢,我现在总算放心了,刚才,我还真得以为自己死了呢!” 终于从刚才的”害怕”中放松下来,云冲波显得格外兴奋和高兴,而不知为何,面对着这个年长的太平,他刚才感到的”崇拜”也淡了许多,使他较为可以自由的说笑。 如宽仁的长者般,太平和蔼的笑着,与云冲波闲闲谈说,间或为云冲波解说一些疑问,直又过了许久,他方才淡淡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但,你能否先猜一猜,我究竟要问你什么?” 愣了一下,云冲波安静了下来。 …被人考问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可是,今天,他的感觉,就与平时完全不同。 特别是,当知道自己真得是”不死者”的一员时,虽然仍在如孩子般的快乐说笑,可云冲波的心里,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自刚才起,太平一直在用一种”耐心”而”温和”的态度在和云冲波说话,说白了,就如同年长尊者在和子侄辈聊天的感觉一样,本来,这也不该算是什么问题,可,既然知道了自己也是”不死者”的一员,隐隐的,云冲波就开始有些不服,或者说,正因为他刚才曾经对这太平涌现出如此强烈和纯粹的”崇拜”,他现在便就更加的希望能够与他”平等”的交谈,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尊重”。 所以,当感觉到是在被”考问”时,他就格外的不希望”答错”。 (问我什么?这种问法,就是说,刚才的说话中已有线索在告诉我他到底想要问我什么,可,我们刚才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话,他到底想问什么啊?) 苦苦思索,然后,灵光一现,云冲波冲口道:”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方才你初见我时的说话,是否感到奇怪?” 微笑着,太平将茶杯慢慢放回桌上,再度握住了云冲波的右手。 “正是。” “身为''初代太平''的一员和能够通过''太平天兵''在时光当中漫游,我见到其它时光当中的''不死者''按说就不该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但事实,却非如此呢。” “虽然能在时光中穿梭,可我却没办法去在其它时空中留下我的脚印,只有像现在这样,被最强的''时光咒''影响和有''缘份''的人,来到这与你我的世界均不相同的''第三异度时空''时,我们才能互相看到,能进行交流。” “那样的机律,并不高过你在屋里睡觉时被一滴雨水透过屋底摔进鼻子把你闷死的可能性。” “四千年的时光漫游当中,我曾经历过以十万计的场景,我曾旁观过无数名”不死者”的生命历程,但,如今天这样,和另外一名还未觉悟的''不死者''的''邂逅'',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我高兴,非常的高兴…” (这么高兴?到底是为什么?) 对太平的说话感到奇怪,云冲波感到有些奇怪。 (”还未觉悟的不死者”?难道说,在这过程中,有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危机?) “对。” 很高兴和欣慰的样子,太平微微的点着头。 “思路如此敏锐,观察和理解的能力也很出色,在我所知道的历代蹈海当中,你的资质已能算是名列前十。” “但,这还不够。” “要安全和平稳的成长为''真正''的蹈海,只靠''聪明''还不够,你必须还有''认识'',对''生命''和''世界''的''认识''。” “记住,和你原先的想象不一样,身为''不死者'',那绝非一种''幸运'',而是一种''责任'',是一种近乎''诅咒''的''责任'',若不能真正理解这一点,那你这''不死者''的身份,便迟早会将你的''生命''导向一个''悲剧''。” (这个,太过夸张了吧…) 明知太平有能力探知自己的每一点思想,可云冲波还是忍不住会冒出这个有一点”不敬”的想法。 “不是夸张,绝对不是。” 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变得低沉而凝重,太平态度的转变,立刻就将云冲波感染,使他收敛笑容,认真起来。 “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太平''与''不死者''的历史,和他们会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真正意义。” “力量,那只是''不死者''价值的起点,是达成''不死者''之共同梦想的手段,而绝非''不死者''存在的意义或本钱,这一点,你必须铭记。” “…哦” 似懂非懂的点着头,云冲波却还是没弄明白太平到底想说些什么。看在眼中的太平,似是早知他必会如此,并不以为怪,只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云冲波的右手。 “千言万语,不若亲历一见,跟我来,去看一看真正的蹈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罢…” ~~~~~~~~~~~~~~~~~~~ “喂,你…” 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云冲波已乖乖的闭上了嘴,在他的周围,一切又开始疯狂的旋转,和变作先前他已见过一次的那种暗暗的灰。 (呃,反正,就顺你的便吧…) 近乎自暴自弃的想着,云冲波翻翻白眼,如方才太平所交待的般,将全身放松,闭上了眼睛。 风声呼啸,急湍的气流疯狂的切割和冲击着云冲波的身体,使他不住的在”遍体痛疼”和”天旋地转”两种状态中交换着,唯一能让他真正放松和安心的,便是太平紧紧握住他的那只右手。 (比刚才颠簸多了,时间也长的多,难道说,这一趟的路有这么长吗?) “到了。” “哦…” 答应着,云冲波睁开眼睛。 “呀!你在干什么??!!” 今天,云冲波已经历了无数的意外和惊讶,在心中,他已开始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震惊”这样的感觉,可一睁开眼,他刚才的”自信”已飞到了九宵云外。 他与太平所站的地方,赫然竟是数百尺的高空! 无凭无依,两个人踏足虚空,下方是深黑色的大海,海风急劲,掀起二三十尺高的浪头,哗哗的翻腾撞击着,偶尔一现白腹,是些大的惊人的虎鲸恶鲨在其中穿梭捕食,一闪之后,总有一片红沫泛起,将海域染红,却也只是一瞬,几个浪头一翻,便又复作黑蓝,半点痕迹不留了。 (这,这是那里,是什么时代?!) 太平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他转了半个圈。 (啊…原来这样…) 转回身后,云冲波方发现,面前有一座自海中拔起的陡峭险峰,山势奇峻,如巨刀般矗于海中,深黑的岩石上寸草不生,布满古古怪怪的裂缝与花纹,由底蔓延至顶,将整座巨峰装点的更加诡奇。 “这座山峰,在你那个时代中,已没有人知道,因为,早在三千多年以前,它就已经消失在东海当中了。” “至于它是如何消失的,蹈海,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淡淡的说着话,虽然太平没有任何动作,可却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将他和云冲波推动,让他们缓缓的滑向那山峰的方向。 (啊,那里有人!) 还在离山峰约有五六百尺时,云冲波已发现到峰顶有人在,而当移动到离峰顶只有百尺左右时,他更可将那人的模样看清。 身长八尺,披着深黑色的战袍,那人面色黯淡,披发过肩,右手直直向前伸出,横抓一把古旧朴刀,正是云冲波已极为熟悉的蹈海。 “那个人,他就是…” “对。” 慢慢的点着头,太平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 “那个人,他就是蹈海,一位真正的蹈海。” “当然,就如你叫做云冲波般,在他那时代中,他也有着自己的名字。” “仲连这两个字,你总不会从未听说过罢?” “什么,他便是仲连?!” 当听到那人的名字时,云冲波的反应可说是相当激动,因为,仲连这个名字,他的确知道。 …那个名字,只要是对大正王朝稍有了解的人,就没法绕开,没法不知道他。 三千三百年前,是”渭水英家”的帝荥芎将他的光彩尽情绽放,覆盖天宇的年代,但同时,那也是另外一名惊世强人以他自己的”原则”在历史当中行走和留下无数令后人困惑之极的迷团的年代。 齐鲁有逸才,仲连特高妙。 与帝荥芎同样有着第十级力量在身,却始终也拒绝组织起自己的势力,只肯与不同的力量去结盟来对抗帝荥芎,虽然总因为指挥或是合作上的原因而屡战屡败,却也从不放弃的屡败屡战,很多人都认为,他一个人所发挥出的作用,至少让帝荥芎统一天下的日子延后了有三年多,而之间他与帝荥芎不下十次的战斗更尽都成为”传说”甚至是”神话”,被当时与后世不停的记录与研究。 虽然在天下之争上不敌帝荥芎,但,在个人间的战斗中,仲连却从未处于下风。虽说那时成功突破到第十级力量境界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人,但,能够和在所有记录中都被公认为可列于整个大正王朝史上”十强”的帝荥芎连番恶斗不落下风的,却只有仲连一人而已。 虽与帝荥芎不分上下,仲连却未能与荥芎同列十强之位,因为,在他有资料可考的三十九年生命中,竟是未曾和帝荥芎以外的任何强者对敌过,便是在被人重兵追杀又或局势胶着时也不例外,而当帝荥芎成功统一天下,入主帝姓之后,他更是消声匿迹,再未现身人间。以致于当时竟有戏言,说他乃是天生地造,专为钳制帝荥芎而降至人间的”半神”,本就不是红尘俗物。 即使到最后,当仲连他终于退出”历史”时,他也并非败于帝荥芎之手,而是因为在与帝荥芎军的一次决战中被与自己结盟的”英峰陈家”出卖,自背后突袭导致战线完全崩溃,眼见大势难回,才愤而破阵东遁,关于他最后的信息,是在东海之滨夺舟入海,自那以后,便再没有过他的任何消息。 (这个人,原来,也是不死者?) (但。为何,那时他却没有与太平道的力量结合去争夺天下?) 对历史的了解不算很多,可云冲波至少还知道,在那时,太平道也算是相当强劲的一支势力,一度据有天下的四分之一,若是再有仲连这样的强手加盟,未免不能将帝荥芎的脚步阻止。 “因为,那时的太平道,已将不死者的”梦想”背叛,那时领导太平道的人,他的梦想虽也是建立”太平”,可,那个太平却须得是在他的”统治”下的太平,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比帝姓更为可怖,一个同时掌握世俗政权与宗教政权的的”帝皇”。” “嗯,难道说,太平道的理想,不是建立宗教国家吗?” “当然不是。”哑然失笑着,太平道:”固然,那常常被许多人误读,也常常成为野心家的方向,但,真正的''太平'',却绝非是由任何强权控制的世界。” “莫再多话,且先听着罢。” 这时,两人已将要涉足峰顶,离仲连不过十丈来远,便连他的眉目神态也已看得十分清楚了。 仍是先前那右臂直直伸出的样子,仲连愣愣的注视着手中的蹈海,若有所思,神色却又颇有几分凄苦。 “到最后,我还是败了,蹈海,不是败给帝姓,而是败给了那些不知帝姓之可怕的人,那些只迷恋于力量和权势,看不到那血色未来的人。” “会否是我的错?会否是我太过孤高?” “会否,还是太清他们说的对,在这时代中,我的梦想本就是一种奢侈,一种不可能被接受和理解的奢侈?” “除去组织起自己的力量,去和那些野兽们争夺战利品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难道说,帝姓的统治真是必须?在未来的''新时代''之前,就没可能提前将之终结?” “为何?那些被掠夺,被欺凌,被压榨的人,只能想到去寻找一个新主人,去接受他那虽然此刻较轻,却迟早会变作更重的掠夺,欺凌与压榨,却就是不肯听听我的''说话'',不肯试着去同我一起建立一个''没有主人''的世界?” “为何?” “蹈海,我真得错了吗?你答我啊!” 如吼叫般的问话,每一字也浸透了愤怒,失望,痛楚等诸多情感,每一字也如黄钟大吕在上问天阕,云冲波虽然感受不到这问话的力量,可,当仲连在愤然发问时,百丈之内的海面上,尽被压作风平浪静,却能观察得到。 (为何,每一名蹈海,都是这样的困惑,这样的愤怒?难道,这就是蹈海的命运?) “不是。” “你所看到,只是两名而已,大多数的不死者,并非这样。” “他们,并没有这种''认知''与''责任感'',这种会令他们痛苦和愤怒的东西。” “他们就只是满足与自己身上那天赐的力量,那令他们可以强大,富足,得到权势的东西。” “他们不明白力量的真正意义,而这,却令他们可以快乐和幸福的生活。” “直到,神要他们付出代价的那一天。” ~~~~~~~~~~~~~~~~~~~ “力量的真正意义?你指什么?” 困惑的问着,云冲波暂时将注意力从仲连身上移了回来。 “力量,他是神赐的礼物啊,蹈海…” (神赐的礼物?) 完全不明白太平的意思,却看出他已暂时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云冲波挠挠头,再没有问下去。 ~~~~~~~~~~~~~~~~~~~ 下面,崖顶,仲连的态度已是越来越激动了。 “蹈海,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人们明白我的道理?怎样,怎样我才能在这已被帝荥芎广织文网,不得知识的众生中传播我的理念?” “便连这一代的太平道众也已堕落,我还能靠谁?我能怎样做?” 越说越怒,仲连面部的肌肉不住的抽搐着,看上去极为可怕,虽然明知与他不在同一世界中,云冲波也感到极不舒服,不自由主,向后缩了缩。 然后,如一个奇迹般,仲连的神情忽然回复安宁。 “是了,你说得对,还有''那个方法''。” “那样的话,我一定可以,让每个人都听到我的''说话'',没得选择,不得不听。” “只要,拿出我的命…” 声音渐渐低沉,仲连的手臂也有些下垂了。 ~~~~~~~~~~~~~~~~~~~ (他说什么?他的命?!) “对。” 低声答应着,太平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云冲波的肩头。不知何时,他的神情,也已变作十分尊敬和认真。 “所以,他才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为伟大的''不死者''之一,所以,今天的太平道,才能保有昔日的活力,今日的帝姓,才未有如祖先们先前所算般会放肆的将整个大地荼毒。” “好好看着罢,蹈海,看一看,在大正王朝历史上几乎没人知道,却是每个人也都该知道的一幕,就要在你眼前展开了…” ~~~~~~~~~~~~~~~~~~~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仲连的面色又变作红润,左手探出,与右手一起握住了刀柄。 “唔,很好,此刻,我便感到,我的力量从来也没有运行的如此完美,和如此强劲过。” “蹈海,你也在赞成我的决定么?” “的确,没有冬日的献祭,那来秋日的丰收,为了未来,为了''太平'',一切也都是值的,对罢?” “那未,神啊,便请把我仲连的命收回去罢!” “帝姓不除,夏难未已!” 大吼声中,仲连反手握刀,自天灵处重重插下,刀没至柄! 片刻后,仲连的身体,开始颤抖,收缩,皮肤快速的绷紧并龟裂开来,炸出的,却不是鲜红的淋漓,而是点点似已风干了千年万年的枯白色碎片,随着海风,自仲连的身上慢慢脱落,飞逝。 不见血,不见肉,不见骨骼,不见脏腑,拥有第十级力量的顶尖强者”蹈海仲连”在引刀自绝之后,便这样,化作无数飞白,缓缓的,随大风而荡,散入天地之中。 再片刻,一种如野兽低吼却强大出千百倍的低低的轰隆声自山体内传出,山峰表面的风蚀纹理也似是有了些妖异的颤动,很快,豁然的响着,整座山峰都陷入到了一种自内而外的冲击当中。 一道,两道,三道…震动着,那些花纹一一开裂,变作巨大的岩缝,而每裂开一道岩缝,便会有一道耀眼的刀光从里面绽出,皆长百来丈,凝而不散,骄傲的分矗在天地之前,不一时,那山峰已如同一只拥有无数”刀刺”的巨大刺猬一样,再难看清楚其真正面目。 足足过了有半杯茶的时间,刀光方渐渐暗淡下来,渐渐消失,可,那些被刀光强行撑开的裂缝却没有愈合,沿着那些裂峰,整座巨峰开始缓缓崩散,分解作无数巨大石块,坠入水中。 没过多久,刚刚还看似足可顶天立地的锁海峻峰已是消失不见,一眼望出,只看见滔滔怒海在低低吼叫着翻腾波动,那里还有半点山峰的影子? ~~~~~~~~~~~~~~~~~~~ (这!这是…) 虽在之前的说话中对之有预感,但,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时,云冲波仍是难以抑制住自己的震惊。 (为什么?他为什么?他明明有神一样的力量,为什么却要自尽?难道,就为了他临死前喊出的那八个字…啊,不对?!) 忽然间,云冲波想起,尽管最后的那一声大吼似乎极是响亮,可,仲连身侧的一切,却没有任何变化。 (先前他只是说说话,周围的海涛都被压住掉,为了自杀的一刀,都可以把整座山峰毁掉,他这样的拼死怒吼,怎地却连一点变化也没有,不对,真得不对…) “的确是出色的观察力。” 微笑着,太平拍着云冲波的肩头,神色相当赞许。 “确实如你所见,他,并没有说话。” “那八个字,你不是''听到''的,而是''感''到''的。” (感到?是传心术?) 先前曾听朱问道讲过一些道法常识,云冲波立刻便明白过来,却旋又奇道:”也不对啊。” 传心术之用,皆有其特定对象,如不是被选定的人,便是近在咫尺,也没可能听得见,而云冲波甚至与之非属一个时空,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岂不是咄咄怪事? (除非…) 忽地想到一个可能,云冲波的脸色立刻变作惨白。 (天,不会罢…) “会的,你想得没错。” “仲连以全部生命使出的最后''传心术'',并没有针对于某个特定人物,他的''受众'',是整个大夏国土,是全部大夏国民。” (天…) 只能惊叹,云冲波再没话可说,三千多年前的大夏民众,远没有今天多,可也有数百万之众,分散在东南西北皆有数千里远的巨大国土中,仲连竟能用一个法术将之全部影响,那,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绝顶修为才办得到? (但,要是这样的话,为何,却没人将这件事流传下来?) 整个天下皆被影响,那该是何等动静,即以帝姓之威,要想将之完全掩盖,也几乎没有可能,但是,在所有的正史野笔中,却从未有过这件事情的记载,包括那些对仲连极感兴趣,为之索考立传的人也没有一位提及此事,岂不怪哉?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正是仲连的一片苦心。” 当时的天下,大乱初定,帝荥芎所得到的”崇拜”,几可与当年开创大正王朝的帝轩辕相媲美,若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九成以上的人会立刻以鼻嗤之,若非如此,仲连也便不会含恨远去。 “所以,他以最强的传心术将之烙入了每个人的心中,在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方,这八个字,已悄然的扎下了根,开始滋生,开始流传。” 帝姓不除,夏难未已,就这样,仲连用尽最后生命,把这八个字植入天下民众的心中,给他们以信念和决心,让他们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多了一个选择,一个奋起和抗争的选择。 “所以,渭水英家的统治,也是诸姓世家中最短的,帝荥芎还未过世,便已有人斩木为兵,揭杆而起。” 这一点,云冲波倒是知道,二世而终的渭水英家,一向是众多帝姓世家中的异类,其从极盛到崩溃之速,向来也是读史者津津乐道的谈资。 “而在此后的日子中,帝姓统治的合理性,也一直都会有人站出来质疑,想要从根本上结束帝姓统治的人,也从来都没有停止出现过,那便是仲连的功劳。” “竭一人之命,振警世之钟,发蒙当时,功在万世,所以,仲连他才会被目为最伟大的''不死者''之一。” “而现在,蹈海,告诉我,看到今天的一切之后,你有什么想法了?” (这个…) 云冲波只觉脑中千头万绪,交织如麻,虽想说几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又是着急,又是迷茫,不得已,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太平。 (便告诉我该怎么做罢,我会听你的,一定的…) “不行,”缓慢而坚决的摇着头,太平慢慢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情。” “因为,只有自己总结的道理,才能令自己深信,才能在任何情况下也坚持不渝。” “还因为,我不想强行改变任何人的生命,我不想将我的思想强行灌输给任何人,我的每个战友,也是在认同了我的''理论''后才会与我并肩对敌,那,也正是我们''不死者''与''帝姓''的最大区别所在。” “我们要得是''伙伴'',而非''信徒''。” (这个…) 能够感受到太平的殷切期望,却委实是总结不出什么话好说,云冲波只觉得又急又气,又对自己大感失望,忽地一口气倒冲上来,竟是连声咳嗽起来。 眼中闪过一丝同情的光,太平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击着云冲波的背部。 “你也无须太急。” “坚持一生的信念,决非一刻可以养成,若那样,必定是假。” “你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我相信,你必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不死者'',一名能够坦然而对仲连他们的蹈海。” “总之,记住,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要在追逐中迷失,不要被力量将他覆盖。” “而现在,蹈海,也是你该回到自己的时代中去的时候了。” (嗯?) 云冲波方有所觉,却已不及反应,太平的手上炸出豪霸金光,重重轰在他背上,一击之下,云冲波的身形随之崩碎,淡化,变作点点虚影,溶入空中,不复出现。 默默的背着手,太平踏虚空中,注视着虚影的一一消失。 (去罢,祖先,张开双臂,去拥抱属于你的时代,属于你的世界罢…) 最后一点虚影不复之后,空气又开始扭曲,晃动,一道优雅的白影,出现在太平的身侧。 “先祖已回去了?” “对。”点点头,太平的神色极是疲惫,道:”累死了,我得好好歇上几天才行。” 蹈海微笑道:”辛苦你了。” “也只有你,能够将第八级以上的力量透过两道时光咒的封锁,送进那个时代。” “你用的,是孟津的拳法罢?” “是”,太平道:”考虑到他马上就要面对的情况,这是最有效的选择。” “而我们能作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确实,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轻叹着,蹈海道:”而下面,就让我们回复到''旁观者''的身份,来看一看,被认为是四千年来最具潜质的三名''不死者''之一的''冲波蹈海'',在逃过了''少年不永''之劫后,能否实现寄托在他身上的众多期望,能否将他那还未绽放便被叛徒们扼杀的光彩完全张扬开来罢…” “太平,历史已被我们改变,而它下面将怎样运行,我实在是有着极大的兴趣哪…” “唔。” 显然仍未从刚才的消耗中恢复回来,太平的说话和动作都很慢。 “虽然说,这个改变很有可能使后面的整个''千年''都为之变动,使你我在历史中的''存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可,我还是想试这一次,想看一看。” “潜质还在你我之上的这位祖先,能否,将''太平''提前千年,带至人间?” 第四章:道陨,儒怅,龙惊蜇 “原来,是你…” 身为当世顶级强者,又有着冠绝天下的魂系法术修为,虽然心脏被毁,张南巾却仍能保住性命不死,只是也全然没法动弹,更谈不上~将背后那暗算者震退,只是吃力的道:”原,原来是你…” “唔…就是我了。” 慢慢点着头的人,整只右手都还插在张南巾的体内,距离太近之下,自己身上也溅的血肉模糊,他却全然不为所动,说话的时候,连一丝丝的动摇也没有。唇上更有浅浅笑意,正是刚刚还在和丘阳明浴血死战的”天芮巨门”。 “巨门!你?!” 突然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然出手暗算自己最”尊重”的人,武屈的震撼可想而知,而当还发现到自己身后竟在不知何时被暗伏下一道”隐符”时,武屈更感到了一种被”出卖”的愤怒和屈辱,而最后,似是老天犹觉得这些打击还不够:当他出于出本能而疾扑向张南巾时,竟被一口木盾和一把火刀生生阻住了去路! “禄存,右弼,你们…” “对,他们都反了,是我的意思。” 平静的说着话,巨门道:”而现在,武屈,我最好的兄弟,你亦过来,和我们一起罢。” “你,你说什么…” “他说,你最好过来,与我们这些人一起。” “而武屈先生,我亦敢向你保证,对你自己或是对太平道,那都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听到那说话声,武屈如被什么毒虫叮到般猛然一颤,急回过头时,却只扭到一半又生生止住,竟似是”害怕”看到背后的”真相”一样。 丘阳明的目光也凝在一处,盯在武屈身后,慢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对,我们也来了。” 微笑着,刚刚自远方急驰而至的,正是将今日这一切事情操纵布置的鬼谷伏龙,而他的身后,则是面色骄横凶狠的完颜改之等人。 “呔!” 再没法忍耐下去,武屈终于爆发,虽还没法让自己对巨门或是禄存等人破面,可对于黑水完颜家,他却完全没有什么情份可讲。手中的针剑化作如金蛇般灵动,武屈将两名疾冲上来的黑水部众轻易震退,转眼已掠至完颜改之前! “哼…” 冷笑着,完全没有要闪让的意思,完颜改之双手握住那长大白布包袱,举至胸前。 “天心武屈,精修金系法术的你,应该知道,五行生克道理,是火克金。” “凤门,便给我醒过来罢!” 大吼着,数十道炽烧至无色的火舌忽地自白布包袱中迸射而出,将武屈的剑势及他整个人完全吞没! (糟,这是…) 并非第一次被人以火系法术相攻,火舌还未近身,武屈早在身外凝出”幻金玄障”将火力抵住,却未想到,这火力之强,竟是远远超出他想象之外,只撑持了短短一瞬,便被那熊熊火劲烧作无存! (比”戾火”…不,比”极火”更强,难道是”三昧真火”?!但,那小子不是只有第七级顶峰修为么?怎可能…) 修习火系力量的强者们通常依火力的纯透和强悍程度将之细分为六级,乃是离火,暴火,烈火,纯火,戾火,极火,便是欲语所言的”六阳火界”,一般较为出色的修习者大多只能迫发出烈火或是纯火境界的威力,能够练至戾火境界的,便已可称翘楚,至于极火境界,每千多个修行者,也最多会有一两个天资出众者可以涉足。 而在”极火”之上的境界,便是所谓的”三昧真火”,又被称作”狱火”的火系究极境界,若果能够运用,便能发挥出视戾火极火亦若小儿的骇人威力,但同时,要将那惊天威力从心控制,也绝非什么人都能办到,便算上已然身故于”三宝一役”中的董凉儒,当今天下也只有三四人可以晋此境界。 本来以武屈之能,纵是对上三昧真火,也不会轻易失手,但,错估到完颜改之的实力,武屈只一合已身陷险境,虽是及时以森寒剑光将头身要害护住,但双腿却早被火舌困锁,只听得惨嘶声中,武屈双腿上衣服转眼已被烧尽,肌肉尽现,色作焦黑! “住手!” 蓦地发出大吼的,是一只手犹还插在张南巾体内的巨门,奇妙得,听到他的怒吼时,骄横跋扈的完颜改之竟然当真将攻势收回。他手中所持兵器至此才能看清,却是一柄长九尺有余的方天画戟。 ~~~~~~~~~~~~~~~~~~~ (本命元灵为”翼火蛇”的”灭戟风门”?怪不得可以迫发出”三昧真火”,竟连神兵元灵也能请降,一向倒是低估他了…) 默默盘算着,丘阳明并未开口,智慧如他者,自然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多看少说话。 ~~~~~~~~~~~~~~~~~~~ 火舌尽退后,只见得武屈身形佝偻,不住的喘息着,头发眉毛尽被烧得乱蓬蓬的,口中鼻中白气缭绕,丝丝溢出,却是他正在将方才攻入体内的火毒炼化逼出,巨门看他一眼,目光闪动,似有所感,却未理他,只是粗着嗓子道:”完颜先生,我们说过的话,到底是作不作数?” 完颜改之哼了一声,并不说话,鬼谷伏龙微笑道:”二家主的说话,自然作数,但方才武屈先生的全力一击太过凶横,二家主出手自保,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顿了顿,看看武屈,又道:”巨门先生既然说过必保武屈先生,我们完颜家的人,就绝对不会多事,巨门先生只管放心。”说到”放心”二字时,他目光闪动,却是看向张南巾。 巨门冷哼一声,道:”你不用来这套皮里阳秋的花样,我既然出了手,真人就绝没可能翻身。只要你们莫多事的就好。” 方又向武屈道:”武屈,你连我也不信么?” 武屈此时已调息过来,听得巨门问话,嘶声道:”你说什么?” 巨门沉声道:”我说,你过来,与我们一起。” “天门九将的统领,没有谁比你更为合适了,不信,你问他们。”说着指指禄存右弼两人,便见两人同时向武屈躬身行礼道:”我等愿服。” 武屈怔了怔,道:”将天门九将予我?那,你呢?” 巨门淡淡道:”我?” “我会再进一步。” “我原盼着能当上''天门九将''的统领,可别人不予我,所以,现在,我想索性多要一些。” “能够成为''太平三清''当中的''上清真人'',味道想必会很不错罢?” 张南巾咳血笑道:”好,好志气!” “那么说,太清真人,他其实也答应和你们合作了?” 巨门冷然道:”太清一位,本应是太平道最高领导者,你多年来倚强居首,真人早已不满。” 张南巾惨笑道:”好,好,真好。” “那未说,以担心完颜家为借口而将文取和廉贞两个调回总坛,也只是这计划的一部份了?” 巨门再不回答,只是淡然道:”真人,您已老了。” 张南巾惨然道:”对,我是老了,老到连就在眼下的真相也看不出来。” “可,我还是想问一句,玉清呢?” “当他自南方发起讯问时,你们可准备好了怎样对付他和只听他一人号令的''神盘八诈''么?” 巨门冷然道:”对付?我为甚么要对付?” “杀你的明明是贪狼,我为甚么要对付他?” 张南巾两目蓦地睁圆,吐血吼道:”你说甚么?!” 巨门淡然道:”真人,莫作势了。我不会分心的。” “心脏为我半毁,你所能聚运的力量已不会强过我,而在我五行真气的镇锁下,你亦不可能将你的法力发挥。” “我所说的,我才不信你没有猜到。破军当然也是我的人,而以有心算无心,相信,贪狼此刻该已是魂归地府了…” ~~~~~~~~~~~~~~~~~~~ “嘶…” 吸着冷气,破军的脸色微微发白,样子甚为痛苦。他虽是暗算得手,但贪狼法力远胜于他,一下反击也令他付出了不轻代价。 (好痛,妈的…) 喃喃的咒骂着,破军深深呼吸了几口,调息了一个小周天,面色方红润了些。 (巨门吩咐,必杀那小子,可是,贪狼若果回过气来,那也麻烦,还是再加一下罢…) 刚才破军连发三击,最后一击犹重,将贪狼整个身子都轰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又软软滑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鲜血淋漓的,极是可怖。但他以往累积威风委实太甚,纵是重创如此,破军也不敢轻视。 抬步走问贪狼,方走了两步,又将伤势牵动,破军痛得全身一颤,又站住了。 (好痛,幸好是偷袭得手,不然岂不被他搞死,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力量,可不比巨门差了…) 其实,破军身上虽然带伤,可对他这等百战之余来说,要将这种伤势压制甚至是强忍住对敌,都不算是怎样了不起的事情,但,现在,相信一切皆在掌握的他,便不觉有必要付出令伤势会加倍恶化的代价来争取时间。 将要走到贪狼身前时,一直僵卧地上的云冲波,忽地一阵战动,抽搐了几下。 (嗯?那小子?!) 忽地察觉到了云冲波的异常,破军大惊失色,猛旋回身,也顾不得伤口痛疼,将法力凝至最强,疾扑直取云冲波! (巨门有令,绝不能让这小子再睁开眼睛!) 虽不明白真正原因,可破军却对巨门极是尊崇,在发现到可能有变时,宁可令伤势加重和冒着让贪狼回过气的危险,他也会忠实于命令,要先将云冲波杀却,可,此刻,已经,晚了… 在破军扑到云冲波身前,右手上已闪烁出死亡的寒光时,云冲波停止抽搐,睁开了眼睛! (啊,我回来了…这是?!) 甫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杀手正矗在身前,举手欲屠,云冲波本能的一拳挥出,以求自保,虽然明知自己这点微未功力根本就没法做到什么,但天性所在,却让他不能这样仰首待屠。 随后,奇迹发生了。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奇怪的说话突然在云冲波的心中响起,低吼着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八个字的同时,云冲波的体内,更忽地自背部激滚迸出一道炽热劲力,如飞龙般在体内盘旋三周后,直扑拳上! 说时虽迟,那时却快,破军的右手虽已用着他所能用的最快速度斩下,可,先击中目标的,却是云冲波那正泛出豪霸金光的右拳!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拳方及体,如天雷震怒般的压倒性巨力已将破军体内的抵抗全数轰碎,更令他失去掉”落手”和”反击”的能力,仅仅一个弹指之后,”轰!”,龙形气劲自破军背上破体而出,轰进对面的石壁上,竟是生生将石壁轰出了径长六尺,心深一肘有余的一个大圆。 (这是,东海敖家的龙拳?!但是,为什么…) 已经没法再想下去,晃了一晃,破军颓然倒地,只见他胸腹间已被生生掏出一个脸盆大小的血洞,边缘处犬牙交错,倒似是被什么猛兽咬噬出来的一般。 ~~~~~~~~~~~~~~~~~~~ 东海,龙天堡。 一间遍布着形状古怪的金属饰品以及无数刀剑枪戟的大屋当中,停放着一具巨大的水晶棺,棺材中,躺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 自外形来看,那男子”躺下”时,年纪已该不轻,横七竖八的皱纹,长长的白眉与唇髯,都表明了他的年龄至少在五十开外。 大屋的四周,以颜色极为纯正晶莹的紫水晶镶嵌成窗,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神秘而从容的紫色。屋里,包括水晶棺在内的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地上亦是,厚厚的一层落灰,瞧上去,至少是有五六年未经人履过了。 安静,神秘,古旧…似是超脱于时光之外的大屋,却响应于数千里的事件,产生了变化。 当云冲波将那自己也不”理解”和”明白”的拳轰出的时候,大屋内,水晶棺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铮然着,那老人,睁开了眼睛! 便只是睁眼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也似在空气中产生出金铁交鸣的声响,而跟着,不屈腿,不支肘,不弯腰,那老人便自棺中直直立起,那厚逾三寸,坚若精钢的”铁水晶”,一撞触到那老人,便立刻在一阵无声的波动中破碎开来,被震作了无数如紫雾般的粉未。 (呼…) 无声呼吸着,那老者边屈伸已有数千日未尝活动过的双臂,边透过那已有些蒙蒙的水晶窗,看向西北方向。 (错不了,的确是最为纯粹和正宗的龙拳,但,怎么回事,是谁?) 从来也不以思考与智慧见长,又刚刚从将近十年的长眠中醒来,更加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资料,那老者的疑问自是得不着回答,而思考的过程中,他更开始感到一种冲动,一种已随他一起沉睡了将近十年,却从来也没有变弱,消逝的冲动。 (者…) 轻轻的响着,如水般的流动在老者的身上出现,将他的衣服鼓动,令他的右臂开始”震”和”胀”。而这过程中,老者那原本作银白色的长发与须眉亦开始变作淡淡的蓝色。 (青色咆啸,龙啸九天!) 简单的意识在脑中闪过,那老者的右拳高高举起,指向屋顶。 白,赤,青,黑,四种颜色的光因那老者的一拳而出现,交织,融合,化作一道斑驳的光柱,轰响着向上冲起。那用金檀皇木加上深海炼铁而铸。已有了千来年历史的屋顶如薄纸般,被光柱一掀而碎,而不唯如此,那光柱更鼓荡着,大笑着,带着一种在被封制十年之后终得发挥的狂乱,直冲云天! “轰…” 一拳之威,竟将本来飘浮在大屋上方数百尺高处的云层也都轰碎,成旋涡状的急转起来。而这样的一击之后,那老者才似是终于”满意”,缓缓的,将拳放下,垂回身边。 还在那老者起身出拳的时候,大屋的两扇檀门已被悄然推开,一名身披彩锦鳞衣的中年男子现身门前,但,直到那老者将拳收回,那中年男子方才屈下一腿,跪身于地。 “未将敖必戏,恭迎武德王重掌敖家。” ~~~~~~~~~~~~~~~~~~~ (嗯,这个,他这样子…是死了么?) (死了?!) (我,我杀人了?!!) 死里逃生的第一反应,本来应该是高兴,是兴奋,是极度的庆幸,可是,云冲波,他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一个在今次”金州之行”前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檀山的年轻人。 (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爹,我该怎办才好,爹…) 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云冲波却不知道,在他牵挂着云东宪的时候,云东宪就在洞口,离他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里路而已。 (杀人了,官府会抓我,会抓我…) 一片混乱当中,云冲波浑忘了,方才自己若不出手,此刻死的,却便是自己了。也浑忘了去想一想,为何之前自己昏迷时看到的张南巾不知所踪,贪狼却满身是血的伏在了地上。 满心都是担忧害怕,可云冲波犹还没有放弃将自己”洗清”的努力,蹲在破军身边,拼命的想要试着将他救回,但,可想而知,那种努力便只是徒劳而已。不过,在这”尝试”的过程中,云冲波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当他开始对那伤势之重开始迷惑时,那种杀人的”罪恶感”便得以被暂时的忘却。 (这个,这种伤势,是我打出来的吗?不会罢?我怎会有这种力量?) 困惑不解,反复得看着自己的右拳,回忆着刚才那一瞬的奇怪感觉并不停的挥着拳,云冲波的心中,满是疑问。 (这个,刚刚出拳的时候,好象有个人在对我说话一样,说什么”金色雷震,潜龙腾翔”,但,为什么?) (哦,好象,刚刚在梦里面,那个叫太平的,最后在我背后打了一拳,似乎就是这种感觉,那未说,这一拳的力量,是他留在我体内的?) (那未说,我刚才不是在做梦?我真得见到了太平,蹈海,和孟津,我也真得见到了仲连,那未说…嗯!?) 悚然着,全身汗毛倒立,云冲波霍的一下,猛然站起,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 (刚才,刚才那个铁勾手明明是要杀我?!而如果没有那一拳,那一拳的话,我现在就已经死了?!!) (本来,现在,我就应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被这”发现”惊的目瞪口呆,云冲波木然的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努力的想要把这一切整合起来,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没有刚才的那个梦,如果没有梦里面的那一拳,如果我再晚醒过来一点点,我现在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是,那个梦,又明明不是梦…) 只觉得头脑几乎要炸裂开来,面对着如此难以置信而又事实俱在的”现实”,云冲波感到自己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无所适从。而在这困惑当中,刚才那个”梦”中的事情,他也越来越清楚的记起。 (太平,危机,是了,他好象是说过,我会有危机,有重大到事关生死的危机。) (那一拳是他打进我体内的,就是说,他也知道,我会遇上这个危机,对了,好象在刚见到他时,他确实是非常高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但是,我是什么人?他为何会因为能够救我而这么高兴?) (现在,他的确将我救下了,但是,我到底是本来就命不该绝,还是说,没有他的帮助,我就会死在这里?又或者说,便连他的帮助,连同这个梦,也只是”命运”的一部份,一切,仍然都是注定的?) (对了,他好象说我是什么,然后还带我去看了一个家伙的自杀,然后,然后…) 只觉得越是接近梦的关键,记忆就越是模糊,云冲波努力的回忆着,却怎也没法再想起更多有用的细节,可是,在他努力的同时,另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却在他的体内悄声的回荡着。 (…张开双臂,去拥抱属于你的时代,属于你的世界罢…) (我的时代,我的世界?但,我怎来这资格了?) 还在刚才的试探中,云冲波便发现,在将破军一拳轰杀之后,那股力量便也自自己的体内消失,不复出现,而在这时代中,一个没有力量,也没有强有力的出身的人,又能做到什么了? (不,不对,力量那东西,我还是会有的,我明明记得,他说了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变得很强,很强…) (对了,他明明说了,我,我也是一名”不死者”!) (我是”蹈海”!我是”冲波蹈海”!) 忽地将那”关键”想起,云冲波精神一振,猛然转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兀自悬于空中,在那光球中缓缓转动的太平天兵,”蹈海丑刀”! ~~~~~~~~~~~~~~~~~~~ 与他的转身同时,那光球,裂了。 光洁,润白,灿美如一件巨大琉璃器皿的光球,轻轻的响着,开始自顶部出现细如蛛丝的龟裂,开始只是几根,但很快,那裂缝开始向着下方延伸,更不住的分出更多的支路,在光球的表面肆意的蔓延着,一根,十根,百根…很快的,刚才还白玉无暇的光球表面,变得如深埋地下千年的古老器皿般,布满了古朴而又怪异的花纹。 “波…” 轻响着,如同一件最为高贵却又最为脆弱的瓷器般,那光球砰然崩碎,而幸,或者是不幸,那首先张开的口子,正对着云冲波的方向。 “轰!” 如非亲眼目睹,实在是很难相信,从那不过丈来大的光球中,竟能迸发出唯以”滚滚”或是”雄壮”之类的词语方可形容的白色洪流,如巨河决口般汹汹而出,首当其冲的云冲波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已被之一卷而入。 (这,这是…) 面对这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变故,云冲波没法说话,没法动弹,便只能愣愣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将两手微微的屈着,向前伸出,任那已被在这光球中囚禁了千多年的时光洪流从自己的身侧和身上疯狂掠过。 无数的幻影闪耀,没有那一个可以在云冲波的眼前坚持到那怕是十分之一个弹指以上,如在观看一队以百倍速度疾行的马队一样,云冲波根本就不能说自己可以”看到”任何东西,能够被他捕捉住的,只有一些”感觉”。 痛苦,愤怒,劫掠,贫穷,咆哮,贪婪,血腥,杀戮,横尸百万的血肉战场,流血漂杵的王者殿堂,豪陈奢设的吃人长宴,扣天无环的贫者悲歌…没有任何防护,赤裸裸的承受着”历史”的冲击,虽只短短一瞬,在云冲波的感觉中,却已恍若千年。 “哗!” 转眼间,白光已然过尽,自云冲波身后石壁上猛冲进去,旋就不见了,只留一个遭受的冲击太大,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怔怔站着的云冲波。 光球既毁,将整个石室照亮的白光就立刻消失,当最后一道白光没入石壁的时候,整个石室忽地自”若有天日”变作”完全黑暗”,一种如死亡般可怖而绝望,一种令人能够感到什么是”窒息”的绝对黑暗。 强烈的反差,强劲的刺激,总算使云冲波回过神来。 (糟,这么黑,”蹈海”在那里,看不到了…) 似是与云冲波有种某感应的关系在,当他这样想着的同时,一球温和的蓝光,忽地自黑暗中出现,浮现眼前。蓝光当中,横陈着一把古旧朴刀,正是”蹈海”。 大喜过望的云冲波,自不会再容之错过,急急伸出手来,抓向蹈海,心中却仍在嘀咕。 (为甚么不是金光,红光也好啊,偏要弄成蓝光,搞得和鬼一样,又这么黑,吓死人了…嗯?!) 刚刚抓到蹈海,云冲波的身子,又是一阵剧震! 虽然颜色清冷,可,当抓到刀柄时,云冲波的感觉,却好象在抓着一块被烧到炽红的烙铁,而且,还一经入手就牢牢粘住,丢不掉,甩不开。突如其来的痛苦,立刻就让他的面容抽搐的如同鬼怪,却喜此处极黑,倒也没人看得见。 “嘶…” 咬紧牙关,云冲波苦苦撑持着,可那痛苦却不止于手上,而是如活物般不断游走,更自他手上经脉侵入体内,沿着手臂向上疾行,每进一分,在云冲波的感觉中皆如无数饱蘸辣椒咸盐的钝刀在体内肆意切割般痛苦难言,偏生又进的极慢,方才上攻到过臂弯时,云冲波已痛得满头大汗,嘴唇咬破,身子扭曲到恨不能立刻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不公平,真是不公平,平时听故事,没有一个主角受过这些罪,怎地到我身上便只有这些个事情,在一间黑洞洞的石屋里面受刑,旁边是两个半死不活,象妖怪一样的男人,最起码,也应该有个美女在这里陪着才对得起人吧?!) 自已明白不知还能撑持多久,云冲波在咬牙苦忍的同时,也努力的试着去胡思乱想,设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右臂上的苦痛移开,那也算是师法古人斗棋刮骨的旧智,却果然有些作用,一时分心,便觉得右臂上苦痛似是轻得多了。 再过一时,痛苦渐减,特别是攻过肩头之后,更是比方才减去九成有余,云冲波苦撑了许久,终于盼得此刻,只觉心下大慰,正自想到:”啊哟,这一下可算是熬出头来了…”那想到那劲力忽地加速,急攻之心,疼痛感觉更是比方才还要胜出倍馀,可怜云冲波方才苦苦撑持,早近极限,此刻心意松驰之下忽地受此重创,那里还坚持得住?只惨呼得半声,两眼一翻,早昏了过去。 ~~~~~~~~~~~~~~~~~~~ 荒山上。 武屈神色中的愤怒已几乎完全消失,所剩下的只有疲惫,一种似是已将武屈整个人深深浸透,自他的每个毛孔,每次呼吸中都在大量流淌出来的疲惫。 疲惫,到了几乎没法站住的地步,在整个太平道当中可列前十的强者,竟连自行站立也不能够,要把针剑驻在地上,躯偻着身子靠在剑上,神色间宛若突然老了二三十岁一样。更还透出了一种”绝望”,一种百战将军在面对必死战局时的绝望。 便连目光扫过完颜改之等人时,武屈的眼中竟也没了那种狂热和仇恨,只如看到两个陌生人一样,淡淡的,一扫而过。 负着手,神色冷冷的,完颜改之虽还忍得住不开口,却已很明显的在不大耐烦。鬼谷伏龙的神情却严肃了许多,盯着武屈,片刻也不放松。 巨门还在说话,用一种很慢,和很耐心的语调在说话。 “武屈,你还记得当年在袁州的事情吧?被汪家暗算,突袭,整个总坛都乱了,到处是血,到处是火,到处是敌人,” “那时,咱们还很年轻呢,才刚刚晋身到中级道众,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结果,突然遇上这种事情,全都懵了。” “那时,无论算名声。数法力,咱们在所有中级道众里都只能算是恭陪末座的人物,可,最后活下来,冲出包围的却是咱们两个,那是为什么?” 武屈哑着嗓子道:”那时侯,咱们犹还没没无名,没什么人注意,自然比那些成名已久的师叔师兄们占些便宜。” 巨门森然道:”那种话,我便不能接受。” 丘阳明轻咳一声,复又懒懒笑道:”巨门,你费好大力气提这些陈年旧事,到底想说些什么?可能直接些么?” 巨门低低”唔”了一声,并不理他,只是慢慢看向武屈,沉声道:”武屈,随你怎么想也好,那说话,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突破重围的过程中,我身负重伤,若不得你,早已身死当时,绝无后来可言。” “咬紧牙关,豁上性命,将我救出险地的你,在那时曾对我说。”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不要再说了!” 大吼着,武屈脸上的肌肉不住扭曲,看上去极是失态,竟有几分”可怖”。 “莫再刺激我了,巨门。” “若早知会有今天,我倒宁可那时就让你死在袁州!” 怒吼声中,禄存右弼无不动容,巨门却是面不改色,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的很。” “因为,就象你视你为兄弟一样,你也同样的视我为兄弟。” “任何时候,我也信得及你,武屈。” “我知道,你一向是最为忠诚于太平的,但,武屈,你想过没有,太平,它对我们呢?” “这些年来,你觉得,我们所得的东西,公平么?” “续亡重振的过程中,除去真人外,有谁能比你我兄弟居功更大?但你我却得着了什么?” “它妈的一次错误,只一次错误,便令你我受得不该受的重责,令贪狼这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的娃儿高居你我之上,这种事情,你觉得公平么?” “而现在,我亦只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取回我所应得的''公平'',这样,能叫做''不对''么?” “来罢,武屈,来加入我们罢。”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忍耐了这么多年,也是我们兄弟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 “呼…” 许是已习惯了”昏迷”这东西吧,云冲波自无知觉状态中醒来的速度,一次快过一次,只短短的一小会儿,他已又睁开了眼睛。 (死去活来…这四个字的滋味,我可到底弄清楚是什么样子了,这样子被修理下去,我要是能撑住不短命,一定会成为铁人的…) 似是力量已被云冲波尽数吸收,蹈海上的蓝光已经消失不见,石室中又复陷入黑暗,还好这一次是从昏迷中醒来,较能适应一些,云冲波摸索着自地上慢慢坐起,只觉得整个右臂至胸犹还隐隐余痛,幸好手中的触感清清楚楚,仍是将蹈海牢牢握在手中,方才放下些心。心情早是十分跃踊,急待试试此刻的自己究竟有何等厉害。依着先记方位,对空处虚劈数刀,顿时大失所望。原来他出手时虽觉力道十足,确是远胜自己原本境界,却还远远不如刚才一拳轰杀破军的力道,更不要说与蹈海太平等人的第十级修为相媲了。 虽说,在数次挥刀之后,云冲波已隐隐感到,自己现下的力量大可能已将云东宪超越,晋身到了第六级上段或是顶峰那个级数,但,与想象中的巨大落差,还是令他郁郁不乐。 (唉,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多好事的,那种神一样的力量,那可能这么简单得到的。) (评书里说的那些个好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头上?不是说江湖中到处都是没出嫁的美丽侠女么,怎地到现在我还一个也没见过…呃,也算是见过一个罢?只不过,她到底长什么样,还真是没大看清…) 忽地想起沙如雪来,饶是云冲波身处如此境地,也不觉泛出些些笑意,心道:”那小姑娘,倒当真是漂亮的紧哪!” 此时他心思渐渐明快,方才在时光洪流当中所见所思,已是一一忆起,略一思索,心下已是大怒,想道:”那铁勾手果然不是好人,若非这里看不见东西,真该再摸到他重重踩上几下。” 要知他既是”不死者”,那便等若也是太平道成员,且是极为重要的成员,破军身为太平道重将,对之全力保护犹嫌不及,又怎该出手加害?自是反了无疑。 他心思极快,早又想道:”啊哟,怪不得那面具人一身是血的趴在那里,八成是吃那铁勾手暗算啦。” 他本来对贪狼也没甚么好感,但现下忽地觉得他似是”友军”,更还为已身负重伤,顿时观感大改,想道:”这人倒也不错,若这样死了,可不大好。”也不管洞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只手握着蹈海,一只手伸出去,摸摸索索的,寻向贪狼方位,途中绊了一下,他依稀记得正是被自己击倒的破军位置,更不客气,重重跺了一下,心道:”可惜他已觉不着了,不是十分解气。” 忽又想道:”啊哟,他若是没死,我却又不是他对手了,那时岂不更糟?还是教他死了的好。” 一片黑暗当中,云冲波磕磕绊绊,也不知撞了多少下,方摸到贪狼身侧,蹲下伸手在贪狼背上摸索,只觉得触手冰冷坚硬,竟是半点热气也无,不觉心下大急,想道:”难道已死得连身子都硬了么?偏生这鬼地方连半点光也没有…”正想到着急处,忽觉手上一热,蹈海上竟又泛出幽幽蓝光来。 云冲波愣了一愣,顿时在心中大骂自己笨蛋。 要知方才蹈海自现蓝光也是在云冲波心有所念的时候,分明有所联系,云冲波却未在意,以致空有明珠在手而不知用,在黑暗中吃了不少冤枉苦头。 既有光亮,那便方便得多,云冲波右手执着蹈海,平举在贪狼背上,将伤势照清,细细察看,方舒出一口气来,原来贪狼背上虽然冷硬,却非如云冲波想象,而是他重伤之下,为了避免自身失血太多,伤势恶化,方以寒力将伤口封住。只见一片寒冰冻在背上,封了一尺见方的一块面积,内里血肉模糊,白骨能见,正是拜刚才破军三下重击所赐。若是常人受此重创,自然早已魂飞魄散,饶是贪狼方才及时将伤口封住,不致恶化,却也伤重不醒,全无知觉。 云冲波虽将伤势察清,却没什么办法,以他此刻这点能力,便连破开贪狼保护自身的”冰凝咒”也还做不到,更谈不上去将贪狼的伤势治疗,翻了翻眼,挠了挠头,终于还是无法可想,忽又想到:”他伤得好重,不知前面怎样。”笨手笨脚,将贪狼翻了过来,平平放着,却见他一只右手犹还插在自己小腹里面,亦如后背般,被一片淡蓝色寒冰封住。 云冲波心下大奇,想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自残么?”忽地心中一震,明白过来,想到:”啊哟,怪不得那个铁勾手刚才前胸血淋淋的,原来竟是如此!”心下顿时又多了几分敬重之意,想道:”他虽然阴阳怪气的,事到临头,倒还真是条汉子。”又见贪狼一动不动的躺着,脸上那面具已撞得裂了,看上去更为可怖,心道:”这倒是个机会,看看他天天脸也不敢露的,到底长的有多难看哪?”却也知道这等事情大犯他人禁忌,只是想想,并未动手。一时间也已无事可做,只是呆呆的坐在贪狼身侧,将手中蹈海晃啊晃的,在贪狼面具前摆来摆去,心道:”我是救不了你了,最好你自己醒过来,把自己救了罢。” 晃了一会,云冲波忽又想道:”他这样躺着,浑身冰冷,到底死没死,倒也不好说,若真是死透了,我这样守着他岂不太傻?不如趁现在逃出去找爹爹他们罢?”站起身来,借着蹈海蓝光看清石室出口,要待走时,却又有些不忍,想道:”这般扔下他,可也不大义气,还是先弄清他到底死没死吧。”便将左手置到贪狼鼻下,静侯数瞬,只觉全无鼻息,不觉大失所望,想到:”敢情真是死了么?”却又不肯死心,心道:”再试试他心跳罢。”便俯下身来,将右耳贴在贪狼左胸上。只觉得甚为柔软,心道:”瞧不出,他一身黑袍下面,倒是颇胖的。”听了一会,却仍是听不到什么动静,苦着脸,想道:”怕是真完啦!”,却还是大不甘心,心道:”都到这般了,总不成便算了,还是再细致些看看,若不成,那我也对得起他了。”将蹈海咬在口中,双手拿住贪狼胸前黑袍,微微用力,只觉质地也不是怎生坚固,心道:”反正这身袍子已被弄了一堆洞在上面,也不差我这一下。”双手发力,擦得一下,已将那黑袍撕开了。 若依云冲波本意,是想将贪狼黑袍撕开,贴至胸上细听一下有无心跳,可,当他将袍子撕开之后,却没有进行任何在计划中接下去的动作,而是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呆呆的看着贪狼。 (这,不会罢…) 将黑袍撕裂的同时,云冲波也将原本隐在黑袍下面的几根绷带撕裂,而那结果,便是一些本来被刻意”限制”和”掩饰”的东西,再无保留,赤裸裸的呈现在了云冲波的面前。 白皙,丰润,高挺,傲然的双峰自绷带下弹出,裸露在空气当中,怎看也好,那绝对不是会长在男子胸前的东西。 ~~~~~~~~~~~~~~~~~~~ “咕…咕嘟。” 情不自禁的咽了一口口水,云冲波很努力的提醒自己,却还是没法将眼睛移开。 (他,她竟然不是男的?这个,不会罢…) (这个,老天爷,他待我其实还不算薄啊,终于找到一点杜老爹说的那些男主角的感觉了,到底还是活着比较好啊…) 不知所措,胡思乱想,还未满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年龄的云冲波,一时间全然忘了别的事情,当他好容易回过神来,用尽力气将黑袍重新扯到一处,将贪狼的胸乳盖住时,已是满头满身大汗淋漓,竟比平日里打猎时恶斗半天还累。 (嗯,不该看,不该看,不该看,总之就是不该看…可是,为什么不该看?) 苦恼的自问着,充满渴望的自问着,但是,云冲波,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将刚刚由自己盖上的黑袍再去扯开。 ~~~~~~~~~~~~~~~~~~~ 荒山上。 “老大…” 似是再没法坚持下去,武屈低低的唤着,身子几乎完全伏在了剑上。 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每个人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或是满意的神情,只张南巾低叹一声,神色愈发黯然了。 自被巨门暗算到现在,已过去了将近一杯茶的时间,心脏半毁,还被巨门以五行精元不住摧攻内腑的张南巾虽能依靠他的惊世修为将性命保住,却已是元气大伤,面色焦黄,神情憔悴,刚才血喷如泉的胸口虽是已渐渐止血,可每一滴鲜血的滴下,却都会带动张南巾肌肉的一次轻微抽搐。 他的血,已流失太多,已渐渐逼近极限了。 听到武屈的称呼,巨门那本就永也带着”笑意”的嘴,显得更开心了。贯穿张南巾胸口的右臂虽然是不敢动弹,那只刚刚还为了掩护武屈而受到重伤的左臂却已向武屈伸出。 “武屈,欢迎你回来。” “唔…” 低低的答应着,武屈慢慢走近巨门,两眼木然,盯着巨门的左臂。 “那伤,是为我而受的,老大。虽然已计划好今天要暗算真人,可当我有危险时,你却还是宁可受伤也要把我救下。” “老大,对我武屈而言,你便是我能找到的最可靠,和最好的''老大''。” “而这两个字,自贪狼上位之后,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当着你的面喊出来,你明白么?” 巨门微微点头,道:”我明白。” 又微笑道:”而自今天以后,我们兄弟就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可以痛快作人了。” 他口中虽和武屈说话,右手上却没敢放松半点力道,张南巾的厉害,几乎没有谁能比他更为清楚。 “老大…” 仍是如梦呓般喃喃着,武屈已走到了巨门的身前,伸出手,似是要和他犹还流着血的左手相握。 “自那日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喊你老大…” 说着话,两手已握在一处。 手方握,巨门全身忽地一震,怒道:”你!”武屈动作却更快,只一抖一翻,早将他左手生生扣住,声音中那种倦怠与漠然也忽地消失无踪,锐声道:”却没想到,这竟也是最后一次!” 事出意外,便连智计百出的鬼谷伏龙也未及有所反应,完颜改之虽然怒喝着挥戟激火,攻向武屈背心,却还是晚了半步,至于其它黑水部众和右弼禄存两人,犹还愣头愣脑,没有搞清状况,更谈不上出手了。 “值得么…” 身为受狙的当事人,本应最为愤怒或是震惊,可,出奇的,巨门的反应,却甚至比”局外人”的丘阳明还要冷静,只带了丝淡淡的悲哀,望着武屈。当武屈用尽全力将他强行自张南巾体内”拉扯”出来时,他甚至还有心情向着武屈开口询问。 “值得么…” 顿了一顿,武屈锐声道:”绝对值!”说话声中,巨门的右臂已被自张南巾体内完全抽出! 伤怒猛虎,终于脱困! 面色大变的完颜改之,”忽”的一下,生生压住前冲之势,将凤门横在胸前,那几名黑水部众更是急急的拔刀挥剑,挡到了他身前。另一边,禄存右弼两人也呆了一呆,旋就急掠到巨门身后,盯住张南巾,神色已有了几分畏缩。除丘阳明外,便只是个鬼谷伏龙能够全无畏色,反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异变忽生,本应是”最害怕”的巨门却不为所动,甚至都懒得去看一看张南巾,只是在盯着自将他甩出后,便又回复成方才那一脸倦容,神色漠然的武屈。 复得自由之后,张南巾的第一个动作,是自怀中拈出一纸黄符,在自己已心口残血上一压一抹,只听”哧啦”一声,那黄符早熊熊燃起,色作血红,十分的炽烈,张南巾一反手,将火符拍回胸前那被巨门击空的血洞当中,全身只一震,旋就放松下来,脸上便又有了几分血色。 每个人都能看见:以那火符为中心,,随着火焰有节奏的一缩一涨,张南巾胸中残断的血管竟都自行延伸,接上了火团,断流已久的血液,也以那火符为泵,又复循环起来。 除之以外,张南巾便再没有任何其它动作,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并不转身,只是缓缓呼吸。 看着武屈,巨门满面悲悯之色,慢声道:”武屈,我的好兄弟,我再问你一次,值么?” 武屈回答他的声音,沉重,疲惫,却极是坚决。 “当然值。” “唉…” 长长的叹息着,巨门的神色,竟已有一点悲苦了。 古怪的场面,古怪的对话,令几乎每个人都昏头涨脑,不知所云,只丘阳明冷冷哼了一声,似是明白两人意思,却又有些不屑。 完颜改之怒容毕现,道:”巨门,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一语未毕,却是被鬼谷伏龙轻拉手肘,将他止住。 看着武屈,鬼谷伏龙忽地现出了一丝轻笑。 “武屈先生,若我好象未有记错,您好象并非一个处事犹豫的人吧?” 此语一出,武屈肩头又是一震,欲待开口,却又止住,看向巨门。 巨门神色惋惜,微微的摇着头,道:”不必幻想了,武屈。” “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几人说话,完颜改之半点也听不明白,怒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鬼谷伏龙低声叹道:”二家主,我们是在说,武屈先生的努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 “因为,他的出手,已是太晚,现在的张真人,已连败下巨门先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完颜改之愣了一愣,奇道:”你说什么?”神色却是缓和多了。 巨门哼了一声,道:”鬼谷先生真是好眼力,无愧完颜家第一军师之位。” 又冷哼道:”先生既然有所想法,不妨都说出来罢,也省得别人乱猜。” 鬼谷伏龙正色道:”既如此,在下失礼了。” 方道:”武屈先生,您的出手太晚,其实乃是你刻意算定之后的结果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有如晴天一个炸雷,场中顿时又是一阵异动,都觉得他也太可笑:要知武屈临此危局之下,尤不肯放弃,拼力一击,救到张南巾脱险,忠勇之情,直是天人共鉴,又怎会故意等到”太晚”?那想到,武屈竟当真点头道:”没错。”立时将方在心中暗暗嘲笑鬼谷伏龙的诸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 鬼谷伏龙扫视诸人一圈,忽地将笑容敛起,向着武屈深深一揖,沉声道:”拼将一死酬知已,先生高风,能全忠义,伏龙佩服的紧。” 武屈忙躬身还礼,却惨笑道:”说什么忠义高风,还不是一事无成?鬼谷先生过誉了。” 鬼谷伏龙正色道:”不然。” “先生身在太平多年,叛之不忠;情交巨门先生,损之不义;先生竟能于此两难之境觅出两全之途,只此一举,当受伏龙一拜。” 武屈惨笑了一下,再不理他,回身向张南巾拜下,道:”真人,武屈对不起了。” 张南巾摇头道:”无用如此,武屈,你已做得很好了。” 顿了顿,又道:”不愿改忠,所以从巨门手下救我;不愿坏义,所以要等到我已没法翻盘时才要出手,武屈,你已很辛苦了…” 武屈顿首道:”武屈只是一个傻瓜。” 顿了一下,又道:”傻瓜便该死,值此乱世,更是该死。” “武屈愿随真人同行。” 斩钉截铁的语声中,禄存右弼都低下了头,面有愧色,只巨门仍是不为所动,淡淡看着两人。 “唔…” 长长的叹息着,张南巾抬起头来,看向丘阳明。 (这是你所乐见?太平道的被吞并和控制?) 没有任何动作,丘阳明只是微微的还以一个眼神。 (…对不起,南巾。) (…好。) 得到了自己所求的信息,张南巾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转身,按上了武屈的肩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以太平道最高级密语表达的讯息,也经由”无言之途”,直接刺激着武屈的脑部。 (给我时间。) (嗯?) 武屈愕然抬首的同时,鬼谷伏龙已是面色一变,叱道:”不对,动手!”,巨门更是怒喝一声,双臂扬起,黄气顿现,正是方才那一式”五道削孽”! 可,他们都没有张南巾的动作快。 按上武屈肩头的同时,他的速度蓦地提至人眼之不能辨,更变拍为抓,提着武屈一掠而起,直取洞口! “呔!” 诸人当中,自以巨门与完颜改之最强,他们也是仅有的两个能够及时翻身攻向张南巾的,火戟挟着黄风呼啸而至,在他们的计算中,这就该能比重伤还提了一人的张南巾更快,将他截下。 但。 张南巾全不防护自身,完全无视两人,只一味向前疾冲,而本该将他刺中的火戟,却被一股无形劲力蓦地缠制,硬生生定在半空! 只一瞬,那力道已消失无踪,可,有此一阻,却已足够让张南巾掠入洞中! (混蛋…) 在心中恨恨的骂着,完颜改之将凤门在地上重重一顿,立时将地面震裂,余怒犹还未消,另一边,同时是一脸阴翳的巨门也停了下来,盯着洞口。 远处,若无其事的丘阳明,咳嗽了几声,如个没事人一般,满脸的兴趣,端详着这边的举动。鬼谷伏龙看看他,苦笑了一下,并没说话。 (这种人,果然还是不能利用的…) 当然还是对太平天兵极感兴趣,但,一方面认定巨门的布置该已令”不死者”身亡;另一方面,丘阳明也不相信张南巾能够狠下心来将太平天兵毁去。所以,已被鬼谷伏龙利用过一次的他,便不肯让完颜改之等人如愿将张南巾截下,更不会再去为它人清道,只以一种悠然的姿态在闲闲远观。 (南巾,这个人情,你须是欠着我了,若还有命,便拿太平天兵来还罢…) ~~~~~~~~~~~~~~~~~~~ 洞口处,张南巾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了一个武屈,一个气势已与方才完全不同,变得精神百倍的武屈。 目注着他,巨门慢慢道:”武屈,我说最后一遍,不要逼我。” 怪异的笑着,武屈将手中的针剑握紧,扬在胸前。 “巨门,也请你莫再逼我吧。” “便和你的盟友一起上,一起来战吧。” “便让我''太平道天心武屈''能够享有的最后一战,尽量的灿烂一些罢…” ~~~~~~~~~~~~~~~~~~~ 石室中。 浑不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云冲波仍是呆呆的坐在贪狼身侧,一筹莫展。 (那个老道怎么还不回来,用得着他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了,真是的…) 木然而无聊的呆坐中,云冲波就没法阻止自己去想一些东西,一些他虽在告诫自己”不该”,却又对他有着极大”诱惑”的东西。 (一下,只看一下,应该没关系的罢…) 抖抖的,伸出手,想要去掀开贪狼的面具,可,当他的指尖终于触到面具的边缘时,他却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样,猛的抽了回来。 (不好,这样真的不好,还是不要吧…) (这么凶的女人,如果她醒来发现,说不定会杀了我的…) 虽然说,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云冲波说,不会的,那种事不会发生,真正忠诚于太平道的贪狼,绝对不会向一名”不死者”出手,可,云冲波却又深深厌恶着这种想法,这种在他感觉里近乎”要胁”的想法。 (唉,如果她肯自愿给我看看多好,一定是个美女,那样才对得起我受得这么多罪…呃,至少,光算''那里''的话,她好象确实比那个姓沙的饱满好看…) 天人交战当中,云冲波的背上汗就没有干过,那种粘乎乎的感觉,令他极为难受。 ~~~~~~~~~~~~~~~~~~~ …在日后的追忆中,云冲波不止一次的强烈否认着自己当时曾有过”邪念”或是”非礼之举”,可,事实是,当他听到背后的动静,转回头看见满身是血的”太平上清”张南巾时,他的右手正紧紧抓着贪狼的面具,已将之从贪狼脸上取开了。 几乎是在取开面具的同时,云冲波已听到背后的动静,转回头去,所以,对他而言,贪狼的相貌只是惊鸿一瞥,可,就是这样的一瞥,却让他连回头看到一身是血,胸口还破了一个大洞的张南巾时也未感到太过惊惧。 纵因本能而转过了头,可他的心思,却未随着脖颈一起转回。 (…好年轻,好冷。)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容,怎看也只有十八九岁,瓜子形的脸上,两眼紧闭着,挑出几根弯弯长长的睫毛,嘴也抿的紧紧的,不知是因为长久戴着面具还是失血太多,脸色是雪一般的白,如玉雕出的一般。 从任何角度来说,那都是一张可以称之为”美丽”的脸,可是,在第一眼看上去时,云冲波却完全没法联想到这些名词,因为,一种比”美”或”艳”之类名词强烈得多的东西,正笼罩在这脸的主人身上。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你会觉得,什么”美丽”之类的赞美话语,对之便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种”亵渎”或是”轻狂”,那种便连没知觉时也还围绕在她四周的”高峻”和”冰冷”,便似是能令最老练的情场公子也望而却步一样将她保护,将她隔离。 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永也不会惊动六情的女子,一个还未到双十年华,方还含苞未放的女子,却便是”太平道天蓬贪狼”,便有着”第八级力量”在身,便是整个太平道当中的”第四号人物”。 这样的一个女子,就在方才,为了保护云冲波,不惜将自己的命豁上,只求与刺客同亡。 (好,好美…) 终于在心中发出了赞叹,可,与方才窥见贪狼胸乳时那带有一点绮念的胡思不同,云冲波便是在发自内心的赞叹,一种纯粹出于欣赏的赞叹。 一种令他一时间都还没有明白到”那老牛鼻子”已终于出现的赞叹。 “唉…” 长叹着,张南巾的神色有些黯然。 已对里面的情况有所预料,看到破军与贪狼横倒地上的情景时,他并不感到奇怪,只一眼,他更连两人伤势也都看清。 (很好,贪狼,面对这种考验,你已证明了,你配得上我对你的”信任”…) (可是,破军的伤势却有些奇怪,难道,会是”龙拳”?但,那拳法,不已随”那人”一起沉眠了么…) 观察,思考,判断,统共也只用去了不够一次眨眼的时间,随后,张南巾便已将他最为”关心”的事情确认。 脸色有些迷茫,也感觉不到什么”力量”的气息,但,当看到那时光咒已破裂无存,和那”太平天刀”已被神色还恍恍惚惚的云冲波抓在手中时,张南巾便忽地感到了一种放松。 一种连知道他自己的生命已将近走到”结局”时也会觉得”不在乎”的放松。一种唯有”有理想者”或曰”梦想者”才能享有的放松。 (很好,果然是他,那未,一切便都值了…) (五十年的等待,终于走向终点了…) (而贪狼的相貌,终于也被人看到了,只未想到,第一个看到的人,竟会是一个”不死者”,天意,这或者真得是天意罢…) (未来,就交在她的手中罢…) 深思着,张南巾一伸手,已将方才回过神来,正待要开口向他求救的云冲波颈子扣住。 (吁,这是…很好…嗯?!) 自知时间无多,却又有太多想要知道和安排的事情,张南巾已不能再浪废时间去”询问”些什么,而是直接将云冲波擒下,以最强劲的”读心术”直接获取他刚才的经历与想法,来将自己还未能了解的一切清楚。 本来以张南巾的修为,便是隔空索探,也有把握将云冲波这等级数的人脑中所思看个洞若观火,而当他还为求稳妥,特意采取到”肢体接触”时,原就该轻易汲尽云冲波脑中所思,但,当张南巾将计划付诸实施时,却骇然发现,自己,竟是完全没法子弄清楚云冲波的心中所思! (怎会这样?难道,不,不可能…啊,原来如此?!) 在最终的”失惊”之后,张南巾略为”静心”,便已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法察探出云冲波的思想,而是云冲波脑中的信息比诸方才竟忽地暴增至千倍万倍,根本就无从分析探起! …打个比方,那就等若说,一个原本只装有两三碗酒的坛子里,忽地竟盛入了长河大湖之水,纵是本来可以轻松将坛中酒喝尽的人,对此情况,也唯有徒呼奈何。 这个发现,便令张南巾更为欣喜。 (好,好极,便和记载中一样,当”不死者”觉醒时,就会同时将之在千万年中累积的经验与智慧一并取得,纵然他自己还不明白和不能运用,可在将来,那些个记忆却就会令他受益匪浅。) (每样也对,他的确是”不死者”无疑,只可惜,我却没有时间看着他成长了…) 闪念间,张南巾已确信,若果由他悉心调教,至多一年时间,他便能令云冲波之力量觉醒至贪狼那个境界,若再多得半年,他就能助云冲波突破掉巨门已然达到的地方,去向更高。 (可恨,时不我待啊…) 右手一放,将云冲波弹开的同时,张南巾已将自己的一些”想法”注入到云冲波心中,令他只是愣愣的站着,没有再过来干扰发问。利用这个时间,他右手再招,一直僵卧地上的贪狼忽地倒飞起来,被他的右手吸住。 “浊不秽形,死不妨生。摩掌生目三遍,得清净法,助汝长生!” 随着张南巾诵咒之声,贪狼身上寒冰缓缓化开,没入体内,而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竟也奇迹般的蠕动着,开始成长,融合。 (这,这是…) 刚刚才将张南巾的”想法”消化完毕,云冲波忽地看到这种景像,端得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好家伙,在他手里,就这么简单么…但是,好象不对啊?) 虽然力量未够,见识也还欠缺,可久经猎事的云冲波,却有着一双出奇敏锐的眼睛,一转眼,他已开始发现眼前的不对。当贪狼的伤口在愈合时,张南巾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按在贪狼背上的那只手臂,竟似在慢慢变得干枯萎缩起来。 随着张南巾的施法,贪狼慢慢回过神来。起初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很快就感到了不对。 (好象,有一点点凉…我的衣服,怎么…面具,我的面具呢?!!) 蓦地发现胸部的秘密竟被扯开,与自己相伴多年,便连入眠时也从不离开的面具也不复覆盖脸上,贪狼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以手掩面,同时也努力的想用手肘将已有些春光外泻的胸部遮住。但,身为女子的同时,她终究也是一名道术大家,一名太平道重将,还在她为自己现下的状况而羞怒难当时,她精修多年道法的积累已在告诉着她,正在张南巾身上以及自己身上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 “真人?!” 尖锐而惊恐的骇叫声,正可以反映出贪狼此刻的焦虑与震惊,虽然她方才转身便已被张南巾强行制住,更连她的声音也一并镇下,但,她的”想法”,仍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张南巾的脑中。 (真人,不能,不能这样啊。) (紫薇王夫人清净咒,是不能这样用的啊…) 张南巾此刻所用咒法,名为”紫薇王夫人清净咒”,亦是回复类咒法中的上段法术,见效极快,最利用于战场。却有一大弱点,那便是,当时用毕之后,此后数十日甚至数月之内,都必会衰弱难当,只能有平时的两三成”生命力”在,更可能会将整个”寿元”影响。只因,这咒法的原理就与寻常吸摄外部天地元气或是以仙术法力修补伤势不同,乃是取诸自身,以类似”强行透支”的手法将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刺激使用,等于是将自己的生命”提前预支”来把伤势治疗,因为一切尽皆取于已身,是故无须求诸外物,甚易施行,见效亦快。但亦因为此后所付代价太多,一般来说,错非是生死关头,也当真没什么人肯用。 此外,在以往的记载中,这”紫薇王夫人清净咒”乃是只能施于已身的”禁咒”,从未有过逆施他人身上的记录,只因,以此咒原理来说,用与他人之身,便实在和”自杀”没什么两样,似张南巾这般用法,根本就等于是在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到贪狼体内为她疗伤,而纵使他法力盖世,能够有所增助,但以贪狼伤势之重,却仍是会令他付出堪称”惨重”的代价。 额头微微泌汗,虽然仍能掌住身子不动,可张南巾按在贪狼背上的手臂,已是干黄萎缩到了皮包骨头的样子,本来宛若童颜的面孔,也明显出现了条条横纵皱纹。 (真人…) 纵不回头,但两人此刻的”生命”已等若融合一处,贪狼便能感知到张南巾身上的这些变化,偏生又无力阻止,心中急乱交焚,饶是她刚强胜于须眉,眼中也已滴出泪来! (无须这样啊,贪狼。) 贪狼心事,张南巾又怎会察知不到?不光知道,他更还要将自己的”思想”随自己的”生命”一道,去贯注进贪狼的体内,去将她”安慰”和”说服”。 (破军下手太重,我又来得太晚,你五脏都已坏死,更兼失血太多,唯有这”紫薇王夫人清净咒”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你的生命与力量一起回复。) (再说,你还没感觉到么?我,已是没救的了…) (真人!) 当张南巾刻意”告知”时,贪狼便能在一瞬间清楚到张南巾的伤势,和知道这伤势是如何造成,那”事实”,便令她更为”激动”和”愤怒”,可是,这样的冲动,却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间,随之,贪狼的态度便忽地恢复到一种”宁静”,和再没有抗拒的全力吸收着张南巾的力量与生命,来将自己的伤势治疗。 (很好。) 生命流逝的速度变快,张南巾反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做”多余”的哭泣,也不容自己有”暂时没用”的愤怒,在该珍惜时间和机会的时候,就不让感情那东西来将你影响。) (这才象是我选定的人,这才象是天门九将的统领。) (亦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将”不死者”托付给你啊,贪狼…) (唔。) 冷静而稳定的在心中默默回答着张南巾,贪狼的脸上不复有泪水流出,也全没有愤怒或是仇恨的神色,安详的象个孩子的她,便只是用尽全力去配合着张南巾,去努力令自己的伤势痊愈的更快一些。 (贪狼,便交给你罢。保护和帮助”不死者”,助他成长,和推动”太平”建立的重担,只好压在你的身上了。) (对你来说,这真得是太过沉重了,可,没办法了。) (太清已然堕落,整个北方的太平道众已不能信任,而纵是你能南下寻到玉清,但,本来就不赞成我在”不死者”上倾注太多精力的他,也很难会尽全力襄助在这他一向都不赞成的事情上。) (我的死,可以安详,因为,我终于亲眼见着了”不死者”的出现,便是不能目睹,我也知道,新的时代,已将出现,我的梦想,已开始向着”可能”的方向进发。) (只苦了你了,贪狼,我视同女儿的人。) (自今天起,我便将你本来的姓名还你,也将我一生累积的经验与智慧赠你,但同时,你亦须得将我张南巾的梦想一并承担。) (去罢,闻霜,带着我的梦想,去追逐太平的脚步罢…) ~~~~~~~~~~~~~~~~~~~ 完全听不到两人间的心声交流,云冲波只能焦躁不安的在等待,没法子作任何事情。 终于,当张南巾的整条右臂都完全变作皮包枯骨之后,他将手放开,任贪狼的身子轻轻跌向前方。 “喂,小心…” 本能的踏前一步,伸手想去扶贪狼一把,可是,云冲波的手却只是在空气中白白的捞了一下,什么也未能触到。贪狼只是微微的一个挺身,整个身子便已以一种极为曼妙的姿态轻轻折转,回身面向张南巾,稳稳的站住。 (嗯,这个…) 悻悻的收回手来,云冲波翻翻白眼,没再说话。 (…多谢真人。) (唔,很好。) (虽然只能助你回复到第七级的力量,但以你之能,最多一月时间,便该可以将自己的最强力量取回,而在这之前,你要小心了。) (请真人放心。) (你们,走罢。) 吩咐的同时,张南巾举起手,指向右边的岩壁,随着他手指的划动,一扇闪着微微荧光的小门,也奇迹般的出现在石壁上。 (这扇”生门”的存在,并没别人知道,而你们离开后,我亦会将一切痕迹毁去。巨门虽强,如无阳明相助,相信也不可能追踪到你们的所在。) (余下的,我便无能为力了…) 伏身于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贪狼挺身起来,仍是全无戚容,只一手扯住犹还糊里糊涂的云冲波,并不容他开口,早带着他一并退身进了那道小门,而两人身形方入,那小门也随之褪去无踪,只见得一片石壁仍旧,那里有半点异样? 目送两人离去,张南巾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反手拿住自己犹还健壮完好的左臂,嘴角抽搐一下,猛一发力,竟将自己左臂生生扯下! “嘶…” 断臂之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张南巾面色惨白,身子却摇也不摇,信手将断臂掷起,右手再一捞一抄,将伤口处所溅血泉也全数接住,带向断臂,泼在上面。 …其实,以张南巾尚存的力量,方才本就可以将贪狼的力量完全恢复,将贪狼的伤势完全治愈,可是,为了现在的举动,他却必须要将”力量”与”生命”保留。 “呸!” 咬破舌尖,含血一口啐在断臂上,张南巾锐声道:”神师所唾,严如雪霜。唾杀百鬼,不避豪强。金公魂化,木母血生,急急如律令!”便见那断臂一阵急旋,竟是自行崩裂,血肉虬结膨胀,渐渐大如人形,竟隐隐如云冲波贪狼两人形状,横卧地上;骨骼却又不同,咯咯吱吱的一阵乱响,扑的化为一阵骨粉,旋又自行组合起来,变作朴刀形状,正和已被云冲波携走的”蹈海丑刀”一模一样! 断臂变形的时候,一股有一点灰灰的东西也自断口处淌出,迅速的凝结起来,变作原本那左臂的形状。 时间上刚刚好,几乎在丑刀完成的同时,喧闹声便自背后响起,那些最不受欢迎的”恶客”,终于冲入洞中。 (武屈…) 默默的在心中哀悼着这忠诚正直的旧部,张南巾的双眼蓦地睁大,一股如刀剑般锐利的感觉,在瞬间流遍他的全身。 (你的最终之战,已算是轰轰烈烈,而现在,便是我与你同行的时候了!) “来罢!” 怒叱声中,张南巾双目圆睁,转回身来,扑向石室洞门,正迎上第一个冲入的”儒圣”丘阳明! 虽然没有出手对付武屈,可是,当武屈终于倒在双方的联手攻击之下时,第一个闪入洞中的,却是丘阳明,因为,心念”太平天兵”的他,就不能容忍别人有机会先一步接触到它。 张南巾的濒死反扑…对巨门或是完颜改之,那确实是不能小觑的事实,但,对丘阳明而言,那却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当巨门与完颜改之均放慢速度并开始提防时,丘阳明反将速度加快迎上,更好整以暇的低声道:”给我天兵,助你逃生。” “唔…” 冷淡的答应着,张南巾右臂一伸,将那断臂所化的”蹈海”擎至手中,冷笑道:”你要它?”忽地面色一沉,叱道:”那便随它同去罢!”说着右手猛然发力,一捏一掷,早将之重重掷入地中! “你!” 目眦欲裂,丘阳明怒道:”你疯了么?!” 只是掷入地中,丘阳明自有信心将之寻出,但,刚才张南巾将之掷下时,实已先将之捏出了数道裂纹,丘阳明却是看的再清楚不过。 要知太平天兵之所以传说中如此厉害,泰半是为着其中自附元灵,能为主人助力,倒不是为着有多么锋锐坚硬,如张南巾这般搞法,等若已将之重创,便能寻出,只怕也已形同废铁,丘阳明费尽心机,数年安排,便是为着这把天刀,如今眼见一切图谋皆成泡影,焉能不怒? 可是,狂怒的他,却未向前攻杀张南巾,而是身形急退,双手更交叉守在身前,竟似是有所畏惧一样。反将紧追上来的巨门和完颜改之两人弄得微微一怔。 看在眼里,张南巾只是冷冷一笑。 (果然,真正能够了解我的,还是阳明你。) (只可惜,先救贪狼,后造伪刀,已令我的”最后绝招”也没可能将巨门和完颜改之杀去,但,那却仍可为我的徒儿和”不死者”赢得时间。) (闻霜,这便是为师能为你作得最后一件事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吼声中,张南巾的身体骤然膨胀变大,炸裂,不复人形,变作能量的洪流,汹涌奔溅,在充斥满整座石室的时候,也将三人的身影完全吞没。 ~~~~~~~~~~~~~~~~~~~ 堂州,龙虎山巅。 一块很明显是被人为平整出的空地中央,一只有三人来高的炼丹炉傲然的立着。炉腹径长一丈有余,颜色黛黑,花色斑驳,上面布满了风格古朴的篆文,一望可知绝非近代之物,对有好于此的贵胄富者来说,这只丹炉的价值,便堪与整个城池相媲。 丹炉的腹下和周围都堆满了一种深黑色的块状物,正在熊熊的烧着,将炉腹烧到微微发红,而透过炉身周围的八个如人头大小的圆孔看进去,丹炉的内部似是充满着一种颜色很奇怪的液体,被烈火煎煮,泊泊的响着,不住翻腾。说来也怪,那八只圆孔上并未蒙上什么东西,可那些液体却没有半滴自圆孔中溢出。 当张南巾的身形炸裂成能量洪流时,那只丹炉,忽地自内部产生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力道之强,连一只炉足也被带的离地而起,晃了几晃,方又落回地上,轰的一声,砸出个小孔来,炉身顿时就歪了。 炉方震,风已在流动,无中生有的,一名身披道袍的白发老者在丹炉的正上方出现,而与他的出现同时,那只丹炉竟也自行慢慢复回正位,刚刚被砸出一个洞的地面也在一阵缓缓的波动中回复了原有的”平坦”与”坚实”。 可,那丹炉的震动却更急了,还夹带着”砰,砰”的响声,自内部不住发出,就似是里面有什么凶猛暴兽,忽地受了刺激,要冲出来一样。 (哼…) 身形微降,那道袍老者的左足浅浅点在炉盖之上,那丹炉立时如遭五岳镇压,顿时静止下来,再没动静,可,那”砰砰”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急了。 再不理睬脚下动静,那老者闭上双眼,迎面向天,专心致志的搜索着令他”惊疑”和令他脚下那丹炉”不安”的原因。 很快,他已找到。 当将那原因确认后,已精修道术数十年,早将万事万物看透,寸心不动的他,也不由得有着微微的动容。那似与天地同体,无喜无悲的面容,竟也出现了十年来的首次”悲伤”。 (原来,如此。) (你,终于还是先我而行了。) (虽然还差了一月才能全功,可是,吾徒,你便出来罢。) (出来,送你二叔一程罢…) 默默存想着,那老者的身形缓缓向上升起,脱离炉盖,而当他离开丹炉的距离达到”一尺”时,只听到一声急不可耐的嘶吼自丹炉内部迸发而出。 “嚎!!!!” 嘶吼声中,丹炉崩裂,化作无数只有拳头大小的碎片,挟着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团四下横飞,原本是丹炉所在的地方,便只留下了一阵紫红色的雾气,雾气极浓,浓到没法看清楚里面的事物,只能瞧出依稀是条高瘦人影。 唯一穿透紫雾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睛,一双甚至比野兽更可怖,比恶梦更疯狂的眼睛。 金色的目光,决非紫雾所能遮蔽,那目光,便似有着一种能将黑夜,将云雾,将任何形式的遮挡也都看穿刺透的力量。 ~~~~~~~~~~~~~~~~~~~ 在张南巾”自爆”后约一杯茶时光,三条人影自洞口穿出,回至荒山。虽然三个人都未受伤,可也都是灰头土脸的,除丘阳明外,巨门与完颜改之的脸上更都微有悻悻之色。张南巾濒死下的最后一击,威力岂能小觑?饶是三人皆有极强力量傍身,能够自保不受重伤,但当不唯石室,连整条数里长的甬道也都尽数崩裂时,三人仍须费尽力气方能破困而出,更谈不上对现场细细勘探,找寻太平天兵及察看云冲波与贪狼的”尸体”了。 三人一出洞口,早有各自手下迎上,当几名黑水部众正大惊小怪的围住完颜改之时,鬼谷伏龙却只是淡淡一瞥,便移步过来,向丘阳明拱手道:”先生辛苦了。” 顿了顿,又道:”完颜家答应的一应条件,绝无问题,请先生放心。” 当他说话的时侯,已是黄昏了,褪去炽烈,如一个暗红色圆饼的太阳,正晃晃悠悠着,慢慢的接近地面,鬼谷伏龙说话时背对着太阳,夕阳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脸色有一点看不清楚,却为他的肩头,为他整个身体的边际镀上了一道浅浅和晃亮着的金线。 看着他,丘阳明的眼中,忽地闪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光,走近几步后,慢慢的伸出手,他在鬼谷伏龙肩上拍了几下。 若手劲用实,他便能教鬼谷伏龙立时变作一团只余骨碎的肉泥,而纵使那会令完颜改之”动怒”,可,便是连刚刚将太平道”篡夺”的巨门一系人马一并合力,丘阳明也绝对有能力将他们一并杀却。 鬼谷伏龙淡淡的笑着,受了这几拍,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没有任何畏缩或是得意的神情。 (唉…) 忽地有了一种冲动,丘阳明便想将自己这数十年来处事的准则完全放弃,便立刻以重手将这已在令自己”不悦”的年轻人重手摧杀,而若完颜改之敢有不满,便索性将他连同黑水家的人也一起杀尽。 可,丘阳明,却一向也被目为是一个从不任”感情”左右自己的”智者”。 低低的在心中叹息着,丘阳明将手收回,而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更感到,便是自己方才的心理活动,以及现下的举动,也都已落在了这笑的云淡风清的年轻人算中。 负着手,孤独的立在夕阳中,看着眼前这些连自己一半大也没有的年轻人,第一次,丘阳明的心中涌出了”老了”的喟叹,第一次,他忽地感到一种惆怅,感觉到一种遗憾与失落。第一次,他竟有了一种”追缅”的感觉。 (南巾,也许,我们真得都老了。) (天地八极的时代,也许已将结束了…) ~~~~~~~~~~~~~~~~~~~ 而几乎与他们同时,在离那荒山已有数十里远的一处全无人烟的所在,默默的将两人来路上的一切痕迹毁尽之后,贪狼向云冲波微微躬身,道:”请公子准贪狼一刻时光。”脸上仍是冷冰冰的,神色如常,半点戚容也无。胸前黑袍的裂口自是早已设法补上了。 两人自那密洞中脱身而出,也不知怎地便来到此处,云冲波犹还胡里胡涂,头昏脑涨的,听贪狼如此说,被吓了一跳,忙摇手道:”这,这,随你便好了。” 贪狼再一躬身,道:”谢公子恩准。”方回过身,向着西南方向双膝跪下,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动数下,忽地放声大恸,哭得极是惨烈,几同泣血。倒将云冲波吓了一跳。 (真人,您所托付的事情,我已作到,”不死者”已暂时安全,而下一步的行动,我亦已考虑好。) (我已有了一点时间,一点可以被使用的时间。) (现在,便请您准贪狼再放纵自己一次。) (便让贪狼,让贪狼在逃生的路上,浪费掉一刻时光,来为真人您哀悼吧…) 整整痛哭了一刻时间,贪狼方止住哭声,站起转身到云冲波面前,两眼早已得通红,面色却又恢复平静,没了悲伤神色。 (这,这个女人,好可怕…) 以着她一贯的冷静,贪狼单膝跪下,伏在云冲波身前,而似是为了防止云冲波有什么”过激反应”,她更在跪下时便已将云冲波身形定住,使他连让一让也不能,木然的,受了贪狼一拜。 (呃,看着一个美女跪在自己面前,按说该是很赏心悦目的好事,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好象是在受刑一样…) 完全不理会云冲波有没有什么想法,贪狼行毕大礼之后,直起身来,朗声道:”蹈海公子在上,奴婢萧闻霜,愿竭生死之力,助公子成功。” ~~~~~~~~~~~~~~~~~~~ 帝少景十年十一月十四日,天地八极当中的”太平上清”张南巾身死荒山,时年六十八岁。 虽然说,自事后的整个”历史”来看,发生于帝少景十年九月二十八日的”三宝一战”才是此后数年间席卷整个大夏国土的一系列动乱的真正起点,可,仍还有很多人不愿接受这种观点,在他们的心中,张南巾的死,才是一切的起点。 一切。 一切梦想,一切疯狂,一切努力,一切阴谋,一切… 当默默思想的时候,丘阳明并不知道,他在无意中道出一个了”真实”。那”真实”,丘阳明只容许自己”感伤”了短短一瞬,便从自己的脑中挖出,远远弃去了。 如天柱般分持八肱的强者们,将整个大夏国土分据已历十年的强者们,如神邸般俯视和安排世间一切的强者们,一直也在彼此间保持着一种虽”脆弱”却也”可靠”的平衡的强者们,少了,一个。 平衡已被打破,动乱已在迫近,虽然说,不希望看到这”动乱”和努力想要”避免”它的人始终都有,可,到最后,历史,它那无情和无敌的规律,仍是如每次一样,发挥出了他的威力,那无视于所有感情或牺牲,将规律强行实现的威力。 在新的”平衡”出现之前,混乱,将不会结束。 大乱,已近,新的时代,已站到了旧世界的大门外,正抬起手,准备要以他那年轻而冲动的力量,去强烈的敲击那看似不可破坏的宏壮朱门了… 太平记,第四卷终。 第一章:血染战心天狼变 “杀!!!” “斯古利多!!!” 混和着夏语和金州夷语的厉声吼叫中,以千计的黑水兵漫山遍野的散开,以一种非常激昂的态度,向着他们的目标追杀着。 近距离观察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平日里本就凶恶嗜血的黑水兵显然另外又受到了某种刺激,使得那些本来就横蛮丑恶的面容,又添上了几分亢奋,几分饥渴。 仔细看来,那实在不象是一群”战士”,倒更象是一群”饿狼”来得多些。由一种天性中的”野蛮”与”兽性”来指挥和控制,依靠着一种”本能”而非”纪律”和”指挥”去攻杀目标的”饿狼”。 可是,曾到过草原的人却都知道:当半饥饿的狼群漫卷而至时,任何勇猛的军队,也都会被迫采取守势。 “杀!!!” 嘶吼着,”狼群”追逐在”目标”后面,渐渐远去了。 “哼…” 立足在一处高耸断崖的边上,遥遥眺望着”狼群”的远去,鬼谷伏龙冷冷的发出一声嗤笑。整了整腰间的带子,束紧了些。不知为何,一向都是儒士打扮的他,今日竟然换了一身草原牧人的衣着,配上他半点风霜不沾,宛若冠玉的面庞,瞧上去委实不大和谐。 “愚蠢的东西,便有再强的力量,也只有随人摆布的份。除却按主人的心意去咬杀敌手外,这些’狗’便再没有什么价值可言。而若不能满足这些狗的’野蛮’与’愚蠢’,它们甚至还可能会回过头来反噬其主人。” “唔。你说的或者对。” 站在鬼谷伏龙身侧的,正是完颜改之,此刻,他已换过一身崭新的战袍,看上去一发的英挺,左手按着腰间剑柄,右手握拳,负在身后,那”灭戟凤门”却未提在手中。 “可,伏龙,使我们完颜家能够得到帝家承认,能够名列入当世最强世家的,却正是这些被你不屑的’狗’,除却他们外,我便不相信你们夏人中当时还有那支军队能够将三果叛军一役击溃。” “那事实,我亦承认。” “可,家主,我们夏人的祖先中,也曾有人说过,马上之力,能夺天下,却不能治天下,你记得么?” “若非如此,董凉儒孙无违刘宗亮这干老奸巨滑的东西又怎会放心在过去数年间容你们完颜家渐渐坐大?那甚至比他们更为深沉难测的帝少景又怎会默许咱们在金州胡坐非为?” “若非察知得我们已在与太平道的力量相结合,若非察知到千军家主正在为该否’夏化’而犹豫,曹治也不会在大战方结的情况下便急于对我们出手,他也只会如过往的孙刘诸家般,以一种’客气’和’无所谓’的态度对着我们。” “只要完颜家的骨干力量仍是这批固守夷风,不受知识,不肯被夏化的黑水部众,家主,完颜家便始终也会是皇上不会降罪的掌军世家,可同时,家主,完颜家也将永远被困在金州,在与项人的无意义之战斗中将力量白白消耗。将永远只能是被当朝至尊利用和操纵的’狗’。” “狗,总是狗,便立下再多的功劳,便有着再为煊赫的威势,也没法令民众信服,他们或会’怕’咱们,却永也不会’服’咱们。” “要想冲出金州,进入中原的话,家主,你就必须有勇气走出那千军家主总也不敢走出的一步,去割舍下’黑水部众’的传统,令完颜家真正成为一个’夏之世家’啊,家主…” “唔…” 不置可否的点着头,完颜改之眯着眼,遥望着已几乎看不清楚的黑水兵众,淡淡道:”如每次一样,伏龙你的’志向’和’决心’便又能将我感动,令我想要接受你的劝说,去走出那我明知道必会引起黑水家重臣们的强烈反弹,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完颜改之之’地位’和’生命’的一步。” “你所描述的东西,是自小教育我成长的一切,是我最为熟悉和感到亲切的一切,而你,却想使我否定并毁灭它们。” “而且,我更发现,你竟已渐渐将我说服矣…” “他妈的,伏龙,你就是一个最好的策士,同时,你亦是那种最好的说客,不是么?” “可,现在,我们却没得选择,便是你将来有信心训练出最强的军队或是结劝到最强的盟友,伏龙,你却不能将时间之障冲破。” “现在,我们还需要那些你口中的’狗’,需要他们的力量,需要他们的忠诚,需要他们的野蛮与兽性。” “所以,时常的,我们也必须屈服于’现实’,去给他们一个’咆哮’和’嘶咬’的机会,否则的话,久久不能尝得鲜血的’狗’,便可能会对它们的主人开始不满。” “确是如此啊…” 神色微憾,鬼谷伏龙轻叹道:”所以,我们才没得选择,只有将那些本来还能够更好的’利用’的人去浪费,去白白的浪费…” 复又道:”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也应该起程了,家主。” 完颜改之挥手道:”此地有我,你只管放心。” 又道:”这一次,你有多少信心?” 鬼谷伏龙沉吟道:”现下,还不好说。” “边境上的主力撤回已有一段时间,依我所算,依米力和黑山两个方向原该已有项人大军入侵,而若那样,我此去便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可,若直到我越过边境,进入项人所据草原时项人还未兴兵来攻的话,我这次的行动,便只有四成以下把握了。” 完颜改之点点头,淡淡道:”七成也好,四成也好,伏龙,最重要是你要平安回来。” 鬼谷伏龙躬身道:”伏龙明白。”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完颜改之伸出左手,将他扶起,却未再说话,只大声道:”马来!”待几名待众将一匹高头骏马牵过,亲手将鬼谷伏龙扶了上马,方道:”保重。” 鬼谷伏龙微一躬身,两腿轻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目视着他远去背影,直到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清楚的小小灰点在天际跃动时,完颜改之方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将一直团在右手中的一粒粒小小蜡丸搓开,摊在眼前。 那上面,以极为凌乱的字迹草草的写着一条消息,一条”急信”。 “今日凌晨,项人大军越境突袭,依米力黑山两地告急!” “天,咱们竟能支持到第四天上,连我自己也不大肯相信呢!” 以牙齿咬紧缠在右手小臂上的布带,再用左手抽住,将那犹还在渗着殷殷鲜红的伤口牢牢缚住的同时,扈由基大笑着说道。 可,还能如此乐观而豪迈的,却只有他一个了。 枯坐着,云东宪神色若死,马伏波沉默不语,朱问道面色阴郁,似有什么心事般,只”唔”了一声,并不答他,徐人达的脸上又是畏缩又是沮丧,十分的难看,根本未理他说些什么。 三日前,在那太平道根据所在的荒山上,当巨门与丘阳阳先后率人离去之后,完颜改之及那群黑水部众们凶恶而渴望的目光,便将五人牢牢锁住。 自知必然无幸,五人本已做好迎接”最后一战”的准备,却未想到,在一阵狂妄而可怖的大笑之后,完颜改之竟当着诸多黑水部众的面,宣布说,自此刻起,五人便成为目标,所有有自信的黑水部众,都可以开始对五人进行猎杀,而最终,当五人全部倒下之后,立功最大的三人,便能够接掌因黑水嵬名,黑水窟哥和黑水贺三人身死而暂无统领的嵬名,窟哥和贺三族。 一族之长,那便已是黑水完颜家的权力体系中的核心人物,手中能够直接操控的,就有数万族众以及几千名的精锐战士。和在本族所据的数县之地内随意淫掠的合法权力。这样的承诺便令黑水部众当中的每个人都几乎陷入疯狂,只当天,就有将近八百人投入到了这一”争夺”当中去,而在之后的每天中,闻讯赶至的其它黑水部众当中的高手更是络绎不绝,相继于道。 今天,五人所在的地方,比诸当日已在数百里之外,而紧追不舍的黑水兵的人数,则已有四五千之多了。 …虽然说,依靠着自身的力量与经验,五虎将在面对这些因这巨大奖赏而有些”失衡”更因之失去”团结”的敌人时能够支撑到数日之多,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势,已去。 五人所处地方乃是一处山地,山峻石乱,险地四布,也正是倚此山势,五人方能支持至今。更在无数次的”反击”和”逆狙”中杀死和重伤了过百名黑水部众,可同时,五人也都清楚的很,这样的战果,便只是有着”战术”上的意义,却没可能在”战略”层面上产生什么影响,除非是完颜家的后方惊发什么重大变故又或是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强力援军,单凭这种”小胜”,要想将眼前这越聚越多的黑水大军杀尽或是撕开一个口子,简直是形同痴人说梦,若是寻常武林人物或还能有所幻想,可五人皆是百战宿将,对这种沙场局势熟得已是不能再熟,又怎会去哄骗自己作些白日梦了? 特别是,围追的黑水部众虽然狂乱,几名统兵者却还不失理智,在吸取了此前五人数度劫抢马匹破阵突遁的故智之后,竟是将所有马匹尽皆驻于山外,虽是降低了黑水大军的机动性,却从根本上杜绝了五人轻骑逃逸的可能。更将大军分解为以十人为单位的小队,各司其职,将此处山地划分清楚后分头搜索,复定下军令,每半个时辰须与四周小队联络一次。山地面积虽广,却被这数百队人马分割的全无死角漏地,更另遣一千人马分头封锁山外诸处路口,端得是堵个了水泄不通。 暂时的,藏身在一处狭小谷地当中的五人离黑水兵本队尚远,一时间尚无被发现之虞,可,依照这种速度搜索下去的话,至多两个时辰,便会有先头部队进入这一区域,而就算是五人能够在不惊动其小队的情况下将第一批黑水兵杀尽,可,那也至多只是将黑水兵大军合围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而已。 久历战阵,对于什么是”死亡”的气味和感觉,五人俱都熟悉的很,而现在,默默的,沉思着五个人,虽然没有再交换更多的意见,可,他们的心中,却都回荡着同样的一个想法。 (“那一刻”,终于还是要来了…) 既入军伍行,便知阴阳路,从军多年的五人,对于生死一事的豁达原就远远胜出一般人,可,纵如此,这也不能阻止掉那种阴郁而压抑的气氛在五人的身侧弥漫开来。 夜,悄悄的降临了,而点点晃动着的火头,也在山间一一亮起,透过那闪烁不定的火头,五人更能判定,黑水兵的速度还在自己估算之上,以现下进度来看,迫进到这里,该只是不足半个时辰里的事情了。 晃晃悠悠的,暗黄色的月亮慢慢的自天边爬上,时值十八,月正圆时,如个大盘子般,被天上的流云一遮一掩,时隐时现,再配上呼啸不定的刺骨寒风,天地间,一时竟也平添了几分凄楚的味道。 五人都是自血天赤地中冲杀出来的武将,本非那些对月伤心的雅客骚人之属,可现在,当隐隐感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的月亮”时,不约而同的,五个人,都默默的,抬起了头,看着那月亮。 “好…熟悉啊…”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云东宪,似是无限感慨般,他反手砸了自己腰几下,直起身来,抬起头,看向月亮,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好象,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云月天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喟叹,可是,听到这说话,另外四人却都清清楚楚的明白着他的意思。 二十年前,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甚至是斥骂之后,最终,五虎将分道扬镳,各投东西。 而那事情的”祸首”,”军师将军徐人达”,在听到这样的说话时,脸色的抽搐,更足可反映中他的心中已在回荡着何等程度的风暴,只是,一直也看他不顺眼,从不放过机会攻讽他的”道君将军朱问道”,却一反常态,不唯没有开口,更连头也低了下去,似是若有所思般盯着地面。 “大哥!” 终再忍耐不住,忽地一下站起,徐人达冲口道:”今日这等情势,皆是我的过错,你…”话未说完,云东宪已缓缓挥手,道:”老三,莫再说了。” (老三?!) 轻缓的一句说话,却如一声炸雷轰进四人心中,朱问道忽地抬起头来,满面惊愕之色,马伏波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扈由基张大着嘴,呆呆看着云东宪,左手上的布带已又松弛落下,他犹还未知。 而最为惊讶的,当然还是徐人达。 (老三?!) 早在二十年前,在一段激烈而决绝的说话之后,徐人达便以为,今生,今世,自己便没可能再听到这令自己无比在意,无比怀念的称呼了,纵然,此次,五人再度的同生共死,可每次徐人达刻意试探时,所得到的回应却仍只是如二十年前相同的僵硬和刚强,甚至,还多了几份因时间之积垫和发酵而愈发醇韧的感觉,数度下来,本来还在心底暗暗的有所期望的徐人达早已绝了恢复旧称的念头,而现在,身为五人之长的云东宪忽地改口,令他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当中,也隐隐的有着些”不真实”的感觉,一时间,甚至没法在理智上接受这一”事实”。 (大哥…大哥,他原谅我了?) 没法理解这”现实”,自然就谈不上作出什么”反应”,马,徐,朱,扈,四张惊愕的面容,呆呆的看着仍未转过身来的云东宪,一时间,就连黑水大军正在渐渐逼近也都忘了。 不唯徐人达,便连马伏波扈由基等人,此时也都以为云东宪见此是已近生死关头,将以往恩怨看淡,方肯改口重称兄弟,只朱问道眉头抽搐了几下,似是听出什么不对,脸色竟渐有些狐疑起来。 而当云东宪终于转过身来时,马伏波扈由基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错啦!”,刚刚还心怀想望的徐人达也胸中剧震,一番火辣辣的心思凉了半截。 云东宪的脸,并非一张”放下”和”原谅”的脸,而是一张”痛苦”的脸,一张写满着椎心刺骨的”痛”的脸。 连云冲波失散时也能忍住的英雄泪,竟已再难自抑,眼看便要自那满是悔痛之意的双眼中滚滚而出。 “大哥?!你…” 惊呼着,马伏波扈由基两人同时闪身而前,却被云东宪断声叱道:”给我站住!”他看上去虽是疲伤病老,但这一声叱喝却极是威严,已有了几分从前那种纵横沙场,横刀立马的大将雄风,马伏波扈由基身子一震,竟在有所思考之前便已应声止住脚步! (大哥…) 低低的在心中叹息着,朱问道缓缓起身,而与他同时,徐人达的眼中,也闪出了敏锐的光,看了他一下,旋又移开盯着云东宪,若有所思。 一声喝住两人,云东宪却再没进一步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四人,目光移来移去,似是看不够般。过了一时,神色方松驰下来,人也忽地似是老了许多,方才蓦地闪现的大将威风,更是早已无存。 嘴唇蠕动了几下,云东宪方缓缓道:”老三,今日此事,不能怪你。” “二弟,老四,五弟,你们,你们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啊…”长叹声中,云东宪已是再把持不住,滚滚热泪奔涌而下,老态毕现。 马伏波早抢到他身前,扶住云东宪,连声道:”大哥,你这是说那里话?”心下却是好生狐疑,想道:”大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思念冲波过度,以至疯了?”却听云东宪颤声道:”二弟,你莫阻我说话。” “有些事,我在心中藏了太久,总也找不着机会说与你们知道,可现在,再不说的话,却眼看就要没有机会了。” “冲波…他并非我的骨肉啊!” (什么?!) 忽地听到云东宪这样说,饶是马伏波见惯世事,也是悚然一惊,失声道:”大哥,你疯了么?!”扈由基也是呆若木鸡的,反是徐人达朱问道两个竟没多少惊愕样子,竟似是早有所料般。 “当日,我早知你们会来,早知老三你会邀我前来金州,而早在你们出现之前,我便已接到命令,要我和你们同来。” “害你们落到现下这等地步的,是我,是我啊!” 声泪俱下,云东宪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似已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如非马伏波扶着,早已踣跌倒地。 足足用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云东宪才把话说完,在他说话的过程中,他整个人一直处在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中,神色亢奋,两眼睁得大大的,满是血丝,语速不复平日的稳健和缓,而是一种有一点不易听清的高速倾泻,虽然在这过程中其余四人几次都想要插入他的”讲述”,可,云东宪却似是根本没有看见一般,只是自顾自的讲下去。 …当洪峰被郁积太久时,那一涌而出的宣泄,是什么也没法停止的。 当云东宪滔滔不绝时,四人几度想要插口,可,当云东宪终于说完时,一时间,四人反都没了要开口的意思。 云东宪给予他们的”冲击”,纵是再强健的个性,也须得有一点时间,才能消化,吸收下去。 (怪不得,从来都没听说过老大有女人的事情,怪不得,冲波的脸型和老大不象,可是,冲波,冲波他竟会是”那人”所出?这,怎可能了?!) 初见面时,马伏波就对云冲波极有好感,而一路同来,与之有了较为深入的交流后,他更是这个五兄弟中唯一的”后人”喜爱有加,在他的脑海中,实在是没法将他与云东宪刚刚亲口说出的那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而如果真如老大所说,早在老三来找我之前,那人已先知道了这一切,已先知会了老大要促成此行,那,那不就等若说…) 等若什么,马伏波一时间还想不清楚,可,他却有着一种强烈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今次”金州之行”的真相正在被一点一点揭出,而现在回头再看时,当初令五兄弟都深信不移的那个”理由”,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妈的,难道竟是”他”在搞鬼?可,为什么?这样搞,他又能得着什么好处了…) 生性耿直,马伏波并非一个长于”洞察”或是”推演”的人,虽有着在五兄弟当中”最强”的力量,可,若论到反应与思维,他便输于徐人达朱问道甚多,一如此刻,当他还”困惑”于自己的思考时,面色微微发白的朱问道已经踏前半步,开始向云东宪发问了。 “那未,大哥,你忽然将这些秘辛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 露着一种”怪异”却又”惨然”的笑容,云东宪道:”你便该明白我的意思。问道。” “纵使老二和五弟暂还不明,可你,你和老三便该明白。” 虽已有所心理准备,可,当徐人达再度听到云东宪称自己为”老三”时,他仍是忍不住心中一阵狂跳,好容易才镇定下来,而这时,朱问道已皱眉道:”你是要我们,逃?” “对。” 沉重的点着头,云东宪道:”你们要逃,想尽一切办法,你们也要逃走,一定要逃走。” “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须得扛起来,去对冲波负到的’责任’。” “将我方才所说的话告诉他,将一切的真相告诉他,已经十八岁的他,应该知道一切。” “若可以,我多想自己告诉他,但,没可能,那已经没可能了…” 面色本就微微发白,当云东宪说完时,朱问道的脸色已变作惨白,而徐人达的脸上,也布满着一种”阴暗”的感觉。 “老大…” 低低的唤着,朱问道缓声道:”你的意思,是想我们将’战略’改变?” “对。” 斩钉截铁的,云东宪道:”或者眼下的’死局’就真的好象是无路可走,可是,我却不信。” “黑水兵固然凶悍,可,没有’军师’在里面主持。若你和老三能够捐弃前嫌…和能够没有’顾虑’的去着手施展,我才不信你们想不出逃生之策。” 当说到”没有顾虑”时,云东宪的声音微微一战,略为低了一下,旋又回复正常。 而听到那说法时,徐人达的脸上忽地涌上了一阵潮红,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了下去,朱问道脸色已是白极,倒也没法更白,身子却也禁不住,颤了一下。 不唯他两人,便是马伏波与扈由基,虽然反应慢些,话至此时,却也已经明白了云东宪的意思,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到最后,首先开口的,还是朱问道。 “大哥,你的意思是…不求全军突围?!” 似是没有看见五人的反应一样,云东宪沉声道:”对。” “一直以来,你们所定的策略皆以’全活’为诉,也正是为此,我们虽然数度突围成功,却也总不能将黑水大军摆脱。” “而现在,我便要求你们,狠下心来,寻找一条需要付出’牺牲’的路,一条可以救下一些人的路。” “一条让’死’不是全无意义,一条让已经没希望得救的人至少还可以死的安心些的路。” “找出它,在黑水大军掩至之前找出它。然后,告诉我,或是我们,应该怎样去作就可以了…” (大哥…) 垂着首,在心中低低唤着,却没人开口反驳云东宪的意见。 因为,他们,出身行伍,久经战阵,熟知军略的他们,清清楚楚的知道,云东宪,他说的便对,他便指出了一条生路,一条在眼下或者是”唯一”的生路。 一个希望。 已萌死志的云东宪,他便等若在说:”想办法,想出一个办法,一个需要将我牺牲的办法,只要那办法能够令你们逃离,便没关系,没关系…” 而这样的路,他的兄弟们,可会走么? “不行。” 低声说着话,徐人达两眼仍旧盯着地面,并没有抬起头来。 “我作不到。” 云东宪未及开口,他已扬扬手,将云东宪的反驳止住,道:”大哥,请听我说完。” “我不是意气用事或是激于义血的说些什么英雄话。” “我的话,仅只是在承认我的’无能’。” “身为一名’前军师’,在大哥你开口之前,那事情我早有所考虑,可,我考虑的结果却是’不可能’。” “在金州的腹地,在这完颜家的老巢,面对数千名黑水兵的围剿,凭我们五人之力,便是肯于不惜’任何代价’,也没可能自这杀阵中逃脱。” “或者是有方法的,可至少,那种方法已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但我还是很高兴。” “就算我知道大哥你并未真正原谅我也好,就算我知道四弟此刻还在心中冷笑着对我也好,能够听到大哥你方才那一声’老三’,我徐人达便是现在死掉,也已经不枉了…” “我有办法。” 当徐人达表示了他的”拒绝”时,朱问道踏前一步,慢声如此说道。 “四弟,你…” 被朱问道的”说话”一惊,马伏波方要发问,却被朱问道扬手止住。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符合大哥之’要求’的方法。” 一时间,气氛,复又变得死寂和压抑起来。 丢出句话来之后,朱问道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将右手探进怀里,摸了只小小皮囊出来。 那皮囊也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表面暗暗的,已被摩挲的极光极滑,看不出甚么花纹,囊口系了一根暗红色的绳子,牢牢束住。朱问道初拿出时,皮囊也只是半满模样,但在朱问道在皮囊外面一阵极为轻柔和珍惜的抚搓之后,那皮囊竟渐渐涨大到鼓鼓的,几似要暴裂开来。 五人一路西来,为着路上方便,并未多携什么私人物品,朱问道性子素来恬淡,更是没带什么,只携了只小小包袱,也曾数度开与他人看得,这小皮囊却是从未有人见过。但他行事历来谨慎,每布计必施后着,现下四人见他如此,倒也不感奇怪,只是见那小皮囊委实太不起眼,却又不免大感好奇。 马伏波正心道:”老四这皮囊到底是什么玩艺哪,古古怪怪的,只那么小小一点东西,凭什么能将黑水兵的重围破开…”忽地想到他方才说话,心下蓦地一惊:”十来年不见,老四难道修道入魔,炼了什么以生人为祭的玩艺?” 大夏国土上流传的道法体系,本都起于四千年前以”一气化三清”之法自帝轩辕手中赌胜赢下整座龙虎山的”玄天青云客”一人。但后来他门下弟子各立宗派,分出正一,茅山,龙虎,全真,五斗米等诸多流派,第四代弟子中更出了尚清余庆两名不世强人,自称是”受命黄天,为太平前驱”创立下太平道,与整个大正王朝作了几千年的对头死敌。各宗虽都自称道门,但兴趣各异,求索不同,在道法研进上也渐渐各分东西,各宗当中更又有无数分支流传,数千年累积下来,林林总总,怕不有几百支道家宗门,各各研发法术更是大相径庭。但有道是”万变不离其宗”,各家道法宗趣虽异,本源却近,若仔细归纳下来,仍可大约分做五类,那便是: 包含读心术,魂系法术,生命法术,念术,幻术等等分支的,”幽明术”。 号称”阳可救世济民,阴能垂手族众”,精研炼丹,用药之学,更能锻制诸般法宝神器的,”丹隶术”。 以天地本源之力为用,囊括了五行八卦等学的,”天地术”。 请神法,役鬼策,神兽召等法术的总括,”请役术”。 卜筮掷爻,烧甲占沙,虽然玄奥难测。却被修习者们相信实蕴有天地之密的,”龟算术”。 天下道法种类无虑万种,却几乎尽可概入这五类当中,而少数实在太难区分界定的法术,通常被称作”杂术”,不入五类之列的它们,多半是创自一些走街串巷的狗肉道士之手,施用之际往往令人啼笑皆非或是俗滥下作,素为正统道门不取。 本来道者天地始,无谓正邪之分,但随修习者心性不同,原本出于同源的法术却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譬如”幽明术”中所包含的魂系法术,有人求索于”生魂离体”,”游魂寄体”等等解惑回生之术,自然无碍它人;但也有人执着于虐杀生魂,炼制法器为逞,便不免天怨人怒,长此以往,渐有道魔之称,但若溯其本源,却着实原是一家。 朱问道人称”道君将军”,最是博学强记,虽然碍于修为所限,没法修习什么高深道法,却于道法所知极广,与幽明术也多有涉猎,当年在西征军中也尝以”游魂寄体”之术帮助那些身亡沙场的将士们来将最后的牵挂倾吐,马伏波自然知道,现下听得他口气极有信心,却又似是必得牺牲云东宪方可,不自由主,便想到这上面,不由得心下大惊,想道:”这却怎生使得?!” 马伏波思路转得虽快,却快不过徐人达,马伏波思绪未定时,他已盯住朱问道,沉声道:”那是什么东西?”反是云东宪的脸上现出喜色来,显然被朱问道的说话开解了不少。 听得徐人达的问话,朱问道并未直接回答,嘴角仍挂着那种淡然而古怪的笑容,他缓声道:”是什么东西,看一看,不就晓得了么?”说着话,左手食指一屈一勾,已将囊口所系红绳扯开,右手捏着囊底,将那皮囊倒拎起来,将里面的东西倾出,乃是一种暗灰色半透明的液体,极是粘稠,虽自囊中坠出,却是连而不断,缓缓垂下成为长长的一条,看上去竟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东西?) 完全看不明白,半点头绪也没,马伏波心下大奇之时,徐人达却是面色大变,锐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朱问道并不理他,两眼只是端详那垂下液体,口中道:”明明都认出来了,却没信心确定么?” 忽又喃声怪笑道:”早在你前来之前,老大就已经知道了?说来倒是滑稽,咱们兄弟中,这样子的,可还不止一人呢。” “二哥,五弟,你两个有没有表面上那未清白,我还真是很感好奇呢…” 马伏波大惑不解,想道:”老四…老四他疯了么?”却又明知绝对不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朱问道那阴晴不定的怪异面容,再想想他那些含义难明的话语,忽地感到手脚一阵冰凉,心下隐隐觉得似将什么极大事情将要发生。 而这时,徐人达已怒声道:”你,你怎会有’东江孙家’的’幻体’傍身?!”一语出口,云东宪马伏波等人无不悚然一惊,纷纷心道:”什么,’幻体’?!” 大正王朝立国数千年,诸姓世家此起彼伏,你枯他荣,明争暗斗从未停止。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次帝姓易主时,最大赢家自是入主帝姓的世家,而除之以外,一干能有识人慧目,从龙于未兴之时的人物,自然也会趁机上位,将原有的重权世家取代,除非,那些原本的高门贵第,仍还有着足够的影响或是实力,使得新的帝姓世家在权衡之后,认为将之”延续”的好处还胜过将之”逐退”。 这类世家当中,自以丘敖两家最为著名,四千年来,在任何一朝也能享有尊贵地位的唯此两家,而在他们之后,便是号称”人王非王”的琅琊王家,虽然没有王爵,却代代继承着任何一代帝姓也会默许的”孝水人王”之称号及在韩州拥有超过万户的封地。 这三姓世家之能够长保富贵,不唯是因为”历史”及”传说”,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曲邹丘家之”十三经”,东海敖家之”龙拳”,琅琊王家之”青箱秘术”及”忘情诀”,就都是能够睨视天下的无敌神功,而同时,正确的选择及教育子弟也使三家总能培养出能够将神功大成并有足够智慧去面对宫庭倾轧的继承者;再加上一些被代代保留相传下来的,甚至比整个大正王朝还要古老的”知识”或曰”秘密”;还有那永远不要觊觎帝姓和永远不追求在官僚体制内部之”重权高位”的祖训,就使得这三家总能够站在”政治”与”权力”这东西的第二阶。虽然低首帝者,同时却可轻视掉其余世家以及天下万民。 而除这三家之外,也有一些世家,根深叶茂,虽然也每有沉沦之时,但数代之内,又总会有出色人物出现,将家势重振。 精擅”太白阴经”之”晋原李家”,世传”九杀之箭”的”凤祥朱家”,拥有”浑天经”和”问天五击”的”岐里姬家”,以”兽神诀”凶赫天下的”渭水英家”…这些世家都曾入主帝姓,都有过辉煌的过去,但说到底,他们之所以能够长保富贵,所依靠的却非其显赫过去,而是他们各具特色的护家力量。 …力量,那东西,便始终也是一切利益分配的最终原则。 当今天下,除去丘敖王三姓外,位于官僚体系最高位的世家,共有五姓:高居太师之位的”邺城曹家”,把持”太博”之位的”沛上刘家”,执掌太保之位的”东江孙家”,镇守兵部的”黑水完颜家”,掌握吏部的”晋原李家”。五姓世家当中,曹家历史最短,但曹治却已隐列当今天下”最强者”的行列,”九曲儿曹”也皆是人中龙凤;黑水完颜家自不必说,单以黑水大军之威,便已可令任何世家不肯正撄其锋;晋原李家与沛上刘家皆是历史超过三千年的名门望族,各自都曾入主帝姓,家传神功各有奥妙;而东江孙家…虽然三公之位高过六官,可在行事上,孙家却是五家当中最为低调,也最为神秘的一家。 孙家虽然家谱追述亦至帝荥穹年间,但其实立家甚晚,自初代开宗家主算起,至今只不足一千年时光,宗庙中所谓的衮衮诸公,泰半是将大夏史上的孙姓名人牵强附会,生拉硬扯而来,这素来是各家治谱的不二法门,那也不足为怪。 孙家之兴,乃在九百年前,当时正是沛上刘家的统治走向破灭之时,天下纷乱,烽烟四起,孙家当时本是南方一带有名的地主,所拥田庄数万亩,又有酒肆染坊无算。乃是各家势力拉拢的重要对象,也是朝廷着意羁摩的前列之选,他却独具慧眼,竟于酒宴之间将所积十数屯粮食尽数指赠于方才大败,正引残军过其府上的其家故交,原天门太守萧伯安,更倾资摹兵,得数千之众,教长子统之,效于萧伯安帐下,当时天下哗然,皆道其人老智昏,自取灭亡,家中亲族也是纷纷反弹,孙公台却坦然笑对,第一不辩其辞,第二不易其行。后来,萧伯安终于混一天下,入主帝姓,念及旧日恩情,百倍相报,以”三公之位”酬之,使孙家得以开宗建号,入”世家谱”,称作”东江孙家”,那时方才天下皆叹,知道孙公台之智珠在握,锐目如电。 孙公台虽然智机无双,精擅商贾,开创建立孙家有功,却不谙武学法术,真正将孙家世传功夫完整建立,传之后世的,乃是他的长子,随萧伯安东征西讨,立功无算的”幻龙”,孙白符。 孙家的世传功夫,名为”千幻录”,属道法当中的”幻术”一流,又渗有佛门净土部分法术及南方土著蛮术,初撰于孙白符之手,大成于其子手中,号称”云山雾里知扑朔,纵使对面应不识”虽是杀伤力不足,却端得是千变百幻,奇诡莫名,亦是别具其格的一门神功。却因为不力正面对敌,时常为人所讥,直到传至第四代时,方才机缘巧合,一战扬名天下。 其时,”平江萧家”的治世已传承第三帝,帝白冶。当时,北方项人起兵南下攻掠,帝白冶自统兵敌之,初战虽然告捷,却因之轻敌冒进,被项人诱入绝地,重重围困,必要以帝为质,迫签盟约方肯罢兵。当时帝白冶所统军马已是十不存三,又深人项人腹地,全然指望不上后军接济,绝望之下,自叹曰”吾不能求一时之生,遗万世丑名。”竟欲引剑一快,却被当时随扈在侧的孙家家主孙亮所阻,言有计惑敌,可以全军而退。次日,帝白冶携孙亮出投项军大营,愿自为质,以求大军南返。项人既获帝者,与愿已足,也恐余下夏军作困兽之斗,在尽取夏军缁重兵器之后,果如言释其大军南返。更修书教携与朝廷,令取持重大臣及宗室长者来议输款迎帝之事。却谁想,大军南返之后,帝白冶竟然现身军中,当下士气大振,举国皆欢,复与已然聚至帝京附近的勤王大军会合,回师北上,杀了项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战成功,将项人势力北逐数百里之多,方有今日金州芹州两地规模。 原来,当日与孙亮同入项人军中竟非帝白冶本人,而是孙家幻术的最高成就”幻体”。依靠在侧施法护持的孙亮,那西贝货竟能行走语言,饮食如常,将项人众多首领及大夏叛投一并欺过,使得真正的帝白冶能够遁身南返军中,安然回京,消息传出,天下修法者无不骇然,均觉匪夷所思。 当日项人大军于不意之下,吃夏军逆袭,大败之下,方知上了恶当,将孙亮执出,百计折磨虐杀之后,遗尸草野,后被夏军拾得残余,帝白冶亲雕首级四肢全之,以王侯之礼厚葬,更赐孙家”免死铁券”,许之永世富贵,自那之后,孙家方真正得到了其它世家的尊重,进入了”一线世家”之列。 所谓”幻体”,乃是借孙家密炼奇药为媒,以生人为基,幻化他人形状,便于纤毫处亦无所差,素为孙家所宝,号称”万金不易”,似朱问道所携数量,亦不过可以幻现人首而已。但若以金宝衡之,却也已有数千金之值。 自当年兄弟反目之后,朱问道便一直寄身儒门,以开塾西席为生,总算旧日名声朋友尚在,倒也不愁生计,但除衣食冶游之外,每岁所积亦不过数十两而已,却那来身家攒下这等物色? 一片惊疑当中,徐人达已是怒声道:”你,你竟然是’东江孙家’的人?!” 仍是淡淡的微笑着,朱问道嘿声道:”正是。” “和大哥一样,在你来找寻我们之前,我已知道此事,并接得孙家指令,要我全力促成此行。” “至于这幻体,则是由孙家高层所授,以济生死之急。” 对孙家来说,位列其前的曹家与在身后虎视眈眈的完颜家都非善类,所谓”驱虎吞狼”之策,古已有之,本是大夏故智, 徐人达冷笑道:”只是促成这么简单?” 脸上抽搐了一下,朱问道接着道:”此外,我接有指示,最好能够寻找’机会’将你们曹家与完颜家的冲突引发或是扩大,但…却被我拒绝了。” 徐人达神色微动,道:”为何?” 朱问道低头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不喜欢。” 徐人达犹豫了一下,忽地正色抱拳,道:”既如此,多谢。”朱问道惨笑了一下,挥挥手算是作答,并不与他搭话。 要将正面冲突引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制造”流血”与”牺牲”,而最好的目标,自然莫过于拥有”半官方”身份并因曹家之意愿而来的五虎将,而他们当中,最能令曹家产生强烈反应的,又莫过于直接体现曹家意志的徐人达,这一点,不唯徐人达,其它人也都明白的很。 云东宪咳嗽一声,道:”问道,你想要怎样?” 朱问道仍不抬头,只是盯着手中的”幻体”,道:”黑水兵分队进剿,这便是机会。” “将首先发现这里的小队杀尽,选取一具合适的尸首,用这幻体,我便能将之头颅改造,幻化,使之可以骗过黑水兵,以为已将他们的目标完成。” “那时,便是逃走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这东西是孙家近年来新研发的种类,纵然无人在侧施法护持,也可保证在数月之内不会生变,而以黑水兵行事风格来看,到不了那时,咱们的首级便已该被高挂示众之后风化弃毁了…” 说到”咱们的首级”几个字时,朱问道嘴唇微微抽搐,滞了一下,却还是说完了。 云东宪面色微动,道:”问道,你…” 那五个字的说出,便等若是说,朱问道,他已决心放弃,放弃那”生”的机会,决心将自己的性命与热血,共着其它的兄弟一起洒落,一起飞溅, 似是怕太多的”说话”会令自己”动摇”,不等云东宪说完,朱问道已很快的截道:”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所取得的’幻体’,数量极少,只够一人之用。” “所以,大哥,现下的情势,不是牺牲你一个来救出其余的人,而是要将我们五个人中的四个牺牲,这样的话,最后的一个,他才有一点希望,有一点生还的希望…” 云东宪怔了一下,道:”什么?!”情不自禁之下,已是看向马伏波徐人达等人。 四死,一生。 这是怎样的一个选择?这是怎样的一个拷问?” 谁,该是谁? 云东宪早拿定了”一死”的念头,此刻虽有希望,他也并未想与自己的兄弟争夺这一丝生念,只是在心中不住踌躇。”这,这却怎生是好?”他素为五人之长,执事公正,处事果决,向无两可之判,更无避事之懦,但,此刻,面对这样的一个”发问”,他却生平首次发现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去作答,自己,竟然更渴望能够”逃避”! “我不走。” 面对朱问道的”拷问”,首先开口的竟是徐人达,斩钉截铁的,他道:”二十年前,我作下了对不起将军和大家的事情,而今天,便该是我还债的日子了。” 顿了一下,又默然道:”我也知道,这还不够,可,我也只有这一条性命了。” 马伏波此时也已在心内计议清楚,心道:”我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又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五弟尤在壮年,尚能成家生子,教他去罢。”便抬起头,道:”五弟,你…”一言未毕,却是悚然一惊,扈由基竟早移身到他身前! “对不起,二哥…” 低低的呢喃着,扈由基右手急送,只见银光一闪,半支残剑早没入马伏波体内,直背上透出! “五弟,你…” 不防变生肘腋,马伏波连半点反应也未来得及做,已被扈由基一剑重创,可,奇怪的是,纵到了此刻,他的眼中仍然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反而,当他定定的看着扈由基的时候,他的眼晴里面,竟还有着一种很奇怪的,一种更象是”同情”和”无奈”多一点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云东宪的反应,惊见扈由基出手重创马伏波,徐人达朱问道的第一反应均是惊呼着扑近,可,云东宪却以比他们更快的速度掠过,双拳齐发,将他们生生阻下! “五弟…” 微微的摇着头,马伏波苦笑着,道:”你又何苦…” “对不起,二哥。” 沉声的道着歉,扈由基左手轻推,将马伏波向后送去,右手的残剑也自然从马伏波的体内退出,带出了一抹鲜红至令人触目惊心的血光。 “可,我只能如此。” “你当年三度救我性命的旧事,我终于可以回报一二了…” “五弟…” 黯然的喃喃着,马伏波的身子缓缓向后倾去,倒在地上,在他的对面,扈由基整整衣物,面无表情的半转身子,看向都已有了”了然”的表情的云东宪等三人。 “二哥重伤,已没法在稍后的战斗中发挥出任何用处,而只靠你们三人,也没可能有足够时间来’杀人’和’布置’。” “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来’讨论’,四哥,立刻开始,为二哥制造一个’镜像’吧…” 约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已被料理的整整齐齐,最先推进到五人所在区域的黑水兵未及发讯便被擒杀殆尽,当中身形最似马伏波的一个在经过朱问道的处理之后,在外形上已与马伏波完全没有半点区别,抱着青釭,蜷着身子,静静呆在一侧。余下的尸体尽被徐人达施法聚焚,只见得一堆焦黑残尸,再辩不出具体人数。另一面,马伏波的伤口已被施救止血,口鼻上贴了两道”长生符”,预备要埋到地下五尺深的地方。 长生符的作用,类似于熊蛇之属的”冬眠”,在令受符者的一切生命机能均告停滞时,也令受符者对食物与空气的需求降低到近乎”无求”,而对强如马伏波者来说,这等程度的”消耗”至少可以维持到一月有余而不虞有它。虽然说,在此期间他若是被人发现,将没法有任何反应的任人宰割,可是,朱问道和徐人达却都深信,以黑水兵的行事风格来看,在将五人的”首级”尽数取下后,便已该心满意足,而急需力量来监视太平道的内乱及防备其它世家甚至是项人的异动的完颜家,也没可能让数千名最为精锐的黑水兵在没有什么迹象的情况下滞留于此来挖地三尺。 将”青釭”取下,却是云东宪的主意,对于徐人达等人的不解,他坚持说此刀乃是天下神兵,这些天来未必没人注意,若到时寻而不见,未免生疑,若是因之看破”幻体”之事,不免因小失大,徐人达等虽然不舍,却也说他不过,只得同意。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在青釭被自马伏波的背上取下,放到那”假马伏波”手中时,一直蹲在马伏波身侧,默默的看着那已因”长生符”的作用而渐渐昏迷的马伏波之面庞的云东宪,心中还有着一些没法告知给他们的”说话”。 直到三人都相当默契的走远之后,云东宪方才轻轻握住马伏波已开始渐渐变冷的右手,开始用一种非常低的声音慢慢的说着。 “伏波,我知道你听得见,老四说了,现在你的舌头已不行了,但脑子还清楚,也听得见。” “而我,也不想听你说什么,你只要安心的睡着,听我说几句就好。” “你猜得对,我是故意的,故意将青釭放在那黑水兵的手里。” “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与青釭’分离’的机会,若不然,那凶恶和可怕的东西,或也会将’不幸’带给你的,就如同,当年的统帅一样…” “虽然你没说,可我看得出,你已渐渐与青釭’和谐’,已渐渐能将青釭的元灵’呼唤’。” “但那就不对,那样就不对。” “‘杀刀青釭’的元灵,’奎木狼’,那疯狂和嗜血的东西,它就不该再出现世上,那,亦是当年统帅的心愿。” “那赤红的天地,那血染的世界,不能再出现一次了,伏波…” “所以,我要让这刀与你分离,让你没机会再与’它’结合,再将它的力量唤醒。”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想法把那些事情告诉冲波,然后回家,去好好的过日子罢。” “…若没法让他知道,那也无所谓。” “我们都老了,伏波,别再出来了,别再走这江湖路了。” “别想为我们报仇的事,好好过好你自己的余生,那才是我们的所愿。” “安心的睡吧,伏波,我的好兄弟。” “若有来世,大家再作兄弟罢…” 当云东宪起身之后,朱问道也默默的来到了马伏波的身侧,当他蹲下,如方才一样,轻轻握住马伏波的右手时,云东宪没有任何说话,轻轻的,移动脚步,退到了一个听不见说话声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他可以和你一起”死”,却不能让你”知道”这些秘密,刚刚才和马伏波交流过的云东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二哥,你辛苦了。” “我们一死了之,留下你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 “有的事,我必须告诉你,因为,我想这一次,我是没可能幸免了,再不说,就永远也没机会说了。” “这一次的事情,我其实不是临时起意,早在起程西来之前我就已下定了决心,如果真被逼到一定要用的时候,一定要给大哥或是你用,我自己,是绝不会用的。” “因为,我知道我绝对受不了。受不了再逃一次。” “这一次的路上,你们对三哥的态度都已渐渐软化,只有我,始终是坚硬如皆,拒绝有任何改变,你们都看在眼里,但也都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难忘当年旧事,没法原谅三哥。” “可,二哥,你们难道没想过么?连你们都已渐渐能将当年旧事放下时,为何我,我却始终不能?” “还记得么,二哥,在当年,当年,三哥和我的感情,原是最好的啊…。” “其实,他也真得没作什么,那时候,广帅他们已是肯定没救的了,三哥不那样说,也帮不到他们,反而会将咱们都卷进去,虽然老大他们不知道这事,我却很清楚。” “但,我还是不能,不能原谅他。” “因为,我没法原谅我自己。” “你吃惊了,二哥。可我求求你,请你一定耐心的听下去,请你努力控制一下自己,让自己保持住清醒。” “我的这些说话,一定要说完,否则的话,我待会儿死也没法死的安心。” “其实,我本该谢谢三哥的,是他救了我,救了我的名声。” “若他再慢半天,那时造文密奏,诬构将军和将咱们撇清的,便不会是他,而是我。” “连奏文我都已写好了,只是那天我身子不适,所以误了一天。结果就被三哥抢了先。” “现在,你明白了么?二哥?” “本该是我,被轻蔑,唾弃,痛恨,诅咒的,本该是我,是我啊…” “在那一天,我很庆幸,很开心,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没有付出我以为会付出的代价。” “在你们聚在一起痛骂三哥时,我也和你们一起骂,虽然,我曾犹豫过,要否将真相说出,可,只犹豫了短短一刻,我便决定,保守我的秘密。” “我以为我很聪明。” “直到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已将代价付出:从那之后,我再没法放松和开心的笑,再没法坦然和舒适的睡。再没法欣赏清风明月之淡美,再没法享受醇酒蟹螯之厚味。” “每次你们怒叱三哥和追怀二帅时,我都会战抖,我会疑你们已知道我的秘密。” “所以,我是最早索然离群的,那原因,你现在便该明白,并不是我当日所称的悲伤,而是恐惧,对你们的恐惧。” “离开之后,我较为好过一点,可,我还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在开始的日子里,我没法读书,因为我没法面对煌煌史笔而不大汗;我没法著文,因为我没法奢谈仁义道德而不赤面。” ‘我也没法修道,因为我已没了那颗澄明道心。” “用了很久,我才学会掩饰自己,学会不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暴露自己。” “那使我可以生存于这世上,却使我更难捱过每个漫漫长夜。” “所以,我恨三哥,我没法原谅他,每个不能入眠的夜里,我都会一遍一遍的恨他,恨他的动作为何这么快,恨他为何将我的角色取代。” “我恨他,二哥,因为他让我看清自己,看清自己的虚伪与怯懦,看清自己的假面,看清自己的卑怜。” “一天的延耽,一刻的懦弱,换来我二十年的无眠,二十年的痛悔。” “所以,二哥,今次,我宁可死,也不肯逃。” “我已知道,逃的后果。” “…那东西,比死还可怖,可怖百倍,百倍…” “二哥,你已快睡着了罢。” “当你再醒来时,便见不着我了。” “那时,我已死了,但,我却可以告诉你,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 “因为,我终于解脱了。” “二哥,我的这些话,必得要说出来,但,我却不会让大哥,让三哥,让五弟知道。” “因为,就算到死,我知道我仍是一个怯懦者。”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死,可我没勇气告知他们真相和请求他们原谅。” “我只敢告诉你,一个已没法回答,没法怒斥我的人。” “而二哥,纵然这要求近乎无耻,我还是求求你。” “二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罢…” 朱问道的说话,自然没有旁人听见。当他起身时眼角闪烁的泪花,也只被认为是兄弟之情的迸发。 特别是,当朱问道起身时,在目力能见的山坡上,密集如蚁的黑水大军,已然出现了… 数刻后,玄天黄地,皆作血色。 欢呼着,叫嚣着,已将胜利取得的黑水兵们疯狂庆祝,将五颗首级传来传去,将五人的尸体肆意切割,全不在意,周围地面上横陈着的战友之尸体,数量近百。 青釭自然也已成为最具价值的战利品之一,被高执在黑水兵中最为强壮醒目的一人手中。吸引着周围的羡慕与嫉妒。在方才的战斗中,他先后斩下云东宪的首级与扈由基的左臂,新的黑水贺之位,已几乎将肯定落入他的手中。 可,他却没发现,当他将青釭拔起时,一袭淡淡的青影,自刀身上遁出,悄悄的,与正渐渐没下的热血一起,潜入土中。 地下。 本应”沉眠”的人,当被自地面上渗下的热血触到时,奇迹般的,取回了他的意识,开始感觉和判断周围的一切。 很快的,他已明白。 明白那”事实”,那无情的”事实”。 那令他”愤怒”和”冲动”的事实。 犹还记得云东宪的嘱托,但,那却无助于他将自己的情绪平复。 狂怒着,本该已是体温冷近大地的他,开始感到,体内的鲜血在沸腾,在狂吼。 那是复仇的吼声! 以血还血! 冲动中,他浑忘了自己已然沉眠地下的”事实”,愤然振臂挺腰,便要长身而起! 不懂道术,更被长生符束缚,他的冲动,本就该仅止于”思想”的范畴,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竟真的”直立”起来时,片刻惊喜之后,便是愕然。 (这,这是…) 随即,他更发现,直立起来的”自己”,竟然完全无视于土石的存在,而同时,在”自己”的脚下,另一个”自己”,正双目紧闭,好好的躺着。 (离魂?但,怎会…) 当看到眼前闪现的一道青影时,他忽地明白。 终于明白。 (原来,是你在帮我。) (对。) 默默注视着他的青影,是一头高逾半丈,身长十余尺的青色巨狼,颈子上毛发蓬茂,犹胜雄狮,两眼似是两块最顶级的绿宝石,闪着幽幽而神秘的光。盯住他,如盯住一块血淋淋的鲜肉。 (你还没有放弃?) (我从不放弃。) (而且,那个人,他不适合我。) (我适合?) (比赵统更适合。) (你认为,你能成功?) (对。) (…) (他们说再多也没用,你始终还是要报仇。) (要报仇,便要力量。) (要力量,便只有靠我。) (与我结合,你得到力量,我得到自由。) (…) (…) (你赢了。) 最后一句心语还未结束,只见青影闪动,那巨狼已一掠而上,将他的魂魄掀倒在地,一口咬住颈子,开始恶狠狠的撕咬。 伤害加于魂魄,那种感觉,和肉身受创并不差多少,但,没有任何反抗,他的脸上,更还现出了笑容,一种几乎是”可怖”的笑容。 (吃罢,混蛋,便将我整个人都连皮带骨的都撕碎吃下去罢。) (只要,你能给我力量,给我去报仇的力量,那未,便随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来将我吃掉罢…) 魂体尽碎的同时,那巨狼的身子也渐渐化开,飘进了他的体内,与之融合成一。而很快的,那身体再度向土中沉下,直又沉了数丈之深方止,而在下沉的过程中,周围土中的树根更是纷纷屈伸,缠绕向他的身上。保护着他,和为他提供能量,来助他陷入一种更深的”沉睡”。 而在他”睡醒”之后,与血同存,以杀为名的人形魔狼,便将重现大地,为已然在走向混乱的大夏国土,增添上更多的变数,和制造出更多的灾难… 在”入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意识是。 (…对不起,大哥。) 第二章: 再见沙如雪 “贤侄,能够再见到你,大叔可真是高兴啊!” “…” “贤侄,这位姑娘是什么人?难道说,你的手脚竟然比大叔想象中还快吗?可是,为何,她总是恶狠狠的看着我?为人妻妾者,可不能对相公的长辈这样无礼啊,贤侄,你要不要大叔教你点三从四德的道理?” “…” “公子,要不要闻霜将他除掉?” “…” “你说什么?恶婆娘?!你连男人的醋也要吃吗?这可不是妇人应持之道,你的女学是在那里学的…呃,为什么你又恶狠狠的看我?”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终于再听不下去,也没法再装聋作哑,哭丧着脸,云冲波停下脚步,把两手向天高高举起。心内真是说不出的酸苦交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美人在侧,还有一个会说笑话的清客跟班,可,为什么,我却完全找不到那些风流英雄的感觉,反而一心只想找根绳子吊死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和杜老爹说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 此时,已是云冲波自那石室逃出后的第十日了。 起初,完全没有主意,几乎可说是”茫然失措”的云冲波听从萧闻霜的意见,决定取道南下,去寻找正在南方几州传道的玉清真人。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南下的道路尽被封锁,完颜家与太平道一明一暗,监视着所有身份不明的路人,禁网之严,简直连飞鸟走兽也无从遁脱,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几乎没可能悄然离开,于是,萧闻霜更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既不能直接南下,两人便索性折返北上,取道项人所控草原,自阴山入冀州,再设法南下。 与金州相比,已被孙无法在事实上控制了一半左右的冀州管制要松的多;而在与冀州接壤的韩州里,其影响力最大的势力便是”琅琊王家”,家主王思千一向处事持中,与太平道亦无宿怨,自不会布置留难,所以,此途虽然路程曲折,人为的阻力却该少许多。比之设法强行突破封锁南下也该更为易行。 要知萧闻霜虽也如云冲波般未届二十,却是自幼便随张南巾修道学知,更在一年前便已获封”天蓬贪狼”,手握重权,论到心思缜密,虑事周详,胜出云冲波何止十倍,至于与天下各大势力之深浅恩怨等等之所知所明,更是直堪视云冲波若无。虽然她自居下位,视云冲波如同主人,只肯说是”献计”,由云冲波”定夺”,但她计议既毕,清楚明晰,云冲波那有半点置喙余地?只是瞠目结舌,点头称是而已。自是全无它议,依言行事便是。 在云冲波而言,唯一能令他感到自己还发挥了一点作用的,是最后的关于两人称呼上的一点变化:虽然没法让萧闻霜改口唤他姓名,但云冲波还是成功的说服了她,不称他为”真人”或是”大人”而以”公子”相称,不以”属下”而是以”闻霜”自称,而同时,她也默许了冲波以”闻霜”直呼她的行为。 萧闻霜的女子身份,在太平道中便只有张南巾一个知道,更无第二人晓得,倒不怕画影图形之事,但她容颜太过脱俗出群,十分的扎眼,没奈何之下,只得略加妆点,显得平凡许多。萧闻霜虽久藏面具之后,终究还是女儿心性,妆毕后援镜自照,颇为郁郁,反是云冲波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道:”还是这样好,至少不会再一看到她脸便说不出话,在那里对着她发傻啦。” 至于花胜荣,是两人在北上途中遇到的。原来,当日驿站一会时,巨门等人根本就未将其放在眼中,就把他捆在木根中,留在了那里,直到天色大明,法术效果散去,他方才复得自由,当时真是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折道而行,途中忽地奇想,想是既已北行,不如索性至项人地界试试手气,看看能于夏地大行其道的骗术,是否放之四海而皆准? 云冲波等两人遇上他时,便正如云冲波当日初遇他时相仿,身后跟着百来名气势汹汹,明火执杖的村民,正在穷追不舍,而与上次不同的是,村民们竟动用了马匹追逐,所料未及的花胜荣跑得虽快,却终究难敌马力,眼看便要束手就擒,幸好巧遇云冲波,一时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将他救下。 萧闻霜本为太平道重将贪狼,这身份自是不能让花胜荣知道,云冲波只得含含胡胡,捏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喜花胜荣也是老江湖,极有眼色,并不追问,只是语言间隐隐约约,认定她必是那家大户的幼女又或侧室,被云冲波拐骗而来,却也未免令云冲波哭笑不得,大感头痛。 花胜荣看萧闻霜如出奔之妇,不大尊重,萧闻霜看花胜荣却如败走屑贼,更不顺眼,一个乃是油嘴快语,一个却是冰言冷语,正是针尖对上麦芒,端得是火星四溅,若非是碍着云冲波在中间,花胜荣怕早教萧闻霜捆作一团,丢回那村子中去,只苦了一个云冲波,左支右拙,抵死维持,疲累之余,心中不免常常想道:”他妈的,一个据说是我的下人,一个合该当我是恩人,为何却是我费尽力气去讨好她们两个哪?”却也有一般堪喜事,萧闻霜本来似是在面具下过惯了日子,自现出面目以来,总是冷冷的极少语言,虽对云冲波极是尊重,却总是不识如何说笑,终日冷冷的,半点寒暄也无,云冲波早已受够,现下被花胜荣一搅,萧闻霜的说话倒是较往日多了许多,偶尔一嗔一怒,也渐渐有了小女儿情态。 此后一路无话,三人吵吵闹闹,转眼已是半月有余,一路上却未如萧闻霜所料,竟是防范颇严,原来黑水大军被南撤对付太平道之后,北方项人便未放过这一机会,虽值寒冬,仍是悍然南侵,令整个金州的北方边界都陷入”不安”当中,在这种背景之下,对空身行人的盘查自然布置更紧,萧闻霜不防会有此等事情,并未备好一应作伪用具,几乎被当作间者揭破,幸好有个经验老到的花胜荣在,几度突遇搜检,都被他一番胡说八道加上手底红包设法应付过去,虽有惊,却无险,几番下来,花胜荣自觉面上有光,萧闻霜对他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这一日已是腊月初二,三人终于通过最后一个夏人哨守,进入项人所控地界,均长长出了一口气。 花胜荣虽然走南闯北,却还真是第一次踏足项人地方,云冲波更不必说,两人直如路盲一般,却喜萧闻霜虽也未来过此地,当年却曾浏览过此地资料,依稀有记,便道:”自此地向西北二十里便是洗兵河,顺河而上不远,该有一座小城,是大路交通之所,咱们到那里投宿一夜,买几匹马,沿路向东走,大约有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便是阴山,过了阴山,就是冀州地界了。” 云冲波微微一惊,道:”你说甚么?是’尽洗甲兵长不用’的洗兵河?”见萧闻霜点头,便喜道:”我可听说久啦,今天能有机会一游,趁着天时尚早,可不能错过了。”说着已是兴冲冲的走在前头,萧闻霜愣了一下,并不说话,默默跟在后面,脸上却多了些佩服之色。只空泛了一个花胜荣,满面愕然,跟着后面,口中嘀嘀咕咕的道:”什么’西冰河’’东冰河’的,你两个小娃儿说些什么哪?” 云冲波与他相处多日,早知他虽然博闻广见,却只是与各地风土人情等等多知,与文史上的功夫却委实稀松,本来若是平日,他必要趁机取笑花胜荣两句,但现下他终于得自金州网罗当中脱出,心下大爽,便不肯如此,只扯着他笑道:”你不是自夸见识多么?怎地连这都不知道?”一边已是为他将这洗兵河的来历说了。 原来这洗兵河原本只是寻常塞上野河,素无名称,今之名乃是一千三百年前,凤祥朱家治世期间,帝武彻起兵开边,北攻至此,有属者进长排以览,中有”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之语,又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帝武彻熟视良久,忽地喟然长叹,语众将曰:”若论土地物产,吾夏十倍项人,若论子女玉帛,吾夏百倍项人;吾今攻掠不休,其非先人所谓’癖’乎?”于是即日罢兵南返,当时大军久出,又无速胜之望,将士早已思乡,消息一出,举军皆欢,更有人进言,在河畔勒碑为纪,便取洗兵为名,此河遂有名称,亦是大夏史上一大美谈。 云东宪虽以军功而名,却深好儒说,最恶争战,自幼只是教云冲波些”故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这洗兵河旧事正合他胃口,与云冲波说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云冲波早已是跃跃于心,今日忽地听说竟已近在眼前,那有不欢呼而前的道理?不一时,已赶到洗兵河畔,却是大失所望。 那洗兵河名头虽大,规模却着实可怜,不过几丈来宽,又值寒冬,虽是近日天色尚暧,并未结冰,却也只有一丈来宽的水面,直是一跃可过。也浅得能,虽还一眼看不见底,却大半也只是因为河水浑浊的缘故。云冲波原本一门的心思,要在河畔追思旧日万马饮之,大军渡之的盛况,现下却只见得一幅破败颓象,兴致立时减了大半,复问萧闻霜石碑所在,想要抚吊一二时,却更是为之气结。 原来,这洗贪河全长不下数百里,绵绵延延,由项入夏。此地据洗贪河源已然不远,是故河水不阔,至于当日帝武彻勒碑之处,却尚在今日金州境内,去此怕不还有百多里路,况已年久失修,便是见着,也只能扼腕,难以追想了。 云冲波一腔兴致,至此几无点存,自悻悻了一会,忽地正色向萧闻霜道:”说来说去,只是你不好,早知是这等模样,便不该让我知道这便是洗兵河,岂不也免得我失望?” 他生性活泼,最爱玩闹,这句话原本也只是戏谑,并未当真,偏生萧闻霜却是个从不识”说笑”为何物的人,愣了一下,竟当真肃容敛身道:”公子责怪得是,闻霜知错了。”顿时将云冲波噎得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只是道:”你,你…”实不知怎生说好,心下只是道:”这,这未免也太当真了罢?他们太平道的人难道平时都不说笑话的么?”想了又想,实是不知解释才好,只是连连苦笑道:”这,这算什么…”萧闻霜却道是云冲波不满,更是认真,低声道:”公子处置得是,但现下多事之际,闻霜不敢轻伤已身,还请公子见谅,将此番责罚寄下,待到他日并处。” 这番说话一出,花胜荣双眼顿时睁得如铜铃般,口也如云冲波般张得大大的,却觉得此时气氛非比平常,不敢出声说笑。 云冲波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虽然不算是怎生好口才,却也称得上是张利口,最擅说笑,偏生遇上萧闻霜这等似是全无”幽默感”的女子,实是半点用武之地也无,吃吃了一会,额上早挣出汗来,只恐萧闻霜言出如山,回头当真有什么自伤之事,心道:”我若要开口劝她,她遮莫要觉我还是不悦,我若要硬喝令她不得如此,虽然她多半会听,可日后和她却更不好相处,他妈的,怎么办哪?!” 萧闻霜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又不说话,自料他仍未息怒,心道:”那便没法子了,左右此地已不是完颜家地头,便带点伤想也无碍。” 她自幼得张南巾亲自调教,对太平道极是忠诚,又深知”不死者”之重要性及其地位,又自觉乃受张南巾”托孤”之任,更是小心翼翼,处处以下人自居,断不肯教云冲波有半点”损伤”甚或是”不悦”,此刻见他显是”怒意难息”,当下再不犹豫,朗声道:”公子在上,闻霜无礼之举,请准闻霜自惩!”说着早将花胜荣腰间弯刀夹手夺过,竟没半点犹豫,便重重砍在自己左手小臂上面! 血光飞溅当中,云冲波惊怒交集,叱道:”你作什么?!”和身而上,一反手早将萧闻霜右腕叼着,把那刀夺了下来。顺手就丢在地上,忙不迭的自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为萧闻霜包扎止血,一边怒道:”你搞什么?好好的干什么拿刀砍自己?!” 若论对敌经验又或力量修为,萧闻霜本是远在云冲波之上,但一来她精擅的乃是法术,与武学原就不精;二来她此刻内伤未复,力量只能提升到第六级境界,与云冲波现下实力只是悉两铢称;三来她对云冲波甚是尊重,并不敢有相抗之心,手中弯刀自是一下便失。也幸好她内伤未复,这一刀砍得不十分重,虽然鲜血流溅,却未伤筋骨,云冲波自幼行猎山野,粗通外伤医术,略一察看,已放下心来,却仍是怒气难消,边教花胜荣取金创药覆上,边气哼哼的道:”说啊,你为什么要砍自己?!” 花胜荣在侧轻咳一声,神色间大为不屑,心道:”傻小子,这还要问?不就是为了你一句话她才动手的么?” 复又想道:”看他们一路样子,这小子该还未将她收屋开脸,却已收拾到这等服贴,那日后还得了?金州这边的娘儿们受土风所感,不大知道三从四德的道理,颇多悍妇,似这个丫头倒也难得。” 花胜荣心中所转的一干龌鹾念头,若教云冲波知道,自然立刻是一通饱打之后捆将起来,丢回到金州境内任他自生自灭。幸好云冲波并没张南巾那种读人心意的能为,而便有,此刻的他,也没心思去用在花胜荣身上。 “说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萧闻霜那里想到他反应这般大,只俯首低声道:”闻霜有过,该当此责。” 她越说,云冲波便越怒,大声道:”所以你就砍自己一刀?你有什么错?!不就是我说了个笑话么?你从来没和人说笑过么?”却见萧闻霜微微点头,不觉心下愕然,想道:”不,不会罢?她真得从未说笑过?” 其实萧闻霜自幼为张南巾抚养长大,因她垂髫时便已生得十分脱俗神色,张南巾恐她凡心早动,不利修道,便亲铸面具遮之,不教他人睹及。等她长大之后,一来周围道众敬其身份,不敢轻忽,二来她虑及自己女子身份,也不肯与人多有际游,倒当真是向来不识说笑之为何物,却不是虚言。 云冲波愣了一下,无话可说,忽地心底子一股烦燥不安的劲儿冲突上来,只觉全身都不对劲,却又不知怎说怎作才好,一怒之下,便想道:”我这般做法,便不信她以后还这样胡里涂的作事!”怒声叱道:”你不懂说笑是吧?那好,我现在也不是说笑!”说着一脚将那弯刀踢着,拎到手中,更不打话,刷刷两刀,早在自己左手上开了两条尺来长的口子! 萧闻霜惊呼一声,急扑上来欲为云冲波施治时,却被云冲波右臂一扬格下,盯着她,道:”我也不知怎么说服你才好,但你记住,以后你只要再这样对你自己,你割一刀,我一定割还自己两刀。” 三人同行以来,萧闻霜只见着云冲波一路上甚是随和,颇爱说笑,那想到他竟也会有此金刚怒目之态?饶是她见惯了多少英雄豪杰,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竟呆住了。花胜荣眼珠连转,终于反应过来:”此时我还是不在场的比较好。”咳嗽了一声,嘴里小声嘟囔着道:”我去去便来。”自转身向道边去了,两人果也未理会他。只他走了几步,心下却又不免有些悻悻:”他妈的,那丫头倒也罢了,那小子竟也不睬我,真是重色轻友…”却又觉着这”友”用得未免吃亏,心道:”那小子明明喊我大叔,那够资格和老子称’友’,说他重色轻长倒还贴切一些…” 花胜荣的动静,云冲波萧闻霜自是浑不在意,云冲波目注萧闻霜,口中只是道:”记着没有?”犹带怒意。 萧闻霜身子颤了一下,脸上一丝感动之色一闪而没,低声道:”公子,你又何苦…”话未说完,云冲波已怒声截道:”你还说?!” “别总这样待我好不好?我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啊!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太平’,’不死’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当什么公子真人的,我只是想和你朋友相处,不想当什么主子!…呃,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没有过朋友?” 尚未得着回答,云冲波心中便已在大骂自己愚不可及,萧闻霜方才还说周围人中便连敢与说笑者也没有,又那可能结交朋友了?果见萧闻霜愣了片刻,微微点头。 心底苦笑了一下,云冲波伸出手,将萧闻霜的右手小臂握住,道:”那,我就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好不好?” 不等萧闻霜回答,他已又道:”若不答应,你就把我丢下,自己想法去找那个什么玉清真人罢,因再这样和我在一起,不是你被我害死,就是我被你憋死,决没个好下场的。” 花胜荣虽然站开,两人说话却还听得清楚,心中大摇其头,不觉暗暗嗤鼻道:”看他一幅愣头青的样子,竟也明白趁人之危,加以要挟的道理,倒似比老子当年还要晓事些…”正自感叹”年华不永”时,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不觉一寒,想道:”他们刚才说什么,’玉清真人’?!” 他本是个走惯江湖的积年老骗,与这些名号自然熟知,再联想到一路上两人交谈中的一些蛛丝马迹以及来路上听得的消息,心底忽地明白过来:”这小娘皮多半是太平道的人。只怕还不是什么小人物。”他那日吃巨门等人捆了半夜,几乎冻毙在驿站里面,现下想起,心中犹寒,不自觉的便有些想逃的意思,却又转念想道:”她似是已对那小子死心塌地了,只消那小子还敬我一声,她须不会怎样。”只是话这样说,心底森森之意却终是难减,情不自禁,又退开了几步。 另一边,萧闻霜愣了许久,终于低头道:”闻霜明白了。”借势将右手自云冲波掌中抽回,见虽然捆得十分难看,却已止血,又低声道:”多,多谢。”声如蚁鸣,几不可闻。一边已将左手按在云冲波伤口上,她的手段却比云冲波强出不知多少,只见蓝光数现,伤处早已收干合口了。 三人经此一搅,虽然破一心结,但一时之间,终是难免尴尬。一路上寡言少语,走得便快了许多,未时前后,已隐隐能够看见萧闻霜先前所说的那小城外围的房屋了。 萧闻霜心中坚冰虽然被云冲波的一番言语有所打动,但多年所积之习却终是改之不去,几番犹豫,却终还是改不了口,仍称云冲波”公子”,云冲波也无奈何,只好由他,左右他也不想什么,只求萧闻霜能够不对他奉若尊长,便已十分满足了。 项人素来逐水草而居,不知城守之事,那小城原是数百年前夏军征伐至此时所筑,乃是个积粮周转的所在,后来不果南撤,遗留在此,却因为项人素来不重城守,并不驻兵,更将城郭尽毁,后来时间流转,因其地处河路交汇之处,交通甚便,渐渐为路经商人所用,成了一个商会之城,却又远非当日筑城军伍的本意了。 这小城本是粮所,自是只有编号而无名称,后来为商人所据,取当地土语名为”依古力”,意为”河畔”,只因这小城原是夹河而建,外形狭长,阔不过数百步,长却绵延数里,虽然远远不若中原城池规模,但在这塞北苦寒之地便已殊为不易,三人循河而上,渐渐看清此地模样,都有些赞叹之意,云冲波更是欢喜不已,花胜荣见此处夏人甚多,又颇有类于夏人城镇之处,也甚欢喜,却与云冲波所思不同,只是自个儿思忖道:”这地方夏人不少,项人也多和夏人有交,老子那套手段,多半还有用武之地…” 此时虽然年近年关,但项人历法与夏人不同,尚还有三十多天方至,是以项人客商多还未去,既有生意可作,也自有一批贪利夏商恋栈于此,再加上许多求生于此的夏人,一城人中,倒有两三成是夏人,三人虽非项人族类,却也不怎么扎眼。 其时天色尚早,若依萧闻霜的意思,便要直接购取几匹好马,采买食水用具后直接起程东去,花胜荣却那里肯依?云冲波也不大愿意,萧闻霜只得依他们意思,道是在城中歇息一夜再走,却定要先将马匹置齐。 其实云冲波花胜荣意见虽同,原因却大为不同:在花胜荣,乃是见着此地规模,不由得见猎心喜,自不舍得辄去,而在云冲波,却主要还是为着担心云东宪等人安危,先前因为自身犹还难保,一路只是间道遁逃。未克在金州境内细细打听,此刻自觉略略安全了些,又见颇多夏人,便不由得想要自此地打听一二,看看有无消息。萧闻霜亦是想透此节,方才同意在此过夜,否则单凭花胜荣一个,便是说到口齿尽焦,说的舌灿莲花,又怎能让她有半点在意? 三人在外围问了道路,自顾入城去觅马市,一路上见着客栈,萧闻霜忽然想起一事,便又改了口,先开房歇下,两人自然依她。萧闻霜却未费多少时间,只片刻,竟已换上男装,神采熠熠的出来,原来她当日与云冲波在金州境内逃遁时,觉得她女子身份在太平道再无他人知道,大可利用,便未易服色,仍以女子身份而行,果然少去许多搜检,只因巨门完颜等人虽然也虑当日张南巾别有手段,各各布置网罗,却那想到那神秘莫测,高居天门诸将的”天蓬贪狼”会是女子?一应手段自然差之千里。但以女子身份示人却也有一般堪烦处,便是总少不了蜂蝶滋扰。想萧闻霜何等性子?却偏虑着怕露了行藏,不敢出手教训,只得一路硬忍,早已受够,心中只是盘算,只消入得项人地界,便要立时易钗而弁,化身男子身份,要知她一向藏身面具之后,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原是习惯于以男子身份与人相处的多些。 方才三人孤处河畔,又被云冲波戏言一番打搅,萧闻霜一时将此事忘却,但一入城中,见得周遭目光,她立时将之想起,也顾不得先前所言,急急寻了间客栈,略一梳洗,将衣服换过,方才肯依先前所询去寻城东马市。 在萧闻霜的心中,这原是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虽是将时间耽搁一二,但三人既已脱却金州地界,巨门等人又未有什么真凭实据,谅来不至出动主力高手北衔而上,时间之事,已非如先前般着急。 她却不知,自己犯下了一个何等严重的错误。 时间…那东西,在很多情况下,便是一点点的延耽,或是一点点的提前,也是可能要人命,可能导致很大很大的变故的… 在三人入城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大约和萧闻霜精神抖擞的自房中踏出的同时,在依古力城的外围,一名单身旅人翻身下马,牵着那和他一样,已是老态毕现的瘦马,慢慢走进了城中。 (很好,那味道,越来越近了…) “这里的马相当够水准,价也不贵,如果我们有多些本钱,贩一些回去,一定能够大赚一笔呢,贤侄。” “哦,是吗?” 项人自幼生于弓马,于此道之精自然不遑多让,虽然此时并非马市极盛时候,可一眼看去,仍是颇多良驹,花胜荣甚是识货,立时大为激赏,云冲波却有些懒懒的,无精打彩。 方才萧闻霜更衣时候,他也把握机会混在客店前面的酒肆中与新至的夏人客商攀谈了一会,盼望能够有些云东宪等人的消息,却是半点也无,虽也是意料中事,却仍是不免郁郁。萧闻霜见他这样,心中也自不快,可她自幼所习不是武功法术,便是权谋史略,却那里晓得女孩儿家柔言开解的本事?愣了又愣,终是无言,只是默默跟在云冲波身,不住的偷眼去看他表情,只盼他能自行开解的好些。询价之事尽付于花胜荣处置,花胜荣看在眼中,心下早在盘算道:”你奶奶的,这两个小娃儿似是全没在意这边事情,若不把握机会在马价上弄些银子花花,老子岂不枉称’金州一骗’?” 这马市其实只是洗兵河畔的一片空地而已,规模并不算大,只有数百步长宽,零零散散数起来,有一二十名马贩,百来匹马在,人语马嘶交汇一处,倒也是好生吵闹,云冲波此刻心未系此,只是无精打彩的跟在花胜荣后面循循而行,却不料花胜荣忽地站住,他收不住脚,一头撞在花胜荣背上,若非萧闻霜及时相扶,两人几乎一并滚倒在地,云冲波晃晃脑袋,回过神来,怒道:”你怎么…”却见他面色煞白,竟似是受了什么极大惊吓般,不由得也悚然一惊,早将嘴闭住。 只听得一个极是清亮,又显着极是自信,极有权势的声音喝道:”各家客商听着,马匹不得再行妄售,半个对时之内,尽数送至城北大营处,有违者,杀无赦!”先用项语,复用夏语连呼两遍,说也奇怪,这人说话时,不唯众多客商尽皆缄口不言,便连先前嘶叫不息的众多烈马竟也都垂首顿蹄,不敢有所妄动。 萧闻霜微微心悸,想道:”是个好手。”抬头看时,却是微微一愕,想道:”怎会是他们?”又见云冲波花胜荣一起脸色惨白,竟已有了缩头转身的意思,不觉更奇:”这几人极少进入金州,便连我也只是自情报当中知道他们外貌,他们却怎会识得?” 那说话的人,面色阴骛,长身佩刀,顾盼之际煞气横溢,却正是月氏勾。身侧站了一男一女,自是沙如雪和金络脑。 有道是”大漠沙如雪,阴山月氏勾,河套金络脑。”这三人正是近年来项人年轻一代当中最为引人著目的三大新起之秀,一应资料太平道自有嵬集,是以萧闻霜一见三人外貌便已识得,却还是心下纳罕,自是猜不着云冲波当初与沙如雪的一段纠葛。 云冲波与花胜荣两个,却早是吓得连魂也快飞了。 云冲波强打镇定,站住身子,心道:”这时可千万不能跑,一跑的话,更加引人注目,左右大叔还挡在前面呢…”便欲假作看马,不动声色的的转过身去,那想到花胜荣动作更快,忽地就蹲下身去,诈作靴子里进了什么东西,在那里磕啊磕的,只不抬头,却将云冲波卖了个十足,正与瞧向这边的月氏勾对了个面面相觑!云冲波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心道:”这回可死定啦!”却不敢妄动,咬牙挺着,诈作未看见月氏勾的眼神,浑若未知的在那里看马,背上是早已湿透了。 总算他运气,那天夜色已深,他又未与月氏勾打正照面,月氏勾实是未有弄清他的长相。只一扫,早从他面上掠过,再不理睬,沙如雪心不在焉,根本未向这边看,倒是金络脑,似是被花胜荣忽然蹲下的样子惊动,面有疑色,将两人打量了一下,却也没看不出什么不对。 那一夜,云冲波来去如电,真正与两人打着照面的,便只是在帐篷外的那惊鸿一瞥,其实并未看清楚面貌,后来月氏勾追拿他为花胜荣所阻时,一幅心神均被花胜荣慑住,也未能看清他形容长相,现下云冲波神色自若,并无慌张之态,仓卒之间,两人却怎能想到那事上去? 萧闻霜这时早已瞧出不对,不动声色的绕身过去,顺势带动身侧几名客人,阻在云冲波身前,口中道:”公子,既马不能买,咱们便先回去罢…”右手轻挥,早将花胜荣一提而起,借袖口掩饰,牢牢扣住他脉门位置,并不打话,只是拖着他向外走出,云冲波暗暗呼险,忙也随她回身,堪堪将要走出马市时,忽听金络脑含笑道:”那边的三位,请留片步可好?” 云冲波悚然一惊,心道:”到底还是来啦!”不自由主,已将一身功力聚起,却忽地听到月氏勾怒声道:”你干什么!”心下大奇道:”我没干甚么啊…”便听得砰乓声响,鼻中嗅到一股浓呛烟味,方一愣神,萧闻霜已是神色一厉,怒声道:”好胆!”却已晚了。 怪响声中,滚滚浓烟自花胜荣先前掷出的数个黑乎乎的小球中暴涌而出,转眼已将半个马市覆过,烟味浓洌,还夹杂着火花四溅,顿时激得人惊马嘶,一片混乱当中,花胜荣却早趁机逃出马市,嘴里还在喃喃的道:”你奶奶的,亏得大叔有职业素质,什么时候都不忘带着家当,贤侄,你该不该…贤侄?!”最后一句声音剧颤,恐惧之情出于心底,却是绝非作伪。 被他自马市当中扯出,正杀气满面的盯视着他的,赫然竟非云冲波,而是萧闻霜。 要知花胜荣倒也不是全无义气,适才出手之时,也反手拉住了云冲波,想带他一起逃出,却怎想,萧闻霜竟和他想到了一处,异变方生,她已闪身将云冲波撞离原来位置,更将他腕子叼住,要扯他同出,却没想到,两人想法相同,方位却异,结果两手相扯,却将云冲波撞飞开去,留在了里面。 (你!) 怒极,却知此刻发作根本就无济于事,萧闻霜更不犹豫,连身也不转,只一摔手,整个人已如急箭般倒飞入浓雾当中,但那一摔之力,却还是令花胜荣没法自持的跌个了”狗啃泥”势。 (臭小娘皮…) 明知道力不如人,花胜荣连骂出口也不敢,只敢在心底喃喃着爬起身来,却没想,方将上身支起,忽觉一只脚自肩头重重踩下,顿时将他又踩回地上,却比方才摔倒时还重,连额头也为之一破,血流如注。 花胜荣这一怒着实非同小可,却犹有三分顾虑:”两个硬手都纠缠在里面,我须惹不起太过遮奢的人…”想着自地上爬起,定睛看时,只叫得一声苦,有教是:心头一团红莲起,胆边七分恶意生。 那踩他的竟是个老头,瞧模样总有了六七十岁,满脸满手的都是皱纹,牵着匹和他差不多的老马,抖啊抖的,正眯着眼,向浓烟里面看。 花胜荣心道:”不过一个乡下老头,有什么好怕的?”气势汹汹的一跃而起,叱道:”兀那老东西,乱踩什么?!”说着便伸手去揪他肩头,那想到,还未触及那老者肩头时,忽地觉得全身一阵剧震,竟连脚也站不住,跌跌撞撞退开几步,终是站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倒在地,当下摔得眼冒金星,却无暇思痛,只是定定的瞧着那老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也好,法也好,修到深处时,原是有许多法门能在身侧布下无形护罩,挫敌与无形,但有意无意之间,便是强弱分际。花胜荣遍走天下,以行骗为生,耳渲目染,自是知道不少,正因为此,现下的他,才会怕的这么厉害。 (这,这个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老者于不动声色之间将花胜荣一震而退,却连头也不回一下,仍是一手牵着那瘦马,探头探脑的,向浓烟里看,嘴里还喃喃的道:”奇怪,明明味道是在这边,怎地到了这里又没有了…”正嘟囔着,里面忽地转出一声惊呼:”小贼,原来是你!” (奶奶的,怎地把我一人丢下,真是的…) 浓烟一起,云冲波便知道必是花胜荣仓皇之下干的好事,只也自准备一跃而出,却未想到,萧闻霜竟会担心乱中有变,在第一时间内将他撞离原位,而花胜荣也罕见的极为义气,在制造混乱之后还不忘要将他拉出。结果,两个想要将他带出险境的人携手而出,却把他晾在了这里。饶是云冲波甚知机变,一时间也愣在那里,委实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花胜荣方才只道是行藏已被人看破,仓皇之下全不留手,法宝尽出,不唯人不能视,马匹更是尽遭激惊,长嘶冲突,若是平日倒也罢了。此时烟笼雾锁,火光隐现,又杂夹着无数呼喝叫骂之声,那些个马主自己犹还惶若无首,那里还能镇压马匹?转眼间已有几匹最烈的挣缰而奔,一片混乱当中,只听得惊叫呼痛之声不断,也不知被踩倒几人,云冲波正听得大皱眉头时,忽听得蹄声翻飞,已至面前,大惊之下,拼尽全力一跃一闪,却未能尽让,半个身子被那奔马挂着,顿时一阵闷疼,所幸身法犹在,硬忍着疼,一个收腹提身,翻至马上,忽地心中转过一个念头:”这个样子,怎地好象有点熟悉…”心意未转时,忽觉眼前一亮,竟已自浓烟当中奔出。身前一字排开十数名项人,皆是长刀在手,满面戒色,再过去几步,便是月氏勾等三人,却都是一脸茫然不解之色。 旁人倒也罢了,云冲波一眼看见沙如雪,心中忽地一寒:”糟,可不要被她认出来…”那想到,念头未完,沙如雪已是面色一变,戟指怒道:”小贼,原来是你!” 云冲波心下暗暗叫苦不迭”方想到这幅样子和那天冲进去看她洗澡时有三分相似,可惜晚了一步,未及逃下马来…”胡思乱想着,面前红影乱晃,沙如雪已擎出两把短刀,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却喜月氏勾金络脑都知她性子,此时决然不喜他人插手,并不动弹,只示意手下速速扑火灭烟。 眼看云冲波险险闪过数击,月氏勾料他决非沙如雪对手,浑不在意,只向着金络脑看看,面色古怪,叹口气道:”到底是你眼睛毒,怎么看出来的?”却见金络脑面色竟有些尴尬,奇道:”怎么啦。” 金络脑竟也学他叹口气,方小声道:”实不相瞒,刚才我其实是喊另一边那三个牵马想溜的散贩,根本未看见他们。”月氏勾愣了一愣,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妈妈的,怎会这样…) 不知是刻意还是怎地,金络脑说话声音虽小,却是清清楚楚,尽数送入云冲波脑中,只听得他心浮气乱,一发的手忙脚乱起来。 云冲波本就远不是沙如雪的对手,此刻心情大乱,再兼上无意恋战,只想寻路逃遁,气势上更加弱了三分,只撑得两合,早被沙如雪一脚揣下马来,跌进浓烟里,重重撞在一根被踢断到只剩半截的系马桩上,戳得腰间一阵大痛,禁不住呲牙扭嘴”嘶…这丫头,下手好狠…” “狠得还未来呢,小贼!” 沙如雪耳力极好,云冲波只嘟囔的一声,早被她找出位置,一声断喝中,刀光闪亮,破开浓烟直斩下来。云冲波眼前一花,心道:”我命休矣!”却听”砰”的一声,两道蓝芒掠过。沙如雪的短刀已被撩开,他顿时放下心来,自思忖道:”她可来啦…” 来援者自是萧闻霜无疑,云冲波尝见过她本事,心下大安,想道:”这小丫头总不成会比什么黑水部众之类的还厉害罢…”却旋就听得呼喝连声,却是月氏勾金络脑两人发现不对,亦掠入烟中,三人联手与萧闻霜斗在一处。 原本来说,以萧闻霜之实力该在三人中任何一个之上,但,有伤未愈的她,此刻却连第七级的力量也发挥不出,面对三人夹攻自然大为吃亏,全仗着一身小巧腾挪工夫苦苦支撑,数合即已遇险,却喜金络脑为人甚是精细,见她似是大有来头,便不肯轻下杀手,连连喝问她姓名来历,萧闻霜却那里理他? 云冲波自不会坐视萧闻霜涉险,喘息几口,回过气来,在地上摸了一把,抄到一根木棒,亦杀入战团,只他却委实太弱,若不是五人俱都身在浓烟当中,身形难辩,金络脑月氏勾两个又虑着两人来头未清,不肯轻下杀手,早将云萧两个重创,而即便如此,两人也已被弄到左支右拙,大为狼狈。 云冲波愈斗愈急,心下暗恨”我不是甚么狗屁不死者么,怎地这般没用…”却未想到自己此时已是远远胜过初入金州时分,那时的他,那有资格与月氏勾金络脑这等人物较艺至十数合外了? 慌忙当中,云冲波忽地想道:”咦,那一天,我刚从时光咒中回来时,那个钩子手也要杀我,却被我一拳打翻掉,那一拳可是怎么使出来的…”正想着,忽地感到一股颇有些熟悉的热流自背上一震而出,盘腰绕肩,直扑拳上! (金色震撼,潜龙腾翔!) 奇怪的八个字再度出现心中,奇怪的感觉再度现于拳上,一瞬间,那种骤然张扬的无匹气势,令到包括萧闻霜在内的四人全都悚然变色,停手止斗! (这是…) “吼!” 只觉得拳上压力转眼已蓄至极大,不吐不快,云冲波暴喝一声,右拳疾送,出拳之际,竟有金色龙形隐现臂上! 他这一拳出手,竟似连本身速度也被带的快起,拳出如电,此时站在他正面的本是沙如雪,离他尚有三步不到,但他蓦地出拳,竟早抢至沙如雪身前,以沙如雪之能,竟连回刀自守的时间也没有! 眼看便要轰中沙如雪,云冲波忽看见她脸上的惊惶之色,心中不由一软,又想起那日破军死况,心道:”我和她没怨没仇的,那天看她洗澡,说起来也是我不好,何苦来哉…”只是他这一拳出手,自己既不明白如何使出,更不知道如何收力,情急之下,只好大吼一声:”小心了!”全力拧身反手,硬生生将拳头挥向右边空处,只听得”喀啦”一声轻响,肩头剧痛,心下大恼”靠,可不要是骨折了,果然是好人难作…” 他这一下强行逆拳,身形间自是破绽大现,偏又已冲至沙如雪面前,此刻沙如雪双刀在手,只消轻轻一挥,要杀要残,可说只在她一念之间,她却未有出手,愣了一愣,脸上神色有些迷茫。 便听得一声怒喝:”小贼!”,只见一只拳头击破浓烟,冲突而出,正撞上云冲波的右拳,却是月氏勾心急来援,正对上了云冲波眼看便要空击的一招。云冲波大惊之下,想再翻腕向地已是不及。 (糟,我不想杀你的,别怪我…) “碰!” 拳劲鼓荡,终于将浓烟震散,只见得一人口吐鲜血,倒飞而出,乒乓乒乓的撞倒了不知多少柱子棚子,直摔到马市外面,却是云冲波。 被摔得七昏八素,遍体疼痛,云冲波昏昏沉沉当中只是不明:”为何这一拳上一点力道也没有了?” 他却不知,当日他能一拳击杀破军,实是依靠太平那一掌注入他体内的力量,但两道时光咒的复合作用岂是等闲?以太平第十级顶峰的惊世修为,也只能助他一拳之力而已,他此刻能够再度挥出龙拳,只是依稀记得那日气劲行走感觉,策使自己体内真气依辙而行,但龙拳乃是天下第一刚猛神功,他既未修习过”东海敖家”独步天下的”东海龙劲”,只靠自身那点微未修为,又怎可能将龙拳的真正威力发挥,又怎可能敌得过月氏勾情急之下,全力挥出的第七级顶峰力量之拳了? 脑子昏昏噩噩,身子去势如箭,云冲波直被月氏勾那一拳震出百来步远,也不知撞倒了多少东西,方觉”碰”得一下,终于撞得了一个略结实些的东西,将他的去势止住。 (嗯,这是什么,好象有点软软的,不象是墙啊…) “公子!” 云冲波的去势委实太快,萧闻霜虽是立时转身追出,却还是要到他停下方能追上,见云冲波犹自昏昏沉沉,被一个干瘦老头扶在怀中,心下略安:”还好,看来月氏勾那一拳也不是很强,要不然,这些寻常客商绝对当不住余震之力…”心念未平,只听得身后呼喝声响起,却是月氏勾等人已又追上。 萧闻霜心道:”公子既已救出,恋战作甚?”眉头一皱,双手捏诀互击,口中诵了几句咒语,将手一放,只听砰然一响,萧闻霜身后的地面自行开裂,水溅成泉,喷成偌大一道水帘,阻在她身后。 月氏勾本是冲在最前,见状微微一怔,心道:”这厮好精的水系修为!”却不甘示弱,左手一抹,将腰间长索取下,喝道:”便和你斗斗法术!”左腕一抖一甩,长绳脱手而出,破进水帘,随即一阵急旋,首尾相连,竟在水帘上框出一个长宽丈余的”空白”来,月氏勾叱道:”去罢。”那十余随众项人此时已然赶至,答应一声,反手掌刀,纷纷掠向绳洞。 萧闻霜冷笑一声,心道:”斗武也就罢了,和我太平道比法,岂不是自找苦吃?”右手之诀忽撤,团指成环,反向划动,锐声道:”天一凝流,封!”那水帘应声而定,转眼间已是冰封雪固,向内急收不已,顿时将长绳冻裂,碎为数截,那干子项人不防有此,大半被冻进冰壁,虽还能怒容满面的挥手摇头,却是动弹不得。 月氏勾微微一惊,怒意更盛,双手一开,方要再出大型咒术,却心有忌惮”兄弟们都被他冰术所封,若以霸道法术破开,却多半要殃及他们…”方踯蹰时,忽听金络脑冷然道:”请住手罢”,声音却是发自冰壁对侧,云冲波的身前。但一眼看去,那里却仍是空荡荡的,那有人影? 萧闻霜猛然一惊,想道:”他…”急扑近时,却已不及。 哗的一声,云冲波身前的地面自内炸开,金络脑自地下直直拔出,手中寒光铮然炸现,架在云冲波颈上,森然道:”请收法。” 萧闻霜处事向不犹豫,立时道:”好,双手撤诀,拍的击了一掌,只听那冰壁吱吱响了几声,自行裂开,化水没入地中,转眼地面已然干透,再无半点痕迹留下。 金络脑微微点头,道:”阁下好精的水系修为。” 萧闻霜面如寒霜,道:”可惜却未防着你的土遁之术。” 云冲波眼见这等情势,心下大恨,想道:”闻霜其实未必输于他的,都怪我不好,成了人质…”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道:”你不服么?”便点头道:”当然不服…”忽地省起:”这又是谁?” 却听那苍老声音又在他耳边叱道:”那便出拳!”云冲波只觉呼吸蓦地一滞,腰上如受火焚,一股炽烈之极的力劲一涌而入,盘腰绕肩,直扑拳上! 金络脑刀架云冲波颈上,脸却一直向着萧闻霜,听得动静方才侧面一瞥,却立时变色道:”你…”一语未毕,云冲波大喝一声,右拳疾挥,方才那金色龙形竟又跃然而出,盘于臂上。金络脑瞧见龙形,面色更加难看,竟连就架在云冲波颈上的刀也不要的回手守胸,两手抱拳迎向云冲波右手,口中犹还在道:”住手,你到底是谁?!” 轰然一声,方才的情景再现眼前,只是,这一次被震得倒飞而出的却不是云冲波! 金络脑的实力终究非云冲波可比,退至十余步外时,已然回过气来,捏指默诵,唤出一道土壁挡在自己身后,将那强劲冲力吸收,如是者三,终于将去势消尽,止住脚步,与月氏勾沙如雪并肩站定,看向云冲波,肃容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云冲波心下大乐,想道:”吃了我一拳便改口喊前辈了,那若能重重打你一顿,你还不得喊我师公…”正自得意时,忽地觉得肩头一松,脚下立时发虚,若不是萧闻霜抢过扶住,便要摔倒地上,心下方省:”是了,刚才一直有人扶着我的,是谁,难道会是大叔…”却听得方才那苍老声音已又缓缓道:”很好,果然是你。”又听萧闻霜恭声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态度极为恭谨,几如当日对张南巾般。 那苍老声音哼了一声,道:”莫谢我,说不定我稍后便要出手杀你。”云冲波听得莫明其妙,萧闻霜却似是心中早明,仍是躬身道:”杀归杀,救归救。当谢则谢。” 云冲波至今仍未能看见那老者形象,心下一发好奇,只想回头去看,便被萧闻霜搀住,动弹不得,又见花胜荣也站在一旁,神色中又是紧张,又是担心,心下微微感动”大叔竟然还没逃走,倒也不是全没良心…”却不知花胜荣心中正在破口大骂:”臭小娘皮,一出来就夺了老子的包袱…” 沙如雪性子最燥,见那老者对自己这边视若惘闻,戟指便要开骂,却被金络脑挥手止住,抱拳又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只听咳嗽声响,那老者终于自云冲波身后转出,却仍未理会金络脑说话,目光扫来扫去,只是打量三人。 他虽然站出,可现下却是背对云冲波站立,云冲波仍是看不清他相貌如何,心下不由着恼,忽又想道:”奇了,他倒好象也知道太平打我那一拳的窍门,刚才打退这会钻土家伙那一拳,其实似乎是他替我打的…” 那老者不说话,金络脑与月氏勾也不说话,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盯着那老者不动,沙如雪却似是对云冲波兴趣更大些,眼光溜来溜去,只是在他身上打量,却已不纯是刚才那种大怒之意,反增了几分好奇之色,正打量时,忽地撞着萧闻霜目光,两人眼神一对,同时脸色一沉,都冷哼一声,各自别过头去。 叹了口气,那老者终于开口。 “很好。” “小小年纪,便已可发挥出第七级力量的精华,更有着与这力量相得益彰的冷静与沉着。” “大漠沙如雪,阴山月似钩,名不虚传,真的是名不虚传。” “只不过,这令你们可以横行漠北的力量,看在我的眼中,也就和孩子没有甚么分别,而若是我当真动了杀机的话,相信十招之内,你们便只有败死的下场。” “而现在,你们谁可以告诉我,若是这个场面出现的话,你们的智慧与判断,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了?” 第三章:龙奋大海,护国之拳 月氏勾面色微变,与金络脑对视一眼,两人心中转得都是一个问题:”他是谁?” 那老者的说话,简单,直截,没有任何花巧和掩饰,但,这样的说话却最难回答,面对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两人虽都深沉多智,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答对才好。 (他是疯的,还是真有如自己夸耀般的强绝力量?) (但,当今天下的顶级高手中,有谁的思维方式是这般简单化的?) 虽未得着回答,那老者倒也不急,只冷冷扫视了诸人一眼,将双手负到背后,仰首视天,喃喃道:”好天气,真是个好天气。” 他随口一句说话,也不知怎地,便让众人都不自由主的抬头向上看去,只是…天上却正是阴云密布,半丝阳光不见,却那里好了? 沙如雪是个急性子,嗤声道:”阴云密布的,好什么好?” 那老者扫了沙如雪一眼,微笑道:”云多,当然好。” “风随虎,云从龙,没听说过么?” 他一句话出口,金络脑忽地面色一变,急声道:”慢着,前辈可是…”却已被那老者截断,慢声笑道:”出手罢。” “若能接我一招,才许你开口说话…” 说着话,本在两造当中的两堆碎砖和几根残柱忽地开始颤动,分解,变作更为细碎的块状物,更在不住的蠕颤中开始按照某种规律去流动和集中,去组成一些特殊的形状。但,因为所有的碎块都卷曲堆积在了一起,暂还没法看清那些形状到底是什么。只隐隐看出似有鳞甲犄角。 在这过程,深邃的紫色随着每一次蠕颤,不住涌现,直到将一切碎块都染成那高贵而神秘之色方才停止。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八字吐出,如大风乍起,将那些已堆至有一人高,并在不停的挤压中完全粘合在了一处的碎块卷起,展开,直到这时,那形状才真正被人看清。 那是龙,是三条遍体紫蒙的五爪飞龙! 龙飞起,鳞爪戟张,分袭三人! (果然是他!) (师父不是说,这老家伙至少还会两月才会醒的吗?!) 心下怒极惑极,金络脑双手分展,将腰间的马刀抹出横持,旁边,月氏勾沙如雪没一个敢怠慢,各将最强力量运起,全神防御。 来者是谁,他们经已明白。 普天之下,唯一懂得龙拳的人,大夏护国武德王,东海敖家之主,名列天地八极的”龙武”敖复奇! 三人的出手,却是完全不同。 金络脑马刀急插入土,一挑一带,卷起大蓬土石,被他左手抄住急送,如千百飞箭般迎袭而上,他的身形亦隐入飞石当中不见;月氏勾自背上又抖出一根长绳,连连挥动,幻出十数绳圈,硬去缚拿龙头,虽困不住,却也将龙首带得左右迷走;沙如雪身形展动,竟比那紫龙速度更快,如蜂搏花般脚不沾地的倏忽来去,只在龙身两侧游走,双手短刀急挥不停,只见得银光闪烁,叮铛作响,也不知在龙身上斩击了多少下。 云冲波看了一会,心下大奇,不觉道:”他们三人不是同门么,怎地出手差这么多呢…” 萧闻霜听在耳中,未及回答时,花胜荣已是精神一振,道:”咦,贤侄,你真不知道么?” 原来月氏勾等三人投至大海无量门下时,都已有了相当惊人的一身业迹,乃是带艺投师,虽然此后在大海无量的提点下各自又获精进,但一身根底早在,自是各循其径,不会同蹈一辙。 “这样吗?可是,怎么会有这样收徒的?” 关于大海无量的性格为人,云冲波并没听说过多少,可,在他的想象中,这人既能成为遍布北方万里疆域,分族数百的项人当中的至尊王者,”大可汗”,更被目为与”天地八极”同等的顶级高手,自该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至少在项人地界内,该不会将那路高手放在眼中,却怎会所收三徒尽是别人调教所出亦不以为忤了? “说的对,不过,这就是政治了呢,贤侄…” 大夏王朝四周外民中,北项南纳,西吴东巴,向以项人弓马称强,也是最令大正王朝历代帝者头痛的外患,在大正王朝的前两个”千年”中,北方的疆界从来都没有安定过,年年秋收时分,便是项人大军入寇之期。每朝每代中,”治北”皆与”治水”,”治吏”等等内务被并列为理政当中必须优先考虑的重点项目,每隔数百年,在国力积蓄到一定程度之后,夏人中总会掀起一波主战思潮,也总会有乐于开边的帝者出现,组织大军,北上伐项,但一来地方苦寒,二来战线漫长,三来无计驻军,大多数情况下,那种征战都是无功而返,直到约一千九百年前,”稷下田家”治世期间,采纳时任太保的晏伯之计,自民间选取两姝,赐称公主,各附金玉绸缎无数并工匠数百以为嫁妆,奉和亲之名北送,却不说求与谁家和亲,只道是中原规矩,美女爱英雄,任各族可汗自择。当时项人氐族中以三族势力规模最大,一来美色当前,男人无不贪恋;二来所附之物足抵寻常项人氐族数年之出,熟练工匠更是无人不需,结果三族可汗为争二女,弄至反面恶目,竟至刀兵相向。项人联军自然土崩瓦解,这一战便是二十年,战火燃遍万里草原,每一氐族都不能幸免的被迫表态和卷入战斗,直到后来,三人尽数身亡于内乱,项人元气大伤。大正军趁机北上,将疆土推进几近千里,直进到本属项人内陆的阴山一线。项人蒙此重创,在之后的两千年内都未能回复元气,虽仍是时有劫掠之事,但一来规模不大,二来深入有限,亦只限于金州冀州两地,但这两处本就大半是项人土地,并不为帝者所重,比诸以往韩州明州等等富足大州数年一惊,屡受荼毒时的情景,真可说是天上人间。晏伯”二女杀三雄”之计,也成为大夏历史上的胜谈。 经此劫难,项人当中亦不是没有看明情势之人,但当泰半族人都是些不识文字,也不明人心险恶的蛮勇之士时,他们的意见便难以得到尊重,而特别是当几乎每一氐族在那次血战当中都有大量死伤时,大多数人便更加难以将这种血仇忘怀。大战虽息,草原上却再没有了安宁时日,此起彼伏的暗杀与寻仇,将项人的力量在内部不住消耗,也使他们始终没法再重现数千年前那种动辄就万马南下,当者披靡的壮观场面。 有志于结束这种混乱场面的人,在项人当中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而经过两千年的努力,现在,便被这些人认为是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因为,他们已有了一名能够得到所有项人之”尊重”或者至少是”认真对待”的领袖。 项人大可汗,大海无量。 被称作”力如大海,智慧无量”的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公认为项人第一高手,同时亦是第一流的用兵大家。在十五年前得到各族共推,得到项人中至尊无上的称号,成为”大可汗”。也是在那一天,他对着数目过万的各地项人头领,发出了”只要全体项人齐心协力,我们便能将整个世界变作我们的牧场”的豪语。 自那之后,他便始终致力于将各个氐族间的仇恨过节抹消,将项人重新统合成为数千年前那支团结同心,无坚不摧的恐怖大军。而为此目的。他所采取的重要一步,便是将月氏勾等三人收为门下弟子。 这三人本皆有着高贵出身,分别乃是大漠沙族,河套金族和阴山月氏族三族的少主,以现在的前景来看,十到二十年间,他们都将成为各自氐族的族长,将合起来几乎便是过半项人的三族掌握。靠着他们,再加上大海无量自己的和林塔穆族,就能够将超过六成的项人完全统合。在这种情况下,要将其余的项人氐族合并在一面旗帜下面,亦会变得相当简单。 “不,不会吧?那样的话,这三人岂不对我们很危险?” 从没想到沙如雪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云冲波吓得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眶外,心下隐隐,更是担心”那小姑娘背后势力这么大,而且好象对我还旧仇未忘,糟糕,今次真是糟糕了…” 萧闻霜却错会了他的意思,道:”正是,若果这个计划成功,连绵战火必会再度将边关燃尽。大夏百姓亦必定受尽劫难。” “所以,这位老先生才会在可以’杀我’的时候却不下手,而是先去对付他们…” (???) 至今仍不知道敖复奇的身份,云冲波自然听不懂萧闻霜的说话,反是敖复奇哼了一声,道:”好自负的小子,你以为老子是为着你来的么?”萧闻霜愣了一愣,面色忽地变作惨白。 她原也想不通身为”护国武德王”的”龙武”敖复奇为何会忽地孤身至此,但敖复奇身为当朝重臣,东海敖家的”九子龙将”和五千”龙骑兵”亦向来是征讨太平道的重要力量。她虽然长年以面具对人,却曾在多年以前随张南巾见过敖复奇一面,此番被他看破,怎算也该是不会放过,早有不妙之心,但敖复奇这一说,她心中急转,早想到”难道他是冲着’不死者’来的?”,一时间也不暇去想素来不谙法术的敖复奇为何会比丘阳明更为精准的发现自己这一干人,只是抱定一个念头”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公子有失”,脚步轻移,早挡在云冲波身前,妙目流盼,便想趁着敖复奇为月氏勾等三人牵制的机会逃走。那想到,脚步方动,忽地全身剧震,如遭雷殛,几乎摔倒在地上。只听敖复奇冷冷道:”在老子面前,莫玩这些小花样,老子出了名的没耐心不知道么?”萧闻霜被他这隔空一击,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动也不动,只是咬着牙去镇压麻痛之感,那里还答得出话? 敖复奇虽然分心这边,那三条紫龙却全无弱化之迹,一发的强横起来,三人虽然十招每有一两着招呼到龙身上,却只落得个刀卷术碎,根本无可奈何。萧闻霜虽然视他为敌,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看样子,他根本只用了三四成力对付他们几个而已,连在九式龙拳当中杀伤力最弱的’紫拳’都能用出偌大威势,怪不得真人曾说,若纯以力量而言,敖复奇才是’天地八极’之冠,还在沧月明之上…” 忽地又想道:”方才他透过公子身体所发的似是龙拳当中的’金拳’,却是什么意思?”心思流转,早又想到了当初死的莫名其妙的”天柱破军”,想到”若这样说,破军的伤势倒有点象是被龙拳所杀,但那天委实太急,没时间细察…” 此时,月氏勾等三人的情势已是十分危急了。金络脑连连闪身,急唤数道土盾连环布防,方自紫龙爪下脱身,心中亦如萧闻霜般在暗自思忖:”连面对杀伤力最弱的紫拳都这般狼狈,日后我大军入取中原时,若是遇上了敖家的’九子龙将’却怎生对付?” 龙拳乃是东海敖家世传武功,号称当世刚猛第一,分做赤橙金绿青蓝紫黑白九式。其中”紫色迷乱,轩辕龙变”一招迹近幻术,多用于扰敌惑敌之用,杀伤力远远弱于赤金青蓝诸拳,但在敖复奇手中用来,虽然不见灵动,却能倚力破会,将三人压制的苦不堪言,那份子功力之深之纯,也当真是可怖。 (不过,这也是个好机会。) 有道是旁观者清,象这样隔岸观火,察探他人修为深浅的机会,对于真正的顶尖人物来说,绝对是可遇不可求,萧闻霜虽然心忧敖复奇来意,但强者本能,却使她不会放过机会,已在将三人的一招一式细细观察,默默分析。 此时情势与方才已又不同,三人已聚至一处,由方才的各自为战变作联手对敌。月氏勾身为三人之长,力量最强,对敌经验也是最丰,自是个中主力,只见他长索挥舞如魅,来去若梦,一人接下三龙的过半攻势,金络脑半隐于他身后施法相助,每有机会时,马刀寒闪,如电一现,总能在龙身上留下一道破鳞斩痕,沙如雪功力最弱,身法却最出色,只在紫龙前后穿插,每于间不容发之际一闪而过,只留下被龙劲轰出的大块残物。双刀更是飞舞不停,铮然之声响作一片,虽然其实无用,看上去却最精彩,旁边已有不少人喝彩,萧闻霜心下微有不屑,想道:”只是些个花巧功夫,难入真正方家法眼…”正想间,忽然看见云冲波花胜荣两个都已嘴巴张得大大,呆看沙如雪身姿,反不在意月氏勾金络脑两个的”真功夫”,错愕之下,几乎为之气结。 复又想道:”但三人合击之术极是熟练,显然专有习练,看来传言不虚,大海无量为将三族之力统合,的确针对三人武功特点专门设计了联手战法…”心下微忧,想道:”若单看此三人,三族旧怨也的确未必不能捐弃,现下完颜家为对付我太平道,重兵南移,倒为他们制造出了机会…”忽地心中剧震,想道:”此地去边境不远,他三人同时现身于此,难道真是项人大举入寇的前奏?!”心意立决,想道:”若如此,当以大局为重,须先设法对付掉他们。”又想道:”敖复奇想也是虑到此节,才会先将我们放过。” 大正王朝立国四千年,早有一套规矩原则深植入心,更在国民当中成功建立起了身为夏人的”自尊”与”自豪”。太平道虽与大正王朝势不两立,历史上却也曾不止一次的与帝军联手御外,盖因在他们的心中,夏正文明沦于异族之手那”后果”,便比任帝姓君临天下更为可怖, 心意虽决,萧闻霜却未出手相助,因为,将场中局势看的清楚,她便知道不用去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若敖复奇不用出更强力量,他们三个已可保无忧,而大约百招之内,他们还大有机会将这一招龙拳破下,但,敖复奇却是出了名的没耐心,他能等到那时么?) 果不其然,当沙如雪再度险险避开紫龙一击,敖复奇忽地大吼一声,声波如雷,将三条紫龙当场震至粉碎! 龙崩碎,化作紫雾飘摇,四下弥漫,覆盖住了都已有着紧张之色的月氏勾等三人,也将已是面布怒容的敖复奇没入。 紫雾中,伸手不辨五指,谁也没法去看到除却紫色之外的东西,只能听。 听着敖复奇的声音,那愤怒,和冷硬的语声。 “废物。” “只用四成力量,我便令你三只废物这样子狼狈。” “大海无量的十年心血,难道就教出了你们这些废物?” “便凭你班废物,也有资格去滋长对我大夏沃土的野心?” “野心那东西,必须以实力为后盾,这一点,你们可明白?” “他妈的,我便应该将你们立刻杀光在这里,但看在大海的面上,我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接我七成力量的一拳,若接得下,我便允许你们,和你们身后的大军北返和林。” “而若接不下,你们也便没资格再做我敖复奇之’宿敌’的弟子,那样的话,你们三只项狗,便给我立刻去死好了…” (来了!) 与萧闻霜脑中的警讯同时,敖复奇的怒吼声,将所有的紫雾振荡,击散,高高鼓起。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旋风激卷,将高鼓的紫尘纳入轨道,短短数息,紫尘已被风劲揉捏铸锻成为一体,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在风中急舞。 转瞬,风已散,孤悬空中的,已不是零落紫尘,而是一条身长数丈,遍体鳞竖的怒目紫龙! 阴云重重,压天直下,似将万物生机尽锁,只余下这条紫龙独遨寒空,目光闪动,将月氏勾等人的身形控定。 懒懒的,那龙将身子旋动,由”斜瞄”转为”正视”,当与那大如灯笼的双眼对视时,三人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恶寒在体内流动。 …一定会死。 不谋而合,三人已有此共识。 随后,龙动。 超过数十步的距离,奔袭三人,那一瞬,不唯三人,场中的每个人都有了”没法呼吸”的感觉。 很奇怪的,似是已经完全绝望,面对这滔滔一击,三人却没有任何动作,更都将两手垂至身侧,低头不动。 (他们被吓呆了?) 心中大奇,萧闻霜不由得有此狂想。 紫龙飞掠,已扑至三人面前,却忽然凝住。 片刻的宁静之后,敖复奇的脸上,更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一种混和了迷惑和欣喜的神情。只见他双手轻拍,那紫龙随之一阵轻战,”哗”的崩散成粉,一阵风过,便已荡尽无痕。 “原来如此,连你也来了,怪不得,这几个娃儿敢这般的有恃无恐…” “不错,是我。” 低沉近乎嘶哑的语声,只有寥寥几人听的清楚,只因,与这答话的同时,轰天巨响,已然响起。 一直也是安安静静的洗兵河水,忽地,竟如疯狂般冲天激射起来! 逾百道水柱,最弱的也高至十丈,而它们中,更没有一道落回河床当中。 在冲至最高点后,每一道水柱都如有知觉般,幻出一道诡异弧线,掠向敖复奇与沙如雪等三人的中间,混作一处。 不过片刻,方才还碧波喷涌的”洗兵河”,已是河底龟裂,滴水也无,而敖复奇的面前,却多出了一个直径已然超过十丈,更在高速急转不停的巨大水球,方才悠游于河中的众多水族,也尽被裹携进水球当中,却都似还浑然不知身侧大变,仍是自自在在的,游来游去。 水球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极是高大,戴顶绣花金帽,颈上松松围了条紫花长巾,披着件淡绿色的披风,内着一身灰紫色的夹袍。帽沿两侧各悬了九颗洁白绒珠,好生抢眼。 沙如雪等三人,还在方才那声音响起时,便已同时跪伏地上,众多手下更是早已扑在地上了。 云冲波早已看的傻了,心道:”这,这是什么法术?” 忽又想道:”九颗绒球?当年爹曾说过,北方项人当中,帽缀绒球乃因身份而用,千人之酋六球,万人之族七球,位至一方可汗者,方可佩至八颗,这人佩珠九颗,又能令那些项人这般尊崇,难道说,难道说,竟然,会是那人到了?” 东方,百里外。 一名负笈独行的中年僧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天空。 斗笠之下,他的面孔看不大清,但是,那对自笠帽下度出的冷冷目光,却似是有着一种可以望断天涯,望尽苍穹的力量。 “变动,来了。” “北方第一霸者,大海无量,终于也介入到中土的争端中来了。” “渡劫净土,不快一些造成的话,就要来不及了…。” 风吹过,浮云荡开,一道天光洒下,映在那水球之上,幻出七色光彩,十分好看。 敖复奇并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缓缓度入那水球当中,过得一会,将手抽出来,已是湿透了,掌中抓了一尾锦鳞,犹在摇头摆尾,挣扎个不停。 “聚水十丈,不足为奇,但,能教众多鳞甲浑然无知的自托其间,我便万万做不到。” “十数载不见,你的’技巧’,的确是更胜当年了,老朋友…。。” “只不过,在你的’技巧’之后,我却感到,维持这’场面’的,亦不过是第八级上段力量罢了。” “你究竟是认为,这种’力量’,已可以将我压制,还是觉得,你这样的’技巧’,就能够让我知难而退了?” 静了片刻,先前那低沉声音方道:”两样,都不对。” “我就没自负到以为你的’力量’会在这些年间不进反退,也绝对不会自大到以为单凭’技巧’就可以将你阻着。” “你的’龙拳’,不本就是天下所有’技巧’的克星么?” “我所亮出的,是我今日的’底线’。” “以此为界,我愿陪敖兄尽兴一战,以为小徒无礼之报。” 敖复奇嘿声笑道:”哦,那便是说,我若是用出第八极上段以上力量的话,你便会立时收身而去了?” 那低沉声音道:”不错。” 敖复奇大笑道:”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便是吃个半饱,也总好过饿肚,大海兄,多谢了!” 大笑声中,他那犹握着鱼的右拳,已闪电般挥出,轰在那水球之上! “蓝色无量,龙御八荒!” 巨响声中,那大若小山的水球,竟被他一拳震的四分五裂,化作千百水箭,逆击而出! 而大海无量,却已不见了。 而同一时间,敖复奇更轻哼一声,急旋回身,旋身的同时,他的左拳,已然握起! 只是,他面对的,却是一个”空”。 (怎会这样,他竟不在这里?) 和大海无量身处同一级别的敖复奇,早知道对手的身法在已之上,料定他必会高速反击,在一击破球的同时,敖复奇早已转回身,作好了要给大海无量”正面一击”的准备。 只是,大海无量,他却不在敖复奇的身后! 微一怔间,方才被震到漫天飞花的点点碧水,更忽地又化做细细水线,倒飞而回。 转眼间,数十道细如儿指的水线,已将敖复奇的右臂团团缚住! 敖复奇怒吼一声,劲加右臂,登时便是一阵大震,却未能将那些水线震断。 “龙武”敖复奇的全力一击,便连半座山头也能轰塌,可是,这些看上去吹口气都能吹散的水线,他却震不断! 而与之同时,嗖嗖声响中,数千道水线纵横交错,来去若电,旁观诸人功力不若,早已看到连眼睛都要花了,却那里瞧得出战局好坏? 而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时,战局,似乎已然明朗了,只是,参战者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满面不屑之色的敖复奇,双臂,双腿皆被无数水线缚住,无论怎看,也不象是居于上风。 大海无量站在他的身后,背对背的,站得极近,面上却没什么欢喜表情。 不知何时,他的双腕和脚踝上已戴上了四个黝黑黝黑的铁环,千百道正将敖复奇奇牢牢制住的水线,尽皆连到了铁环之上。 云冲波心道:”奇怪啊?怎会这般简单便分出胜负了?” 要知道。大海无量固是项人之雄,北方第一霸者,但身为天地八极之一的”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容易便被击败的。 而当发现到当众多项人已开始面现喜色时,沙如雪等人却就连动一动也不敢,仍是乖乖的跪伏地上的时候,云冲波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敖复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屈伸了几下胳膊,又耸了耸肩。 “这,是’流沙’吧?” 大海无量道:”对。” 敖复奇喃喃道:”不错,真是不错。” “统环流沙,御天神兵,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一言出口,周围立时大哗起来。 云冲波胸口剧震,想道:”统环流沙?竟是御天神兵?!” 又想道:”怪道他这般容易便占了上风。” 大海无量低声道:”惭愧了。” 敖复奇懒懒笑道:”客气什么?” “传言中,统环流沙的元灵乃是轸水蚓,最能控水,落在你这天下第一水中强者的手里,正可说是相得益彰。” “而现在,我更很想知道,当你拥有了这足可将你的力量强化接近一成的神兵时,仍然只使用第八级上段力量的我,又能否破去你这已逼近了第九级力量境界的’万水归宗’了?” 大海无量面色一变道:”老敖,不要…”只是,说到一半,他的话声便已被清亮有若龙吟的长啸声淹没了。 “东海龙劲,龙皇不死身!” 弓身,握拳,如鞭炮般的响声,自敖复奇身上的每个关节处传出,本已虬张的肌肉再度膨胀,已至几欲破裂了。 而片刻失惊之后,大海无量,也已回复了他的冷静。 “既如此,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横刀水链,出来吧…” 敖家龙拳乃是天下第一刚猛神功,大海无量若无流沙之助,根本没可能将之制住,而他更明白,若是敖复奇当真不计损伤的全力以赴的话,两败俱伤,那便是唯一的结局,而与其如此,又那如先利用现下之利来取得一些”收获”了? 轻呼声中,他双手上的铁环释出数波淡淡蓝光,沿着水线,快速掠向敖复奇身上。 此时,敖复奇正怒声吼道:”破!” 大喝声中,那些水线如风中衰草,急抖起来。 短短一瞬,水线已是十九震裂,可,蓝光,已然掠到敖复奇身前了。 一阵劈劈剥剥的细响声后,水线尽爆,飞沫纷溅如雾,但,这时,蓝光已至。 一遇蓝光,水雾骤变! 每一滴水珠都在急速扩展,薄化,连在一处,转眼间,雾已非雾,而是千万把薄如蝉翼的浅蓝色快刀。 几乎与敖复奇将水链震碎同时,链已化刀,在他能够移动之前,千万水刀已如渴鸦投泉,飞旋着斩在他身上! “破!” 再度怒吼,敖复奇竟赫然以肉身将水刀尽又震碎成沫,蓝沫飞舞中,敖复奇的身形又被遮没。 短暂的混乱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敖复奇再没有任何动作,便只是静静遁身于蓝雾当中,大海无量面无表情,双手抱在胸前,仍是背对蓝雾,并不回头。如是片刻之后,围观诸人便难抑好奇之心,响起窃窃语声。 战局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驰,别说是判断形势,便是要将战况看清,对大多人来说,也是根本就”没可能”的事情。而就是眼光可以勉强跟得上两人动作的少数几人,也仅限于明白到两人”适才”的动作,便连”正在”发生的事情也难以掌握,更不要说去预测”下面”会怎样。 云冲波与花胜荣两个自也是没本事看清,花胜荣却会胡混,见云冲波显是不明就里,萧闻霜脸色也是漠然若无,便轻咳一声,低声道:”贤侄,依大叔所见,这位老先生虽然连番挨打,却未真正受创,倒是那位…”还未发挥时,萧闻霜已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语气冰冷,顿时将花胜荣噎住。 若论眼力之利,此地诸多小辈人物中,至多一个金络脑堪能与萧闻霜略有相论,她能以未及弱冠之身高居天门九将之首,所倚靠的绝不只是张南巾的支持。在刚才,将蓝雾当中唯一”有意义”的细节看清的,就只她一个,连金络脑也未能做到。 水刀爆裂化雾时,一片湛蓝当中,曾有红光一现,但,那比一粒灰尘更小的红光持续的时间却比电光一闪的瞬间更短。一闪之后,一切便复归湛蓝,再没有任何异样。 (敖复奇只怕已经受伤了,但,到底伤的如何?下面该怎样是好?) (若现在,利用他两人对峙的机会带上公子抢马离去的话,便只会引发项人的注意,在城外的平川之上,谁也没可能逃过大队骑兵的追缉,但,如果就这样等待的话,若敖复奇受的伤比我想象中更重的话,大海无量恐怕很快就会发动最强的攻击,以我现在的力量,连对付月氏勾他们都办不到,更不要说对敖复奇施以授手,这却怎办…) 其实,在萧闻霜而言,大海无量是异族酋首,三名弟子更似与云冲波有旧怨,绝对应该划入”大敌”当中,但另一方面,敖复奇却也谈不上是”友军”:东海敖家向来都是大正王朝的支柱之一,与太平道间的怨仇已累积了数千年的累累血仇,更已在方才的说话中明白表示了他的”敌意”和”有所谋”。虽然说夷夏大义在前,如有必要时萧闻霜也会与敖复奇携手,但最理想的情况,还是莫过于两人斗至两败俱伤,而若没有这么”好运”的话,便必须先行想出一个能够保住两人安然离去的办法。 一向以来,萧闻霜,她在处理任何问题时都只会将把握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与”安排”上,从不冀望于”幸运”,可,现在,她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着”奇迹”的发生。 “呼…” 长长的喘息声自蓝雾中响起,深深的呼吸着,每一声呼吸之后,蓝雾都会淡去几分。也只十数息的工夫,敖复奇的样子已能看清了。 上身衣服尽碎,现出了与那苍老面容极不相衬的刚健体魄,敖复奇微微的低着头,仍是背对着大海无量,没有转身。 …至少,在外表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 (到底怎样?) 没法判断局势,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起,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萧闻霜云冲波固然担心万分,金络脑等人亦不好过,大海无量方才虽是大占上风,但三人却都知道,这级数的高手对搏,只消一有不慎,胜负成败立逆。怎说也好,在最近的十五年当中,”龙武”敖复奇就一直都被认为拥有着这世上最强的”力量”,虽然每个人也都说,在天地八极当中,他是”智慧”最弱的一个人。但,这就如同在野外行狩一样,猴子的智慧固然远高过巨熊,可,却没有一个猎人会情愿将抓在身上的猴爪换成巨灵熊掌。 “吸…” 长长吸气入体,敖复奇将身周的残余蓝雾尽数吸没,复又深深吐息数下,方慢声道:”大海。” 大海无量面无表情,双手抱拳道:”敖兄,请。” 敖复奇微微一笑,道:”好。”忽地仰天长啸,声若龙吟,四野皆震。 长啸声中,萧闻霜只觉心神微微动摇,暗自惊骇,忙默运玄功,守住灵台一片清明,正在想道:”他这啸声虽然雄浑,却不迫决,似无死战之意,倒也奇怪…”忽觉眼前一花,敖复奇竟已不见! 急回首时,萧闻霜已发现,云冲波也已不见! “你干什…!” 惊恐焦急的叫声,自远方传来,敖复奇显是去的极快,”你”字叫出时还只在五十步外,清晰可辨,”什”字传来时却已级细极微,至少在百余步外了。 (公子!) 目眦欲裂,萧闻霜只觉五内如焚,未及深思之前,她已飞身而起,身形化作一片寒光,追缀敖复奇而去。 目送两人先后离去,大海无量表情木然,没有任何动作,月氏勾等三人唯他马首是瞻,自也不会出手相阻。 直到连萧闻霜的身形也已完全不可见时,大海无量方叹出一口长气,慢声道:”回营罢。”语声未绝,身形早已不见,月氏勾金络脑对视一眼,都觉无趣,微微摇头,也转身而去,沙如雪却翻了翻眼,忽地闪身而出,挡在一人面前,笑道:”你可走不得。”话音未落,那人早已一头磕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也似,正是花胜荣。 (他到底想干什么?!) 全力急追着的同时,萧闻霜努力将因”惊惧”而迫近”混乱”的心境控制下来,恢复宁静,设法去为敖复奇的”行为”找出一个”理由”。 (“不死者”之秘他没可能知道!那,他是为什么?) 心乱如麻,恍惚间,萧闻霜似又回到过去,回到那幽深石洞,垂首安坐。在她的对面,那鹤发童颜,仿佛神仙的张南巾刚刚将一杯石乳慢慢用手心温开喝下,微笑着,在对萧闻霜谈说天下大势,四方强雄。 朦胧间,他笑说道:”‘天地八极’当中,敖复奇是唯一一个总以”直觉”行事的人,因为,生性简单,喜欢直接了当的他,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耐心’去思考和布置,而同时,他偏又拥有在天地八极中堪称’最强’的绝对力量,也正是因此,他反成为天地八极当中最没有人愿意招惹的一个。” “因为,谁也不愿意去和一头没法’预测’的猛兽打交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头猛兽会否突然发难,将你的善意当做战书。” “所以,在十年前,他自己选择了’入睡’时,云台,龙虎,太平…甚至是帝京,每一方,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 (没法’预测’,却又有着超强的’力量’…的确,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对手啊…) 在心里对自己苦笑着,现在的萧闻霜,已经将这句话完全理解,透过一种她完全不喜欢和不希望的途径。 (不过,这种感觉…真好。) 当然不是喜欢这种焦虑不安,心魂难定的感觉,萧闻霜的感触,乃是对着自己的内心而发,在那里,一个萧闻霜暂还没法掌握的角落,一名早已过世的老人仍然安详的生存与斯,而和过去一样,每当萧闻霜的内心出现”迷茫”和”困惑”时,他都会微笑着,用一种温和而耐心的态度来慢慢述说。 为什么?萧闻霜自己也不明白,她只知道,自那一日之后,她的心中,便似是多了一份”记忆”,一份属于张南巾的记忆,一份包含着大量极为宝贵之信息的记忆。 在平时,萧闻霜并没法去解读这些记忆,但,每当她困惑,当她迷茫时,那东西便会在她的脑中浮现,如现在般,将一些对她有用的”信息”释放,提供。 …感觉上,就好象,张南巾,他仍然以某种方式生存于萧闻霜的心中一样。 疾奔着,萧闻霜隐隐感觉,在自己的后上方,虚空当中,张南巾正微笑着,在看着自己,看着,这个他最为欣赏和重视,这个他视同女儿一般的继承人… (真人…您放心吧,”太平”的梦想,我一定会达成的…) 太平道长于法术,在轻身功夫上原无独得之秘,但萧闻霜精修水系法术之余,自行设法将之与舞空术结合,练就了一门极快的身法:只见她整个身子都悬起在空中两尺来高的地方,面前浮了数十片巴掌大小的蓝色冰块,分作两排向前铺去,每块间相距一丈,萧闻霜每一蹬足,即碎一冰,进一丈,前方旋就再生一冰,如是循环,萧闻霜便如踩在两列高速卷动的履带上一般,疾进如电,自远方看去,只能隐隐觉着似有一道蓝色寒光在空中卷过,那里看得清人? 敖复奇去的虽快,但他功夫走得是阳刚霸道一途,一路上飞沙走石,树断木折,萧闻霜追缀在后,并不担心会将人追丢。 (难道你还能一路就这样走回东海龙天堡去吗?!) 虽然功力远逊于敖复奇,萧闻霜却对自己这被张南巾名之为”霜履”的身法极有信心,在她自己的估量中,至多两个时辰时间,自己便该能够将手中还提了一人的敖复奇追上。 她却不知道,当她全力追赶时,远方,正有一双眼睛在冷冷的注视着她。 (好家伙,这样的身法,或许,会比我的”火掠”更快也说不定呢…) 窥测萧闻霜的人,身材极高,瘦瘦的,头上密密缠着条白带,由顶至颈皆包了进去,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手上颈上,也都用一般白带密密包着,竟是半点肌肤不现,一眼瞧上去,着实好生的可怖。 当萧闻霜的身形消失时,那人的身形也化作一团赤风,贴着地面,卷向两人前去的方向,速度之快,果是与萧闻霜的”霜履”难分轩桎。 (只不过,武德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了?) (怎地痕迹渐渐变淡了,奇怪…) 追至数十里外,进入一片石林时,萧闻霜意外的发现到,眼前的痕迹弱了许多,好象是在经过这里时敖复奇刻意放慢了身形一样。 (以他的力量,绝没可能现在就开始觉到累,要小心…) 两人一追一逐,直线而行,早已偏出大路,渐渐闯入沙漠,这处石林置身大漠边缘,已是无水之地,自是不会有什么草木鸟兽,只有千来块嶙峋怪石,都高数丈甚或至数十丈,有暗黄色,有青黑色,形态亦是各异,四下里散置着,错落里又似有次序,如天帝嘻戏所余的玩具般。 …在项人的口中,这片石林被唤作”伊海孛儿间”,以夏语表达,正是”长生天球戏之所”的意思。 要升到十数丈高的地方去追敌,对现在的萧闻霜来说,消耗实在太大,而要将这片占地数十亩的石林完全绕过,又太过耽误时间,更有可能将敖复奇的痕迹失去,没奈何之下,萧闻霜只得也放慢速度,进入林中。 “碰!” (糟…) 反应已晚,带着一点点模糊的意识,萧闻霜软软倒下,俯身于沙上。 在她的旁边,一柱石山的脚下,敖复奇面无表情,慢慢将刚刚戮刺在萧闻霜右边太阳穴上的食中二指收回。 (唔唔唔!) 两眼睁得滚圆,却苦于一个字都说不出,也没法动弹,正被一股无形力量牢牢束缚在敖复奇身侧的云冲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闻霜倒下,什么也没法做到。 看着倒在地上的萧闻霜,敖复奇沉思了一会,方转过头来,看着云冲波,淡淡道:”你为何没法挣脱?” (???) (我为什么挣不脱,他妈的应该问我吗?还不是因为你吗?!) 心下早已火冒三丈高的云冲波,忽地遇上这没头没脑的问询,一腔怒火更盛,却苦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努力将眼睛睁圆些,想用眼神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 说起来,今日诸人中,最为莫名其妙的便当算他,直至此刻,他仍不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衰衰老矣,偏又强横莫匹,更兼莫名其妙的老翁是什么来头。 (呃,刚才他好象报过自己的名字的,叫什么什么奇…) 心下大悔于方才的”疏忽”,云冲波忽又想道:”对了,当日在檀山那个家伙也是强得稀哩哗啦,行事也是这样莫明其妙,难道说,作人强到一定地步之后,脑子就会渐渐坏掉,作事便会开始莫明其妙么?” 似是完全没有看见云冲波的”反应”,敖复奇紧皱眉头,道:”答我啊,为什么?” “为什么,懂得使用’金色雷震’的你,却连我这只用了了半成力量的’白色寂静’也没法破开了?” (金色雷震?白色寂静?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此时的云冲波,已开始隐隐猜到面前老者的来意恐怕与自己轰杀破军的”那一拳”有关,但,根本不知道自己所用的便是被誉为”刚猛第一”的龙拳,亦不知道面前这人便是”龙武”敖复奇,他仍是无从猜测,更没法作答。 看着云冲波的反应,敖复奇的心中,亦满是”困惑”和”焦燥”。 现在的他,本应还在沉睡,因为,与其它的强者不同,他从来也没有”耐心”那东西去助他”等待”和”忍耐”,也从来都懒得去做什么长期的”布置”和”思考”。 十年前,在被迫认同了”玄武之约”之后,当其余强者均都在利用这一机会去”积蓄”或是”安排”时,他却因为再没法”痛快”的战而愤怒和暴躁,更最终选择了沉睡。 以他的最强力量,他将龙拳当中的”白之拳”逆施已身,将自己送入沉睡,在他的计算中,十年之后,当”约定”解除之后,他才会醒来,得到自由,去将他的力量尽情发挥,将他那胜过一切的”求武之心”去充分满足。 怎耐人算不如天算,金州一役中,云冲波踏足时光洪流,更将龙拳当中的”金之拳”掌握,用出,破军身亡的一瞬,那种奇妙至没法言说的感应,竟将身在万里之外的敖复奇自长眠中惊醒。 完全清醒之后,敖复奇对自己的感觉极感困惑,遂以自身鲜血为媒,透过某些敖家秘传数千年的法门去对自己的感觉求证,而在证实了之后,他便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之中。 龙拳,传言当中创自”神世”的武功,四千年来一直被目为这世上刚强第一的武功,索来都是敖家的镇家之宝,只家主一人可以完整修习,虽然做为敖家中坚力量的”九子龙将”依惯例也能修习,但也只限于威力较弱的橙青蓝绿紫五式,绝对无缘学得威力最强的”赤金黑白”四拳,换言之,透过正常的渠道,这世上便不可能有人在敖复奇不认可的情况下掌握到”金之拳”的诀窍。所以,在确认之后,敖复奇当即将一切事情放下,孤身西来,探遇那令他”不安”的缘由。 依靠敖家族人与生俱来的奇妙感觉,他很快便将云冲波找到,更在适才的混战当中目击到他将龙拳用出,大喜之下的他,自然不会再予他走脱的机会。而急追上来的萧闻霜在他眼中自是讨厌之极,若非见她与云冲波似是甚密,怕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到,早已将她一指了帐,以他的绝顶功力,又是以暗击明,便有三个萧闻霜摆做一处,又怎捱得过他一指之力? 可,现在,敖复奇却很烦。 没法自云冲波的口中得着有用的东西,更在他身上感到一种极为”古怪”和”近乎”危险”的感觉,焦燥的敖复奇最已按捺不住,极想就将他杀灭在这里,一了百了。 而,若不是,他同时亦自云冲波身上察觉到了另一种气息的话,他大可能早已动手了。 那种感觉,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同时,也是令他没法不有所顾虑的。 若是天地八极当中的任何别一人在,这种理由,都没可能将他们阻止,但,偏偏,敖复奇,他就是一个从来都懒于”思考”从来都依靠”直觉”都行事的人。 …没法得着想要的东西,又没法按照自己的欲望行事,这样的矛盾,就让敖复奇越发烦燥起来。 终于,他有了决断。 (那未,小子,我也没办法了,最后一次机会,若真不行的话,你两个,就认命吧…) 低叹一声,敖复奇摇摇头,将右手伸出,按在旁边的石山上,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呃,他这又是在干什么,想睡觉吗?可是,会站着睡觉的,好象只有马和驴子吧…) 胡思乱想着,云冲波也没有忘掉正躺在地上的萧闻霜,只苦在不能低头转身,只能努力将眼珠偏向一边,去看看她。 地面上,萧闻霜仍然在静静的躺着,虽然一动不动,但微微起伏的胸脯,却彰显着一个令云冲波可以暂时安心的”事实”。 (嗯,还好,她没有死,照这样看来,这老家伙倒也不是那么狠…) 已见过敖复奇与大海无量的惊天一战,云冲波自不会再笨到会去认为萧闻霜可以硬接下敖复奇的一拳。她既未死,唯一的可能便是敖复奇的手下留情。 (闻霜自己都说这老家伙会杀她,但看他下手,其实倒没什么恶意,没有乱杀一气的意思,会不会再跟他撑过一会,就将我们放了…) 想到此节,云冲波心中略定,忽又想道:”闻霜的肌肤水嫩水嫩的,这般躺在沙砾上面,风又不停,真是糟蹋了…”忽地心中惊觉道:”咦,风呢?!” 大漠之上,急风四季不停,干涸而严厉,卷带着大量飞沙的狂风,正是大漠中最为无情的守者之一,此时已然冬深,风中已无复夏日那种吹面立干,中人若炙的可怖炎热,但那种干燥的寒冷,以及风中卷带的飞沙,仍是令所有旅者头痛的存在,方才云冲波被敖复奇挟在胁下狂奔,也不知吃了多少沙子,心下早已大骂不休,进入石林后,受地形影响,风势略缓,却仍然吹个不休,可现在,云冲波却忽然发现,风,已停! (这是…) 被敖复奇用不知什么法子禁制住了。云冲波没法扭头,只能看向他的前方,那个方向,大约二十来丈以外便是石林的边缘,呼啸着的风不停卷动着,将大量的沙砾带来,掠入石林。 可,现在,风,竟停了。 在云冲波能够看到的地方,风仍在不停的将沙砾带来,带向石林的方向,可,在石林的边界上,所有的沙砾,所有的风,都静止下来,凝在空中不动,随着风的累积,慢慢的,在空中砌起了一堵沙墙,挡在石林的边界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惊疑着,云冲波更已发现,不唯是那里,在自己能够看到的石林中,一切的”动”都已停止,没了风的”流动”,没了沙的”滑动”,连因大日光轮而生的”影”也如被胶粘了一般静止在地上,再不移动。 (天…) 睁开眼睛,敖复奇看看云冲波,摇了摇头,忽地道:”这,便是’白之拳’。” “‘白色寂静,龙封六界’,在九式龙拳当中,这一式具有最强的’封印’效果。在真正掌握到它的精要之后,不唯是人,便连风,水,和阳光这些东西,也可以被封禁起来,被自’时间’当中隔出,陷入永恒的死寂。” “要破去它,必须有着’超强’的力量,或是最为顶尖的法术修为,而这些,你都没有。” “但,你却必须破掉它。” (为什么?我又凭什么?) 根本不能开口,云冲波只能努力的用眼神来表达他的想法,可,敖复奇却再度将眼睛闭上,不复理他。 (好奇怪的老头,莫名其妙的说一堆听不懂的东西,龙拳,那名字好象有点耳熟悉呢…等等,那是怎么回事?!) 静卧地上的萧闻霜,与方才相比,已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眼睛仍然紧闭,胸部的起伏却愈来愈急,脸色也渐渐变得潮红起来,那现象,对云冲波来说并不陌生。 (当初,在檀山,那个奔什么的,也曾经这样过,这是…) 忽然明白过来,云冲波面色大变,如非是口不能言,他早已惊呼出来。 (活风,是活风!龙封六界的威力,连活风也一并封制住了!) 曾历过檀山的魂虎之事,云冲波清楚的知道,若没有活风,再强的人也撑不下去,更何况现在的萧闻霜犹还有伤在身,并未痊愈? (再这样,闻霜,她会死的,不行,我要帮她,可是,可是…我该怎样做?) 冷冷的看着云冲波,敖复奇道:”九式龙拳之间,自有生克关系,就如水能灭火,金能破木的道理一样。” “挥出你的’金色雷震’,若成功,那龙腾之力便会将龙封之力破坏,将你的那手下救到。” “而若不能,小子,便作好准备,和他说声再见吧!” (!!!) (他妈的,难道我想用就能用得出吗?老浑蛋!) 云冲波心中不住口的大骂,却也看出来敖复奇显然是个不会轻改决心的人,为了萧闻霜,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去设法回忆和重现那一拳。 (先是腰,然后,然后…对了,就是这样!)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心底无声呼喝着,云冲波将力量尽最大摧发,一瞬间,他已在感到那熟悉的炽热与狂突自臂上喷涌而动。 但,下一刻,那记忆中的金龙却未昂首而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痛,一阵如被猛兽咬噬而生的撕裂般疼痛。痛感极强,已近乎那一天被蹈海反噬的痛感,没有提防的云冲波立时脸色变作惨白,如果不是身子犹被敖复奇封住,早已滚倒在地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便对。” 似能听到云冲波的心语,敖复奇盯着他,道:”这便说明,你的体内,根本没有我家正宗的天武龙劲。” “除了透过那独门力量之外,就没有人可以挥出真正的龙拳,就算如你般知道了一些龙拳运功的诀窍,也不可能。” “那样子勉强行事,只会伤到自身。” “所以,你并没资格去用龙拳。” “所以,你也不再有资格得到我的’关注’。” “你的手下很快会死,而你,可以活下去。” “二十四个对时之后,拳力自解。” “小子,如果你能活出这块沙漠的话,就好好记着今天的教训,当实力不够的时候,就不要去妄想攀爬那更高的山峰罢…” 冷冷的说着,敖复奇转身欲去。 (他妈的,这老混蛋…) 怎也不能坐视萧闻霜就这样默默死去,更极为不忿于敖复奇的轻蔑,云冲波豁尽全力,想要将最后的一点力量聚集,去做最后一搏,可,正如敖复奇所说,努力运功的后果,就只是再度品尝那种如被噬咬的撕裂般疼痛,白白的自头上涌出大颗汗珠,云冲波却什么也没法做到。 (呜…) 无声的悲呼着,云冲波的身子不自由主的痉挛,战抖,听到这动静的敖复奇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脸上神色宛然,怎看也是个”不屑”的意思。 (混蛋…你得意什么!) (什么武什么龙劲,什么胧人的拳,他妈的,我偏不信这个邪。) (…而且,我非凡人,我是”不死者”,我是”冲波蹈海”!) 猛然想起自己的另一身份,云冲波精神大振,忽地又添了几分斗志,几分自信。 (…可,那又怎样?) 带一点沮丧,云冲波向自己承认了那一事实,那个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去运用据说一直寄身于蹈海当中的无匹威力的”事实”。 事实上,自离开石室以来,云冲波一直就没有放弃过研究蹈海之秘的努力,可,事与愿违,他非但不能如传说般从蹈海中得到力量,便连当初那种以心念令蹈海有所反应也不复能够做到,极度困惑的他虽然与萧闻霜多次商讨试验,却总是没法可想。 此刻的蹈海,根本就只是一把普通朴刀无异,也正是为此,适才在马市一战中,他虽遇险也不取用,因为,对不谙刀法的他来说,那根本就没什么意义。 (可恨,若是我能有当初蹈海那种力量的话…) 不经意间,云冲波已又神驰天外,恍恍惚惚中,他似见蹈海银发飘飞,挟孤刀,对瀚海,后围千百凶徒,他却恍若不知,只顾自问已心! 问心,问海,问天! 何为救世之道?!何途可致太平? 朦胧间,云冲波犹能感知,那撕心之问当中所蕴涵的感觉:激扬,伤逝,自信,困惑,热情,黯然,果决,奋斗,梦想… 壮志难酬,天不遂,地不许,人不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一路走来,忽见前路如堵,惊回首,却见,已是水尽山穷,人成昨日。 于是,方有,那一刀! 难酬,蹈海,亦英雄! 于亡路当中辟路,于无计当中拓计,于死局当中破局! 因有所逐,故不能弃;因有所梦,故不能背;因有所执,故不能不发,不能不为! 既难酬,宁蹈海,便万里茫茫,云天相望,亦守英雄铁心,永寄不弃! 恍惚间,云冲波忽见蹈海回身,怒容面斥。 世无死路,只有自绝之路;世无败者,只有自缚之人! 恍惚间,云冲波面色大变,只觉顶阳骨开,冰雪下倾,一时间,尽忘身上痛楚,心下怯意。 (我若放弃,闻霜必死,她能舍生救我,我岂能自颓弃她?!) 若难酬,宁蹈海,却不能服! 心意激荡中,云冲波忽觉腰间温度急变,忽如烈火灼人,忽又如寒冰贴肤。 虽不低头,他也知道,在那地方,一弧淡淡的蓝光必已漾起,自那贴身收藏的蹈海刀上。 (来,来吧…) 低低的在心中吼叫着,云冲波已为将至的”苦痛”做好准备,而果然,立刻,曾经在石洞中品尝过的”撕心裂肺”再度自腰间澎湃而入。 牙关咬紧几碎,云冲波全力守住灵台清明,将那如火如荼的剧痛引导,收束,沿着一条他已尝试过四次的途径,走向臂上。 (什么武什么劲,太平天兵的力量,可是”神之力”!) 随后,那力量,爆发了!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没法自制的脱口呼出八字的同时,金光绽现,长大龙形自云冲波臂上冲突而出,一旋而没。 如遭雷殛般,已将走出石林的敖复奇全身剧震,急转回身! 暂时的,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可,跟着,石林边缘,那已凝至三指来厚的沙墙突然,崩坏! 风急劲,挟沙卷入,首当其冲的正是刚刚回身的敖复奇。本来仅以一念之力便可将这些沙砾隔于身外的他,似是受了太大的震撼,竟连什么反应也未有做,便听任这些沙砾将他卷入,混在中间。 风声呼啸,听在云冲波的耳中,大为欣慰。 (好,我成功了!可惜,现在还看不见,不知闻霜怎么样了…) 说起来很丢人,正因为成功而激动的云冲波,之所以没有立刻奔上去察看萧闻霜的情况,不是因为他的自制,而是因为他的视力。 潜龙腾,雷光现,那一瞬间的金色光耀,竟是可与天日比美的光华,没有任何防备的云冲波,首当其冲,顿时被刺激至两眼流泪,只觉眼前一片乱纷纷的光点飞来飞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妈的,为什么前几次都没事…) 云冲波自然不会知道,第一次在那石室中出拳时,太平所施的力量犹还潜伏他的身上,将他保护,第二次时,他根本未有足够力量去将这一拳的威力发挥,自然也不会有事,而第三次,真正出拳的实为敖复奇,他只是一件被敖复奇”透体”的道具而已,有敖复奇的力量相护,自然他不会有事。 其实,真正的”金之拳”出手时,并没有这种反噬用者的隐患,只是云冲波根本未有依照龙拳口诀正式修练过,依样葫芦下来,自然没可能将之完全发挥,龙拳乃是天下刚强第一的武功,似他这般盲人摸象的乱用一气,没有被劲力反震身死当场已是命大,区区光耀盲目,真不算是什么了。 (哦,好,我能看见一点东西了…) 金拳既发,白拳便破,复得自由的云冲波,用力揉着犹还酸痛流泪,却已能看见一点东西的眼睛,朦胧中,见萧闻霜似已悠悠醒传,要自地上坐起。 “轰!” 沙砾崩射中,敖复奇大步而至,二指并击,将萧闻霜再度击昏。 “你…” 因疼痛而变至沙哑的声音刚刚冒出。已被敖复奇那铁一样坚硬的语声截断。 “出色,非常出色。小子,你已将自己证明。” “不管你是怎样学得了龙拳,我现在已不想再追究下去。” “跟我走,我会传你真正的龙劲与完整的龙拳,而若能让我满意,小子,你便会成为我敖复奇的’儿子’,成为我’东海敖家’的下一代传人…” (他说什么?!) (敖复奇?!东海敖家?!那,那是!!) 于震惊当中,云冲波猛然抬头,呆呆看向敖复奇。 终于,他明白到了敖复奇的身份。一个对他而言,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 “神”一样的存在啊… …昔未长时,云冲波也曾如每个蒙懂小儿,如每个青涩年少一样有过幻想。在幻想当中,他也曾想到,若果自己生为帝子天胄,若果自己生为高门贵第,若果自己生为霸业少主,那未,自己会是怎样? 那并非对云东宪的不敬,那原是每个青春年少都会经历的一步。 谁会未曾幻想? 当然,如每个人一样,在幻想着的同时,云冲波也早明白自己这仅仅只是”幻想”,所以,在抒发着”我要是有钱人家,出来打猎就带两匹马,骑一匹,看一匹!”之类的”壮志”时,他亦总不会忘了该将眼前的猎物盯紧,将眼前的谷物拾回。 幻想,仅只是幻想,当青春不再,当热血渐冷,当”现实”与”生存”这东西步步迫近时,大多数的人,都会将那东西,那”没用”,和只会”浪费”精力或是时间的东西放到他该去的地方。 那样做,才是在”真实”当中活下去的”生存之道”。 可是,若果,有一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你说,你的幻想,他可为你实现,你会如何? 会兴奋,会失态,会轻蔑,会嘲笑? 至少,云冲波都没有。 他只是木然。 木然的,他脑中一片空白,连眼都闭上。 (这个,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做梦,一定是在作梦,错不了,等我睁开眼,这个梦就会醒,我会发现我还在檀山,马上爹爹就会喊我出去劈柴装车,马上,我就会醒了…) 理所当然,当云冲波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并非云东宪,而是敖复奇那张几乎和他一样,木样没什么表情的老脸。 (呃,好深的梦,好深的梦,我得掐自己一下…嗯,掐不动?果然是在做梦,睡得好死,连手都动不了了…) 直到敖复奇再度开口时,云冲波才从自己的”睡梦”中醒过来。 “不过,当然,小子,要当我的传人,你也一定会有许多苦头要吃,很多事情要做到。” “而首先,你要就要学会,在前进的路上,该如何舍弃掉过往的负累。” “杀了他。” 说着无情的话,敖复奇将左手伸出指向已又陷入昏迷的萧闻霜。 “这个人,绝对与太平道有瓜葛,敖家的人,不可以再有这些纠葛。” “杀了他,我们一起走,回到东海后,你会得到更强和更忠心的下属。” 愣愣的盯着敖复奇,云冲波终于回过神来。 “你,要我杀她?” 已懒得再回答,敖复奇只是冷然的点一点头,看着他。 怔怔的,云冲波将视线投向萧闻霜。 那个女子,那个在一月之前还与他全不认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子,那个已对他形成了障碍,可能会妨碍到他的未来的女子。 那个昏迷于地,根本没可能自卫的女子。 云冲波,他该怎么办? 云冲波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在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血,很多的血! 一眼看去,天做血色,地尽血染,举目能及之处,除却一味触目惊心的血红之外,再无它色! 血云遮空,所以没有阳光照下,似已静止的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剌鼻臭味,一种能够让人呕吐,让人流泪,让人颤抖和缩成一团,让人恨不得把自己鼻子割下来,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过”嗅觉”的臭味。 这里,本是一座大城,宽阔的长街足可供四辆马车并驱,街两侧的众多商铺,虽已半焚半毁,但余烬残垣当中,却仍能看出旧日繁华,可以想知,昔日,这城犹有生命时,必有无数的人生存于此,成长于此,梦想于此。 而如今,城已亡,人,人呢? …人,那便是臭味的来源了。 堆得高高的尸山,怕不有几千几万具尸首才能堆成,也不知已被烧了多久,火焰犹旺,臭味冲天。 象这样的尸山,一眼看去,还能看见至少四五座,而再远处的视野,虽然被房屋和烟雾阻住,看不清楚,可,那高高并带着怪异颜色的烟头,却在云冲波彰示着:眼前,并非唯一的尸聚之处。 房中,街上,还散乱着许多尸首,死状各异:有在奔逃中被自背后穿心的;有没了双脚趴在地上,手犹努力向前伸出想去握住什么的;有半趴在柜台上,整个背后都被剖开见骨的;有仰面朝天倒在路上,胸口只见血洞,心肺都已被摘走的;有妇女下身尽裸,一片血污当中,还被捅进一根木棍的;有跪在路边,被从肩而下,一直砍开到腰的…林林总总,便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怕也看不到这样的惨况。 每个死者的脸上,都写着惊恐,写着仇恨,写着一种死不瞑目的愤怒。 (…呜) 胆子并不小,见识也不少,可,云冲波还是没法忍住那种极端的反胃与厌恶。用尽力气按住自己的胃,才使他没有跪下来呕吐。 (这是什么地方,好惨,怎会这么惨,我怎会梦到这种地方…) (怎么,会有这么狠的人,竟然屠城屠成这样,禽兽,禽兽…) 生性并非易怒之人,可,目睹如此惨景,云冲波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 “禽兽!!” 斩钉截铁,充满怒意的说话忽然在背后响起,吓了一跳的云冲波急转身时,见长街未端,城门洞开,烟火缭绕中,一条大汉排烟而出,大步而来。 (咦,他倒有点象敖老头,不过,至少比他年轻了二十几岁,难道是他儿子不成?) 那大汉来得极快,却似是看不见云冲波一般,曾经沧海的云冲波,对此自然不会再感奇怪。 (唉,反正,我就是一个小小观众,无论到那里,主角们都看不见我的…) “王爷,请慢些啊!” 急呼声中,两道身影破烟而出,几个折步,早闪身到了那大汉身侧,跪倒地上,左侧那人疾声道:”此地险恶,王爷万金之躯,请小心从事。”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起来吧。”那两人应声而起。 那大汉衣着简单,只一身粗布袍子而已,这两人都身着将服,重盔鳞甲,腰挂刀弓,年纪倒是不大,只二三十岁上下模样。 脚步声又响起,却是极密集和有规律的蹄声,显是有大队马军到了。 那大汉长长吸了一口气,面色略略平静些,忽道:”必戏,蒲牢,你两个呆在这里,该灭的灭,该埋的埋,准备些做法事的东西。” 那被唤做”必戏”的男子答应了,那被唤作”浦牢”的男子却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大汉,道:”那,请问王爷,我们准备时,您有何打算?” 那大汉冷笑了一下,淡淡道:”血债血偿。” “要做法事,总得有些祭祀之物吧?” “他妈的萎狗,既是这些东西永也没法从’半兽’进化至’人’,我便成全他们,给他们一个如猪狗般的”死”好了…” 那两人同时面色大变,正要开口时,却被那大汉挥手阻住,道:”吾意已决。” 又道:”莫劝我,回过头,看一看他们的表情。” “若果觉得自己能够让他们都认可的话,再来与我说话罢。” 那里用说? 涌进城中的军队,本是久经操练,军纪严明的一支铁师,可,当初睹此景时,他们的反应没一个例外,全都陷入”震惊”当中,那一刻,他们竟连几乎被烙进了血液当中的军纪也都忘掉,木然的,怔在那里。 每张脸,都写满了仇恨,每张脸,都布满了渴望。 报仇的渴望! 面对这样的军心,必戏浦牢两人虽还有有心劝阻,却又能说什么,怎么说? 事实上,他两人若非是因察探前地已先踏足此城,此刻的反应也未必可以有什么冷静可言,至少,在初次看到此地景象时,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立刻拔刀而出,追向该还去此不远的敌人大军。 当他们微一犹豫的时候,那大汉已拉过一匹壮马,翻身而上,而到了这时,身负保护之责的两人才终于警觉。 “但,王爷,我们来此的任务,只是侦探敌情,不宜轻战啊!” “据先前所探,那些萎人虽已分兵,却至少还有近万人在左近扎营,咱们统共才五十几个人,若被发现的话,咱们不利啊。” “至少,还是先设法和戚将军联系上,再等到咱们大军上来之后,再做主张吧?” 那大汉只手挽缰,并不回头,冷冷的道:”我是什么王?” 必戏愣了一下,垂下头来,低声道:”护国武德王。” 那大汉道:”对。”便再不打话,只双腿一夹,那马长嘶一声,向着另一侧的城门飞奔而去。 没入烟火,他的语声自一片混沌当中传回。 “护国有责,纵死不避,若果见敌辄退的话,我岂有面目食此王爵?” (好,好痛快,好豪气…) 那大汉话虽不多,却如铜锣大鼓,声声壮丽,直槌入心,云冲波旁听在侧,亦觉周身血沸,当真是恨不得立刻取刀执枪,大呼随去。 (好汉,真是一条好汉,不过,我怎会梦到这些东西?) (对了,爹好象曾经说过,大约六七十年以前,东南沿海曾经多次受到一个叫”萎”的海上民族侵袭,可是,爹不是说,早在近二十年前,他们就消声匿迹,不再滋事了吗…) 一点疑问当中,云冲波更隐隐想起,在过去,云东宪为他讲述的诸多军中旧事里面,似乎,曾经,有过一些与现下所睹之事相近的传言… (呼,他怎去得这么快?) 看到那大汉打马而去,云冲波自然不想错过,但人力岂比马足?方追至城外时,那马已去的看不见了。焦急的云冲波放眼四望,却只见满目创痍,那里有马匹可取? (嗯,不过,我现在应该是在作梦,作梦哎。) (那样的话,如果我想要有马,不就应该出现一匹马给我吗?) …结果,云冲波发现,在梦中,这世界真得是比想象还要疯狂。 “碰!” “停,你给我停下来!” “我要得是马,可不是你这头笨牛!” 叫也没用,那头忽然出现,将云冲波顶在身上狂奔的五色牛似乎比他更为紧张,一步一颠,一步一撞,偏生又跑得极快,居然就是不会跌倒,只可怜了云冲波,就如被丢在簸箕当中的谷物一般,上下乱冲,头昏脑涨,两颗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摔落出来,那里看得清前面道路? (妈妈的,刚才明明在想一匹马的,怎会冒一头牛出来?早知道,就该想一张八抬大桥,就算弄错,最多也就换成张两人小轿…) “嘶…” “嗖!” “碰!” (他妈的…) 悻悻的揉着头,云冲波将那头突然从急奔到急停,把他远远甩出,摔在地上的五色牛从主人一直问侯到了祖宗,不过,很快,别的事情,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里,是…) 转回身,云冲波发现,在自己的面前,是一条两尺来深的长沟,沟底密密麻麻,埋得尽是削得极锐的竹签,沟的另一边,是扎至一人高的鹿角,长沟鹿角向两方伸展而去,一眼竟然看不清那里是头。 (难道说…) 慢慢的直起身,向鹿角里面看去,饶是云冲波胆大惯了,也不由得要将一只手遮到口中,才能将已要夺口而出的一声惊呼压住。 (这里,是大营啊!) 只见鹿角后边,正是一座两丈左右的辕门,辕门两侧高高扎起两排箭楼,都四五丈高。再过去,便是连绵不尽,尽是白灰两色的三角形军营,一队队形容丑恶的士兵正在军营间来回巡逻。衣着发型却与夏人完全不同,头顶尽剃,只束起一个极为可笑的冲天短辫,另在前额留了一块方形头发,看上去极为扎眼,就如一排倒矗着的过冬萝卜上贴了块炊饼一样。 (这么难看,难道他们的祖宗是卖炊饼出身的吗?念念不忘的要贴在头上,是了,大约还是萝卜馅的…) 偶有几名武将骑马而过,装束却又不同:顶盔曳甲倒也罢了,头盔上却多半都镶了个新月形的铁片,斜斜的嵌着。 (这些家伙,大概都是做夜贼出身,趁惯了月色,所以要把月亮贴在头上,倒也不忘本,只不过,做贼就有马骑,比起卖饼的,果然还是要牛气一点呢…) (嗯,看这军营规模,何止是’近万人’?便三个四个’近万人’也放得下,让这么多人杀上岸来,该要多少船只?守边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还是说有内奸勾搭…) 胡思乱想中,云冲波忽然想道:”咦?那位仁兄怎地还没到?不会是迷路了吧…”忽听得马蹄声响,自远处疾奔而来,回首看时,正是那大汉到了。 军营之中,守备自有其制,那大汉还在百来步外时便已被箭楼上守卫发现,这些人却也凶顽,也不问话,便是十数支箭射将过来,却难不着那大汉,信手一阵乱挥,早将乱箭格下,反掷回去,反伤了几名箭手。箭楼上方发现来者非同小可,急挥旗令,便见两队士卒各挺长枪匆匆而出,蹲踞在鹿角后面。与之同时,箭支发射的速度与密度也提升了不少。 如雨乱箭中,那大汉已突进至离辕门只五六十步的地方,守军眼见不妙,哇哇乱叫着,亦将鹿角撤开,两名武将率了百来名步卒迎击而出。布阵偃月,挡向那大汉。 “哼…” 看看将要撞入阵中,那大汉忽地双足发力,自马身上一跃而出,如龙行天,直取左首第一座箭楼,那两名武将虽也变招极快,立时拔刀上跃,却终是晚了一步!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 直线约是六十来步,高是将近五丈的距离,那大汉一跃而至,速度之快,竟令高据楼上的众多箭手连搭弓出箭的机会也无。 与他同至的,还有风,自他拳上而生,强劲如激扬怒海的大风! 轰! 巨响着,守备箭楼当中的数十名箭手如大风中的枯草败叶般,翻滚着,尖叫着,向四面八方疾飞出去,直被卷出十几丈远后,方才渐缓落地,而被吹向两侧的几人,更是去势如炮,竟是一连撞穿数座箭楼,势犹不衰! 随后,便见,那以碗口粗细的松木所扎的高大箭楼,就如木筷搭成的玩物一样,缓缓的,分解,塌落,崩碎。 轰! 断木纷纷坠地,一时间烟尘大作,高达数丈,那大汉隐入尘中,身形一时不显。那些萎军将领似也明白来者非可轻取,将士卒约束退后列阵,转眼间已在残楼三侧布下一道半圆形防线,兵分三层:前排跪携盾刀,中排蹲举长矛,后排立张弓箭。皆是寒光闪闪,锋利非常。每一弓手身后,又有数百名散兵不隶阵中,只是叉手列于阵后,各持刀枪,只待填布阵中出缺位置。又有百来名伙兵,不携兵刃,只各带一个大兜,满装箭支,分立弓手身后,专为补给之用。这些兵士显是练得极精,烟尘犹未散尽,早已各守其责,将残楼围起,七八名队正模样的人分站圆阵各角,手持红旗,目注烟尘,只等那大汉现出身形,再作反应。 事变虽出突然,这大营却全不慌乱,除却五六名传讯者疾奔中央帅营禀报外,再远些的地方竟是一点反应也无,哨守自行,操伍自练,就如没事发生一样。 (好家伙,这兵练得好精啊…) 暗自惊叹着,云冲波沿着那几名传讯者远去方向看去,见有座军帐略大,前缀金色重菊图案,心道:”那大约就是萎人的帅营了…”忽又想道:”若我是那位仁兄,不如就跟那几名传讯的追过去,直接狙杀对方大将,那时群龙…呸,他们也配么?该是群蛇无首,自然溃散,不然的话,象这样的精兵,若真有七八千人围上来,便是个铁人,也打不赢的…”正思量间,忽听烟尘中传出一声长啸,清若龙吟,声震四野。 那几名队正听得啸声,面色同变,哇哇叫嚷,便见那些弓手立时乱箭如雨,射向烟尘,却已晚了! 长啸声中,一股旋风自烟尘中激荡而出,当者立披,连碎数道军营樊篱,直衔那几名传讯者方向而去! “关白大人!” 惊呼声此起彼伏,更有无数黑衣蒙面,只露双眼如夜盗般的守卫蓦地出现阻截,有施冰火烟雾者,有放飞刀十字镖者,有挥太刀迎击者,有甩长索网罗萦绊者,却都不堪一击,不是被急风吹飞,近不得前,便是被旋风卷入,随就化作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远远抛出,四下激溅。 “混帐东西!” 血肉飞溅中,旋风如龙突进,已离帅营不足十丈,忽又见数名披发敞胸的白袍剑手各持窄刃长刀,纷纷叫骂着掠出迎上,剑法锐利,身形亦快,显已是军中高手。又有四名打扮如先前黑衣守卫般的护者各持勾镰刀十字拐扑出,并不开口,只是暗器连发,取那大汉身上诸处要害。这些人身手比之先前守军委实强出太多,金石交击乱响声中,那旋风终于被硬生生阻住。只见那大汉满面怒容,高踞于一座半倾兵营之上,那十数人却也不敢进击,只是各自横刀成守势,挡在那大汉与帅营之间。当中一人右手持刀,左手指向那大汉,以极为生硬的夏语喝道:”兀那蛮子,报上名来!” 一片混乱中,云冲波见那帅帐后帘忽地掀动,似有人遁出,心下不觉大急:”啊哟,萎人头目只怕要溜…”忽听那大汉一声怒吼,脚下发力,竟将那军营震得粉碎,人早腾在空中! “黑色死焰,龙天血玄!” … “公子,公子?” (…这,这是谁在喊我啊?) “公子,公子?” 急切而关心的呼唤声,终于慢慢侵入到了云冲波的深层意识,将他唤醒。 (哦,好象,好象,是闻霜的声音,但是,这是那里,她为什么这样很担心的喊我…) 迷迷乎乎中,云冲波硬撑着将眼睛睁开,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东西,又觉得身上剧痛,似是刚刚负重狂奔过数十里路般。 (好累,好累,真想再睡一会,嗯…) 只觉得周身骨疼欲裂,怎么都不想睁眼,云冲波迷迷登登的道:”别,虽说话,让让我再睡一会…”说着已又歪倒地上,却觉得朦胧当中,仍是不得睡安,还是有人在不住对他说话。 “记住,龙拳这武功,与其它武功是不同的,没有什么武功可以比它更快的令人强大,但,同时,世上,也没有可以只取不失的好事。” “修练龙拳,你会很快的变强,可,你最好记住两件事情。” “第一,龙拳的力量,向由我护国敖家世代传递,而既然你已得到了它,那护国之任,你便不能逃避。” “若果边陲有变,纵将所爱与所梦牺牲,你也要将你的责任尽到,将这国家守护。” “第二,与’变强’相比,修炼龙拳更为困难的地方,是怎样不令自己’衰弱’,若不能明了此点,你便会在将来付出代价,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 (呼,烦死了,闻霜怎地这么罗嗦,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上一会吗…嗯?不过,那声音,好象是个老头的声音多一些哎…) (老头?) (敖老头?!!)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登时将云冲波满心睡意驱得无影无踪,两眼圆睁,一跃而起! 而,当他,发现到,自己原来是躺在地上,萧闻霜正满面担心的跪在自己身边,一手在为自己切脉,一手按在自己额头上,在仔细察看自己的脸色时,已经来不及了。 “崩!” 结结实实,两人的脑袋撞在了一处,若自旁边看来,两人的脸部已经离得实在太近,近得没有距离可言,近得已完全就是一种通常只会出现在热恋男女身上的场景。 帝少景十年十二月初二,黄昏,大漠石林。云冲波,萧闻霜,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同时失去了他们的初吻。 一切,陷入死寂,两个人都呆住了。 “呀!” “啪!” “碰!” “哗啦…” 因震惊而至的片刻失魂之后,萧闻霜便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一个事实:再强,再聪明也好,女人,她总还是女人。 尖叫着,萧闻霜向后急退,同时右手甩出,重重的打了云冲波一个巴掌。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云冲波自然不知躲闪,立时被萧闻霜这一下打得斜飞而起,总算他运气,只是撞进了一堆沙砾里面,只听得哗啦啦一阵,身子已被塌下的沙子埋去过半,却犹未回过神来,脸上仍带着傻傻的笑容,看上去,倒十足象是个因奸淫未遂而被判活埋的痴汉。 “公子…” “…” “公子…” “不要说了。” “可是…” “不要说了,这个话题,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起了吧。” 捂着犹还鲜红印着五个指印的右脸,云冲波苦着脸,努力着,用一种相对于他以往已算是”很严肃”的态度说道。 “但是,公子,我是想说,你刚才被我从沙子里刨出来时,裤子后面挣开了一条口子,你是不是换一条…” “呃,是吗?!你怎么不早说?” “…” 让萧闻霜背过身去,云冲波手忙脚乱的从她摊开在沙地上的包袱中找了一条换上,随后…两人又陷入沉寂当中。 片刻的慌乱之后,萧闻霜便回复了她一贯的冷静与强干,将云冲波从沙堆里刨出,弄醒,将一切收拾,但,在这过程中,她却始终是低着头,偶尔与云冲波视线一对,无不是身子一震,立时扭开。云冲波虽是口舌灵便,此时却也大觉尴尬,没话可说,只有一个人呆呆坐着,在心里苦笑。 (不过,说起来,幸好是现在,要是几天前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打完我后,至少要把自己那条手臂砍下来算是给我谢罪…不,说不好,闻霜她自绝以谢的可能都是有的,仔细想想,真是好险…) 沉默当中,云冲波忽地想起一事,全身剧震,道:”不好,闻霜,你快逃,那老家伙他要杀你!”却见萧闻霜全无反应,心下更急,道:”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会道歉,但你一定要信我,我们快逃…”说着便伸手去扯萧闻霜。 一瞬间,只见萧闻霜目光流动,也不知她想了什么,并不闪让,就听任云冲波握住她右手柔夷,却不起身,只道:”公子,没必要啊。” “若是敖复奇当真执意想杀一个人,便是上清真人重生,又或者沧月明孙无法在此,也没可能将他阻止。” “而且,他已经走了。” “走了,哦,但还是…你说什么?!他走了?!” 两眼睁圆,不肯置信,云冲波实在没法相信,那个看上去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还没法说话,没法沟通的敖复奇竟然就这样走了。 (这个,他竟然没杀我,也没杀闻霜,就这样走了…) (他刚才不是说…他说什么来着?) 毕竟是刚刚睡醒,又刚刚被重重摔过,云冲波头里面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情。 (呃,刚才,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闻霜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可,很遗憾,面对云冲波的疑问,萧闻霜解释说她只比云冲波早醒来不足一刻,在她醒来时,敖复奇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昏迷于地的云冲波。 (这个,这老家伙,果然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莫名其妙…) 嘟哝着,云冲波慢慢揉着自己的脑袋,总算想起了一些事情。 (啊,对了,他说要教我他的武功,还要我杀闻霜,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啊,想起来了,我是很大义凛然的对他说:”行一不义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宁可与闻霜同死于此,也不能干这种丑事,当时,那老家伙就很生气的样子,胡子都翘了起来,然后,然后,他就一拳打在我头,然后,我就想不起来了…) (他妈的,以前听杜老爹讲传奇故事,男主角只要遇上那些前辈老怪物提这种不合理要求,都是作大义凛然状的斥责他们,然后就总能把他们或是他们的女儿孙女女徒弟什么的感动到一塌胡涂,不光不用作丑事,还能捞得比他们承诺的更多…他妈的,这老家伙怎么不按故事来哪?还是说,那些故事根本就是老爹自己瞎编出来的…) (呃,不过,总算,我和闻霜都没有死在这里,已经算是赚到了,至于那老家伙答应的什么武功,看他这么么莫明其妙,可不要练了后会和他一样半疯半傻的,还是敬谢掉的好,反正我是”不死者”,照太平答应我说的,我早晚也能变强的…呃,他不会也象杜老爹一样晃点我吧?) 虽然乱七八糟,但总算是把头脑里的一团乱麻捆出了一个头绪,云冲波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不管怎样,总算是将这件事应付过去啦,只是把大叔一个人甩在了那些项人里面,有点对不起他,但他都猾的快成精了,一定应付得过去,反正我总不能再回那镇上去找他…”忽然想到一件怪事:”我们的随身衣物都丢在那店里了,闻霜却是从那里找来的裤子?” 问萧闻霜时,萧闻霜却也不知,原来她醒来时敖复奇早已不见,只在地上摔下几个大包袱,里面足有数十件衣服之多,老少男女俱有,乱七八糟的都揉在一处,也不知是从那里抢来的,还有些水袋火石干粮之类的用品,也都是半旧的,那几只水袋上面居然还都各有姓名,却只有一只是满的,上面又压了两个金镙子。萧闻霜从中翻拣了几身与云冲波身材相仿的叠出,却不肯动那些女子衣物,都还丢在那里未碰。 云冲波愣了好久,终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会干这事情的,只有那老家伙一个人,可是,他为什么?) (还有,有这些什么用?这一片沙海当中,我连大路在那边都不知道,难道要丢只鞋上去看鞋尖去找路吗?) “咳,公子…” 沿着萧闻霜指示的方向,云冲波在错愕当中,看到了两匹被系在他身上一块大石上,和他同样错愕莫名,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壮马,马身上鞍鞯辔头一样不缺,居然还各有两只水袋。 “可是,地图呢?” 还没有问完,萧闻霜就已经把一张纸展开在他面前,虽然被撕得只剩下了一半,还皱巴巴的,可是,至少,上面已很清楚的标出了这片石林和离之最近的大路位置。 (呃,真看不出,这老家伙居然会这么细心,可不大象他的长相啊,难道他还带什么参赞之类的人了吗…不过,为什么每样东西都好象是从别人手中硬抢下来的呢?) 带着诸多疑问,两人辩明方向,骑上了马,离开了这里,只是,将近走出石林时,萧闻霜却忽然将马勒住,回过头,将石林又缓缓扫视了一遍,目光柔和,竟有几分留恋之意。 “咦,闻霜,你丢什么东西了吗?” 面对云冲波的问话,萧闻霜的反应竟是异乎寻常,猛的一下把马扯回头,偏着脸不看云冲波,口中道:”没,没什么。”双腿加力,早将马带至云冲波前面一个马身还多。 (唉,莫明其妙,女人,真是莫明其妙…) 全然摸不着头脑,云冲波晃了晃脑袋,打马追上萧闻霜去了。 “唉…” 直待两人去得远了,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叹息声才在石林中慢慢响起,最为高大的一块石山上头,障壁消失,一个苍老的人影现身出来。 目注已缩至成为两个小点的云萧二人,敖复奇眼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老了?” 随着他的说话,先前在暗中窥测萧闻霜的那绷带怪人亦悄无声息的在较矮的一块石山上出现,向着敖复奇单膝跪下,恭声道:”火域遗舟参见武德王。” 敖复奇哼了一声,道:”我问你的话,你犹未回答。” 那”火域遗舟”仍是恭声道:”在在下心中,武德王永是当年在袁州单骑闯阵,于万军之中摘取萎人关白首级的那位绝世英雄。” 敖复奇微微点头,默然道:”就是说,你也认为,我老了。” 火域遗舟全身一震,方要开口,却被敖复奇阻住,缓缓道:”今日的事,亏得有你,若是我,必搞不清要怎么办,更想不到去找什么衣服火石。” “但,你是否觉得我处事不对?” 火域遗舟静了一下,方低声道:”那小子也便罢了,他那手下身法特异,却有些象是传言中张上清所出…”未有说完,见敖复奇右手轻摆,便知机住口。 敖复奇微微抬头,目注苍天,道:”有些事,我不能说,也没把握说。” “但,对那小子,你最好不要再乱打什么主意,你那些同僚也一样。” “我这样说,不是要你们看我面子。” “我知你们都有’生死之权’,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小心些,若不然,你们的’主子’,他未必会高兴呢…” 不等火域遗舟开口,他又一挥手,道:”我言尽于此了。” 忽又道:”玄武之约未满,你擅出帝京,不怕死吗?” 火域遗舟脸上的绷带牵动了一下,似是微笑,道:”武德王您前月在龙天堡中苏醒时,那一拳,不也同样是用到了第九级力量么?” “那人若真是如此古板不知变通的话,又那来资格成为’天下第一’了?” 敖复奇默然许久,方道:”我走了。” “见着你主子时,代我向他问好,就说我还有些事情,今年的大典不能去了,请他见谅。” 火域遗舟恭声道:”恭送武德王东归。”语声未绝,敖复奇身形早已不见。 敖复奇消失许久,火域遗舟仍是跪于石上,一动不动,直跪了将近一刻钟,他方慢慢站起身来,眼光闪动,似是想了极多东西。 …当他的目光复归澄定之后,左手轻轻弹动,在空中勾划数下,顿时现出一道一尺见方的浅浅水幕,浮在他的身前,当中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头发极长,作金白二色,脸上戴了个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红描出长长两道,斜入鬓角,嘴角处亦是一般。极为诡异。瞧上去实是难说和火域遗舟那个更吓人些。 “如何?” 火域遗舟犹豫了一下,方道:”‘冰天’,你告诉’天下’,他是对的。” “武德王,他已开始’衰弱’了…” 第四章:凶绝人寰兽神变 “轰!轰!轰!” 三声号炮响毕,身披锦服,头束高冠的英异人缓缓起身,在众多子弟的欢呼声中,抬级而上,走向高台。 那台,高逾十五丈,分作三级渐小,最上一层也有二十丈长宽,以长四尺阔尺半厚半尺的大青条石满铺。四周立柱皆为白玉,精雕诸色山色鸟兽人物,手法古朴浑厚,色泽温润柔暗,至少有了千来年的历史。台上立有九支大幡,皆高三丈,上悬巨型画布,分绘狮狼虎豹等凶兽形象,亦有鹰鹤牛蛇等类,皆栩栩若生,跃然欲下,虽知乃是假物,对望俄顷,也不由人不心悸神摇。 那台,便是渭水英家的骄傲所系,那台,便代表着渭水英家的光辉岁月。 想当年! 英峰陈家势衰,天下诸侯复动,四野兴兵,九州血染,整整八十二年当中,普天下,无不战之日,无未扰之土,各方强豪此起彼伏,夕征旦守,国力荡于锋刃,人民丧予烽火,史称”第二战国”,整整三代人的青壮时光,便被这乱世无情吞噬,一去不返。 乱世中,老了英雄! 前朝旧姓,四方节度,倾国世家,乱纷纷你争我夺数十年,方知道,一切如梦,一切皆梦! 乱世中,新的霸者已然长成,在绝大多数人还未醒觉之时,吞天黑龙,已自渭水之滨飞起,龙口血昂,吞食天下! 帝荥芎,起于草野,长于军伍,本来只是帝军当中一个小小统领的他,在无数次血战中渐渐成长,渐渐开悟,最终,以其”御龙之力”和”第十级”那本钱,他便将这乱世结束,将这国度重新统一,而他自身,也在无数次充满传奇色彩的恶斗当中为人铭记,为人传颂,成为大夏史上传说中的”最强者”之一。 …那时代,便是渭水英家的最高峰,也因为着那高峰的太过峻拔,太过令人没法直视或是忽视,渭水英家才能在数千年中总可以得到一定的尊重与地位,才可以总能安心的生存于”利益分配”这游戏的第二或是第三阶中。 此台名为”天下”,乃是帝荥芎雄霸天下时所造,当时他浑一宇内,登台告天,台下匍匐满地,尽是旧日贵胄,四方豪强,却都拜伏一人脚下,不敢抬头,便是当年大正王朝开国第一帝,帝轩辕,也未曾有过如此霸气,如此风光! 想当年! 默默存想往事,英异人缓缓抬级,脚步既轻且稳,绝无乃祖霸狂气在。 他的身后,脚步声响,英异人知道,那是他的叔父和从弟,”白武”英穆与”赤武”英华阳。再后面,是他的独子,暂还没有什么尊号的英风。 “暂时”还没有封号。 当想到这里时,英异人那索来喜怒不形的嘴角,也微微的牵动着,现出了一丝笑容。 “暂时”,那因为一个旧日的错误而不得不用上的词,很快,便可结束了… 默默想着,他已渐渐步至台顶,一眼望出,已可看见台前的千里平川,三千多年以前,傲视天下的英家铁骑,便是自这里扬旗而出,去将四方势力一一屠平。 没有任何人迹,”他”,还没有回来。 如以往一样,”他”仍是如此无礼,如此讨厌,但,这一次,英异人却可以完全将自己的”不悦”压下,去轻视掉他这最新一次的”放肆”。 因为,在英异人心中,这,便是”他”的最后一次放肆了… 当四人尽数走上台前,当英异人微笑着挥手,接受着台下众多英家子弟的欢呼,并宣布了渭水英家十年一度的”祭天大礼”开始的时候,虽然前排的嫡系弟子都早已明白的没有意外,可,在那些位置较远的远房子弟当中,惊疑的低声议论,却开始窃窃响起。 “怎会这样?” “依祖先遗制,不是只有’四强武者’才有资格登台受礼么?风哥他无名无份,怎么…” “可是,今天,确实没有见着正哥啊?” “难道说,出事了…?” 最后的疑问,令每个人都陷入沉默,一种识趣的沉默。 只是些下级子弟,他们便没资格更没实力去干涉那些家族核心的权力争斗,他们所能作的,便只是”惊疑”,”议论”,然后,便是”沉默”和”接受”。 (…一切,皆如所料。) 冷冷的扫视着下面,刻意令英风站在一个受光最好,除自己外最为醒目的位置上,英异人已相信,此刻,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下面的众多英家子弟,已用他们的”沉默”在表态,在表态说,他们已选择服从,服从他们将被强迫接受的”任何结果”了… 现在,英异人已相信,纵”他”回来,也已无用,在族众当中得不着任何支持的”他”,将被废功而后放逐,那,将是”他”能得着的唯一下场… 虽冬深,却日晴万里,风微动旗,触面不寒,实是个杀人见血,以荐昊天的好日子。微笑着,英异人这样想着。 直到,他看见那个人。 黑武,英正。 明明之前没有任何迹象,他却忽然出现在人群的外围,抱着手,肩上披件大褂,冷冷的,他一步一步,走入人群当中,每一步所到之处,都如猛虎过市般,不消任何说话,便已令身前和两侧的子弟们变色走避。便连将近走到台下,在那群英异人最信任和器重的嫡系弟子当中走动时,也仍是如此。 没有任何阻力,他淡淡,和冷冷的,走到了台下。 抬起头来,他仰视住英异人。 四目相接的一瞬,英异人忽地幻觉,正在下面森然冷视自己的,并非人身,而是一条正在盘身昂首,急待一飞冲天的嗜血凶龙! 台下,台中,皆布重盔甲士,持干戈以守,但,如同下面的那些子弟一样,他们在瑟缩当中避让,没有制造任何任何麻烦的让”他”登至台顶。 当那高大和充满压迫感的身躯缓缓出现在台上时,英异人,忽地警醒! 本来还想诈作没发生任何事,以笑颜与话语将自己的心意掩盖,来诱使英正先行发难,让下面的子弟们能够更好的接受下面的变故,可,当在近距离中接触到英正那似有讥讽之意的双瞳时,英异人的背上蓦然汗溢如浆! (亮出你的牙来,别再演戏,那东西,是”人”的玩艺,作”兽”的,最好别这样搞…) 一念惊回,英异人长长吸气,身子骤然挺直,一晃而前,挡在英正身前。 “你,来晚了。” 直直的看着他,眼里面写满着”讥诮”和其它英异人暂时还没法解读的东西,英正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道:”对,我来晚了。” 神色闲适,遍身衣服却已无风自鼓,英异人定声道:”如此大礼,晚到当罚!” 英正冷冷道:”当罚。” 英异人锐声道:”除你’黑武’之位,可有异议?!”叱问声中,周身功力已提至最高,连带身后的英穆,英华阳,英风三人,亦都聚神戒备,将战意蓄至巅峰,只消英正一个”不”字出口,四人便要合力出手,先将他擒下再说! 那想到,怪异的笑着,英正竟道:”好。”顿时将四人已如箭在弦上的杀意生生止住! 丢出一个”好”字,便不再理会四人的表情,英正迈前几步,自四人当中生生挤过,直走至台缘方才止步,转回身来,道:”如你所言,违礼当罚,自此刻起,黑武之号,已与英正无关。”顿了一下,又冷笑道:”风,恭喜。” 英异人却那有心情和他废话?心道:”这小子难道是以退为进,欲保身退?但不管怎样,今天也不能容他活着离开,否则的话,风儿日后势必祸患无穷!” 一闪念间,他似已看到,血火交织当中,如兽胜过似人的英正大笑而前,将英风生生撕杀,举起残尸,仰首去接那泼溅热血,雷电交加轰下,却终是打不着他,只将他身后一个斗大血字生生映出。 “兽!” 正急转心机,要待找个借口擒他时,忽听英正竟然笑问道:”你在找借口?”英异人不妨他忽发此问,顺口道:”是…”话说到一半,已是急急掩口不迭,却为时已晚。 “哼…” 轻嗤着,英正竟似不屑看他,索性转过身去,懒懒扫视着下面众多不明情况,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呆呆旁观的英家子弟,油然道:”所以,你便不能领悟我英家武学的真正奥义。” 英异人为之动容,怒道:”你说什么?!” 英正蓦地转身,双眼怒睁如铃,直直瞪入英异人双目最深处,叱道:”我说,你根本没法理解我英家武学的真正奥义!” “为兽者,饥则杀,怒则杀,触则杀,岂需理由?!” “首鼠两端,砌词为事,岂是荥芎祖先所遗’兽神诀’之真义?!” 怒叱声中,台下子弟皆惊,英异人更是须发倒竖,嘶声道:”你说什么?!” 英正仰天狂笑道:”我说什么?!我说得是真理,是在我英家断续了三千年的真理,是唯一能令我英家重振雄风的真理,是你这可怜虫一辈子也没法领悟的真理!” “我说的,是’兽之道’!” 狂笑之声,有若冬日雷震,将英异人心中预下的一应谋划计策尽数震碎,瞠目结舌,他生平第一次,在面对危局时却没法置词! “你…你…” 恍惚中,英异人竟又见幻象,幻象中,英正化身为兽,高据千万具尸骨所筑的殿堂之上,纵情宴乐,所食所饮,却俱是人身血肉! “吼!” 迷茫当中,英异人忽闻醒狮吼声,顿时将他的神志震回清醒,当下敛定心神,低声道:”谢。”他身后,已是白发如霜的”白武”英穆沉声道:”小心莫教他暗算。” 英正余视诸人,冷笑道:”暗算?”忽地大笑道:”你们一起来!” “十招,我只用十招,若十招杀不光你们,我英正便自绝当场!” 长笑声中,英华阳英风一齐变色,失声道:”当真…”话犹未完,已被英异人一语截断,锐声如刀”那好!” “好”字出口,双方忽都没了任何动作,身形尽凝,有若泥塑木雕。 兽之捕也,必先潜藏,待机,始发雷霆一搏。 英异人全神戒备,心中犹在盘算不停:”我与穆叔都已晋至第八层初阶修为,华阳勉勉强强,也算是半只脚踏进第八层境界,风儿最弱,却也有第七级顶峰力量,那小贼月前往芹州行事时还只在第七级境界上,短短数月时间,能有什么了不起的际遇,敢以一搏四?”用心察探英正深浅,虽是并没觉着有何等强横力量,却终是小心惯了,不敢造次,只是心下纳罕:”明明没什么了不得的力量,怎地气势会这般强法?” 一片寂静当中,英正忽地反手,将自已衣服自胸前撕作两半,现出铁纂般一个胸膛,仰天长嗥,声若望月独狼。 “接我的,第一狼诀!” 长嗥声中,英正身形展动,身侧忽地化出无数饿狼形象,如掠食狼群般,扑击诸人,虽是以一击众,却在第一招上便已有主客逆转之势! 但英异人等也都修习兽神诀多年,岂会畏他?吼啸声中,英异人以”炼狱暗豹”反击,英华阳以”极北熊霸”御敌,将来犯狼群挡下,英穆最是老辣,也使”噬漠苍狼”一式,将英正攻势轻轻化解,反是英风气势最强,以一头”地府饿虎”将苍狼撕的粉碎,势犹未足,竟是一掠而前,反扑英正。 (糟!) 惊觉已迟,全力应付掉第一波的狼群,英异人的反应已被拖慢,在他得以翻身急援之前,杀气冲天的英正,已连等一等也不耐烦的,主动出击,扑向英风。 “便和你斗斗虎功,接我的,第二虎诀!” 虎吼啸谷,将下面众多子英子弟震得面目失色,纷纷掩耳不迭,英正心意一动,唤出的魂虎竟已大出英风所召饿虎倍许,只一个照面,早将英风所役虎形撕的粉碎,余势未衰,连变色急退的英风惊唤出护身的”六首牛王”一并自中破开,直追上来,眼看便要将英风分尸爪下! (哼!) 怒极之下,英异人反将身形止住,双拳齐发,重重擂向地面。他此时虽据两人有十余步远,但双拳及地时,英风面前的数块巨大条石却忽地崩碎,奔涌而上,碎石聚而不乱,凝成猛恶狮形,将魂虎重重扑倒。与之同时,英穆英华阳二人已分左右包抄至英正身后,一役饿虎,一控暗豹,出手间杀气腾腾,直是半点余地也无。 前有狮断,后窥虎豹,英正虽是狠恶,终吃亏在以一敌四,方至第三招上,已落入被”围攻”之境。 困兽者,前不可进,后不得退,举目皆敌也。 “第三熊诀!” 嘶声长嚎,当日曾硬接下奔如雷之”雷炮”的绝技再现眼前,高近三丈的巨熊在英正身外出现,将他护入腹中,虎豹扑击之势虽凶,却只能在熊身上留下两道长大伤口,没法将之破开,反是正面由英异人遥发,由碎石所凝的”吞城金狮”,虽被熊掌合抱将狮首拍扁,两只狮爪却还是探入熊腹,将之生生扯开。露出英正真身。 “噬漠苍狼!” 惊魂终定,英风早将力量重组,要把握住他的长辈们合三人之力制造出的机会,去将英正重创,而果然,被英异人等三人自前后将他牵制,英正似是分力乏术,再没法重建防御,被苍狼扑击入怀,撞得他整个人向后倒飞,口中溢出血来,却也借此一退,自英穆与英华阳的夹击当中掠过。 “哼。” 冷哼着,英异人自不会错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当先扑上,口中喝道:”出象!”英华阳等人早会意攻至,四人心意如一,用的都是”青莲白象”,一眼望去,只见四头庞然巨物扬鼻突进,端得是势不可当。方才数度交手,英异人已知道,英正虽然出手狠辣,反应奇快,运招法门亦别有妙处,但力量却仍未突破至第八级那层数,似这般四人并肩,以压倒性力量正面对敌,便该是成算最高的战法。 反手将口角血沫抹去,盯视着并肩冲至的四头巨象,英正狞笑道:”来得好,便教你等知道,何为百兽之王!” “第四狮诀,给我破!” 发一声吼,英正身上金光迸射,现出一头吞天狮兽形象,张牙舞爪,逆袭向象群当中。只一瞬,那狮兽大半身子已被巨象踩为肉泥,可四人之首的英异人,却也被那残余狮首死死噬住右臂,自象身中生生迫出! “我没事,先杀小贼!” 右臂屈于胸前,左手握腕助力,虽被那狮首一扑之力几乎震出台外,英异人却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英穆等人自也明白,并不回身察看,依旧自两侧袭向英正,只英风父子关心,将身形减慢,欲要回身。 (糟…) 面色方变,英正已如英异人所料般,身法骤幻,竟不顾两翼夹攻的英穆英华阳二人,直扑而前,整个人如一只巨大丹鹤般,径扑向战意已驰的英风。长笑如唳声中,只听得他朗声道:”第五鹤诀!” (“唳血丹鹤”,怎被他用得这般快法?) 若论身法速度,”唳血丹鹤”本就是九式兽神诀当中最为快捷的一式,英正不知如何又加变化,一发的如电难当,竟能自两象夹击当中硬生生挤过,反教两人险些对撞,不得不急急勒身,心下无不暗骇。 本来三人合进,英正虽避此一击,背后却终是卖了与两人,只消英风能将他阻得一下,英穆等人衔尾而至,他便不免糟糕,可是,英正的脸上,却一点儿担心的意思也没有,反还带着丝残忍而轻蔑的笑容。 (让开,小子,我知道,你没种的…) “呀!” 掺杂着惊恐与怯懦的叫声中,英风终是未敢以自己的象身与英正的鹤喙正面相接,眼看便要正面硬碰之际,他闪身移开,却也未白白让开,利用侧击之利,象鼻疾抽,几乎将英正一腿打折。 方才英正第二招上便已几乎将英风重伤,那样的”突进”与”力量”,已将英风的思想影响,使他在这一瞬间,被自己的”胆怯”占了上风,去满足于一点点的小小收获而将那重大的错误犯下。 半招惊退英风,英正余势不衰,竟是直取刚刚将狮首震碎,方自台边返回身来的英异人! (这…) 未料英正竟会来得这般快,英异人仓卒布防,以”六首牛王”硬接住英正的鹤诀,只听得訇然大震,牛鹤之形一起崩碎,英异人双脚踏碎台面,陷入石中,却犹是止不住急退之势,疾滑至十步开外,方将身形止住,地上早被他双脚生生犁出两条深三四指的石沟来。英正亦不好过,被那一震之力掀得飞起有四五丈高,他变招却是极快,只一吸气,早在空中翻过身来,头下脚上,怒叱道:”再来!” “第六鹰诀,杀!” 杀字声中,英正化身铁翅苍鹰,疾扑而下,其强其狠,竟令英异人为之心悸,抽身急退。 “轰!” 一声大响,本来平展坚实的台面被英正这一扑生生轰出个心深半丈的大坑,碎石乱飞中,英异人本已退至外围,犹觉不安,直也跃至半空方才心定,心下暗怒:”这小子,怎地会有这般威势?”却不肯折了气势,喝道:”便和你斗鹰!”连踏碎石将身子拔至数丈高处,方双臂一展,运起兽神诀中的”破地天鹰”,亦如英正方才般一掠而下。 半蹲坑底,英正并未立刻移动,直到阴影掠过额上,他方将头昂起,看向正扑掠下来的英异人。 “来得好。” 双臂忽展,英正两手成爪,向空虚抓,随着他的动作,高悬台上的九幅巨画无风自动,绞紧如索后自幡上断下,在空中横扫直送,如大网般将英异人鹰劲阻下。 “第七象诀,绞。” 狂态尽敛,英正冷冷吐出第七招名字,只见九索急震,四道长索分袭英穆等三人,将他们阻滞,余下五根绞合为一,如象鼻般疾缠至英异人身上,将他生生困于空中,不能动弹。 (…不好。) 看出情势不妙,英穆等三人自然全力来援,但那四道画布在英正控下,锐如长牙,猛若巨蹄,疾似象鼻,三人虽出全力,急切之际仍不能突破过去。 (只是一瞬的工夫,异人他,应该不会有事罢?) 长长吸气,英正的双腿猛然绷紧,随后重重踏地,地为之裂的同时,他已借势跃起,扑向刚刚将身上的”象索”挣开些些的英异人。疾进中,他身侧有黑气荡漾,结作六首牛形,威猛至极。 “第八牛诀,突!” 说时迟,那时快,当英异人情急发力,将”象索”挣的片片碎裂如飞絮纷落时,英正已近至身前,他所能作的,仅只是以最快速度呼出一头”极北熊霸”护身而已。 “碰!” 英正十指交叉成拳,如暴走青兕般疾突不已,轻易震碎掉英异人的护身熊霸,重重轰在他心口上,顿见血染长空! “爹” “大哥!” “异人!” 惊呼着,英穆等人终于将萦绊的象索突破,但,方寸已乱的他们,就没法给英正以真正的打击,连变招亦不需的,英正仅以”第八牛诀”的余劲,已将他们轻易自身侧震开。 “第九豹诀,噬!” 语声忽转急狠,在英穆猛省到”不对…”之前,英正化身黑豹,一跃而起,将三人撞开,抢先将方受重击,犹未回过神来的英异人制住,提着他,蹲踞栏上,背对着下面那千余名英家子弟。 “你,你要作什么?” 年已六十有四,英穆便是现下英家资历最深的宿老之一,这些年来也不知见过了多少险风恶浪,早已不知何为惧意的他,却连声音也都发生了奇怪的改变。 变得尖锐而刺耳,他自己却不知道。恍惚间,英穆只觉得,眼前所见情景并非两”人”交手。而是一头嗜血黑豹正将双爪按住英异人肩颈要害,长舌如血,正在急待一快! 猛然晃头,英穆将幻觉驱走,却没想,比幻觉更为可怖的一幕却旋就出现,令他几疑,自己是否犹在梦中。 以双手将已被”第八牛诀”轰至胸骨尽碎,软不能立的英异人肩头扣住,英正的眼中现出一种古怪而炽烈的光芒,盯住英异人,就如在盯视一个自己倾慕已久的美人般。 随后,他咬了下去。 血口大张,他自英异人颈骨与锁骨的结合处咬进。紧跟着,每个人都清楚的听到,听到了牙齿与血肉骨髂的磨擦声,骨头被咬碎咀嚼的碎裂声,还有,动脉中的鲜血被大口吸食的吞咽声。 还有颤抖,发自英穆等三人,以前台下所有能将这一幕看清的英家子弟身上。 死寂当中,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以一种几乎非人的语调哭号道:”爹!”哭号声中,英风软倒于地,泣不成声,不住呕吐。 他已崩溃。 那表现固然软弱,却没法被苛责,因为,台下的千多英家子弟中,已有过半在作着这样的动作,因为,便连英穆,本该最为冷静,本该设法出手去救下英异人的英家耆老,也呆在了那里,呆呆的看着,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反应。 “还你。” 嘴犹未从英异人颈上离开,英正含含混混的说着,英穆犹未回过神来,他已是信手一摔,将英异人丢过,英穆猛然一惊,急伸双手去接,却又被眼前景象骇住,双手空伸,却忘了去接,就任那垂死的英异人”碰”的摔到地上,他却似充耳未闻,只是木然看着英正,颤声道:”你…你…” “我怎样?” 狞笑着,英正的说话声依旧是含混不清。只因,他的口中犹含半满。 森白色的骨髂,节节相连,最上面一节被英正咬在口中,下面垂过腰间,随着他头部的摆动,如一条活蛇般晃来晃去,另一边,英异人背上由颈至臀,被生扯出一条血淋淋的长长伤口,血肉模糊中,却是不见椎骨。 最后的一口,英正已将英异人的整条椎骨生生扯出,咬在口中。 口中悬骨,双手箕张,遍体浴血,英正矗立于栏杆上面,如来自炼狱的灭世魔神,虽没有任何防护的动作,却自有一种睨视苍生的邪狂气概,令英穆等人惟觉心战齿动,竟连半点进取战心也提不起来。 “你…” 强撑着,英异人以肘支地,将头抬离地面,却已昂不起来,只能垂着头,看着地面,嘶声道:”你…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随着他的每个动作,仍自鲜红的热血自他背上那如水槽般的宽长伤口不住的流溢出来,分成数十道细小血泉,自两侧流下,把他整个人以及身下的地面都染作了一团朱殷。 “呸。” 一甩,一唾,英正将英异人的椎骨吐出,摔至台下,落地时,砰然一声,顿又引起一阵惊呼,周围的英家弟子一个个面色惨白,如潮水向后退去,竟没一个敢站在离那椎骨五尺以内的。 狞笑如兽,英正盯着已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匍匍于地的英异人,森然道:”疑我食言?” “你以为我是谁?人么?” 背信,食言,都是人的专长,兽界中,没有这种事情。 剧烈咳着血,英异人感到生命正快速的离他而去,可,他还是以自己数十年苦修所积的功力拼死护住心脉,吃力的说着。 “那,十招之约…”话未说完,早被英正截住道:”自然有效!” 似已感到不耐烦,英正扫视四人一眼,又续道:”十招用其九,若下一招杀不尽你们,我英正便自绝当场!” (好…) 终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英异人意识一松,已没法再支持下去,终仆于地。嘴角却还带笑。 (穆叔,华阳,风儿,我能作得,已然作尽,下面的,就交给你们了…) (异人…) 心下默默哀悼着,英穆却没让这悲伤流露出来。一切有时,生死关际,并非可以放纵感情的时候。 已对英风完全放弃,看也不看他,英穆沉声道:”华阳,出熊。”两人脚下缓移,慢慢挪至一处,各运玄功,只见得两头灰蒙蒙的巨熊凭空而出,挡在二人身前,正是九式兽神诀当中最擅防守的”极北熊霸”。 完全无视二人,英正在栏杆上慢慢转身,眯着眼,看向台下那群已完全陷入混乱的英家子弟,以及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千里平川,油然道:”好景致。” 方转回身,看着英穆,慢慢道:”叔公。” “你知道么,我有点后悔。” 英穆心下冷笑,想道:”方才偌般托大,这时方知道怕么?”却听英正又慢慢道:”刚才,我的出手太狠了,其实,最后那一口,我本该抽他两条臂骨就算,不该抽他椎骨的。” “再厉害也好,人没了脊椎,总是撑不下去的。” 英穆心中微战,想道:”他什么意思?”虽是一时听不出头绪,心中却已隐隐不安,只觉得似有什么极为惊人之事正要发生一样。 又听得英正缓声道:”他先死,最后一招,便又少了一个观众。” “你说,这是何等可惜,何等不敬?” 英穆心道:”他在说什么,疯了么?”却终是不敢怠慢,心念急转,只想先行盼定英正的最后一招到底会如何出手。 英家”兽神诀”共分九式,皆是依托凶兽形象所创,计分为:噬漠苍狼,地府饿虎,极北熊霸,吞城金狮,青莲白象,唳血丹鹤,破地天鹰,六首牛王,炼狱暗豹九诀,适才英正九招九诀,已将九诀的精要之处尽数展现,足证他有足够实力从心使用当中的任意一诀对敌,饶是英穆早将这套神功烂熟在胸,一时间也难以断定英会如何出手。 心中急转,英穆将身子微微弓下,已连半点抢攻的心也没了。 (一招,再守过一招!) 背对着两人,英正负手而立,叹道:”可惜,实在是可惜…” 说话声中,一种淡黄色的光芒开始出现在他身侧,缓缓旋动,将他整个人括入其中。 (这是…吞城金狮?) 狐疑着,英穆没有任何动作。管那是什么招数也好,既只消守住一招便能胜出,急急抢攻便没有什么意义。 金光愈浓,渐渐化作金色的障壁,将英正的身形完全遮没,旋转着,那金光更如龙卷风般渐急渐起,慢慢拔向天际。 (这不是兽神诀?!到底是什么东西?!) 忽然间,英穆想起了一个传说,一个在英家高层内部流传了三千年的传说,一个始终也没有得到证实的传说。 一个”可怖”的传说。 当只是稍微想到那”传说”可能会成为”现实”时,素来冷酷如兽的英穆便已经汗透重衣,完全失去冷静的长身而起! “你,这是不是…” 是什么?英穆未能问完,这五个字,已是他这一生中的最后五字。 金光笼罩中,隐见英正将双手高举,向天呼吼,随着他的动作,那金光急旋,凝聚,成形。 当英正的双手放下时,那金光所凝形状已能看清,一如有无形天刀自虚空中忽然掠过一样,所有的言语尽都遽然而断。所有的眼睛,都如铁屑投磁般牢牢的锁定在了英正上方三尺处。 那里,正在慢慢盘旋,浮于空中的”存在”,长约六丈,有牛首,生鹿角,具蟒身,披鱼鳞,长鹰爪… 一切特征,都与”传说”一致。也与随处可见的图画与雕刻一致。 “这,这,这是龙,是龙啊…。” 低声呻吟着,英华阳已完全丧失掉了反抗的意识,木然的喃喃着,软软跪下,两眼始终直勾勾的盯着那金色飞龙,片刻也没法离开。 “三千年了,自荥芎祖先以降,第一个能够召龙的英家后人,终于出现了…” “龙现”的震撼,显然已将英华阳的意志完全摧毁,只是在不住低声嘟哝着一些几乎没法听清的东西,就连那金龙慢慢向他移动过来,更明显满含敌意的将龙口张开时,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以那呆滞的目光盯着龙头不放。 死寂当中,只有急劲的风声呼啸于高台之上,风声尖锐怪异,若是数千年累积的恣肆狂歌一般。 死寂当中,没人注意到,英穆的面容有过极短的一阵抽搐。那缘由,是一道连英华阳也未能听见的低低语声。 “死于’第十龙诀’之下,叔公,你可服气?” “咚。” 没有任何回答,英穆只是屈身跪下,向着龙身,极为平静和尊崇的跪下。 (正,我们的确是老了,该是让路的时候了,英家,便交给你了…) 金龙咆哮,化作无比耀眼的金色旋风,将整座高台笼罩,灿烈的金光比太阳更为强横,令台下的众多英家子弟纷纷低首,不能正视。 许久后,金光渐淡。 当眼睛可以看清的时候,最早抬起头来的一批弟子,都看到了一幅景象,一幅他们永生难忘的景象。 双手平平伸展,英正的整个身体如同一个巨大的”十”字悬于空中,面色宁静,全无方才的疯狂张扬之意。背后金光犹盛,如初升旭日般,衬托着他的身形。 他的脚下,是龙,身长六丈,在一瞬间将英穆英华阳和英风一起扑杀的金龙,正盘身低首,乖乖的俯伏在他的脚下,五爪尽缩,遍体鳞平,样子极是恭顺。 他的身后,是那九支画布已失的巨幡,九柱高举刺天,似是什么异兽利爪,正急急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上取昊天一般。 英正的两手并不是空的,各提了个人,都软软的一动不动,歪着脖子,但,当下面的众多子弟第一眼看来时,竟没一个注意到那两人的存在,只是到了能够稍微将注意力从英正身上移开一点之后,他们才能注意到英正手中的两人。 与英正相比,这两人实在是太过渺小的存在。 英异人,英穆,片刻之前,他们还在英家拥有着”最高”的两个地位,可现在,他们都已是没有任何知觉的死人,是两个别人如不是特别注意都没法发现的死人。 虽死,两人的脸上却都带笑,一种平静的笑,一种人只有在”觉悟”时才能拥有的笑容。 直到金光完全散尽之后,英正方才开口,不是说话,而是迎天长啸! 啸声邪傲,若问于天,问曰:”彼可取而代之乎?!” 闷响声起,发自天外,旋见九天雷震! 时值寒冬,却有靛雷如锤,青电似剑,破云而下,直取英正! 英正不动。 那金龙一跃而起,逆迎飞上,只听得雷声如震,连环不绝,又见青电如水,遍走龙身,却伤不着它! 雷息电灭,青天复现,似是”天”也已放弃。 放弃努力。 那一瞬,每个在场的英家子弟都忽然感到一种震颤,一种自内而外,发自心底的震颤,一道无声的叹息,在每个人的心中回荡。就好象,天,他正在低声的诉说。 绝世凶兽,终焉重现人间,天欲谴之,争奈已失其时… 太平记第五卷 结 第一章:阴山重峦沙掠野,锐金藏锋 “大叔。” “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 “问吧。” “你,难道不从来对自己感到失望,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心吗?” “咦,为什么?我不是很好么,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一个很舒服的座位,而且被抢走的钱也已经还给我了…对了,贤侄,你们那天走的匆忙,还丢了些钱在客栈里面,我代你收起来了,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留下了…” “我是说,你真得不怕我立刻掐死你吗?!!” “…” 说归说,云冲波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也明白,至少,就现下自己的境遇来说,要和花胜荣翻脸,就只会更加不利。 虽然,这个境遇,根本就是花胜荣造成的了… 耳边,马嘶声又响起,几天来已渐渐听熟了它们叫声的云冲波,立刻听出了其中的不对。 (嗯,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可是,还要有半天时间才会给它们喂料,那么说,难道,它们快要到家了?) (天…) 一想到这里,云冲波再没心情与花胜荣纠缠,弯下了腰,两手抱头,样子十分沮丧。连马车突然颠簸了几下,几乎将他的头撞上车顶也没有反应。 (那个疯丫头,逃来逃去,还是逃不过去,终于落在她手里了…) 六日前,两人自石林离去,沿着那地图所指大路向阴山方向而去,那想到,只走了三天,便被大队项人骑兵追上,将两人团团包围,却不为难,只是让两人随他们回头。 自觉早该将项人的事摆脱,云冲波对这意料之外的追兵相当困惑,直到,直到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被那些项人揪出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找到了正主儿,他才突然明白过来,明白到为什么项军能够准备的判断出他们的去向。 “可是,贤侄,他们实在很可怕,刀子亮亮的,绳子粗粗的,箭头全都好锋利好锋利的…” “所以,你就把我们出卖了?” 恶狠狠的笑着,云冲波不住的搓着双手,盯着花胜荣,另一边,萧闻霜虽然一直木无反应,可只要云冲波一个示意,她绝对不会对花胜荣有半点留情,这一点,两个人都清楚的很。 “贤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很可怕的样子…” 说着似乎是害怕的话,花胜荣却仍是嬉皮笑脸,摆明了一幅”我无所谓”的无赖嘴脸,云冲波虽然气结,却又好笑,那拳虽握得紧紧的,却果真是打不下去。 “再说,贤侄,我也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我一直都很感兴趣,在你们逃跑时,你有没有信任过我,指望我不会告诉项人你们是要取道阴山逃掉?” “这个,说实话,我倒也真是从没抱过这种幻想了…” … 颠了几下之后,车行渐缓,花胜荣扭过身,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道:”到补给营啦。” 又笑道:”这是最后一个歇脚地了,再有四十里地,便是项人大营所在,贤侄,你这点风流罪过,可也该是遭报应的时候啦。” 云冲波大为窘迫,道:”什,什么风流罪过,你胡说什么…”见萧闻霜妙目流盼过来,竟也似有疑问鄙夷之意,心下更急,道:”闻霜,你别听他胡说…” 萧闻霜却不为所动,只微微躬身,道:”在下信得及公子。” 白了花胜荣一眼,又道:”谋利小人,不足为信。”花胜荣大感无趣,嘴里嘟嘟哝哝的,却不大声说话了。车内顿时静了许多。云冲波闷了一会,大感无聊,忽地想到:”还是下去走走罢。” 那些项人虽然将两人迫回,态度间却尚算客气,这马车算得宽敞不说,对两人约束也不算紧,每逢停车时,两人还可下车走动,只不得离车太远,但云冲波一肚子担忧闷气,萧闻霜素来冷静,都没这心情,倒是一次也没有下过车。但眼看目标将近,云冲波心下忐忑,便想下车走动一下,也算是散心。他既下去,萧闻霜自然跟着,花胜荣却不愿下来,两人也不理他。 塞北之地,所谓的”歇脚地”九成九是十分简陋,无非是些东歪四倒的小屋凉棚,多半只是因为有水源而设,此处也不例外,一切建筑皆是围绕仅有的三眼水井而设,却算是规模较大的,除却最好的一口水井专供军用之外,余下的也有几张棚子大路朝天,当中歇了不少行人。 云冲波与萧闻霜走动之时,身后自是少不了紧随不放的几名项人骑兵,几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当作不知。 其实一路以来,萧闻霜已多次向云冲波提议,设法劫马逃走,但那些项人极是小心,实是找不着办法,他们中虽是没什么上得台面的好手,总数却有将近二百来人,都是些精熟弓马的青壮汉子,在这草原大漠之上,两人道路不熟,马术亦不行,除非将他们尽数杀尽,否则的话,便是逃得一两日,也必会被追上。两人几度计议,总是想不出办法。 至于当日之事,云冲波倒也不是没有对萧闻霜说过,但纵出无意,瞧见一个女子洗浴总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支支吾吾,总是不好意思说明,再加上一个花胜荣在那里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委实头痛,却喜萧闻霜为人冷峻,慑得住花胜荣,又早打定了主意,只认云冲波一个主子,管他什么事情也好,都只当必是别人不对,倒也为他省下许多口舌功夫。 自那日石林事后,云冲波本还有些不知如何相处的意思,萧闻霜却调理的极快,当天未黑时,已经若无其事起来,举止间一切如常,只再绝口不提那事,便如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只是言语渐少,甚至还有些回到最初几日光景的模样,反将云冲波弄得有些失措。 (唉,女人,总归是女人啊…) 嘴上说是在闲逛,云冲波心里却到底还是担忧很快就要面对的事情,踱了几步,不知不觉间已将脑袋耷拉下,盯着地面,口中道:”闻霜,你说,这一次,咱们,会不会…” “闻霜?” 以往云冲波只要一开口,萧闻霜无论他说些什么,总会答应一声,以示尊重,云冲波也奇怪,现下忽然听不到萧闻霜开口,心下大奇,想道:”闻霜怎么啦…”抬起头时,却见萧闻霜定定看着西边,神色间竟有些古怪。那边亦有一口不井,却小得多,是过往散客所用,云冲波也探头看时,却只见五六个项人坐在那里喝水,那有什么异样? “闻霜?” 萧闻霜忽地回过神来,忙道:”公子,对不住,在下一个走神了。”云冲波再问她如何走神时,她却只说这几日劳顿略过,有些不适,并不多说什么。 云冲波听得萧闻霜身子不适,顿时大为担心,只是在想:”闻霜一身好功夫,比我犹硬,我都挺得住,她怎会弄到不适?可不要是那一天被那敖老头连打两记,落了什么后遗症…”便忙拉着萧闻霜回车上,又教她要多喝些水,却浑忘了再问萧闻霜走神之事。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在萧闻霜眉头一闪而过的阴翳。 (是他?但,怎么会?现在这个时候,金州应该正陷入混乱当中,他该正是不可开交的时代,又怎么会有闲情来访大漠?) (不会,是冲着公子来的吧…) “哎,贤侄,说真的,你是不是该谢谢我才对?要不是我,你现在可没有这么舒服吧,有吃有喝,住得又好,连衣服也换了新的…” “闭嘴!不然我这次真得要动手了!” 没好气的答着话,云冲波苦着脸,抄着手,来回的转着。 …从三人被带回到依古力城外的项人大营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这四天中,三人只是被困在项人大营当中,不得随意离去,却未受到任何敌意对待,吃喝俱佳,当初留在城中的衣服钱物也全数发还,但,除却第一天沙如雪神秘兮兮的露了一次面之后,便再没有其它项人高层出现于此过,四天来,三人竟似被人遗忘了一般,就被在项人军中养了起来。 (他妈的,真他妈的…) 本来最怕的是见着沙如雪后被她百般折辱出气,可,现在,云冲波却觉得,就算是被她折磨一番,也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等待。 (他妈的,那丫头,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当云冲波头痛欲裂时,萧闻霜也正陷入沉思当中,只不过,她所想的东西,却与云冲波完全不同。 (这几日间,项人兵马渐增,四方来者更似多有身份高贵之人,瞧起来,项人是准备在此大会,那未,下面,他们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他们成功暗算了真人,虽然有巨门这叛徒的合作,可,要将太平道完全控制,令金州境内安宁下来,还是要消耗掉大量资源,最起码,如果没有完颜家的配合的话,只靠对巨门死忠的那部份道众,根本不可能将南下的道路全部封锁,将所有的消息与迹象全都控制,但,这样搞法,再加上先前为迷惑真人而自边境调回的部队,金州的边防必已严重受损,换言之,此时已是项人入寇的最佳机会,虽然寒冬不利兴兵,但,面对一个几乎空白的边防,他们真能忍得住吗?) (连大海无量也都到此,可见这次的讨论已波及到了相当大的范围,而如果真有举动的话,也就决非小事,如果,真是穷项人全族之力南下的话,金州,只怕不妙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目光闪动着,萧闻霜心动如电,将所有对已有利的资源与对已不利的情况一一过滤,一一分析,想要推算出一个”办法”,但,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目前手中几乎全无资源的窘境,萧闻霜虽不甘心,却也只有承认,纵然最坏的估算成真,自己恐怕也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没办法改变些什么。 (可恶,若果我还是天蓬贪狼的话…) 恨恨的想着一些已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萧闻霜更不会在这种”空想”上浪费多少时间,竭尽她的智力,她仍在设法去找,去想。 (目前,我们只是行动自由受到限制,而从目前来看,他们似乎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的敌意,那未,再过一些时日,或者会有更多一点的”自由”也说不定,那时候…) (“他”会来到这里,是否是因为我的”猜想”?而若是那样的话,与”他”联手,会否可以取得更好一些的收获?) (但是,与”他”联手,那就等于说…) 犹豫着,萧闻霜陷入到了更深的”沉默”与”思考”当中。 当萧闻霜深思时,离她直线距离约有七十丈左右的一处极大帐篷中,欢宴正酣。 这是一次典型的草原之宴:总共不到二十名的客人均有一张自己的小小矮桌,上面摆着整袋的马奶酒和盐巴椒粉等等调料。桌摆成圆,圆心是一团熊熊烈火。四名精赤上身的汉子各提着一只肥羊,在火上不住翻烤,旁边立着四名男童,手中都提着闪亮解手快刀,只看那几名烤师眼神行事,一得示意,便手起刀落,将烤的恰到好处的肉块片下,快步如飞,送至各人桌上。虽则各人身上亦都佩刀,却有人仍嫌麻烦,便是直接下手持肉,另一手拿起盐块在肉上擦上几下,下口咬落,油汁飞溅中,再用大口马奶酒送下,吃相虽然难看,却自有一股粗豪痛快之意。 那四人皆是项人当中最顶尖的烤师,这火又生的极旺,可宴上客人却吃得委实太快,竟是肉至盘空,并不喘息,若非是火堆周围还有十数个艳装舞娘正在纵情急旋,吸引了许多注意力的话,这帐篷中早已经是出现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那未熟之羊的尴尬景象了。 只不过,与那相比,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舞娘的样子,也很难说得上到底好在那里就是了… 虽然吃相难看,谈吐粗俗,但,若细细看时,便会发现,正围坐在火堆旁的人物,每一个也都有着强壮的身躯,锐利的眼神和自信的气派。 强壮才能抵御风沙与寒暑,锐利才能发现水源与恶狼,自信才能统领部下与奴隶,这三样东西,原就是每一个项人头领都必须拥有的,更何况,现在聚集在此的,至少也都是一方大族之长? 居于正中尊位的,自是大海无量无疑,位他左手的是条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壮汉,秃着头,披着件淡金色的肩甲,似是坐不惯身下椅子,竟将左足也蹬在椅上,右手揽了一大坛酒在杯中,只是不住狂饮,倒不怎么吃肉。右手的人年纪大些,已有了五六十岁模样,满面皱纹,脸色十分阴骛,佝偻着身子在慢慢喝酒吃肉,但偶一抬首,便见他眼中精光绽放,绝无衰老皱态。 垂手侍立于两人身后的,竟还有沙如雪月氏勾二人,单凭此,那两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那秃头大汉的下首坐得乃是金络脑,他身侧有一名四十来岁总管打扮的男子陪笑侍立,金络脑却对那男子甚为尊重,虽不强他坐下,但一应酒食取用皆是自为,并不敢如其它桌上诸人般教身后侍众代劳。 酒至半酣,肥羊见骨时,那壮汉看看大海无量,嘿嘿笑道:”大海汗可尽兴么?” 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多谢沙木尔汗的盛情款待。” 那壮汉”沙木尔”放声大笑,声音极是洪亮,连整个帐篷也都被震至摇动,灰尘瑟瑟而落,下面那些客人没有防备,有几个被洒在身上,便有些不悦,却不敢发作,只看看沙木尔,并没有谁说话。 大笑声中,沙木尔朗声道:”多亏长生天的庇佑,让四方的朋友们来到我沙木尔的草原,分享我的酒食与盐巴,现在,各方的尊贵客人们,对我沙木尔的招待还满意吗?” 轰闹声中,坐在沙木尔对面那阴骛男子站起身来,右手按在胸前,含笑道:”草原上的百灵都知道,在沙木尔汗的帐篷中,永远有最醇的美酒和最热的火炉,与沙木尔汗的舞娘相比,我阴山月氏族最美的女奴亦只象是头牛跟前的病牛。” 那男子说话极为客气,沙木尔却不敢坦然受之,忙也丢下酒坛,站起身来,亦是右手按在胸前,道:”天上有和太阳一样美丽的月亮,地上有和阴山一样雄壮的月氏,能够让月氏塔合汗坐进我沙木尔的帐篷,乃是我沙木尔的光荣。” 又道:”塔合汗既然看上了这几个女人,她们便是我送于塔合汗的礼物。”说着一招手,那几名舞娘早已知机停舞,一齐拜伏下来,娇声道:”参见尊贵的塔合汗,愿大汗的身体如青山一样长久,愿大汗的目光如雄鹰一样高扬。” 塔合呵呵笑了几声,道:”沙木尔汗的盛情,我收下了。” 又道:”我这次西来,其实也带有一些礼物,正好今日各族头人和最为尊贵的大海汗都在这里,就请沙木尔汗赏光收下我阴山牧群的一番心意如何?”说着已自怀中取出一卷绸轴来,下手诸人却都怔住了。 此次项人各族头领大会,原是一年一度的例会,目的本是商议明春各族边界处水草分草事宜,并且分说一下今年几处争端的是非,这也是大海无量在大漠沙族,阴山月氏勾族和河套金族三族襄助下所立规矩,目的是减少项人因争夺水草牧场所兴的内斗,只是,各族可汗犹在半路时,金州之变消息传来,众皆震动,方才改议南下之事,如今大会已开至第三日上,三天来塔合一直含含混混,不表态度,那想到,今天却忽地抛出来一份礼物?金络脑第一个面色微变,心道:”这老狐狸,敢是看清形势,要表态了?”又见大海无量面无表情,心下更忧”难道师父也知道此事,还是师父先已向他暗示了什么?” 这几日来,诸头人争吵不休,态度已渐渐表明,沙如雪之父”沙木尔”乃是主战派当中的首领,金络脑及其族中智囊”金日碑”则是力主慎重行事,不主张在这寒冬之日仓卒兴兵。月氏勾之父”月氏塔合”与三人之师”大海无量”却是听多说少,态度甚为模糊。项人氐族虽众,但多年融合吞并下来,早已无复当年千宗万族之况,真正有力量在整个草原上扬名和得到尊重的,统共也只有不到二十族而已,而在其当中,这四族之力合在一起,便已占到全体项人的六成,与他们相比,余下的力量若不能联盟,便的确是可说不值一哂,实也分别依附于三族旗下,是以几日争执下来,焦点实已渐渐变作沙金两族对阴山月氏族的争夺,虽不明说,两造却都明白:在此僵持关头,月氏一族支持谁家,这几日的争执便可说已有结论。 沙木尔的心智远远不若金络脑,金络脑心下已有定数时,他犹还是一脸错愕,道:”塔合汗,你这是…”塔合却已将手中绸轴含笑递出,他怔了一下,已回复常态,接回交于身后一名族众,道:”念于大家听吧。” 那人已有了近五十岁年纪,唤作巴克,长于文字,心思亦好,一向在沙木尔帐中任总管职务,极得他信任,他见沙木尔递来,便双手接过,展开了,看了一眼,念道:”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刚念了四个字,忽地噎住,满脸惊讶,溢于言表。 沙木尔有点不耐烦,道:”怎么啦?”巴克忙道:”没,没事。”手却犹还有些发抖。 塔合微微一笑,神色间似有得意之情。 “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牛一千头,母牛一千头,一岁的小牛一千头,送上最好的骏马三千匹,送上一万只羊,送上二十车的绸缎与铁器,送上三车盐巴,三车砖茶…” 只念到一半,包括沙木尔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已惊至目瞪口呆,巴克所报出的数目,已堪与多数规模较小的整个氐族的财产相媲,象这样的一份礼品,在过去的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能够面不改色的,大海无量自是一个,金络脑也是,他先前虽有失惊,但随着礼物的一一报出和帐篷中此起彼伏的惊叹,他反回复了他的平静。 (如此厚礼,决非仓卒而定,这老狐狸必定谋划已久,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想得这里,金络脑不自禁的抬起头,看向沙木尔的身后,虽不情愿和没有预料,可,那一瞬,他确是清楚的感到了,何为”担心”和”懊悔”,何为”啮心之痛”。 (他妈的…) “…送上以黄金包裹的巨大帐篷五顶,除以上物品之外,再送上整个格尔泌草原,以此表示塔合汗对沙木尔汗的友谊与尊重。” 听完最后一句,沙木尔再坐不住,满脸愕然,嘴张得大大的,道:”塔合汗,这,这,你这是…” 塔合哈哈大笑道:”怎么,沙木尔汗对我的礼物不满意吗?”沙木尔听到这句,方才如梦猛醒,连连摇头,咧嘴笑道:”那,那里,这真是,你这真是…”只是笑,却总也说不清楚意思。 喧哗当中,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来自阴山的苍狼可汗,你所送出的礼物,是我们项人历史上从未听说过的丰厚。” “那未,一向以豪爽著称的大漠之鹰,又该以怎样的回礼来显示他的慷慨和高贵呢?” 塔合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向大海无量躬身道:”大可汗的说话,总是这样充满智慧,和洞见到我们每个的心底。”方向沙木尔道:”尊贵的沙木尔汗,奉上这些礼物的我,只想从你这里求取一样东西,一样沙木尔汗最心爱的东西。” 沙木尔犹还有些糊里糊涂,道:”什么东西…”沙如雪却忽地面色飞红,跺脚道:”爹!”月氏勾也是面色微变,显是先前并未想到塔合的目的所在。 塔合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沙木尔汗的女儿,有着比百灵更为动人的美丽,还有比雄鹰更为锐利的眼睛。” 方道:”沙木尔汗,我塔合在这里,诚心诚意的向你请求,请给我的阴山以光荣,让它可以迎娶到我们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 金络脑面色大变,浑将平日冷静尽忘,几乎便要拍案而起,大呼不可,却被一股安宁而稳定的力量压在肩上,竟起不来! 低低的,一个冷静的声音送入他的耳中:”少主,不可以啊…” 金络脑本就心机深沉,方才只一失惊,早已回复过来,心道:”碑叔说得对,现在不是表态的时候。” 又想道:”勾哥之前什么都没提过,看他样子,似也不知情,想来这老狐狸是替他那小儿子求婚的。”他一想起那人,脸色虽不露什么,心中却不自由主,便有一股鄙夷之情。 果听塔合道:”…为我的二儿子,月氏迷都,求娶沙木尔汗的掌上明珠。”这句话再说出来,便连月氏勾脸上也有怒意,却不敢发作,怒意只一闪,便强压下了。 沙木尔尚未回答,沙如雪却早发起脾气,一步冲前,道:”爹,这么急着赶我出门么?”沙木尔愣了愣,道:”当然不会…”还未说完,沙如雪已大声道:”我还不想嫁人,你们大人说些大事情,我也不感兴趣,别把我卷进去好不好?!”说着一摔手,只见红光展动,竟已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帐篷满心尴尬,强作笑颜的面面相觑。 混乱中,每个人都不自禁的将眼光投向帐篷的出口,所以,就连一向最是心思细密的金络脑也未有发现,在那一瞬间,有阴狠的寒光,在苍老混浊的眼眶中闪过。 (反应如此强烈,恐怕先前所判是对的,那丫头,果然已有心事了…) 突然其来的冲击,令每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令每个人都多少感到些无趣,所以,很快的,这宴会便草草收场,虽然最后沙木尔还是收下了塔合的礼单,但,在大多数宾客的眼中,那一瞬,沙木尔的表情,却实在不能说是开心。 因”意外”而几乎”发怒”,更强烈感受到了自”担忧”而生的”焦躁”。在强撑着以仍然堪称完美的笑颜与应酬向大海无量,沙木尔与塔合一一辞退,又和几名一向与金族交好的头人寒喧说笑,并将他们在后面的会议中应持的态度暗示之后,金络脑的”耐心”已几乎完全耗尽,当终于回到金族的驻地之后,他连金日碑很明显的希望与他深谈的示意也不愿理睬,以”我累了,有事明日早起再议吧”的说词将他简单屏退在了帐篷外面,独自踏入他的起居帐篷当中。 帐篷中,应他的要求,已将所有灯烛与取暧的火炉一并熄灭,只留下一个最深沉不过的黑暗与寒冷,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反能将心情略略平静,回复到他一贵的清醒与锐利。 所以,他立刻,便发现到了黑暗当中的不对。 “谁?” 虽惊,却不乱,冷然发问的同时,金络脑不退反进,以一种极慢而极稳的步法,缓缓迫向那令他”警觉”的角落。 “我?” 轻笑着,一道白影自黑暗中转出,当金络脑看清他的样子时,索来沉着的他,竟也因震惊而退了半步。 “…是你?” “对。” 微笑着,那白影走近金络脑。 “我,一个说客。” “而现在,朋友,你可肯就这样听我说上几句话,还是要立刻将帐外的众多金族精英唤进来,将我这说客乱刀分尸了?” 次日清晨。 “呼,自由的滋味,可真好啊…” 用一种几乎就是”感动”的语气,云冲波长长的叹息着,还不停的伸着懒腰。旁边,花胜荣正在忙不迭的大力点头赞成着,萧闻霜虽然仍能维持着她一贯的矜持,但,从她眉稍眼角那偶一闪现的喜色已够看出,她至少也有着与云冲波同样的欢喜。 …因为,若从两人被项人骑兵在草原边界堵回算起,失去自由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一天,十一天了。 “哈,呼,哈,呼…” 似乎觉得连空气也是”自由”时的味道才好,云冲波用力的长长呼吸,每一口都是既慢且长,竟似连话也不舍得说了。 旁边,微笑着,金络脑似是极有耐心的等着,脸上连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也看不出来。 今天早上,金络脑带着一种极为温和,极具亲和力的微笑,来向三人宣告,过去的种种事情,都只是误会,三人被强制剥夺的自由,现在便会奉还,除此以外,他更还托上一盘金银之物,作为对三人的补偿。 这几天来已积了无数闷气,云冲波自非几句道歉说话便能满足,但,当萧闻霜另有打算的不肯再作纠缠,和花胜荣从第一眼看见那满盘金银便再不肯将目光移开时,无形当中已被孤立的他,也只有徒呼奈何。 (唉…) 不过,这一切,当云冲波终于能够以”自由”的身份去张开双臂,纵情的去拥抱晨风时,他便觉得,都是值得的了… (终于,可以从那个疯丫头的恶梦里面解脱了…) 按照金络脑的解释:当初马市一战之后,沙如雪将花胜荣擒下,拷问出了两人所踪,随后布置人马,衔追两人去向,将之擒获西归,人人都以为云冲波必定大有苦头可吃,却谁想,不知怎地,沙如雪事到临头,却又似是有所顾忌,并没认真对付两人,只是软禁而已,金络脑等人虽然心中纳闷,却一向知道沙如雪处事任性,并不敢开口劝阻。 相当简单和有技巧的说法,令萧闻霜听在耳中时有微微的不悦和怀疑,但听在被关了这许多天,早已暴跳如雷的云冲波耳中时,却真是深得我心。 “对啊对啊,我早就以为她是个疯丫头了…呃,你为什么这个脸色,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苦笑着,金络脑把话带开,谙于说话技巧的他,只轻轻的几句话,便将话题从这上面移开,向云冲波暗示说,关于那天的事情,并不怎么光彩,包括沙如雪以及月氏勾和他自己在内,都不想更多人知道,对外只说是有一点点误会,希望云冲波可以配合,不要露馅。云冲波城府不深,又心无杂念,倒未觉着什么,更是急于离去,只是一迭声的答应。萧闻霜却是心中暗凛,想道:”这厮口音纯正,用语娴熟,显是在我夏人文化上颇下过一番苦功,所志非小,不可轻视了他。” 可最后,金络脑的补充说明却还是令云冲波大失所望:虽然并没恶意,但,至少,这一段时间里,关于项人大会,以及其它一切事情都是相当高级别的秘密,不能随意传播,所以,虽然三人的行动不会再受到限制,但是,最好还是暂时不要离开依古力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自会有专门的安排,让三人可以去往原本想去的方向。 “说穿了,这根本还是和原来一样吗,最多是把牢房扩大了一些。” 与金络脑分手之后,悻悻的在城里晃着,大失所望的云冲波,无可奈何的发着牢骚。 “呃,贤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至少,如果坐几天牢就会有这么多金银可拿的话,我宁愿就被他们关上一辈子…” “不要拿你这种完全没有操守的人来比方别人好不好?!” 大吼着,趁机发泄掉一些不满情绪,云冲波却想起来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闻霜。你最近怎么没有一开始着急了?” 对萧闻霜来说,逃生之后的第一要务,当然是将云冲波守护,而在此之外,便是设法南下,去寻找到正在南方进行半地下传道的太平三清之一的”玉清”,按照萧闻霜的说法,玉清一直就和巨门都不是很和睦,而他手中掌握的”神盘八诈”则是太平道新生代中最强的术者组合,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比”天门九将”更难对付也说不定,只要能够让他知道真相,那未,或许至少可以与巨门形成对抗之势,不至于让整个太平道迷失前路。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相当着急于取道南下,在被项人骑兵迫回时,她的心情之急燥也远远超出云冲波,但,在最近的几天中,云冲波却发现,萧闻霜的情绪竟然慢慢平复,那种对”南下”的渴望,竟似已慢慢消失了一样。 “哦,什么,是吗?” 没想到云冲波突然这样发问,萧闻霜很明显的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以她一贯的风格,淡淡的表示说既然急也无用,那么还不如冷静一点,去观察一下眼前能够掌握的东西。 本来就没什么疑心,云冲波只是顺口发问而已,自然不会对萧闻霜的说话去作深究,更不会去注意窥探萧闻霜神色中有无异常,所以,他根本就没可能读出萧闻霜真正回旋于胸中的心语。 (竟然已到了封锁人员离去的地步,就是说,现在的一切,已经半点也不能让外界知道,会做这样的预防,当然不会是怕黑水兵会越界突袭这里,那未,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但,若果,真是如此,我该怎么办?) “如雪,难道真得对那小子有意思?” 约数十丈外的一处高地上,月氏勾背对初升旭日,负手而立,盯视着云冲波渐渐混入人群当中的背影,皱眉说道。 “绝对不是。” 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金络脑说着与平时他那永远留有余地的风格完全不同的说话,脸上已浑没了适才那温和笑容。 “如雪,只是太过’冲动’和’善良’罢了。” “因为’冲动’,她会不计后果的运用沙族精兵,去把那小子擒回,却又因为’善良’而开始犹豫,不忍心去将那小子认真处置。” “想要做的,她就会去做,而那事情的影响后果,特别是别人因之而出现的对她的看法,如雪,她是从来都不会去想,去考虑的…” 月氏勾微微点头,道:”对。” “但,可惜,那却不是多数人的判断。” “自昨夜起,大多数头人都开始相信,如雪之所以会用那种激烈的手段去拒绝父汗的提亲,是因为,在她的心中,已有人在,而那小子,已经极为荣幸的成为了相当多人心目中的第一人选。” “所以,那小子,他便危险了。” 冷漠的说话,令月氏勾微微一震,道:”你果然是故意的。” 金络脑并不否认,坦然道:”对。” “与如雪商量,编造理由让她同意放人的,的确是我。”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掉对如雪更多的妄揣之辞,二来,那样做,也可以,诱使一些人去采取行动…” 当说到”一些人”时,金络脑的声音放低,看看月氏勾。月氏勾面无表情,就如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金络脑停了一下,忽然又道:”其实,如雪,她是一个好女孩儿,一个值得拥有一个好男人,一个值得被好好去爱的好女孩。可惜…” 月氏勾忍不住道:”可惜?” 金络脑淡淡道:”可惜,她却同时还是沙木尔汗最宠爱的女儿,是大海汗最重视的徒儿。” 月氏勾嘴角抽动了一下,道:”怎样?” 金络脑缓缓道:”师父曾教过咱们,夏人有句说话,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还记得么?” 月氏勾道:”记得。”便不再说话。 直静默了许久,金络脑方又道:”你怎么想?” 月氏勾目注远方,慢慢道:”父汗到底有什么打算,并没对我说过。” “当然,我亦不感兴趣。” “我的愿望,是在阴山下拥有一片自己的小小牧场,每当天气好的时侯,我就带着自己的马进山,去享受一下阴山的呼吸,去设法与它的律动一致。” “阴山月氏一族的可汗之位,我没有兴趣,亦不在乎父汗会交由谁坐。” “但,若父汗的打算是将如雪利用,甚至,要将如雪伤害的话,我月氏勾,便决不会坐视,决不会默许不问…” 某处帐篷中。 虽是白日,却因为帐篷遮得极严极密,几乎一丝天光也透不进来,以致帐篷中极度昏暗,若无星的深夜。 黑暗中,有隐隐泛着碧色的眼光闪动,传说中,那正是继承了”大神苍狼”之高贵血统的阴山一族最为自豪的特征。 “…就是这样,今天早上,那小子已被放出来了。” “唔…” 听完手下的禀报,塔合并没立刻开口,而是将双手交叉握着,用大指顶住下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方道:”你们怎么看?” 听塔合发问,那几人互相看看,当中一个便开口道:”此次提亲事大,咱们既然疑沙小姐与那小子有瓜葛,自是宁杀错,不放过。” 塔合微微点头,道:”你们三个呢?”见那三人也都各表赞成之意,神色间微现失望,又道:”那小子被放出来,是沙丫头自己的意思,还是金小子的手脚,你们可搞清楚了?” 这问话却大出那几人意料之外,都道不知道。 塔合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在帐篷中慢慢踱了几步,方道:”去,查清楚。”那几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愣,虽答应下了,却终是忍不住好奇,一个资历最老的便大着胆子道:”请问大汗,这是什么意思?” 塔合睨视那人一眼,冷笑道:”这事关系极大!” “若是沙丫头放的,那小子便非杀不可,而若是金小子的手脚,那这便是陷阱,是个想让我们去招惹沙丫头的陷阱。” “去,查探清楚,再来回复!” 那几人诺诺退出之后,塔合一人独处,脸色更加阴沉。 (一群都是废物!除了听话之外,一无可用,都加到一块,也比不上半个金日碑!) (可恶,若果勾儿肯听我意思的话…) 碧光闪烁,塔合再度陷入沉思当中。 “小子。” “…” “小子。” “…” “小子!!” “啊!你干什么?!” 猛然回过神来,云冲波急急忙忙的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做着弥补,心中却早不知大骂了几百句”死丫头片子”。 叉着腰,斜斜瞪着他的,正是沙如雪。 今天早上,萧闻霜早早出去,说是要采买些东西。云冲波吃完早饭,正在和花胜荣胡扯,沙如雪忽然到访,连寒喧都算不上的开场白之后,她直接将花胜荣一脚踢飞,要求云冲波陪他到街上走走。 而,当,战战兢兢的两人大着胆子发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时,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人气结的答案。 “这个,你们夏人应该明白的吧?” “我不是听说,在你们那里,不是有很多人都会喜欢在逛街时带些什么猫啊狗啊之类反正是会摇摇尾巴汪汪叫,还会跑来跑去给人解闷的东西吗?” (混,混蛋丫头…) 在心里恨恨的骂着,云冲波却没有办法可想,反复用”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要忍,我要再忍”之类的道理来勉励着自己,咬紧牙关跟着沙如雪出了门,出门时花胜荣却又忽然冒出来,在背后鬼声鬼气的叫道:”贤侄,你可要挺住啊,你一定要记住,就算是一头活狗,也比一个死人要好啊…”几乎令他立时暴走。 (这个丫头,她难道是傻的吗?) “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你说,我这师妹,她到底是不是傻的呢?” 双手抱在胸前,斜斜倚在一处半掩门扉前,闲闲看着沙如雪耻高气扬的带着云冲波”出街”,金络脑如是淡淡问道。 他身后,那屋中,一个带一点微笑的声音,悠然的答着。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在下认为,令师妹的举动,绝对聪明,而且,也助在下确定了一个事实。” “令师妹,对那小子的确并未动心。” “哦,是么?” 轻轻点头,金络脑道:”朋友你的口气,似是相当肯定啊?” 那声音淡淡道:”如墨涂纸之事,自然肯定,除非身在局中之人,才会患首患尾。” 金络脑身子轻颤,道:”多谢提醒。” 又道:”那边的事情,布置如何了?” 那声音道:”一切如常,料可如期。” 金络脑点点头,道:”好。”便再不开口,目光回旋,只是追着沙如雪,看着她与云冲波的背影渐渐隐入街巷去了。 (唉…) 在吃到今天的第一百次喝斥之后,云冲波第一百次的想要暴起,想要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可,第一百次,他又颓然的将自己压抑,告诉自己说,不行,现在不行,现在的自己,并没有本钱去和沙如雪翻脸。 (丢人,真是丢人啊…) 深深的沉浸在失落与沮丧当中,云冲波并没发现,沙如雪脸上不时掠过的,一种奇怪而神秘的笑;更没有发现,在自己的周围,始终有一些诡密的目光,在若即若离。 此时,云冲波的目光中,只有一种颓废与渴望,一种令他作着毫无意义之来回扫视,却又木然到对几乎一切细节都视而不见的感觉。 就连,当那他本已颇为熟悉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时,他也是木然的将视线移过,直到突然反应过来”好象是她?”时,才又快速的移回。 (咦,那是闻霜?) (她在这里也有熟人吗?) 想到就做,下一刻,云冲波已经举着手在高声招呼,迎了上去,浑未在意被自己冷落身后的沙如雪那因气结而如蒙霜雪的俏脸,也未看出因错谔而微微失措的萧闻霜那写着一点失惊的玉容。 (这小子,竟然对我这样无礼!) (公子?!怎会被他撞上!) 二女瞬间心思,云冲波全然懵懂不知,唯一令他有所反应的事情,是那几名快速退走的牧人。 “是你的朋友吗,闻霜?怎么都不打个招呼就走?” “哦?不,不是的。” 老练的微笑着,萧闻霜解释说,自己并不认识那几个人,是他们主动靠过来向自己问路,又问自己是否想买什么东西,说着又道:”搞不好,他们是看我单身,想或骗或抢什么东西也说不定,倒是多亏公子你来得巧呢?”便又问起云冲波刚才去了那里,不动声色之间,已将话题带开。 云冲波本就不是什么深沉多心之人,更对萧闻霜连半点疑心都未有过,自是不会多想什么,可,当萧闻霜暗呼侥幸时,意想不到的攻击却突然出现。 “草原上的牧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会怀疑他们有恶心的人,自己多半才有一颗浑浊的心。” 故意说得很响,沙如雪却歪着脸不看萧闻霜,只丢给她半张侧脸。话中那再明显不过的挑衅意味,连云冲波也听得明明白白,一时竟然愣住。 沙如雪今日约出云冲波,本是别有所谋,一上午中,她扯着云冲波将城中几乎所有热闹所在都转了个遍,也算是目的已达,原也未打算与他共食,正在盘算要将他一脚踢开,但现在这种情况,却似是云冲波先行将她丢下,她虽然无心于云冲波,但古来美女多自负,她又身为沙木尔的独女,自幼受尽千般宠爱,万般迁就,身后也不知追了多少项人贵少,那里有过被青年男子这样不顾而去的经历?立时便是大怒,说话也刻薄了许多。 若说沙如雪看萧闻霜不顺眼的话,萧闻霜却瞧她更不舒服:本来两人会有今日境地,皆是沙如雪所赐,萧闻霜对之自是不会有什么好气,而当初云冲波如何得罪了沙如雪,虽然他总是语焉不详,但几番下来,萧闻霜也已大致弄清于胸,虽说确是云冲波的过失,但每一想起,仍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不爽之情郁结心中,简直可说是”积怨已久”,现下沙如雪竟然先行挑衅,她那里还忍得住?双眉一挑,便想开口,却又暗自虑道:”这儿终是这番婢的地头,若是得罪了她,只怕南归之事又成泡影,古来为大事者不争意气,不必与她一般见识。”便不还口,只是哼了一声,向云冲波道:”公子,快至午时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着竟就扶了云冲波自去了,云冲波虽想和沙如雪打个招呼,可一看着萧闻霜面色,不知怎地,竟说不出口,只向沙如雪讪讪一笑,便随去了,沙如雪不防萧闻霜竟有这手,虽想发作,却找不着题目,目瞠口呆的站在路口,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两人去了,过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右脚重重一跺,竟在已被严寒冻至板结的地面上踩出一个深深脚印来! 当天晚上,项人又复大宴,塔合果然又向沙木尔提起通婚之事,但沙木尔似是已被沙如雪恶声恶气过一番,提起此事时只是一脸苦笑,并不深谈,说来说去,只是围着四族合兵,大举南下的事情说话,但塔合却似是打定主意,只和沙木尔一般装糊涂,哼哼哈哈的,并不落实应承,但他说话只是含糊不定,倒也并不附和金络脑主张慎重行事之说。至于大海无量,他始终只是含笑旁观,似是对此事甚感兴趣,却并不开口表态。 这样的变化,在萧闻霜的立场上来说,该是”可喜可贺”,只是,她却没法知道,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做下那令她很快就会后悔莫及的”选择”。 一个人,在黑屋内打坐许久,苦苦的长考着,直至月过中天,萧闻霜方才将心意拿定。 (大义为重,现下不能和他纠缠于旧日仇恨,一应过节,留至南归之后再说吧!) 取出上午采买的朱沙,依某种古法涂画在一张黄符之上后,萧闻霜将黄符缓缓团球,揉进手里,也不知怎么一搓,再摊开手时,那黄符已不见了,只一道淡淡清烟自她手心袅袅而起。 黄符化烟时,依古力城中的某个角落,一盆平静的碧水上,忽有旋涡荡起,清烟潜生,看着这变化,一个诡异的笑出现。 (鱼儿都已上钩,是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了…) 次日,对云冲波来说,是个好日子。 沙如雪没有再来滋扰,萧闻霜也没有不知所踪,只有金络脑来了一趟,非常抱歉的表示说至少一旬日内仍不能放两人南归,但当萧闻霜似是已经想开,再没有沮丧或焦躁的表示时,那自也不会将云冲波的心情怎样困扰。 (唉,吃得好,喝得好,仔细想想,这日子倒也不错,至少,比起急忽忽的南下,再卷进那些妖怪的斗法中要强得多了…) 一直以来,云冲波对太平道的认识,几乎可说全无正面形象:自幼便觉他们是邪教,反叛,入金州后又被他们累度劫夺几死,虽然踏足时光洪流的过程中令他对”太平”二字有了些许的认知和尊重,但,当他回到”现世”时,面对的却又是巨门,破军等一干凶神。纵然张南巾实可说是为他而死,但在云冲波的心中,一来自己与父叔失散,流落异域多半该要怪他;二来他原也是对云冲波有所图谋,是以云冲波并不怎样领他的情,特别是当他迟迟不能自蹈海当中取得强绝力量时,他原本还有一点的感激之情,便更形淡化。 仔细说起来,偌大太平道当中,真正能令云冲波心有牵挂,有所在意的,其实便只得萧闻霜一人,而曾见过巨门等人的可怕,他更不想萧闻霜再置身这生死旋涡当中,其实就他真心立场来说,本就不愿萧闻霜再去找什么玉清,斗什么巨门,但他一来不知如何启口,二来生性随遇而安,几番下来,也就算了,现下偶尔想想,更是觉得:”其实在那里都是过年,若是再延耽几日,能让闻霜淡了南下的念头,那倒要谢谢这些项人才好哪!” 盘算的快活,云冲波自是没有发现,外表沉静的萧闻霜,会不时的走到门口,察看外边的情况,更没有注意到,自己和萧闻霜最紧要的随身用具都已被打成包袱,放在了屋里。 直到花胜荣大惊小怪地告诉云冲波,说这屋子被人下了降头,并指着门左地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给他看时,云冲波仍是没有感到什么,只是对他的大惊小怪哧之以鼻;直到萧闻霜忽样出现,只扫了一眼便告诉他们说,这只是顽童的嘻戏,绝对不是符文并用脚擦掉时,云冲波仍是没有感到什么,只是隐隐觉得”闻霜的耳朵好尖…” 可,当萧闻霜将文字擦尽,回入屋中,花胜荣也悻悻的走开,去不知捣弄些什么时,当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已经黑透的时候,正一人独处的云冲波之心神,却忽地剧震! (这,这是…) 其实,这感觉说来并不陌生,自当初离开石洞后,他便会常有这样的感觉,而每一次,都似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楔入他的脑中,每一次之后,他都会忽然想到一些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忆起一些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没机会与张南巾作更多交流,他自不会明白,这便是”不死者”的基本特征之一:数十世生命的经验,已透过蹈海被植回他的体内,而若能得到行家的指点,他可更透过将这些”前生”一一掌握,一一理解去将自己的”完全境界”快速开发,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力量掌握。 至于现下,却是由于当初张南巾对他施用”读心术”的后遗症。受到张南巾第九级强劲法力的冲击,虽然那些记忆以其近乎”无穷”的特质将张南巾的努力破坏,但也受到了相应的动摇与分化,生成了无数细微之极的”记忆碎片”,而令云冲波时时困扰,不得其解的,正是这些会不时爆裂,化入他记忆当中的碎片。 已有多次经历,云冲波对此已不感奇怪,但,这一次,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这是什么,我,我怎地忽然能够明白到那些文字的意思了,这是怎么回事…) 脸色惨白,不独是为了自己这如同被”鬼上身”一样的现象,更是为了突然明白的,那些文字的真实含义。 (确实,确实不是符咒,那些,那些,是太平道独有的密法文字?!) 当明白到那些鬼画符的真正含义代表着”诸事已备,静侯佳音”时,云冲波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 (闻霜,她在骗我,背着我,她到底在偷偷搞些什么名堂了?!) “咚咚咚!” 似是为了回答云冲波的困惑,在这已陷入安静的深夜中,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不知怎地,云冲波听在耳中,竟觉那声音如暗夜中造访的异客一样,充满了未知与不安。 (会是谁…) 疑问着,云冲波急急掠出,而果然,比他更快,萧闻霜已奔到门前了。 “哗。” “碰!” 门大开,一个全身浴血的牧民跌滚进来,一瞬间,云冲波也已看清,正是那日被他撞见与萧闻霜说话的牧人之一。 “你,怎么了?!” 惊变如此,萧闻霜也不由得失色,而在她问下去之前,那牧人已强行撑持着,睁开眼睛,说出了一句让云冲波和刚刚奔出的花胜荣都勃然变色的话。 “事已败,速逃!” (速逃?!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被这意外冲击到木然,一瞬间,云冲波竟已失措,而当他回过神来后,便立刻明白到了是”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 脚步声响,骏马长嘶,刀挥弦振,诸般声音交织一处,化作名为”包围”的巨大恐怖,将这小院完全笼罩,只粗略一听,已可知道外面来的弓马之士至少超过五百,当中更有实力不凡的好手在。 “轰!” 巨响着,四周院墙尽被摧倒,烟尘飞溅中,只见得寒光闪烁,无数刀锋箭头环列一周,指向三人,一名轻甲武将满面怒容,大步而进,扫视了三人一下,冷笑道:”很好,都在这里了。” 忽地挥手大喝道:”儿郎们,这三只比饿狼还疯狂的夏狗,竟敢布置刺杀我们尊贵的沙木尔汗大人,给我统统拿下!” (什么?!) 因震惊而脸色惨白,云冲波只觉得自己的动作慢了许多,连只是扭头看向萧闻霜,也令他觉得脖子疼痛。 (闻霜,你…) 第二章:龙乱草原 “害死了,真是被你害死了!” 哭丧着脸,花胜荣喋喋不休着,却换不回任何回应。 神色嗒然若丧,完全没有了活力与生气,萧闻霜痴痴跌坐于地,如泥偶般不言不动,云冲波满脸焦虑,围着她转来转去,汗珠哗哗,在额上背上淌个不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里,是一顶小小的帐篷,被充作了牢房之用,三人被押到这里丢下,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 一路上,虽然每个项人也都用怒视和唾弃来款待着三人,可,透过那些斥骂和项人们相互间的说话,云冲波还是大致搞清楚了已发生的事情。 今晚的宴会上,四名混入现场的项人忽然发难,联手刺杀沙木尔,这四人武功虽不算极高,却似是均受过极好的训练,出手狠毒,务求必杀,要不是巴克舍生救主,沙木尔多半就要血溅当场,而纵是如此,若非月氏勾金络脑两人见机得快,沙木尔多半仍旧难逃厄运。 沙木尔的反击和月氏勾金络脑的出手,当场将三名刺客格杀,余下一名,则成为了宝贵的活口,在被拷打了将近一个时辰并被施加了某些令人心神松驰的密术之后,他终于开口,承认他本是太平道徒,而指使他刺杀并准备在当晚与他接头的人,则住在城中某处,而随后,当狂怒的沙木尔遣人前来捕拿,更竟有人舍命冲逃,要赶来报信,只是,被沙族战将们重创之后奔跑不快,虽然还是先一步赶到,却没能为萧闻霜争得足够逃离的时间。 (唉…) 一向都知道萧闻霜对项人的看法以及对夏统的尊重,云冲波对她会有此举动倒也不感奇怪。只是心中纳闷:”会这么听闻霜的话,想来一定是太平道潜伏于此的暗桩了,只不过,闻霜一向很小心于自己的身份,应该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便是什么贪狼,这些人凭什么相信她倒也奇怪,瞧起来,那个长头发的老家伙多半还没有把太平道完全控制…” 盘算着,云冲波终于对花胜荣的抱怨感到了厌倦,以一个恶狠狠的瞪眼再加上作势欲揣的一脚,他便成功令花胜荣乖乖闭嘴,躲到了一边去顾墙自怜,而同时,他也终于将思路大致理清,开始试着去”安慰”或至少是”安抚”一下萧闻霜。 “闻霜,你听我说,你不要这样。” “会弄成这个样子,又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好心,如果真要打仗,绝对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人,我也不想看到,如果我有你的办法,如果我知道这样能阻止,我也会这样做,真得,不是骗你,我也会这样做的…” “呃,倒不是说我赞成杀人,照我的想法,谁也不要杀谁抢谁,都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最好不过,可既然有人不这样想,那,我想,实在不行,也不能就等着他们来杀是不是?有机会先下手为强总好过等死,当然,我不是说我就喜欢去刺杀别人,说到底,自己不想死,别人也一定不会想死的…” “我只是说,既然失败了,咱们就认倒霉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次咱们都没死成,这次也一定死不掉的,退一万步说,大丈夫光明磊落,死而无惧…呃,对不起,你是女的,不过我想巾帼英雄一定也是无惧的…” “真得,千万别乱想什么,闻霜,我绝对没有怪你,怪只怪这些项人不好,不是他们起心要攻杀咱们,你也不会想去杀他的,虽然我没见过那家伙,不过会生出那种女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想杀他,我非常之赞同…” 乱七八糟,结结巴巴,连自己也觉得自己辞不达意,一边说着,云冲波一边更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用,连安慰人也安慰不成样子,但,同时,在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地方,某种气氛,某种感觉,却正在随着的他的说话而慢慢出现,慢慢生成。 …那,是一种真诚。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一种真诚的关怀,和一种虽然也为眼前的处境头痛,却更多的是”不在乎”和渴望先令它人平静的”真诚”。 被抓,被打,被仇视,那的确都是很不愉快的经历,可,生性本来就随遇而安,遇事总是先考虑别人感受的云冲波,在经历了金州的诸多惊涛骇浪之后,更加不会太过的有什么反应,虽然说,一想到那个因护主而死的老人,和那个几乎身死的可汗,云冲波的确也感到不舒服,感到一种歉疚和过意不去。但,怎么说也好,对那些人,会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和部下为他们担忧,对他们关心,替他们愤怒,而眼前,眼前这个一向坚如玄冰,此刻却似乎随时都可能崩碎倒下的女子,旁边却是空无一人,如果自己再不和她站在一起的话,她,便太过孤单了… 混乱和耐心的劝说,终于慢慢收到了效果,但,却不是云冲波想要的变化。 “公子…” 终于开口,却似已忍得太久,甫一开口,萧闻霜已是泣不成声,仆伏于地。 “闻霜无能,有负真人,有负公子,闻霜有罪,闻霜有罪啊!” 惨泣声中,萧闻霜开始断断续续的讲述,只讲到一半,云冲波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就是说,你的确没有安排什么刺杀的事情,那几个人,你真得不认识?!” 按照萧闻霜的说法,那几个人是主动找上她的,向她提议说,他们背后的人可以安排一次逃脱,帮助两人离开依古力,尽快返回中原。一开始,心怀惕疑的萧闻霜并没有轻易表态,但,当那几个人竟然以只有太平道中层以上道众才会掌握的密语和她交谈,更暗示说明白她的真实身份时,她便渐渐在惊惧中被他们打动,而当那”主使者”亲自现身,将脱逃的方法与代价一一清楚列明,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萧闻霜胸中急于南下料理的几件事情,萧闻霜便终于被其说服,而担心被花胜荣再度出卖,萧闻霜便索性连云冲波也不令知晓,希望等到最后时候直接将花胜荣制住囚起,与云冲波轻骑逃脱。而今晚正是她们议定的行动之期,那一串鬼画符便是先前的约定,萧闻霜却怎想到,竟会等出这般一桩泼天巨祸?! (原来,是这样…) 并非笨人,在听明白前因后果时,云冲波已明白,那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萧闻霜之个性与现下的境地而精心设计的陷阱,只是,有一些事,他仍然想不明白。 (这样做法,大耗心力,也大费本钱,最起码,象这样四个身手出色,又已经有机会接近到可汗一级的死士,如果没有极大的利益,是不会这样子被牺牲的,可是,害我们,又能有什么好处了?什么值得下这种本钱的好处了?) (还有,闻霜一向谨慎多虑,能够把她这样完全骗到的,会是什么人?) “什么人?” 听着云冲波的问话,萧闻霜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混合着自讽,苦涩,惨然,和…一点点佩服的表情。 “一个,我本来就知道不可以相信,就知道是以我为敌的人,可,到最后,我却还是信了他,沿着他画下的路,一步步走进陷阱,走进这死亡陷阱里面。” “那个人…” “那是因为,我的说议,从来都无人可拒。” 突如其来的说话,猛然自云冲波的背后响起,惊回身,他方看见,一名比自己略高些的白衣男子,正含笑掀帘,踏入帐中。却完全无视于云冲波,只是看着萧闻霜。 当那人出现,似有什么东西蓦地在萧闻霜身上重生,正满面流泪,全然是一柔弱女子形象的萧闻霜,双眼忽地睁大,一瞬间,她身上所有”柔弱”的感觉尽被驱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锐气,以及…一种深深的恨意。 可,同时,云冲波也能感到,在萧闻霜的身上,还有一种感觉,一种极淡,极淡,却绝非难以察觉的感觉。 定定看着那白衣人,萧闻霜的目光一瞬也不移开,而那白衣人也显然很是沉得住气,只是淡淡笑着,看着她,也不开口,旁边,看出苗头不对,花胜荣早已识机闭嘴,竭尽全力想把自己缩得再小一点,自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若说萧闻霜的目光如冷硬冰霜,那白衣人的目光,却就若是澄定自若,而又深不可测的湖海,没有任何其它动作,也未有散发出任何”强”的气息,他仅只是淡淡看着萧闻霜,可,就那样,他却能够令萧闻霜的气势慢慢弱化,慢慢散去。 “鬼谷伏龙…” 低低的声音中,萧闻霜慢慢站直身子,双手抱拳,缓缓举至眉心。而在这过程,一种古怪而无奈的笑,更出现在她的嘴角。 “贪狼,的确在你之下。” (鬼谷伏龙?!!) 虽是初次谋面,可,云冲波一路上早已听萧闻霜将这名字重述过无数次,对这被张南巾萧闻霜师徒目为重创太平道的”第一元凶”,他实是充满好奇,也曾想过”若是我能教训这家伙一顿,闻霜一定会很开心…”之类的想法,却又觉得”这人心机既然这么深,可能还是不要和他有打交道会更好一点…”却怎会想到,还未南返夏境,便已和他遇上,更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呃,这家伙是军师?) (对了,当军师的,动起手来都不应该很厉害吧?好象也不觉得外面有人,那么,不如就趁现在,我和闻霜联手揍他一顿好了,就算以后吃苦,但至少眼前可以为闻霜出一口气…) “这个,连想也不要想啊。” 轻笑着,似已看出云冲波心中所想,鬼谷伏龙偏头看向他,淡淡道:”若是贪狼先生还是那位天门九将之首的话,你二位联起手来,伏龙自然只有退避的份,可,现在,贪狼先生的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的时候,却并没本钱来撕在下的本子啊…” (什么?) 云冲波被他说话弄得心中糊里糊涂,不觉便看向萧闻霜,却见她竟是全无反应,竟已默认,心下不觉大惭:”闻霜她原来伤一直都还没好的,我竟然一路上都没看出来,真是粗心,太对不起她…” 当初石洞一战,萧闻霜被破军偷袭,重伤几死,全仗张南巾以”紫薇王夫人清净咒”舍命救回,但蒙此重创的她,还是不能全不付出代价:虽然身体上的伤患三几日便已基本平复,但,对那些依靠张南巾之生命而转换重生所得的力量与肌体,萧闻霜却总也没办法如原来般自由应用,虽经数度努力,她还是遗憾的发现,自己竟没法再运聚起比第六级顶峰更高的法力,若非如此,以她当初第八级初阶的精深法力修为,便是月氏勾金络脑两人联手来战,她也有信心取得最后胜利,区区百多名项人骑兵,又怎够资格将她擒迫而回? “那未,若依你的本子,下面,该怎样?” 似是不愿再纠缠于自己的伤势,萧闻霜一语截断,向着鬼谷伏龙的来意,发出冷峻的追问。 微笑着,鬼谷伏龙以行为来回答了萧闻霜的质问,微微的侧着身,摊着右手,指向帐篷的门,虽不说话,可,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那也只有一个意思。 请… (这个,他是来放我们走的?) 大出意外,惊愕当中的云冲波,一时间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家伙,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而,面对云冲波那充满疑问的眼神,鬼谷伏龙仍是无动于衷,微微的笑着,保持着他那无懈可击的礼节,极有耐心的躬着身。 笑容中,他却似在挑衅,挑衅说:”怀疑,怀疑又能怎样?按照我的本子,现在,你们,便只有逃,按照我的计划去逃,在我的棋局中,任何棋子,也别想摆脱我的棋路,自做主张啊…” 盯着鬼谷伏龙,萧闻霜忽然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具体接洽,说服巨门反叛的,是你吧?” 淡淡笑着,鬼谷伏龙只道:”正如方才所说,我的说议,从来都无人可拒。” 骑着四蹄皆以软布包裹的快马,云冲波萧闻霜没入黑暗当中,身后,鬼谷伏龙不走不避,定定站在帐篷前,如一个远送的挚友,直到他们已去至不可见时,他方慢声道:”他们,能有多少时间?” “至多,还有两刻吧?” 平静的回答着,金络脑现身出来,道:”在不引起别人怀疑的前提下,我最多也只能给你争取到这些时间了。” “唔,也已经够了。” 轻轻点头,鬼谷伏龙道:”朋友你自己的事情,想来已经处理好了吧?” 金络脑微笑道:”对。” “以此为机,我便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姿态将我的立场改变,非常激愤的表示了我河套一族对沙族的支持,表示了我们支持项人合兵,南下攻入金州的立场,而没有准备的塔合,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也只好将这现实接受。” 顿了顿,鬼谷伏龙笑道:”那,通婚的事情,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金络脑道:”对。”两人便不再说话。一起静静默立,听那在黑暗当中尖叫和不住撕扯的怪异风声。 过了一会,鬼谷伏龙方道:”下面的事情,我该暂时退场了。” 又道:”而灭口,你有把握吗?” 金络脑只道:”你放心。” “没机会再利用战和之事要挟,又错过第一时间转变立场的机会,塔合必已非常不悦,也必会努力争取到去将那两名能自沙族大营中逃脱的刺客擒回。” “以此,来重建他的威严与声望。” “凭着阴山的狼军,和他从夏人中网罗来的那几名高手,那事情,该不算难。” 鬼谷伏龙淡淡道:”可,那两人,却不会再被生擒了。” 金络脑微笑道:”所以,塔合便只能将人头带回,却没法将’真相’带回。” 鬼谷伏龙道:”随后,朋友,便该是你’出卖’我的时候了,是么?” 金络脑肩头微微一震,道:”对。” “将你’出卖’,令每个人也都明白到那两人其实是冤死,其实与刺客无关,而到那时,塔合他怎样努力也好,都没法避免别人的揣测,那对他必定不利的揣测。” “而同时,你的身份,也正是最好的导火索,会令我大项全军的怒气不可扼制,席卷向南的导火索。” 鬼谷伏龙淡淡道:”好计划。” “可,朋友,有一点,你并没说清。” “若有机会,你,是否会真得将我’出卖’,令我不得生离这片土地?” 顿了一下,金络脑斩钉截铁的道:”会。” “绝对会。” 听到这答案,鬼谷伏龙不愠不怒,反而大笑起来。 “好,好!” “这才算是大海无量的真正传人,这才有资格梦想肩负项人全族的命运!” 大笑着,他已举步前行,渐渐融入身前的黑暗当中,只留下一句说话,在风中回旋不定。 “而朋友,便让我祝你的梦想早日成真。” “它日,当你真正做好准备时,便带着你的项人大军,来中土寻我吧…” “公子,不能再逃了。” 已在黑暗中奔逃了将近两个时辰,当第一线东方的曙光开始将草原的边际镀上一条鲜艳的红线时,萧闻霜忽地勒住马头,如是说道。 “唔?” 不明就里的云冲波,好容易才将胯下的马匹拉住,却还是冲到了萧闻霜前面一个多马身。 “为什么不能再逃?” 眯起眼,回头看向来路的方向,萧闻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锐利而刚强的光芒。 “因为,再向前走,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理想的地形。” “还因为,再不停下来歇一歇,恢复体力和做些准备,我们,恐怕就很难把后面的追杀者除掉了…” “你说什么?!” 用了大约一杯茶的时间,萧闻霜已将”布置”完成,同时,她也用尽量简洁的方式向云冲波说清了她的担忧和推测。 完颜家在北方虽然一向都有谍间,但要令鬼谷伏龙这样从心所欲的在项人大营中自由来去,刺人随心,纵放随意,却绝非一般间者所能安排,换言之,在此次与会的项人高层中,必有人与鬼谷伏龙暗通款曲。 费下这般心血,付出这等代价,若说所谋事小,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而无论那目的到底是什么,萧闻霜却敢肯定,至少,破坏掉项人三大族间的互信与合作必是鬼谷伏龙的目标之一。 “那个人,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也从来不会浪费还有用处的资源,所以,会将我们放走,他就一定有着更深更多的所谋。” “你是说…” 本就不是笨人,这一路上,云冲波也已用尽心力去揣想鬼谷伏龙放走自己的目的何在,而,当萧闻霜讲述时,他的思考,也已将他带到了那真相的面前。 “…他想,通过别人的手来灭口?” 惊人,却算不上意外,事实上,一想到自己本来就打算在次日必然会有的讯问上进行的抗辨,云冲波就觉得,这样,果然才是效率最高,后遗症也最少的一种着法。 (这家伙…) 一时间无话可说,云冲波只觉得一阵恶寒自背上滑过,全身都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 (简直,比蛇还让人恶心…)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一个让我们把事实再看清楚一点的机会。” 表现上比云冲波坚强的多,萧闻霜面不改色,淡淡说着 “鬼谷伏龙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让他的盟友来追杀我们,那样的话,当有一天他又需要将这事实揭破时,他的盟友便可以很简单的将’灭口’的事情操作栽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从来追杀的是谁,我们,便可初步判断出,与鬼谷伏龙合作的到底是谁,而他到底要想什么,我们也可以知道的更多一些。” “呃…” 目瞪口呆的看着萧闻霜,大力的点着头,云冲波却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只不过,想了想,他并没有问出来。 (闻霜想的确实很深,也很好,可是,要是,我们根本摆不平追杀的人,那未,一切不就还是完全如那家伙的算计一样吗?) 马蹄声响,快如琵琶振弦,在清晨的草原上奏出了名为”追杀”的战曲。 早已因冬深而色作枯黄的牧草,连同上面蒙得一层淡淡白霜,被重蹄深深踏破,陷入本已冻得相当坚硬的地中,与泛着黑光的泥块混在一处,如无数被草草掩埋的碎尸。 马踏冬泥,总共约是七十匹左右,全都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马背上的战士们每一个都披着轻便的皮甲,戴着形状奇怪的头盔,队伍中,两支大旗高高挑起,上面并无文字,只绣了一个青灰色的狼头,正在张口大嗥,狼口犹有残血滴下,虽然绣工极粗,却反而将那股粗野强悍的味道衬托的更加鲜明。 苍狼旗! (是阴山月氏族的狼军,那未说,与鬼谷合作的,就应该是河套金族了…) 以其过人眼力和事先的布置,萧闻霜默默侦窥着正在急进的马队,将鬼谷伏龙的事情完全自脑中抛出。将注意力集中到队伍前列那三名头领模样的人身上。知道了事实的部份真相当然很好,可,若果不能活下来利用那真相的话,便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但是,这几个家伙,却不大像项人啊?是了,以前曾有情报说,月氏塔合尝招募过一些在中土没法容身的夏人高手,只是,到底是那些人啊?) 深深吸气,萧闻霜静下心来,沉入自己的记忆当中,去追索那些堆积如山,自己只是浏览过一遍的资料,特别是针对那些曾得罪强敌后突然消失,却又一直没有死讯的高手。而片刻后,当她终于开始将一些破碎的资料连接在了一起时,却因为惊愕而几乎失口呼出! (不会吧,那个人,他最后一次有纪录的出现,竟然会是在阴山附近?!) (糟,如果真有他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吁!!!” 长长的马嘶声中,急进的骑者们将缰绳勒住,任蹄铁在草原上犁出过百深沟。而为首的几名头领,更都不约而同的在心中低低惊叹。 前方,是一片连绵的土坡,对马匹来说,那坡已有些嫌陡,不过,在土坡的中央,也有着宽约三丈左右,可供六马并驰的缓坡,对这些自幼便精弓马的项人精兵来说,这种程度的道路,决不会影响到他们前进的速度。 挡着他们的,是人。 前方,土坡上,背对初升的旭日,一个人,正飘浮在空中。 没有了那由肩至脚的黑袍,脸上也只蒙着块黑布而非那诡异面具,可,”道法本天,不沾凡尘”这八个字,却早成了这人与人过招时的招牌之一。 (太平道,天蓬贪狼!) 虽然之前都有过相当不错的战绩,虽然每个的手上也都沾满赤血,虽然每个也都是已将”名字”和”过去”一并放弃的亡命者,可,完全没有想到会遇上这等硬手,第一时间内,他们仍还是需要先不采取任何行动的进行”观察”。 …同时,他们,也在被别人”观察”着。 当马队止住时,便将他们的头领凸显出来,总数是七十七骑的马队,组成一前一后两道弧线,而立马于阵前的,则有三人。 左边那人极矮极瘦,在马背上就如猴子一般,右边的与他正相反,身高超过九尺,就似座黑宝塔,威风凛凛的,而最令萧闻霜在意的,则是中间那人。 一个死气沉沉,连头也不抬起来的人。 (如果说,左边的确实是”白猿”袁洪,右边的是”牛金牛”金大升,那么,中间那人,恐怕,就真得是那厮了…) (但是,他的样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 萧闻霜正在思考时,中间那看上去死气沉沉的人忽地抬起头来,看向萧闻霜,阴沉沉的道:”贪狼先生。” 一语出口,萧闻霜顿时再无怀疑! 果然是他! 双手抱拳,萧闻霜沉声道:”李先生,久违了。”心下已有些暗暗担忧。 原来,那人唤作李冰,本是当朝五大世家当中”晋原李家”的旁系子弟,因为生性好武,偷练了严禁旁系子弟私阅的”太白阴经”,被人揭破,他竟然凶性发作,杀长而逃,后来结连了几名江湖凶徒,于是歃血结拜,占了一座山寨,自称”梅山八圣”,聚集了千余喽卒,纵横北地,劫掠为生,亦曾为一霸。他八人均有出色身手,又都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其时正是三果乱事方息,帝家治力已衰,地方驻军扰民则有余,剿匪却不足,因畏惧他们厉害,竟是睁眼闭眼,只作未闻。李家大本营乃在南方,虽然数度遣人北上缉拿,却总是无功而返,拿他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因为他们太过无忌,伤到了云台山的人,激怒了”混天大圣”孙无法,遣出”霸枪”东方凌,”杀青”杨凡和”霹雳火”秦胜三人率军讨灭,一番恶斗之后,八人五死三伤,山寨一炬,自此再无音讯,时日一长,也便渐渐被人淡忘,只道他们早已伤死路畔,那里想到竟会是逃入了项人地界求庇? 当年他们为恶最盛时,亦曾和太平道有所磨擦,武屈破军等人也尝与数度交锋,亦只难分胜负,后来还是与巨门所部道众合手,全力出击,方将几人迫出太平道所据地界,约定两不相犯,却也未能有所杀伤,贪狼当时也曾与战,与李冰恶斗半日,只觉当在伯仲之间,胜算略大,但现下伤势未愈,便不免有些忐忑。转念间,再想起当初与这几人交战时和巨门武屈犹是血肉同泽,不料光阴如轮,现下已是阴阳永隔,势成水火,又难免恻恻。却又想道:”这厮别的也罢了,那只’白金圣眼’却是好生厉害,莫要被他看破了此处机关…” “哼…” 只看了萧闻霜一眼,李冰便又将头低下,淡淡道:”是什么人,竟可以让贪狼先生要留为死拒…”语音未落,忽面色一变,怒道:”不对,速退!”说着已两脚发力,将马蹬踩碎,腾身空中! 但,已晚了! 与李冰的说话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以及两侧的山坡上,都开始轻轻颤抖,浮现出笔法古朴的发光文字,每个字都大逾一尺,曲曲弯弯,若蚁走蛇行,看上去像画符倒多过像文字。 若自高处看下,便会发现,那些文字在混乱中自有其序,东勾西直,南屈北划,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图形,一个披发怒目,人首豹身的巨大凶神! 说来虽迟,那时却快,当李冰跃起时,那些文字已在闪烁,一明一暗之后,忽有无声波动,穿透过场中每样存在。 一时间,天地皆寂。 随后,见光骤现,如东方大日初起,破世间一切暗! 每个字,每一划,皆化作刺眼的亮,强劲的光柱自地面涌现,冲天而起,将七十四骑人马淹没,将李冰等三人尽皆淹没。 夺目光幕中,只听得李冰的嘶声怒吼! “他妈的,是昆仑九光籙!” 萧闻霜心中微松,想道:”还好,总算抢在他识破之前发动了。” 又想道:”可惜,若是我法力未损的话,单凭此阵,便能将他三个挫骨扬灰…” 这”昆仑九光籙”使用时对法力消耗极大,以萧闻霜此刻状况,并没法将之长时维持,只短短十个弹指,那光阵已急速弱下,褪淡,终于消失不见。 但,十弹指时间便已足够,足够让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七十四名狼军战士变作没有知觉,没有生命的倒地横尸了… “哼…” 与那些寻常战士不同,短时间的光灼虽也将李冰等三人的衣服皮肤炙作焦黑,却没法对之造成真正的伤害,而如果愿意的话,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将身侧的项人一并救下,只是,正如萧闻霜的判断,他们,完全无意如此。 (想要把力量完全保存,然后合力将要杀的人除掉,带回,是吗?很好的想法,那未…就来试试吧!) 几乎和光压的撤去同时,李冰等三人同时发动,但,比他们更快,萧闻霜的身形,已经幻做一团蓝光,闪到了李冰身前! (嗯,这是…) 原也料定萧闻霜会采取快攻法游斗三人以制造机会,却没想到萧闻霜会先挑上自己,李冰微微一惊,出手却并不慢,只见白光一闪,右拳早已挥出,正是他结合”太白阴经”悟得的杀拳”白金圣拳!” “碰!” 不偏不倚,重拳及胸,虽然萧闻霜的左手及时挡在了要害部位上,却完全没法与李冰那第已超过了第七级境界的压倒性力量相抗,骨裂脆响声中,萧闻霜被李冰震得口角溢血,倒飞而出! (这…糟!) 深知萧闻霜的厉害,李冰绝没有幻想过可以这样轻易得手,所以,当萧闻霜吐血而退,面色难看的反而是他,而,当他看清了萧闻霜的去向时,那脸色,就加倍难看。反是萧闻霜,虽然重伤,却带笑容。 原已刻意留力踩出”霜履”反飞,更借助到李冰一拳之力,萧闻霜的去速,已快至李冰没法掌握的地步,而对于本想自背后包抄她的金大升来说,就更是这样! “嚓。” “轰!” 轻响声后,是轰然的爆炸声,金大升的得意杀技”火雷喷”未及出口,已被萧闻霜的如发冰剑刺穿在喉中,轰然自爆,立时将金大升的身子炸得只剩下半截! (好,去了一个了…) 一念未松,急风已响,在萧闻霜未及反应之前,已感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反手刺回时,却打了个空,反因用力过度,将背上伤势牵动,又是一阵钻心疼痛。 (数年不见,袁洪的身法竟是更快了…) 当初对战梅山八圣时,萧闻霜便已吃过袁洪的苦头,知道这人虽然长力不继,但十步之内的进退趋避却堪称天下有数的好手,直是如鬼如魅,难判难测,一直便有提防,但提防归提防,当袁洪终于出手时,她却仍是没法防下。 昔日天门九将与梅山八圣对战时,袁洪便曾制造许多麻烦,后来还是巨门出手,以其不动如山的土系法术将自己身侧方圆二十步内尽皆封禁,才将他的长处限制,本来以萧闻霜之能,也不是不能以冻气来将身侧封锁,可,现下的她,本就只能做到第六级顶峰那地步,更因方才全力布阵而虚耗太过,实已没法做到。 (呼,头痛,要是刚才是被打向袁洪的方向就好了…) 萧闻霜固然头痛,但她的”一发冰剑”收发如电,刺金若纸,也令袁洪有所忌惮,一爪得手之后,也不敢轻进,半蹲在十数步外,两睁得滚圆,盯着萧闻霜。 轻轻吁气,李冰信手拖了两具尸体过来叠起,将身子坐下,慢慢道:”老二,老六的仇,还是我来报罢。”反令袁萧二人都是一愣,萧闻霜正想道:”这厮怎地转了性了,竟不联手围攻…”却听李冰蓦地一声怪吼,额间肌肉一阵蠕动,竟被向两边挤开,现出一只眼晴,竖于额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放出数毫白光,四下横射,似是找寻什么。 萧闻霜见他如此,脸色一变,方要抢身向前,却早被袁洪觑得是空,电光一闪,已又在萧闻霜肩上留下一道血口。 与袁洪的飞击同时,李冰的”第三只眼”中放出的白光似是终于找到目标,凝下不动,只见他右拳再挥,一道白光闪过,将他身前数十步外的一块空地轰得土石迸溅,烟尘沸扬。 全不理会袁洪这边动静,李冰箕坐不起,只盯视着那烟尘当中,慢慢道:”小子,出来吧。” “在我’白金圣眼’之下,这种小花样,是没得用处的…” 萧闻霜心中暗恨,想道:”可恨,若不是这厮,公子断不会这般容易将行迹败露…” 原来李冰偷读”太白阴经”,后又闯荡江湖,学得了若干南方土蛮道法,结合原练的太白阴经,悟得两大绝技傍身,一是攻杀强敌,所向披糜的”白金圣拳”,一便是能够辩虚实,判真伪,又能将心力实化的”白金圣眼”,那”白金圣眼”平时却看不出,乃是隐于他额头正中,只有在他刻意发动时才会出现,若单就外形而言,倒和”鬼谷七神通”当中的”天眼通”有几分相像。 其实萧闻霜所布的”昆仑九光籙”并非怎样隐蔽,若非李冰太过托大,认定他两人必是仓皇而逃,断不敢回首逆袭,又未想到会在塞外遇上萧闻霜这种道法高手,以他的”白金圣眼”早可将之看破,也断断不会中其埋伏。 在萧闻霜的心中,还未开悟”太平之力”的云冲波,并无能力来面对这种血杀场面,更大可能是成为一个累赘,成为对手来牵制自己的一个”筹码”。所以,在一开始,她便将云冲波封藏在土坡上面,告诉他说自己有足够信心自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冲动,又在云冲波所乘马背上负以大石,打使远去,制造出了云冲波已利用自己的狙击远飚的假象,在萧闻霜的本意,其实有着”若不行时,便拼死偕亡,也要保证公子能够安全离去”的打算,只未告诉云冲波,在她的心目中,自觉那藏身处虽是仓卒而成,不是十分周密,但”昆仑九光籙”一旦发动,场中便是一片混乱,纵有些少破绽,也自然掩盖,对手的注意力又该大部被自己吸引,只要云冲波别冲动而出,就不至败露,谁想,竟遇上了练有号称”能知一切虚幻”的”白金圣眼”的李冰? 冷笑着,李冰再不理那正在大口咳嗽,狼狈不堪的自烟尘中踏出的云冲波,缓缓站起,道:”老二,这小子留活口。”说着身形一抖,已化作一团白光,投向萧闻霜。 不是没有注意到萧闻霜对云冲波超乎寻常的关注,但,自方才一拳当中,李冰已察觉到了萧闻霜力量的严重衰弱,自恃有第八级力量傍身,他便不肯去用要挟的手段而是渴望能够将之正面击倒。 “贪狼,当年巨门给我的耻辱,便由你这位在巨门之上的人物来偿还吧!” 大吼着,李冰的双拳连环挥动,以占尽优势的压倒性力量将萧闻霜逼至节节退让,拳劲所波,更将地面上轰出无数深坑,萧闻霜本就力量未复,方才又费力布阵,现下至多有第六级初阶力量而已,便连云冲波袁洪也都不如,那里敢与他硬撼,只以小巧功夫不住腾挪避让,偶尔见是机会,冰剑一递,却还未近身便被李冰拳劲震成飞灰,那里伤得着他? (当年不过第七级上段力量的他,数年不见,竟也练至了第八级境界,看来,云台山屠灭梅山一战中,他的确领悟了许多东西…) (对付他,不会再有方才刺杀金大升的那种机会了,真人,我该怎么办?) 眼见萧闻霜遇险,出奇的,云冲波却没有奔前相助,而是站在原地,微微的蹲着身子,盯住袁洪。 (这小子…) 对云冲波的”沉着”略有些意外,却和李冰一样,因为云冲波的”被隐藏”,而不将他放在眼里,袁洪只微微犹豫了一下,便身子一蜷一弹,如一只大猴般扑向云冲波。手背上寒光闪现,已将钢爪弹出。 “嚓!” 蓝芒惊现,血光飞溅! 血光溅,出自云冲波的身上,被袁洪双手交叉撕扯出的六条血痕,那,原也是每个人的意料当中。 可,轻风中,却还有半片衣袖,缓缓飘动,缓缓落下。 赤着右臂,袁洪半蹲在云冲波侧后方十余步远的地方,面色惊疑。盯着云冲波的右手。 那手中,但见蓝芒渐敛,正缓缓趋回,现出朴刀形状。 “小子,你那刀…” 云冲波冷笑不答,横刀胸前,果是十分气势,心里却是暗呼侥幸,想道:”好险,幸好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把蹈海带在身上,要不然的话…” 夜来项人突击,三人随身物件尽数失落店中,却喜云冲波知道这”丑刀蹈海”非同小可,十分重视,又知现下风云变幻,自初离依古力后便改为贴身收藏,那些项人又都是粗鲁之辈,只是将三人羁拿,并未搜检,蹈海才得以幸免,他自当日石林一事中激发蹈海之力破去敖复奇的”白之拳”后,对之的了解与掌握,也似是又上层楼,虽仍是没法达至自己梦想中那神一般的境界,也再没能重现过挥出”金之拳”的威风,但所能发挥的力量,却已较以往又大有精进,袁洪自恃身法精奇,并未将他看在眼中,险险吃了大亏。 只是,若论两人真实力量,袁洪的第七级初阶力量无疑仍在云冲波的第六级顶峰力量之上,而论到对敌经验,招数变化,他更是胜出云冲波多矣,只惧云冲波手中宝刀厉害而已。他一招涉险之后,早将心神捺定,看清局面,再不急于求成,只是围着云冲波滴溜溜的游走不停,此时局势已明:云冲波若能有那怕一刀砍实,袁洪必然无幸,怎奈两人身法相差太远,云冲波虽尽全力,也捕捉不住袁洪进退轨迹,数度出刀无功,反又增了几道伤口。 袁洪再斗数合,心中益定,出手之际更不住嘿嘿怪笑道:”臭小子,你这把刀倒也不错,看你千里送刀给爷爷的诚心上,待会儿爷爷废了你时,必不教你吃太大苦头…”云冲波知他亦是欲要扰乱自己心神,只管屏心静气,要去察判他的身法,并不答他。 萧闻霜虽与李冰恶斗,却不忘云冲波这边,见云冲波虽落下风,却堪自保,心中渐定,想道:”这般下去,公子至少可保得三百招内无忧…”但高手对敌,怎容分心?早被李冰觑得空档,看着亲切,蓦地暴喝一声道:”呔!”额头上”白金圣眼”再现,一道毫光放出,投在萧闻霜腿上,竟如金铁实物般铮然有声!萧闻霜正待变招时,却觉身子忽地变得极重,”浮空术”竟似突然无效,不觉心下大惊:”他竟已超越’识幻’境界,练至’破法’境界了?!” 原来这”白金圣眼”本源乃是”太白阴经”所载究极咒法之一,原唤作”太白神目”,传言可溯至上古神世,练成后蓄于眉心,对敌之时发动,威力无穷,依练者修为深浅分做三层:其一为”识幻界”可以窥透诸般幻术玄障之蔽,溯本探源;其二为”破法界”,可以破除对手所用诸般法术效果,攻防皆妙;其三为”悟空界”,练成后,可以自造异元空间,将对手囚流于斯,又能随意模拟对手交战,增益修为。当初李冰与太平道敌对时只练至第一境界,萧闻霜心中自然明白,虽是原也提防他另有进阶,但交手十数合都不见他发动,不免心意渐驰,却不防李冰竟是潜藏待机,顿时已陷险地! 萧闻霜此时力量远落下风,所恃者无非身法轻便,招数巧妙而已,这一下蓦遇意外,只慢得一下,已被李冰迫在死地,再无退路,李冰与她缠斗许久方得此良机,自然不肯轻纵,恶狠狠的双拳齐扬,左右夹击犹觉不足,竟又将一股真气运至额上,”白金圣眼”大开,硬生生锁住萧闻霜身形,竟教她如待屠羔羊一般! (真人,救我…) 虽然心志极坚,但萧闻霜终究还是女子,眼见死局当前,仍是不自由主,向着那明明早已逝去,那她视之如父的老人,在心底发出呼救。 下一刻,当李冰的拳风已将萧闻霜脸上的黑布掀动时,低低的声音,忽在萧闻霜脑中响起。 (闻霜,我已帮不了你了,要救你,只能靠你自己,靠你自己的”完全境界”了…) “真人,这里是…” 在发问的,是萧闻霜,困惑之极的萧闻霜。 举头望天,只见一片淡淡的乳白荧光,地面也一样,极目看去,似是能够看到极远,却又似是只能看出数步以外,会有这种奇怪的”不协调”之感觉,是因为,除却这种白色的荧光之外,萧闻霜便再没法看见别的任何东西。 在她的对面,微笑着负手而立的,是张南巾,一个早已过身的老人。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索解,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困惑。 观察和思考着周围的”异样”,萧闻霜亦一直在努力想寻找出一个”答案”,一个能将这一切解释的”答案”,而很快,她也已为自己找到。 一个令她”黯然”的答案。一个令她发现,”失败感”和”失落感”正如海水一般慢慢漫过自己,将自己完全淹没的答案。 “我已经死了吗?” “对不起,真人,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微笑着,张南巾缓缓摇头。 “无须自责吧,闻霜。” “就算失败,也不值得这样,只要尽量的努力过,便没必要这样的沮丧。” “而且,你也还没有失败。” “你所在的,并非你所想象的’死域’而是你自己的’心’啊…” … “就是说,真人,我们现在所在的,是我自己的’心’,却是我并不了解,并不掌握,亦就是你一直安居的角落?” 满脸都是问号的萧闻霜,疑惑的发问,虽然对张南巾一向都有最高的程度的信任和尊重,可,眼前的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对,在李冰的拳将要伤害到你的前一瞬,为师将你的意识拘来,来到这个时间已完全停滞的地方。” “希望,还来得及。” “来得及将为师还未有教给你的’最终秘密’告知,来得及,让你领悟属于你自己的’完全境界’…” … 李冰已放心了,虽然他的双拳还未轰在萧闻霜的身上。 因为,他看到,萧闻霜的眼睛,已闭上了。那,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标志,一个已经”放弃”的标志。 所以,当萧闻霜的双眼忽然又再睁开时,他会吃惊,很吃惊。 吃惊,但不怕,也不慌。 因为,萧闻霜,已完全暴露在他的拳下,在这个距离上,他相信,除非萧闻霜能有足以反制他的更强力量,他便不会再让萧闻霜有机会存生。 而且,萧闻霜也的确没有任何动作,仅只是睁开了眼睛,仍旧木然,不避,不挡。 但,他却错了。 睁开双眼时,萧闻霜的眼神相当复杂,有失落,有悲伤,有决绝,有刚毅…还有,自信。 了然,自信。 随后,她闭目,旋又睁开。 李冰双拳夹击,如两道狂风相撞,更以”白金圣眼”制住萧闻霜的身形。但,当萧闻霜再度睁眼时,仅以右足后跟为轴,轻轻拧身,李冰便忽觉额头一震,萧闻霜竟已脱出他圣眼光芒控制! 然后,萧闻霜,闭目,飘起。 如一点柳絮之于狂风,如一叶轻舟之于大江,萧闻霜紧闭双眼,身子轻轻飘动,似无骨般,飘动于李冰的拳风当中。 拳虽强,却伤不着她。 那一飘,虽然无力,却如天机,虽轻若芥子,鄙如巴人,却因其合时,而至泰山不得镇,天子弗能诛。 其意不战,却令李冰的重拳无处用武,不唯击空,更险些自己撞在一处!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明白了,真人,您的苦心,我终于明白了…) 默默存想着,萧闻霜的眼睛再度睁开,一瞬间,竟似有惊人光芒绽放,李冰首当其冲,竟不自由主,心生惧意! 反手撕去脸上黑巾,露出了她的冰洁玉容。飘于空中的萧闻霜冷冷注视着李冰。而同时,一种奇怪而冰冷的感觉,更在她身上出现。 “李先生…我们再来战吧!” … “完全境界,那东西,它其实是一种技巧,一种智慧。” “一种将自己的力量做最大程度发挥,同时将对手的力量去做最大程度限制的智慧。” “而同时,那东西的奥义,它却并非语言可以传递。” “现今天下最强的人中,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完全境界’,而或者,可以这样说,没法找到自己的’完全境界’的人,便不可能步入’最强者’之林。” “所以,那天,虽然巨门他们有’木十郎咒’,却还是挡不住阳明。” “而闻霜,你若能找到你自己的’完全境界’,你便可以胜出,一定可以。” “因为,你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只是,为师所输入的经验,记忆和一些残余的’生命力’仍然滞留你的体内,与你原本的力量相互冲撞,才导致你始终没法将自己的力量恢复。” “在领悟’完全境界’之前,你便没法子自由的掌握这些东西,只能让他们在你的体内鸠占鹃巢,将你干扰,将你牵制。” “而若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完全境界’,闻霜,你便能行。你便能将为师的经验与记忆完全理解,完全吸收,而将这些外来者收编之后,你便能抬回你的力量,你便能再无滞绊的去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去向,比为师已走到的地方还要远的地方。” “别怀疑自己,你行的,若非看好你的资质,为师也不会将你超拔至巨门之上。” “心清若冰,天塌不惊,将你的心神完全的松驰下来,去迎接那一瞬。” “生死边际的一瞬,当初,为师,也是在这样的一瞬当中觉悟。” … (这是什么东西!) 心下怒骂,李冰的双拳连环挥动,舞成一道道光幕,交叠堆进,每每有拳光荡出,击中地面,立时便一片土石飞溅,但,如游鱼般,萧闻霜在拳光当中进退趋避,光幕虽密,她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 (是了,当才只是初步的”领悟”之后,同样的身法,却就能收得完全不同的效果,果然,真人,您为我打开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个天地啊…) 面无表情的萧闻霜,快步走避于拳光当中,与之同时,她更确认到,之前一直令自己心忧的”内患”,确已消失不见,虽然,因为方才的消耗太过,暂仍没法运聚起第六级之上的力量,可,萧闻霜却知道,只消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如张南巾之所说,不仅仅是重履第八级境界,更有可能去向那更高的地方。 …但,同时,一种”哀伤”的感觉,却也在萧闻霜的身上出现。 … “可是,真人…” 已将要听的东西都听清记下,在将要回复到”真实”当中去面对李冰的杀拳时,萧闻霜却半转不前,欲言又止。直到张南巾给以一个微笑的鼓励时,她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将真人您的’记忆’与’经验’吸收,如果我将您残余的生命力也都收用,那么,真人,现在的您…” 会怎样?那是一个令萧闻霜畏缩不前的问题,特别是,当她看见张南巾脸上那种淡然的笑容时,那种”刺痛”的感觉,更是令她的心陷入到极不舒服的抽搐当中。 “那答案,你应该早就明白的吧?” 微笑着,张南巾缓缓走近,轻拍着萧闻霜的肩头,神态温和,如一个老人,在送心爱的女儿远行。 “若非在心中对此有着认知,有着连你自己也不敢面对的认知,你又怎会到今天还不能将为师的’礼物’尽数吸收,怎会到今天还没法将你的力量回复了?” “现在的我,本就只是点残余,在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我更也没有继续苟延的意义。” “该死的,总是要死,该活的,则要完成他的责任。” “便让我这老人睡去罢,闻霜,未来,已该交付到你们的手中了…” … 察觉到了萧闻霜身上的异常变化,却不服不忿,更确信于双方力量级数上的绝对差异,李冰并没有畏缩,而是攻杀的更凶更狠。 (一拳,只要一拳就好!) 一千拳中,或者萧闻霜就能避过九百九十九拳,但,只要一拳轰中,纵使同时被萧闻霜击到,李冰也有自信将”最终胜利”取得,带着这样的决心,李冰以堪称”浑泼”的攻势将萧闻霜淹没。 若秋风中,梦泽上,将万物漓怫的,一场连天苦雨。 漠然着,萧闻霜在乱拳中寂然进退,如寒苦雨中一远客,挟伞异乡,自守冰心不污。 (可惜…) 用与先前不同的眼光观察,萧闻霜在李冰的拳法中看出无数破绽,默默存想于心,她已知道,若自己还有第八级力量在身,便能在十五招内要李冰授首于地,而纵使只能用出第七级中段左右的力量,也有信心于二百招中逼使他卖出致命破绽,但,现在的自己,却只能勉强用到第六级上段力量而已。 (机会,必须要有力量才能把握啊…) 一个拥有”力量”,一个掌握”技巧”,暂时的,两人的战斗陷入僵局当中。 似是某种恶毒的玩笑在保持什么平衡,当云冲波可以自保时,萧闻霜几涉于死,而现在,当萧闻霜渐渐将局势扳回时,云冲波的局势,却越来越糟了。 仍是先前那屈身横刀的架势,身上的伤口却已增添到了二三十条之多。云冲波大口的喘着粗气,强忍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不肯叫出声来。 (这死猴子,下手…还真够狠!) (这样下去,光流血也要流死了!) 与那边的战况完全不同,对峙虽已良久,真正的交手却只有三四个回合,每次都一样:看到机会后,袁洪一闪而过,铁爪挥动,在云冲波身上留下数道血口,而同时,云冲波也必将蹈海全力挥动,可,除却第一次外,他便再没有那怕一次可以对袁洪造成真正的”危险”。 (再快一点,如果我能再快一点点,一定可以砍死这头猴子!) 恨恨的在心里骂着,云冲波却也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在作梦。 (唉,这把鬼刀,说不灵吧,时不时会有点用处,说它灵吧,急的时候,却又不肯救命…)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却也不敢将精神有半点放松,透过布满浑身上下的伤痕,云冲波已清楚知道着袁洪的可怕。 趁势进击,本就是武学之理,当云冲波落尽下风时,袁洪自也不会给他太多喘息和调整的机会。出手的频率越来越快,虽然每一次的收获再没有先前丰富,可积少成多之下,却令云冲波的伤势累积的更多更重。 …云冲波,已几乎可说是濒临崩溃了。 直到,他,挥出,那一记,反手刀。 那将袁洪的头巾挥落,几乎将之头颅斩下的一刀。 (嗯,我这是…) 令云冲波讶然的一刀,同时也令袁洪惊疑,将攻击暂停,蹲下。云冲波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喘息回复的同时,他也努力开动脑筋,想要找出原因。 力量?久战之后,那东西只会变弱而非变强;速度,与力量一样,没有突然增加的理由。 (难道,是蹈海终于看不过去了?) 一闪而过的想法,令云冲波极是高兴,但,只一闪,他已认识到那事情的不可能。 (没有蓝光,而且,一点感觉都没有唉…) 寒冬朔日,汗也好,血也好,都很快胶结起来,与被撕破的衣物纤维缠成一球一球的,混着溅在身上的沙砾,又痒又痛,十分难受,可是,云冲波现在却无暇去考虑这些东西,”吓阻”的效果不会持续很久,若不能尽快找出方才的”一刀”为何会快,他可能就永远也不会再感到什么是”痒”或”痛” (嗯,是了,刚才我出刀的时候,很累,很倦,所以,并没有立刻注意到那猴子的出攻,是他快要迫近时,才猛然警醒,反手一刀,难道说,观察和思考之后的”出刀”,反没有象这样靠感觉惊醒之后的出刀快?) 难以置信的答案,荒唐的答案,可,当一切已濒于死境时,人便会有勇气尝试随便怎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下一次,当袁洪扑近的时候,云冲波竟做出了疯子一般的举动。 瞠目对敌,不做任何反应,他便一直等到每一寸肌肤也等开始战兢颤缩,等到心底那”危险”的感觉尖叫着将整个心屋疯狂撕扯时,他才吐气,发力,出刀! 一刀破空! 却,只斩下了”空”。 “砰!” 因为几乎没有趋避和反击的举措,所以,这一次,袁洪的十指钢爪尽数奏凯,饮到了云冲波皮下的滚烫热血,更因为冲力的巨大,而将云冲波完全掀起,远远跌出,几乎摔昏过去,而若非袁洪也是心有忌惮,在这一击中有所留力的话,他更有可能便就此全功。 (他妈的,什么鸟东西…) 明明已摔得昏头昏脑,云冲波却还要勉力挣扎爬起立刀,以防备袁洪的跟进追击。 (怎地,这一次比上次还慢啦…嘶…) 被钢爪撕拉出的新鲜血口,碰到沙砾时的那种疼痛感远远胜过其余,令云冲波连思路也没法集中,嘶嘶的吸着冷气。 而,这时,一个想法,突然钻进了他的脑袋,令他因惊愕而几乎将蹈海丢下。 (不会是这样的吧?) (可,太,太荒唐了!!) 风声再振,是袁洪终于扑至,尚未从”冲击”中回复的云冲波自然无心硬撼,将蹈海奋力舞动,希望可以再争取到多一点时间去把自己的”想法”盘算清楚,却忽地听到,尖啸冲宵,正是萧闻霜的声音! 惊回首,两人方看见,另一边的死斗已有结果。 面色惨白,口角溢血的萧闻霜以”一字马”的身法横飞于空,双拳握,右腿绷,只将条左腿弹得笔直,似支一往无前的标枪,脚尖光闪,正踢在李冰的喉结上! 蹲踞马步,双拳平提却不轰出,李冰脸色红至若要滴血,额上颈上血筋暴凸,颤个不停,都有指头来粗,看上去极是呕心。 眼见李冰遇险,袁洪自是大惊奔援,可,不幸得很,在方才与云冲波的番缠斗之后,他所落的位置,却偏偏较云冲波之为远! 轻功自是不如袁洪,但知觉的比他更早,更先占了地利之优,云冲波竭尽全力,将蹈海舞成一团光幕,将袁洪暂时阻止。袁洪心情急燥之下,发挥更加受限,数度冲突无功,竟还险险被云冲波斩中。 片刻延耽之后,吼声再起,却出自李冰口中。 “嚎!!!” 惨嘶着,李冰的双腿似是再没法支撑身体的软下,令他的身子向后跌去,自萧闻霜的脚尖上脱离,同时,那一直紧绷的双拳,也似是再无力握住,松驰开来。 脱离的同时,鲜艳的红,铺溅开来。 “哧!哧!” 血筋尽爆,产生出没法数清的各种奇形伤口,似比拼般,将李冰的血液肆意向外挤喷,仅仅数瞬工夫,他身周数尺内的地面已都被染成通红,反是萧闻霜,脚尖甫一脱离,即已身子急旋,退后拔起,半点血也未被溅在身上。 胜负,已分了… 被萧闻霜的一脚将气脉摧破,再没法约束体内横走真力而致爆体之厄,直到乱走真气随着六成以上的鲜血一并涌出体外时,李冰才能重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但,正如萧闻霜那已不屑再上前动手的眼神一样,他那软若无骨的双手,身子,挂在嘴角的惨然的笑,都在表明着一个事实。 胜负,已分了… 摇摇,晃晃,李冰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只剩下短短的一点时间了。 抬起头,以一种”绝望”却又”无谓”的态度,李冰看向萧闻霜,那眼神中,犹有”解惑”的渴望。 旁观者或只会觉得萧闻霜胜的漂亮,可,他这当局者却清楚的知道:在刚才,萧闻霜先以一连串密丝合扣的变化将自己的重招连续引发,使气血被激至动荡难平,之后,不予自己平息机会,将先前自己散乱横走的残逸拳劲以玄奇手法收集,挟聚左脚尖上,更把握住那万分之一毫的微弱机会,将在那一刻中刚好最弱的喉头蹴中,将正行走过斯的真气截断,使之失去控制,自行横走,而她的力量更籍此机会长驱而入,将自己体内的关口一一攻破,在这过程中,每一细节均是惊险万分,任何一个环节上若有闪失,现在的萧闻霜,便必定已被自己轰至半残,颓然委地。 而且,在方才的最后一击中,两人的正面对撼,更令他将一些事实”掌握”,将一些萧闻霜正在努力”掩饰”的事实掌握。 (为什么?若是拼命求存,我还可以理解,你这样子,却等于是将自己的命全押给了那个小子,为什么…) 冷然回视,萧闻霜的眼神,似在说话,在说:”你或就不能理解,但,当我的生命是籍由他人而得已延续时,我便不会害怕,不会害怕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在他人手上…” “哼。” 轻哧着,似在冷笑,又似在叹息。李冰的身子抽搐了一下,跌倒于地,再没有了任何动静。 随后,在云冲波大喜冲近之前,在袁洪没来得及失色之前,萧闻霜,微微颤抖,忽地自空中坠下,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正如李冰所察觉到的:方才将李冰攻杀的一系列招数因然精彩,却已令萧闻霜濒近虚脱,那一瞬的反震之力,已令她的身体超出了负荷能力,只比李冰多撑持了片刻,她已不支,倒下。 (公子,下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啊…) (嗯,这是?!) (好!) (坏了!) 本是一喜一惊,现在也还是一样,却已完全易人,运命之弄人,便常常是这样的充满戏剧。 随着萧闻霜的倒下,大势再度逆转,一瞬的惊愕之后,袁洪与云冲波同时反应过来,明白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两人只能活一个,活下来的,也就成为今日最终的胜者。 这样的压力,令两人都在第一时间内选择了”慎重”,也令云冲波终于下定了决心。但,很奇妙的,他的决心,却非因自己而下。 (僵持下去,死的一定是我,那未,闻霜也就死定了,她那样豁出去,是把希望寄托给了我,如果最后失败的话,到了下边,我一定会被她瞧不起的…) 刀交左手,云冲波缓缓直身,将右手翻到背后,猛一用力,将已被袁洪撕得乱七八糟的残袍整幅撕下,因为用力很猛,和袍子纠结一处的半凝血块也都被硬生扯下,本已有些干结的伤口受此外创,顿时又都迸裂开来,热血流溢,云冲波却似是犹嫌不足,竟又回过刀来在自己胸前横斫数下,血流满胸! “来吧…” 重伤浴血,云冲波却似是在笑,笑着,他跌跌撞撞,走向袁洪。 (这小子,他疯了么…) 虽然见惯了许多大场面,袁洪却还是不寒而粟,可,困惑归困惑,那却不会令他手软。 “小子,纳命来吧!” 尖叫着,袁洪再度掠出,较之方才,已不再留力的他,去得更快,更急! “嚓…” 极轻极轻的一阵声音掠过,空气中,血珠飞溅。 已被撕得血肉模糊的身上,又添五道伤口,最深的地方已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受着这样的重伤,云冲波已没法再站得住,晃了几下,终于仆跌倒下,却勉强用蹈海支住了身子,只是半跪着,连抬起头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云冲波身后,十一步外,袁洪双手箕张,木然而立,右手背上的钢爪寒光闪烁中有血珠滚落,正是刚刚自云冲波身上斩获而得。 但,在痛苦之中,抽搐着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的,却是云冲波。 (死猴子,还不死吗?) “吱。” 低响着,深殷的红线在袁洪的身上出现,更迅速扩张,很快的,已自腰下延伸至肩。 “哗!” 血泉迸,红线裂,方看出那竟是一道巨大的刀痕,一道将袁洪的身子整个一剖为二的刀痕! (以伤捕风,好小子…) 终于明白到云冲波的真正战略,却已不及,脑中闪过最后的想法,随后,袁洪的意识,完全终止。 “吁…” 喘着气,云冲波努力的把身子直起来,却因为身上的诸多伤口的提醒,而痛得整个脸都收缩起来。 (嘶,和刚才一样,血淋淋的伤口,果然有着更加敏锐的感觉,可是,这样的事情再来一次,我一定会死的…) 痛苦着,却也快乐着,因为,自入金州以来,云冲波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尊严”,有了”自信”。 (闻霜,这一次,是我救了你呢…) 支着几乎是破烂不堪的身躯,云冲波慢慢挨向正昏厥于地的萧闻霜,那一刻,心里只有简单喜悦,只想赶快将萧闻霜救醒,向她炫耀的他并不知道,这一战,只是一个起点,是他随后将要面对的无数血战,恶战,苦战,死战…的一个起点,也是他被后人尊称为”太平天刀”或曰”风云第一刀”的一个起点。 不经意间,他已在走入历史,走入到那些大事件当中去了… 注:昆仑九光籙:光系究极法术之一,最利群攻,对术者效果犹佳,缺点是前期准备太过复杂,而且对使用者的法力消耗太钜,鲜有人能够将之长期维持。 第三章:凶兽搏真龙 帝少景十年 腊月廿七 帝京大雪初晴 初建于四千年前的帝京,在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方圆不过二三里的小型市镇,因为某些风水上的原因,而被选中,成为整个帝治天下的中心。 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帝轩辕已亲自将之选中,并进行了第一波的改造,登基之后,他更檄令天下,尽起四方役夫,来将这里建设:高者削,低者填,洼者湮,郁者导。总计数百万的败族奴隶和应索役夫们劳作十年,才将这巨城规模初奠,据当时参与者的记载:仅只地基一项,为了满足帝轩辕”高视四海,君临万邦”的要求,原本较四方略显低洼的地面竟然尽被挖取四野土石垫起,较原先高出了将近十丈,而帝京中心建筑,帝者起居所在的长乐宫群,更是位于整个帝京的最高点,较之帝京外九门竟有三十丈高下之差。便与内禁四门相比,也高出了十一二丈之多。 承载长乐诸宫的高地,名为”乐游原”,本来只是一处略略高些的空地,因为风水上的选择而得到了承载数千年帝治根基的重任,被帝轩辕看中选定之后,一来嫌其高下不足,二来为身侧方士所说,欲要饵灭”潜龙藏穴”所在,竟下旨教将处于帝京南侧约百里的蜀龙山脉之主峰挖毁,取其厚土巨石植铺此处,生生建出了一处方圆数里,高数十丈的高地,据史载:仅此一项,即耗时三年,费民工百万。更为了诸多帝室房屋之建而将整个蜀龙山脉伐作童山。当时,在入京运路上,役者相继,死者仆地,哀怨泣声不绝于耳。仅以大夏书中极为保守的统计数目为据,在帝京根基完成的过程中,役工损耗也有将近四十万,而这,还没有将那些因为国灭族败,沦为奴隶,丧失掉了一切权利与尊严的各国遗民们的情况计入。 规模初成之后,帝轩辕更是不惜一切代价,倾心于构造他心目中这将千秋万世,永载帝业的”天下第一城”,所谓国家有移山之力,按照他的意旨:南之香木奇石,北之巨松赤土,西之美玉金铜,东之五色奇珍,皆如流水般被自天下嵬集,送入帝京,皆日四海诸姓之收藏精英,十数世剽掠所积,至此不能复保,尽皆输来此处,所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人视之而不甚惜。”便是时人所记,正是当日奢况。 如此暴政,如此奢费,自是不会不激民愤:历时十年的建设过程中,大小规模的民变累记千次,却都是些乌合之众,面对那将天下成功统一的百战精兵,他们根本连三两日的抵抗也作不了,便被屠戮殆尽,委尸沟渠;来自民间与官场的反应也不是没有,有人指责说此乃”血染之城”,”不吉之所。”,又有人说”建一城而动摇天下,立一都而撼振国本,吾恐,城纵得立,而陛下不得居之。”只是,所有这些批评和反对却都没法动摇帝轩辕那如铁意志,而在所有进言者尽遭炮烙之后,更是四海皆喑,再没人敢于对帝轩辕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只是,讽刺的是,正如言者所预:帝轩辕虽以铁腕排除掉了一切反抗者,将帝京建立,却果然未能如愿看到它完工的那一天。在镇压与清洗中将精力大量消耗的他,在平定八王之乱后,便身染沉疴,并于轩辕十年辞世,未能亲见帝京竣工。在他梦想当中规划了多次,为这千秋巨城完工启门而筹备的盛大仪式,虽然还是如期举行,可,站在最高位,接受万民欢呼的帝者,却非他自己,而是他的次子,帝高阳。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被帝轩辕这无双巨人的盖世魄力压制的无法呼吸,官吏也好,民众也好,都早已渴望着宽松一些的世界,所以,在那仪式上,对以”厚存宽仁,德以载物”著称的帝高阳,所有的参与者都付出最为发自内心的激情,来向他欢呼膜拜。前一代的暴行,却助增了后一代的人望,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实是无比可笑和讽刺的事实。而后世的史家中,也的确有人以微笔评价,纪曰:”…(帝轩辕)以其刚健,佐帝(高阳)之德…”。 虽然”岐里姬家”的治世仅持续了一百六十年,只有其后的”英峰陈家”六百二十一年治世的不到四分之一,可,正如帝轩辕所制订的许多其它规则一样,帝京所在,也成为四千年帝姓统治的”共性”之一,四千年来,虽也有过帝者另修从都的事情,虽也有过被外敌迫立陪都的纪录,可,”帝京者,天子之都”的信条,却始终也为每个人所深信,成为”帝说”当中的律条之一。 … 四千年转眼一瞬,今日之帝京,较诸帝轩辕草创之时,早已不能相比:虽然高居乐游原上的长乐诸宫始终还是帝者居所,但在此之外,却又新增了长门,阿房,未奂,太和等四大宫群。原本内四外九,计十三禁门之名虽存,却早已扩充数倍,当年的外门所在,如今已然被括入内门禁城。如今的帝京,已是一座东西五十里,南北六十里,周长二百余里的巨大城市,常居者百万之多,分住在由十六条各阔一百二十步的官修大路分割出的诸多坊所之中,各司其职,安静的滋养支持着这天下第一巨城的脉动。 帝京中部偏北,以乐游原为中心,是边长十五里的禁宫,包括着长乐,长门,未央三大宫群及专供帝者及内宫食用的”稷土井所”,数量过万的宫女寺人武卫等等即是居于此中,服待和保护着那个他们可能一生一世都看不见一眼的人,那个”普天之下,莫非其土,率土之滨,其非其臣”的人。 时值腊月,大雪方盈,乐游原上的宫殿中,刺骨的寒意覆盖渗透了每个角落,纵然在炉中堆满着熊熊燃烧的兽炭,也还是难以尽驱那天地自然的肃杀之威。 宫群后部,有一座小殿,孤独的位于大片平铺金砖当中,看上去并不起眼,横匾上用墨点朱沙题了一行正楷,乃是”德合殿”三字,笔法从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却自有一种高贵不华之意。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三字乃是当初帝高阳的亲笔,取得乃是<正义>当中”德合五帝坐星者,称帝。”之意,四千年来皆为帝者读书议事之所,也不知有多少军国大事,多少生死成败是在此地所定。 深夜中,德合殿内不见半点火光,却有话声隐隐传出。 “…,此行所见,大概如此,伏请陛下圣裁。” 匍甸于地的,正是当日曾在塞上与敖复奇一会的火域遗舟,在他前方约五十步的地方,龙床横放,上面斜卧一人,虽然黑暗当中看不清楚模样,可,一种威严至使人不敢正视,使人没法直立的”感觉”,却在缓缓的自他身上释出,将这虽不算大,却也有百来步方圆的殿内空间完全控制。 “唔…” 沉吟着,他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而是慢慢转头,看向他右手的黑暗中,慢声道:”公公的意见呢?” “咳,咳。” 咳嗽声中,一名老监身形慢慢自黑暗当中踱出,若老橘树皮般的脸上,皱纹堆积,将他的五官都挤到几乎看不出来,着的服色虽然简单,却缀有只有最高级的太监头领才能佩戴的标志。 听到这老监的咳嗽声,火域遗舟的身子动了一下,伏得更低。 做为帝少景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原也有着”起身言事”之遇,可,一来,在宫中遁身多年的他深深明白:为人臣子者,对这些”殊遇”用得越多便越危险;二来,只要有得选择,他实是不想与这老监对视,不想看到他那双黯淡无神,终日微微眯着的眼睛。 六宫太监总管,仲公公,一名连帝少景本人也从来不会呼之姓名,只以”公公”两字敬称的老监。 他到底有多大,本名唤作什么,似乎已没人知道,即使是如火域遗舟这样的人物,也只知道这老监入宫已近百年,已先后服侍过了七代帝皇,虽然从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标明他曾发挥过什么作用,可黑暗当中,却有着无尽的传言,说:这名看似早濒油尽灯枯的老监,却在事实上监视和掌握着宫廷内外的一切阴谋与倾轧,而其中,更有不知多少争斗与血并本就是由他一手挑动,又默默收拾。 “那个人,他虽高居九重之上,却洞悉和操控着九地之下的一切阴谋与暗斗啊…”这样的评价,出自约十五年前,凤阳朱家家主,朱温之口。 十多年前的朱家,本是诸姓世家当中地位最隆,实力最广的一家,手掌军政重权。而当时的大正王朝,则正因为三果叛军的冲击而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当当时的帝皇,帝光统,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付于朱温,教其”摹军破贼”之时,”改朝换代”之议,已开始在许多角落中窃窃响起。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不知怎地,每一次三果军所冲击的地方,总是朱家的利益所在,每一次亡于阵前的宿臣大将,总是朱家阵线中的重镇干城,虽然在这过程中,朱家也逐渐培养出了新的力量,新的血液,可,似是贪恋利益而不知死活,总会有许多小姓世家和一些要职大员不知死活的来收买诱惑朱家人员,而另外几姓实力同样雄厚的高门世家,同样不甘坐视的开始尽其力量,一边钳制朱家,一边通过对三果军的攻击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虽然朱家对此也早有预料的一一应对,可,内外交击之下,还是令其实力大损,元气渐削。 在这过程中,被大多数人目为几乎完全虚化的帝姓世家”开京赵家”并未受到太多重视,虽然在百姓和下层士绅中仍有极高号召力,可,在那些各拥实力的世家家主心中,那早已成了一个徒有荣光而无实权的符号,在他们的心目中,当务之急,是首先将其它对手击下,随后,逼迫帝姓易主那种事情,便仅只是一个手续问题而已。 …结果。 只数年时间,各大世家均被严重弱化,菁英大损,而与太平道结合,曾经席卷大半个夏国的三果叛军,也因为旷日持久的争斗和第一代首领的一一凋零而渐渐分崩,渐渐衰弱,其后果,便是谁也没法子去完成”最后一击”。 而,这时,黑水完颜家,便在一一个所有世家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上。 本来散居于金州一带及项夷等异族地界的黑水完颜家,当时总共有族人三十万左右,几乎所有男子皆是军士,接受了帝者的册封赐姓,他们如恶狼般拥入中原,将早已陷入疲劳的三果叛军撕裂,吞杀,屠戮,而不知是误会还是什么,当黑水大军接近到朱家总堡时,他们更挥兵而入,将整个朱家大肆杀掠,历时三天三夜的血火之后,朱家的根基几乎完全被毁,当急怒攻心的朱温闻讯赶回时,面对他的,只有一个黑烟焦土绵延数里的惨酷废墟。愤极欲狂的他,在造表上告的同时,不听谋士所劝,召集所部军马,欲与完颜家黑水军决一死战,而结果,开战在即时,本来拥有数倍人马优势的朱家却因为九天降旨,而失去掉了所有的情报与补给,更被厉斥为”不识大体,自启战端。”导致士气低至冰点。结果,九里山一场血战,完颜家大获全胜,朱家全军尽墨,朱温重伤遭擒,被押解上京。虽然说,入京后,旋又蒙恩旨,尽赦其非,更严斥完颜家”肆意妄为,擅杀百姓”,赐朱家金帛等物,资其重建总堡,却未对完颜家进行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处罚,仅将其家主完颜千军”削爵两级,罚俸三年,以示警惩”。 也就是这时,暧昧已久的丘敖两家终于将态度表明,”儒圣”丘阳明,”龙武”敖复奇先后宣告天下,表示了对当今帝姓的忠诚与支持,更在不同场合展现了其惊世力量,如同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便将所有尚怀野心的世家之妄想彻底压碎,至此,前后持续了将近十年的帝姓危机终于告终,帝姓的统治重新得到巩固,曾经强大无匹的凤阳朱家,则糊里糊涂变做了地位低下的三流家族。沉沦至今。…而,据说,所有这一切谋划,便都是出自这”仲公公”的脑中。 边咳嗽,边慢慢捶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咳声平息,仲公公方慢声道:”回陛下,若依老奴所见呢,冲波小子,很可能就是张南巾等了几十年的人。” “约莫六十年的安静之后,’不死者’,大概已经又转生来到我夏国土之上了…” 帝少景点点头,道:”就是说,你的看法,和文成王的想法一样。” 仲公公躬身道:”正…咳,咳咳…正是。” 帝少景淡淡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仲公公以手扪胸,止住咳声,道:”回陛下,老奴一向以为,传说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没法证实,而要击灭那些叛道的信心,便不妨先令其得着希望。” 帝少景以手支颐,沉吟道:”但,这样一来,巨门那边,便不大容易哄着那些道众了。” 仲公公两眼微睁,道:”回陛下,老奴以为,纵教巨门统住了,那也是完颜家的太平道,而非陛下的太平道。” 这句话似是说中帝少景心事,沉吟一下后,便道:”公公说得是。”又道:”益州。” 火域遗舟顿首道:”臣在。” 帝少景道:”你退下去,寻着张大学士,告诉他拟一道密旨,发交刑部,令捕拿太平道叛党两人,设重赏。”又笑道:”那两人模样谁也没你清楚,与刑部说明白些。”见火域遗舟答应欲退,忽又道:”还有,昨天,’那人’传话过来,对你这次西北之行极不满意,你知会慕先和巫峡一下,近日之内,你们几个别再离开帝京了,那人若当真起来,朕却护不得你们。”火域遗舟答应着去了,他方又向仲公公道:”冲波小子的事情,便先这般处置,至于那个自称’鬼谷伏龙’的小子,公公又怎样看?” 听到”鬼谷伏龙”几字时,仲公公那似是早已六情不动的脸上竟也抽搐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顿了一下,方才慢慢道:”回陛下,那小子初入完颜家,老奴便已教下面调取他的一应资料,只是被完颜千军在中间阻着,不大方便,真正有用的东西,并没搞到多少。但后来看他处事,亦只上人之姿,并未怎样放在心上。” “可,从今次的事情来看,这厮,却着实不可小觑呢…” 帝少景闭目横卧,淡淡道:”文成王一向自负心机,却被这小子所算,替他火中取炭,最后一无所获,张南巾为人谨慎小心,行事必预其废,却被他使间安排,死得不明不白,若教公公布置,可有信心么?” 仲公公鼻翼掀动一下,只道:”势者,时也。” 帝少景微微一笑,道:”朕失礼了。” 他以皇帝之身,说话自责,那是何等事情。仲公公却似全不在乎,连跪拜谢恩也无,只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又道:”这几日来,老奴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自一开始,老奴便一直以为那小子只是自称的’鬼谷伏龙’,但,若果,他真得是’鬼谷伏龙’呢?” 帝少景呼吸之声忽重,却仍不睁眼,只缓缓道:”公公是说…” 仲公公面色不变,呼吸却也粗重了许多,道:”老奴以为,鬼谷门三千年来的传说,或许,真得到了实现的一天了…” 帝少景铮然开目,道:”既如此,公公以为该当如何?!”声音已急了许多。 仲公公摇摇头:”什么都没法做。” “一出鬼谷,永难回头,老奴自九十五年前离开鬼谷之后,虽然竭尽心机,却总也没办法再找回鬼谷所在,当年如此,今日依旧如此。” “从鬼谷那边,是什么线索也不会有的。” 帝少景微微蹙眉,道:”哦?” 仲公公道:”等罢,陛下。” “我们还是等着看,等着看云台山上的反应罢。” “那边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到山上,而紫薇小子如果对这事情认真的话,就绝对不会不理会他这个可能的’师弟’的。” “便算他是真的’鬼谷伏龙’也好,若是紫薇小子认真要掂量他的话,他便没可能不露出任何破绽的将事情应付哪…” 帝少景沉思许久,终于道:”既如此,便依公公说得就是。” 又道:”那小子等了半夜,也该是召他进见的时候,公公虽然乏了,还是再撑一会罢。” 仲公公微微躬身道:”老奴遵旨。”复又慢慢移回黑暗当中,立于幄后。 帝少景伸展身躯,自龙床上缓缓站起,忽提高声音,喝道:”人来,掌灯!”声波如雷涌出,将德合殿四檐积雪凝冰震得片片碎落。 呼声未息,便见人头涌动:在德合殿外的满地冰雪中已跪候半夜的宫人们疾走而入,各司其职,不一时间,殿内已是炉火如春,宫灯高挑,两排十六支如童臂粗细的牛油大烛将殿内映得如同白昼,另有三排计九十九只的独脚油灯,都被点得旺了,置在龙床前五步的台阶上。又在两侧柱间将薄帏张起,都是些淡绿绛紫两色的薄纱,因刚刚挂上,还在轻轻摇晃,被灯光透过,折幻出许多光怪陆离的颜色与影子,衬得殿内如在梦境。 这些人都是熟极了的老宫人,手法干练,各司其职,彼此间全无说话,只是忙忙碌碌,就如一群来自异界的魅灵般,片刻间已将殿内布置完毕,也不停留,只跪下来,向着殿上叩了三个响头,便自起身,默然退下,只剩下一座灯高帏悬的德合殿,在那里默然待人。 灯光交映,终于将帝少景的样子照清。 帝少景,帝光统第三子,时年四十一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灯光下,照见他独立高阶上面,龙床之前。身披暗黄色绸袍,若神邸般俯视阶下,眼光深邃,如有所思,一口连腮络髯,黑浓粗硬,配上他那方如国字的脸庞,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他的身高较诸多数夏人都要高些,虽没有玄武那十尺巨躯,却也将近九尺,肩宽腰挺,身材极魁。腰间别了一管四尺方鞘,上绣滚龙锦纹,十分耀眼,却已是他身上唯一醒目的花纹。 这个人,他已用不着靠外在的锦饰来装点自己的存在了… 将转眼已又空无一人的大殿扫视一遍之后,他似是终于满意,沉声道:”宣英正觐见罢。”便听得”宣英正觐见”的喝声此起彼伏,被远远传了出去。 不一时间,便见一人自外面快步而入,直至殿中,方跪伏于地,沉声道:”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灯光下,只见他脸上那赤红色伤疤更显醒目,却不正是日前杀长夺位,豪取咸渭的英正? 十七天前,英正在英家十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上返回,凭籍”第十龙诀”之威,杀英异人,杀英穆英华阳自立,随后,他便立刻令族中文士修表入朝,只说是英异人等急病暴卒,求继家主之位并袭其爵,原本来说,他这奏表中虽然破绽百出,根本没法自圆其说,但一直以来,各大世家内部的权力争夺皆是在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规则下自行运作,特别是近三十年来,只要世家内部已达成一致的造表上启,对分据各地的世家已渐渐失去控制的帝者极少有过驳回的先例,但,这一次,极为奇怪的,帝京却未做出任何回应,在焦急忐忑的半月等待之后,英正等来的却是一纸诏书,一纸辞意含混不清,只令他进京面圣的诏书。 随后,便是这大雪之夜,在苦侯了六个时辰之后,在几乎因焦躁和担忧而暴走时,英正才终于等到了那令他觐见的命令。可,在礼毕之后,帝少景却似是又忘了他的存在,默默平视远方,视线自英正的头上掠过,自敞开的殿门中扑出,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他妈的…) 天子之威,难卜前程,令这一向桀傲不逊的暴兽也必须低头,必须表现出他的”尊重”和”服从”,但,在他的心中,却实在难说对这阶上帝者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尊重。 …甚至,因为某些深埋内心,未曾对任何人明言过的理由,此刻的他,更想做得事情,是冲上高阶,将那看似威不可侵的帝者扑击,撕杀,充分享受让他的滚烫热血洒落在自己面上的爽快感受。而若非顾忌到黑暗当中那些自己没法判明的气息,和对传言中关于帝少景实力的种种渲染,他更可能在甫一踏入殿内时便如此发难。 此时,帝少景终于开口。却是,令英正心骇欲裂的问责! “英正,汝可知罪!” 大惊之下,浑忘礼仪,英正急抬首,方待开口自辩时,却被帝少景如有实质的两道眼光投在脸上,那目光似有魔力,竟令他连连咽了几口口水,却硬是说不出话! 冷笑着,帝少景缓缓坐下,斜倚在龙床上面,目光斜斜,看向殿角,再不理会英正,但一言一辞,却未见半点缓和。 “英正,十七天前,你当着众多英家子弟,虐杀家主英异人,夺位自立。” “虽然世家内部权力的更迭向来也都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去在律法的’范围’之外行事,但,英异人,他在被你杀死之时,却还奉有一道密旨,一道他未来及办成的密旨。” “误朕之事,依律,可杀。” “杀”字出口,英正身子剧震,只觉这深沉大殿上似是忽地阴森十倍,寒浸十倍,那些自殿顶高挂至地的淡绿垂缦,似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推动,全都轻轻颤抖起来。 颤抖中,自有一种非人间习见的怪异韵律暗蕴,英正虽未正视,却已觉心中如铁灌铅坠,四肢皆酸。 犹似,多年以前。 一个雪夜。 那夜,他也曾周身如缚,跪伏于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一笑而谢,若千载含苞,却只有份吐香半夕的天外奇葩。 “但,陛下!” 本非舌辩之士,英正并不谙于折冲面争之术,更为这诡重气氛所慑,并未注意去听帝少景说话中的每个细节,连本来商定的说辞也都忘却的他,自是发现不了”可杀”与”当杀”间的细微差别。 目光闪漫,却未放过阶下五十步外的英正的每个动作,帝少景嘴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吁出口气,竟然连眼也闭上,口中淡淡道:” “依律,可杀,只是。” “只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本爱才之心,雅不愿见能者空涂。” “站起来,向前走。” “若能走朕到身前五步之内,赦尔无罪。” 顿了顿,似是感觉到英正心中的震惊与迷惑,帝少景淡淡道:”君无戏言。” 四字出口,如雷动九宵,将英正惊醒,也将他的战意与傲气唤起。 (他妈的,欺人太甚!) 竟连谢恩说话也无,英正膝下发力,一弹而起,立如拔天石峰,其势,可当天威不夺。虽未刻意发力,脚下金砖却已被震如沙粉。 昂然抬头,英正却见,帝少景仍未睁眼,仍是以手支颐,斜倚龙床之上,只低声道:”来。” 望着眼前那幽深的长殿,看着那正支颐沉思的瞑目帝者,英正,忽地感到一阵心悸。 一种一向只在自己的山林中掠食的恶狼初次走入草原,见着雄狮猛象时的心悸。 但,英正,却从不以为自已”只是”狼! “嚎!!!” 如深夜中,浴血雄狮的孤独长嗥,发自英正口中,将长殿所悬纱帏震得鼓荡欲碎,将殿外飞檐仅存的几点系冰尽皆震至飞坠! 长嗥声中,英正,他终于踏步,踏出了他走向天下至尊的第一步! 大步流星,守着如尺量所得的一条直线,转眼间,英正已走过十步。 十步中,他脸上狂色渐消,渐转凝重,而在重衣之下,汗已如浆! 自刚才开始,每进一步的压力都似在倍增,若这样,当走近帝少景至十步之后会是怎样,英正已不敢去想。 他怕,”想”那东西会将他的”信心”动摇。 走至第十八步时,英正呼吸已渐粗重,面色涨得通红,如要滴血,身后走过的地步上,已有汗迹迤逦,但他仍能健步前行,节奏不变,速度不减。 第二十一步时,似是热到难以忍受,英正闷哼一声,双手拉住前襟,微一发力,已将那皮袍连同内衣一并撕成两半,丢在地上,露出个铁打似的精赤脊梁,上面早已大汗淋漓,竟还有热气蒸蒸! 帝少景冷冷哼了一声,将身子动了动,略斜过来了些。 第二十七步时,英正的脚步,首度停住! 帝少景并未睁眼,眉头却微微一皱,似有不满,又似有讶意。 深深呼吸,英正双手提起,虚捏成爪,指间黑气弥漫,又似有刚毛暗生,赫然竟已是”噬漠苍狼”一诀极高段的应用,”月狼魔身”的变化之一。 “呔!” 暴喝声中,鲜血飞溅,却是英正竟以”狼爪”反戳自身,他出手极重,十指入肉近寸,他却恍然不觉,只微微一滞,即发力双臂,向两边猛扯,立时在自己胸膛上撕出十道血槽,血水流溢,顿将他整个胸膛染作鲜红! “很好。” 极低极低的声音自帏后响起,数荡之后,即完全消失在英正吼声的余波当中,却是仲公公终于开口。 血光飞溅中,帝少景身子微颤,空气中更隐隐有碎裂之声响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虚空当中自裂开来。却见英正似是力气又增,踏步复前。 前八步,英正再度站住, 而此时,帝少景也终于缓缓起身,端坐而对,两眼却仍是不睁。 英正的背后,是一条汗血交织之路,而他的前面,是天子,这世上最为尊贵,掌握最高权力的”人”。 步向天子,那路上,是否,本就必是,也本就该是一路血汗?那看似咫尺的道路,是否,竟是比天涯更为空远难渡的迷途?! 十五步。 英正与帝少景之间,还有十五步,而,此时,英正已完全明白,自己,至少是在现在,根本没可能,没有任何可能将这偈天之路走完。 幸好,至少,在现在,他也没这必要。 君无戏言,再进十步,他便可以离去,安全的离去,带着帝少景的承认离去,回到英家,将刚刚夺下,还未来得及真正掌握的咸渭英家巩固。 再走十步! 凝立整整一刻之后,英正长长吐气,身上凶气尽散,神色变得极为平静,极为安宁。 随后,他缓提左脚,向前踏出。那同时,他身上灰气急现,凝成巨大狼形。 第一狼诀,噬漠苍狼! 只一步踏出,空中即有隆声重响,也不知怎地,便将狼形震作粉碎,英正也如受重创,身子前倾,一口血已涌到口边,却被他生生忍住。 (还有,九步!) 存想同时,他右脚早又提起,向前迈出,与前次不同,此次出现护主的则是一头骨虎形象,正是第二虎诀的”地府饿虎”。却与苍狼命运相同,只迈出一步即被那无形压力震做不存。英正这一次更是撑持不住,口吐鲜血,却仍是全不犹豫,再将”极北熊霸”唤出护身,咬牙前行。 熊霸之力,果然不凡,直到走出两步之后才被攻灭,可,跟着,英正却又难取寸进,连出”吞城金狮”,”青莲白象”,”破地天鹰”三诀,却也只能走前两步。 英正这般走法,等若是用兽神诀与帝少景的无匹巨力正面硬撼,他此刻功力已虚耗掉七七八八,根本不足以对抗帝少景在殿中所布的重重禁制,但兽神诀乃是上古武学当中的菁华之一,皆日也尝成就一番帝业,那种原始而直接的杀意虽没足够功力支持,却仍能对帝少景的”念封”形成一定冲击,而只要那禁制略有松动,英正便会趁隙前行,踏进一步。只是,他这般搞法,每一步所耗力气,都有当日与英异人等人相斗时出力的数倍之多,而每前行一步即再重一层的无形压力,更是让他举步维艰,虽然肩头依旧挺直,可面上背上肌肉的抽搐却是越来越厉害了。 … “嚓…” 轻响着,”炼狱暗豹”的黑色身影化作粉碎,如雨坠下,却未及触着地面便在不住的颤抖当中萎缩,化灰,消逝。 诡异的景象,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美丽”的景象,但,此刻,殿中,却没有人有心情欣赏。 英正,他已将走到灯阵的前面了。 …只差,一步。 尽展九式兽神诀,却终是走不完这十步距离,神色若灰的英正,木然而立,一言不发。 血,默默的流着,自他的身上流下,渗入地面。 (不行,我还办不到,和他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唉…” 低声叹息之后,仲公公却没了任何动作,如僵死千年的石像般,他矗立帏后,一言不发。 “战到这里,也算是够了罢。” 低声的说着话,帝少景的身子又复懒懒倚倒,双眼仍未睁开。 “朕赦你无罪,你回去吧。” “恩诏明天会发下来,你下午不要那里去,在驿馆里专心侯着就好。” 说着”宽恕”和”赐恩”的话,殿中的压力也渐渐消逝,若英正是聪明人,这便是一个最好的转寰机会,一个应该立刻跪拜谢恩而后全身退下的机会。 可惜,英正,他并非一个聪明人。 从来,都不是。 木然的立着,他似没有听见帝少景的说话,不作任何反应,而片刻之后,某种感觉更令帝少景微微变色,复又起身端变,那种刚刚自空气中散去的如铁重感,也重又悄然出现,散满殿中。 黑帏后,仲公公的脸上,也有了一些古怪的感觉。 (这种时候还要战,这小子,他是傻瓜吗?) 此刻的英正,实已将近极限,只觉周身疼痛欲裂,四肢乏重,提之如坠,当真是恨不得能够立刻躺倒,大睡上三天三夜,那里还愿与人动手? …但,在他心中,却有如焚热望,一种比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更为赤炽的”热望”。 目力已渐模糊,透过那为汗水糊满的眼帘望出,阶上的帝者已看不大清,却又十分熟悉,朦胧中,却似是多年以前,那人犹还年轻时。 朦胧中,英正似又见那女子,含笑将自己双手拢住,置于胸前,随后一笑起身,飘然而去,如明知前路的高臣贵胄,含着笑,去迎接那”恐惧”,那”凶怖”,去走出那”最后”,却也最为高贵无方的一步。 (姐…姐啊!) 在心中狂呼着,英正双目圆睁,面色如喜若悲,又似疯狂,身上金光暴现,只第一波的横溅金雨,便已将正以如岳之势扣压在他身上的压力震开! 提脚,举步! 金光耀眼,竟隐隐在中心结出形状,结成整个大夏国土最为神秘,最为神圣的形状! 将烛光映衬若无,那金光如旭日般骄傲四走,金光当中浮现的,正是当日令所有英家子弟臣服,令英异人和英穆放弃抵抗的神圣形象。 …那是龙。 唯帝可配的,龙。 金龙现,面色变,帝少景的双眼,终于睁开! “放肆!” 大吼声中,他腰间那四尺方鞘自行暴裂,较诸英正所散较弱,却更为”纯正”的金光绽出,金光当中,更有五爪金龙扬鳞而出,直扑英正! 九五真龙,终于对上了兽形犹俱的草莽虬龙! … 片刻后,德合殿中。 如蒙天威所摧,所有的缦纱都碎烂不堪,乱纷纷的落在地上,所有的巨烛尽被震灭,更有六成以上是被直接从烛台上轰下,倒折地上。 英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虽已失去知觉,双目却仍圆睁,神色中又是愤怒,又是倔强,半点”屈服”也无,一只左脚似已僵硬,还屈在那里。 他的面前,是洁净有若方洗的金砖,和三排冷漠不动的油灯。 最后一步,他终于还是没能迈出… “唉…” 长叹着,帝少景缓缓立起,神色间憔悴了许多,似是突然老了好几岁。 “兽神诀,第十龙诀…” “已成为’传说’,已进入’历史’,被目为天下’最强’之一的神功,也不外如是么?” “已不错了。” 说着似是”赞美”的说话,仲公公从帏后转出。 “英异人他当初以其第八级的力量和三十年的精修,也只走到陛下身前十二步而已。” “单以姿质而论,这小子已是英家百多年来’第二出色’的人物了。” 帝少景哼了一声,道:”你认为,他不如英妃?” 仲公公默然道:”陛下心中早有定见,何必故询老奴?” 随后,两人都未说话。 沉默中,残月光透深殿,映出一片迷离景象,似又见那女子含笑宛然来去,视一切世间真实皆若幻泡,只逐着自己心中那一点梦光,不舍穷追,便如追日彩蝶,虽身后亦有万千鲜紫,却视若不见,只是飞出个不达心愿死不休。 长长吁气,帝少景缓缓道:”那么,你认为,他的’第十龙诀’,并非自行开悟?” 神色不动,仲公公淡淡道:”在老奴看来,以这小子姿质,若自行修练,十年之内,可望成功,但此时,他却没可能做到。” 帝少景负手抬头,望向殿顶,目光如炬,似将殿顶看穿,看见那罗布天空的万千星河。 “那,谁堪指点于他?” 仲公公低声道:”普天之下,只得一人。” “三千年来,第一个看穿’第十龙诀’之秘,更将之改头换面,融入自己家武学当中,创出了’混天七十二变’的人。” 帝少景冷然道:”但,为何要指点于他?” 仲公公从容道:”故情难忘。” 帝少景斜视仲公公一眼,道:”你是说…” 仲公公道:”老奴记得,英妃曾有一弟,与她感情甚笃,只是,在’那事’之后,他便消声匿迹,再无音讯。” 帝少景道:”那又怎样?” 仲公公道:”老奴犹还记得,英妃虽然天资无双,尽悟兽神诀之密,只因身子所限,不能修练,却触类旁通,精练幽明之学,尝自试创’它生渡’之法,据说乃是师取当年八洞上仙故事,可以摄人生魂,另投肉身,虽当时未闻成功,但…” 帝少景目光收回,转投英正身上,若有所思,低声喃喃道:”这样么?”恍惚间,似又看见当年,那玲珑小童摇摇晃晃,满面欢笑,跟在那女子身侧,追逐嘻戏。 “这样么…” 仲公公低咳一声,将帝少景的沉思打断,恭声道:”这小子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帝少景眼光闪烁,在英正身上转了数转,微微摇头,神色竟有些黯然,却道:”吾闻前人有语,道是第一莫做,第二莫休。” “又有云,唤作覆水不能再收,不能再收了…” “这小子,便依咱们先前的计议处置罢!” 第四章:云台风起,长白乱 帝少景十年 腊月廿八 云台山 我为峰顶。 净高九百三十三尺的我为峰,虽然峰势从过半之后便变做渐渐陡峻,但上至峰顶之后,却会发现,这里,其实相当宽敞。 总共约是三十丈见方的峰顶,有屈张的古松,有嶙峋的怪石,将这些都刨去后,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是相当平坦的地面。 这里的石头颜色很单一,以青灰色为主,形状变化却很多:在西侧,一片如大堆饺子般的连绵石瘤自地面隆起,构成了峰顶的最高点,石瘤凸凹不平,在表面也形成了如许多石梯石椅模样可以落足的形状。东侧,如被刀砍过一样,一道斜斜向下的缓坡蔓延而出,与外围的”空”融在一处,南侧,几块相当峻拔,身上又布满孔洞,看着更象是南方水乡较为常见的”湖石”多一些的怪石互相支撑着,形成一道如镂空屏风样的东西,挡在南边;北侧,相对来说最为狭窄的一侧,几乎没什么能与另外三侧相比的东西,只有一块高一丈左右的石头孤独矗立着,但,若仔细看时,却会发现,在石头的中部,竟已由鬼斧神工自行蚀刻出了一个小小石盆,石盆中,水声叮咚,竟有晶莹水珠自石缝中不住渗出,慢慢的滴进盆里,那盆中已先积有大半盆碧水,每一水珠滴入,便有一圈涟漪荡起,缓缓泛至石盆边缘,方被弹回,自行碰撞,波纹交织起来,十分好看。 荡漾中,那身高十尺的彪形巨汉弯下身,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慢慢搓了几下,似是要用这柔极碧水将他脸上那比铁还硬的线条软化一下。 可惜,没用。 当他也不擦拭的直起身来,任那晶莹水珠从他脸上自由滚下,在他的脸上胸上辟出条条小路时,便能一眼看出,这个男人,他,便不可能被任何东西软化。 那似刀冷横人前的双眉,那如自钢打铁攒的骨肉,那比这数九天气下高空中的寒风更为森寒的眼光,那抿得比我为峰基之于大地还要紧密的双唇,每一样东西,都能够令最有信心,最柔情似水的女子无言,走避。 那个人,站在这里,就似是一个宣言,宣告说: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人,是为梦想和目标而生,是要永远追逐,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软化,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下的… 无声叹息着,那柔似弱水,长发近腰,着了身淡雅白袍的温婉女子扯了一下身前正愣愣伫立的红衣女子,道:”妹,回去罢。” “四路元帅马上就要布阵,咱们,还有咱们的责任哪。” “唔。” 萧然的答着,那相貌明快的短发飒爽女子默默转身,与那白衣女子一起离去。 自这离我为峰顶直线约有将近百丈距离的云台山第四高峰,素为”圣水”,”神火”两将军之居所的”问世峰”顶离去。 她们却不知道,在她们转身离去之后,那一直也冷硬如万载玄冰的男人,却转头,看向这边。 只一瞥。 一瞥中,那男人,他的眼色如刀,如一柄百炼柔刀,刀光千炫中,虽无情,却有宛转之意。 随后,他回过头,将两手并拢,在脸上用力揉搓数下,将残余水滴擦尽。 水滴尽,心事尽。他长长吸气,将自己的胸腔高高鼓起,复又缓缓吐尽,吐到体内不留半点浊气,如是三次后,他方静止下来,闭上双目,再无动作,道:”我好了。” 他的背后,约十五步外,一直静静负手而立的孙无法微微点头,道:”好。” 见孙无法点头,端坐于南首一张木椅内的天机紫薇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洁白羽扇在空中来回挥动了几下。 “东方青帝土公,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土公,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土公,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土公,黑帝威神。中央黄帝土公,黄帝威神。此,敬启五方五土之神,谨以上辰,借飞光天风之用,阡陌纵横,以辩疆界。须建立五王,各封其境,酒脯之荐,以相祈请。愿垂神力,勤鉴所愿。使出类绝踪,穴虫潜影。衣色锦布,或蔚或炳。杀热火喷,以烈以猛。风行云漫,莫窥其里。斗旋宿履,弗巡所分,观利君子,于礼无逞。惠彼小人,亦恭亦敬。敬告再三,格言斯整。神之听之,神应自冥。人为,希从毕永。急急如律令。祝三遍,各再拜。” 宏亮诵咒声响起,竟将这绝巅上的呼啸风声也都压没,却是由四个完全不同的声音自我为峰的四角合诵而生,随着这朗朗咒声,更有一种近乎青绿色的淡淡光华自这峰顶的四周出现,交织变幻,慢慢向空中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状,将三人以及整个我为峰顶括入其中。 在这过程中,三人都是一动不动,直到那半球完全合拢时,天机紫薇方轻笑道:”法阵既成,便是龙虎山上那位先生有意,也没可能窥得内里究细,玄武先生,可肯放心了吧?” 玄武点头道:”好。” 又道:”请。” 孙无法哼了一声,忽地全速前冲,却不将直立身后的”战棍无赦”拔起,只是运力于手,右立掌刀,左并指剑,各各闪着淡淡金色光芒,戮向玄武。 混天神变,金身变,本是堪与东海敖家的”不死龙皇身”相媲的护身硬功,现下被孙无法化用为攻,借其坚牢,成其犀利,当真不下于寻常的名刀豪剑之利。 面对强招,玄武不避不动,脚踏八字,身子微蹲,厉声叱道:”玄武十绝,三潭印月!”顿见如玉月印浮现于他额上,跟着,他竟低头前冲,以额头迎向孙无法! “好!” 高声赞叹着,孙无法更不变招,只将右掌微微回收,左手指剑去得更急,一击中的,正刺中玄武额心月印,顿时将月印击的粉碎! 月印碎,玄武身子也是剧震,却只向后一晃,并未跌倒,旋即弹回,双拳齐挥,手背上也都有月印幻现,虽然左拳被孙无法的掌刀急劈阻下,右拳却结结实实的轰在了孙无法的腰上! 拳及腰,手感却大大不对,既粗且韧,不唯使玄武的重拳没法发力,还有些旁逸之势。 衣裳裂,露出的肌肤竟粗硬韧滑,坚厚无比,正是混天七十二变当中的”百胜象身变”。曾以半成力量败下地承的月印之拳,遇上这粗厚象变,竟不能将其阴柔杀力发挥渗破,尽被反震回攻! 松拳,再握,只一震之力,玄武已将逆噬拳力尽数震碎,迫出体外,可就是这一线缓势,却已露出了破绽。 “看我的,擎天猿臂变!” 大喝着,孙无法右掌一翻,化掌为爪,只一探,竟忽地暴长数分,已将玄武肩头扣住,一提一扯,顿时将玄武下盘牵动! “呔!” 右拳被钳,左臂受制,下盘又已浮动,难以聚力。玄武见机极快,当下聚力于喉,以”南屏晚钟”之法一声暴吼,将孙无法暂阻,同时左肩急旋,要将孙无法的”猿臂”卸开。 “吼!” 吼声震天,出自孙无法口中,正是混天神变当中的”降兽狮吼变”,这号称”一啸能伏百万山”的狮吼神变着实非同小中,与南屏晚钟的声波相撞,直如在数尺地内连爆两个炸雷,在地面上炸出深约一尺的大坑同时,以两人为中心的狂风,也向着四面八方狂涌出去,将一切浮于地面的土石尽卷,向山峰外激飞出去。 一片混乱,一片狼籍,可,却都干扰不到正含笑安坐的天机紫薇,静静端坐的他,如同一个能够吞噬万物的”无”,包括狂风在内的任何”混乱”,一接近他到三尺以内,便似遇上了什么神奇的力量,被突然”静化”,不复桀骜的安宁下来。 (唔,片刻之内连施四变,已是大圣五年来的第一次,不过,终于制造出第一个’机会’了…) 与天机紫薇的默算同时,在冲击波的推动下,孙无法的右臂终于自玄武的肩头松开,可,在那同时,他的身子也闪电后仰,左腿急踢,正蹴在玄武小腹上面! “混天神变,惊雷变!” 接触处闪出蓝白色的跳跃火花,约有当初奔如雷所出”雷炮”五倍威力的雷劲,被集中在脚尖大小的面积上,迫入玄武体内,立时将他踢起至数十丈高! 变化多端,一气呵成,甫一交手,孙无法已占尽上风,将玄武完全压制,他却似是仍不满意,猛然跺地,身子如箭飞起,追向已将没入云中的玄武。但,方跃离地面,他却猛然一震,去势骤停,似被什么无形锁链困于空中。 “呼…” 长长吐气,玄武自云层当中现身,缓缓落下,方才的连环重击已令他的外表极是狼狈,衣服尽破不说,更有许多地方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却是刚才强攻入体的强悍雷劲,正在被他炼化迫出。 “大圣,面对我以最强力量施放的’吴山天风’,若是你仍能一念而破,那么,咱们这一战便没必要再继续,而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也都可以立刻去做。” 面对玄武,孙无法竟似反而松驰了下来,淡淡笑道:”破去?那倒不难,可,我却承认,我并没法在破去它时还可以不留任何破绽给你。” “没法?” 眼神变做阴冷,玄武双拳虚提,指间碧光流淌,若两团熔化的翡翠。 “那,就继续战罢!” 大吼着,玄武双拳合抱,向前疾冲,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在孙无法得以挣开”风索”之前,玄武的拳,已重重擂在他的小腹上面! “玄武十绝,黄龙吐翠!” 而,与之同时,孙无法的双手也已自风索当中震脱,与双手的挥动合拍,巨大的白熊形象在空中浮现,熊掌重拍,打在玄武背上。 “极北熊神变!” 重招及背,将玄武打得直坠地面,嵌入石中将近半尺,而孙无法更不好过,运功抵御那可以炼化生人血肉真气转用的碧光同时,他已没法保持身形的被玄武一击之力推得向后急飞,转眼已飞出我为峰外。 先恢复过来的,是玄武。 一吸发力,将身周坚石尽皆震作细粉,他自石中冲天拔起,却不追击孙无法,而是踏虚空中,两手向外展开,闭目不动。 (玄武十绝,玉皇飞云。) 心中默念着绝招的名称,玄武双手尖端微微颤动,当他这样做时,一种淡弥的云气就自他身上渐渐浮现,将他整个人吞没。 专心于眼前的战斗,他并未发现,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天机紫薇的右眼中,又闪过了初见他时那种奇怪的闪光。 (又见到一绝,这是第七绝了。) (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可以看透他的”真正身份”了…) 而,几乎和玄武的云气布满全身同时,孙无法的身形,出现在了峰上,那团如翡翠般的碧光,已完全消失了。 当他急速掠近时,场中的温度更在快速升高,看清楚些,可以发现,那高温的源头是孙无法的身上,熊熊的白色火苗,已将他整个包围了。 “混天神变,火魂变!” … 当那绿色光华完全消退,我为峰顶复见苍天时,已是约莫四个时辰以后了。 衣服尽碎,满头满脸的伤痕,孙无法和玄武的样子都是狼狈不堪,却都还好好的站着,从样子上,一时还看不出胜负。 “呼…” 粗声叹息着,孙无法首先向玄武伸出手去。 “你很好。” “十年来,这是我最痛快的一战。” “而,现在,朋友,告诉我你的判断罢。” 握住孙无法的手,玄武冷然道:”若以同等功力相斗,三千招内,你能败我。” 顿了顿,又道:”若只得如此,我不同意。” 又道:”你说罢。” 孙无法微微一笑,道:”对付那五个人,你胜不了,可是,至少一个时辰内,他们没可能将你突破。” “我的答案,是够了。” 玄武眼中锐光愈厉,盯着孙无法,过了许久,方一字字道:”我信你。”说完即旋身大步而去。 “从现在开始,我会进入沉眠来将自己调节到’最佳’,教你的人准备好我要的东西,在’那天’前不要叫我。” 目送玄武远去,孙无法微微摇头,道:”怎样?” 天机紫薇缓缓起身,走到孙无法身后,却不答他,而是先道:”一个时辰,恐怕就来不及了。” 孙无法点点头,淡然道:”我知道。”顿了一下,又道:”相信我。” 天机紫薇轻叹一声,道:”他把武功本源掩藏的很好。” “直到他用满十绝的时候,我才初有端倪,找到线索。” “而现在,我敢断言,大圣,虽分十绝,可是,真正支撑和推动玄武先生的,却是’紫电六阳心法’。” “是当年’南楚段家’的’紫电六阳心法’啊…” “南楚段家,前代帝姓世家,曾掌帝姓八十五年,历九帝,后为其部下重臣,’开京赵家’家主赵无极所覆,族人九死,余众出逃无踪,注:段家自二世以降,皆治国以慈,崇佛轻武,家传武技渐衰,只一套’紫电六阳心法’乃是开宗家主,”南楚霸王”段魂子羽,所创,传言中颇有可观,但自段家覆灭后也随之湮灭…” “他妈的,我为什么要蹲在这里背这些东西啊!!” 愤愤大骂着将一卷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正是云冲波。 端坐在一块丈多方圆的大黑石上,云冲波的背后,是高十数丈的一处断崖,崖上积满了皑皑白雪,被云冲波的叫骂声震动,扑扑索索的,落了几点下来,飘在云冲波的身上。 云冲波的远处,是雄壮高大的群山,山势巍峨,群松高拔,目力所及之处,都被累积瑞雪涂作一片玉白,正是诗家所谓”千里雪封”之景。此山脉连绵数百里,乃是大夏国土上最为壮大的山脉之一,其伸入项人领土的部分,名为阴山,位于夏国的部份,则通常以”长白”这因长年积雪而得之名为天下所知。以巨松貂鼠为主要物种的山中,也有猛虎和黑熊的出没,在山群的最深处,更有闻名天下的沙金矿藏,另外,此地所出的老山参也是夏国名产,在医家所载中,通常赞其为”劲老用足,远胜南辈…” 发作完后,却没有人理会,自觉无趣的云冲波生了一会闷气之后,还是悻悻的将那本卷宗拿起展读,奈何实在无心于此,没看一会便又觉头昏眼花。 “喂,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地界上,为什么,我不能进城去吃几口热菜,却要呆呆的坐在山里背书啊!?” 激愤而完全正当的发问,但,很遗憾,却只换回了几声依依啊啊的叫唤,因为,此刻,陪着云冲波的,就只有那头被系在十来步的一颗大树上的那头矮矮壮壮,已经快把树皮啃成全秃,和云冲波一样一脸郁闷的灰马而已。 十数日的奔走之后,云萧两人终于进入了冀州地界,之后,在经过几日几夜的山路之后,他们终于接近到了长白山脉的边缘,当听萧闻霜说再有一日路程便是冀州大城盛京时,早已嚼雪吃面吃到嘴里长草的云冲波真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长出双翅膀飞进城去,找上一家馆子,点桌热热的饭菜,大吃二喝上一顿之后,再觅个搓澡堂子,把那早连骨子里也都浸透的寒气统统泡出来,最后再寻家客栈投下,在软而暖和的房间里好好睡上一觉,随后…随后,才该是考虑怎么去南下找萧闻霜口中的那个什么”玉清真人”。 …可惜,所有这些谋划,只换回了一个答案。 “不行。” 态度上绝对礼貌,却坚决和强硬的拒绝着云冲波的想法,萧闻霜认为:在深山中穿行十数天后,两人对于外面的事情根本是一无所知,所以,在回到”人烟”当中之前,必须小心从事。只有先将一切都察探明白,排除掉所有潜在之危险后,才可以下定决心,走回人群当中去。 特别是,盛京本就是为抵御北方异族而建立的军事都市,向驻重兵,其最高官员名为”盛京将军”,官拜二品,手掌大军,无论品秩实权,都远远高过寻常的地方大员。虽然。近年来,因为孙无法已在实质上将冀州的大部控制和帝姓统治的日见衰弱这双重原因而使盛京渐渐脱离帝京的羁摩而更具”独立”色彩,可,说到底,名义上,这却仍是一个忠于帝姓,和有义务接受来自帝京的每条指令的城市。更何况,以两人的身份而言,也都确实有着极高价值,如若败露的话,绝对没可能轻易离开。 北冀一带,最为老牌的世家是’长白公孙家’,本是出身此地土巫,后来因呈吉有功又复输产助军而得入仕,那原也只是寻常荣衔,却随又连出了几个了得的家主,默默经营,远交近攻之下,再加上此地僻处北疆,素来不为中原势力所重,于是渐渐坐大,算起来,在此地已根植了千多年之久,盘根错节,不可动摇,事实上,最近的两任盛京将军根本就都是由在位的公孙家家主兼任,所谓更替,也只是虚应文章,朝廷准与不准,已没有什么意义,自也不会笨到自折脸面去任命他人来赴这根本没可能接到的职位。 因为冀州的中南部八成以上都已被孙无法在事实上控制,也因为公孙家在冀北的势力相当深入扎实和对所有来自中原的合作尝试都抱以”不合作”的态度,在过去,太平道并没有认真想在这里进行过下级信徒的发展工作,一应的情报嵬集也只算普通,萧闻霜此刻搜肠刮肚,却也只想到起如今在位的公孙家家主名为公孙伯珪,但功力如何,性情喜好等等却是完全欠奉,只影影绰绰记得他在公孙家世传的神巫术上似有些造诣,却也不知究竟怎样。 对云冲波在潜行和刺探等方面的能力完全不存任何幻想,更担心两人一起时会不便应急,萧闻霜决定,将云冲波留在山中,自己先行易服出山,至前路察看,而若她认为”安全”的话,便会再返回此地,与云冲波一同离山。 寒冬之下,深山之中,本就人迹罕至,纵有些采金挖参的在山中过冬侯春,也都自有其规,不会乱走,缉私官军也都明白,决不会检这种日子进山。而以云冲波现下实力,便是遇上什么猛虎山兽,也足堪自保,是以萧闻霜倒不怎么担心他的安危,在一处风雪较小的断崖下找着个小小山洞,将原住黑熊击杀,安置好云冲波后便起身出山。却虑他在此无聊,又见他对天下大势几乎全无所知,便将当今天下各大世家势力分布,人物长短略略浅录,教他在这几日内浏览一遍。 一转眼间,已是萧闻霜离去的第三日了,三日间,云冲波已将四只熊掌带腿啃了个干干净净,连熊肚也没放过,还顺便在洞口堆了个个头还高过自己的雪人,那卷宗却是完全抱歉,只是如今估算着萧闻霜将该回来,方才拿起来应应急就章,免得难看。云冲波倒也有一分急智,心知已无可能通数看完,索性自后看起,只盼回来时可以蒙混过关,日后再慢慢偷补不迟,若非如此,那”南楚段家”没落已久,被录在几乎最后,他这片刻之间,那里看得到这地方? 其实,萧闻霜对云冲波一向以下人自居,极是客气,莫说云冲波记得乱七八糟,就是回来后发现云冲波把那卷宗束之高阁,甚或一焚取暧,也断无发怒斥责之理,可,唯其如此,云冲波,他却就越发的不希望会令她”不满意”,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尊重”。 为什么?那理由,云冲波自己也说不上来,影影绰绰之间,他只是觉得,萧闻霜,委实是一个太过”完美”的形象,容貌也好,武功也好,智慧也好,见识也好,任何一样都远远胜过自己,却偏偏对自己忠心耿耿,死而后已。正常情况下来说,象这样的一个女子,自己便是再做三世美梦,也不敢奢望到会有这等境遇,本该是心满意足才是,可是,每次,当云冲波在深夜中醒来时,却还是会感到不满。 因为,他明白,萧闻霜的忠诚,并非对他,而是对着他腰间的那把朴刀,那把正式的名字叫做”蹈海丑刀”的东西。 (如果,我不是什么”不死者”的话,在你的眼中,会给我以怎样的地位呢?) 每当云冲波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种低低的刺痛便会将他的心口撕扯,那答案,他根本不须去问也一清二楚。 所以,他才会特别的渴望得到萧闻霜的”尊重”或至少是”欣赏”,特别渴望看到萧闻霜只当他是一个”出色”的人而非必须”服从”的神的那种认可。 就如,当日,在草原上,当他硬撑着,将萧闻霜救醒的时候,虽然跟着便一头栽倒, 不省人事,可,那一瞬,云冲波却自萧闻霜的眼中清楚的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令他欣喜,令他感到”这伤,总算值了”的东西。 (唉…) 在心里长长的叹着气,没精打彩的,云冲波又将那卷宗捧起,胡乱翻了一页,心不随口的念了几句,却更感昏昏欲睡,自知绝无可能记住,不觉心下大忧,正愁苦时,远方忽地隐隐传来一阵女子呼救之声。 “救命啊,有强盗啊!” (这是…有救了!) 仔细听清,云冲波精神蓦地一振,心下大喜,想道:”这倒真是老天没有绝人的路哪!”一跃而起,将腰间蹈海拔出,快步奔向那呼救方向,心中犹在盘算:”我这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正是好汉当为,不算是故意不去背书,等闻霜回来,我也理直气壮,没什么好心虚的…”一时想得甚美,却浑忘了,若是萧闻霜问起他前两天都干了些什么时该当怎样回答。 “小姐,你还是回去吧。连除夕的正日子你都没到,至少十五总该回山上陪陪法帅的…”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似是被劝到恼羞成怒,那明艳少女重重跺脚,将地上堆积冰雪踏得乱溅起来,将那正和颜相劝的黄衫男子逼到退开几步,忽地猛一旋身,脚下交错乱踩,向反方向奔出,她身法极佳:前方树丛虽密,却挡不住她,只一踢一踩,便如游鱼般一翻而过,那黄衫男子身法似不如她般变幻灵动,起步时又晚了一下,顿时已被拉开数丈。 那少女却知道这黄衫男子年纪虽然不大,长力却是最足,兼且极善死缠烂打的追踪之术,若非如此,山上那许多高手当中也不会单教他来取自己回山,全然不敢怠慢,发力狂奔,却只奔得半里,便听得身后轻响不断,那人果已追了上来,口中犹在笑道:”小姐既想考较文龙的轻功,文龙便拼力奉承一下,但比过之后,小姐却一定要随文龙回山,好教文龙在军师面前有个交待…” 那少女翻翻白眼,大感头痛,想道:”这块死木头,最是无趣,要跟他回去,这一路上可要闷坏啦…”却偏又甩他不脱,一怒之下,忽然开口大呼道:”救命啊,有强盗啊!”出其不意,倒也将那黄衫男子吓了一跳,却旋就回过神来,速度并不稍减,只笑道:”倒也好啊,看看可会有什么英雄好汉来见义勇为…”那少女并不理他,埋头只是狂奔,口中并不稍停,不住口的呼救,那黄衫男子过了一会,听那少女嗓子竟似有些哑了,终于也忍不住,又笑道:”这深山老林当中,那里来得旁人,小姐你便喊破喉咙,也是没用…”忽地横刺里一声暴喝响起,叱道:”兀那大胆的恶贼,谁说无人的!”说着便见刀光如虹,破树卷出! 那男子见机极快,喝声方响,早将身子急停,双手飞旋,将兵器持到手中,叮的一声,将那刀光磕开,只觉手上微微发麻,心下暗惊:”这斯倒好功夫。”又看清楚来人相貌,更感诧异:”看他年纪,只怕不过十八九岁样子,倒是幅好身手的,还能有不平拔刀之心…”便有了结纳之意,双手一翻,将兵器又纳回袖中,抱拳道:”在下云台山史文龙,小兄弟好功夫,请问上下如何称呼?” 来者自是云冲波无疑,他却不知道”云台山史文龙”是什么来头,但见那黄衫人也只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着身儒袍,方面大耳,颌下微髯,态度甚是诚恳客气,并不似自己心目中的”恶贼”模样,却也有几分错谔,便不觉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却反应最快,只愣了一下,早掩面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真是,真是…”竟似已说不下去,忽地想起,忙又举手指向那黄衫人道:”少侠莫被他相貌骗了,其实这人便是冀南路上有名的淫…采花贼,唤作’小淫龙’史文龙的就是。” 那黄衫人嘴巴张得大大的,满面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什么…”却觉那几个字既脏且秽,君子不吐,一时间竟然哑然。却未想自己这样子落在云冲波眼里,更加信了个十足。 (对了,刚才明明还听见他威胁这小姑娘说什么”你喊破喉咙也是没用…”,过去杜老爹说故事,这句话可不就是一切淫贼的口头禅么?绝然错不了了…” “大胆的淫贼,纳命来!” 那黄衫人一向洁身自好,行事古板方正,乃是有名的君子禀性,似这般被当做”淫贼”打砍,当真是自出娘胎第一回,心下大为纳罕,哭笑不得,出手自然也弱了几分,纯取守势,不住道:”这个,朋友你当真是误会了…”云冲波方又有些犹豫时,那少女却忽然又大声插口道:”少侠千万不要上当,这人有名的会装可怜骗人,袖子里可藏着家伙,狠着呢!”偏生此时他正好因云冲波攻势太猛 ,将索来收于袖中的短戟挥出挡格,一发将那少女说话证了个足斤加两,云冲波暗呼好险,出手自然更加狠辣了。 说起来却也该他倒霉,云冲波一听这少女说话,顿时想起的便是当初与他数度聚散的金臂弓花胜荣,立时将他也算做如花胜荣一流的肃颜大骗,仔细算来,他被花胜荣委实害得好惨,此刻不觉竟就将一番怒火发泄出来,心下更道:”大叔虽然害我几次,可也救过我,真要打他,还是下不了手,这个家伙既然是一样的骗子,便不妨拿他凑凑数…”那黄衫人本身实力足可列入云台山上前十五名,远在云冲波之上,但这般尴尬情形之下,只觉胡里胡涂,又觉云冲波也是一番好意,实不忍以杀手相对,急切之间,竟是不能取胜。但他毕竟非同小可,云冲波要想伤他,也势在难行。 …战局,竟就这样陷入了泥沼之中。 见两人打的一团热闹,那少女大为得意,嘿嘿笑了几声,一转身便想遁入林中,方走了几步,却忽地身子一麻,已被一只手扣上肩来。一转身,便看见一名似也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妆若艳妇,着身黑白两色的紧身貂皮袍子,正悠然微笑,看着自己。 “有英俊的男子为自己战斗,乃是女人的荣光,而有两名英俊的男子为自己战斗,那简直就是女人无尚的荣光。小弓你就这样跑掉的话,也太可惜了吧?” “幻姐…” 心底大叹可惜,极不甘心,那少女却也明白,这女子与那黄衫人”君子将军”史文龙虽然同列”云台山八骠将军”之列,行事风格却是截然不同,绝对可称是自己的克星:便不说心机阅世,就论起”不择手段,百无禁忌”八字,就总能让自己瞠目结舌,骇而却步,她既然也到了这里,今天要逃,可说是绝无希望,却见那女子只是扣住自己,却仍还立身林中,妙目流盼,看那战局,并不出林止战,不觉又是大奇,小声道:”幻姐,你怎地不停下他们呢?” 那女子也是云台山上宿老,名列”八骠将军”当中,却是唯一没有名字的,只以幻姬两字自称,人称”美人将军”,修为略在星罗姐妹之下,与地承大约相媲,她听那少女问起,淡淡一笑,眉宇间似见一种恹然之意,却道:”那小子,他很有趣呢…” 口中说着云冲波,幻姬目光流动,却都是看向史文龙,神色流动,似有许多幽怨,又似有许多牵挂,却又似全不在乎,那少女自幼无母,教养皆若男子,又只是初脱垂髫年纪,自然难解个中深味,探头探脑的,也去看两人比试,却是看云冲波的多些。 激斗数十合之后,史文龙渐渐安定心神,又瞥见幻姬已将那少女擒回,心下愈安,便想要住手罢战,微微笑道:”你且小心了。”忽地双手回缩,十指连拨,将两支短戟如风车在手中播弄不停,他动作极快,云冲波只定目注视片刻,便觉头痛,心道:”这是搞什么鬼?” 他本非无智之人,与史文龙激斗数十合,也早已发觉不对,但他少年人英雄心性,终是不肯首先认输,又觉此人身手非凡,是个大好对手,此刻没有萧闻霜在侧,他便不怕丢人,打得十分兴发,只想多练得几合是几合。 那少女本身修为虽然不高,眼界却着实了得,一见史文龙起手,已知他必是要用出其成名绝技”九龙击”当中的”龙旋击”,又见云冲波战意渐驰,决然接不下这招,必定刀落人败,翻翻白眼,忽地一念涌上,想到:”我何不如此这般?”嘴角早漾出个十分恶毒的笑容来。 “少侠,你快跑啊,这恶贼还有同党,你快跑吧!” 尖厉又似绝望的叫声,将史文龙云冲波都吓了一跳,便连幻姬也呆在了那里,右手却犹不忘将正想趁乱开溜的少女扣住,却未想到,自己这个动作,正堪为那少女尖叫的最佳注脚。 (这家伙,差点被他骗了!) 史文龙虽素知那少女顽劣,却也未想到她竟会如此行事,心下大叹某人教女无方,不知德容功言之规,却也无法可想,心道:”左右一时和这小子也说不通,还是先将他兵器下了,再教幻将军与他解说好了。” 云冲波此刻虽不过第六级顶峰力量,远远逊于史文龙的第七级顶峰力量,但他手中的蹈海却大大胜过了史文龙的一双短戟,史文龙又不欲重手伤他,一招一式,均十分专心,不经意间,却忽视掉了远处林中的两双眼睛。 一含笑,一钝然的两双眼睛。 (那丫头,又见着她了。) (只是,没想到,她的来头,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大呢…) 只道险险被骗,云冲波怒火中烧,却还能有一分理智,心道:”这骗子武功很好,比大叔强得多,又有一个助手,这样下去,我非败不可,那未…”复又想道:”大叔不过骗人钱财,这家伙还,还…干那龌龊勾当,废掉他,也是活该!”心意一定,大喝一声,忽地身子半弯,双手横持蹈海,快步前冲,似是要攻史文龙下盘。 史文龙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亦一样展动身形,向前迎上,看看两人间只有两步之距时,轻呼道:”小心了。”,左手忽地向前一探,那急旋短戟与蹈海格在一处,只听得一阵铿锵乱响,云冲波只觉似有十数名壮汉在向不同方向大力推拉扯蹈海,只震得手酸腕麻,再拿不住蹈海,只得松手放开,心下却暗自高兴”这家伙,果然是想先格脱我的兵器,那一招,可正合用呢… “呔!” 兵器脱手的同时,云冲波忽地将全身肌肉尽都松驰下来,不知怎地,竟就随着蹈海急旋之势飞动起来,刚好避开了史文正疾敲过来的右手戟杆。左手趁势轻探,早又将蹈海抄回手中。这时,却正是史文龙左手短戟力衰,右手短戟势老,最无防备的一刻! (…所以,最强之刻,即为最弱之时,若当而击之,则无有不胜,譬如山泽金蛇,必忍耐待机,敌动而发,若敌稍老,匪不中的…) (好大叔,真是个好大叔,太好了,比那个大叔,实在是好出太多了…) 已用过不止一遍,每一遍都是要命关头,每一遍都会有些新的颖悟,云冲波只觉得,当初,在芹州老家,檀山麓上,那一面之逢的”大叔”说是为了感谢而教给自己的这一招,着实称得上是妙用无穷。心里千恩万谢着,云冲波并不理会下面史文龙那惊疑的眼神,一刀斩下! 他却未想到,自己的这一刀,会换来怎样的后果。 “小子,你这一招,是那里学来得?!” 一直也温淡如水,恬若君子的史文龙骤然爆发,怒斥声中,双臂衣裳尽被震碎,竟将明明去势已老的双戟又复逆回,戟势盘旋交叉,若双龙出水,迎天戮起,他这一下似是用力太钜,连皮肤也不能承担,轻响着,竟然迸裂开来,热血四溅! 另一边,早看呆了旁观的两个女人,幻姬吃惊太过,不知不觉已将右手松开,那少女却也忘了要逃,口张得大大的,吃吃道:”这个,这个,他怎地竟然会爹爹的’缩寸金蛇变’?” 史文龙的全力一击岂是泛泛?云冲波虽是自上下击,大占便宜,却也抵挡不住,只觉全身剧震,筋骨欲碎,若非蹈海坚固,将半数劲力卸下吸收,他更有可能被当场震至吐血,饶是如此,他也还是被震得倒飞而出,摔进林中,一路上砰砰梆梆,也不知碰折了多少树木积雪,心下兀自大骇,却不是畏惧史文龙功力,而是想到:”这厮做淫贼竟然做到这么理直气壮,吼得就如正人君子一样…” 全力施展出自己的得意杀技”龙翔击”,史文龙终于一击克功,却全无喜欢之意,反手将双戟收入袖中,盯视着云冲波倒退而去的方向,因为,云冲波刚才的一击,给他以极大的困惑,也因为,当战局结束,他的心神重新释放开时,沿着云冲波飞去的方向,他赫然已发现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令他不悦和微惊的东西… 史文龙的全力一击,力量极钜,云冲波自知硬接不下,便依萧闻霜曾指点与他的法门,脚下发力略御身形,双手捧刀急退,更在后退同时不住磨动蹈海,将所受气劲一一弱化消去,是以直退至数丈之外时,去势仍然不衰,但他心中明白,并不惊慌,只是专心致志去守住要害。却不知道,在他的身后,两道渐渐清楚,离他越来越近的男子身影。 “四哥,好象我们被发现了呢。” 苦笑着,那青衣文士对身边那锐目长面,浓眉如盖的黑衣方士如是说道。那方士哼了一声,道:”无妄之灾,非战之功,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冷淡,又满蕴自信,竟似全未将远处几人放在心上。 说话间,那方士右手五指轻弹,挥出数毫青光,射入身前松木之内,跟着便听得喀喀声响,那些树木旋就自行开裂,又见断口上面青芽萌动,蠕出数十根如手指粗细的藤蔓,如蛇虫般四下激伸,转眼已在空中织成一张大网,时间上却是刚好,网方织成,便听得”碰”得一声重响,云冲波已然落入网中,他来势虽重,那藤网却似极有弹性,振得数振,已将他来势尽消,荡下地来,那藤网随也”哧”得一声,自行分解,沿着来路缩回树木,那几颗断树竟也随之自行复合而起,转眼已又是干挺如柱,叶簇团针,在雪风中轻轻晃动,那里看得出半点异样? 云冲波忽遇意外阻力,一时失措,却已算反应极快,未摔到地上时已然吸气提腹,一个翻身,落地时已是头上脚下,却不料这里雪堆极厚,脚入半尺犹还不着实地,终于没能站住,”啊哟”声中,已是一头磕入雪中,顿时弄得一身是雪,颈子是也灌入不少,浑身一个冷战,正暗骂时,忽觉有人蹲下身来,握住自己右手,笑道:”小心些哪。”手上加力,便要拉自己起身,力气却用得并不甚大。 云冲波吃这一摔,手上顿时失守,未及消尽的余劲透过蹈海攻入体内,虽已极微,却还是震得他昏头昏脑,不甚好受,又大半个身子都埋入雪中,袖口鞋窝都吃冷雪灌进,冷得他大为难过,迷迷糊糊中,一觉到有人施以援手,也无暇多想,手上发力,便要自雪堆中一跃而出,却忽地觉得不对:”这人手劲怎么这么轻的…”却已不及,只听得”啊哟”一声轻呼,云冲波虽然自雪堆中穿出,那伸手拉他的人却竟站立不住,被他扯在空中! (这是…) 自离檀山以后,云冲波虽然数逢奇遇,修为倍增,但终究未能踏进真正高手领域,一路遇人当中,除去一个花胜荣之外,没一个不是在他之上,虽也先后杀了破军袁洪等一流好手,但认真推敲起来,那两人真正实力却也还是要较他为胜,萧闻霜与他一路同行,更是不忘对他朝夕指点精要,绍介天下强豪,是以他此刻虽已增益极钜,堪与黑水八部众等相抗,却从未觉得自己算是高手,总觉得只要是敢闯江湖路的人,实力便必定在自己之上。刚才自己身受重力冲击,却被这边一卸而下,更是佩服之极,却那想到,对方手上力气竟然似乎只与花胜荣是”同道中人”? 虽然糊涂,云冲波却也明白对方拉自己该算是一番好意,还在空中时,已努力转身,探出右手,去捞那人左臂,此刻两人距离甚近,他出手又快,一把早已拿住,可,手上的感觉…却是非常奇怪。 “你…” 一句话没有说完,布匹的撕裂声响起,那人左手袖子竟被云冲波一扯而下!他本来还能勉强保持平衡,这下被云冲波猛力一扯,反而站不住脚,”啊哟”一声,也如云冲波方才般栽入雪堆当中。 云冲波借那一拉之力,翻了个身,勉强站住在一块硬地上,脑子中犹有些胡里胡涂的,不觉将右手举起,心道:”这个人的胳膊好奇怪啊…”忽听一声怒斥道:”小子,找死!”未及转身,只觉寒意侵骨,似有什么利器已逼至颈边! “四哥,住手吧。” 寒意迫体的一瞬,云冲波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知觉,却隐约听得对面雪堆中传出一声急切说话,那寒意竟旋就消了,他却要到此时方才回出神来,忽然心中大恐,背后始才透出汗来,回过头时,见是名不到三十岁的黑衣方士,站在自己数步以外,双手笼在袖中,犹在恶狠狠的看着自己,却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投向雪堆,道:”奉…九弟,你怎么样?”声音甚是急切,却并不过去相扶。 云冲波心下大奇,想道:”他既然关心他这兄弟,怎么不去帮忙他出来,倒也怪事…”又见雪堆中一阵蠕动,却是那人正在爬出,当即趋前蹲下,笑道:”我来帮你…”说着探手入雪,他见那人一只右手已然扒出,便想拉他左手扯出,怎料手一伸进去,却又抓了个空,正有些惊疑时,却见那人已经自雪中爬出,站起,边打身上雪块边笑道:”你手劲好大哪…” 云冲波却怔住了。 那人年纪不大,也只二十岁出头样子,着身淡绿儒袍,笑得甚是温和可亲,却只得一只手臂。 他本来眉削鼻挺,目若朗星,虽不能称潘宋之材,却也堪选东床,身材也颇为俊拔,衣衫姿态,均透着浓浓的书卷墨香,却又没有摘章腐儒那种中人欲呕之气,虽然一身雪片,却并无狼狈之态,看上去又是令人心愿亲近,又教人觉得贵华不可轻亵,乃是极为丰采逸姿的一个人物,却偏生折了一条左臂,竟似是出色太过,竟遭天妒一样。云冲波与他虽是素昧平生,却在第一眼见着他时便情不自禁的想道:”好一个风流人物,真是可惜…” 只听”哼”得一声,那方士一闪而过,挡在云冲波身前,向那文士道:”九弟,没事吧?” 那文士只一笑,道:”不要紧的。”顿了顿,又低声道:”谢谢。” 那方士微微摇头,面色颇不以为然,口中道:”不是我说你…”却欲语又止,看了看云冲波,脸上仍是怒气不消。 原来那文士心气极高,虽折一臂,却不自居残,常说:”天使人役万物,然奔不若马,泳不胜鱼,噬不敌犬,力不克熊,乃以心力胜之。”平日行事,必定自行努力,从不假手他人,那方士与他兄弟多年,自然明白,是以虽见他雪坑挣扎,也不会伸手相助。 云冲波这时也回过神来,自省道:”他是好心拉我,却被我摔了一交,实在是糟糕…”忙也绕过那方士,向那文士伸手道:”多谢你啦,刚才真是对不起,我一时昏头,太不小心了…”那文士客气了两句,云冲波方又想起来云东宪所教的规矩,忙又道:”在下云冲波,请问兄台贵姓?” 那文士微微一笑,正要回答时,嘈杂声又响起,却见那少女竟已设法挣脱,正向这边狂奔,一边犹在大声道:”救命,有强盗…有淫贼啊!”转眼已将这边几人看清,眼珠一转,已又道:”你们快逃,还有一个女淫贼啊…是你?!”最后一句,却是已跑到能够看清那文士相貌时,忽然愣住,脱口问出的。 与那少女的惊问同时,那文士也神色惊愕,失声道:”怎会是你?!” 这时,苦笑不迭兼急火攻心的史文龙幻姬亦已全速追近,明白这两人的来历,自不会放心让他们与那少女接触,两人的态度均极为认真,功力也已凝至最高。可,就在那少女与那文士同时惊问的同时,似是她们的惊疑太过震撼,巨大的轰隆之声,竟在整个天地间訇然响起! 大地抖动,树林倒摧,千载的积雪崩散飞砸,远处的山体上面,竟也出现了巨大而明显的裂纹。更有一座小山头似是再不能支撑,竟然整个向下滑动起来,如一把巨大的闸刀,肆意的刮削着所经路上的一切突起。 (这是,地震?!!) 不意忽然降此天灾,史文龙等人都一时间陷入惊愕,便没有发现到,当大地震动时,那绿袍文士身子虽然失态最厉,几乎踣地,可,他的眼神,却是最为澄定和了然的,而,他的旁边,那方士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种”佩服”的表情。 在那瞬间,一句”说话”,在那文士的心中,也在盛京城的另外两个地方,同时响起。 (果然,就和估计中一样,天变,终于来了…) 下卷预告: 似乎是注定不得平静,萧闻霜估算中本认为应该是安静广袤的冀北雪原上,却竟然暗流涌动,云台骠骑,九曲儿曹,帝京特使,沛上风歌,四方势力代表一一云集,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地震动,龙踪惊现,沉睡千年的长白山中,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表面上安心蜷缩于东北雪国的长白公孙家,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谋划? 智掌天机,算无遗策,谁能捕捉住黑暗当中的一点萤光,谁可在混乱中掌控最后的结局? 二月二,龙抬头,在残破的”曾经神峰”中,累积二十年仇恨的两名情敌,终于要展开即将影响整个天下的死斗! 新的发展,新的人物,新的突破,新的线索,新年当中,请续看太平记第七卷! 第一章 天地动,测迷离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初三 午后,盛京城内 新年方过,城中喜气未消,过往行人识与不识,都抱拳道声”恭喜”,虽然脸上仍满写着一年为生计奔忙的辛苦,虽然心中仍怀有对下一年口粮的忐忑,可,在这一刻,那些东西却可以被暂时放开,在这一年当中对夏人而言最重要的节日里,欢乐与希望,才是被放在第一位的东西。 白雪混着泥污的街道上,仍遍布着炸碎鞭炮的残屑,虽已有一些店铺下板开张,却只是少数,占到八成以上的店铺,会等到正月十五,亦即是名为”元宵”的佳节之后才开始营业。 城作四方的盛京城,边长五里,乃是冀北第一大城,最早为了屯兵戍边而建的城池,时至今日,仍有着极重的军塞痕迹:城坚垒厚,遍植箭楼自不必说,城中最为高大醒目的建筑也与内地诸城完全不同:并非佛塔法刹又或是风流名楼,而是五座分据城中各处要害地段,都以巨石垒砌,高十余丈,能够监视城中任何角落,也能以箭雨压制各处要道的守阁,守阁的内部都掘有水井,设有粮储暗仓,可屯足供千人食用一年之粟,在盛京城早期的历史上,便曾有过外城被项人大军趁初冬降雪时攻破,守将引残军分守诸阁,苦斗五月,缠住项人主力不能南下,终于等到入春雪融,冀南大军开至,里应外合,将三万项人铁骑尽皆灭杀城内的光荣纪录,也曾有过因守将的怯懦,而在尚有可战时主动弃城,引军众及自己的家人亲信退入守阁,将满城民众丢于敌手屠戮的耻辱过往。 白驹过隙,光阴荏冉,如今的盛京城,已有约一千年未尝过城陷滋味,近数十年中更是根本就未经刀兵,那五座曾经目击过无数光荣,无数悲伤的巨石守阁已是遍爬岁月痕迹,更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更多是代表和负载着”历史”的它们,如五名历遍繁华,曾经潮头的老者,漠然俯视,俯视着盛京城中的一切悲欢争斗… 设立于平原地带,盛京城距长白山约有七十里左右的距离,山中虽震,盛京城内却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事实上,除了少数有心人之外,大多数的民众几乎都没有察觉到发生于长白山中的这次异变。 而,其中的一个有心人,此刻,正呆在盛京城中离”天”最近的地方,亦既是五大守阁中的”中央守阁”顶层,背着手,皱着眉头,看着外面的天。 地震发生于约莫一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呆在这里,皱着眉头,看着外面。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别人”的动作。 等待是枯燥的,但他不在乎,整整一个时辰的等待中,他除了起初对部下发过几条简短的命令之外,就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外面,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情。 他早已习惯等待:在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中,他几乎一直在等待,从俯首贴耳,等待十四年后终于找到机会,毒杀亲父夺位;到甘心屈就,等待六年之后终于找到机会,以精兵突袭,将同为冀北老牌世家的”香田韩家”连根拔起,他总是在不停的等待,随后,一瞬间的爆发之后,便又进入新一轮的等待。 他早已习惯了等待。 一直以来,在教育族中的精英子弟时,他总是会说: “人生在世,只有两种状态,一是等待,一是收获。” “强者可以立刻收获,弱者必须耐心等待。” “所谓成功,就是有足够的决心与耐力,肯于去用九十九次的等待去换取那一次收获。” 日光投进,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已经须发尽白,布满皱纹的脸,两只眼睛虽然有神,却已被风刀霜剑雕刻出的无数深沟埋没。长白公孙家第五十五任家主,公孙伯硅,他已经是一名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守阁的顶端仍是相当宽敞,是一个边长两丈左右的方形,在公孙伯硅的身后,阴影当中,还坐了一个人,峨冠博带,仪态甚伟,须眉都已皓白,似也极有耐心,只是静静坐着,并不说话。 脚步声响,一名青衣方士快步而进,垂手恭声道:”回将军,住在苏方客栈内的那几人,已于方才自北门出城,向山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公孙伯硅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道:”很好。” “便知会下去,依先前布置行动罢。” 那方士低声道:”是”,看了阴影中那人一影,却不再说话,快步退走了。 阴影中那人微微一笑,道:”公孙兄,令下似乎有些担心呢。” 公孙伯硅并不回头,只是冷冷道:”纬台素来心细如发,虑事最周,既知帝京’十三衙门’有人在此,又岂会安枕无视?” 那人微笑道:”不过是一名二等宫监,再加上一名秘书省从官而已,也会让刘先生这般担忧么?” 公孙伯硅蓦然回头,扫视那人一眼,目光如电,却缓声道:”角里先生好大口气,连’十三衙门’的人也视如等闲,难道真觉得咱们这些个谋划能瞒得过内庭那位老公公的耳目么?” 那老者”角里先生”呵呵一笑,慢慢起身,却道:”公孙将军稍安勿燥啊。” “仲老公公固然是出了名的耳目遍天下,但咱们两家在此地的合谋向来都是两家的最高机密,仲公公虽然了得,却也终究还是人身,没可能真得无所不知吧?” “再者说了,如今天下大势,冀州早在孙无法掌中,政令不至关外,陛下便当真不悦将军,又能怎地?” 说话声中,噪杂声,脚步声,及革铁撞击声音已自下面传来,角里先生移步窗外,向下看了一眼,笑道:”好军容。”便不再说话,只向公孙伯硅微一拱手,便转身而去,将至门口时忽又止步,回身笑道:”公孙将军,在下还有一事不解。刘先生既能知道那两人来此,为何却掌握不到他们落脚地点了?”见公孙伯硅默然不答,却也不以为忤,只是一笑,便自去了。 直又过了近一杯茶时光,先前那青衣方士”刘纬台”才又推帘进来,道:”回将军,刘家的人已去远了。” 公孙伯硅微微点头,道:”很好,请那两位大人进来罢。”却忽听一个极为难听的声音道:”不必请了。” “咱家已到了。” 说着话,两名黑衣人已推开刘纬台,昂然而入,当前一人相貌干瘦,神色高傲,并不施礼,只拱一拱手,便道:”公孙将军,你做得好哇。” 那两人进来时,公孙伯硅早已转过了身,待那黑衣人一说完,他早已抱拳恭声道:”公公客气了。” 又道:”方才言语中失仪之处,请公公见谅。” 那黑衣人大刺刺的一点头,道:”公孙将军一片忠心为国,咱家自然明白。” “仲老公公有话:此事机重,关系大局,请公孙将军妥善处置,既然将军心怀君皇,那咱家也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仲老公公另外有话:此事若成,公孙将军便为国之功臣,休言永镇北疆,便出将入相亦只等闲,又言此地为将军镇所,我等人地不熟,不得胡乱插手,一切皆由将军自行斟酌处置。” 公孙伯硅在那黑衣人说话时,始终抱拳凝立,神色恭谨,直到那黑衣人说完,方又忙道:”这个’请’字,真是不敢当,未将身为帝臣,效力者本份也,只因孤处不敌,故有许多虚委求存之举,只要公公能够明白未将一点心意,代为禀知仲公公及皇上,使知伯硅苦衷,未将便感厚爱,功臣云云,未将却真是消受不起。” 又道:”未将两名从弟已先率军入山去了,未将随后便去,便是倾尽公孙家点滴之力,将长白山翻做向下,也定为陛下办成此事。”说着咳嗽一声,刘纬台早见机踏过,将两个小小玉盒交在那黑衣人手中,口中笑道:”两位大人此来辛苦,我盛京僻处雪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两位大人,只一点点土仪,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那黑衣人先前面色绷得甚紧,至此方有微驰,缓缓点头,道:”公孙将军忠心为国,真是精诚可鉴,在下回京后,定向陛下明言。”又宽言数句,方昂然去了。 目送两人出门,公孙伯硅的脸色忽地变得极为难看,冷笑道:”两头没用的废物,十三衙门堕落至此,还有何可惧?!” 刘纬台一边早躬身道:”回将军,移子与何当两个已将军马提点妥当,将军立刻便可领军出城。” 又道:”角里先生已也带人出城,但,那位云先生,却还留在城中未走。” 公孙伯硅大步如迈,走向门口,口中一边道:”不用担心,他是预备对付那头阉狗的,少顷必也会出城,你只管照看住城子,莫去惹他就好…”说着已去得远了。 片刻之后,盛京城中惊忧再起,在公孙伯硅的亲自指挥下,总数约一千左右的骑兵及五千名步兵以长蛇阵出城北向,理所当然的,这又在旁观的民众当中掀起了一阵新的惊疑与鼓噪之浪。 …另外,还有一个插曲。 盛京城中最为高档的酒楼上,最为精致的一间雅室里面,血腥气横流,压制住了酒香菜味。 两具尸体倒卧于地,脸上犹还带着惊恐与不信,周身被开了数十个口子,伤口都极薄,却极深,如用若纸快刀剐得。 “废物。” 喃喃说着,那凶手在两人身上踢了一脚,将两人怀中钱物搜出,悄然去了,却正是当初曾在金州与云冲波一会的云飞扬。 而,他却也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在捕快与忤作们大惊小怪的赶来之前,那雅座的门帘已先被掀开,一道锐利的目光,在将室内的一切细细打量之后,又悄然退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果然,正如仲公公所料,刘家,已开始赤裸裸的展现他们的反意了…) “啊呸呸呸呸!” 边跳着脚,边使劲的吐着嘴里的雪水,直到好受了一些,刚刚才从一个大雪堆里钻出来的云冲波方停止动作,看向周围。 一眼看去,远处仍然是高大的雪峰,形状却已完全不同,在更加陡削或是扭曲的同时,更显得高大了许多,周围则忽然多出了两道巨大的断崖,形成一道宽百来步的蔓延雪谷,在群山当中宛曲而进。雪谷当中,除却雪堆断石之外,也乱糟糟的堆积了许多被地震摧击而下的残松碎木,动物尸首,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疮痍景象,却又自有一种雄壮天威之美,使人不自觉得心生畏敬之意。 因地裂而成的断崖上还未来得及凝冰积雪,赤裸裸的向着这荒绝雪原,高近百丈的断崖,峭险难攀,青黛诸色依原本的石带走向分布着,深浅不同,构成了巨大而诡异的图画,似太古之初狂欢的众神,因触怒天帝而被镇压,直到沉睡了千百万年之后方才自地下回复,开始窥视这崭新的世界。 将近百丈,几乎是直立而起的断崖,中间鲜有可以攀援的细碎起伏,正是诗家所谓”猿猴欲渡愁攀援,使人对此凋朱颜”的最佳写照。 …而,非常不幸的,云冲波,他正好就落在了这雪谷里。 (天哪…) 当终于明白到自己在方才的地震中被抛进了这巨大雪谷里的时候,云冲波只觉得两眼发昏,简直就想一头撞到地上,再昏过去算了。 (欲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杀人杀到死,既然老天你没让我摔死在地震里,那为啥不行行好,干脆让我落在雪谷上面啊…) 可是,当事已至此的时候,自怨自艾很明显就是最没效率的着法,长叹完之后,云冲波也只好打起精神,开始设法寻找离开雪谷的道路。而,这时,非常奇怪的,他竟不自由主的首先想起了萧闻霜。 (如果闻霜现在赶回来的话,可要急死她了,不行,我一定要想法赶快上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云冲波的手本能的收缩了一下,确认到了蹈海仍然握在手中,虽然在这种时候,有刀没刀似乎没什么区别,可是,有蹈海在手中,还是令他感到放松了许多。 随后,他听到了声音,听到了从雪堆爬出和跺脚抖衣的声音。 (还有别人掉在这里?太好了!) 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在这种几乎能够令人”绝望”的背景下面,知道还有人和自己作伴,无论怎么说,都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回过头,云冲波本准备打一个招呼,可,一声尖叫,却把他的准备全部打散。 “你…也掉下来了?!!” 尖叫的主人,当然是云冲波已经认识的云台少女,而尖叫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刚刚才从雪堆中钻出来的独臂青年。三人当中,他亦是唯一一个能够保有从容气度的。 以微笑回应了少女的尖叫,他简单打量了周围一下,便大步走向云冲波,将他的右手伸出。 “在下曹奉孝,云兄弟,咱们可真是有缘啊。”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初三,长白山中,云冲波初遇曹奉孝,在这一刻,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虽然只是客套话,可,这句话,却堪称两人此后关系的最佳写照。 亦敌亦友,纠缠不休,”太平天刀”与”独臂智麟”的半世恩怨,从此刻起,终焉启动… 将周围的环境检查之后,三人终于确认了他们是雪谷中仅有的活人,而此时,三人亦已通过姓名,虽然起初还有一点犹豫,可,当孙雨弓发现到云冲波对于她或曹奉孝的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后,在略感失落的同时,也有些欣然。 (真好,终于遇到一个完全不知道我是谁的傻小子了…) 原本来说,在对周围环境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固守待援似乎才是较为可靠的选择,但,当余震来袭,雪谷震动,更有大量雪块自上方滚滚而下时,虽不情愿,三人却也只好逃向雪谷的深处。在这过程中,曹奉孝亦曾向天空放出一支烟花讯号,希望可以与现在仍不知下落的九曲儿曹之四,曹文和,取得联系,却没有得着任何回应。 至于孙雨弓,能够借此将史文龙等人远远抛开,高兴犹还不及,又怎会主动联系?曹奉孝自然识趣,根本不提此事。 背对雪崩狂奔出将近三里之后,三人方才放慢脚步,略为安了些心。在这过程中,自幼行猎山中的云冲波自然优势大展,跑的最快,一力担起开路选路之任不说,更还数次回头相助两人:三人中跑得最慢的是曹奉孝,若不是云冲波连扯带扶,他几次都几乎要被雪崩追上,孙雨弓虽然身形轻灵,却也有一次险险被崩落的乱石砸中,全靠云冲波及时拦格救下,这自然令云冲波的权威有所上升,而在连连谦虚着两人的致谢时,云冲波的心中,更是大为窃喜: (三个人中,好象居然是我的功夫最好哎,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一直以来,云冲波总是怀着”弱者”的自觉跟随他人身侧,无论五虎将还是萧闻霜,都是令他甘心听从的对象,而便是与花胜荣结伴而行的日子里,他也一直都是由花胜荣作尽主张,从不觉得自己可以给这老江湖油子提上什么建议,象这样真正有了”可以保护别人”的感觉,当真还是生平第一次,不觉便有些飘飘然起来。 方才”淫贼”云云的事情,云冲波自然早已向孙雨弓问过,却当不得孙雨弓耍赖有术,见解释不过,竟索性摆出一幅”反正就是不说”的架势,只是甜甜一笑,笑容又是怠懒,又是可爱,云冲波虽隐隐觉着自己方才多半是上了大当,错充了好汉,可一见着孙雨弓那甜美笑颜,却怎也发不出火来,运了半天气,终于还是悻悻收场,只是自己心里恨恨道:”死丫头,骗你爷爷…呃,大叔…呃,还是大哥好了…”方知自己果然没用,便在心中骂人也不敢太占便宜。 他却不知,孙雨弓自幼长于云台山中,孙无法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云台诸将更都视之若珠,遍山上下,除一个天机紫薇外,实是没谁能稍加管束,便是有时胡闹的出格,也只是腆着脸装可爱胡赖过去,当真是无往不利,便是沧月明孙无法这等人物也拿她没有办法,区区一个云冲波,又怎会吓得到这堂堂孙姑娘? 曹奉孝见如此,只是一笑,却又怕云冲波心下不快,便和言解说几句,淡淡暗示说孙雨弓出身大家,自幼娇宠,性子便是如此,他见云冲波显是不知孙雨弓来历,言谈间便十分含混,并不点明孙雨弓出身来历。正说间,却见云冲波眉宇间大有忧怀之意,不觉一愣。 却原来,云冲波听曹奉孝提到孙雨弓为父亲所宠,不觉便想到云东宪:他与云东宪失散已近两月,虽然因为自己也时时身处旋涡而无暇他顾,但父子天性,难以臾忘,每每夜深之时,总会萦怀心间,思念不已,如今被孙雨弓之事一引,不觉已又想道:”老爹和几名叔父不知怎样了,希望还好吧…” 曹奉孝问了几句,知是父子离散,大为同情,又见云冲波语焉不详,知是另有隐情,不便多问,便识机住口,又走了一会,见云冲波仍有些愁眉难展,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云兄弟,在下自幼学易,倒还懂些卜测之术,你若不嫌,我为你测上一测可好?” 云冲波尚未回答,孙雨弓耳尖早已听见,转身回来,欢笑道:”好,好,我最喜欢看人算命了,你会算命,怎么不早说…” 若说起来,云冲波其实一向并不怎么信这些个卜筮算测之术,但现下一来委实关心,二来雪谷无它,三来,也抵不过孙雨弓一味纠缠,便笑道:”好,曹兄你就为我算算罢。” 又道:”却不知是怎么算法?” 曹奉孝笑道:”此地偏僻,烧占之物皆无,说不得,只有求测于字,云兄弟你心中想着所欲何事,便在这地上写个字出来,待我测测看罢。” 云冲波心道:”还有什么事情,当然是爹爹他们了。”便拣了根树枝,想在雪地上划个”父”字出来,却觉树枝不大适手,丢过一边,将腰间蹈海取下,试着划了一道,又心痛蹈海,怕被雪水污了,用脚将雪撮开,直见着下边黑土,方用蹈海在地上划出个”父”字来,他自幼便只是行猎山中,文字上的工夫委实不行,此刻心情紧张,手中家伙又不应手,战战兢兢,歪歪扭扭,好容易划出个”父”字来,却是丑陋不堪,上头本是个”八”字头,被他写得粘连一处,似个”九”字,下头那个交叉却写得松松散散,分别两边,反似个”八”字,若非他说自己待要写个”父”字,倒真是不易看得出来。 方才写完,孙雨弓一旁早已大嗤其鼻,云冲波亦觉羞愧,想用脚抹掉重写时,却被曹奉孝止住,笑道:”无妨无妨,这般最好,最能见着真心真性情在里面,如此才测得准。” 其实,曹奉孝一向唯谙兵学智略,只从曹文和曹仲德两人处学了些护身法术,那里晓得什么测算之术?原是见云冲波心中不安,便生一计,要为他宽心,自然不在乎云冲波写得到底如何。他虽不懂测术,却喜心机敏锐,见识广博,又兼口舌一向便给,几句话工夫,早说得云冲波满面欢喜,虽然不大相信,心中却舒畅了许多。 三人一路谈说前行,倒也不觉雪谷寂寞,只是见那雪谷渐行渐深,两侧断崖越来越高,却又不免心忧。 其实若依云冲波意思,早该停步回头,但一来身后轰声不绝,雪石犹坠,二来孙雨弓兴致正浓,恨不得前方再深出一倍,险上一倍方好,凭云冲波这张嘴,又那来本事说服与她了?辛苦博奕数回,无不是丢盔弃甲而回,大为丧气之余,也只好自我安慰一二:”反正这山里到处都没有人烟。地震震成这样,那地方估计也毁定了,闻霜回来当然也不会在那里傻傻的等我,她比我聪明多了,一定有办法找到我的…” 云冲波心地磊落,孙雨弓心无挂碍,两人一路前行,都没什么多余揣想,只曹奉孝一人,大面上也是谈笑风生,全无阻滞,一双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一直在四下扫视,未有错失半点细节,心底更早反复计算了无数次, (“天地乱,龙踪现”,若依此来看,此次的地震便该是最好的线索,只恨一时没法联系上文和,以我的力量,难以查探深入,希望,不会误了义父的嘱托吧…) 沉思中,一种奇怪的感觉,忽地令曹仲孝悚然变色,抬头的同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陷入到一种微微的麻痹当中,却又似有一种极强的渴望与激动,在自他的体内骚起,将他震动。 (这种感觉,倒象是每次与仲德全神对奕时的感觉,可,又绝不是他,只是一种相似…) 困惑的同时,曹奉孝也发现,在自己的身侧,云冲波孙雨弓都是茫茫然然,完全没有与自己相同感受的样子,这样的”提示”,与那种在心中翻滚低唱不休的”冲动”,令他得以很快的向”答案”逼近。 当明白到这竟是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时,曹奉孝那永也带着从容微笑的脸庞,竟也不由得猛一抽搐,幸好反应极快,转眼即已恢复回来,孙雨弓全未注意到得,云冲波虽似有所察觉,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也便没有多心。 他们都不知道,曹奉孝的背上,已经湿透了。 (会给我这样的压迫感,好强…是谁?难道会是云台山上的那位先生?还是…) 曹奉孝心中感受极为震撼,近在咫尺的孙雨弓与云冲波两个却全无感觉,只因,在某些领域内,他们便根本连推门而入的资格也没有,这道理,便等于未识人事的婴儿,反而会比行猎十来年的老手更加不惧虎狼一样。 “力量”只是三流甚或更下的水平,曹奉孝并非那种强者型的人物,可,论着智略谋断,他却一向也被认为是可以列入当今天下前二十名的人物。而在三宝一战,他阵前机决,搏计斗智,将董家诸多布置一一化解,更不惜以”王佐断臂”之计自残求胜之后,他的声誉更是扶摇之上,将本来与他并称”邺城双璧”的曹仲德渐渐抛离,开始以”独臂神机”之名响于天下的他,已开始慢慢被人与天机紫薇或是仲公公等人相提并论。他并非自大之人,却也绝不会妄自匪薄,心中数度自行掂量,亦常跃跃有意,只盼能有机会会一会这两名早已成为”传说”的天下智者。却也知道这两人来头委实太大,手中实力也太雄厚,断非此刻的曹家所能招惹的存在,是以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未敢有”当真”的念头。此刻忽然惊觉附近竟似有智者如此,更渐渐令自己有”高山仰止”之觉时,曹奉孝,他又怎能不骇然,不惊惧了? (可是,反正,还是要我先走到你面前是吗?) 疑问着,惊讶着,曹奉孝全神贯注,慢慢得拐过了眼前的弯口。 (唔,好奇怪,这是什么感觉…) 微微的皱着眉,那神色俊朗,羽扇纶巾的白衣青年将注意力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偏过头,看向那因暮色渐落而开始涂上一种淡淡的黑灰混杂而成颜色的巍巍群峰。 (熟悉,而又强劲,难道,仲达他亲自来了?还是,我那个便宜师弟?可是,他们该都没那么闲吧…) 深思着,他却不会错失掉周围的任何异动,当史文龙与幻姬在暮色中出现时,他早已转过身,伸出手,微笑道:”两位辛苦了。” 与之同时,他的身侧,一名一直低着头,抱着柄长枪坐在地中,如在沉睡的巨汉也微微的动了动身子,嘟哝了声什么,却含混混的,也不起身,旋又不作声了。 史文龙面有惭色,抱拳道:”回军师,文龙无能,未能将少主接回。” 顿了顿,又道:”地震之前,在下其实已将少主接到,却被一个横刺里杀出来的娃儿胡搅了一通,复又遇上曹冶的两个干儿字,旋就遇上地震,少主也在乱中失散了。” 天机紫薇浅浅一笑,道:”无妨,少主吉人天相,决然无碍的。”却似是对那”娃儿”甚感兴趣,细细问了,及听到史文龙说到云冲波竟然晓得孙无法的独门神技”混天七十二变”时,更是大为注意,仔细盘问了,方蹙眉道:”竟晓得大圣爷的七十二变?好奇怪的娃儿,难道,会是大圣爷提过的那孩儿?可是,他现在该…”忽地双眉一轩,叱道:”是谁?!” 与那的喝问同时,那抱枪大汉一弹而起,右手持住枪身中段,向地上重重一顿,立见地面开裂,裂纹如龙突进,直扑向约十丈开外的一处雪堆! “鬼头鬼脑的东西,滚出来!” 如数桶火药同时炸开般的响声中,那雪堆自中崩炸,雪片横飞,而,当一切重又平静时,偌大的雪堆已是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名身材瘦高的黑衣男子,抱拳凝立。 “弟子仲赵,参见师叔。” 以”赞赏”的眼光看了一下已又懒懒抱枪坐回雪地上的大汉,天机紫薇并未立时开口,而是踱了几步,慢慢打量着那自称”仲赵”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年纪并不甚大,只二十七八岁上下的样子,生了张瘦长脸庞,两眼不大,似是睁不开般的眯着,却全没有懒颓的意思,浑身上下只透着一股子精神悍强干的味道,身上黑衣式样十分简单,却是依宫规裁剪的。 “喊我师叔吗?真是口不从心的家伙啊…” 淡淡的说着,却非询问,令那早已准备好开口的男子也微微一愕,方急想当如何应对时,天机紫薇却忽又道:”你们师兄弟有几个?”口气平慢,却已居上,正是长者发问子侄之礼。 仲赵肩头微微一战,终于还是抱拳道:”回师叔话,在下同门三人。” 天机紫薇扫了他一眼,道:”三人?那,你是排行第二的了?” 仲赵身子再战,失声道:”你…”旋又冷静下来,道:”正是。”却已忘了再称师叔。 天机紫薇冷冷一笑,喃喃道:”秦赵高,秦赵高!” “仲达公公起名字的手段,可真是高明的紧哪…” 仲赵此时已完全恢复,复又躬身道:”公公有话,道先生若对我兄弟名字有所微辞,便教我提醒先生,紫薇二字,可也不是为人辅佐者所当轻用。” 天机紫薇愣了一下,忽地仰头大笑,道:”好,好,说得好!” 复又道:”那未,仲达想来也已教你,若是我问他为何不亲自来此的话,又该如何作答?”口气已是十分轻蔑,竟似已当仲赵是个寻常跑腿带话之人。 仲赵面色不动,微一躬身,道:”公公有话,此地事情虽重,却非全局之务,只教弟子随机应变,成败不责。” 天机紫薇失笑道:”哦?仲达现在竟有偌大口气么?” “关系天下气运的事情,他竟然说可以’成败不责’?” 复又挥手道:”你很好,去吧。” 仲赵一躬到地,道:”谢师叔。”竟不转身,就这般倒退着去了。 直到他去得远了,天机紫薇方将左手抬起,用那洁白羽扇慢慢拍打着前胸,喃喃道:”‘成败不责’?那就是说,仲达,他已入我彀中了呢…” 复又望向仲赵远去的方向,笑道:”这小子,也很有意思哪。” 那箕坐地上的大汉哼了一声,道:”请教军师,何以只从’成败不责’四字,便知那头阉狗已然中计?” 天机紫微笑道:”无它,只因,那四个字,并非仲达的说话,而是仲赵这小子因不忿于我的轻视,自行造作出了激气于我的。” “仲达,岂会出此无谋之语?” 那大汉声音微动,道:”军师的意思是?” 天机紫薇微微一笑,却忽然道:”那小子,倒也命大。” “心机,智谋,反应,都是一流的资质,又能比地头蛇的公孙家还先一步找到我们。” “只还有一点虚荣,欲争一口闲气。” “若非如此,方才,我又岂能教他生离?” 复又道:”东方将军,史将军,幻将军。” 史幻两人身子一震,同时抱拳称诺,那大汉亦轰然起身,将双拳抱起,举过头顶,沉声道:”未将在。” 天机紫薇负手转身,环视已渐成深黑的雪盖诸山,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吾已齐备。” “积蓄十年,静极而动,大圣爷制霸天下的大业,便自今夜而始,只要此间事情料理得当,入夏之后,我云台大军便会有足够本钱攻出冀州,席卷天下!” 他说话声音不快,语调也不算高,却极有感染力,三将均为其说话所动,齐声道:”谨遵军师号令!” “这是,什么啊!” 首先做出反应的,自是孙雨弓,而虽然云冲波与曹奉孝两个的反应不象她一样沉不住气,却也愣在那里,满面惊愕。 绕过面前的巨大坠石之后,那已蔓延了十数里,也全然没有任何要中断之痕迹的雪谷,竟然…消失了。 取代了白雪断崖的,是两座色作深深赭黄,掺有暗红如血乱纹的阴沉山崖,两崖离得极近,中间只余下一条宽不过数尺的蜿转小道,似是极深,一眼看进去,只见着黑糊糊的一片,别得都瞧不清楚。 那”黑暗”,却又与寻常的暗夜完全不同,竟似是一种活物,一种有着”知觉”,在缓缓运动,盘旋纵横于崖谷当中的活物。 在小道的未端,在目力不能掌握的地方,在那无可形容的黑暗当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有什么在低低呼唤着的东西在。 某些奇怪至不能言说的感觉,令向来胆大无忌的孙雨弓也止住了脚步,更在不自觉中,以”困惑”和有一点点”畏惧”的目光看向曹云两人。 再”自信”和”独立”也好,孙雨弓,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刚刚满十七岁的少女,固然她的胆子与见识已强过绝大多数的同龄者,可,当遇到真正令她”心生惧意”的存在时,她还是会如绝大多数女子般,自觉不自觉的,去设法在身侧寻找一个依靠。 若是平时,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曹奉孝绝对不会错失这类信息,但,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回应孙雨弓的目光。 他已愣住。 (这,这是什么地方?) 全身绷紧如弓,汗无声的将身体浸泡着,曹奉孝的脑中负责管理”危险”的部分正在疯狂尖叫着,若以耳所能见的声音来比拟的话,那强度,大约已足够将满桌的琉璃器皿震成一片齑粉了。 清晰的判断出方才自己所感受的巨大压力便来自这神秘崖谷中,曹奉孝却完全没有因此而好过一点,此刻的他,虽然耳犹在,目犹开,却已听不到,看不见,什么外界的东西都没法感知。 他的”心”,已经完全的没入对面这如创世之初的那种”无限混沌”当中去了… 所以,最先看到崖上刻字的人,是云冲波。 “这个,孙姑娘,你看一下啊,那几个字…我是说,你看,那几个应该是字吧?” 云冲波所指的方向,乃在左侧崖上约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一些似是由人工斫刻而成的纹路,奇怪的结合在遍布崖身的红纹当中,似有字形,却又都屈屈弯弯,更有许多左右宛转,倒勾斜屈之笔,虽然第一眼看上去似具字形,可要细细察看,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文字。此时已近暮深,那些字纹又也都涂作红色,若非云冲波自幼行猎山野,眼光锐利远胜常人,还当真不大易看得出来。 孙雨弓的底子却比云冲波要好一些,只扫了一眼,只蹙眉道:”咦哦,好象是古篆的样子哎?”旋又举手齐眉,眯着眼,细细看了一下,笑道:”真得哎,好象确实是古篆,记得军师说过,这些个文字早在两三千年前就没人用了,这个地方可真是够老的了…”复又兴致勃勃的道:”怎么一直都没听说过长白山里有这地方,该不会是被雪埋了几千年,刚刚地震震出来的吧…”却见云冲波似有询问之意,愣了愣,翻翻白眼,忽然道:”但你别指望我告诉你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可也不知道的。” 其实,这古篆虽然早已不用于民间,儒学诸界却一直有所流传,并非失传文字,孙雨弓自幼受学时也不是未曾学过,但她生性飞扬跳脱,只好枪棒弓马,那里肯学文字女工?便是这古篆模样,若非当初乃是天机紫薇亲自教授,她也断没可能记得。却又有些不大甘心,又有些好奇,想道:”那个家伙会不会知道,听说他也很厉害,读过很多书的…”便转回身,拍拍曹奉孝,笑道:”喂,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曹奉孝心神本已尽为对面崖谷所摄,如痴如醉,浑然不觉外务,被孙雨弓拍得数下,方全身一震,回过神来,心下自骇道:”我这是怎么啦?”却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几句话带过,便依孙雨弓所指抬头迎望,他底子却是极佳,只一望之下,早已认得,笑道:”这个,是古篆么,瞧这样子,可真有些年头了…”旋又沉吟了一下,道:”最先一个字,象是个’正’,第二个第三个却瞧不大清楚,下面两个似是’意则’…这可奇了,’正…意则。。’这算什么意思?若说是谷名,却又太长了些吧…” 他自沉吟推敲,云冲波孙雨弓两个自是半点也听不明白,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孙雨弓正自盘算道:”正…意则…咦,怎地觉得这几个字有些熟悉啊,好象在山上那里见过…”忽见曹奉孝全身一震,失声道:”正不获意则权!” 他话方脱口,孙雨弓已是一拍大腿,喜道:”对啦,就是这六个字!我曾在军师的书房里见过的,不过一直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就是啦。你倒真厉害,竟然这样也能猜出来…”忽听云冲波奇道:”军师?”顿觉失言,嘿嘿一笑,便不再开口。 曹奉孝默默呼吸数口,镇定身心,渐觉平静,将精神摄住,也知道云孙两人多半不知道这六字来历,便缓缓解说了。 原来,这六字却当真是极有来头,初见于三千八百余年前,出于一代兵法大家穰且之口,意指世间原本无战,只为正途不达所欲,故有兵事,是之谓”权”,乃是大夏史上对兵事的最早界定之一,索来深得仁者之可。虽然后来兵界能者辈出,论著迭现,穰且当日所著的兵书早已佚失不存,与史无录,但这六字论断却辗转流传下来,曹奉孝自幼攻读兵书,自然也有涉猎,他记忆力素来出众,若非方才被那崖谷中诡异气氛影响,心力大耗,早已想起来了。 解说完毕之后,曹奉孝浅浅一笑,忽又道:”这地方,我很想进去看看,你们留在外面等我一下,好么?” 孙雨弓却那里肯干?哇哇大叫,不依不饶,定要跟进,曹奉孝虽然智计卓绝,却也拿她没有办法,苦笑着道:”云兄弟…你看,怎么办好呢?” 若说云冲波,此刻一心只要去寻萧闻霜,那里肯多沾事情?这崖谷鬼里鬼气的,他早已看得背上发毛,真是半点兴趣也都欠奉,只他却生就一个英雄性子,见曹孙两人都是执意要进,便觉”他们一个残废,一个女流,这样由他们去,不是大丈夫所为…”一时间英雄气冲撞上来,便道:”我也去吧。” 曹奉孝见两人都决心要随自己进谷,神色间也略略有些为难,沉吟了一下,方苦笑道:”那,也好罢。” 又道:”咱们却要小心些,千万别走散了,我看这地方很不对劲。”两人均大有同感,不住点头。 互相再看了一遍,三人同时起步,迈入崖谷。却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怎样神奇而诡异的变化… 三人方才进那幽深小道,便有无数奇怪的响声此起彼伏,那高大崖壁如被烟笼雾绕般,渐渐变得模糊,原本应该遍布此地的皑皑雪白,也开始渐渐出现。 很快的,赭黄也好,朱红也好,小道也好,都完全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犹在向山中继续蔓延而去的雪谷,赤裸着,雪白着,在这山中孤独延展,那崖谷就如一头隐佚多年,出山觅食的异兽一般,有所猎获之后,旋就遁去无踪,只留下三人在雪地上所余的脚印,却在那崖谷方才所在的位置而告断绝,留下了前面一展无绝的连绵白雪,一眼看上去,就如三人走到这里,突然施了什么法术冲天飞去一般,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梭梭的轻响着,一条身影自雪地上急掠而来,直赶到脚印断绝之外方嘎然而止,失声道:”这算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已黑,这人相貌也不大瞧得清楚,只模模糊糊瞧出他已近中年,一口虬髯倒也威风,神色举止中却极为困惑,围着那脚印团团转了数圈,口中喃喃道:”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转了好久,方跺跺脚,恨声道:”先复了将军的话再说罢!”转回身,向来路飞驰而去。 直在雪谷中又奔出数里,约至方才曹奉孝为云冲波测字地方时,见数十人影影绰绰,站于雪地当中,那人方慢下脚步,奔至人群前面,向一名约五十六七岁模样的武将拱手道:”二将军。” 那”二将军”正是公孙伯硅从弟,整个公孙世家的第二号人物,公孙升济,地震方作时,他已奉着公孙伯硅将令,率精兵二千火速入山,务要第一时间赶赴震所,缉看有无公孙家谋划了将久十年,苦苦等候的”线索”。他用兵多年,素以神速见称,又善诸般筹措事情,自是此事的不二人选。公孙升济见那人回来,也微微举手为礼,道:”何当你一路辛苦了,可有所见?” 那虬髯客名唤乐何当,与刘纬台,李移子三人乃是异姓兄弟,原本皆是走江湖的风水相士,十余年前投到公孙家门下,因其确有真才实学,又与公孙家世传神巫术颇有共通之处,立得公孙伯硅信重,以心腹相委,富其巨亿,常以曲灌之属譬之,一向都被委以重任,人送一个诨号,唤他们作”长白三羽乌”,此次长白一役,事关重大,公孙家已为之布置筹备将近十年,自然精英尽至,除刘纬台留镇盛京城外,乐何当李移子两人皆随军出城,分头佐助公孙升济公孙纪鉴两个行事。 乐何当喘了几口气,将前路所见禀了,公孙升济大感意外,不住蹙眉道:”脚印…消失了?”又道:”你说那脚印似有三人,一女两男,但,这可会是谁哪?” 乐何当拱手道:”在下一时间也没有头绪。”看了周围一下,又道:”方才那个字,二将军可有头绪?” 公孙升济尚未回答,一个稳重沉着的声音已道:”略有一些了,不过,你最好也过来共参一下。”乐何当听得这个声音,面有喜色,道:”怎么,你也过来了?”公孙升济方道:”正是,我刚才以飞鸽传书告知三弟这边事情,移子兄弟便过来了…” 那边与乐何当搭话的人,正是李移子,他这边厢说话,犹还跪地不起,两眼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父”字,只口中道:”三弟,这个字,你怎么看?” 乐何当呵呵笑道:”怕与你想得一样。”又道:”只可惜老大不在。” 李移子淡淡道:”他不在,咱们两个合力,勉强测测也够了。” 复又笑道:”测字这玩艺儿,可真有些年头没耍了呢…” 乐何当大步走过,口中道:”此处遍地残枝,雪覆山野,原是木为土摧,土被水侵的反克之局,这字却是着意破雪见土,复以金器所划,正合着扭反转逆的意思。”说着右脚微动,将一根残枝踢开,正是方才云冲波弃下的,口中续道:”为者若是有心五行格局之人,也便罢了,若是无心所为,便是天意,足证此字当依正格而解。” 李移子并不起身,只盯着那字,右手连连虚捏掐算,道:”以时度之,此刻当以坤方为本,然大地方覆,故取其反。”顿了顿,又道:”然此人写八若九,写爻若八,便是反意之行,看其字法,纯出自然,则以易测之,仍当取其正。” 乐何当站住脚步,道:”以金为格,土又生金,更是在反克之局中强行破局拨正,以此看,写此字者,其父,当为大金之格,主富贵。” 李移子道:”九者小畜八者比,小畜者,密云不雨,风行天上,主君子,以懿文德,可知此人当下正是无所施及,待物而发。” 乐何当摸摸下巴,道:”金格锐坚,出土生水,然强置于此反克局中,是四望无托,暗危潜伏之局,可知此人虽然目下得意,却必有潜忧未去。” 李移子沉声道:”比者,吉,无咎也,不宁方来。主下顺从,可知此人方经恶斗,收服不佞。” 乐何当又道:”此字植根后土,然此地方经剧变,土非自然,可知此人与写字者必非天伦自然,若非父子离散,便是义收螟蛉。” 李移子沉思一下,道:”比与小畜虽然相邻,却究非同卦,如今强入一字,或当有所联系。” 乐何当道:”此字笔画断续,似有艰险,可见此人暗忧一斑:本来火能生土,此处既然五行倒逆,便主自土取火,可知此人将有火劫…”说着声音已渐渐犹豫,沉吟道:”这个,却不该是’将有火劫’罢?” 李移子此时也面有难色,迟疑道:”比与小畜两卦当中,只二测相同,一者九五,一者六四,九五帝数,非人能配,自不会是,可依六四取解,却是一者从上,一者上合,那…那岂不是南辕北辙的意思么…” 公孙升济虽为武将,却终是家中世传巫统,自小里耳渲目染,也懂得不少,两人推算他听着也大约明白,并不须旁人讲解。听到这里,见两人困惑,便笑道:”自古天机莫测,不可甚解,两位何求务尽?” “止以测定之数来看的话,两位可有共识?” 李乐二人听他这般说,对视一眼,李移子缓缓起身,道:”已有了。” “受字者,属大金之格,极富极贵,方经险滩而挫不服,当下仍有隐忧。” “书者与其虽称父子,却非血肉。” 公孙升济目光渐转阴冷,道:”这样的人,一时之间,我却只能想到一个。”说着右手伸出,在空中虚划一个”曹”家,道:”两位怎么想?” 李移子躬身道:”二将军见得极是。” “只怕,’九曲儿曹’当中,已有人潜入长白了…” 第二章 兵者兴亡事,转瞬百年身 黑暗当中,什么都没法看得清。奇怪的颜色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在空中偶尔出现,却只是一闪而过,立即便消失不见,更不会残留下任何的”光”,在这样的环境中,完全没法判断距离,身边的空间似是极大,又似是极窄,给人以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在摸索前行的同时,浑身上下都会感到极不舒服。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在心里喃喃的骂着,云冲波一手死死捉住蹈海,一手伸在前面摸探,慢慢的向前走着。 本是三人同行,可,走进那小道不过十来步,浓重的黑暗便令三人陷入视不能见的境地,而随后,当云冲波想要伸出手去拉着曹孙两人时,却发现身边已完全没有了两人的痕迹,大声的喊叫,却只换回如嘲笑般,更带着可怖而阴森之扭曲的回声,惊恐的云冲波,本想立刻选择后退,却整整后退了数百步也未能回到进入此间的路口。在这过程中,周围的异声和黑暗更是不住变换交错,几乎要令他发疯。温度也似与之联动,在不住降低,很快已降到令云冲波身上那使他可以无惧雪山寒风的皮袍也开始瑟缩的地步,若非是蹈海似乎有灵,突然开始颤抖,并以一阵微弱的蓝色波动将周围的寒冷驱走的话,云冲波可能早已经冻倒在这黑暗空间了。 (多亏了蹈海啊,好刀,真是一把好刀,只不过,为什么不能自己供应自己呢?它里面不是该有很多好东西在的吗…) 蓝光现的代价,是急速的吸收消耗掉云冲波的力量,使他大汗淋漓,呼吸粗喘,如刚刚负重爬过一个山头般的辛苦。两腿都大为酸痛,几乎不能抬步,这样的代价,也使他完全打消了”拿这做个灯笼或许也行吧?”的主意,全不敢尝试将蓝光催动,只咬着牙,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却喜这地方似是确实空旷,他虽然乱摸一气,倒也没碰上绊上什么东西。 只是,寒冷虽却,黑暗亦未成大患,那不时自黑暗当中幽幽传出的如歌如泣,似断似续的怪声,却还是教云冲波头痛欲裂,心烦不已。 (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在唱,让我抓到,非砍…非打他成个猪头不可…妈妈的,好象唱的更大声了…) 也不是不想从这歌声中找些线索什么的,可那歌声实是软腻非常,音调也十分古怪,与云冲波习听的北方口音大相径庭,他虽然强压住心底呕恶之意侧耳细听,却还是听不明白,只隐隐约约觉得似是四字一句的两句话,在被反复吟唱。绝望当中,他不自由主,又想起那已数日不见的人来。 (闻霜,你在那里啊…) 苦苦思念着,云冲波摸摸索索,隅然而行,向更深的黑暗当中,逶迤去了。 若云冲波知道曹奉孝现下处境的话,必定要不忿至大吐其血。 与云冲波完全不同,在两名同伴迷失于黑暗当中之后,曹奉孝的面前,便有温和白光闪烁,夹成道路,为他勾勒出了一条虽窄,却干净而坚实的小路。 并不知道另两人此刻处境,却明白自己已是别无选择,曹奉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步前行,踏进那小道:那小道虽然弯弯曲曲,却绝无分岔。曹奉孝缓缓前行,犹不忘默察两侧情景,却只见一片黑暗茫茫,那里看得见东西?偶尔光芒忽然闪得强些,令他能看得较远,也只能朦朦胧胧见着石刻文字布于两侧,却一闪即没,没法看得清楚。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曹奉孝已开始觉着有些疲惫时,方觉眼前渐渐开朗,忽觉脚下一空,几乎向前跌出,努力站住时,又骤感地面一阵剧震,四周光芒突然大作,明亮有若白昼,曹奉孝一时意外,两眼都被强光闪住,不觉举手急捂,过了一会,渐渐适应,方才放下手来,举目四望,方见此处竟是由参差高下的许多石峰围出的一片极大空地,方圆将近百丈,地面都以上好的汉白玉铺就,又有数十组人像雕塑,星散其间。 曹奉孝生于世家,颇识得一些金石妙处,见这些雕像皆如真人大小,手法娴熟,神色如生,便与衣角裙袂处也都以精工雕出,一丝不苟,不觉便在心中暗暗赞了声”好”字,又见这些雕像各逞其妙,然细节风格处却有许多差异,虽有古风宛然,浑如数千载前遗物的,却也有许多技法只是近千年来方渐渐被匠人研得,可知这些雕像绝非一时而成,只怕是先后历时千载,数十代匠人呕心沥血的成就,心下更叹:”这些个雕像如此精美,此地又如此隐密,绝非凡夫可成,亦非百年能达,我自幼研读历代史籍,却从未有闻。可见天下之大,更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各籍其因没于草野,他年义父大志若遂,必要上书义父,一革现今取士之法,保考相合,分品论能,务求野无遗贤,方能致天下于大治…” 他心中感叹初定,复又举目远望,见空地周围,群峰根基处环散了许多洞口,约莫八九十处之多,曹奉孝自己便是从一处洞口所出,又见洞口上方皆篆文字,有四五字者,有七八者,也有多至二三十字者,却风格各异:既有近人行楷,也有上古大隶,他若有所思,走前数步,回头看时,自己出来这洞口上果也篆了一行文字,却正如他所料,乃是”正不致意则权”六字。他微微沉吟一下,又转回身,沿着空地边缘缓缓走动,一一打量各洞上方的文字。 (”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不得已而用之”,这个,好象是当初第二战国期间一方枭雄所言…,”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这个,是《六韬》里的话啊…,还有”诡道”,这个,难道是”兵者,诡道也”的断取?…这个又是什么?”武栋文植,表里内外”嗯,这个,是《尉缭子》里面的说话罢?…”大刑用甲兵”,这个,也是上古兵道所言…) 曹奉孝智机过人,自幼饱读兵书史籍,见识极博,记心亦好,一路走来,石刻十九被其认出,一一读破,心下却是更加疑惑。 (这个,都是历代兵家著述纲要之语,此地主人将之一一刻下,那是什么意思…) 曹奉孝一路走读,正迷惑间,忽地见着一处石刻,心下一震,顿时停住。 (这个…”背主作叛,不可定期”,传言中出自《魏公子兵法》的说话?但,那本书不是据说当时便已泯灭,连他身侧亲将都无缘保留的么…) 大正王朝建国四千年,一直便有”立功,立德,立言”的说话,是以历代帝王将相,名流高士无不各有著述,文事典籍之丰,远非周围诸国能及,但大正王朝历代更迭,兵连祸结,国更族灭之乱,也绝对是天下无双。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亦然,历朝历代以来,也不知有多少著述因主人获罪而至查禁焚涂之遇,更有许多帝皇外示宽仁,内以忌刻,每每以”盛世修文”之名缉考前代文字,亦删亦更,或存或除,更有”文字狱”一说,每每有现,也不知坑害掉多少大意的书生,豪气的文客。是以历代图书真正能够传至三世以下的,着实是十中无一,便连许多菁华之见亦都不能幸免,佚去无存。有运气好些的,也只能留得几节残章断句,录于他书之上苟存。这《魏公子兵法》亦正是其中之一。 若论魏公子其人,亦可称得上是一代天骄:他出身帝姓,因是侧出而未承帝位,文武双全,门客三千,曾数度解国大难,却偏因其太过出色,为其兄所妒,因虑其功高名显,未敢轻戮,只是尽解其权,投闲不用,期间虽然数度边急,其兄却都不肯起用,更对身心腹赤裸裸说出了”夷酋虽凶,然为疥癣,来而复去;若用无忌,恐吾不复有国。”的心事,这话辗转传入魏公子耳中后,一直望眼欲穿,欲赴国难的他方知事不可为,长叹而死。时人曾拟”吾志未遂兮奈何废庸偏假天年”之词叹吊,亦是大夏史上流转千古的著名悲歌之一。那《魏公子兵法》乃是他生平心血所聚,原欲上献国家,却在身故之后便与家中余产一并被以”捐产助国”之名籍入宫中,只流传下来几句摘章残句,都是他当初门下诸客所传。不久异族大军攻破帝京,纵掠烧焚,国库尽遭一涂,那书从此便再无消息,亦如大正王朝史上许多憾事一般,被卷入历史的深渊,不复浮出水面。 曹奉孝读史多年,一向极多魏公子其人,常常读至废然而叹,只为不能一览全书而黯,此刻忽见此中文字,不觉心中悸动,又见那洞中隐隐有光亮透出,一时心下震荡,竟就走了进去。 “咚!” (他妈的,是什么东西绊我…) 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还紧紧捉住蹈海,云冲波很辛苦的扭动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走了很久也没有碰到东西,云冲波渐渐放松,脚步渐大,却不知有道是”世事难预料”,他心神放松,早一脚不知高低,绊在不知什么东西上,在这黑暗中摔了个七昏八素。 (可恶…) 摸索着爬起来,云冲波只觉那”东西”下脚时颇为柔软,倒不大象是石头木桩之类的东西,正拍打身上时,忽地一个念头闪过,令他顿时僵住。 (不会,是人吧?) 已有过一次在黑暗当中摸索救人的经验,云冲波自不会再如上次在金州般大意造次,深深呼吸数下之后,将真力灌入蹈海当中,激现蓝光之后,他方将之慢慢挥动,如拿着个火把般,摸索而回。果然不用数步,已看见一条小小身影,蜷着身子委曲于地,动也不动,却不正是孙雨弓?! 云冲波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将她从地上拉起,见她口鼻处都被冻得乌青一片,心知亦如自己般是被此地的怪异寒气所侵,又见她身上衣服破碎,外裳已被撕开,地上犹丢着半片衣服,一头却还紧紧抓在孙雨弓手中,心下不觉好奇:”她这么冷,怎么还会自己脱衣服…”又见她右手中还抓了个只烧了一点边的火折子,方才明白:”原来她实在是冷得难受,大概也还怕黑,所以竟然想要点火,只是还没点着便被冻倒了…”将那火折子扯出来看时,却又大为好奇,想道:”这个字号的,不是最贵的一种么?要一两多银子一只的,当初爹和几位叔父都没舍得买,怎地竟然连火也点不着,可见卖好价钱的,不见得就是好东西…” 他却不知,他们现下所在的这个地方,堪称整个大夏国土中最为神秘的几处所在之一,历来非有缘人不能得见,若非有曹奉孝这天下智者同行的话,只凭他与孙雨弓两个,便再在这山里捉摸上十年二十年,也休想得其门径而入,而虽然跟着曹奉孝侥幸混入,却还是因为够不上这地方的”资格”而被黑暗冻气逼绝其外,云冲波凭籍蹈海之力驱走寒意,便以为此地不过尔尔:却不知此地向为天下密所,自初创时日起便在准入一事上规矩极严,设立封禁的又无不是普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更因为此地所藏秘密太过重大,决然不能轻入人间,故皆持着个”纵杀错,不放过”的心地封闭此地。更以逆天手段将整套咒阵化至能引天地元气为助,自行生息,日益加增,数千年来累累追封,诸般咒法术力纵横交错,遇强愈强,若来人破得一样手法,便又有十种变化生出。若有未够资格的生人误入此间,当真是险过剃头,有死无生。莫说一个孙雨弓,便是孙无法亲身到此,以他第九级初阶的强悍功力,一时间也只能自保而已,若要破阵而出,没有一两天的工夫可也办不到,错非云冲波手中的蹈海这”太平天兵”与此处曾经大有渊源,凭其同枝共气之近将封咒逼退,止靠他现下的修为,便有十条性命,也早已了帐。 云冲波此时也顾不得客不客气,将外套脱下包住孙雨弓,见她已被冻的奄奄一息,知道必先将她叫醒方始有救,于是盘膝盖坐下,将孙雨弓横置自己腿上,方壮着胆子,放开手脚,在她脸上又捏又拍,又在她虎口上用力掐按,起初犹还有些畏缩,过得一时,胆子渐渐大起,心下也不由得暗暗得意:”算你平时厉害,谁都说不过你,此刻也不得由我摆布么…”忽然又想道:”若果那天闻霜也这个样子昏在地上,让我来救,可有多好…”却早知道自己这多半是痴心妄想,以萧闻霜之能,无论遇上何种危机,昏倒在地待救的多半是自己而非是她,但左右此刻一片死寂当中无事可做,心里胡思乱想倒也不觉脸红,不经意间,早又想到了沙如雪:”那死丫头,若不是她,那来这许多麻烦,只不过,那件事,我倒也有些,有些…”脸上竟然泛起些些赭色来。 若说云冲波,原是个心地清爽,纯朴十分的山野汉子,但他终究是个少年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自那日惊鸿一瞥之后,虽然自己知道不对,但每每一人独处之时,却常有绮思萦绕,而这些天来与萧闻霜一路同行,虽不能说是耳鬓厮磨,却也算得上朝夕相处,萧闻霜又是自幼男身,兼且独个儿惯了,并不甚懂寻常女子礼节,又已视云冲波如主,更因当日石林当中误击云冲波,心下极是抱歉,诸事上并不十分顾忌,反是云冲波,时时不自禁的便面红耳赤,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此刻自顿自沉思,却忘了手下力气轻重,更未注意到,孙雨弓的睫毛与鼻翼,已开始有了轻微的掀动。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那里…) 渐渐的回过神来,孙雨弓最先的感觉,是脸部的皮肤正在被人大力撕扯,好生痛疼。 (是谁,竟敢这样对本姑娘?) 火冒三丈,却没有立刻开口大骂:虽然外表上是非常任性和冲动的一个少女,但,身为”天下第一反贼”的独女,孙雨弓却从小就受到了无数极为专业的训练,使她有着足够的常识,知道在这种时候,首先当做的是装成继续昏迷的样子来观察周围。 (嗯,气血都能自由运行,没有被点穴道,也没有被下禁制,还好…) 而这时,云冲波也似是感到了些什么,停下手,低头察看怀里的少女,却浑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因一些绮丽的幻想而傻笑着的脸庞,并非什么可以让人喜见的形象… 微睁双眼,随即,因惊恐,少女的双眼睁得滚圆!“呀…淫贼!” 尖叫,少女全然忘了所有的掩饰与谨慎,以最大的力量,将她的右手狠狠挥出! “啪!” 响亮的声音中,一月前石林中的情景再现,没有任何防备的云冲波在捂脸飞出的同时,心中只来及转过最后一个念头:”这丫头虽然瘦瘦小小,手劲倒象是比闻霜还大的…”便重重撞上石壁,失去了知觉。 “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明知自己是独自一人,可,曹奉孝还是没法控制自己的震撼与惊疑,张着手,向着面前的石壁发出了他的询问。 那孤独,冷漠,神秘,布满了笔法优雅之刻文的石壁。 只看了约莫二百行不到,曹奉孝已能断定,那些刻文,正是在传言中被认定早已泯灭的《魏公子兵法》! (风格,语法,以及那些流传下来的残句,一定是,不会错了,可是,可是…) (是谁?谁干了这事情?) 虽未亲察,可此刻,曹奉孝已敢于肯定,自己方才所见的那无数石洞当中,必都如这石洞一样,默默的,保存着一部或者名满天下,或者存乎传说的兵书。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困惑着,曹奉孝几乎感到了何为”仓皇”,那种只有在无可把握时才会涌现的感觉,那种他已有许多年未曾尝过的感觉。 困惑中,他将眼前的刻文放下,脚步踉踉跄跄着,他如一个魂不守舍的痴人,又如一名力不从心的醉汉,跌跌撞撞,走向洞外,走回向那片平地,那片摆放着无数雕像的平地。 为何去那里?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幼时起,曹奉孝便以”神童”之名著称,还在其它孩童只知嘻喜打闹时,他已懂得用”计算”来决定自己的行事,似这般依”直觉”而行,在他而言,已是记事以来的第一遭。 跌跌撞撞,他走出洞外,走向那大片平地的中央,一路经过无数石像,他却如痴如醉,浑然不觉的自这些如被瞬间凝固住之众生般的石像旁边穿过。 那些,神色如生,如犹有魂灵寄体,却早已淡看了人世间的一切明争暗斗,一切悲欢散聚,宁可去智弃慧,痴痴跌托与此,静静看那天高云淡,秋去冬来,看那世事更易,大王旗卷,却尽作一笑,当作一杯半盏的涩口苦茶,仰首送尽,又将那三生六世的霸业权势,爱恨情仇都作一口冷风吃尽,仍只平心静气,慢慢嚼味,方知世间一切真义,于是宁可托身金石,也再不肯取回肉身,复踏那轮回苦海的众多石像。 一路见行,那石像如风中之叶,飘之不尽,如浪头白沫,潮在亦在,时时萦绕眼前,虽是死物,可曹奉孝跌跌撞撞间,却见其各各如在行动,演出许多春秋。 朦胧间,他见二石像,初如跪同受艺,后各求志东西,又见一者高据庙堂,一者抚膝悲歌,忽地天地旋转,又见其拔剑举烛,如遭万箭攒射之状。 又见二石像,一者傲然于上,一者忍耐在下,却又见上者作许多布置安排,使那下者得意,又见上者突然遇横,又见那下者谋划深宫,却做许多城池帝王状棋子于手中玩弄。 又见二石像,概然举杯共饮,眼底身后,却各有许多机关暗伏,均是死局,又见其终究分个死生,生者却又登门,长哭以吊,神色悲狂欲绝,显是十分真心诚意。 一路走,一路阅,一路过,如携酒踏月醉赏花丛一狂客,曹奉孝跌撞而前,看不知多少东西在眼底,却又如梦若醒,浑不知自己此刻终究身在何处,眼前一切是幻是真。 虽然智绝天下,可,此时的曹奉孝,却没有足够的”经验”与”经历”来”理解”,来”明白”这里的一切,此处彰告的”真理”,在他,是必要到了多年以后,亦化身石像,回到此处时,方能真正懂得。 而,现在,这里,只是一个令他”变强”的地方。 一个,令”传说”开始的地方… 恍恍惚惚,蹒蹒跚跚,不经意间,曹奉孝已踏足到了平地的中央,一处与外围完全不同的地方。 方圆约是十二丈的空地上,没有了任何人像,只有四具一人来高的兽型石雕,依东南四北之序安放四方。 东盘龙,西卧麟,南翔凤,北伏龟,四灵均头内尾外,四首相对处,是整个平地的中心,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圆圈,一个直径不过一尺的圆圈。 怔怔的,曹奉孝自石像间走过,走向那个圆圈,那个如在”召唤”他的圆圈。 怔怔着,他并未发现,那麒麟石雕的额前镶了一颗色如白火,光彩华丽的宝石,他也未发现,其余三座石像的额前并无宝石,却都有一个小小的凹洞,似有什么东西被人取走了一样。 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圆圈。 如催眠至半昏迷的人般,他拖着已渐渐失去控制,已渐渐忘却该如何移动的身体,挪向那个圆圈。 甫一踏进那个圆圈,曹奉孝的身子忽地绷紧如弓,双眼圆睁,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他终于明白。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这里,又到底是什么地方。 以及,下面,会发生什么。 终于得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却一时仍未能从冲击中恢复过来,犹得一点错愕,曹奉孝举起手,整整头发,看向四周的兽形雕像。 雕像的头,正对着圆圈,对着圆圈中的曹奉孝,而现在,当他开始渐渐明白过来将会发什生么时,他已能清楚的看见,一种乳白色的,如珍珠般的光芒,正自兽口中涌现,闪闪烁烁,如大堤崩决前的几朵浪花。 那一瞬间,曹奉孝想到得却是一句粗话,一句他从来都不屑说的粗话。 (他妈的…) 下一个瞬间,白色的光柱自四兽口中涌现,如四道激冲的巨浪,交会于中,将曹奉孝的身影完全吞噬。 “认真些,不要大意啊!” “谁敢轻慢的话,让老子发现,大皮鞭子抽死他!” 响亮的喝斥声散去片刻,方有低低的语声响起,由抱怨,牢骚,讥笑等等元素组合而成的细碎说话,虽听不清楚,却又明明白白的透露着他们对于长官的不满。 总数超过两千的步兵,肩盾持刀,被编成五人一组的小队,正在已被明确划分成多个细小区域的雪地山林中搜索着,数十名军官打扮的人骑马抡鞭,在纵横来去,试图用喝斥与鞭打来振奋起他们的精神,但,很明显的,那种收效,简直连”甚微”两个字都不配用上。 说起来,其实也不能全怪这群军士的怠懒,因为,当在深冬的雪山当中重复寻找,却又根本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时,再怎么听话也好,人也很难不口出怨言。 已是地震后的第十日了,除却当日公孙三兄弟携出的三队人马外,已又陆陆续续自盛京城中调出了超过一万的军士,总计是两万六七千人的军队被分散在总长百来里的战线上,按照”检查并报告一切异样情况”和”监视并阻止所有陌生人”的含混命令,以一种缓慢却又有效的节奏将长白山的诸多山头逐一蚕食着。 而若能俯视下来,更会发现,这些部队在事实上形成了两道巨大的人龙,首尾相接,盘旋成圆,将被地震摧残最剧的一处断峰残渊围住。 那处,本是孤立的巨大雪峰,因是本次异变的震中,而受到了最大的伤害,整座山头都被削断,只剩下原来一半多些的高度,而,与雪峰的周围相比,它的遭遇已可算是幸运:至少,它仍然还在”地面之上”。 雪峰的周围,曾是低缓的山峦,在这次的地震中,它们未能保护住自己,被那巨手肆意蹂躏撕裂,形成了一道深不可底,最宽处超过百丈的巨大深渊,将雪峰团团围住,如天意设下的一道屏障,在将那残峰与”人世”隔离。 天意无定,天渊宽窄不一,最宽处虽然逾百,最窄处却只有不足三十丈,不过,当然,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已是他们没法逾越的天堑。 在最窄处,集结着约五千名由工兵和向由公孙伯硅亲掌的近卫营构成的混和部队,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发现震中,在第五天上锁定此处为最窄同时也最适宜搭建工事的所在,从那时起到现在,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宽两丈左右,厚而坚实的木桥,已向着那如无底般的深渊探出了约摸十丈。 以此地的情况来说,这已是堪称”奇迹”的进度,可是,至少,主持这工程的人并未因之而满足。 披着一件全黑的斗蓬,公孙伯硅站在一处高高隆起的雪堆上,双眉紧皱,来回扫视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工程。 (太慢,还是太慢了,照这个样子,至少还得要五天时间才够…) 自发现此处之后,公孙伯硅便再未离开过这里,整个工程的期间,他一直也默默站立在这雪堆之上,间或发下几条命令,却都是惜字如金的短语,全靠轮流伺于其后的李移子乐何当两人解令指挥。 三十丈虽宽,但在以”神巫术”著称的公孙世家当中,也不是没有人能够凭籍法术之助强渡,可是,决心要”亲自”和”完全”掌握此地的每个细节,公孙伯硅不唯拒绝了这一提议,更传下号令,调动了数千精锐弩兵将天渊团团看守,各设烽火相望,有敢试渡者,杀无赦! 深深的呼吸着,将自己心中的”焦躁”强行压制下去,公孙伯硅第一千遍的看向深渊对侧的雪峰,那已被他在这五天中看得清清楚楚的雪峰,那看上去已似是近在咫尺的雪峰。 那已在他心中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地方。 每一次看向那边,他总会激动,总会体味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望与激动。 (已经,近在眼前了啊,那个守侯了十年的梦…) 雪峰的南北两方,大军的中侧,各有一座将营,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两人的临时行辕便设于此处,在统御士卒将外围检查控制的同时,他们亦担负着尽量隔绝所有外来者的任务。只不过,两人的心里也都清楚的很,在这雪厚峰险路残断的深山里面,这根本就是一件没法可靠达成的任务,特别是,对于那些他们心目中的”目标”,莫说两万人,便有两个两万人,也没可能将之完全阻止。 …那些人,若是单凭人数上的优势就能压制,今日的大夏国土早已是别个天地。 “伯硅兄令二将军驻军于此,其一,是为确保外围无恙,可,更深一层,或者说是,他真正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在那秘密揭开时,将二将军排除在外吧?” 南方的行辕内,冷冷的微笑着,无视于公孙升济的铁青面色,正徐徐说着的,赫然正是当日曾与公孙伯硅秘会过的”角里先生”。 偌大的行辕内,几乎是完全空着的,除了公孙升济与角里先生两人之外,只有云飞扬一个人在,他却并不理会两人说话,只自扯了张小桌据坐帐前,在那里自斟自饮。 面色虽然难看,却没有阻止,更没有喝斥角里先生的”挑拨之言”,很显然,这样的说话,在两人间已不是第一次。 憋了许久,直到脸色由铁青又变作紫红,公孙升济将捏起的铁拳重重砸下,震得整张长桌都一阵颤抖,方长叹一声,神色转作黯然,细看时,又有几分狠毒。 角里先生轻笑一声,道:”二将军意下如何?” 公孙升济开口欲答,却又止住,面色再三更变,内心似有极强挣扎,过了一会,忽地开口,却不是回答角里先生的发问。 “你说,老三,他现在会是在干什么呢?” 几乎和公孙升济的发问同时,雪峰北方的行辕内,那宫装黑衣的高瘦男子眯起眼睛,手中把玩着那已喝至半干的酒杯,沉吟道:”却不知道,二将军,他此刻正在干什么呢?” “他?还能干什么?” 说着轻蔑话语的人,身材不高,略有些胖,面色甚凶,正是公孙家的三当家,公孙纪鉴。 “那家伙,做好人没本事,做恶人没胆子,向来都是头废物,明明一心想当家主,却又只会跟着大哥的腚沟子舔,理他作甚?!” 说话中,公孙纪鉴似觉口渴,将案上大尊攫起,一饮而尽,抹抹嘴角,笑道:”那有我,一是一,二是二,若定主意,便决不回头来得痛快?” 仲赵轻轻一笑,将酒杯放下,笑道:”在下来此之前,公公便曾有言,道是大将军首鼠两端,二将军优柔寡断,只有三将军择善固执,可为大事,果然明见。” 他说到”择善固执”时,若有讽意,公孙纪鉴却似是全听不出来,呵呵笑道:”公公高抬在下了,在下那里能做什么大事,只是一个贪财怕死的土豪而已。” 仲赵微笑道:”三将军只管放心,公公有话,只消此次事成…”顿了顿,又道:”便不成,只消云台山或是刘家那边都不能得手,便是三将军的大功,公孙家加爵一级,永镇冀北之事,决无二言。” 公孙纪鉴面现贪婪喜色,满脸的肥肉跳动了几下,大笑道:”那,在下先谢过仲大人了!”说着已是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这个,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一手还捂着脸,另只手伸在前头摸索探路,云冲波没好气的说着,身后,虽然黑暗当中没法看清表情,可是,单从那急切而认真的语调当中,已足可听出少女的认真与抱歉。 虽然很想发火,可,当孙雨弓一开始道谦时,不知怎地,云冲波的火气就似是长了翅膀,飞到无影无踪,讪讪的应付了几句,便自己沿着原本的方向摸索而去,倒是孙雨弓紧跟身后,不住的说话赔不是,反激得云冲波无名火乱窜,却偏又发不出来。 (他妈的,为何老子遇上的女人个个都是这么狠,那野丫头也就罢了,闻霜…闻霜那一次也算了罢,然后又是这个死丫头,看上去瘦瘦小小似乎没什么力气,却打的似乎比谁都重,早知道,刚才她未醒时,我就该掐得重些…) 忽听得先前所闻那幽幽歌声又起,云冲波正在心烦意乱的时侯,这一下更加火冒三丈,憋闷十分,正想大吼几声发泄一下时,却听得孙雨弓道:”咦,原来是这几个字啊,这一次,可听清楚啦…”云冲波听得清楚,心下大震,猛然转手,一把将孙雨弓肩头抓住,颤声道:”你,你说什么?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下心中激动,手劲甚大,抓得孙雨弓好生痛疼,”啊”了一声,云冲波方惊觉自己失态,方松手退开,又讪讪道歉,还未说得几句,孙雨弓却先”扑哧”一声笑道:”你这个人好有趣啊!” 又笑道:”我打了你一下你都不在乎,你抓这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大惊小怪。” 云冲波诺诺称是,心下却大为奇怪:”从小爹爹就说什么男女授收不亲,这丫头倒是大路的很…”又想起刚才自己为她按掐半天,也未受责难,心下渐渐了然:”是了,看这丫头样子,想来一向都没什么教养,大约也学不会这些东西,却不知是谁家的爹娘,摊上这样的女儿,可也倒霉,果然有钱人未必省心…”他此刻心中早已认定孙雨弓必是什么大富之家的千金明珠,被溺爱出了身刁蛮性子,却全未想到她到底有多大来头。 孙雨弓见他忽又发呆,心底暗叹一声,却早已”习惯”,耐着性子道:”两句话其实没什么难懂的,是松州那边的方言,我也不是听得太懂,只是大约觉得好象是’一入鬼谷,永不回头’之类的吧…” 云冲波翻翻白眼,口中不说,心下却大为赞同:”这鬼地方鬼里鬼气的,鬼谷两字,当真用得再妙也没有…”他却从未听过”鬼谷”两字,问孙雨弓时,也未听过,两人呆呆对视一会,终于还是无法可想,却又不甘坐以待毙,各各叹了若干声长气,到底还是打起精神,继续慢慢摸入黑暗当中。 鬼谷中央,四道光柱已激冲交汇了许久,却全无衰弱迹象,反显得粗了几分,曹奉孝双目紧闭,摊手立于光柱中央,已被光柱冲托的身子渐渐浮起,飘在离地约二三尺高的地方。 光柱急劲,将曹奉孝的身体也都贯穿,却又不再冲出,竟似就被他的身体吸收了一样。当中似有无数奇形文字闪烁,却只是一闪,便化作千百星点,碎入光柱当中,随之没入曹奉孝的体内。 闭着眼,曹奉孝默默承受着光柱的冲击,虽然身子不住颤抖,脸色却始终平静,若无其事。 意识世界中,他可感到,在这光柱冲击之下,自己的心,识,觉,慧…正在一一震颤,渐渐扩张。 “空碗能盛饭,空屋能载物,必先使其空,方可使之容…” 眼虽未开,奉孝却如能视物,似见一由青色光束旋转构成的俨容老者,飘浮于自己面前,缓缓解说。 “能容得下多少,又能够利用到多少,便是各人高下分野,亦是龙凤诸界之定。” “而,有资质来到这鬼谷的你,又有多少信心去面对下面的考验呢?” 默默的听着,曹奉孝并没有回答,他明白,那老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与之同时,他也感觉到,那光柱的冲击,是在渐渐的变弱了。 当曹奉孝终于睁开他的眼睛时,四周,诸洞口中,开始射出了第一线寒光。 雪峰外骊,军围内侧,山林暗处。 暗者,兵之奇也。 天机紫薇凝神于面前雪地上一局黑白烂柯,神色十分专注,浑若无人。长考许久,方徐徐吊下一子,却又似不甚满意,手微微一颤,欲要复子时,忽又自璨然一笑,信手拂乱棋局,道:”找到了么?” 身后黑暗中,一身材瘦长,面色衣服都青幽幽的,透着股诡异死气的中年汉子转出来,拱手道:”回军师,曹文和的所在已然找着,只他却是单独一个,并没有史君子所说的曹奉孝及那小子。”顿了顿又道:”少主也未见着。” 说话中,那汉子目光闪动,一双瞳子竟也是青的,十分怪异。 天机紫薇淡然拂手,道:”不妨事的。”孙雨弓一向顽劣难束,若有风险又或沦落敌手为质,大大是祸,他早已虑及此处,在孙雨弓身上伏有隐符,他虽尊重孙雨弓心意,并不借助此符时时获知孙雨弓所在地方,但孙雨弓若遇生死关头,那符咒便可令他知道,更能释放出相当于孙无法沧月明两人各出七成力量的三招济急,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可以接得下孙无法沧月明联手的”七成力量”?所以他并不怎样心忧,但这番布置事关孙雨弓安危,却没必要令别人明白。 天机紫薇聪明一世,却险些胡涂一时:他所下的三道符咒虽强,也是出于鬼谷所学,孙雨弓身在鬼谷,那符咒未有启动便已被鬼谷法阵自行化解,若非有个手持太平天刀的云冲波,几乎便教孙雨弓身丧鬼谷。但此时他却犹未想到此节,只是自已默默盘算此番冀北之争的诸多潜伏变化,想了一会,忽有所觉,道:”杨将军,请留步。”说着已转过身来,盯着杨凡道:”此行可还有什么所见么?” 那青袍汉子唤作”杨凡”,在云台山五虎将军当中坐第四把交椅,人称”杀青”,最擅暗狙刺杀之术,又精诸般黑巫法术,平日极少里正面对敌,专一行那月黑风高之事,行事极秘,不喜多言。他见天机紫薇复询,微感诧异,抱拳道:”未将并无所觉…”忽地语声一顿,似想起什么,道:”来此路上,未将曾觉山阴处似有人隐藏,搜索却无所见。” 天机紫薇瞳孔收缩,道:”哦?”却不多言,挥手道:”我知道了。” 又道:”依先前所计,将公孙家的人引到曹文和那边去,掂掂他的斤两。若他不行,便助他一下,却要干净。”见杨凡答应着去了,方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若论诸般追缉伏狙之术,杨凡已是云台山上第一高手,若他说并无所见,那便该确无所见,但方才天机紫薇静听杨凡禀报时却惊觉其心神似有外物所蔽,方默运”破彗”之法助他定心,果才想起山阴之事,足证他确曾遭人施术惑扰心神,但杨凡本身已是个中高手,精通诸般蔽身惑众之术,天机紫薇携其同来也是为此,公孙家实力深浅他早已洞若观火,却那里有这般高手,竟能这般当面将他欺哄? (若是寻常障眼法子,必骗不过杀青那双碧眼,除非,是玄门正法…) (道法天地,儒正天地,释渡天地,修至极处,均可托体山阿,浑然天成,看杨凡样子,并未受异法迷惑,当是如此,但,一个”极”字,又有谁堪当?) (莲音寺,龙虎山,还是曲邹那边的人呢…) 默默思考着,天机紫薇一边徐声道:”东方将军,请讲罢。”一边厢早见东方凌踏将出来,落脚如雷,将一地白雪踏得粉碎,只抱一抱拳便道:”回军师,盛京城外的兄弟们传过话来说,盛京城内已又在整军待发,约是三五千人,大约两三日可到此处。” 又道:”此刻雪峰四际已有公孙家两万六七千军士在此,这队人马再至,便有三万出头了。” 天机紫薇神色不动,道:”很好。” 又道:”日子测了么?” 东方凌道:”幻家大姐已测过了,只在一日之内。” 天机紫微淡淡道:”好。”东方凌微一抱拳,又退回黑暗中去了。 遣退诸人之后,天机紫薇似是心事极重,再不复地上棋子,只是背着手,仰面观天,此时天布密云,月掩星灭,他眼中却有神光闪动,视若无物的洞穿眼前千百层云,直窥上九重云宵,那天机隐藏的所在。 (人力所能行者,吾已推至极致,而天,天呢?当那大可灭世的旋涡出现时,当那无与伦比的风暴袭来时,天,会如何选择,会站在谁的一边?) 做着不得其解的冥想,良久,天机紫薇方哑然失笑,似又见着云台山上,那炽狂如火的汉子,方练完一路拳法,边使大块粗巾拭去头上滚滚汗珠,边笑说道:”天意无常,吾尽人事,苟能尽兴一瞬,何求万世不灭?” 所以,鬼谷门下弟子,纵能改朝开国,纵能傀儡帝王,却永远也不可能从黑暗当中走出,永远也不可能成就自己的一番基业。因为,他们太聪明,太细心,断然不会去尝试没法”控制”和”计算”的东西,也断然不肯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感情”的人,就很难去获取它人的感情;不肯去”赌”的人,便没可能去赢下最大的彩品。 (除非,是传说中,那个能够用”无”来对抗”无限”的”神话”罢…) 冷冷的,看向西面的夜空,天机紫薇的右眼中,又有异光闪烁, 雪峰前,人声沸然,轮作不休。 高立雪堆之上的,是公孙伯硅那不变的背影。 李移子急步趋至,恭声道:”禀将军,适才三爷那边送过话来,说是在北路巡哨时发现到有人潜伏,身手高得惊人,五十多名弟兄加上闻讯赶至的三爷和两名副将都擒他不下,被他借火遁走脱。” 公孙伯硅微感讶然,道:”借火遁走脱?” “依你看呢?” 李移子看了眼乐何当,道:”能在这雪地冰天的所在借火遁脱身,此人五行修为绝然不凡,移子很想会一会他。” 公孙伯硅轻哂道:”你已认定是他了么?” 又道:”不必,自有人去。”便不再说话,李移子与乐何当对视一眼,齐一躬身,也不再说话。 北部山林中,黑衣闪现。 须臾,大风急作,若可摧岩裂城,却又合天序潜动,穿林而不伤片木,呼啸卷至。 曹文和冷哼一声,心道:”终究还是被追上了么?”便不再遁身,转回身站直了,缓缓呼吸,锐目顿于身前,盯着那正卷风而来的灰衣汉子。 风行正急,忽尽息,林中复又静下,却是一种令人极为心悸的平静。 “五行从心,四文和?” 面对这忽地打破平静,似从天外而来的询问。曹文和肃容拱手,道:”正是。” 又徐徐道:”云先生么?” 只听得一声冷冷低哼,云飞扬负手踱出,道:”好眼力。”忽地撮口尖啸。又道:”为何不逃?” 曹文和淡淡道:”面对天下风系第一大家,文和能够逃出多远?”说着右手伸出,在身侧一颗大松上轻拍数下。顿见松针夹雪纷落,落势却都甚缓,在他身前织作一个四象图案,忽听尖锐穿刺声疾响,如有快刀过于空中,转眼已将那些松针摧尽,四下荡飞。 云飞扬眉头轻挑,心道:”曹冶这几个干儿子近年来闯下好大名头,果然有些门道。” 他一向自负,不喜与人联手,兼又十分不屑公孙家人物,方才撮口尖啸实非唤人相助,而是以独门心法发动”无相风刀”暗袭,不料曹文和见机甚快,也信手借木束水生网,将他风刀尽挡。他虽然未出全力,但亦有十数道风刀自四方交攻,曹文和仓卒之间竟能全数挡下,大出他意料之外,也使他战意顿时昂扬了许多。 曹文和这时却是暗呼不妙,当初两人初至长白时,曹奉孝曾交待于他:若遇云飞扬,不妨诈败小伤使其轻已,可以无恙,若力战使其正之,不免大恚,曹文和适才惊觉风刀摄人,他精修《五行大义》,早炼至”心动术发”的境地,一念便已布防,待省起曹奉孝言语时,那里还来得及?方想开口时,只听云飞扬大笑三声,初如疾风过隙,后似风雷鼓荡,早将曹文和压制至呼吸几绝,那里还说得出话? 忽听炽烈烧炸之声响起,云飞扬身侧数颗大树同时自内爆碎,火柱盘旋,扑向他身上,却近不得他身,只闻”扑扑”数声,竟被不知什么东西滞于空中,生生绞灭。 他分心御火,风锁便有所疏漏,曹文和急叱一声,踏罡步而退,左三右四,手捏诀环,不等云飞扬有所反应,双手齐放,地上积雪瓮然自鸣,泼溅卷起,化作巨大雪手当头压下,云飞扬怒喝声中,身形展动,却终是慢了一步,被那雪手仰面轰中,顿见雪片飞溅,一片混乱。 曹文和暗呼侥幸,方想趁乱急遁时,忽听一个阴渗渗的声音在背后道:”好本事。”却不正是云飞扬的声音?!方一惊时,只觉肩上一麻,早被制住,又见眼前乱雪渐渐坠息,云飞扬犹凝立不动,侧面对已。然则背后的又是何人? 只听得嘿嘿笑声中,那站立于前的云飞扬身形渐渐淡化不见,曹文和方才明白:”这厮的幻术竟已有了这等修为…”始知他大笑三声时已然幻身脱出,自己竟然瞠目不识,败得可说干净之极。 云飞扬名动天下,号称当世风系第一高手,兼修刘家密传绝技”无定云法”亦颇有成,便与曹冶一战,也须至五十招后方可见胜负,曹文和那里是他对手?数合便已遭擒,心下悔恨之极:”若依奉孝所言应付,该当不至有此…”又想道:”与奉孝失散已有多日,他到底在那里…”心中更是烦燥。 云飞扬淡淡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说着伸手捏住曹文和左腕,他下手向来狠辣,又知九曲儿曹俱都忠诚,竟欲先废曹文和一手以碎其魄。 忽听一个全无感情的声音道:”请云先生手下留情。” 云飞扬眉头一颤,道:”哦?” “云台山的人马?几时竟和曹冶勾起手来了?” 便又听一把粗豪男声大笑道:”明明是你在勾住人家手腕不放,怎说我们勾手?云先生不是这般爱顽的吧?” 云飞扬闷哼一声,忽道:”告辞。”说着身形一晃,已然不见。 他人踪一杳,曹文和便觉身子复得自由,环目四视时,却也不见人踪,适才说话那两人竟也已去了。 第三章 九三卧麟起 “依山布阵方圆自守,以三千玄甲突其右翼稍阻,俟其中军逾垣则发伏!” 随着简单的一道心语,便见无数白袍军士应声布置组阵,又见数千乌衣铁骑大呼而出,转眼已陷阵不见。 对面,正缓缓推进的,是高举黄旗,数量上约有五倍优势的沉默大军,如黑压压的死亡般,不住侵进。 独立中军高台之上,曹孝奉面色如常,细察对面动态。忽掷蓝旗于地,叱道:”弃营,速退!”与其号令同时,忽见对侧大军一阵骚动,旋又平复,却是伏兵已被屠灭。 号令一发,疾如星火,白袍军转眼已分做数队徐退,只离一成兵力虚守阵脚,曹奉孝仍守高台,并不随去。对面黄旗军却似已看破这边布置,鼓声连环震响,便见对侧阵脚忽驰,三军争先,化作两道巨大的箭头,急奔来袭,转眼已将鹿角尽砍,攻入营中。 忽听连声震响,黄袍军纷纷踣跌入地,方觉营中竟先行掘下陷阱无数,又有绊马索纵横来去。 便闻杀声震天,后军营帐尽掀,白袍军竟未远去,呐喊杀出,逆袭取敌中军,敌军顿时纷乱,乱战一阵后,即徐徐而退,欲先固阵势。其军虽乱,终有数倍之多。颓而不败,急切难下。 乌旗忽扬。 先前已安然通过的地方,骤见黑帜遍掀,数千步卒赤目裸臂,呐喊而出,转眼已攻入黄袍军中军,唯此时,黄袍军右军已然杀到,攻至白军营内,白军再无险要可凭,唯有据帐死战,只见白刃交加,血肉飞溅,的是惨不忍睹。 忽闻欢吼之声四震,见黑帜高扬,自黄军阵内预驰出,已是三不余一,只当先大旗杆上却系了个首级,血肉模糊,下面尤悬帅盔。 黄袍军遂大乱。 又见其中军有人怒喝而出,正是其军主帅,争奈军心已颓,不可复战。 曹奉孝掷黄旗于地,道:”徐追莫迫。”白袍军遂稍驰追戮,黄袍军得此间隙,也已无心恋战,分兵急退。 退未数里,曹奉孝再掷红旗于地,道:”尽起,大逐!”白袍军呐喊声中,淹掠而出,黄袍军此时已有半数撤离战场之外,军心早驰,那里还能支撑?只听叫骂声中,军势终溃,败卒四散于野,那黄袍大将自引一队亲卫,死命杀透重围,逃将去了。 白袍军士忽尽僵立,俄顷,爆裂声中,一干士卒纷纷碎体倒毙,却再无半点血激,只化作数道白气,逸然入土。 便有大风作于旷野,卷旗荡甲,转眼已清夷一空,再无半点军迹遗下。 堪称惊人和古怪的场面,可,曹奉孝看在眼中,却似是早已习惯,全无讶色,只长叹一声,便举手去拭额上汗珠,却还未拭至便已僵住。 视野远处,滚滚烟尘又起,怕不有数万骑众。与之同时,曹奉孝身侧土中赤光迸射,转眼已一一化作红袍士卒,持兵待立,却只有数千人,神色都既累且疲,颓羸难言,神色间全无活力,装备也糟得很。 (这东西,难道没个完了吗?) 适才,曹奉孝被寒光射体,顿时失去知觉,醒来时却已到了此处,却已成了一军谋主,指挥大军交战,先以三万铁骑围攻大城,被曹奉孝以诈败面辱二计并施,引动敌军出城,侧击溃之,随之便见城灭军没,化万千光彩不见,旋即又生一城,四受十万之围,曹奉孝引八千步卒死守,出尽百计,苦守十日,终于侦明敌军之组,定反间之计使乱,终得解围,随又见天旋地覆,曹奉孝已然身化大国谋士,定议庙堂,筹划万里纵横… 翻翻滚滚,变变幻幻,不知不觉间,曹奉孝已在此处消磨数年时光,历大小战事数十场,其间,攻有之,守有之,扰有之,水战有之,马弓有之,步盾有之,阵战有之,车战有之,野战有之,时又忽地置身朝堂,面辨背刺,作许多背后功夫,与人争那军政大权,又忽地孤处危城,眼看城破在即,便要玉石俱焚,却偏要找出以和制兵之策,端得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险难之处,更是愈斗愈艰,曹奉孝绞心竭力,一一应付而过,心中却自知颇有侥幸之处:若重来一遍,真没多少自信可以全功。 适才一战,曹奉孝引两万军旅会敌九万主力,偏生还许胜不许败,他费尽心机,布置数月,方得全功,却未及休息,便又见滚滚敌军盖地而来,自己手中却止有数千弱卒为筹。 (真是,是越来越难了呢…) 在心里苦笑着,曹奉孝挥手唤过一名老卒,向他细询对面敌军之事。 … 苦战二十年,连破九十三道关卡,曹奉孝终于倒下。守庸主,抗奸佞,同袍妒算,孤军悬野,面对得却是士气战意沸腾到最高点的敌国主力大军,游斗近月之后,曹奉孝到底未能回天,被逼入绝境。 万箭攒身,曹奉孝却未感到肉体上的痛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苦笑,和不甘。 (果然,人力还是有时而穷的啊…) 天地旋转,光飞若轮,被千万道美丽彩芒包围着的曹奉孝,终于踏回现实,回到那圆圈当中。 偏首望,日影恍若未移,适才的千番血战,竟只似一个幻梦。 (神仙洞府,非人能测。一日已若千年,沧海桑田之说,诚不我欺…) 默默喟叹着,曹奉孝平平前视,等侯着他人的”裁决”。 “九十三…真是一个奇妙的数字呢…” “九九伏龙数,九五凤雏翔,九三卧麟起,九一玄龟昂。” “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卧麟,玄龟,只身能定六合。” “在过去的时代中,每百年之内,至多会有七八个人可以有足够的资质进入鬼谷,而每二十个鬼谷弟子当中,如果出现一名可以成为’鬼谷玄龟’的人,便已是相当不错的收成。” 青光旋转,构成老人的身形,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有了微微的涟漪。 “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龙凤齐飞,麟龟各逞,代表鬼谷门下最高荣耀的’鬼谷四灵’,从来没有聚会在同一时空当中。” “已延续了三千年的’传说’,已经漫长到几乎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传说,终于,也到了实现的一天了…” “面对如此奇妙的未来,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活回来啊…” 随着老人如悠转山泉般的潺潺说话,西侧的麒麟石雕如获生命,缓缓立起,额前的白色宝石也似得到了什么滋润填充,光芒变得夺目了许多的同时,自石麟的额上脱落,浮于空中。 “而现在,’鬼谷卧麟’,作好准备,来迎接你的’身份’吧!” 夜已深。 雪峰前,工地上,一片混乱。 自刚才起,一连串的震动,自大地最深沉的暗处发动,使群峰被再度震撼,使士兵们陷入恐慌,而,如果不是那冷静到近乎”麻木”的公孙伯硅以他那无边强悍的态度与手腕来将局面控制的话,现在更大有可能早已从”混乱”发展到了”溃逃”的地步。 第一波的震动,便将木桥的前沿折断,令超过五十名士兵惨叫着落入那似乎无底的深壑,与之同时,空中更不住响起在这数九冬日绝对不该出现的,如震雷般的轰鸣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约束住士卒们的情绪,公孙伯硅无疑便是相当孚望的一名领袖,可,即使是他,也没法让士兵们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工作。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工作,也已根本没有了任何意义。 所以,冷冷的凝视了雪峰片刻之后,公孙伯硅即发号令,教李移子乐何当两人约束好士兵,退至安全地带,至于他自己,则不作任何移动,仍是傲然矗立于雪堆之上。 平静若无事的脸庞下面,公孙伯硅的心湖里, 正掀动着由”期待”,”恐惧”和”梦想”这三样东西联合组成的惊涛巨浪。 (巨震之后的余震,是”那个东西”要出土了吗?) (”山无陵,冬雷震,水中生火,地在天上,乃有…”) 颤抖着身子,公孙伯硅将自己的思路硬生生截断,虽已多次研究和琢磨过这古怪的短歌,可,每一次,当接近到那”禁忌”的字眼时,公孙伯硅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一种令他的呼吸几乎停顿的不安。 (连想一想都会害怕吗?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啊…) 在心里喃喃的说着苦笑的话,公孙伯硅努力将震荡的情绪回复下来,沉声道:”怎么样?” 此刻,李移子正行至他身后六步外,站住了身子。 “回将军,先前在下与何当确认过的三个地点,此时确都有人出现,侦测此间动静。” 公孙伯硅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徐徐道:”是谁?” 李移子微微踌躇一下,方道:”回将军,恐是二将军和三将军那边派来的人为多…”话未说完,便被公孙伯硅挥手截断。 一段时间内,两人都未说话。 再一时,乐何当急奔而过,未及开口,已被李移子以一个手势止住,两人对视一眼,都垂手静静侍立,再无半点声息。 忽地,公孙伯硅双眼蓦开,瞳中精光暴现,盯向雪峰。与之同时,李移子乐何当都觉身子一震,似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刚刚自身上掠过,将之完全淹没。 “…来了!” “来了。” 当公孙伯硅失去冷静,大声叱喝的时候,在数里之外的山林中,天机紫薇脸上笑容尽敛,羽扇轻拍左手掌心,目注夜空,徐徐吐出了与公孙伯硅一样的说话。 大地剧烈震动,却没有带来开裂和崩陷。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最先判断清楚局势的人开始冷静下来,并开始”困惑”的打量四周,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能量,不全凭空出现,更不会凭空消失,如果大地没有开裂的话,那么,刚才以一连串的余震为先导的巨大能量,到底宣泄到什么地方去了? …答案,是首先通过”嗅觉”传达给每个人的。 浓厚的,坏鸡蛋一样的臭味,自雪峰当中飘出,钻进每个人的鼻中。 随后,连续的低沉震颤开始不停的出现,虽然每一下的力量并不算强,可当这种震动的频率快得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的时候,就连强如公孙伯硅,也没法轻松保持住他的身形。 天,地,山峰,大气,每样东西都在颤抖,每个人的心与身子都在颤抖,虽然只有极少人明白可能将会发生什么,但,对那些茫然无知的士兵来说,这却更足以令他们恐惧。 “是神爷发怒了吗?” 互相交换着惊惶的眼神,用极低的声音说着一直为冀北土著所崇拜的神邸之名,九成九的士兵都被某些难以形容的感觉将勇气完全剥夺,脸色惨白的,不自由主的,努力想要聚集在一起。如非公孙伯硅素来治兵有术,此刻的军容很有可能已随着阵阵惊叫声分崩离析了。 “雪,化了。” 虽然黑夜,虽然混乱,公孙伯硅仍能保有他的”冷静”,观察到了对面雪峰顶上的异变。 那已累积了千年万年,那似是只有到了”未世”才会消溶的皑皑白雪,被不知什么力量煎烤着,开始缓缓的分崩,融化,塌陷,化作潺潺的流水,自峰头淌下。 看仔细些,更会发现:冰雪的融化,竟是自内而外的。 慢慢的响着,先是微微鼓起一点,随后在”扑”的一声中,雪泡炸开,热水流出,虽然流不多远便被天地间的寒意重又冻住,可是,当这过程在不停重复时,峰顶的冰雪,还是以一种堪称”很快”的速度在迅速减少着,更在整座雪峰上披上了无数或巨大或微小的冰棱。 当雪水流溢到了每个人都能看清时,军卒们反而安静下来了。 脸色依旧惨白,却没有了骚乱,他们面对这亘古难见的境象,一一跪倒,伏首于地,开始向着各自笃信的神灵,在喃喃祷祝着。 天穹如屋,地若烘炉,有着无匹之力的巨神,似正在地底将红莲慢慢点燃,要将这已把巨山封禁镇压了千年万年的重重冰雪一一烧尽,将那已被困锁了千年万年的力量重现地面。 只不过,那力量,到底是”创世之力”,还是”灭世之力”? (山无陵,冬雷震,水中生火,水中生火…) 在心底低低复述着那”预言”,公孙伯硅目光炯炯,盯视着那雪峰,静静等待着那”一瞬”。 那应该将”预言”证实的一瞬。 此时已是深夜,方才工兵劳作时曾立有数十支巨大火炬,虽在适才的地震倒下大半,却并未熄灭,火光明灭,熊熊燃烧,将这黑夜撕破。赖此光亮,雪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方能被勉强看清。 轰响声震起,如百万个狂雷被聚在一处迸发。 忽然,火光尽皆如灭。 火犹在烧,却已如灭,因为,它们的那一点”微光”已没法令人注意。 有大光明,布于天地间。 …那是火。 在轰响过后,雪峰的顶端炸裂,粗大若能支穹天的火柱迸现,笔直的喷向夜空,直冲至数十丈的高空方渐衰其势,开始四散溅落。向周围滚滚涌出。任何接触到它们的东西,都立刻被烧作通红,随后,消失不见。 熔化的岩石,可以毁掉任何挡在它们去路上的东西。 如大海一样的火,熊熊的,燃烧着,扩张着,向周围张牙舞爪和咆哮着,肆无忌惮的征服着它们可以触及的一切。 (好家伙,这就是祖先们记载过的”火山”吗?当初竟能在这种地方安下家来,你们,还真是了不得的一群人啊…) 所知远较士兵为多,公孙伯硅虽然也被这惊人的场面”震撼”,却并不会”失措”,更不会”恐惧”。 如任何烈火都不能烧毁的巨大石像,公孙伯硅巍然矗立在最前方,死死盯着那接天火柱,一动不动。 (来,让我看一下,看一下,那预言的”结局”啊…) 足足喷发了约一刻的工夫,火柱方微现颓势,略略显细。 随即,惊变徒生! “那,那是什么!?” 指着雪峰,惊叫声连绵不绝,混乱不堪,而应该将这场面弹压的李移子乐何当两人则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责任,嘴张得大大的,呆若木鸡。 暗红的火柱当中,出现了高贵而明亮的鲜红。那鲜红,更构成了一个形状,一个每个大夏子民也都绝对熟悉,和绝对崇拜的形状。 …那是龙。 龙形一现,人尽惊变! 雪峰南北,山林明暗,都有人长长吐气,看向那冲天而起,盘旋数周,复又静静沉下,没入那犹在喷吐不休的火山口的十丈赤龙。 (”山无陵,冬雷震,水中生火,地在天上,乃有龙现,获之者王,诛之者霸…”) (龙,已经现了啊…) 双眼陡开,公孙伯硅肩头剧震,披风飘扬,锐气大张,再无半点一名六十二岁老者通常该有的衰衰之意。 …而,在他的身后,以一种无比复杂的表情对视了一眼,李乐两人同时探手入怀,握住了不知什么东西。 “我受够了!” 在黑暗中摸索了不知多久之后,云冲波的耐心终于耗尽,气哼哼的倚着旁边的山壁滑坐在地上,大发牢骚。 “要让我死,就来个痛快的,要让我活,就赶快让我出去,我玩够了,不想再玩了!” 自方才起,石壁上渐渐有光芒闪烁,却只是若萤火般,连一两步外也都不能照亮的微弱光明,更有一般古怪处:两人走到之处,始有亮光出现,而两人一旦走开,那微光又即自行消亡,倒似是冲着两人来的一样。 在他身后的孙雨弓,是在约一杯茶时光之前就已经走到垂头丧气,举步维艰,却还是比云冲波好些,嗤嗤鼻子,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就顶不住了吗?” 云冲波是早累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只是翻翻白眼,心道:”这死丫头,一张嘴永远都不知道闭上么?将来谁家若娶了她,可有得头痛…” 孙雨弓见云冲波”拒不还手”,也觉没劲,叹了口气,心下恨恨的想道:”这家伙傻头傻脑,更兼闷声闷气,简直和史君子没什么两样,怎地偏偏和他走到了一处,真是好生无趣,若是曹公子那可多好…”忽地面色一变,猛地一拍自己大腿,”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云冲波被她一声尖叫,吓了一跳,猛的站立起来,道:”怎么啦…”还未说完,见孙雨弓竟低下头,左手拉住自己胸口衣襟,用力扯开,露出由颈到胸的雪白也似一片来,顿时吓得面红耳赤,急急转身不迭,却浑忘了自己背后乃是坚硬石壁,一头撞将上去,碰得脑袋嗡嗡一片,眼前金星乱窜,只心里面犹还清楚:”这死丫头,想干什么…” 又听孙雨弓吁声道:”可找出来啦!”声音甚是高兴。 云冲波战战兢兢,转回身来,心中犹还拿定了一个”要是所视非礼,就立刻闭眼”的念头。待见着孙雨弓胸口已然掩好,方松了口气,却不知怎地,心中竟又隐隐有些失望。 他心中这许多交战地方,孙雨弓自然理会不到,只是喜滋滋的道:”找到啦,这回有救啦!” 云冲波好奇之心大起,想道:”什么东西哪?”见孙雨弓手中拈了两颗拇指大小的珠子,散着微微的淡蓝色光芒,将孙雨弓的下巴也映得蓝灰一片,不觉大为吃惊:”这两颗珠子可不便宜啊,怪道这死丫头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也要贴身收藏…”却又觉着不对:便再贵重也好,在这种地方又能派着什么用场了?” 只见孙雨弓先行斜睨了云冲波一眼,脸色大为骄傲,似在炫耀什么心爱之物般,方小心翼翼的提起一颗,用右手大指与食指捏住,似要发力,却又犹豫了一下,神色间竟有些踌躇。 云冲波自遇孙雨弓到今,第一次见她神色如此认真,心下大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这么认真…”却见她猛然一咬下唇,似是下定决心,右手猛一用力,波的一声,竟将那珠子捏的粉碎! “我说,你把那东西捏碎,不会就是为了拿这些粉未来呛我吧?” “这个,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啊!” 再没有了方才的得意与自信,孙雨弓呆呆站立,脸蛋涨得通红,神色又是沮丧,又是失望。 (怎么会啊,连沧大叔都会拿我开心,真是的…) 离孙雨弓将那珠子捏碎已有了小半个时辰,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与孙雨弓先前”等着瞧吧,马上就会有救了…”的吹嘘全不一样,大失所望的云冲波,自然少不得要讥笑几句。一片灰暗当中,他却未留心看清孙雨弓的表情。 孙雨弓原是个折不得台面的娇惯性子,此刻又被困磨了这许多时间,更自觉被一个极为信任的人戏弄,心情更是恶劣,再听得云冲波说笑,怡如火上浇油,越想越怒,忽地重重一跺脚,气道:”我不要啦!”说着一扬手,将那余下的珠子重重摔出,跟着也不看云冲波,竟然掩面奔出,冲进了黑暗当中。 “喂,你这个人…” 没想到孙雨弓性子竟是如此激烈,云冲波不觉心下大悔,赶忙起身去追,却犹未忘了将那珠子拣在手上,心中还在盘算道:”闻霜这么漂亮,却一向都没有什么首饰,我把这珠子给她,她一定开心的紧,反正这死丫头既然这样丢掉,当然就是不会要的了…” 忽又想道:”却不知她身上还有多少这些好东西,要是多的话,不如再多讥笑她几句,让她都扔出来,反正看她这个不爱惜东西的样子,家里一定有得是钱,不在乎这一点儿…” 一边盘算,他一边已渐渐追近孙雨弓,只是这一片道路甚是复杂,左屈右折,他若非收脚得快,几次都险险撞在石壁上,一时间也追之不上,只是孙雨弓跑在前面,脚步声清清楚楚,倒也不怕追丢了她。 忽听一声尖叫,极是惊恐,正是孙雨弓所发! 云冲波大吃一惊,喝道:”你怎么样…”说着疾步抢上,却忽觉脚下一空,竟是一个其滑无比的深深坑道,方才明白过来:”怪道她声音忽然便没了…”却是悔之已晚,只觉身子如离弦之箭,沿着坑道疾冲而下,只好闭上双眼,大叹其气:”怎地总教老子碰上这等鸟事…” 那坑道既深且长,更兼九曲八弯,云冲波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子,直连五脏六腑都要翻过来,恨不得连隔夜饭也都吐尽,正在想着:”都说十八层地狱乃是极深的地方,依我看来,也未必能比这儿深出多少…”忽觉身下一空,竟已飞在空中。却只飞了短短一瞬,便见着一张惊惶之极的面孔,正在急速靠近自己,却不正是孙雨弓? “崩!” 重响声中,两人撞个满怀,那已崩张了不知多少千年的古老绳网终于受不住这偌大冲力,分崩离析,倒塌一地。也将两人摔落地面,孙雨弓身法却终究好过云冲波,在最后关头犹能一翻一踩,将摔力大半卸尽,却苦了云冲波,竟生生做了只垫脚的沙包,连骂都未来得及骂出半句,便被她一脚踩进碎绳沉灰当中。 “扑扑扑!” 这一摔非同小可,云冲波只觉全身的骨头都似是断了一样,喘了好大一会,方用力吐尽嘴里的干草土末,恨恨站起,心道:”死丫头,随处乱跑,害老子落这等地步,还故意踩我,活该不还你东西…”已是打定了主意,要”问心无愧”的将那珠子留在身边了。 孙雨弓此时倒也乖巧,早已过来拉他,一边犹在笑道:”真是对不起了,你可没伤着吧…”云冲波一见她甜美笑容,不知怎地,一腔无明火便飞出了十万八千里,虽运了许久的气,终于还是悻悻道:”没事。”说着已拍拍身上的灰,开始东张四望,想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方见此处已与先前大为不同,竟是一处宽阔有数百步,最高处达十余丈的巨大洞窟,自己飞出来的洞口在身前石壁上,只是黑黑的一个小口,离地面足有六七丈高,云冲波自度没有本事爬上去,再者,以那坑道而言,便爬上去大约也没什么用,早打消了那个念头,忽见地上竟似还有几只淡淡脚印,不觉一怔,心道:”还有人在这里?”却见那脚印已颇积了不少灰尘,便说有了十年八载的历史怕也还不止了。 (唉…) 没精打彩的,云冲波努力想要提起此精神来寻找出路,却实在再难挨下这几日一个接一个的”惊喜”,只觉全身乏累,恨不能立刻躺下,大睡一场。 (闻霜,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你的话,好好呆着背你给我的东西,不应该去搞什么见义勇为…特别是,不应该招惹这种一看就是欠苦头吃的死丫头…) 自怨自艾着,当云冲波发现到那个角落的”不对”时,已过了好大一会儿,而且,严格来说,那也并非是”他”发现的。 (嗯,怎么回事这是…) 微弱蓝光再现腰间,却没有从云冲波的体内吸取任何能量,只是在给予他一种轻轻的压力,使他开始注意到那个积尘最钜的角落。 满心狐疑,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的云冲波,已注意到:那边,是宽四丈,高十丈的巨大石壁,石壁方正平直,与与周围的崎岖岩壁大不相同,上面长满了早已枯死的蔓延藤葛,看那古旧的样子,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如陷身于一枕迷梦当中,云冲波慢慢走近,同时,更似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他,使他边走,边不自由主的,将他的右手伸直在身前,摸向石壁。 同时,在他腰间,那蓝光,也亮得越来越浓,已浓到了连正在发愣的孙雨弓也注意到了的地步。 当云冲波的手终于接触到石壁时,蓝光大盛! 浓洌的蓝光自腰间绽现,将云冲波整个身子裹入其中,更不休不止,疯狂的涌向云冲波按在石壁上的那条手臂,只见得光浪滚滚,不住灌注入石壁当中。 …与之同时,那石壁,竟也开始了轻微的颤抖,和发生了变化。 嗖嗖的响着,那些早已枯死的藤蔓竟又活跃起来,如无数草蛇般在石壁上高速滑动,缩进了多个起初已被它们完全掩盖的小孔中去。而石壁的表面,也开始有了奇怪的波动和开裂,乍一看上去,倒像是蛇虫之属在换皮前夕的变化。 当蓝光尽散时,云冲波身子猛然一震,似被抽光了力气,栽倒在地,若不是孙雨弓急奔过来扶住他的话,他甚至可能连自己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没可能将随之而来的”石雨”躲过。 “记住,你欠我一条命哎!” 精神依旧抖擞,孙雨弓边扯着云冲波狂奔,边在他耳边用力大喝着,而云冲波似是已将近虚脱,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理。 蓝光尽,藤蔓无,石壁表面的浮石也开始纷然坠下,大如车马,小似磨盘的众多坠石在地上砸出了深坑,也激起了高达数丈的烟雾,使已退到了安全距离外的两人什么都看不到。 而,当,烟雾散尽,当能够看清楚眼前的景像时… 云冲波目瞪口呆,竟然向着石壁直直跪了下去。 那上面,是自上而下的八个大字。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为何会跪?云冲波自己也不明白,一种潜动自内心的震撼,将他的心灵牢牢掌握,使他不自由主,肃严跪下。 透过那巨大石壁,他似看见,一名轻甲武将纵马飞奔于大漠草原,箭出如电,将各方入寇酋首连同他们的野心一一射落,身形虽不高大,却如干天龙城,牢牢保住了万里边疆的太平时日。 立奇功,却无酬,那人言行止如鄙汉,吃吃不述,九论功勋皆错,只一声苦笑置之,仍旧踏马挟弓,纵横来去,须发逸飞风中,化作一个传说,千古流传。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如此,亲切,难道,这也是”不死者”吗…) 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激动,云冲波慢慢品味着这意料之外的”亲近”,与之同时,他也隐隐注意到,在那”蹊”字的下面,石缝隐隐,若有一个空洞,似曾存放过什么东西… “时候到了。” 浑厚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将云孙两人都吓了一跳。 下一刻,天旋地转。 当云冲波终于醒来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山满眼的雪白。 (嗯,难道说…) 突然明白到了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什么”鬼谷”,云冲波大感振奋,一跃而起,果见周围山环雪堆,两侧崖立如崩,正是适才进入鬼谷前的地方。却再看不着半点鬼谷痕迹。 “不用找了,那地方,他已经走了。” 轻轻的喟叹着,曹奉孝慢慢从雪堆中爬起,止住云冲波的努力。 “那地方,我们,是永也不会再见得着了…” 看着云冲波与孙雨弓写满疑问的脸庞,他淡淡一笑,未再解说下去。 鬼谷,他是一个生命,一群拥有”最高智慧”者的集体生命,一个寄身于别个空间的生命,当他想见谁时,他方会从那人不能至的奥秘世界踏出,介入到”现世”当中,而当他”满意”和”离去”之后,便没有谁能够追踪到他的脚步。 …只留下,一个脚印。 双目微闭,感受着胸中那晶美宝石的缓缓旋动,曹奉孝轻叹一声,神色当中,竟又多了几分漠落。他本是个人材出色的男子,此刻若有所思,神宇如怅似惆,一发的散出一种难言难道的魅力来,孙雨弓云冲波两人呆呆看他,一时间竟都有些痴了。 寂静当中,忽有喘息声与脚步声响起,声音粗重踉跄,似极为辛苦。 此时,已是黎明了。 曹奉孝如梦若醒,全无反应,孙雨弓目注曹奉孝,似痴似呆,只一个云冲波有所警觉,拔刀而前,挡着两人,转眼已见一条人影跌撞而出,半身染血,须发皆白,乃是个伤得极重的老人。 云冲波自不认得那人是谁,却有了先前在孙雨弓身上吃的”教训”,再不敢轻动英雄之心,按刀喝道:”谁,谁,那个谁,你站住,不要过来,你是干什么的?” 那老者似没听到云冲波说话,踉跄前行,喘息着道:”义士…救我!”说话时不住咳喘,唾中夹血,将一口花白胡须染得斑斑点点,看上去甚为使人心悸。云冲波按刀手中,大感踯蹰,终于还是狠不下心,见那老者似要跌倒,忙收刀腰间,奔前欲扶,却忽听曹奉孝失声道:”公孙家主?!” “正是!” 长笑声闪过,灰影闪现,如狂风般掠近,扑向两人。 “大将军,你英雄一世,不当死于庸卒叛第之手,让在下送你一程罢!” 人尚在数丈之外,鼓荡的劲风已令云冲波欲要皱眉闭目,大感难受,怪叫一声,手中蹈海化作一道蓝光,挥斩向那疾风! 他这一下非独为要相护那什么”大将军”,亦是为着自保,那人扑击之势极猛,更兼杀气横溢,怎看也不似个会因有他人在侧而留手不发的善类。 便听风中传出一声怒斥道:”小儿取死!”云冲波只觉手上大震,蹈海如被千万细索缚困,向各个方向猛力扯拉,一紧一松之下,立将他刀势尽数轰溃,未及有所反应之前,疾风呼啸,已卷至身前! 曹奉孝孙雨弓两人大吃一惊,纷纷抢前欲护,却已不及。 忽地一声巨响,便见刀光如幕,飞旋而起! “你!” 狂嗥声响,带着震惊,不忿与伤痛,那人急急飞退,在空中留下一溜血珠。他没有想到,在这必死情地之下,云冲波竟能忽有神助,挥出如此完美的一刀! 另一边,云冲波浑身大汗,心下大呼侥幸,想道:”可正是时候,若要差上一点,这个,这个…” 他自在金州入梦而回之后,每每入夜独思,常常想见蹈海当初横刀怒海,力拒千百凶徒的绝世风范,便有摹仿之意,却怎也不能成功,反平白吃了无数苦头。 直至方才,面对那饱含杀意的一击,他脑中忽地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意识是”若挡不下,便死定了!”随后,不知如何,手中蹈海竟自行舞动起来,直等意识回复,方才发现,对面强敌已被挥退,自己手上正在用出的,却赫然竟是那一着”面壁十年图破壁!” 他心神一乱,手上刀势便见破绽,对面那人是何等人物,早已见机复至,一着便将刀幕破开,正待将云冲波重创时候,却忽地身形急停,失声道:”怎地又是你?!” 云冲波此时也讶然道:”是你?!” 对面那人此时已将身形按定,高立于距三人十来步外一颗松树枝上,随风轻曳,眼神似怒似讥,正是当初在金州与云冲波尝有一会的云飞扬。 此时曹奉孝孙雨弓两人都已抢到云冲波身侧,分立左右,云飞扬却并未将他们看在眼中,只淡淡一瞥,冷笑道:”云台山孙姑娘,国子监的曹少监,几位竟然一路而行,倒也有趣啊。” 便再不理睬二人,冷冷看向云冲波,嗔目笑道:”你倒还真是个寻死的性子,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敢杠上一脚,这么急着去见你爹么?” 云冲波胸中剧震,失声叱道:”你说甚么?!” 自离金州之后,云冲波一直都在潜行逃避,始终未有过云东宪等人的消息,心中极是牵挂,他虽也觉得金州事多凶险,但一直以来,心中总还是存有一丝希望,但此刻听云飞扬说话,隐隐意指五人经已不幸,大出他意料之外的同时,更令他心跳如狂。 云飞扬面上微有愕色,却旋就泛出了丝邪笑来,道:”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未说啊!” 忽地身形展动,化作一团狂风,扑掠而下。 “吾侄,你刚才那一刀很是有趣,便让我这个’二叔’再来看看罢!” 云冲波心神大乱,脱口呼道:”你说什么!” 说话声中,蹈海已不能拿握,被云飞扬一脚踢飞,与之同时,两道呼啸风锥已将曹奉孝孙雨弓两人逼得急退自保,无计相援! …后来,很多次,云冲波都很肯定的说,在那一瞬,自己心里,连一点点”会死”的念头都没有,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救星”的来临,不过呢,无论他说多少次,和用什么的态度去说,结果总是一样:信他的那个人,随他怎么说都是信他,而除了那个人之外,所有,别的人都只是对他嗤之以鼻。 那个人,此时,已经到了。 蓝霜掠空,以比云飞扬方才更快的速度逼近。飞舞空中的蹈海,忽地被人握住,更随之掀出一道阔大刀弧,追斩而下!距云飞扬还有丈余距离时,已令他背上衣服绷紧,汗毛倒立而起! “呔!” 惊怒交集,云飞扬强行逆住去势,身子倒屈弹起,双手交叉握住,向上急送,顿见黑风流溢,自他十指间涌出,凝作巨大拳形,与刀弧撞在一处! 云飞扬精修风系法术,已堪堪练到了第八级上段的地步,所谓”天下第一风系大家”之说并非虚言,更兼练得”无定云身”相佐,便是暗算,当今天下也真没多少人可以将他一击重创,他这一拳出手,只使了不足六成功力,同时早潜运风锁布于身侧,一是防备云冲波自身后突袭,一是预着那人破拳袭下,他便要发动第二重力量,将他困锁。 他修为既深,阅历又广,只听刀落风声,已知来者大是劲敌,并未指望自己这一拳之力可以退敌。是以只求自保无过,欲决胜负与后,却不料,那人刀势竟也似猛实虚,一触即散,光烟乱走当中,那人已自云飞扬身侧掠过,挡在云冲波身前,顺手将蹈海也塞进他手中。 直到这时,云冲波才回过神来,喜道:”闻霜,是你?!” 来者正是萧闻霜。 书中暗表,萧闻霜当日独入盛京城,正逢地动,急返回山时,云冲波已然错入鬼谷,她遍寻不着踪迹,惊悔交集之下,又见公孙家大军入山,没奈何只得隐身山中,潜察云冲波消息,她此刻伤势已然尽愈,重拾其第八级力量修为,既是刻意潜伏,山中高手虽多,却真没几个可以看破她行藏所在。强如杨凡这等级数,也要被她道法所惑而不自知,那些个公孙家的士兵更是对面不识,只有瞠目而过的份儿。 龙火一现,将各路人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萧闻霜却是半点兴趣也欠奉,只是专专与求索云冲波的所在,所谓工夫不负有心人,云冲波蹈海一出,她立有感应,不计功力损耗的全速赶至,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云冲波。 她听得云冲波问侯,心下也略觉宽慰,却不敢回头,双眼紧紧盯住云飞扬,口中道:”公子这几天都在那里,真把闻霜急死了…” 云冲波心中大疚,又不知怎生说才好,鬼谷一行,他至今还是昏头昏脑,搞不清楚状况,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对了,闻霜,你要我背的东西我没有背完,真是对不住,不过我确实有看啦,不信你瞧…”说着探手入怀,却摸个空,方发现那卷轴早失落鬼谷当中,却摸着了那颗孙雨弓摔出的珠子,不觉心中一动,便想拿出送给萧闻霜,却又顿住,想道:”这死丫头还在,不大方便。” 云飞扬此时已然调息完毕,目注两人,面色阴晴不定,一时拿不定主意当如何是好。 曹奉孝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忽地踏前一步,与云冲波并肩而立,朗声道:”云先生,请回吧。” 云飞扬瞳孔收缩,锐声道:”你什么意思?!” 曹奉孝微笑道:”先生以为是什么意思,在下便是什么意思。” 云飞扬目光游移,在曹奉孝孙雨弓公孙伯硅萧闻霜间来回扫视数次,终于冷笑道:”曹冶好大的胆子哪!”一拂手,竟当真转身而去。 云冲波大吃一惊,追叫道:”喂,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爹到底怎么样了…”云飞扬却早去得远了。他奔出数步,便知自己决追不上,停下脚来,心中悻悻,又无法可想。 曹奉孝向萧闻霜一拱手,道:”多谢。”萧闻霜微微侧身,道:”不敢。”便看向云冲波,她这些天来潜身雪峰之侧,早看出此地必有重大事变将生,她此刻只想带同云冲波,尽快南返,实在无心纠缠,便不想多作什么攀谈。 却见云冲波神色沮丧,呆呆踱回,口中喃喃道:”什么意思,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北离金州以来,每日梦至深处,总是云东宪诸人身影,牵挂至极,却苦无半点消息,又不敢返回金州察探,直至今日方才得点口讯,却似凶多过喜讯,自不由得他不魂不守舍,心事重重了。 萧闻霜方才赶来之时,也已隐隐将方才云飞扬的说话听闻,以她心智之敏,自然一想便明,心下忧忧,想道:”这个,却如何是好?”她此刻一心只要尽快南下,并不想多生事端,却见云冲波面色凄苦,亦感恻恻,一咬牙,想道:”便去寻着那厮,询问清楚,再行设法南下罢!”便向曹奉孝还礼道:”这几日间我家公子有劳阁下了。” 曹奉孝微微一笑,心道:”这便好办了。”又想道:”云兄弟这个手下智勇双全,着实了得,他能有这等属下,来头决不会小,前日倒是看走眼了。” 他与云冲波一路同行,他父子失散之事早已知道,适才云飞扬虽只露得半句口风,以他举一反三之才,早自行捉摸出个大概来,心中便有计议,料定云冲波若要寻找云飞扬,便少不得借重已方之力,他适才假借萧闻霜之势惊退云飞扬,也惧他去后重来,必杀公孙伯硅,自己心中许多疑惑那便无从得解,此刻见萧闻霜复又施礼,便知她亦有合作之意,自是心喜。 曹奉孝萧闻霜两人都是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自是废话不必多说,一句话便知各自心意,相视一笑,萧闻霜自行设法安抚云冲波情绪,曹奉孝便与孙雨弓来看视公孙伯硅伤势。 公孙伯硅这一时自行运功调息,神色已恢复不少,却还是灰白着一张脸,甚是难看,虽是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额上依旧汗珠沁滚,时不时嘴角还会扭曲一下,伤势显是不轻。 曹奉孝取出一瓶白色药水交于公孙伯硅,见他看也不看,扭开便喝,微有然意,赞了声道:”公孙家主好气概。” 公孙伯硅惨笑道:”什么气概,曹少监莫要损我啦!” 又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曹少监你也是为那事来得吧?”说着将手指向东南方向,只见一道巨大烟柱上接于天,十分醒目。 曹奉孝沉吟片刻,拱手道:”正是。” 公孙伯硅惨笑数声,道:”好,好!” 又道:”但你所知的,怕也没有多少吧?”说着脸上已又现出一丝狡色来 曹奉孝微微点头,忽道:”公孙家主,咱们来作笔买卖如何?” “你将一切告我,我助你对付二将军和三将军。” “以及,沛上刘家的朋友。” 公孙伯硅双目圆睁,冷笑道:”这么便宜?” 曹奉孝淡淡道:”冀北苦寒,中有大圣横绝,我曹家既无实力也无意愿扩充至此,请公孙家主放心。” 公孙伯硅踌躇再三,见曹奉孝面色淡漠如水,竟似是对自己的答案全不在乎,恍若无事,终于叹道:”好罢,我答应你。” 说着话,他脸上又现出一丝狠意,道:”其实,只消你们能帮我对付那两个不成材的弟弟,便要老夫答应与曹太师永结盟好,岁致钱粮,老夫也必定拼力而为!” 第四章 凤兮归去 雪峰前,一片混乱。 两座临时行辕遥对扎起,相拒约四十丈左右的它们,虽然属于两个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可,此刻,弥漫在行辕之间的,却只有敌意。 赤裸裸的敌意。 半日前,火山喷,龙踪现,公孙伯硅心神激荡,似不能自主,李移子乐何当两人出手突袭,立时将其重创。与之同时,更有数目近百的两人亲近拔刀而出,与两人协作,将三人与大军隔离。 濒死危局,狂怒的公孙伯硅展现出了平日从未展现的力量,依仗第八级中阶这占压倒性优势的力量,他浴血而战,将两人一并击退,与之同时,在最初的惊惶过后,宿卫与此地的数千近军也开始向前攻击,意图救主。 但。 如两个恶梦般,大军自雪峰南北同时掩至,由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统领的,本该是在外围戍守的军队突然出现,与乐何当李移子相响应,展开了无情而狠辣的攻击,出其不意再加上人力上的优势,忠于公孙伯硅的部队在持续抗击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终告全灭,他们的抵抗所收之唯一成果,是公孙伯硅终于寻得机会,破阵而逃。 随后,两支协作攻击的部队间的不信任才清楚的表现出来,弃公孙伯硅于不顾,仅由少数精锐进行了象征性的追击,两造均将主力集结山前,摆出了”立时可战”的阵势,虎视眈眈着对军,全然没有一点点”友善”的意思。 行辕扎起后,由公孙升济与公孙纪鉴出面,进行了怎看也没法说是”友好”的会谈,至少,单从两人间那超过十丈的距离和重甲佩刀上面,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兄弟之情来。 似是两人均已心有成算,简短的几句交流之后,两人便达成协议,将工兵们聚集,继续着木桥的工作,只不过,这一次,在木桥的最前端,却多了一些来自两军的监工,以极大的敌意互相看视着。那个样子,与其说是在监看工程进度,还不如说是在相互监视来得多一些。 …就这样,在一种极为古怪和紧张的气氛中,工程继续进行着。 “那么,奉孝,你准备怎么办呢?” 以一种不太赞同的态度在发问的,是黑衣长面的曹文和,约半个时辰前,接到曹家独有的联络讯号,他赶至此处。 两人原本的任务,是潜入此间,察探公孙家的异动究竟有何内情,并设法证实”沛上刘家与冀北公孙家有秘密的合作项目”这一情报的真实性,除此以外,曹冶并未对他们有更多的要求。 对曹文和的发问,曹奉孝只是简单的挥了挥手,没有作答,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 “‘获之者王,诛之者霸’吗?” 带一点困惑的,曹奉孝重复着公孙伯硅刚才告知他们的歌诀,据公孙伯硅所述,这歌诀乃是公孙世家的最高机密之一,由历代公孙家家主口口相传,至于它的真正含义,因为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有机会验证过它,所以,也早已没人还能够弄清楚它到底有何真义了。 至于刘家的介入,是在七八年前,由刘家高层人物”安刘四皓”之一的”角里先生”周术出面,刘家含蓄的表示说他们对此处的事情知道一二,并有意合作,而在随后的接触中,他们更证明了他们同样知道这歌诀的全文,随后,抱着”就算一事无成,至少也拉上了一个大世家垫背”以及”反正也不用再多告诉他们些什么了”的心理,公孙伯硅开始认可双方的合作。 在此期间,双方的动作也曾引起了内府”十三衙门”的注意,由仲公公亲遣的使节曾不止一次来到此间,但都被公孙世家使尽手腕,应付过去,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没有露出破绽?那不就是最大的破绽吗?” 当听到这里时,冷笑着,萧闻霜在心中下了这样的评语,那同时,曹奉孝也似有感觉,以一种诧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再怎么小心也好,这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会令十三衙门的精英不辞万里来到这已因孙无法之存在而陷入半自治境地的冀北雪国,本身已表明了某些迹象已引起了仲公公的注意,而在这种情况下,当使节们竟然一无所获的返回时,那种结果,就绝对不会令仲公公”放心”,而只会令他”警惕”,和派出更加”优秀”与”可靠”的人手。 经过询问,曹奉孝已知道,十三衙门的历次来使并无高级人物,使用”贿赂”和”蒙蔽”的手法,公孙伯硅将之一一轻易制服,特别是,当公孙伯硅带一点得意的提到,最近一次的来使根本没有兜任何弯子便直接笑纳贿银时,曹奉孝的脸,忽然变得惨白。 (果然如此,十三衙门的真正高层人物,一定已经来到这里了!) (公孙兄弟当中的一方,恐怕就是由这人操纵的!) (所以,云飞扬刚才才肯放过公孙伯硅不杀,所以,才会没人来追杀公孙伯硅!) (公孙世家的内部,经已分裂了!) (若如此,人纵多,却不足惧!) 蓦地打定了主意,曹奉孝抬起头来,眼中晶光莹然,若有神蕴。 (龙虫之说,不足为信,义父大业,不可寄望于此,但,给刘家那群老家伙一点苦头,这却是一个好时机!) 眼中精光一炸,曹奉孝忽地伸出手来,向萧闻霜微笑道:”萧先生,请借过一步说话如何?” 萧闻霜似是早有心算,却先看一眼云冲波,见他茫然当中并无不满,方向曹奉孝淡淡笑道:”请。” 两人走开二十余步,曹奉孝方道:”适才说话当中,萧先生有何高见?” 萧闻霜目光闪动,忽道:”他在说谎。” 曹奉孝眉头轻挑,回头扫视,正触上孙雨弓一脸好奇的在探头探脑看向这边,两人目光对上,曹奉孝身子一震,回过头来,拱手道:”云台山?” 萧闻霜微一点头,再不言语。 曹奉孝低叹一声,道:”所见略同。” 当曹奉孝与萧闻霜密议时,公孙伯硅在闭目调息,曹文和在监视萧闻霜,孙雨弓在偷看曹奉孝,云冲波却是盯着萧闻霜看。 他们都没有发现,约五十步外,雪林中的一道淡淡阴影。 在曹萧两人计议略定,六人起身上路时,那阴影方敛身而起,化作一道青光,遁去不见。片刻后,青光凝作人形,现身于数里之外的一处临时营地。开始向天机紫薇禀报此次的见闻。 “小姐无恙,那便放心了。” 带着一种让人没法看懂的微笑,天机紫薇似是全不关心孙雨弓的存在,只是这样的说了一句,便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曹奉孝身上,向杨凡详细的询问了许久之后,他方似满意,想了想,又问了些关于萧闻霜的情况。 (能够令云飞扬顾忌而退的人物?好家伙…) (只不过,和另外一个人比起来,再强的高手,也算不了什么啊…) 沉吟着,天机紫薇缓缓起身,目光扫向环伺身侧的众多云台豪强。 (十年计议,十年布置,始有今日的”临近收获”,而鬼谷却也刚好在这个时间上重现人间,这是巧合吗?) (老家伙,你还真会给我添乱哪!) (那未,我的”小师弟”,便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吧!) 一刻钟后,按照天机紫薇的命令,东方凌幻姬依杨凡的指示上路前去准备”接回”孙雨弓,余下的人,则将营地的痕迹完全消灭之后,一一隐入雪风当中。 同一时间内,北边的行辕内,半卧于长椅上的仲赵矍然开目,坐起身来。挥手止住了身前正在汇报的部下。 (云飞扬无功而回,单靠曹家的人根本作不到!一定是云台山的人介入!) (但,曹家的人,怎来胆子和云台山勾手了?天机紫薇在搞什么花样?!) “天机紫薇那个人,有着普天下最为缜密的算路,和最为稳健的耐心,要将他的布置一一看破,并非你此刻所能办到,所以,你不要费太多心思去揣摸他的考虑。” “冀北的局现在很乱,我也看不明白,总之一个字,稳。” “不可行险,不可轻动。” “持正,守节,定心,勿失于燥,只要将公孙家牢牢掌握,冀北就翻不了天。” “那个歌谣的来历非常可疑,你设法查清楚一点,我的感觉,此次冀北乱局中,这几句歌谣乃是乱源,也是阵眼,若能将之掌握,全局便会豁然开朗。” … 默默在脑中复述着仲达的叮咛,仲赵深深呼吸数口,将自己的情绪平复,慢声道:”去请乐先生进来吧。” 不一时,乐何当已掀帐进来,神色间尤自有些畏缩,仲赵浅笑着和他寒喧了几句,方将他的情绪平定下来。始才将话题缓缓导入正轨。 “就是说,这歌谣乃是公孙家代代密传于家主之口,从不外泄,你们在之前也全不知情,至于刘家是怎么知道的,你也不清楚?” 带一点失望的,仲赵将乐何当送出,向后躺回椅上,重又陷入苦思。 忽地脚步声响,一轻衣小卒快步入帐,在他耳边低言数句。 “找到了吗?那么…” 徐徐立起,仲赵眼中闪过的,是搀混着”得意”,”担忧”与”决心”的复杂光芒。 “就,再去会一会我的那位’师叔’吧!” 黄昏已近,暮色自天际洒落,将雪白的群峰染作一种忧郁的暗色,自高处看下,在这宏大而深沉的背景当中,”人”这东西,只是一种和虫蚁一样渺小的存在而已。 雪峰外围,虽已决定了自己的立场,可是,曹奉孝还是停留于原地,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因为,虽然得到了治疗,但,公孙伯硅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了:乐李两人的重击,在他的身上开了两个由胸贯背的血洞,用布条捆住才使肠子没有流出来的伤势,再加上左胸上那擦着心脏而过,刺断了两根肋骨的一剑,负担着这足可以令一个正常的健康壮汉死上十次的伤情而不倒下,公孙伯硅的生命力已堪称相当顽强,可,也就仅仅是能够作到这样而已。 “这个人还能够不死,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是…” 皱着眉头,萧闻霜向云冲波低声表示了她的意见。 拥有着诸人当中最强的法术修为,萧闻霜的眼力自然不同二曹,敏锐的她,在为公孙伯硅尝试控制伤势时,也发现了他体内真气的一些异动情况。只是,暂时还没法下结论的她,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因为,带着一个堪称”禁忌”的真实身份,和知道曹奉孝等人代表得乃是当今朝上第一重臣的存在,她并不想将关于自己的东西展露太多。 另外,孙雨弓,也在令萧闻霜感到疑惑。 (这个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的?) 眼光与经验远远胜过云冲波,萧闻霜自然不会笨到把孙雨弓当作什么富家千金,可是,没有足够的信息,她也无从判断孙雨弓的真正来历。 鬼谷中的见闻,云冲波已急不可耐的说给了萧闻霜知道,不过,博闻如萧闻霜,对鬼谷的事情也全不知情,只是隐隐记得在太平道的上古典籍中曾经提到过似曾有一位智计无双的旷世奇人,自号鬼谷子,尝创立出在当时堪称”骇世惊俗”的”鬼谷七神通”及”鬼谷子兵法”,收有三徒,后来归隐山泉,便无音讯。倒是他那三个弟子后来大大有名,各事其主,互相攻敌,弄至三分天下之局,前后纠缠近三十年,直到三人一一过身,天下方复得一统,再归太平。 “嗯?他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还会这样拼个你死我活,按你说得他们都那么厉害的话,直接都投到一个人门下,不是早就天下太平了吗?” 挠着头,云冲波困惑的问着,对他来说,三个曾是”同门”的人竟然会做出长达三十年的”死斗,实在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那个,也许,鬼谷子他就是那样教导门下弟子的吧,谁知道呢?再说,与天下相比,同门之谊,又算得了什么啊。” 顺口回答着,萧闻霜并未在这上面多花心思,发生于数千年前的旧事并不能令到她多感兴趣,倒是当云冲波提到那巨大石刻及那近似”不死者”的感觉时,她悚然而惊,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却又把握不清楚那感觉。 (这个,真人遗留下的记忆,还是难以很快的清楚阅读啊…) 苦笑着,萧闻霜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收回来,看了孙雨弓一眼,目光忽地一闪。 几乎和她同时,曹文和身形闪动,挡在了曹奉孝的身前,两人不约而同,一齐看向北边。 “哼,还不错的眼力吗…” 懒洋洋的说着话,身披双色貂裘的美艳女子慢慢走近。 “可是,仅此而已吗?” 慵懒语声中,萧闻霜冷笑一声,手中忽地蓝光炸现,只一摔,早扯出一道细长冰鞭,击向曹奉孝! “好。” 低沉而强悍的语声,来自那突然出现在曹奉孝身侧的浓眉巨汉,时间上刚刚好,冰鞭在他出现的同时挥到,等若是在向他突击,但,他却只是简单的将右手屈起,任那冰鞭在他的小臂上盘旋数圈缠住。 侧过头,看了萧闻霜一眼,他咧嘴笑道:”好。”说话声中,萧闻霜身子剧震,右手一捏一放,向外急推,将冰鞭弃出,却已嫌晚:只见那冰鞭轻颤一下,忽地自行崩裂,化作无数闪着晶莹光芒的细小碎片,饶是萧闻霜见机极快,仍被那碎鞭余力攻上,震得右身微微发慢,心下暗惊:”纯以力量而言,我太平道中无人是其敌手,云台山第二高手之名,果非虚得…”忽听孙雨弓怯生生道:”东方叔叔,幻姐。”心中一惊,想道:”这丫头难道竟是孙无法的千金?!”又觉手上一紧,却是云冲波见她似有吃亏,大为担心,忙将她右手捉住,探她腕脉。 萧闻霜心下一暧,微笑道:”闻霜没事,请公子放心。” 听到孙雨弓招呼,东方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幻姬亦只是向曹奉孝微笑道:”曹公子,我家小姐这几天辛苦你了,我们现下想接他回去,可没有意见吧?” 曹奉孝心道:”那日所见的史文龙未来,却多了个东方凌,云台山果然也有意此间事情。”却又有些犹豫:他本就料云台一脉不应该无视于此,便有意借孙雨弓为介,寻求与云台山适当合作之途,原想是云台山离此太远,高手纵多,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能够多得借力总是好事,该也有合作之意,却未想对方似是只为接人而来,竟然全无合作之意。 他方一犹豫,幻姬已又笑道:”对了,我家军师还有一句话托我问一声曹公子。” 曹奉孝呼吸一滞,道:”天机先生也来了么?”旁边萧闻霜也是微感愕然,想道:”连天机紫薇也要亲来,这地方的事情可是不小啊…” 片刻之后,留下曹文和公孙伯硅云冲波萧闻霜等人,曹奉孝随东方凌等人上路。 临去之前,曹奉孝方看了一眼面上犹无血色的公孙伯硅,幻姬早嫣然笑道:”公孙家主的伤势不劳费心。”说得公孙伯硅脸色一变,却说不出话来。 曹奉孝站住脚步,微感意外,想了想,却只对曹文和略示意,便随二人去了。 黑夜降临,虽逢十五佳期,却因为连日来交迭不休的天地异变,而使得天上看不见星月光芒,只有厚重而泛着怪异色彩的云层横绝于半空,映得连本应是最白不过的雪地也渗出了些非人习见的味道出来。 夜,雪,云的交映下,数目近百的黑衣客正在无声的潜行着,虽然轻功还没好到可以”踏雪无痕”那个地步,可配合上一些相关的轻身术法和相应的装备鞋具,在他们如夜风般掠过之后,留在雪地上的痕迹,就并不比野兔或是山羊的蹄印更为引人注目。 为首的人,有着当中最为锐利的眼神,和最为阴冷的气质,似一把淬毒的藏鞘匕首般的他,正决心要去做一件大事。 (已将地头蛇公孙家的情报系统掌握过半,和拥有这些都由十三衙门训练超过十年的刺者,以及发现到了那个连”师叔”你也不敢牺牲的”弱点”,这一局,是时候赌一记了!) “你好。” 这是一片方圆都近百步的空地,或是因为其的特别贫瘠,而使得连生命力最为坚强的长白松群也没法在这里扎根生存,在周围近乎深黑色的松林映衬下,这平展的皑皑惨白竟有着一种特别令人触目惊心的”美”在。 雪地中,是孤独的身影,负手而立的天机紫薇,抬着头,注视着那厚厚的云层,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东方凌带着曹奉孝出现在雪地边缘时,他也并未回头,只是简简单单的道了一声好。 犹豫了一下,曹奉孝答应一声,慢慢走向他。东方凌幻姬两人目送他走向前去,都未跟上。 孙雨弓自刚才起便一直转啊转的,尽显忐忑,此刻见着天机紫薇更形紧张,见东方凌等两人都站着不动,便也想站住,却见幻姬嫣然一笑,道:”小弓,军师也请你过去呢。”不由得翻翻白眼,长长叹出口气,磨磨蹭蹭,走向天机紫薇。 她只走了几步,天机紫薇忽道:”小姐,你先等一下罢。”孙雨弓如蒙大赦,立时停住,整个人都似是放松了许多。 看看走到离天机紫薇只有三两步时,曹奉孝停下脚步,拱手而礼,道:”先生?” 他虽亦已是当今世上知名的智者,但面对这享誉天下已近十年,在传说中从未有过”失算”甚或是”失误”的”云台山六路军马总军师”,那在黑暗里的诸多耳语当中一直都被认为是只有已隐于帝京大内逾五十年的仲公公亲自出手方可悉敌的”天下第一军师”,仍是不自由主,便有一种尊重之情涌出。 并且,当目注在那清瘦背影上时,曹奉孝更有一种渴望,一种希望可以得到”解答”的”渴望”。 …自入冀北之后,令他不解,令他困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而,他便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若果愿意的话,就足可以令他明白到一切。 “告诉我,你是谁?” 说着奇怪的话,天机紫薇缓缓传身,右眼当中异光闪烁,盯着曹奉孝的每个动作。 他问话虽怪,曹奉孝却无犹豫,一躬身道:”侥取九三。” 天机紫薇眉头一挑,脸上现出丝甚为有趣的笑容来,道:”哦?” “九九伏龙数,九五凤雏翔,九一玄龟昂,所缺的,可当真是只有九三卧麟了呢。 忽又道:”我是凤雏。”口气极平淡,似在说什么简单之极的事情一样。 自见鬼谷之后,曹奉孝早已心疑天机紫薇同是鬼谷中人,此刻听他说起,并不感到意外,微一躬身,又是一礼。 如那如梦杀局中退身,他便比谁都明白这两字所代表的意义,虽只是两局之差,曹奉孝却知道,那两局之间的分际,就断非此刻的自己所能弥补。 (如果,有仲德在身边的话,或许还可以走得再远一些吧…) 天机紫薇道破两人渊源之后,气氛反显得尴尬了许多,面对这似乎该算是自己”师兄”的人,曹奉孝犹豫再三,却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到最后,还是天机紫薇先开了口,向曹奉孝询问了几句他在鬼谷中的见闻,特别仔细的询问了那四尊石像的事情,当听说伏龙石像上的宝石确已消失时,他更还露出了一丝十分古怪的笑容。 想了一会儿,天机紫薇方徐徐道:”当今天下,鬼谷门人并不止你我两人,老家伙说’四灵齐出’,那另外两人是谁,或者你也能够猜得一二。” 曹奉孝默然点头,并不应声。 麟在凤下,曹家之力也远远不如云台一脉,面对天机紫薇,他相信,虚谦与待方是最佳之道。 天机紫薇斜视他一眼,忽又笑道:”所谓龙凤麟龟之别,只是那老家伙自己想出来的一套东西,并非他年成就之预。” “当年初代鬼谷弟子当中,凤雏早夭,伏龙中沮,得定天下的反是排名最未的’鬼谷玄龟’,就是明证。” 他说这些事情,曹奉孝自然不明,但他精熟史书,心念急转,早大约猜度到是那朝那代谁人事情,却不说破,只是默默铭心,以备它日有用。 天机紫薇说话中似有无数感慨,并不等待奉孝回答,又油然道:”其实,人非妖神,谁可尽度天下变数?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只是一个笑话而已,便是真有天下无双的心智,若是所投非主,既没有足够的情报资源来判断,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资源来搏奕的话,又如何能够料敌机先,能够逐鹿天下了?” 他这句话却正说到曹奉孝心上。 曹家之渐渐崛起,只是近二百年之事,而真正成为所有人也都”尊重”的一线世家,则不过十来年而已,家业虽大,却终不若”晋原李家”,”沛上刘家”等建名立谱数千年的老牌世家之根深蒂固,开花散枝,虽然仗着帝少景的宠信和九曲儿曹的干练而无往不利,可若真正论起在地方上的潜植势力,耳报体系来说,终究还是太差,当初三宝一战中,曹家未能侦测到董达实是修艺于”桃都冯融谷”,也未能掌握到”普门塔内尾火虎”的信息,几乎全军尽墨;又如此次,虽然对此地的事情甚为关注,但手头关于公孙家的情报近乎为零,使得曹奉孝在进入长白之后的多数精力都被消耗在了观察和推测之上,每每静下心来,他也不免暗恨,自度若能有十年时间亲手编织建立起一个情报网的话,必可以使曹家势力更上层楼。 微笑着看了曹奉孝一眼,天机紫薇道:”师兄弟初次见面,送你一个情报好了。” “公孙家世传武功甚为古怪,半武半巫,是将一些自中原流传来的拳爪指法搀和上冀北土著的神巫术而成,其最高境界名为’吞食天下’,但据信目前公孙家并没人能够练成。” “这武功的奥秘,因为几乎没人见到过用之对敌,所以我也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这是一种能够’借用’,’吸纳’和甚至’透支’的功法,我可以有把握的告诉你,以公孙伯硅目前的进境来看,任何重伤也好,只要当时没有致命,他便一定可以恢复过来。” 曹奉孝神色微动,躬身道:”谢先生。” 天机紫薇虽已以同门相称,但不知为何,曹奉孝仍是心中隐隐,不愿以”师兄”相称。天机紫薇微微一笑,忽又道:”十三衙门的人也来了,你知不知道?” 曹奉孝点头道:”若不然,公孙伯硅也不会败得胡里胡涂。” 天机紫薇懒懒一笑,道:”确实,公孙伯硅两个弟弟一向互相猜忌,又都行事贪烈,那来本事,那来胆量把公孙伯硅这老狐狸暗算?” 又道:”来得当然不是仲达。”忽又懒懒笑道:”说起来,倒该算是你我小辈。” 却不再说下去,眉头轻挑,看了正站在十余步外,脸色忐忑的孙雨弓,忽地展颜笑道:”此地事情非小,事关天下气运,我云台一脉在此筹划十年,志在必得,仲老公耳目遍及天下,无所不知,当然也不会坐视。” 忽又道:”刘家的人也有介入,你知不知道?”见曹奉孝点头,便道:”能够说动公孙升济轼兄,又敢于狙杀十三衙门来使,刘家投注极大,人手也算干练,可惜…” 懒懒的笑着,天机紫薇续道:”既不明了此中真相,也缺乏真正有洞察力的谋士把关,刘家注定只是此次的牺牲品而已。” “而,若果做得足够漂亮,或者你们曹家倒可以成为收获者之一呢?” 不等曹奉孝回答,他又已笑道:”我还想问你件事。” 曹奉孝肃容拱手道:”请。”心中却已有些波动。 自方才两人谈话起,主导权便尽落天机紫薇之手,情报掌握上的巨大差距,使曹奉孝完全无从置喙,只能静听天机紫薇的随意挥洒,他面上虽然被动,心中却始终保有惕意,可天机紫薇对谈话间的走向控制委实”太好”,方以”收获”之说使之心情鼓动,便急转而下,开口似询,曹奉孝虽有防备,却也难免略有失措。 天机紫薇微笑道:”无它,只想请你助我推算一下。” “若果你是十三衙门在此的最高统领,你会如何行事?” 曹奉孝平定心神,沉吟一下,道:”刘家茫然,公孙半伏,宜先制云台,以绝异变。” 天机紫薇笑道:”如何制之?” 曹奉孝道:”挟。” 天机紫薇笑容不变,眼光却渐转锐利:”如何?” 曹奉孝微微侧身,右手斜指,道:”她。” 天机紫薇眼光愈炽,如两团火光:”何时?” 曹奉孝双目平举,与天机紫薇对视,道:”现在。” 天机紫薇嘿嘿笑道:”对。” 与两人说话几乎同时,林木自摧,雪地崩裂,数十道黑影自各个方向出现,不理不顾,径去夹击孙雨弓! “来得好。” 冷笑声由数道声音合成,悚然而起,立见霸枪挥斥,双戟旋舞,又见数丈长的黑白缎带似弱水游龙蜿蜒而过,纵横空中,那一干黑衣人原欲以暗欺明,却不防这边竟似早有准备,登时大乱,只一转眼间,已倒下近半,余下人也多被阻击在外,只为首那人身法最快,功力亦强,双手握刀,硬生生斩断下尺八黑缎,虽然硬吃了白缎一击,却还是冲破狙击,奔向孙雨弓身前! 而这时,天机紫薇却全无动静,只是淡淡笑着,对曹奉孝道:”如何?” 曹奉孝目光闪烁,终于道:”奉孝不敢然之。” 此时,那黑衣人已冲近至孙雨弓身前了。 青光大盛! 妖异而诡鹬的剑光,自”孙雨弓”身上骤然洒现,其强,其疾,其诡,都完全超出了孙雨弓曾经展现过的境界! “杀青!” 绝望而恐惧的大叫,正是仲赵的声音,随着这声音的骤然而绝,血光如雨,自他的身上洒出。 声音绝,生机亦绝。手按如针青剑缓缓转身的,赫然已非孙雨弓,而是坐住云台山五虎将第四把交椅的”杀青”杨凡。 在树林边缘,东方凌原本拱卫的地方,刚刚从一颗老树上面掉下来的孙雨弓如梦初醒,揉着眼睛,呆呆道:”东方叔叔,这,这是…” 东方凌微微一笑,道:”小弓,放宽心,看叔叔们收拾几个狗腿子。” 天机紫薇轻咳一声,忽道:”来了。” 立有破风声响,数百铁箭被以重弩射出,自三个方向强袭东方凌孙雨弓两人,史文龙幻姬杨凡三人同声怒斥,飞身而出,各将手中兵器飞旋成盾,挡下箭雨! 杀声再起,近百名黑衣人攘臂挥刃,自林中呼号而出,当先一人冷目狠容,赫然竟是刚才已被杨凡刺于剑下的仲赵。 雪地上,那”仲赵”兀自瞠目于地,喉口血流方凝,怎看也是不活。 (心有七窍,百变机测;面具七相,人莫能测;命重七复,神鬼不测…) (仲达,你确是练出了几个好弟子呢…) 冷笑着,天机紫薇似个利害无关的旁观者般,负手观战,半点表情也无。 “杀!” 大吼声中,雪地掀动,百来名一直伏身雪下的白衣人破雪而出,都是左刀右盾,迎向黑衣人众! 这一干人的武功比史文龙等人那是差了许多,却不甚让那些个黑衣刺客,再加上以逸待劳,以锐击惰,以众凌寡,不一会儿,已将黑衣人杀倒过半,余下者也都被分割包围,一一压制。 (云台精兵,果然利害…) 肚中自行估算着,曹奉孝暗暗心惊。 虽称”兵者国之器”,但纵观当今天下,帝姓之治渐衰,先有三果之乱纵横经年,几破帝京,后有云台山公然作反十余年而不能制,没奈何之下,只得默许各地世家以”勤王”,”护国”,”破贼”等等名义自豢私兵为用,曹家也不例外。 曹家的崛起,始于近二十年前,利用三果军纵横作乱的机会,曹冶公然立帜城头,大摹私兵,加以训练,号称”虎豹骑”,他武功极高,心智又强,更兼当时曹家犹还是个三流世家,没没无闻,没谁在意,连打了数个胜仗,更亲手将三果军的首脑之一击杀阵上,由是名声大振,方得以引荐入朝,始开升撰之路。才有后来许多富贵。 今日之曹家已远非当日可比:曹文远现任着帝京将军衙门副都统的位子,手下虚辖着万余兵马;曹元让受封忠勇将军,外放桑州吴龙郡,掌着当地五六千名驻军;曹家老宅亦在桑州,乃是桑东邺城一带,已然经营数世,当地的文官武吏皆其一脉,无不从心,总算起来,若一日有急,也聚得起八九千人来。但奉孝等人数度深议,却都觉这些军马看似甚多,终究是朝廷官兵,若真有变,难去”诏散”之忧。要知曹家根甚不深,过去势力不出三邺,虽近来得志而新附者众,到底非比刘李诸家那些个数代门生,累世故吏可托可信。若一日真有难言之事,那时真正可信可用者,仍只有这支已追随曹家十数年,与之已是祸福相连,不可分割的私兵而已。再加上京中形势波诡云鹬,无人敢测十日之势,又因董家三代掌兵,主政十年,党羽颇丰,当中不乏死士,曹冶虽然武功盖世,也暗虑庆忌要离之事,故对之极是重视,曹仲康虽已受封”羽林将军”,却托病辞用,止受虚爵,在家中练兵,将之再三汰递,精中选精,复练出一支曹冶近兵,以外不称,对内仍以”虎豹骑”名之,虽不过千余之众,却号称人人皆可以一击百,乃是曹家武力核心,因恐惊动视听,故主力屯于邺城,平日里百人一值,十日一替,轮流至曹冶身侧历练。 身为曹家两大谋主之一,曹奉孝对虎豹骑的实力自是再清楚不过,在他的估算中,如若真有异变,只要虎豹骑能够突入帝京,纵是对上帝京六营御林当中最为精锐的”冲锋”,”陷阵”两营主力,也绝对可以将之强行击破,护送曹冶离京,但,此刻,目睹黑白两军的浴血苦斗,他却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任何一方,都有着在虎豹骑之上的单兵战力,而阵战之术,合击之法,也同样极为熟练,如果战场相逢,同等战力之下,虎豹骑的胜数不会超过四成,可怕,这样的部队,不知道云台山中还藏着多少…) “不是很多,这些人,是从整个云台大军当中精选出来的,又都经过至少十八个月的针对性训练,云台山虽大,总共也只有四千人左右通过了训练而已。” 眼睛看着战局,天机紫薇淡淡的说着,连曹奉孝矍然回首看向他时,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在第二轮战斗的过程中,东方凌始终按枪不动,巍然立于孙雨弓的身侧,任史文龙等三人冲突杀敌。 战局演变极快,只不到一杯茶的时光,那些黑衣人已只剩下十余个最强的,三两聚众,背靠背的在负死顽抗,仲赵面目狰狞,周身浴血, 来回冲杀,虽也斩杀了七八名白衣刀手,却到底冲不过幻姬的黑白双缎,更逆不回将倾大局。 看看手下死伤殆尽,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疯狂而绝望的光,嘶声嚎道:”便一拍两散了罢!”那些黑衣客一听他呼喝,竟也同声呐喊,再不防护自身要害,只是大步前冲,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虽是旋就大半被砍倒在地,却也当真带了五六名白衣刀手一同”上路”。若非史文龙见机的快,只怕还要不止此数。 利用这一瞬间的混乱,仲赵尖叫一声,飞身扑上,却不是朝着孙雨弓,而是扑向天机紫薇。 事出突然,史文龙幻姬并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杨凡又正好被缠在远端,待听得惊叫声抬头时,已然不及! “呔!” 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东方凌吐气开声,右足重重顿地,土为之裂的同时,见一团飞速旋转的疾风自他肩上飞射而出,正是他的随身爱兵”霸枪”! “不要!” 惊呼声起,却来自曹奉孝! 枪出如雷,在仲赵接触到天机紫薇的前一瞬,巨大的枪头自他的右肩贯入,将他由肩至臂的骨骼完全震碎,也令他身不由已,被长枪所挟,横飞出十丈开外,连连撞折数枚大树,去势方衰,”通”的一声,被钉在一块大石上面,身子犹在不住晃动,双目流血,竟已被生生震死了。 “可惜…” 微微摇头,天机紫薇轻轻叹息,神色之中无限遗憾,又有欣赏之意。 当他叹息时,东方凌已然心生警惕,只是,在他收力返身之前,一具倒毙于地的尸体已然一弹而起,以着近乎超出想象的速度一闪而至,虽然还是被东方凌的破空掌劲扫中,吐血逾斗,但,吐血的同时,一把闪着幽幽蓝光的短刃,已然架在了孙雨弓的颈上。 “…师叔,得罪了。” 边咳血,边咬牙说下去的人,锐目狠面,神态如狼,赫然正是方才已经死过两遍的仲赵。 “哼…” 无声的冷笑着,天机紫薇根本不理仲赵,只对孙雨弓道:”小姐,如何?” 孙雨弓神色坚毅,道:”我不怕。”忽地一挺身,竟然自己用力撞向剑上! 仲赵未想孙雨弓竟会如此刚烈,大吃一惊,右腕急转,改以剑身拍在孙雨弓颈上,总算未有见血,心下惊骇未绝,连忙手上加力,将她制住,忽又听得如雷重啸,发自东方凌的口中,更加惊怕,想道:”天机紫薇竟敢不管孙雨弓的死活?!” “够了,住手吧。” 平静之极的说话,令局势骤凝,当东方凌边怒视仲赵边将一身功力散去时,已是大汗淋漓的仲赵才发现,依靠东方凌的”吸引”,杨凡已悄然隐至自己身后两剑之地,那似柔似无的幽暗青剑,已被他擎在手中了。 (这群人,好可怕,但是,我还是赌对了呢…) 处于群敌环伺当中的仲赵,嘴角犹在不住的溢着血,可,在那血污之下,却难掩他的兴奋笑意。 (牺牲掉随来二百刺者的三分之二,和两名已有第六级中段力量的替身,以及至少要有两月才能痊愈的伤势…但,都值了!) 冷冷的注视着仲赵,天机紫薇的眼中并没有”炽热”,”狂怒”之类的东西,却令仲赵更不舒服。 那目光,就如一对用亘古玄冰凝炼而成的魔刀,带着一种冰冷却又奇特的魅力,使人明知它的”无情”却又难以生出”避走”之心。 “你,提条件吧。”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到达了成功的边缘,仲赵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紧张”与”局促”,困难的咽下一大口唾沫,他粗重的喘息了几声之后,方道:”无它,只求师叔一去。” 一语出口,一切尽归死寂。东方凌杨凡等人在默然的同时,无不将眼光投向天机紫薇,反应最大的孙雨弓,脸顿时涨得通红,若不是气脉为仲赵所制,不能言动,只怕早已挥手大叫起来了。 深思良久,天机紫薇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答应你。” “你”字出口,仲赵立道:”好。”右手一挥,早将孙雨弓推向东方凌方向,还未推至时,孙雨弓已然急道:”军师,你…”显是禁制已解了。 凝神看着仲赵,天机紫薇忽地太息道:”你的确很好,仲达的确是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却不知,你那两名同门又怎样呢?” 仲赵躬身道:”谢师叔赞语。”却避开了天机紫薇的问话。 天机紫薇哑然失笑,轻轻挥手,道:”你去罢。” “天亮之时,长白山中将不会再有我云台一脉的人。” 仲赵一揖至地,倒退入林。 临入林时,他方抬起头来,盯了曹奉孝一眼,目光极为复杂,却没任何说话,径退去了。 第五章 吞食天地 “所以,云台山的人就都撤走了?” 带着点不敢置信之神情在询问的,是脸上写满了”不明白”的曹文和,站得稍远一点,面色灰白的公孙伯硅,在听到仲赵已迫退云台诸人时,脸上更是一片死寂。只有萧闻霜与云冲波两个与此章没什么利害,倒不怎么在乎。 点点头,曹奉孝道:”对。” 时间是过了约一个时辰,曹奉孝已经回到了诸人等候他的地方,而云台人马正如天机紫薇先前的承诺,已自长白山上离去。 现下,诸人正在讨论,讨论下一步当如何行动。 自从听说这消息之后,公孙伯硅的脸色便极为难看,在他而言,失去了公孙家大军的同时还身负重伤,如果再没有云台山来干扰分散对手注意力的话,所谓”前景”根本就等于没有。 表示了自己的不解之后,曹文和便再没有说话,一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对曹奉孝寄之以完全的”信任”,静静的,他开始调节着自己体内的气机,预备来尽自己做为一名”战力”的责任。 (承担了如此之多的”信任”,那个人,很辛苦。) 冷眼旁观,萧闻霜在心里下着这样的断语,同时,也快速的思考着眼前的局面,希望可以找出一个方案:在云冲波与她的立场而言,公孙谁归和雪峰龙踪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但是,要迫使云飞扬老老实实的说出云冲波渴望知道的事情,却必得借助于曹家的力量。 当日云冲波与云飞扬的邂逅,萧闻霜自然早已听说,对这个自称是云冲波”二叔”的人,她亦早有耳闻:早在多年以前,云飞扬就已是”沛上刘家”的重要一员,号称”天下第一风系强者”的他,是刘家最强的武力之一,但关于他的出身,却没多少人清楚,在大多数资料库的记载中,都只说他乃是堂州庆云郡人氏,但庆云一郡在三果之乱中受茶最重,户籍错废不堪,自是无从查起。倒还真没人知道他竟与在军中成名已垂二十年的云东宪乃是同宗兄弟。 云飞扬虽强,可在力量完全回复之后,萧闻霜并不认为他对自己有完胜之算,但当是想向他”逼问”或是”求问”些什么时,仅仅可以”不败”当然还远远不够。 (所以…) 此时已过子夜,初入丑时,天上云蔽星月,点光不透,诸人虽然面立五步,却难辨形容,死样黑暗中,如钢刀般的寒风卷着雪花与冰屑呼啸而过,肆意的拍击和撕打着能够触及的一切东西。 以萧闻霜的力量,自没什么风能够冻到她,但女儿心性,却使她在运功御寒的同时,还会潜运法力来将自己的面与手保护,不让那寒风侵夺走自己皮肤里的水分。 所以,当”风”变小的时候,她也立刻察觉到了。 (公子…) 纵看不清,萧闻霜也知道刚刚移了几步,挡在风口上那人的身份。感动的一笑,虽因黑暗而没法令云冲波看清,却使萧闻霜自已的心里多了一点暧意,更还带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可惜,现下这个样子,没法子换回女装啊…) 萧闻霜微笑时,曹奉孝正在回忆。 “竟然没有以官府的身份’请’你离去,看来仲赵实在是很重视你。” “已将公孙家的三分之一掌握,同时,若他代表朝廷给出承诺,也不难将公孙升济军的中层将领们说动。” “有公孙济鉴在,就算你拥有公孙伯硅,也别想可以轻易动摇公孙军的意向。” “他们的反叛,是公然为之,在那时没有殉死的人,也就不会在现在再作更易。” “仲达的行事,总是如巨山一样坚忍,稳健,由他调教出来的弟子,该也有着水准之上的警惕和细腻。” “所以,你会很辛苦,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教训他一下,给他,也给仲达一点苦头尝尝。” “毕竟,你也算是他的’师叔’。” “十日而出鬼谷,在我所知道的人中,你是最快的。” “记载中,也曾有过在鬼谷当中摸索十年始得其路而出的人。” “我们要走了,但,我会留在长白山外等你。” “我想看一看,卧麟的能力可以去到什么地步。” “别让我失望。” “再见时,我会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似乎还不知道的事。” 微笑着告辞,天机紫薇以无比洒脱的神态离去,看不出半点的失望,只将无数的迷团留在了奉孝的心中。 (仲赵,他究竟想干什么?) “仲赵的目的,应该是你或者刘家。” 思考底定,明白了止靠已方的力量是没可能压制到云飞扬,萧闻霜决意再不保留,倾尽所思。 “那龙是什么,我不明白,但既然说’获之者王,诛之者霸’,就绝对不是仲赵敢于尝试的东西。” “我想,他的目的应该是将之掩毁,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或是察明。” “所以,他绝不会坐视刘家控制着公孙升济军去将雪峰当中的秘密揭开,当机会来临时,他一定会将公孙升济连同刘家的人一并攻灭。” “我相信,公孙升济军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他们所面对的是十三衙门的人。” “‘朝廷’这身份,乃是仲赵的最大本钱,在现在,还不是他揭盅的最好时机。” “刘家’四皓先生’当中,周术据闻是最擅游说折冲,并不长于谋断,从现下这混乱不堪的情势中,他或会怀疑公孙济鉴的背后有其它势力的存在,却很难将目光锁定到十三衙门上面,再加上云台山的出出没没和仲赵的刻意布置。我想,此刻,在他心目中,最为怀疑的,该是曹先生。” 曹文和与公孙伯硅都错愕道:”什么?”时,曹奉孝却闪过一丝微笑,徐徐道:”说的好。” “与吾同见。” 又道:”请讲。” 萧闻霜微微颔首,道:”以愚之见,莫若借此生变。” 曹奉孝默然一刻,拱手道:”请详言。” 雪峰之北,公孙升济军大帐。 “瞧起来,在三将军背后播弄的,只怕真是曹家的人。” 拈着颔下的白须,”角里先生”周术微微的皱着眉头,徐徐说道。 “可是,没道理罢。” “老三他一向只是贪财好色,向无大志,也无长才,更从来也没有离过冀州,那有机会和曹家勾上手?” 虽已听周术分析过多次,公孙升济却还是难以相信。在他的心目中,多谋而仁的自己,会取代公孙伯硅原是该当,可这个老三一向只以贪懦而名,又怎来胆子似自己般与人勾手,图取公孙? “二将军你不信也好,但事实俱在,若非先有所图,三将军又怎会将乐将军也都收买?向来只求富饱的他,又怎来胆子暗狙大将军?” “而且,怕还不止于此。” “九曲儿曹已入长白,这是证实了的事情,飞扬前日亲见曹文和联同云台山,也是证实了的事情。” 公孙升济眼睛睁得滚圆,骇道:”你是说,老三竟然还,还和云台山那群反贼有,有勾结…” 周术冷笑道:”何足为怪?” “曹冶其人,实乃一时枭雄,方今天下大势微妙,苟可助力者,他岂有不敢?” 又冷笑道:”只他本事再大,终究只是邺城小姓而已,毕竟不能成事。” 公孙升济忙抱拳道:”那是自然。” 又道:”沛上刘姓四世三公,更乃我公孙家故主,宗亮公雄才大略,仁名远播,升济早已归心,它日…它日,公孙家一定附骥。” 周术温颜笑道:”二将军的心意,明公清楚的很,请二将军放心就是。” 又淡淡道:”与今之计,二将军,恐怕还是先发制人的好,若不然,怕三将军那边就会先动了。” 公孙升济怔了一下,道:”现下还是合作而往残峰的时候,至少还需一日多的功夫…尚不至此吧?” 周术微笑道:”尚不至此?这四字,也不知累死过多少人命呢!” 忽听得外面连声惨叫,又有风火声起,两人脸上同时变色时,云飞扬疾声道:”我去看看。”早一闪而没。 留下帐中的两人,脸色上都有些意外,神情中又似是各藏心机,眼光闪烁不定,都在暗察对方的神色,却又都不正视,只是一闪而过。 脚步声响,李何当快走而进,脸色气急败坏,道:”禀将军!适才有人偷袭粮部,兴火欲焚,弟兄们都不是对手,死了十几个,才把主仓守住,但还是被烧了一仓。” 公孙升济脸色立时变作铁青,还未说出话来,风声再响,云飞扬一掠而入,沉着脸道:”已走了,没追上。但该是曹文和那厮。” 周术微感意外,道:”竟没追上?”看看公孙升济,没再说下去。 公孙升济面似寒霜,道:”何当,粮草还有多少?” 李何当躬身道:”主仓未损,尚可支七日之用,但已不敷返城了。”看看公孙升济神色,又道:”城中原定三日后该有粮草解来,并有五千军马随行…”见公孙升济忽地挥手,便知机住口。 公孙升济深深呼吸数口,脸上凶相毕现,却只一闪而没,旋就回复冷静,缓声道:”何当,你亲自去一趟老三那里,告诉他说,我这边守护不慎,被云台山的人烧了粮部,只余三日之粮,希望他可以支我一仓相济。” 李何当尚未开口,周术已动容道:”好!二将军果然不愧为冀北宿将!” 公孙升济冷冷一笑,笑容凶残,有似猛兽,令李何当也为之心头一悸,忙低头答应。 只听公孙升济森然缓声道:”好个老三,本还看他无用,待要与他个富家翁作,既如此不知好歹,便也成全了他罢!” 忽地提高声音喝道:”来人哪!”片刻即见四名副将急趋而入,齐声道:”请将军吩咐!” 公孙升济看看周术,见他拱手而礼,默然退至副位,也不理会,负手而立,沉吟一下,道:”你四个,都随我许多年了吧?” 四人互视一下,齐声道:”愿为将军效死!” 公孙升济冷笑道:”好!” 又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并无相残之心,但老三苦苦相逼,竟使人连我军粮草也都烧了,摆明是要将我等尽数灭杀长白山中!既如此,我又岂可坐而待毙?!” 那四将都已随公孙升济一二十年,早结心腹,听他这般说,更不犹豫,顿首同声道:”愿为将军效死!” 公孙升济慢慢点了几下头,道:”那好。” “你们这便回到各自营里,收勒士卒列阵,只说是有奸细纵火,要考缉出来。却不可露出什么痕迹。” “二更时分,听我号令,一齐行事!” 四将如雷诺道:”得将军令!”便各自出帐返营去了。 雪峰前,木桥处。 任何变故都似是与这里绝缘,歇人不歇工的进度,已经将木桥延伸过半个深渊了。 由公孙升济军和公孙纪鉴军共同派出的监督部队,总数是八百左右,严厉并谨慎的督促着工程的进展,与由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分领的两军不同,这里的四千余名工兵经及分散其中充作苦力的残余近卫部队都是公孙伯硅的心腹亲军,尽管为防万一,当中所剩的军校都被执出,由两军校官换置,并将原有建置打乱重编,但毕竟这里还是有九成以上的士卒乃是直隶公孙伯硅本人,难以尽信。 二更时分。 夜深,风急,雪厉。站在高处的两名监工虽裹厚裘,也觉瑟缩,十分难受,正在不住的跺脚骂娘之际,忽听连环炮响,便见山下火光大作! 火势如笔,描画出三路军势,自公孙升济军阵中涌出,气势汹汹,早将公孙纪鉴军的防线突破! 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于耳,自山上看下,趁夜偷袭的公孙升济军明显占据优势,很快已将公孙纪鉴军的前营突破分割,直到这时,公孙纪鉴军的主营和后营才开始灯火纷亮,响起错乱的鼓号之声。 “这是怎么回事?!” 对这种变故完全没有预料,分别代表两军的两名监工全都楞在了那里,一时间浑忘了要喝令已被这骚乱吸引,停下来的工兵们,更也忘了,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应该与下面的主军立场保持一致,立刻拔刀挥向对面的同行。 …结果,慌乱中的两人,都没有理会对方,而是分头奔向自己的营帐,正因为不知所措而乱成一团的营帐。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惊恐的士兵般四下奔跑着,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解释,和一个安定的选择,毕竟,这几天的变动,实在是太多了。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的反叛,赤龙的出现,曹家的介入,云台山的扰乱…对于为了吃粮而当军的普通兵卒来说,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的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混乱当中,便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以一种极为稳健的节奏缓缓步向场中。 “乱够了没有,都给我静下来吧!” 如雷轰般威严的大呼,令一切混乱,蓦地,有了一个”静止”。 呆呆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看向那大吼的人。 那正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势,巍然立于场中的,白须白眉的高大老人。 “家主!” “大将军!” 不同的称呼,代表着公孙家子弟或是军中将校的不同立场,但,那呼声中,却流露出一种相同的东西。 一种,对这已将公孙家乃至整个冀北以阴谋和铁腕成功统治了十余年的老人的敬畏,一种不会只因一次狙击而就丧失掉的敬畏。 “你,你是…” 伴随着牙关交击声的惊呼,表明了这些人身为公孙升济或是公孙纪鉴亲信的身份,同时,他们也将腰刀或是宝剑执出,但,会这样作的,只是极少一部份人而已。 大多数人,都在畏缩当中,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光开始打量他们。 冷笑着,公孙伯硅根本没有出手。 “擒下他们的人,功计一级。” 充满”自信”和无比”强横”的说话,只一句掷出,便已有无数兵卒在犹豫当中,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片刻后,一切已被平定,分由两军派来的大约一千名监军当中,为首的四十多人或死或擒,余下的人则完全改变立场,向公孙伯硅表明了他们的”屈服”和”忠诚”。 此时,总数尚有四千余人的工兵部队已自发的停止工作,集结在了一起,当中,更混杂着近百名前日叛乱当中未死的公孙伯硅的近卫,重见旧主,他们自是激动难当,泪涕俱下。 微带一点感动的接受着手下的重新示忠,公孙伯硅的心里也在暗暗吃惊。 (精确和没有遗漏的计算,挑动老二老三他们互斗的同时,已将山上的部队重新掌握,这小子,好厉害…) 当这样想着的同时,公孙伯硅的目光也不由得看向北边,黑暗当中,曹奉孝与曹文和正缓缓步出,身后,是近百名神色憔悴的汉子。 为了确保工兵部队的不致有变,在叛乱后的第一天上,其中的校官协领等就都被执出,并将部队打乱重编,更将由山下调来的部分人马搀入,这虽然降低了部队的工作效率,却也有效保证了不致生变,而为了确保公孙伯硅的能够将部队重新可靠掌握,这些人当然就是必要的,在公孙伯硅利用混乱重夺军权时,曹奉孝与曹文和则利用那混乱,对囚禁处进行了突袭,将之释出。 镇定了一下心神,在对曹奉孝以微笑致谢之后,公孙伯硅高声喝令,要诸军各择其校,恢复原有的建制,至于归服的近千部队,则令其先整伍于侧,等候命令。 在这同时,公孙伯硅也没有忘记关注山下的战况: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山上的变故的两军,尤自在激烈的厮杀着,公孙纪鉴军的前营此时已完全失守,乱纷纷的溃兵正蜂拥向后,希望可以依托后营的阵地重建防御。 “哼。” 冷峻的笑着,公孙伯硅已在默默计算,在将手中的军伍重整之后,该如何挥师而下,如何先破升济军后营,如何掩收纪鉴军逃众,沉思中的他,反应便比平日稍稍的慢了一些。 “咦?你是谁?” “老光呢?他怎么不在丙字伍了?” “胡三,胡三,嗯?看错了?” 应公孙伯硅的命令而恢复原有编制的过程中,混乱与嘈杂不停的出现,因为并不熟悉这些部队,也不是很清楚冀北的土著言语,曹奉孝是直到快走到公孙伯硅跟前时才弄明白周围到底在吵闹些什么。 随后,”惊”这东西,就快速的在他身上出现。 “文和!” 只比曹奉孝的呼喝慢了短短一瞬,数百支弩箭自四面八方蓦地激射出来,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已走到一处,正在全场中心的公孙伯硅等三人! “呔!” 暴喝一声,曹文和双拳齐握,一撞而分,立见黑气荡漾,化作冰龙模样,绕体急飞! 与之同时,惨呼声,血溅声也开始在人群中响起。 片刻后,一切复归平静。 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多了约二三百具左右,几乎都是刚刚回归的那些校佐以及原本的近卫部队,将他们杀倒的人,虽都穿着普通的工兵服色,却都凶气四溢,横刀持剑,没一个是寻常角色。 方才已然归服的部队当中,也突然生变,本属公孙纪鉴那部份的约五百名士卒,忽然发难,在将钳制人员杀倒的同时,更有近百名箭手张弓上弦,虎视眈眈的对准了三人。 依靠曹文和,第一轮的弩箭并没对三人造成伤害,都变作了断木碎铁,散落一地成环。可,此刻,成犄角之势站立的三人,却已完全陷入了包围。 由将近一千名”核心”以及多达四五千名的”茫然者”构成的包围。 风呼啸,云吹动,圆月忽现,已然偏西了。 “公孙大将军,两位曹先生,在下恭侯两日,终于等到你们了。” 微笑着,说着客气的话,缓缓自黑暗当中走出,正是仲赵,并行于他身侧的,却赫然是此刻正该方被偷袭,在山下陷于苦战的公孙纪鉴。 一看见他,公孙伯硅眼中顿时凶光大炽,怒声道:”老三!” 他执掌公孙世家多年,积威极重,虽已落此绝境,却仍令公孙纪鉴一个战搐,顿了一下,方才嘻皮笑脸的道:”大哥。” 又环视周围,大声道:”都给我听着!这位仲大人乃是帝京特使,奉皇命表吾为公孙家之主,袭盛京将军之位…”说着已将手上一轴黄绢扬起展开,又大声道:”皇命在此,降者尽赦前嫌,逆者诛其全家!” 当丢下兵器和跪倒地上的声音开始连环响起并越演越大时,仲赵看向曹奉孝,微笑道:”算无遗策之名,仲赵早已有闻。” “如今,倒要请曹先生再算一算,正在山下偷我营寨的二将军他们,又会遇到什么’惊喜’了?” 山下,公孙纪鉴军后营。 浴血苦战,公孙升济军终于攻入了后营,可,在那里迎接他们,却不是想象中已经该畏畏缩缩的公孙纪鉴和他的最后部队。 鼓声错乱,出自数十张大鼓,以及… 以及,被悬在鼓上方的,充满恐惧的数十只野鹿野羊,除此以后,营中竟已空无一人。 “他妈的,上当了!” 似是在为公孙升济的怒吼加个注脚,在他怒吼的同时,杀声四起,乱箭横飞,公孙纪鉴军的主力部队自营帐两侧出现,开始猛攻士气已钝的公孙升济军。 “很好。” 鸟瞰着山下的战局,仲赵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向公孙纪鉴道:”乐将军倒也统军有方。” 曹奉孝忽道:”下边,仲大人是否该将木桥甚或是对面的残峰一并设法抹杀了?” 仲赵眉毛一挑,笑道:”曹先生的见解果然精要。” 又道:”其实,在下对曹太师一向敬仰,绝无恶意,曹先生不必过虑。” 曹奉孝微笑道:”仲先生好生客气,敢莫是想要在下出面证告公孙将军么?” 仲赵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道:”对!” “公孙伯硅心蕴异志,暗中勾连云台叛党,死有余辜!” “周术胆大包天,背着刘太博结纳外将,依律可杀!” “公孙升济一心为国,却实力不敌,死得其所!” 曹奉孝嘿嘿笑道:”好,铺排的好!” “刘家势大,可折其臂,却不可侵袭其首。” “公孙家坐镇冀北,中隔云台,只可控之,不可易之。” “见机行事,安排如此得当,仲大人好心智,奉孝佩服。” 仲赵面容不动,拱手道:”三宝一战,曹先生早已名动天下,该仲赵说敬服才是。” 曹奉孝又道:”但公孙将军镇北已久,帝京号令早已虚行,止靠这套说辞,仲大人真有把握平定公孙家?” 仲赵大笑道:”这倒不劳曹先生费心。” “公孙将军自己,不也是杀父夺位的么?!” “冀北地方冷僻,千多年前尚还茹血而食,并无中原许多礼教顾忌,强者便可为王,曹先生放心便是。” 他一句话出口,曹奉孝身子忽地一震。 (杀父夺位?!) (那未说…难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惊愕中,他偏头看向公孙伯硅,却见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显是根本不知自己正在想些什么。 (可是,这种事情,这样的布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世上最强的计谋,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片刻的惊愕之后,曹奉孝便已将自己的情绪平定,微笑着,他一拱手,道:”如此,倒是奉孝多虑了。” 顿了顿,他又道:”但,奉孝还是要谢谢仲大人的错爱了。” 他的回答显是大出仲赵意外,偏头道:”哦?” 曹奉孝脸上依旧保持微笑,眼神却锐利了许多,盯着仲赵,他一字字道:”仲大人所指出的路,原和在下所谋相近,太师的意思,也只是教我察探一下此中动静,莫教人行些目无皇上之事。” “可是,我却还有一个承诺,一个必须完成的承诺。” “所以,对不起了,仲大人…” “你!” 蓦地警觉,仲赵怒喝着旋身,却已迟了。 “都不要动哦。” “对,对,听他的,千万别乱动啊!!!” 惊恐到几乎”失控”的在吼叫的人,正是方才还耻高气扬的公孙纪鉴,而,穿着一身工兵号衣,在悄然当中掩至他身后,将一口寒光闪闪的钢刀加在他颈子上,并带着笑容喝止仲赵及他那些手下的人,却几乎没人认识。 那是云冲波。 曹奉孝微笑道:”好。” 又道:”文和。” 曹文和答应一声,右手一挥,顿见一支旗花火炮”嗤”的一声冲天而起,直飞起十来丈高,方”碰”的炸开,炫出百千点火花明灭空中,十分好看。 花火耀空,山下,林中,一双眼睛闪过了赞赏和佩服的神采。 (空营诱敌的同时,也在山上作了针对的布置,仲赵的算路,就比我的想象更为精准和稳健。) (而,能够将这样一个人算于掌中,曹奉孝,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看到公孙纪鉴营中有伏时,萧闻霜已知道,若果依自己的想法行事,今晚的大半可能是会堕入仲赵的陷阱,与公孙升济军一起被歼杀于雪野当中。 (可,现在…) 在心里默默的赞叹着,萧闻霜长身而起,化作一道蓝芒,投向两军交战最烈的地方。 已被战斗撕得一塌胡涂的军营中,战斗正进入胶着状态。虽然落入”陷阱”,但依靠公孙升济的统兵能力和那些副将对他的忠诚服从,他们便仍能迅速反应,作出相应的还击。 论战力,直属公孙升济的部队本就在公孙纪鉴军之上,论数量,他们也有着微弱的优势,再加上公孙纪鉴始终没有出现鼓励本方士气,战斗,便并没有向一边倒的态势发展。 (重创公孙升济军,同时,也不能容许公孙纪鉴的副将们取下最终胜利,使战局胶结的同时,仲赵会和公孙纪鉴及部分精兵微服上山,狙击公孙伯硅并将山上的部队掌握,以此来攻击公孙升济的后军。) (公孙伯硅死于公孙升济的反叛,公孙升济死于为公孙伯硅报仇的乱军,而毫发无伤,大获全胜的公孙纪鉴,便可以轻松拮取整个公孙世家。) (一切,也都如他所料,可怕的人…) 蓝光掠空,萧闻霜收拾心神,再不去考虑曹奉孝的事情,至少,此刻,他们仍是”盟友”。 “还打什么打!” 厉声叱喝着,萧闻霜直闯阵眼,以她的身法功力,此刻两军中便只一个云飞扬堪为其敌,那些寻常士卒自是挡不住她。 “公孙纪鉴不会回来了!” “与他合作的,是’帝京十三衙门’的人,他们此刻已经前往雪峰,要夺宝献朝,你们都只是弃子罢了!” “吾家的人正在峰顶,希望可以将他们阻得一时,若还不信的话,你们便在这里拼到个死光罢!” 来去如电,四句话的工夫,萧闻霜已将军阵横掠而过,一旋身,身法蓦地又再加快,划出一个大弧,复投山巅。 (这是…) 自觉不自觉的,两军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在公孙升济一军,早觉今夜这一仗多半是上了人家大当,而在公孙纪鉴一军,连续多日的内战已是极为令人厌倦,而公孙纪鉴的始终没有现身,也已令士兵乃至中下级的军官们心生疑窦,在萧闻霜的怒喝之后,两军不约而同,都开始选择”观变”。 在第一线的军士自战阵中脱离,开始隔寨对峙之后,公孙升济终于下定决心,叱道:”移子带一千步卒随我来,其余的人守在这里。”另一边,沉着脸的乐何当也发出几道号令,令大军安静下来自守。 很快的,两条火龙循着各自的道路扑向雪峰,虽然夜深雪大,可是,在早已经熟悉的道路上,那只是区区半个时辰的脚程而已。 雪峰上,犹在僵持。 蓄谋已久,要将所有对手一鼓灭于雪峰的仲赵,没有想到曹奉孝竟能先行洞悉了他的埋伏,而布下云冲波这颗”暗棋”,在”完败”之际将公孙纪鉴挟持,使场面陷入僵局。 心中急转,仲赵片刻间已想过数十个主意,却都有”投鼠忌器”之嫌,又听得山下杀声渐淡,更有布在山路上的探子急走来报,令他知道下面的混乱已然告终和公孙升济与乐何当正引军前来,心下愈怒,忽地想道:”云台山的人确已撤走了,曹家的主力也的确没有前来冀北,然则就算将所有人集中到一处,他也始终只有这几个人手而已,止靠一个公孙伯硅,又能济什么事?” 扫了一眼云冲波,仲赵不禁又想道:”这小子气势大为不凡,之前却从未有闻,难道是曹家新近延揽的客卿,还是什么刚刚出山的少壮?” 不一时,萧闻霜已飞掠而回,并不多言,只是叉手立在曹奉孝身侧,眼似冷电,将仲赵在上下打量。 错乱的脚步声响起,公孙升济等人终于抢至峰顶,也旋就因这诡异的局势而怔住,片刻后,乐何当已急急掩至仲赵一侧,包抄在公孙纪鉴的身后,公孙升济一军则因立场未明而鼎居在侧,相形之下,曹奉孝等人反而更形孤单了。 冷笑一声,仲赵扬声道:”在下仲赵,现居十三衙门少卿,奉皇令至此,便宜行事,公孙二将军可有疑义?” 公孙升济愣了一下,目露凶光,却又压住,不自禁的看向身后。 周术肚里暗骂一声,却又无法可想,咳嗽一声,踏出阵来,呵呵笑道:”在下沛上周术,已然入朝数十年,现居着鸿胪寺典客令一职,和署点十三衙门的朱秦两位大人都很相熟,却从未听说过仲世兄,不知世兄是那一年入仕的?” 仲赵周术既照上了面,便都知今夜已别无选择,必杀对方,唯如此,却更须安定兵卒之心使其附已,在仲赵,便以皇命相护,在周术,则以诘语质其身份,用意原是相同。 此时雪峰上已有六七千军马,其中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的死忠部队各有一千来人,都簇拥已方阵后,挥刀扬盾,杀气腾腾,自不待言,余下那四五千人却并非双方嫡军,见此情形,委实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两眼滴溜溜的,却还是看向公孙伯硅的多些。 这原在曹奉孝算中,正待要依先前谋划开口,挑动这批立场暧昧的士卒时,忽听公孙伯硅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右臂蓦地一扬,竟已将曹奉孝肩头扣住! 他突然发难,曹奉孝萧闻霜都未有所料,曹文和的反应更是不及,真气方聚,曹奉孝已落人掌中,只得止住身形,心下恨恨。 不理会众多惊疑目光,公孙伯硅低叹一声,道:’那位小兄弟,烦你将我三弟放了罢。”云冲波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萧闻霜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方大声道:”那好。”押着公孙纪鉴转了半圈,猛一发力将他踢向阵中,自己则借力急跃,退回本阵---早有萧闻霜接应在彼。 公孙纪鉴终得自由,心下宽松之际,已是勃然大怒,一迭声的骂道:”他妈的臭小子,老爷一会儿一定将你扒皮抽骨…”忽听仲赵低低的咳了一声,道:”大将军,有话请讲罢。” 公孙伯硅再叹一声,声音中无限惆怅之意,缓缓走出,边慢慢打量周围士卒,边道:”老二,老三,你两个可谋划了不少时日了罢?” 他口中说话,却并不理会公孙升济和公孙纪鉴两人,只是细辨士卒模样,一边犹在缓声道:”四支的山河,你竟然也和老二站在一处…老白,纪鉴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玩命…”他执掌公孙家多年,记心又好,不一时间已呼出百余姓名,两军中人皆有,场中顿时混乱起来。 仲赵心道:”这厮明是乱我军心!”却苦于自己乃是外人,不便置喙,只是暗恨:”公孙纪鉴这厮真是没用!” 又听得公孙伯硅在道:”随我的也好,随老二的也好,随老三你的也好,不都是公孙家的好子弟么?不都是咱们兄弟用了十数年的兵么?” “一旦相残,于心何忍?!” 仲赵轻咳一声,道:”大将军,明人莫说暗话,这几日的事情过后,你真能够不计前嫌?” 公孙伯硅大笑三声,道:”岂有此理!” “我兄弟三个既已走到此步,便再不能共存,今日能够生下雪峰的,只得一人而已!” 他语声如雷,滚滚而出,将周围树上冰雪也都震落,威势果是极重。云飞扬却冷笑了一声,目光中竟有些不屑,另一边,萧闻霜也是眉头暗皱,心道:”听这笑声,他可还有些勉强啊,难道竟想行’欺敌之计”,但仲赵谋深,云飞扬当世高手,怕不成的…” 一片安静当中,公孙伯硅环视诸人,沉声道:”此事原为争夺公孙一姓家主之位,便不该将你们也都牵入!” “升济,纪鉴,你两个给我滚出来,我兄弟三个在此一决生死,胜者便为公孙家主,莫要再多荼害这些子弟,伤动我公孙家根基,可好!” 公孙升济面色青红交变,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兄弟三人当中,原是以公孙伯硅的功夫最为精深,若非如此,公孙升济反意早萌,也不会隐忍至此,但他这般说法,实已将军心鼓动,公孙升济虽然掌军多年,一时却也心意动摇,竟不敢发令群起而攻。 忽听云飞扬趋至身后,沉声道:”不妨事,他伤势未愈。” 另一边,公孙纪鉴早已经嘿声笑道:”大哥果然豪气!纪鉴我便也豁出来啦!” 公孙伯硅冷笑一声,道:”你两个一齐来呢,还是车轮战?”言下之意,竟似早将两人视同掌中鱼肉一般。 公孙升济心下方自踌躇,却听李移子已走到身后,沉声道:”在下愿为将军掠阵。” 又低声道:”将军神威,必胜无疑,不必多虑。” 忽听公孙伯硅一声长笑道:”长幼有序,便老二你先来罢!”说着竟似已不耐烦再等,呼呼风响,已是直扑向公孙升济过来! “呔!” 惊怒交集,公孙升济不敢怠慢,双臂交叉,将力量摧动至第七级中阶,逼出护体气盾,旋就听得霹雳声响,却是公孙伯硅已抢至身前,右手如刀,重重斩下,正砸在公孙升济的双臂之上! (好…) 双臂交击处滋滋乱响着,更有青紫色的弧光闪烁,正是公孙家神巫术的特征之一,表面上看来,满头大汗的公孙升济便正落于下风,可,他的心里却全然不是如此。 (果然,大哥只是用家传心法牺牲了五年生命去强行镇压伤势,内里根本未愈,也没可能发挥出他昔日那第七级顶峰的力量,要杀他,我已足够了!) (那未,我的”最强力量”,就还是留给老三罢…) 两人暂时僵持,而公孙纪鉴呢?他又会怎样? 这贪婪而无耻的家伙,他还能怎样行事了?! “大哥,蒙你神威,我便与二哥联一下手罢!” 用如大笑般的声音说着这”无耻”的话语,他已一掠而出,气势汹汹的扑向公孙伯硅的背后,而看他那如厉锥般的来势,当真是恨不得连公孙升济也一齐毙杀拳下,又那有要”联手”的意思了? “来得好。” 腹背受敌,凶险四伏,可是,当公孙纪鉴出手时,公孙伯硅的脸上,却出现了诡秘而可怖的笑意。 “终于来了…” “杀!” 大吼声中,夹杂着撕裂心肺一样的惨叫声,转眼间,公孙伯硅竟已轻松转身,留下一个胸口洞穿,血肉飞溅,两眼睁得几欲开裂的公孙升济,倒在地上! 一招格杀公孙升济,公孙伯硅身上也溅得全是鲜血,左手中血肉模糊,犹还捏着公孙升济的心脏--却还在轻轻跳动--瞧上去似是什么未世鬼神一样,十分的吓人,公孙纪鉴虽已迫近身前,却被他杀气所摄,不自由主的竟慢了下来! 冷冷睨视公孙纪鉴一下,公孙伯硅满面不屑神色,并不理他,缓缓将左手举高,一边仰头张口,去接指缝间滴落的血水,吮了几口后,似是还不满意,竟把满手血肉一齐按进自己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并不大声的咀嚼和吞咽,却因为,再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发出而清楚的被每一个人听见。 每一个,都在战粟中屏住了呼吸。 雪夜深山,年过六旬的老人,遍体浴血,带着古怪的笑容,在吞咽自己兄弟的心脏…可怖而令人抽搐的场景,在令九成以上的士兵都在颤抖中弯下身子的同时,也令象仲赵曹奉孝这样的人物也都不自禁的心生寒意。 一种,因”事情已脱离控制了”的觉悟而来的寒意。 反应最大的,还是公孙纪鉴。 当看到鲜血自公孙伯硅的嘴角淌下时,他的反应,就象是一个突然在恶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正面对的”现实”比”恶梦”还要可怖百倍的人一样。 恍然大悟,惊诧莫名,追悔莫及…种种感情复合在一起,出现在公孙纪鉴那因恐怖而不停颤抖的肥胖脸庞上。刚刚的油光可鉴,突然就变作了死暗死暗的灰色。 (这个人,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啦?) 茫然的看着,云冲波在感受到那种出自骨髓的恶寒时,也感到极大的好奇。 说起来,他与公孙伯硅该还算是”盟友”,所以,在他正渐渐将全局掌握时,云冲波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可,事实上,他的心里,却连一点点的”轻松”也找不出来。 (不是连闻霜也说他的伤还没好的吗?怎么会这么厉害,杀他那个兄弟,竟然快得大家都看不清楚…) 想到公孙升济,云冲波不觉又向那边看了一眼:双目滚圆,满面怒意的公孙升济,仰面朝天,直直的躺在雪地上,胸口的血已渐渐停了,开始转作一种淤黑的颜色。 同时,脸上带着疑问,仲赵,曹奉孝和萧闻霜也都在审视着公孙升济的尸体,但,没一个开口,更没一个有什么动作。 连连的咽了几大口,将口中的血肉吞尽之后,公孙伯硅似是犹未餍足,将舌头伸出,在嘴边转了几转,把残血添尽,方狞笑道:”老三,不是要杀我的吗?怎么不敢来了?” 忽地一声长啸,声若狼嗥,在这雪夜中远远的传了出去,稍顷,便有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响起,四下响应。 啸声未息,公孙伯硅身子展动,带出一抹血光,已然恶狠狠的扑向公孙纪鉴! 他来势虽快,公孙纪鉴也非待屠之辈,同时也已双脚连踢,向后急退,口中不住尖啸道:”来人哪!” 他既敢起意造反,自也有一群死士追随,适才虽被公孙伯硅所慑,不知所措,此刻听得自家主公呼救,却还有些个勇气犹存的,一边厢口中呼喝,一边厢已纷纷掠出,当中却以乐何当冲在最前面。 仲赵不动声色,安立如山,他手下仅存的那些个刺者自也没什么动静。 公孙伯硅手动如电,片刻间连出五爪,却都被公孙纪鉴以柔劲卸下,虽将他震得面色紫涨,却到底没有将他擒下。眼看已将让他退回身后阵中。 公孙纪鉴耳听身后人声渐近,心下略宽,正在想道:”方才几爪上的吸蚀力道古怪的紧,瞧来大哥果然是在修练那邪门功夫,幸好止靠二哥一个的心头血肉不够破关,未教他成功,他这般倒行逆施,军心必然不附,我只消合众人之力除了他,仍旧可以稳掌公孙一族,更还省了收服二哥一支的麻烦,倒是因祸而福…”正盘算到得意处时,忽地听得身后众将齐声惊呼,待得心生惕意时,已是迟了! 剑光森寒,自正急退的公孙纪鉴后颈刺入,自前喉贯出,竟将他生生住钉在空中! 持剑的,却是乐何当! 三日前,与李移子联手狙击公孙伯硅,使其重伤走避的乐何当! “原来,是这样…” 两眼睁得如死鱼眼珠一样,公孙纪鉴喉中咯咯响着,却已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虽拼尽力气的在扭着头,想要看一看这”背叛”他的人,却没法如愿。 突然间,他的努力似已崩溃,”绝望”出现在眼中之后,他的手脚,都软软的垂了下去。 当公孙伯硅狞笑着挥出右臂,将他的胸口贯穿时,一直也都默然不语的云飞扬忽地怒嘶道:”原来是你!”大吼声中,他已忽地移身而前,掠至李移子身侧,更不打话,一掌劈下! 李移子竟也似早在防范于他,随时便一刀抹起,却那里有用,方挥至一半,已被云飞扬冷哼着钳住在手中,信手一抖,已震成三四片弯曲铁片,李移子手中只余一个刀柄,虎口处已被震裂,鲜血直流,忙着地滚开,心下犹是暗呼侥幸。 云飞扬这般出手,李移子所携军旅自是不会置身事外:只听得一片呼喝叱骂声中,百来名使长枪的军士乱步冲前,明晃晃的枪头攒出如林,挡着云飞扬,另一边,早有几个持着金创药绵布等物来扶李移子起身。 云飞扬嘿嘿冷笑几声,并不向那些军士出手,忽地扬声道:”蠢货,都看清楚些!”说着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雪片飞溅中,公孙升济的尸身已被一震而起,飞入云飞扬手中,他左手一挥,早凌空摄来一只火把,将之凑在公孙升济后颈上,阴森森的道:”李将军好心计哪。” 火光掩映下,各人都看的明白:公孙升济的后颈上,赫然是一支短短黑针,留在外面的只有寸来长,在这黑夜当中,若不留心,可当真瞧不出来。 云冲波愣得一愣,忽地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人都一样,从一开始就没有叛他,是假装的,为得就是要找这机会杀他两个兄弟。” 他这时思路极是清明,转眼已将利害所在想通:”他这两个兄弟一心想造反,他自己当然不会不知道,但如果先下手为强,大概又怕同族说话,所以刻意制造出这个机会,要令他们先失人望,再下手翦除他们,那时别人就没什么话好说…”一时间忽然无言,只觉得人世间明争暗斗之酷,权势富贵之毒,委实可恨可怖,却又无孔不入,便是亲生兄弟,一母同胞,竟也不能幸免。 此时的云冲波,虽已颇经风浪,却终究入世尚短,又是旁观在侧,纵有所触,终不能深解个中滋味,在他,是还要到许久之后,终于以身入戏,品味到何谓骨肉相残,何谓兄弟阋墙之时,方才真知其中深义,只是,那时的他,却又已冷眼铁心,再不会为此类事情而动。 有道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云飞扬展示真正击倒公孙升济的原因时,四周军士无不哗然,公孙伯硅却泰然自若,不为所动,只是一口一口的,在慢慢啃吃公孙纪鉴的心脏:他吃得极慢,每咽一口,都要停一停,面色甚苦,似在吃什么极为难吃之物一样。 萧闻霜神色不动,心中暗道:”这厮似癫似狂,却又不似疯汉,久闻冀北公孙家诸多神妙巫术,各有奇异之处,他或者便是在施用什么古怪巫术,要以生人血肉为饵。”她虽然英雄,到底女儿心性,看公孙伯硅低低狞笑着不住生食血肉,极觉呕心,瞧了一会,到底还是偏过头去,强行压住欲呕的意思,自盘算道:”这厮原来有此伏手,那未便并非十分需要我等之力,这合作之事,只怕已当不得太真,若有变时,却须得护着公子…” 沉默当中,周术与仲赵忽地同时拱手道:”大将军…”,却又同时顿住,看了一眼对方,未再说下去。 公孙伯硅此时已将血肉咽尽,将两只手将身上擦了几下,嘿嘿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不是要劝我说,公孙家与刘家向来深交,前事虽然大错,却愿助我缉杀朝廷秘使,再以重金为报么?” “不是要劝我说,朝廷之意,只愿冀北不会积弱致为云台所趁,决无颠覆之心,只要我能撇清与刘家关系,不唯前事不计,更会另有封赏么?” “说啊,都准备好在心里的话,为甚不说出来啊?!” 如讥笑又似怪叫的说话声中,周术与仲赵一个脸色惨白,一个木然若僵,都不答话,曹奉孝却淡淡一笑,徐徐道:”大将军。” 公孙伯硅听得曹奉孝说话,眉头抽搐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他,道:”请讲。” 曹奉孝两眼紧紧盯住他眉间地方,口中徐徐道:”大将军的意思,可是要将我们都杀掉在这里么?” 一语出口,云冲波曹文和等人都吓了一跳,反是萧闻霜仲赵几个都面无表情,似是早有所判。 公孙伯硅神色若狂若痴,嘿嘿笑道:”曹公子真是明白人哪。” 又斜视周术一眼,冷笑道:”角里先生意下如何?” 他两人这边说话,云飞扬早已勃然大怒,此刻见是话缝,立刻抢过话头叱道:”公孙伯硅,你莫要卖狂!” “就凭你手里这些个人,真觉得能将我们一鼓而灭?!” 他怒声斥喝,公孙伯硅却恍若不知,只是冷笑道:”是哪是哪。” “移子带上山来的一千步卒中,有你们刘家带来的两百好手,老三那边的人中,也还有几十个是仲大人的手下。” “两位曹先生,那位云公子和萧公子都是高手。” “可是,能不能,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云飞扬厉声吼道:”正是要试一试!”大吼声中,已和身扑上! 以他第八级上段的风系法力修为,乃是此际雪峰上第一高手,公孙伯硅便是昔日的巅峰状态犹在,也难在他手下走过十合,何况此刻的伤疲之身?云飞扬口中虽然英雄,却也暗畏这雪峰上下的数万精兵毕竟本属公孙一脉,此刻公孙升济公孙纪鉴均已陨身,一旦乐李两人喝令本部属军,而致一呼百应,那时以百倍之势威凌,诸人绝无胜算可言,是以狮子搏兔,全力而发,务求必制公孙伯硅。 在他心中,原觉公孙伯硅必不敢正面仰击,而要先行走避,是以扑击同时也潜运法力,布下六道无形风锁纵横而前,只要公孙伯硅稍有退让,便会被风锁所阻,断不能轻易会合身后诸将,却没想到,面对他的凌厉攻势,公孙伯硅竟然不走不避,嘿嘿怪笑着,双臂箕张,悍然反击过来! 同时,他犹还在狂笑道:”移子,何当,不必多事,只消围住四下,莫教有人逃走便好…” 他适才生食人心,口角血迹犹在,此时挥臂开口,又有血水飞溅而出,化作条条赤气,缠绕身上,十分恶心。 重响着,两人手臂已然纠缠到了一处! 两人真实功力上相差悬殊,公孙伯硅又有伤在身,这般硬拼的结果,原该是不问可知。 可是。 “什么东西?!” 尖锐的吼叫声,包含着怒,惊,悔,疑等诸多情感,自云飞扬的口中迸发,同时,他更带着满面的骇意,拼力急退! 若仔细看时,他的脸上,还似有些别的奇怪变化,只是,暂时还看不清楚。 对面,狞笑着,奇迹般将他击退的公孙伯硅,身子晃了几晃,忽地长哮一声,竟然飞身而起,追向云飞扬! 诡奇的变化,令每个人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困惑着的同时,他们也在努力,希望可以在这些混乱当中捕捉出一些线索。 面带浅浅微笑,曹奉孝的心里却急动不停,渴望能够捕捉到什么东西。 (这样的力量,并不是多强,可是,却能够将云飞扬迫退,那是什么东西…) 困惑着,他并没有发令让曹文和上前助阵,和正冷眼旁观的仲赵一样,他们便都不会在局势未明时轻易作出决定。 (难道说,这就是天机紫薇曾经说过的…”吞食天地”?) 忽然想起天机紫薇那似蕴有无限深意的告别,曹奉孝不经意间,将那当时并未深思的词语自嘴边喃喃流出。 却不料,无心的一句话,竟带来了萧闻霜的剧烈反应。 “你说什么?吞食天地?!” 素来沉静不动声色的萧闻霜,在今夜,第一次的失声惊叫,同时,一些来自张南巾处的资料,更蓦地被激活在她的脑中,开始急速流动。 (必要自毁五内再噬食亲族血肉方可望有成的邪门功夫,竟然真得还有传人?!) (难道说,公孙家,竟然…) 越想越惊,萧闻霜再不敢有半点耽搁,一手扯住云冲波,急声道:”公子,我们快走!”说着已是化身一道蓝光,直投下山路口! 萧闻霜去扯云冲波时,公孙伯硅犹在与挡上掩护云飞扬的数十名刘家好手缠斗,可,当两人掠出不到二十丈时,怪异的长笑声,已在两人的头领响起。 “走得太快了吧两位?!” 大笑声中,拳风鼓荡,如山压下。 云冲波旁观至此,早已闷到发疯,此刻被人欺到头上,那里还忍得下去,暴喝一声,右手中蹈海倒掠而上,却正是当日连云飞扬也不能硬接的那半式”面壁十年图破壁”。那想到,招式方用着一半,竟被萧闻霜一手扣住肩头,硬生生扯退五步! “不能被他碰着!” 焦急而紧张的说话,是云冲波之前在萧闻霜身上从未见过的东西,退此五步,两人已远离下山路口,面前,则是正背手而立,微微的低着头的公孙伯硅。 “想不到,竟然还有人会知道关于’吞食天地’的事情,曹家的潜力,倒是在老夫想象之上呢…” 说话时,奇怪的变化也在他身上出现,使云冲波几乎错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揉了又揉。 公孙伯硅的一头白发,竟然在无风自动当中缓缓褪变着,渗出了浅浅的黑色,同时,他说话的声音,也已不复本来的”苍老”。 “吞食天地?那到底是什么鬼玩艺儿?!” 如重伤猛兽嘶吼般的怒啸,出自刚刚恢复回来,出阵而前的云飞扬,眼中写满”恐惧”的他,本来只是壮年,此刻却竟多了几茎白发,在满头乌发当中,十分的扎眼。 “难道说…”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云冲波却又发现,适才与公孙伯硅缠斗的那几名刘家好手,竟也已是满头白发,连走路也摇摇晃晃起来。 “没错,公子,就是这样。” “吞食天地,它就是一种可以吸收别人’生命’的法术啊…” 一手握住云冲波的左手,萧闻霜两眼紧紧盯住公孙伯硅,全身绷得有如一头警觉的雌豹,低低的说着让云冲波感到一片”混乱”的话语。 “吸收生命?那是什么玩艺儿,怎么会这么邪门?!” 虽然有所猜测,可当得到证实时,云冲波还是感到头昏脑涨,禁不住的要把脑袋晃了又晃。 生命,那最为神秘,最为高贵,那被目为由”神”所赐予人的无尚神圣的东西,竟然也可以被这样的掌握和掠夺? 嘿嘿的狞笑着,公孙伯硅慢慢的转回身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的感觉。” 他的脸上,额头处已开始变得光滑,散发出”年轻”的光辉,而自嘴以下,却依然飘扬着苍老的白须。 “一直到刚刚,我自己都还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真的。’生命’这东西,竟然真得可以这样被吸收过来。” 寒风中,雪片飘散,摇晃的火光交错在一起,在黑暗中辟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明,就似在暗譬眼前雪峰上的景象:面对着无法掌握的可怕黑暗,绝大多数的人,都已在恐惧与无措当中完全失措,不知如何取舍。 曹奉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忽地道:”仲大人。” 仲赵轻轻一颤,却道:”好。” 他两人一问一答,十分古怪,旁人犹在茫然中时,萧闻霜忽地踏前半步,将云冲波遮在了身后。 公孙伯硅眼睛眯起,看向几人,道:”你们想作什么…”一语未比,忽听仲赵一声尖啸,身后人影错动,那些仅存的”刺者”一涌而上,不要命的扑向公孙伯硅,与之同时,一直不动的曹文和也终于发难,闪电般扑出,径袭公孙伯硅! 云飞扬微微一愕,却见曹奉孝双目如电,直扫过来,厉声喝道:”当今之计,唯战而已!” 他虽然力量最微,此刻却极具威势,一声断喝,竟令云飞扬心魄动摇,不自由主,已也和身扑出,攻向公孙伯硅! 公孙伯硅扬天大笑道:”好!”大笑声中,已直扑迎上! “便一起来战,教你们死个甘心!” 两造甫一交手,便听得惨呼声响:公孙伯硅身法竟是快的惊人,一转眼已自曹文和与云飞扬的交攻中掠过,将两名刺者劈面擒住,暴喝一声,那两人惨呼声中,身形骤缩,转眼就被公孙伯硅摔回地上,竟已是鹤发虬面,转眼间已老了不知多少年。 诡异骇人,却没能动摇掉曹云两人的斗志,对此恍若不闻,两人的攻势越发狠辣起来。 怎奈公孙伯硅功力虽似并不甚高,尚不足硬撼云飞扬,却偏生奇快无比,两人初次联手,尚乏默契,几度狠招空发,反教公孙伯硅又伤了五六名刺者。 公孙伯硅此时以一击众,李移子乐何当两人却无反应,只是勒住军士,不使混乱,并不率兵前助。 云冲波眼见众人联手恶斗公孙伯硅,自己与萧闻霜却置身事外,大感意外,又觉不满。忽听萧闻霜轻声道:”公子,你小心些…”方一愣时,猛觉手上一轻,萧闻霜竟已将蹈海夹手夺去,扑入场中! 血光飞溅中,一条臂膀高高飞起! “你!” 惨声嘶吼着,公孙伯硅面色惨白,跌跌撞撞的退开数步,左手不住颤抖,扶向右肩,又似是不敢相信,总也摸不上去。 云冲波方高兴时,却见萧闻霜曹奉孝仲赵等人都是面色黯然,似有憾意,猛一惊时,忽地明白过来:”糟,老家伙要喊人了…”果听得公孙硅厉声喝道:”他妈的,一齐上吧!”方听李乐两人大声号令,指挥军士攻前。又有数十名将佐刀剑交加,抢上来掩护公孙伯硅。 历经这几日诸多事变,九成以上的士兵都已几近魂不附体,不知所措,原是谈不上有什么士气军魂,但毕竟乃是久练之兵,战法精熟,人知其责,又有李乐两人居中指挥,以数千之众沉沉凌上,云飞扬等人虽然实力超群,但被人海一波波围着,却也已没办法追击公孙伯硅。 场面大乱,云冲波自也不能幸免,但他此刻实力殊不下于李乐诸将,片刻间尚足自保,先抢了把刀在手里施展开来,见周围黑压压的,全是公孙家的军士,一个个面目狰狞,刀剑无情,却喜已在金州见过这类阵仗,已算是不致手软。 一边厢挥刀自卫,云冲波张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萧闻霜的所在:虽知她武功远胜自己,却还是十分担心。 见诸人已被困住,公孙伯硅的脸上方松驰一点,旋又抽搐道:”他妈的,好痛…”身边早有属下见机奉承,道:”大将军可要用些药么?”说着已掏出一包药粉和一轴软布来。 那想到,听他如此问话,公孙伯硅的脸上竟掠过一丝残忍之意,道:”那就多劳你了。”说着猛一伸手,已将那属下牢牢扣住,那人方骇道:”大将军,你…”时,已再说不下去,惨呼声中,已是蓦地老了数十岁,公孙伯硅方松开手,犹在狞笑道:”很好…”右肩处血却已止住了。 公孙硅突然出手对付自己手下,身边将佐都是脸色大变,却不敢有动,那想道公孙伯硅忽又狂笑道:”…可还不够哪!”说着左臂急扫,竟一下钳住三人,口中还在怪笑道:”你们都已随我多年,那未为我而效死也是应该,回去你们家人必有重赏,放心好了…”断臂处血肉翻滚,竟开始蠕动起来。 他噬食自己部下,李乐二人都看在眼中,微微战抖,却又不为所动,依旧指挥诸军与云曹等人苦战。 说起来也是云冲波的运气:他虽然落单,却因为不被诸将放在眼里,反没遇到什么真正高手来攻,他一口朴刀纵横施展,对付普通军士那自是绰绰有余,心下居然略感自豪”杜老爹当年说书,那些个英雄大将也不过是在乱军中一个人打出来,似我这般,可至少不也算个英雄小将么…” 正得意时,猛觉劲风袭面,大是刚猛,忙待变招时,却已不及,只觉手上一沉,已被人扣住腕子,将朴刀震下! 却听得耳边一个声音冷冷的道:”小子,倒也有点斤两哪。”竟是云飞扬的声音,说着已扯着他向横里急行,一路上虽有许多军士阻道,却被他随手乱挥,都飞了开去。转眼已拖着云冲波与曹家诸人会合一处,更不打话,随手将他推出,冷冷道:”带回来啦。”早又转过身去。 云冲波被他生拉硬扯过来,脑中犹在糊里糊涂,早被萧闻霜扶住,喜道:”公子没事吧?”又见仲赵等人竟也站在身侧。 此时诸人合在一处,慢慢退到一块大石边上,没了腹背受敌之虞,那便轻松了许多,那些个军士虽多,却没有真正好手,又得号令,不敢用强弩乱射,只是以长枪遥拒,诸人虽然吃力,却还应付得来。 只是,这般战法,只是拖延一时而已,便能守过此夜,等到天亮后公孙一军大举上山,那时诸人必然无幸,云冲波想通此节,却又别无它法,只得暗暗苦笑,却见曹奉孝兀自是神色冷静,似有所思,心下不觉想道:”这个时候不知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希望还想得出罢…” 突然想起一事,见云飞扬站在三步之外,忙拱手道:”二…云大侠救命之恩,谢过了。”他一来对云飞扬这”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半信半疑,二来见周围外人太多,便不肯以长幼序称。 云飞扬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仲赵一直僵立不动,眼中精光乱闪,忽地道:”曹先生可有良策?” 曹奉孝似是正是苦思什么,并没答他,直到仲赵微现怒意,又问了一遍,方”啊”了一声,道:”奉孝失礼了。” 又徐徐道:”吾确有一计。” 他一语出口,众人都是一喜,心中顿时生出些微希望来。却听他又笑道:”却还要请教仲大人一事。”又都觉奇怪,仲赵也显是颇为意外,神色间已有些迷茫。 曹奉孝含笑走近仲赵,在他耳侧说了不知什么,便见仲赵身子蓦地一震,旋又松驰下来,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萧闻霜口中不语,心下暗暗奇怪,想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论力量,她远胜曹仲任何一人,而诸般法术修为,更是场中诸人之冠,此刻波诡云鹬,生死一线,这两人又都是心思细密之辈,她虽与联手,却不敢轻托,早已运功潜听,知道曹奉孝所问的乃是”那四句话,公孙家可有文字所证?”却不明白曹奉孝到底想问些什么,又见云飞扬神色若有所思,只怕也已听得了,一般不觉其义。 又见曹奉孝问完此句后,便再无言语,一个人背着手,抬头向天,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忽地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 他口称”明白”,神色却极黯然,诸人看在眼中,心里早凉了大半,却又见曹奉孝开颜笑道:”诸位若肯信我,便请如此这般。”淡淡分付了几句,直教诸人听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会,还是萧闻霜先道:”既如此,听曹先生的便是。”周术仲赵等人方才答应了。 忽听得大笑声起,响如震雷,道:”诸位都等急了罢!”正是公孙伯硅的声音,中间还夹着有数声惨叫,都是只响得半声便嘎然而止,甚为使人心悸。 火光摇曳中,公孙伯硅精神抖擞,大步而出,适才被萧闻霜断下的右臂竟又长出如前。身侧跟了两人,正是李移子与乐何当。 云冲波等人见他右臂长出,都大为吃惊,萧闻霜却不感意外,只是暗自切齿,想道:”这邪门功夫果然能够重生肢体,只恨刚才没有伤到他心肺要害…” 曹奉孝神色自若,向公孙伯硅道:”大将军真是厚待我等哪。” 公孙伯硅呵呵笑道:”那里那里。” 又眯眼笑道:”某神功初成,各位正是美饵,那可废于箭镝这般暴殄天物。” 曹奉孝淡淡笑道:”只得我等,大将军便够了么?”说着目光扫动,看向公孙伯硅身后将士,果然大半面有惊惧之色。 公孙伯硅浓眉一轩,道:”这倒不劳费心。” 又大声道:”适才那几人,都随我多年,情愿赴死,又适值我身有重伤,不得已而为之。至于旁的,老子只是练功,又不是从此改了吃人,有甚么怕的?” 曹奉孝笑道:”那却好。” 忽地道:”大将军可怕我等么?” 公孙伯硅愣了一愣,道:”怕?” 忽地大笑道:”怕,当然怕!” “老子很怕你们自己引刀自刭,使得老子没得吃哪!” 狂笑声中,曹奉孝忽地瞑目叱道:”为了你们自己的主公,是出手的时候了!”顿见萧闻霜云飞扬同声雷诺,与曹文和一并跃出,袭向公孙伯硅! 公孙伯硅大笑扬手,道:”这也算偷袭么…”话方说到一半,忽地全身一震,再说不下去! 闪亮的刀剑,自他的两胁突刺而入,铮然声响着,在胸前交会,震撞出一串血花。 “这才是偷袭。” 冷冷说着,曹奉孝的脸上,已没了任何笑意。 “而这,叫强攻。” “对!” 应和于曹奉孝的说话,云飞扬,萧闻霜,曹文和三人的重击同时卷至,只闻得霹雳一响,公孙伯硅的身躯已被轰得粉碎,化作血雨四飞! 变出突然,公孙大军无不怔住,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呆呆瞧着今天晚上倒下的第三位”主公”,他们竟连”混乱”也都没有。 他们已木然。 “多谢。” 微笑着,曹奉孝向正将刀剑收回的两人躬身致意。 “不劳了。” 没有任何笑意,李移子冷冷道:”我等只是受人之命。”另一边,乐何当已转回身去,挥臂吼道:”降者免死,不服者无赦!” 此刻山上仍有军卒数千,若真要发难,仍足可将诸人尽数鼓灭,但,经过数日来的诸多变故,他们已没了”勇气”,也因”迷茫”而不知该怎样”忠诚”。 当乐何当大声号令指挥退军时,曹奉孝又向李移子道:”请问,天机先生到底是如何安排两位的?” “天机先生”四字一出,众皆骇然,李移子嘴角抽搐了一下,才道:”军师有令,若曹先生能够看破军师布置,便教我等助先生一臂。” 曹奉孝微微一笑,道:”然则若看不破呢?” 李移子面无表情,并不回答,连视线也挪开了。 此时,仲赵已在讶然道:”那么说,你们便是传说中的’六洞妖王’?” 李移子看向仲赵,森然道:”对。” 又道:”但你可以放心,军师有话,教要留你一命,让你回去给仲老狗和少景老儿报讯,令他们洗净脑袋,等着我家大圣爷去摘哪!” 赤裸裸的”侮辱”,令仲赵的面上凶相毕现,他却没当即说话,静了一会,忽然一笑,竟已将怒意散尽,一躬道;’既如此,谢过不杀之恩。”说着竟自去了。 李移子看他背影,冷笑一声,啐道:”废物,蠢货!”仲赵只是不为所动,大笑着去了。 乐何当此时已将军卒安定,拐过来,向诸人拱手道:”夜深雪厚,不足安乐,各位何不归去?” 曹奉孝微一太息,道:”是该去了呢…”却见曹文和面有不甘的在看雪峰,不觉哂然一笑,道:”文和,不必看了。” “那里面,是什么都没有的呢…” 他这番说话,直教周术等如坠五里雾中,萧闻霜却忽似有所悟,失声道:”我明白了!” 又惊声道:”但,这般安排法子,可能么…” “可能的。” 轻叹着,曹奉孝喟然道:”是可能的。” “所以,他才是’天下第一军师’哪…” 轻叹着,曹奉孝心中真正在说的话,并没有人能够窥透。 (这样的计谋,就是”凤雏”的能力吗?) (那么,”伏龙”之力,又该可怕到什么地步哪…) 此时的云冲波却无心于此,急急的,他横穿过乱纷纷的人群,追向正垂手侧立在周术身旁的云飞扬。 急于向云飞扬求问云东宪等人的下落,他连萧闻霜都没有喊上,任她向曹奉孝请教一些事情,在他的心中,此刻的山上,已没什么”危险”可言。 这黎明前的时刻,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火在烧,风在吼,不知所措的军卒们茫然跟着别人在走,雪峰上的一切都很混乱,在这混乱当中,几乎没人注意到一些小小的怪声,正在火光不能照到的黑暗当中悄悄的响着。 云冲波,他却踏进了那黑暗! (大侠…不,好象还是二叔好一点…可是…慢着,这是什么东西!) 几乎和注意到地上那些散落的服饰同时,一种强烈的怨恨与憎怒猛烈的冲击着云冲波的感官,非关五觉,那是一种直接撞击在”心灵”上的震撼。 (…竟然被你撞破,那未,小子,认命罢!) “呼”的一声,一个极为呕心的形状从地面上飞起,罩向云冲波,而虽然只是一瞬,云冲波还是看清了那是什么。 “你是!?” 惊疑的叫声半响而止,当诸人被叫声惊动看向这边时,云冲波已是完全不能动弹了。 左手屈,右手挥,云冲波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出刀”的姿势僵立着,他的背上,是一团血糊糊的污影,缠着了他的腰与肩头,更延伸到他的脖子上,与他的脸靠在一起。 污影的样子极为丑恶,根本没有什么形状可言,根本就是一大片半流质的腐败血肉,还在向下滴滴答答着浓血,只有扣在云冲波脖子上的部分,依稀象是人手形状。 一见那腐败血肉,李移子乐何当同时脸色大变,也不打话,只发一声吼,双双出手,袭向云冲波,势道狠辣,竟似要杀之而后快! “公子!” 惊叫着,萧闻霜不顿一切的飞速迫近,却吃亏在先前离得太远,眼看已是不及。 “滚!” 忽地吼声如雷,滚滚而发,众人都是心中一震,待回过神时,见李乐两人竟都被倒震而回,面有狠意,又见云飞扬沉着脸挡在云冲波身前,双手上犹有白烟袅袅。 得此一挡,萧闻霜已然赶至,微一抱拳,道了声”谢”,云飞扬也不理她,只是盯着云冲波,寒声道:”你想怎样?” “这样才对哪…嘿嘿嘿嘿…” 阴毒怪异的笑声中,那血肉慢慢蠕动,不一会儿,竟然依稀挤成人脸模样,赫然竟是刚刚已被击得粉身碎骨的公孙伯硅。 众人见他样子,无不暗感恶心,又感恻然,觉这邪功果然是诡异莫名。 只李乐两人最是镇定,盯着他冷冷道:”大将军命倒长的哪!” 公孙伯硅喀喀笑道:”那是当然。” “吞食天地,与天同寿!老子神功既成,想杀我,那有这么简单?!” 忽地扬声高呼道:”诸军听令,速速为本将军杀了这干乱贼,必有重赏!” 他一声高呼,众人无不心凛:要知此刻公孙诸军虽已气沮,毕竟还有数千之众,当真发难的话,诸人只怕仍是要尽灭于斯。李乐两人更是面色大变,回身攘臂,要去安定军心。 那想到,公孙伯硅大喝一声,诸军竟然全无反应,他抽搐了一下,又连叱两声,却仍旧没什么反应。 李移子面色略宽,发了几个号令,却发现也是一般的无人理睬,不觉面色又变。 曹奉孝目光闪烁,忽地缓声道:”此地不善,已成妖域,想活命的,便快些下山罢。” 他说话声音并不甚大,却如神纶一般,余音未竭,那些个军卒竟当真丢刀弃剑,乱纷纷的奔逃下山,无论李乐二将又或是公孙伯硅怎样喝止都没有用处,不一会儿,已逃得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山头在。 如此异变,诸人无不大骇,曹奉孝若无其事,目注公孙伯硅,缓缓道:”大将军,人心已经散了。” 公孙伯硅怔了一会,怒声道:”他妈的臭小子!”说着猛然一振,激出一片污血射向曹奉孝,却还未近身已被曹文和凌空击灭。 曹奉孝察颜观色,道:”大将军此刻,心中可是还有疑问未解,故此不甘么?” 公孙伯硅默然一下,终于忍不住,怒声道:”对,老子正是想不通!” “他妈的雪峰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正是此刻所有人都最为关心不过的问题,随着他的问题,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转向了曹奉孝。 曹奉孝冷冷一笑,道:”什么都没有。” 公孙伯硅怒道:”不可能!他明明说…”忽地止住。 曹奉孝却已续道:”那个’他’,大约不是大将军的先人吧?” 这句话一问出,诸人更是一头雾水,公孙伯硅却狠声道:”不是!又怎样?” 曹奉孝轻叹一声,道:”金牛开山的旧计,大将军难道到此刻还未想通么?” 当年帝轩辕浑一天下的过程中,曾有一支部族割据于西南明州深山之后,仗着地险山峻,不肯归服,帝轩辕原待起兵攻杀,却也愁于道路艰险,粮草难继,还是当时的丘家家主进言,道是不如诱使自启,于是使造金牛五头,置于山外,又遣使游说,果然惑其王者之心,尽起族中壮士,开山辟路,运此五牛,结果道路开而国灭,五牛复归帝京,只流作千古笑谈,后代诗家尝有”地裂山崩壮士死,而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之语,便是感叹于此。 “金牛”诸字一出,周术等人顿时明白,无不脸现羞怒,盖因刘家也不好过公孙家,一般是作了逐幻之夫。 公孙伯硅面色连变,怒道:”胡,胡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由人力安排…”说着已不觉看向雪峰。 曹奉孝叹道:”何足为奇?” “不识天文,不知地理者,不可为将,何况天机紫薇这天下第一军师?!” “更何况。” 曹奉孝扫视诸人,又看回公孙伯硅,叹道:”云台山的机密,若能教大将军无意得之,他们又岂能分据冀南十数年?” “以一介流言将大将军的注意力吸引,也将朝廷的耳目迷惑,真正运行于水面之下的,却是吞并整个冀州的大计。” 说着话,他忽地转身,向李移子淡淡道:”李将军,此刻,退出雪峰之外的天机先生,该已将盛京城夺下了吧?” 众人大惊当中,李移子面色如铁,冷冷道:”曹先生管得却也忒多了吧?” 曹奉孝长叹一声,并不理他。 云飞扬干咳一声,忽向公孙伯硅道:”大将军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孙伯硅冷笑道:”想要什么?” “想…”尚未说完,忽被曹奉孝截道:”想要什么,怕也不成。” “如奉孝所料无错,那位混天大圣,此刻该已亲临盛京城,正在等待大将军了。” 李移子面色再变,怒道:”你怎知道?!”却不敕是在证明了他的说话。 曹奉孝扫他一眼,淡淡道:”我既知是天机紫薇布置助大将军成功,便知孙无法一定会亲身到此。” 却忽听公孙伯硅一声狂笑,道:”好!好!” “久闻天地八极之名,死在他的手下,老子也不枉了!” “小子,便先来助我回复一二吧!”说着手上猛一用力,整只手掌竟然化作黄绿流质,没进云冲波的颈内。便见金红光芒不住流动,自云冲波的颈中涌出,透进公孙伯硅体内,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血肉滚动,竟开始缓缓滋生出皮肤来。 公孙伯硅似也未想到云冲波竟是如此”大补”,一呆之下,不觉啧啧赞道:”好家伙,你的命倒真是够长…”说着已挟着云冲波急退三步,避开了萧闻霜与云飞扬的夹击。 本来他此刻已是身负重伤,无论云萧任何一人都足可将他败杀,身法也强过了他,偏偏他手握人质,每至过不去时,便以云冲波硬挡一式,两人投鼠忌器,竟真还奈何不了他。曹文和虽也下场助战,一时也没什么改观。 一边厢游斗三人,公孙伯硅一边犹在怪笑道:”妙极,妙极。这小子真是妙极。” “怎么这么长命,竟然源源不绝,可不是天赐本将军一件妙物么…”激得几人更加急怒,一片却早暗奇了一个冷眼观战的曹奉孝。 (云兄弟他,好生奇怪呢…) 由方才至今,虽然公孙伯硅不住将”吞食天地”施于云冲波身上,他却只是全没反应,不仅没有如那些公孙家将佐般枯干而亡,但连似云飞扬般的星星白发也是一茎不见,那便大大不对。 再斗一会,公孙伯硅皮肉渐完,忽地长喝一声,只拳突出,与云飞扬硬拼一记,虽被他震退出七步外,却面有喜色,狂笑道:’妙极,这样你还不死?!”另一边,只见云飞扬紧握右拳,一脸怒意,拳头上赫然竟已皮肉萎缩,老态尽呈。 公孙伯硅心下思衬,想道:”既能硬撼这厮一击,便不打紧,游斗片刻,自有转机…”忽地面色一变,惊叫起来! 那声音,充满绝望! 黑夜中,盛京城头。 盘坐在城垛上面,天机紫薇面带浅浅微笑,眯着眼,向黑暗当中,长白山那方向眺望着,身边一面大旗被夜风扯得绷紧,烈烈飞舞着。 大旗上,斗大一个”孙”字,以大红写就,鲜艳如火,殷浸如血,在黑暗中咆哮着。 今日午时,云台山的精兵突然出现,在天机紫薇的亲自指挥下猛攻盛京,本来盛京城高守坚,常有屯兵数万,五大守阁俱都坚固非常,乃是天下有名的金城之一,争奈此刻公孙家三兄弟已将半数军马携走,再加上身负城守重责的刘纬台早早献降,导致了城守的完全涣散,只半天时间,这雄踞冀北千年的巨城已完全失陷,五大守阁尽落人手。 “从刚才,在强烈的炽扬之后,公孙伯硅的气好象已完全消失了。” 冷淡而蕴有激情的语声中,高大的身影自黑暗当中出现,负着手,站在了天机紫薇的身侧。 “可惜…” “大圣爷。” 孙无法亲至,天机紫薇竟也不起身相迎,只是拱手为礼,孙无法也不以为忤,点头道:”先生。” 又道:”先生妙计,果然了得。” 天机紫薇浅浅一笑,道:”公孙伯硅贪而自用,是很可以玩于掌上的。” 顿了顿又道:”可惜那火山运行自有其期,虽有大圣爷的神功暗注,也是要到最近才能爆发,若不然,早半年便可全功了。” 孙无法呵呵笑道:”无妨。” “左右,也要等到今年才好行事的。” 说到”今年”两字时,他眼光渐厉,道:”眼看,就是二月了呢…” 忽又笑道:”说来公孙伯硅也是枉空,久闻吞食天地怪异非常,原要拿他作最后一个对手,才使先生设计,助他成功,那想到他竟然连曹家那些小娃儿也摆不平?” 天机紫薇笑道:”大圣爷这倒错怪他了。” “有李乐两位在后暗算,怎由得他不死?” 孙无法猛一轩眉,道:”唔?” “军师原本不是说,教他两个不要露了身份,好方便收服公孙家的余众…” 天机紫薇一笑道:”确是如此。” “不过,以马东帅和朱神机理事之能,至多三月,还是可以将这里平定下来。” “与多付出的麻烦相比,能够借机卖那人一个人情,还是值得。” “久闻那人处事最公,教他欠咱们这个人情,或便有用于它日。” “再说,虽然,他还没有了解到鬼谷门下的最终宿命谓何,却也毕竟还算是我的’师弟’呢…”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在天机紫薇的”十年之计”播弄下,公孙伯硅兄弟三人统兵进入长白雪峰,并互相残杀,全数身死,盛京城也随之失陷,成为云台山治下。完全消弥了后顿之忧,并掌握了冀北多年累积的兵甲粮资,已将整个冀州纳入手中的孙无法在随后宣言天下,将会在秋熟之后,引军南下,逐鹿中原。 随着他的宣言,混乱与惊恐化作巨大的洪流,横扫整个大正王朝的领地,从与冀州直接接境的韩州,到处于帝国最南端的松州与明州,代表和掌握着不同势力的强者们开始思考与筹划,想要在已可以看见的”乱局”来临之前多积累一点资源和掌握一点主动,而同时,无拳无勇,没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弱者们,也开始尽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够将自己的生命尽可能的保护和延续。 视金秋十月为一个”界限”,各方势力都在或仓皇或条理的准备着,可是,正如后世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一样,真正的”大混乱”出现并席卷天下,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乱世之门,已经被打开了… 太平记第七卷 结 第一章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廿九帝京外城雪云蔽日 未出正月的这个日子,按说还该算是"年"的余绪:那些象征喜庆吉祥的红色剪纸仍将无论贫富之家的窗子覆盖,鞭炮的碎屑犹和着白雪及污泥混杂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头发已嫌稍长的男人们还在边憨笑边用"正月不剃头,剃头死娘舅"这样的老话来搪塞着横眉冷目的妻子,走路已有些蹒跚的老人们还会边斥责边将孙辈们提出的垃圾夺下堆在墙角。 可是,现在,担忧与焦虑,却将喜庆盖过,各种各样的阴郁情绪交织在一处,化作巨大的伞盖笼罩在帝京的上方。虽非视力能见,却令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极不好受。 自十四日前,孙无法夺下盛京并宣告天下将于今秋起兵开始,这伞盖便在快速的形成的,最早是内宫,随后是消息灵通的各大世家主人,然后是那些各有渠道的中下层官吏,接下来是与太监和内吏们有各种瓜葛的商贩和市井,而在这过程中,内宫的反应近乎麻木,竟没有采取任何阻断其形成的措施,最终,这个朝廷似乎应该竭力制止的东西,就变作一个街头巷尾,无人不知的存在,冷漠,和傲然的盘踞在了整个帝京的上方。 十四日的时间,大多数的州郡和八成以上的百姓此刻尚不知道这将会将目前尚算平静之局势打破的消息,唯有帝京,这在形式上还控制号令着整个天下的机枢之地,这一向也是天下流言的生灭和聚散中心的巨大城池,已然将这消息转播到了最为低下的阶层,人民走遇耳议,无非此事。 对那些高官厚职者来说,这自然是再讨厌也不过的消息,而便是对那些普通百姓来说,这消息也同样非其乐见:青史昭昭,早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名句传世,更何况殷鉴未远,当初三果叛军大起天下,口中也说是要"劫富济贫",可粮草军用不继时仍是一样大掠民间,其各路领袖一样是夺蓄秀女,积饱金珠,到得后来军势分崩时更是化作流寇四下劫夺,广荼百姓,直令一代大夏民众痛彻心肺,虽则说孙无法割据冀南多年来一直也力行宽政,与民休息,名声尚好,但真一起兵混乱天下,若有缺粮少兵,金铁不继时,却又有谁能断言今日的云台义军不会成为第二个三果叛军? 一片混乱当中,流言越演越烈,本应出面安抚民心的内宫却全无针对动作,唯一可令人安一点心的事情,是按计划应在下月举行的祭祀之礼的相关准备仍在有条不逶的进行着,而七日前内宫更有宣言放出,指今年将会提升之成为"封禅之礼",久居长乐的帝少景将会移驾离宫,亲赴蜀龙山脉去向天地神灵恭告他的行事与理由,并为整个天下恭求安宁太平。这动作,便等若告示着已近人心惶惶的群众:当今的帝者,仍有足够信心去向"天"宣告他的努力与功绩,他仍相信,"天"会站在他的这面,助他去将所有的叛者一一弭平,对那些立场在朝廷一边的人来说,这便可令他们较为的安心一些。 所谓封禅之礼,其起源可追溯至数千年前,还在帝姓未建的战国时世,便不时有强大的诸侯国主登上境内的名山神峰,来向茫茫当中的天神告祭,求取他们的赐福与保护,但是,为今日的大夏百姓所熟悉的"封禅",则是确立于三千八百多年之前,在"英峰陈家"取代"岐里姬家"统治的时候。为了在继承下"帝姓"等概念的同时而尽量多的彰显出自己与前代帝姓世家的不同,帝我存听取谋士之言,将因风水之说而被帝轩辕毁坏的蜀龙山脉重建,铺设道路,广植香木,起构宫舍,并将过往的所有封天告神之礼加以揉合,建立出了一套极为复杂的制度,在蜀龙山脉当中加以执行。 在目前为大正王朝沿习的制度说明当中,"封"者,是在蜀龙山脉当中被认为最具灵力,可以与天帝相沟的山峰顶上筑坛祭天,取"增天之高"义,以报答上苍功德,"禅"是在其脚下,被当初帝轩辕年间挖戮而成的残峰上设坛祭地,喻"增地广厚"以报答厚土功德,而这一仪式也决非可以轻易执行,通常只有在君主有重大决策想要执行或是完成了巨大功德之后才会行此大礼,而一直更有传言说:因为封禅之礼是"天子"与"天"的一次沟通,所以绝对不可在天下纷乱或是无所建树时轻试,那种情况下,只有天子仍有把握能够得到"天"的继续庇佑和认可时才能行礼,对此做为注脚的,则有过在冬日霹雳大作,将登坛封天的帝者震杀坛上的悲惨前例。也是因此,在历代帝皇当中几乎都是遣使入蜀龙祭祀,亲至封禅者只是少数,自封禅之礼定下的将近四千年当中,历诸姓帝王二百余人,真正至此封禅的只有不足二十人,不是开拓之君便为中兴之主,俱是名高功炳的人物,绝无半个庸物,帝少景自继位后曾三度遣使祭祀,却未亲自到过。 "所以,这一次他竟然会决定采封禅之礼,实在是很出意外,不过,以他强横自用的性子来看,这也不算奇怪。毕竟,越是乱局将近,越需彰显一下自己的信心与力量。" 简陋的酒肆内,萧闻霜边留神左右,边如此低声的对云冲波介绍着。 两人的衣着都相当简单,是再普通不过的冬装,面色蒙尘,似是赶过长路一样的非常疲惫,看上去就和两个远途行商没什么两样。 这个酒肆的位置就在大路旁边,占着地利,所以虽然简陋,生意却是不坏,十分热闹,两人在靠窗地方要了两碟小菜吃面,并没谁人注意。 说着话,萧闻霜抬起手遮在额上,眯眼看了看太阳,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呢,该快过来了吧…"话音未落,忽听得大路上炮声炸响,马蹄声驰,萧闻霜方道:"来了呢…"便见满店客人酒保等纷纷涌出,转眼间已走得精光,连老板也跟了出去。除云冲波这桌外,只有最靠里面的一桌上还有人在,却是一个伏案不起的醉汉,自两人入店时便已醉倒在了那里,口中犹还喃喃,一直在嘟哝着什么"吾不识…黄地厚…两者皆可抛…"之类的醉话,却喜桌上一开始便丢了一块碎银,倒是不虞老板赶他。 云冲波也道:"来了么?"手按桌面,便要站起身来,却忽地身子一震,站住在那里,面色古怪,与之同时,萧闻霜也微微一滞,右手轻轻抚住桌面,口中笑道:"小心些,敢情酒还没有醒净么…"自自然然的一抹一推,已将云冲波手掌提离桌面,共他一并站直身子了,两人脸上竟都有些释然之意。 云冲波摸摸头,显得有些惭愧,低声笑道:"真是丢人哪,竟然差点连人家桌子也给拆了…"说着与萧闻霜走向外面,设法挤进人群。 此刻街道两边早已挤满百姓,无不兴致勃勃,满眼期待,望向长街北端。 忽地鼓乐齐鸣,自北端而来,人群立时静了下来,虽未至落针可闻,却也算是鸦雀无声。 萧闻霜面色抽搐了一下,变得有点奇怪,云冲波似早有准备,立时伸手过来,将她左手握住,轻轻捏了一下,并没说什么话,萧闻霜的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片刻后,见数十锦衣男子打马而至,口中呼喝,手中鞭扬,将道路清开后并不向前,而是束马路侧,垂首静侯,又见御林军马过千,皆重盔亮甲,刀锋耀眼,默不作声的驱马缓行,后又有青衣宫人数十,各举诸色旗帜,扬扬而过,后又有近百童男童女,皆面目如画,各提大花篮分两列而至,不住手自篮中抄出鲜花,抛向道路两边,皆是色丽香浓,露珠犹带的娇艳花瓣,值此正月,真不知是如何培得,又见黄伞仪盖夹道而来,宫车轳轳声中,终有大车缓缓驶至。 萧闻霜闷哼一声,肩头晃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那车遍漆金色,壮大华贵,上立硕大伞盖,下面端坐一人,方面虬髯,不怒而威,顾盼自雄,正是当今天子,帝少景。 后随宫车五架,也极壮美,却较帝少景御车小了将近一半,分坐五人,皆华服高冠,气度非凡,当先一人正是曹治。 这几人云萧两个都不认得,但帝京百姓岂是等闲?吱吱喳喳当中,你一言我一语,早将五人身份一一说出。 "曹太师,刘太傅,还有孙太保都随行哪?" "不光他们,你看中间那个,是李大宰吧?" "最后面那个,看着象胡人一样的家伙是谁啊?" "什么?你连完颜大司马都不认识?!" … 议论欣羡声中,帝少景等六人并无反应,高居车上,随车队缓缓前行。 此时长街两侧民众几乎众口一辞,除了欢呼,便是颂圣,萧闻霜听着渐渐不耐,便想拉着云冲波退出,却又虑着太露痕迹,只得默默忍耐。 (曹治,刘宗亮,孙无违,李仙风,完颜千军,分据三公及吏兵二部的人物,他们所代表的五大世家,便是当今天下除却丘敖王三姓之外最具力量的世家,值此大乱前夕,竟然全数随扈前往,此次的封禅,恐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应该也包含要求他们表明忠诚及付出行动的考虑吧?但是,如果这样的话,身为护国双王的敖复奇和丘阳明却不出现,岂不是…) 默默的思索当中,忽有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钻入了萧闻霜的耳中。 "大丈夫当如是哉…" 如叹息又似感慨般的说话,令萧闻霜悚然大惊,几乎连平静也要失去的将注意力投向约五十步外的左前方。同时,惊愕的云冲波也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透过拥拥挤挤的人群,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黑衣披发,身材瘦高的男子。虽立长街之侧,千人之中,却如此孤独而骄傲,似一人独立于无垠的旷野当中。 他的身侧还有一人,白衣儒冠,较他略矮一些,给人的感觉却"随和"许多。 站在两人前方,那男子的面容暂不得而知,那极低极低的叹息,更似是完全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而萧闻霜也明白,以方才那声音的微弱来看,决非任何力量在第七级之下的人物所能捕知。 (只是,帝京当中藏龙卧虎,高人无数,敢当街发此狂语,这家伙,是什么人…) "哥,回去罢。" 轻轻的说着话,一直立身那黑衣人身侧的白衣男子却没有动作,直待那黑衣人哼了一声旋身离去,方才起步跟去。 只,离去之前,他却似有什么疑问,左右看看,犹豫一下才走远了。 萧闻霜心道:"这两人的样子从未听说过,但必定大有来头,还是不必招惹的好…"便也招呼云冲波随人群散去,却见他面色迷茫,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似有所失,待萧闻霜唤到第二声方才回过神来。萧闻霜大感奇怪,却知此时并非说话之所,只道:"公子,咱们走罢。" "哦啊…" 长长的喘息声中,一直伏身桌上的那醉汉终于慢慢醒来,伸着懒腰从桌边缓缓站起。边活动身体,边走到云萧两人先前所坐的桌子前,轻轻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此时,人群早已散去,云萧两人也已走了许久了。 当他将手按上桌面,顿时有一阵蓝光漾现,只一散,又没了。 "哼…" 冷笑着,那醉汉将手提起,目光闪烁,看向窗外,随着他手的离开,那桌子喀喀响了几声,竟忽地塌了下去,变作一堆碎木屑片。 (似乎已有接近第八级力量的修为,却完全没法控制,就凭这样的本钱,也想来帝京搅事吗?) 帝京外城,云萧两人正在默默赶路。 经过方才的旁观之后,两人似是各有心事,都不说话,只是快步而向,直待看看已近城门之时,云冲波方猛然一怔,站住脚步。 "闻霜,这个方向,好象不对罢?" 帝京十三禁门,内四外九,乃是依八卦方位所置,其中乾(西北)坤(西南)方位皆设双门以收天地元气而利天子,是为乾德,乾纲,坤宁,坤清四门,又空东北艮位不设以封鬼门,余下五门分守正东,东南,正南,正西,正北,依次乃是震邪门,巽直门,离佞门,兑元门,坎圣门,九门各接河流大路,乃天下水陆驿道交汇之所,两人原说要取道帝京南下松州去寻玉清一脉的太平道众,该取离佞门或是巽直门而出,但现下所投方向却是西北方向的乾德门,那实是南辕北辙的紧了。 萧闻霜听云冲波说话,并不停步,只低声道:"没错的,公子。" "要去金州,当然要循乾德门而出啊…" 云冲波身子一颤,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吃吃道:"这个,但是,你说的事情…" 日前长白一役结后,云飞扬只丢下"想知道的话,就去金州好了"这两句话便扬长而去,并不对自己之前的说话附加上任何解释,令云冲波更是寝食难安,却虑着萧闻霜心挂南方已久,又知她逃出金州已是极幸,再这般回去无异送死,只是压在心里,并没说出,但他并非善于作伪之人,萧闻霜又是生就的冰雪心肠,看在眼里,那有不知的道理?一路犹豫多日,待得将入帝京时早已打定了主意:"怕甚的,便回去金州走一遭罢。" 其实以二人离开金州时的局势来看,五人已是凶多吉少,再加上云飞扬的说话从旁佐证,真相实已呼之欲出,为了证实一件多半已没可能补救的事情而远涉险地,这种决策,并非萧闻霜的应为,但,在她心里,却另有计较:"怎么也好,都不能让他再这样担忧下去了。"只她虽然聪明,却不长于表达心意,一路踌躇,总不知如何说于云冲波知道,索性只是闷头带路,待他自己明白,此刻听他声有喜意,口中不言,心下却委实欢喜。 此刻已过申时,将近酉时,漫天雪云当中,一轮残阳半浮半沉,映得西天如血涂般一壁殷赤,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拉在地上。面前的乾德门那高大的城楼也被拉作一道瘦长的怪影,投落在空空荡荡的驿路上,竟有些阴森森的。 两人一路来此,已过了不知多少关卡,自然诸样证引皆全,轻轻松松便挨过盘守人员出城,城外一马平川,正是向西域金州方向前去的官修大路,只消得到无人地界,两人的身法轻功展开,那便胜过任何快马,也正是为此,萧闻霜才决定不在薪桂米珠的帝京城内购马,而是希望到了约五十里外的下一个小镇上再说。 沿大路前行不久,便见道旁勒有一座高碑,大书"孤臣守节"四字,上雕仗节模样,云冲波幼年曾听云东宪说过,知道此碑建于"沛上刘家"入主帝姓年间,乃为纪念执节使西二十年,历经诸般威逼利诱艰难困苦,始终守节不屈的一代名臣古武子而立,却是初次见着,此刻睹此雄碑,忽然想起云东宪诸多言语教训,又想起他此刻身陷荒域,生死未卜,心中忽感酸楚,却怕萧闻霜瞧见,便别过头去,作观看夕阳模样。 忽听萧闻霜冷冷道:"请。"声音森寒如冰,竟是十分提防。 云冲波悚然一惊,立时回过神来,见萧闻霜已是站住脚步,锐目如电,盯着守节碑,神色好生的戒备,竟是如临大敌。 便听一人长笑道:"好。"已自碑后转出,竟是先前店中那醉汉,只他此时神情却清醒了许多,换了身淡白儒袍,只腰间毕竟还系了个酒壶在,背上挂了口黑鞘长剑,外形已甚是破旧。 两人先前店中吃面,根本未有留意此人,自是不明,萧闻霜眉头暗皱,只拱拱手,却不开口。 那醉汉嘿嘿笑了几声,道:"再向前走,便非帝京地界了。" "所以,请两位留步可好?" 远处,乾德门门楼尖上,懒懒的躺着条大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两眼似睁似闭,模样十分慵懒。 直待那醉汉挡住云萧二人,他方动了动身子,口中含含糊糊咕哝道:"非挡在这里,成心的么…" "可,若不这样的话,难道先生能容剑仙出到帝京界外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一双秀足缓缓自空中降下,落在大汉的身边。 "先生就在城内,我们再不知好歹一些的话,可不是嫌命长么?"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少拿这些话来捧我,邵老四呢?为什么躲着不敢见我?" 那女子笑道:"先生既然明见,又何必认真?老四只是刺探消息,又没有出手搅局,先生便放一马好了…" 那大汉眯眼道:"但我若不肯含糊呢?" 那女子滞了一下,勉强笑道:"但,先生…" 那大汉忽大笑截道:"要教你为难,可也不难哪!"大笑声中,那女子嗔道:"先生敢情是故意相戏妾身的哪?!" 又道:"那两个小子决非寻常人物,适才在朱雀大道上二公子一句戏语,他们竟可听见,若非如此,剑仙也不会盯上他们。" 那大汉道:"就这些?"说着话,眉头轻挑,神情虽仍慵懒,眼中却已似有豪光绽放。 那女子顿了顿,终于笑道:"先生真是神目如电。" 又道:"其实自益州自西边回来后,陛下便拟了一道旨意,要刑部暗知天下,缉拿太平邪道妖人,只为封禅必有大赦,才先按下了。" 那大汉猛一怔,翻身坐起,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福了一福,嫣然道:"正如先生所料。" "剑仙盯上他们之后,因不知来历,故与内宫资料核了一下,方才发现…" "那个高一些的小子,便是此前导致太平内乱,张南巾身死的关键,亦是陛下封禅回来后便会发文天下海捕的太平妖人,不死者哪!" 那大汉只一惊,便回复平静,双手枕头躺回,口中缓缓道:"如是''不死者'',那他身边之人必是太平道重将,至少该是天门九将那个级数。" "只使你两个捕拿,仲老公倒也托大的呢。" 那女子听得仲达之名,扁扁嘴角,哼道:"遣我等行事?仲老龟儿可还真没这个资格哪!" 又笑道:"再者说了,便不用''六营御林''或是''十三衙门''的人又怎样,不过两个太平道的后辈小子,又不是玉清巨门那几个家伙,还真翻得了天么?"说着眼光微动,在窥探那大汉表情。 那大汉面无表情。摆摆手道:"我早已说过,帝京之内,我决不出手。" 又道:"但你却不许杀他。" 那女子一番口舌,原就只为这大汉一句说话,顿时笑绽春花,又福了一福,嫣然道:"先生只管闲坐,飞花先行告退了。"见那大汉懒懒挥手,方敛衣而退,自城楼上飘了下去。 守节碑侧,萧闻霜面如寒霜,双手手心遥对,虚举胸前,并无动作,另一边,基于某些个人的原因,云冲波却未将蹈海擎在手里,只是极为警惕的侧立着萧闻霜的身后,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那醉汉颓然而叹,口中长长吐气,右手反弯过去,将背上长剑徐徐抽出—残阳余光下,照着那剑身竟然模糊不清,似一团青光般朦朦胧胧的。 萧闻霜面无表情,双手微屈,掌心已有浅浅黑白二气逸出,在胸前结作太极双鱼形状,三转而灭,又复遁回到她两手上面,正是道门正宗护身法术"阴阳化劫"。 那醉汉眉头一轩,失笑道:"敢是龙虎山的人?" 又懒懒道:"道门与吾家大有缘份,不可不敬。"竟以左手将腰间酒壶解下,仰头喝了一大口,伸手向两人笑道:"很好的酒,喝不喝?" 萧闻霜更不作答,云冲波虽大感好奇,却终不会当真伸手,那人将手搁了一会,微微一笑,将手缩回来,道:"既非我辈中人,恐解不得青莲高义,可惜了。" 忽地厉叱一声,将半口酒浆唾出,同时长剑旋动,将酒水激振成雾,在残阳光中映成七色虹彩,将他整个身子遮入,模模糊糊的,竟已看不清楚。 酒雾振晃当中,只听他长笑道:"且听一出月下独斟如何?"说着剑气鼓荡,酒雾骤张,直卷过来,周遭顿成一片混沌,只几个使剑影子在当中影影绰绰的,也不知孰真孰假。 萧闻霜冷哼一声,右足在地上重重一顿,地面迸裂,土石乱飞,在酒雾当中四下急穿,同时气运双耳,静听酒雾当中动静。 她与云冲波一路同来,早有默契,那人剑雾方振,云冲波已急退十步,不涉两人战局,萧闻霜听的清楚,心下已是安了七分,自思量道:"这厮的酒雾与法术无涉,乃纯以剑气鼓荡而成,不宜持久,可以先静观其变…" 忽觉身后破空声响,似有利器来袭,急拧身回避时,竟又有寒光闪动,自另个方向递来,剑势狠辣,殊不让于前剑,萧闻霜心下大惊,想道:"明明未听见有别人,难道这厮的身法竟能这般快捷…"急再闪让时,却觉胁下一寒,竟又有一把长剑在无声无息间摸至死角上撩,已将萧闻霜外套斩破,险险便伤着皮肉。 此刻目不能见,又被多人夹攻,萧闻霜却是不惊反喜,心道:"若是多人围攻,那倒不怕…"双手一拍一放,黑白二气绞在一处,忽地一阵剧响,急旋不休,转眼已变作狂风劲吹,将酒雾吹开,更化作无数道风刃,飞旋着破入雾中,立听得啪啪乱响及数声闷哼,那酒雾也渐渐驰散,现出几道身影来。 远处,那大汉面色微动,喃喃道:"这娃儿的''完全境界''倒已有了七八成的火侯,难道是南巾薪火相传…" 要知萧闻霜虽只第八级初阶修为,但在"完全境界"一道上,她却已得张南巾以命相传,更历生死界炼,放眼天下,于此道上可出其右的不过十余人而已,那醉汉力量虽强,却不妨她能精准控制如此,险险吃了大亏。 酒雾散尽,萧闻霜终能看清面前对手:却大为诡异,竟全是那醉汉形象,一模一样的共计三人,依三才方位站立,将萧闻霜围在当中。 云冲波在一侧忽见这等怪异事情,大为吃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心中只是道:"这,这难道是分身术么?" 萧闻霜默不作声,心下也甚感苦恼:"适才三人出剑击打风刃,劲力手法并无二致,一时实难判断孰真孰幻,仓卒间可不能再出手了。" 又想道:"若说幻术一道,当今天下除却东江孙家的''千幻录''和晋原李家的''太白阴经三十六式鬼法''外,便是龙虎山所传也未见胜得过我太平道法,只是这厮手法怪异,当中并无半点法术痕迹,一些头绪也无,实是无从破起…" 她适才在酒雾当中遇伏,只说是被多人围攻,以她在"完全境界"上的修为和多年所练身法,倒真是不是怕这种混战,只因彼此修为有别,便再默契的合攻之术,在她眼中,也必有破绽可寻,不难各个击破。但这般子搞法,三人中其实只得一个正体,若是判断有误,一击不得其鹄,那时多半要硬吃对方一招,适才两人在雾中交手数招,萧闻霜已知对手力量还在自己之上,却那肯行此险途? "花间一壶酒,独斟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低声诵歌,那大汉屈起手指在瓦面上慢慢打着节拍,若有所思。 (的确是非常精妙和有想象力的用法,不过,能够令南巾寄予厚望的传人,没道理只是面对"青莲剑歌"便束手无策的吧?) 萧闻霜身陷僵局,云冲波眼角跳动数下,右拳紧握,终于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不行,这样出手,只会更糟,在能够"控制"之前,我还不可以参战。) (可是,就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的话…废物,我真是个废物…) 当日长白一战,云冲波落入公孙伯硅手中,被他以"吞食天地"噬食生命,却不料异变骤生,在无比惊恐的尖叫声中,公孙伯硅的身体如猪尿泡一样快速膨胀,只短短数瞬,已变作皮薄若纸,有三人来高的巨大形象。 为自己的生命,他曾作出最后的挣扎:似乎有所觉悟,他拼尽全力将尚是自由的右手戮刺向云冲波的头顶,更嘶嘶的尖叫着一些已含混不能分辨的字语,而当他的那只右手被萧闻霜的冰刃斩断的时候,他也似是终于到了某个极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自中炸裂,变作一堆腥臭难闻的血水,再无骨肉残留。 为这种奇怪的变故而迷惑,和有着太多的秘密需要掩盖,两人在当时并没有与曹奉孝等人认真讨论些什么,在云飞扬随刘家诸人离去后,二人也只有悻悻离山,与路上发现到盛京果已落入孙无法手中,两人在大为赞叹天机紫薇的奇谋远计时,也商议下来,索性取道帝京,在观察完帝京景应该会有的"回应"之后,再南下松州,去寻找玉清一支的太平道众。 两人路上探论,都是糊里糊涂,自我开解下来,只勉强觉大约该还是因云冲波身为"不死者"具无限生命,公孙伯硅以"有限"而欲吸摄"无限",难以容纳,终至爆体而亡,但云冲波自那以后,体内劲力竟就莫明其妙的强了许多,举手投足,竟已逼近萧闻霜,渐有第七级顶峰的力量,便再没法解释,两人苦思许久,到底无法解释,相对苦笑之后,遂决定顺其自然。 只一般事堪虞:那力量虽强,云冲波却没法控制,每每欲抚墙举杯之时,却弄至屋毁桌碎,不堪收拾,也不知惹了多少麻烦,更会激冲自己体内气脉,痛苦难当,可说是点用也无。还是后来萧闻霜有了经验,加意留心,以自己法力中和压制云冲波力量,两人方才能太平行路而不至受路人侧目,但这样下来,云冲波却连原先那已可力斩袁洪或是自保于乱军的本事也没法发挥,直是成了萧闻霜身侧的一名看客。 一如此刻,明知道自己若能遥遥出手试探,萧闻霜的把握便会大增,可刚一聚力,云冲波就已骨痛若碎,将嘴唇也都咬破方才站住了身子,那里帮得上忙? "''冰火九重天'',他们已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嗫嚅着干瘪的嘴唇,仲达微微的摇着头,带一点冷笑的样子,评论着。 据守节碑约有一里多的地方,在帝京那绵长雄高的城墙上,高打着大如车盖的朱伞,伞下摆着张精刨细镂的雕花椅,椅中伛偻着一名橘皮老者,正是仲达,身后一字排开,立着三人,皆二十来岁模样,宫装打扮,当中一人正是刚刚自冀北铩羽而归的仲赵。 仲达说着话,自摆在右边扶手上的金盘中拈出一粒花生,送进嘴里,抿着,又道:"离''那日子''还有四天,''那个人''也在城中,却偏要在守节碑边上去出手,那酒鬼真得是被憋了太久了。" 顿了顿,又道:"有何所得?" 那三人互视一眼,左手第一人躬身道:"剑仙的''青莲剑歌''确是神妙非常,但若技止于此,未必能阻得住这两个人。" 又道:"依学生所见,那正与剑仙交手的人,很可能便是据说下落不明的太平道天门九将之首''天蓬贪狼'',依此前资料来看,此人力量虽在巨门之下,却最得张南巾宠信,虽原因不明,但总归必有所长。" 仲达微微颔首,却道:"老二呢?你在冀北见过他们,有什么想法?" 仲赵脸色一直有些惨白,显得不大好看,见问,便躬身道:"回公公,学生在冀北时与他们只是一面之逢,当时以为他们乃是曹家的客卿或是云台山的叛匪,并未多加留心,请公公恕罪。" 仲达蹙眉道:"老二,你够了没有?" "自冀州事后,你只是一味消沉,只知自责,长此以往,岂可对此大乱将临之时世?" "天机紫薇是何等人物?他的''五牛开山''之策,用心与微,潜忍多年,可说是志在必得,你若能在那短短数日内窥破关键,便不该待立在后,而是来坐我这个位子了。" 他最后一句语气稍重,仲赵脸色立时一片死灰,连嘴唇也有些颤抖,却又不敢开口。 右手那人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忽然拱手道:"请教公公,依学生之见,剑仙的''影三幻剑''之法虽然诡妙,但那厮功力凝炼,含而不发,显是以静制动,不欲为剑仙所乘,然则剑仙分影成三,该是不利久战,又为何也不出手试探,而是与之僵持?" 仲达淡淡道:"很好,还是老三看的细。" 又道:"他是给别人看的。" "给我们,也给那边那位先生。" 说话时,仲达目光若有意,若无意,瞥向乾德门城楼顶上,是时,残阳已半没入地,漫天彤云卷作广大灰幕,似偌大杀伐长戏前的宁静。 (这个样子,算是对我示威吗?) 冷笑着,那大汉双手交叉握住,顶在颔下,若有所思的看着。 (作为"冰火九重天"当中最为孤傲和怪僻的一员,在某种程度上,你确是有一些象那位东海龙王,因为不能快意的挥剑,而索性将之封印了十年之久。) (那么,就展现给我看一看吧,这已郁积了十年之久的剑华,在全力绽放时,会有怎样惊人的美丽?) 几乎与那大汉的心语同时,那醉汉的嘴边,绽开了怪异的笑。 (如此自信的防守吗?竟然留下这样多的破绽给我?) (明知道不可能将三侧的攻势完全防御,索性就将力量凝分,决心在硬接一剑的同时重创我的真身?) (可是,小子,想要来"预测"我的你又是否知道,诗语贵奇?!) 纵声长啸,分立萧闻霜三侧的醉汉竟同时举剑上指,长声吟哦,与之同时,其中的两个形象更慢慢破碎,淡去。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变招了。" 没有一丝表情,仲达冷漠的说着。 "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由青莲剑歌变至长吉剑乐,酒海剑仙,他的确是个疯子。" "好好看着罢,现在将要出现的变化,是为师也从来未有机会亲睹过的神技哪!"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如歌如吟的声音渐淡,面对高度戒备的萧闻霜,那醉汉冷冷的笑着,将手中剑缓缓挥动,在空中作着看似"无意义"的斩击。 伴随着他的每一挥剑,都有闪着幽光的青尘紫末,自他的剑上脱落出来,在空中飘舞不定,随风旋动。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点"字出口,醉汉长剑急挥,顿见千万点尘末一同振动,蓬然而响着炸裂开来,化作万千鬼灯,浮于空中,一时间,竟然不见天地。 可是,和他同时,在他诵到"点"字时,萧闻霜竟也忽地清叱一声,脚下蓝光绽现,如脱弦急箭向前急扑,硬取醉汉中路,那醉汉不防她竟会在此刻发动,先机已失,虽舞出一团剑光吸聚鬼灯挡在身前,却已没法制住萧闻霜的身法,被其强攻之下,连退五步,直至守节碑侧方险险定住身形。 "疯子。" 丢出一句说不上是什么意思的评价,仲达道:"你们看出什么了?" 三人互视一眼,左手第一人道:"回公公,小人以为,剑仙失之于轻。" "《南山田中行》虽非名篇,但也非佚句,酒仙这般长长吟哦,若遇解家,便不难知道其出手节奉,可以先行突击,一如此刻。" 仲赵也道:"剑仙也失之于执。这一式''鬼灯松花''虽然怪异诡鹬,但究竟同属幻剑一流,与先前的影三一剑相若,对手既接得过影三一剑,便不致轻失。" 第三人也道:"剑仙还失之于郁,战者胜为先,剑仙却因封剑十年,渴求一绽,出手唯求华美,又似要尽展所长,一来出手便缓,二来也不免为人所窥。" 仲达笑道:"很好。" "既如此,你们便要记住。" "酒海剑仙这个人,在性格上,有着这样的三条弱点,而若有朝一日陛下要将他清除,我们该怎样针对这三条弱点来使之不能发挥战力而败,便是今日的功课。" "三人各拟一份办法,明日此时,禀于我看。" 说着这样的话语,仲达的脸上仍是平静非常,边眯着眼察看着战况,边喃喃道:"所谓高手,总有''性格''这东西,那使他们各自不同,也使他们得以获取自己的力量。" "就为师的经验,对于高手,那东西确有必要,若不如此,便没法攀至那相对较高的地方。" "可,对于一名谋士来说,''性格''却是最糟的,那只会令你没法完全客观的去计算得失,也会令你更容易被敌对方的谋士估中你的判断。" "记着,所谓高手,任何时候都不缺乏,可冷静并有洞见力的头脑,却什么时候也不嫌多。" "便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国之栋梁和股肱之臣好了,便教他们真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什么天下命运好了。只消他们还相信于自己的力量,便会有破绽来被利用去将他们钳制和排除。" "豹儿跑得是快,熊儿力气是大,但到最后,能立于人主之侧陪观诸兽的,可不还是人吗?" 三人齐一躬身,道:"公公之言,学生铭记在心。" 此时那醉汉与萧闻霜已战至紧处,两人拼得直是火花四溅,却大相径庭,那醉汉手中剑舞,口中呼喝也是不停,如设塾座师一般,什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什么"伶伦以之正音律,轩辕以之调元气。",什么"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直是滔滔不绝,时又忽地抽身圈外,弹剑狂歌,端得是如疯似颠,萧闻霜却只是寒着张脸,再没旁的表情,一言不发的在与他周旋。 (青莲剑歌,长吉剑乐,玉溪剑律…沉郁了十年的诗剑,较之当年更加的流畅而华丽,凭籍这样的剑,他已可侪身到曹治或是东方凌那个级数,同时也有着第八级上段的强横力量,能够与他斗成这样,这小子的"完全境界"确实已有了极高的修为,可是,也应该已是极限了吧?) (当慕先作好"准备"时,这一战,便该结束了…) 默默的作着判断,那大汉却没有任何要"干预"的意思,正因他拥有这世上"最强"的力量,他才特别的重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独自保守着可能是这世上最重要的"秘密",他唯有将这命运承担。 "可以回去了。" 冷漠的说着话,仲达自椅中缓缓站起,全然不理身后三名弟子疑惑的目光。 (那酒鬼的准备已经作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该用着他从来都不愿让别人看见的"剑法"来制胜了,那未,就该离开了…) 对"人性"对着精确而深刻的认识,仲达清楚的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可以在一侧旁观,什么时候又应该安静的离去,寄身深宫九十年,如弄棋般播弄过六代帝皇的他,从来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虽然没法察觉到"观众"们的反应,可是,当那醉汉渐渐用柔剑将萧闻霜迫开时,云冲波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危机,被一种莫名的焦急煎熬着,他咬紧牙关握住拳头,希望可以至少完整的打出一击。 但,在他可以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两道似乎轻得只与风儿或是云朵属一家的七彩缎带,轻轻巧巧的落在了他的肩上,立刻,令他全身的骨髂都喀喀的响着向下沉落,直到两只脚都没入土中,身子也矮了将近两寸方才停住。 额上汗珠滚滚,云冲波拼命的挣扎着,却如负五岳般没法有任何效果。 "作观众的人,就该学会乖乖的看戏,好容易剑仙今天诗兴大发,可不能让你小子从一旁捣乱哪!" 娇美的笑声中,七彩缎带飞舞于空,在将云冲波完全制住的同时,也将一名从自外表完全看不出年纪的俏丽女子托浮空中。 察觉到了云冲波的遇险,萧闻霜却罕见的没有任何反应,此刻的她,从精神到身体都绷得有一张拉满的弓,已没法再分出那怕是一丁点儿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 对面,那醉汉已没有了什么动作,双手按着剑柄半跪在地上,披发垂首,静止的如同一尊雕像。 但,萧闻霜所感受到的压力却比方才死斗时更强,更大。 (可是,也不能抢攻,这个态势下,贸然出手,只会招来更加强烈的反击…)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完美的胜利?" 自静止中突然开口,那醉汉的声音竟已带上了一种丝丝的死气。 萧闻霜没有回答,而很明显,那醉汉也没有指望于她的回答。 "所谓完美,就是将对手完全击溃,令他在倒下之前,已先感受到完全的绝望。" "作一首逸飞的诗,舞一路华丽的剑,战一个强大的人,饮一樽醇香的酒,凡此种种,都令我感到有趣,享受到无与伦比的乐趣。" "封剑十年,如果是为了你的等待,那未,这不算坏,已是相当完美的一次享受。" "所以,我也要给你一个''完美''的败,一个代表我''酒海剑仙李慕先''最高尊重的败。" "拿出你最强的力量,来接我的''重嘉剑音''罢!" 叱喝声中,剑芒如流星闪耀! 一剑过空,竟然是如绝望般的美丽!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怎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如流星般孤怨而不定的剑气,一闪而没,却已将萧闻霜的防守完全突破! (这是…) 被那幻美剑光所惑,萧闻霜只觉失魂落魄,竟完全没法布置起有效的防守,只是剑锋及体时才被那森寒剑意所惊,急急的依本能作出一些趋避。 却没用。 胭脂扣,留人醉,几时重。 剑光闪烁,屈走如意,似附骨之蛆,带着那股浓浓的绝望痛意,死死缠住了萧闻霜的身形。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剑走至此,诗走至此,更无前路可言,黄叶飞,凤阁荒,亲爱者离,心钟者散,唯见一江滔滔,大地茫茫,举目皆是死路,万念俱灰,更无它意。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萧闻霜,已入死路。 剑芒吞吐,自她的额上破入,在这过程中,神态若恍的她,竟连最基本的闪让也都没有。 "闻霜!"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云冲波忽觉一股大力自体内涌现,竟将肩上的缎带震开! 却已不及。 剑已入额。 一瞬间,似遭雷殛的云冲波忽然失去了所有"说"和"动"的能力,僵立着,他几乎连"自我"也没法再把握得住。 惨叫声入耳,那大汉也猛然一震,霍地坐起,却顿了一顿,又颓然坐倒。 (不可以,若果连我也说话不算话,少景和无法他们几个,便更没法约束了…) 惨叫声传至仲达耳中的时候,他已开始步下城墙,听着那痛苦的嚎叫,他全不动容,只默默点头,道:"很好。" "这便是所谓''撕心烈痛''的滋味了罢?" 随后,强光骤现。 剑没入额的一瞬,一切似乎都已静止,在事后的回忆中,云冲波与萧闻霜几经努力,都没法回想出当时究竟是"多久"。 或者,那也是因为那已不重要。 他们只知道,"奇迹"已然出现。 当,剑没入额时,片刻的静寂之后,李慕先突然发现,自己的剑锋如触铁石,再没法寸进,而,随后,更有如大日光轮一样的豪光,自萧闻霜的额上绽放开来! 仅仅是第一波的冲击,就令李慕先的剑势完全崩溃,使他的右手没法自制的在疯狂颤抖。 而,他更明白,这仅只是前奏。 当那半透明的巨箭自萧闻霜的头巾当中迸现,以一种一往无前,沛莫能御的气势将李慕先的剑气完全击灭,将他的胸膛也都贯穿时,他甚至都没有感到害怕。 他只是震惊。 震惊着,他将目光自萧闻霜的身上移开,看向远处,那雄伟高大的乾德门楼。 (怎么会…) 下一个瞬间,李慕先失去知觉,不能再战。 (落日箭,怎么会,这两个小子…) 震惊着,那大汉连脚下的楼顶已被自己重脚踏穿都未察觉,一瞬间将功力提聚至最高,浮于空中的他,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难道说…) 混乱中,有淡蓝色的粉未自萧闻霜的额顶散出,不过,几乎没有谁注意到。 在自伺必死的时候忽见如此异变,萧闻霜除却瞠目结舌四字之外,真是更没别话可说,只来得及想一想:"这是什么,难道是公子给的那…"已觉头昏脑涨,脚下一软,咚的一声栽倒地上。 久战而疲,头部又蒙受重击,萧闻霜,不能再战。 "闻霜!" 惊呼着,云冲波浑忘了其它念头,急冲而上,可是,才刚奔出一步,一只绣鞋已踩上他的肩头,微一发力,便令他打着滚的向后摔跌出去。 借此一跃之力,那女子已一掠而前,将李慕先扶起。 "怎样?" 虽然脸上努力掩饰着担心,可,急促的语声却清楚的显示出了那女子对李慕先的担忧及关心。 "还好,应该死不了。" 脸色灰白,大口的喘着气,李慕先嘶声道:"别管我,莫教这两人走了。" 顿了一下,他忍不住又道:"但,小心些,出手莫要过头…"说着不禁又看向乾德城楼。 那女子咬牙道:"你放心,交给我罢。"说着已站起身来,双手一扬,已然贴伏而下的诸多缎带立时又飞舞起来,如一朵巨大的奇花,将她包裹当中。 "便算是''不死者''也好,毕竟也只是一个连起码的控制力都没有的小子,我''重楼飞花琼飞花''难道还会拾夺不下吗?" 此时,云冲波也已将萧闻霜扶起,努力想要把她救醒,但萧闻霜似是极为疲劳,两眼始终半睁半闭,只迷迷糊糊说了一声:"公子,谢谢你的…"便又昏死过去,任云冲波怎么呼唤也再没反应。 直待云冲波不死心唤到了第十几次的时候,方被那个冷冷的声音打断。 "小子,若准备好的话,便起来罢。" "是时候开始第二回合了呢…" "那小子…" 双手捧头,那大汉躬身坐在城楼尖顶上面,神色十分苦恼。 而片刻之后,他更勃然变色,猛然将双手甩开,瞠目向前,与之同时,被方才的异动惊动,正返身回来的仲达也如淋冰雪,愣住原地。 相同的念头,正在他们的心中回荡。 (不会吧,这个感觉,难道…是,龙?!) 身怀第八级中段修为,更有着犹在李慕先之上的"技巧",琼飞花原就该将云冲波轻易败下,可是,已步入"顶尖高手"这行列十余年的她,却有着任何强者也都拥有的"直觉",在心里低低的告诉她:"不可妄动…" 对面,云冲波正低低的弓着身子,脸涨得通红,额上汗珠滚滚,似是极为痛苦。 (用蹈海是不行的,我使不来,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但是,那种象爆炸一样的力量,如果把握住的话,只要一下,一下就可以了!) (怎么可能,竟然是龙王的拳法?) 目光如炬,只一眼,那大汉已将云冲波预备使用的本钱看穿,而在他为求确认而以一个简单的咒语将云冲波身侧的流风召过细察之后,更是眉头紧皱。 (体内的气息已乱成这样还硬挺着要出手,龙王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对龙拳的了解远远胜过胡里胡涂的云冲波,那大汉明白,以现下云冲波身体的状况,若要强行挥出龙拳,在拳力离体前便气血逆走,爆体而亡,就是他唯一可能的下场。 (是了,去年底的时候,龙王确曾有过西北之行,可是,守护帝姓以及整个大夏国土数千年的神技,不知曾屠戮过多少太平道众的拳法,怎么会出现在"不死者"的身上?) 深深的困惑着,同时,那大汉也明白,他已不能再旁观下去。 (太平道的事情可以不管,但,可以拿到弓丫头的珠子,又能够让龙王托之以神拳的人,却绝对不能这样结束!) (但是…) 并非生性婆婆妈妈的人,可是,此刻,那大汉委实是陷入了极深的苦恼当中,面对着无法选择的两难之局,无从取舍。 (违誓出手绝对不行,那样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只剩几天时间了,不能冒这个险…) (但,如果给他"提示"的话,"不死者"的资质究竟如何还不清楚,万一,他竟然能够理解到更多的东西…) 犹豫中,那大汉忽地发现,云冲波的身上,已有金色的光芒透现,他更知道,那便是龙拳出手的前兆之一。 (气已经完全蓄满了,这一拳已没法逆转,该死…) (千万,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倒下啊!) 感觉自己似在背着整座山岳一般辛苦,云冲波已能听到自己体内每一滴血液的尖叫,每一根骨髂的呻吟。 (至少,要撑到那一拳打出去啊!) 吃力的想要挺直身子,云冲波却发现,自己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似已被重压挤辗的完全麻木的那个身体,任大脑怎样命令,也不肯再有一丁点儿的回应。 随后,通过一个云冲波完全没法理解的途径,一个浑厚而焦急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响起。 (蠢材!若不能掌握力量,便让力量掌握你吧!) 随后,云冲波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当云冲波如木鸡般低头不动的时候,琼飞花已感到事情有些不对,而当云冲波突然抬起头,眼中更放射出奇异光芒,并缓步前行的时候,她更是感到一种绝不该出现在这种对手身上的强大压力。 "危险"的感觉,使她采一种极为谨慎的态度,尽管刚刚还象戏弄小儿般摆布过云冲波,她还是将缎带盘旋如盾,挡成一个防御的架势。 随后,在一阵战粟当中,每个人都听见了八个声调发得非常怪异的字。 "白色寂静,龙封六界…" (这…) 蓦地发现,自己那盘旋飞舞的七彩缎带竟然全数静止空中,如僵死般的再不回应自己的驱使,和自己的身体竟也开始变得迟钝,震惊的琼飞花,急急的将力量加注,希望尽快将这局势扭转。 但,片刻停滞,却已足够。 蓦地加速,云冲波带着那种奇怪的笑容,疾冲向前,在那些缎带重新动作之前,已将之震碎,突破。 同时,金色的光,也重新在他的身上出现。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咆哮着,如雷重拳挟着龙形气劲,轰在琼飞花及时交叉护在身前的双臂上,而这一拳之力,更竟令琼飞花倒飞而出! (怎会,他竟突然强成这样…) 在估量中只是一个还未成熟的小子,却突然挥出了达到第八级力量的重拳,更以几乎堪称完美的控制力来将力量凝炼和分配,先机一失,虽也有着第八级中段力量在身,琼飞花却只能用快速的后退来将两者的距离拉开,以求将对手这一拳的锋芒先行卸下,再图反击。 而,速度比琼飞花的判断更快,几乎是与他的后退同时,云冲波竟已闪电般追至,闪耀的金芒,已又在他的左臂上出现。 (唔,这小子的潜力,真得是比想象中更强,不过,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一时失算被他逼退,但,下面的一拳已没可能伤着飞花,不过,这样的信号,已该让她明白这小子该得到应有的重视。而马上,那小子的自我意识也会回复,轰出最后的半拳之后,他体内积蓄的拳劲也将散尽,保住他一条性命,日后见着龙王,再向他细询这小子的事吧…) 拥有这世上最强的力量,同时也有着冷静的思考与判断,那大汉历来都能够将身侧的一切掌握手中,但,今日,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失算。 当在他估算的时间内云冲波并未出拳时,他方在震惊中明白到自己的错误,但,却已来不及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干什么…) 蒙蒙懂懂的回复意识,云冲波突然发现,自己竟似正在大占优势,将对手压迫至死角,而自己的左拳上,更已闪现出了熟悉之极的金色龙形。 (咦,真得是这样,每次一到梦里,我就能把老家伙那些奇奇怪怪的拳法用出来,可一醒就不行了,不过,这一次我是怎么睡着的?) 错乱的思维中,云冲波发现到,对手的防御似已完全破坏,自己的左拳,已可毫无障碍的攻至对手的小腹。 完全不知道对手到底有多强,亦不明白此刻的自己并无能力控制那滔滔拳劲,云冲波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用再杀人了吧…" 本能的畏缩与憎恶,令云冲波的左拳一握而松,要将那残余拳劲压没体内,而也正是这时,琼飞花仅存的三条段带已全部折回,重重抽击在他的身上! 片刻后,带着困惑的表情,琼飞花扶着李慕先,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口角溢血,全身也都崩开无数血口,云冲波已完全丧失意识,僵卧于地,身侧,是刚刚醒来,惊恐欲狂的萧闻霜。 (怎么办?) 默默的对视一眼,李慕先微微摇头,道:"放他们走吧。" "那小子的重伤,是因为想要对你手下留情而至的啊…" 琼飞花咬着下唇,道:"但,你也该明白,他那一拳,根本没可能伤得着我,我们不必承他这个情。" 李慕先横视云冲波一眼,面色萧索,道:"但,他毕竟是想要''放你一马''。" "有此心地者,我不能这样擒他。" 又淡淡道:"左右那小子适才已经闯出守节碑外,我们原也不该再追了。" 琼飞花默然道:"那,便随你罢。"说着掏出包伤药,丢在云冲波身上,再不理两人,扶着李慕先向回城方向去了。 城楼上,再未坐下,一直在负手观战的仲达轻叹一声,道:"咱们回去吧。" 那三名弟子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忍不住,由第一人"仲秦"开口问道:"但,公公…" 仲达头也不回,挥手道:"已没我们的事了。" "酒海剑仙和重楼飞花两个决意要放的人,我们若动了,只会将他们触怒。" "在他们眼看就要重得自由的此刻,这种事情,绝对不可发生。" "并且。" 带着一丝冷冷的嗤笑,仲达斜斜的瞟视着乾德城楼。 "正在感到''后悔''的一位先生,很可能已经决心要插手了呢…" 独立城楼高处,目注着背着云冲波辛苦离去的萧闻霜,那大汉的表情变幻不定。 (琼飞花所留的伤药,该是内宫精品,但,那小子真正重要的伤势,却是体内因拳劲反噬而成的破坏,要将这样的伤势修复,药石或是道法都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如果要插手的话…) 犹豫许久,那大汉终于下定决心,抿紧了嘴。 (此事因我而起,就不能这样放下不管。) (还是,走一趟金州罢…) 下定决心,那大汉淡淡诵了几句口诀,立有一股烟雾涌现,将他团团裹住,不一会儿,烟雾散尽,他也不见了。 第二章 帝少十景十一年二月初二蜀龙山脉承京神峰 名为"承京"的这个地方,严格来说,很难称得上是一座"山峰"。连五丈高度都没有的这个低洼山包,相对于周围那些最低也有百丈以上的抖削山壁,简直是不值一提。 约莫四千年前,大正王朝的草创时期,这里本是蜀龙群山中最为峻拔雄美的一座高峰,却因为风水师的进言,被气吞六合的一代雄主帝轩辕下令坏毁殆尽,更将那据说饱蕴天地灵气,可资天子的土石运至帝京,以之为基,建立起了在此后四千年间始终作为政治中心统治着整个大夏国土的帝京,而余下的残破峰基,则失去了其曾有的光荣与名字,沦落为一个只是刚刚高过地平面的土丘,为此,还出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峰雄于山,天必毁之。"的俗语。 过了约一百六十年,岐里姬家衰落,英峰陈家入主帝姓,此时,这里已连名字也都没有,被周围的百姓顺口称作"曾经山"或是以讹传讹的"成精山"。 采纳谋士之计,建立起了"封禅"制度并将"增地广厚"的禅礼选定为此之后,帝我存不悦于这样不堪入耳的名称,遂取其谐音,将之易名为"承京",并沿用千年至今。 承京峰顶,总计约是三十丈方圆的地方,历经多年来的各种仪式,已经相当平整,被加工成了一个巨大的祭坛,一眼看去,除却各种象征天人交流的神秘符号之后,便是透着高贵庄严的五色祭土,在整个仪式的过程中,有资格踩上这里的,只得帝者一人而已。 按照《帝说》的记载,在执行完封礼的第二天,在旭日的第一道阳光投射到承京峰顶的中心,那可以吸引九地之气并与整个"大地"进行交流的地方时,已经独自静坐沉思一夜的帝者应独自来到峰顶,以自己那高贵的双手将此前供奉于帝京地坛内的五色苞土均匀分撒在自己的四周,随后,他应该除冠并坐下,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心灵完全释放,去与广布天地之间的神灵进行唯天子方有资格进行的交流,直到日至正午时,他方可起身,并向天地神灵奉献他的祭文,随后,整个封禅之礼方可宣告完全结束。 虽然繁琐,可是,作为被目为所有仪式当中最为崇高和重要的唯一,在大正王朝四千年的历史当中,从来没有帝者敢轻忽这些细节,即使曾经有过帝者被天雷震死山顶的悲剧,但在当时,由三公以及数名亲王在紧急会议之后,仍是由帝姓的第一继承人,当朝太子将所有的仪式继续完成。 所以,在日后的史书记载中,本次封禅之礼得到了极大的重视,被多次的研究和提到,更附加了种种的注解和推想。为其所消耗的各种资源,几乎超过了对其它所有各次封禅记载的总和。 因为,这便是"第一次",四千年来,未能将整个仪式完成的"第一次"… 旭日东升,将万道光华洒遍大地,为所有的事物镀上了一道璀璨的金线,虽一草一木,亦都闪耀出美丽的光环。 是时,已是阳春二月,草木方萌,前人所谓"烟花二月",此其时也。 (是个好天气,很好,很好…) 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帝少景自帐中缓步而出,紧了紧腰间袍带,踏向只得约五丈来高的承京峰。身后止五人随扈,正是曹治等人。 行至阶前,五人一齐止步,躬身而礼,目送帝少景抬级而上。 缓步行至坛心,帝少景长长吸气,将手中的包袱解开,却不洒落,只是默默注目。 良久,他方抬起头,忽地仰天长啸,声惊四野,立见鸟兽飞走,坛下诸人无不勃然变色,心下大惊。 这样子的事情,并非规定中应有的仪式,更似是一种迹近"挑战"的信号,帝少景虽贵为"天子",但,在封禅礼中,面对着"天",又岂容天子随心? 长啸声中,风云忽变! (什么人!) 能够执掌一姓世家者,决无平庸之人,阶下五人俱都有着八级以上修为,昔可列名当今天下前三十人之中,稍有异动时,他们已同有警觉,可惜,却已不及。 阳光忽暗,阴影掠过每个人的面上,却非来自天上的流云。 十尺巨躯自空而降,在任何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经将唯一通向峰顶的道路挡住。 (这是谁?) 疑问划过心头,初次见着这方正冷面的五人,如每个第一次见他的人一样,首先感到是极大的困惑。 …玄武,他便似是一个用"问号"堆砌而成的人。 落于五人身前,挡住通向峰顶的道路之后,玄武默不作声,只将双拳握紧,对擂在一处。 当呼啸的拳风在地面上撕裂出巨大的横沟之后,玄武方抬起头,以他那比冰雪更冷的眼神,向五人传递着他的"说话"。 (…过界者,杀无赦。) 与曹治等人同时,帝少景的面庞,也被自天而降的阴影遮过,只不过,在他的脸上,却连一点点的"惊讶"也看不出。 "你,终于来了…" "是啊,终于见面了…" 说着冷漠的话,那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外罩了件赭黄袍的高大汉子,双手抱在胸前,缓缓落下,却在将要及地时停住,浮在距地面约一肘高的地方,与帝少景对面而立。 原本与帝少景身高相若的他,此际刻意浮于空中,便比帝少景显高,看清楚这一点,帝少景冷笑一声,并不如何发力,便也缓缓浮起,直至两人高度相当时,方才停住。 睨视孙无法一眼,帝少景面有傲意,仰首向天,口中淡淡道:"你原也该来了。" "今天已是玄武之约的最后一天,到得明天,你再敢前来,就只是送死。" 他这句话极为倨傲,孙无法却居然点头同意道:"对。" "所以我今日来。" "来,杀一个没有''他们''陪伴的你。" 帝少景微微一战,道:"哦?" 却改了话题道:"但你真有把握办得到?" "确实''他们''不在这里,可你以为这些人便好对付?" 说着话,帝少景将手指向身后。 "当今朝中五大世家之主俱在此处,你真以为你那个不知所谓的助手能够挡得住他们?" "当然挡得住。" 冷笑着,孙无法森然道:"你可以不信,但那便是事实。" 忽地狂笑道:"少景,事已至此,你还想强撑着装镇定么?" "你说那五个''忠臣''?" "是了,若他们真会不计一切的全力出手的话,我今日必定不敌,这一点,我也承认。" "可是,他们会吗?" 说着冷峻的话,孙无法目光移动,自曹治等人的脸上缓缓移动。当看到面无表情,与他坦然对视的孙家之主,太保孙无违时,更露出来一种奇怪而讽刺的笑容。 "谁也知道今年入秋便是我云台起兵的日子,谁也知道太平道的又一波造反只在年内,谁也知道代表野心者最大机会的''战国''很快就又要重现于世,谁也知道新的帝姓世家将要出现,在这种时候,你却指望你的这几个''忠臣''会拼上一切的来打救你?" "少景,十年一梦,你也该醒了罢?!" "连敖复奇和丘阳明也都托辞不来与礼,你还想怎样?只靠你那几个见不得光的打手,只靠那只在深宫里躲了近百年的老龟,你想怎样,你又能怎样?!" 激烈的说话,令所有的随扈者都为之震颤,孙无法的说话,绝对可以说是诛心之论,但同时,一直也没有对玄武发起攻击的他们,在态度上确也是有着暧昧的表现。 掌声响起,竟是帝少景所发出,更带着有一点欣赏,以及一点轻蔑的颜色。 "精确而高效的说话,是天机紫薇教你的吧?" "把握机会来离间我们君臣的互信,更将文成王与武德王的忠诚也都加以诬蔑,同时也鼓张着自己的信心,有效,非常有效。" "可是,从这些说话中,我却只能看到洁白羽扇的挥动,我看不到那个无视一切,也无畏一切的无法无天。" "无法,你难道竟已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雨弓的母亲若会喜欢这种男人的话,当年的你,那里会有机会?!" 帝少景话一出口,孙无法双目骤张,神光爆射! 却没说话。 四目对视,空中竟似有火花飞溅。 无言中,两人似都看见多年以前,那一笑如兰,若天外飞仙的清丽女子,以及,那两名时方青壮,还会将"感情"置于"利益"之上的弱冠俊秀。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寒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良久,帝少景方轻轻吐气,似将什么东西自身上挥落。 "无法,你我,都已经老了…" 忽道:"孙卿。" 孙无违躬身道:"臣在。" 帝少景淡淡道:"今日,朕赦你无罪,可以自专。" 听到帝少景的说话,孙无法的脸上又闪过了那种古怪的笑容。 孙无违恭声道:"孙家福份未足,可以富贵,不能臣人,此乃孙家祖训,无违一向铭记于心。" 顿了顿,又道:"孙家一向以忠闻名,为陛下效力之心决无更异,请陛下明鉴。" 帝少景眉头轻挑,道:"哦?" "那么,兄弟之情,也不打紧么?" 孙无违身子轻轻颤抖,仍是恭声道:"臣只得一弟,名为无碍,已身故于十八年前。" "孙无法聚兵作乱,十恶不赦,臣仇其之心,可鉴天日。" 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诸卿!"声音不高,却极是威严,曹治等人隆声答诺时,无不身子微战。 孙无法轻笑一声,并不打断帝少景的说话。 帝少景并不回身,只将双手负在背后,缓缓道:"孙无法之言,纯系乱臣狂语,不足取信。" "今之天下,隐忧四伏,欲使乾坤清平,诸民安乐,便须君臣同心,戮力为国,诸卿皆为国之栋梁,累功积勋,早可明证一片为国之心。" "狂贼取死,诸卿可各尽力,建功者爵,不能者无罪。" 停了一下,又道:"大丈夫立功为国,此其时也,诸卿,请各奋竭!" 断喝声中,他的左手忽地扬起,画出一道怪异的曲线,带着翻滚的白光,砸向孙无法。 御天乘龙法:初九,潜龙勿用! 虽然"仁者无敌"和"以德伏人"这样的说话始终也都是大正王朝舆论上的主流,可,事实上,青史千载悠悠当中,虽也有无数大文士名传千古,无数大方家学倾天下,却从来没有谁曾经只依靠文章道德来成就基业,莫说是帝姓天下,便是那些各据一方的诸姓世家们,也都有其独门神功或是百炼精兵为骨,来将自己一脉的东西保存延续,所谓"强者刀俎,弱者鱼肉",正是四千年大正王朝历史上利益分配规则的真实写照。 当今的帝姓世家,"开京赵家",开宗建家已约两千来年,而其家族赖以延续的武功,名为"御天乘龙法",乃是衍发自《易》的一路功法,计六式,依次乃是"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三,终日乾乾;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而传言当中,更指在御天六式之上,还有着唯赵家核心人物方可了解的神技,但,因为两千年来都从来没人曾经见证过这个传闻,所以,也一直都有人认为这是赵家宗主借助流言来增加自家威摄力量的一种手段。 自"开京赵家"覆亡掉前代帝姓世家"南楚段家"至今,已历三百五十八年,三百多年以来,累计十九帝更替,在这过程中,也不止一次的有过天下动荡的巨大危机,乱军逼迫帝京甚至将帝者逼至御驾亲征的事情也曾不止一次的发生过,可是,在可考的记载当中,帝者被敌手纠缠入"埋身战"却还是第一次。 怎看也好,这实在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兴奋或充满希望的开头,所以,阵列峰下,总数约有近千的随行待众们都在颤抖当中委战于地,并带着"惊恐"和"不肯相信"的眼神,战战兢兢的窥探着周围。 (天下,真得要大乱了…) 在心中发出这样喟叹的人,是扈众当中仅有的五名"镇定者"之一,作为当朝太师的他,立身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也在相当程度上,肩负着大多数人的希望。 (奉孝的预言,真得成为现实了,那未,便依着他的说话,做下去罢…) 缓缓的将右手伸出,指向形容冷峻,若万载冰峰的玄武,曹治深深呼吸,将体内的真气调节向"最佳"的状态,同时,也暗暗察探着身侧四名同僚的状态。 当感觉到连同孙无违在内的四人都已和自己一样,在将斗气高聚时,曹治微微点头,踏前一步。 "阁下既党无法,便是无君,我等人臣,唯群起而诛,请了!" 锐利的撕裂声中,曹治挥出巨大的刀气,凌空斩向玄武,对此,玄武仅是冷冷的一笑,将右拳挥动,立见有优美的月弧自臂上掠起,和着他臂上铁环的撞击之声,挡截住刀弧的去路。 "玄武十绝,三潭印月!" 如实物互击般,刀气片片碎裂,劲风四飞,而当那些迸走的余绪也能将前路上的土石击破乱飞时,更彰明着曹治的这一刀的力量所注。 一拳破去曹治的刀气,玄武更似是意犹未尽,大吼一声,反手撕下背上的斗蓬,一拧一旋,摔在空中,双拳齐出,重重轰在斗蓬之上! 吃他重拳,那斗蓬立时绷紧,却不碎裂,只是中部凸出,隐似人形,就如本被囚在斗蓬中的精灵,正在努力挣扎欲出一样。 "三潭印月,再给我去罢!" 霹雳声连环不断,起于空中,那斗蓬上的人形竟当真破衣而出,呼啸着扑向曹治! (以拳力凝聚有形气劲,竟可至这等程度,这个人,到底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心惊着,曹治明白,自己或也可以凌空发挥出这样的杀伤力,但要达至如此精准的控制,却已超出自己能力之外。 暗自揣想,曹治却没有出手,淡淡的,他竟将双手都背在身后,无视那汹汹迫近的"拳人"。 "哼…" 用不同的声音冷笑着,刘宗亮孙无违李仙风完颜千军四人几乎同时发动,或振衣,或拔兵,而亦是此时,那"拳人"忽地一颤,幻化为四,分袭四人! 剑光现,将扑向刘宗亮的"拳人"纷碎成千片万片,紫气腾,把扑向孙无违的"拳人"困锁,更绞磨不见,李仙风是信手焚符,呼唤出四路"式神"将那"拳人"合攻殆灭,完颜千军则是右手回旋,带出黑水龙形,那"拳人"一触黑气,顿时萎缩而没。 至低也有第八级中段以上的力量,更都执掌重权多年,各有独门技艺甚或是神兵傍身,玄武拳势虽强,可在"斩剑赤宵","千幻录","太白阴经"和"黑水升龙诀"前面,亦并没法讨到任何便宜。 但,轻易破招之后,五人的脸色,却都变得严肃起来。 并未出手应付这一波的攻击,曹治自然观察的最为清楚:玄武在以斗蓬为媒,击出第二拳之后,便全身静止下来,微微的弓着身子,闭目侧首,似在用心捕捉些什么。 亦是在四人破招的同时,他霍然长身,右拳连挥,在空中虚击,每一拳挥动时,也会在空中振出一道淡淡月影。 "三潭印月,九月华斩!" 名虽为九,飞动的月华却超过三十,与方才相比,这些虚幻月影已是不类拳形,更象是片片飞刃多一些,却又会在遇到抵御时爆发出不逊于方才的强大冲击力,再加上完全是针对着五人适才出手时所露弱点而发,一轮快拳之后,除曹治刘宗亮两人外,孙李完颜三个皆不能尽御,被迫退后数步。 "这个样子的人,就是目前守护赵家的栋梁了吗?" 眼中放射出"凶狠"的火焰,玄武深深吐气,让自己如铁铸的胸膛高高鼓起,又缓缓落下。 "将近四百年的气数,确实已快走到尽头了。" "今天,我的任务,是拖住你们,为大圣制造出一个机会,可是,若果你们技止于此的话…" 说着话的同时,朦胧的雾气亦在玄武的身侧出现,使他的身形渐渐消失,难以捉摸,而雾中飘出的一字一句,也更象是来自冥冥当中的异语。 "那未,便让我把你们这些什么''重臣'',都一起了帐了吧!" 帝京,乐游原,德合殿前 眯着已被皱纹包裹至不见黑白的双眼,仲达独立殿前,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 他的眼光,是在看向南方的天空,向着那个方向顺延出约二百里地,便是被视为"神山"的蜀龙山脉。 (这个时间,差不多了,陛下,也该对上孙无法了吧?) 当玄武力阻曹治等五人时,孙无法却似是并不珍惜这宝贵的时间,只是以极为柔和的手法在牵制着帝少景的咄咄攻势,并未施展自己赖以成名的神技"混天七十二变",亦没有擎出那早被他将元灵请降的"战棍无赦",反是帝少景攻势如潮,出手凌厉,十招当中,至少有六七招是进手招数。 "无法,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为何反而会象个懦夫一样的在逃避啊!" 吼声如雷,帝少景的霸拳连环挥动,却似带着某种默契,也始终未有使动第八级之上的力量。 "还是说,你也始终在怕?怕使用那力量的后果?!" "怕吗?" 冷笑着,右手连连挥圆,将帝少景的拳力卸开,更借力退至其的侧面,孙无法淡淡道:"或许我真得是在怕罢。" "月明,他并非一个会胡乱决定的人,会在不加说明的情况下强迫我们,我想他应该是有着一个很好的理由。" "我真得有点怕,怕我不顾一切的这样出手,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为了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结束的一些事情冒这样的风险,又是否值得。" 力贯袍袖,如挥动一把钢刀般的劈下,帝少景冷笑道:"所以你想退缩?" "唔。" 侧身横进,与帝少景擦肩而过,同时用反手指剑逆袭,擦着帝少景的腰侧击过,孙无法道:"这亦是个好主意。" "在只得两人的情况下将你的什么''封禅之礼''打断破坏,将你压制,更可以全身而退的来将你羞辱,这样子的事情,已足够令那五名''忠臣''对你更失信心,也足够令下面的千多名观众回去来传播出各种各样的流言。" "最重要的是,这样很安全。" "了不起啊!" 用几乎是"咆哮"的声音啧笑着。帝少景双拳骤收,十指乱弹,变幻出许多飞跃形象,将孙无法的身形限制。 御天乘龙法,九三,终日乾乾。 "当年那什么都不在乎的''混天大圣'',竟也会将''安全''这东西看重起来了吗?" "人,总是要变老的。" 完全是若无其事的态度,亦不在乎帝少景话中讽刺的味道,孙无法右足轻点,向上疾飞,自"九三日乾"的威力范围当中脱出。 "我已不是一个人,我有一群兄弟,有无数的部下,在处理任何问题的时候,我亦不能将他们完全忽略,轻率的下注和冒险,绝非为人首领者的应该。" "那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吐气,发力,帝少景亦如火电般向上急冲,轰向孙无法的小腹。 "还不快滚,和你这个手下一起快滚?!" "太急了啊,少景。" 蓦地一个急翻,孙无法头下脚上,双手合握成拳,首度与帝少景正面对决,在将之轰回地面,半身陷地的同时,自己亦被高高震起,直又翻了三个跟头方才止住。 "我何时说过我要走的?" 踏虚空中,任急劲的天风将身上的赭袍扯到紧绷,孙无法傲然下视,若天神降世,蚁视下界凡尘。 "我刚才所说的,只是''理由'',我曾对自己说过的''理由'',我可以找寻和使用的''理由''。" "而,少景,你又是否想知道,在将所有这些''理由''一一思考之后,我又发现了什么?" "什么?" 只一踏足,帝少景已自土中拔出,却没有再追击上去,亦没有飞升至与孙无法等高,只是将双臂抱在胸前,冷冷看着正浮于空中的对手。 "我发现,一件事情。" 嘴角带着微微的怪异笑容,孙无法道:"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真得没有什么''永恒''." "花开花谢,日升日落,当这些年年岁岁皆是如此重复的动作在进行时,沧海竟也可和偷偷与桑田调换着面目。" "人生百年,置诸天地,不过流星一瞬,以此度之,何来''永恒''?" "曾经的疯狂年少,曾经的轻生淡死,曾经的刻骨铭心,在''时间''面前,却甚么也不是,在''现实''面前,更是甚么也不是。" "所以呢?" 态度渐转冷淡,帝少景丢出一句问话,可,同时,却似有大量的"愤怒"与"杀意"自他的身上疯狂流淌出来。 "所以,我便知道我的无用,和名不符实。" 身子慢慢弓起,每一条肌肉也在被缓慢的绞紧,孙无法的眼中,也似有火焰喷溅。 "我终于明白,我便不配作什么混天大圣,不配统领什么云台大军。"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还是有着一些蠢人,一些不能忘怀过去的蠢人,一些固执得抽身在''时间''外面封闭记忆,同时亦不愿去看''现实''的蠢人。" "而,少景,正站在你面前的,可不就是一个这样的蠢人么?" 用如号歌般的大笑声,孙无法说着鬼气森森的"讲话",同时,强大至似已将空气也都凝固的"气",自他身上滚滚而出,几乎浓洌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 "蠢人…是么?" 哑然失笑,帝少景道:"你确实是蠢。从一开始就蠢。" "可你又知不知道,在刚才,我已对自己发誓,若果你当真会采如此现实的手段来将此次''刺杀''敷衍的话,我会不惜一切,宁可违誓召唤''冰火九重天''的前来,也要将你格杀在这里。" "将这个样子的你杀掉之后,在下一个''轮回''当中,相信英妃她也会懂得作出真正正确的选择罢?!" … 无语低叹,孙无法道:"说到底,少景,你我始终也不是为''天下''而斗,对么?" "对。" 以堪称"凶狠"的眼神向上看着,帝少景的腰间,已开始有着隐隐金光的渗射。 "可,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与我,我们便是那种天生的''宿敌'',那种纠缠不休,亦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拥有力量与权势,以及相应所能带来的一切东西,你我都是人中之龙,一直也都有着灿烂而精彩的人生。" "而今天,我们当中的一个,将会就此终结,再没法将自己的人生如原来般走下去。" "或者也可能是一起结束,那样更好。" "对,或者真得更好。" 竟开口赞同帝少景的意见,孙无法的眉宇当中,更隐有一丝惆怅。 "一同的离去,一同的相见,一同的从头。" "她在下面,确也等了太久了。" "所以,少景,今日,在不知会归属于谁的''结束''来临之前,便让我们尽量将这过程缔结的华丽一些罢!" "来罢!" 虎吼声中,两人同时发动,金龙咆哮冲天,赤猿怒目俯冲,饱蕴着第九级力量的两柄"御天神兵",终于重重撞在了一处! 第一次碰撞,已将周围的空气掀起如海啸般的冲击震荡,在狂风吼叫站着冲击扫过之后,百步之内,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它原来的形状,而便是力量已至极强的玄武诸人,在这狂风袭至时,也没法完全卸尽,要同样的在这风中顺势趋退,以让其锋。 而,那影响,更远远的不止于此,几乎是"疯狂"的,和堪称"神速"的,那视不可见的冲击,在急速的向四面八方扩张着。 龙虎山上,莲音寺中,默默参座的僧道,几乎是同时从沉睡当中惊醒,以担忧的眼神,看向天宇。 (劫世,将至了…) 东海龙天堡,随霹雳一样的炸响,敖复奇自从金州返回便始终沉思于中的大屋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在漫天烟雾里面,一名正将"战意"与"斗气"熊熊释放的老人大步而出。 (…竟然会令我的战血这样沸腾,一定是孙无法这个混蛋!) 曲邹,文庙,千亩御封柏林。 正在静静着棋的白袍儒者与青衣高士同时愕然抬头,看向西南的天空,随后,一个淡淡的对视苦笑之后,两人再无反应,复将注意力投回棋局当中,但,若看仔细些,却会发现,儒者身下的石墩已然迸裂,高士足下所踏的木屐亦被踩的粉碎。 只又走了三手,青衣高士长叹一声,拂乱棋局后一揖而去,儒者亦不挽留,只端坐起来,星目浓聚,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似是想看出他在之后会有的"反应"。 塞北,漠上,气概似可吞天的北方霸者,带着复杂的表情,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铁环。 (变动终于出现,而下一步,该如何取舍?) 同样是漠北,在大草原中孤独负芨的中年僧人,剧烈的震颤着身子,紧紧合什双手,喃喃念诵着"静心普善咒",以此来将自己的情绪平复。 (渡劫净土未成,天劫却已将至,如何,是好?) 南方,松州,一处普通的道观 那高冠临风,神态若仙的中年道人,不动声色的将背上的松文古定剑取下,将一纸黄符焚着按上,边在空中慢慢的挥舞,边细心观察着那袅袅的烟雾。 ("双龙斗,苍天碎,太平兴,黄天立…"如此正面的预兆,在记载当中几乎从未出现过,若果上清还在的话,此刻便是最佳的时机,可惜…) 帝京,乐游原,一处终年不启门窗的冷宫 端坐于黑暗当中,却显得比黑暗更黑更冷的那个人,在感受到第一波冲击之后,缓缓开目,自地上立起。 (十年,竟然已满十年了吗?) (那未,便让我自由吧,让"黑暗"与"恐怖",重新得到已失去了多年的"自由"吧!) 最为激烈的反应,则来自金州。 (那两个混蛋,居然到底还是打起来了!) 已跟踪了云冲波等人三天时间,默默察知了他体内每一点的真气流动,沧月明原已将时机选定,要在今日助云冲波将内息调理,将其应有的力量回复,可,现在… (这小子的力量很奇怪,如果错过现下这个机会,至少还需等上一月,才能施以针对处理,而眼前的金州,宛若龙潭虎穴,只靠那女娃儿一个,怕是护不妥当他,但,那两个混蛋的事情,却更不能放着不管…) (无法,少景,你们这两个混蛋!) 如逆鳞被触的"龙怒"般,沧月明在心中无声的吼叫着,而那一瞬间的怒气风暴,更令一直也茫然无知,走在他身前百来步远的萧闻霜霍然回身,充满惊讶和警惕的扫视着身后。 可,此时,沧月明早已到了数里之外。 (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便需运用我"最强"的力量,而那样的话,更可能将"影响"加剧,但是,也别无选择了!) (在那两个混蛋铸成大错之前,必须将他们制止!) 一击过后,帝少景与孙无法都未取着优势,各各飘退十步,将兵器横在身前,默默感受与理解着适才一击中从对方身上察觉到的东西。 孙无法所持之御天神兵名为"战棍无赦",本命元灵乃是二十八宿当中的"觜火猴",帝少景所用御天神兵名为"霸锏提炉",本命元神乃是二十八宿当中的"亢金龙",二人都是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将神兵元灵请降,运用从心,绝非董凉儒当初临阵磨枪时的生涩可比。原本来说,五行生克该是火能克金,但以两人修为来说,早已超出五行限制之外,并非什么锐金烈火所能形容,交手时全凭机变决断,胜负只在一线,并无金火生克之利。 有着深不可见的仇恨,同时也有着深刻无比的了解,十年未有动过手,两人都不会在第一时间选择那种拳拳到肉,硬桥硬马的比拼,更多的,应该是在相互窥视,相互观察,直待自信已找到对方破绽时,方会全力求逞。所以,在交换完第一击之后,两人俱都没有采进一步的动作,在静静对峙,反是峰下的玄武诸人,打得直是风生水起,十分热闹。 虽然以一击五,任务也仅是将对方牵制,玄武却完全没有要"守"的意思,正如自己之前的表态,他竟始终在采攻势,将五人完全压迫,充分发挥着第八级顶峰的惊人力量,再加上他变幻莫测的"玄武十绝",五人虽都为当世强者,却当真被他压制至守多攻少。 (可是,这个样子,没有道理的。) (我们五人当中,最低也有中阶修为,刘宗亮这厮更拥有名列御天神兵的"斩剑赤宵",五人合力之下,他就算能够真得攻伤一人,也难言致命,而在余众合击下,亦很难全身而退,他这个样子猛攻,到底是想要…) 猛然心中大悸,曹治蓦地明白过来,虎地止住身形,同时,见刘宗亮也将身法定住,看向自己。 (以攻代守,利用我们间的没有互信来拖延此战,确是比一味死守更为有效,这家伙,几乎上当了!) 刀光现,剑气涌,曹治再度擎出"两忘之刀"的同时,刘宗亮亦将斩剑赤宵全力挥动,攻向玄武,同时,更大呼道:"莫要上当,齐心杀之!"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李孙完颜三人俱都聪明无比,更不用再有第二句说话,早都明白过来,立将退势止住,全力反攻! (来了啊,很好…) 冷笑着,直到诸人都已迫近到五步以内时,玄武方忽的凝拳成爪,向空虚拿。 玄武十绝,玉皇飞云! 先前被玄武运功迫出的氲氤雾气如受号令,急聚一处,凝成巨大的雾龙,飞速旋动,更快速膨胀,在将玄武完全遮没的同时,也将急冲而前的五人吞没。 本来修为至五人这等地步,便是深夜蒙目而战,也可听风辨器,查定敌人所在,但玄武所施雾障当中却还另渗有奇怪咒力,竟令五人一时间如盲人瞎马,无从判断。 这时,五人联手的弱点,终于完全暴露出来:虽然之前形式上尚可联手进击,但当被玄武在短时间内将彼此的联系切断之后,保存自己而非合力破敌,就立刻成为了各人的首选。 精修风系法术,同时也拥有无双神剑,刘宗亮原可以快剑挟大风将雾气鼓荡,但根本也不相信曹孙诸人会在这时掩护自己,刘宗亮的第一选择是舞剑成盾并高速后退,同样,曹治等人也采取了此种战略,虽也出手破雾,却只是将自己身侧步余的雾气荡开,谁也未想过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为同僚制造机会。 (千里之外,如在眼前,天机紫薇这个人的决算,真是可怕…) (但,他真得能将每个细节算清么?) 默默想着,玄武将双拳握紧,微弱的碧光,已开始闪烁其上。 (黄龙吐翠,去杀罢!) 下一刻,震惊和近乎绝望的惨呼声,击穿浓雾,响彻云端。 承京峰顶,相持的两人,终于没法再继续下去。 挺直身子,只手持起无赦,在头顶缓缓旋转,空着的左手垂在身侧,五指屈伸,喀喀作响的捏着,孙无法道:"好了么?" 帝少景双手交握,按在立于面前的提炉柄上,微微的低着头,听他说话,道:"足够杀你了。" 孙无法大笑道:"好,好!"大笑声中,左手蓦地一握一放,顿听闷声连环,起于地下,跟着便见厚土开裂,凝作巨剑形状,交错刺上! 混天神变,土魄变。 帝少景冷哼一声,更不动作,只双肩一振,早将周遭土剑震得粉碎,更不容碎土落回地面,大吼一声,双手箕张,向空中虚虚一抓,叱道:"去!"便见那漫天土块随即便粘合起来,化作两头巨虎形状,直扑孙无法。 与之同时,孙无法亦已发动,如使枪般将金棍挺直,全力前冲,仅止是出手时带动的急风,便已将土虎荡灭。 拔锏而起,更顺势带动大蓬泥土掀向孙无法,帝少景以左手持锏,与金棍交击,同时侧身而前,右拳重重轰出,硬取孙无法小腹。 "没用的!" 低声怒吼,孙无法左手松开,手上寒光闪烁,已运冰霜变力结成森寒冰刀,硬劈向帝少景小臂。 "你还不死?!" 孙无法手刀方落,帝少景竟也突然变招,化拳为抓,反手一拧,竟已将孙无法脉门扣着,此时两人距离已是极近,他发力一扯的同时,左手反握,竟用锏尾直刺孙无法太阳穴,孙无法虽急急侧身,却也未能尽避,右太阳穴处留下了一道血痕。 血花飘溅中,孙无法虎吼一声,力运左臂,猛然一拧一收,竟如游鱼般自帝少景掌中退出,跟着一旋一抖,竟反缠上了帝少景右臂。 "天蟒碎树变!" 喀喀响声中,帝少景面色极为痛苦,发力一挣,竟不能脱,左手霸锏急又劈下,却被孙无法重棍阻住,胶在一块。 "御天乘龙法,九四,或跃在渊!" 没奈何之下,用出并不愿轻易使用的强招,帝少景在使身下的山峰变作如火山般震颤和喷溅的同时,也终于将孙无法逼退。 而此时,发自山下战团中的惨呼,也刚好传至两人耳中。 (好象是仙风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快…) 感到低低的惊讶,帝少景却没有任何反应,在他们这个层次的比斗中,"士气"或曰"自信"的元素,常常会比"力量"更能影响胜负。 他却不知道,当听到这惨呼声时,孙无法的震惊和担忧,还比他更甚。 (为何会这么快?他难道忘了军师说过的话了吗?!) 晋原李家,作为曾经把持帝姓近三百年的老牌世家,在武学上并无过人之处,但一部《太白阴经》却堪称大正王朝历史上最为精深的法术集成之一,号称"天道蕴兮其中,万物行乎其里",当日李冰只窥其片断,便由之悟出"白金圣拳"和"白金圣眼"称霸一方便是佐证。其中所载的"地支三十六禽法"更被目为最为高效而精妙的式神法,已将"式鬼"的原理完全超越,传说中更指若能三十六禽尽成,便可领悟地支之秘,上窥天干,但自李家开宗三千年来,连同当初开创李家帝姓事业的当家主帝玄武在内,也只得两人被认为有将三十六禽完全修成,事实上,能够修至三十禽以上的,便已堪称翘楚,三千余年当中,也不过十余人而已。 现任着天官大宰,执掌吏部多年,李仙风亦可说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之一,第八级中阶的力量虽然嫌低,但配上他可发三十一禽的神妙变化,却使他有自信不输于刘宗亮或是孙无违,便是曹治,这有着"天下第十"这样称号的强者,他在内心深处,也有着"便胜不了他,也走得脱"的自许。 直到,此刻。 直到身陷浓雾,与周围的战友失去联系时,李仙风仍未担忧,事实上,与曹刘诸人的心态相近,他本也未有将信任寄予在他们身上。在方才,以子旦燕,卯暮狐,未昼鹰,酉旦鸠四禽齐施,轻易破去玄武的拳人,更以酉暮雉与申旦猿将那什么九月华斩一一击破,李仙风并不认为玄武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击到,事实上,在那雾气浮起时,他更在心中冷冷嗤笑。 (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下曹治他们几个也就罢了,在老子面前用幻术,可不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么?) 与东江孙家共同被目为拥有幻术研究的最高成就,李仙风完全不将这迷雾放在眼中,甫被雾气卷入,李仙风已也在身周释出反向施为的幻境,更遣出一头无孔不入的巳暮蚓潜入地下,将自己周围五步之内的范围设防,同时,更有着幸灾乐祸的想法:"他们几个不是力量了得么,最好便让他们与这厮摸黑硬斗几招…" 所以,在突然感到那令人呼吸也都显困难的巨大压力时,他才会如此震惊。 (怎么会?!) 惊转身,紧贴自己而立的,赫然竟是那森若冰峰的十尺巨躯,完全无情的眼神当中,竟还带了一点嘲笑与怜悯。 "你…" 惊讶着,李仙风竟在不自由主的后退,同时双手急挥,要将式神遣出,却发现自己的双臂竟已被无形风锁所困,不能动弹。 (怎么会完全没有发现,为什么…) "还指望地下的那头东西吗?" 冷笑着,玄武缓步走近,节奏虽慢,却令李仙风连背上也沁出冷汗。 "这里的地下,早被我''双峰插云''所据,你那头东西,早已被磨灭干净了。" "果然,正如他的说法,你是五人中的''最弱''。" "''无能而据高位''者应有的下场,你该还记得吧?" 听到这六个字,李仙风怔了一怔,眼中忽然闪过惊恐的神色。 "你,难道,你是…啊!!!" 未等到他说完,闪着碧色光芒的重拳已击入他的小腹,将他的说话,与呼吸一并截断。 (玄武这家伙,竟然完全不把军师的说话当一回事,那未,必须快一些了!) 微感愤怒的孙无法,深深呼吸后,反手一拧,将无赦收摄入体不见,双手握拳,低低吟诵着奇怪的口诀。 "要以拳相搏吗?我亦正有此意啊!" 冷笑着,帝少景亦将提炉收起,将拳头捏紧。 "便让我看一看,将''七十二变''结合之后的混天战拳,与我的皇者霸拳相比,到底孰强孰弱了?" "想知道答案,便来战罢!" 怒吼一样的说着,孙无法右拳直击中路,将今日之战的第二回合揭开。 当孙无法与帝少景重启战端时,玄武正在心中冷笑。 (说什么不可轻出杀手,现下这样子,又有谁能奈我何?) 面前,李仙风正在激烈的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虽然竭尽全力抵御着,可他胸前那一球碧光却已经越陷越深了。 得意中,玄武脑内忽现警兆,急急旋身时,却见红黑二色的光华,如火破油,斩开浓雾刺至! "哼!" 神功虽强,但知道来者乃是御天神兵"斩剑赤宵",玄武并未硬接,而是以"断桥凝雪"将之暂阻,自己借力飞退。 一剑迫退玄武,刘宗亮并不追击,而是剑光一旋,如鬼魅般的颤动着,连血带肉,竟将黄龙吐翠的碧光生生自李仙风的胸前剔出,跟着快剑如电,已将那一球碧光斩得粉碎! "嚎!" 惨呼声中,李仙风再不能支持,颓然倒地,却被刘宗亮扶住,边将真力度入他体内,边道:"李大宰,放心罢。" 李仙风口中溢血,面色如土,奄奄一息的道:"多,多谢…"眼中却有仇恨之光,一闪而没。 刘宗亮也不理他,蓦地一声长啸,将斩宵急速旋动。 大风起兮,龙飞翔! 疾风鼓荡,转眼间已将浓雾尽数吹开,现出玄武,正负手而立,竟未采取任何阻止的举动。 浓雾散,曹孙完颜三人耳目立明,却发现李仙风竟已奄奄不起,倚在刘宗亮的身上,心下无不剧惊。 眼睛眯成两条细线,刘宗亮盯了玄武许久,忽道:"人来!"端得是威风凛凛。 将李仙风交于几名随扈待从扶下,刘宗亮缓缓将赤宵横于胸前,只见剑上那红黑交错的条纹在天光照耀之下,竟如活物,在蠕蠕不休,十分的诡异。 "诸公!" 眼睛盯住玄武,刘宗亮大声道: "宗亮一时失察,未识恶逆兵法,累李大宰受创,不胜痛惜!" "然!" "恶逆破绽已现,此亦系李大宰之功!" "宗亮虽然钝才,然国难当头,不敢自惜,愿前破贼,诸公有意,请助一臂!" 注:地支三十六禽,以早,中,晚配十二地支而成的式神法,依序为:子旦燕,昼鼠,暮蝠。丑旦牛,昼蟹,暮鳖。寅旦豹,昼虎,暮狸。卯旦貉,昼兔,暮狐。辰旦龙,昼蛟,暮鱼。巳旦蛇,昼蟮,暮蚓。午旦马,昼鹿,暮獐。未旦羊,昼鹰,暮雁。申旦猿,昼猴,暮猱。酉旦鸠,昼鸡,暮雉。戌旦狼,昼犬,暮豺。亥旦猪,昼狳,暮豕。也有版本是依方位分为东方:狸、虎、豹、兔、貉、蛟、龙、鱼、虾;南方:蚓、蛇、狙、鹿、獐、雁、羊、鹜、猱;西方:猿、犺、猴、乌、鸡、犬、豕、豺、狼;北方:熊、猪、罴、燕、鼠、蝠、蟹、牛、鳖;略有出入,但大致相同,另外,还有版本中说有猫和狒狒的,不过狒狒不是中国本土的传统动物,个人认为应该是后来流传变化出来的,未予取信。 (顺便说一下,所谓式神,就是"使唤神"或"差使神"的意思,也就是请降自己所修法术对应的神灵或是神兽,之前金州一战当中,破军与曹伯道分别请降"白虎天将"与"药师神将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也可以视作一种式神的用法。不过在本书中则将此类行为单独归类命名为"请降","式神法"或"式鬼法"则专指役使小型神怪的法术,此注。) (还有,在前不久我才发现,所谓十二天将即"青龙、勾陈、六合、朱雀、腾蛇、贵人、天后、大阴、玄武、大裳、白虎、天空"虽然被认为是道门用法,但在佛门经典《药师本愿经》中也有出现,乃是药师王菩萨十二神将即"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安底罗,安页尔罗,珊底罗,因达罗,波夷罗,摩虎罗,真达罗,招度罗,毗羯罗"的另外一种翻译方式,换句话说,当初曹伯道与破军所用的其实是同一套法术系统,只不过一个是音译版,一个是意译版,大致相当于字幕片和译制片的区别,最后曹伯道获胜,这样看来,果然还是原版的片子票房会比较好,一笑。) 第三章 (竟说已经找到了我的破绽,这个家伙,是自大的虚夸,还是真得把握到了些什么…) 在以一敌五的劣势下成功将对手分割,更将其中一人完全击溃,虽然未能取命,可在那种情况下,玄武却相信,对手的战斗力已完全消失,可以不计。 可是,面对这样的对手,刘宗亮却充满自信的宣称已将他的破绽窥中,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在狐疑的同时,玄武也不由得想起临来前天机紫薇的说话。 "那五个人,若真得会齐心协力的话,你与大圣爷的此去,便只是送死。" "可是,他们绝对不会。" "全都心怀异志的他们,在帝少景还有足够权威和力量来控制一切的时候,确实不会笨得去挑战他的权威,可是,当清晰而明显的挑战已经出现时,他们的野心便会开始蠢动。"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以快攻结合幻术切断他们间的联系,他们自会只求无过,不会涉险进取。" "只要支持到一个时辰以上,大圣必可败杀帝少景,那时五人更加不会舍生求胜。而那时,相信''冰火九重天''也还来不及赶到。" "但,千万不可贪功求进,欲有所歼杀。" "若对手是五个人,先生就可以将他们拖延到大圣所需的时候,可若对手只剩四个,先生就恐会不敌。" "今次事情,关系到我云台一脉兴衰,大圣深信先生,方将一切压上,也盼先生能全力襄助,紫薇在此先谢。" (那个人,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却的确精准的预言了迄今为止的每个细节,可是,你真得能够无所不知吗?) (五个人都胜不了我,只得四人的时候,又能奈我何了?) 冷冷的在心里笑着,玄武将双拳握紧,盯着正横剑胸前,充满自信,看着自己的刘宗亮。 "不知道,现在,李仙风有没有倒下呢?" 德合殿前,仲达蠕动着干瘪的嘴唇,喃喃的说着。 "若这样的话,陛下的胜机,就应该接近了吧?" 低低的语声,在这身周二十丈内都没有旁人的地方,就没有谁能够听到,但纵是如此,仍有一些说话,是只在仲达自己的心中回荡。 (玄武对"开京赵家"的仇恨,的确是值得信任,但,那种东西,他也是一把双刃之剑。) (紫薇…不,鬼谷凤雏,我的师弟,轻易取得盛京的成功,会否令你的判断失准呢?) 眯着眼,抬起头,盯着那掩映在云间的早春阳光,虽然整个人都沐浴在这温暖而明亮的光中,仲达却仍然似是沉浸在黑暗当中,没法看透,和丝丝的散发着寒意。 (继承着先师们的智慧,同时也继承着他们的宿命,如数千年来的每次故事一样,我们将那些自以为是的豪强玩弄掌中,以智慧博奕,以天下为注,进行着鬼谷门人反复玩了数千年的游戏。) (可是,今次,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变数,号称能够用"无"来抗衡"无限"的"伏龙,竟然重现世上,但同时,他所拥有的,也的确是与你我都根本没法相比的资源。) (龟负六合,凤舞九州…又或者,龙翔天地?) (最后的结局,谁可告我呢…) 是时,久居深宫的"鬼谷玄龟"仲达尚不知道,在冀北雪原的争斗当中,鬼谷重现人间,鬼谷四灵当中之前仅缺的"鬼谷卧麟"也已履足人世争端。 (原来是这样!) 心中闪过恨恨的念头,玄武抽身急退,同时以双臂互击,震动如雷声浪,化作无形气墙,却不抵什么用,旋就被曹治与刘宗亮刀剑化壁,硬生生劈碎开来,虽然两人身法也因此为之一滞,可本欲把握此机会逆袭的玄武,却又受阻于滔滔黑水龙劲的实体攻击与直接作用于脑部的千幻虚境的双重狙击,饶是他立刻以"花港观鱼"的飞旋巧劲将两人分开,但只耽误得一点时间,飞电如霜,赤宵若火,早又夹攻而击。 自刚才起,刘宗亮战法大变,竟似被李仙风的倒下迫出了勇气与斗心,他再没有半点保留与怯懦,以着几乎是"奋不顿身"的战法,着着争先,式式行险,在完全不顾忌自己的情况下,他所发挥出的战力便远远胜与方才,而虽然有多次机会可以将之重创,但面对这拥有御天神兵的强者,玄武却没有信心如对付李仙风般以一击将他的战斗力完全剥夺,而同时,曹治等人的战意更也被刘宗亮的"勇进"唤醒,开始全力合作,在"金科玉杀律",和"黑水长生诀"的夹攻之下,以玄武之强,也不敢轻易留下空隙,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如鬼如魅,似乎可有可无,却又似乎无所不在,总能够将玄武的出手加以干扰和使他的防守出现错判的孙无违,在他自己的估算中,如果当真不顾一切的全力一搏,虽有八成机会击杀刘宗亮,亦有六成以上机会将余下三人中的至少一个击倒,但到最后,自己再没法防守破绽,被败杀当场的机会,却在九成之上,肩负着为孙无法争取时间的重任,同时心底亦有太多事情要去执行,玄武他自然不会取此选择。 从表面看来,战局的转变缘由于刘宗亮态度的转变,可是,有着足够的智慧,更曾受过天机紫薇的提醒,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玄武他已将"真实"看清,在面对现实,耐心的以游斗来纠缠拖延四人的同时,亦在心底恨恨的嗤骂着: (这个老混蛋,真是一只老狐狸…) (刘宗亮,真是一只老狐狸,竟然与我想到同样的事情,可怕…) 心底转着相同的念头,却不知道自己已与面前的敌人有了几分"共鸣",曹治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手上的锐刀使得一发紧了。 当李仙风倒下时,短暂的惊讶之后,曹治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机会来了!" 自一开始,曹治便在默默的估算着场中的形势:玄武虽强,但五人如果齐心协力,他决然败死无疑,可,那样的话,五人当中至少会倒下两到三人。而之如孙无法之前所说,在大势未明的情况下,谁也不愿当真冒上这种风险。 在曹治的估算中,如果自己挺身而出,如刘宗亮此刻般强攻不休的话,确能将玄武完全压制,但那前提,是余下四人必得真心守护自己在强攻中所暴露的弱点,一如现在,如果没有自己与孙无违完颜千军的连动,刘宗亮便和送死无异。 (五个人的话,绝不可能有这样的配合,但,如果只剩下四个人的话…) 如果玄武和孙无法的目的是击杀帝少景,那么,面对五人各怀机心的进攻,他一定是求之不得,战局自然会被导向漫长和没有危险的泥沼战,可如果他对五人也同样怀有杀意的话,那么,在生死压力的前面,余众也就必须拿出与之前不一样的态度:帝少景或其它同僚的生命当然全可以不在乎,但至少,"唇亡齿寒"的道理每个人还都明白。 只要有一个人倒下,便可以立刻将攻势逆转。"带着这样的认识,曹治冷静的介入游斗之中,并耐心的等待着那个可以"施恩"和"立威"的机会,更已打好了腹稿,准备好了在那一刻应该怎样呼喝出自己的忠诚并通过适当的带一点轻伤来表现自己的奋勇。 可是,那机会,当它终于出现的时候,却被刘宗亮夺走。 (这个老狐狸…) 恨恨想着的同时,曹治更不由得惊讶与刘宗亮所展现出来的力量。 一直以来,当朝三大世家当中,刘家都被认为是相当"中庸"的一族,虽然一直承传着极为精要的风系法术及幻化万千的无定云身,也有着名列御天神兵当中的"斩剑赤宵",可大数人在提到刘家时,还是会愣一愣,然后就会说:"哦,是那个''四世三公''的刘家啊…" 累世重勋,与"晋原李家"同为"开京赵家"初掌帝姓时的臂助,刘家一直都享有着崇高地位,在官场上发挥着巨大影响,更与帝姓数代通婚,如今在位的家主刘宗亮,其生母便是前代帝者之妹,严格来说,与帝少景实可兄弟相称。 古老的荣耀,庞大的势力,交错的关系,所有这些,使刘家成为自视极高,目中无人的一族世家,虽然位份在曹治之下,可每逢朝会之时,对刘宗亮执着恭敬笑容的中层官吏却总是更多,而在地方上,刘家的门生故吏之多,姻亲朋党之盛,更非曹家所能想望。 也正是因此,对与之无关的普通官吏乃至大夏国民来说,"沛上刘家"就不是一个怎样可亲的对象,虽有着巨大的敬畏,却也有着巨大的距离感,一直以来,曹治及九曲儿曹在默默耕耘扩展着曹家力量时,也都是沿着这样的方向去施加努力。在曹治的估算中,"力"的层面上,刘宗亮被当作一名谙于风系法术并拥有御天神兵,却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的人,"智"以及"德"的层面上,则将之视为一名娴熟智略和以玩弄阴谋为能事的天煌贵胄,从来也不视之为拥有个人魅力,可以立身阵前,唤起普通层面巨大回应的领袖。 在慢慢起步的过程中,曹治一直视自己及董凉儒为朝中在力量层面上"最强"的两大朝臣,击杀董凉儒之后则是视手拥黑水大军的完颜千军为最大威胁,虽也给刘孙诸家以极大重视,却更多的是在谋略或宫庭方面,从未视刘孙二人为与自己同等的武者对手,在他的心目中,空拥众多大员支持的刘宗亮,只会因其势力而成为帝少景的眼中钉,若真一日有变,自己更有信心透过对基层官吏及兵士民众的掌握来将之的优势抵消。 (可是,我好象错了呢…) 此刻的刘宗亮,单止是凭籍"武"的力量,便已将玄武成功压制,而虽然那也是因为他采用了全不防守的战略,但饶是如此,也令之前一直视他为阴谋者及术者的曹治大为震惊,同时,在赤宵不住挥动时,那蠕蠕而动的红黑条纹更是令他猛省起一件之前一直都有所忽略的事情。 (斩剑赤宵…那东西的本命元灵好象是"璧水貐"吧,红黑相间的水中神兽…难道说,刘宗亮他早已经将元灵成功请降?!) 讶然和遗憾于曹家情报系统的无能,同时,曹治更在反省着自己。 (刘宗亮,他并非之前所估计的那种类型!纵然是谋定而后动也好,敢于挥刃前行的人,就不会是一个怯懦的谋士,能够以身掷险,冒着我们将之出卖后散逃的危险,这个人,他有着绝对的资格成为万军阵前的领袖…) (以重爵和高贵来掩饰自己的能力,用"贵家子"的面具来保护那强悍凶狠的面容,刘宗亮,他其实是比董凉儒更可怕的强敌!) 玄武陷入苦战的时候,上方的战斗也渐渐趋向结局。 感应到玄武战局的不利,孙无法再不留手,出手越来越急,一条金棍挥舞的若是条冲天火龙般无所不在,单止是余劲所及,便令大块大块的泥土掀动飞起,令周围的山壁上出现片片龟裂,而每当可以与帝少景的霸锏正面硬撼时,更是会引发若雷鸣的巨响,使狂风大作,向四面八方鼓荡而去。 虽然这样的攻势一时间还没法将帝少景的防守击破,却也已将帝少景的气势完全压制,使之不得不采几乎是完全的守势。 (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无法虽强,也没可能将这样的攻势长久支持,智慧如他者,不可能不明白这种事情,所以,若非他的力量上有了什么正常之外的变数,就是那边的战局中有一些我暂时还不清楚的趋势,使他不得不如此为之。) (那么…) 默默的判断着局势,帝少景开始采取一些针对的措施,锏法渐趋柔和,舞动若盾,以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法将孙无法的攻击慢慢中和,纵然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可凭籍着这样的防守,却能令孙无法的攻击几乎完全落至无功而返。 自表面上看来,孙无法正陷入若老鼠拉龟般的尴尬境地,同时,也随时都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可是,在心中,他却在发着冷冷的笑。 (伪装罢,便假作要用"柔韧"这东西来将我拖延,将你的臣子们等待吧。) (少景,我才不信,你会连战格也都改变哪…) … "大圣此去,前景难言,但既然大圣执意如此,紫薇也便不再多言。" "只再多一事。" "玄武先生的可靠,不必再作怀疑,但这个人对当今帝姓以及其忠诚臣子的仇恨,已经强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否坚持以''不令任何人感到危险''的原则作战,紫薇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而,若真有变的话,那时候,大圣,便依着咱们之前所研究的那个方法去战罢…" 回想着天机紫薇的说话,孙无法更明白,自己至多可以将这样的攻击再持续百招不到,而以帝少景所展现出的能力而言,在这攻击"中衰"的时候,也便是他将要展开全面反击的时候。 (紫薇,这一次,我孙无法便把命完全压在你手上了!) 在心底无声怒吼着,孙无法的攻击越发猛烈了。 "嚎!" 愤怒的吼叫着,玄武却唯有面对现实,在四人如怒海狂涛般的攻击之下,他已没法将战线执守:之前划下的深沟是早已经被突破,在那之后,也已有了约三十步以上的退让。 和峰顶战团之前的直线距离,很快被缩短到了只有五丈左右了。亦是到了此时,在某些微妙心理的作用之下,玄武始能将局势渐渐扳回。 (都想要成为第一个抢上峰顶救驾的"功臣"吗?贪婪的家伙们,所以,你们便只是一群逐利的狗啊…) 刻意加强出手中的选择性,将对曹治的羁縻放松,而果然,每当曹治可有机会自玄武身侧突破时,刘宗亮或是完颜千军必会若有意若无意的将攻势放缓使玄武得到"安全的"重创曹治之机会,利用这样的手段,玄武开始重建自己的防守,而当四人间的互信渐渐消失时,可完全压制四人中任何一者的他,更能够渐渐取回先前那"好整以暇"的对敌姿态,亦开始可以有一点的分心去察探峰顶的战局。 (怎么会这样?孙无法他如此不顾一切的去出手攻击,难道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短暂的惊讶,令玄武犯下追悔莫及的错误:一瞬间的失神虽短,却已被窥侯已久的老狐抓住,同时,更发生了令五人俱都大惊的事情。 "陛下为重,诸公请速奋迅!" 大吼着,刘宗亮手上的赤宵闪现出壮美的剑光,竟完全放弃了奔袭峰顶的念头,而是不顾一切的将玄武死死缠住! (这家伙,不会真是"忠"得吧?) 闪着狐疑的念头,诸人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声喝叫着"谢刘太傅忠心为国!"之类的说话,他们纷纷自玄武身侧掠过,只有曹治,在额头闪过短暂的疑窦之后,突然有了恐怖的震颤,随后,似有意若无意,他更落身在完颜千军与孙无违的后面,并挥出数道刀气,似要为刘宗亮解围。 只是,刀气似已晚了,在掠至以前,愤怒的玄武,已爆发出强大的拳力,将刘宗亮远远轰出,同时,更有鲜血飞溅于空,似是证明着刘宗亮的"奋不顾身"。 (这家伙,竟真得想借助云台山的人连我们也都一网打尽?!) 战粟着,曹治再不犹豫,边惊呼着"刘太傅!"边奔向刘宗亮飞去的方向,而正如他的所料,还未奔出一半,他已见着了一个面色惨白,口角溢血,却正杀气腾腾,高速奔回的刘宗亮。 见着曹治,刘宗亮眼中闪过奇怪的光芒,却只道:"多谢。"同时,心照不宣的对视着,两人竟同时将脚步放慢,将功力提聚。 而,此时,玄武,已如愤怒的巨龙般,转身急追! "混蛋,都给我停住!" 大吼着,玄武连眼角也崩裂开来,一路洒落下漫空的殷红温热,转眼间,已将两人追上! (怎会,曹治刘宗亮两个联手竟也不能稍稍阻他…) 蓦地惊醒,已然不及,闪着美丽月轮的强拳,已将完颜千军与孙无违的后心重重轰到。 "玄武十绝,三潭印月!" 狂嚎着,玄武全不留力,将那充满潜动与爆破特质的力量不住灌输入两人体内,直到身后风声又复响起,他方急转回身,将双臂舞动。 刀剑破空,血光飞溅,在旧力已竭,新力方生的瞬间,却处身于没法规避的地点,只一招,玄武已被曹刘二人的联手重创,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可,同时,在他的身后,无奈的晃了一下,完颜千军与孙无违带着"不甘"的表情,软软倒地。 (很好…) 心中闪过几乎相同的念头,曹刘两人却又同时感到一种恶寒,和极大的憎怒。 一种,令他们更想立刻破面,先将身边这所谓"战友"杀下的憎怒。 (可怕…) 是时,两人尚不知道,这短短的片刻纷乱,已将上面的战局导向完全的混乱与逆转。 当纷乱与呼叫声传来时,帝少景的面部,突然抽搐。 (难道他们竟这快便能冲过来"救驾"了?) (那样的话,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虽然还有点"不满"和"奇怪",但,无法,今日之战,已是时候结束了!) 怒喝着,将金棍全力挥动,横击向帝少景的腰部,在孙无法的估算中,这就是没可能击中的一下,同时,他也有预备着,要将这一棍反撩上击,追打应该是会跃起避让的帝少景。 但,帝少景未避。 同样是一声怒喝,他右臂急挥,霸锏直劈而下,竟将孙无法的战棍生生砸落土中! "无法,是结束的时候了!" 吼叫着,大量的白气急剧的自帝少景身上涌现,化作若有实质的屏障,将风的流动也都完全制止。 随即。 气卷动,凝成浓浓如胶状般的存在,散发出巨大的热量及迫力,滚滚而进,涌向金棍方被砸入土中,尚未及变招的孙无法。 御天乘龙法,上九,亢龙有悔! 隐忍了许久,在感觉上已迫近至攻守易势的"临界点"之后,帝少景终于发难,将自己的最强招数迫发,在他的心目中,这虽然并不足以将孙无法击倒甚或只是令他受伤,却已足够将他完全逼退,置于下风,而随即,在诸多臣下赶至之后,帝少景更可以"胜者"之姿指挥他们,联起手来,将孙无法完全杀灭。 与孙无法纠缠苦斗多年,对帝少景而言,这个对手就是那种最为特殊的"存在",是那种不唯必须对之取得"最后胜利",同时还一定要赢下"每个细节"的那种对手。 在帝少景来说,与之缠斗至落下风,至须得靠臣子们的援救方能胜出,便是一种如火焰般炽烈的耻辱,一种令他没法忍受的耻辱。 一种,他这个曾经忍气吞声,蹈光养晦,潜伏隐藏多年之后突然发难,弑父杀兄,诛长夺位,更成功得到那大内老监及文武双王认可,一举掌握帝权的人,也没法忍耐的耻辱。 那"耻辱",来自"执着"。 一种超乎在"计算"之上的执着,一种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执着。 一种"怎样也好,反正不能落在那家伙下风"的,非常盲目的执着。 一种,已没了对象的执着。 或者,正因为,早在多年之前,两人间的争竞便已永失所逐,这样的执着,才会慢慢出现,才会形成,和不离不散罢? 面对那翻翻滚滚,若大江东下,一往无前,又似天悬飞瀑,势不可当的苍茫气劲,孙无法,忽然露出怪异的笑。 笑容中,他不避不让,任那气劲将他吞噬,将他轰击。 虽然身躯早已锻炼的如钢似铁,可是,当那足可分山裂海的寂灭气劲卷过时,他的皮肤上,还是出现了快速的龟裂,并呈现枯黄的焦色。 虽同时亦以"百胜象身变"强化了自己的皮肤,但,这曾将玄武月拳之力成功抵御的神变却没法全功,只是稍缓了孙无法的"老化",并不能将之停止。 面对这据称便是"御天乘龙法最强杀着"的神技,纵以孙无法之能,也没可能长久支持而不受到严重的伤损,可是,立身在这如创世时的"寂灭"当中,孙无法还是在笑。 "冷漠"和"自嘲"的笑。令帝少景在"大占优势"时却感到"恐怖"的笑。 (怎么会?他不可能连走避之能都没有的,为什么…) "一切,都如军师所料,虽然我并不相信他对你的判断。" "可,既然,他是对的,我便该付出代价,少景。" "硬吃你的强招,将我的反击延后十个弹指,使我受到可能需要一月时间方能痊愈的伤害。" "然后,少景,你便给我上路罢!" 大喝声中,孙无法的身子忽如破草金蛇般妖异的弯曲缩动,一转眼,已自气力的正面脱出,随后,更以只手前辟,若分水玄犀般,在这气劲当中侧击而入,将之快速的弱化。 (金蛇缩寸变,玄英辟犀变…用在此处,确是最有效率的组合,那么,下面…) 揉身而进,将霸锏挥动,帝少景希望能够暂阻孙无法的行动,可是,几乎是刚刚发动,他便发现,无数柔韧而厚密的细丝,正翻卷着粘向锏上身上,将自己的动作限制。 全力前冲,却落入"千幻盘丝变"的陷阱,帝少景身子剧震,出现了短时的停滞,虽然,那时间不会超过十分之一个弹指,可是,对于一个早有准备,一直也在等待这一时机的强者来说,已经足够了! "怒海掀波,浮海巨鲸变!" 大吼着,孙无法弓身抱臂,屈体如圆,身侧幻现出强悍无匹的巨鲸形象,只一下,便将已被他大幅削弱的亢龙气劲震开。 "少景,正如你所说,这一战,是时候结束了!" 叱喝声中,孙无法战棍抖动,如锐枪长矛,直刺帝少景的咽喉! 天空中,狂风呼啸,那被目为"天下最强"的人,已将帝京通过。 风急云啸,正如他此刻的"愤怒"与"焦急",虽知道下面正有人在冷冷窥视,他也没有作任何保留的,将他能够发挥的最强力量在倾尽一切的使用。 (半个多时辰的工夫,他已将由金州至此的三百里路赶过,纵然是渗进了法术的效力也好,这种事情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办到,沧月明的实力,真得是深不可测…) (虽然"冰火九重天"先行了半个时辰,可是,依这样的速度来看,恐怕仍只是几乎同时到达,那样的话…) 凝神思索,仲达忽地身子剧震,脱口道:"是你?!" "…唔,就是我了。" 懒懒的说着话,一道黝黑的身影自虚空中凝现出来,斜斜倚在了德合殿前的白玉扶手上,带着讽刺的笑容,看着仲达的背影。 感觉到他的目光,仲达抖了一下,将身子挺直,却没有转身。 "为何,没有同去?" 听着仲达似质问般的说话,那遍体黝黑,身材修长,眼中闪着宝蓝色森寒光芒的男子耸耸眉头,道:"为何要去?" "善后的事情,我从来不做,而,此去若是有战的话,他们四个,便可将局势控制,令任何一方也不能妄动。" "我也去?" "我若也去,孙无法必死,而若果我再突然发疯的话,强弩之未的沧月明,大约也难逃与我同归于尽的厄运。" "那样的话,此后的天下,不是太无趣了么?" 淡淡说着如此"高傲"的话,那男子自背后睨视仲达,忽地裂开嘴唇,现出如食肉兽般凶残而优美的笑。 "更何况,若我也去的话,帝京当中,岂不便陷入完全失控的状态了么?" "哼。" 轻轻的嗤着鼻子,仲达冷冷道:"以你的力量,任何时候也都可以将整个十三衙门连根拔起,区区数百里的距离,更不会成为你无法应变的理由,以这样的借口留京,该算是对我的''挑衅'',还是对我的''尊重''呢?" "两样都可以啊,看你怎么想了。" 懒懒的伸展着身体,那男子看向横于天中,色容惨淡的太阳,轻蔑的笑着。 "总之,别以为你的那什么''智慧''真得可以将一切算到,别以为一件事若是''应该发生'',就会''一定发生''。" "''该去''又如何?我便偏不想去。" "记着啊,公公,只要陛下一日仍需要你们,你和十三衙门便始终是我们会给以尊重和忍让的对象,可是,若果,有一天…" 带一点微笑的说着话,却忽地嘎然而止,那男子冷冷道:"若要斗智,我便分作十个也不是你对手,可是,在十步之内,便是整个十三衙门的人都挡在这里,也别想保得住你的性命。" 说着话,他已转过身,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字字,一句句,若数九寒冰般的说话,丢在空中。 "隔着笼子耍弄野兽是很有趣,可是,仲公公啊,请你记住…" "若果那野兽面前并没有笼子的时候,耍兽的人,便最好多穿几层铁甲哪!" 声音渐淡时,忽有汗珠滴落。 是时,人已杳然。 慢慢拭去额上的汗珠,仲达的面上,仍是木无表情。 (这头野兽,和它作游戏,真得是太危险了…) (人王当年留下的手尾,竟是如此可怕的存在哪…) 强者对敌,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就如高手对奕,有道是"一子落索,满盘皆输",真真是半字不错,在实力相当的前提下,谁若能够料敌机先,便可说已有了七八成的赢面。 正如此刻,一直都是胶着的战况,因为孙无法算定了帝少景的出手,施以早有准备的强手组合,立刻将帝少景迫到窘境,虽然险险避过了当胸一刺,身法却已完全失位,每一移每一让也都尽落孙无法的掌握,在拼尽全力让过孙无法如影随形的第三棍时,两个人都明白:如果没有"变数"的话,在第五棍上,帝少景的左臂将会受创,没法再在近身时使用指爪之术袭敌,在第八棍上,当帝少景退身到东首大石右侧的时候,孙无法的战棍必会裂石穿戮,将他的小腹洞穿。 而,那两个可能的"变数",虽然看似随时可以来援,可因为再没有了那怕是一点点的互信,他们反而没法作到刚刚已经作到的事情,没法将那个已至多可以发挥出六成战力的玄武突破。 依照精密计算而得的战法,孙无法已自信能将今日的最终战果掌握,毫不留情的挥动着每一棍每一拳,他相信,很快,面前这死敌的热血便会崩溅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而在此前,现下正在发生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过程,都只是那已落猫爪的老鼠的最后挣扎,都只能够为他增添更多的乐趣。 所以,当帝少景完全不避不让的停止不动时,孙无法会感到"吃惊"…以及,以及"担忧"。 快速的,"担忧"转换为"震惊",那是缘由于帝少景竟可以只手强行将金棍的棍首压制按下,而很快的,那"震惊"又变作"了然",因为,正森然看向这边的眼光,冷冽的已近乎"非人类"。 "无法,你真得是很强。" 慢慢的说着话,帝少景的动作也变得无比的缓慢,缓缓将手提起,缓缓将战棍推开,缓缓的走向前来。 看着这缓缓的动作,孙无法却没法作到任何事情,只能死死的咬着牙,设法与正遍走全身,令他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地,大吼大叫的巨大痛苦相抗衡。 方才,在帝少景与那战棍接触的一刹那,如有麻痹之力的电流通过他的身体,使他没法动弹,随后,便是这可怕到令人没法承受的巨大痛苦。 与这种痛苦相比,用钝刀蘸着盐水在新鲜的伤口上磨擦那种感觉,简直就象是情人温柔的按摩一样可亲。 汗如雨下,转眼间已将孙无法的眼睛模糊,透过那已朦胧的视线,他看到那死敌正在缓缓走近。 "所以,你也令我愤怒。" "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你逼我掀开了底牌,掀开了这四百年间从来没有掀开过的底牌。" "这,我本来准备用来镇压局面,本来以为只会用在月明身上的底牌。" "那后果,你明白吗?" "呔!" 终于爆发,在帝少景将要走至身前时,孙无法发声狂吼,身形长起! (惊雷变,疾电变,冰霜变,五岳变,统统给我出来!) 风流动,整个峰顶,也都随着这骤然凝聚的巨大能量而开始颤抖,但,凛然无惧的帝少景,却连一点点要规避的意思也没有。 负着手,带一点轻蔑的笑,他冷冷看着孙无法,似在看一只蝼蚁,进行他最后的挣扎。 "呔!" 再发一声怒吼,孙无法终将其力量推动,只见冰刀霜剑,雷炮电鞭,森严山狱,纷纷而下,却不是向着帝少景,而是尽数轰击在他自己身上! "以毒攻毒,以痛制痛,这么快便能找到至少是暂时压制痛苦的方法,无法你还真是出色…" 微笑着,帝少景淡淡述说,竟不趁机出手,似是已有信心将今日的胜利完全掌握。 "这力量,就是传说当中,御天乘龙法的''最终变化''?" 喘息着,自一片混乱当中,丢出了孙无法的问话,那声音犹带一丝疲倦,更带着两分颤抖,似仍未能自刚才的冲击中回复。 "答案是,对。" "尽成御天乘龙法前六式之后,再结合某些''机遇'',便有可能领悟到御天乘龙法那不落文字的第七变化:用九,见群龙,无首,大吉。" "可也不对,因为,这并非御天乘龙法的''力量'',而是我的''力量''。" "拜你之赐,得到的''力量''。" "拜我之赐?" 意料之外的答案,使孙无法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线迷惑,但很快,那声音便变得"恍然大悟"起来。 "那就是说,传说是正确的。" "御天乘龙法的第七式,并非如前六式般可以修练的''有形招法'',而是依修练者本身特点而定的''潜力开发''?" "对。" 笑容渐变,由微笑慢慢化为狞笑,似是想起来曾经的记忆,帝少景的眼神,越来越凶狠起来。 "依前人所传,所谓''第七式'',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将前六式揉和而成的一种''进化''。" "御天乘龙法出自于''易'',其本质,是对''天力''的借用。而同时,因着''天人合一''那东西,每练成一式后,在能够更多和更精确的借用''天力''时,修练者也会得以更加清晰的掌握到''自身之力''。" "而在六式尽悟之后,修练者便将得到机会,将自己的潜能在某个方向推进,推进到没法想象的地方,掌握到没法想象的力量。" "记载中,我赵家先祖曾有人自第七式内掌握到了''读心''之力,在没有修习咒法的情况下便可以察人心思,万无一失。" "也有人得到的是''预测'',靠着那样的力量,在战斗中,他便可以将周围的一切变化掌握,使比他强上三成的对手也只能斗成不分胜负。" "而我的力量,是''痛苦''。" "由''你'',以及''她'',合起手来,送给我的''痛苦''。" "因那''痛苦'',我万念俱灰,五内皆焚,可,也是因为那样,使我得到了''痛苦''的力量,这能够将''痛''的感觉放大千倍万倍,施加人身的力量。" "败在这力量之下,无法,你可心服?!" "胡…" 喘着粗气,孙无法的身子又开始弯曲下去,以重创自身为代价换取的片刻舒缓已然结束,那种令人没法忍受的痛苦,已又自身体的各个角落窜出,肆意攻割着那些最脆弱的地方。 撑持着将战棍挥动,孙无法勉力挡开了帝少景的第一波进击,但没法将精神集中的棍,就不能对帝少景形成任何威胁,止是一个简单的侧身,他已将战棍避过,欺身进来,以一记朴实的中拳,捣在孙无法的胸口上,虽然七成以上的拳力被即时闪耀于孙无法胸前的"金身变"吸收卸下,但仅是不足三成的拳力便已足够令孙无法倒飞而出,狼狈非常的栽在地上。 两名当世最强者的死斗,那结果,便能令到风云也都变色,天地也都动容,虽然没法在千万里外掌握到每一个细节,可是,每一个有能力感应到这一战的强者,全都放下了一切手头的事情,聚精会神的,想要尽量多的捕捉到一些东西。 当中,又以正高速飞驰向战场的"他",感应到最多,最清楚。 同时,他也感觉到,在他的前方,有成集团的强者之气,正在向着同一个目的地急速进发。 (混蛋,好象已经快不可收拾了…) (而且,"冰火九重天"…如果他们先到的话,云台一脉必然全灭,不行,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心中破口大骂着,忧心如焚的沧月明,身形已快到非凡人肉眼可见,那雷电一样的速度,已令他身侧的"风"也都在高速的冲撞下燃烧起来。 承京峰下,对峰顶的战局有所感知,曹刘两人不约而同的加重了手上的攻势,毕竟,以五击一的"救驾者",若到最后的结果竟是三败两伤,反是上面的孤独皇者凭一已之力豪取胜果,那两人之前的心机布置,便真等若白搭。 此刻的玄武,在苦苦撑持之下,已渐渐不支,除之前所受的一刀一剑之外,又添上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更已没法再凭身法来分散两人的攻击,只如一支铁钉般死死插在通向峰顶的道路上,拼力阻住不让,任谁也看到出他乃是强弩之末,却偏偏就是不崩不碎,反使那深沉狡诈的两名对手渐渐暴躁起来。 "你到底是为的什么?!" 再忍耐不住,一剑斩击之后,刘宗亮终于开口喝问。 "你应该也感觉得到,孙无法之败,已近在眼前,为自己好,就趁现在逃命去罢!" 当刘宗亮说着似乎在"指点生路"的话时,曹治却全然没有松懈,久历权争官场的他,在刘宗亮甫一开口时,便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以说话惑敌,俟机则杀! 只要玄武稍有动摇,曹治便有信心将他刺杀刀下,只是,不知是看穿了两人的用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闪过了一丝古怪而坚韧的笑之后,玄武并没有呈现出两人期望中的"软弱",更以倍于方才的斗志与战意,将双拳挥动。 "我不会逃,也不会担心和回头。" "这里,才是我的责任所在。" "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要我能够守在这里,将你们挡住,那未,那昏君就一定会死,大圣一定能胜。" "对我这样承诺的人,乃是''天下第一军师''啊!" "原来,是这样呢…" 吃力的躬着身子,蜷坐在地上,将无赦斜斜的扛在肩上,那什么霸气,斗志,战意之类的东西,似已从孙无法身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以疲倦的眼神看着正站在身前五六步远地方的对手,孙无法慢慢道:"利用据说是得之于''神赐''的力量,你将''痛苦''那东西送出给别人。虽然力量层面上并不足以伤人,可是,那样的感觉,却能够令任何人的注意力没法集中,没法将自己的最强状态发挥。" "在这种情况下,胜利那东西,当然也就是垂手可得。" "竟然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开京赵家,你们不愧为''神所戚顾''的一族。" 在说话的时候,孙无法的身体仍在不时的轻轻颤抖,虽然似乎只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动作,可是,对这傲视天下,连刀剑加身,冰火交作也不会皱一皱眉的的混天大圣来说,便已是一种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同时,还不仅仅是孙无法这个"人",便连他周围那些厚重,高贵,已安静的沉睡了数千年时光,连适才两人的全力拼斗也未引发太大变故的五色后土,也都似有知觉般,在皱缩,在蜷动着,呈现出一波波名为"痛苦"的泥浪。 "嘶…" 微微战粟着,孙无法他长长吐息,支着战棍,勉力站起。 只片刻工夫,他的脸色竟已有些灰白,如大病初愈般的憔悴。 那"痛苦",实是一种敲骨吸髓,要将人的每一分"力量"和"忍耐"也都挤压出来,吮吸殆尽的东西。 "可是,少景,有一件事,我却感到好奇。" "不,是好笑。" "为何强调说,这一招是要留给月明他用的?" "是本来并不看得起我,还是说,你自己也明白,月明他便永远也都会在我们之上,永远也非我们所能掌握和超越?" "那事情,有何好笑?" 目露凶光,帝少景大步而进,以提炉横击,孙无法虽然以无赦挡住要害,却似是压不住那锏上巨力,被震得倒飞而出,急将金棍抖动,蓦地里变长丈余,向下插入土中,直将地面带得如波浪般颤抖不停,划出六丈来长条深沟来,方才止住去势。 他却仍然在笑。 "那事情,当然好笑。" "权倾天下,亦傲视天下的当今帝者,竟然对一名一无所有的草野游侠如此忌惮,纵然恨极畏极,却连仰仗部下围殴的勇气也没有,只敢自己揣摸些什么东西,骗自己说这便可以办到。" "这种事情,你还说不好笑?" "若真有自信能凭这东西败下月明,你早已经率冰火九重天设计围杀他了罢?!" "那又怎样?!" 被孙无法以冷语相讥,帝少景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冷面寒眼,飞身追至。 "就算是这样的令你不屑也好,此刻的你,难道又有把握将之破去?" 轻蔑说话同时,帝少景亦将"警惕"这东西提至最高,与孙无法纠缠多年,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对手的坚强与可怕,虽似占尽上风,他却并不会因此而放松一点戒备。 重拳击空,却以提炉快速自左胁下穿出,纵不能建有大功,亦已令孙无法肩胛溅血,帝少景同时也快速拧身,将"痛苦力量"聚起,左手立掌如刀,砍向孙无法颈间。 "攻够了罢?!" 握拳逆上,一击将帝少景手刀震开,孙无法却没法制止"痛苦"的侵入,不得已之下,将已经踢出的右腿收回,更以左手四指并立如刀,重重戮击在自己右臂弯处,籍此来将那奇怪力量暂时压制。 隐忍已久换来的机会,却到底还是功亏一匮,眼中闪过明显的"失望",孙无法喘息着道:"还是不行哪。" "虽然明知你的这什么''痛苦''并不能造成实际伤害,可是,当我的力量中有三成以上要用来镇压它的时候,的确已没法胜你。" "少景,我便承认了罢,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法子破掉这''御天乘龙法第七式''的…" 苦战近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这应该便算是"认输"的说话,可是,帝少景的背上,却流过了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寒气。 (''一个人'',这算什么意思…) 随后,被"直觉"那东西驱使,帝少景猛然将提炉擎起,欲向孙无法展开再不留力的猛攻,可是,只到一半,他已将那动作中止。 缓缓的,他将手垂下,将整个身体调节至最"木讷"同时也是最"敏锐"的状态,努力想要判断清楚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 虽未回头,帝少景却已感到,在自己的背后,强劲无比的"气"正在快速的聚集和翻滚着,那种赤裸裸的,凶霸无伦的压迫感,竟比正立于自己面前的孙无法也毫不逊色. (这样的气,绝对有第九级修为,而且,从聚而不散的"控制"上来看,对于"完全境界"的领悟也已到了极高的段数,是谁…) 心念急动,帝少景却想不出会是谁,达至第九级力量的高手,堪称凤毛鳞角,每一个都有着强烈的原则与自尊,更都在力量运用上有着鲜明的特点,且不说是张元和释浮图等人没可能与孙无法携手对付自己,而便是他们当真因某些原因与孙无法秘密合作,也没可能迫发出这样的感觉。 (也绝对不是玄武,现在的他,没这种力量…) 同时,在惊愕当中,帝少景更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令他困惑,却又在颤抖当中渴望亲近,更因之而怒发如狂的东西。 "孙无法,你这畜生,在搞什么东西!" 怒吼着,帝少景的斗气骤然高涨,将周围的土砾激得纷飞乱起,身侧一片模糊。 只是,他却仍然不敢回身。 "什么东西?" "你竟敢称之为''东西'',少景?" 带着讽刺的笑容,孙无法斜抱战棍,垂着头,坐在地上。 "那,应该,是你非常想要见到的''存在''啊…" "你…" 声音竟也开始不稳,帝少景的手颤抖着,努力想要将手中的霸锏握紧一点。 背后,那"感觉"越来越清晰了。 "少景,你的确有你的''痛苦'',但是,我也有我的''思念''啊…" 只手握棍,以棍尾重重击入土中的同时,孙无法长身而起,目光如炬,盯着帝少景。 "既你的''痛苦''杀不了我,便看看我的''思念''又是否能够成功?" "风,咱们一起上罢!" 与孙无法的大吼同时,幽暗的黑划过空中,两头壮美强悍的"炼狱暗豹"蓦地现身,自后方分左右两路夹击帝少景,气势之强,运用之精,竟已在当初英异人之上! "孙无法!" 目眦欲裂,帝少景愤极而嘶,在身侧震出巨大的弧光,将两头暗豹一击化粉,更提锏而前,急取孙无法! …在他的身后,一片混乱当中,轻盈的身影闪过,紧紧追击着帝少景的身形。 那缥缈若不真实的一掠,似是一个古老的幻梦,一个虚无的传说。却在体外幻化出巨大的怒象形状,以一种开山裂海的气概,衔尾而进。 狂怒之下,帝少景将力量催谷到顶峰,仅只是一个"前冲",都将空气激动,荡起强劲的风暴,狂风劲吹当中,孙无法却如定海神针,左手驻棍于地,右手斜斜卡在腰间,任乱发黄袍被大风扯紧如崩,眼也不眨一下,更还带着一种"奇怪"甚至是"同情"的笑。 "能够走到''御天乘龙法第七式''那样的地方,少景,我佩服你,非常佩服你,可是,在我''夫妻二人''的携手之下,你绝对没可能笑到最后!" "卑鄙的东西,你到底作了什么!?" 已近乎"绝望"的吼叫着,帝少景挥锏猛击,将孙无法的金棍压制,但,下一个瞬间,巨象奋鼻扬蹄,重重蹬踏在了他的后心。 "呔!" 泥土崩溅若泉,帝少景疯狂挥锏,在身侧荡出灿烂的金圈,终将来自前后的夹击一起挥去,可是,在这样的动作之后,他也没法站稳身子,剧烈的颤抖当中,他屈下身子,将提炉插进土里,双手都压在锏柄上,把已在自口边溢出血痕的身子支住。 瞪视前方,他的眼神中却还有更多的东西,不唯是"恐惧"或"仇恨",更还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那边,飘浮未定的尘雾当中,很明显的,有"两个人"在。 (''气''的变化越来越激烈了,这两个家伙,大概已经把什么本钱都翻出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了啊!) 为了避免多余的干扰,那心急如焚的箭客已将前进的高度提至数丈以上,面对着一览无余的碧空,他的心情,却比风狂雨骤的黑暗更为压郁。而当感应到在自己的侧前方,若干名沉默不语的强者正在全速的向着同一目的进发时,就更加的焦躁不安。 (至少,一定要比他们到的更早才行!) "无法,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然的语声中,帝少景只觉得心意摇曳,不能自专,再没法分辨"现实"与"记忆"的区别。心痛如焚,口干胸闷,恍惚当中,竟然看不清自己面前的究竟的是谁。 那,他曾经熟悉至极,却又睽违多年,更以为永也不会再有机会见着的形象,竟然又浅笑嫣然,裙袂飘摇的站在了自己面前,眼角笑纹,举手投足,与当年更无二致。 如不是站在那人身边的孙无法面上并无半点温柔笑意,更与自己一样,落满了风刀霜剑的雕刻痕迹,帝少景几便要疑自己已经堕身进了一个恶梦,一个令他没法选择,去再度面对那早已经埋没于心中的绝望与哀伤的恶梦。 自以为早已经熄灭的火焰,却突然发现到,寂灭原来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强的迸发,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怔登间,帝少景竟错觉自己实是身在帝京,正置身于那绝无第二人有资格可以进入的密宫当中,在那里,有他亲手复现的一嗔一笑,有由最高明的画师依描述绘下的春游秋冶。 …可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生命"的活力。 面对那正唇含微笑,生机勃勃,若初绽春花,正待要以一种满怀期待与好奇的心情去迎接未知世界的女子,苦笑着,帝少景在心中承认了那整座密宫的"无谓"与"可悲"。 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生命的活力。 "竟然连''生命''这东西也敢操纵,无法,你在向''神''的领域挑战啊…" "''神''?" "''生命''?" 嘴边挂着带苦涩之色的怪异微笑,孙无法举目上望,喃喃道:"少景,你便太看得起我。" "你所见着的,只是,只是我的''思念''哪!" …云台山上。 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烟霞时常照耀,祥瑞每见蒸熏。在这一直都被誉为"福地洞天"的地方,那统率大军,有资格以冷眼蔑视任何豪强的霸者,却总会在一年当中有那么几天,要被天机紫薇发现到正提着硕大的酒瓮,一个人,躺在我为峰西麓的巨大斜坡上,看着如血涂出般的残阳赤霞,被黑暗一点点的吞噬下去,消失不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销魂唯相思,挫磨是情丝,便强可逆天也好,便权倾天下也好,却总有一些事情,是总要不依不饶的,萦绕心底,是"力量"所没法制服,是"权力"所没法抚慰的… 负手而立,用沉默表示出他的不满之后,天机紫薇总是会悄然离开,从未开口劝诫过孙无法什么,绝对不会为这些事情而烦恼的他,虽不赞同,但只要孙无法不致因此而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便不会去故意拂逆他的情绪。 聪明的他,清楚的知道,在什么时候,人是听不进任何那怕是正确的"忠告"的。 而,在将那能够醉死一头大象的烈酒喝干之后,孙无法更会跃身空中,以虚空为敌,以碧落为界,尽情搏击,将他的混天七十二变和着醉狂,肆意挥洒长空,将风也都击断,将云也都撕裂,令星与月也都要在颤抖中将乌云扯过,使自己与那疯乱而悲伤的眼神间有所隔绝。 将"思念"释放之后,孙无法便能回复平静,再度展现出他的冷静与智慧,用他的判断力去处理每件呈到他手上的大小事务,似是他心中从未有过任何波漪…至少,在下一次的"发泄"之前,他都会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 作为唯一被孙无法允许能够在这种时候呆在附近的人,当天机紫薇正默默观看,边在思考如何能够定计使这样的冲动之力能够在最高峰时对阵上帝姓大军时,却在不经意中,见证了"神迹"的出现。 虚空中,风纠合住云,盘旋不定,将周围的水滴尽数吸附,振抖出迷离的雾雨,当孙无法将风流迷雾天河诸变同施时,这便是个不足为奇的现象,可是,被发自于心的敏锐惊动,天机紫薇突然开始颤抖,将他的视线投向那通常并不会认真观看的地方。 那里,飞舞的雨正渐渐聚合,被某些无形的力量吸合与改造,渐渐出现了"颜色",构成了"形状",而很快的,更形成了一个令天机紫薇目瞪口呆,一个他曾多次与闻,却从未亲睹过的形象。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从来也只以微笑对人,视任何情感都为多余及绊累的智者,在那个瞬间,竟不自由主,任那他虽每有吟哦,却不以为然的诗句,带着若穿透的震动,在心底流过。 (若是这样的女人,的确,可以令人年年肠断,夜夜还乡呢…) 随后,在惊愕当中,他更看到,那形象竟如有生命般跃起,若翩翩仙子,引云弦,按风节,与孙无法共舞于天地之间,随后,更迫发出暗豹饿虎,霸熊金狮等强绝气劲,与孙无法的七十二变形成连动,向着并不存在面前的某个存在,展开着无可制御的攻击。 若"神迹"般的表演,仅持续了不足三十个弹指,可是,在天机紫薇而言,那却是他自出鬼谷以后,首次没法掌握自己的心情,将身侧的"时间"与"世界"忘却。 当一切尽都回复平静,当孙无法脸上犹带哀伤的自云中缓缓降下时,天机紫薇方才寻回"自我",带着尚存的激动,向前踏出。 "恭喜大圣,终于将混天神变推进至第七十三变了。" … "分身变?" "混天神变第七十三变,''分身变''?" "对。" "因我的''思念''而生,故仍能保有当年她离去时那年轻容颜的力量分身,我相信,这必是她所想望。" 一时间,两人皆无语,似又见着二十年前,那女子回旋繁花众中,一边笑说道:"以老丑病身硬撑着活下去?我才不要哪!" "在''最美''时离开,在''最被爱着时''离开,便能以那时之姿,永远活在某人的心里,这样的事情,岂不比红衰绿驰,倚门叹息的凄凉晚景来得更好?!" … "以自己的思念将她完全重塑于想象当中,更给她以因体质所限而没法拥有的力量,使她可以将她比任何人都理解更深的兽神诀完美推动。" "这种事情也能做到,无法,你真得是个疯子。" 苦笑着喃喃说话,帝少景将霸锏提起,右手握,左手抚,斜于身前。 天地八极当中,向数沧月明为"最强",他究竟去到了那个境界,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除他以外,已拥有第九级中阶力量的敖复奇,便可在力量层面上压制世间的任何"人",甚至还有传言说,沧月明的真正力量也不过如斯,但是,因为敖复奇并没与这力量相称的足够智慧,就使他并没法如沧月明般将余众压制,只能作为"天地八极"中的一员,来服从于每个人也只能服从的规则。 除他们外,"武皇"帝少景也好,"佛尊"释浮图也好,"孝水人王"王思千也好,"混天大圣"孙无法也好,每个人也一样,都止身在第九级初阶那个地方,无论他们怎样努力,也没法将之突破,或是将自己的部下亲信点拨,帮助他们侪身到自己已然掌握的世界,以致于有人笑称说力量本由天定,乃是"神之界线",在"神"开恩之前,人身的努力,再怎么也是无用,而敖复奇之所能比旁人走得更远,也是因为他所修习的"龙拳"乃是神世所遗,可称"半神之学"的缘故。 至于,如何突破那道界线,据说也有其方法,只是,唯一知道那方法的人,却选择了将其保留,不示于任何人知,而因为他那"最强"的身份,也使得没人胆敢用"强行"的手段之将之获取。 直至,今日:用自己的方式,孙无法实现了第一个挑战,虽然没能让自己的力量突破屏障,他却成功的复现出自己的第二战体,使其拥有了在各种意义上都与自己相当的力量,与巨门等人合力制造的那种"赝品"不同,他的"分身变"便拥有自己的思维,同时,也有着相称的"完全境界",在某种意义来说,与之对敌,并不轻松过对敌孙无法本人。 而现在,这两名独立,却又一命相连,心意相通的强者,便要联起手来,在那些力量已强至可以"搅局"的人赶到前,将拥有这世上最大权力的帝者轰杀,将已是在动荡不安的历史,再导向一个更加混乱无序的前景。 而,濒临绝境的帝者,却犹不肯放弃,除了他永不言败的强悍天性之外,自信已将对手的弱点窥中,也是予他信心的重要支柱。 (这样的事情,我才不信能够没有任何代价的完成,静止时或者可以唬人,可一旦将分身发动,将那可辟天地的力量同时运用,你能支撑多久,无法?) (是三十个弹指,还是五十个弹指?) (月明,可马上就要到了!) (不行,再这样的话,便来不及了…) 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正如大风掠天般向"承京神峰"高速逼近的强者蓦地停住身子,却因为去势实在太快,一时没法停住,虽然双脚都用力的向前登着,还是足足滑行出一一丈多远才静止下来,停在空中。 由"动极"骤传"静极",中间便有巨大的能量需宣泄出去,纵然双脚所踏乃是虚空也好,却有嘶嘶的响声及白烟出现在他脚的周围,到最后,更烧出明亮的火焰,耀于天宇。 那火光,被领先沧月明约半里,自另外一个方向奔向承京峰,周身皆为绷带所缚,只露出双眼的"火域遗舟"所注意,踏着他素来自豪的"火掠",他将另外三名同僚甩开的同时,也保持着令沧月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距离。短暂的战粟之后,他没做任何防护,继续奔向目标。 那火光,也被表情一直木然的"酒海剑仙"所注意,如沧月明般停止前进的同时,他更将手中的剑擎起,目光如炬,盯住了沧月明的方向。 那火光,也被白发朱目的"冰天五侠"及七彩斑驳的"重楼飞花"注意,对视一眼,他们蓦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朝着原来的侧向投去,横亘入沧月明及火域遗舟的中间。 那火光,更被已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孙无法及完全处于被动的帝少景所注意,一者因而更加投力,一者因而骤现希望,使双方的拼斗更加灿烂。 "哼…" 身在里余之外的强者,有足够能力来清楚察觉前方的每个动静,那自然令他"不悦",更令他"愤怒"。 一种,因自觉"不受尊重"而生的愤怒。 (没有"天下大黑"的主持也敢行此战法,真欺我沧月明不识杀人么…) 与他的默想同步,上纹五色彩华的六尺长弓也浮现身侧,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还多出现了十支由朱红掺上乌黑染成的长箭,锋矢相对,聚成一个如轮轴般的圆形,在缓缓转动。 (在这个距离上,以"气箭"大约起不到什么作用,看来,只好用"实箭"了…) 第四章 在诸多御天神兵当中,"情弓十日"一向都被目为是非常特殊的一者,因为,它乃是唯一会在使用上有"数量限制"的神兵,传说中染有炎乌之血,因而在颜色上呈墨朱相杂的十支长箭只有在元灵请降后才会自弓身内浮现,而且,每支箭便只能够被发射一次,十矢尽发之后,情弓十日的元灵"昂日鸡"便会匿羽而没,将之还原成一柄只是相对较劲较坚的强弓。 不过,十日之所以同时也能够为普通大夏民众所熟知,则是因为别件史事,因为,它曾是一桩著名公案的重要旁证。 传说中,"情弓十日"成于上古神世:在《大夏全史-三贤本纪》当中,有这样的记载:"是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炙烤赤地,五谷不生,民唯哀歌,无觅乐土…","…于有仁射,踏八隅石,履赤弱水,上冈之岩,历九玉之槛,越九门开明,攀九围之禾,遂取彤弓,赤矢。","…十坠其九,革孽夏民。" 与《岐里书》,《晋原书》,《开京书》等实录史事的作品不同,在整部《大夏全史》里,包含了《三贤五圣本纪》及《十一大卿列传》等部分的《圣代书》一直都是极有争议的部分,在每朝每代,也会有学人倡仪,要将之由《大夏全史》内移出,录入《搜神志异》之类的典籍当中,只因,它们所描述的东西就几乎没法得到凭证。 依记载所言,五圣当中的最未一位,也生存于持续了八百年的"战国"之前,更何况,在传说中,这八人及伴随他们先后统治的十一大卿每个人也活过了一百五十年甚至更久,总计生存了超过一千年的他们,便被认为是将大夏国土开拓,语言文字创立的人,更还立有取火,筑屋,抽茧,定禾…等等关系到今日每一名大夏百姓生活的诸多大功,事实上,他们根本就被目为整个大夏文明的开创者及所有大夏百姓的共同祖先,而且,还不仅如此,便是在一向被正统大夏文人蔑视为"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君也"的东巴西吴,南纳北项等四大异族,也都将之同样奉为自己的人文始祖,历如"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南纳”,"其先盖有扈氏之苗裔,世为西吴酋长”和“先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维”之类的记载,一直不断于周边民族领袖的自述当中,对大夏百姓而言,三贤五圣,便是每个人心目中也都承认的共同祖先。而对历代帝者而言,这个能够为帝姓统治提供合法性并为民众提供向心力的符号,自然也是乐见其存,喜荐其善。 对于他们的认同及崇拜,流露于任何大夏民众聚集的地方,每一名大夏学人自童蒙起便会耳闻或是读诵的《钦定读本三字经》当中一直有着"三贤始,开天地。继五圣,定乾坤。十一卿,取天火,造房屋,辨百禾…"这样的内容,, 可是,因为其生存时代的太过久远和相关史料的太过稀缺,对于所谓"三贤五圣"之真实性的怀疑,在学界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每一代也会有富挑战性及固执于学术本身的学人站出来,对这一直被目为"共识"的东西提出挑战,发起质疑,与之相关的激烈辩驳乃至论战,一直都是大夏文明史上的重要话题之一。但,因为这话题的与现实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也因为其的证伪并不会为朝廷带来任何好处,与之相关的讨论,始终都停留在学术层面,几乎从未引起过大多数人特别是"有权力者"的注意。 直到,两千九百年前,那次著名的"事件"。 自那之后,关于这个话题的辩论,便陷入了完全的死寂当中,直至今日,并且,也被几乎所有的人认为还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两千九百年前,正是"南海赤家"的治世之始,是时,整个国家方才从持续多年的动荡当中解脱出来,欢欣鼓舞的气氛洋溢在每个角落,几乎每个人也相信,太平盛世已然来到,天下大治已在眼前。 事实上,自某些角度来说,赤家的帝者们并未辜负此一期望,在他们的治下,大夏国力达至亘古未有之强,民安于业,工乐于坊,商获其利,军守其职,外御诸夷,内削豪佞,将此前因三百年间七易帝姓而乱作一团的天下重新打理,再组乾坤,对那些刚刚经历过百年动乱的普通百姓来说,帝共平的施政,根本便是无可抱怨,正是他们梦想了无数时日的所谓"德政治世"。 但,因为,那次著名的"事件","南海赤家"的名声受到了无可挽回的影响,虽只占大夏人口的千分之一(可能还不到),却有着诸多集团中最为响亮之声音的儒生团体自那之后便视赤家为敌,再没有与之进行过真心的合作,而同时,一直被目为天下儒宗的曲邹丘家之地位也受到了巨大伤害,在儒生团体当中离心离德,失去了之前一呼百应,莫不景从的威望及号召力,直花了百多年时间,费尽力气,方才复得旧日地位。 事情的起因,始于帝共平二年的四月,是时,鼓舞于之前帝共平"务求野无遗贤,民无遗智,"及"共商国是,共襄盛世"的亲口表态,天下智者学人无不雀跃,欲取进身之阶,而自古以来,以惊人之语批驳前人之见便是读书人出头捷迳,是以一时间众说纷云,百家争鸣,当真是好不热闹,亦是大夏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 直到了七月间,诸说殆尽,了无新意,于是又有人重拾"三贤五圣皆伪"之说,鼓吹朝堂,授学民间,要求将相关史料自正史当中摘出,更有言辞激烈者,指之为"伪说相继,愚民欺贤,始创此者,其无后焉!"又说:"以之妄说相续,致君以盲,遮庙堂已千载,据学路欲万年。"矛头隐现,已是直指当朝儒宗,世袭着护国文成王之职,对钦定经典"十三经"有最后解说之权的"曲邹丘家"。 由事后来看,在当时由两名国子监博士,三名翰林院编修,若干名学界名士及众多太学生挑动的这一波浪潮其实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是由朝中另一大员操纵,意欲挑战当时实掌吏部的丘家之主,丘拾雍,想要在新朝开科之前将主持科考,撰拔新员之权把握,什么"修史定史","辩伪辩正"之类的东西,不过旗鼓而已,实是半点也未放在心上,此等手法原是权争旧途,在大正王朝史上也不知被花样翻新的用了多少百遍,也谈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更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若不是因为丘拾雍的反击太过辛辣,后果又太过惨痛,恐怕早已被人淡忘了。 帝共平二年八月,中秋之夜,丘拾雍奉旨入宫,共帝饮宴,席后,求屏宫人密奉,近丑方出。 密奉的内容,至今无人能够尽知,但,那密奉的后果,却是大正王朝史上每个读书人也会一提起便股战心颤的血色记忆。 八月十九,帝共平至朝,以"何以治天下"之题示臣,诸臣仓卒而言,有曰"当以无为而治"者,有曰"当以宽仁而治"者,有言"当以刑法而治"者,有言"当以农耕为本而治"者,有言"当以封建而治"者,有言"当速开新科,取士而治"者,诸说纷纭,直争至过午尚无结论。 据史所载,那便是帝共平治世期间"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朝会,自兹以后,便再复杂的问题也好,都没有过讨论至半个时辰以上的纪录。 午后,诸臣皆疲时,帝共平忽重掌碎桌,怒曰:"皆酸腐之见!" "名辩之流,可以非马非石,然何益稼樯?!" "儒冠持经,空言三代旧事,何用于今?" "清流高士,只解举杯行散,何建于业?" "农虽国本,若止知耕种,抑商斥工,何用诸公?!" "峻法严刑,若所操不得其人,空肥来周之属,愈苦苍生!" "分疆裂土,若所付非人,便是八王旧事,空荼百姓!" "取士拔员,若不晓其理,不过新狼入替,复残求逞!" "以吾之见,欲治天下,便先须令天下一心,使政令不出二门,使民不知有二道,使学不知有二解,使吏不知有二途,方可君臣一心,官民一心,共襄太平盛世!" 是时,众臣无不股粟,拜伏于地,莫敢作声,独丘拾雍从容而起,拜称圣明,又曰:"…而今之计,当以治学为重,百姓无知,流言可播,欲起欲伏,非官府所能掌握,故当立颁学禁,使立天纲,教知雷池,不使妄涉溺身,才见陛下爱惜人才之意。" 是日,圣旨颁下,于经史典籍当中定六纲,十一律,十九戒,二十八违,不许异言,不许妄传,以日后朝颁钦本为准。 六纲当中,第一纲便言"三贤五圣"之事,道是"先祖赫佑,乃兴我夏,九流其民,奔布天下,一谷一火,莫非其创,吾夏孽民,谁匪蒙恩?妄议其非者,不知德之为厚,不知孝之为纲,不知忠之为用,不知礼之为重,几禽兽希!"也是到了那时,众人方才明白,这全无先兆的一个晴空霹雳,竟是由兹而起。 再到后来,方有消息慢慢传出,道是当初丘拾雍密奏帝共平,将近日学界之潮轻轻抹过,不提是非之争,却道近日有旧朝权贵结连学界大老,假议论史故暗讥本朝唯谙武事,不解儒宗,又欲借"三贤五圣"真伪之事动摇百姓身夏之心,使民无所附,夷无所归,动摇天下之本,好再求中渔利。 是时,方为南海赤家入京称帝的第二年,将近七分之一的国土仍是政令不行,便许多大名义上已然归随的地界也是一日三乱,白昼杀人,地方官不敢制之。帝共平正为之而惮精竭虑,忽闻此事,自是震怒,再加上丘拾雍所言之事皆有其据,并无捏造,不过虚言渲染一二而已,自然查得其证,方有此事。 大正王朝规矩,儒生向得十分礼遇,尤其是此前数百年间,帝姓几迭,历代帝者为求安然,无不致力民望,拉拢学流,至有"帝与儒,共天下"之说,这般折辱之事那里有过?自然一旨出而天下皆弹,纷纷嚷嚷,都道是帝共平心实桀纣,暴虐其性,不可辅佐,便连帝京内也不得安静,纷哗扰乱,日日不息。而什么六纲十一律之类的东西更是无人肃对,皆哧笑蔑之,至有儒生结群,白日火焚之事。 一片混乱当中,最先察觉到端倪的仍是将这一切挑动的丘拾雍,其时,蓄谋与他相斗的大员已然识趣收手,于之相关的几名权贵也因各种理由获罪,他已可称是大获全胜,可是,本质上仍是天下鸿儒,在作为"政客"的丘拾雍收割成果的同时,身为"大儒"的他,却也始终在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危险及恐惧。 "至学争于党斗,引帝家入儒坛,拾雍乃儒门罪人,愧对先祖,愧对先祖啊!" 如此的自责文字,是在多年以后,于丘拾雍身后发现自旧纸堆中,是时,一切都已发生,永铭史册。 在另一个场合中,面对自己最信任的弟子,他还曾喃喃的说过:"非吾使陛下,陛下使我耳。"只是,在此后一连串对他的怒骂和控拆当中,这样的声音,便没法被人听到。 帝共平二年九月初一,在儒生们狂乱的表演已渐渐结连到其它集团,在许多之前一直保持安静的人物也开始蠢蠢欲动时,沉寂了十日的帝共平终于出手,以雷霆般的一连串行动将似乎在走向混乱的局势击的粉碎,证明了一切原本就只在他的掌握之中。 九月初一,旨意颁下,使行宵禁,拘一切儒生学流,收缴涉禁之书,匿者囚,逆者流。 九月初三到初四,直属内宫的侍卫及六营御林开始行动,两天的突击中,超过三百户的大员,富商,名士等等在惊惶中失去一切,沦为阶下之囚,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结果。而同时,这样的行动也在各大州府当中展开,据后来的统计,在当时,总计有大约二千户富贵人家被这一事件卷入系狱,而此后诬攀波及到的,还要十倍于此。 九月初五,大捕京中儒生,分首领附从各囚,是时,诸师多先被系,诸生无首,尽皆伏捕,并缉考逆书得万卷有余,皆堆于路心,使军士看守。 九月初六,帝京已完全恢复安静,却是那种"不安"的安静,平日里热闹的街道上现在空无一人,除了按时进京的漕粮船马外,就只有从周围州郡解来的违律图书及触禁儒生会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慢慢通过。 囚车呀呀,辗过路上的沙砾石块,似是帝共平的无情铁腕,正将一切微未的抵抗轻易击碎。 九月初九,在恐怖当中等待了四日的人们终于得到了最后的消息,那,也是一个在此后的无数日夜当中,始终如阴影般萦绕于大正王朝上空,萦绕于每一名学士心底的东西。 焚书,坑儒! 九月初九,登高佳节,帝共平亲出长乐,驱诸儒于西山脚下,坑之,又堆书若山,一火尽焚,是日,坑杀儒生四百六十一人,焚书一万零三百一十七卷,是为"焚书坑儒"。 …是日,尚有一个插曲,当时,为向随待群臣证明诸儒的无用与不值救赎,帝共平尝与诸臣有约,会给诸儒最后一个机会:在押至坑边后告知他们,今日可以有一成人得救,只要,他们能将自己保存到坑中已有九成数目那个时候。 密约中,帝共平便与诸臣商定:若有人嗤怒于此,或是慷慨赴死,便会将整批儒生也都赦下。 然而,事实,再一次的证明了帝共平对"人性"的判断:在自衬必死时忽然看到生路,那些平日里高冠博带,言必圣贤的儒生们原形毕露,开始近乎疯狂的互相攻击,用手,用脚,用口,他们竭尽全力,想要把周围那些老师,同门,难友们给推到坑里,来为自己争夺一个"生"的机会。 据《南海书》所载:"…至有相食生戮之事,惨不堪言,众皆掩面,帝独坦然视之。" 又曰:"自兹,儒风荡灭,民无敢言。" 透过此次的整顿(在后世,则有人以"引蛇出洞,敦清绥靖"的说法来概括此事,但,却未得到多数人的认同。),在整个大夏国土上,再没有了不一样的声音,任何角落也都一样,帝者的说话便是一切的原规则,是任何人也不会怀疑和挑战的东西,是每个人也一定会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去实现的东西。 与这种"支持率"共存,帝共平的三十年治世,在整个大正王朝四千历史上,历来都被公认为至少也是"最佳"之一,无论用何种标准来统计"盛世","共平之治"都是没法抹去的存在,那三十年中,大正朝人国力复苏,人口倍殖,四夷臣服,政治清明,百姓不惊赋徭,人民不惧夜盗,几乎便是太平道曾经宣传过的理想世界,但是,做到这一切的帝共平,在大正朝的各种文献当中,却始终也没能得到最高一级的评价,除了怀恨与他的儒生学流们的笔诽外,在他身后,那盛世的诸多隐患先后爆发,构成连锁反应,几乎连"南海赤家"的统治也一并结束,亦是重要原因之一。 "以''天才''进行不受擎肘的统治,以''自省''来代替正常会有的约束,在帝者有足够能力及责任感和诚而有能的手下时,的确便会有最佳的结果,可是,问题在于,天才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其的少见。" "在这样的制度形成之后,后世的帝者们未必会有今上的能力与道德,却多半会有''当然比他更好''的自信,纵没有,也会被怀用心者们的吹捧制造出来。" "那样的话,后果…" 没有完成的评论,成于帝共平年间,在那时,这就是至少应该被系狱的狂言,可是,据说,在亲阅之后,帝共平却颓然长叹,降旨赦之。 …当然,据说,始终也只是据说。 至于情弓十日的为人熟知,则始于帝共平统治的后期,一直匿没于黑暗当中的这一神兵终于被人寻获,首次出现在历史当中,对之进行鉴定并将元灵请降之后,相应的诸多神异更自侧面将《三贤本纪》内的记载证实,因之而欢欣鼓舞的朝中官员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大张旗鼓,著文勒铭,要向天下证明"六纲"的正确性,但是,在那时,儒生集团对赤家的信任及认同已是完全消失,除嗤之以鼻外,便是闭目不看事实,在黑暗中使用种种手段去将之攻扦,更有斥指之为"伪器","赝兵"等等。 这样子的事情,当然没可能瞒得过已将统治延伸到每个细微角落内的帝网,很快的,相关的人名资料已被嵬集清楚,诸多中下级官员们虎视耽耽,磨刀霍霍,欲自人血中再取富贵,而,到最后,将之制止的,却是来自深宫的旨意。"还是算了吧。" "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肯低头的人,便不该被这样的暴殄掉。" "如果,当初,在儒流中为骨的都是这种人物的话,或许事情就没必要走到那么极端了…" 与史无录的喟叹,据说是来自深宫帝者的心声,不过,当然,与上面的轶闻一样,据说,始终也只是据说。 光阴似水,挟万物而不滞。数千年春秋一瞬,当日雄才大略,指点江山的帝共平早已化身黄土,当日血流火焚的西山也已被括入帝京城内,而与这段史事息息相关的御天神兵"情弓十日",也因之被目为"不吉之物"或是"血染证物",空背了数千年污名。传说中,更指之便是御天神兵当中最为不吉的一件,任何持有者,必定会在对"历史"造成重大影响后如神话中的射者般,落个横死名堕的下场,或者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数千年历史当中,被实证为拥有其的强者几乎无存,直到当年沧月明横空出世,手持十日,以三支"实箭"力压天下豪强,独取"第一"之称,才不过是数千年间为人熟知的第二名情弓主人。 而如今,在帝姓的统治已超过四千个年头的日子里,为了搭救帝者的性命,同时也为了搭救逆者的性命,"情弓十日"的第四支箭,终于上弦! 奔走如火,似不可阻挡的炎风般掠过大地,火域遗舟以那些扈从根本没法掌握的速度自人群中穿过,毫不留情的将那些不幸挡在他前方的人振得乱飞而出,摔得头破血流。 (不,不行…) 心知此事的严重性,玄武勉力而起,以硬吃曹治一刀的代价去力图将他阻止,可惜的是,此刻的他,已然苦战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空落个半身血染,却只能击到火域遗舟掠过后的轻风。 事实上,若果有意,火域遗舟更大可在错身而过时与曹刘两人合力将玄武击杀,双方都已精疲力尽时忽然多了他这样一个生力军,玄武纵强,也没可能再支持到五招之上。 但。 连一丝要出手的意思也没有,带着干燥而炎热的风,火域遗舟自战团中强突而过,虽不开口,可因他速度太快而在身后炸响起的尖锐风声,却似是冷蔑的耻笑,在对着三人同时发出。 与之同时,承京峰顶,汗珠大滴落下的帝少景,面色仓皇,脸上颈上手上,都有指头般粗细的青筋暴起,眼角更似是要滴出血来,却一动都没法动。 他的身后,同样也是神色狼狈,衣裳破烂不堪,发披血溅的孙无法,正将双臂自他的腋下穿过,拼力合抱,将帝少景的身子锁住。 在这动作的同时,他的眼,额头,嘴角,肩,双腿,每一块可以动和不可以动的肌肉都在疯狂的颤抖着,在如此近距离下硬接帝少景全面施放的痛苦力量,这就是一种必然。 但,他的双手,却如铁铸般一丝不动,将帝少景的身子困住,令他没法动弹。 五步外,霸锏提炉光彩黯然,斜插地上,旁边,是静静躺着的战棍无赦。 这一战,已近尾声。 "风,来吧…" 当孙无法带着可怕的笑容这样喃喃低语时,那在外形上已明显虚弱了许多,开始呈半透明状的"分身",以动作将他的呼唤回应:虽不再召唤出任何或庞大,或凶狠的兽神形象,可是,取而代之的,却是更为迫人,更为沉重的感觉。 微微的弓着身,她的拳,已然捏紧。 与之同时,一里外。 喜,怒,哀,乐…什么都没有,长箭上弦后,所有的表情便都自沧月明的脸上消失,左手擎弓,右手捏紧箭尾并拉开弓弦,沧月明眯着一只眼睛,盯向那普通人来说根本就没法把握的距离。 (这一箭,绝对不可以错失啊…) 箭离弦! 随后,方闻得振弦声响,若十万张铁筝一齐振动,将慑人心腑的厉响迸向天宇。 这一箭,已将"声音"的速度超越。 与之同时,另个方向,半里路外。 带着古怪的笑容,李慕先将他那邃美幽深,若一泓秋水的剑挥动。 (诚然,你便是"天下第一",可是,在这种如此不公平的情况下,难道,我连挡你"半箭"的力量也没有吗?) 与全凭本身力量自数百里外赶回的沧月明不同,冰火九重天的此来,是借助了出于西极,普天下也不足二十匹的天马"造父御"之力,一日夜可驰三千里,单匹价格与整座小城等值的神骏,已被他们生生骑死四匹,止有最后十余里路是借助本身力量急奔,若不然的话,火域遗舟的"火掠"身法长力其实不继,又怎快得过已能够御风而行的"独射天狼"沧月明? 长箭破空,那快至没法形容的速度,将周围的空气也都磨擦起火,只见一路疾进,挟火突烟,如一头狂怒而进的火龙,在伸张爪牙,要将一切敢触逆鳞的妄者噬下。 冻气结合上七彩缎带,形成巨大的圆盾,前后凡七重,高速旋转着,主动接向火龙,却如冰雪遇阳,枯木逢火,根本便连"抵抗一下"的能力也无,便被咆哮突进的朱矢自中撕裂,扯成千百碎片,四下飞扬。 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琼飞花及冰天五侠在巨盾尽毁前已先一步撤身,虽都负伤溅血,却非重创,两人一擅冰劲,一精药功,转眼已将各自伤口镇压,滴血不见。 (剑仙,下面就交给你拉…) 剑光现,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层层涌动,将锐气已被二人合力引发,略失其锋的朱矢挡住。虽然立时被箭锋撕破开来,却是散而不溃,凝数十道剑气而走,转眼又织作如情网愁丝般十分缜密,倒卷而回,仍将那朱矢困住。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弦年蝶鹃,泪眼忆然。凝出偌大惆怅惘然失意般天地,那赤矢虽如十万火急般激进不休,至此也不由得折锐伤锋,若茫然无措。 (以惘然之意,御无端之剑,好家伙,这样子下去,你或许便会是四人中第一个实现"突破"的,但是,说到底,你毕竟还不是"天下大黑"啊!) "月魄霭萧,芬滟瞖寒。婉虚灵兰,郁华结翘。淳金清莹,炅容台标…" 冷哼一声,沧月明闭目握弓,口中轻诵"月君咒",他口齿极快,转眼已将咒语诵完,蓦地张眼,顿见精光四射,仔细看时,双瞳中竟各有日月形象! "呔!" 怒喝一声,沧月明右手虚拉弓弦,一扯而放,立闻锐响激起,那朱矢顿时一震,李慕先身子也是一震。 如是者三! "哇!" 惨呼着,李慕先翻身而倒,口中血喷如泉,胸口四肢也同时炸开无数伤口,血箭标射,转眼已将他身前一切尽数染作通红。与之同时,长箭复又增速,脱困而去,直取正全心前取,背后尽是破绽的"火域遗舟"! (可恨,他根本未有击破我的"玉溪剑律",止是凭籍着压倒性的力量强行摧破,若果我有他的"力量",不,那怕只是有"大黑"的力量"…) 思想到此为此,血流如注的重伤,终于将李慕先击倒在地,陷入昏迷。 此时,火域遗舟已然踏足峰顶! 此时,那隐隐渗出兽牙形状的拳,已迫近帝少景的胸口! 此时,风似停,云若定,世间万物,几近尽数死滞! 箭呼啸! (来得真快…) 心中一悸的同时,火域遗舟已作出数个反应,从将火劲凝聚成壁挡于身后,到拼尽全力向前一跃,再到右手在虚空中抓出焰矛,用力掷向孙无法,在他心目中,这一连串动作完成之后,就算没法将那箭挡下,也足可助帝少景借去面临之危。 只是,所有这些动作,他却只是在自己的"意识"当中完成。 身子剧震,火域遗舟忽然发现自己已是全身麻痹,再无知觉的定于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艳红朱矢从自己的身子上穿过,飞向前方。 此时,他的火壁犹未完全凝成,一跃的蹬踏,也才刚刚离开地面。 随即,他更发现,自己身上并无伤口,那发于里外的长箭准确洞穿了自己腋下的衣服,只留下一个整齐的圆洞,没有带走一滴鲜血,而令自己动弹不得的,仅仅是包裹于长箭周围的无形力量而已。 (强弩之未,势不能穿鲁缟,可是,和这个人相比,我们,连鲁缟也算不上啊…) 箭如电,箭如火,箭破长空,却只刺中虚空! 在被长箭触及的前一瞬,那已经淡化到若有若无的分身便已自空中褪去,虽然长箭精准无误的命中了那"心脏"的位置,却只是"曾经"的心脏。 而,这时,孙无法也终于没法再支持下去,被骤然自帝少景身上爆发出的强大力道将双臂冲开,更连整个人也倒飞而起,吐着大口的鲜血,狼狈不堪的跌落地上。 可,他却仍在笑,得意的笑。 将他震飞的力量,通常名之为"回光返照",在帝少景重拾自由前的一刻,柔美白晰,却闪耀着兽牙光芒的拳,已没入了他的胸口。 远处,松下长弓,沧月明的脸色一片铁青。 (只差一步,到底没能将他们阻止…) 虽只是一瞬间,但,可名之为"迷茫"的眼神的确出现在了那可令任何强者,令整支军队也没法正视的面容,看向不可知的未来,他似已瞧见了血的流溢,混乱的弥漫,恐怖的滋长,以及… 以及,那他曾经在"冥视"中观察过不止一次,却总也没有勇气去直面和判断的"存在"。 (下面,我们到底会迎来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片刻感怀之后,沧月明便已恢复平静,反手一拧,情弓已然不见,随后,他也蓦地消失于空中。 拥有"力量"的人,在很多情况,都会失去"自由",一如此刻,在每个人也都困惑或者茫然的时候,他却不能放纵自己在这里思考,而必须再去尽一些努力,来做一些自己也明白可能已是"徒劳"的努力… 承京峰下。 大口的吐着鲜血,玄武颓然倒地,身前却已不见了曹刘两人的踪影。 高速奔向峰顶,两人都明白:再加一招,或者就能让这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就此离世,但,那样的话,也就势必会在奔向峰顶的争竞中慢上一步。 当如电长箭令火域舟至今犹在僵立不动时,当孙无法的狂笑与帝少景的怒吼先后划破长空时,聪明如二人者,又怎会不知道什么才应该是第一优先了? 却还是晚了半步。 奔上峰顶,首先看到的就是胸口稀烂着一个血洞,两眼茫然,已几乎没有知觉和活力的帝少景,和五官尽有血线淌溢,连坐起来也不能,正半身陷在土中的孙无法。 (这…) 先救帝少景,还是先杀孙无法?如此巨大的诱惑,如此困难的抉择,竟令奸滑诡鹬如二人者一时间也难以取舍。 随后,热风忽振,表明着火域遗舟的得回自由,而此时,两人也终于作出决断,刀剑并举,挟着金风黑气扑出。 "大胆逆贼,纳命来!" 帝少景的伤势有多重,两人一看便已明白,凭其本人的绝世修为,这足够可令两人死上五次不止的兽拳并未立刻取走他的性命,但也已将他的心脏完全摧毁,对并非医者的两人来说,这样的伤势,两人便半点忙也帮不上,而当精毒亦擅药的"重楼飞花"和内力剑法均不让两人的"酒海剑仙"正在赶来时,两人更不应该在帝少景身上先作什么尝试。 击杀孙无法,是可能一生也没法再等着的机会,虽然必要对上云台一脉的凶狠报复,可两人都相信,与那相比,所能得着的好处,必要大上十倍,更何况,当火域遗舟明显得是在扑击孙无法这明显已几乎犯下"轼君"之罪的人时,两人再不出手,日后若有人存心追究,只一条"畏身忘仇"便能教两人百口莫辩,无从置喙。 完全正确的判断,可惜,却还是慢了半步。 "都住手罢。" 疲惫,却威严的语声响起,同时更有无形的波动穿越虚空,将三人的身体瞬间禁锢。 "今天,不可以有任何人死啊…" 当高大的身形落下在孙无法的身前时,三人的身体亦恢复自由,却不再敢有任何妄动。 (奔驰千里,一箭解围,却仍有这样的力量,这家伙,到底走到那一步了…) "哼。" 以无比复杂的眼神看了孙无法一眼,沧月明直起身来,冷冷道:"你们不满意?" "我等怎敢?" 说着如讽刺般的答话,只比他慢半步赶到的琼飞花埋头于帝少景身上,并不抬头,双手如千花竞绽,变化出各种手印,在帝少景胸口伤势处不住检查试探,旁边,李慕先按剑不动,将一手压在她的肩上,源源提供着她这般努力所需的力量。 "天下第一在此,我等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人皆畏死,先生不会见笑吧?" 锐利的语声,刻薄的说话,口称"畏死",可在琼飞花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出有这意思,而,在她的身侧,面无表情的李慕先和根法没法瞧着面容的冰火二人更是全神戒备,身侧翻翻滚滚,尽是默凝的护体气劲。 怒容一闪而没,沧月明沉声道:"你们不满意?" "正是。" 沉声回答着的,却换成了口角犹有血痕,面色还正苍白的李慕先,同时,冰火两人一齐踏前,三人形如犄角,将帝少景和琼飞花挡在了身后。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去看一眼按说该是"已方"的曹刘二人,反使两人大为尴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很好!" 长啸声中,沧月明身子一晃,向后直撞,三人虽早有防备,却一点挡不住他,竟被他自三人当中生生挤过,转眼已立身到帝少景身侧,一只手已点在了琼飞花的头顶。 火域遗舟身子猛一颤,却被李慕先轻轻一抹止住。 "还是李老三聪明…" 淡淡说着,沧月明信手一拿,孙无法身前立有澄清碧光一闪而没,三人看在眼里,神色更加难看。 "无法他的确破坏了玄武之约,所以,你们不服?" 这一次,连回答也没有,三人的眼神当中,除了"废话!"或是"你说呢?"之类的愤懑表现外,什么都没有。 "哼!" 右脚在地上一跺,沧月明左手向后斜伸,叱道:"来!"立见帝少景硕大的身子自地上飞起,投入他手中。 "他的伤势怎样?" 琼飞花顿了一下脚,恨声道:"你难道不明白?" 沧月明冷然道:"你救得了么?" 琼飞花尚未回答,刘宗亮忽接口道:"沧先生既有能力施救,何不先救回陛下再说别事?" 曹刘二人虽是朝中重臣,却从未听说过什么"玄武之约",对"冰火九重天"的存在也只知道一些影影绰绰的资料,适才自是半句话也插不进去,此刻终于找到机会介入,心中却还在暗暗吃惊。 (凭这几人的力量,可以在一夜间拔起任何一个世家,竟然能忍住十几年也不运用,到底是为了什么…) 沧月明斜了他一眼,微笑道:"朝中大老,果然便晓事的多。"忽地断喝一声,将帝少景一掷而起,随即右手握拳直起,正捣在帝少景小腹之上! 轰响声中,墨黑掺着赤红色的凶兽形象自帝少景背上被激震出来,只嘶吼半声便咻然溃灭,帝少景呻吟一声,面色抽搐几下,口中忽有黑血流出。 冰火二人勃然变色时,琼飞花也悚然色动,却与两人原因完全不同:医术极精的她,方才一试已然知道,帝少景除了心脏半毁之外,更加可怕的伤势,是犹还在他体内肆意攻伐的凶兽拳力,但以她实力,虽能辨出,却没法将之驱除,自料李慕先也办不到,本想是将帝少景带回京中之后,与位列五人之首的"天下大黑"协力压灭,那想到,沧月明只是信手一拳,便将这令自己束手无策的凶兽之力击得粉碎。 曹治的眼中,却忽有精光一现。 (如此炫耀的手法,似非传言中沧月明的行事风格,倒更象是在刻意展现自己的力量,那么说,千里奔袭而来的他,会否其实已经将要接近底限了呢?) 因这个问题而突然感到一阵莫明的干渴和灼热,曹治只觉得口干舌燥,不自由主的侧过头看了看刘宗亮,却见他颈上竟已有微微的鸡皮疙瘩炸起。 (如此紧张,是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东西吗?) 沉吟着,曹治却仍是不敢有任何动作,纵然已方在人数上有着绝对的优势也好,纵然明明沧月明已应该是强弩之末也好,面对这已将"天下第一"这名头拥入怀中十数年的神秘人物,便没人敢于轻易造次。 将帝少景放下扛在肩上,沧月明看了孙无法一眼,忽道:"你要多久?" 这一问莫明其妙,孙无法却毫不犹豫,道:"三年。" 沧月明淡淡道:"好。"忽地仰天长啸,声若龙吟! 长啸声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缓慢蠕动着,帝少景胸口的血肉开始慢慢增殖,已被毁的只剩下五分之一不到的心脏,竟也开始慢慢的自行修补恢复起来。 (这不是法术,也不是医术,是什么东西…) 惊愕中,诸人竟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侧的异样,只有犹还半卧于地的孙无法察觉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后,忽然绽开了怪异而无奈的笑。 之后,琼李等人也终于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 大地开始震荡,沿着先前二人死斗所留下的伤痕,大块大块的龟裂开来,碎土细未逆风飞动,形成五色迷雾。 迷雾当中,巨大的黑影自地面拔起,缓缓升向空中,看清楚些,那赫然竟是每一块都有整座房屋大小的土堆。 (这是什么意思…) 在将局面弄清楚之前,诸人已又发现,正缓缓浮向空中的,不仅仅是这些巨大的土块,脚下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似是一下失去了"重量"一样的六人,已然一并身不由已的浮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现象,荒诞而完全"非理性"的现实,却令曹治脸中剧震,想到了一些曾在典籍中有所浏览,却因为太过奇幻而被自己一笑而过的东西。 "神域,你竟然已经踏入神域了!" 神。 人的梦厣,人的梦想。 传说中,这是将人类如虫蚁般戏弄,拥有无可抵御之大能的存在,传说中,他们高居于所有存在的最高点,传说中,他们拥有不死的生命,拥有无穷的力量。 传说中,他们将世界创造,将一切创造。 修真,飞升,透过那样的途径,据说人便有机会成为"仙",散仙,地仙,但"仙"比诸于"神",也只如人比诸于帝。 成为神!理解神!是千秋万代以来,无数强者智士的梦想! 传说中,在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后,人便将蜕变成神,传说中,人本就是"神之堕子",只要将对神的"记忆"寻回,便能找到那回家的路。 那路在那里?谁也不知道。那力量是多少?谁也不知道。 传说中,有一些人,他们掌握了足够的力量,却没有对应的智慧,虽然能够创造一个时代,却没能力找到那回家的路。 传说中,有一些人,他们有着洞穿一切迷雾的智慧,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纵然能够在黑暗中隐约识别出那细微的小路,却没有能力走到上面。 传说中,有一些人,一些兼具了"力量"与"智慧"的人,便可能找到那本源,找到那道路,在那路的尽头,身为"人"的他们,虽然不能再成为"神",却可以踏进"神域",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奇怪力量,这样的人,虽然还不是"神",却已踏上了成为"神"的开始。 传说中,始创大正王朝的帝轩辕,建立太平道的尚清与余庆,以暴力和血腥结束第二战国的帝荥芎,与他苦斗经年的仲连,被认为是唯一亲眼见证过"第十一级力量"的帝共平…这些人,都是"神域"的成员。 传说中,踏进神域后,人将能够观察和掌握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最基本的特点之一,便是"飞翔"! 使人类不能离开地面,将一切生物牢牢束缚在这大地上面千年万年的无形枷锁,虽然有人能够用法术来战胜它,却没法持久,更没法使之与自己融合,那使人类千万年来仰望星空,编制出无数美丽传说的,看似不可战胜,不可破坏的枷锁,对任何踏入"神域"的强者来说,将不再存在。 因为,他们已是"半神",在他们的周围,已可以应用着别样的规则。 应由他们自己去确认的规则。 这,便是"神"对他们的尊重。 也有人说,是"神"对他们的畏惧,更有人举出大正王朝史上曾多次出现的近乎"灭世"的混乱为例,带冷笑的,质疑神的存在及那意义。 "如此的混乱,却没有勇气插手来予以结束,如真有神,他们又在作什么呢?" "还是说,他们也明白,久居天界的他们,根本也没能力来调解,来制止人的争斗?" "神之造物,不等于就会永居神下啊!" 发出如此豪言的帝者,虽然令几乎所有的重臣面色惨白,却得享天年,对那些"不信神"的人来说,他的名字,一向都是"人定胜天"的铁证之一。 只是,最近一次出现"神域"的记载,也是在一千多年以前,千多年没例证的东西,就很难让人们认真对待,当今天下千百万的武者术士当中,真正会知道"神域"这个词的,可能连五百个也没有,而认真思考过的人,更连一百个也不到。 而,此刻聚集在这承京峰顶的八个人,却刚好都属于那一百个当中。 片刻的惊讶之后,他们已将心情平复,开始努力的思索着自己所知的有关"神域"的细节,而,很快的,他们几乎是同时想到了那个惊人的结论。 传说当中,踏入"神域"的力量下限。 第十级初阶力量。 (原来如此啊…) 连"想"的时候也带着无法遏止的颤抖,冰天火域,酒仙飞花,几乎是同时放弃了"拼力一搏"的打算。 原本来说,沧月明虽强,到底也是长途奔袭而至,在四人的估算中,若与曹刘两人合力一搏的话,未必没有胜机。 或者会有惨重的损失,但,若能将孙无法和沧月明一鼓而灭,无论怎样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真没想到,竟然最后是变成这样…) 在本来的计划中,认定孙无法宁可毁约也不会错过这个刺杀自己的机会,更相信自己绝对可以与孙无法相持到"冰火九重天"来援的时候,帝少景原是满怀信心,要利用这个机会,先与"冰火九重天"联手除掉孙无法,再视情况决定是否能将必定会千里来阻,应已是精疲力尽的沧月明一并击杀,而同时,云台一脉的精英也该会和五大世家的当家主拼到两败俱伤,达成将这些野心已萌生到危险边界的世家们加以削弱的目的。 因为是孙无法滋事在先,所以,旁人便没法有任何说话,沧月明或者会"愤怒",可是,处事向来公正的他,在这种情况下,至多可以出手将云台一脉,将孙雨弓暂时加以保护,却没可能对帝少景施以报复。 可是,现在。 先失算于孙无法,他竟能有办法将帝少景自信必可自保的"痛苦力量"击破,几乎将帝少景的生命终结,次失算于沧月明,竟可以没法想象的速度自西北赶回,将局势控制。 原本,在四人的心中,还有着逞险一搏的想法,可是,当明白到沧月明已经走到了目前世上便没人曾经走到的地方时,他们的勇气,便和他们的斗志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越向上修习,要进一步就越难,反过来说,越向更高的地方去,想要越级挑战的可能也就越小。 以复数的第八级力量去挑战第九级力量,可以称之为冒险,也可以称之为勇气,那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是没有,但,要向第十级力量挑战,要向那已被目为"半神"的境界挑战… 冷冷的目光闪过,所及之处,每个人也无声的将头垂下,不敢与他对视。 "好了。" 说着话,沧月明将帝少景一手掷出,诸人方欲动作,却见人影一闪,刘宗亮竟已抢在李慕先之前,将帝少景接住。只这一会的功夫,帝少景胸前的血肉已重新融合,惨白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点血色,虽然还极是虚弱,但任谁也能看出,"生命"这东西,已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琼李等人都惊叹于沧月明几近"神迹"的能力时,孙无法的嘴边,却始终浮着古怪的笑,而,帝少景,在眼睛睁开之后,首先出现的反应,竟也完全出乎意料。 "月明,你!" 说到一半的话语,因突发的疼痛而断掉,可是,那里面,几乎是全然的愤怒,而没法听到什么感激或是庆幸。 (难道…) 心念一动,还将帝少景捧在手中的刘宗亮已情不自禁的意图试探,虽然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将那"大不敬"的行动强行停住,可是,一瞬间的所知,已足以使他明白很多事情。 刘宗亮感觉到的东西,李慕先等人暂时还没法明白,可是,立刻,如叹息一样的说着,沧月明已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将''生命''还你,是我的极限,要将''力量''一并还回,那东西,已是神的领地。" "便不高兴也好,少景,你最好记着,你现在的心脏,绝对没法负荷比第五级更高的力量,若爱惜自己性命的话,便记住什么是不能做的罢!" "月明…你好!" 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帝少景却到底没有再说下去,面对已踏足神域的强者,他手中的实力,并不足以让他"发怒"。 "那么,玄武之约的事情又怎么说?!" 沧月明看了一眼孙无法,道:"一条命,换三年时间。" 死寂许久,帝少景方嘶声道:"好!" 转眼间,帝京一脉人马已然尽数离去,只留下偌大座承京峰,空荡荡的,瑟缩于大风当中,时又有些封禅所用的残旗断帜随风而起,更显得十分没落。 玄武此时犹未醒转,是火域遗舟将他提上来留下,沧月明扫他一眼,面有怒容,并未出手助他,只蹲在孙无法身侧,握着他的右手,助他行功调息。 有沧月明倾力相助,孙无法回气自然极快,转眼已又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翻身起来,道了声"谢",却忽地怪笑道:"适才若是李老三几个当真决心和你拼命,你会杀他们么?" 沧月明扫他一眼,忽也露出一丝奇怪笑容,道:"你说哪?" 忽地叹道:"幸好''天下大黑''没来,要不然,今天真要麻烦。" "要被看穿的话,以我现下的情况,可还不一定逃得掉哪!" 孙无法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但,不管怎样,你到底还是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快了一步哪。" "以第九级顶峰力量而踏入神域,你便将我们都远远的抛在了后面,便没法侪身到第十级又怎样?在这世上,已没人能够那怕只是将你追近了。" 听到这从当世最强者之一口中说出的恭维,沧月明却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反而锁起了眉头。 "你说没人能够追近我?无法?" "或者现在还是这样,可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所谓第九级力量,将只是一个强者的起点,而第十级力量的重现人间,也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李慕先,曹治,刘宗亮…这些人,这些今天在我们眼中只如婴儿般的人物,假以时日,或许拥有比你我今日更强的力量也说不定。" "无法,因为你,你与少景的执着,这个世界,已经走向了任何人都没法掌握的混乱了…" 随着沧月明的缓缓说话,天色竟也渐转阴沉,浓重的云开始缓缓移动,将那光热之源遮住。 "那未说…" 因沧月明的说话而犹豫,孙无法慢声道:"就是说,玄武之约的真正目的,是…" "无法。" 慢慢的摇着头,沧月明似是无限感概。 "神域这东西" "无法,你难道没有注意到,神域那东西的记载,从来没有独立的出现于世上么?" "每一个时代,强者们总是成集团的出现,若看到史书上说有一人踏入神域,我们便知道,在那时代中,必有复数的强者存在,必有不止一个的神域中人在天下活动。" "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有特殊的资质么?是其它时代的强者们缺乏攀向更高处的决心与能力么?" "不是这样的,无法。" "力量,它是神的礼物啊…" 愕然的,孙无法一时间竟没法完全明白沧月明的说话,不过,很快,"恍然"这东西已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默默的伸张开双臂,将眼睛闭上,孙无法举手向天,似在进行些神秘的仪式,随即,他将手放下,睁开眼睛,脸上竟有惊讶之色。 "感觉到了?" 蹲下来,将一支手指插入土中,随意划着奇怪的图案,沧月明低声道:"因为你是在事变的中心,那个变化,应该最快的出现在你身上。" "但,不止是你,在李慕先和琼飞花身上,在曹治和刘宗亮的他们的身上,这变化都会出现,迟早的,他们将注意到这个变化并从中得到领悟。" "而,还不止是他们。" "千里也好,万里也好,都没法阻止那变化的发生,在我们可以知道的一切地方,那变化都会缓慢但确定的发生着。" "曾经的无名小卒,可能会得着他作梦也不敢想象的力量,曾经的一方霸者,却可能在新的变局中停滞不前。" "人王,文王,龙王,道师,佛尊,大海无量,很快的,他们都将被这变化影响,都将开始踏上新的旅程。" "而,在这一次的长路上,谁将得到神的戚顾?谁将抢先奔到路的尽头?" "无法,面对这样的未来。我已经没法再作出任何的预测了。" "总之,无法,好好把握用少景生命换回的三年罢,沧月明的承诺,永远都不会收回,但,我真心的希望,三年之后的一战中,你可以得着最后的胜利啊…"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混天大圣"孙无法刺帝少景于承京峰顶,虽功败垂成,却还是使帝少景身负重伤,再没法使用到第五级之上的力量,在这强者为王的时代中,这便等若提前宣布了他的自舞台中心离开。 同时,因孙无法将"玄武之约"破坏,"独射天狼"沧月明亦宣告天下,将于三年后约战孙无法,因此时沧月明侪身神域的消息已传遍天下,故对此战之预测可说是完全是一边倒的局势,但,在云台一脉弟子的心中,以及那些位居在情报链顶端的人物眼中,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 承京一战,日后曾占用掉无数的青史文墨,无数的势力,无数的个人,无数的研究,皆倾注精力与斯,争辩讨论着它对日后历史的影响,它所引发的种种后果,但,到最后,在一切的波澜都又平息,在一切已又纳回到安静平衡的轨道当中时,人们才发现,沧月明当日曾有过的喃喃自语,才堪称为这一战最好的注脚。 "神域,那东西,或者还是称之为魔域更合适吧?" "每一次,神域向人间敞开的时候,都是血流天下,伏尸百万的乱世啊…" …在所有"人"都不能看到的地方,历史,满是血腥味的历史,吼叫着,咆哮着,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太平记第八卷结。 第一章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十三。 狼狈不堪的封禅队伍已经自蜀龙山脉归来十天了,但是,随那队伍而来的”压抑”、”惊恐”、”迷惘”等等负面情感,却如被大浪推送到河弯处的漂浮物一样,愈积愈多,滞散不去,更开始缓缓散发出名为”混乱”的臭味。 虽然帝京中所有了解此事的人都拼尽全力想要将秘密掩盖:可是,当当朝五大世家的当家主竟有三人不能自己骑马归来时,当一向都睨视天下的当朝帝者竟也失去了先前那时刻笼罩身边的无敌气势,当每一个随同封禅的扈众都如同是被去了势的公马般垂头丧气时,便是完全不知道承京峰上一切的人,也不难猜出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更何况。 来自云台一脉的消息,如野火掠过大地般,早已将”帝少景遇刺,等同废人”的消息传遍天下。 从金州到松州,从明州到袁州,从龙虎山到莲音寺,从琅琊庄园到东海龙天堡,代表不同势力的当家人都在紧张的思考着,分析着,希望在看来已不可避免的乱世到来之前,为自己的家族选择一条尽可能好,尽可能安全的道路。 强者谋求瓜分,弱者竭心自保,每个”自信有能”者也开始蠢动,从思考该投身谁的门下,到试探可有渔利的空间,四千年来曾上演过无数次的春秋大戏,再度将帷幕拉开,不同的人开始奔走于天下,合纵连横,游说投靠,错综复杂的计谋开始被付诸实践,热血沸腾的武将们开始擦枪束马,被预测为暂还不会出现争斗的地方迎来了一群又一群自以为先知先觉的移民,而没有那能力或决心者则开始主动的放弃”自由”及”财富”,寄身向左近的强大势力。 十天时间,主动迁入曲邹丘家领地内并矢言效忠的大户已超过百家,而相同的事情,也在琅琊及东海不停的发生着。 最为安心的,反是冀北之民,最早陷入混乱的地区,此时,已经开始渐渐平静,并以幸灾乐祸的心情,开始作好准备,要去以旁观者的身份去品味自己曾经经历过,并将以十倍百倍的规模铺陈给天下去一并品尝的滋味。 野心者们视为机会的时代,在占全部人口九成九以上的普通人心中,是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的东西,”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民”的古训,已又被拾起,在无数张或苦笑,或悲哀,或无奈,或木然的脸上,传来,递去。 乱世的大门,经已为每个人打开了… ----------------------------------------------------------------------------------------------------- 帝京,东郊,夜,明月若圆。 月明则星稀,空冷的天空中,只有北极星等廖廖数颗还在坚持着向天下闪烁,非但没法使人回想起繁星布天的盛况,反而愈发显得孤寂凄凉。 (李家,当何去何从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李仙风一时放松了对体内的控制,立又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刺痛汹涌而上,忙运功压下,却到底按捺不住,身子剧烈的颤抖了几下,重重咳了出来。 冷冰冰的夜中,这咳声传得很远,每一个听到的李家子弟,都瑟缩着身子,不敢说话,默默忍耐着在体内窜过的丝丝恶寒。 “爹…” 低低的声音,掩不住里面透出的阵阵不安,伺坐在李仙风身侧的少女连双十也还未届,那天真搀杂着担忧的脸庞上,本就没有经历过多少人间的风霜。 “爹,还是进去罢,风大,你的身子…” “不,我还不能进去…” 喘息着,李仙风挥了挥手,努力坐起来一些,想要尽量显得有威严一点。 “至少,要得到一个答案之后才行啊…” 五大当家主中,最早被玄武击倒的李仙风伤得最重,甚至比帝少景更加悲惨,无论他怎样努力,到最后,还是只能面对这样的现实:除非应用一些要以寿命或是肢体为代价的密法,他将没可能再将自己原有的力量发挥到四成以上。 较诸帝少景为幸的,是他明白:这仅只是暂时的现象,在将犹盘踞体内的拳劲尽数炼化,在所有的伤势恢复之后,他将能够取回自己的力量,甚或,在经历过这样之的生死边缘之后,他还有可能更上层楼。 可是,不幸的是,他自己同样明白:象这样的伤势,除非出现奇迹,就没可能在比一年更短的时间内痊愈。而要保证这个速度,还必须自己在至少三个月内放下一切家族事务,静心疗伤。 一年时间,在太平时世,这便没什么打紧,可是,现在… 李家人丁本就不旺,传至李仙风这一代,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皆未有大成,虽有两弟,也都只是第七级中段以下的平庸修为,官场军界中虽有许多门生子弟在,但素来多疑寡恩的李仙风向无厚德,真有变时,也难言有多大用处。 政治,权谋,财富,人脉…所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是,在现在的时世中,却没有什么比力量这东西更为重要,当一个家族被证明没法保护自己的时候,那未,便曾经累积有再多的资源,也只会使之成为它人眼中的美饵。 最近三日当中,以各种借口求见,请教,或是直接向李家的外围势力挑衅的人已有不下十起,虽然每一起都被相当完美的应付了过去,可对李仙风而言,每一次这样的事情之后,他的白发都会再添数茎。 他明白,这只是那些还没有”把握”的人在耐心求证,他更明白,在自己每一次将事情应付的时候,都有无数双炯炯的目光在黑暗中将自己察看,细细分析。 (当答案得出的时候,李家,将会被置于怎样的位置上呢?) 苦笑着,他明白,这个答案根本就没什么意义,”痛打落水狗”以及”落井下石”那样的经验,在任何能够生存超过千年的世家内,都只能算是”常识”罢了。 (可恨,若果早知会有今天…) 任何能够高居庙堂百年以上的老牌世家,无不深谙虚虚实实的道理,会让别人看到的本钱,绝对不会是全部本钱,而在大多数情况,也不会用到那些压箱底的实力,可是,问题在于,不管怎样的实力,都必须有一个能够将之完美运使的指挥者在,才有其意义。 可是,李家,此刻,却偏偏没有。 一直深信”第二权力者”便等若潜在的”叛者”,李仙风总是小心翼翼的防止着这种人物的出现,从力量到智慧,他总是严格控制着一切细节,注视着每名族中子弟的成长,警惕着每一个长老和宿将,注意不令任何人成长至可以统御同门的地步,在他的努力下,自初建家名时起便以血亲相残而著称的”晋原李家”确实渡过了相当安宁平静的十余年,但同时,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没法弥补的阴影,也正在悄悄成长。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那种危机,但是… “每一个猎人也会御犬,可要想猎杀更大的猎物,便该有御虎的勇气!” “还是说,家主自己,也没有身为虎王的自信呢?!” 激烈的喝问,后果可想而知,出身旁系的那名狷狂青年,遭到了猛烈的斥责与压制,最终更被驱出李家,自族谱上除名。 虽然,还在少年时分,他就已被视为以法术见称的李家中千年一见的武学天才,但,在权衡”人才”与”秩序”的重要性时,李仙风最终还是毅然选择了将”秩序”这东西维护,就如同,当年,他以”坚决”之姿,将有心回归的李冰拒之千里一样… 一直以来,李仙风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十名遵从’秩序’的弟子会比一名桀傲自用的’人才’更有益于家族。”是他从来不变的原则。 可是,此刻,面对寒冷的夜空,抚摸着剧烈震颤的胸口,李仙风首次开始疑惑于自己的判断。 “原则那东西是好的,可是,没有任何原则是能够凌驾一切的,记着,你也只是’人’而非’圣人’哪…” 多年前友人的劝告,并未令李仙风加以重视,虽然说,那样的劝诫也令他采取了一些行动,一些他未曾给予李冰的“宽容”,可是,在心里,他并不在意,只视之为随手的一记抛掷,从未寄望有可能的回报。 (现在,吾友,便希望你是对的罢…) 喘着粗气,李仙风抓起身边的白巾,用力的掩住自己的嘴,肩头剧烈的耸动着。 (那怕只是三个月就好,那怕只是一次出手就好,只要向外界表明李家还有一名强大的守护者…) “爹…” 完全没办法窥透父亲的内心,担忧的少女只能慢慢的为父亲捶打背部,忧心忡忡着,却想不出任何可以开解的说话。 随后,如天籁般的笛音,幽幽的,自夜色当中渗出。 因那声音的优美和缥缈而暂时失神,少女并未注意到李仙风的反应。 猛的捏紧了手中的白巾,李仙风的身子变得僵硬,精于诗书音律的他,只听了短短几个音符,已听出了它的旋律。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脸色数变,手上捏的青筋毕现,李仙风铁青着脸,似又看见那骄傲而高洁的青年,一剑斩出,却没有伤着任何自己的同族,只是黯然的将剑弃下,载酒而去。 犹记着,那是一个黄昏,一路烟尘中,隐隐传来着他的醉歌。 不我与,其后也悔! 不我过,其啸也歌!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喘息着,李仙风将身子屈下,黯然中,体内的伤势似又在冲突。 下一刻,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兴奋的光! 笛声忽变,高亢入云,声怀悲愤!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黍离,是黍离啊…) 在心中无声的呼喊着,李仙风似又看到那满面桀傲的青年,饱受喝斥,挥曳而去的身影,那曾被视为“狂妄”和“无礼”的身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慕仙,是我的错,是我错怪了你,错逼了你啊…) 再没法自制,李仙风将身子屈下,整张脸都埋进两手当中,肆意放纵着自己的感情,任泪水挟着“悔恨”冲刷而下,也不管一侧早已经呆立不知所措的少女。 ------------------------------------------------------------------------------------------------------------ 黑暗中,高树上,那一身白衣,飘然若仙的剑客长叹一声,执着短笛,默默注视着黑暗中那庞大宅第,不发一言。 (慕先,为什么…) 不远处,带着淡淡的忧伤,那总以七色彩缎装点自己的华贵女子罕见的没有任何装饰,素衣立于中宵。 (明明已经说好再也不管他们的…) “那件事,老三他是做不到的。” 低沉似非人类,带着奇怪震动的说话音自黑暗中响起,一边还拍着琼飞花的肩头。 “对一个大夏男人来说,家族与姓氏那东西,是从一开始就被烙进了灵魂里面的,无论他承认与否,他都没法放弃,无论那家族是否将他接纳,他都没法让自己真正忘却…” “‘天下’…” 轻呼着身后男人的代号,琼飞花一句话也没说,无论力量还是智慧,这男人都是他们的首领,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在每个问题上都有足够的发言权。 特别是,具讽刺意义的,这个男人,他和那个正怅然于夜风当中的剑客一样,都是一个自家族当中离开的人。 不,或者更强烈罢,比诸还可以保留下“李”这个姓氏的剑客,连“姓”也都主动抛弃的他,那“离家”的举动,也是个人的主动选择,只不过,关于那一切的细节,便是和他同生共死的“冰火九重”四人也不清楚。 “总之啊…” 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意志,使琼飞花不由得扭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弯曲得极为尖刻的嘴角,和散发着丝丝“阴气”的锐利眼神。 “‘亲情’这东西,便和’爱情’一样,会使男人做出自己明知道不对的事情哪…” --------------------------------------------------------------------------------------------------------------- 李仙风苦恼于李家的未来时,在帝京西部,一处规模略小于李家,但也是广大豪阔的宅第当中,同样无眠的主人,正负着手,默默的沐浴于月光之下。 (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机会,也许一千年也不定能够遇上一次,但是,现下的黑水完颜家,实在是没有足够实力来玩这个游戏啊…) (可恨,项人竟然会刚好选在这种时候入寇…) (明明交待过要尽量保持实力,以等侯中原的机会,伏龙,他是怎么搞的…) 愁眉紧锁,带着若有所思般深不可测的表情,当朝兵部之长,夏官大司马,黑水完颜家的家主,完颜千军,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 帝京中部,一处外形上相当不起眼的朴实宅第中,看上去同样不起眼的主人,正与几名谋士悠闲的品酒赏月。 “没有不会死的人,没有不会衰亡的家族,没有不会终结的王朝,没有不会中断的和平,所以,与其为了未来而愁眉苦脸,还不如趁现在多欣赏一下明月美酒的风味。” “毕竟,再美好的东西,一旦被血色覆过,总归是要损失掉原本的美味的。” 悠然说着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当朝太保,东江孙家之主,孙无违举杯向月,笑道:“总之,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诸公!” 家主表了这样的态,为门客者当然也不能扫兴,怀着各自的心思,门客们杂乱的举起酒杯。 “但,太保。” 因“太过认真”而被目为“扫兴”的人是一向都有着的,即使家主已放出了这样的说话,仍有不死心的谋士,希望尽一下自己“进谏”的责任。 帝者重伤,天下动摇,眼看着又一轮秩序重整就在眼前,富进取心及责任心的谋士们当然不甘心被目为无所作为,虽然主公似乎是这样的消极态度,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要将话说完。 天下将乱,任何人应该也有机会逐鹿,静静的坐着等待和任何新主人倾力合作当然很好,但就算是那样,在辨别出真主之前,先为自己会否能有更好的未来而努力亦该是合适的选择。 将“天下”这神器纳入掌中,将“帝位”这东西置于身下,这样子的诱惑,根本就是没人可以抗拒的咒曲,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明明机会极微的情况下还将一切压上去强赌一个未来,可是,每当听到这个提议时,孙无违却总会露出厌倦的表情,挥手拒绝谋士们再说下去。 “帝姓…那东西,是需要福分的。” 将酒杯托于手心慢慢转着,孙无违徐徐说着他的意见:立家尚短的东江孙家已是目前朝中最为重要的家族之一,这个样子的荣耀,便是孙家的极限,而如果想要更大的东西,那未,就应该全家一起努力,慢慢的为“未来”积累冥福。 “总之呢,我就是一个很没出息的当家主,目前的富贵已经令我非常满足了,我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安安全全的渡过这一波风浪,至少,也要留个能够作富家翁的身家吧?” 眼睛眯成了两条钱,外形上有一点“痴肥”的孙无违活脱脱便是“胸无大志”四字的鲜活写照,可是…若果就只能听懂表面说话的人,根本便没资格围坐在这小桌周围。 “安全”和“至少也要留下”便是他要传递给各人的中心信息,那意思,便等若说:以目前孙家的实力,并不足以亲身参与到争夺”天下”的战斗当中,冒失的投入,亦只会令家族的积聚白白消耗,倒不如将“无欲”的信号传递出去,以此交换其它势力的相对善意。 态度已相当清楚,可是,相比于那无与伦比的金色诱惑,这种表明却似乎还不很够,计算过手中的筹码之后,仍有谋士要大着胆子开口。 “二爷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势力…” 能够将“二爷”两字公然说出,便表明这桌谋士都是最得孙无违信任的核心成员,但纵然如此,立刻的,他们便都开始后悔。 温和骤转为寒意,嘴边的笑瞬间冻结,那一刹那,在孙无违身上散发出的,是比“冬”更加迫人的寒意。 随后,松驰的一笑,他将酒杯送至口边,将清冽的酒液倾入腹中,似什么也未发生。 “无碍,他是由我亲手逐出孙家的,所以,我不认为他还可以记得有我这个哥哥。” “更何况,虽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他也只是一个不懂控制自己的孩子罢了。” 叹息般的说着,孙无违的神情似是无限感慨。 “拥有百万大军的统帅,竟然一个人跑来刺杀陛下,这种事情或者会使军士们更加拥戴,可那些真正握有权力的人,却会因此而将对他的期待调低。” “幸好我当初坚持将他逐走,不然的话,今天的孙家,恐怕就不堪设想了啊…” 说着贬低的话语,孙无违的眼中,却还闪烁着任何一名心腹也没法看透的火花。那火花,与眼前的人无关,是因多年前的一位老人而燃。 “无碍,他真得不应该生在我们孙家。” “他是一只巨鸟,一只掀翅接天,长鸣震云的巨鸟,如果晚生百年,他或者会带领孙家成就帝业罢?可是,现在的孙家还太弱小,还没法支持他的飞翔。” “所以,你必须将他逐走,令他自己去飞,只有这样,当他陨落时,才不会让整个孙家给他陪葬。” “我老了,也软弱了,这样肮脏的活,只能交给你了,无违,辛苦你了啊…” 风掀动着,在墙头上卷起小小的灰尘龙卷,旋又弭灭。 微笑着,孙无违将酒杯掷回桌上,站起身来,眯着眼,看着那浑圆至简直木然的明月。 “风,已经刮过去了…” ---------------------------------------------------------------------------------------------------------------- “孙太保是个聪明人。” 立于暗殿之中,倾听完手下的汇报后,仲达神色不动,只是简单的这样说着。 “知进退三字,其实并没几个人能真正参透呢。” “不愧为号称从不选择危路之人,现下这种时候,的确是没有什么比这种立场更为安全了。” “聪明人…这就是公公给孙无违下的定义?” 在仲达身后四五步远,伏身在一张小案上的,是他三徒之首的仲秦,捏着一支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也就是说,公公认为,可以不必考虑他了?” “对。” 仲达道:“将孙无法置于争夺天下的游戏当中,自己则代表孙家置身事外,这个样子,纵然孙无法覆灭,孙家也能够保有足够本钱来将家族的富贵延续。” “而,若孙无法真能得意…” 说到“得意”二字时,仲达声音略停,明显的顿了一下,方说下去。 “到那时,身为帝者的血亲家族,孙家仍可得到最厚的一份利益,无论云台诸人有多少从龙之功,首先得封爵土的,却必定还是孙无违。” “唔。” 点点头,仲秦又道:“李家也可以抹去了罢?” 仲达淡淡道:“可以。” “李仙风重伤难愈,若剑仙不去,怕都挨不过这几个月,下面李家只能努力于自保,无此胆识。” 仲秦唔了一声,提起笔来,在右手边一碟殷红如血的朱沙中蘸的饱了,在面前一张素笺上抹了一笔,将”李”字也涂去了。 纸上原有五行文字,自上而下,依次乃是:曹、刘、孙、李、完颜。此刻孙李二字已然涂去,仲秦将笔杆咬在嘴里,歪着头打量素笺,神态甚是认真。 沉默了一会,仲秦抿了一下嘴,道:“完颜千军也可以去掉吧?黑水大军虽强,现下却被项人拖着,分不得身。” 又道:“倒是项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仲达冷笑道:“大海无量安静了许多年,到底又动起来了。” 又道:“只要武德王在一日,项人便一日不足虑,也不管了。” 忽又道:“其实,便武德王不在也不打紧。” “只要项人还没有学会在瓦片下面过夜,便永可以略去不计的。” 仲秦微微一怔,顿时面有悟色,恭声道:“谢公公指点。” 仲达摆摆手,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方道:“黑水完颜家…便先抹去罢,可是,还是要小心一点,多派些人,要最精干的。” “‘龙’那东西,到底会飞向何方,实在难以预料啊…” 仲秦答应着,在完颜两字上也抹了一笔,又道:“公公…公公?”见仲达全不回答,便知趣住口了。 默默的思考着,好一会儿,仲达方慢慢抬起头来,眯着眼,自半掩的殿门中向外看去,将视线完全投入那似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当中。 “只剩下两家了。” “曹治,刘宗亮,他们两个当中,到底谁会有勇气,首先去行那’天下第一大计’呢?” ---------------------------------------------------------------------------------------------------------------- 帝京东城,刘家宅第。 作为与当今帝姓家族“开京赵家”共荣辱多年,累世通婚的开国功臣,刘家分封到的宅第自然不会小,而作为当今天下最具实力的世家之一,刘家的宅第当然也不能差。 总面积超过五百亩地,当中甚至还包含了整座原生山头和一个小湖,这样的规模虽然还远远没法和毓钟灵秀,山势连绵的王家”琅琊庄园”相比,也比不上雄据东海,睨视汪洋的”东海龙天堡”的壮大开阔,不可一世,但在这薪桂米珠的帝京当中,这样子规模的宅第,已是除紫禁之外的第一华贵。 由前至后,共是八进房屋,虽然数目不多,但当每一进房屋都阔大至能容千人也不觉拥挤的时候,刘家先祖的豪奢与气派便可见一斑。 第六第七进房屋之间的距离最大,柔柔的淌着一条碧溪,夹带着两岸的千柳万竹,奇花珍草,形成了宽约莫三十步的一道绿苑,虽然两侧并没有任何能够看得见的防护,但每个刘家的人也都知道,如果没有得到当家主刘太博的认可便想漫步其中的话…那可能便是自杀的一个好选择。 竹林中,溪水侧,两个人正在散步。 正拄杖前行的伛偻老者,披件十分普通的粗布衣裳,雪白的头发并没有得到太好的梳理,乱蓬蓬的自耳侧额前溢下,将他的两眼也都几乎遮住,他年岁本高,动作已是很慢,眼力再加不济,虽然手中拄了支千虬百结的槐根手杖,踩在铺于溪边的七彩鹅卵石路上还是磕磕绊绊,步步高低,若不是身侧的紫衣少女小心扶着,早不知摔倒几回了。 两人慢慢踱步,溯溪水而上,渐渐绕过一处林木,瞧见一个小小园子。 那园,以竹篱交叉而成,园门也是以数根竹竿编就,十分粗陋,与这豪门大宅十分的不衬,倒和这鹤发粗服的老者显得颇为相得。 园门上挂了两块手削而成的木板,在晚风中晃晃悠悠,时不时还撞一下竹门,碰碰通通的,也不见个安生。 在砍刮出的白面上,题了两句话,乃用黑墨写成,字体也甚是拓放,与筋架处不怎么讲究,口气却十分的大,乃是: 自闭桃园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 细看时,那墨迹已尽数没入木质当中,细微处已有龟裂,竟似写了不知多少年了。 那老者看看走到园前,喘着站定了,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前乱发,眯着眼瞧瞧那两块木板,忽地嘿嘿一笑,嗫动着干瘪的嘴唇念了两遍,道:“好大的口气哪!” “年轻时候,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师这样说,是对家父不满意呢,还是觉得我这个学生太不够格?” 那老者呵呵一笑,道:“丫头只是嘴快。”却没再说下去。 两人此时已走到小园近前,里面人听到声音,一齐推门而出,恭声道:“先生回来啦。” 那老者站住脚步,挥了挥手,道:“晓得了。”便不理几人,径直而入,那紫衣少女向着几人抱歉一笑,也从几人身侧绕过,随那老者而去。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从左至右数来,这四人依次便是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和角里先生周术,合称”安刘四皓”的他们,通常都被认为是”沛上刘家”的最高智囊,合他们之力,便能左右刘宗亮的决策和刘家的走向…至少,在外人眼中,是这样的。 整个刘家上下,知道这老者之存在的人,总也有百来个,可在其中,却有九成以上以为这老者是与刘家大有关系的一代蓍老,正荣养府中,真正明了他身为“刘家最高策士”这身份的,除刘宗亮外,统共也只得七个。 唐秉、崔广、吴实、周术、云飞扬…以及,两名和他们一样,都“不姓刘”的人。 那老者脾气古怪,行事历来不言理由,数月前忽然不告而别,片字不留,只带走那紫衣少女一个,偏又值此大乱之征已现的时候,登时急坏了刘家一干高层,觅之数月不得,焦急万分,更因之在冀北一会中进退失措,平白赔掉了许多心血,事后不免大为扼腕,却又无可奈何。 近十日来,针对天下可能将有之动乱及刘家可以选择之走向,刘家高层已进行了不止一次的秘密会议,但,面对多重的诱惑与威胁,谁也没有足够魄力去掷下那最后一粒骰子,虽然刘家近十多年来的一切布置与努力也几乎都是在向着那个方向而进,但是,在“机会”真正降临时,每一个,每一个与之有切身的利害关系的人,却又没法不谨慎和小心,没法随意的去下那“最后决策”。 不是他们怯懦,是那“选择”的后果太过严重:成则鲸吞一切,败则万劫不复,那样的游戏,原就没有谁敢于轻玩。 今日午后,那老者忽然返回府中,四人自然大喜,立时赶至他住处恭侯,那老者却如不知,竟自行携那少女至园中游玩,直至夜深方返,刘宗亮原也苦侯那老者已久,欲俟他回来,共议今后大策,却也奇怪,看看天色近黑时,竟忽然打马而走,只说是要南赴刘家本部有事,竟半点多余解释也无,就这样去了,四人心下更是忐忑,不知是何意思。 (眼看便是大乱之局,在这种时候明公若与先生失和,决非好事啊…) 担忧着,却无能为力,四人带着无奈的苦笑,静静守侯园外,不敢去,亦不敢入。 幸好那老者似并无意为难他们,不一会儿,只听得园门呀呀,他已又转了出来,按杖而立,目注四人,过了一会,忽地道:“刘公走多久了?” 唐秉微微一惊,拱手道:“明公是将近黑时走得。”想了想,又道:“明公走得很急,所以…”却被那老者挥手止住,嘿嘿笑道:“走得好。” 四人错愕中时,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师的意思,是家父走得正合老师之意,可见家父已知道老师的心意,方有此行。” 那少女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十分好听,似是清澈玉泉缓缓泻入在银盘里一样,直是半点烟火气也无。 又见那老者翻眼向天,道:“刘公既已南返,便表明他决心已下。” “我此去四月,先后走访四州十九府,终于将我所怀疑的事情证实,将那个秘密真正掌握。” 却不续下,忽又道:“冀北的事情,周公有所疏失了吧。” 周术自他出现,便已如坐针毡,此刻听他开口,忙道:“周术糊涂,一时不慎…”却也如唐秉般,被那老者挥手止住。 那老者出了会神,又笑道:“也不能怪你,是我走眼在先。” “天机小子用心之微,真是可怖,’五牛开山’原是兵家旧计,但他这般用法,端得是神鬼难测,了不起,果然了不起。” 他口中赞美,脸上却是六神不动,半点表情也无,那少女始终浅笑伺立,也没有旁的表情。 那老者看看四人,又道:“依你们看来,当下急务何在?” 四人对视一眼,唐秉拱手道:“当是孙无法。云台一脉历来兵强马壮,此刻先取冀州,没了后患,复又狙伤陛下,士气大振,若粮草足用,怕都等不到秋后便会有变。”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废话!” 又道:“若这样,刘公南下作甚?” 又道:“诸公,孙无法据守冀南已有十年,始终没有大举南侵,那个原因,到底是什么,你们弄明白没有?” 唐秉微微一愕,想道:“有什么好想的,冀北未固,若是南下兵事不利,一道诏至,便难去腹背受敌之忧,但冀北苦寒,盛京城坚,若强兵攻取,急切不能下的话,大军自关内而入,一样是两面夹击,天机紫薇当然不会出此下策…”却见那老人冷哼一声,右手提起,在空中书了一个“韩”字。 “真正令孙无法和天机小子顾忌的,并非冀北公孙家,而是韩州!” “说明白一点,是分别封与韩北东西的‘琅琊王家’和‘曲邹丘家’!” “虽然这两家各只受封万户,但是,若果有心的话,便倾尽云台之力,三月之内,也休想过得韩州!” 四人互视一下,却觉不大服气。 “孝水人王”王思千,“儒圣”丘阳明,这样子的名字,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视,在四人合议此后天下大势时,当然也不止一次的讨论过,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两人的立场一向暧昧,丘敖两家都是出了名的“唯忠帝位,不事一姓”,数千年来一贯如此;王思千更是和孙无法颇有交情,若说两人会拼尽家族之力去狙击孙无法,实是很难想象。 “老师的意思,并不是指他们会战。” 微微的笑着,紫衣少女再度开口。 “而是说,在这种情况下,韩州,将没法战。” 如果出尽全力,云台山当然可以将丘王两家一并击灭,但在还未杠到帝家主力时便同时挑上天地八极当中的两者,那样子的事情,并非天机紫薇会行。 “所以,云台军不大可能在韩州境内太过激烈的征粮和补充兵员,更不大可能展开没有顾忌的决战。” 两军厮杀…那东西,历来也一定会制造出累累白骨,将千万亩良地掷作荒芜,再怎么说,有胆子在箭矢交飞中耕种的农夫,可能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而纵使两家想要努力保持中立,但在其的传统利益或是追随者之利益受损时,总还是没法不有所表示。 “同样的理由,帝军也会有所顾忌。” 若果说孙无法不愿得罪两家的话,帝家便更有理由对两家示好,尤其是数千年来都担任着“传承帝位”之任的丘家,若是当真站到了孙无法一边,对整个帝军士气的打击,简直会是想想也要大汗淋漓的恶梦。 “所以,云台军今年将要南下,可首先展开血战的地方,却不会是韩州中部,而是桑北甚至可能是芹州的西北部。” “桑州?那样说的话…” 带着吃惊的感觉,四人将眼神互相传递,那少女所说的东西,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可能。 “对,首先与云台大军接触的地区,当是曹家的传统势力范围,而且,那绝对会只是地区性的争斗,连桑南也大约不会波及。” “那个样子的话,将不会有太多的混乱,也不会有大量的难民奔逃,不会有太多的流民可以募用。” “所以,就更不会有你们想象当中,可以树帜召用,施恩使屯的农耕之民,也不会有因不肯追随云台而大量南下的豪杰智士,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句话,却是那老者怒气冲冲的喝骂而出,而看他的样子,更简直有挥杖痛殴四人的意思。 大汗淋漓中,四人再说不出话来,皆俯首赤颜。 见四人这样,那老者方似消了些气,重重顿了几下地面,又道:“还好刘公是个明白人,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南下!” 唐秉此时心中早成一团乱麻,听那老者说起,犹有些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忽地一震,失声道:“太平道!” 老者呵呵一笑,道:“尚有可教。” 方道:“此后数月,云台军将缓缓南下,太平道却必定与松明两州蜂起发难,以地方上那些守军之能,我相信,至多六月,两州中至少有一半要改姓太平!” 又沉声道:“乱势一现,便可火中取栗,你们所拟的方略在细节上都没错,却搞错了施行的地方,明白了么?!” 四人拭拭额上汗珠,一齐躬身道:“先生烛见,我等拜服。” 唐秉乃四人之长,想了想,又道:“但,先生,若是太平有变,那未金州似乎也该有些变故,那样子的话,对黑水完颜家又该如何评估?” 老者听他问起,呵呵一笑,道:“问得很好。” “但那边的事情,你们便不用管了,只要专心料理中原这一摊子事情就好。” 又喃喃冷笑道:“天机小子,仲达老儿…一个个算盘打得倒好,但天下之大,智略之博,难道真以为这花花世界是老天派定了只由你鬼谷一家作主么?!” 他自冷笑低语,四人听在耳中,却不明白鬼谷云云是何意思,也不敢多问,待要离去时,唐秉忽然想起,问道:“先生,金州那边究竟如何打算,可能明示一下,教我等也有所知道?” 那老者大笑道:“当然可以。” 大笑声中,那少女微笑道:“那边由我来处置,今夜就走。” 四人微微一惊,唐秉不禁脱口唤道:“三小姐…”却见那女子眼光忽地凌凝若刀,他心中一寒,便说不下去。 那少女眼光一凝而散,又若拂面春风,随着她的微笑在四人脸上浅浅掠过,边道:“在府中吃吃喝喝了许多年白食,我自己也常常觉得不好意思。” “值此大家都在竭尽全力的时节,我这个‘不姓刘’的人,也该出一点力了。” 唐秉嘴角抽搐一下,终于道:“但,三小姐…现下的金州一片荒乱,三小姐您虽然心智绝伦,但一人西去,还是…” 忽有一个冰冷而无感情的声音的道:“我陪姐姐去。”声音极近,起于诸人身后步余处。 四人骇而回身,却那有人在? 那老者咳嗽一声,微笑道:“你差点来晚了呢。” 随着他的说话,一条瘦长身影自数十步外的竹林中踱出,拱手道:“流赤雷参见先生。” (他也回来了…) 战抖着,四人一起将身子转回,虽然背对那人令他们极不舒服,但与那相比起来,直视那双甚至比野兽更可怖,比恶梦更疯狂的赤金瞳孔,却会引发出午夜后的恶梦。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雷,你好象又瘦了呢?” 那人冷冷一哼,道:“给你半个时辰,收拾快些,莫教我久等。” 那少女翻翻白眼,晃晃头,笑道:“你这也算是人家小弟么?”却到底还是依言回身进园去了。” (唉…) 在心底低叹着,唐秉不敢将苦笑流露于外,一人压制在心底。 流风、流赤雷…在那些同时具有财富和势力的大宗族中,在那些每一桩“婚姻”也都必然是一宗“生意”的门第中,象他们这样永也没法认祖归宗,没法“姓刘”的人并不罕见,但是,象两人这样,在被刘宗亮坚决拒绝归宗的同时,却又能够侧身于刘家最机密的内核,能够得到刘家所能给予的最佳教育,最好培养的例子,却着实是从未听说的的怪事。 特别是,在将他们和那些“姓刘”的人相比时,虽然忠诚于刘家,可那类似于“不道”的想法还是没法不在唐秉的心中闪过。 (为何,他们两个,不是“姓刘的人”呢?明明,只要明公一句话就可以了啊…) 沉思的唐秉,被老者的一句说话打断,重重拄杖于地,环视诸人,老者沉声道:“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今次的大计,并非求于一州一府的割据,而是在积聚力量的同时努力表明我们对帝家的忠诚。” “记着罢诸位,铭记你们此刻的光荣,自这一刹起,你们已成为这必将留名史书之大计的一部份。” “无论成败,也可留名。” “诸位,自此刻起,刘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计,便正式走向实施了!” ------------------------------------------------------------------------------------------------------------- “那么,就是这样了?” 围坐在桌边的人,一共有七个,除曹治外,还有曹文远曹文和曹公达曹仲德曹伯道曹奉孝六人。 自封禅回还后,曹治便知此际一片混乱,步步履险,急将曹仲德曹奉孝尽数召还,又密令曹元让曹仲康两人一定握住手中兵权,将桑北邺城守住,又令曹公明潜行出京,至北方联络与曹家走的较近的几支地方势力,又将虎豹骑尽数发动,半数屯于城外庄园,半数入府暗护,此后日日夜夜,便是打听各路情况,与二曹条分缕析的一一琢磨,希望可以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出一条最为有利的道路。 七日计议下来,终有所共识,遂于今日将核心人员召集,通告他们下一步的大略。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 皱着眉头,曹文远徐徐的说着他的意见。 在刚才的会议中,曹治要求诸人作好准备,返回桑北布置,在入夏后迎接云台军的猛攻,并要按最坏的打算,即云台山可能会将主力倾注于此,而给予诸人的要求,也只是在那种情况出现时尽量保存力量,自桑北将主力撤出,对此没有心理准备的诸人,自然是十分困惑。 自冀州南下,首当其冲的是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大荒散关,由巨峰拱卫,扼住整个冀州咽喉的雄关,在历史上曾是大夏国土与北方异族间的分界,尝见证过无数的血火争端,亦是天下知名的险要守地,只不过…早在多年以前,那关卡就已落入孙无法的手中,虽然帝军曾不止一次的试图将之夺还,却从未成功,只白白成全了云台军的无数战绩而已。 除大荒散关之外,当然也有许多道路可以出入冀州,但无不是崎岖小路,又或者间行于山,都非大队人马所能行走,当初云萧二人便是由这等小路离冀,个中辛苦,其实不逊于从项人草原上南返的滋味。 出关之后,南来的三条大道皆取自韩州,而且一马平川,最利大军,而若取道桑州的话,便要翻越纵横南北的北行山脉:起于芹州境内,横亘整个桑州,延伸至韩州中南部而结的这道山脉,由涿光,单狐,谯明,丹熏诸山连绵而成,山高而峻,历来乃是东西交界的一道天限,便是空身客人要走也不为大易,何况是人马大军? “越北行诸山西来,的确可以收到奇袭的效果,但是,与那相比,若果有失,那后果也太难堪。” “北行八弪皆为奇险,若有千军驻之,便万人也难下,云台军此刻士气正是顶峰,无庸再多激劝,何苦行此险着?” 听着曹文远的说话,曹仲德目光闪动,笑道:“北行八弪确是天险,但,那东西,是挡不着云台大军的。” “当初李冰一干人恶了云台山,结果整座梅山一夜间被连根拔起,那时云台军数千士卒虽然号称是越大漠而击,但事后,又有谁曾经发现过他们军马在漠上的驻扎痕迹?” “你是说,北行山中另有间道?” 能为九曲儿曹之首,曹文远自然用不着别人将话点到多明,立已颖悟。 “唔。” 点点头,曹奉孝补充道:“虽然我们不知道,但决不等于没有,云台军立于冀州已十余年,必然潜心诸路进取方略,北行诸山向无人烟,若他们真有什么发现,外人也难以得知。” 顿了一顿,他目有寒光,道:“而且,云台军选择西越北行,决不会是为了什么奇袭,而是不得已。” “韩州,决没有这么好过的!” 说着和刘家那老者相近的分析,曹奉孝与曹仲德相互补充,向诸人阐清了他们的意见,即因目前的局势不明,云台山将暂时不会把主力投放在韩州一线。 “当然,这种情况不会很久,在这样的旋涡当中,每个人迟早也要表态,但,在那之前,为了彰明自己有值得别人追随的实力,云台山就更要先在芹州甚至是桑州一线取得一些进展。” 听到这样的分析,诸人面色不觉都有些难看起来。 芹州北临草原,半为荒漠野山,那也罢了,桑州却素为商贾集聚之地,地沃水美,桑北有大河中贯,船马皆利,桑南更有数百里宜耕良川,号称”八百里桑川”,乃是天下知名的粮仓沃土,曹家在此经营多年,利益极重,此刻听得说云台山大军将首取此地,都有些骇然。 “不,没有关系的,云台山的人至多掠袭桑北,却不会下取桑南诸郡,只要我们作好准备,就不会有太大损失。” 含着笑,曹仲德为诸人宽解心结。 正如先前所言,北行山乃是天险,决不利于大军进取,尤其是粮草缁重,更是难以翻山越岭。 “越此而来的部队,数量不会太多,短时间内也没法指望上后面的补给,一切全凭自筹,同时,却又不能太过侵掠民间,以免在一开始便失民心。” “以我们看来,云台山所能动用和派遣的极限不会超过两万人,而若果不能在就地快速筹到给养的话,他们最多可以转战数月。” “为了防止正面的韩州战线有变,帝军不会将主力遣来此处,而同时,无法快速的自背后补充军力,云台军也不具备壮大南下的实力。” “最大的可能,是想在桑北打下一座城池,以此为据点缓缓扩张,等到正面战事大开时,这一城之军便可为奇军奔袭,而若帝军想要先靖桑北的话,便正是犯了阵前分军的大忌。” “所以,我们便很好处理了。” 微笑着,曹仲德的眼中却有如死亡般的光芒闪烁,每一字说话,也似在用快刀自口中雕琢而得。 “不必求战,只以‘坚壁清野’四字应之,自可相安无事。” 听到“坚壁清野”四字,曹公达曹伯道两人微微一颤,都有不忍之色,曹公达便道:“与其如此,何不先行遣军入山,查考间道,再禀至兵部,请置重兵于八弪,若有所得,岂不可御敌于山外,免引战火入桑?” 曹仲德笑道:“五哥始终是个佛心。” “但,此际天下,那里能躲得开战火?只是早晚罢了。” 又冷笑道:“若不教云台山的人入桑,我们又如何能公然立帜摹军,如何能够火中取栗?” “若不借此机会将实力扩充,我们又那来本钱,行义父的’天下第一大计’?” “天下第一大计”六字出口,众皆骇然,曹文和呼的立起,手按桌面,身子前倾,嘶声道:“义父,您…您终于下决心了?!”神色中颇为惊惧,却又很有几分欣喜的意思。 “唔。” 慢慢点头,曹治缓缓起身,将两手虚抬,压了一压,目光扫视一圈,众人俱都安静下来。 似有疲态,可是,看在六曹眼中,却都能感到,无色的炽烈火焰,正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至不能容纳,已开始自他的身躯向外激射。 …那是一把烧了数千年的烈火,名为“野心”的它,一直以来,也不知造出了多少乱世,成就了多少传奇。 “吾儿!” 声音并不是很响,却极是威严,曹治开口的同时,诸人皆不自由主,将头低下。 “吾在此正式告于汝等,吾意已决。” “曹家大计,自此而定,以三年为期,潜蓄力量,求于他日。” “所谋者,扶天子而令诸侯!” 一个”扶”字,众人又都愕然,却见曹仲德曹奉孝皆含笑若定,便知此皆定计,于是无言,却都心中好奇:原本计议中的一个“挟”字,怎地却换作了一个“扶”字? 一片寂静中,忽有铃声激荡,曹文和眉头一皱,闪身而起,斥道:“什么事情,进来罢!” 便见一名曹府下人自百步外狼狈跑至,口中还喘个不停,边跑边喘吁吁的道:“回,回四爷,兵部完颜大司马前来拜府!” 曹文和猛然一惊道:“他来作甚?”曹奉孝却已含笑而起,向曹治躬身道:“恭喜义父,他终于来了。” 曹治微微颔首,又稳稳坐下,挥手道:“请完颜公进来罢。” … 第二章 “刀弓划青山,马蹄踏牧场,天降我黑水,波涛万里扬…” 雄放而欢快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不休,急若骤雨的马蹄声将安静扯得粉碎,虽然方是未至酉时,可宽阔的街道上却是家家闭门,个个上板,只有那百十骑骠壮汉子旁若无人的打马而过,在这金州大城之一的固原城中肆意横行。 自当年完颜家改姓归化,奉镇西陲以来,金州百姓便是如此的无奈和无助,虽然地方官员皆是受令于帝京,可只能掌握住本城少量勤卫兵马的他们,根本便没能力也没勇气去将骄横自大的黑水军马约束,一如此刻,当本该只是暂驻城外操演军马的”黑水八部众”当中的黑水贺公然统领部下入城劫掠时,身负安民之任的固原太守却全然没有站出来将之阻止的勇气,而那些个平日里横行街肆的衙役差员们更是早已识机躲起,便连半个也不见出现。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负长刀于背,将头盔系在腰间,黑水贺披发解甲,打马狂奔,感受着急劲夜风吹拂在面上胸上的滋味,心中充满快意。 身为八部众当中的最年轻者,他的地位乃是因数月前在对五虎将的追杀中立功而得,之前只是较为有名的一员猛将的他,在那之后,便如乘上了权力及纵欲的快马,始终沉浸在尽情享受烈酒美姝的快乐当中,虽然在两次拜偈完颜改之时均被要求“…当约束手足,保土安民。”但只要一离开兴庆城中完颜家的大宅,他便会将这一切抛至脑后。 一如此刻。 只手执缰,另一只手将一只年轻女子牢牢搂在怀里,黑水贺大声狞笑道:“兄弟们,适才那不识抬举的老儿怎样了?” 一只满脸横肉的大汉策马而前,只落后黑水贺半个马身紧紧跟随,边也狞笑道:“这等不开眼的老东西,自然要送他解脱,是我亲自下的手。” 那女子方有些悠悠醒转,忽地听得此节说话,惨呼一声,又昏了过去。 似这等行径,黑水贺那是早已熟悉,全不理会,只是口中忽地撮出一个尖锐的呼啸,那胯下骏马一闻此声,猛然一个抽搐,亦是一声长嘶,忽地急转了半个弯子,冲着两扇朱门停住。 那门匾上用颇为优雅的楷书题着”齐府”二字,正是当今固原太守齐天勒的私宅。 那横肉大汉正要前趋推门,却被黑水贺止住,狞笑道:“不必了。”说着将背上长刀缓缓拔出,忽地一声怪啸,只见刀光大盛,早将那府门一刀斩破! 长笑声中,黑水贺打马而入,大喝道:“来人哪!”连喝数声,方有几名胆大些的家人探头探脑的自花木丛后一一出来,方道出:“这位将军…”话还未有说完,黑水贺双眉一轩,杀气又盛,忽地两腿一夹,那马急嘶一声,复向前冲,黑水贺顺势探刀,可怜那几名家人都是些寻常人物,谁能当他钢刀一割,只惨呼得半声便再无声息,一个个身首异处,倒在地上。 黑水贺面带狞笑,将马止住,将那长刀倒提起来,将锋刃送到口边,让那犹热鲜血一滴滴落入口中,怪笑道:“该你们老爷神气,老子今天看上这里,想借地方作一夜新郎,识趣得就快些将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不然的话…” 不一会儿,齐天勒的卧屋早被收拾让出,任黑水贺大笑而入,他那一干手下自也不会闲着,早各各将齐府中看着顺眼的丫环婢女倚强而制,胡天胡地起来,只听得惨呼淫笑声交织不断,齐天勒躲在书房当中,面色铁青,嘴角不住抽搐,却非愤怒,而是在担忧:“三夫人房中那个青红不知怎样,可不要被这几个蛮子给糟蹋了…” 月过中天,一切终于恢复宁静,在惊吓当中颤抖了整整一天的固原城,也终于沉睡下来。 ---------------------------------------------------------------------------------------------------------------- 赤身自床上坐起,无视那已在痛苦当中陷入昏迷的可怜少女,黑水贺将桌上酒壶抓起,尽数倾入口中,步至窗前,负手望着窗外的齐府。 (他妈的,论享受,的确还是夏人的这套玩艺儿更好…) 赤裸全身的黑水贺,却犹不忘将那长刀执在手中,手指轻颤,在刀身上不住游走。嘴角弯曲,尽是得意的笑。 黑暗,亦就是在这时降临。 “是谁!” 蓦地警觉,发出着该将半府中人也都惊醒的叱喝,黑水贺全速转身,将长刀挥动推出,挡下了正突击过来的敌人…但是,很遗憾,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吼叫之前,黑水贺的喉咙已被一把扼住,纵然两眼涨得几乎突出,他却连正熟睡榻上的那可怜少女也没法惊醒。 碧青色若上品美玉的双瞳,散发着丝丝的寒意,正盯视着他,同时,另一只手缓缓伸过,将刀自他的手中取走。 “可怜的家伙,这刀已借你太久,威风了这许多日子,也该够了吧?” ---------------------------------------------------------------------------------------------------------------- 翌日清晨,当黑水贺的尸体被发现在窗边时,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一方面,他的脸上犹带着那种极大的恐惧与绝望,似是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怖,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另一方面,他的尸体,绝对可说是”惨不忍睹”。 似被最凶残的野兽肆虐过,黑水贺的身子被活活撕成了两半,血流满地不说,忤作们更自那血流中断言,黑水贺乃是在犹有知觉时被活生生的撕成了这个样子。 除此以外,黑水贺的心肝俱亡,那断口,竟是被用牙齿硬咬出的。 ---------------------------------------------------------------------------------------------------------------- “自那以后,十四天的时间了,这样的事情竟一连发生了五起,每一次的现场也似是被猛兽撕杀过般一塌糊涂。” “死亡的,都是近年来黑水军中的新锐,位份最低的也是副尉一级。” “也就是说,死的每一个,也都是鬼谷兄着意提拔的心腹了?” 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一根柱子上,仍是那一身寻常牧人打扮,金络脑将自己隐藏在柱子的阴影当中,淡淡的问着。 “可以这么说。” 微点一点头,将笔放下,鬼谷伏龙自桌边站起,伸一伸双臂,这样说道。 “而最头痛的,是完全没法找到关于那人的任何痕迹,除却第一次待寝的那女子坚称在当夜梦见有青色的大狼撕破屋顶下来杀了黑水贺之外,便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搞到。” “青色的大狼?” 哑然失笑,金络脑道:“那岂不是很象是大师兄那一族的人干的?” “正是。” 霍然转身,鬼谷伏龙盯着金络脑,一字字道:“而且,亦是在黑水贺死后三天,阴山狼军便‘刚好’来到城外,将还在混乱中的贺氏一族猛攻,很得了些便宜。” 金络脑眉头一挑,道:“你疑我瞒你?!” 鬼谷伏龙瞪视金络脑一时,方徐徐摇头道:“不。” “我只是提醒你。” 说着话,他已又慢慢坐回桌边。 “若果月氏塔合手下真有了这样可怕的刺客,你就绝对比我更加危险。” 金络脑微微一震,抱拳道:“我知道。” 鬼谷伏龙双手握拳,顶在颌下,神色怔怔,道:“固原乃金州四大镇所当中交易之所最多的一个,城中多有间者,绝不为奇,阴山狼军向以趋退如风,攻掠似火而著,只要知道消息,越百里来袭也不为异,说穿了,都没什么。” “至少,我相信,如果月氏一族真有了这样的高手,便绝不应该用在副尉这一级的人物身上。” “我只是想,人算真不是如天算。” 金络脑眉头挑动,道:“哦?” 忽地悟道:“那个人…他竟主动来了?” 鬼谷伏龙颌首道:“对。” “本来打算是再等半月,再打一个比较自然的败仗,随后以此为理由请他统兵西来主持,可现在…” “贺族败的糊涂,那人亦来的奇怪,对么?” 彼此交流已非一次,金络脑微笑着替鬼谷伏龙将未毕的说话补完,想了想,又道:“你没有针对的手段么?” “也有准备,但考较之后,却觉得还是原先的布置最为妥当。” 抬起头来,鬼谷伏龙黑如点墨,似不见底的双瞳将金络脑完全罩住。 “只是,这样归除之后,便比咱们原先打算提前了一个多月,你那边的事情,有把握么?” 默然片刻之后,金络脑拱手道:“请鬼谷兄放心。” 鬼谷伏龙微一颌首,亦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便祝少汗马到功成。” --------------------------------------------------------------------------------------------------------- 金州,平罗。 向与固原,巴干吉达及武忠合称”金州四大镇所”的平罗城,乃是四大镇所当中最为靠东的一座,据由芹入金的玉门关不过四百来里,乃是四大镇所当中夏人最多,也最象中原都市的地方,由之再向西北大约是二百八九十里的样子,便是金州首府,由四大镇所自三个方向拱卫住的大城兴庆。 “这地方…其实倒还是有些好吃的吗。” 坐在路边的小食馆里,边抹着头上的汗,边嘘溜嘘溜喝着那又酸又烫的牛肉拉面,还不忘时时自面前的大盘子中拈一块滚满孜然辣粉的鲜烤牛肉,云冲波大为赞赏眼前的美食,很有些恨不得”再来一碗”的意思。 前次随五虎将等前来时,诸人并未进入任何大城,在路上也基本是以自携饮食为主,是以云冲波并未真正见识到金州本地以牛羊肉烹饪再加上面食的特有风味,直到此次重来,才明白到此地与中土大相径庭的饮食滋味。 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的笑着,萧闻霜自捧了碗素淡面汤,在浅浅啜饮,并不动桌上的牛肉。 虽然太平道不忌肉食,但毕竟还是以清净素淡为妙,萧闻霜自幼便随张南巾修道,曾有数年止以黄精茯苓为食,早已无欲厚味,自然不会似云冲波这般乐趣于此,但看他吃得高兴,心中却也欢喜。 …但,欢喜,却只是暂时的。 看着正兴奋吃面的云冲波,萧闻霜便清楚知道,无论他此刻多么快乐,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笑将突然凝固,他的眉将蓦地紧锁,“忧心忡忡”那名词,将成为他最好的写照。 又或者,他的嘴角会蓦地抽搐,身子也会有猛烈的震颤,就算他可以强撑着不呻吟出声,可当有几次他连嘴角也都咬破的时候,萧闻霜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把“若无其事”这样的态度假装上多久。 也正是为此,萧闻霜才刻意留心,观察每件云冲波会“感兴趣”的事情并设法助他寻着乐趣,因为,每当云冲波突然淹没入那无可制御的“哀伤”或是难以忍耐的“痛苦”时,她的心,也会骤然的抽紧,感到一丝丝的恸痛。 特别是,聪明如她者,完全明白,那份子哀伤没可能得到解脱,等在旅途前方的存在,她早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就算是有神迹庇佑,要从完颜家的虎口中逃脱,也是没可能的事情,云飞扬的提示,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向来处事明智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带着一个几同于废人的云冲波来二闯金州,简直就是一件再蠢不过的事情,太平道也好,项人也好,完颜家也好,只要被发现,自己两人便是那种必杀必擒的目标,而与之同时,萧闻霜更相信,南方的太平道众此刻必已在准备一些行动,在众多道众心目中一直都完全可以代表张南巾的自己,除了能够有效帮助到玉清之外,也可以尽快获得足够的借力,来向巨门复仇。 肩负张南巾重托的自己,已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面前这身为”不死者”的云冲波,对太平道的梦想更有着重大意义,乃是不可令之受损的存在,怎看也好,都不该令他置身于如此的危险之地。 …心中明明有着这许多的计算,明明知道着如何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真正有效的着法,可是,当看着正喝面喝的一头大汗的云冲波,萧闻霜却觉得,腹中计算的一切事情,都没法说出。 (其实,人算始终也不如天算,机关算尽,又何苦呢…) 默默为自己的”无为”寻找借口,可到最后,聪明如萧闻霜者,却还是没法骗过自己: 一切的选择,都与自己的个性不合,所有的借口,其实都是为面前这人而找,只要能够让他高兴,让他满意,自己便会情愿去作随便怎样的改变。 这一切,是为了”太平”吗? 或者吧,虽然,萧闻霜的内心并不认为两个人来到这处险地会对太平有多少贡献。 错误的,不,简直可说是愚蠢的抉择,可,恍惚中,萧闻霜却似又见那逝去已久的老人。 含着笑,拈着颔下的白须,他用那似早已洞穿六情,能破世间一切虚像的双眼望向远方,笑说道:“闻霜你已经是非常聪明和出色了,而将来,应该还会走得更远。” “可是,你一定也要记着,很多时候,人是会自己去选择错误,自己选择愚蠢的呢…” 是时,萧闻霜并不知道,张南巾在这样说话时眼中为何会闪过一丝自嘲的哀伤,更不能明白,为何,虽然自己就近在咫尺,面前又只有厚重石壁,张南巾的目光却仍是如此固执,在定定的望着远方。 (将来的事情会是怎样?) (谁知道呢?随他去罢…) --------------------------------------------------------------------------------------------------------------- (莽撞的家伙。) 苦笑摇头,刚刚与金络脑会谈完毕,正待来向完颜改之汇报的鬼谷伏龙突然感到非常想笑,以及…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为这样一个人当谋主,便是师兄你们一齐来到,大概也会经常感到意外或没法掌握吧?” 面前,是完颜改之本该呆着的地方,宽大的书房内,是他平日接见各路大将以及各方使者的地方,也是鬼谷伏龙再三叮咛,千万不要在最近这样的时世内随便离开的地方。 可是,此刻,却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大桌子,上面铺了一张巨大的白纸,以大泼墨写了六个大字。 “吾去屠兽,哈哈!” (唉…) 轻轻将纸卷上,缓缓放至书架上,鬼谷伏龙慢慢踱到窗边,抬起手来,整了整鬓边散发。 (屠兽?如此有把握的口气,到底他盯上谁了呢?) ------------------------------------------------------------------------------------------------------------- 墨似的天空中,一轮玉盘孤独的悬着,隐约照亮了下面的荒山。 这里,曾有过一场血战,虽已过了近三个月,可是,仍然有隐隐的血腥味飘荡不休,引来许多恶狼逡巡。 在这深似虬渊的黑夜当中,并没法将它们的外形一一辨清,只能见着许多的莹绿双瞳,在一闪一烁,向群山彰示着它们的可怖,偶尔有白光一现,则是森森白齿在被亮出向着相互间进行带恐吓的炫耀。 数目并不算很多,总计也只有大约二三百头狼而已,可当时间是深夜而地点又是这远离人烟的荒山时,这些狼就足够构成了名为”死亡”的恐怖群落,便算是黑水八部众统领那级别的人物,也很难从这样的死亡当中全身而退,便算是如禄存又或右弼那样精通道法的术者,也没可能不付出些代价的自这山中离去。 然而,此刻,却有一个人,正缓缓的行走在月光下,山野中,他所走到的地方,那些恶狼都会迅速的退开,摆出前身弓下,刚毛耸起的姿势,并发出饱蕴恐惧的低低唁声。 与它们相比,倒是这个”人”还要来得更象”兽”多一些。 纵然,他身上没有长而黑色的毛,纵然,他眼中没有那种莹绿色的诡异光芒,可是,当他走动的时候,那种时刻都在向外散发的狂野而凶恶的冲动,却是人身根本就该没法承载的力量。 目光闪烁,他缓缓走在这鬼气森森的山野当中,时时的在左顾右昐,似在寻找什么,又似在凭吊什么。 黑夜的深山,聚而不去的狼群,默默独行的男子,再加上游于空中,使月色时明时暗的几片浮云…所有这一切,简直就是那种非人间的存在,直到,那带着狂妄与自信,似从天外突然飞来的一句说话,将这怪异的气氛击得粉碎。 “请留步。” 伴随这说话,长发轻甲的武将身影自山脊上出现,右手执着尾部柱入土中的长戟,他背对圆月,整个身子如同一幅巨大的剪纸般,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却又有强大的威严与杀气透出。 相隔仍约莫有半里多路的距离,但,在第一个音节发出之前,那信步独行的长身男子已将脚步停下,将双手负着,缓缓的转过身来。 月色冷白,将他向光一面的脸庞连同头发都染作了萧杀的银色,但那黑如深夜的双瞳,却依旧讥诮着在这月色之下,不为所动。 “完颜将军?” “正是。” 点着头,完颜改之缓缓将手中长戟提起,以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指向那男子。 “我专程前来捕你,所以,亮你的牙。” “捕我?!” 那男子似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仰着头,笑得前仰后合。 “要捕我,那么,你以为我是谁?” 亦同样在嘿嘿笑着,完颜改之双手执戟,慢慢的自山脊上走下,向那男子走近。 “你是谁?你便是在这半月中先后狙杀我黑水军五名重将的野兽,你便是配得上我完颜改之身份的一头猎物。” “而同时,你也是有着高贵出身的人,那出身,将使我在猎杀你时更感快乐。” “渭水凶兽,英正英大家主,你的名字,在下是久仰了!” --------------------------------------------------------------------------------------------------------------- 自食店中走出,云冲波边抹着嘴,边笑道:“闻霜你刚才吃得这么少,到底有没有饱啊?真得不要再带上一些干肉吗?咱们可还是要赶路的。” 萧闻霜微笑道:“不妨事的,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两人此来不欲多事,夜间几不宿城,尽是趁夜而行,反正以萧闻霜的实力,就算遇上些什么不开眼的短路截道的小贼,也都不放在心上。 两人将栓在店前的马牵了,向着城门缓步而行,走了几步,云冲波忽地摸摸肚子,笑道:“闻霜…你等我一下,我去去便来。”说着已是转向路边的一处破烂茅房,一头钻进,萧闻霜微微一笑,牵着马走开几步,转回身背对着茅房,心道:“这般脏的地方,也亏公子能捏着鼻子进去…” 她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茅房里面并不大,只四个坑,最里面已有一个人蹲着了,云冲波适才还是面含微笑,此刻却已是脸色惨白,一步踏上踩墩,连裤带也不解的便蹲下来,双手互相紧掐,嘴唇不住颤抖,几乎便要惨呼出来! “吁…” 紧咬牙关将近七十个弹指还要多,云冲波方长长吐出一口粗气,神色渐渐松驰下来,此时,大汗已将他的背上渗透,便连颈后发根处也是湿漉漉的一片了。 (还好,瞒过来了…) 一路同行多日,萧闻霜固然早已清楚掌握到了云冲波的隐患与心忧,但反过来,她的刻意回避与屈意照顾,云冲波又怎会感觉不到? 当然知道萧闻霜是真心诚意的在关心着自己,也知道有她相助,自己将会较容易的自痛苦当中回复,可是,基于自己也没法完全掌握的一些想法,云冲波却不愿让她知道,更不愿让她帮助。 与”骄傲”无关,那只是云冲波的”关心”。 他的每一次痛苦固会令萧闻霜的心抽紧,可萧闻霜的每一次难过,却同时也使云冲波更加难受。 (没用的我,一直都是在依靠闻霜的保护与照顾,所以,我不能再让她有更多的担心和难过了…) 若非如此,时刻也受着“担忧”和“痛苦”这双重折磨的云冲波,又那会有多余的心情去欣赏什么饮食的美味,去在意什么风土和人情了? 便明知道自己是在作伪也好,但当发现到这样可以令萧闻霜有较多一些的安心时,云冲波便开始努力的这样表演。 (那样美丽的嘴,那样美丽的眉,不应该蹙上,而应该是欢笑着的才对啊…) 自当日离开太平秘洞之后,萧闻霜便再没有以真面示人,可曾历过那惊鸿一瞥的云冲波,却总也难忘那一瞬的惊艳。 (唉,什么线索都没有,就这样把闻霜扯进来和我一起冒险,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 越向金州深入,云冲波就越感到自己这一次决定的冲动与无谋,而对萧闻霜的歉疚之心也就越强。 (象没头苍蝇一样的撞来撞去,什么也没法知道,就算跑到了兴庆又能怎样?如果能有一个熟悉本地的向导就好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路当中,云冲波并没有注意:当他蹲下时,茅房最里侧的那个人有一些很奇怪的异动,也没有注意到:当他努力自制和用心思考时,那个人正在努力用一种很快却又很小心的节奏把自己收拾干净,并已经站起来,在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出去。 …是什么提醒了云冲波?按照历史上的种种过往,可以称之为“福至心灵”,也可以说那是“老天庇佑”,甚至还可以说是某人的“时运不济”,而云冲波自己,则是非常肯定的指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对“坏人”或曰“骗子”的直觉。 当那人将要走出时,云冲波猛然抬起头,盯住那似乎有一些熟悉的背影。 “大叔…是你?!” ---------------------------------------------------------------------------------------------------------------- 荒山上,圆月下,两人犹在对峙。 虽然没有出手,可两人身上不住散发出的强大杀气却似已将整座荒山充塞,令那些凶残成性的恶狼也都承受不了,要开始缓缓聚集在一起,似要籍着群体的存在来抵制那无形的压力。 全部精力都放在对方的身上,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聚成一团的闪烁绿芒当中,有一双眼睛带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两个人,都是高手,特别是那个姓英的,那种感觉…) “嚎!” 长嗥声响起,出自英正的口中,同时,他将自己的衣服一把撕开,在碧莹月光的照耀下,赫然已有黑粗的刚毛在快速长出,正是噬漠苍狼的高段变化,月狼魔身。 狼魔身现,英正的速度似也得到大幅提升,百步距离一掠而过,在完颜改之将长戟执起之前,他已闪至完颜右侧,五指箕张,向着完颜改之颈间狠狠撕下! “来得好!” 大笑着,完颜改之竟就不动长戟,握拳仰上,砰的一声,正击入英正爪中,立听嘶然乱响,见火蛇四舞,自英正指缝间挤溢而出,英正面上抽搐一下,复又怪嚎一声,右足急踢,虽被完颜改之横左肘挡下,但借此一踢之力,他亦得以成功退开。 “嘿嘿嘿嘿…” 发出无意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完颜改之依旧不将长戟执出,上身微微的向前倾着,两臂略弯,两手手心都是向上虚托,其中竟然各各燃起了一团颜色纯白的小小火焰。 (能以空手迫发出这种程度的火劲,连魔狼之身都要抵御不住,好家伙,他真得只有第七级力量吗…) 吐着粗重的浊气,英正将运于手上的力量缓缓散化,努力不让自己被那火焚痛感干扰。与之同时,更将心力默运,在自己身后的黑暗当中将昔日曾令奔如雷大吃苦头的”地府饿虎”唤出。 (想玩火吗?那就来吧!) ----------------------------------------------------------------------------------- 目光闪动,邪邪的笑着,可完颜改之的内心却已渐渐认真。 适才他那一拳委实非同小可,当中实已将火力推进到戾火之上,近乎极火境界,换言之,那已几乎就是六阳火界的最上阶修为,在其而言,是本打算在这一击中至少要暂时废下英正一手,却只能将他爪力抵消,而之后更没法闪让英正的强烈反击,被那强力一脚踢的左臂几乎麻木,痛入骨髓,而没法捕捉住英正大意受狙的机会展开追击。 (这家伙,力量比传言中更强啊…) (有趣…) ----------------------------------------------------------------------------------- (两个人都很强,不过,先天上就要吃亏,姓英的大约是讨不到便宜的…) 旁观在侧,隐身于狼群当中那双碧眼的主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同时,他亦悄无声息的向下潜去,不一时已没入土中。 (姓完颜的一定要杀,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便先容过他活几日罢…) ----------------------------------------------------------------------------------- 金星渐现,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隐隐的白,不知不觉间,完颜改之与英正已激斗竟夜,而正如那人先前所料,英正已经是落在了下风,虽然兽影纵横,却没法自完颜改之的火网当中突破,处处受制,肩上也被刺出了一道口子。 (他妈的,对上这家伙,兽神诀的威力竟然没法发挥,怪不得祖训中有“遇火则走”的戒条,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取意于上古凶兽而创的英家兽神诀,其威力发挥首重一个“凶”字,若修练者能真正体会出那份凶恶无情,兽吞天下的凶邪兽心,往往可以止靠那份子凶意便将对手心目中自亘古深植的“畏兽之心”唤起,使之没法将力量完全运用,当初英正以第七级力量之身而能连败马赤心奔如雷英异人等第八级强者,更可力抗帝少景,便是得益于此。 但,世间向无便宜事,这样子的凶狠使英正的力量快速增长,使他可以败下比他更强的高手,可是,现在,这样子的凶狠却也就使他束手束脚,在完颜改之面前尽处下风。 若说人类畏兽之心乃是自古深种,没法驱除,那野兽畏火之意却更是万年积成,无可压制,若是英异人英穆等人在此的话,倒可以不受影响,从容应对,但对已将兽心修炼至极高段位的英正来说,那股子凶兽气势已是与人浑成,不可分离,完颜改之火劲一出,他自然而然就受影响,当日强败奔如雷,硬杀英异人的那份子力量,便连八成也发挥不出,面对完颜改之竟是节节败退,连七守三攻的局势也难以维系。 若将第十龙诀发动,英正自有信心将局势扳转,可是,基于一些理由,他便不肯将这力量动用,斟酌之后,面对完颜改之越来越强的攻势,他宁可动用另外一些东西来将战局逆转。 “吼!” 当完颜改之再度突进,自中路强攻时,英正长声狂嚎,双手握拳对击,血花飞溅中,巨大的白熊形象出现,将完颜改之正面阻住。 “极北熊霸,给我杀!” “嘿,会有用吗?” 适才已数次见过此招,完颜改之自不会在意,左手一挥一拧,火劲激射,便要硬破熊神,却不想,方对上熊掌时,忽地全身剧震,那熊熊火劲尽都被反震回来。 “这是…第八级中阶力量!” 两人恶斗竟夜,一直都是在以符合对两人力量传言的”第七级顶峰力量”相拼,此刻英正突然发难,完颜改之失惊已晚,怒喝的同时,熊掌合击,已将完颜改之的火劲完全击灭,更将他撞得倒飞而出。 (这家伙,竟也有了这样的突破?难道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非偶然…) (但是,那东西可是要留给大哥的啊…) 心念未竭,英正已化身豹形,狂追而至,犹在十数步外时,完颜改之已觉腥风扑面,呼吸为滞,大惊之下,双手空握,横于胸间,尖声叱道:“凤门,来!” 下一个瞬间,整夜都被空插地上的神兵“灭戟凤门”突然消失,旋就出现在完颜改之的手中。 “三昧真火,给我烧吧!” ------------------------------------------------------------------------------------------------------------- “哼。” “嘿。” 相距约有十步,完颜改之与英正怒目对视,两人身上都是破破烂烂,惨不忍睹,完颜改之右手驻着凤门站立,英正则是腰身甚弯,站得已很是勉强。 在英正率先发难之后,完颜改之也展现出其深藏不露的力量:第八级初阶力量虽然略弱,可凭着先天的优势再加上凤门,他仍能对英正占据上风,只是,这样的上风却没法转化为胜果,在整夜的纠缠之后,两人也只有接受难分胜负的现实。 (小不忍则乱大谋,大哥在金州的耳线委实太多,不必争这一时之气…) 深深呼吸,完颜改之戳戟入地,双手抱拳向英正道:“英兄果然了得,下次再会。”说着已是曳戟转身而去。 目视他的背影,英正面色数变,极为复杂,却终于没有追击。 (他妈的,若果我也有御天神兵,若果我能将”凶邪黑兽”练成…) 难以度定完颜改之会否很快引大军重来,英正重重跺脚,转身而去,没有再对这片荒山进行细查。 ------------------------------------------------------------------------------------------------------------- “大叔,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啊!” 喜笑颜开,云冲波的态度简直兴奋的有些异常,仔细看来,当中竟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而,与他完全相反,正坐在他对面,不住抹汗的中年人,神色便是十分难看,几乎可说是”追悔莫及”却又要强忍着,努力做出些”高兴”的样子。 “贤侄,我也很想念你啊!” 说着这样一看就是”言不由衷”的话语,他还时不时偷眼去看一下正面无表情,端坐在云冲波旁边的萧闻霜,神色里又是畏缩,又是害怕。 看着这样复杂的表情,一向心如冰清的萧闻霜竟也非常难得的有了”想笑”的心,更罕见的说出了一些她平时绝对不会说出的话。 “能够再次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呢…花先生。” 哭丧着脸,花胜荣忽然将半个身子都伏到地上,双手抱拳,拱在了头上。 “贤侄,求求你饶了大叔吧!” 对视一眼,云冲波萧闻霜会心一笑,露出了“成功了”的笑容。 正苦于没有识途老马时撞上这积年老骗,两人的感觉正是“天助我也”,但深知花胜荣的脾性,两人也明白若是直接开口求助的话,必定被他厚厚敲上一笔竹杆,还未必能够成事,倒不如先行恶颜相向,作势要计较当初草原旧事,俟到他惊恐求饶,那时自然反客为主,一切都好说好说。 眼见一切尽如所料,两人均大感振奋,却也知花胜荣“交游广阔,相识众多”,很怕会突然横出一群他的“旧友”来搅局,那时又不免头痛,遂将花胜荣挟了,也不理他脸色何等难看,匆匆出城去了。 …只是,两人还是未有发现,当穿越城门的瞬间,花胜荣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适才那种或惊或恐的意思,已是半点也找不到了。 ------------------------------------------------------------------------------------------------------------- “这就是玉清真人的答复?” 浓眉紧锁,巨门高据在道座之上,右手展开着一张素简,却不向上看,眼睛只是盯着下面正躬身复命的一名太平弟子。 “确是如此啊。” 那人名唤卜名,乃是巨门亲传弟子,极得他信任,很是知心,自然明白巨门未表之意,拱手又道:“弟子也感奇怪,但玉清真人确是如此说的。” “唔…” 巨门双眼微闭,右手将素简卷起,在左手手背上轻轻打着,口中喃喃道:“…天损太平,南北共哀,贪狼残烈,天人共愤,中流拨逆,吾道之幸…恭祝道兄继位,愿戮力同心,以建太平…他妈的,玉清真人会有这么好说话?” 遂又将素简展开看了一会,又卷起来,仍是满面疑色,翻眼向天,道:“这…也太奇怪了罢?” 忽地眉头一展,若有所悟的道:“你此次前去,还见着谁了?” 卜名怔了一怔,道:“腾蛇与勾陈两位一向侍于真人身侧,此番见着了,还有值符道兄,是我至头一日见着的,说是要往明州有道务处置,只打了个照面便走了。” 巨门冷笑一声,道:“打个照面就走了?” 又道:“九天见着了么?” 卜名摇头道:“九天师姐不在,不知做什么去了。” 巨门嘿嘿笑道:“好,好,好个玉清真人,竟是做好与我翻脸打算来的哪!” 顿了顿,又道:“你此次回来,是取的那一条路?” 卜名道:“弟子去时甚急,是越青州而往,回来时事已不急,又想顺道一窥帝京动静,便绕行北路,经桑芹之境而回。” 巨门点点头,忽道:“那么说的话,神盘八诈里面的人,现在至少该已经到达平罗了。” 卜名身子一震,道:“师父?” 顿觉失言,又道:“请真人明示。” 巨门却不即答他,出了会神,自喃喃道:“平罗…镇守那儿的是黑水八部众当中的黑水拓跋一族,另外,廉贞也…”忽地止住声音。 卜名立躬身道:“弟子告退。” 巨门微微一愕,忽地开颜笑道:“不必这般小心罢。” 又温颜道:“现下天门九将出缺甚多,你忠心耿耿,道法修为也很不错,自然有机会,只消诚心太平就好,不用想太多的。” 待卜名退下,巨门脸上笑容忽地尽散,想来好一会,才道:“真人,您的意思如何?” 随着他的话语,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年道人自黑暗当中缓缓浮现,脸上皮驰目懈,须发尽白,似已老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松松的披了件鹤髦在肩上,正是太平道名义上的最高领导:“太平三清”之首的”太清真人”。 “玉清真人哪…” “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只相信和承认自己的呢。” 松驰的眼皮将双目完全盖住,太清侃侃而谈,脸上却无半分动静,似是一尊被供奉了千年万载,早已不会再动心田的古老神像。 “如果他真得认为我们说的是对的,就应该会刻意在细节上发出一些质疑,以此来在南方的道众中增加自己的地位,同时亦使我们这‘太平道总坛’之地位和权威性下降,而现在这种表态,就只能说是他根本就完全没有相信我们的说辞,所以才要特别表现出对我们的信任。”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太平道的内战,可能,已经很难避免了…” 巨门目光闪动,道:“依真人您的看法,这结果应该…” 太清淡淡道:“我老了,你们随便谁都比我强,强的多。” 又道:“说起来,当年上清真人倒是和玉清真人交过手的。” 此时巨门早已接掌上清之位,太清却全不顾忌,巨门亦不以为忤,只问道:“如何?” 太清微微摇头,道:“我也没见着。” 眼皮微动,扫了巨门一下,又道:“但上清真人却亲口说过,他有必胜之算,但却没可能杀到玉清真人。” 巨门动了一下,没有接话,却道:“玉清真人精修丹隶术,可称此道中的天下第一人,奇门法宝极多,要擒他杀他,当然不易。” 太清嘿嘿笑道:“正是。” 又道:“神盘八诈由他一手训练,亦和他一般,注重‘丹隶术’修为,各有修炼独门法宝傍身,与天门九将的强调’天地术’,精研五行术攻完全不同,廉贞虽强,若是于无意之中对上的话…” 巨门微微点头,抱拳道:“谢真人指点。” ----------------------------------------------------------------------------------------------------------- 平罗城外,云冲波等三人离城已有十里多路了。 (呼,大叔这一次的表现倒还真是不错哪…) 对花胜荣的人品完全不抱任何幻想,云冲波时刻都准备着突然有大批狂怒的民众或是那一家的富商带护院追上来抓人,可说是提心吊胆了整整一路,直到现在也才稍稍放松,自觉似有以什么什么度人之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却不知,花胜荣肚里也正在大转其圈,不住盘算:“这可怪了,那厮竟然没有追来,难道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妈的,若早知这样,便该多骗他几手才是…” 第三章 平罗城外五里,西去大路之侧。 血流满地当中,躺了六具尸体,每个也是大睁双眼,神色惊恐,似是死的非常意外。尸体均着军衣,乃是黑水军的服色,都地位不低,其中竟还有可辖千人的参领一级人物。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缭绕不散,对大数人来说,那都是一种很不舒服的味道,但,刚刚将这些味道亲手制造出来的那个人,却似是非常享受那种味道,站在血泊正中,将双臂大开,深深的呼吸着。 “姐,我还没有吃饱啊…” 微风中,赤金色的双瞳若睁似闭,赤红色的头发在风中振动飘舞,似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焰,略显瘦弱的双臂大大的伸张着,上抱穹天,那气势,直有将目力能及的一切地方也都纳入怀抱的意思。 “我还想吃得更多啊…” 似梦呓般的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就如同一般的孩子在向长者乞求饭食或是玩具,听在袖手在侧的紫衣少女耳中,只是苦苦的一笑。 “够了,赤雷。” “今天不能吃得更多了,不然的话,麻烦就会更大。” 说着话,那少女在地上丢下些东西,都是阴山狼军衣服兵器的碎片,又在那参领身下藏了一件东西,却是黑水军大将一级人物的战袍碎片。 “黑水军这些家伙,总有一天要收拾掉他们,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些人,就交给阿爹日后处理好了。” “咱们的任务,是要来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计迈出第一步啊…” “混帐东西!” 重重一拳擂在桌上,将用整根巨木解刨而成的大桌轰的自中碎裂,黑水军大将之一的黑水拓跋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眼前回报的士卒一口咬来吃了。 “你说什么,六个人,六个人哪!连同尔忽速在内,竟然全死了?!” “正是。” 沉稳的回答声,并非出于士卒之口,而是来自门外,听到这声音,黑水拓跋的神色,始有一点回复冷静,瞪着门外道:“你去看过了?” “刚刚回来。” 微笑着自门外走进的人,高七尺不到,面如冠玉,着身道袍,手中抄了一只拂尘,模样果然甚是脱俗,只两眼甚小,眉宇间又有些贪婪形象,使得神色有些不足。 …若非一个”贪”字,出身龙虎山正宗,曾经学道三十年的至明真人,也不会远走西域,变作了黑水军随军术士,监军长史,齐至明。 说着话,他将肩上的一个小包取下,将里面东西倾下--此时那报话卒子早已识机退出了--微笑道:“将军请看。” 黑水拓跋怔了一下,道:“不可能罢?那些个项人怎也不可能杀到这里来哪?” 齐至明嘿嘿笑道:“正是。”说着又翻出一块碎片,道:“将军请看。” 黑水拓跋定晴看了一会,面色忽变,低声道:“这…” 微笑着,齐至明将他未有说尽的话补完: “此间的事情,还是尽快禀至兴庆,让鬼谷大军师处置吧…” 黑水拓跋呆了一会,点点头,却咬咬牙,恨声道:“可让那个骗子走了,老子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哪!” 忽又道:“你看,那混蛋会不会…” 齐至明微笑摇头,自信道:“不会的。” “那厮不过是个寻常骗子,怎会是…是’那边’的人?不过巧合罢了。” 顿了顿又道:“谅他能有多好的脚力,此时亦不过走出五六十里而已,稍后下官带三名师弟亲自去追,一定将那厮生擒回来给将军发落。” 黑水拓跋神色大宽,呵呵笑道:“那便有劳齐长史了。”说着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已将那战袍碎片拿起,从他身边挤了出去。 约半个时辰之后,四骑快马自平罗城西门驰出,绝尘而去,而在他们去到已看不见的时候,一名破衣陋衫,脸上盖着顶草帽的男子始翻身坐起,以手加额,看向他们远去的方向。 (齐至明师兄弟联袂出马,是什么事情这般紧要哪?) 沉吟片刻,那男子缓缓走回城内,再过一会儿,又一匹壮马自西门奔驰而出,马上男子身魁肩宽,背披大髦,若不细看,任谁也休想认出他乃是适才那墙根穷汉。 驿路上,两骑瘦马正在缓缓而行,太阳已然西沉,影子被扯得越来越长,在地面上一跳一跳的,看上去非常怪异。 沉默当中,执缰于左边的赤发青年忽然将马扯住,看向身侧的少女,那眼中,已然写满了渴望。 (唉…) 默默的在心里摇着头,那少女欲开口告诉那青年,说已经成功将齐征明等自云冲波所往的方向引开,说已无须再多事去做些多余的事情…可是,却又说不出来。 在她的眼中,那青年的形象似忽然模糊,与一名圆睁双眼,却不哭不泣的瘦小男童复合在了一起。 目光闪烁,她似又看见那男童怎样被自那早夭的美艳胡姬身侧带走,怎样被那个从未对他笑过的男人携回,怎样在还没有认识几个字时就被送入那幽深道山,追随在那一年也不会开口说几句闲话的道人身侧,怎样被置身入药鼎当中,日夜冶炼… (弟,你的确是从未有过童年的孩子啊…) 微微的点一点头,少女随后便刻意的将头别过,不愿去看青年眼中流露的喜悦。 (唉…) “阁下到底是那一宗的门下,为何不肯明示?!” 惊怒交集,齐至明边将拂尘抖动挡下身前的火箭,边厉声喝问着,却理所当然的没法得到什么回答。 嘿嘿的笑着,眼中闪着炽热的金色火焰,流赤雷双手飞舞,在空手信手拿捏出一道道火焰飞箭,将四人狙于十余步外,没法向前。 “在下至明,亦是龙虎一脉,道友到底是那一宗的门下,莫要伤了自家和气!” 说话声中,至明更也不会一直挨打,将腰间束带抖下,在空中飞舞成环,将五成以上的火箭纳入环中束灭,但流赤雷出手委实太快,他虽然拼尽全力却也只能将局势勉强维持,竟是没法越雷池一步,心下愈来愈惊。 天下道法虽然万水一脉,但数千年各自演变下来,已有百门千宗,各各有其独门秘法,不同其余,流赤雷学于”道师”张元和门下,所用自然乃是最为纯正的龙虎道法,看在这曾在龙虎山学道三十年的至明道人眼中,当然瞒不过他,却又不认得这赤发青年其谁,心中自然愈惊。 早在多年以前,齐至明便已有了接近第七级顶峰的法力,虽然后来因贪于尘世富贵而失道心,没能再取精进,但依靠这份子修为,他已是那时候龙虎山上最强的三十人之一,此后历经多年,虽然力量未有上晋,可精研技巧却愈发纯熟,每每自审,常以为便对上第八级人物亦未必便败,至少也可保全性命,那三名师弟亦非庸手,除一个稍弱外,其余均有七级以上修为,联起手来竟然没法拾夺下一名未届弱冠的瘦弱小子,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既说不清楚,便只好用打的,这小子这样出手大耗法力,就不信他能维持多久…) 心中密圈团团,齐至明不动声色,手中束带飞舞愈急,渐渐将流赤雷七成以上攻势也都接过。 再斗一时,果如齐至明所料,流赤雷出手渐缓,齐至明心中冷笑,忽地舌绽春雷,叱道:“斗胆小辈,看道爷收你!”说着身形却是急向后撤,双足踏罡斗而立,十指交扣,结出个八威五胜符,疾声诵咒,道:“天杀黄黄,地杀千方,千鬼万神,谁复敢藏,飞步一及,百鬼灭亡.急急如律令!” 与他同时,四人中最年轻一个飞身而起,在齐至明肩上一踏一弹,飞至丈许高处,亦是双手交扣,捏作个上皇竹使符,咬破舌尖啐出口血来,锐声道:“六甲六乙,在吾前后,六丙六丁,罗列左右,何人敢当,何鬼敢往,斩付急急如律令!” 诵咒声响,立有无形咒力划过空间,在流赤雷可以变招之前,已将他的四肢尽都扣住,竟是不能动弹! (这是,真武宗一脉的秘传咒杀法:真武天道--封神祢杀印?!) 对龙虎山道法熟若观掌,更知道至明当初与龙虎山求学时所修宗支,只一瞬间,流赤雷已判断出了对方所用的咒法,亦察觉到了运用当中的不足之处,更回忆起数个可以将其效果抵消的咒法…只可惜,却都没用。 双手不能结印,口中不能诵咒,同时亦只是拥有略胜于齐明的法力修为,一霎之后,流赤雷明白,要破开这咒印的封锁,自己需要十二个弹指以上的时间,但,这时间,对手会给吗? (如果真是封神祢杀印的话,他们现在就只是用了起初的”封神式”而已,另外两个家伙,大约就是预备发动”断神式”的人了吧?) 当看到另外两名道士的动作时,流赤雷便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正确。 “一画成湖,再画成海,斩汝黄妈老古头,急急如律令!” “神师诛罚,不避豪强.先斩小鬼,后杀游光,急急如律令!” 分别以双手虚想宝剑及大刀形状在空中画动,同时快声念咒,咒毕的同时,两人的手中果然也出现了由咒气所凝,散发着淡淡清光的巨大兵器。 “杀!” 一声吼,两人齐身扑前,刀剑交加,斩向流赤雷的腰间! 红光大绽! 在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间,发动”断神式”的两人已是如触金石,又如遭雷殛,狼狈不堪的向后滚出,刀剑尽碎不说,只觉得双臂也都酸麻不堪,一时间竟连支持身子也都不能。 惊惶回视,却什么都瞧不到,红光仍自弥漫,只听得嗖一声疾响,破风声起,似有什么重物飞动,跟着便听砰然大响,随就有惨呼声倒栽下来,却是跃于空中封咒的那年轻道士。 四人原是占尽上风,不意忽然局势大逆,均是大惊失色,早聚在一处合守,却喜流赤雷不知在想什么,倒也没有趁机进袭。 此时红光犹自浓烈,更有许多尘土弥漫,一时间甚么也看不清楚,四人方吃了一个闷亏,更加的不敢造次,只战战競競,将精神打至十二成在小心防卫。 尘雾当中,流赤雷的声音还在缓缓传出,却显得甚为奇怪,似是少了一些什么。 “吾闻儒门有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汝等既然身为道门正宗弟子,那么,就这样死掉的话,应该也不会觉得不甘了吧?” 尘雾渐坠,视力渐渐能见。 “你…你!” 戟指向前,齐至明的声音与身体一同陷入了因”恐惧”而生的大震颤中。 面前,流赤雷已浮身空中。 依旧是红发飞扬,却根根都逆立而起若”怒发冲冠”貌,身上衣服已破,露出衣下贴身所裹的一道红绫,密密层层的,胸腹臂上都有,也不知有多长,更在肩项处飞舞而起,若自有生命的在蠕蠕不休,那浓冽红光便是发自绫上,脚下踩了两团白光,犹在慢慢转动,却又不同:一者飘忽若风,一者掠侵如火,当中更有什么在轰轰低响,似封了十万雷电在内一般。 流赤雷仍是流赤雷,令齐至明恐惧的,是他身上的那两件”物事”。 那两件,他那三个师弟虽然瞠目不识,可曾于龙虎山学道三十年,一度也曾进入过其内部小圈子的他,却绝对有听说,绝对明白那是什么的物事。 “十丈红绫,攻守俱备,风火双轮,千里一日…” 颤抖着声音,齐至明艰难的将他的记忆慢慢调起,慢慢说出。 “可以携出镇在三清殿后的法宝’混天绫’及’风火轮’,张道师,他是阁下的…” “正是家师。” 冷淡的回答,却将四人的希望完全击碎。 “道师”张元和,同时也袭有钦赐封号”天师”,高居龙虎山上的他,对任何一名修道者来说,也是若神邸一样的存在,对齐至明等龙虎山嫡系弟子来说,更是一个连想想也会呼吸困难的名字。 而,现在,却要和他的亲传弟子为敌? “不要,我不干了!” 死寂当中,忽有撕心裂肺的恐怖叫声响起,那最年轻的一名道士似已受不了这太过巨大的精神压力,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边掉过头去,发足狂奔。 “别!…” 提醒已晚,刺耳的风声响起,在每个人都没看清之前,那年轻道士的头部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击得粉碎,血花飞溅中,颓然倒下。 “金砖三块,百步追魂…” 目光呆滞,齐至明喃喃低语,眼前,三块刚刚自流赤雷手中飞出,将那年轻道士击杀的小小金光,正倒飞回去,舞成一道金环,绕着流赤雷的右腕在缓缓飞动,在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十分的好看。 “三清殿内的十大法宝,你一人竟就可携带出三件,道师对你的器重和信任,实在是没法想象…” 慢慢的说着似乎已经绝望的话,齐至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渐呈佝偻。 流赤雷浮身空中,面无表情,亦不答话,肩上红绫翻翻滚滚,似在不住涌着千万重的海风大浪。 “所以…” 声音愈低,身子也愈伏愈低,似要拜倒求生的齐至明,声音却忽转激厉! “我只好杀你!” 杀字出口,齐至明蓦地立掌如刀,用力击划在自己左腕上,旋见大蓬血花喷溅出来,似开了朵美艳非常的血花,随又剥复四开,幻作许多奇形文字,飘乎不定。 “风,云,雷,雨,藏乎,一!” 不惜动用这至少要损及半年阳寿的”精血符法”制咒,齐至明全力发动他下有十数年苦功的”煞风雨剑”,果然场面大壮,于晴空中忽有风雨飘摇之势,结合入他血写咒字之内,凝作大剑形状,重重斩向流赤雷!他那两名师弟此刻惊魂忽醒,忙也全力出手,助其攻势。 (不知高低的东西…) 心底一声冷笑,流赤雷右臂猛地一振,那红绫如眠蛇忽醒,一下蹿出丈余,凝硬不动,竟是成了一把长丈余的巨大斩刀! “呔!” 叱若雷震,流赤雷的”混天绫刀”斜斜斩出,迎向齐至明的”煞风雨剑!” 一刀两断,血肉漫天! 面对这攻守俱妙,可有百般变幻的道门法宝”混天绫”,齐至明的那两名师弟连抵挡的机会就也没有,就被硬生生的自中斩开,变做了四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四下飞开。 飞开时,他们的脸上,犹还有着恐惧,震惊,以及…愤怒! 是愤怒! 绫刀虽强,但,他们本不至死! 若不是齐至明突然双手交错,将自己的”煞风雨剑”震的粉碎,使得流赤雷的绫刀未有任何阻碍便斩至他们的身上的话,他们,本不至死! 空中尸身飞过,四只眼睛皆睁得滚圆,那是死不瞑目的愤怒! 而此时,齐至明竟已反身夺马,疾鞭而走! (想走?!) 冷笑和愤怒着,流赤雷双足发力,欲将脚下的”风火轮”发动,去追上那已令他”鄙视”的对手,将他斩杀,可,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却发现到,脚下那早已可由自己心力操作的法宝,赫然竟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愕然低头,流赤雷方发现,双轮上竟已污有适才齐至明所划出的数点鲜血。 (以血创咒,血锁封轮?好快的反应…) 终于明白了对手的真正用意,流赤雷在蹙眉的同时,亦感好笑,在他,这是首次真正见识到了这些老江湖为保命而会使用出的各种手段,可是,那个此后曾不止一次在他的心中浮现的问题,亦是在这时初次出现。 (为了逃走,他可以将自己逼迫出这样的心机和战术,但,既如此,为何他又不肯将这样的精力花在设法搏中那一线胜机呢…) 作为一个心高气傲和重视战斗之享受的人,流风雷现在便没法为自己找到答案,到最后,他只是冷漠的一笑,双手微张,低低的念了几句咒语,便见身上的数件法宝轻轻颤抖着,消失不见了。 “姐,出来吧,战斗已结束了。” “唉…” 轻轻的叹息着,流风似是突然出现,身上的衣服一毫不乱,脸上仍挂着那从容的笑。 与乃弟不同,自幼便由智者袁皓抚养成人的她,并没有可以压制他人的”力量”,所以,她不会出手帮助乃弟的战斗,而是运用着一些奇怪的咒法以及由数名顶尖术者所制的一些符纸,来安心的旁观在侧。 “如果心细一点的话,那个人是逃不掉的。” 面对这似是质斥的说话,流赤雷微微躬身,道:“我知道了。” 又道:“他已受伤,走不了他。” 流风微一摇头,道:“没必要。” “便让他们以为龙虎山已有核心人物来到金州好了,那只会让一切更为有趣,令他们在猜测究竟是谁在与龙虎山秘密合作时,而在彼此间产生越来越强的互疑。” “上路罢,雷。” “观察了这么久,是时候正面接触一下那位小姐了…” 流赤雷和流风的决策,齐至明当然没法知道,惊恐难言的他,已将体内的每一分潜力也都迫出,在拼命的逃走。 (竟然得罪了道师的弟子,这里…这里已没法呆了!) 受完颜家礼聘西来已越三年,齐至明积攒下的银子已足够他安度余生,虽然还有些不甘,可,当一想到那长年烟笼雾锁,似是人间仙境的龙虎山时,他的心中,便会有不间断的颤抖在粟动。 (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疾奔入城,也不理身上的污血和路人惊异的眼光,齐至明抢至自己寓所,连门也不推的直接越墙而入,直驰入自己的书房,欲要将这些年收藏的银票取出,便连夜离平罗而去,另觅边僻小地,设法脱开在他想象中一定会有的来自龙虎山的追杀。 …可惜,却还是有人先至。 越墙而入时,惊慌的他并未听到书房中传来的悉索声音,直到推门而入,看到那正背对着门口,在缓缓翻阅案上文牍的高大背影,他方在震惊当中停下脚步。 (怎么会,不是昨天还有飞报说他才刚过玉门关的吗…) 一瞬间的惊讶之后,齐至明忽然警觉,领悟到以自己的立场,该当立刻退走,去通知黑水拓跋才对,可,这一次,他所面对的对手,在老奸巨滑和不留余地的程度上,却是远远的胜出了流赤雷。 “有劳两位了。” 连头也不回,他只是这样淡淡的说着。 “…好。” 冷静的口气,全不似属下说话的样子,同时,亦有低低的喃语响起于屋中。 “…捆金绳,禁!” 骤然间,见金蛇乱舞于暗屋内,齐至明的任何反应也未及做出,便被不知自何处而来的细紧金绳牢牢捆住,摔倒于地。 (这,这是法宝?但不是龙虎山一脉炼制的法宝啊,难道,是…) 齐至明的思路忽然断绝,因为,面前那高大身影已经缓缓转回了身,那深邃而不可测的目光,已然深深盯进了齐至明的双眼。 “刚才的文牍中,我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不知道,你肯不肯为我解释一下呢?” 片刻后,似已完全崩溃的语声,响起于暗屋之内。 “属下,谨遵大司马之令。” 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并绺而行的云冲波等三人,已经离开平罗很远了。 匹马在前,此刻的云冲波,便有着自当初与云东宪诸人失散之后最好的心情,在他的眼中,连天也悦眼,连地也动人,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无不是如此的生机勃勃,欢天喜地。 (我就说吗,老爹他们是不可能有事,别处也就罢了,金州这儿,二十年前他们就横着走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开心自在的简直想高歌一曲,云冲波不觉又回过头来看了花胜荣一眼,心道:“其实大叔倒也不坏,第一次见面还救了我一次,这一次也幸亏他指点了我一下…” 看着云冲波充满感激的笑容,向来厚颜无耻,不知道什么是”歉疚”或是”惭愧”的花胜荣竟然也有些瑟缩的意思,当然,那东西,和云冲波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充满着怀疑,冰冷无情的眼神,正在花胜荣的背上缓慢逡巡着,饶是花胜荣素来笃信”有骗无类”和”人昔可骗”,可,对这眼神的主人,他却完全没有勇气去尝试一下他一向都极有信心的”专业技能”。 (臭小娘皮,总有一天老爷要想个办法,好好消遣你一下…) (连看我一眼也不敢,这个家伙,一定有问题…) 冷冷打量着花胜荣的背影,萧闻霜面无表情,心底暗自盘算着。 适才,在云冲波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向花胜荣打听云东宪等人的情况时,花胜荣只是怔了一会,便忽然面现喜色,哈哈大笑,说是幸好两人问到了他,要不然一定在这里兜兜转转的徒劳无功。随后连连敲了许久的脑袋,将太阳穴揉了许久,直待云冲波已急的眼里要喷出火来,方徐徐说来,称自己也是自项人地界回到金州之后方才听说到了云东宪等人的消息,随后又刻意打听,方知道黑水大军竟以数千军众追杀五人的消息,但不知怎地,后来便突然没了下文,后来他再三细究,方才知道五人果然不愧百战猛将,苦战七日,杀敌数百,竟然到底还是破阵而走,不知所踪,黑水军首脑觉的这也太失面子,故密而不宣,只称是五人已经伏诛,便将这事不了了之。 “说起来,那五位先生还真是厉害,几千人追着他们围起来打,硬是被他们一次两次的冲出重围,一路上杀的血天胡地的,那人,死老鼻子了,好多金州老户都说,自打当年两位老将军打了那仗之后,金州可是多少年都没见过这样的好汉了,厉害,真是厉害…” 精彩纷呈的讲述,听得云冲波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可听在萧闻霜的耳中,却实在是破绽多多:潜身金州多年,黑水大军的可怕之处萧闻霜实是再清楚不过,若说他们宣言必杀的人竟能终于脱逃… (哼。) 不过,看到满面春风的云冲波,萧闻霜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闭口无言。 (便先由他吧,晚一天知道真相,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啊…) 三日后的下午,沿着一条略为偏僻的驿路,三人到达了一个小镇的外围,依花胜荣的介绍,此镇名为吴起,大约方位却非纯然的西去,而是在平罗西南方向百多里的地方,已快到青州地界了。 本来,在知道五人已经无恙的”喜讯”之后,云冲波便决心立刻和萧闻霜离金南下,在他而言,只要知道云东宪的安全便已满足,在那之后,他倒还真不是多么急于返回家乡去看一下云东宪是否已经回家,在他的心中,更还有着这样的念头:“只要老爹没事就好啦,回去…一定又会被他这样念念,那样念念,倒不如还是陪闻霜这样的走走闯闯来得开心…” 主意虽好,可一说出口花胜荣便是面色大变,支支吾吾再三之后,终于坦然承认自己其实在平罗颇为作了些事情出来,若是这样回去的话,只怕便要大为不妙。而在他耐不过云冲波的追问,承认自己此次惹上的对象乃是此刻正手握大军,屯于平罗城保护东来大道的黑水军大将黑水拓跋之后,早已对他”非常敬仰”的云冲波更是瞠目结舌,一时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胆敢在金州这样骗黑水军的大人物,大叔你真是要财不要命啊!” “废话,如果没有钱的话,大叔要这条命干什么?!” 带一点得意之色,花胜荣承认了他是怎样凭着一些吹嘘之词和一件精心处理过的赝品骗过了黑水拓跋,说话时更是眉飞色舞,全无惭愧之色,倒象是在画匠艺人之流在炫耀什么得意作品。 “那个笨蛋也不想一想,杀刀青釭是花一千两银子就能买到的吗?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凶器啊,说起来其实比大叔手中这把情弓十日还要值钱的,这种话也可以信,可见他妈妈当初就没有教好他,我现在替他们指点一下这家伙不可以太贪,不可以太轻信别人,对他以后的成长会有很大好处,只收了他一千两银子,简直真是太便宜他,早知道就该优惠他一下,把这口十日也作价五百两银子,一块儿卖给他算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你那把破烂东西叫’十日’!” 得到了萧闻霜的速成培养,云冲波现在的江湖知识已经远远胜过了初入金州的时候,很知道了一些什么十日,什么无赦之类的名词,大为不屑,一旁的萧闻霜则是撇了撇嘴,冷笑道:“什么天下第一凶器,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你这套东西,也就是骗骗那些个没读过书的傻蛋而已…”说得花胜荣面色通红,很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嘴里面嘟嘟哝哝,还不住拿眼去瞟萧闻霜,却也没人理他。 金州地理的基本特点,乃是地广人稀,往往有千里连绵的大漠草原,只在贯穿其中的大路两侧有一些星罗小城,南侧相对好一些,水草略丰,但也是沟壑纵横、梁峁起伏的黄土群山,再向南下去,地势渐高,气侯也渐渐温湿,便是青州地界,彼处山高而林密,大河并行州内,地潮味辛,禽兽繁生,与金州风土又大为不同,云冲波自然从未到过,只曾听人说过,言彼处食品辛辣而美,山势奇峻,江急而险,颇足一游,至少较之金州那是有趣的多。 “对啊对啊,那地方我前些年曾经去过的,菜虽然辣的要命,但确实是非常好吃,比这边这些野人一样的烤肉可要好多了,而且贤侄你还不知道,青州还有一般好处,最适合你这样的少年郎…” 眯着完全可说是”猥琐”的笑眼,花胜荣靠到云冲波身边,低声道:“那个地方啊,又热又潮,每天里要不吃些辛辣的东西,简直没法过,所以不分老少男女,人人食辣,或许就是这个缘由,那地方的女娃儿一个个都生的奇嫩无比,那膀子,掐一把都能扭出水来…啧啧啧,而且民风豪放,像贤侄你这样的人物,到了那里,唉…” 唉些什么,已是无从知道,因为,身上一阵一阵恶寒的云冲波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一脚将花胜荣揣下马去,由他在尘土中哇啦哇啦,自己提缰向前,与萧闻霜并肩而行,一边偷眼看看萧闻霜脸色,见她仍是若无其事,似乎并没有因为花胜荣的喋词有所不悦,方才放下心来。 金州境内,九成以上的所谓城镇都是依托于河流之侧的聚集市所,通过蜿蜓穿梭于漠原山丘当中的大道小路连接在一起,眼前这小镇亦是其中之一,三面为山峦封锁,只北向洞开,有大河贯入,绕城半圈,又东流而去,三人此刻便是沿河而来,已到了小镇外围,再前行约百多步便是入镇门户, 这一带的地貌皆是黄土丘陵,三人策马行于丘陵之腰,左壁右崖,离水面犹有四五丈高,虽然此时值冬日水枯,亦有波浪翻滚,寒意上涌,水面殊不为窄。那小镇据水而建,较之此地低出甚多,遥遥下望,可见全貌:亦只有数十栋房屋,几百步的方圆,很是个不怎么样的地方。但依花胜荣所说,此处东去虽然无路,却有走船码头,大河东走百多里后南转而下,汇入青州境内大江,萧闻霜自盘算,觉是两人既然打算南下,这也是方便一途,方才依他说话来此,若不然的话,她一向瞧不起花胜荣其人,便看在云冲波面上携他一程,带离平罗地界也便是仁至义尽,早已经将他丢下,那里会和他同行这许多天? 三人沿山势而下,鱼贯而行,萧闻霜一向谨慎着意云冲波的安危,自然匹马当先,教云冲波跟在自己身后,花胜荣倒也知趣,乖乖附于骥尾,不一时已近了那镇子,却有个年轻牧人打了一群羊从山上沿小路下来,萧闻霜皱皱眉头,自勒马退后几步,让那人先行,却仍是十分小心,教云冲波靠山壁而立,自己立身在最前面,目光炯炯,并不敢有一点小心,直待羊群去远,方又缓缓而进。 萧闻霜虽然机警聪明,却终究非神仙之身,并没法窥人心意,一如此刻,她并没有看到,当那牧人赶着羊群从三人前面走过时,花胜荣胸中的一点战惧,更没法看透那牧人在前面打鞭而行时,心底的诧然自语: (怎么会是他们?瞧样子,他倒没有被拆穿,但…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不知是天意还是偶然,自当初帝少景在封禅一役中惨败而还后,帝京的天空便再也没有放晴过,时雨时雪,或者便是灰沉沉的云层密聚着,盖压在帝京的上空,街头巷尾的肆井之民虽然不知天下大势,不懂气数更替,却也都在心中各各存了些阴翳,很不舒服,有些年岁久些,见过世面的老人,更是每每看着天空摇头叹息,虽碍于这是天子脚下,没人敢说些违禁丧气的话语,但那种阴沉压抑的感觉,却到底还是随着这一摇一叹潜入了遍城百姓心中。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卄八午后,上午本已有了些放晴意思,但过午之后,天空却又渐渐阴沉,一片似铁彤云中,有扑扑梭梭的雪花落下,但终究时节已渐入春,地气已暖,雪花渐落渐融,雨雪交加,粘粘乎乎的摔在屋顶地上,弄得地上泥泞一片,走起路来举步维艰,只有那些大家豪门凛然无惧,依旧是鲜衣怒马赤驷车的横行街里,轮蹄过处泥横飞,自又换得许多苦叹暗骂。 “天,又阴了…” 自搬了张大椅子坐到德合殿的檐下,帝少景边轻轻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边自右手边取起犹还热气蒸腾的贡茗抿了一口,微微的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头,自檐间缓垂急落的若续雨帘中看向已灰蒙蒙了不知多久的天空。 此茶虽为极品,却系去岁所贡,此水虽出名泉,却为前日所汲,入口之际,便没了那份子沁人心肺,使人腋下生风,飘然欲去的清香高味。 冬日原无新茶,但大正王朝所辖土地东南西北皆有万里,南部的松明诸州地气湿热,终年不见冰雪,春来甚早,旬前便已有新茶吐芽,本来朝廷制度,自有万里驿骑贡新茶,但近来南方春雨霏霏,竟至洪灾,数条大路皆为大水而断,驿路受阻,原定于昨日送至的新茶便未能克期,至于烹茶所用泉水,一向取自西城外玉泉,但近日来雨雪连绵,土石动摇,终于昨日山石崩陷,污了泉水,虽然泉眼未损,长久必定无碍,但三五日间,却是无净水可取。 默默举杯,又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帝少景将茶杯慢慢放回搭手椅上,缓声道:“牧风么?进来吧。” “儿臣遵旨。” 温和而从容的语声中,一名白衣青年自德合殿外转入,肃容正步而行,其态俨俨,虽处雨雪交加,却若沐春风,走得从容自若,不疾不徐,半点瑟缩之色也无,在一个”礼”字上当真是丁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帝少景第三子,帝牧风,时年一十九岁,尚无职封,一向就读翰林院中,谙诗画,能解经史,文声颇著。 行至帝少景身前五步处,帝牧风站住脚步。 此地尚在檐外,雨雪交作不休,帝牧风却是若无其事,恭声道:“儿臣参见父皇。”说着已一提衣襟,跪了下去。 帝少景以手托颌,注视着他,并不说话。 风忽急,雨水渐大,呼啸成千万水线,被乱风吹动,扯织成灰暗掺着晶莹的大幕,劈头劈脸的乱盖下来,帝牧风默默跪伏,不一时便已衣服尽湿,肩头却仍然挺的笔直,并无一丝颤动。 须翌,雨水渐小,天边乌云晃动,隐约现出几片晴空,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牧风,朕意欲将六营八卫禁军尽都裁撤,你有何见解?” 他这几句说话,竟如晴空中响了个霹雳,一直也如托天地,恬然自若的帝牧风竟然失色而起,惊声道:“父皇,您说什么?!” 所谓禁军,乃是护卫帝京,驻于帝京四周的御林精兵的统称,由于乃是帝者所能直接掌握,同时也是离帝者最近的部队,故人比之为”榻侧太阿,不可倒持”以喻其重,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各有一套方法制度来保证其之实力及忠诚,开京赵家开国先祖便是禁卫军大将,得部下拥戴而取御寰,故于此道更加重视,甫一建基,便迫不及待将原禁军大将尽去兵权,又将禁军划作六营,分守帝京内外,是为冲锋,陷阵,骁骑,护军,健锐,射声六营,各辖兵数万,分守帝京内外,后来犹觉不安,遂又另设八卫军,内三外五,是为左右亲卫,左右羽卫,左右勋卫这”内三卫”以及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这”外五卫”,各有数千编制,内三卫守护帝宫,外五卫拱卫京畿,六营禁军仍驻帝京,但编制已削去甚多,合不过数万军士,地位也降至八卫之下,但装备之精,操练之严,军士之强,仍远远胜于地方驻军。虽然后来又建有帝京将军衙门,也辖有约两万军马,但长久制度已成,衙门所领军马质量比诸上述两军那是差出许多,亦远不若两军将领所蒙的信重依赖。 数百年来,六营禁军及八卫军两支部队相互牵制,也相互扶助,一向都是开京赵家掌握帝京,威慑四野的掌中利器,如今天下动摇,四野蠢动,便帝京当中也是一日数惊,更有八方谍间交汇,正是当示武天下,烁其锋刃的时候,帝少景却忽然说要将两军尽裁,帝牧风自然大惊失色,一时竟连君臣父子之礼亦都失持。 见他这样,帝少景只冷冷一笑,道:“吾儿失仪了。” 帝牧风身子一震,忙又翻身跪倒,道:“儿臣死罪。” 帝少景摆摆手,淡淡道:“赦你无罪。” 又道:“六营八卫之制成于开国先祖,由来已久,与今时世已不合用,如今天下将乱,孙无法跃跃于北,太平道阴窥在南,若再不有所反应,俟到天下大乱,贼军迫入桑堂之境,那时便拥百万雄师,又有何用?” 又缓声道:“吾意,将六营禁军撤并,合为一旅,名为’天策军’,再将羽,勋两卫合入外五卫,亦作一军,名为’神武军’,两军中各设校尉四人,代掌军事,却无遣使之权。” “以吾度算,成军同时,亦应有所增补,纵仓卒不便,但长久之计,两军可各定十万军员,现下裁并一番,亦当各有六七万精兵悍卒,以驱前敌,可济韩芹之急。” “两军之上,设卫将军一人,尽握两军权柄,八校尉只尊其一人之命,不受兵部号令。” 说着话,帝少景将眼睛抬起,在帝牧风身上慢慢打量,停了一会,终于说出了那句令帝牧风心胆俱裂的话。 “而,堪任此职者,除吾儿你外,更有何人能当?” “父皇!” 惊呼着,帝牧风磕首入地,竟迸出血来! “儿臣深感父皇重托,但儿臣一向好文淡武,不长兵事,恐误国家之事,二哥武艺精强,娴于兵略,深孚军中之望,何不使其当此大任?” 帝少景微微颔首,道:“能知举贤,很好。” 又道:“你莫要多疑,也莫要再躲,如今国家危难,为父又身体如此,你们再不代为父分担,为父怕便快撑不下去了。”说是吭吭的又咳了几声,神色已有些疲惫。 他口气虽然温和,其中意思已颇不善,如”多疑”,”再躲”云云,听在精熟史册的帝牧风耳中,那有不大汗淋漓的道理?忙又不住顿首,却已不敢说话。 帝少景苦笑一下,道:“莫磕了,起来吧。”帝牧风答应着谢恩而起,帝少景又温颜道:“雨大了,来檐下避避罢。”待帝牧风入至檐下,侍至身前,方执住他一只左手,叹道:“朕非神仙,这万里江山总有托付于人的一天哪。” 帝牧风身子一颤,不敢接话,却喜帝少景又怔怔叹道:“你莫再想了,你二哥已受了我的面命,起程离京去做些事情,所以这几天你才没见着他,他回来后当然我还另有任命,那时替你下来也未可知,所以你只管好好去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帝牧风深深呼吸一口,又跪倒在地,恭声道:“儿臣接旨。” 帝少景面现微笑,抚其头顶,道:“很好。” 帝牧风恭声道:“请父皇示下八校尉的人选。” 帝少景点点头,却道:“原来的一干老人,已为朝廷辛苦多年,朕的意思,是当有所酬报,此番组军,不久将有血战,便莫教他们再提着脑袋去玩命了,至于如何任用吗…只一条,许升不许降,你可以与几位大人商议一下,拟个方略我看。” 方又道:“王剑儿,毕铁篙两个已在禁军为将多年,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朕一直有意大用,此适其时,黑齿常之,海狗,葛毛仲三个内附已久,一直小心谨慎,不结朝臣,很是不错,亦可以重用,至于余下的…”他看看帝牧风,笑道:“你的手下,朕不好全都替你主张,你自己定罢。” 他一边说话,帝牧风心中已是掂量一番:王毕二人分别起于草莽行伍,并无世家背景,乃是帝少景龙潜时的附藩之卒,黑齿常之等三人则都是内附夷将,并非夏种,一向亦与朝中诸臣没有多少往来,将五人与原本都统六营八卫的诸将出身来历一作对比,已明其中深意。 帝少景已疑刘孙诸姓! 这一惊非同小可!帝牧风心中一颤,却不敢带出来,肚里盘算,含笑说道:“儿臣却真不知道军中有什么了得新秀可以带兵,哦,现在署点着帝京将军衙门的那个曹文远曹将军听说颇有治军之能,何不索性将他调入神策军,领带原先的冲锋,陷阵营内老卒,左右他们平日里一向都在一处操练的…”正说时,忽地心中一惊,自知失言,却喜他素有急智,顺口便又道:“另外,前次儿臣曾随父皇阅武西郊,见到右千牛卫的那位恽将军很是了得,似乎也很得军心,不知平日考绩如何,能否大用…”一边心中已在暗自祈神。 那”恽将军”名唤恽至,乃是刘宗亮心腹门生,朝中无人不知。 帝少景果愣了一下,微显失望,便摆手道:“将者国之存亡,不可以这么轻易定的,你既然不清楚,便花点时间想想再定好了。” 又道:“你去吧。” 帝牧风暗呼侥幸,谢恩而退,将去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止步禀道:“回父皇,儿臣尚有一事欲询。” 帝少景淡淡道:“八尉职守定后,朕便盼你能统军东去,予孙无法些苦头吃吃。” 帝牧风顿了一下,又道:“然则帝京却交谁人看守?” 要知帝京天下之心,非同小可,虽然冰火九重天各有惊世技艺,但要抚定京中人心,缉察出入行人,却怎也不会强过几队训练有素的精干军士。 帝少景微笑道:“问的好。” “三日前,朕已传旨南疆,教你二叔引九道军马还朝,先锋军马乃是以行军神速著称的越骑军,料来两旬可抵帝京,那时神武天策两军也该已经编列完毕,正可以出征北向了。” 帝牧风悚然道:“二叔要回来了?!”见帝少景微微点头,便拜伏道:“父皇庙算万里,儿臣愚不能及,深感惭愧。”方起身辞去,帝少景却又道:“且住。”帝牧风便应声站住,转身道:“儿臣在。” 帝少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慢声道:“听几位太学博士说,你精通经史,在古易龟筮上也很有些造诣,可否为朕卜上一卦,算一算此番成败?” 帝牧风面色一变,拜于地下道:“易者缥缈事,龟筮五分虚,可以参用,不可决疑,值此时世,儿臣不敢妄言而乱父皇之心,请准儿臣抗旨。” 帝少景皱眉道:“朕赦你无罪,说罢。”声音已有些不悦。 帝牧风起身再拜,道:“儿臣遵旨。”便默默闭目,沉吟一时,徐徐开目道:“回父皇,却是个吉卦。” “雨雪淋怫,是水在天上,此地高据,乃艮山之相,是艮下坎上,谓之蹇也,利西南,不利东北,王臣蹇蹇,可以正邦,以此观之,孙无法逆据东北,必无其幸,王师此去必功。” 看看帝少景面色,又道:“儿臣先已有言,易者缥缈事,不可尽依,望父皇莫因儿臣妄语而有轻敌之意,便是儿臣福气。” 帝少景沉吟一下,阴阴的挥手道:“你去吧。”面上却是无怒无喜,似泥胎土铸的一般。 似于帝牧风自德合殿的离去同时,雨雪也渐渐停散,天空中竟奇迹的渗出了一丝阳光,虽然稍纵即逝,但对已近月不见天日的帝京百姓来说,却仍是值得欢喜的事情,至少,对于害怕争斗和混乱的他们来说,这就似是一种征兆,一种可以让他们安心,让他们放心的征兆,不一时间,已有许多百姓涌上街头,对着天空开始指指点点。 同一时间,德合殿间,那手拥天下,却也因此而要注定孤独的帝者动了一下身子,默默的啜饮下了已然冷掉的苦茶。 “老朋友…对我这个儿子,你怎么看?” “他很聪明。” 温和的话声中,一直立身殿中的人缓步走出,却未至檐下而至,侧着身立在门后,自殿门看进去,并没法瞧见他的面孔。 “聪明…是吗?” 微微的挑了挑眉头,帝少景徐声道:“那,你不也是精于易卜的么?可能为我卜上一卦?” 那人淡淡道:“可以。” “坎水在天,乾元在殿,乃是乾下坎上之形,依先天易数,当取需卦。” 帝少景以手加额,似要挡一挡云中透下的隐约阳光,口中缓声道:“…需么?” “险在前,刚健而不陷…”看了看眼前的泥泞地面,道:“地上很脏。” 那人道:“正是。” “易有云:’需于泥,致寇至’,象又曰:’灾在外也,自我致寇’。” “而且…”带一点冷冷的笑,那人缓声道:“需卦开章明义,曰:’利涉大川’。” 一语出口,两人都顿住不言,寂静当中,两人似都看见,那正自南方拔营起寨,涉水渡江而来的百战大军,以及,那已将这支大军牢牢掌握多年的如铁面容… “咳,咳…” 咳了几声,帝少景道:“那么说,老朋友你认为卦象不吉?” 那人道:“对。”声音斩钉截铁,竟无半点犹豫。 帝少景苦笑一下,略有些自失的道:“这么多年了,你却依旧是不会说话哪。” 那人道:“要会说话的,你朝中自有无数,何缺我一个…”顿了顿,又冷声道:“便你这个儿子,不也很会说话么?” 帝少景微皱眉头,摆摆手,道:“不提他了。” 又道:“老朋友,我一直想问问你,这一次的事情,你到底想站在那一边?” 那人默然道:“我只站在百姓一边。” 帝少景低笑道:“便是说,你只会支持可以速胜的一边?” 那人道:“对。” 又道:“自来新姓开国,必有宽政济民,而若一朝中兴,也会抚恤百姓,与民无差,唯有两强相并乃至天下纷争,才是百姓最苦的日子。” 帝少景淡淡点头,道:“你说的好。” 又道:“然则,这一次,西边的事,你…” 那人道:“我会去,你放心” 帝少景点点头,微抬右手,道:“多谢。” 第四章 “啊,贤侄你们终于还是要走了,大叔真是好舍不得你啊。” “大叔,大家已经认识很久了,没必要这么虚伪啦,而且,这地方这么偏,不会有人追来了,你还怕什么呢?” “…但是,大叔总有一天还要回去的啊!” 吴起镇中,云冲波等人已住到第三天了,今日上午便是船行离金之时,花胜荣竟似动了真情,与云冲波恋恋不舍,还颇落了几滴眼泪,搞得云冲波很是感动,心下却又有些惴惴:“大叔竟然做到这样下足本钱,到底想从我这儿搞点什么?总不会是盯上蹈海了吧,他该不知道这东西值钱的啊…” 结果,直到两人被热情无比的送出门外,花胜荣也没有提出任何”非份”的要求,除了只把关怀停在嘴上,没有踏出门槛一步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让云冲波可以挑剔的地方,到最后,仍然还是带了一点点对花胜荣的负疚之意告辞而去。 送走云萧二人,花胜荣掩上门户,竟似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将背倚在墙上,闭着眼,摸着肚子,长长的呼出了一口粗气。 “吁…” 随后,冷冷的语声,忽自屋内传出。 “你,还真是会装啊。” 甫闻此声,花胜荣猛地一个激灵,顿又恢复了那嘻皮笑脸的样子,腆着脸向屋内笑道:“只好骗骗这种小孩子,却那瞒得过您大爷这种人物呢?”说着两眼溜溜的向屋内不住打量,神色却远没有口上恭顺,倒有些鬼头鬼脑的样子。 “哼,拿去。” 那人显是早已熟悉花胜荣脾性,信手丢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花胜荣顺手接下,隔袋一捏,已是眉开眼笑,一边将袋子收进怀里,一边一迭声道:“到底大爷豪气,一给便是这大般手笔,您将来一定能够心想事成,大…”忽地警醒过来,住口不言。那人却也似是早知他这般怠懒性子,哼了一声,道:“说正事罢。” …接下来的对话,如果让黑水军的任何一名高层将领或是谋士听到,一定会目瞪口呆,而其中的部分更可能会面红耳赤或是勃然大怒,将花胜荣一把纠过,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亦庄亦谐,滔滔不绝的说话当中,花胜荣竟将平罗城周黑水军马的布置情况,将平罗城中守土文武的禀性嗜好一一道来,端得是事无巨细,匪有其糜,除此以来,他更将自平罗城向北一路大小城镇的驻军数目和守将谁阿也都约莫报出,整整说了近一个时辰,方才住口,嘿嘿笑道:“如何,还对得起大爷的钱袋子吧?” 那人在屋内微微颔首,却道:“那个刺杀黑水军多名大将的家伙呢,有什么线索没有?” 花胜荣怔了一下,脸色有些失望,道:“这个…” 那人一笑,道:“哦。” 又道:“但平罗的事,我却还有些不明。” “你的调查确是密如丝网,但,我再三强调,一定要有所侦获的平罗城外各处暗堡所在及兵力分布的事情,为何却连一点也没有搞到呢?” 花胜荣听他问道此节,神色略现不安,道:“这个,我当然也有查缉,但黑水拓跋那个家伙…” 那人轻笑道:“我知道。” “你弄了一把废铁伪称是杀刀青釭,卖了给他,搞得他很是恼火,放出话来要活剥了你。” “大事在前,你还这样赌上性命去贪一时之财,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左右你也只是一个爱财的骗子,我也不好为此发作,但是…” 语音渐缓,也渐转阴冷,同时,那电光一样的视线,也自屋内射出,将花胜荣身形牢牢锁住。 “若果说,这根本都是你的算计,你根本就是要籍此来应付我所索要…那,你说,我又该不该责你,该不该杀你了?” “…大爷,冤枉啊!” 片刻的失惊之后,花胜荣全无骨气的一头磕倒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在那里苦苦哀求。 “小人只是一个骗子,一个骗子啊,那天小人就说过,只要大爷您出的起钱,小人立刻就可以把良心挖出来卖你,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像大爷这样福大运旺,出手大方的主顾根本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小人又怎么可能对您玩两面三刀呢?真得是小人一时糊涂,利欲熏心,才犯下大错啊,大爷你神目如电,一定能够明察万里啊…” 任他苦苦哀求,那人只是不为所动,冷声道:“你说你把良心卖我,我也信了,左右…我也不相信你还有什么良心,可是,我却听说,对一个夏人来说,便有决心将一切尊严都出卖掉也好,当涉及到他的宗祖桑梓的时候,他也会有所犹豫的。” “难道说,你这也是这种人吗?” 花胜荣磕如捣葱,口里一边急道:“大爷您这是听谁说的,那都是他们读书人编出来胡扯的,为了都死了不知几千年的什么祖宗放着到手的钱不拿,谁见过这种傻蛋…”却再换不到半点回应。 (这个人…) 犹豫着,那处事向来机变的男子,竟一时无从抉择。 杀,责,释,赏。最为简单不过的四种手段,他竟没法选定,只因,虽有能隔着万里草原洞见族众变化的慧眼,他却没办法看透这个男人。 看不透的东西,他便不会决策,谨慎细腻的他,从来不会轻易捏碎一枚他心中的”伪币”。 眼前这如同猪狗一样的男人,表现得是如此卑贱,如此龌龊,如此的…令他厌恶,更令他犹豫于自己的怀疑。 那怯懦,那无耻,那令任何正常男人都会不齿的表现…又怎可能与自己的怀疑相称,如此烂泥浑沌的一个男人,又怎可能有自己所怀疑的那种原则,那种底线?以及,那种天衣无缝的智慧? (怪物…) 犹豫着,他的右手已经伸出,却终于没有击下。令他停住的,是来自外面的嘈杂步音。 “大叔,开门啊!” 当云冲波有气无力的叫门时,那人已自厅中消失,同时,亦将一锭赤金击入花胜荣的怀中,当然,有意或无意,那金锭便击中在花胜荣胸前,给了他一个深入骨髓的疼。同时,更有八个冷冷的字被一并打进花胜荣的心中。 (姑妄存记,好自为之…) (嘶,真是好险…) 痛的吸着冷气,花胜荣将那金锭掂量一下,到底还是眉开眼笑,打打身上泥土,忙去开门,一边心中却还在纳罕:“他们怎地又回来啦?真是好险,差点可就被闯破了…” “大叔,你好啊。” 说着没精打彩的话,云冲波挤进屋里,神色很不好看,而紧跟他后面的萧闻霜也好不了多少,一张脸上怎么看都没有要高兴的意思,只弄得花胜荣是心中惴惴,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又知道萧闻霜一向都很不买他那张绣口的帐,亦不敢轻易开口,只是絮絮叨叨的问些云冲波的琐事,并不敢瞧萧闻霜一眼,忽地因她身子一闪,瞥见她身后样子,猛吃一惊,竟然愣在了那里。 “大,大爷,您好啊。” 怯生生说着话的人,其实一直站在萧闻霜身后,只因为比她矮了不少,竟然被遮的看不见而已。 那是一名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的少女,着了身灰蒙蒙的紫裳,看料子倒也不错,却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线绽口开,积污不堪,正如这看上去清秀柔弱,可怜楚楚的少女一样,或也曾笑沐春风,却禁不得许多风波挫磨,早是疲惫不堪,身心俱乏,只昐能够有所依靠,好好放松下来歇得一歇,至于旧日曾有的许多昔往,已尽成一场襄王旧梦,全化了三点惆怅,两分惘然,共上一成的黯然无奈,写摹在眼角眉稍,心口胸底,便是午夜梦萦,也不敢惊回,免致一枕清泪。 …有道是,莫提起,提起泪洒江湖。 这少女,长得其实也并不如何出色,远远不若萧闻霜的天人之姿,但一眼看来,竟是如此的娇弱,如此的柔美,使人情不自禁,便有”我见犹怜”之感,饶是花胜荣行骗江湖数十年,一颗认钱不认人的铁石心肠早打磨的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甫一见这少女样子,竟也心中一软,居然有些想要”疏财济难”的豪杰心气涌将上来,幸好他也见过许多世面,只一恍惚,早回过神来,忙将正待要掏钱袋的右手止住,心中大骂自己”没有出息”,却又有些纳罕:“他娘的,老子见过的美貌娘儿总有百儿八十的,可从没有这样过,这丫头有些邪门,难道是什么狐媚子幻化人形来的…”虽也知道这纯属胡说八道,却仍是十分跃跃,颇想绕到那少女背后,去将她裙子撩起,查上一查。 …待得花胜荣终于知道这少女来历时,已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了。 原来,云萧两人适才前往港口搭船时,那大船方在上货,挤乱不堪,两人不愿与人挨撞,便袖手在侧,欲等安静之后再行登船,却见那少女神色憔悴,被几名凶恶汉子裹胁而过。 “哦,大叔明白了,然后贤侄你就血气上涌,色心发作…不对不对,是雄心发作,见义勇为,将那群混蛋打了个屁滚尿流,英雄救美的对不对?” 已有了几分酒意的花胜荣边眯着眼,很暧昧的笑着,边重重拍着云冲波的肩头,但…作为回答,云冲波却露出了非常尴尬的笑容,而坐在旁边的萧闻霜更露出了非常难看的脸色。 原来,当时云冲波正如花胜荣所言,很有些路见不平拔刀助的意思,却被不愿多事的萧闻霜阻住。 在萧闻霜而言,两人的安全离开方是第一要务,在此前提下,任何会引起他人注意的事情都属不宜,这一点花胜荣也早已看出,当然不会再多口到去问为啥,只是缩了缩脖子,又带些同情的拍了拍云冲波的脑袋,再没说别的。 孰料,天不遂萧愿,奇变骤生,这少女忽然自登船的人群当中猛冲出来,抱住云冲波痛哭,更口口声声喊他表哥,求他搭救。 这事情来得实在是太过离奇,饶是萧闻霜一直小心,也没想到会闹出这般一出,而当几名恶汉撸袖攘臂的逼近过来更还口出恶言时,早已看他们不爽的云冲波再按捺不住,出手便打,虽然,他现在仍然还是内伤未愈,可当他已经出手的时候,萧闻霜又怎能再视而不见了? “而结果,贤侄你就没想到那几个家伙竟然是这条船的大股东,虽然打不过你们,也没有道理把这丫头领回去,,他们却能就是不让你们上船?” “对啊…” 垂头丧气的,云冲波声音越说越小,尤不忘偷看一眼萧闻霜的面色,瞧得花胜荣心中是大为叹息,心道:“女人果然还是女人,就算当初曾经怎样听话,终究还是要翻脸作主,可见老子一辈子不娶老婆真是英明之至…” 边在心中大发感慨,花胜荣边又提起手来,夹了一筷子菜吃,顿时又大为赞赏,啧啧赞道:“好手艺,真是好手艺,贤侄你若真有这样手艺个表妹,那才是福气哪…” 他这边称赞,那边那紫衣少女已又端了盘香气四溢的肉丝过来,正巧听到花胜荣夸奖,脸上顿时又一阵飞红,笑道:“大爷您真是客气。”边又向云冲波道:“表哥,这个菜合不合你口味啊?若咸淡不适,我再回一下…”云冲波早已是如坐针毡,忙道:“你,你…你别再喊我表哥了好不好!” 那少女怔了一下,低声道:“…是。”眼眶忽然一红,竟然抽抽搭搭,哭了出来。 花胜荣一见如此,豪气竟又发作,借酒劲站起,在云冲波肩上重重一拍,怒道:“混蛋,这般美貌个姑娘,手艺又好,喊你表哥那是看得起你,你还这般大个架子,莫非一定要喊你哥哥才成吗?” 云冲波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摆手道:“不是,大叔,你听我说…”却还是那少女小声接口道:“不是的,这位大爷,你误会公子了。” “是奴家当时万念俱灰,看见公子眉目英挺,是正人君子,才冒险一试,昐能得投生天,当时…当时奴家也已打定主意,若还不行,待船到中游,找个机会一跳,也就是是了,总要好过随那些恶人去…”说着便又堕下泪来,她举手拭了,又道:“喊公子表哥,不是奴家斗胆高攀,实是盼望那些恶人若能信了,觉是奴家若有亲眷,便能够收敛一些,那想到他们凶胆包天,竟还险险得罪了公子…以及这位姐姐。”说着又敛裳到萧闻霜身前,深深一福道:“谢过姐姐了。”萧闻霜哼了一声,却到底还是还了一礼,将她扶起。 花胜荣眼睛乱跳,心下大为称奇,想道:“这丫头倒有眼色的,竟然能看出死丫头不是男人…”旋又自行释疑道:“哦,是了,想来死丫头顾忌在先,对这丫头当然是半点客气照顾也无,说不定还要恶面相向,当然能猜出他不是男人…”忽觉好笑:“云小子倒有福气的,总有两个娘儿在他身边斗来斗去。”心底却对云冲波半点羡慕也无,反而略觉同情。 又听那少女低声道:“除此以外,奴家…奴家年少时确曾有过一个表哥,当时也常到奴家家里走动的。(花胜荣鼻子一嗤,想道:“干柴烈火好作饭,表哥表妹好成亲,什么表哥,说是情哥哥还差不多”,看看萧闻霜,却不敢开口)因他眉目之前确与公子有几分相似,奴家一时胡涂,才错呼出口,公子既然不喜,奴家绝然不敢了…”说着已又是珠泪成行,泊泊而落。 云冲波却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只觉手足无措,要为那少女拭泪时,却又不敢,当真是坐卧不安,见她泪水不停,却又不哭出声来,只是瘦得似一阵也能吹出的身子在不住轻颤,心下甚怜,又觉自责,便道:“你,你别哭啦,没甚么高攀不高攀的,你,你…随你怎么喊好啦!”最后一句说得甚急,简直已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忽听砰的一声,萧闻霜嗖然立起,竟然大步走了出去。 花胜荣心下大快,想道:“这死丫头也有今天,好极好极!”又见云冲波神色有些迷茫,显然不明就里,不觉又摇了摇头,心道:“小子,不懂了吧,难过的还在后面哪!”却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向那少女问道:“说了这半天,倒一直忘问了,你叫什么哪?” 那少女眼睛眨了几下,低声道:“我叫小音。” 三日后,吴起渡口,一只大船正在缓缓靠边,岸上车马交集,都是等着来驳货的小商小业,至于等着上船的人,现在还不会出现,卸尽船货,装上新货,再等已熬憋到眼睛通红的水手们登岸煞一番火,装一肚子老酒鲜菜,总得有一个白天才够,事实上,通知中向下游开船的时间本就是酉时。 但,萧闻霜却已到了附近。 虽然确是急着离金南下,可萧闻霜还不至于急到要在这里干看着大船驳货下客才能安心的地步,并且,她所在的地方虽然能够看清码头上发生的一切,却又离码头还比较远,若非有心人的话,便很难在码头上察觉到她的存在。 (希望,一切都是我的多疑吧…) 令萧闻霜清晨至此的,是昨晚在镇上响了半夜的马蹄声,奔响着自镇外而入,便如泥牛入海般再没了半点动静,虽然今早起来时镇中确实多了一队外来的马帮,可看在萧闻霜的眼中,那人数,那马匹就根本没法和昨晚那一度曾疾如暴雨的马蹄声对应起来。 察觉到不对后,萧闻霜不动声色,诈作要买些晨起吃食,在镇上转了半圈,而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还是被她发现到了一些极细微的异样,在将之一一归纳之后,她更愕然发现,一切布置,竟都是对着码头而来! (什么意思,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还是我们露了行藏,要在上船时趁隙伏击?) 对于后一点,萧闻霜并不认为会有很大的可能性,但怎样也好,那总归是等若”麻烦”这两个大字又自行跳到了面前在耀武扬威,一念及此,萧闻霜的心底便不由得会有一股无名怒火升起。 (真是的,若不是为了那丫头多事…) 虽然萧闻霜涵养极好,对云冲波也一向极为持礼,可这几日间,每一想到此处,便不由得怒火中烧,而看向云冲波的眼神更会多少有些不敬,这一点上,云冲波倒也有所察觉,一如此刻,当萧闻霜斜视过来时,云冲波只觉身子一战,不觉又缩缩脖子,忙就坐直了些,认真打量码头。 “闻霜,你看,船泊住了呢。” 一大早时间,云冲波本想睡个好觉,却萧闻霜喊到这里一起察窥,颇有些困顿的意思,又觉默不说话的更加压抑,便随口说些废话,希望能将这种莫明其妙的气氛开解一下。 萧闻霜唔了一声,却不接下去,只是目光炯炯,专心看那正鱼贯而下的旅客。 二人间所谓闲谈,一向如此,云冲波也不觉别扭,一边厢又自己说道:“对啦,昨晚上小音还说的,她从没去过青州,听说那儿菜很辣的,大叔怕她吃不惯,自告奋勇要出去买些不辣的东西给我们带着…” 数日坐叙,两人意欲南行的事情云冲波早已告知小音,她大为欣喜,道是老家原在松州,只求两人能够将之携至松西雷郡,便可归家,云冲波自然一口答应,萧闻霜虽想阻止,却终是晚了半步,又觉找不出话来劝阻,也只好由他,但心中到底不快,此刻忽闻此语,更加不悦,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情不自禁的突然想到:“你却从没问过我能不能吃辣。” 幸好云冲波接着又问道:“闻霜,听说那地方的辣椒确是非常厉害的,你怎么样,能不能吃哪?” 萧闻霜心中微宽,低声道:“我没所谓,怎么都能吃的。”说着竟然微感自豪。 云冲波大感失望,叹道:“哎呀,可惜了,昨晚大叔出去时我一时没见着你,但心想你这么些天吃面都很少加辣酱,应该也是不能吃的,所以就叫大叔多买一份给你,那岂不是浪费了,可要把小音撑死了…” 萧闻霜只觉胸中一暧,便道:“不妨事的,我会吃的。” 又低声道:“谢公子。” 云冲波咧咧嘴,笑道:“客气什么…”萧闻霜忽然神色一紧,道:“来啦。” 此时岸边船只早已泊住,客人已下的七七八八,只几个走的慢的散客落在最后,在说笑着沿踏板慢步下来,萧闻霜双目如电,紧紧盯着的,正是走在最后的两人。 那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的雁行而下,各着草鞋,穿身葛制短袍,戴着竹笠,背上负着个小小包袱,正是青中山民的典型穿着。 看看将到下船时,码头上忽地一阵喧哗,见有几名泼皮不知为何事撕打起来,周围一二十人都拆解不开,几人一路扭打叫骂,竟然渐渐到了船前。 萧闻霜冷笑一声,却道:“公子千万小心,不要有什么动静,今天有高手在。” 云冲波愣了一下,答应了一时,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那两人已堪堪走下踏板,那几名泼皮却也正好扭至跟前,有一个似是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向着那当前人直撞过来。 忽闻一声惨呼! 白光闪耀当中,血花飞溅,那撞过来的泼皮竟已被不知什么东西拦腰斩断,这变故来得委实太快,那人直至上身飞起,尤还不知,直到眼睛下视,瞧见自己双脚犹还留在地上,方惨叫一声,直是撕心裂肺! 那几名泼皮愣了一下,呼得一声,一齐向后跳开,身手既快且稳,脸上现出狰狞神色,再无方才的市井之态,相互卫护,隐隐已有行伍之势。 那当先竹笠人双手负背,微微冷笑道:“是人物的便不要藏头露尾,一齐上罢。” 他从开始到现在,手中始终未见兵器,先前那泼皮到底是被如何斩杀,当真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那些泼皮互视一下,忽地一齐扬臂高呼道:“老爷们是官军,今日在此缉拿太平道的妖人,要命的便不要的碍事!”说着便听得杀声震天,数百名便装打扮者挥刀轮枪,自各处路口涌出,聚向码头,又见水面上帆桨交动,六七只木船已一字排开,挡在了下游。 那两人面此危局,却是凛然无惧,当先一人嘿嘿笑道:“帝家魔军,可不是作死么?”说着已是踏落地面。一面已是叱道:“三点西方庚辛金,排兵列阵斩妖精,谨请杀圣太乙君赐制法宝…” “…吴钩剑!” 说着话,那人急冲而前,右手一挥,早有大蓬清光自手中洒现,凝然成七尺大剑,斩向那一干泼皮。 这几人能受令先行暗狙,自非庸手,虽然适才一个同伴一击而竐,却是半点畏意也无,呼喊声中,纷纷挥刀拔剑,挡向剑上。 孰不料,兵器相格时,那几人却均觉手上竟然全不受力,竟似斩中虚空一般自那剑上一透而过,急急收力时,便都有些闪手爽腰,此时大剑已然掠至,只听的嗡然血鸣,顿时又有两人惨遭分尸! “他妈的,那把剑怎么是假的!” “可假的又怎么能杀人?” 这几人其实都是黑水军中小校,一向经惯了战阵,却都是真刀真枪拼杀过来的,那里见过这等怪事?却喜反应都快,一边已然退后,一边便想道:“奶奶的,这厮果然是个妖道!” 此时四方诸军已然会合,那人更不在意,信手将那”吴钩剑”左右挥动,只见大蓬清光喷涌,军士们虽以刀枪挡格,却难触实物,半点也阻不住那剑,转眼又被杀了数人。 却有几人性子暴躁,齐声喝道:“妈妈的,既然这刀是假的,便一涌而上,乱刀砍死他个龟孙操的!”说着发一声喊,果然自三面挥刀围上,竟是全不防护自身的猛冲而前,挥刀径砍。 那人大笑一声,道:“好胆量。”右腕一振,剑光曲屈成圆,挡于自己身侧,那几人原是料他此剑不触金铁,没法挡格兵器,怀着个拼命的心一齐冲上,都觉得”饶他剑快也不过杀得两三人,余下几刀,怎也砍死了他!”不料大刀砍落,却是如击金石,更似有急电殛过,震得几人都是半身发麻,正想不通:“他妈的,这剑怎地又变成实在的啦?”时,那人已趁此机会剑光急涨,向外一幻,早将几人尽都刺杀。 周围兵士一阵大哗,长枪递前,在那人身侧围成个直径数丈的圈子,那人冷笑一声,信手一挥,顿时斩落掉六七个枪头,反手提剑,抬头望天,淡淡道:“就这等人物,也想阻我兄弟?!” (非实非虚,亦实亦虚,斩铁不卷,过水能分…若果这就是西方太白阴金所锻的法宝”吴钩剑”的话,那么这一位便应该是玉清真人座下”神盘八诈”当中的太阴道兄?) 心中亦喜亦忧,萧闻霜一时间难定主张:喜者,”神盘八诈”乃玉清一脉的核心人物,在太平道中地位或稍下于守护太平总坛的”天门九将”,力量却不相上下,素来都是玉清在南方开拓道众,设坛祈异的主力干将,如今一下将其中的两位遣到金州,正表示玉清开始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开始有所怀疑,才会将这些心腹爱将自风急云诡,正是用人之际的南方调出,来到这里;忧者,却是为了他们的安危,以及,一些更加深层次和可怕的东西而担忧。 如此阵仗的埋伏,当然不会是无由而来,那…那只可是两人来此的消息被人走漏,才会引来这样的严阵以待。 但,对于长期生存于黑暗当中的太平道来说,”保密”那东西的重要性,便始终也关系着生死,一直以来,太平道都创造了种种密语,暗号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手法来确保信息的被安全传递,同时也对每个人所能分享到的情报资源有着严格的限制,对于象”神盘八诈北来”这种级别的情报,在整个太平道中应该也只有数十人有资格与闻而已。 对于巨门当然已不抱多少希望,但,萧闻霜却相信,行事谨慎的玉清真人,是绝对不会将这样的事情轻易泄漏,归除下来,她便只想着了一个可能,一个令她惊悚的可能: (玉清真人身侧,已经有不可靠的人了…) 仔细想来,这其实也非什么怪事,与帝姓不同,巨门及太清便代表了太平道的”正宗”,与整个南方道众根本便是一体同源,若说在南方道众中会有忠于他们更甚于忠于玉清的人存在,可说是一点也不奇怪。 (不行,必须尽快联系上真人才可以…) 这样的想着,萧闻霜不觉又悄悄扫视了一下身旁的云冲波,暗暗的蹙了一下眉。 一直旁观在侧的她,当然不会有如太阴般的自负与豪气,旁观者清,她早已经察觉到了东南方向约两百步外的那个小小高台上的异样,而同时,自信如今的金州不会有人可以将她的生命威胁,萧闻霜亦有准备去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去教那自以为黄雀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在下的弹丸。 可是,当看着云冲波的时候,萧闻霜,她还是犹豫了。 (不死者,他的力量仍未恢复啊…) 如今的云冲波,按说已有资格成为一流的战力:兼有速度及判断力,有一堆杂七杂八的武学,其中更有一些极有来头的强招,同时也拥有着任何刀者都会梦寐以求的强兵,以及,一度曾在他身上出现的第八级力量… 但,可惜,却仅只是”曾”在他身上出现。 内伤一直未愈,时而会爆发出惊人而不受控制的破坏力,更多时候却只是令他自己痛不欲生的折磨,这样子的云冲波,已没法在白刃混战中让人放心,说白了,他此刻便连当初萧闻霜第一次见着他时那种程度也没法发挥,若果真得出现混乱的话,或者萧闻霜就有九成九的信心将他保护周全,但,当这里完全是敌人的土地,和根本不知道对手还埋伏有多少后着的时候,萧闻霜,她便连十分之一成的危险也不敢轻冒。 (唉,希望,一直没有出手的另一位道兄,有足够的实力来让那边的人知难而退吧…) 码头边的混乱,仍在继续。 身为道士,却拥有极为精深的武道修为,更握有如此神异的一柄兵器,太阴虽然以一击百,却是从容自若,剑攻必有血溅,剑守必有刃飞,竟然一个人守在船前,黑水兵虽然数百之众,却就是攻不过他这柄吴钩划下的七尺剑圈。看得萧闻霜也暗暗称羡:“怪不得南方曾有人夸口,说若纯以武技而言,神盘八诈他们便有信心将我天门九将完全击败,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似他的剑法,竟已经不在武屈之下了呢…”忽地想起武屈护道不屈,已然殒身荒山,心中蓦地一痛。 却听云冲波好奇问道:“闻霜,我觉得有些奇怪啊,他,他这半天怎么就只是在用剑砍来砍去,一个法术也没用的,可不大象你们太平道,呃…咱们太平道的人啊…” 他一发问,萧闻霜顿时收回心神,道:“是啊,他们主要是修炼丹隶术,一直都是这样的。” 云冲波与萧闻霜同行数月,早非吴下阿蒙,啊了一声,道:“你是说,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主要修得是炼炼丹药,铸铸法宝的那一支道术?” 萧闻霜点头道:“正是。” 又道:“玉清真人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丹隶术宗师,神盘八诈由他一手训练,自然都精修此流,在天地术,幽明术等上面便不很精通,对敌之时也很少使用法术相佐,主要是依靠各自煅铸的法宝妙用克敌。” 云冲波大感兴趣,笑道:“法宝?” 萧闻霜道:“是啊,其实他们亦和我们一样,分修五行诸力的,只不过我们是内化道源,收敛为用,他们则是外注法宝,傍身克敌,骨子里和我们区别不大,比如现在这一位,名叫太阴,主练的是西方阴金,他的法宝’吴钩剑’就是由太白阴金所铸,当初破军…破军所修的很多法术,他借助吴钩剑其实都使的出来,只是化在剑势里瞧不清楚,效用也不若纯以术攻来得强些,只不过出手时较为方便,不用捏诀焚符,别人很难反制而已。” 说着又道:“你看,他现下剑身一旋,明明只是偏左的半圈,却能将身右的刀也给震开,其实就是金系法术中的’幻金障’而已。” 云冲波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哦。” 又道:“那,他身后那一位,就是那个一直死气沉沉,似是块木头桩一样的家伙,炼得是什么宝贝?” 萧闻霜顿一下,道:“不大清楚。” 又道:“他们一直随玉清真人在南方传道宣教,长年不在金州,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的。” 云萧两人说话,战团始终未停,只见河畔剑光若电,来去追魂,不过杯茶的工夫,太阴面前已躺下了二三十具尸体,自己却是毫发无伤,不唯如此,似被他那无可预测的剑势所慑,军士们的斗志已在渐渐消磨,虽然还在大声呐喊着构成了一个包围圈,却已经越退越远,渐渐有了十来步的距离。 太阴扬声笑道:“没人敢来道爷面前送死了吗?!”一语未毕,忽听一极是沉稳的声音喝道:“放!” 立见,飞芒若可蔽日! 前排士兵同时抱头扑倒的同时,忽有数十张连弩被自后排士兵的肩上擎出,更不打话,瞄着太阴便射,此弩一发五矢,这些人又熟练非常,倾刻间已见数百支黑乌乌的弩箭似渴鸦投水般拥向太阴,这一下变起突然,太阴剑势虽快虽强,却也难逞其技,一时竟愣住了。 “雕虫小技。” 冷蔑的笑声中,一直木然于踏板上的另一人也终于出手。 急踏而进的同时,他右手挥动,立见耀眼金光闪动,化作丈八红霞,将他和太阴的身形尽数吞没。 箭势不衰,哧哧声响中,一一激射入红霞里去,却似泥牛入海,半点声息也无。 这一下变化更奇,先前喝令放箭的那黑水军军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何,挥挥手,教围成一圈的士卒们退后几步,将长枪对着红霞扎住,将团牌立起挡着静观其变。 片刻后,红霞渐淡,众人方才看清,那红霞原来是来自后出手那人手上的一支赤金七重莲花:长不过一尺有余的东西,端得是珠光宝气,上面也不知用了多少宝石火钻,制得栩栩如生,在风中轻轻摇曳,直如一支真花般。 先前那些乱箭急矢都已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个距两人七八步远的大圈,仔细看时,每支箭竟都已被自箭头处生生拧断,也不知是怎生搞的。 那军官怔了一下,却是勇悍惯了,更恃自己人多,又另伏有本钱,大喝道:“好妖道,偏不信你真有多大能耐!”声如绽雷般道:“射枪!”立见最前一排的士兵们答应而起,将地上的长枪执起,发一声吼,一齐投向两人! 这一下虽然比方才乱箭如雨差了许多,但这些长枪皆较一人尤高,柄粗一握,刃耀寒光,数十枪一齐投出,端得是好生威风,好生煞气,那军官屏气按刀,只要两人一现破绽,便要喝令手下攻杀上前。 却见执莲花那人只是一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将莲花在空中一扬,立见许多大小圈子幻现空中,不偏不移,将漫天飞枪一一对上,说也奇怪,这些圈子明明至少也有碗口大小,可长枪一投其中,竟就如蒙重缚,顿时速度急减,至强些的,也只能再冲得尺余便余势尽衰,停在了空中。 那人呵呵一笑,将莲花荡了一荡,道:“疾!”立见那许多圈子同时一震,向内急收,只听喀喀几声,那些长枪已尽被勒断,落在了地上,那些圈子收至极处,都化成点点金光,在空中飘了几飘,自又附回那金莲上去了。 云冲波嘴张的大大的,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萧闻霜道:“这是七宝金莲,又名遁龙桩,本来是用于擒拿强敌的法宝,现在竟然被研究出这样的变化,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又沉吟道:“手执七宝金莲,那当然就是修习西方玄金之力的勾陈道兄了,传闻中,他和太阴都是第七级中阶的法力,但今日一见,两人似乎都比传说中更强呢,看来这些年他们在南方开荒辟蒙,辛苦固然,增益却也不小啊。” 忽地面色一变,惊道:“不好,中计啦!” 码头边,那军官面色数变,终于下了决心,喝道:“儿郎们,出绝招罢!”说着已有人推出十数个木桶来,都有半人来高,透着腥臭之气,甚为冲人,推桶士兵虽然不敢有所怠慢,却也都面色厌恶,将头别向一边。 太阴脸色一沉,怒喝道:“好胆的狗贼!”竟似已动了真怒。 那军官此时已经喝道:“放血!”那些士兵答应一声,同时拔刀将桶头砍开,用力摔向太阴勾陈两人,桶中液体溅出,乌黑恶臭,又有些腥红之色,竟似是兽血模样。 只听那军官大笑道:“一百只黑狗,一百头白羊放出来的血,再加上娘儿们的东西,不信废不了你这妖道!” 太阴勾陈两人齐声叱道:“放肆!”说着法宝挥动,只见剑光闪耀,金芒飞舞,在空中守得若天降汤池一般,那些污血那里泼得进来?尽被反激回来,反将周围正蠢蠢欲动的黑水士卒泼了一头一身,一个个都忙不迭的在叫骂甩衣。 混乱当中,太阴冷笑道:“无知鼠辈,道爷们修的是太平大法,可不是那些三脚猫的邪门外道!” …此时,也正是萧闻霜在远方叹出”中计啦”三字的时候。 长矢越空飞来,随后,有弓弦声响! 那箭,来得竟比声音更快! 血飞溅,人狂嗥,带着意外,惊恐和愤怒! “是谁?!” 惊问者有两人,两人已被钉在了一处,那自至少二百步外飞来的长箭,竟把握住了那根本没法以语言来形容当如何把握的角度,只发一箭,便将太阴与勾陈的右手尽数射穿,将两人钉在一处! 血飞溅,剧痛的手没法发力,吴钩剑与七宝金莲都已飞在了空中! “呔…回来!” 急怒攻心,两人同时以左手捏诀施法,要将飞起有尺来高的宝贝招回手中,而以两人将各自法宝修炼铸煅近十年的心血,这原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箭,却连一瞬间也未用! 尖啸声再度响起,而与方才一样,在这声音可以被听到时,长箭已至,不偏不倚的刺在七宝金莲的莲蕊上,撞着它碰上吴钩剑,飞向一边。 “哗!”的一声,却是那指挥军官忽然展现出了远较方才为优的身法,一掠而起,顺手将抄着的半桶残血一翻,尽数泼在了两件法宝之上,顿时听得嘶嘶有声,青烟乱起,竟若泼在什么烧的通红的铁块上一样! 与那一泼同时,太阴勾陈齐声惨呼,神色忽然委顿! 那军官冷笑一声,道:“失了法宝,二位怕是没方才威风了吧?”将手一挥,喝道:“要活口!”只听的士兵们轰然答应,一涌而上,顿时将两人淹没进人群当中! 云冲波脸色大变,失声道:“闻霜,不好,咱们是不是…”说着已想站起,却忽地觉得肩头如负五岳,竟连站起来也不能,两腿一软,便又跌回椅上。 按着他的,自然是萧闻霜,她面色十分难看,按住云冲波肩头的右手犹在轻轻颤抖,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无半点动摇。 “不行,咱们不能出去啊,公子…” “闻霜…” 大惑不解的云冲波,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已连说话也不能够,萧闻霜的右手,在限制他行动的同时,也已将他的声音压制。 (为什么…) 深知萧闻霜一向对太平道忠心耿耿,更不觉得她会是贪生怕死的人,云冲波还想试着用眼神和她交流,却忽然肩头一震,沉静下来。 他已明白。 很多时候,明白并不会带来快乐,但,他已明白。 一瞬间,他似进入了萧闻霜一直封闭的内心,似是看着了那些被萧闻霜默默藏在心底的东西。 并非不想出手去救那两名同门,也不是怕了那藏身于二百步外的箭手,此刻的萧闻霜,完全有自信也有决心去面对任何没有将第八级突破的强敌,但,她却对别人没有信心。 当,在远方潜伏着一名能在二百步外将两名高手的手掌一齐射穿的箭手时,萧闻霜便没有任何信心去将云冲波保护,为此,她便只能忍耐。 咬碎牙关,让血默默流在心底的忍耐… (我真没用…) 颓然的低着头,云冲波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 (说到底,我还是一块废物,一块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可,同时,他却也有着隐隐的愤怒,回荡心底。 (这些东西,你为什么总要埋伏在心里面,总不肯说出来呢?就算你当面埋怨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也好过这个样子一个人闷着,我难道,连被你当面看不起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个样子的我,算什么不死者,算什么太平道的希望所系啊…) 萧闻霜有否察觉到云冲波心底的呐喊,并不得而知,至少,表面上看来,全神贯注于码头上战事的她根本就无暇来注意云冲波的心绪有何波动。 随着战局的渐趋结束,萧闻霜的脸色也渐转冷漠,渐渐变得没有了表情,当战斗终于结束,当被砍得如血葫芦般,也不知是死是活的太阴勾陈两人被捆作五马攒蹄,塞进两只麻袋时,她更是缓缓的自椅上立起,微微的摇着头。 “走罢,公子。” “这个地方,已经不可能南下了…” 微微的一顿之后,云冲波已明白到萧闻霜的意思:似这样大费手脚的的埋伏,当然不只是为了对付两人,宁可多付出数十条性命的代价亦要留下活口,自然是另有图谋,而,无论那图谋是什么,今日的事情却总是要保密才好。 中原繁华之地另说,而在这只手遮天的边苦绝地,又只有一条水路可以南下,完颜家究竟会怎么做…简直已没必要去想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港口边的哭喊声错第响起,当焚船的烟火在天空中泛起的时候,云冲波一行人已经悄悄的收拾好了行装,自前日入镇的山路离开了吴起镇。花胜荣自然是不会让两人这样跑掉,那女子”小音”却也追随三人而行。 起初,两人回去将港口事情说与他们知道时,花胜荣大呼小叫自不必提,小音听得两人到底不能南下,大为失望,眼角眉稍间尽是憾意,嘴上却是一句说话也无,只是轻轻的道:“奴家到底福薄,没这么简单回得家乡。倒连累了两位。”说得云冲波反有些不大好意思,萧闻霜却不与她面子,只”哼”了一声,便自她身侧擦过,自去收拾行李了。 离镇路上,萧闻霜始终是不发一言,面若寒霜,便连云冲波竟也找不到话与她说,只是时时想将手中那两个包袱与萧闻霜肩上最重那包袱相换,萧闻霜只不予他,云冲波没奈何下,只好由她,却见小音提了最小一个包袱犹有些不支之态,与心不忍,一手接过了。 花胜荣撇撇嘴,却不敢说话。 直至四人走离吴起甚远,攀上了一处高地,停脚暂歇时,萧闻霜方将肩上包袱卸下,转回身来,默默目注吴起,良久之后,忽地身子一震,竟有一滴清泪自眼角迸出! 她临崖而立,又是背对三人,自是没人注意,萧闻霜功力微运,顿时将那滴泪水逼得干了,方深深呼吸数口,将心神平定之后,双手抱拳,高举过顶,向着吴起,深深一揖! 自当日荒山上太平古洞一役来,这已是萧闻霜第二次默视着旁人的牺牲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对她而言,这便是一种难以忍耐的屈辱,而当在此之外,还要加上十拿九稳的计划大出意外,加上至少又要耽误数月时光方能南下时,萧闻霜,一向也是心如冰清的萧闻霜,她便渐渐不能自制。 那一瞬间,迎着自山下的峡谷中旋转而上的急风,萧闻霜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日后曾让她付出无数代价,更曾令她尝到何谓”后悔”的决定。 (不要再有第三次了,永远也不要再有第三次了…我必须让自己变强!按照真人指过的方向,我该可以的…如果…如果不死者始终没法觉醒的话,就让我来担起保护太平道的任务罢!) 是时,萧闻霜却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后,默默的注视着她,云冲波的心里充满了自责与痛苦。 (没有,都是我的没用,才会让你这样啊,闻霜…我,我也只是你的一件包袱,一件你没法放下,又太过沉重的包袱,我,我这个废物…) 手中犹挽着小音充满感激的放在自己手中的小包,再看着萧闻霜坚决不肯予他的最大两个包裹,云冲波却忽然想起了当初在长白雪谷中的经历:那一次,虽然惊险和莫明其妙,他却曾拥有过从未有过的自豪乃至自尊,在那一次,他曾是几个人中”最有用”的一个,也曾经完成了”最重要”的工作,还曾经把敌方”最强”的人结果。 但,那些东西,却都不是对着萧闻霜的。 (真的,想一想,如果那时侯闻霜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一定会把我保护的很好,可是,可是…) 恨恨着,云冲波突然感到了生命中从未体味过的屈辱,那一瞬间,他猛得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要到多年以后,他回过头来,方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的决定。 (我是不死者啊!我…我一定有办法变强的,我一定可以的,我必须变强,我不能再这样当闻霜的累赘了,我…我要保护她,我一定要比她更强!)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卄四,萧闻霜于金州吴起镇外向天设誓,决心让自己成为不下于张南巾的强者来守护太平道,决心永远也不要在敌人的面前逃避,同日,云冲波发愤于心,决意要成为不再需要萧闻霜照顾和保护的强者。 是时,两人分别为十九岁及二十岁,虽然聪明和强,但,只是刚刚站在了”弱冠”这东西边上的两人,都并没有真正明白到何谓”成人之世界”,也正是因此,他们的誓言,便是发自于心的真诚,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更曾不止一次的矛盾于自己的誓言,和咬紧牙关着去付出各种代价,来将自己的誓言实践。 直至… 太平记第九卷结 第一章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初三,帝京。 夜,无星无月。 曹奉孝闭目于静室之中,一语不发,若一尊无生命的石像,面前一只小香炉中,沉香袅袅,入鼻极是舒服。 忽有一声闷哼,曹奉孝缓缓开目,徐徐立起,面色居然有些不豫。 曹家大计已定,为此,“九曲儿曹”当中的七人都已离京而去,只有统领曹治身前亲兵的曹仲康和他尚留在曹治身侧,一文一武,以为分劳。 这数日来,曹奉孝常常感到一种担忧,一种很奇怪的担忧,淡淡的,却又藏得很深,总是萦绕在心里,可刻意去找时,却又寻不着它。但他本就是曹家诸事谋主,如今曹仲德潜身它往,曹治专注于宫内暗斗,他肩上的担子已是无人可助,往往终日不得一宁,却也没足够精力去细细思考,直至这一日,诸事安排皆定,到底挤出半个时辰的工夫来,方能有此静思,但枯坐已有两刻,却还是半点头绪也找不到,不禁微觉烦闷,遂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不禁又想到:“若是仲德在就好了,有他相助计议,一定会好得多…”却也知道此乃妄想:曹仲德此刻去他怕不有数千里之遥,那里指望得上? 他念及曹仲德,心中却忽然一动,终于掂起一事来。 (是了,当初我们和义父在洗贪河上对付董家的时候,仲德和元让去了芹州,办“五虎将西征”的事情,回来后,他好象对我说了什么事情,当时我们正忙着推算西边的变化,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是什么事情呢…) 蓦地,曹奉孝身子一震,僵在了那里。 他终于想起来了。 终于想到了,曹仲德曾经“提到”而两人都没有“重视”的“那件事情”。 也想到了,他之开始这种莫名的担忧,乃自九日之前,当时,一直也默默支持着曹家的那位大人物亲至府中,要调询曹家关于金州一役的所有记录,却只翻了不足十页,便合卷而去。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几下,不由自主的又闭上了眼,觉得额心已又开始发烫。 当热力消退,当曹奉孝又睁开眼睛,那里面,竟已写上了“恐惧”! (糟了!) (可恨,从长白回来之后,便再没有检点过仲德录下的纪要,大意,我真是太大意了!) 愤怒也已无用,曹奉孝明白,因为曹仲德此去所办的事情机密非常,曹家此次便特别采取措施,会将平日与他联系所用的一切渠道尽都切断,而对于其的能力有充分信心,曹奉孝亦是这一举措的赞成者。 一时间,曹奉孝忽有冲动,想要快马出京,朝着曹仲德所去的方向去追找到他,将这事情告他,再商对策,可,稍稍冷静之后,他便明白到这主意的不可行,而,在权衡之后,他更在痛苦当中有所领悟,也不能将这消息令其它任何人知道:因为,那样的话,他将没法解释,解释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 因为一些个人的理由,自鬼谷而还之后,曹奉孝并未告知任何人关于鬼谷的一切,包括曹治亦不知道。当今天下,知道他进过鬼谷的,便只有云冲波萧闻霜孙雨弓天机紫薇四人而已,而能够清楚知道他此刻身份的,便只得天机紫薇一人。 (可恨,我若不知道,反而会好过一些…) 默然的踱到窗边,看着黑若浓墨,一丝天光也无的寰宇,曹奉孝忽然感到,自己似正在被人嘲笑着。 (知道,知道又有何用?我便什么也没法做到,只能旁观着一切的发生…而,若是这样的话,天,你为何又要教我“知道”了?) 愤怒而无奈的发问,曹奉孝并不知道,在他之前数千年的历史中,象这样的疑问,曾不止一次的被他的那些前辈同门们无奈的问过,对向以“智度天机”自诩的鬼谷门人来说,这几乎便是他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当普通人尚还在浑浑咢咢的时候,鬼谷弟子们已可嗅到远方飘来的腥风,那样的聪慧,使他们能够赶在灾难到来之前做出准备,或击或避。 可,也有的时候,那将要来临的东西是没可能敌对的,又或者,那看清了局势的人尚没有得到足够的资源去将之阻止或是保全自身以及自已所重视的一些存在。 这种时候,“智慧”,它便将成为一种痛,一种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痛,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手脚在渐渐脱落,看着铁屋子里的空气慢慢耗尽却又什么都做不到的痛。 这种痛,叫作“无奈”,而被这种痛折磨过的人,更有许多会选择到宁可“麻醉”自己亦不要再去“看清”些甚么。 凝望天空许久之后,轻轻的叹息,在窗口响起。 (六哥,老八,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啊…) 黑暗中,血水一滴滴的落下,清脆的响着,响得令人心悸。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冲波并没法看见血的鲜红,可,嗅着那中人欲呕的血腥气味,感受着那血液那特有的滑腻怪异,云冲波,他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正在自己脚下回荡,在自己前后滴落,和将自己的身体染遍的是什么东西。 努力控制着自己,云冲波才能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粗重,但,便再努力也好,他却改变不了每迈一步都似是如携千钧般的沉重。 伸手向左,是坚实的土壁,伸手向右,也是坚实的土壁。 这是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隧道,当中没有光,一点也没有,只有从洞底不住滴落的血水,弥漫于洞中的腥臭,以及,拌着偶尔一现的阴风才会出现,若有若无的隐隐鬼哭。 云冲波已走了很久。久到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为何和怎样走进了这条隧道。 他是一个人在走,没有花胜荣,没有萧闻霜,只有他自己,以及…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蹈海。 他握得是这么紧,就好象他是一个正在轮回道上跋涉的鬼魂,蹈海则是他转生的唯一希望,又好象他是一个寻找了三生六世的情人,蹈海则是他仅有的一件证物。 心里,却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个不说话的声音,一个甚么也不说的声音,只是在默默的响着,令云冲波感到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为何恐惧,是在对什么恐惧。 那声音还在告诉他,前方,快到这隧道的尽头了。 但,那里,那里到底谁的尽头? 是“黑暗”的尽头?还是别的,别的什么的尽头? 云冲波不知道,可他只有走,麻木的走,因为,他不能左行,不能右拐,也没法后退。 走着,走着,他抬起的脚终于踏到了比地面更高的东西,而在踏上去之后,他很快又发现了前面还有比这一级更高的东西,就这样交错的踏过好象是一百七十多级台阶之后,云冲波终于站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里已是尽头,别人呼唤他来的尽头,而现在,跋涉已结束,他将可以开始等待。 等待中,终于有微弱的光出现,是那种蒙蒙的绿,如夏日飞舞的流萤,闪烁不定,虽然是光,却几乎没法照亮什么。 在那一种光中,你只能看清离你非常近的东西。 所以,当云冲波看到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冒出来,那东西已一下子就贴到了他的面前,和他紧紧的挨住了。 那是两张惨不忍睹的脸!以及两双血肉模糊的手!在云冲波可以反应之前,他的身子已被四只血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似哭一样的笑着,那两张脸慢慢的与云冲波的脸贴在了一起,止靠面部的肌肉,他已可感受到那脸上正在坏死的血肉,和正蠕蠕穿行的白色肉蛆。 那两张脸已腐烂到了没有嘴可以“发声”,所以,不是耳朵,而是云冲波的心,在“听到”着两张的脸的说话,并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主人: “云冲波,你终于来了…” 惨叫一声,云冲波一下子坐了起来,用劲之猛,闪得他背上顿时就是一阵刺痛。 “嘶…” 已是连续第三夜了,自吴起镇离开之后,云冲波便屡屡被这恶梦纠缠,直到那两具象鬼多过象人的行尸将他抱住,他方能在惊悚中醒来,方能感到自己身上那淋漓的大汗,和跳得近乎疯狂的心脏。 那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他却知道他们是谁。 (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你们会被抓住,真得不是我的错啊…) 双手紧紧捂住脸,云冲波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却挡不住那如鬼哭一样的控诉,一声声的响起在他的心底。 (为什么不是你的错?就是为了顾虑你,贪狼才没有出手,就是为了保护你,贪狼才把我们牺牲,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你不是不死者吗?你不是我们太平道的希望和救星吗?可为什么,你却总是给太平道带来灾难呢?!) (为了你,真人倒下在荒山中,为了你,我们被折磨成这样,这种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你的力量呢?你那能致太平的力量呢?为什么你只是一个废物?你真得是不死者吗?!) (你这灾星!是你害了我们,是你害了真人,是你拖累了贪狼,是你拖累了太平道!)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并不想当什么不死者,我也不想让别人为我牺牲些什么,是你们这些人自说自话的把我逼到这样的啊!” “我不想拖累闻霜,我想保护她,可她根本不需要我啊!” 再没法忍受这发自内心的折磨,云冲波突然崩溃,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那些,所有的那些,都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难道不想当英雄吗?我难道不想威风八面的去扶弱铲强,去天下无敌吗?可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当我在爹身边时,爹比我强;当我跟叔叔们出来,二叔他们都比我强;当我碰上沙丫头时,沙丫头比我强;当我和闻霜一起走时,闻霜比我强;死丫头可能不如我,可她有一大群手下;曹兄弟可能不如我,可他比谁都聪明;大叔可能不如我,可他还救过我;” “我当英雄?!谁需要我当英雄?!我能当谁的英雄?!” “我算什么啊!” “除了小音一个人,我还能当谁的英雄啊…” 说到最后,云冲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头都深深的埋了下去。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啊…” 一路走来,云冲波奇遇频频,却也受挫频频,那些在一般人看来或许是垂涎三尺的际遇,仔细想来,却何尝当真给云冲波带来过什么好处?父叔下落不明,自己几流异域,一路奔逃,一路艰险,一眼的无亮前方,而,最令云冲波没法释怀的,是在这所有一切之后,自己,甚至还不如当初在檀山时的实力,竟然莫明妙的成了一个废人。 一路走来,有多少辛苦酸楚,却说于谁听? 花胜荣不行,在云冲波的心中,不愿对这个自己虽然亲近,却又有一点看不起的人吐露自己的软弱,萧闻霜更不行,在云冲波而言,宁可死,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烦恼。到最后,这些东西就只能深锁心底,默默的忍耐,默默的发酵,没法消退,也没法将之揭到阳光之下,去与他人分担。 这并非云冲波一个的悲哀,这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自尊”和“自卑”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原是所有曾同时怀有“爱恋”和“怯懦”的年轻人都尝有过的悲哀。 但,有谁能不曾年轻? 不愿抬头,怕一抬起头就会看见些不愿看见的东西,云冲波痛苦的蜷着身子,紧紧握住着蹈海,对他来说,这几乎已是唯一的证物,唯一令他还能保有自信,确认自己“并不平凡”,自己确实还有“潜力”乃至“希望”,确实“与众不同”的证物。 情绪激烈的振荡着,云冲波并未发现,自刚才起,蹈海上便又开始释放出那种淡淡的蓝光,更没有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别一间屋内,有一双惊疑的眼神。 (怎会这样,自刚才起,突然就完全没法掌握到他的梦境了…到底出什么事啦?) 许久后,云冲波终于平静,终于可以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来回忆起自己刚才都说和做了什么。 立刻,又复大汗淋漓。 (我,我刚才都说了什么啊,我,我怎么会说出这样东西来…这,这怎么办?) 一回忆起自己方才的痛苦呐喊,云冲波就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滚烫,不知所措。 (这时候,闻霜她们一定都被我弄醒了,一定,都听到了,怎么办,我怎么去见她们…) 似是在提醒云冲波他想到对,脚步声果然响起在窗外,而且还很急。 手足无措,云冲波一时间竟然动了“我不如从窗后逃走罢,反正也没脸见她们了”的念头,但,在他得以实施这想法之前,几道身影,已经将门窗击碎,飞掠进来。 “公子,我们行藏露了,帝家狗军围上来了,我们挡着,你快些逃吧!” “嗯,你们说什么?…你们是谁?!” 当发现到冲进来的人自己竟然一个都不认识时,云冲波委实是惊愕难当,可,似是事态已急,那些人根本就不和他说话,为首的一名虬髯大汉一挥手,喝道:“林家兄弟带公子走,我断后,其余的人堵在这里,就算死光,也要把他们挡上半个时辰!”那两人答应一声,再不与云冲波打话,将他双臂一架,已是击破后墙,快步奔出。 那两人长相平平,臂力却大为不错,轻功也甚好,架着一个云冲波仍是跑得若无其事,转眼已奔出七八丈远。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这是怎么回事?!” 云冲波的惊恐并无无据:入睡前还安宁平静的小镇此刻竟已变成一片火海,连绵火头烧得有几丈高,将黑暗的夜空照得通亮,黑暗与烈火的夹攻中,惨呼声和刀剑交击声正不住的交错响起。 阵阵喊杀声,正自小镇的四面八方回荡着,似一张巨大的网,将一切也都要吞噬包围。 “不要走了太平乱党的头领!不要走了鲁思齐!” (鲁思齐?这是谁啊?) 突然发现竟还有比自己更为重要的“太平乱党”,云冲波不觉大为好奇,却听左手那人唾了一口,道:“作他娘的春秋大梦!”右边那人也道:“鲁公子,你只管放心,这六盘深山九曲十八弯,只要进了山,山民全是咱们的教众,帝匪们就算再多五倍的人也休想找到我们!” 云冲波大为错愕,道:“你,你们喊我什么?” 那两人微微一怔,右侧那人立道:“是下属错了。”又道:“但请公子放心,我兄弟也是自已猜到,决没有乱说给其它弟兄知道。”这两人身手委实不错,口中说话,脚下速度却是半点不减,偶尔遇上兵丁挡路,两人手中刀光一现,立将来敌斩杀,竟没一个能接到第二招的。 一路奔杀,三人已渐渐奔离小镇范围,身后的杀声渐渐弱下,忽地闻得一声惨呼,直冲云宵! 左侧那人脸上一阵抽搐,道:”彭浪兄弟没了。“ 右侧那人牙关紧咬,嘶声道:”彭兄弟殉道而死,必往乐土,帝匪不知好歹,那个下的手,教他在火狱里熬磨上一千年。” 忽听一声怪笑,道:“两位说得好生痛快啊。” 那两人面色大变,刷的一下站住身子,同时一推一踏一抽,各已将腰间长刀执在手中,将云冲波半挡在身后,左手那人目光收缩,盯着黑暗当中,寒声道:“何马健?!”声音极是怨毒。 那声音嘿嘿笑道:“若不介意,请称在下为兵部右侍郎,潭、渠、汀、沙四镇兵马总提点兼金南副提督何马健大人。” 左侧那人面色铁青,冷笑道:“好,好!我太平道八万弟兄的鲜血,便助你换来个提督,何副提督大人,你真好哇!” 那人大笑道:“当然好,自然好!”说着已自黑暗当中迈出,却是身高八尺的一条堂堂大汉,赤着顶,双目若铃,精光四射,右手里反提了把大砍刀,刀身上已是血痕斑斑。 “老子本就是武将,荣华富贵,刀头血取!杀八万人,得一个副提督,当然好!” “可是,老子却还想当正的,林家兄弟,你们说怎么办呢?” 左手那人向地上重重唾了一口,道:“你娘的不是有本事,有本事就再来试试啊!”右手那人也怒道:“姓何的,少马不知脸长!若不是我太平一道错信你为友军,就你那几手刀法,几千人马,也想和我太平道搅事?” 那何马健呵呵大笑道:“那是你们眼瞎,怪得谁来!” 又道:“老子原说和你们一道能开国封将,图得是个封妻荫子的荣华富贵,那想到每日里除了跑路还是跑路,吃没得,喝没得,女人没得,老子烦了打几个小卒,你们大祭酒也要东管西管,他妈的,老子不反才是傻瓜!” 右手那人怒道:“一入太平道,人无贵贱,皆是兄弟,你入道时不也有同此誓的么,大祭酒依誓责你,有何过错?” 何马健两眼圆睁,斥道:“放屁!” “老子那时只当你们是说来骗骗那些傻蛋的,谁想到你们竟然来真的?” “他妈的没有银子没有女人,老子凭什么陪你们玩命?就为那什么太平世界?我呸!” 他似是说出真火,重重一口,竟在地下唾出一个小坑,消消气,方又道:“林志丹,林志枫,我敬你兄弟都是阵前猛将,老子也是武夫,原和你这样人搭伙,你们听老哥我一句劝,他妈的太平道这套鬼东西决然是行不通的,自古以来便是穷人当差,富人吃肉,皇帝老儿坐龙庭,那有反过来的一天?可不是作梦么?你们现在回头,把不死者交给我,那时老子立下这个大功,总督金南,你兄弟只管跟着我,必有一世富贵,可不好过这样受苦么?” 林家兄弟对视一眼,冷笑道:“姓何的,少作白日梦了!我兄弟今日决不能让你如愿!” 何马健微微摇头,神色甚憾,道:“那可就没办法了…”一扬手,喝道:“杀了!”顿时杀声四震,伏兵大起,竟有数百之多,皆持长枪,披重甲。将三人团团围住。 此地局势已甚明朗,何马健一行人似欲生擒云冲波,不敢以弓箭远击,但林志丹林志枫云冲波三人身陷重围,也断然看不出有什么逃生机会,本来三人已逃至入山道口,若能冲入,里面千岔百道,势足亡羊,这黑夜当中大利逃遁,但何马健持刀守住,他刀法之强,林家兄弟都心中明白,却也不敢轻易前冲。 最胡涂的,却还要数云冲波:自刚才起他便一直是迷迷茫茫,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左顾右昐,只想看见萧闻霜身影,却终是看不见。 却听左手那林志枫忽然轻声道:“二弟。” 林志丹似是清楚他想说什么,顿了一下,道:“不行。” 林志枫似还有不服,待要开口争辩时,林志丹已是疾声道:“我还是光棍一条,你已经有嫂子在家里了。”说着忽地执刀冲出,大声道:“何马健,你一向号称刀王,可敢与我一战!” 何马健浓眉一轩,长笑道:“好小子,有胆色!老子成全你!”说着提刀而前,睨视林志丹道:“小子,十刀之内,我若劈不了你,便许你一条生路!”说着忽又怪笑道:“不死者却须得留给我。” 云冲波心中一震,想道:“这斯相貌粗豪,心机倒深的。这可不还是在动敌心志么?” 林志丹面无表情,道:“哦?”忽地抢步而前,一刀前搠,用得乃是个“刺”字法。 何马健冷笑一声,忽地腕子一震,手中大刀蓦化一片寒光,卷向林志丹腰间,眼看林志丹若不撤刀,必遭腰斩之厄,他手中用刀乃是九环大斩刀,最是沉重,却被他用得轻灵如斯,又不失威猛杀意,虽然后发,却能先至,“刀王”之称,显非虚得。 刀光映动火光,将林志丹的脸上照作青红一片,怪异的颜色中,神色也显得二分诡异,看到那神色,何马健猛然一颤,一种在战场中多年滚打出来的直觉,让他有了“变招”的反应,但,已来不及了。 血光飞溅! 大蓬鲜血飞射,将数尺地内染得通红,乃来自林志丹的腰间,已和他的下半身永远分离的腰间! 那一刀,已将他拦腰斩断! “你…你!” 嘶声怒吼,何马健的声音中终于有了恐惧,自恃自己的一刀对手不能不避,大意的他,虽然将林志丹腰斩,却也被他的拼命一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你!” 怒声咆哮,声震如狮,何马健空着的左手握起巨拳,轰进林志丹的胸膛,要将这对手尽快击飞。 但,他却再一次的失算。 当胸膛被重拳击中时,林志丹的肌肉猛然抽搐,但,同样也是狂吼一声,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双手牢牢固定在刀柄上,硬是没有被何马健一拳击退。 到这时,他的嘴角,终于出现了笑,残忍的笑。 “陪我走吧…” 轻轻说着,他的身子已被完全击穿,何马健的重拳已自他的背上穿出,可,用力握住刀柄的他的双手,却狠狠的,狠狠的拧了一圈! 惊天动地的嘶吼声中,何马健再度发力,终于将已是惨不忍睹的林志丹远远震飞! 右手重重的一击,将大砍刀重重驻在地上,何马健并没有回手拔出胸前的朴刀,依旧是威风凛凛,高据在山道之上,睨视着三人,那有半点不支之态? 盯着已是血肉一团的林志丹,他的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道:“为什么?” 此刻的林志丹,已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却仍是用力的抬着头,嘴里不住的咳着血,仍带着那种仇恨而残忍的眼光,死死瞪着何马健,吃力的道:“你当兵,是为了自己吃粮活命…老子当兵,却是为了旁人都能吃粮活命…” 何马健神色数变,终于扬声大笑道:“好,好,说得好!” “老子这辈子,也算是不枉了!”说着一反手,将胸前的朴刀拔出,立见血喷如泉! 血泉喷溅中,他的身子软软倒下,雄风豪气点滴无存,适才的如雷咆哮,也变了依稀的呢喃。 “杀,全部杀光他们罢…娘的…” 自刚才起到现在不过短短数瞬,可在周围兵士的心中,却似已过了许久,一个个睁着惊呆了的双眼,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任何动作,直到何马健这句说话,方如梦初醒,发一声喊,寒光闪烁着围了上来! 那林志枫兄弟新丧,却半点戚意也无,眉一横,斥道:“不怕死的便来!”说着已是扬刀冲上! 若论武功,他或是好过眼前任何一个士兵,但兵器上却大为吃亏,三尺朴刀耍的再好,对上这百来柄七尺长枪,到底还是要左支右绌,不免捉襟见肘之尴,虽是仗着刀快力大,连连削断了七八柄长枪,砍翻了几名士兵,却也在右腿上吃了一枪,更被对方慢慢攒成枪阵,向后逼迫回来。 云冲波旁观在侧,看得是血热如焚,早想挥刀相助,怎奈一动内力方发现,自己竟已不止是内伤难愈,直是空空荡荡,两臂酸软,连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那里帮得上忙?! 林志枫连连舞刀,向后退了几步,忽地眼中寒光一闪,叱道:“看刀!”便径向前冲,正迎上那如簇枪林,只颤得一下,已被七八只长枪直直刺透,竟将他生生挑了起来! 士卒欢呼声出,林志枫脸上凶光毕现,狞声道:“你们还往那里走?!”说着朴刀拦腰一挥,立有五名枪兵惨呼倒下! 枪长刀短,但,他此刻舍身受枪,枪手便纳入他一刀范围之内,更何况,他以身子硬制长枪,枪手们反应余地更小,他们武功本就比林志枫差得多,这时更无避让余地,一刀过处,早已毙命。 但林志枫这样搞法,却等若拼命,不过数招,他身上已被捅了二十几个血洞,地上也躺下了近三十名枪兵,他此刻小腹早被捅得稀烂,肠子都挂在外面,只为小心护住胸前,才能犹站立不倒,但血已是流得双腿尽都染红,站在那里,象鬼已是多过象人。 (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直以来,云冲波对太平道其实并无多少好感,有限的一点好感,除了对萧闻霜的爱屋及乌之外,便是源于当初在太平,蹈海等人身上感到的那种倾心羡仰之情,而今日,看着这到现在不没有搞清楚的一幕,他却忽地生出了另一种感觉。 一种,钦敬佩服之心。 (连命都不要,他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此时,似被林志枫所摄,那些士兵的动作已渐渐变慢,脸上的怯惧之情也越来越浓,虽然几名士官在大声叫骂,却也没收到多大用处。 吃力的环视周围,已因失血过多而色显苍白的嘴唇上,忽然裂开了凶狠的笑。 “你们,也是穷家子吧?” “吃粮当兵,只为活命,你们真得要玩命吗?” “我死在这里,可以转生极乐天国,你们死在这里,只会便宜你们的长官再多吃一份空饷,这个样子去死,你们真得无所谓吗…” 说着话,他更摇摇晃晃着主动走向枪兵们,而,似乎只要一举手就能把他刺死的他们,却反而似有着最高的恐惧,将枪平举着,不住的后退,不敢向前。他走到那里,那里的枪阵就会裂开,让他通过。没一个敢向前,没一个敢出枪。 空气,就象铁一样沉重。声音,是只有脚踏在渗着鲜血的泥土上前进或后退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有个把枪兵咳嗽一声,周围的枪兵都会猛的颤抖一下,而他自己,也会象是做了什么渎圣的事情一样面色不安。 慢慢的,终于开始有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开始崩溃一样的大叫着,丢下手里的长枪,远远的向黑暗中逃去,而有了开头之后,局势,便象雪崩一样的再没可挽回。 最后,只有三名阶级高一点的士官还在忠于职守,三人站成犄角互相拱卫着,将长枪朝林志枫的方向挺住,却也在不住的颤抖。 看着他们,林志枫忽然又露出了怪异的笑。 “我快不行了,如果不拼命的话,大概只杀得了一个人。” ”我不想死,我不想再拼命了。“ “所以,你们快跑吧,我只杀跑在最后的那个,我说话算数。” 这样的说着,他脚步不停,慢慢的走向三人,虽然还在十数步外,云冲波却也能听见三人牙关打战的声音。 “如果我走进五步的话,你们就不要跑了,因为我反正要把你们杀光,跑也没用。” “想好了没有,下决心,站着,不要动啊。” 他的声音,已明显的出现了“虚弱”,带着轻轻的颤抖,可,他的脚步,却还是那样的稳,一点点的动摇也没有。 最后,当走到还有不到七步的时候,那三名士官终于放弃,齐声惨叫着,他们丢下长枪,扭头就跑,黑暗中还隐隐传来他们的呼叫声: “别,别跑这么快,你两只混蛋!” “啊,他追上我了,他在刺我的脚!” … “笨蛋。” 怪笑着,林志枫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倒的时候,他犹在嘟哝: “现在的我,其实就算要拼命,也连一个人都杀不掉了…” “喂,喂,你不能这样死啊,你不要死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抱着林志枫的头,云冲波惊慌失措的叫着,可,林志枫的眼睛已经闭上,任他怎样呼唤,也只是自喉咙中涌出一点含混不清的呢喃: “公子,请,请告诉希夷大哥,就说,我兄弟幸不辱命…” “你,你不要啊…” 抱着这正渐渐冷却的尸体,云冲波忽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情不自禁的,他的眼泪已夺眶涌出,大滴大滴的洒落在林志枫的尸体上。 (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啊…) 直到,一只坚强的手自他的肩上伸过,将林志枫的尸体扶起。 “林家兄弟,你们是好样的。” 喃喃说着,那虬髯大汉“希夷”将云冲波也扶起来,轻声道:“能得到不死者的眼泪,林家兄弟真是不枉了。” 又道:“鲁公子,敌人只是被暂阻在镇上,兄弟们已伤亡的差不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咱们快些上路吧。” 迷迷登登中,云冲波与那大汉踏进山路,也不知走了久,也不知是何方向,只觉得脚下高一步低一步,深一步浅一步,时而涉水过涧,时而攀岩历崖,直走了似有二十七八里路,那大汉方停下脚步,抹抹汗,笑道:“安全了。” 笑声中,他忽然身子一颤,扑倒地上,云冲波到此方看清楚,这大汉背上纵横交错,竟有三四十道伤口,还有两支断箭插在肩胛骨下,晃悠悠的。 惊愕的云冲波想要帮助他,却被苦笑着的大汉阻住。 “别费心了,我不成了。” “这两支,是朱家人射的箭,当时就已经把我的心脉震伤了,没救啦,绝对没救啦…” “心脉受伤?可你,还…” 对医道所知不多,可云冲波还是知道,受了这样伤势的人一定要静养,而这大汉这样在深山当中跋涉一夜,那…已和自杀没什么两样。 “没关系的…” 挥手止住云冲波的说话,那大汉喘息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总有这一天的…” “敢造反的人,还他娘的怕死吗?” “老子从起兵到现在,少说也杀过几百个人,早就够本啦!” 口称无憾,可是,看向南方的眼中,却有着明显的期盼,那期盼,就连云冲波也能够清楚的看出来。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没,没有了。” 那大汉微笑着摇着头,道:“能亲自将不死者护送到小天国的边界上,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天国?那是什么地方?” 对云冲波现在的身份而言,这样的询问其实有些奇怪,但,似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大汉并没有在意他说话中的问题。 “小天国,那就是我们太平道大祭酒在青州建立起的人间天国,据去过的兄弟说,那里面的人都要自己干活,当官的也是我们自己人,不欺负百姓,那里面十里一亭,有饼,有水,吃了不用给钱,那地方土地特别肥沃,粮食长得特别好,那地方的人不会挨饿,愿意干活就有田种,种出来就是自己的,只要给道里上一成,余下都是自己的,没爹没娘的小孩都有官田养活,没力气干活的也都不会饿死,那里就是小天国,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说着话,那大汉似是突然来了精神,猛一下坐起来,紧紧抓住云冲波的手臂,道:“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去到那里,安全的去到那里!” “大祭酒说了,只缺三个,十二不死者就可以聚齐了!” “而,当你们终于聚齐的时候,太平,他就要来了,那时候,整个天下,都会变得和小天国一样…” 声音越来越低,那大汉终于软软躺下,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犹还有憧憬的笑。 慢慢的将他放平,云冲波站起身来,向着这大汉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方将腰间的蹈海取出,怔怔的看着。 此刻,他早已经猜到,自己并非身在实地,而是如当初般,被蹈海带入了它的记忆,在随蹈海一起,去浏览那些令这柄神刀最没法忘怀的碎片。 (这样的我,其实早就让你不耐烦了吧,蹈海…) 轻轻的抚摩着这令自己的生命完全改变的古旧朴刀,云冲波只觉百感交集,却又说不出来,唯感胸中郁郁难舒,蓦地抬头,仰天长啸! 抬望眼,壮怀激烈! (这样的期待,这样的寄托,便是我们不死者所背负的东西吗?) (几千年来,到底有过多少代的蹈海踏过人间,又到底欠下了多少人的殷殷期望,空手而去?) 突然之间,云冲波有一种冲动,很想知道在他之前的那些不死者们,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众所周知,太平,他还从来没有到来。 当背负着这种期望而又没能带来人们所期望的东西时,心理,应该是很压抑的吧? 那样的压抑,该怎样才能排除呢? 当别人连性命也都肯为你牺牲时,你,又该怎样回报别人,又能怎么回报别人?!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不知来处的诗句,突然滑过云冲波的心中,令他诧异,也令他的胸中翻滚激荡。 下一刻,云冲波的眼中,终于放出了强烈的光芒,双手横执蹈海于面前,他直直的盯视着它。 (一直以来,我并未曾真正为身为不死者高兴过,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于我的命运,也不想承担别人的命运。) (可是,若果这是我的宿命的话,我会接受,我不会再逃避。) (身背四千年的期待,以及不知多少代人曾经付出的牺牲,我没资格再逃避,没资格再软弱。) (我要变强…而且,我相信,我会变强。) (什么是太平,什么是太平道,我还不清楚,但今天的这一切,对我已足够。) (这样的理想,已经使很多人去牺牲,而这样的理想,它也的确值得我去牺牲。) (在这里,我向你承诺,蹈海,我会努力成为一名真正的不死者,一名无愧于太平,无愧于仲连他们…以及,无愧于那些为了“太平”这两个字而含笑倒下的人的不死者。) (能否在我的手中实现太平,我不知道,可是,蹈海,我向你承诺,我会尽我的力量,尽我的一切力量,如果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你可以相信那决不会是因为我的犹豫。) (而现在,蹈海,如果你满意的话,如果你肯予承认我与你还算是一体的话,便带我回去,一起去迎接,去拥抱我们自己的世界吧!) … 耀眼的白光之后,云冲波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昨晚睡下时的屋顶。 (我回来了。)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忽然感到很好笑,若说是“回来”,那自己刚才可能算是“离去”?自己所去的,又到底算是什么地方? 慢慢的想着,云冲波更能清晰回忆起适才梦中所见的一切,低低的叹息着那些人的命运,他缓缓起身,一边犹在猜测着,那些人所生存的,到底是那个年代? 蹈海所记录的一切,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以云冲波现下的能力,尚没法分辩出自己夜中到底去到了那里,同时,他也不想知道。 为了安慰自己,他真诚的让自己相信,自己所去的是未来,在那个年代中,那个“自己”一定会安全到达青州的小天国,一定会与其它人相遇,将太平带来,将太平的梦想实现于天下,林家兄弟和希夷的倒下,毕竟换来了他们梦想的一切…只有这样的想着,他才能感到好受一点。 穿好衣服,云冲波站在床前,舒张了一下,将蹈海从腰间取下,拿在手里,仔细的打量着。 (外表永远都是这么破旧,可,你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还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随后,云冲波面色突变,却,是带着欣喜的突变! 剧痛再袭,自云冲波执刀的右手猛攻而上,转眼已冲过肘部,上攻至肩,而已有过一次经验的云冲波,则是咬紧牙关,死死的抵抗着。 大滴大滴的汗珠,自他的额上不住落下,被紧紧咬住的下唇已开始渗血,可,云冲波的眼中,却始终带着兴奋的光! (力量若不够的话,就用意志来弥补,蹈海,我现在或者是个废物,可我云冲波,绝对不是一个孬种!) 突然间,痛苦尽没。 整个身子忽然如浸温水,进入了一种非常自然而舒适的状态,对这样的反差没有心理准备,云冲波一时间竟还有些不适应。 (我,通过考验了吗?) 疑问的心,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温暖如阳光般感觉自蹈海上汹汹涌现,不住的冲入云冲波的体内,在错觉上,他甚至有些恐慌,害怕自己的身体会承受不了,炸裂开来。 而,当那温暖继续不停的冲入时,云冲波更感到自己的手脚在进行着一些非自觉的动作,沿着一些奇怪的方位,他在缓缓的挥动着手中的刀。 最后,当一切都如箭在弦上般不可回头时,当一切都如骨哽在喉般不发不快时,云冲波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七个字。 (邃密群科济世穷…) 下一瞬,千百度凛冽刀气随着云冲波的每一挥疯狂涌现,向四面八方攒刺出去。 似穿透薄纸一样,这些刀气轻易的将眼前的一切击碎,桌,椅,床,杯,每样东西,都只一闪,便变作了密密的碎片,而,当刀气接触到墙壁时… “轰!” 巨响声震耳欲聋,惊起了正在默默沉思的萧闻霜,以第一时间赶赴的她,正迎上数度穿透院墙,急冲而来的刀气,对此自然无惧,只一挥手,她已将之挥灭无踪,却也被震得右手微微发麻。 (这样子的力量,以及控制的手法,有顶尖的人物到了,会是谁…) 带着担忧与吃惊,萧闻霜快速绕过已被射得千疮百孔的院墙,却随即就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瓦砾场,每一块砖石也被击成粉碎,每一样东西也已没法辨别它本来的样子。 这本是一套内外两间的客房,云冲波住在内间,花胜荣住在外间,可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瓦砾场。 瓦砾中,一个惊慌失措的人,正在扑扑梭梭的爬起,边呸呸的吐着嘴里的灰。 “吓,吓死我了,出什么事了?地震了吗?贤侄,你在那里,回答我,快回答我…”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注意他。 怔怔的盯着瓦砾场的中央,盯着那个满身灰尘,却站得如九天十地诸神诸佛一样自豪,一样自信的人,萧闻霜,忽然感到心中有一丝丝的悸动。 却不敢开口,虽然,这本是她期盼已久的一刻。 她怕,一开口,梦就会醒。 到最后,还是云冲波将平静打破。 摸了摸头,带一点羞涩的笑,云冲波向着萧闻霜咧开了嘴: “闻霜,我…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我的力量,好象已经恢复了。” 夜,兴庆城郊,山腰。 金州治所兴庆,乃是金州境内的第一大城,也是朝廷统治金州的行政及军事中心,座落于贺连山群的南部,城西则有金州地区最大水系之一的罗兰泊及数条河流,最早乃是由散居西北的游牧民族所建,当时只是一个过冬时的聚居之所,看中的是北方的贺连群山可以挡下寒冬的风雪,同时也有任何时候都能敲下化开的可靠淡水源,后来,夏人势力北渐,金州成为大夏十州之一,兴庆则因其依山傍水、交通便利、又有冬寒难侵的大片可耕之地,能够屯田练兵以及深处金州中部,可以掌握北西两边外族异动的特点而被选中,成为金州首府,此后经数度整拓,渐渐扩大,方圆已有十数里地界,常居人口三四十万,虽然还远不能与内地诸多名城大郡相媲,但在这金城来说,却已是极了不起的大城了。 兴庆城本就是依贺连山而设,后来立城初衷又是为了屯兵立堡,自然不会将这千寻峻峰白白浪费,整座城子起初纯是依山而成,立堡半山,俯视下面的农耕之所,后来渐渐扩充,人口增殖,方开始将山下平地利用,到得后来,全城已有三分之二乃在平地,本来金州未定,时有大小血斗,肯予下山的都是些穷苦之士,但后来金城境内渐渐平靖,北方项人始终被制于黑山,固原一线,不能南越,西域诸吴更是早在近千年前便被彻底向西逐入大漠,各依绿州分作数十小国,至大者也不过一城数村,几万人口,那里敢与夏人作对?城民渐习平安时日,于是一干富农商户便开始不满于城居的诸多麻烦,亦开始向山下迁居,至于今日,城中略有些身家的都居住山下,山上反而慢慢破落,便是那些设以备战的女墙坚垒,也因为久久无人操练使用,而开始为野草所据,日见败颓。 “呼…” 坐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弓着身子,鬼谷伏龙将双手交叉握住,顶着下巴,若有所思的向前看着。 “前辈,在这种时候您竟然有兴致来到金州,应该不是专程来救我的吧?” 面前,约十余步外,一截断墙上,临风而立的白衣人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淡淡道:“你很镇定。” 风吹过,将浮云荡开,放月光照下,照在两人的身上,也将两人的周围照亮。 这里,已是一片血污。 鬼谷伏龙的脚下,鬼谷伏龙的身旁,甚至是鬼谷伏龙所坐的那块大青石上,也洒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当然不会平空出现,这里还有很多死人,总共是十多具的尸体,都穿着黑水军近卫士卒的服,东倒西歪的死在地上,一死状各不相同,有身首分离的,有半个身子被撕裂的,有胸腹被硬生生掏空的,还有被自两腿硬撕成两块的…他们的唯一共同点,是脸上的那种惊恐,那种“赤裸裸”和“没法压制”的惊恐。 端坐于血污当中,鬼谷伏龙神色不动,仍似端坐于明堂之上,两眼中异光闪烁,只是盯着那白衣人的背影。 “我的问题,前辈仍未回答。” 那白衣人淡淡道:“你还没有谢我救你。” 鬼谷伏龙古怪的一笑,道:“前辈要我谢你?” 那白衣人微微一哂,道:“原出无心,谢什么谢。” 鬼谷伏龙朗声一笑,长身而起,抱拳至地,恭声道:“谢前辈相救之恩。” 那白衣人并不回头,只挥挥手,忽道:“你很奇怪。” 鬼谷伏龙道:“哦?” 那白衣人长叹一声,忽道:“你们是怎么结怨的?” 未等鬼谷伏龙回答,又摆摆手,道:“罢了,与我无干。” 鬼谷伏龙目光闪烁,向着白衣人的背影,缓缓道:“前辈既然对金州这里事情了无兴趣,又何必万里西来?” 白衣人淡淡道:“你想套我的话?” 鬼谷伏龙正色道:“不敢。” 却又道:“但伏龙恭为完颜家幕士,不敢不尽心竭力,请前辈见谅。” 白衣人微微摇头,忽道:“我对你很不满意。” 鬼谷伏龙道:“唔?” 白衣人道:“你虽有智名,却处事不清,亦见事不明。” “若不是你料理不当,我又何苦有此万里之行?” 鬼谷伏龙眉头皱起,道:“请前辈明言。” 白衣人微微一叹,忽道:“你到底是谁?” 鬼谷伏龙滞了一下,道:“在下…”却被白衣人挥手止住。 如水月色下,白衣人转回身来,盯着鬼谷伏龙,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鬼谷伏龙深深呼吸一下,抱拳道:“请前辈见谅。” 白衣人微微一笑,忽道:“自刚才起,你一直称我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 鬼谷伏龙肩头轻轻一战,道:“不敢。” 白衣人挥手道:“说。” 鬼谷伏龙躬身道:“得罪。” 又慢声道:“王与马,共天下。”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对。” “那位我王家先祖,确是鬼谷门人。” 又缓声道:“而我王家的千载门风,你当然也是知道的。” 鬼谷伏龙沉声道:“琅琊郡中,孝水河畔,第一世家,与时推迁。” 白衣人微微笑道:“很好。” 迎起头来,他目注天上明月,油然道:“与时推迁四字,委实精要,若不如此,我王家便不能数千年不堕,亦不能在千百种利益势力的旋涡当中存身不没。” 忽地看向鬼谷伏龙,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 鬼谷伏龙怔了怔,终于抱拳道:“请前辈明示。” 白衣人却又转回身去,淡淡道:“你走罢。” 鬼谷伏龙停了一忽儿,慢慢转身,向山下道路去了。 直至他去得远了,那白衣人方将右手徐徐抬起,指向身前的一块的大石,道:“出来罢。” 随他说话,那大石应声而碎,一名周身皆似被无形丝索所缚的男子现身来,怒目瞪向白衣人,口中荷荷有声,似是兽吼一般。 这人身量虽是人形,但手上面上尽是黑毛,两眼中绿光闪烁,口中白齿森森,看上去十足便是一头人形狼精。 白衣人将手一捏,一放,道:“破。”那男子猛然一震,摔在地上,滚了一下,方支着身子爬起,怒圆着眼,瞪向白衣人。 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收了功法罢。” 那男子哼了一声,双手互握抱在胸前蹲下,喃喃嘟哝了些不知什么,便听得唏唏索索之声在他身上不住响起,不一时,他站起身来,身上黑毛已然褪尽,现出一张凶光四射的脸来,赫然正是渭水英家新主,前些日子方与完颜改之恶斗过的英正。 那白衣人道:“感觉如何?” 英正哼了一声,道:“你说哪?” 他态度极是恶劣,那白衣人却不以为忤,只一笑,道:“你为什么要来刺他?” 英正冷笑道:“要理由么?我能杀他完颜家许多将领,再多杀一个军师,又有什么不可?” 又瞪着眼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微微一叹,道:“旧年故人,你不必多问。” 又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英正左手握住右手腕子,慢慢活动,恶狠狠的道:“你到底是谁?管这多闲事?!” 白衣人半转回事,扫他一眼,忽然道:“如果杀你的是我,孙无法是不会为你报仇的。” 顿一下,又道:“少景也不会。” 说着已转回身,似再不愿看英正一眼。 英正怔了一怔,凶气大消,道:“你…前辈到底是那一位?” 适才,他伏击鬼谷伏龙与山道之上,片刻间已将他二十护卫杀去泰半,余者也都重伤,不意这白衣人忽然出现,与自己只过了三招,便将自己一身功力尽都摧散,自己欲走时,却被他施术制住,困入这大石当中。之后事情便再不知道。 他本生性凶悍,睚眦必报,若非如此,亦不会为泄完颜改之一击之仇而来到这黑水完颜家的大本营行狙,但这白衣人所展现的力量委实太过惊人,根本就是将他压倒性的击下,更将自己心中隐隐为恃的两大强者轻描淡写,一口说破,态度上更是浑不在意,不由英正不凶气大消。 立身此境者,天下廖廖,英正虽然凶横,却不愚钝,已知自己必是撞上了最顶尖的那一流人物,而在将面前这人细作打量之后,他已想到一个名字。 “…人王?!” “唔。” 答应着,王思千淡淡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这里?” 英正愣了一下,脸上凶倔之色又现,王思千虽不回头,也似是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忽道:“你的狼身,变化的很奇怪。”一句话已说得英正面色大变。王思千却不等他有所回应,已又淡淡的道:“你练那功夫,练多久了?” 英正嘶声道:“什,什么功夫?” 王思千轻轻一叹,忽又道:“令姐一番苦心救你活命,并不会希望你发疯,更不会希望你送死。” 英正猛冲前几步,嘶声吼道:“你住口!” 王思千果然应声住口,英正却又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思千淡淡道:“若想听我说,我却只会说实话。” 英正咬牙道:“你说。” 王思千道:“以你刚才展现的资质,没可能悟到第十龙诀。” "而,当今天下,能传你第十龙诀的,却只无法一人。“ 说着,他的声音中也渐有憾意,道:”你想必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决心要练‘那个功夫’的,是么。“ 他声音平稳,侃侃而谈,却将英正心事洞若观火,说的一点不差,英正至此已是凶气全消,额上汗珠滚滚,道:”你,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王思千却不理他,只道:“你回去,好么?” 英正犹豫一会,脸上渐渐现出强悍神色,摇头道:“不。” 王思千低叹一声,忽道:“你知不知道,我来此为何?” 英正怔怔道:“哦?” 王思千再不理他,挥手道:“你去罢。” 第二章 “贤侄,你一定要保重,保重自己啊!” 听起来实在是情深意重的问侯,可惜,当配上说话的大背景时,云冲波便很难有什么感动之情。 “知道了,但请你专心逃命好不好,不要来麻烦我!!” 大声的吼叫着,云冲波快速播动着手中的长枪,将自后方不住射来的乱箭挡下。 这时,已是深夜,月光下照见两侧的巍峨群山,将长长的群影投于地面,构成莫测的巨大黑色,似众多潜伏于地面的亘古巨兽,只待一个信号,便要破土涌出,择人而噬。 月光映下,照沙石皆如碧雪,马蹄踏过,烟尘飞溅,亦只如月光当中的一溜浪花,在这样的时候,策骏马奔驰于群山之间,本是极有英雄气概的感觉,但…那样的感觉,却最好不要在后面跟上一千多名追兵。 十日前,云冲波借蹈海入梦,立太平之志,于不经意间挥出日后由蹈海所创,睨视天下的雄刀,一刀毁尽房屋的同时,那种强有力的冲击亦使他的伤势尽数消失,再无影踪。 蓦地发现自己的提运力量再无障碍,云冲波自然狂喜,而当清楚了自己的力量已恢复到了当初只在震死公孙伯硅后曾短暂达至的第八级初阶那境界时,云冲波更是喜出望外,可…也就在他喜悦的同时,那样子的骚动,也引来了地方上驻军的关注,而,更糟糕,和令云冲波心情复杂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云冲波或萧闻霜是什么人,但,他们却认出来,长在花胜荣脖子上的,是一颗黑水军大将黑水拓跋赌咒发誓,更拍出一千两白银来购买的脑袋。 若依萧闻霜,这便是个将花胜荣摆脱的好机会,甚至,她当时还大有将花胜荣直接五花大绑上交给黑水兵,省得再有枝节的意思,可惜云冲波却未肯采纳,而是出手阻止,而当功力新复,一时间尚拿捏不住轻重关节的他将首先到达现场的那整个小队二十多名士兵全都打到魂飞魄散的时候,那样子的事情,便再不能让统领驻军的将领们予以忽视。 …然后,就是这样不停的奔逃。 若以武功决胜,身后阵中无人是云冲波萧闻霜一合之将,以两人此刻的配合和实力而言,便是有百人来犯,也有足够实力将之击灭,事实上,在最初几天中,倒在两人手下的黑水兵,的确也超过百骑,可是,与项人一样是起源草原大漠的黑水军委实是勇悍异常,更有百折不屈之志,两人虽强,可当面前的黑水大军越来越多时,顾虑暴露身份使金州境内的太平道众探知的两人便没法再战下去,只好选择夺马而逃,但黑水军也着实坚忍,竟然不离不弃的尾追在后,虽然,为了自己阵营的荣誉,分属黑水安一族的这千多名骑兵并没有向周围城镇的驻兵发出求助的信号,可在在精通弓马及追踪之术的他们的追击下,云冲波等四人却也始终没法将之摆脱,就这样,一连奔逃了十日,比诸当初已是远远深入西北地方,曲曲折折,也奔逃了有千多里地了。 “这些家伙也太闲了吧?!这么有空的话为什么不跑到边境上去打项人啊!” 愤怒的发着牢骚,云冲波却犹不忘在前方开路的伊人,长声道:“闻霜,你那边还好吗…没有埋伏吧?” 便听得,清亮的声音遥遥道:“…请公子放心。”语音却有些犹豫,似有未尽之意,却又并未说出。 回复功力之后,云冲波压抑已久的自尊亦苏醒过来,再不肯让萧闻霜先临锋镝,坚称说在前头开路的工作更为重要和危险,他硬逼萧闻霜保护着小音奔逃在前,自己则和花胜荣断后保护。 对此,萧闻霜无疑是极不赞同,但云冲波这一次的意志却是出奇的坚定,根本不容她有争辩,便用命令般的口吻下了决定,虽不习惯,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萧闻霜便默默接受下来。 …此刻,纵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一向都习惯于挡身在云冲波与大军之间的萧闻霜。 (但,公子毕竟是伤势才好,而且也好的莫名其妙,兵凶战危,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 这样的想着,萧闻霜心如火焚,几乎便要折回马去,却终虑着云冲波的口气,有些不愿违逆了他的意思,心中忐忑虽然,却并没有勒回马头。 “姐,姐姐,你好厉害啊。” 发自萧闻霜背后的语声,怯生生的,应该算是很有礼貌,可,一听到这声音,萧闻霜却就只觉心头火冒,怎么都压制不住。 萧闻霜自不必说,云冲波花胜荣两个骑马的工夫也都对付,可那弱女小音却是全然没有御马之能,只见烈马喷鼻刨蹄便吓得瑟瑟发抖,到最后,更哭着说请三人把她丢下,不要再为她有所拖累,云冲波却那是这种人?没奈何,便让萧闻霜与她共乘一骑,还好小音弱质女流,萧闻霜亦不长大,马力尚可支持,还不至拖累四人的逃命速度,但萧闻霜本就对小音大有看法,总觉若不是为着她一番耽误,两人当日便可乘船离开,也不会有后来那多事情,更不会弄到现在这样不光不能南下,反而还要再次在金州土地上仓皇逃命。此外,每一次当小音表现出她的柔弱无用时,一向以自己的力量及智慧自许的萧闻霜更会感到厌恶及不屑,而…每当花胜荣或是冲击波对小音表现出关心的时候,自制力极强的萧闻霜更是会有一种隐隐的憎怒回荡心底。 但,讨厌归讨厌,萧闻霜却是重视责任及承诺的人,也不是会被感觉左右而多事的人,既答应了保护小音并在前头开路,她便不会刻意做些事情来让小音不适,一如此刻,纵然心头火冒,她也只是淡淡道:“姑娘过奖了。”虽然礼貌,但声音中那种子不愿多说的冷冷淡淡却是一听自明。 小音却似是没听出来萧闻霜的不悦,眨眨眼睛,道:“但,姐姐,让云公子一个人在后面真得不要紧吗?我觉得你好象其实比他厉害的,后面这么多人,天这么黑…”,向后看看,又惊道:“啊,怎么看不见他们啦!” 两人快马在前,此刻刚刚好转过一个山角,小音向后看去,自然瞧不见云冲波花胜荣两人,萧闻霜听在耳中,心里只是冷笑,却不知怎地,又有些担忧,蓦地一咬牙,心道:“不行,便他不高兴也好,还是要回去!”只手持缰一勒,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已是转了半个身子,小音惊呼一声,紧紧搂住萧闻霜腰间,萧闻霜眉头一皱,极是厌恶,却到底忍住了,没将她踢下马去。却忽地一惊,周身绷紧如弓! 便闻得,有弓弦声振于空中,若金石震击,又起尖锐呼啸,撕风破空而来,夺得一声,正钉在萧闻霜马前一步处,赫然竟是支鹰羽乌头箭,箭力之强,竟在脚下那硬到板结,马踏也只有浅浅痕迹的地面上钉入数寸! 箭入土,尾翼轻轻振动,萧闻霜的背上,冷汗已然沁满! 这一箭,若非她刚好在那时勒马回转,纵杀不掉她,也至少要废她一只手臂! (这是…) 深深呼吸着,凝定心神的同时,萧闻霜将戒备提至最高,目光凝聚,看向右前方,正没身在黑暗当中,离这里至少有二百来步的山岩。 (竟然会有埋伏,难道是完颜家事先配置的兵力?!但,这样的话,直接堵在六盘山口处不是会更加可靠吗…) 担忧同时,萧闻霜的眼中,也有炽热及愤怒燃烧,那一箭,在她已非是完全陌生。 (如果真是那天暗算太阴他们的那家伙的话,就绝不能放过这个线索!) 山岩上,那轻轻叹息的箭手,将长弓交于身侧的手下,打个了手势,教他们将自己的座骑召唤过来。 一击既然无功,以萧闻霜的身手,便不会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虽然遗憾,但还有要事的他,并不想也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更不能让自己置身险境,去冒正面应对一个狂怒和未受损伤的萧闻霜的危险。 翻身上马,他在打马之前,眯着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山谷,那里面,萧闻霜正在凝神观察这边的动向,云冲波和花胜荣正在拼命奔逃,而,再后面,约一千人的黑水兵正在衔尾追杀,已有近三分之一追入谷地了。 微微摇摇头,他神色极为寂廖,向副手道:“都杀了罢。”说着打马而去,身后,随着那副手挥动的红旗,数百支头上早已裹上了蘸满火油的破布的长箭被快速的射出,袭向山下。 烈焰熊熊,狂乱的火线交织空中,化作洋溢死亡气息的大网,向着下面的愤怒及惊恐罩下,随后,是如恶梦般的吼叫,没法听懂和似乎没有意义,却能让人心胆俱裂的吼叫,在两侧山上,近乎疯狂的扬起! 呐喊声中,埋伏于两侧山上的骑兵们无视险拔如削的山势,策马冲下。 深遂的黑夜当中,黑色的骑兵策着黑色的壮马,在似是直立般的山壁上疾冲而下,黑色的死亡旋风当中,只有渴血的刀锋在闪烁光芒…只有在噩梦才能出现的恐怖,也没法将此刻的景象比拟万一。 面对这汹汹而来的黑色潮水,萧闻霜的脸上,却出现了奇怪的笑容,一种几乎是狞笑的表情。 “…来罢。” 下一刻,惨呼声开始不停响起,混乱及血腥的大浪,很快的,便将整个峡谷吞没。 “什么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掺杂着惊慌及恐惧的质问不断被重复在谷地的各处,与之同生的,是刀剑挥动,骨肉断裂,鲜血飞溅和生命不住猝没的声音。 “这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怀疑的问着的,是已经和萧闻霜等人会合,退身到了一处较好防守的地形内的云冲波,身后,花胜荣正在呼天抢地的大叫倒霉。 “贤侄,你是不是和这些事情特别有缘,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让我跟你一起卷进来啊!” 方才,四人在奔逃中突然遇上了来自两翼及正前方的狙击,原以为“糟了!”的他们,却在随后就发现,这些人固然来势汹汹,可却并非冲着自己一行而来。 第一波的箭雨,已将冲在最前头的黑水兵射杀了超过五十人,而随后,这些如暗夜一样可怖的骑兵们更将已形成长龙形状的黑水军分割成数段,开始肆意的攻杀。 若论战力,黑水兵便堪称当今天下的最强部队之一,但从猎人突然变成猎物的巨大反差,和这黑得象暗狱一样的天地,却使他们的反应变慢,而充分把握了这一瞬的机会,那些骑兵不仅将他们的队伍冲散,更将几名最早反应过来,站出来想重整军纪的军官斩杀。 约莫一杯茶的工夫里,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占尽上风的屠杀,直到倒在地上的尸体已超过了两百具,黑水军才从意外的惊惶当中醒来,被截断在峡谷之外的部队也终于被组织起来,开始向谷内冲击,希望将尚余的同族们救出。 之后,则是混战,刀锋已尽被鲜血染红的黑骑军分成两路,呼啸着自峡谷内攻出,似两口巨大的屠刀,强行切入了黑水军的阵列,纵是黑水军已然重整起纪律及反击的意志,可这些神秘的战士,似有着最高的勇气及自信,完全无视于面前的乱箭,他们以如山洪大海般的气势卷向黑水兵阵中,虽然最前面的十几人被攒射如猬般的倒下,可,在第二轮箭被射出之前,他们,已杀入了正深陷惊愕当中的黑水军当中,开始对前排的箭手进行砍杀。 其实,若以数量而言,这些骑兵的数量并不多过黑水军,甚至还要略少,总计似乎只有九百来人,但,面对着军心及秩序都已濒临崩溃的黑水军,他们却已将战场的主动权完全掌握。 “不管是什么人,反正好象不是冲我们来的。” 蹙着眉,萧闻霜如此说道。 适才对方大军自山上掩下,萧闻霜原已作好了死战的装备,可,冲在最前面的军官只是简单举手一挥,便没有任何防备的自她身侧冲过,而之后,那些黑色的战士也果然没有对四人进行任何攻击的径直冲向了后面的黑水军,进行了凶狠和残忍的攻击。 从表面上看来,这些人至少不算是敌军,可是,适才的一箭,却让萧闻霜没法释怀:若说是误射…那,射出这一箭的人,又为何没有任何解释的始终也不出现? 此时,战局已又渐渐转回峡谷之内:将黑水军的阵列突破之后,两队黑骑军马在对方的后部回转,开始将黑水军渐渐驱入峡谷之内,虽然察觉到了对方意图的黑水军也进行了殊死的抵抗,却始终没法抵挡对方那似不能御和永无停歇的轮番冲击,被逐步的压缩和向后驱赶,一步步的退入了峡谷之内。 “这些人,他们是要将黑水军全歼在这里?!” 努力观察着局势,当看到那些黑骑兵对任何倒下的黑水军伤兵都会毫不犹豫的予以践踏,和那些在惊惶中脱离主战场的的黑水兵们都会被自背后追逐和射杀的时候,云冲波忽然明白过来。 “对。” 早已看出了相同的事情,萧闻霜沉声道: “下面的黑水军,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云冲波颤抖了一下,道:“这又何苦…” 顿了顿,又道:“他们还不如投…”却没说完便闭上了嘴。 就在四人下方不远处,一名看来已是完全崩溃的黑水兵,将弓刀丢下,跪在地上,苦苦的磕着头,却只换来了将他劈作两半的一刀。 “他们没准备要俘虏,公子。” “这就是战争啊…” 似是感叹的说着,萧闻霜道:“那个人来寻我们了。” 果然,那将黑水兵一刀劈开的黑骑兵,随着萧闻霜的说话,抬起头来,看向四人所在地方,随后,响亮的撮出一个口哨,他策马登山,驰向四人,直奔至据四人只有十步距离时方将座骑勒住,目光炯炯的看着四人,正是适才率先自萧闻霜身侧通过的那名军官。 瞪视了云冲波一会,他忽然拔出刀来,在空中虚挥数下,指向另一侧的峡口位置。 花胜荣大喜道:“好极好极,贤侄,人家放我们走啦,我们还是快走吧,贤侄…” 萧闻霜忽然道:“你们是项人?” 那人肩头一震,眼中凶光蓦地大炽。 萧闻霜冷笑一声,心中疑团已解。道:“你们是金族的人罢?” 本来此地乃是六盘山北簏,位于金州西中,尚在兴庆之南,按说断无可能被项军渗透至此,但早在当日草原逃生时,萧闻霜已知鬼谷伏龙与项人实有勾结,而有他这一手掌握完颜家军政大权的谋主作弄,要暗渡千多名项军进入金南并不为难,虽然萧闻霜一时还想不清他到底有何用意,但她相信,以这些资料,要解开她心中的另外一个疑问却已足够。 听到萧闻霜的质问,那人似再不能容忍,横刀胸前,叱道:“兀那蛮子,少主慈悲放你们走路,却非要寻死么?!”声调甚为生硬,果非夏人口音。 “少主”二字一出,萧闻霜忽然仰天狂笑! 大笑声中,她嘶声道:“金络脑,果然是你!”笑声当中,竟有刻骨恨意! 一闻此句,那项人再捺耐不住,大吼一声,策马前冲,右手马刀高扬,向着萧闻霜左肩胛处狠狠劈下! 萧闻霜动也不动,瞪着他,冷笑道:“找死。”一语出口,那项人忽地惨呼一声,自马背上滚下,抽搐几下,已是不活了。 他的胸前,已然插上了一支雕翎长箭,正正贯穿在他心口地方。依箭势来看,却是射自四人的后方。 花胜荣大吃一惊,猛一下翻身滚倒,颤声道:“贤侄,这是怎么回事,贤侄…”却见云冲波只是按刀不动,嘴角犹有得意之笑,忽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早就知道背后有人,所以才一直站在最后面…” 黑暗当中,一个嘶哑的男声笑道:“好定力,好胆色。” 又道:“两位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萧闻霜脸上肌肉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只向后摆摆手,云冲波怔了怔,便道:“我没有发现你,只发现了你的手下。” 又道:“是上山时候发现的。” 那男声嘿嘿笑了几声,忽然道:“那么说,你倒不如你的这个手下远甚了。” 萧闻霜云冲波两人都是一颤时候,那男声已放声高笑道:“几位若果有意,大可继续观火于此,我们只要下了山,便不会再有项人能冲上来。” 他声音其实甚为年轻,但声调颇为怪异,甚有邪异味道,听来颇不舒服,小音已有些皱紧眉头,便连花胜荣也有些苦脸。 云萧二人,却不由的一惊! 萧闻霜回过头来,看向云冲波,目光中略有疑问,云冲波犹豫一下,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那人刚开始说话时,夹杂在山下的惨呼呐喊声中,没法听到很清楚,直到此刻,他高笑豪语,两人才同时发现,那个声音,竟然似曾相识! 只此时,山上已又有如雷马蹄声隆隆响起,那人已又在高笑道:“儿郎们,下去杀个痛快罢!” 呐喊着,劲装轻甲,头上仅以布巾包裹,今夜的第三股势力自山上出现,分兵数路,向峡谷中掩杀下去,冲在最前面的男子骑匹高头乌骓马,披件腥红大髦,内里却无甲胄,只是一件寻常布衣,亦无头盔,便披着乱发,背负长弓,腰悬箭囊,右手中提了支镏金槊,第一个自四人身侧冲过,一边犹在大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若是男人的话,便随咱下去杀人罢!” 云冲波怔得一下,只觉胸中血热如沸,情不自禁的便要随他奔下,却见萧闻霜微微蹙眉,有阻止之意,不由止步,却又觉胸中一口英雄气不知从何而来的在盘旋不休,到底捺耐不住,大喊一声,将蹈海擎出,打马而下,一边犹不忘向萧闻霜小声道:“对不起。”已是有些气短。 萧闻霜苦笑一声,向花胜荣道:“花先生,烦你照顾一下小音姑娘罢。”也不等他回答,便将胯下马一催,追着云冲波去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人军队虽以出其不意的攻击和犀利无比的战法将黑水军的秩序击溃,逼入死地,却未想到另有军队窥视在后,已攻至谷外的两支队伍还好,留在谷内包抄黑水军后路的近三百名项人却就首当其冲,倒了大霉,与方才的黑水军一样,在对手的第一轮冲击之下,他们便倒下了约三分之一,而如果不是这支军队并没有使用弓箭作为第一轮打击手段,他们丧失的兵力更可能远远不止此数。 那提槊男子立身阵前,乃是第一个杀入项人阵中的,片刻已刺杀三人,云冲波随后杀到,蹈海舞动,也砍倒了两名项人:他本来为人甚是善良犹豫,一向不大放得开手脚阵前杀敌,但今夜一来被追杀了十几日,一口闷气早已蓄满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二来这男子竟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使云冲波不自由主,但觉胸中血沸,极想如他般挥刃军中,一展威风。 两人本是自不同方向冲入项人阵中,但那男子马快槊凶,当者立披,根本无人能够阻他一合,不一时已将项人阵势闯透,胯下马长嘶一声,又折回来,正迎上云冲波,向他伸出一手,嘿嘿笑道:“果然是个好汉子。” 云冲波甚少受人这样当面夸奖,甚觉赧然,笑道:“你客气了。” 又道:“你们为什么不用弓箭哪?” 适才这些人自山上直接扑击而下,云冲波原还道他们是没有弓箭,但刚才随众冲杀时他已发现,每个骑士身上也都携有弓箭,不觉便有些好奇。 要知阵战之时,弓箭绝对乃是杀敌利器,特别是自上冲击时,若是乱箭齐发,适才谷内项人少说也要多倒下六七十个。 那男子与云冲波擦鞍而过,大笑道:“弓箭?” “那东西能抓住俘虏的腰带吗?那东西能让热血溅满你的脸上吗?” 说话当中,有一骑项人战士,似是小头目模样,红着眼,不要命的自侧面向这男子扑击过来,云冲波正惊道:“喂,你小心那…”那男子冷笑,蓦地暴喝一声,槊交左手,右手刷的一声,不知自何处擎出一口软剑,反撩起来,将那项人自右胁处生生劈开至肩,连马首一并斩落地上,那剑委实使得太快,那项人虽连人带马都惨被分尸,那马却犹不停步,直又向前冲了数步,撞到那男子身上方才止住,马颈中鲜血喷涌,将那男子半身也都染得通红。 那男子如浸血海,却似极为快意,伸手将脸上血抹了一把,又将唇边残血添吃了,狞笑道:“看到没有,兄弟?” “用弓箭?用弓箭的话,怎来这样的至高享受;用弓箭的话,他们…” 说着话,那男子将通红的右手伸出,指向整个战场。 “他们又怎能理解战争的真义,怎能成为真正的战士了?” 随着他的指向,云冲波看见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在这男子部下的追击下,适才还似是不可一世的项人竟然土崩瓦解,被肆意的分割攻杀,在哀嚎声中一一倒下。 其实,这男子的部下不过三四百名,在数量上虽较项人稍多,却也谈不上多大优势,装备亦不好:多是轻装,有甲胄者不过十之二三,刀短矛简,马非精骏,军士们身材亦不壮硕,但,他们,在厮杀的时侯,却有一种极为怪异而可怖的气氛。 那些人,在做这生死争斗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似一群木偶一样的在以刀枪交斗,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感觉,不怕,不怒,不惊,他们似已将战斗变作一种本能,以一种“最大效率”在机械的执行着可以将敌人杀死的动作。 他们的身体不是不会受伤,但,即使刀剑贯体,他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哭喊或是抽搐,他们只是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去给敌人一个更强的回报。 他们甚至没有恨的表情,他们竟将一切的感觉都收了起来,都凝聚到了战斗的智慧上。 一群完全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的战士,一群以“胜利”为唯一述求,为此可以放下任何赌注的战士…这,岂不正是古往今来所有统帅的梦想? (这样的人,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心里暗暗吃惊着,云冲波忽然觉得一股子寒意自脚底冒起,直冲头顶。 “兄弟啊…” 肩头被一只大手重重的拍着,那男子已回马至云冲波身后,边嘿嘿的笑着,边重重拍着他的肩头。 “看到没有,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令古往今来,无数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们沉醉不已,迷恋不已的血肉沙场啊…” …第一次,当被别人拍上肩头时,云冲波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颤抖一下,他轻轻的抖着肩,将那男子的手卸开。 …可是,同时,他也有一种从未体验的奇怪感觉,隐动于心底,第一次,他突然对“战斗”这玩艺有了一些莫明的渴望,第一次,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鲜血并非是如此可厌。 当云冲波怔然于战场上时,萧闻霜也同样在观察着。 虽然担心云冲波,却不又愿太拂逆了他的意思,同时也及想搞清楚这新势力的底细,萧闻霜快马驰下,但并没有紧紧跟住云冲波,而是在一个踞他不是很远的地方虚虚掩护着他的侧后方,同时,也把握这处身阵中的机会,去观察着这支部队的一些细节。 很快,她已看到了一些云冲波没法看懂的东西。 (衣着,以及面部的一些特征…这些人,好象是屯戍卒啊?) 所谓屯戍卒这名词,在最早出现的时候,指的乃是一支始终也负有污名的军队,但,时至今日,它所代指的便不过金州本地的一族原住民而已。 九百年前,平江萧家第三帝,帝白冶北征项人受困,赖从臣孙亮以幻体舍生救回,始痛下决心,改注文治,大兴内政,立“不兴兵革”之誓向天,但金州僻处西北,原是诸吴旧地,夏民极少,朝中也不免有“吾弃彼取,久而不附”之忧,后来便有人进言,立“屯戍”之制,使军生息于斯,耕作于斯,衍孽于斯,使军民合一,自供其粮,一不烦中原牛马劳顿,二不虞吴项回侵,且长此以往,与彼地土著数代通婚之后,子女不可分离,血缘不可复辨,民心自然附夏,如是数代,自可使金州永为夏土,再不容吴项回占。 据《平江书》所载,是时也曾有人质疑:云屯戍之卒能有多少,以投金州,不过一木入林,焉能夏化彼处土著?还是当时的琅琊王家之主王潜之力挺其议,道是人不在多少,在乎道胜,以中原人物精华,数千年风流所积,岂有反为蛮夷所化之理? 是时,朝中纷议,主屯戍者极孤,便护国文武世家之丘敖两家亦非其说,王潜之独排众议,泰然曰:“人之欲,皆悦美而恶丑,皆悦便而恶烦,今以大夏文明西投,彼处百姓见识,即得比较:纵未化边夷,焉有识大夏耕种烹治之途而犹爱茹血肉食者?焉有识大夏桑麻织作之法而犹爱披皮负毛者?焉有识大夏女子歌舞之妙而犹爱粗丑蛮姿者?焉有识金饰铁器之用而犹爱石刀木犁者?夫先王有云,化边夷者,歌舞胜于干戚,诗书胜于刀兵,今屯戍彼地,正合圣人之道,乃便民安边,万古策耳,虽握发急行而犹嫌其迟,岂可复三议糜时?!” 史载,当日殿上“众皆沮不能言,帝然其议,行之。” 其后,前后十五年内,计有总数超过七十万的民众及军人被迁向金州,屯田而居,自此为金州之民,皆以“屯戍”称之。 是时,金州北僻,水土凶恶,民不愿往,首往者皆为凶恶之徒,遭收捕后强遣西来,或是为避祸而主动投军屯此,故声名极是不堪,一时有“好铁莫打钉,好男莫金兵。”之语,直到数十年后,首批屯戍卒渐渐生根发芽于斯,朝中大员西行查看,归帝京面奏时犹有云“概皆盗匪凶悍之徒也。” 此后光阴如梭,近千年一闪而过,金州虽犹遭异族窥视,但正如当初王潜之所料,随着这批人的开垦生息,金州本地民心渐渐归夏,项人虽然屡屡入寇,却只能掠取,不能复设为牧,更不能夺民众向夏之心。而过去每每成为异族攻掠帝京之基地的金州一地,更成为了夏人抵御吴项诸族的第一波缓冲地。 以此而计,屯戍卒实有大功有夏,但,因其最早出身的不堪和与金州本地原往民的累世通婚,却使其始终也受着种种的歧视,除了子女在入试,迁徙等事上的种种不便之外,更被内地夏民视低一等,一直都不被当作纯正的夏人,没法得着平等的对待。 (这个家伙明显是中原贵胄,却收聚了这许多向来为贵人不齿的屯戍卒作部下,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狐疑着,萧闻霜将马缰扯了一下,慢慢的走向云冲波和那男子。 此时,谷外的战斗已渐有结局,虽然没能实现里应外合的目标,但面对一早便濒临崩溃的黑水兵,那些项人仍是取得了完全的优势,在那无休止的冲击之下,黑水军的阵线再没法支持,开始渐渐崩坏。 此时,谷内的项人已几乎被那男子的部下全部杀尽,见到这,兴奋的黑水兵便不自由主的开始后退,向这男子的阵线退来。 冷笑着,那男子不发一言,将槊横着马上,默默的注视着。 身边,开始感到气氛不对的云冲波极为困惑,却又说不出不对到底在什么地方,只能呆呆的看着。 猛一惊,他终于发现到在适才一直都没有被运用的弓箭已被那男子的部下执在了手中,也就是在这时,那男子忽然长笑一声,喝道:“放!” 刷一声,弓弦齐振,数百羽飞箭掠空而过,划出弧线后,扎落在那男子马前十步处,构成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屏障。 其时,跑在最前面的黑水兵刚好接近到了男子马前十步的地方,如雨落下的飞箭,几乎将他们射个正着。 盯着一时几乎吓到傻的黑水兵,那男子唇边浮起怪异的笑,忽地扬槊大喝道:“明白了么?!” “战场之上,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奇迹,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救兵!” “你想杀人,人家想杀你,要想活命,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刀剑无眼,别人凭什么冲进来救你们?除非你们够值钱,够让别人冒风险!” “我会救你们,但要先证明你们是值得我救的人!” “你们不是还有五百多人么?对方不也只有六百多人多?!” 说着话,那男子忽然大喝一声,右臂一振,将自己手中长槊向右边山崖用力掷出,只听夺的一声,那八尺长槊竟扎进山崖四尺来深,只露出半截槊尾在外面,轻轻晃动。 朔方脱手,那男子已将背上长弓解下,扯得圆了,呔一声喝,铁箭离弦,急追长槊而去,哧的一声,已扎进槊尾,便听碰的一声,箭尾上自行燃起一团碧绿色的火团,在夜空中轻轻晃动着,看上去端得是十分诡异。 那男子睨视黑水军诸众,道:”此火乃以秘药所炼,可燃三刻。” “若能支持到火灭那时,我自会出手救你们,而如果连这点时间也撑不过的话…” “你们这些废物,便只有劳我动手为你们报仇的份了!” 他说话时态度极为轻蔑,那些黑水兵听得满面通红,眼中直欲滴出血来,忽然大喝一声,一齐转身,不要命般的大步奔谷口而去! 约半个时辰之后,谷口经已是血肉模糊至不堪入目,几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东倒西歪着,将谷口堵塞了近半。 马蹄声紧,渐渐远去,是项人头领承认了他们的失败,已在引军退去。 约半个时辰的死战当中,项人将黑水军杀伤了七成以上,但似是得到了什么奇妙的力量支持,黑水军的斗志高涨,宁死不退,死死维系住谷口的战线,不容项人越雷池一步。 在反复的冲击中,项人亦付出了百多名死者及近两百名轻重伤者的代价,而在反复呼叫也得不到谷内那一支部队的回应,没法实现计划中的内外夹击,全歼黑水军时,领军项人便明白了战斗的不能够再继续,最后,在整齐的三轮箭雨之后,项人们开始有条不紊的向后退走,宣告了黑水军残余者的生存。 此时,整个黑水军的阵地上只余下百人多一点点的生者,而且人皆带伤,重者裂腹折臂,轻者损耳破面,一个个皆是血污遍体,疲惫不堪,当项人退走时,他们也似是突然间的崩溃,纷纷扑倒在适才用生命及意志去拼死守护的阵线上,没身在由自己,同僚和敌人的鲜血汇成的泥泞内,连一动不能动。 适才的战斗中,他们已将自己的勇气,精力,体能…等等东西全部透支,对“生”的渴望及对“死”的恐惧,是使他们能够这样支持的动力,而现在,当危机终于过去,当“生存”终于不再是一个易碎的泡影而成为真切的现实时,他们便随着长长吐出的第一口粗气而丧失了全部的活力,纷纷倒下。 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令他们连眼睛也没力气睁开,闭着眼,他们扑倒在血污里面,有几个,竟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那种,令他们极为不悦,显得极为刺耳的笑声,也就在这时高高扬起。 狂笑着,那男子缓缓策马,来到了谷口,来到了黑水兵的当中。 虽然觉得结果一定会让自己显得很傻,可云冲波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发笑?” 那男子扫他一眼,忽然微笑道:“不必你你的,我姓赵,你可以喊我赵大哥,或直接喊大哥也可以。” 又笑道:“我笑项人头领,虽然凶悍而谨,毕竟还不知兵。” “若我用兵,必于此时引兵回取,此等疲伤,岂不一鼓可摛?” 方扬鞭喝道:“都起来罢!” 他声音不大,却如雷鸣,低沉入耳,极是醒脑,那些黑水兵虽然倦极,可不知怎地,却还是强撑着一个个爬了起来。 那男子扫视诸人一眼,笑道:“你们,现在明白何谓战争了么?” 众多黑水兵都是一愕,却不知如何答他。 按理说,这些黑水兵之所以死伤如此惨重,一半也可怪到这男子身上,若他方才不是逼迫诸军回身死堵谷口,而是率已军参战的话,无论如何,黑水军也不该死这么多人。 但,他们心中,却没法对这男子生出半点怨懑之意,反多多少少都有些未明究竟的佩服之意。 扫视诸军,那男子突然微笑道:“很好,你们到底还是明白了。” 又道:“若谁方才眼中有半分怨恨之意,便不配作我的部下,只好滚回去当他的黑水兵。” 忽向人群中用马鞭虚点,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出来。” 便有三人应声而出,脸上却尽是迷茫之意。 云冲波见那三人都甚精壮:当先一个四肢皆完,只肩上被划伤一处,第二个遍体浴血,周身上下总有十几处伤口,却喜都非要紧,第三个身材最高,面相粗豪,右臂被齐肘砍断,用半幅征袍裹着,征袍是早已被血湿透了,三人当中,以他脸色最为苍白,站得却也最直。 那男子马鞭轻点,向第三人道:“自此以后,你们这些人便编作一军,以你为首,你给我好生操练着,不得有误。” 又向第一第二人道:“你两人为他副手,多参赞些,不得有误。” 复又向第三人道:“咱们歇半个时辰便走,夜里宿下营,你来寻我,我传你一路独臂刀法。” 方向诸军淡淡道:“你们服么。” 他目光扫过,那些个一向凶横,刀头舔血的汉子竟皆觉胆寒,不约而同便一齐低头道:“听将军的。” 那男子迎天大笑,道:“都躺下睡觉罢,半个时辰后起来赶路!”他一语说话,竟如圣纶,那些黑水兵果然都乖乖躺下在血污当中,转眼已是鼾声起伏。 那为首三人却未躺下。 那断臂汉子看了那男子一会,忽然上前一步,跪倒地上,大声道:“将军在上,在下贺里虎,令后将军只要有令,水里火里,在下万死不辞!” 那男子马鞭一甩,早缠在他左臂上,将他一把扯起,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去送死的,死人没用,活人才可以听话打仗,才可以有钱有女人。” 又道:“吾姓赵,你们喊我赵将军便好。” 方道:“你们也睡罢。” 待那三人依言躺下,他方向云冲波笑道:“我叫非涯,赵非涯,非常的非,天涯的涯,你叫什么名字?” 萧闻霜暗叫不好,方欲阻止时,云冲波已概然道:“我叫云冲波,云雾的云,冲锋的冲,波浪的波。” 那男子却似没听过这名字,全无反应,只笑道:“好名字,是个好汉的名字。” 又道:“可肯随我一行。” 萧闻霜此时已然打马过来,截口道:“尊驾意欲何往?” 赵非涯扫她一眼,笑道:“请问这位朋友怎样称呼?” 萧闻霜却不在乎。将名字坦然通了,要知她一向以贪狼之名示人,知道“萧闻霜”这三字的廖廖无几,便巨门也不知道,倒没什么好在乎的,更何况这男子既然埋伏在此,适才云冲波大呼自己名字时,他多半也有听到,再要藏头露尾的,大有可能也只是枉作小人。 赵非涯听他名字,只淡淡一笑,道:“吾欲去救人,阁下如何?” 萧闻霜蹙眉道:“救人?” 那男子笑道:“是。” 云冲波已忍不住道:“救谁?” 那男子淡淡道:“救一城居民,救十万百姓。” 一语既出,云萧二人一齐动容,云冲波便道:“到底怎么回事?!” 微弱的阳光下,照出着冰冷的荒原:遍布着大块或是小些的碎石散砾,下面则是深暗色和显得坚硬的土地,在这里,所谓植物只是一些灰扑扑的蔓草,无精打彩的趴在地上,偶有些阴暗的地方,也不过能长几株再努力也高不过小腿的灌木。 风吹过,将小些的砂石卷动,在草叶的边缘上刮出嘶嘶的怪响,象是什么蛇虫之属的尖笑,便是这荒原上唯一能让人随想到生命的声响,除此以外,这里便再没有旁的动静。 鸟的鸣叫,蛇的滑行,虫的跳跃,兔的潜行…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 在这死一般的冰冷荒原上,是几乎没有生命的存在,能够存在于这样地方的生命,必须要比鸟更灵逸,比蛇更坚忍,比虫更纤巧,比兔更迅速… 马蹄声响,疯狂的击碎着这里的死寂,唯一能在这种地方生存的生命,已驾御着他的奴隶之一,在这荒原上飞驰着。 马背上的男人年纪不是很大,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形容精壮,衣着打扮与赵非涯的那群部下相若,面色焦急,那马虽已奔得如大风掠地,他却犹嫌不足,还在不住用脚去踢马腹,将那马力策的端得是点滴不余,尽都逼了出来。 强悍的脸上,有数道擦伤及划伤的痕迹,身上衣服也有多处破损,其中数处还有渗血未凝,似是方经恶战的这男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在拼命的奔走着。 远方,有如雷的震动声隐隐传来,对熟悉北陲的人来说,立刻就能听出那是马群奔走才会有的声音。 听着这暗雷一样的死亡声音,那男子的脸色满是恐惧,洒落在他身后的,除了暗红色的血珠之外,还有从额上不住渗出的大颗汗珠。 (这些家伙,来得太快!) 用尽力气,这男人狠狠的踢着马腹,将这可怜马匹最后一分潜力也给无情的刺激出来。 跑得近乎疯狂的马匹,几乎是飞一样的通过了这荒原最后的二十里斜坡,当眼前开始了一些明显是人工所制的建筑物时,那男子的脸上方有了些些的轻松之色。 那是一个由一圈很简单的栅栏构成的小小村庄,栅栏不过一人来高,里面稀稀落落的分布着几十座屋子,却非金州习见的游牧民式样,而是内地夏人农耕者的常见样式,除了因应金州地理特点而增设的一些储水设施外,其余几乎和中原风物一般无两。 (那些家伙要追上来,至多也就是两刻的工夫,这点时间,老人妇嬬是一定跑不掉了,但,救走一个算一个罢…) 紧张的盘算着心事,那男子开始将马的速度控制,并在心里准备着一会该要用到的解释。 是时,晨光方初升未久,空气中尚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阴阴的潮气,也看不到村前有什么人走动,正是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时候。 那男子看看走马到村子前面,却忽然将马勒住! 楞楞的,他张着嘴,呆呆吸着这能冷透掉心的空气,却半点感觉也无。 他的心,已先冷透。 “你来得好慢啊,事情已完了一会儿呢。” 说着如寒喧般的话,戴黑铁盔,披黑鞣牛甲,胯下御黑马的男人缓缓自村门后方转出,两只眼睛象是两把刀,死死盯在这男子的身上。 “你,那么,后面的马蹄声…” 面对那男子几乎失语的询问,他轻轻的笑着,右手抬起,将左肩上的一点暗红拭去。 “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一个村落,岂劳我大军一屠?那是赶你过来的。” 轻描淡写的话语被吐出的同时,亦有与那黑甲男子装扮相近的骑士不断出现,总计大约有三十来人,大多数都没有头盔,披着发,露出他们与夏人特征不同的脸庞和狰狞的笑容。 每个人手中都有出鞘或是上弦的兵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刺眼的红。 不经意间,他们已自两侧将那男子包围。每个人的神色中,也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轻轻抬手,将手下的秩序压制,黑甲男子上下打量了那男子几眼,笑道:“看装束,你倒也是屯戍卒吧?没想到屯戍卒中也有些好汉呢。” 忽地一沉脸,喝道:“说出你的主人,饶你不死!” 那男子怔了一会儿,忽地抚胸惨笑一声,便僵立马上不动,过了一会,身子方颤了一颤,如被砍倒的树干一样自马背上歪倒,摔在地上,胸口处慢慢有一点鲜红渗出。 黑甲男子微微摇头,叹道:“非我族类,可惜了。” 方道:“离正主儿已很近了,吩咐大家务必小心。” 又将手挡在眼上,眯眼看看太阳,蹙眉道:“塔思不花是怎么搞的,不过千多个黑水兵,搞到现在还没回来。” 忽听西南方向有马蹄声动,疾驰而来,众皆色喜时,那男子却加手耳侧,愕然道:“这蹄声,倒是咱们的人不错,可怎么只有不足一半的人哪?” 第三章 “你说咱们要去宜禾?那倒是好地方啊。” 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花胜荣大为轻松的拍着云冲波的肩膀,再没了夜来的惊慌。 所谓宜禾,在金州土著当中的本名为哈密,乃是金州中南部的大城之一,在兴庆正南二百里外,西北两面环山,南有大湖,方圆有田数万亩,是金州少有的宜耕之地,亦是屯戍卒们在金州最早的农垦之所,更于六百年前由朝廷设宜禾都尉一职,专领屯田,时至今日,已是金州有名的粮仓,半州官军粮食皆赖其供,尤其是首府兴庆,每月皆需自宜禾取粮千石以上方可够一城支用,同时,宜禾更建有大仓,可储粮草数十万石,单以纸面帐目而计,便全金大荒,宜禾六仓也够黑水全军半岁之用。 若依中原军规,此地便堪称全金生死要所,至少也该有心腹大将,数万精兵驻此,但,很奇妙的,与那重要地位相比,宜禾所受到的保护却是少的可怜。 “总共才两个千户一级的军官,驻军的规格连五千都不到?” “对。” 微微点着头,萧闻霜确认了云冲波的疑问,眼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然是因为用不着啦!” 哈哈笑着,花胜荣拍拍云冲波,大为得意的道:“在那个地方驻军的人就是笨蛋,金州本地的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 原来,数百年前,宜禾城草创时日,亦如寻常军制般设军马万骑常年戍此,一则就粮,二则屯守,但后来出了一任金州兵马大提督,上书朝廷,慷慨陈词,请撤此军,北移卫边。 “说起来,他就是对的,这宜禾城周围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千里荒漠,中间夹杂着一些大小绿州,根本就没有任何异族的人,北边就是兴庆,离这儿才二百多里路,异族的人要是打来,怎么都要先过了兴庆这一关,要是连兴庆都被打下了,那,这儿的驻军可不就更没用了吗?” “就算是真有些什么马贼流匪从荒漠上杀了过来,可这儿到兴庆除了贺连山口之外,全是一马平川,只要有点儿消息,骑兵一天就能赶到,这儿怎么说也有四五千人,就算是打不赢,守一天还守不住吗?” “再说了,虽然说是荒漠,可也不是没人住,一个绿州就是一村人家,一处水草就是一族百姓,这儿方圆数百里间就数宜禾城规模最大,平时里百姓买点油盐,卖些药材都是到这儿来,来来往往热闹着呢,时不早晚的宜禾这边还会派人出去巡逻,大点的村子里也都有烽火杆子,要是真有大部队向这边移动的话,还在百十里外就能知道的。” “但是…” 晃晃头,云冲波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却仍是十分狐疑:昨夜里那赵非涯忽言此去乃为救城吊民,便再不肯细言,只道是此去乃往宜禾,之后就避而不见,弄得他一肚子忐忐忑忑,也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若依花胜荣所说,那城池便该是安如泰山:怎说也好,金州都是黑水完颜家的地头,直属完颜家本军帐下的“铁浮图军”,向与公台董家的“赤兔军”和“平南九道军马”中的“越骑泥丸军”共称“天下三大骑兵”,区区二百里路,在他们而言,的确只是一天的脚程,而如果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可以把常规编制近两万人的铁浮图军一举歼灭的力量投放到宜禾一线的话…那,便是不采这种手段的正面对决,金州大约也难免沦落人手。 (但是,赵大哥,他也不象是会顺口乱说话的人啊?) 狐疑着,云冲波再没有和花胜荣多扯,拉着萧闻霜走到较为僻静的队尾,低声讲述着自己的疑惑,却见萧闻霜微微点头,道:“公子你想的没错,但如果真得要对宜禾下手的话,也不一定非要惊动兴庆的。” 冷静而面无表情的,萧闻霜开始告诉云冲波一些事情,使他的眼睛再度睁圆,嘴巴也张的大大的: “你是说,你们…哦,不,咱们太平道之前也曾经计划怎样对宜禾进行闪击?” 神色淡淡,萧闻霜道:“那是自然。” “明知是与虎谋皮,若不先预制虎之策,岂不太过大意。”说着脸色忽地抽搐一下,眼中亦有寒意闪现。 云冲波知她必是想起张南巾巨门之事,苦笑一下,拍拍萧闻霜小臂,道:“别想这么多了。” 萧闻霜亦只是一时失神,旋就收敛心神,便道:“是”,又小声将当初太平道攻略之谋说了。 宜禾城规模并不甚大,虽有农垦十万,但九成以上皆散居四野,居城者极廖,除了少数身家甚厚的大家农户外,便是四方商旅及驻扎在此的几千军马。 “宜禾城虽不高坚,但四野无碍,一望可见数十里外,城角高楼上日夜皆有卫士守望,见敌辄呼,同时会有飞骑自城北而出,越贺连山口向兴庆报讯。” 听到这里,云冲波不禁道:“这有何难?既然是个山口,就没别的路走,事先埋伏好人马专等着就是了。” 萧闻霜点头道:“正是,所以这倒不是问题。但有这些守望之卒在,想要偷城的可能性那就是极小。” 云冲波眨眨眼,道:“若能事先布置,单单对付几个望风的该不是多困难,而且这地方既然太平久了,大家一定都很大意,说不定只是说说,夜里根本就是在上面睡觉的。” 萧闻霜道:“对,我们当初也是这样考虑。” 想想又道:“这里的农耕之户都是数十代生息在此,外人根本混不进来,至多就是三五个探子,却决不可能隐下几千军马。” 顿一下,又道:“还有一事麻烦,这地方乃是兴庆粮所,便无事时每月也都要向兴庆解送千石以上的粮食,是以牛马交通,络绎不绝,宜禾去兴庆二百余里,中间有个山口,牛车一般是五到六天,象现在这种春荒时节,田中无粮,全仗诸库支取,更加厉害,皆是流水发车,每月都有数十道粮队来回。” 云冲波心算一下,边想边道:“哦…那就是说…必须要趁一队粮车刚走的时候动手,还要抢在下一队粮车该回去的时候前结束,才不会引起兴庆那边黑水军主力的注意,但这样的话…”已算是,萧闻霜已截口道:“至多是六天时间。” 她眼望远方,慢慢道:“完颜家一向以军法治家理政,规矩极严,这个方略是武屈去年花了四个月时间审定的,他保证说绝对不会有错。” “要想攻略宜禾,最佳的时间便是这个月,三天之后,自三月二十至三月二十五日,便是上半年当中最为合适的时间。” 她语气极为古怪,令云冲波也悚然一惊,却见萧闻霜面无悲喜,仍在缓缓道:“而这计划中负责实战的集团,当时武屈亦有布置,在宜禾东南方向与山地结合的荒原地带,可以埋伏下五千左右的人马,那里去宜禾约四十里路,快马突进,不足一个时辰便可攻到城下,那个方向向来偏僻,人烟为三面当中最少,所以,所以这样要付的代价也就最小。” 云冲波一时未听懂萧闻霜话中意思,仍在笑道:“那有什么代价,不过是在野外呆上几天,最多是小心点,别让周围村子里的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忽地一怔,张口结舌在了那里,一时间竟说不下去,只觉一股子寒意慢慢自脚下泛了上来。 萧闻霜看他一眼,淡淡道:“公子明白了?” 云冲波只觉口干舌燥,喉咙里翻翻滚滚,却涌不过舌根,许久后方极为艰涩的道:“你的意思是,把所有的村民都,都…”却到底说不下去。 萧闻霜道:“对。” “布置人手在贺连山口狙击,将守望卒钳制射杀,甚或是事先安排少数高手混入城中内应,那都好办,但也都只是影响,要真正攻下宜禾城,必须有超过城内守军的人手,而,要让这样多数量的部队能够在宜禾城侧安全的潜伏下来待机,就只有一个办法。” 云冲波忍不住道:“但可以不杀人啊,可以只把他们关起来的…”却见萧闻霜脸上竟然如有诮意,立刻说不下去。 萧闻霜缓声道:“公子,那是不成的。” “军队就是军队,不是狱卒,而且人可能跑,需要吃,看守也需要人力,而且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可靠人力,对一支枕戈待旦,一支应被配置在最佳和最有效率的状态,只等城中内应信号的部队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浪费,一种不能承受的浪费。” 她说话时面色极为安详,云冲波却无端端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却见萧闻霜口中仍在喃喃道:“可是,还是不大对劲啊…” 当怀着疑惑之心的不同部队正依各自的计划向宜禾前进时,兴庆城中正进行着盛大的仪式。 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场面盛大到了简直可称“奢华”的地步,整座兴庆城的老少百姓都被吸引到了街头,来旁观这一出几百年也未必能等到一次的热闹。 昨天起,随着完颜改之的几道命令,兴庆城内外的黑水家军将们全数动员起来,连带着大小官员,老吏差役们四下出动,整个是将兴庆城翻了个底朝天,端得是无一巷不扫,无一门不彩,一时间全城哗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直到今天早上,完颜改之率完颜家所有大小家将重臣洒道而出东门,铺筵三里,设锦九重,亲自拜伏道左,恭恭敬敬的将当朝兵部尚书,夏官大司马,已离金多年未返的黑水完颜家大家主完颜千军迎入城中,满城上下方知完颜千军竟已西返。 当着所有完颜军新臣旧将以及全城百姓的面,完颜改之对完颜千军施以最为得体和恭敬的礼节,更将代表着完颜家最高权力,已由他掌管了很长时间的完颜军家主令符和黑水军帅印也一并交还。 虽然没人明说,可是,类似“完颜改之有心杀兄夺位!”和“完颜大家主其实是畏祸避走”之类的流言早已在黑暗的水面下运行过多次,那样子的阴翳,早就已是成为黑水军下层军官乃至士兵们的一块心病,也正是因此,当完颜千军微笑着将印绶接过时,久久不绝的欢呼声顿时集聚若雷,在兴庆城上空回荡。 …这样子的兴奋当中,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完颜兄弟的身上,除了少数有心人之外,便很少有人留意到,在完颜改之身后的诸多家臣当中,少了一袭儒袍。 “瞧起来,你在黑水家中层将佐以下并没有什么影响力啊,这样子的场合你没有出现,居然都没人感觉奇怪。” 宽衣踏屐,身上素袍仍然是白的一尘不染,王思千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绿通透的如意,边俯视下面的热闹景象,边如是沉吟着。 “为谋士者,无名本来不就是最佳的境界么?” 淡淡笑着,鬼谷伏龙侧立于王思千身后,神色恭敬,却不屈卑。 “无名么…” 重复着鬼谷伏龙的说话,王思千神色间似是甚有感触。 “确实,世间万法,唯无名最难哪…” 发出着深沉难解的喟叹,下一瞬间,这声名播于天下,与“无名”两字真是半点关系都搭不上的强者已转过头来,看向鬼谷伏龙。 “不过,我还是很感兴趣,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两人所在的地方,乃是城角高楼,距地面十数丈,自这个高度看下去,人如蚁,马似虫,房屋府邸,亦只若儿童玩具一般。 王思千的问话突如其来,全无先兆,却动不得鬼谷伏龙心志,微笑着,他直视王思千眼神,躬身道:“回人王,不过些些蜗角机变,实不敢污人王清听。” 风吹过,将两人衣袂掀动,自下望上,俱都有如仙人,只是,此时却没谁向上望来。 默然了一下,王思千道:“那便由你。”说着又转回身去,手把如意,下视城中。 “一直以来,我琅琊王家从不参与任何家族内斗或是帝姓更替,说到底,那都和我们无关。” “只要别人不伤害到王家,王家就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在逐鹿那样子的事情中,王家唯一的原则就是支持有希望速胜的一方,而在此以前,王家将持守中立,决不会贸然介入。” ”这便是与时推迁,不事一姓的与时推迁,使王家立族数千年亦能富贵不灭的最高原则。” “但,在这原则当中,亦有着例外在,你可明白?” 说到最后一句,王思千声中已有寒意,鬼谷伏龙却恍若不觉,躬身笑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华夷之辨乃大是非;此亦一轻重,彼亦一轻重,唯风骨气节关大轻重…琅琊王家执守大夏文明数千年,向恶于里通番邦者,有敢为之,便没什么中立好讲,晚辈一向知道。”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你晓得便好。”却见鬼谷伏龙依旧是持礼恭谨,全无两样,心中暗自叹息,一时也无话可说。 忽听下面又是一阵轰动,更有许多人狂呼大喝,似极兴奋。 王思千听在耳中,早已明白,愕然道:“完颜大司马居然要亲自统军出取项人主力?” 又见鬼谷伏龙唇边似有笑意,蓦地怒火上涌,沉声道:“你当真想明白了?” 鬼谷伏龙徐徐欠身,道:“请人王明示。” 王思千深深呼吸一口,缓声道:“金州的事情,原牵不着中原兴趣。” “冬春之交,马无料草,三族联军,各怀机心,大海无量虽能,但面对项人三大氐族的勾心斗角,也不过是空得一个尊号居中协调,并没法当真作到些甚么。” “所以,对完颜家因歼剿太平道而致边关空虚,被项人乘机而入的事情,我们并不想认真计较。” “同样的,你到底是忠于完颜改之,还是忠于完颜千军,又或自怀机心,那种事情…我们亦不介意。” 鬼谷伏龙低声道:“若果介意,文王或是龙王早已将在下清除了,是么?”声音中竟隐隐有愤意流露。 王思千断然道:“正是。” 想了想,又道:“儒学弟子遍天下,军中将佐半龙门,更不要说十三衙门的人无所不在,无所不侦,何况天下归心,民意附夏,金州虽去中国万里,但亦只是掌上之舞,覆手可灭,你可明白?” 他这番话说的其实甚为奇怪,要知王思千在朝中并无任何官职,只虚袭爵位,习领封地而已,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却俨然是当朝相臣的口气,似在戒讫外臣一般。 鬼谷伏龙却不感奇怪,只是轻笑道:“学生幼读诗书,素严华夷之防,请人王放心便是。” 又道:“黑水家本是夷种,不知礼教开化,旧日甚有父死而子承其母,兄亡则侄皆为子诸般陋习,便立一家长,往往也需血溅五步,丑怪之处,非中原文明之士可以想象,如今内附不过两代,旧习尚存,自然不惮于此,此非兄忌,亦非弟贪,更非门下搏弄,实规矩也。” 他说到“规矩”二字,似有讽意,忽又笑道:“其实,莫瞧人说嘴,便我大夏又如何?兄弟争权,骨肉无亲,此事古已有之,人王博雅,当知斗米尺布之谣…”正说时,却听王思千轻咳一声,道:“罢了。”声音中却已多了些古怪味道。 他这番说话似是勾起王思千不知什么心思所在,虽喝他住口,自己却也没有说话,只在高台上徐徐踱了几步,凭栏临风,似有许多感慨,却又无言。 方道:“文王尝说过你是一个没法看透的人,还说当今天下,要和你搏计斗智的话,大约只有云台山上的天机紫薇或是内宫仲老公公亲自出手才成。” 鬼谷伏龙躬身道:“文王过奖了。”脸上并无得色。 王思千却又道:“只是,天机紫薇身后有混天大圣在,仲公公则倚当朝天子为靠,而你,却只是黑水家的一个客卿,你明白么?” 鬼谷伏龙恭声道:“学生明白。” 又沉声道:“金州虽僻,亦为大夏土地,不容他人窥试,黑水虽夷,但内附华夏,早以夏人自许,学生若当真错使金州北沦,腥膻逞涂,那也不劳各位王爷出手,便完颜兄弟中不拘那一个尚在,都决放不过在下。” 又道:“在下呕心谋划,其实正是为求金州之长治久安,人王若果不信,自兴庆向北二百余里,便是金州粮所宜禾,人王只消移步一观,便知伏龙苦心。” 王思千蹙眉道:“哦?”见鬼谷伏龙含笑侍立,极是从容,方叹道:“那便也好。” 鬼谷伏龙却忽又笑问道:“自睹人王以来,学生一直有一疑问,人王可肯一示?” 王思千此时已欲离去,听他问话,并不回头,只道:“你说。” 鬼谷伏龙拱手道:“不敢请问前辈,此来究竟何为?” 听到这个问题,王思千的唇边忽然出现了讽刺的笑,只是,背对着鬼谷伏龙,他并没让人看到。 边缓步离去,边淡淡的述说着,可是,他的说话却似是和鬼谷伏龙的问话没有任何关系。 “鬼谷伏龙这样的称号,便代表着大夏智者当中的最高荣耀,与这样的称号相配,任何不可思议的谋略都只该是理所当然,而那之外,还需要作到很多,很多。” “你既尊我一声前辈,我便托大说几句话,以君智谋,当今天下几无对手,可是,很多时候,最好的布局是在一开始便预察诸暗,使智谋和机略根本没有必要被使用。” “古贤有云:不知天文地理者,不可为将。” “面对突然袭来的大雨而不混乱,更能够迅速针对制定出雨战的相关谋略,那确实是军师本份,可是,真正优秀的军师,却会知道风雨的将来,而不会让部队去打这种需要突然调整的遭遇战。” “当今天下新锐谋士中,你与曹家奉孝可称翘楚,而,你们要学的东西也一样,除了能够在风雨中应变之外,更应该学会预观风雨之将至,早作布置。” “三宝一战中,曹家情报及决策系统的表现简直是一塌胡涂,若非曹奉孝阵前机变,曹文远临危不乱,曹仲康神力建勋,董家早已全功,但,那样子的奇迹,真能够再重现一次吗?” “兵法和谋略那些东西之所以被重视,正是因为其的不足为据啊!” “伏龙之腾,乃国之大事,可以安靖天下,亦可以播乱民间,阁下如何,吾将静拭观之。” 说话声中,王思千已然远去,只留下一个有些愣怔的鬼谷伏龙,呆立在城楼上。 此时,他的脸上已没了方才的从容自容,取而代之的,是搀杂着担忧的迷惑,若细看些,更会发现,其中还有一丝丝的惊惶。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看出了什么…) (到底,我漏观了什么样的风雨呢?) “有一句话,其实我想对你们说很久了。” 一只手叉着腰,一只脚蹬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赵非涯背对云冲波萧闻霜两人,将右手搭在额上,边眯眼打量着远方的地平线,边如此闲闲说到。 这里,是一条小河的旁边,河水清浅,本是行军驻扎后取水的好所在,但当他们的头领在这里与人说事时,便没一个会不知趣到再提着水袋向这里挤。 经过两天的行军,云冲波等人已自山区脱出,开始进入了相当较回平缓的坡地,但在无人和荒芜等特点上来说,这里仍与先前没多大分别,整整一个白天的行军中,云冲波竟然没有见到任何人踪。只能与花胜荣说说笑话,与萧闻霜谈些心事,或是探看一下那弱女小音怎样。 说起来,那赵非涯倒也不错,见小音孤身弱质,居然派遣了几名士卒专门照顾与她,倒是不虞有什么掉队之类的事情,但那些人也不知怎地,虽离战场,却仍是冷冰冰的,似早已不会笑了一般,小音虽被他们照顾,却仍战战競競的,时时偷眼来看云冲波,十分的楚楚可怜。 云冲波却不大懂这些事情,只见小音已是有人照顾便觉安心,更喜一事:萧闻霜倒似是对此安排甚为满意,言语当中,不觉便已温和许多。 看看前面已是一马平川,若依花胜荣说法,快马加鞭,半日便可抵达宜禾城,赵非涯却忽然传下将令,教全军在这方才过午的时候扎营不前,两人心中虽然怀疑,却只也好客从主便,但方扎下营赵非涯便已过访,简单说明来意,却是想请云冲波萧闻霜与他至无人处一叙,两人心中早已十分好奇,自然一邀便允,与他同至此处。 说完这只是使气氛更加莫测的开场白之后,赵非涯转回身来,目注两人,缓声道:“实不相瞒,非涯实乃帝京禁军将领,此来金州乃领有密旨,身怀重任。” 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人都大感意外,倒不是为了他自承的身份,而是他竟然自行吐露,更因为他这身份与两人想象中身份委实大相径庭。赵非涯却未等两人说话,已又续道:“王命在身,请恕非涯不能吐露此来所为何事,但此事关系当今天下气运,非同小可,还望两位相助。” 两人面色再变,萧闻霜看一眼云冲波,便道:“然则宜禾的事到底是?” 赵非涯再拱手道:“那事其实与非涯的差事无关,实在是非涯一时心动,不忍见一城涂炭。”顿一下又道:“若说无关,却也未必,无论如何,这里面都有项人在的。” 方将一路来龙去脉说了:原来他奉旨西来,本只带了一队约数百名的随众,因不便相告的理由而特意选择自金州的南部进入,欲要横越整个荒漠后经由宜禾转往兴庆,却在一路上发现了若干个被屠杀殆尽的村子,而在细心检视之后,他更惊发现到,那杀人的部队,竟然是受过极优秀训练的专业精兵,并非一般马匪而为,于是决意查清,便将手下散开,他这干手下中许多人本就出身西域,更有一些原就是屯戍卒所出,又都一身好弓马,自然十分便给,不几日,便教他发现了项人的踪迹,此后便是相互窥探,欲要查清这支部队到底有多少人,谁为统领,又有什么目的。 “那一天从山上突击,其实便是我们准备了许久的一次行动,本意是想要利用黑水兵为饵,将项人的主力引出后再从后攻击,却没想到最后方知那只是一路偏师,项人统军大头目也未在其中。” “但,也幸好我们所捕捉的不是项人主力,因为…” “据我数名经已牺牲掉的手下反馈来的信息综合所得,这一次进入金州南部,并潜伏于荒原当中的项人部队,乃是清一色的骑兵,而其总数约在六千,以我六百人之力,若果对上,那只会是送死。” 口称送死,赵非涯的眼中却全是骄傲的光,令人感到,他便有着足够的自信,知道若果不是对手在数目上有着绝对优势的话,就绝不可能将他和他的手下制伏。 但,与那种自信和豪气相比,更令云萧两人在乎的事情,却是他提供的这个数字。 “你说六千人?!” 惊疑交加,萧闻霜不禁要开口确认,与懵懵懂懂的云冲波不同,她清楚的知道由宜禾至北方边防之间有多少山水,多少关卡,也正是为此,她的惊惧,才较云冲波超出十倍有余。 (即使一千人,恐怕都已经超过了项人操作能力的极限,而六千人,那只可能是在完颜家的最高层出现了问题,只有在调度那环节上进行操作,才有机会把这样一支军队无声无息的放到金南来,那么…) 与赵非涯不同,萧闻霜已有七成把握可断定此次的项人头领便是大海无量的二弟子,河套金族的少族主,金络脑,而早已经知道鬼谷伏龙与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合作,只是转眼工夫,萧闻霜已打定主意:“这绝然是鬼谷伏龙的手脚,只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又见赵非涯目光炯炯,正看向两人,道:“两位瞧来对本地的人物事情该比我熟悉,可有什么线索么?”便笑道:“我们只是江湖浪客,那里知道这些。”一边肚中已在盘算,欲要找一个好些的借口,与云冲波两人告退离营。 太平道与帝姓纠斗数千年,仇恨虬结,直是不共戴天,萧闻霜身为太平道重将,一旦听说这赵非涯乃是负内宫密旨而为,所谋之事又寄有帝京的极大希望,当真是恨不得立时便翻脸将他杀了或是套出所负旨意后将之搅掉,那里还肯佐助与他? 却又听赵非涯徐徐道:“这些项人目的何在,非涯其实也不清楚,只是依此地形势,估计该是意于宜禾不利,而无论军事如何,宜禾城内外十万百姓总是无辜,方才决意一战。” 看看两人神色,又道:“看两位的样子,与朝廷或是完颜家大约是有些过节,究竟为何,非涯也不想多问。” 始正色道:“完颜家前曾平定内乱,现又戍守金州,于国有功,但他们究属行伍,不解治民,更兼着恃宠而骄,在金州为恶也是极著,这些咱们也都知道,两位如难忘旧恶也是人之常情,非涯不敢勉强。” 萧闻霜微微皱眉时,云冲波已忍不住道:“但…你又能做什么,如果项人真有六千多的话?” 赵非涯微微一笑,道:“若果倚多便能为胜,那宜禾城现就居有十万百姓,又何必再加驻军?” 又傲然道:“更何况,为军将者,以却敌,守土,护民为三责,见敌辄退者,岂有面目食此俸禄?” 云冲波心下一怔,正在想到:“这两句说话好熟,好象在那里听过…”却见赵非涯目光微微闪烁,又似睨视,又似期昐,只觉心中豪气鼓荡,就如前日在山上一般无二,心中尚未想清楚时,自己便已大声道:“好,我们也去!” 赵非涯眼光一闪,抱拳道:“谢云兄弟的义气。”更不多言,只一揖,便大步而去,再无回视。 稍顷,有轻轻的叹息声响起,一闪而灭,却是出自萧闻霜的口中。 赵非涯回至自己营帐中,静坐了一会,方向帐外军士下了几道命令,不一时间,早有几人将一女子推入帐中,却正是小音。 将手下尽数挥走之后,赵非涯在营中踱了几步,走至小音面前,却转过身,背对着他,将两手抱在胸前,缓声笑道:“我倒真是有点好奇的。” 小音看看他,并没答应。赵非涯已又道:“我很好奇,这两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这般值钱,竟然让刘家妹子你不辞辛苦的亲自赶来这里料理哪?!” “刘家妹子”四字一说出,小音突然变了。 依旧是那佳质蒙尘的披衣,依旧是那楚楚可怜的面容,可是,当小音缓缓自椅上立起时,她的眼神却再非云冲波及萧闻霜熟知的怯懦与无助,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已再非那种“茫然”和“害怕”,取代掉那种使人“关心”或是“担心”的感觉,此刻笼罩在小音身侧的,已是一种有些神秘,有些温和,又透着一些威严的混和味道。 看着赵非涯,小音淡淡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声音竟也已改变,虽然柔弱,却不若原先的恍似浮萍,而更象是铁质其心的一挑香花,嫣然其貌下面,自藏有难折骨干。 赵非涯抬头向天,打了个哈哈,道:“美人如香草,不能自藏,你便妆成什么样子,我也认得。” 小音轻笑一声,道:“好好一条汉子,几时和牧风学得这般油嘴。” 却道:“那未说,我可以称你二表哥了?”说着神色竟已有些认真,眼中光芒凝结,盯在了赵非涯的背上。 赵非涯大笑道:“那是自然,不然你想怎样?磕头么?” 忽又道:“到底为啥,你还没说哪!” 小音定定心神,欠身笑道:“二表哥如果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时候带人跑来金州,我便告诉你我来这里到底为何。” 赵非涯笑道:“哦,这么简单?” 却又道:“罢了,罢了,关我什么事。” 方转回身来,瞪着小音道:“扯来扯去,我只想说一件事: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最好立刻给我收手。” 小音微微一战,道:“你什么意思?” 赵非涯冷冷一笑,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最好就此罢手,不要再在他身上打主意了。” 小音微现怒色,道:“你想罩着他两人?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赵非涯大笑道:“我当然知道。” “唯其如此,我才要保全他们,才要和他们合作。” “太平道的核心人物…那不是最妙不过么?经此一事,日后…日后相见,便有交情可攀,便不至没瞧见人便拔刀拔剑,便有可能心平气和些坐下说话。”“便在方才,他们已在知道吾等朝廷身份的情况下亲口答应合作,而今日能够为了抵御项人而合作,他年或者就可以因其它什么题目再建合作。” “其实,帝姓与太平道翻来覆去打了几千年,大家都没有甜头,早就应该想办法合作了!” 小音面色略讶,道:“二表哥倒是胸怀大志哪!” 又道:“你想怎样?” 赵非涯冷冷一笑,道:“那个云冲波应该就是不死者罢?在太平道众的心中,他应该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罢?这种人会意意外外的撞到我营中来,岂不正是天以授我?我意,便要趁此机会收服与他,使他心腹于吾,日后便好与太平道相见。” 方瞪视小音,道:“所以,你最好别暗玩什么花样,别搅乱了事情,若不然的话,我记着咱两家的情份,我这支金槊却不一定清楚。” 他说话当中杀气腾腾,纯然便是威胁,小音脸上怒气数现,却都被她压下,欠身福了一福,道:“二表哥好志气,妹子佩服。” 又笑道:“但,吾闻,不能予者,不可求取,那傻小子自己怕都不大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二表哥你又打算用什么办法来让他归心于你呢?” 赵非涯轩眉道:“以人心,换人心。” “吾意,将以兄弟待他,礼之如手足,亲之如骨肉,必要时,可效前人之事与他拜成异姓兄弟,此子轻侠任义,必不会以怨报德。” 他一边说话,小音的眼睛一边已是越睁越大,待到他说完时,已连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吃吃道:“你,你要以他为兄弟手足,还要和他结拜异姓兄弟…” 赵非涯此时已走到营帐门边,双手抱在胸前向外望去,一边道:“对。” 小音脸色数变,极是怪异,终于硬压住了,深深呼吸数口,嫣然笑道:“好,那妹子就先祝二表哥马到功成。” 赵非涯看她一眼,似有些意外她竟这般好说话,却没发问,只是深深注视一下,便道:“很好。”说着已唤入几名士卒,教他们将小音送还。 只是,士卒方才进来,他却顿了一下,忽又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又向小音道:“你能够这个样子混在他身边,想必是费了不少力气,那代价,大约是很久没和刘家的人联系了吧?” 小音按膝轻笑,却不答他。 赵非涯也不理她,只笑道:“你既然答应了我的事,作哥哥的也不能亏待了你,送你一个情报好了。” 便正色道:“其实这消息我也没什么把握,你听过便算。” 方道:“我二叔可能要回来了。”顿一下,又道:“说确切些,他这时说不定都已经通过堂州了。” 小音猛一惊,待要追问时,赵非涯长笑一声,已又将手下唤入,小音便住口不言,轻轻敛衣一礼,随那几名军士去了。 夜,半轮亏月冷漠的挂在空中,星很少,在无云的夜空中闪烁着,散发着墨蓝色的寒冷光芒。 风不算大,可夜风总是寒冷的,高处,尤其如此。 “梆,梆,梆…” 梆子声中,一盏暗黄色的“气死风”被挑着在队伍前面,引领着一队呵欠连天,约二十来名的军卒们懒懒散散的爬上了城楼。 上面,是早已经连眼都不想睁开的值卒,一个个东倒西歪着,有几个都要靠扶着兵器或是身边的柱子才能站住,显是刚刚被人喊醒,嘴里尤在不干不净的骂着:“你娘的,来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有种你们明儿就别来换岗,让爷爷睡个挺的…”带头军官自然一阵责骂,却也没谁理他,更有几个老兵油子斜着眼晒道:“宫爷,今儿火倒大的,怎么,在小桃红那儿没撒干净就被赶出来了…”说着便是一阵哄笑,那军官也无可奈何,只是一迭声道:“就只知道贫嘴,真有有人偷城,被你们误了事,那时你们才知道死字怎么写…” 混乱当中,两队军士终开始依规矩将值上一一交割:那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只是些个官样文章,大都扯淡的紧,这些人都是值老的兵,并没谁放在心上,只是嘻嘻哈哈的在对付,不过是趁此在城楼上来回走动一下,新值的除除寒气,替下的赶赶困意而已。 要说城楼上值守官军当中,最苦的莫过于爬在再高挑丈八的大木楼子上蹲守的“望卒”,登高辛苦不说,而且八面来风,如刀剔骨,再困极时也闭不住眼,更不能学其它人烤火吃酒,历来官面上规矩,上这里的当是诸人中身体最健,眼力最好者,实际上历来必是新手懦汉,再没第三般人会干,一般也蹲不了多久,九成九还是阴奉阳违,不多久便会溜将下来,今夜倒也没有例外,待那军官巡至木楼下面时,一眼便看见那望卒裹身绵袍靠在旗杆下面睡得正香,不觉又是火起,上去便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你找死啊,不知道大人们新定了许多规矩,要从严治下,规范诸事,你这个样子要让知道了,至少是五十军棍…” 既任望卒,自必是值卒当中最无后台本事的,便不敢学前面诸人还口,只是摸摸屁股,一字也不敢说,便领着前来换岗那望卒匆匆向木楼上爬,只是,爬到一半到底心中忍不住,暗暗骂道:“你奶奶的,大人们若知道,也必定是你报的,一个屁大点官儿,也忒娘的威风…”一面尤在想道:“狗屁的规矩,都他娘的是些哄上面好看的玩艺儿,定这些龟孙规矩的人,便没一个象老子在这上面喝过整夜的西北风数野狼眼睛…”忽地大悟:“怪道规矩改来改去,永远都是咱们倒霉,这定规矩的人中,可从来就没有过在这里受罪的弟兄…” 一边心中牢骚暗发,一边两人已爬到上面,两人便依规矩将火盆子挑得旺了,眯眼远望,又检查一下角落上那面大锣是否还好,先前那望卒便转身欲下,一边口中还在小声道:“等会儿要是想下去睡觉的话,靠西边点儿,靠墙那边白天里被几个王八蛋尿了,臭的紧…”忽听那新来望卒奇道:“老哥,怎地那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便笑道:“你必是看错了,这会儿连鬼也没有一个,春荒时节,连狼都他娘饿死光了,那有什么乱动…”说着便转回身,眯眼细看,却也见一片死沉沉黑暗当中似有什么在蠕蠕动弹。 两人这一耽误,下面便已有人不大耐烦,几个性子燥的已扯开嗓子骂道:“娘的看什么看,还能看出个逼不成?”又有人说些不阴不阳的风凉话道:“要不怎么说望卒就是咱值兵里的那道汤呢,每次要走,都是他们拖到最后…”又有人骂道:“来不愿意来,走不愿意走,拖球呢拖,怕回去交不了官差被娘们打出来怎么的…” 忽然有数声异响,那些骂声竟就低了下去。 那军官猛觉不对,急转回身,边去摸腰里佩刀边道:“什么…”却没等说出那个“人”字便闷哼一声,僵立不动了。 上面那两名望卒此时已知事情不对,怪叫一声,同时扑向角上去抢那大锣,却还未冲前便觉腿上一痛,扑跌在地,始见着自己大腿竟已经教长箭贯穿,生生钉在了木头上! “你们这样子,就是夏人的所谓精兵了吗?” 发出着轻蔑还带一点感概的喟叹,敌人终于现身,却只有一个:全身都藏在黑色的盔甲下面,他缓缓的自城楼的阴影当中走出,背负长弓,左手提着一把闪亮的马刀,刀口上犹有鲜血滴下,右手中却握了本册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唉…” 轻轻叹着气,他慢慢的走向前来,却不放过任何一具尸体,总会从上面踏过,而当他脚踏踩下去的时候,就必有阴阴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耳听着染血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两名望卒抖个不停,都知今日已是不能幸免,竟连“还可以大声喊叫”也都吓的忘了。 却忽然,有一只手将他们扶起,更将一样东西摊在他们脸前,淡淡道:“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那老成些值卒抖抖着道:“我,我不识字…”说话时牙齿撞个不停,听起来含混不清,十分的辛苦。 那手的主人失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便将那东西抬起,念了几行,道:“这是什么?”两名值卒听得明白,都觉胡涂,却也不敢不答,小心翼翼的道:“是,是我们轮值守城的规矩册子…” 那人道:“哦?” 又道:“这东西倒新的。”说着翻了几页,又道:“后面还揿了印,是才出的东西?” 值卒道:“是。” 那人轻笑着又翻了翻,方道:“印是兴庆那边加的,瞧样子是上面推下来的?” 值卒面有得色,道:“不是,是咱们这边定的,上头见定的好,便立成规矩要推,当时还奖了我们老爷,连我们也混了一顿酒肉。” 那人失笑道:“什么?!”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说着话,他的语气已渐渐变的阴沉严厉起来。 “为什么,你们自己订的规矩,却没人遵守呢?!” 说着,他的手指已在册子上掐出几道线来。 “若果这几条真都照着办的话,我现在该早被发现了,但为什么,你们从军官到士卒,竟然没一个当真去照着办的呢?” 那两名值卒面面相觑,一时还真想不出话来回他,过一会,方有一个先道:“但是,这些规矩,这些规矩本来就是制订给上面的老爷们看的,订规矩的老爷已经升了官,这个执不执行,谁还去理他…” 那人淡淡道:“哦?” 便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也对,阴奉阳违,阴柔狡诈,那本就是夏人习气,不足为奇,可是…” 说着话,他忽地转回身来,目光炯炯盯着两人,神色极为威严。 “可是,为什么你们也会这样?” “黑水家的男人,不也是草原之子吗?你们不也一样是马背上的民族吗?为什么,只是一代人的时间,你们竟就可以把夏人这些东西完完全全的学到手里,甚至还比他们更为‘出色’?!” “夏人的生活当中,到底有什么东西,竟能让你们黑水一族这样快的堕落同化下来?!” 他声音并不甚响,当中怒意却是一目了然,再清楚不过,那两名值卒吓的瑟瑟发抖,再答不出话来。 那男子却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左右看看,将挂在角上的大锣拿在了手里。淡淡道:“这是用来报警的罢?你们倒也尽职,刚才还想着敲它。”说着忽地将锣扬起,重重一击! 值此静夜,万籁无声,他手劲又是极大,一声响似震雷,几连那锣面也都击碎,但…却没有换来任何反应。 许久之后,方才有几声隐隐约约的骂声自城楼下面传来: “喝高了不会去找你娘撞去,逮着个锣撞啥,不让人睡觉啦,你妈的…” “果然是这样啊…” 喃喃的苦笑着,那男人将手中的册子翻动,并轻声的念着: “铜锣一筛,即为天字第三级警令,城下备卒皆应上城;铜锣二筛,无论何时,均应有人飞马报知主将,同时查点滚木擂石之设;铜锣三筛…算了,无谓再念下去了。” 信手将册子卷上塞进怀来,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向望卒问道:“这地方按说该设有诸种守城器具的吧?滚木呢?擂石呢?” 两望卒张口结舌了一会,年轻些一个终于忍不住骂道:“有个球的滚木擂石啊,木头都教卖了,石头全作了我们千户家里的地基…” 那男子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笑声极是清亮,却一闪而止,掩口笑道:“可不要再教人问侯一次了。”果见下面已有些动静。 便将两名望卒提起,靠在木栏子上,面向城外的黑暗,微笑道:“睁大些眼睛,看清楚了。”说着右手一抖,只听“炽”的一声,一道火花旗炮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出好大一团火光,一时竟连星月天光也被压制下去。 炽烈火光下面,那男子轻叹一声,将头盔取下,露出了那年轻和尤带着一些憨厚的脸庞。 (师父…不,大可汗,面对这样堕落和腐化的军队,我金络脑便有信心将之最终征服,无论那需要多久,我自信都可办到,但,到那时,我们这些草原上的苍狼和雄鹰们,会否也将和黑水人一样在夏人的花花世界前倒下,最后反而成为夏人的一份子,更在新的外族前面又成为他们的猎物呢?) (若那样的话,我们是否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留在草原上更好?) 苦思着,他更向夜空张开双手,以极为虔诚的神情默默蠕动着嘴唇。 (伟大的长生天,请赐我以智慧,让我可以看清这一切并去决策吧!) 再玩忽职守也好,可搞到象“烟花”这样子还是太过刺眼,令人没法忽视,灯火一点接着一点亮起,甲革兵器的撞击声,紧张的脚步和斥责声都在不住的响起,但,罔视于这一切,金络脑只是扶在旗斗边上,专注的盯着远方的黑暗, 而,很快的,其它人,也开始注意到了黑暗当中的异样。 先前曾引起望卒们注意的“动静”,在烟火冲天之后,已开始渐渐的变作“骚动”,虽然隐藏在那深厚黑幕之后的一切还没法看清,可是,那低沉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还是自黑暗当中一阵阵的涌来,将“安宁”撕的纷碎。 随后,火现。 第一个火把的点亮,在黑暗当中只如一气便能吹灭的豆烛,连自己的周围也没法照亮,可是,当一个火头变作十个,当十个火头扩成百个,当火光以风一样的速度迅速向两边扩展开去的时候,却有着如创世之初一样的震撼感觉。 很快的一会儿,自远方的地平线上汹汹而来的火把已有了数千之多,烧成了一道铺天盖地的火线,将一切也都席卷。 此时,先头部队已冲至据宜禾不至到两箭的地方,可以看清楚那是清一色的骑兵,皆止以腿御马,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提着闪亮的马刀或是可以投掷的长枪,火光照亮出那些凶恶的面容,有着和夏人明显不同的特点。 “项人,是项人杀来了!” 和火光的扩展一样,甚至比那速度更快,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连接成巨大的“混乱”,很快的,将整座宜禾覆盖。 第四章 惨呼声中,火头一处一处的燃起,惊慌失措的军兵们匆匆忙忙的冲上城楼,却只是成为了密集箭雨的最新饵食。 照理来说,宜禾城也算坚城,城中常驻军马五千有余,城内城外还有十万百姓,要倚城抵御不过五六千名敌人的冲击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可,事实上,战局却呈现为一面倒的惨状,仓卒应变,指挥混乱,各为其战,却对上了蓄势已久,更似是极为熟悉宜禾城守特点的对手,从一开始就被对方完全掌握到了主动,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战斗中,已有数百名黑水军在惨呼声中倒下,而,这时,双方战斗的主要形式还是弓箭的对射,还根本没有进入真正的白刃战。 “这,这也太过分了,黑水军,应该是没有这么弱的啊…” 困惑的蹙着眉,云冲波一脸不得其解的样子,左右看着,希望有一个答案。 “那不奇怪。” 抱着一支长剑,挡在云冲波和赵非涯当中,萧闻霜面无表情注视战场,道:“黑水兵并不弱,但驻守宜禾的却一向都很弱。” “因为,能来这里的,都是完颜家上层的亲信,来到这里本就是为发财,没一个是预备来打仗的。”却忽听赵非涯冷声道:“这也不算是理由。” “发财倒无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身为军人,怎地连如何打仗也都忘了?怎地会将城守布置成这个鬼样子,怎地会将手下练成这个鬼样子?” “军者,国之盾也,将嘻兵懈,纲驰纪张,历来都是灭亡之兆,完颜家镇守边陲,肩承国之重任,竟也敢玩忽如此,是可容,孰不能容?!” 赵非涯说话声音斩钉截铁,诸人都是微微一战,萧闻霜便斜视过去,却忽然问道:“禁军二十万,分六营八卫,不知赵将军供职何处?” 赵非涯眉头一挑,笑道:“萧兄弟倒明白军制的。”又淡淡道:“在下属左亲卫,在涂将军手下作事。” 他两人一问一答,云冲波却浑没在意,只是盯着战团瞧,忽又道:“项人这样子搞法,真能攻下城来吗?” 项人此来纯是马队,又在荒原上藏身待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攻城器具,所谓攻城,不过是欺宜禾城矮,在快马冲至城下后甩掷长索缠绕后爬城而已,至于城楼上方的守兵,则交给那些打马来回的马弓手们压制。 “当然不可能。”只扫了一眼战况,赵非涯便淡淡道。萧闻霜也道:“看来城内还有项人的伏兵,在等着开城。” 赵非涯看看萧闻霜,笑道:“好。”云冲波却急道:“那…咱们为啥还不动手?” 萧闻霜微微摇头,没说话,赵非涯却道:“云兄弟果然豪气,但此时过去…咱们只是送死。” 又道:“项人头领也知道有咱们这支军队,你看,他们左翼那约一千人,人不下马,刀不入鞘,却又始终不上前攻城,要说是预备队就太过了,应该是留着应变的。” 云冲波依言看去,果然如此,不禁又问道:“那,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难道就这样一直看着?” 赵非涯居然点点头,道:“对。” 又道:“咱们就这样看,一直,要看到项人已获得胜利那时,然后,才能介入。” 云冲波目瞪口呆,却觉萧闻霜轻轻踩他一下,便不说话,别过脸看萧闻霜神情时,却见她木无表情,只是在细看远方战局。 (唉…)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于宜禾之南,距城数里,只能见着火光冲天,几人手中皆打着瞟远镜方能看清城前战况,云冲波见没人理他,只好自己又把瞟远镜放到眼上,却不知,萧闻霜的心中正在翻翻滚滚。 (峻而知兵,威能御下,兼有驭士之势,且无小慈之仁。此子非凡,禁军有此良将,将来必然为患,是不是…) 正如远方的预料,在城头上的黑水兵拼尽力气将第一波爬城的项人击下后,却忽然听到脚下的城门处转来阵阵惨呼,当守备军官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又算调兵下去堵门时,却为时已晚,总数其实只有不到三十的项人精兵们在金络脑的率领下,已把握住这因被突袭而来的短暂混乱将因人手都上城守御而被弱化的城门抢下,砍开。 之后,则是山吼海啸一样的欢呼声,以及,象滚雷一样向城中涌动的马蹄声。 “守不住了,快撤!” “六仓,至少要把六仓守住!” 虽然惊慌,可,据离被突击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黑水军反而渐渐镇定,从起初的混乱当中恢复过来,在一些犹还有着责任心及足够专业技能的中下级军官的统领下,他们反而可以展现出一些配合及连动,反而开始表现出他们乃是以战斗为职业的军人。 所谓六仓,指得是建于宜禾城内的六座巨型粮仓,每座可最多储粮十五万石的它们,在很多人的心中,便是宜禾城应该存在的第一理由。 因粮而建的城市,对于粮仓自然也有着特殊的保护,事实上,在一开始,最早的建城者们就考虑到了城墙被外敌或是内奸击破的情景,并因此而将六仓设计成为分散于城市各处且都有着独立防御能力的大型建筑,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为如盛京城中五大守阁一样的据点式建筑,并且,与城墙相比,外墙高度达到两丈以上的它们亦不算低,而在守御面积缩小和内部除驻军外没有常住民因此也不虞内奸的情况下,它们甚至还比城墙更为易守。 城墙被突破之外,只进行了短暂的抵抗,黑水军们便纷纷退入六仓,进行最后的抵抗,而似乎没有想到城破之后黑水军还可以有这样的反应,仍执着在马背上的项人们反而被街巷,市民及断后的黑水军拖慢了脚步,未能及时衔尾痛击。 “与刚才相比,这就已是相当不错的表现,看来,两名千户虽然废物,黑水军的中下层校佐们却还有着一定的才能在。” 眼睛紧凑在瞟远镜上,赵非涯边观察战况,边点评着。 “不过,就算这样,能够撤入六仓的人,应该也只有六成左右,分下来算,每一仓大约可以有五六百人防守,如果项人采各个击破的战法集中猛攻的话,大概是支持不到天亮的吧?” 此时,起于子时的战斗已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天空中黑的星月全无,只有城中起伏不定的火光映射上去,将那深黑又涂抹出一道血色,但,熟悉天时的人却都知道,此时的天已快亮了。 “一夜当中,此时便是最黑的时候,而坚持过这时,天,就会亮了,但,那时侯,宜禾城中又有多少人能见着东方的黎明呢?” 似有无限感概,赵非涯喃喃说道,一边早急坏了云冲波,不觉已又问道:“但,赵,赵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哪?” 赵非涯放下瞟远镜,看看云冲波,忽然笑道:“兄弟真是仁者之心,大哥从军多年,从没见过。” 便道:“现在还不行,这时侯去,咱们都会死掉。” “要去,必须要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 云冲波忍不住又要发问,却被萧闻霜使眼色止住。 亦如赵非涯般一直在用瞟远镜察看战况,萧闻霜刚刚才将之放下,似有些疲倦,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公子,只有等到六仓上燃起火头的时候,咱们才能去啊。”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云冲波不觉一偏头,忽又大惊,失声道:“大叔,你,你这是什么样子?!” 便见一堆大如铜钟的堆砌铁器动了一下,当中一个铁盔忽然掀开,露出花胜荣已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来,道:“贤,贤侄,大叔这也是为你们好啊。” 云冲波怔怔道:“什么?” 花胜荣道:“这个弓箭不长眼睛,一会儿混乱里大叔冲锋杀敌,要是被项人杀了当然没有话说,可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你们的流箭伤到那岂不是很冤?你们是不是也一定很难过?会内疚一辈子?所以,为了不会这样,大叔就咬咬牙,宁可自己穿得多些,一会儿走路累些,也一定要保证让你们没有负担的去杀敌…” 他这一番谬论说的理直气壮,半点惭愧之色也没有,云冲波听得愣愣忡忡,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只是道:“哦?”却听赵非涯忽然道:“很好。” 看着花胜荣,他面无表情,只道:“你这一身,莫说是箭,便刀也砍不进去,一会正合打头阵冲锋。”说着已唤过几名士兵,要他们带花胜荣去冲锋队中准备,便听到一声呻吟,又有恶臭之味—花胜荣居然已吓得昏了过去。 “攻下来了!” 狂呼着,闪亮的马刀被狂乱的簇举向空中,庆祝着初战的告捷,在将兵力集中猛攻的情况下,位于东城门入城要冲处的东三仓已告失陷,虽然仍有部份不死心的军士还在拼力抵抗,可是,当熊熊的火焰在仓顶上烧起的时候,那残酷的现实仍是向全城证明了战事的不利。 (烧吧,烧吧,这把火只是开始,当它烧到最后的时候,金州,便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了…) 嘴抿的紧紧的,一丝高兴的神情也没有,金络脑勒马仓侧,静静观看着正依他命令在焚烧谷仓的心腹们的行事,同时,他的心中,也在某张已经列出很久的清单上勾去了一项。 (该我完成的部份,又少了一项了。) “少主。” 快马奔至,是负责将主要街道肃清以保证项人骑兵队可发挥最大效率的部队来报,却是一个出乎金络脑意料之外的消息。 “什么,居然会有友军在?” “这个,严格来说,或者不能说是友‘军’。” 抹一把额上的汗,那传令兵带一点犹豫的说着。 适才,虽然主力被集中在东三仓周围猛攻,但也有约两千左右的项人被派出平靖全城及钳制各仓守军,不令他们出援,而在这过程中,东城便出现了奇怪的动静。 “只有一个人,身手奇快,用得是刀,连杀了七八个乱跑的黑水兵,其中还包括一名伍正…这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错愕着,金络脑一时间竟有些担忧: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比“意外”更为可怕,某种意义上来说,搞不清来历的所谓“友军”,甚至可能会比计划内的敌军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果见那传令兵又禀道:“回少主,那人来意难言,说不好到底想要帮谁,刚才阔阔出千夫长想追近问他姓名,险些被他一刀砍死,所以才派我提醒少主,千万…千万小心。” 金络脑愣了一下,大笑道:“好的,我晓得了,你回去告诉千夫长,让他放心便是。” 目送那传令兵远去,金络脑的脸色却回复凝重:阔阔出乃是此次随他前来的七名千夫长中武功最好的一人,曾得过大海无量的亲自指点,已有第六级顶峰力量在身,兼且身法过人,决非庸手,便金络脑自己估量,也要到七招之外方可置其死地,那神秘人物若能一刀迫他近死,便决不能忽视。 (静侯的人不来,却跑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刀手,这仗打得真是…) 苦笑着,金络脑调整了一下身子,将马转了半个方向,忽又听得“少主”之唤再起,却是同时来自东西两个方向。 飞驰而来的传令兵,神色仓皇,连参见礼节便未施毕,便几乎同时报出了令他们飞马来告的原因。 “东西两门外同时有敌兵出现,且是清一色的骑兵?!” “那,南门呢?!” 一直有准备着“第三方力量”的出现,金络脑从攻城的开始就留下了约一千人的预备队应变,在城池攻破后亦未敢轻率,仍将这支部队配置在他认为最有可能出现敌军的南门附近,在他的估算中,这已足够应付总计至多有八百至一千人的敌军。 亦是在此时,马蹄声响,来自南门军的传令兵也狼狈出现。 “回少主,南门外出现大批骑兵,已把城外的阵形冲散,察罕贴阔儿千夫长传话说敌军数量暂时不明,但先锋部队肯定是黑水军!” (黑水军?!怎么会?) (答应他的事情,也算是做到了,在看清楚局势之前,不可以拿这批人冒险!) 深感愕然,金络脑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已下定决心,道:“传令各位千夫长,立即收手,依先前第三号方案行动!” 南门外,面对着似乎完全没有战意,只一触就快速向城中收缩的项人部队,云冲波大感奇怪,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们,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胆小啦?” “这不是胆小,而是谨慎。” 带着一种神秘的笑,赵非涯横槊马上,这样的说着。 “这也不是谨慎,应该说是兵法。” 打马过来,横在云冲波身侧,萧闻霜紧紧盯着赵非涯,冷冷说道: “虚而实之,趁夜惑敌,赵将军兵法之妙,胆量之大,料敌之准,在下十分佩服。” 赵非涯轻笑一声,拱手道:“过奖。”两人眼光一撞,便各自别开。 “可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到最后,为云冲波解开困惑的,仍然是萧闻霜。 在先前的布置中,赵非涯全然不顾项人军力数千的现实,将加上新收的黑水兵也只有不到八百人的已方部队分为三支,由两名手下各领百人,以火为号,对东西两门同时发起攻击,余下人集中于南门,由新降的黑水兵为先锋,进行冲锋。 对此,云冲波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解及反对,甚至直到此刻,当眼前以及东西两侧的项人果然都如预料般向后退却而非进行顽强的抵抗时,他仍然没法理解。 “这是因为,项人统领是一名相当稳重而谨慎的人,公子。” “集中兵力的正攻法确是兵家正道,但用在此处,却无异于自杀,金络脑是一名相当谨慎的人,通过那些曾与我们交过手的项人之讲述,他有能力估算出这边的大致兵力,事实上,他也确实针对的配置了约一千人在我们最有可能攻击的方向。” “若果我们的攻击止从南门发动的话,那一千人会对我们进行强烈的狙击,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预备队,所以这完全不会影响到项人在城内的作战。” “以八百对一千,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能够突破,却绝不可能歼灭,而那个样子的进入城内,亦没法作到任何事情。” “所以,我们必须分兵。” “少主,为何咱们要撤?原先的计划中,不是由塔思不花千夫长他们顶住那支蛮子军队,咱们先把黑水兵打垮,然后直接把那个军队放进城来一块干掉的吗?” 紧紧跟在金络脑身侧的骑士名为脱脱,同样身列千夫长之位,此次随其前来的七名千夫长中,以此人最谙兵略,平日也多为金络脑参赞诸事,此次在攻略宜禾的同时做好预备,静侯赵非涯等人来袭便是他的主意。 “来人不对。” 只这样简单的回答着,金络脑策马在队伍的最后,边将一些鼓起勇气反扑的黑水兵逐个杀却,边监视着全军的有序撤出。 “依不花先前的回报,那些蛮子至多有一千人不到,而以他们当时的战力来说,同等数量下面,他们没法很快的再次击败不花。”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对。” “要从三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他们至少该有不少于我们的兵力才行,而且,先前不花已经说过,那支袭击他们的军队并非黑水人。” “夜深难测,先保证全军安全退到城外再说!” “以弱示强,惑敌之计…这我可以明白了,但是,那我们又为什么非要等到六仓已有失陷时才能介入?” “那是为了,等到黑水兵受到足够惨重的损失。” 为这回答微微的愣了一些,云冲波不由得有些不满:在他的心目中,黑水兵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就站干岸看河涨,瞧着别人象被屠杀一样的崩溃,却与他做人的原则相差太远。 “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公子。” 苦笑着,萧闻霜继续的为云冲波解说刚才没来得及说清的东西。 “但,少主,如果这是夏人的诈术呢?我听说,他们的兵书上面有很多这种东西的。” “黑水人也不见得就是黑水兵,不花那天不是并没有杀尽那些黑水兵吗?也许现在这就是那些残兵而已。” 始终还是不甘心在胜利的前夜后退,脱脱紧跟在金络脑身侧,还在尽着他的努力。 “那些,我都考虑到了,但,如果这些都错了呢?” “孤军悬野,家在千里之后,咱们,现在绝对没有本钱去打没把握速决的遭遇战。” “而且。” 忽然勒住马,带一点冷冷的笑,金络脑道:“如果你的推测全对,那么,就算我们今天先退出城外,事情又会有什么不同?” “到这时才介入,因为黑水军已死伤过半,所以,就算项人先撤出城外,也没有关系,假如到天亮时发现咱们确实并非大队人马的话,他们随时都可重新攻城,反正,他们在退走时也会把城门之类的全都烧掉的。” “所以,你明白了?” “如果我们真得被骗了,那就在天亮后再攻回来好了,如果真是那支不到一千人的队伍,那当守城的黑水军已被我们杀伤过半时,他们又能顶什么用了?” “只要记得,带着你的人,把北门一路上所有城防都给砸掉,把城门也砍下来烧掉,然后就退走,在北门三里外扎营列阵!” “少主明见。” 在马背上深深一礼,带着一脸的佩服,脱脱打马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金络脑的脸上却又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还有一个理由,是你没有想到的,脱脱。) (只要有得选择,我就不想和夏人在街道上战斗啊…) “而且,只要有得选择,金络脑应该就不会让决战在街巷上展开。” “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在平原上,骑着马,他们可能就是一支无敌的军队,可除此以外,他们还要学很多东西,金络脑精通夏学,他不会轻易选择那些没法发挥军队长处的战场。” “是这样吗?” 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冲波简直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看上去最为直截不过的战斗当中,居然也有如此复杂的考虑存在,在此刻的他而言,是还从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虽为将子,云东宪却从未教过云冲波阵战之法,是以他对这些东西的所知几乎为零,而之前所牵扯进的数次大战之中,又始终是在别人的棋盘当中冲突,一直缺乏那种自己进行掌握和思考的感觉。 “这个,就是兵法了,兄弟。” 大笑着,赵非涯忽然出现,一手揽着云冲波的肩头,笑道:“白刃相见,只是战斗的最后,若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那地方的话,是绝对不行的。” “兵法…” 喃喃的重复着这对自己还是相当新鲜的名词,云冲波忽然感到了一些羡慕,又有一些好奇,很是想要进入这个赵非涯和萧闻霜似乎都已熟练掌握的世界,很想要也能够象他们一样,拥有能够洞穿及操纵敌方行动的智慧。 “感兴趣吗?其实好简单的。” 似是看穿了云冲波的想法,赵非涯奇怪的笑着,道:“说白了,就是遂人心意四字而已.” “先设法掌握到对方要什么,然后考虑自己可以满足对方到那一步,这就是兵法,是不是很简单?” “就象今天晚上,项人要得是打破宜禾城,要烧粮食,要杀伤黑水兵,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撤离,而咱们这几条都替他们想到了,都给他们留个路走,他们当然就没必要玩命,就算是半信半疑,也会带着怀疑出城,而不是带着怀疑动手。” “记着那,兄弟,给人留条退路,人家就不会玩命,兔子蹬鹰…那是实在逃不掉时才会干的事哪!” (是吗…) 心里默默的打着算盘,云冲波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但,若是你不能给人余地,不能留人活路的时候呢?” “那,你的兵法又要如何运使了?” 似是没想到云冲波会突然丢出这样一个问题,赵非涯愣了一下,又见萧闻霜神色也颇意外,方笑道:“那个么,却不大好说了。” 便大笑着在云冲波肩上重重一拍道:“若要到那种时候,多半是自己也快要没有余地,没有活路的时候了,若大哥有的选择,可真不想在那种境况下去算计什么兵法哪!” 大笑声中,这个云冲波随口扯出的话题便被带过,两人都将之抛到了九宵云外,便连萧闻霜也没有放在心中。 …而,当他们再回想起这一刻时,已是多年以后,世异时移。 …那时候,在灞桥外,长亭边,衰柳迎风,雪迷天地,造物的怒气化作咆哮,将两军人马的吼叫声也都尽数淹没,只有刀槊的交击声,一声响过一声,什么也没法压掉,什么也没法盖住。 …直到,那时,两人方才同时明白,若到大家都无路可退时,便再没所谓的兵法,再没所谓的智慧,只有如野兽般,让生杀来决定谁的血脉及意志可继续在这大地上传承。 …说到底,人,原也只是兽的一种罢了。 外受冲击,内有军令,很快的,赵非涯军已成功的将项人骑兵迫入城内,并在后面展开追击,将他们将北城赶去。 云冲波却落了单。 入城时,他冲杀在前,比所有的战士都更勇猛,萧闻霜虽时时在侧,可入城之后,巷弄交错,烟火交织,又有此起彼伏的呼喝,撞击直至惨叫声不住响起,要盯住一个人便没那么容易,方绕过一条巷子,忽地有一队追出来想拣便宜的黑水兵横里杀出,顿时将两人冲散。 又惊又怒的萧闻霜虽然立刻出手,也不管什么友军不友军,将那些个黑水兵一个个都摔作了滚地葫芦,怎奈云冲波一来骑得是匹赵非涯专为他选的壮马,二来冲锋在前,根本没有留意后方动静,只这耽误片刻,早冲得不见踪影。 (公子…) 虽知云冲波现在已非昨日,但兵凶战危,谁敢轻言“无恙”两字?萧闻霜心中大急,争奈此地乃是战场,血火交加,烟雾弥漫,杀声吼的震天价响,人嚎马嘶扯作乱轰轰的一片,云冲波自己又未主动招呼,萧闻霜耳力虽强,却又那里听得出什么动静? (而且,公子,他就算发现我不在身边了,也不一定会立刻想要找我吧?) 奇怪的想法蓦地闪过,虽然立刻就晃着脑袋把它驱出脑外,萧闻霜却还是品味到了那隐隐的一点不安。 在她而言,身为“不死者”的云冲波逐渐变强,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在这样的过程当中逐渐开始成长出独立的思想,再不是事事皆与自己一致,那也是应有之义,毕竟,说到“不死者”,那就该是带领指引着太平道向前而非相反的人。 可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却还是有着一些止以“太平”或是“贪狼”之名没法完全包容的角落,在那里,当看到云冲波渐渐成为背影,渐渐的行向另个方向,却会有难以言明的情绪涌动。 在现在,这是萧闻霜自己也还没法理解的东西,虽然聪明和优秀,但,不管有着多少的光环和外衣,真实的她,便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而已。 (唉…) 轻轻的叹着气,萧闻霜将马转了半个身子,微微的闭着眼,想要努力去锁定出云冲波的方位。 却,悚然而惊! (谁?!) 猛得一个激灵,萧闻霜蓦地睁开眼睛,一反手,已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火仍在烧,惨叫声仍在继续,刺鼻的血腥味乃至臭味仍然随处可闻,但,当萧闻霜将剑柄握住时,这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 所有的味道都不复存在,声音则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没有了什么意义,一切的颜色也都不见,变作了浓淡不同的黑白色,至于各种有形状的东西,则都只是一些半透明的线条而已…此刻,在萧闻霜的眼中,周围的环境便是如此。 将自身的法力凝聚之后最大程度的释放,施用这暂时还未定名的法术,萧闻霜便可将周围的“真实”完全掌握,以她此刻的能力来说,足可以将二十步之内的一切细节看清。 (东边,屋里有四个人,但没有兵器;后方有两队人在战斗,一边七个,一边是九个…) 快速的扫描着周围的环境,在将各个角落一一确认的同时,萧闻霜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萧闻霜现下所用的法术,其实便是张南巾当初所施的“天眼通”的变化之一,乃是萧闻霜与李冰交手后,受其“白金圣眼”的启发,琢磨而成,针对的却是与法术无关的实体型障碍,即如此刻,当萧闻霜的目光缓缓转动,什么照壁,什么房屋,都变得没了意义,在她面前乖乖敞开,奉献出背后的真相。 不具攻击力,却是在战场上相当实用的辅助性法术,是萧闻霜在此次入金途中方才修练成功,但因为新成,还不能精确掌握法力使用的缘故,象这样子连续释放,就会使萧闻霜感到有些疲劳,但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将法术收起。 (没有任何具危险性的东西,连一个强手也没有,但,刚才那是什么?) 方才,萧闻霜正在希望寻找出云冲波的方位,却忽然感到一束强有力的杀意,如钢针一般介入到自己的意识当中,却一触即走,当萧闻霜悚然的集中注意力时,却再没法找到那杀意的踪迹。 (谁,刚才到底是谁?) 焦急的萧闻霜,一半倒不是为了害怕这未知的敌人,而是担忧已经跑得不知去向的云冲波,能够令她也心生畏惧的对手,对此刻的云冲波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 (那个感觉,应该不会是项人,就算是金络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黑水人更不可能,难道说,在这宜禾城中还潜伏着第四方的势力?) (还是说,是那个赵非涯?) 当这时想着的时候,萧闻霜忽地微微一震。 (这个感觉,是真正的好手,很强的好手!) 轻轻的马蹄声,出自萧闻霜身后的一条小巷,踏着一种悠然的节律,慢慢的向萧闻霜接近着。 (是他?) 已将身周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天眼通”以内,萧闻霜转眼间已搞清楚了来人的身份,亦辨别出他并非那强劲杀意的源头,正预备将法术收回,打个招呼便速去寻找云冲波,心中却忽然一动。 随后,有奇怪的笑意出现在她唇边,一闪而逝。 策马前行,赵非涯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条窄黑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几具残缺尸首提示着适才的战斗,赵非涯独策马于此,身边没有一个部下,神色也似有些疲惫。 (云兄弟跑得还真快,居然已经瞧不见他了…) 虽然在面对流风时口称是要“利用”云冲波,但,事实上,赵非涯确也对云冲波有一些欣赏,在内心中,他此刻已将之视作一个“兄弟”来看待。 走得不急不忙,赵非涯并没有特别作什么防备,视“战场”比“家”更为可亲,他原就无畏于这种地方,更何况,虽然隔着一条巷子,他亦可听见萧闻霜暴怒下的清场。 (文武双全,太平道的大将真是厉害,九经摧残也能令这样的人才保有忠诚,这样的力量,早就应该和他们合作了…) 边想边走,直到将要走出那巷口中,赵非涯忽地一个激灵,将马勒住,右手已握在槊柄上。 (这个…居然是杀气?!) (什么人?!) 惊疑交加,那理由与萧闻霜先前的理由相近:虽然对项人的军队给予充分重视,却不认为那军队中会有什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高手,换言之,赵非涯根本便未有准备今夜要在“武”的层面上与人较量。 (刚刚明明还听到那姓萧的在动手,突然间就没了动静,反变作这般浓冽的杀气,是走了,还是已倒下了…) 以二指压在马颈上,使之不会发出任何的动静,赵非涯张开嘴,无声却深深的呼吸着。 (这个杀气,是充满敌意和警惕的,而且,我连退都不能退了…) 只觉得喉头一阵阵的干涩,背上也开始有了泌湿的感觉,赵非涯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将金槊自钩上缓缓提起,双手握住。 (如此浓烈,而且竟然如同活物一样在四下窥探着,捕捉着,这到底是什么人在…) 虽然只是一人一马的静立在黑巷当中,赵非涯却不自由主将一身功力也都运起,若不如此,便觉得没法正面那虽然无形无踪,却又似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滔滔杀气。 糟糕的是,慢慢的,那杀气竟似找到了赵非涯的所在,翻翻滚滚,向他缠绕了过来,并且,在这过程中,那杀气仍在不住的增强,似是没有尽头一样。 (竟然可以这个样子的不住提升杀气,竟然就好象飞向天空的龙,不,应该说是与龙一起升往天空,将化作暴雨甚至是冰雹降下的大泽之水…) 努力辨别着杀气的变化,想从中多获取一些信息,同时,赵非涯更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也都绷紧起来,身为武者的本性,正在他的心中疯狂吼叫,要他提槊攻出,去正面碰撞一下这杀气的主人。 (小小的宜禾城中,居然会有这样子的人物!) 当发现那杀气的增扬已超过了自己的估计时,赵非涯不由感到震颤,而,亦就是这时,他忽又感到,那杀气蓦地消失了! (糟糕!)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赵非涯双臂同时发力,猛然握住金槊,摆出个进手架势,亦就是此时,消失的杀气蓦地重现,却已比方才强出了十倍以上,竟如有形的大海怒潮一般,汹汹卷至! (终于发现我了吗?!) 知道这次杀气的突然强化只是因为对手已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缘故,赵非涯反而放下了心,暴喝一声,双腿用力一夹,那马长嘶奔出的同时,金槊已然捅出! 同时间,亦有寒光大作! 一剑光寒,自正中劈下,正斩在金槊头上,只听得如雷震声一阵巨响,周围地上小些的石子也都被剑槊撞击鼓起的劲风吹的乱飞出去。 一招交击,赵非涯已看清对手,急急收槊,带一点愕然的道:“是萧先生?” “赵将军?” 脸上挂着一点儿歉意,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萧闻霜信手将已震至碎烂的剑丢了,拱手道:“在下失礼了。” 既是误会,当然一句便能说清,在告诉赵非涯适才自己的判断之后,萧闻霜更不耽误,打马而走,寻云冲波去也,赵非涯立原地,目注他远去的背影,神色却很复杂。 (果然,丫头说的对,他对朝廷的执念已没法消除,要结好云兄弟,也许真的要排除掉他才行…) 打马而去,萧闻霜的心情同时复杂,适才,她原是刻意以杀气向赵非涯挑衅,更诱逼他主动出手,想要以此来试一试他的深浅,为了不想反而被人看破自己武功的来历,她的出手极为单纯,没有使用任何的技巧及法术,只是单纯以第八级初阶的力量一剑斩下而已。 却,有许多意外。 其一:本意只是想试一试赵非涯的力量,可在出手时,萧闻霜却忽然有怒气涌动,一想到他乃是禁军将领,肩负帝者密令,便不由得当真杀意涌动,一剑出手,竟又加了几分狠辣。 (刚才,出手时,我是真得想杀他…) 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萧闻霜对自己有些失望:至少,在这种时候,赵非涯杀不得,亦伤不得,明知这一点的她,却仍然几乎不能自控,自然会令一向以冷静刚毅自许的萧闻霜不悦。 (最糟的是,他恐怕也察觉到了…) 中指屈起,扣了扣额角,萧闻霜设法让自己轻松一点,左右事情已经发生,发愁也没有办法。 第二个意外,来自萧闻霜自己,早在云冲波初入金州时,她便已有第八级力量在身,此后经重伤,废功,传功,奔逃许多事情,力量渐复,更开始慢慢领悟到了何为“完全境界”,但在力量的强度上却始终没有增益,一直也停留在第八级初阶那地方,但,刚才全力一斩时,她却惊觉到:在自己因一恍惚而暂驰心意,将杀意无保留的灌注入剑上时,那挥出的力量竟赫然的超过了自己的估计,翻滚涌动,令自己几乎对掌中长剑失去控制,直到与赵非涯硬撼一下,方才借他的反攻之力收摄心神,将翻腾气血镇住。而之后,在离开赵非涯之后,她便急不可捺的连续数次尝试出手,却再法逼迫出方才的汹涌力量。 (一直也没法找到突破点的力量,却在这种时候冒出来,难道说…) 深思无解,萧闻霜只能耸耸肩头,将这件怪事先行寄下。 此刻,令她最为关注的,并不是自己情绪的短暂失控,也不是自己没道理的一下子变强,而是方才的第三个意外。 刚才与赵非涯的一击,令她手中的剑完全崩溃,只余下寸许残刃还连在剑柄上,虽然立刻就把那碎剑扔掉,但萧闻霜还是留了些些碎片匿在手中。虽然之前已有感觉,但为了确认,她还是设法留下了这些碎片,来确认自己的判断。 此刻,在月夜下将手掌摊开,萧闻霜看的清楚,那些粉未已完全凝结,结成了粘土一样的团子,形状似是破烂的蝠翼一样。 看着这些碎片,萧闻霜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剑槊交击时,那金槊完全没有损伤已令她起疑,而两人功力硬扛住时她更有感觉,除了赵非涯本身的力量之外,别有一股异劲自槊上蹿动,厚重浑然,不唯抵御住了自己的力量,更对之形成干扰,将她的力量克制。 身为“贪狼”,萧闻霜执掌的乃是九门当中的休门,上按曜星天蓬,司水力,她所精修的亦是水系,法术武学,皆走此路,而依五行生克,制水者土,土系力量对上水系力量,先天便有便宜,这一点,当初与巨门等人喂招时早有经验。 (但不是他,那个赵非涯是纯粹的武者,没有任何异样,发挥着土系力量将我克制的,是那柄金槊本身…) 金槊,蝠形,土宿…这个样子的线索,对萧闻霜已经足够。 (以土为宗,以蝠为征,横江断水,槊指南天…是御天神兵,本命元灵为“女土蝠”的御天神兵“断槊横江”!) 萧闻霜赵非涯交手的时候,追赶项人的云冲波已突进了很远,已经通过了宜禾城的中部,到达了城北的地区。 冲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又的确有着可以冲锋陷阵的能力,云冲波很顺利的来到了这里,然后…然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单身一人。 与他不同,赵非涯的部下便是有着严明纪律的军队,没有他的冒进,亦没有他的力量,他们便在依自己的节奏以所能达至的最安全方式在分路推进,将全城肃清,而以云冲波此刻勉强可以算是“客卿”的身份,他们亦没什么角度能够将他劝阻,这个样子下来,就变成了云冲波一个人兴冲冲的杀进了“敌占区”而不自知。 发现经已落单,云冲波的第一反应是试着呼唤萧闻霜,虽然他并不懂什么法术,但萧闻霜却有给他一些特制的法符,在这种直线不足一里的范围内,只要将之焚毁,便能令萧闻霜发现。可是,刚刚将法符掏到手中,云冲波的动作却又停住。 (刚刚落了单,就吓的想叫闻霜了吗?这个样子下去,她可能又会开始看不起我的…) 一直默默承受着萧闻霜对他的保护及照顾,云冲波固然十分感激,但也会有一些浅浅的不悦,特别是,当他自己开始非常渴望的得到萧闻霜的尊重及平等对待时,这种感觉便更为强烈,纵然在萧闻霜的心中从没有过“看不起他”这样的念头,可当云冲波心中出现“执着”时,他便会慢慢的将每个细节积累和诠释成自己的观点,虽然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想法已开始在暗中左右到他的每次决定。 (再危险,还会比那天被一千多黑水兵在后面追着更危险吗?!) 为自己鼓一下勇气,云冲波却又不自觉的想到了那天夜里,遇到赵非涯时他说的那一句话: “那么说,你倒不如你的这个手下远甚了。” 一直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明白纵然有了那梦一样没法解释的提升,自己也仍然没法与萧闻霜相比,可是,就算是这样,当赵非涯以着一种非常直接而清楚的态度将这一点说出时,云冲波…他仍然感到了强烈的愤怒,以及,一种很强的受挫感。 当时,在离开吴起镇时的誓言,不期然的卷回,在云冲波的心中激烈翻滚。 (我…我要保护她,我一定要比她更强!)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不知从那里忽然冒出一股子力气,猛地一踢马腹,向前又冲了出去。 其实,云冲波并不是一个好的战士,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最早在金州时,他便暴露出过“下不了手”的弱点,而直到今天,这一点也没有真正的改变。 被追赶,被包围,被闪亮的刀剑蔟围在中间时,他也不是不会杀人,事实上,近几日的逃亡和适才的攻战当中,在他手下也累计倒下了几十名黑水兵以及项人,同时,自己也没有付出受伤或是别的什么代价,可,问题在于,他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仅仅…仅仅是因为那些人的力量与他相差太远而已。 一直以来,虽也经过了许多大场面,可除却当初与袁洪一战乃是发自内心有着“杀”的冲动之外,云冲波便再没有过那种想将别个生命终结的强烈欲望,倒不是认为这一点不好或是想要成为杀人那眨眼那种人物,可是,云冲波…他确实一直有着一种渴望,一种“强”的渴望。 除力量外,他亦渴望能有看清虚像和分析前景的能力,渴望能有指挥和掌握他人的能力,那种渴望虽说不上炽烈,却也算是焦灼,特别,在赵非涯出现之后,就更是如此。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赵大哥那样的人呢…) 当日在帝京中的惊鸿一瞥,虽然还时时令萧闻霜心怀疑窦,云冲波却早已不放在心上,甚至,还以为那正是男人所应有的气概及志向,除了偶尔会想一想:“那个白衣服的好象喊赵大哥作‘哥’的,倒没听赵大哥提起过,不过大哥这样的好汉,兄弟当然也是好汉才对…”便不免又有自惭之色。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隐隐似有惨呼之声自前方传来,猛的一惊,反省起此乃战场,已身落单,顿时汗流浃背,边暗骂自己怎地这么胡涂,边握住中手刀柄,轻轻策马,向前驰去。 他骑术此刻已甚精熟,策马如飞,转眼已奔过数条街巷,方将马步慢下。 此时项人已退走的七七八八,只少数断后的部队还在城中缠斗,而与他们战斗的也不只是赵非涯的部下,看出来情况有变的黑水兵也有部份重又涌到街上,开始追击这刚刚才给过他们惨重打击的敌人。按说正是乱到一塌胡涂,但云冲波却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一路飞驰,居然连一对厮杀也未看见,只瞧见若干具尸体横在街头巷尾,均是残缺不全,黑水兵和项人都有,纠缠在一处,亦分不清楚。 (唔,应该就是这里了…) 一路驰来,云冲波听得惨呼声更不绝耳,却是一声短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听得心中暗战的同时,他亦终于循着这惨呼声寻到了这呼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黑洞洞的巷口,里面连一丝光也没透出来,根本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就象一只不知属于谁的眼睛,你没法从中看到任何东西,却不知道它是否正是冷冷窥视着你。 (呼…) 突然感到很不好受,云冲波勒住马,转了半个圈子,将刀提起到随时都能砍出的高度,将自己的警惕提至最高,盯住了那巷口。 一路奔来,云冲波听得清楚,那些个惨呼声中虽然偶也有项人声音,却以黑水兵为主,换言之,那个人也许不是项人的人,但…却一定不是黑水这边的人。 当然也不认为自己算是黑水这边的人,可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有心守城的人都不会先把黑水兵杀上一气,所以,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守城”的人。 (但是,一定好厉害这个人…) 从刚才开始,云冲波觉得自己至少听到了二十声惨呼,但,每一声都只能持续短短的一下,而且,不会再有第二次出现。 以云冲波现在已初步踏入第八级境界的力量来说,要对付黑水兵,确实也只如砍瓜切豆一样,若非要以一敌二十的话,他也有信心活到最后,若两造不能共生的话,他自觉也不是不能够将之杀光,但却一定会带上不轻的伤,而要和这尚未谋命的对手一样以如此高效去杀戮的话,云冲波自己明白,是他现在绝没可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是赵大哥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吧?) 一想到赵非涯,云冲波便不期然又想到那所谓的“兵法”,那令他及感兴趣,却又甚至不知该如何去学的东西。 (嗯,兵法,如果是赵大哥在这里,面对这样的一条黑巷,不知他会用什么兵法…) …云冲波的思路,到此为之。 风,突然紧了十倍,其中,甚至还带着腥味! 狂风呼啸,卷着无数的沙砾,象从最深的火狱当中蓦地涌出的绝风一样,自巷口汹涌而出,狠狠的冲击过来,使云冲波连气都喘不过来,连眼都睁不开来! 如此之大的压力,使云冲波的感官一时间都失去了作用,再不能掌握周围的动向,可是,一种凌驾于口眼鼻耳之上的,他之前从来没有认识过的感觉,却忽然开始疯狂尖叫,向他提醒着身前的危险。 “呔!” 一声怒喝,云冲波在什么也没看到的情况下,双手握刀,向着左上方全力撩起,立听“砰”的一声巨响,又听到一声掺着失望及意外的吼叫起于身前,却迅速退后,方松一口气时,忽觉身下座骑一声惨嘶,再站不住的摔落平阳,云冲波急翻身下马时,又觉手上一轻,那朴刀竟然哗然而溃,碎落下来! 很知道蹈海的价值所在,同时也不想依赖什么,云冲波一直都将之收在身侧,只使用寻常的朴刀对敌,但刀虽平常,灌注上他此时力量便不亚于寻常宝刀,适才冲城时他一马当先,迎者立糜,无论长枪马刀,都是一招挥断,似这样被击的粉碎,若不是对手所用的乃是百炼神兵,便是力量不在其下,正惊忧时,却听对面亦是一阵崩碎声响,顿时放心:“他的刀也碎了。”却已知道对手力量至少不在自己之下。 那人方才挟腥风出袭,一击而退,风沙尤振,云冲波尚不能看出甚远,只是模模糊糊见着一个人影,正在想着:“那一声吼倒有点熟的,难道在那里听过…”忽地听对面一声断喝,声音中满是惊疑: “冲波,是你?!!” 太平记第十卷结。 后记 虽然我更喜欢五和十三,但,十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数字,很完整,可以做为一个循环的出口,向上的。 前面有说过,太平记正文的篇幅,希望控制在三十六卷上面完成,也就是说,这故事已经写了超过四分之一了。 四分之一…以此来看,主角的成长确实是慢了一点。 不过,反正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速成的。 一路走来,云冲波已经经历了很多东西,有很多别人会羡慕的奇遇,邂逅了不止一个的出色女子,当中更有一些因各种理由和他的命运紧紧纠结,虽然他有时侯还是会自卑,可公允的说,他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强者,对绝大多数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才应该是被羡慕的对象。 力量,身份,出色的女伴…这些东西他现在其实已可以说是拥有,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下面也还应该会有更多更好的未来出现。 但他还是会自卑,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因为,那些都不是他。 云冲波,他姓云,是云东宪的儿子,而别的一些东西,某个大人物血缘上的儿子,某些大人物血缘上的兄弟…等等,那都不是他,那是一些姓别的姓,叫别的名字的人,是一些生来就应该是大人物,要作大事情的人。 但云冲波不是。 所以他也不是不死者,因为不死者应该是很强很强的人,是可以帮助,指挥别人的人,是比他强上一千一万倍的人,不死者,应该是一些叫“蹈海”的人,应该是一些有第十级力量,有盖世雄心和绝顶智慧的人…至少,在云冲波的心中,不死者应该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不是不死者,他只是一个穿着名为“不死者”之外套的年轻人。 无论得到了多少件外套,在最深的地方,他永远是云冲波,是那个冲动,会在不知道别人是谁的情况下就帮助他的山野少年,是那个自信,会捏着两支短镖去试着猎熊的优秀猎户,是那个善良,会在冬天招呼别人去分享他的猎物的邻家男孩。 在那个环境中,他是自信的,因为他知道他是那小池塘当中的大鱼,可是当他走出檀山时,他开始迷惑。 他看到了,在海洋中,鱼可以大到什么地步,他也看到了,自己是多小的一条鱼。 因为穿上了“不死者”这件外套,他得到了重视,发现有许多人会为他而甘心牺牲,那些,都是非常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牺牲,可是,悲哀的是,那些的牺牲,其实与云冲波无关。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丑,是美,是大方,是小气,是外向,是腼腆…所有这些可以描述出一个人的细节,张南巾和希夷他们却都不在乎,因为,那反正也没有意义。 他们只在乎云冲波的身份:不死者的转生,只要确认了这一点,他们就会为他而奋斗,为他而牺牲,而云冲波到底怎样的一个人,他们却并不在乎。 是善,是恶,是智,是痴,都没有关系,他们就象一群孤臣孽子,在苦苦的等待前朝的某个遗孤,只要确认了他的血缘,便会立刻奉献出他们的忠诚乃至生命。 这很感人,我承认,但,难道不是很过份吗? 《赵氏孤儿》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有史书版,有元杂剧版,有伏尔泰版,算是中国古代戏剧当中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上世纪未看到的一个现代戏剧版。 这个版本的最后,那个孤儿拒绝了别人要他向他的义父,亦即是杀死了他生父的仇人复仇的要求,他不肯杀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也不肯接受这从天而降的仇恨和责任。 “我本有一个父亲,你们将他夺去了,我本有一个家,你们将它夺去了…那都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承认!” 一个人逡巡在舞台的中央,他带一点绝望的看着血的流淌,看着他不肯接受的现实,他说,我不承认。 虽然别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别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可他闭上眼,绝望的挥挥手,说,我不承认。既然你们想要救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人的儿子”,那这个情就该由“那个人”来还,与我无关。 这不英雄,这不好汉,这甚至可以说是很混蛋,可是,这很真实。 当别人的奉献不是自己所求的时候,一个人可能会被感动,但很少会感激,亦绝少会被感化,如果那奉献太多,太大,他甚至会厌倦。 他会感到压抑,感到不服气,会想“我不承认!”。 …所以,才会有那些背离了他人期待的不死者,有那些闭上眼睛,利用这自己反正也不清楚来头的力量来为自己谋好处,只为自己,再不理随便谁的那些人。 从张南巾到希夷,云冲波确实被感动了,所以才会说“咱们太平道”,可他并没有被感化,因为他总是会先说“你们太平道。” 他从未研究过太平道的道义,虽然萧闻霜随时都乐意教给他。 他一直渴望的是让萧闻霜把他看成“云冲波”,为此他努力的将自己增强,可,那却只让萧闻霜对这个“不死者”寄托上更多的希望。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以他们这种相处模式很难取得突破的悖论。而如何将之突破,我现在已有了一个方案,但到底会不会用还没有最后决定。 不管怎样,我认为以现在的流程而言,云冲波还是没可能获得足够的自信来将那种自卑从心中摒弃出去,也没可能得到足够的决心和认识来将自己完全投入太平道的事业,所以我仍然会这样描写,一直到故事发展到该出现转折的时候。 下面的一卷内,故事会有激烈而快速的发展,会有很多人出场,也会有很多人退场,用夸张一点的口气说,那应该是“雪崩一样”的剧情,至少,我希望能表达出那样的效果。为此,下面一卷的长度很可能也会有一个突破,但是不是要放上第五章在里面还没有想好。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卷中一定会把金州的事情结束,已在金州纠结了太久的视角,一定会在这一卷后南移。一直希望正面描写一下青州及松州的风土人情,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为此,我也专门又检索了一些地理及风土志,不过,以出稿的速度上来计,那应该是年底才会用到的资料了。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夜。 第一章 宜禾城,甚至从它还叫作哈密的日子算起,就从来没有见证过这样的夜晚。 这一夜…是这样的黑,这样的长! 这一夜,是那样的匪夷所思,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那样的粗暴或是奇怪。 睁大着眼睛,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破坏,被燃烧,看到自己目前的主人黑水军在节节败退,看到似乎是准备成为新主人的项人将城防突破。 它也看到,第三方的势力,人数最少的一支军队,被那叫作赵非涯的首领指挥着,竟然又将项人们逐走。 它又看到,还在战事方艾的时候,第三支军队中似乎已有了轻微的内讧,那个名为萧闻霜的年轻人,竟然刻意的向赵非涯进行着攻击。 它还看到,正活动在城中的,还有很多没法归属入这三个方面的人,掩藏住身份行走在黑暗当中,虽然没作甚么,但他们却确实有着左右最后战果的能力。 当夜晚行将结束时,宜禾城终于看到了战事的消退,看到项人象潮水一样又从它里面退走。 可,血却仍在流,敌意和谋略仍在继续。 它看到赵非涯毫不客气的亮出禁军腰牌,将黑水军守将领怒斥后当面斩杀,宣布自己已将此城接管,以及萧闻霜做为自己的副手,应该享有只次于自己的权力,应该指挥和掌握城守的每个细节。 它看到完全没有准备的两人,首级虽失,身尚未倒,两腔血泉喷出尺来高,将堂前染的一片鲜红;看到赵非涯按剑血中,睨视号令,教各人皆回营整点军伍前来报效;看到那些亲随竟没一个敢于造次,尽皆跪伏于地的表示服从;看到赵非涯随即便亲持两人首级而出,示于黑水残军及城中百姓,更言自己早知项人有异谋于此城,特引轻骑先缓其急,大军随后便到,只消撑持数日,那时里应外合,便是大胜可期。 它看到,满城军民都被赵非涯这番话说的精神大振,一个个欢欣鼓舞,;看到赵非涯跟着便号令连连,教将城中健壮男子编列入伍,助守城头,又教妇嬬皆领差造饭;又看到一干里长无不是诺诺而退,周围百姓也皆跃跃,并无一个叫苦抱怨,各各领令而退,一路上尤在议论不休,都说大军将至,项人必亡,有十分快活说话不提。 它还看到,当人群散尽时,出现在萧闻霜与赵非涯之间那完全谈不上是友好的对话,萧闻霜诘问着赵非涯的谎言,赵非涯则以“诡语而振军心,此法古已有之,非吾爱诈,不得已罢了。”的大笑来做回答。 以及,犹豫了一下,萧闻霜终于未问赵非涯为何会在刚才将军权突然分配到自己手中,转身而去。还有,则是带着奇异笑容的赵非涯,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它还看到,意外带来惊喜,惊喜带来崩溃,崩溃又带来混乱,将明里暗里的很多人都卷扯进来的混乱。 …长夜,长得看不到头的夜,夜很黑,令人绝望的黑,夜又是红的,血染成的红。 还好,再长的夜,也终归要让位给黎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到底只是一些儒生的大言。 太阳升起来了。 一视同仁的,他将光热均分给正持戈城头的守卫者和正狼视城下的攻掠者,在他的眼中,这两造并无不同。 蜗角国斗,伏尸数万,但,看在人的眼中,触氏抑或蛮氏又有什么不同? 太阳是温暖的,是普照大地的,是无所不在的…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宜禾城中,偏北城的一处死巷,虽然太阳很好,也很慷慨的释放着光热,却怎么都透不进这巷子。 “爹…” 轻轻的喃语自巷内透出,一丝哭腔也无,却颤抖的比任何恸哭都让人心战。 巷外,箕坐着面色若僵的马伏波,粗大的双手抱着垂下的头,谁也不理,只是默默的守护在巷外。 稍远一些,是此刻更应该出现在城墙上的两人:已在稍早些时候被赵非涯当着所有军官之面高声宣布了将成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可以代替其指挥城防的萧闻霜,以及发出这令包括萧闻霜在内的所有人均目瞪口呆之命令的赵非涯。 再远一点,是脸色白的比任何人都厉害的花胜荣,小音也在,满眼都是担忧,一双眼流盼来去,只是盯着营门在看。 不止一个人曾尝试过去和云冲波勾通,可他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愿,更以无比坚决的姿态将刀气挥出,击向每一个试图走进巷内的人。 …如果是马伏波的话,也许会有不同,可是,他却如云冲波一样,始终僵硬着在那里,一言不发,很明显没有任何和别人勾通的欲望。 (这个人,竟然还活着…) 已不知第几次扫视过他的身影,萧闻霜在心中默默估计着。 虽然与马伏波或是云冲波都还没能有任何交流,却并不妨碍萧闻霜推断出马伏波都告诉了云冲波些什么,事实上,花胜荣的那套鬼话从来就没有令她相信过,她此刻真正感到好奇的,是马伏波为什么能够活着坐在这里。而她最为关注的,则是能否先和他达成某种交流,从而至少让云冲波有一些回应。 诸人当中,此刻最为焦急的便要数萧闻霜了。 数度尝试,但询问得不着回应,传音似泥牛入海,直接的闯入却只换来凛冽的刀气,强大至令她也不敢硬接,又不愿冒着伤到云冲波的风险出手,只好向后退出。 (公子,公子,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怎么伤害自己,一切也都已不能改变,振作起来吧,你不可以就这样倒下的…你不能这 样啊!)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萧闻霜仍在固执的一遍一遍向内传送着她的心语,她知道,现在的云冲波有办法感应的自己的思考,她也希望,这至少能令云冲波有所回应。 …那怕,那只是更强的一刀。 和萧闻霜一样,赵非涯也对云冲波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城防布置到一半时听说云冲波有变,他便将之交付手下,自己飞马赶来,他却不若萧闻霜般有所收敛,当云冲波出刀时,他也毫不客气的挥动腰间佩剑还击,但结果却一样:还是被逼至不能立足,只好倒退出来。却也没有闲着,戟指巷内,在大骂不休: “云冲波,你这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男人?!” “什么事情?!象条死狗一样躺在里面不敢见人,他妈的不见人就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早就他妈的没有问题了!亏老子还看你是条好汉,没想到一遇上事情也和那些没种的龟孙子们没球两样,真他娘的,有种你就出来,他妈的不服气就陪老子打一架,也好过在黑巷子里装死…我骂你这么久,你到底听见没有?!” 面色涨得通红,满口的污言秽语,一身的气急败坏,若果说赵非涯有想过要破坏自己形象的话,他现在便已大获成功,可是,这个样子的他,却令萧闻霜不禁动容。 (这个人,是真得很关心公子啊…) 但,都没用。 骂也好,劝也好,都换不回那怕是一丁一点的回音,那条黑洞洞的死巷,就象是一个无底的暗渊一样,把任何投射向它的感情都默默吸收进去,却不肯反馈出那怕是一点的光。 中间,花胜荣几次都左顾右昐,似乎有想跑路的意思,却总是迎上了萧闻霜冷冰冰的目光,只好讪讪的笑着又站直身子,边顺手抹抹额上的汗。 这个样子过了许久,终于又有人决定要采取行动。 轻轻的,向前踏出,才刚刚第一步,赵非涯和萧闻霜的目光已齐刷刷扫来,便连一直抱着头在巷口沉默的马伏波也似有所觉,将头抬起侧过,投来一道诧异的目光。 三大强者皆有第八级修为,目光似实若虚,交汇一处,直若连火也要点起来,小音立身其冲,却只是淡淡一笑,视若无物。 轻轻款款,她走到萧闻霜身前,深深一福,方直起身来,盯视萧闻霜双眼,静了一下,忽然道:“请姐姐见谅。” 萧闻霜面色一凝,尚未开口,马伏波赵非涯已同时动容道:“什么?!” …一边,是暗暗撇嘴的花胜荣,心里面嘀嘀咕咕,道:“拖了这许多日子,早就该开戏啦…” 莲步点点,终于移到了巷前,小音轻轻欠身,道:“公子,我进来了,请别杀我。”说着已向内进去。 刀声,血溅声,乃至惨呼声…果然没有响起。 “她太弱,弱到云兄弟没法出刀。”似有所悟,又似觉得很好笑,赵非涯只手抚着下巴,这样的说着,一边,萧闻霜的脸色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仍得不着安静。 看她一眼,赵非涯又笑道:“你居然是女的?”萧闻霜面如沉霜,欠身道:“在下实有隐情,故易钗而弁,请将军见谅。” 赵非涯大笑道:“谅个甚么?我凭什么责你?”跟着又道:“吾令出如山,决无更易,你仍是此际宜禾城中的二号人物,我所有部下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便摆摆手,转过身去,竟不再理萧闻霜。 当小音踏进巷内时,一时间竟什么都看不见。 静了一下,她在心中默默数数,再睁开眼睛,方习惯了些,便能看见前方,一片黑糊糊的垃圾当中,卧着一条人影,虽还在七八步外,却也能嗅到那股子恶臭。 其实,这巷子原不是多么黑暗,但,正弥漫在这巷内的一些东西,却就令阳光似乎也不能透入,令她在一进巷口后,便也开始觉得心中压抑起来。 (郁乎其内,便形乎其外,果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心中思索,脚下不停,直走至离云冲波只有步余时,小音方轻轻停住,拜倒在地,道:“请公子救我。” 巷子本无门户,小音又未刻意压住声音,里面说什么外面都听的明白,别说马萧赵三人,便连花胜荣也清清楚楚。三人都莫明其妙时,花胜荣却大有佩服之意,心道:“这小娘皮,还真是厉害…”不觉又偷看萧闻霜一眼,心下忽然大乐:“这凶婆娘可算是杠上只硬角啦…” 花胜荣心中多少龌龊念头,三人自然不知,更没谁有心理会于他,三人形容一般无二,都是目光炯炯,盯着营门不放,全神贯注的去捕捉其中流出的每句说话。 “…救你?” 带着一种几乎是无力的感觉,云冲波慢慢的将自己从地上支持起来,木然的看着小音。 “我吗?” 没有回答,小音只是轻轻点点,一双妙目定定看住云冲波,当中全是信任托付之意。 “我吗?” 嘴角划出讽刺的笑,云冲波支着身体的手臂一松,又向后跌倒,无神的眼睛大睁着,呆呆看向对面的墙壁,那涂满脏东西的墙壁。 “算了吧,你也会被我连累的,说不定还会害死你。” 冷冰冰的态度,却阻止不了小音,反而又向前进了一步,将身子伏的更低,双手伸出,按在了云冲波的手臂上。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过一死,也好过流落异乡,生不如死。” 云冲波微微一震,似被她的说话打动,却仍没开口。 手上微微的用了一些力气,抓进了云冲波的肌肉里,小音的眼角竟已有珠泪渐盈。 “我早就想死了,可又不敢,也不甘心。” “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虽然是庶出,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也知道女子当守的道理,沦落至此,我早该死了。” “可我真得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完了。” “而且我偷偷的算过一次命,人家说我命中还有贵人星照,还有洗净污尘的一天,那几乎是我唯一的希望。” “那天在河边遇上公子,我真得很开心,我知道我的贵人来了,我知道公子就是我的贵人。” “我知道,我的罪孽快还清了,很快,我就能回家,能忘掉这些恶梦了。” 颤抖着,小音已渐渐不能自持,声音中开始杂入抽泣,泪水也开始将云冲波的胳膊打湿。 “所以,公子,你一定要好过来,你不能这样,你是小音唯一的希望,你要保护我,你答应过要送我回家,如果你完了,小音就也完了。” “我…我真得需要你,公子,求求你了,出去吧,笑一笑吧,求你了…” 说到最后,小音已完全泣不成声,一颗臻首埋在云冲波胸前,哭得肩头颤抖个不停。 外面,四人神色各异:马伏波面色沉吟,似另有心事,赵非涯嘴边始终带有讽刺笑意,又似甚为佩服,花胜荣是一直便满脸五体投地的样子,却又时时偷眼去看萧闻霜,只萧闻霜脸色最为难看,阴晴不定,嘴唇咬得紧紧的,又是不屑,又是愤恨,偏又极想保持住平日里那种心若冰清的气势,反显着极为辛苦。 忽听娑娑声响,云冲波竟巷内走了出来。 一瞬间,四道目光已齐聚在他身上,只见他发乱衣散,身上犹还抹着酸臭难闻的菜叶泔水,神色疲惫之极,连身子也有些佝偻,端得是憔悴非常,昨夜还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竟似突然间老了数十岁一样。 只一双眼中,却还有火在燃烧。 一言不发的,他与首先迎上的马伏波轻轻拥抱一下,便直直的走向萧闻霜。 “对不起。” 这便是他自巷中走出后的第一句话,盯着萧闻霜的眼睛,他说出了这三个字。 (公子…) 饶萧闻霜聪明非常,一时却也无言,只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突然觉的眼眶微润,猛然自省起来,玄功忽运,已将两颗碧莹收住,却消之不去,在眼角结出了两点闪着些湛蓝光芒的冰冷,连忙又轻轻眨眼,将之挤的粉碎,方如若无其事般道:“公子这是说那里话…”却到底再说不下去。 一边却冷落了小音,只她也真沉得住气,仍是立得轻轻款款,神色间若有若无的,并没甚么能教人看清的表情。 马伏波虽不知萧闻霜何人,也早瞧出云冲波与之关系非比寻常,便走过来,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却喜赵非涯已道:“兄弟,吾已备有房舍可歇,你…”看看马伏波,续道:“还有这位先生。”又向小音笑道:“你也去吧。”便看着花胜荣,却不说话。 可怜花胜荣此刻身似筛糠,汗下如浆,一张脸由红而青,由青而紫,由紫又黑,直已面若死灰,偏又连逃也不敢,只是眼巴巴的瞧着云冲波,却连一句乞怜的话也不敢说。 云冲波愣愣看了花胜荣一会,忽然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只听“砰”的一声,花胜荣居然已经扑倒地上,在抱着头拼命的叫:“不要!贤侄,不要杀我啊…”居然全没听到云冲波在问什么。 看着他,云冲波苦笑了一下,低声道:“算了罢,大叔,别再装了,你肯定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刚才,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良心从来都不会不安了,你其实从来都没骗过人。” “凡是上当的人,都是自己先希望被骗的,是吧…” 喃喃的叹息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花胜荣的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的向前走去,两名赵非涯的部下忙过来带路,云冲波却又忽然站住,也不回头,只道:“大叔…你也来罢。”花胜荣如蒙大赦,赶忙抹了把脸,一迭声答应着快步追上去了。 看着云冲波蹒跚而去,众皆无语,冥冥中,却似有人在笑。 …这世上,最聋的是装聋之人,最哑的是卖哑之辈,最疯的是诈疯之徒,而,最好骗的,则总是愿意被骗的人。 是谁,这样冷笑着在历史边上,把酒述说? 可以看破的人,到底是未曾伤心过的世外智者,还是被伤透了心的尘世倦子?到底是拈花于台下,只微笑不语的永恒看客,还是生旦净未丑皆有其份,将百戏千折全都亲历的梨园名客? 是谁?有谁? 目送云冲波远去,马伏波小音花胜荣皆快步追过,只萧闻霜佇立不动,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自刚才,赵非涯双目如狼,却一直盯在萧闻霜的身上,竟似是对云冲波突然失去了兴趣,此时忽然扬声道:“来人哪!”两名亲兵应声而出,赵非涯又道:“去告诉石副将,挑五十名兵,备轻甲,都要最好的马!”说着看向萧闻霜,果见她已看向这边,神色微动。 赵非涯驰然一笑,神色居然松驰的象个刚刚出浴的少年,道:“你用我的座骑好不好?” 萧闻霜沉吟一下,抱拳道:“将军神目如电,在下佩服。”她本来皆以名字自称,但现在既现女儿身份,便不肯称名,而道“在下”。 赵非涯歪歪头,看着萧闻霜笑道:“夜来新败,正当提升士气,吾为主将,不便轻动,云兄弟心绪未平,更不合适,当然只有偏劳萧…阁下。” 两人一时无语,就听得脚步声响,金革撞击,却是五十名精锐士兵已应令而来,赵非涯扫视诸人一眼,指向萧闻霜,道:“这位是谁,告诉我。” 那些士兵看萧闻霜一眼,齐声道:“吾等参见萧将军,将军有令,万死不辞!” 赵非涯似甚满意,向萧闻霜笑道:“你只管差遣,便叫他们现在去死,也都一定从令。” 萧闻霜拱拱手道:“将军治军有方,在下早已知道,军中不可相戏,此言不必再出。” 赵非涯愣一下,失笑道:“好,说的好。”就将自己坐骑牵过,亲手付与萧闻霜,道:“此马性子烈的紧。”再无一言。 萧闻霜翻身上马,吩咐军士们列阵随行,赵非涯却又忽道:“且住。”便走到马前,将手中的金槊“横江”递向萧闻霜,却不说话。萧闻霜不禁愣住了。 那槊本挂在马上,适才赵非涯交马时自行取下,萧闻霜亦知此非寻常之物,并不意外,反是此刻,饶她一向机敏过人,也不由得愣在那里。 赵非涯淡淡一笑,口气极为诚恳:“孤军陷阵,猛将不敢轻为,此槊实乃神兵,便该用于此时。” 萧闻霜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右手接过横江,左手猛一提缰,那马长嘶一声,向城门驰去,那五十名士兵看看赵非涯,见他微微点头,便都将缰绳一抖,只听得马蹄声响若滚雷,向东门汹汹涌去。 赵非涯面无表情,将双手负在身后,盯着一路远飏的滚滚烟尘,许久也不眨一下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待烟尘渐落,方慢声道:“备马,上城。”几名一直垂手在侧的手下急忙张罗,转眼已牵过一匹壮马,赵非涯翻身上马,缓缓振缰,却忽然古怪一笑。 (女人一旦愤怒起来,还真是可怕,今天早上的项人,可是要吃一个大亏了…) 是时,不过卯半之刻,浮云轻荡,红日光华遍洒天际,端得是个风清日和,出郊踏青的大好日子。 “你想告诉我说,对方五十一人踏营,全身而退,却杀伤你们一百有余,连统军的者惕蔑千夫长也被杀了,是么?” 背面而立,金络脑的声音极为冷静,连一丝怒意也无,唯其如此,正伏在下面的百夫长蒙力克却就更为害怕,怕得连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瑟瑟发抖。 夜中退出城外之后,金络脑将部队集中:他自漠北南越金州而来,欲行大事,一路逢人便杀,遇村即屠,终于无声无息的潜至宜禾城外,刺出这谋算已久的绝命一刀,却不料功败于垂成,竟被赵非涯于千钧一发之际率兵逆袭,竟又将他迫出城外。 金络脑自幼知兵,所遇皆为明师,岂是寻常?虽因行事谨慎而遭赵萧所算,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中计”的考量和“反制”的准备,事实上,甫一出城,他心中已有腹稿,点清兵马折损后便已布置,他此番南来携七大千夫长及自辖亲兵“怯薜军”三百人,计是七千三百精兵,一路上几无伤损,只有那夜伏击黑水军不能全功的意外之失,折了三百来人,夜来一番恶战,又损了七百来人--倒有多一半是折在后来赵非涯军的手里,尚有六千多人,便分兵四路,使者惕蔑,阔阔出,失吉秃突忽三名千夫长各引五百兵马分屯宜禾东,西,南三门之外,一来是监视会否再有如赵非涯军般的不速之客入城,二来也是不容宜禾守军尽集北门。自己则尽领余军下营北门,教士兵休息,自已细细察问各人夜来所见,只待对城中兵力心中有数,便要收拾军马,二打宜禾城--他此来实冒奇险,断不能在此延耽,自己自然明白。 兵将皆息,他却彻夜未眠,先后询过数十人,他已明白,脱脱所虑果然中鹄,自己正是上了对手的大当--他倒也不在乎。便安排事宜,只待军马回气,就要依仗手中的优势兵力强取宜禾:夜来一番激战,他估算黑水军至少伤亡过半,士气当已尽溃,早已不放在眼中,只计算赵非涯一军而已。 却谁料,兵马未动,却被他以为该当正是战战競競,汲心于如何继续欺敌的宜禾守军反刺一刀,更刺得狠毒之至:既将自己的军心动摇,又使守城军民的士气大涨,纵然金络脑一向深沉练达,也不由得心中火冒,十分跃跃,颇想将这正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家伙直接击杀。 本来金络脑分兵时已有布置:各路军马以火为号,飞骑传迅,但萧闻霜止引五十骑出战,那者惕蔑素来自负勇力,匹马前迎,结果三合即亡,所谓兵无将则乱,那蒙力克又非果决之人,竟然被萧闻霜杀气所摄,首先退入阵中,于是全军皆乱,被萧闻霜引军杀透阵形,又倒冲而回,全军退入城中,事实上,以当时情形而言,若不是萧闻霜此来只为立威,不求杀敌,赵非涯犹对北门外项人大军心怀顾忌,不敢动军,东门外项人部队极可能尽没于此役,再无片马能来面见金络脑。 沉吟一时,金络脑终于下定决心,道:“脱脱。”一直待立帐外,早已十分心急的脱脱答应一声,便迈进帐来,金络脑此时已转回身,一双眼亮似星光,看向帐外。 “你且去,如此行事。” “二叔。” 在赵非涯为云冲波安排的静室中,云冲波两眼空洞的睁着,向后靠在床上,马伏波弓着身,坐在床边的一张大木椅上。 “爹…” 苦苦的低呼着,云冲波的脸上又闪过一阵抽搐,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爹,三叔,四叔,五叔…他们,是不是完颜家的人杀的?” 摇一摇头,马伏波哑着嗓子道:“你用不着知道。” “大哥有话,你不要想着为他们报仇,大将终归阵前死,他们都很知足了。” “过好你的日子,才是大哥唯一的念头。” “可是…” 支持着从床上坐起,云冲波呆呆的看着墙壁,眼光焕散,一点神彩也没有。 “二叔,我怎么能忘掉,怎么能就这样去过日子?” “我怎么能?” 悲伤的声音,当中充满疲惫,云冲波无力的将头垂下,双手抱着头,绝望的看着地面。 “我怎么能啊,二叔…” 哽咽着,云冲波的眼中又有泪水盈满,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在泥土上积起一点一滴的小漾,马伏波亦觉心酸,以手掩面,并不答话。 过一会,马伏波终是年长,硬撑着抹了一把脸,强作欢颜道:“其实冲波你也不赖的,我看这两个女娃儿都很不错,如果大哥见着,一定高兴的紧…”却又勾起云冲波心事,脸色更加惨白。却也想起小音说话,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二叔说笑了。”却是一点笑意也无。 马伏波又岂有心事戏谑这些儿女情事?只扯了一句,便说不上去,两人又无语对坐,一片死寂当中,马伏波却忽然想到:“那个厉害的女娃儿刚才没有跟来,却不知到那里去了…”方省起:“另一个女娃儿可一个人坐好大一会了,莫冷着了他…”始想起要出去招呼一二,却听到脚步声响,流星而来,也不先敲便推门而入,犹是一身血染轻甲,右手宝剑尚未入鞘,左手还提了一颗人头,两眼圆睁,尽是震惊不信之色。 来者正是萧闻霜,向马伏波一抱拳,她道:“马二…”却犹豫了一下,方道:“马将军。” 便听得裙佩轻响,一道身影自门外转入,向马伏波轻轻一福,道:“二叔。”早换来萧闻霜一道凌厉眼神--却也吓不着小音。 招呼一声,二女便同时看向云冲波,倒是谁也不理会谁,便连小音一向小心多礼的人也没有问侯萧闻霜一声。 犹豫了一下,萧闻霜方道:“公子,这个城守的事情,你是不是不想再和黑水人掺乎了?”说着便将手中人头举起,道:“这是项人头目之一,我刚才在东门外杀的。” 又道:“城中兵力虽少,但集中于北东两门,该守得住,公子既然累了,咱们就别再管这些烂事了。” “城外的项人开始移动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赵非涯微微沉吟,又细问了几名,便将讯卒挥去,始转回身,向内屋轻笑道:“你度的倒准呢。” 只听里屋转出轻轻笑声,正是小音,道:“此兵家正理,有何难测。” 自天亮起,西南两门外的项人开始起营,缓缓汇向东门,同时,亦有三百来人的精兵自北门外项人阵中分出,驰向东门,城上守军依照赵非涯的命令,没采取任何行动,只是静静观望而已。 “现在的西南两门已经完全空出来了,项人主力大约四五千人仍然驻于北门,跃跃欲试,其余的部队大约是一千五六百人的样子,都在东门外面。” “没有可靠的副将,就是这么头痛吧。” 说着很悠然的话,小音笑道:“如果对部下的能力有信心,本来应该分出一半左右的部队在已被打破过一次,城防皆废的东门外面,与北门主力呼应,同时攻城,将本就不敷使用的城守军压迫到一个极限,再设法寻找出可以突破的弱点,但现在,他却只敢在东门配备上这样的一点兵力,很明显,他根本就没寄希望于这一侧,这种集中,只是怕了咱们萧大姑娘的厉害,担心被各个击破而已。” 说着,她的声音忽转低柔,变得轻轻巧巧,又极是温柔。 “咱们赵将军费这么大力气想要收服云冲波,又示好萧姑娘,是不是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赵非涯冷哼一声,却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音低笑道:“想法?我们女人家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妇人心肠罢了。” 赵非涯沉默许久,却道:“想和我谈条件?”声音中居然隐现怒意。 小音只一笑,正要说话,却被赵非涯一语截断,铮声道:“我不是牧风,算计该做的事,我却不一定做,自讨苦吃的事,我也不一定不做。”声如铁石,威煞之气潜侵,小音顿时噎住,过一会,方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啦。” 才道:“依我之见,要将他们的互信拆开,绝非一日一事可行,不妨先如此如此…” 此时天光早亮,但两人隔帘密议,门窗尽掩,室内几无光亮,端得是十分黑暗的一处所在。 “杀!!!” 吼叫声中,项人展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法收到什么成效。 “将军说得对,这些家伙只不过是在佯攻罢了,真正的主力还是要留着打北门的。” 边摸着下巴,边对身边的部下说着自己的判断,被赵非涯任命为东门城守的军官脸色很是不爽。似乎还是更想去北门迎战所谓的“项人主力”。 “就是啊,早上那位萧将军早把他们的胆子都杀破光了,把三个门的人都集中起来,只是为了怕咱们各个击破,那还真有胆子想要攻城啊!" 正议论间,忽听得快马急驰,如风掠至,犹在数十步外时,马上骑士的吆喝已清楚的传入东门守军的耳中。 “将军有令,北门吃紧,原禁军全军往援,此门交黑水军把守!” 早已望眼欲穿的城守更不用再听一遍,已在欢天喜地的将部队集中,自已经许久没有被真正考验到的城防上撤下,匆匆赶向北门。 远方,眯着眼,看着城上的旗帜幻动,脱脱露出心悦诚服的笑容,喃喃道:“少汗果然是神机妙算…”一面已将手中的马刀出鞘,挥过头顶,冷冷道:“忙忽惕氏一族,你们已做好准备了吗?” 低低的咆哮着,一名身高还要超过马头的巨汉仰着脱脱的视线上前,道:“速不台在此,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者惕蔑留给我们的耻辱,决心用敌人的鲜血来平息少汗的愤怒。” 脱脱微微点头,又将马刀挥动,喝道:“英勇的怯薜军啊,你们做好准备来完成少汗所付的任务了吗?” “好了。” 冷淡的回答着,一名脑袋长的象箭一样的项人连看都没有看过来,仍在聚精会神的观察着宜禾的城墙。 “在怯薜军中服役的战士,每个都在前胸布满了伤疤,却没有谁会在背后负上刀伤。” “那么,兀鲁兀惕一族和翁吉刺一族的战士们!” 第三次的挥动马刀,脱脱吼道:“当阔阔出和失吉秃突忽不在这里时,你们是否愿意服从我的指挥,是否愿意在前军胜利时象狼群一样跟着撕咬,在前军失败时象狼群一样继续前进?” 当,听到那象山呼海啸一样的回答时,脱脱终于满意,将手中的马刀向前用力挥动。 “那么,草原的狼群们,向前冲击吧,就让我们把这富裕而软弱的城市再一次攻陷吧!” “什么,东门已破?!” 震惊于这个消息,赵非涯恨恨的将身边的一根大柱重拳捶碎,犹未能完全平复。 (项人的头领,比估计中更会用兵!) 一直认为萧闻霜的突击必已将对人的信心击破,更从项人的移动中判断其不会有具能力及威望来指挥全军的第二人物在,赵非涯遂将自己的直属精兵尽数调到北城来,预备与项人进行正面对决,却不料项人竟会集中少量的精锐兵力,反将已被突破过一次的东门再次攻陷。 (但是,这时候再从这边调人回头的,只会更糟,项人头目正在等待的,多半就是这个机会,那样的话…) 这样的想着,赵非涯的嘴边突然出现了残忍的笑。 (岂不,反而是个机会了么?) 唤过身边的副手,简单的发布了几条命令,赵非涯不理会部下惊愕的眼神,挥一挥手,要他们将这命令去尽快执行。 (论兵法,也许你真的不输于我,可是,不知道我西来的目的,你的这种谋略,只会给我以更多的助力罢了…) 在心底无声的冷笑着,赵非涯回复平静,将双手负在背后,眯着眼,看向阳光下闪耀着的项人军阵。 (只不过,一向粗鲁而冲动的家伙里面,竟然也有了这样懂得使用兵法的领袖,假以时日,或许会是一个能成大器的对手罢?) “敌人的阵容开始动摇了。” 面无表情的注视城头,金络脑这样说着。 “咱们的总攻,可以开始了。” 语气平淡,却将身后火焰点起,兴奋的睁大着眼睛,几名千夫长各自向部下发出了指令,更有人忍不住道:“少汗,这一次突击,应该就可以把这儿拿下来了吧?” 淡淡一笑,金络脑却道:“绝不可能。” 无视于身侧那些惊疑的目光,金络脑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轻轻道:“城墙…” “这种固定在原地的东西,虽然不能追杀敌人,却有着无比的防御能力,在夏人的历史上,有很多以少量兵力苦守孤城的故事,昨夜的成功是因为守城者的无能,而,现在的对手…” 冷笑了一下,金络脑道:“却是一名真正的武将。” “今天,我们的任务只是杀人。” “尽一切可能杀伤守城者,而不是以攻城为第一目标。” 几名千夫长都听的愣愣怔怔时,金络脑已经大笑着将手向前方挥动。 “现在,全军前进!” “天老爷,项人又杀进城里来了!” “守城的兵呢?兵在那里?!” 惊惶失措着,宜禾城中的百姓们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抖着手,背着家中仅有的一点家当,在街头狂乱的跑着,互相撞击,又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跑向那个方向。 烟火燎绕,项人的骑兵们正气势汹汹的在街巷中穿行,每过一处,都会点着火把丢向连在一处的房屋,虽然只有数百人冲进城内,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在城门被冲破之后,项人们即分作数支队伍,沿着之前已前掌握的路线,快速的向各仓及重要府邸发起攻击,而本来应该追逐并阻止这些人的守城军却不见了踪影:部分的黑水军仍在东门上苦战,将项人的后军阻止,而赵非涯军则只有少量人手出现,亦只限于帮助城中的百姓们走避向相对安全的地方,却没有对项人进行狙击。唯一在尝试与之正面战斗的,就只有正在休息回复,预备要在午后登上城墙轮戍的黑水兵们,而,刚刚经历过惨败的他们,又没有得到有效的指挥,根本就没法将项人阻止。 这样子的混乱,已将全城百姓都卷入其中,而一些因各种理由而并没准备介入的人,也不由得要开始认真思考先前的决定。 (再这样乱下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法掌握了…) 宜禾城中不同的地方,至少有三人在脑内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到最后,因为各自的理由,他们仍都没有采任何行动,仍只是静静的继续观察。 北门外,困惑的金络脑,边指挥着部下对城墙上发起一轮一轮的攻击,边苦苦思索着眼前的战局。 (这个程度的抵抗,表明守城的主力并没有移走,但,那样的话,城内现在岂不是完全陷入混乱?还是说,他们的兵力,比估计中更为雄厚?) 此时,冲得最前的项人军队,已逼近到宜禾城的中心位置了。 “速不台,已经快到少汗指示的位置了。” 在不停对怯薜军一众发出指令的同时,那箭状脑袋的百夫长始终也与如战神般不可抵挡的巨汉速不台并肩前进,将所有挡在前路的人或是建筑劈开。 “知道了,哲别。” 说话声低沉而嘶哑,象猛兽一样吼着,速不台以左手挟住对面一名黑水兵拼命刺来的长枪,止以大臂和肋部便将之夹断,更将断柄握住,以只手之力将其推回,硬生生的将那士兵刺穿,插在了一堵土墙上。 “我们一族的人走南门,你们怯薜军从西门杀出去!” 对“城墙”乃至一切固定不动的建筑都有着极高的敬意,金络脑早已考虑到即使前军冲入城内亦有可能并未将城防完全击破,守军仍有可能依托城守或是大仓进行防御,甚至是借助城门洞一类的地形将部队分开后施以攻击,故一开始便有布置:教两人在入城后只管并肩烧杀,直到进入城心时,便各引所部,分自西南两门攻出城去。在他的估算中,宜禾城的守军该已全数集中到了北东两门上,西南二门纵使还留有少量兵力监视,却不可能抵挡来自内部的冲击。 哲别方微微点头,却忽然面色大变,失声道:“速不台,小…”尚未说完,已被愤怒的吼声盖过。 “你们两个,都直接去鬼门关好了!” 吼声当中,前方的一堵墙壁似纸片般破碎飞舞,刀光如练,喷涌而出,大惊的两人同时挥刃挡上,却都觉如受雷震,竟然被击至两臂发麻,连胯下坐骑也抵受不住,长嘶声中,几乎向后摔倒地上! 下一瞬,总数量有数百之多的项人骑兵们,便气势汹汹的吼叫着围了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赵大哥的人都那里去了…) 在心里恨恨的骂着,云冲波舞出一团刀光,努力的守护着自己。 虽然决心不再帮助黑水军,可当项人攻入城内时,那种惨不忍睹和满城哀呼还是使他坐立不安,到最后,在得到马伏波一个了然的眼神之后,云冲波终于下定决心,将蹈海执出,自赵非涯为他安排的住宅内迎出,挡向汹汹而来的项人。 云冲波既已出阵,马伏波萧闻霜自不会袖手旁观,皆执兵而出,之中,还有一个云冲波甚感兴趣的细节:为何,自重逢到现在,马伏波始终也没有使用过那把名列御天神兵的“杀刀青釭”? 对此,马伏波只是简单的回答称那刀已在先前的奔逃中失去,便再没有其它的解释,对这答案,云冲波并没多想什么,只是隐隐有些可惜,却也没放在心上,便杀了出去。 若以武力而论,云冲波三人任谁都可独力将项人两名统领一并杀去,却当不得数百名项人以兵战之法围击,面对这些勇猛凶悍的战士,饶是三人皆有第八级力量在身,急切间也不能得胜。 (如果有二百人,不,有一百人来帮我就好了…) 恨恨想着,云冲波一边努力的冲杀向萧闻霜身边,直到与她背靠背站住,方松一口气,待要再接应马伏波时,却被他远远的挥手喝止。 这一下两人互为照应,出手便少许多顾忌,萧闻霜更是心中甚喜,甚至还略有自豪之意:“那个小丫头在这种时候,可就只能给公子添乱…”--出手却也不自觉得柔和了许多。 云冲波却没想许多,一边舞刀成盾,一边左右察看,方看清周围居然也有许多人在:一个个都藏身些街头巷尾之类的地方,又似要走,又惟不舍,在探头探脑的看这边战况。忽然间就想到:“如果这些人都能操着家伙冲过来的,项人岂不就好对付多了…”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惊呼连连,赫然竟是花胜荣所发! 云冲波等三人出面迎敌,花胜荣和小音自然没本事也没胆量同出,皆乖乖的躲在屋内,但当哲别开始注意到这房子本身和派部下入内搜检时,两人便因之败露,更开始仓皇的逃窜。 小音一介弱女,但花胜荣却是花样多多,法宝百出,一边奔走逃命,一边诸般烟雾袖箭之类的法宝亦是乱放一气,居然也做翻了几名项人,却到底挡不得真正的高手,当速不台也追入院内时,他便再不能支持,要扯开嗓子开始向云冲波喊救命。 虽恨他诡言欺已,云冲波却到底不忍见其之亡,但他此刻和萧闻霜背靠背的相互为守,若这样抽身过去,萧闻霜便不免露出破绽,正在道:“闻霜,我过去一下,你小心…”忽又听得一声尖叫,却是小音的声音! 大惊着看过去,云冲波便看见速不台的巨手已将花胜荣的包袱自背上撕下,更将他整个人也远远的摔出,撞上一根柱子后方才软软滑下,口角溢血,昏在了那里。 面对这样的怪物,小音似已吓的全身都软了,居然连逃也不知道,就那样呆呆的看着速不台向她伸出双手,一边沿着墙壁慢慢瘫了下去。 云冲波心中大急,想道:“这可不妙,小音可不是大叔,一定一下子就被那家伙抓死了…”疾声道:“闻霜,你小心了!”说着也不等萧闻霜答话,便急蹿而出! 与之同时,一直在外围静静观战的哲别眼睛猛然一亮,锐声道:“是时候了!”说着双臂一振,已将背上雕弓取下,转眼扯的圆了,只听绷嗡一声,居然已有三箭如流星而出! 云冲波急步离去,没有人能比萧闻霜更为震惊,失声道:“公子,你…”便觉喉头堵塞,再说不下去,唯觉胸口积郁,竟连动作也为之一慢。 恰于此时,飞箭已至! 那哲别箭法之精,着实惊人,三箭虽先后离弦,却在空中排成个“品”字,齐头而进,萧闻霜心神略分,再警觉时已晚,长剑反手削上,却只斩落一箭,同时勉力横移,又险险让开一箭,却已力穷,再避不开第三箭! 血光飞溅! 左肩被长箭贯穿,那无疑很痛,可是,此刻的萧闻霜,心却还要更痛! 怔怔的,她既没有断箭,也没有止血,只是用一种复杂而没法形容的眼光看向云冲波奔去的方向,那里,速不台刚刚被云冲波硬生生摔出去,飞的甚至比花胜荣更远,而小音,当然已没有了任何危险。 她,已经投身在了云冲波的怀里。 用双臂紧紧的拢住云冲波,小音的脸上满是泪水,却又绽开着欢乐的笑容,将嘴巴凑在云冲波的耳边,在喃喃诉说些什么。 只能看见云冲波的背影,所以萧闻霜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但,止从小音现在洋溢在脸上的幸福,萧闻霜也觉得自己可以猜到云冲波现在有何感觉。 那样的答案…就让她更痛! “哦啊…”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萧闻霜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双手激烈颤抖,身子也微微的弯曲下来,那样子的表现,连周围的项人战士也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开始用奇怪的眼光投向她的身上。 战场的另一边,马伏波也开始感到了不对,可是,从一开始就刻意杀向远方的他,却没法很快的再折回来。 萧闻霜却不知道,此刻的云冲波已是满头大汗,一心想将小音赶快从身上扯下来,却又怕反伤着了她,不敢太过用力,心中只是一味的焦急:“闻霜一个人在那边,可不要有危险,我的快点过去才行…” 但,这样的心事,萧闻霜却没法知道! 纵然她强,纵然她聪明,纵然她背负有无数人的期望,纵然她受过就连绝大多数所谓精英也都没法想象的训练和培养,可,她终究只是人,不是神! 云冲波的心事,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用她的眼,看到了小音的笑,她只是在用自己的血,告诉着自己有多痛! 如负伤母狮般的尖嘶声,将周围项人震的都有些瑟缩,也令云冲波悚然而惊,再不顾小音的扯抱,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当这样做的时候,焦急的云冲波已在看向萧闻霜,所以,他没有看见,在小音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失望,不忿,以及狠毒。 或是冥冥中真有什么东西在播弄着人生,当萧闻霜看向云冲波时,只看到云冲波的背影,而现在,当云冲波终于转过身看向她时,她却也只同样留给对方一个脊背。 (闻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云冲波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很不舒服,很想冲上前去,无论萧闻霜正在做什么事情,都先把它阻止掉,但,在他能够采取行动之前,一股无形的压力已落下来,使他没法动弹。 (闻霜…) 当萧闻霜在痛苦的嘶吟声中将双手高高举向天空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只是朦朦胧胧的在感到,某些东西,某些一直深藏在心里面,在心里面最深处的东西,似乎在边发出喀喀的响声,边一片片的碎裂下来了。 不知何时,她的眼中竟已模糊,一眼看去,已瞧不清周围每个项人的模样,只看见许多含混不清的脸孔,在同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刀剑在晃来晃去。 一切,都似是那么的不真实。 她又觉着了痛,心在痛,肩也在痛。 (我被箭刺伤了…) 从刚才起,萧闻霜便感到自己的思想似乎在渐渐迟钝,就如这个简单的念头,也要费了许久才想清楚,而那箭是可以折断,可以拔出和那伤口是很容易止血的,她竟然一直也没有想到。 她只是觉着痛,觉着这样很不舒服。 (不要那么痛…) 方才还混乱不堪的战场,此刻竟然完全静止了下来。 刀仍在手中,血仍在滴,可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 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在萧闻霜身周的项人总有几百名之多,他们都是在风沙霜雪中锤炼出来的勇士,都是杀人放火不会眨眼的战士,可现在,他们都愣愣的看着,看着一些他们没法理解的东西。 马伏波也没有动手,云冲波也一样,已走到了离萧闻霜很近的地方,他们仍没有向项人出手,项人也没有攻击他们。 人群中心,萧闻霜木然的站立着,双手举过头顶,眼睛虽没有看上去,却是迟钝而没有任何光芒,脸上如悲如喜,没法形容成任何表情…只不过,除了云冲波,或许并没有别人注意这些。 他们都只在看萧闻霜的左肩,那里,插着一支长箭,伤口犹在滴着殷红的血。 可是,当萧闻霜愣愣站着的时候,那伤口却在自行蠕动,慢慢的收缩着,将那长箭一点一点的从伤口里挤出来,整个动作很慢,却很清晰。 整个过程中,萧闻霜的神色一直是恍惚的,似沉浸在什么梦境当中,又似正在神游那一处洞天,而,这样的表情,就使这整件事情一发显得不真实,显得诡异起来。 当那箭终于从左肩上完全退出,扑一声落在地上时,不约而同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反而是作为焦点的萧闻霜,依旧是一脸的痴痴如梦,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要说那些项人,就是云冲波马伏波也完全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小音,也只是隐隐绰绰的知道些头绪。 真正能够看懂这一切的人,正如历史一样,正藏身在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不是自愈异能,只是很简单的运功疗伤而已,但是,可以在自身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完成这些动作,这个丫头,她…) 惊叹声中,哲别一时也有些失神,竟不知是该令部下一拥而上将这怪人分尸还是趁现在离去。 一时难下主张,他在不自觉当中将时间白白耗费…直到,萧闻霜醒了! 因周围的嘈杂声而感到不悦,萧闻霜吃力的想要看清楚周围,才发现自己的眼前似有一层雾气,什么都瞧着模糊糊的。 看不清楚,她却模糊的记得,这些人不敌人,是刚才还想要伤害和已经伤害了她的人。 (敌人,杀掉…) 任破碎的语句在脑中飞来飞去的碰撞和粘接起来,萧闻霜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正在泛出着八色光华,更没有注意到,光华渐浓渐冽,开始结成一些特殊的形状。 当看清楚那些光华均结成了长剑形状并缓缓自萧闻霜的体内拔出时,正置身暗中的他,忽然变色! (剑极神狱轮?!怎么会,和这个法术有关的记载,不是早就该被全部销毁了吗?) 感到了危险,哲别猛的一挥手,却,没了落下的时间。 光华骤张,自萧闻霜的体内完全拔出,也终于可以让人看清。 赤金青紫,黑白蓝绿,八色光华化作八柄形状各异的美丽长剑,悬浮于萧闻霜的身周,皆是锋刃外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八剑便是轮辐,轮身则是由如雾气般的碎弱微光组成,犹在微微的闪烁着。 杀声起! 起于轮上! 似有千百恶鬼哭号自轮上,似有万千无常狂喜于轮中,似有亿兆鬼卒将由轮内呼啸而出,发出着难听而令人心惊胆颤的怪声,那剑轮开始高速旋转,更随着萧闻霜左手食指的微微一屈而蓦地加速,直冲向哲别而来! “速退!” 心胆俱裂,发出着这他从未发出过的指令,哲别怪叫一声,急向后撤,那些项人士兵却没他这份身手,也没有他的警觉,最前的士兵犹还不服,将马刀举起,搪向轮上,一面还乱纷纷的骂着:“妖术,没用…”却只叫到一半,就都变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号! 血飞溅,杂着碎裂的肉块和崩坏的内脏,只一旋,已有超过十名项人士兵被生生劈碎,睁大着不敢相信的双眼,他们连这一生的最后一个动作都没法作完,便不情不愿的变作了满地的尸块。 断骨肉糜构成一团糊涂,模糊着在地上,白色的骨碎和脑髓混成一体,已经没法分清,却一点红色也没有。而那刚刚夺去十数条生命,更将所有血液吸尽的巨轮,则在一旋之后又飞回萧闻霜的上方,以她高举的左手食指为轴,在呼呼尖啸,不住的旋转着。 …这一刻,连马伏波也都呆住,连小音也都真正的被吓至脸色惨白。 连,刚刚从一堆废墟中爬出来,正怒气冲天着要寻找战斗的速不台也因惊惧而没了任何动作,僵在了原地。 黑暗中,一双手正因震惊而在颤抖。 (果然是这个早该绝灭的法术!) (亲口承诺了这件事情,南巾就绝不会有所错失,更不会食言而肥,也就是说,除了南巾本人之外,这世上已不该再有人懂得这个法术,那么…) (这个丫头,真得是南巾的薪火相传?!) 静寂中,怪声又起,每个人也看到,萧闻霜的食指已又在微微勾动。 刚刚的急退耗力太猛,哲别的胸口犹在微微疼痛,没法立刻回气,虽然身前已挡上了百来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可当看着那剑轮时,哲别的感觉却如同只有自己,正赤着身子,孤零零的呆在兽群四窥的冬日草原当中。 (这一下,真得会死…) 救下哲别的,居然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闻霜,不要!” 不顾一切的大叫着,云冲波居然和身扑上,用手中蹈海挡向那已在加速旋动的剑轮! 为何?云冲波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觉着,会这样杀人的,不是他所认识的萧闻霜,虽然不知道在萧闻霜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却隐隐觉得,这一切只怕和自己有关,更不该是萧闻霜“清醒”后所会乐见。 于是,他冲上去,出他的刀,做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第八级力量,加上天兵蹈海,那自然决非项人骑兵的寻常刀器能比,一击之下,那剑轮果然应声而退,可,还没等云冲波缓口气,那剑轮已又疾卷而回,八剑同时伸长弯曲,竟如八只巨大触手,不等云冲波再行变招,已是八剑合围,将他噬入其中! “马将军…” 说话的声音非常犹豫,更还带了一点怯怯的味道,完全不象平日的萧闻霜。 “他一向硬实的很,你放心。” 摆一摆手,马伏波很爽朗的笑着,让萧闻霜只管放心。 “他刚才已经醒了,只是有点累,喝了一点水就又睡了,要不然,你进去看看他吧,免得在这里担心…” “不,不用了…” 不等马伏波说完,萧闻霜已在仓皇的摇着手,向后退去,却没在意身后有个小小石块,险些摔了一交。 午中,面对突击入城的项人部队,萧闻霜负伤失神,使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强大法术,聚剑为轮,却不分敌我,在屠杀项人的同时,竟也将云冲波卷入轮中,若不是她及时回神,将剑轮撤去,云冲波便大有可能有付出远较现在惨重的代价。 现在的云冲波,虽然知觉尚在,却连一动也不能动:周身上下密密层层的绷带将总计数十的大小伤口扎住,脸色则因失血过多而成惨白,正僵僵的躺在屋里。这个样子,其实已可以算是"很惨",可是,一想到如果那个剑轮没有及时消失会怎样的话,所有因各种理由而关心着云冲波的人仍都是暗呼一声侥幸。 以身份而计,此刻便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比马伏波更有资格来关心云冲波和责怪萧闻霜,而忐忑不安的萧闻霜也正是这样想的,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马伏波并没有说出什么怪责的话,而是很温和的问她的箭伤好了没有,更告诉说云冲波受的只是外伤,没有什么关系。 极想亲自确认一下云冲波现在的安危,可当马伏波发出邀请时,萧闻霜却又惊慌的后退,就连,就连听见小音正在里面为云冲波轻声哼唱着南方的小曲也没能改变她的主意。 怀着自己也没法清楚明白的心情,萧闻霜一方面竭力去听清去掌握屋里的每个动静,一方面却又快速的离开了院子,不敢再有多一刻的逗留。 纵然,她已清楚的听到,云冲波在半梦半醒当中那含含混混的一声"闻霜…" 带着复杂的心思,萧闻霜离开小院,来到了街上,眼前犹有未熄的火焰,街上还遍布着腥红的凝血,一群平民正在几名禁军的指挥下收拾残局,见着萧闻霜,都道:"萧将军好。"神色恭敬,却又有畏惧之意。 此刻,项人是早已经遁出城去了,被萧闻霜的法术惊慑,又发现了城防上的赵非涯军正在向这边驰来,哲别及速不台再不敢恋战,率各自所部自西南两门冲走,虽然也有十数人负伤被擒,但主力部队还是成功的破门而走,未受多大损伤。 从他们冲入城中,到他们主动撤走,总共也才两个时辰不到,可是,就是这点时间里面,已有百来栋大小房屋被烧作焦土,因项人的砍杀,火焰的肆虐,或是奔走时的自相践踏而致死伤的百姓,竟已有数千之多。便连位于西门附近的六仓之一"西五仓"也被哲别趁虚攻陷,纵火焚烧后才率军撤走。 这样子的损失,就令宜禾守军才刚刚重振一点的士气再度低挫,也正是为此,早上刚刚率军踏阵,将项人大将斩杀的萧闻霜就更加被人冀望--虽然,那种子冀望当中,也还有着一点害怕在。 …下午那样子的魔轮,就算做为友军,也是太过可怕的友军。 微微的笑了笑,萧闻霜举手示意,却很快的遁入了黑暗的巷子里。 现在,她并没心情应付旁人:不肯去见云冲波,一方面是她仍未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他和小音,另一方面,萧闻霜也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渴望有个答案。 说来或许荒唐,可是,萧闻霜却千真万确的,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她不知道那些项人为何会留下一地血肉后退走,也不明白云冲波为何会一身是血的躺在自己面前。 她只知道,在云冲波离她而去的那一瞬,在哲别的飞箭贯穿她肩头的那一瞬,她品尝到了从未尝到过的痛苦,一瞬间,她似是忽然明白到了张南巾当初绝望于荒山之上的心情,那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离弃的心情。 之后,她便再没了清晰的记忆,一切都仿佛是在梦中,儿时的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而令人愉快:不喜欢的感觉,会自己消失,不喜欢的人,也会很快消失,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简单而纯粹,一点也不用费心,直到,如巨钟一样的震荡突然响起于她的脑中,在令她剧痛的同时,也使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面前,云冲波竟正被巨大的剑轮包裹其中,鲜血飞溅。 而,当她猛省过来“不好”并想要出手去救助云冲波的时候,那剑轮却奇迹般的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云冲波,痛苦的跌倒在地上。 首先将云冲波接到手中的当然是萧闻霜,可只短短的一下,马伏波已很快接近,温和但不容回绝的将云冲波抱过,同时,小音更哭喊着奔过来,质问着萧闻霜为什么要“伤害公子”。 …一切,仍然象是梦境,只不过,从是儿时的美梦,变作了长大后的噩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什么会去伤害公子,那个剑轮又是什么东西…) 努力搜索着自己混乱而破碎的回忆,萧闻霜却越来越感头痛,努力的晃了晃头,她站住,似十分疲惫的,将手支在旁边的墙上,却只扶了一下,便又忙不迭的收回来,神色居然还有些紧张。 喀喀声响,碎砖纷纷坠地,那墙上已裂出锅口大小个洞来,洞口参差,似犬牙般呲着。 …而这,正是令萧闻霜极感困惑的另一件事。 本来她自幼修道习武,所随者名师,所循者大途,根基之深,功底之实远在云冲波之上,特别是得张南巾以命相续之后,再加上当初草原上与李冰一番恶战,对力量之运用实有了极为精深的认知,早已到了控制随心,收发遂意的境界,但不知怎地,也是自刚才清醒过来开始,她便发现到自己的力量竟再不听从自己的掌握,而是如一股股纵横乱走的狂飚急流,在体内冲刷不息,饶是她耗尽心力,也只能将之勉强压制在一个平衡点上,并没法完全收束,一如此刻,只是心意稍稍松驰,便几乎将这一面墙也都毁掉。 对敌之际,力量当然是关键,但控制力却同样重要,当初李冰以第八级力量之身也只能和萧闻霜拼成两败和云冲波屡屡自伤伤人就是明证,深知这里面的利害,萧闻霜极为苦恼,却也同时发现了似乎该可以高兴的东西。 (这个,就和昨天与赵非涯硬斗时的感觉一样,却更为稳定,就好象,我真得迈过了那个坎,开始走向更高的地方…可是,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诸般心事,在方寸间萦来绕去,皆不能不关心,又无一能有结论,再加上体内真气乱走,一时间炽烈如火,一时又阴幽似无,萧闻霜虽然练就得一颗冰心玉洁,至此也不由得头昏胸恶,心中翻来覆去,便觉眼前忽又朦胧,似见张南巾又微笑着立于自己身前,轻轻一挥,便撤身远去:眼中尤有许多担忧关怀之色,却都不说出来。 “真人…” 只觉张南巾尚有许多未了之语,萧闻霜急急扬手,向着虚空中失声呼唤,那自然不该有所回应。孰料,一语方毕,身后已一个声音在讶然的道:“贪狼?” 一语如钟,立将萧闻霜神志震醒,急回身时,只见身后的半面破墙上一阵蠕动,许多碎砖旧垢扑扑索索的掉落下来,震起许多烟雾,却是凝而不散,不一时,已聚成人形:乃是好生道骨仙风的一个全真,身披鹤氅,足踏云履,背悬松文古定剑,头戴七星紫金冠,腰间束着条黄拂拂的吕公绦,系着面黑乌乌的铁牌,上绘太极双鱼形象,已是破旧不堪。 那道人面色甚为镇定,又透着极为自信,极为威严,显是个习掌大权的人物,只两眼当中却尚有一丝惊疑:犹不明白萧闻霜何以能发现他在此处。 (怎么会是他?) 心中闪过一丝疑问,却又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萧闻霜躬身执弟子礼,恭声道:“贪狼参见玉清真人。” “就是说,你拒绝我的提议了?” 面色如常,甚至还多了一些笑意,玉清徐徐问道,萧闻霜不知怎地,忽觉一阵心悸,便又躬身道:“不是贪狼无礼,但上清真人曾有遗命,道是不死者乃太平希望所系,令贪狼全力佐助。” 听到是张南巾的遗言,玉清脸色也转肃虔,直待萧闻霜说完,方慢慢道:“既然是上清真人说过的话,那当然应该照着办,只不过…” 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紧紧盯着萧闻霜的脸色,道:“请恕我直言,不死者的力量虽似已获,但,对‘太平’二字,却似乎还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吧?” 萧闻霜微微一颤,道:“真人责得是,贪狼一向确实疏失了。”玉清却摆摆手,皱眉道:“与你何干?”看看萧闻霜脸色,又道:“便如今日,明明你被强敌环伺,他却贪图那小丫头美色,弃你而去…”还没说完,便被萧闻霜止住。 深深呼吸一下,萧闻霜道:“真人。不死者他确实不是这样的人,您可能是初次见他,才会有些误会。” 又道:“其实,说到那丫头,我一直都有怀疑,觉得她好象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只怕是有问题。”说着眼中不自觉的居然已有杀意流露。 玉清却抚掌笑道:“这咱们可想到一处去了,我原也觉这丫头有问题。” 却又道:“但我已暗中盘过她的海底,确实只是一介孤女,并没什么来历,你也可以放心,不必太多提防了。” 萧闻霜道:“哦?”心中便有些失望,却不肯带出来,只又躬身道:“此刻城中并无平安净地,请真人小心。”就告辞去了。 整个谈话中,她始终没有问玉清已观察了他们多久,也没有问玉清是不是一人前来。 目送萧闻霜慢慢远去,玉清真人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奇怪,之后,他更开始在这废巷当中缓缓迈步,眼中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许久,玉清已不知转过了第几条街巷,方在一处极残破的木门前停下,盯着木门看了一会,他忽然极讽刺的一笑,慢声道:“有客人来啦。”说着已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门一推开,红光蓦地大炽,耀眼至物不见辨,当中更杂有金芒白刃,直取玉清周身诸处要害,玉清却浑不在意,左手轻轻一搓,道:“嗟!”指缝间黑白二气荡漾,那红光便应声而灭,玉清呵呵一笑,右手蓦地一伸一缩,已将一人颈子抓入手中,提至双脚离地,却看也不看那人,只是目注前方,淡淡道:“这便是沛上刘家的待客之道么?” 对面,正陷坐在一张破旧大椅内的小音面色如常,自右手边拈起一粒不知什么果子送入口子,抿了一下,方笑道:“这么说来,不告而入,以客欺主,倒就是太平道的访客之道了?” 玉清哼了一声,顺手将手中男子丢回到小音身边,边揉着右手腕子,边道:“那是这位世侄出手在先,须怪不得我罢。” 看看正怒目瞪视,只被小音微笑着按着手背的流赤雷,玉清又驰然一笑,道:“是道师的高徒吧?确实名不虚传。” 方才流赤雷先行出手,却一合遭擒,他这般夸奖,直与面讥无异,流赤雷面色方变,小音已轻轻捏他一下,他便低头不言。 小音看看玉清,悠然笑道:“当然不凡,若不然,真人怎么明明大占上风却不敢伤他,还要把他放回哪?”玉清顿时语塞,顿一下,方摇头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 又道:“刘太傅忙得脚不沾地,你姐弟两人倒是逍遥的哪?” 小音脸色微沉,却仍笑道:“松州风急云乱,明州暗流激荡,真人您可不也一样还在金州悠哉游哉吗?” 玉清打个了哈哈,却扯开话题道:“世侄女为了我太平道的事,倒也操心呢。” 又道:“离家这么久,你两个也不想回去么?” 小音呼吸一滞,上下打量一下玉清,忽然笑道:“真人,你有本钱和我谈条件么?” 玉清微笑颔首道:“本来倒真没有,但现下便有了。” 又道:“世侄女,你不会还不知道南方的变故吧?”却见小音目光闪动,不觉心下微惊:“难道她竟当真知道,沛上刘家的情报网几时铺到连金州也渗透进来了?” 果听小音从容笑道:“不过是大将军王引军回朝罢了,关我们刘家什么事哪?” 玉清一时间反而无语:要知他本自恃手中掌握这张王牌,不怕流风姐弟不低头合作,又觉流风隐身在此,消息必不能灵通,这个消息大是奇货可居,不料对手竟然早已洞知,倒显得自己有些没趣。 自细想一会,仍觉纳罕:“这事情我反复想过多少次,决然是昏君对付刘孙李三大世家的‘引蛇出洞,驱虎吞狼’之计,首当其冲便是刘家,所以刘宗亮这些日子才把干练手下都派来南边,这丫头总不会反而想不明白其中利害,还是已经出手布置…”忽地窥见小音眼中有一点狡黠之色闪过,心底忽然一亮,“这丫头,居然还在诈我!” 他想通此节,精神为之一振,方要开口时,不料小音竟已先轻笑道:“真人好眼力,小女子服啦。”玉清苦笑一声,便不再说下去。 他与流赤雷素未谋面,只是隐约听说过刘家有这样一个投在道师门下的私生子。太平道与龙虎山渊源之深,纠缠之久那是再没别家能比,他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丹隶术宗师,三清殿中十大法宝为何,在他是早已一清二楚,是以方才一见“混天绫”及“风火轮”已知此人必是张元和亲传,九成便是传说中那人,果然一试便中,他适才一合而败流赤雷实有取巧成分,但便以真正实力而言,流赤雷也非他十合之将,是以并不放在眼中,反是对小音有些忌惮。 这些年来,他在南方潜植太平道势力,渐渐做大,自也不会逃过一直盘踞南方的几大世家的眼睛,尤其是沛上刘家,一早已与其密会,表明态度,与之建立起了类似北太平在金州与完颜家的关系,兹事体大,玉清自然不肯假手他人,而代表刘家出面的正是这说来身份其实颇为暧昧的流风(小音),以玉清之身份地位,开始自然不将之放在眼里,还暗笑过刘家无人,不料数年下来,方知道流风虽然形容上楚楚可怜,颇似无助弱质,其实却是心思缜密,算路精准,胸蕴城府,手段狠辣的一流谋士,玉清虽也自恃心机过人,但数度明里暗里较量下来,居然半点便宜也未占到,之后,他更骇然发现到,其中至少还有数次,是因为对手的刻意为之,方才显得两下里平分秋色,那时方知这第一眼看上去只会觉着“我见犹怜”的女子厉害,再不敢轻忽半分。 (竟然惹上了这个丫头,贪狼也真是可怜,不过,与她比起来,被当成目标的那小子,可能才更应该同情也说不定吧…) 肚里打着自己的算盘,玉清微笑道:“世侄女,南方的事情,到底怎么说呢?” 流风双目微闭,斜倚在椅靠上,右手五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扶手上敲敲打打,如此片刻,方才道:“真人远来,当然已经有主意了?” 玉清肚里暗骂,却含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想问个问题。”却住口不言。流风抬眼看看,笑道:“想问我问过的问题?”玉清方笑道:“贤侄女真是慧心…”流风已截口道:“你想分开贪狼和不死者,我也想,但你不行,我却行。”玉清顿时语塞。 流风这几句话语气坚决,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内,居然全不在意面前这玉清真人,俨然若女帝临朝,一边已又道:“南方的事,还要有烦真人。”一边已将左耳上那只小小耳环取下,边递给玉清,边笑道:“就是真人你身边的人,但可不是一直怀疑的那位,你把这耳环给他,他自会将大吴,姚家,黄平三地的资料与真人交割干净,另有吾家存银十万,一库刀弓,伪作在许原县府里面的,也由真人取用…”说着随看着玉清脸色,一边又笑道:“只那人还请真人留条活命。” 玉清面色如常,边接过耳环边淡淡笑道:“侄女真是女中豪杰,好大的手笔。”将耳环纳入袖中,又道:“但贪狼乃上清真人二十年心血所积,非同小可,侄女你也莫要托大。” 又道:“她已开始怀疑你了。”流风却只轻轻一哂,笑道:“那真人一定已替我挡过去喽?”说着已是款款起身,向玉清福了一福。倒将玉清说话封住。 玉清心里叹息一声,便道:“你好自为之吧。”说着话时,肩不动,步不移,已向后退走,将出门时,却又停下,向流风笑问道:“只还有一事,侄女,你对那姓云的小子这般用心…可不是也想立一个太平分坛,来和我争夺善款吧?” 流风嫣然一笑,道:“啊哟,被真人看出来啦!这倒难办了呢。”玉清苦笑一声,一拱而去,转眼已没了踪影。 流赤雷闷哼一声,向流风道:“姐…”还没说完,已被流风挥手止住,道:“那东西我也不明白,但总之你不要惹他。”出了会神,又道:“如果…的话,就别用法宝。” 第二章 菜市口这东西,是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的,通常,那都是普通百姓们聚散的地方,但有些时候,它也会被派些别的用场,一些,比杀鸡屠狗更为血腥的用场。 但在地方官并无“勾决之权”的宜禾城而言,却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被反剪双手的绑在菜市口,而且,还是总计二十条的精壮汉子,一字排开绑在那里。 …这样的新鲜,难道能够不看? 时未过午,周围密密层层,居然已围上了有五六万人,挤得是水泄不通。 身为金州粮所,宜禾周围常居的屯戍卒号称十万户,实有人口三十四万,如今项人来犯,城外百姓除少数已知天命的老人宁可等死也不肯再颠簸奔逃外,九成以上的百姓皆拖家带口,逃入城中,再加上城中原有居民,怕不有四十来万人,若非如此,也不会项人一番冲杀便造成有数千死伤。 “将军,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摆摆手,赵非涯对身边的手下道:“还没到时候。” “火,还没有烧热呢…” 临时扎起的高台上,小小的帐篷当中,赵非涯十指交叉,拱顶在下巴上,目光似乎什么都没看,却又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一些,不在眼前,不在身边的东西。 虽然早春,可正午时节的日头已经是颇毒了,被曝晒在这太阳下面呆呆的等着,怎么想也不会是一种好滋味,百姓们还能走走动动,喝点水擦擦汗什么的,正肃容持兵,守护在菜市场周围的黑水军们却只能咬牙苦忍:要知军纪如山,只要长官无令,别说是汗透征衣,周身蚁行,便是眼看着火头烧到脚下来也是不能动的。 当几万名百姓拥挤在菜市口时,城中其它地方无形中便松快许多,譬如,云冲波正捆满绷带躺在里面的这间房子。 平日里本就没多少人,这刻更显寂静,连马伏波都避出在外,又怎轮到小音在这里恋恋不舍,轮到花胜荣在这里不知趣了? “闻霜…你来了?” 全身都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的云冲波连扭头也不能够,可,当萧闻霜轻轻踏入屋内是,他却如有所觉,轻轻的问着。 “…是我,公子。” 被马伏波邀来,得知云冲波似乎很急切的要见自己,萧闻霜心下极是忐忑,一路也不知想了多少见面如何开口,如何道谦的说话,但甫一见着云冲波,一肚子说话却都飞去了九宵云外,居然连半句也想不起来,只是怔怔看着被绑到快认不出来的云冲波,心中甚觉难过。 “你来了就好,我现在这样子没法动,所以只好让二叔去找你,希望你没什么事才好…”话未说完,声音中已显示出明显的衰弱,开始变低,萧闻霜心中暗颤,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已不知再该说什么,声中已有哽咽,只再硬撑着说了一声:“公子,对不起…”便再说不下去。 云冲波却低声道:“没你的事,闻霜…我知道,你那时候应该是没有知觉的对不对?后来看到我躺在地上,你其实比谁都意外,对不对…”他声音越说越是低微,萧闻霜已是怔住了。 昨日之事,萧闻霜曾有短时失神,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手屠杀项人及误伤云冲波,但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道理,又怎能解释人听?她心中也十分苦恼,一直盘算如何能让云冲波“明白”,此刻忽然被云冲波一语道明,惊愕之下,心中更隐隐有一份惊喜。 又听云冲波道:“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样的事情,我也曾经有过,所以一看见你我就知道,那个样子的你,绝对不是你,所以我才会去阻止你,我知道你不会那样杀人的…” 他重伤未愈,底气不足,这番话说得好不辛苦,萧闻霜却罕见的未加制止,只是默默倾听。 这样子的理解,岂不正是她所渴求?而虽然,此刻大约还只有云冲波一个能够理解,可对萧闻霜而言,她又何尝会在乎其它所有人的判断? 听着云冲波的说话,她只觉心中安宁祥乐,若处清静而不可言,过一时,方才忽然醒觉:“公子的伤势可还没好。”急待制止时,云冲波却又道:“别管我,没事的…” “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没给你说…” 便将自己当初在帝京城外拳斗琼飞花事约略说了,这事萧闻霜早已听他说过,却知道他这般辛苦必有缘由,只是静静倾听。 果然云冲波又道:“其实,我几次给你说到这件事情,都觉得好象忘了什么,可又想不起来,直到昨天,在我受伤时,才忽然想到。” “在当时,我其实正在努力想要帮你,可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根本压不住蹈海传给我的力量,身子快要炸开也没法打出去,都快要绝望了,可是,就是那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面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顿了一下,他换成了一种非常清楚而坚定的口气,“那个声音对我说,‘如果不能掌握力量的话,就让力量掌握你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云冲波如释重负,连口气也轻松了许多,“现在回头想一想,我也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似乎是一句很有用的话,因为至少我没有炸开来死掉,而既然闻霜你也和我一样失去知觉过,那应该对你也会有用,而且你经我聪明多了,应该能够想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闻霜,闻霜?”最后两句,却是完全听不到萧闻霜回应,他又没法扭头去看。 他唤数声,方将萧闻霜震醒,失声道:“什么?”方觉自己失神,忙道:“公子,我在。” 又道:“这一句话,真得是好奇怪…”说着语气渐缓,眼光也有些迷茫,似是仍在思考。 云冲波轻轻笑了一声,道:“总之你不要担心我,我命最硬,从小就和狗熊打架,总是一身伤的回家,也没出过…”声音却忽然止住,萧闻霜早知他已又想起檀山旧事,想起云东宪来,暗觉楚然,却终是不便开口。 寂静当中,忽有巨大喧闹声如海潮涌起,云冲波方一愕,萧闻霜已道:“是赵非涯,他把项人俘虏都押到了菜市口,要杀给全城百姓看。”说着眉头又是轻轻一皱。 便听云冲波道:“闻霜,我没事的,你去看看那边吧。” 菜市口的喧闹,来自于黑水兵和民众的争执,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起的头,可当赵非涯的亲兵介入制止时,已经演变成几十名士兵和上千名民众在对骂扭打的局面。 若在平日,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金州,黑水军便位于统治体系的顶部,而屯戍卒的地位则还要低过普通的百姓,但,此刻,亲眼目睹了黑水兵的一次次惨败,更在此前一天才遭到项人入城荼害的百姓,对黑水兵的尊重已是廖廖无已,再加上黑水兵的心情也因前日的惨败和今天的久久待立而糟到极点,才会出现这种在太平时日里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亦是到了这种时候,赵非涯才长身而起,眼中暴射出慑人的厉光。 (是时候了!) “闹够了没有!” 怒吼中,寒光闪过,伴随着崩塌声以及灰尘飞舞,当赵非涯自五丈高台上飞掠下来的同时,他亦同时挥出他的横江,在地面上割裂出巨大的伤口,将黑水军和民众强行分开。 被他这一槊之威所摄,两方的骚动都得到暂时压制,但看到那些愤怒的眼神,虬张的青筋,看到那些跃跃欲试的冲动和盘旋不去的怒气,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一切,并未平息。 赵非涯却漫不在乎,反手提槊,立身在两造当中,睨视来去,冷冷的道:“谁还想打,我陪。” 方怒喝道:“怎地这时都成好汉了!有种的就去打项人,自己窝里斗算什么东西?!”说着回手戟指,戮向正被五花大绑,一字排开跪在地上的项人俘虏,怒道:“他们进城来的时候,你们都躲到那里去了?!” 一片寂静当中,却终于有人忍不下去,大声吼道:“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如果手里有刀,一样敢和他们干,至少不会被人家百十人就杀的那么窝囊!” 赵非涯霍然回头,冷笑道:“你说什么?” 那说话人身量甚高,不过二十来岁,一脸的桀傲不忿,见赵非涯发问,更不怯懦,用力将身侧几名正拼命拉扯着他的老者挣开,大声道:“我说,别装球攮的样,老子要是也有刀有甲,一样也敢去干他娘的!” 赵非涯大笑道:“好,好!”忽地手一挥,只听一阵惊呼,人群哗然散开,就见一柄雪亮长刀插在那青年面前地上,刀身犹在轻轻颤抖。 “拔起它,跟我来。” 丢出六字说话,赵非涯早转过身去,大步走向项人俘虏,那青年楞了一下,忙也将刀执出跟上,只走路时手还有些轻轻颤抖。 … 当萧闻霜和云冲波知道这一切时,所有的事情都已结束:他们没有看到那青年怎样抖着手去用刀刺项人俘虏,也没有看到项人俘虏是怎样突然挣开了绳索和他扭打在一起,他们没有看到赵非涯怎样冷笑着阻止了手下的涌上去帮忙,也没有看到那青年是怎样在刀被夺走的情况下,用牙齿硬生生咬断了那项人的颈管,他们没有看到那青年带着怎样迷茫的表情从血泊中抬起头来,也没有看到赵非涯是怎样大笑着发出命令,将其余的所有俘虏都这样交给城中百姓们去处置。 …以及,其它一些命令。 他们只看到了命令的结果:他们看到满城的青年男子都因赵非涯的命令而狂乱,看到黑水军的武仓被打开,被分发给每一个愿意领取武器的人,看到领取了武器的人在街上聚众横行,高呼着赵非涯的官称,看到他们被一一的登记姓名,被划分成伍,按照赵非涯部下的指挥,开始带着亢奋的神情冲上城头。 “这有什么用?” 因为其的坚持,云冲波被搬到了能够看清城内情形的高处,虽然身上仍然捆得一动都不能动,却不妨碍到他拼命的眨着眼睛和困惑的发问。 “…我也很奇怪。”摇着头,萧闻霜带一点困惑的说着。 曾和项人交过手,云冲波当然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支军队,面前这些年轻人虽然神色兴奋,也有着大概是足用的血勇,可是,白刃相见血纷纷的残酷,云冲波并不相信他们能懂。 如果在野战中对上项人,他们至少要付出二十比一的伤亡,就算是有着城守之利,萧闻霜也不认为这个比例能够被压到一比十以下。 “可能还不止。”闷闷的,马伏波这样说着。 身为有数十年年行伍经验的老将,他的估计当然比云萧两人更加可靠,这,也使两人更加想不明白。 素质上相差如此之大,这些青年们根本没可能起到改变战局的作用,既是如此,赵非涯又为何要行此无用之举? “但,这却的确是有用的,有很大的用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马伏波的眼睛变得迷离,似是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个样子,会把城中百姓的立场改变,从‘旁观’变为‘参战’。” 喃喃述说,马伏波的眼前似又见着二十年前,那些真诚相信着他们国主的项楼百姓,是怎样的奋不顾身去将西征大军阻挡,去用他们能够使用的任何手段来骚扰,来阻止这支军队。 “本来我们并没有考虑过项楼的百姓,我们相信只要击溃国主的部队,一切就可平定,可结果…” 作为当初在项楼平定之后曾经留驻当地的武将,马伏波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永远不会见诸正式的史书:他曾亲眼见过在买春时被活生生刺死在床上的部下,也见过每天来营中卖水的少年怎样试图在饭菜里下毒,见过枯坐在路边的老妪,眼睛中除了刻毒还是刻毒,见过和和气气,毫铢必究的商人,暗中却把所有的利润和本钱都压上来资助当地残余的叛军… “战事结束已经快两年的时候,每月都还会有几十名弟兄死掉,无论我们多小心也没用。” 黯然回忆着那段过往,马伏波缓声道:“大多数情况下,百姓是不会介入战争的,反正谁来都要纳粮,可有时候,他们会很认真的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对方的军队就是他们的敌人,那个时候…” (是这样吗?) 努力的转动眼睛,云冲波与萧闻霜的视线对上,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正在努力吸收着马伏波讲述的事情,而同时,他的心中却又涌起了新的疑问: (可是,照二叔这样的说法,让百姓‘参加’进来的作用,更多的是要在长时间的战事中才能体现效果,但,这里的战斗最多也就再持续几天…) 恍惚中,有风吹过,木叶扑梭,云冲波忽然打个了冷战,又想起来一件事。 (敌人…如果你把别人当敌人,那别人一定也会拿你当敌人…) 倒抽一口冷气,云冲波眼中似已看见恶梦一样的世界:看见那些手无寸铁,或是拿着自己根本还不明白该怎样使用的刀剑的人们,在项人残酷无情的冲击下,象田里的庄稼一样一片片的倒下,看见尸体象山一样高高的堆起,看见腥臭的血自腐肉堆中渗出来,流成悠然的河… 虽然是幻觉,却比现实更加逼真,猛烈的摇着头想要将之驱除,云冲波却忘了自己还被牢牢捆住,只换来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坚强如他也一时撑持不住,要惨呼出声。 呼痛同时,云冲波的心中却突然澄定,看着抢上来探视他的马伏波和萧闻霜,他忽然说出了两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二叔,闻霜,咱们…还是和黑水人合作到底,先把这城守住吧。”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早晨,至少在宜禾城这里,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好到让人简直都会忘掉城外还有几千名敌军在虎视眈眈。 抖一抖肩上的凝露,已在云冲波居室外瞑坐经夜的萧闻霜徐徐立起,吐纳一下,只觉六经皆爽,胸中天地澄明,虽然一夜未眠,却不觉辛苦,反觉腋下风生,有飘飘之意。 (公子那一句说话,到底是从那里听来的,难道是前代太平的遗智…) 默默估量着,萧闻霜轻轻侧首,听清着室内云冲波的呼吸之声缓慢而均匀,心下甚安,知道他体内并无伤患,现下狼狈都是外伤,数日便可小愈,又听着外面有沉重的脚步缓缓接近,便敛敛衣服,道:"马先生?" 便见果是马伏波应声而入,面色甚为疲惫,只看萧闻霜一眼,便道:"夜来辛苦萧姑娘了。"又苦笑道:"白忙了一夜,那些项人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萧闻霜欠身道:"先生辛苦了。"心中却有感激之意。 昨日入黑之后,马伏波忽然说不放心城守,便将云冲波托付给萧闻霜看护,自己径自提刀离去,果然就一夜未归。萧闻霜自然不负其托,在云冲波窗下守候至明--她当然半点辛苦也不觉得,倒是早早就被她以"公子该歇息了"撵回去的小音,颇又探头探脑了几次,直到月近中天,方才悻悻的睡了。 "禀将军,昨日城中军民伤损单子已理出来了。" "唔。" 答应一声,赵非涯并不抬头,一手将册子接过,草草翻翻,便交于身边副将,道:"依这单子理清出来,与现在编成民军的目录对一下,凡有至亲长者殒伤的,优先安排到阵前…"一边便挥手道:"下去吧。" 那手下却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赵非涯早警觉过来,住手抬头道:"怎么了?" 半个时辰后,城东,一段昏巷内,赵非涯半蹲在两具一俯一仰的尸体边,蹙着眉头,在细细察看。 "昨天依将军令,我带五十名弟兄缉察城中死伤情况,一路清考到此,见这两人死的太过蹊跷,便…" 赵非涯忽地一扬右手,那手下立时住口,他沉吟一下,向一直垂在身侧的另一名部下道:"你怎么看。" 那部下面无表情,道:"昨日项人入城,由东门而入,分自西南两路遁出,计杀九百三十七人,伤一千六百六十一人,并无一个伤势类此。" 顿一下,又道:"但前日城北,项人撤走后,亦有黑水兵七人死状类此。" 赵非涯微微点头,道:"很好。"忽一挥手,将先前那手下屏至巷外,方冷笑道:"你认为此人仍在城内?" 那部下道:“是。”仍是面色木然。 赵非涯嘿嘿一笑,道:“好了,回去罢。”走了几步,又道:“将这两人从单子上勾去了罢。” 两人看看将要走出巷口时,赵非涯忽又站住,道:“这几日夜间排值只巡大路,不必再理巷道…”,顿一顿,又道:“如再有死人出现,你一手负责,不可再令消息逸散。”那人点头答应中,两人走出巷外,招呼上那名士官,大步流星般去了。 三人去远,黑巷复归平静,只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阳光曲曲折折的射进来,照在两具尸体上:俱是项断骨折,由脖子至胸腹都被撕的血肉模糊,断口处皆毛毛糙糙,极似用牙咬出来的。 “天灵灵,地灵灵,骊山老母下凡尘,老母带来吕祖仙,吕祖授我仙灵丹,此丹非是凡火成,一点元阳用心间…” “大叔,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看着眼前那一片乱纷纷的样子,饶是云冲波萧闻霜认识花胜荣已非一日,也只好无言,只好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 此时太阳正高,午时将至,本就不大肯老实躺着的云冲波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大为好奇,便央萧闻霜扶他出来看看,却谁想,竟见着如此荒诞的一番景象? 也就是数十步纵横的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挤了千来号人,以老者俱多,也有些少年妇人,都仰着头,一脸的崇敬迷醉,瞧着被他们围在当中的那稍高些的木台子。 木台上,自然正是花胜荣,只见他着身素净道袍,前后心皆绘双鱼图案,戴顶晃悠悠的吕祖冠,腰间束道青绦,左手一支桃木剑,右手捏着张黄符,在台上又唱又跳,怎看也不象道士全真,倒像是戏子多些。 云冲波一声喊出,花胜荣一个哆嗦,却忘了右手黄符已然烧着,那小小黄符能多耐烧?只一怔间,转眼已烧到他手上,立听一声惨呼,便见那方才还神气不可一世的大仙已开始捧着自己的右手,在台上惨呼着蹦来蹦去,那台子又不甚多,他只蹦了几蹦,已蹦到边上,只听哗喇喇一阵山响,花大仙已然跌落平阳,在那里呆呆的七荤八素去了。 突兀的变化,却不失滑稽,至少,看在云冲波和萧闻霜的眼里,都只有想笑的意思,可是,下面的事情,却使他们完全笑不出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那些人的视线开始转向两人…那视线,怎么看都不算友好。 “这两个家伙不是好人,他们打扰仙人作法,一定是仙人刚才警告过的恶人!” 对视当中,也不知是谁突然这样振臂一呼,便见群众一呼百应,纷纷攘臂呼叫,朝着两人涌了过来。 ***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贤侄,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突然跑出来啊!” 不停的抹着汗,花胜荣的身子已似缩成了平日里一半大小,看上去居然比当初小音初次露面时还要来得可怜一些。 … “哦,你说你是龙虎山下来的大道士,你说你做一场法事,烧出来丹灰,把这丹灰喝水吞下去,就不怕被项人的马蹄踩到…你这种鬼话他们居然也信?!” 被萧闻霜背着逃了两条街,虽然没有受伤也没累着,云冲波的心情却还是很差,看着花胜荣的眼神,比前几次都要来得凶狠。 “可是,贤侄,就是有人会信啊!” 被他气的七窍生烟,云冲波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小音却忽然嫣然一笑,道:“花大叔,您一定骗了他们不少钱吧?”云冲波顿时省起,不觉狞笑道:“对,对,大叔,你不是说怎么都好对吧,那就把你骗的钱都交出来!”转眼间,已有如杀猪时一般的哀号声响起,犹还夹着花胜荣的哭述:“贤侄,你不能这样…再说我也没骗他们,我念的真是南祖金丹大法…”说着还自怀中掏出一本破书在那里晃,却只抖了一下便被萧闻霜夹手夺过,边翻看边失笑道:“倒真是南宗白真人的性命之道,可你刚才念的那都是什么玩艺…”便听花胜荣正色道:“这却不敢苟同,论修道是你强,论传道却还要看我,就外边那些人,你给他们念什么‘一物圆成,千古显露,专气致柔,含光默默’那一定是一文钱也化不到的…”萧闻霜却不再理他,信手将书收了入怀,边道:“这书随你,才叫明珠泥涂…”也不理花胜荣在那里哇哇大叫,提起他领子,信手摔出去了。 他们与花胜荣相识多日,早知此人于怠懒一道直是得之于天,断没有更正之望,对这种事虽觉可气,更觉可笑,再没有认真计较的打算,她将花胜荣一手摔出,向云冲波道:“公子…”却心中忽然一动,住口不言。 云冲波奇道:“怎么…”却见萧闻霜挥手不语,居然又将那本破书从怀中掏出,皱着眉头在细细翻阅,却只翻了几页就一下合起,收进怀里,脸色已有些难看,跟着居然向云冲波一拱手,道:“公子,我出去一下。”便径直走了,搞得几人都是一头雾水。 匆匆而去的萧闻霜,心情其实极为沉重,那个程度…如果被云冲波知道的话,是一定会拼了命追出来的。 (此乃真一之炁,万象之先,太虚太无,太空太元。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之所可测。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大包天地,小入毫芒。上复无色,下复无渊…) 在心中默诵着刚刚看到的句子,萧闻霜走的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其实,这南祖金丹大法乃是道法支流,地位非高,萧闻霜只是少年时代曾有涉猎,从未放在心中,与中词句久已淡漠,却因方才匆匆一览,忽然想到一些事情。 (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之所可测…) 心中默读,萧闻霜眼前似已看见那冷笑着的男子,反手提槊,傲立在九重宫下,万军阵前,却都视同无物,双目深邃,似蕴有可容万物,亦可吞万物的浩浩春水,一旦奔涌,便会将这世间的一切尺寸规矩也都冲碎… (是了,这段话,正合着他的性情为人,但,如果他的化名是因此而取的话…) 一直以来,萧闻霜都疑“赵非涯”三字乃是化名,但苦思多日,仍无线索,今日机缘巧合,忽地省至道书上面,心意早决,认定其乃化名,可是,若再顺着这个线索再想下去的话… (此乃,真一之炁,万象之先…) 喃喃心语,萧闻霜忽又想起道德真言。 (吾不知谁子,象帝之先…) 六营八卫禁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其中大小将佐上千,又有轮值入替规矩,萧闻霜虽有疑心,却也没法证实,但是,沿着她此刻思路所进,却只有极少数的目标等在尽头,每一个,也不可能被误读为副车。 (帝,先,摄人气魄,御天神兵,来自帝京,身负密旨,敢募私兵…) 一直以来的种种怀疑,条条线索,忽地纠结一处,构成了巨大的暴风,在萧闻霜胸内冲撞,当最后,那个名字终于清清楚楚的映现在她眼前时,她竟觉体内真气鼓荡,再不能自抑,要猛地双手齐出,重重拍击在身前的残墙上! 萧闻霜的全力一击…便换来连绵不绝的响声,错第倒下的断墙,滚滚升起的烟尘,也引来了好奇的路人和巡逻的军士,但,当看清楚从烟尘中大步走出的乃是“萧将军”时,他们便都识趣的缩缩脖子,各自象没事人一样走远。 他们都看不懂萧闻霜眼中的风暴,那正熊熊燃烧着的风暴。 (一定是他,只有是他,一切才都会吻合…) (同样姓赵的人,帝少景第二子,帝象先!) (你,给我等着吧…) 若去掉由花胜荣和萧闻霜分别制造的两起小小混乱不算,宜禾城中便基本算是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在兵力厚度骤然增加了很多的情况下,赵非涯亦得以从容安排,将项人的各次冲击一一应付。 在他的精心布置下,云冲波和马伏波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那些民军被分割成为在二十到五十人之间的单位,一一交付到了那些赵非涯的部下手中,而虽然之前他们都只是作为普通的士卒在战斗,但当被分配到手下时,他们却都很快展现出了教导和指挥的才能,很好的使用着这些除了勇气和冲动外再无所长的青年。持续了一天的战斗中,虽然也有总计近六百人的守城军重伤甚至死亡,但比起马伏波先前的估计来,却已经是天上人间。 对云冲波来说,这一切委实是乱七八糟,可对马伏波这样的宿将来说,却立刻就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这个赵非涯的部下,每一个都是合格的军官。” 以“老将”的身份作出这样的结论,马伏波神色间略现惊讶,又蕴有敬意。 “统领几百名军官的难度,远远超过统领几百名士兵,而能令这些已有军官能力的人轻掷生死,就更加难比登天。” 神色非常的疲惫,马伏波弓身坐在椅子里,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这样说着。 “这个人,已有统领六军,独当国难的能力了…” 面对这样判断,云冲波哑口无言,而萧闻霜,则是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冷冷的哼了一声。 在已经结束的一天中,她和马伏波都披甲出阵,在东门轮流戍守,成功的阻止了项人的数轮攻击,亦得到了赵非涯毫不吝啬的赞美,同时,赵非涯更向她提出,担心对方的高手会趁夜袭城甚至是里应外合,希望她在这一夜能将云冲波交与马伏波看守,与自己联手巡城。当时,短暂的踯躇之后,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赵非涯,萧闻霜缓缓答应了他的要求 此时,天色已昏,宜禾遇袭后的第三个夜晚眼看就要来了。 天黑黑,家家火起,轻烟浮动,无论城里城外,无论是军是民,都开始张罗各自的晚饭。 夜色下,仍然有隐约的人影在街巷间潜行,他们,互相知道或是不知道着别人的存在,但却都有着坚定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行动才是一切行动当中最聪明和能够最后成功的。 如果,天上真有诸神在俯视着这已流过和正在流血的城市,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些自信的人?如果,这些人也都有着坚定的信仰,有着虔诚的祝祷,诸神们又会如何取舍,怎样俯从? 谁知道? 夜色已深。 是快要到子时了,天上的月昏黄着,像一把微微颤抖着的刀,在云间有气无力的滑行着,却什么也切不开,伤不到。 月下,有巨大而黝黑的建筑,犹带着刀箭的伤痕和火焚的黛黑,似是伏尸于地的猛兽,却仍有其的尊严,不可轻侮。 这里,是最早被项人攻克的东三仓,其建筑已经损坏大半,其中粮草也被烧作一塌胡涂,饶是明火已被扑灭,但那些阴阴燃着的暗火,却没法立时尽除,只能由着它们在烧剩的粮草下悄悄酝酿,挤出些轻轻的烟,升散入空。 还在入城之初,赵非涯便安排人手,将六仓周围人家肃清,东三仓因为已经火焚,当前也没法多派人手去抢救残粮,赵非涯便教手下将残火扑灭后隔离此处,再未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此刻,他正逡巡在这里。 虽曾邀约萧闻霜一并巡城,他此刻却是孤身一人,手中亦没有那长槊“横江”,月夜下,一身轻甲的他外面披了一件罩袍,日间的豪雄之意稍减,反显得多了几分神秘。 一个人,在月下轻轻慢慢,用一种非常小心的态度,在满地残垣间缓缓的移动着,一边还时不时的伸出手,按在那已被烧的发黑,里面只剩下了一堆焦炭的仓壁上。 这样过了许久,方有奇怪的笑意浮现于他的嘴角。 (好家伙,原来是这样子吗…) “我好象来晚了。” 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同时间,赵非涯更转作肃容,急速的转回身,向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恭恭敬敬的,执出了无懈可击的晚辈之礼。 “象先谢义父指点。” 轻轻的笑了一声,那声音道:“看出来了?” 赵非涯恭声道:“象先惭愧,若不是义父刻意指点,此刻仍在梦中。” 那声音叹道:“无庸自薄,这种事情原就没人想得到的。” 又道:“你既明白,我便走了。”说至最末几字时,已然袅袅无踪。竟再不予赵非涯发问余地。 赵非涯此刻亦明白对方此次邀约,不过此事而已,既已籍“晚到”使自己单独在此静思,而发现此处机要,目的便达,以那人一向高士风范,自不会与自己多叙絮语。 但他的心中却仍有疑问。 (不好好的当他的高屐名士,跑来这地方喝沙,难道是老头子的把戏,可是,光凭我这个干儿子,不会有这么大面子罢…) 心意一驰便收,赵非涯知道那两人并非自己此刻所能揣摩,更不多费心神,收转心思回来,开始考虑今夜的下一次会面。 (唔,可能还是开门见山来得最好…) 这样想着,赵非涯悄然没入夜色当中,转眼间,此地已又回复到先前的寂廖空落,只偶尔有些悉悉索索的虫鼠之声,将这死也似的安静稍稍打破。 子时一刻,城南,仍然是一片无人的黑巷。 拱起手,赵非涯微笑道:“萧…萧将军辛苦了,半夜巡城,可有所获?” 萧闻霜冷然一笑,道:“如赵将军所料,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方逼视赵非涯,道:“赵将军深夜邀约,到底有何见教,请明言吧。” 萧闻霜是何等聪明?赵非涯那番子托词便连马伏波也觉得不对,又岂瞒得过她?但她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又自恃一身技艺实在赵非涯之上,更觉此刻尚是相互协助,共御项人的关头,并不惧他有何不利,便如约而来,在她,实也有想借此反窥一下对手底牌的意思。 赵非涯听她说破,亦无赭色,只呵呵笑道:“萧姑娘果然聪明。” 萧闻霜呼吸一窒,脸已拉了下来,冷冷道:“赵将军。” 赵非涯一笑,举手道:“失礼。” 却又道:“不敢请教一句,萧姑娘和云兄弟的误会,该已冰释了吧?” 萧闻霜眼睛微微收缩,道:“此事与军务无关,谢赵将军关心了。”赵非涯已接道:“其实想我原是多虑,姑娘聪明绝顶,云兄弟正直坦荡,当然是不会有多深误会的。” 萧闻霜再难忍耐,一抱拳,道:“赵将军如无它事,在下告辞了。”赵非涯已急道:“自然还是有事的。”一边又道:“其实,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两位确实现在没有什么误会。”见萧闻霜虽然止住脚步,眼光却仍殊为不善,却又从容笑道:“这真得很重要,真得和军务有关的。”萧闻霜面色却仍然呆硬,更不接话。 赵非涯苦笑一声,忽然道:“我想确认,是因为,我这个人最喜欢的是公平较量,最讨厌的却是趁人之危。” 萧闻霜一怔,道:“你说什么?” 赵非涯大笑道:“还听不明白么,我犹未娶君未嫁…”说着已向她伸出手去。神色变作无比认真,“作我的女人,如何?” 萧闻霜失声道:“你说什么?!”声音当中满是惊惶,倒是半点虚假也无。 赵非涯眼中异光暴射,道:“你不知道么?” “其实当我知道你是女人时,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我唯一愿意要的女人,只要你这样的女人,才能和我并肩走上一生一世。” “你杀那项人大头领的时候,我一直在城上看着,那时候的你,真是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让我这样动心的女人…我不会说话,反正我就是想要你。” 萧闻霜此时只觉手足无措,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口中只是吃吃的,竟一句也说不出来。赵非涯却不必她回答,仍在道:“我由少到大,不是没见过女人,但我从未沾过,因为我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只碰一个女人,我不想要那种娇滴滴的女人…”(萧闻霜脑中忽然闪过小音,不知怎地,居然略感自豪,却又觉的有些气苦。)“我想要一个够强的女人,一个能够和我并肩阵前,能够真正帮得到我的女人,一个不愿意只是被当成女人的女人,一个…” “可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直到遇上了你。”终于一口气说完,赵非涯停下来,带一点喘息,又带着期望,看着萧闻霜的眼睛。 萧闻霜嘴张了又张,只觉得喉口干涩,还是说不出话来。 赵非涯却已又急道:“相信我,我说话皆是出自真心,你…”却见萧闻霜神色愈惶,已有遁走之意,忽然想起一事,又大声道:“你莫看我此刻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禁军将领,但它年成就,谁能逆料?至少我自己有信心垂名青史!”却到底阻不住萧闻霜去势,正觉沮丧时,忽听西北方向一声惨呼,直冲云天! 那声音响起的地方距两人所在地方总有数里,又值黑夜,城中道路曲折,但,在惨呼声响起后不足半刻的时侯,赵非涯萧闻霜已皆如大鸟般划破夜空,落到近前! 他们却还不是最先赶到的。 地上已然血肉模糊着两具尸体,一具半坐倚在墙上,一具仰面躺着,一名背对着灰衣人正蹲在死人边上,低头察看,他侧后面又三四步,一名白衣人负着手,正用一种很古怪的神色在上下打量那两具尸体。 那灰衣人的背影,两人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可那白衣人的身份,两人却都在第一眼上便已认出。 (人王,他怎么会在这里…) 骇然的,萧闻霜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天地八极当中,敖复奇丘阳明之家族匡扶帝姓数千年,自与太平道势不两立,张元和身为道师,当然也与太平道势同水火,孙无法高傲强横,一向无意与他人结盟,沧月明独立天下,从不倾向于任何势力,虽与孙无法交好,却也要立三年战约,更不会对太平道有何青眼,释浮图坐禅莲音寺已十年有余,未曾下山半步,在萧闻霜的立场来说,都没必要给予他们什么特别的尊重,唯有这终日沉溺诗酒,总以“风流才子”的面貌示于天下的“孝水人王”王思千,却是张南巾曾特别告诫过,如果遇上,萧闻霜就必须要给其以那种最为尊崇的弟子之礼。 (但,现在,若是施礼,那…那厮还在边上…) 正犹豫间,赵非涯却已扬声喝道:“吾乃禁军副将赵非涯,前方何人?!”(萧闻霜心中冷笑,却也暗惊,想道:“他反应好快!”)果见王思千皱着眉,向这边扫了一眼,轻轻扬手,道:“吾乃琅琊王思千。”他一语出口同时,赵萧两人皆觉四肢似为巨手执住,顿时身子凝滞,不能动弹,却只一闪,就得自由,便都敛衣立着,都识趣未有施礼,更没有开口。 此刻,那灰衣人已从尸体边站起,皱眉道:"这两具尸体死的古怪。"他一开口,两人顿时一怔。 那人居然是马伏波。 萧闻霜正在想着:"他不是看护公子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见马伏波转过身来,不觉又是一惊:马伏波神色竟然极是沮丧疲倦,萧闻霜见他面容,不自禁的居然已想道:"难道公子有什么意外?" 王思千微微点头,右手虚虚指向两具尸体,一放一收,那两具尸体应之而起,浮在空中,缓缓飘到王思千身前,看看距有三四步时便自行停住,王思千左手中指与拇指轻轻一搓,立有白光,闪耀于上下左右,将两具尸体照得清清楚楚,连半点阴影也无,。 萧闻霜只觉一阵恶心,忙自运功压住了,心中犹在想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咬出这种伤来…" 白光照耀下,只见那两具尸体都已残缺不全:一具是自喉咙处被生生咬开,一直沿着胸前撕下去,被连皮带肉的扯开见骨,露出里面的腹腔,却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半截肠子还在里面晃晃悠悠;另一具除胸前亦被掏空外,双眼也被挖吃,只余下两个血洞,还在沿着鼻梁向下缓缓淌血,似是死后仍不安宁,还在为了刚才的苦痛而哀哀哭泣。 (如果不是猛兽,那么…) 心中盘算,萧闻霜亦在打量站在光圈内的马伏波,见他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上由袖至肩,再到胸前鲜血淋漓的涂着,那自是刚才查看伤势时沾上的。 王思千打量一下赵非涯,忽地微笑道:“你很好,可担大任。”赵非涯身子一震,忙躬身道:“人王过奖,非涯愧不敢当。”神色间又是喜悦难抑,又是震惊狐疑,倒真将下级将官表现演的十足。王思千却不再理他,转身向马伏波,皱眉道:“这一位可是昔年西路军中的马昭毅么?”马伏波听他这般说,似觉意外,苦笑一下,方躬身道:“正是未将。”态度却不如赵非涯萧闻霜两人般恭谨,仍是一脸倦容。 当年西路军征破项楼,论功计赏,马伏波受封昭毅将军,食从四品禄,为五人当中第一,但此后他便因赵统赵广事辞官还爵,归隐田园,农耕十余年,自然没谁这般称呼,王思千这“马昭毅”三字一出,莫说是他,便连赵萧二人亦觉一阵恍惚,皆有隔世之感,只见眼见马伏波神色疲惫,衣衫粗陋,一脸的苍黛,手背龟裂,手足关节处都高高鼓起,十足便是一个刚刚从田里收工上来的老农,那里还有半分将军气势? 王思千目光闪烁,将马伏波上下打量一番,方道:“马昭毅还有什么线索么?” 马伏波微微摇头,并不看向王思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非涯萧闻霜都觉气氛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心下虽然百盘千索,脸上却半点异样都没带出来,皆恭敬垂立,并无半句说话。 王思千沉默一时,忽然长叹一声,神色居然也极为疲惫。 便向赵非涯道:“你小心守住城池就好,这桩事情…我替你料理干净便是。”赵非涯胸口一震,忙扑倒在地道:“未将叩谢人王!”却未及地便被王思千挥袖阻住。 王思千抬首向天,油然道:“你不必谢我。”顿了顿,又寒声道:“不论是谁,竟敢将这种事情作到我眼前,总是不能放过他的。” 马伏波神色木然,只是打量那两人身上伤势,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一边赵非涯早又道:“未将…”萧闻霜亦欲开口,却不等说完,已见王思千转过身去,边已挥手欲送。两人便都住口,与马伏波一并悄然退走。 方将退出巷外,王思千却道:“那位萧将军…请留一步。”又缓声道:“你们回去罢。”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为了稳定城中军民心志,也因为已有王思千这天下顶尖的人物承诺料理干净此事,关于"怪物杀人"的事情被封锁了起来,并没有让城中百姓知道,但,这,当然不可能封锁到连云冲波也瞒过去。 伤势仍然未愈,云冲波只能用嘴巴来愤愤一下,其它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不过,这还是让旁边的萧闻霜和小音都大为担心,萧闻霜并不怎会说话,小音已抢着有许多柔语温言,要打消云冲波的"英雄念头"。 一边的马伏波,自夜来便始终闷闷着,抱着头坐在旁边,也不知在想什么,任他们三个人叽叽呱呱,一句也不插口。 直到云冲波再次表示说"这简直是禽兽!"时,他才猛然抬起头来,眼光闪动,似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却又有恐惧之意。他脸色变化一闪便灭,仍是一幅木木的样子,却已落入萧闻霜眼中。 适才小音马伏波都不在的时候,萧闻霜已问过云冲波夜来的事情,知道至少直到他睡着的时候,马伏波都守护在这里。但仍是难以除去她心中疑问:出事地方与这处宅子距离还要稍稍远过夜间她与赵非涯相晤地方,以马伏波的身法,为何竟能比两个到的更早,甚至,还要早过那身为天下最强者之一的“孝水人王”王思千? (除非,他本来就在附近吧…) 但是,马伏波对云冲波的关心绝非虚假,萧闻霜自也看到明白,要说是他看见什么异样人物就会丢下一个伤重未愈,根本不能自保的云冲波追去,那也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还有什么他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正潜伏在这宜禾城的黑暗当中…) 困惑,但到最后,萧闻霜仍然决定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说破,在她而言,这一切原就与自己无关,只要马伏波对云冲波有着无害的心意,他到底招来了什么强敌或是有什么黑暗中的友人都没关系。 更何况,萧闻霜现在还有得是让她头痛的事情。 (那家伙,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对萧闻霜来说,夜来惨案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让她得以从那一瞬间的尴尬当中脱身,让她不必逼着自己去想一个得体的回答。 说来荒唐,可萧闻霜自己明白,若那是赵非涯想要攻击她的一种战术,他实已成功了一大半,那一瞬,萧闻霜完全是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慌乱,若是赵非涯趁那时突然发难,至少能要她半条命去。 (唉,如果那确实就是他的战术,才是再好不过了…) 只觉得浑身无力,却又担心露出形迹,萧闻霜不动声色的将两手交绞一处,用力压迫着虎口,来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却忽然心中一动,偏脸看时,正见着小音正若无其事的托盘冷茶飘然而去。又听着云冲波正在絮絮叨叨的向马伏波述说在金州闯荡事情,正说到怎样南下欲取青州,又笑道:“说起来,那些黑水兵的头儿也真笨,随便弄把假刀说是青釭,都能骗他一大堆银子,要是真见着二叔你的宝贝,还不…呃,对了。” 晃晃脑袋,云冲波终于想起来自己一直影影绰绰的疑问是什么。 入宜禾城那一夜,他与马伏波双刀相驳,马伏波掌中刀碎不堪用,那固然是因为他此刻功力已然非凡,却也因为马伏波所用之刀与蹈海本就不能相媲。 “咦,二叔,这些天怎么没看见你的青釭呢?” 听到这个问题,马伏波似颇意外,却却似早有准备,摇摇头,淡淡道:“失散在乱军中了,大概是便宜那个黑水兵了。”又道:“大概也不认货,不然也该有些风声。” 第三章 由于赵非涯的严令,也因为受袭者的身份居然清一色是黑水兵,这不知怎么回事的死人事件并没有被占城中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知道,而似是对王思千有着充分的信心,他亦并没有将自己的手下调动来缉察这件事情…至少,是在直到流言开始出现之前。 虽有王思千在,但那个凶手似是胆大之极,却又狡猾之极,不过一天半的时间,居然又连犯两案,一处城南:死者七人,皆为百姓,一处城西,死者五人,又换成了黑水兵。尸体仍是老样子,都被撕咬的残缺不全,着实惨不忍睹。而两起案子死人甚多,又有城中百姓,消息自然也不便完全封锁,已是流入城中。 是时已为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距离城西那五名黑水兵的尸体被发现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刚刚镇守城头,打退了今日第五次进攻的赵非涯自城头上退下,边摘下头盔,接过一大袋水向肚里咚咚的灌着,边向迎上来的一名部下道:“事情办得如何了?”却见那名部下竟然面有难色,不觉一愕。 自第四批尸体出现之后,赵非涯已知这事情必不能压住,便教手下在城中造作流言,只诬这是城中还有项人细作,是这些禽兽一般的野人在为非作歹,如今距他下令已有六个多时辰,原道那部下乃是来此纳令,那想到,至帐中一询,居然全不如自己所料。 城中确已是流言四起,却与赵非涯布置不同,都指赵非涯一军才是罪魁祸首,说他们原是奉密令来这里训练什么妖兵邪将,因为不慎被少数妖兵走脱,至有此祸,也有干脆指赵非涯修练邪功,要吃人饮血才能全功,流言凿凿,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赵非涯如何趁夜出袭,如何杀人喝血都描述的历历在目,倒像是在侧亲见的一样。 所谓流言似火,一夜可以燎原,虽然不过一天事情,却已传得满城皆是,无人不知,连带赵非涯那些部下出入城中时,感受到的目光也有许多不同,更已开始有着老成的长者,小心的妇人开始用各种借口,去将自已家中那些正戍守城上的青壮拉回,虽然这些人倒是九成九都攘臂怒目,不信赵非涯是这般样人,却当不得家中哭哭啼啼,已开始有许多的骚动。 愕然许久,赵非涯忽然迎天大笑,直连眼泪笑出来也未停止,直笑的整个人都伏在案上,犹还在砰砰的捶着桌子,笑个不停。那部下在一侧战战兢兢的,也不知他笑些什么。 笑声渐止,赵非涯缓缓抬起身上,举手擦去眼角泪水,忽然道:“流言起于何时?”声音已变得冰冰冷冷。那部下不自禁打个了冷战,忙快声禀了。 “最初已不可考,但全城皆传则只是今天辰已之交,那未说…” 喃喃着,赵非涯的目光渐渐锐利,忽然道:“城中仍有细作。”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帐中缓缓踱步,右手负在身后,五指不住的屈伸,过一会,方慢声道:“你带十个人,将今日在城中助战的民军目录缉考一遍,重点注意项人第一次和第三次攻城时的情况,如有人这两次在城上,之后便下城休息,查明身份报来。” 看着那部下一脸莫明其妙的去了,赵非涯冷笑了一声,神色中又有轻轻憾意。 “不高兴了?” 随着这突然响起的女声,小音轻轻款款,自帐后转出,嫣然道:“二表哥。” 赵非涯哼了一声,却道:“你怎么看?” 小音淡淡笑道:“这算看不起人么?” 赵非涯轩眉道:“我当然不是问你看没看出细作的来历。” 小音微笑道:“其实你这部下已很机敏,至少他已看懂你的思路,知道他要找得是一个在项人第一次攻城时把消息传递出去,又在第三次攻城时收到命令,来在城中散布谣言的人。” 赵非涯冷哼道:“若连这都看不出,岂能立身吾帅帐之中?” 小音笑道:“这便不错啦,何苦苛求?”方慢慢道:“能藏身百姓之中,又能散布流言,这人决非借行商身份自隐,必已在此多年。而项人北据草原,远宜禾数千里地,不必也不可能在此地深植这般干练人物。凡此种种,在你我眼中或者都昭然若揭,但对你这手下来说,却就太过勉强,而再要他更进一步从中发现到这一次宜禾战事的真相…二表哥,你御下未免太严了吧?” 赵非涯斜视她一眼,忽然叹道:“真相?你是想说,这一次的宜禾战事,骨子里其实是黑水家的内斗?” 小音斩钉截铁道:“自然如此。” 赵非涯微一怔,忽然失笑道:“那好,我再问你,这异兽杀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黑水家内斗的一部份?” 小音顿了一下,脸上又现黠容,道:“这个事情,我倒没什么兴趣。”一边察看赵非涯面容,一边续道:“倒是二表哥你,这几天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是把这件事情交给咱们云公子或是萧大姑娘去办啦?” 赵非涯听她提到萧闻霜,哼了一声,忽道:“吾还有事。”将手向后一摆,小音早已知机退走,却还犹在笑道:“如果二表哥你不想让手下送死,可以告诉我一声,说不定我还帮得上忙…”赵非涯也不理她。 (我这样子要到什么时候啊!) 闷闷的被捆在一堆绷带里,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正在发霉,周身如有八万四千虫蚁攒行,端得是无一处不难过,怎奈却没人理会,无论马伏波萧闻霜皆不容他乱行半步,花胜荣近来也一直悻悻的,精神不大好,就连一向温柔可人的小音,也只是软语开解,悉心呵问,却连一点儿“你帮我跑出去”的话都不愿听。 当日萧闻霜乱剑重创云冲波,伤势看似其极重,但皆为皮肉之伤,对已经“饱经风霜”的云冲波来说,并非怎样了不起的伤患,两日疗伤下来,皮肉结痂,力气复完,自觉除了几处伤在关节上的口子一使力时犹还疼痛外,它处皆已无碍,又听得项人攻城,民军助阵,异兽杀人这许多事情,早已经是跃跃欲试,极想趁夜来带上蹈海,到城中巡上一圈,怎奈马萧二人皆半点通融也无,他空有一腹豪情,却只能憋在肚里,决无半点用武之机。 是时已为二更时分,今夜萧闻霜助守东城,小音早已回屋睡觉,花胜荣又不知何去,只有马伏波一个陪着,他对云冲波关爱之心无庸多疑,只是性子委实太闷,除了隔一时便问云冲波是否疼痒外,再多半句说话也都欠奉,直把云冲波快憋出火来,却又发不出来,只能在肚里大翻白眼:“二叔虽然细心,可实在太闷,就算是大叔,可也比他有趣的多了…” 其实,萧闻霜在“不擅言词”一道上比诸马伏波也是不遑多让,只若是她在这里,云冲波却又不会这般憋闷,至于原因为何,他自己却也不会去想。 漏鼓声声,已是二更二刻,值此时分,城中再没什么夜宴饮乐,家家户户皆已安睡,除来夜来准备轮值上城的军民外,就只有几个老年更夫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从窗外传来。 风忽然转急,更夫的声音被风声淹没,更显微弱,马伏波的脸庞却忽然抽动了一下,右手也在无意识中空握一下,似想抓住什么东西。 云冲波躺在床上,并没瞧见马伏波神色,却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便道:“二叔,说起来,这什么怪物杀人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什么头绪…二叔,二叔?”却是全没有听见马伏波回应,方才呼唤数声,一边已扭过头,见马伏波居然已闪至窗边,凝神外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冲波精神一振,道:“二叔,你是不是确实有什么头绪?” 自异兽杀人的事情一出,云冲波便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马伏波其实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肯让自己和萧闻霜知道,但马伏波本就是个闷声脾气,又是长辈,他尽自肚里盘算,可也没想出什么点子套问。 马伏波这时已回过头来,脸上神色甚为凝重,忽然道:“冲波,我想到城中看一下,你自己先睡觉,小心一点,好不好?”反将个喜出望外的云冲波怔住,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作答。 不一会儿,马伏波将院子前后查看一遍后,匆匆而去,却不知道,他前脚离去,后脚云冲波已然一咕噜爬起,也是前后察看一番后,便朝着相反方向,心花怒放的去了。 在夜色中疾行的马伏波,自然不会想到身后的云冲波已经康复到了能够这样落跑的地步,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城中,放在了那正潜伏在黑暗的对手。 (是谁,是谁在这样直接的挑衅…) 这样的想着,马伏波飞速奔走在凄冷的月夜下,任身后的影子被拉扯成古怪的形状,在道道绝无人踪的暗巷内穿行,夜风急劲,用力揪拽着他的外衣,拉曳出各种样子,远远看来,委实难以看清是什么正在这混乱的城中疾行。 月空迷离,照出他腰下的形状,那是巨大的刀鞘,当中所盛乃是由赵非涯部下当中精选出来的一口好刀,虽难称宝,却也算豪。 看看将奔到一条巷子的底部,面前已是高高矗立的墙壁,马伏波将脚步放慢,似乎要转身觅路,却忽地闷吼一声,挥刀出鞘,重重斩向对面的墙壁! “好。” 简单的称赞声中,那墙壁忽然四分五裂,而若看清楚些,更能发现那些碎片竟根本没成为四下飞溅的碎砖残石,而是快速的萎缩,消失不见,溶入到了夜空当中。 墙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的枪尖! 似闪电般挑起,正迎上马伏波的刀刃,砰然一声中,枪刀一齐弹开,马伏波退后半步,将刀横在身前,右手持刀,左手虚按刀背,心中暗暗斟酌:“这厮好象力量还未晋至第八级境界,但那口长枪却有几分古怪…” 对面,黑暗当中,是因刀枪交击而鼓荡飞扬的烟尘,烟尘中隐约可见正持枪傲立的身影。 “很好。” 简单的评语,却简直无礼,特别是,在适才一击中,马伏波原该算是处于上风的一方,可这样的说话,却显着他似乎才是控制局面的一方。 (哼…) 肚子冷笑一声,马伏波心中忽生警兆,猛一翻腕,用刀柄重重杵下,与之同时,已有赤色长缎若大蛇模样,自右侧墙壁中破砖而出,噬向马伏波右肋,却正被那一杵撞在头上,顿时“搜”一声,又缩回去了。 虽然一击退敌,马伏波却知道,与方才一样,自己的力量固然占着优势,却不能顺流直上,给对方以伤害,对手的力量虽然似在八级之下,却有许多奇怪法门,能够将自己的反噬力量抵消或截断,而对手所用的兵器也是古怪非常,手感上大异寻常器具,且灵动非常,竟似自有生命一样。 (倒象是老四以前说过的“法宝”一样…) 心念一转,马伏波更不欲多所纠缠,本来武者就没几个愿意与术者有所纠葛,更何况他此刻心事重重,那肯多惹是非?虽知便是此人刺激自己感觉,使自己追赶而出,仍是将掌中刀反刃向已,用双腕夹着,拱手道:“阁下好本事,在下佩服,如果有事的话,便请直言罢。” 对面,黑暗中,那持枪人冷冷道:“好,快人快语。” 便道:“当初赵广留下的东西,马将军受用了这许多年,别人也想见识一下,马将军可有意见?” 马伏波身子一震,道:“你说什么?” 那人冷笑道:“马将军不明白?” “杀刀青釭,还有赵家的刀法,对马将军现下又有何用,何不易上半世富贵?” 马伏波沉吟一下,缓声道:“青釭确曾在我手中,但现下经已失落,若阁下当真有意,不妨向兴庆一试。” 又道:“赵家刀法确有其妙,但以阁下身手,恐怕也无益用,若实在有心,切磋一下又有何妨。”说着竟当真侧身,捏了个刀诀,缓缓将右手刀磨动。 方使了几下,那人已忍不住怒道:“你是当真死心到底了?” “吾所要的,是当初赵广拒捕时,只人单刀,杀将军两人,都统五名,侍卫三十一人,御林一百二十九名,将御街杀作一条血路的那一套刀法!” 马伏波面无表情,仍将一路刀势慢慢使完,方收势回鞘,道:“吾所学的赵家刀法,便在这里,至于阁下所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说着已转身离去。方走了几步,那人已寒声道:“马伏波,你最好想清楚!”见马伏波仍无动静,便道:“你最好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马伏波嘴角抽搐一下,却不答话,仍然慢慢去了。 直待马伏波去远,那人却忽然颓然下来,以枪驻地,道:“姐,你教我的这些话,我实在是不想说的。”声音中满是不悦和委曲。 “若果可以,姐就希望能让你永远都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轻声叹息着,小音自一侧的墙壁中慢慢浮出,娥眉蹙在一处,似是心事甚重。 “这么三流的恐吓戏,莫说是演,就连姐在一旁看着都觉辛苦,可有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已。” 她神色颇累,眉宇间都是疑色,一边说话,一边闭上眼睛,用右手轻轻按压自己太阳穴,边揉边道:“但戏段虽烂,却也有收获。” “首先咱们已能确认,青釭确实曾经持在马伏波的手中。” “其次,更宝贵的信息…”她口中说话,眼睛也慢慢睁开,盯向马伏波离去的巷口,目光已极为凌厉。 “他的身上,确实有问题在。” 小音神色虽然慎重,流赤雷却似是不感兴趣,只道:“姐,那赵广的事情,难道是真得么?” 小音回过神来,道:“自然是真的。” “当初御街一战,赵广突然发难,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乃是当年的一等大事,只是事关紧要,一应相关消息皆被封锁,莫说民间,便许多二等世家也不知道。譬如曹家,虽然现在贵为当朝太师,却都未必知道有此一战。”说着又叹道:“就连咱们,也只知道有这件事情,再多细节也不知道。” 流赤雷却冷笑道:“不过几百名御林侍卫,又算什么?” 小音正色道:“莫说大话,须知人力有时而穷,蚁多咬死象的道理。”看看流赤雷,又道:“记着,若真有这样事情,一定能走则走,千万莫逞英雄。”见流赤雷点头,方才道:“更何况,赵广只是名将,并非什么顶尖武者,据言,他当时不过第六级中阶力量而已,与你现在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被他所杀的一干人物中,却至少有三名力量在七级之上。” 流赤雷这才动容道:“什么?” 马伏波穿行于夜色中时,云冲波也在做着一样的事情,马伏波与未明身份的人物对峙时,云冲波也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为静谧所笼罩的一片空地当中,云冲波横刀胸前,盯着面前那峨冠博带,白衣若仙的男子,满肚皮都是疑问,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适才,兴致勃勃的云冲波正在充分享受着“奔跑”的快感,却忽然遇到这男子挡在路上,更在他发问之前,便撮指激发气剑,凌空击打他各处要害,虽然云冲波也能够及时出刀,把多达数十度的气剑一一挡下,却已被震得肩臂皆酸,就连把刀横持住也觉有些辛苦。他自当日借蹈海入梦,伤愈艺成以来,还是首次遇如此强敌,心下大感兴奋,却又不免忐忑,一边已在想道:“要是闻霜在这儿就好了…”虽知这想法不大“够英雄”,却挥之不去。 忽听那男子叹息一声,道:“你是谁?”声音极是低沉好听,竟是极具那种使人安心信任的魅力。 云冲波怔了怔,道:“我叫云冲波。” 那男子微微颔首,道:“是了,你‘叫’云冲波。”话中居然若有所指,却不等云冲波回味,已又道:“你是谁?” 云冲波只觉莫名其妙,不觉怒道:“不是说了么,我叫云冲…”却忽然停住,心中似有所悟,可又捉不住它。 那人哼了一声,第三次道:“你是谁?”声音居然已重了几分。 云冲波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我是云冲波!”声音一出口,方觉竟然大的异常,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人呵呵大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也!”忽然右手虚虚向着云冲波一拿,叱道:“来!” 惊觉自己竟然应声而起,云冲波竭力挣扎,却半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地面离自己而去,看着两遭的墙壁都在缓缓的向后退走,看着那男子的右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是半点奈何不得,忽然想道:“倒有些象是刚见到闻霜时,她可不也是这样摆布我的么…” 忽又听那男子道:“好了。”右手蓦地一收一放,早有四五道气剑隔空而至,哧哧连声,都打在云冲波身上,他只觉疼痛异常,大叫一声,早昏了过去。 朦胧中,他只觉隐隐似听到有人在低低说话,却又听不清楚,只依稀听着似是什么“…无法,龙王…”并不象与人说话,更似一人沉吟,只觉得昏昏沉沉,却忽然听得一声怒叱,道:“鼠辈敢尔!”顿时将他惊醒。 却见周围并无旁人,自己居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当空一弯残月悬在头上,明晃晃的,似张咧着大笑的嘴巴,一时之间,云冲波竟疑自己刚才乃在梦中。 支持着起身时,只觉四肢再无酸疼之感,关节处伤口也都不复痛疼,迷迷糊糊中,不觉已将身上绷带撕开,却见一处处都是痂落肉滑,那里还看得出曾有剑口刀疤? 云冲波浑浑厄厄,走了几步,忽然听得北边天空中传来一声惨呼,端得是撕心裂肺,骇人非常! 当云冲波赶到地方时,一切都已结束了。 虽然已经听说过发生了什么,可当亲眼看到时,云冲波仍是难以压制那种厌恶乃至愤怒的感觉。 (是什么人,做这种事…) 地点是一处巷子的拐角,已经被染做了一片鲜红:死的人总共有五个,但那只是因为有五颗都圆睁着眼睛的人头才能判断出来。 从墙到地,目所能见的一切都被涂满了血肉、内脏乃至白色的脑浆或是骨髓,尸体被撕扯成无数的碎块,其最大的也不超过人头大小,最小的则简直就只是一些被咬嚼或是撕揉出的肉糜,根本没法分辨出原来是属于身体的那个部位。 尸块上,随处可见的深深的咬痕和用力抓裂或是扯断的痕迹,而五张脸上那深刻入骨的恐惧与痛苦更是让人怀疑,这些伤痕到底是在死后还是生前就被制造出来。 (呕…) 强压着,不让自己失态,云冲波深深呼吸了一下,向那比他到得更早的人发问。 “二叔,你,有没有看到凶手的模样?” 云冲波看到时,已看到马伏波的背影,那宽阔,熟悉,令他的心情得以平静的背影,正蹲在血泊当中,翻看着身前的尸块。 “冲波?!” 甫闻云冲波说话,马伏波的反应竟然激烈的惊人,猛一下站起身来,怒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之后,马伏波再不予云冲波说话机会,直接将之抓回住所,一路上始终阴沉着脸,搞得云冲波也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大悔:“我到时他明明没有发现,为什么非要开口我真是…” 回至寓所,萧闻霜犹在城上未归,花胜荣又不知那里去了,小音是早已睡了,马伏波将云冲波揪入屋中,自拉了张大圈椅坐了,盯着云冲波,不发一言,云冲波被他盯得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连手脚该放在那里也不知道,如是一时,马伏波忽然长叹一声,状甚颓然。 长叹着,他慢慢起身,边走向院内,边道:“冲波,你也出来。”待云冲波出来时,他已自先在一处桩子上坐下了,边道:“舞刀,让我看看。” 云冲波莫明其妙,却一向听话惯了,便依言走到院中,将蹈海取出,想了一会,便开始使刀。 他其实自小倒真没学过什么刀法,只因有了蹈海,就开始使刀,一半是靠着自幼行猎练出来的身法反应,一半是靠当初西来时马伏波一路点拨的些些诀窍,断断续续,不成系统,对敌乱战时倒也罢了,如今一人舞练,立觉窘迫不堪,使得数招,便使不下去,好容易随机应变,杜撰出几式连接越来,却自己也觉得丑陋十分,不成体统。 马伏波忽道:“够啦。”云冲波如蒙大赦,立刻停手,便见马伏波起身走近,忽然道:“今天,我正式传你赵家刀法,你仔细学着。”说着也不等云冲波答话,便将刀拔出,缓缓使动。 “赵家刀法乃是出于行伍,成自军中,更曾用来训练士卒,是故甚为简练,变化不大,统共也只十九招,但简练非陋,这十九式刀法皆是阵前锤炼而成,最有实效…” 一边缓缓舞刀,马伏波一边解说赵家刀法来历特点,细细分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要妙处,他口中说话不停,手上刀势亦毫无阻滞,使得虽慢,但法度森严,自有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思,云冲波在一侧凝神观看,早将余事浑都忘却,只是专心记忆。 在他而言,这尚是首次完整的习学一套刀法,感觉大是兴奋,看得一会,已不觉也在一旁依样画葫芦的试演刀招,马伏波自专心使用,一双眼睛并不稍离自己刀尖,也不理他。 不一时,马伏波已将一路刀法使尽,抱刀怀中,出了会神,又使了一遍,速度已较方才快了许多,转眼使毕,便收刀道:“你使一遍我看。” 云冲波依言使动:他记性原好,这一路刀法又确甚简练,当初一路上又曾从马伏波学得过些只鳞片爪,如今虽然只看了两遍,但一路使来,居然大致上也合乎其节,只许多细节处到底不能尽如人意,马伏波微微点头,道:“也不错了。”便又使了一遍,却是极慢,一边就再讲些他适才使得不对的地方,云冲波依其指点再使一遍,果然合乎规矩许多。 如是者三,云冲波已将这路刀法使得象模象样,马伏波微现欣慰之色,道:“不错啦。”又道:“赵家刀法,已尽于此。”却见云冲波脸色犹豫,便道:“有什么话,你说。” 云冲波支支吾吾,道:“这个,二叔,我,就是,我好象觉得,这套刀法如果一直使下来,用到最后一招时,好象,好象刀意未尽,似乎还有什么变化潜藏…” 马伏波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很好!” 便道:“你感觉很对,这一路刀法中,的确还有三招我没有教你。”说着脸色已转严肃,道:“那三式刀法与其余不同,我当初受招时已有誓言,不可轻传他人,你知道就好。”说着又指点云冲波使了几遍,见确已合乎规矩,方叹道:“我这就放心了。”语气中居然若有深意。 云冲波猛一惊时,马伏波已走在他跟前,举手齐头,与他比了比,叹道:“二十岁的人,你现在都已经比二叔还高了,你是大人啦。” 说着又道:“我们一直当你小孩,但仔细想想,你五叔当初军中为将时,可还没有你现在大呢。该当大人待你了。” 他这几句话语气温和,亲厚之意极重,又甚有期待之情,云冲波只觉胸中温热,颇想说些什么,又觉喉头哽塞,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伏波却又正色道:“但你也要明白,你现在小孩子脾气还是太重,做事还是不知轻重,就算你想为民除害很好,但至少该告诉我或是萧姑娘和你同行才对,象你这样一个人在城里乱跑,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你自己,你教我怎么办?怎么去见大哥?” 他这番话仍是训诫,但内里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云冲波深感惭愧,一颗头低下再抬不起来,马伏波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冲波,这边事情完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云冲波怔了一下,道:“什么?” 将来怎样?这个问题云冲波也不是没有想过,本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左右萧闻霜到那里他就去那里,可现在马伏波出现,他算起来便是云冲波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云冲波心中最为依赖的对象,更也对云冲波极为关切,可,若是这样的话,萧闻霜那边却怎办?而若是说想和萧闻霜一齐南下的话,难道就任马伏波这已亲朋尽丧的老人一个再回乡下隐居? 犹豫之际,马伏波已温颜笑道:“冲波,你已经是大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不能婆婆妈妈的。” 又道:“这世上的事情,其实没个对错,除却那些实在是伤天害理的事外,都没什么打紧,想做就做,诸多顾忌的话,这辈子一不小心就过完了。”说着已向屋里走去,一边还在道:“天快亮了,回屋睡吧。”顿一下,又道:“你早晚也要一个人扛事情的,就算大哥…大哥还在,他也不会跟你一辈子,我更不会,明白么。” 云冲波马伏波月下练刀时,正待旦城头的萧闻霜,亦是满怀心事,独个儿负着手,面着夜风,立在城垛子上,任那夜风狠寒,只当作提些精神:以她此刻力量,原也不惧城下寻常冷箭。 这一日来,她肚中翻翻滚滚的,都是昨夜里与王思千的一晤,虽则她对云冲波忠心耿耿,可有关这次会面的一切,她却至今还没有对云冲波提起一字。 … “你的确很好。” “很出色。” 请萧闻霜留下,王思千却又不置一词,只是背对着她,仰着首,默默的在观天象,直搞得萧闻霜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又不敢开言,只是垂手侍立在后,并无不语,如是许久,方听王思千长长叹息一声,道:“但我想知道,你下面想做什么?” 萧闻霜犹豫一下,终于拱手道:“晚辈本来就无意金州事情,此间事了后,希望可以南下投道。” 王思千淡淡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对''天下''做些什么。" 萧闻霜大感困惑,却看王思千全无说笑之意,踯躅再三,仍是道:“晚辈不明白人王的意思。”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你不明白。"便举手向天,道:"你看的懂么?" 萧闻霜依言抬头,只见着满天繁星,光灿错乱--乃是个极好的晴天。她并不懂观星之术,只看的一看,便道:“晚辈不懂。” 王思千道:“那上面,写得是天意。"他语气甚淡,之中却自有一股之深沉之意,萧闻霜被他语气所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王思千已又道:"曾经,南巾的名字是被写在那里的,但现在,经已被抹去了。" 说着话,王思千忽然回头,目光炯炯,看向萧闻霜。 "现在写在天空中的,经已有你的名字了,那么,你在采取每个动作的时候,就必须要考虑到,你对''天下'',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萧闻霜大感冲击,脑中一片空白,吃吃道:"这个…晚辈不解…" 王思千轻叹一声,道:"你往南去,当然是要襄助太平,有了你这个身份特殊的人,玉清便能名正言顺的执掌太平正朔。" "但,然后呢?" 见萧闻霜仍是一面茫然,王思千苦笑一声,复又转回身去,忽地伸出手来,抚在身侧一堵残墙上,轻打节拍,慢声吟哦道:"宫殿参差落照间,渔阳烽火照函关,遏云声绝悲风起,何处黄云是陇山。"忽又停住道:"听过么?" 萧闻霜自幼学道,于诸子百家乃至历代史籍皆有研习,却不怎晓得诗词歌赋,道:"晚辈没有听过。" 王思千点点头,忽又放声道:"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响,腾腾的烽火黫。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一曲未毕,便又道:"听过么?" 他声音原颇深沉好听,唱此曲时又添上几分阅世滋味,值此深夜,万籁皆寂,更显其著,萧闻霜细细玩味,只觉曲中所摹,端得乃未世景象,十分的凄落悲苦,她如今也已是受过多少挫磨伤痛,历许多风刀霜剑,一听之下,心有戚戚,一时间竟忘了回答王思千问话。 王思千忽地长叹一声,道:"战事若起,此便是天下景象!"一语如冰雪倾顶,立将萧闻霜震醒,动容道:"人王,您…"却见王思千又挥挥手,道:"你莫多心。" "一直以来,我王家从不介入帝姓更替,任天下如何颠沛,我们都不会介入。" "我们总是站在历史的边上,努力的将大夏文化精华尽可能完整的保存下一些,如此,在下一个盛世来到的时候,''重生''的时间便可缩短一些。" "王家的作用,仅此而已。" 他说话时始终昂首向天,并不稍视萧闻霜,声音虽然温和,之中却又似有憾意未言。 "但,你们能做的,却不止于此!" "天下之大,有一个混天大圣,也已经太多了,苍生何辜,为何不能自生自灭,却要抛头沥血,来历这灭世祸劫?" "虽然大治总在大乱之后,但乱到底有多大?治又要等多久?稍有凝滞,便要老了一代大夏百姓!一代无知儿童,便要长于兵荒战乱之中!" 他声音始终甚低,语速也未变快,却似有无尽怒意透出,萧闻霜一时间竟有无地之容之感,欲开口辩解,却又觉说不出话。 却听王思千又缓声道:"你那日所用法术,本名为‘剑极神狱轮’,源乃佛门八宗内的‘密宗’法术,南巾当初曾经与密宗几位上师交好,是以也懂,后来…后来因为某件事情,那个法术成了禁招,不许再研习使用,而那几位上师也都故去,此术遂绝…至少,现在是应该再没有别人会用,所以,那天,看到你用出这一招,我很惊讶,但也很欣慰,故人有后,当可无憾。” 又道:“你那日的状态,可称‘离魂’,也可称‘出窍’,是吉非凶,你不必担心。” “能履此境,足证你现下修为已趋精熟,却又未能将自身潜力全数发挥。” 方下断语道:“你的‘完全境界’已极高明,却到底还欠着一点未破,所以难至更高境界。” “你现下情况,便如茧中之蛹,双翼已成,头尾依稀,唯自力尚不足破茧,以此徘徊。” “能破此重关,你日后成就将无可限量,便历南巾也未可期,但若破不得此中关隘,穷你一生,也至多再有寸进。” “故人之后,吾诚心祝汝,好自为之…” 说着话,王思千已开始慢慢走向黑暗当中,萧闻霜听他许多说话,只觉蒙蒙懂懂,见他将去,忽然想起一件极关心的事情来,忙道:“人王,请留步!”见王思千果站住了,却又自觉犹豫,顿了一下,方道:“请问人王,不辞风沙,西来万里,所求者可能赐明?” 王思千听她问起,淡淡一笑,复又起步前行,一边犹在笑道:“吾来?” “吾来‘观星’,但或者,也可能要出手‘诛星’。” “只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罢…” … 反复思索着王思千的说话,越想越是心忧,萧闻霜只觉胸中如有火焚,却又说不清那火烧在何处,只是一味的五体不安,心下焦燥难受。 如是一夜,待得平明时分,萧闻霜看看城下并无动静,便待下城,回去歇息,忽见数骑如飞,自城内奔至,方及上城,便已高呼道:“将军有令,移军镇北!” “赵非涯传下将令,将东城守兵移回北城?” 深感困惑,马伏波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见萧闻霜点头确认,方才皱眉道:“这算什么意思?” 如今镇守东城的,是由赵非涯军,黑水兵和民军三者的混和体,前两者分别是二百和五百人,数量上远远少于民军,却因为其的训练和经验而成为守城的主要力量,如今赵非涯的将令便是将前两者调动到北城助守,只留下少数老兵来指挥民军。 这样的将令,之前也曾有过一次,其后果,是东门被项人攻破,并引发了云冲波的重伤等等事件,之后,赵非涯遂将正式部队配置回东城,数日来一直无事,但今日却据说是北门受攻太凶,赵非涯终于还是决意将这部分人马调回。 (不行,这样子风险还是太大…) 自那日赵非涯当面直抒胸憶之后,萧闻霜便一直避而不见,无它,实感尴尬:始终也以“强者”自许的她,根本就不懂得该怎样去作为一个“女人”来思考和与人交流,更何况,站在身为“强者”和“道士”这立场上的萧闻霜,与赵非涯根本便是南辕北辙,一旦真相尽显,两造不立刻反脸的生死相搏都是怪事,又怎能谈得上其它事情? 作着这明显是在逃避的行为,萧闻霜再不出现在赵非涯的面前,而赵非涯不知是因战事辛苦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也再没有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如是两日,倒也相安无事,但现下,萧闻霜熟虑再三,终觉还是须得去面见赵非涯一次。 (至少现在,大家还是同舟共渡,如果真被项人所趁,到底麻烦…) 这样子下定了决心,萧闻霜忽地站起,便待向赵非涯帅帐而去,忽听门外数声马嘶,未竭时,已有流星步响,大步赶了进来,转回身看时,却不正是赵非涯亲至? “就是说,这是你的‘局’?” “正是。” 端坐屋中,赵非涯目光闪烁,笑道:“这一次,我便要一举全功!” 他说话之时,目光游移不定,在马伏波云冲波萧闻霜三人身上转来转去,按说有些无礼,但他做来竟是全不在意,自有一股子非凡气魄,反让人难有不悦之心,马伏波云冲波皆非士人,更不在意,只萧闻霜,却有些不甚舒服,微微皱一下眉,低头吃茶,将他目光避开。云冲波却没留意这些,只是兴致勃勃的道:“这就对啦,我就觉得,闻霜都感到还有内应在城里,你更不会发现不了的…”赵非涯剔一下眉头,笑道:“哦?”萧闻霜却仍不理他。 赵非涯甫一坐下,便已向三人明言:城中仍有项人内应,但大致身份已被掌握,故决意将计就计,设下个“请君入瓮”的阵势,要将项人主力一鼓而灭。具体说来,便是佯称自东门撤军,待内应将消息传出后,再统统执下,之后设伏东门两侧,只等项人来攻,待其破城半入之时,再将伏兵发动,以大车擂木堵塞城门,聚歼城内诸众。 “要一口吃掉全部项人,咱们现在没这个本钱,但放进来千多人的话…” 看着赵非涯的狞笑,三人皆有些心寒,却又皆服其智其能:虽则流言一起,萧闻霜便也反应到城中必有内应,但赵非涯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将内应身份察明,更定下了此计,机变之多,治军之能,也委实是非同小可。 简短的商议之后,几人已将今夜军机定下:一应军务皆有赵非涯部下料理,但项人入城之后,无论迎挫其锋还是强塞城门,几人的力量都是必不可少,赵非涯此来也正是为此,三人更无一个胆小怕事的,当下应允。 待得分配各自任务时,马伏波微微迟疑一下之后,却道云冲波已该受些磨练,建议让他在东门埋伏,硬撼项人,又希望萧闻霜可以在侧看护一二,莫教他冲动蹈险,方道夜里项人纵攻东门,北城也必有佯攻,自己愿往守之。 他本是老成宿将,这番话说下来皆在情理,诸人更无异议,尤其云冲波,心花怒放,简直恨不得现在就赶到东门去,反是萧闻霜似有些微微意外,却也没有说出。 直到计议已毕,云冲波方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闻霜,二叔,赵大哥,我忘了说了,昨天晚上,我遇上一个很奇怪的人…”遂将昨夜事情简要说了,却未发现,三人眼中皆有复杂的神彩闪过。 到最后,是由马伏波告诉云冲波说没事,那人绝无恶意,而云冲波原也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说过便算,早冲了出去,余下三人,各各带着奇怪表情互相窥看了几眼,气氛已开始有些不大自然时,方才由马伏波道:“主意已定,咱们便分头忙去罢。” 已是初更时分,即所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候,各家造饭已毕,值此时节,皆关门上板,由赵非涯安排,聚住在城南的城外百姓也都已各安其所,偌大的宜禾城中,街道上竟是空空落落,一阵风吹过,除却几片尘埃之处,再没旁的什么飞动。 北城外,忽地杀声响起,正是项人趁夜来袭,城头守军早已有备,自不慌张,一面的将诸般守城器具向下乱砸,一边犹在乱骂:“你奶奶的,有本事就这次就攻了别退,让爷爷把你们这群孙子砍光在这里…” 城头乱作一团,本该在这里指挥守御的马伏波却未在其职,好在赵非涯的部下皆有足够能力,诸般事情都料理的井井有条,一片混乱当中,倒也没人注意到马伏波不在城上。 “特意找我到这里,马将军,有话请说吧。” 不在信地的马伏波,此刻正置身城中一处无人的宅子,双手按着刀柄,背对着那正面无表情发问的人。 “赵将军,这也是我想说的,你有话,便说清楚吧。” 听到马伏波的回答,赵非涯耸了一下眉头,终于笑道:“也好。” “那便请马将军告诉我,你煞费苦心,将云兄弟他们都调在东城上面,到底是想和我说什么事情呢?” 马伏波咳了一声,却道:“人王,应该在附近吧?请现身如何?”便听王思千温和的声音道:“马昭毅有话只管说好了,吾在。” 马伏波默然一刻,终于道:“把冲波调开,是因为我不想他知道…” 说着话,他已转过身来,双手抓住胸前衣裳,“哧”的一把撕开,现出铁攥般个胸膛,目光炯炯,盯着赵非涯。 “我是死在你的手上。” “请动手。” 赵非涯微微动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马伏波面色不动,道:“人王自然明白。” 就听王思千叹道:“马将军确实是一条好汉。” 又道:“此中事情,复杂难言,赵将军不必多问。” 又温声道:“马将军确实下决心了吗?” 马伏波嘴角抽搐一下,道:“难道我现在还有选择吗?” 王思千默然一刻,终于道:“不错,你并没有选择。” “自尽,或是死在我的手下,结果原是一样。” 又道:“那个孩子,只要可能,我会尽量照顾他一下,你可以放心。” 马伏波面色现出些感激的神色来,道:“多谢人王。” 王思千轻叹一声,并不应他。 忽又道:“但…你想清楚了?” “我是说,你真得确认…那是你做的?” 马伏波神色黯然,道:“我没法确认,但我知道那是我做的。” 又惨笑道:“''确认''…若果我在那种时候能''确认''些什么,我又怎么会要这样?” 他两人一问一答,如打哑迷,赵非涯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一边已揣摩出些些真相,此刻见是话缝,便道:“马将军轻掷生死,在下佩服,个中隐私,在下也不想多问,想来马将军的意思,是要在下向云兄弟解释说您是丧身阵前,但现今局势,大战在即,马将军就算心意已决,又何苦非要如此,倒不如…”便未说下去。 马伏波惨笑一声,道:“赵将军的意思,是想我弄假成真,一人一刀的杀出城外,亡命军中,对么?” 赵非涯也是铁纠纠一条好汉,但不知怎地,一见马伏波此刻眼神,竟也觉心悸,强压着那股子不适,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马伏波满面楚色,又有恐惧之意,摇了摇头,道:“不成的,若果那样可以,我就连你也不必让知道了。”说着,他的腰身忽又挺直,脸上似也散出光来,道:“再者说,就算我想这样,人王怕也不会同意吧?”果听王思千缓声道:“那样的话,吾确实没有把握。” 赵非涯心下暗惊:要知王思千是何等人物?便要他以一人之力来解这宜禾之围亦非难事,这"没有把握"四字,却到底在代表什么? 各怀心事,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月光清冷,洒落在这无人的庭院中,更显着十分凄落,远处城头上的喊杀声隐隐传来,却与此地气氛太不和谐,倒似在月轮那边有别个人间一般。 杀声忽涨,却近了许多,非是自方才的北城而是自东城方向传来,赵非涯微微一震,顿时回过神来,却听王思千已在叹道:"东城兵事已近,不宜再耽搁此间。” 又道:“吾去照看一下那边事情,赵将军可将此间事情速速了了。”说着声音已是渐远,却忽然顿住,道:”马昭毅,吾还有一事请问。” 马伏波淡淡道:“人王请讲。”声音中居然已是半点儿感情也无。 王思千缓声道:"你们兄弟为何西来以及西来后的遭遇,吾大约知道一些,有些事情上,吾也可理解。吾只是想要知道,马昭毅,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马伏波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会做一样的事情。” “因为,我的命,早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王思千“哦”了一声,忽然道:“所以,你来这里,其实是听说了黑水军要与项人对决,就想来破坏他们后方的粮道,是吧?” 马伏波坦然道:“人王所料全中。” 王思千长叹一声,道:“吾诚祝马昭毅一路顺风。”声音渐小,终于远去。 马伏波看向赵非涯,笑道:“来罢。”说着已闭上眼睛。 赵非涯凝立许久,终于拱手道:“送马将军上路。”便将身侧长槊提起。 他对马伏波原无好恶,但见他轻掷生死如此,却自有一股子惺惺相惜之意,将长槊端得平了,定心凝神,深深呼吸一口,便欲出手,却又停住,心道:“这一槊必要给他个痛快才好,万不能再多受折磨。”却见对面,马伏波的两鬓似有什么在蠕蠕而动,大为好奇,再仔细看时,却似是些黑色的小虫,密密麻麻的,形状甚为奇怪,再仔细看时,赵非涯却蓦地吃了一惊! 看真切时,那里有什么小虫?竟是马伏波两鬓已然花白的碎发在不住颤抖,渐渐涂上一层深沉已极的黑暗之色! 与之同时,马伏波也似是发现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神色蓦地变作极其恐怖,似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快。快动手!” 凄厉的呼声,似非人间所发,响应之,赵非涯再不犹豫,吐气发力,掌中横江直刺而出,径取马伏波左胸! 却有火花四溅! 马伏波依旧是张着手,站在那里,赵非涯的横江也确实刺中了他的胸膛,可,却刺不下去! 在那里,自马伏波的皮肉当中,竟有青黑色的长刀浮出,将横江格下,那刀只出来大半,刀身至柄犹还埋在马伏波体内,连接处半点血痕不见,亦无缝隙,倒似是从马伏波体内硬生生长出来一般。 (什么东西…) 方一闪念,马伏波右手忽动,不知怎么一晃,已将那长刀自体内抽出--仍是半点血光不见--"咣"的一撩,早将横江砸开,力道竟是大的异乎寻常,赵非涯只觉双臂一阵酸麻,险些被震到兵器脱手,更感到手中横江居然似在轻轻颤抖,倒似是连它也已开始"害怕"一样。 执刀在手,马伏波的嘴角裂开了残忍而诡异的笑容,而不知何时起,他的眼中,更开始泛出了碧绿色的光芒。 “土宿小蝠,居然想杀你家奎爷,胆子不小哇?!” 邪异的青黑色光芒一道接一道的闪着,肆意毁坏着周围的一切,更如有知觉般,居然可在空中急停或是旋转,令人更是难以防守,饶是赵非涯将横江使得水泄不通,却到底守得了前胸,防不住后背,身上已然被割出两道血槽,忒也作怪:伤口处皆向外翻着,两侧参差,就似被更撕咬出来的一样。 (这个,是“失空斩”当中的“千里裂帛斩”,可是,怎么竟然能够用出这样的变化?) 虽处下风,赵非涯却不慌乱,脑中急转,只想将眼前的一切得出一个合理解释,却怎也弄不明白,这自己自幼便滚瓜烂熟的刀法,怎地会又生出这许多诡异之极,却又强横无匹的变化来。 (可是,对了,好象曾经有过什么记载,是和“失空斩”有关的…) 方想起些些头绪,忽听得一声尖嚎,眼角瞥见身侧一道青虹突然幻起,之中又织有隐隐血色,猛一惊时,急将横江旋动,险里还生的以槊尾格下那突如其来的一刀,却当不得刀上力大,被震得横飞数步,重重撞在一堵断墙上,全身均疼痛不堪。 (神鬼亦有失?!) 准确的判断出了这一招的本质,赵非涯却也没法作到更多,除了第一时间将横江斜指向外去防备在他以为一定有的追击外,并不敢有再多的行动。 却无动静。 缓缓的挺直身子,将横江端住,赵非涯只见着一片空荡荡的庭院,一切建筑都被打得乱七八糟,那里有马伏波在? “土宿小蝠,作到这样也算不错了哇。” 怪异的语声重又扬起,竟是起于赵非涯背后,惊转身,却早被一只大脚重重蹴在腰间,顿时又被踢出七八步远,撞碎一颗大树,只觉半身酸麻,耳听着身后脚步渐近,却一时就是起身不能。 “说起来,你也算是不错了,可惜啊,土木相克,在你家奎爷面前,就算那只小蝠全身在此也讨不到好,何况你这凡人?” 仍是那怪异而生硬的语声,听来令人极不舒服,就似什么别的东西在尽量来模仿"人类"的声音一样。 “倒是那头房日马的宿主,以凡人之身竟能有这样的力量,实在是很了不起,但人神终究有别,至少一时三刻当中,他还发现不到这里的事情,所以,小子,你就乖乖受死罢…” (凡人?人神有别?他在说什么,疯了么?) 只觉的脑中一片混乱,赵非涯却又忽然澄定下来,一颗心蓦地静如古井,似又回到帝京,自己犹还少年,正端坐在那深不可测,似永远也藏身黑暗,与"光明"不能相容的男人面前。 "我讨厌废物。” 以这样的话开头,那男人冷漠的站起来,只让自己见着他那深幽的背影。 “所谓废物,就是一些没法明白‘道理’,总让‘情绪’左右自己的人,这样的人,是永远没法将自己的潜力作最大发挥的。” “受伤了会痛,痛会想哭,可哭能让你不再痛么?能让你不再受伤么?但在这种时候,废物却就会浪费掉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来哭泣,而不是却思索和寻找不再受伤的办法。" "任何人也有落下风的时候,任何人也有怕死的心,我也一样,谁都一样。" "但怕死就能不死吗?在战场上,把应该用来积蓄力量和寻找破绽的本钱浪费在自己的''恐惧''上,这样的人总是会首先倒下的。" "所以,象先,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了生死危机,首先就一定要掌握自己的''恐惧'',强者总是把恐惧化为动力,弱者却任恐惧把自己的脚步牵绊。" "若果你不能的话,那未,你最好祈求自己永远不会碰上那种时候,不过,那也没什么意义,生于帝王家而不能身为强者,你这样的废物便只有死路一条,到底死在何时,倒也没什么意义了…" …… 默默回忆着这总以"象先"二字称呼自己的男人,赵非涯在不自觉中已将双手握紧,一颗心却放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急速而努力的在思考着。 (自己,只有"自己"是真实而可靠的,既然横江不能倚靠,就凭"自己"的力量,若果"天运"当真在我,这一劫就必定能解!) 之后,世界似忽然静止,一切的声音似都消失,本应是"无色"的空气中泛出青黑掺着血色的光华,在轻轻鼓荡。 破空之声传至前,雪亮的刀锋已经斩裂一切的呼啸而下,刀来的委实太快,不唯将"声音"甩在了后面,更将"空气"也都震碎,居然将那冰寒坚韧的刀锋模糊出了些些暧昧,似朦胧的鬼面在低声狞笑。 (无影裂虚空…) 心中冷哼,赵非涯猛然旋身,一身力气都运在两臂上面,将横江震起,直戮出去,也不知运了甚么法门,槊上居然有浅浅白气荡漾。 天中忽有惊雷震响! 九霄上霹雳连环,天威震震,北天紫薇星光华忽然大盛,激得天中女星的光芒也突然壮大十分,不唯将云层刺击粉碎,更有紫气金芒自天涌下,恍然似天降雷霆,居然正正击在赵非涯身上! 刀槊交击,白紫青黑的光华交汇撞击,乱成一团,稍顷,惊怒吼声便嘶叫着响起。 "帝星龙气,天子武学…你到底是什么人?!” 惊吼声中,空气中似忽然有巨大的震动,强大大的压迫感蓦地出现,自东侧急速接近。之后,是飞沙走石一样的风暴,直直毁坏掉前方的一切存在,向西门掠去。 “嘶…” 支撑着站直身子,赵非涯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仰头倾下,面色方红润了些,却不敢再有耽误,便拾槊急追过去。 适才的一击中,他仗着自己对那刀法的熟悉,又借星力为助,出其不意之下,将马伏波刀势击破,更顺势将他右腹刺穿--却似是并没影响到他的速度,居然仍是狂风一般遁去了。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义父,刚才那一下子,终于引起义父的注意了…) 心中默默盘算着,赵非涯脚下并无半分稍滞:明知道对方仍有足够力量将自己败下甚至是杀掉也好,他却就是不能允许自己守在安全的地方去“等待”战果。这样的性子,使他在日后终于成为立身阵前,每一呼一挥都会令万军景从的大将,却也使他无数次的身陷险地,被迫去和本来根本没可能走到他面前的敌人较量。 “白龙鱼服,故为渔人所乘,请将军自重。”此时的赵非涯,还没有想到,以后会频频的被人这样劝告,而日后这样劝告他的那个人,此时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和他有这样的关系。 马伏波去得虽快,但他一路上毁屋碎树,动静大极,十数丈外也能见烟尘滚滚,赵非涯衔尾而进,倒也不虞追丢。 (这个方向,是向着西门方向去的,难道他想夺门而逃?) 一逃一追,数里路转眼即过,马伏波果然已逃至西门城下:这里自项人兵力收缩后,守兵便也削减,更值今夜用兵东城,统共只有数十名军士带些民军看守城门,甚是空落,月光下,显着一个黑洞洞的城门,两侧几名小卒,正不住的在搓手跺脚,见两人汹汹而来,慌乱当中,居然四散而逃,更有慌不择路的,竟也不辩方向,向城门洞内逃了进去。 有未及逃远的,马伏波更不客气,一刀便已砍倒,他转眼也已扑入城洞,果是要出城的意思,赵非涯见王思千犹未赶至,心下大急,又想:“幸好项人的主力现在东城,不然的话,倒真麻烦。”又见先前那小卒在城门边上缩成一团,竟是吓得连腿都软了。 马伏波虎吼道:“当吾者死!”已扑至城前,左手一扬,便要将那小卒撕杀,却忽然一震,左手竟似被什么无形枷锁所缚,在空中停了一停。 (这是…) 尾追在后,赵非涯并没法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却忽然心生警兆,但,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异变已生! “呔!” 蓦地里一声狂吼,似平地里打了个震雷,在这城洞中来回鼓荡,饶是赵非涯功力精线纯,也被震得一阵耳鸣,好不舒服。 却见,狂吼之后的马伏波,身子已然僵住,一道森蓝冰刃,竟然已将他左胸贯穿! “轸水蚓…”如嘶叫一样的声音溘然而逝,左胸右腹皆受重创,饶是马伏波此刻如疯兽狂神,也抵受不住,软软倒下。 (糟!) 猛地警省过来,赵非涯急速扑上,却已晚了半步。那刚刚自左腕上释出冰剑,重创马伏波的小卒,已急速后退,同时自腰间抽出一口马刀,断喝一声,早将城门上锁栓砍断! 锁栓断,门缓缓荡开,荡开的同时,赵非涯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 (上当了…) 门外,竟是已等了不知多久的整支军队,皆轻甲步行,口衔钢刀,眼中放着火一样炽热的贪婪和渴望。 那是对血,和财富的欲望,是赵非涯早已熟悉的欲望。 又见那小卒身子呼地一旋,退至门边,一刀砍碎门枢,使那城门再没法合起的同时,他也将外衣甩脱,在风中一振,竟是一面大旗,上面纹着几个异体文字,看在赵非涯的眼中,倒也知道,乃是一个“金”字。 毁门立帜,那小卒似终于满意,站住了身子,盯着赵非涯,嘴角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狞笑。忽然振臂大呼道:“杀!” 随着这一声吼叫,那军队终于发动,似雪崩一样,向着城中涌了进来。 第四章 震天介杀声中,项兵们一涌而入,那小卒却峙立不动,只手叉着腰,避开一步,一双眼睛锐利的电光也似,盯住赵非涯不放,年轻的脸上,闪着尽是残酷的微笑,却也有着谨慎的线条。 对面,是一人一槊,正直面汹汹兵锋,却似恍然不觉,一双虎目,只是在打量金络脑的赵非涯。 虽然宜禾之战已是第五日上面,但,率领各自人马的两名统帅,却还是第一次狭路相逢。 那一瞬,一切,都好象变得缓慢,甚至凝固了起来。 “都滚回去!” 怒喝声中,赵非涯猛然将横江轮动,幻出一圈金光,冲在最前的七八名项人皆被逼回,更有血花飞溅,将两侧墙壁染作斑驳--却见刀光簌地一闪,饶是赵非涯闪得快,仍不能尽避,被在右腰间刺出一道长长血口来。 一刀得手,金络脑却没有再行进逼,退后一步,右手刀还鞘,左手扬起,将身后的部下阻住。 凝视着赵非涯,他缓声道:“让开路,我不杀你。” 赵非涯深深呼吸一下,肩头陡振,以只手将横江捞起,左右抡了一圈,皆堪堪划着城砖,激起一溜火花,似甚满意,方道:“以此为界…” “…前进者死。” 金络脑眉头一挑,笑道:“这又何苦?” 方道:“你大约便是守城的将军吧?你我以计相搏,吾计高一筹,现今大势已定,你若认时务,便当引军速走,吾无杀绝的意思,想你也看得出。” 赵非涯狞笑了一声,却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阁下若现在退去,吾决不追击。” 金络脑呵呵大笑,道:“听意思,这城洞外倒还有几百精兵埋伏以待了?” 赵非涯死死盯着金络脑双手,口中犹在笑道:“伏兵没有,却有比伏兵更好的东西。” 忽道:“天命在吾,有何足惧?!” “吾虽计落算中,却能撞破阁下图谋,阁下固然计高一筹,此刻却还是被阻于门中,又有何用?!” 金络脑面色微变,忽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闻你们夏人有一句话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道将军是读书成魔,也想一试了么?” 赵非涯嘿嘿笑道:“阁下虽为外夷,倒也知我大夏文化,但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阁下可听说过?” 金络脑脸色一沉,忽然厉声喝道:“天路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须怪不得吾!”早扬手喝道:“给我杀!”自己早率先拔刀攻上。 蓦地一声怪吼,似什么洪荒怪兽愤怒已极的嘶吼,又似是穷途未路中的咆哮,怪吼声中,刀光绽放如花! 那是青黑交加的死亡之花! 冲在金络脑左手的三名项人连惨呼都没有半声,已被一刀分尸,金络脑悚然惊魂,急将刀交左手挡格时,只叮当一声,那口精钢马刀已被劈得粉碎,寒气森森,已逼得他连手臂上汗毛也都直竖起来! 立听得环声振振,如乐声悦耳,一时竟连刀风吼声也都掩过,又见碧蓝水光自金络脑双腕上荡漾而起,盘旋若盾,居然将那一刀抵住,却当不得来势太过汹汹,被逼得向后急退不堪,砰砰乓乓声中,接连撞翻了六七名项兵,居然已被硬生生逼出城外! 一出城外,天地立阔,金络脑怪喝一声,双拳一握一撞,腕上水盾立化作百来道水线,纵横交织,将身前敌人缠住,却不敢趁隙进击,而是向后急退,一边断喝道:“不必管我,速速取城…”一句话犹未说完,对面青光又是大盛,将水网撕得粉碎,刀气铺天盖地般乱刺过来,一边犹听得含混不清的怪笑:“不过一介凡人,自视倒是高的,只自那头水蚯蚓处借了半身之力,便以为抵得住你奎爷么?” 月夜下,隐约能够看清楚马伏波的样子:左胸右腹都被贯穿,甚至能够看透整个身体,却奇迹般的已将血止住,更在伤口周围长出粗硬的黑色刚毛,将皮肤完全覆盖,双目已完全转成碧莹的绿色,在月下一闪一烁,似两颗翠玉一般,右手上血肉模糊,兀自将青釭握得紧紧的,也不知是拿得太紧还是什么原因,已全然不能分辨出刀柄与手掌的轮廓。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心下大恨,金络脑却无可奈何,只是将双臂不住挥动,自腕上抖振出层层水网来将自己守御,若伺着机会,便自腕间激射出几道冰剑,却多半抵不得什么用处:马伏波的速度竟比适才又有提升,快得简直难以形容,直若旄马驺吾,全然不能掌握,那些冰箭虽然锐利,但十九射失,偶有收获也只是在他身上再添几处擦伤,济不得事。 (幸好来之前师傅赐了这个东西,要不然的话…) 金络脑治下极严,令出必行,他既令部下专心攻城,果然便无人来助,不拘将士,皆是恶狠狠的杀向城洞当中。 “我说过了,前进者…死!” 厉声吼叫着,赵非涯不退反进,仗着手中槊长,硬抵住当前两名项人小腹,将他们倒推回去,反撞进项人阵中,更凭双臂力大,左右乱挥,项人虽然人多,但这城洞甚窄,又曾奉令被堆积进不少大车木箱之的东西,颇为拥挤,项人没法展开,倒是自相碰撞,阻头阻势的,一时甚为混乱。 “都让开!” 似猛兽般吼叫着,身高超过九尺的巨汉大步而前,正是当日曾经杀入城中的速不台,左手探出,将最前面两名项人一把揪住摔开,随即一刀出手,更无任何变化,直直劈在横江尖上,登时见火花四溅,居然如巨锤般将横江硬生生钉住! 赵非涯悚然一惊,双臂上已运起第七级顶峰力量,一旋一挫,将速不台大刀卸开逼退:已知对方力量绝然未届七阶,只是神力惊人,竟能将力量级数上的差异弥补。 忽又听得锐声嗡嗡,早见几支黑箭破空而至,赵非涯急旋横江,连砸带闪,方险险让开,才松一口气时,心下猛然一惊,一个铁板桥向后急仰,已觉劲风如刀刮面,一支乌箭竟然贴着面门急飞过去! 赵非涯身法极快,一折已然荡回,方直起腰,又听对面黑暗中一个似是全无感情的声音冷冷道:“勒古!”立有七八支掷枪飕飕有声的飞射过来,急将横江舞出斗大团槊花,将掷枪一一格落,已觉双臂略酸,却听得虎吼般一声咆哮,速不台已又攻上。 (项人虽然无文,却有一批相当出色的武将哪!) 左手推,右手送,赵非涯侧身扛槊,使一个“卸”字诀,将速不台的刀势化开,更将他带至自己正面,算是稍阻箭矛的意思,却不料忽又急响,两支乌箭如鬼魅般自速不台腋下钻中,径来取他心口喉头,急将横江一竖,只听叮叮声响,两箭射在槊柄上,激起两团火花,落在地上,因这一阻,早又有一名项人武将自速不台身后闪出,快步上前,马刀闪电般的一旋,已自赵非涯右胁生生剔下一片肉来! “呔!” 负痛大叫一声,赵非涯将横江重重一挫,竟将地上土石震撞的乱飞起来,似许多飞箭,乱纷纷的四下攒射,将面前几人逼得退了一步,方抖起横江,呼得转了个圈子,扎下个架势,稳稳守住,项人被他气势所摄,一时倒静了。 城洞中进出恶战,自然将城上士兵惊动,便有人乱烘烘的要下来助战,又有人要打马往北城求援,赵非涯听在耳中,心下一惊,大声吼道:“吾赵非涯也,城上诸军听令,各守本分,不得擅离,不得知会北城!” “很好。” 低沉的说话忽地传入赵非涯耳中,正是王思千的声音。 “城上若乱,项人便有机会爬城,北城若乱,项人更有机会破城,镇之以静,确是此时正道…但,你守得住么?” (可以的。) 并不知道王思千现下所在,也不懂他所用的传音之法,赵非涯止用心语回答,便又听到王思千如叹息般的说话。 “西来之前,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不会介入你做的任何事情,在你先开口之前,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而现在,我就问你,需要我出手吗?” “不必!” 蓦地大吼出声,似突然爆发的火焰,赵非涯同时将横江急速旋动,把身前的项人都撞得倒飞出去。 “天命在吾,岂会为尺水所阻!” 吼叫着,金色的光华自赵非涯全身上下透出,更与横江融为一体,一时间,他整个人就恍若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令人没法正视。 “他的确很强,是吧。” “…” 并没有得着回答,王思千却不以为忤,淡淡的笑着,右手抬起,轻轻抚着颌下的散须,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轻轻的躬了一下身子,萧闻霜道:“那日见着人王的时候,晚辈已经知道了。” 王思千哦了一声,却道:“一个人赶过来,把‘不死者’丢在那里…你放心吗?” 听到“不死者”三个字,萧闻霜的肩头颤抖了一下,方道:“我想,让公子留在那里,应该更好,因为…” “…包括马先生自己在内,也一定不想公子看到这一切的。” 一问一答的两人,正立身在城楼的最上面,踏足飞檐,任强风劲吹,两人却都如履平地,神色安适,绝无半点勉强之迹。自城楼上看下去,并没法瞧见城洞中的一切,却能将正在月夜下上演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金络脑的战法已然再变:将身法发挥到极致的他,虽然仍没法赶上马伏波的节奏,但加上那无所不在的水网干扰,也已可将马伏波的身形捕捉一二,他此刻已将腰间长索解下,将根三丈马索抖得夭矫如龙,端得是无所不在,绳头上系着适才被马伏波生生砍碎的残刀,在黑夜中似飞电般一闪一闪,虽然不能重创马伏波,却也在他身上添了许多口子。 争奈马伏波此时已越发不具人形,金络脑每击着他一处,伤口便立时虬张隆坟,自皮下裂出青黑色的肌肉,高高鼓起—上面犹还生有黑粗刚毛,就似另有什么东西正隐身在“马伏波”这表皮下面,正急待破壳而出一样。 (这是为什么…) 早已认出了金络脑所用的乃是当初大海无量曾用来制服敖复奇的御天神兵“统环流沙”,萧闻霜委实是没法理解现在的战局:当初金州一会时,她早已经知道了金络脑与马伏波各自的力量,在她的估算中,那时的金络脑绝对可以轻易制服甚至是杀掉马伏波,而现在,如果与马伏波是因手中的“杀刀青釭”而如此强大的话,那为何同样拥有御天神兵的金络脑却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强化? “那个问题,有几个原因。” “首先,统环流沙应该是四枚,只得到了一半的这个人,当然没法发挥其全部的威力。” “其次,虽然都握有御天神兵,两人所使用的力量却并不相同,那个年轻人所使用的,是‘兵之力’,可马昭毅所用的,却是‘星之力’。” 片刻的沉默之后,萧闻霜躬身道:“请人王赐下御天神兵之秘,晚辈拜谢。” “唔。” 懒懒的点一点头,王思千油然道:“原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了。” “但,你却要先告诉我,你对‘御天神兵’这东西到底知道些什么?” 角、亢、氐、房、心、尾、萁、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 以手虚画空中,写此二十八字在身周东西南北各位,萧闻霜道:“依晚辈所知,所谓御天神兵乃是流传于上古神世的兵器,以今天的兵器之学或是法术,都没法解释其是因何而成,更不能再制造出类似的东西来。” “据说御天神兵共有二十八把,上应罗天二十八宿,譬如杀刀青釭,就是上应西方奎宿,是为奎木之力,又如统环流沙,上应南方轸宿,是为轸水之力。” “御天神兵之所以有种种神异妙用,便是因为可以上借星宿神力,也正是因此,一柄御天神兵在元灵被请降之前,也只不过是坚硬锋锐些,并没旁的好处。” “据说,御天神兵在元灵请降之后,便会认主,认主之后的神兵纵为它人所得,也没法将其威力全数发挥,而若是主人身故,元灵更有可能就此沉眠甚至是离兵而去。” 说到这里,萧闻霜停了一下,看向王思千。 “不错,你知道的,已不算少,不过,瞧起来,南巾仍未来得及将最重要的东西让你知道呢。” 轻轻的叹息着,王思千的脸上,悄然染现了名为“沉思”的神色。 “最重要的是,每一柄御天神兵都有着自己的‘意志’,主人想‘战’的时候,他们却未必想战,主人想‘守’的时候,他们却可能想走,而在两者意志出现矛盾的时候,若果主人的意志不够强烈,更有可能无法将御天神兵的力量催动。” “而,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元灵的意志,更有可能将主人的意志覆盖,到那时,神兵本身将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手握神兵的人,将只是一个为之提供生命力的仆从而已…”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只觉得一股之寒意自心底最深处升起,一时已将手足都镇的冰凉,萧闻霜看着已越来越失去“人形”的马伏波在月下咆哮跃动,复又想起前几日他看护云冲波时的温和笑容,憨厚举止,竟然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更在一转眼间,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那么,同样是使用御天神兵的人,这个金络脑和大海无量,甚至是人王或是孙无法沧月明他们,还有…那个帝象先,都有可能最后变成马先生这样子?) “不,没有你想的这样。” “我已经说过,元灵意志覆盖掉主人的意志,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而再说清楚一些,只有当那元灵是‘奎木狼’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否则的话,杀刀青釭,它又怎会被目为天下第一凶器?” 听到天下第一凶器六字,萧闻霜心中微微一动,似想起了什么,却又一时把握不住,只道:“…晚辈愚鲁,请人王明示。”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说起来,这其实只是一个传说。” “上古神世,混沌初开的时候,天地间并无秩序,并立,妖兽昼行,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统九曜斗星,二十八宿征讨四垣,历纪三百,诛八百兆妖魔鬼众,始定天纲,方有今日诸神规模,二十八宿也以其功劳,分封天野,守镇东南西北各方。” “但十世君子之家,难免孽子一出,二十八宿虽虽为天界干城,却也难免有一二桀傲,不从纲纪,而当中,便要数到位占西方白虎七宿之首的奎宿木狼最著。” “白虎居西,主兵战之事,传说中,奎木狼便是二十八宿当中的最强者,战功第一,杀伐亦是第一,所至之处,向无活口,在天界平定之后,他更因事不能见容,居然反下天庭,在人间啸傲一十三年,无人能制,直到后来,天界第一斗神也因故谪落人间,二虎相逢,一番恶斗之后,方才收服奎宿,重归天界。” ”因此,奎木狼也便是二十八宿当中杀性最重,意志最强的一宿,而上应奎宿的杀刀青釭,也就成了御天神兵当中最为危险的一柄。“ 将如此故事淡淡说来,王思千忽又哂然一笑,道:“此等虚幻故事,无史可证,不过假语村言而已,谁个知道是那一世先人捏出来欺哄你我的?我姑妄说之,你也就姑妄听之,不必认真,但有一桩事,却是千真万确。” “历代青釭主人当中,罕有得善终者,多忽然名没,或是发疯而死,于世考之,能终其天年,再无异样情事的,不过一人而已。” 萧闻霜听得入神,不觉插嘴道:“那人是谁?”王思千却不答她,只续道:“百年之前,或无凿证,单以近两代青釭主人而论,前有赵统,后有马伏波,皆命运如一。” 萧闻霜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前辈当日曾说来此乃为‘诛星’,难道就是…” 王思千徐徐点头,神色甚为严肃,道:“正是。” “吾实为再毁青釭而来。” 一番解说下,萧闻霜终将心中疑问弄清,却也有了更多的疑惑:要知马伏波身怀青釭一事,似乎并非秘密,至少五虎将都一直知道,而曹家和完颜家的人也都明白,若青釭如此危险的话,又为何不早早处置,而要弄到今天这样,要连累到如王思千这等人物来亲自处置了? “那是因为,虽然有很多人知道,可‘我们’却都不知道。” “如果早就知道青釭其实还在人间,如果早就知道赵统竟然将之留给了马伏波,如果…”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决策的人,不了解具体的细节,具体办事的,却又不知道那些似乎没所谓的细节是何等重要。” “算无遗策,一步十计…或者他们就有举世无双的智慧,可是,有些东西,却与‘智慧’无关。” “‘经验’那东西,是只有曾在黑暗当中走过的人才能真正铭记的啊…” 饱含遗憾之意的喟叹声中,王思千缓缓抬首,遥看一天星河。 “虽然清楚和介入着曹家的每个重要决策,可是,丘公却将那些个细节忽略;虽然暗中推动了五虎将的西来,可是,那位‘大人物’也不知道青釭的依旧存在;若不然的话,一切,本来将会是完全不同,所谓的‘五虎西征’这故事,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 ”直到旬日之前,凶兽杀人的消息传回帝京,丘公方感到奇怪,始向曹家细询,才知道那个可怕的消息,而因为诸事缠身,他将我拜托,希望我可以代他将这件事情结束,所以,我才会放下一切事情的全速赶来金州,却没想到,到底迟来一步,让这凶灵完全苏醒。“ ”天意茫茫,非人能测啊…“ 喟叹着,那总是优雅高贵,似是不在乎任何事情的面庞上,竟也写满了”忧郁“那样的深沉。 口称“诛星”,王思千却全无任何动静,只是默默看着那也不知该叫做“马伏波”还是“奎木狼”的东西刀光霍霍,将金络脑杀的透不过气来。 “奇怪吗?” 定一定心,萧闻霜敛衣道:“人王深意,晚辈未解。” 王思千轻笑一声,道:“这是尊重,吾所能给马昭毅的最后尊重。” 神色渐散,王思千若有所思,目光自战团上离开,似透过黑暗,在看着许多根本不在眼前,甚至是久已离去的东西。 “马昭毅,他还在那里,我能感到,我也知道,因为一切都不对。” “据前人所言,当宿主的心中只有仇恨或是忿怒时,奎木狼便能将人心完全吞吃,而那个情况下,极为可怕的事情便会发生…那种事情,我至少知道有过一次。” “而现在,我能感到,马昭毅的心并没有被吞吃干净,我能感到他还在,在干扰和阻碍着奎宿,是他使象先逃过了刚才的一劫,也是他使奎宿迟迟没法将这年轻人斩杀…他仍然在的。” “所以,我还不能出手。” 似是下了定语,王思千忽然停住话头,转笑道:“倒是你,确实不打算出手了么?” 萧闻霜微微一滞时,王思千已又道:“下面的项人很强,我想…象先他一个人不可能守住的。” 萧闻霜面如止水,道:“有人王在这里,区区几名项人,难道还杀得进城不成?” 他两人说话,身边并不消停,要知那城洞终究容不得许多人,真正对敌赵非涯的不过数十人轮番猛攻而已,其余项人士兵皆列阵城下,箭矢交加的强攻城上,守城军也是忙个不迭,乱做一片,城头上飕飕有声,箭支飞来飞去的,颇为热闹。 王思千右手向空虚虚一拈,信手捏了支飞箭下来,在手中把玩一下,笑道:“但我不会下去,因为他已要求过我,不要下去。”顿一下,顺手一搓,已将那箭揉作一团,又道:“实不相瞒,我与他实在相熟,十多年前,他便要喊我一声干爹。”也不理萧闻霜脸上骤然间如笼重霜,仍是徐徐道:“他的脾气,我知道一些,很倔,也很自信,特别是敢赌…” “…甚至是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依我看,可以了。" 据西门楼里余的一个地方,一座甚显荒废的高楼上面,小音和流赤雷一坐一立,视线都投向西门方向,最前面却是玉清那高大的身躯,只见他双手虚虚张开,两手心中各有一团紫光在缓缓转动,也是紧紧盯着西门,神色极为严肃。 听到小音的说话,流赤雷微一点头,一晃身不见了,玉清已笑道:"世侄女觉着是时候了?" 小音挑一挑眉头,却道:"真人倒不怕人王发现的哪。" 玉清呵呵一笑,道:"术数有专攻,纵然青箱奇术包罗天下,但在这隐气匿形的门道上面,到底还要让我太平道一筹的。" 西门楼上,耳听下边城楼洞中闷响之声不断,耳听着那打斗之声离城中愈来愈近,萧闻霜脸色数阴数晴,忽然一沉—王思千却早将右手向后伸出,手中托了一支无鞘长剑,也不知他从那里拔出来的,剑身修长,剑色若有若无的,柔润非常,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着。 萧闻霜苦笑一声,一躬身,道:"谢人王赐剑。"将那剑取了,一拧身,早踏城而下,径投着城门洞去了。 赵非涯以一击众,此刻局势已极难看,饶是有地利相佐,也被逼得步步后退,那城门洞深不过三十余步,他起初阻敌与城门后五步地方,现下已然退到了离城门近三十步的地方,眼看就要退出城洞之外,他本来一身轻甲,外披大灰罩袍,先前与马伏波已然战至血染征袍,此刻更惨:袍子早破至不成样子,只余下几块还血淋淋的贴在身上,连皮甲也裂成了几块,身上脸上都血糊糊的,也看不清有几处伤口,两只眼睛却仍是雪亮雪亮的,手中将横江紧紧握住,站个不丁不八的步法,斜斜挡着在路当着,口中犹在怪笑道:"如何,可不还是过不去么…" 城洞中原堆着许多大车木箱之类的,现下已被双方激斗摧散的七七八八,之中尚有十来具项人尸体,显示着赵非涯也不是毫无收获。 便听哲别那毫无感情的声音自后方传来,道:"杀!"几名站在最前面的项人齐声吼叫,快步奔上,赵非涯扬槊一格,与速不台的大刀硬撞一记,居然一阵气血翻腾,险些站立不住,眼前一花,早听见低沉弦响,知道哲别必又已经出箭。 忽有长吟之声不绝! 清清亮亮,若鹤呖,若龙吟的振剑之声自赵非涯的后方响起,以极快的速度卷至,将他超过,挡在他的面前,一时间,除却如一波一波白浪般的剑光外,项人们再看不见什么,除却如风涛般一阵一阵的剑声,项人们再听不见什么。 几支黑箭从人群中激射出来,却只一投进那剑光,就不见了。 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住,激溅出火花四射,将只靠一支火把来照亮的城洞映得明灭不定,诸多变形着扭曲着的影子投射在墙中,交织一处,化成非以"光怪陆离"不能形容的奇妙形象。 剑光消退时,项人们辛苦打拼下来的空间已被再度压缩,不自觉中,他们已退后五步以上,本来看似近在咫尺的出口,突然又有了十步以上的距离,而且,这一次,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除着一身血污的赵非涯外,更还多了一个冷面横剑,侧身在赵非涯面前的萧闻霜。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凝住,似连哲别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只能听见大笑声在城洞中不住的来回震动。 大笑着,赵非涯向前一步,与萧闻霜并肩而立,将横江扬起,指向项人,却不看他们,却是偏首向萧闻霜,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啊?!" 急行月下,云冲波要出尽全力才能赶上前面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心中早嘀咕过了一百回。 本是和萧闻霜共守东城,也果然等到了来袭的项人,但却出乎他们的意料,竟只是集于城下攻击,居然似乎并不急于攻入城内,而稍后,萧闻霜更开始察觉到一些异样,匆匆离去,将这里交托给云冲波把守。 虽没有萧闻霜那样的敏锐与感觉,云冲波却也能察觉到西面的动静不对,特别是当马伏波先后和赵非涯及金络脑交手时,都给他以强烈的感应,使他大为不安,但对萧闻霜等人的力量有着足够的信心,同时也知道自己有着自己的任务,云冲波并没有打算自作主张的离开东门去向西边增援,怎奈,自刚才起,却出现身份不明的人物,在东门战线的背后进行破坏行动,虽然规模不大,却造成了一定规模内的混乱,最终,在副将们表示一定会守住东门的情况下,早已经跃跃欲试的云冲波遂开始追逐。 (其实,在他们心中,大概本来就觉着我在不在都无所谓吧?) 自嘲的想着,云冲波并非自大愚人,岂会看不出那些军官们每一次向自己请示该如何守城时的尴尬或是暗笑?事实上,根本就不谙战守之法的他会与萧闻霜被安排在东门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在项人先锋被诱入城内后进行下面的狙击,而当预料中的近身战没有上演时,他的作用便真可说是可有可无。但对那些被赵非涯一手训练出的军官们来说,主帅的指示又绝对不能置之理,所以,那个破坏者的出现,反而可是说是使两方同时得到解脱。 (这家伙的方向是向西门去的,刚才的动静好象也是在西门,难道真是…咦,他到那里去啦?!) 生怕会把人追丢掉,云冲波始终没有让那人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可是,就在刚才,本是清清楚楚的黑影,在自一个屋顶上跃起后,竟突然间碎裂片片,淡入夜空当中,再无半点踪影。 (这,这是…) 拼命的揉着眼睛,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这个样子的东西,算是"幻术"还是"遁术"…) 基本上算是不懂法术,也再没法感应到那黑影的去向,虽不情愿,云冲波却只好让自己面对现实,承认自己已经把人跟丢了。 (真是没有面子,幸好闻霜不在这里…不过,这里离西门已经很近了呢?) 蓦地发现,一追一逐当中,自己已来到了离西门颇近的地方,一念及此,云冲波再不能压制自己,也不管那黑影到底去了那里,径奔西门去了。 "所以说,年轻人是最好掌握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给人什么惊喜." 站在云冲波没法察觉的地方,小音的脸上半点笑容也无,看着云冲波,这样说着。 静静的沐浴在月光下,王思千一言不发,负手风中,静静的看着马伏波与金络脑的拼斗。 此刻,战局已完全演变成一边倒,马伏波占据了全面的优势,将金络脑压制到喘不过气来,全靠手中神兵方能自保,身上却已添了无数的伤口。 (但是,这还是不对…) (真正的奎木狼,应该有比这更为可怕的威力…) 默默的盘算着,王思千仍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一方面,素来谨慎的他从不喜欢轻易的行事,另一方面,以他的立场而言,金络脑的性命,本来就是一个不必在乎的对象。 沉思中,王思千的心头忽然一动。 (怎么会,这个感觉…那个孩子也来了吗?但是,是谁把他引来的?!) 远处,不动如山的玉清面色突然大变,双手中荡漾的紫光急速的震动了几下,竟开始快速的向手心当中收缩,就如同在害怕什么一样,而虽然玉清也急急的将右手中紫光快速握灭,更将手探向腰间,却为时已晚,随着某种无声的波动穿越空中,他闷哼一声,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立不动。 须臾,他嘴角抽搐一下,有一点红星泌现,却立刻被一抿就没了。 他一直背对小音,但,红星方被抿没,小音居然已淡淡道:"真人无恙吧?" 玉清哼一声,道:"没什么。"心中却是寒意阵阵。 适才的一击,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伤害,同时,他也明白,这只是王思千略示惩戒的一击,原也不是真要伤他,真正令他心寒的,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想到的东西。 (王思千开始并没有发现我,现在之所以知道我在这里,是因为他倾注全力来搜寻四周,而之所以会搜寻四周,是因为不死者突然从东门赶来,使他感到奇怪,那么,从一开始…) 让流赤雷去将云冲波引来,原是他与流风谋划的一部份,可此刻,他却忽然开始心悸。 (假如说,从一开始这丫头就想到了这里…) 身为太平道巨头已久,一直都相信着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力,也为自己的冷静和镇定自豪,但,现在,玉清却要使出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冲动,才能使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去看一看那小自己三十岁的女子。 他甚至能感到,那个人的嘴角,此刻应正挂着甜美的笑容。 (如果有机会,还是把她杀掉吧…) (这个人,怎么会越来越强了…) 一向以自己的年轻和有长力而自诩,又有着极适于防守的神兵在手,金络脑原觉着可以通过持久战来将局面扳回,却没想到,现实却与预料完全相反,饶是他一向勇而自信,在越来越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由得要开始考虑一些旁的选项,与之同时,城洞中的战斗,也更加令他忧心。 (为什么还没有攻进城去,难道有意外了?) 一念分心,金络脑破绽立现,马伏波一记重刀劈刀盖脸砸下,险些便将他左臂卸下,方知自己此刻再无本钱关心外务,心中大骂之余,也只好打起精神,以求自保。 这时,云冲波已经相当接近城门了。 一边小心的隐藏着自己,一边眯着眼睛去察看正在城洞中激斗着的混乱,此刻,他已隐约想通了这一切的源头,更在超越敌我立场的层面上,开始对金络脑有着些些的佩服。 (这个家伙,居然能把闻霜和赵大哥一齐想出来的东西都算到了,真是了不起…) 然后,云冲波终于看清楚了,正并肩挡在城洞当中,和项人们激战着的,是谁。 一瞬间,竟有云冲波自己此刻尚不能明了,没法形容,也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流过心中。 "…嘿,这到底是第几轮攻击,你算过没有啊?" 刚刚才以力破力,将两名身高都有十尺的巨汉生生震回,赵非涯的脸上微微泛出疲惫的红,驻着横江,把握机会,做短暂的喘息,当然,这也全是因为萧闻霜会在同一时间织出剑网,来将他掩护的缘故。 "有精力说话,不如多喘两口气吧…" 连看也不看赵非涯一眼,萧闻霜背对着他,丢出这样冷冷的回答,却只能令赵非涯的嘴角出现有趣的笑容。 虽然有了萧闻霜的加入,可自刚才起,项人的攻势也渐趋猛烈,再加上赵非涯今夜连番恶斗,体力早近边缘,是以局势并未真正好转:在项人近乎狂暴的攻击下,两人仍然只能采十成守势,仍然在被逼迫着缓缓后退。 可是,赵非涯的脸上,却有了较刚才更多的笑容。 无论当事人心中怎样想,自后方看去,并肩站在一处,挡下项人一波又一波攻势的两人,端得是如此默契,如此的浑然一体。 (赵大哥…) 本该,也本打算立刻就拔刀上前,与两人一起协力守住城门,可看着两人的背影,云冲波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所捕捉、所压制,放在刀柄上的手指无意义的痉挛着,却不能将之握紧,更没法将之挥出。 (如果,站在那里的是我…) 做着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设想,云冲波紧紧的咬住嘴唇,却完全感觉不到那一阵阵的刺痛。 (如果,是我…) 并不是第一次暗自渴望能够以对等之姿和萧闻霜并肩而立,但之前的云冲波,因为两人间在力量上有着巨大的鸿沟,在"幻想"的同时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今,终于拥有了能够和萧闻霜并列的力量,云冲波却才突然发现,要和萧闻霜处于对等的两端,自己却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更多之前自己根本就不明白为何物的东西。 兵法,计谋,见识…当拥有了"力量"之后,云冲波才突然明白,所有这些东西,甚至是比力量更难逾越的天堑。 之前,曾经以为有了"力量"就是一切,可是,在拥有"力量"之后,云冲波却发现,那竟然只是一个开始,尽管比过去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距离自己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个目标,"得到尊重",自己却仍还有着遥远而艰苦的路途。 (和赵大哥比,我真得是差太多了…) 黯然的想着,云冲波一时有些失神,浑忘了眼前的血战并未结束,更忘了战斗的局势并非向着对已方有利的一面演变。 而,在以他此刻之力尚不能明了的领域内,那些通常名之为"失望","难过",甚至是"怒黯"的情绪,正在从他的身上缓缓散发,以他并不能理解的方式,在影响着眼前的战局。 (如此的"黯然",已经近乎"忧伤"或是"哀伤"了,这个样子的软弱,在"不死者"的面前,可还有太多的路要走呢…) 在修为近乎通神的王思千面前,云冲波即使集中全部心力,也未见得可以守住心中所想,更何况是现下心气浮燥,根本就是全无秘密可言。但,只是简单的接触了一下,王思千便将思绪收回,不动声色,仍只将目光投射在金络脑和马伏波的战团上。 (但是,不死者的软弱,也是一个机会,如果马昭毅的确还在的话,该不会没有任何反应的吧?) 只一个念头,再不须任何形式上的东西辅助,王思千已将自己的意志混合上云冲波的感觉,更将之百倍强化,源源不断的输向城外,输向那正激战着的对手。 (让我看一看吧,在“兽神”的下面,到底还存不存在一颗“人心”…) (我,我是谁?) 在无人能够看着的地方,有似方自恶梦中惊回的魂魄,在对自己发问。 (这是那里,我…我怎么了?) 困惑的,发现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疲惫,连只是提起手指这样的动作,也完全没法做到。 (那一天,终于来了吗?) 并不是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当终于成为现实时,这男人仍然不能不感失落。 (竟然这么快吗…) 身周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无边的黑暗,浓到一丝丝的光也不会透露,但明明知道着这个事实,他仍然会徒劳的转动着脑袋,却试着寻找光明。 (不过,反正,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只觉得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倦怠,脑中空落落的,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在意的,也没有什么能比再度睡去更为适意,可是,就在这时,却有朦胧不定的感觉,自无可言状之处渗出,给他以此刻本不该再有的感觉。 (这是什么…?) 那感觉,是如此的消沉,令人不能不感到讨厌,却又令人不能不觉得难受。 讨厌,难受…更有着萦绕不散的亲切与熟悉,使纵然已放弃掉,已失去掉了一切的人,也会将早已泱散掉的意志又凝聚起来。 (这是谁?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 混混沌沌中,有撕裂的痛苦在脑中出现,更掺杂着隐隐的吼叫,如愤怒的兽,在保护自己的肉食。 强烈的痛苦,令他刚刚凝聚的意志再趋崩坏,可是,也如同某种刺激一样,令他开始回忆起更多的碎片。 (………这是,冲波,是冲波在痛苦,是冲波在难过!) (对了,我还有事情没有作完,冲波还需要我的照顾…大哥,大哥的交代,我还没有让冲波知道!) 发生于虚无之地的思索,却影响着真实之地的战局,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的马伏波,竟突然有了一瞬瞬的僵硬,虽然那只是如风过枝头的一战,却早被远方的王思千捕捉。 (果然,马昭毅他仍然还在,那么,就还不能使用太过极端的手段,还是先把他连人带刀一起封印起来吧…) 缓缓吐气,王思千的右手自身侧抬起,但,这个动作刚做到一半时,惊讶已让他的身子僵住。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算,王思千都堪称今夜宜禾城中的第一人,但,那却不等于他可以掌握到今夜的每个变数,更不等于一切都会按照他的估算去发展,一如此刻,当制造出那一瞬间的僵硬来证明自己的猜测时,他却也在将自己的意愿亲手破坏。 在等待那一瞬间的人,又岂会只有他一个?身为大海无量最为看重的弟子,金络脑又岂会一直的任人压制? 虽不知道马伏波的僵硬是因何而来,可是,等待他"力竭而有破绽"已经许久,金络脑又岂会将这一瞬错失? "…呔!" 怪叫一声,金络脑肩头蓦地一沉一震,立见一柄锋刃霜寒的马刀自背后弹出,同时,他亦双腿急屈而蹬,踏裂地面跃起,直追向刀,以双手握住刀柄的同时,提腹屈身,吐气发力,重重斩下! 砰然巨响,因马伏波仍能及时将青釭上掠,挡下这雷霆般的一劈,双刀硬撼之下,金络脑仍嫌不足,被震的倒飞而起,马刀也脱手飞出。 可是,他的眼中,却有比万年冰雪还冷的杀意流现! 借上冲之势,他收腹屈腿,整个人向后翻了个跟头,向后落下,将与马伏波之间的距离拉大到将近三步,双手蓦地向左右分开,只见他腕上铁环急振,嗡嗡有声,忽有千万道晶莹水线激射出来,立将马伏波缚住! 怒吼着,马伏波发力急挣,他此际力道之大已是不可想象,顿时将水线震得晃动如雾,金络脑也是闷哼一声,脸色忽然涨得通红,由手至臂,皆颤抖不停。 但,统环流沙的羁绊之力乃御天神兵当中第一,当初以敖复奇之力也没法立刻脱身,何况是一个半疯半癫的马伏波?虽然说,怒吼两度,他也已将水线震破过半,但有此稍误,金络脑的准备,已然完成了。 如水泻地,刚刚被震上空中的马刀如一溜银光般落下,坠处正是两人的中间。 双手皆在全力发动流沙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金络脑其实和马伏波一样,是双手受制,但,他却还有一双脚! 一直屈如尺蠖的身子蓦地打开,金络脑以铁板桥之势横于空中,双足挟住马刀,向前急蹴,在马伏波得以挣脱之前,那闪闪发光的马刀已自他胸口没入,深直至柄! "嚎!" 负痛狂吼,声音有如魔狼啸月,之中有着说不尽的愤怒、不甘、怨恨,直入骨髓,那一瞬间,整座东门上下竟都因此一嚎而凝住。 可,却也有人,因这一吼而回复清醒。 (这声音…是二叔?!) 也许在所有人的耳中,都只能听到一头魔兽的嚎叫,可听在云冲波耳中,却能听到马伏波的不甘与痛苦。 (是二叔!) 僵硬的身体一下子回复了自由,麻木的意志重新开始指挥不听话的肢体,云冲波一跃而起,扑向城门! 急怒攻心,使他在一时间完全忘却了适才的不悦,被火一样的意志驱使着,他疾冲向前,眼中已没有了赵非涯或是萧闻霜的存在。 "冲波?!" "赵兄弟?" 忽然感到一股强大力量的接近,两人急回头,却发现竟是两眼血红,似有急火焚身一样的云冲波,出声招呼声,却换不来友好的回应。 "让开!" 简单并且粗暴的回答,令两人都短时怔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云冲波已自两人中强行冲过,扑向那群也因这意外变故有些愕然的项人武将。 自然不会象赵萧两人般好相与,当看出云冲波并非"友军"时,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已将刀枪挥动,但,修为皆在八级之下,他们中并没有谁能够看出云冲波身上的异样。即使是萧闻霜,也只能察觉到当云冲波擦身而过时,身后似乎有些浅浅的橙色残光… 唯一真正知道什么事情正要发生的,是已离开了城楼顶部,正向金马二人赶去的王思千,那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惊讶,竟使得正陷于焦急中的他也要短时的发怔。 (这是…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 这时,金络脑的形势并不算好。虽然将马伏波一刀穿心,但连喘息的机会也没能挣到:似可撕天的吼叫声中,水线根根碎裂,连那精钢炼成的马刀也似承受不了重压,居然吱吱响着断裂开来,自马伏波的身上落下。 (他妈的,这算什么啊!) 隐忍久窥,才换来这个机会,将对手一刀穿心,却竟然似是毫无收获,心志坚韧如金络脑者,一时也不由得的暗生骇意,幸好,局面立刻就有了转机。 眼光凶光方绽,却立时变得泱乱,之后,马伏波那似是铁打钢纂的身子竟然晃了几步,似有些站不住脚,身子屈下,双手捧着头,脸色颇为痛苦。 (这个…) 一时间,金络脑大感踯躅,却也只是一下子工夫,心中已有定数。 (这次的事情,关系到我河套一族数十年气数,无论怎样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身子疾旋,金络脑却没有接近过去,而是向后急退,一边自腰间抖出长索:只一甩,早如灵蛇般自地面掠过,将那刚刚落下的断刀卷起,寒光一闪,便直直劈向马伏波的右肩! 电光火石中,马伏波猛然抬头,疲态尽失,满面凶色,目光有若实物,竟令金络脑的呼吸也为之一滞!却只是短短的一下,便仍恢复为适才的倦怠模样。虽然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直挺挺的站着,眼睁睁看着钢刀落下。 甚至,他还在笑。 心中充满疑问,金络脑却不会因此收手:对漠上的弓马之士来说,“慈悲”这种东西,最多也就只会表现为把战败的敌人收为奴隶而非处决。 但,那一刀终究未能落下,轻轻渺渺有若振弦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响起,那长索应声而断,马刀“嗖”的一声,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是什么人?!) 一念未竭,金络脑已是周身如缚,连手指头也动不得一下,就这样僵立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那白衣高士自黑暗中步出,将手扶在了马伏波的肩上。 “马昭毅…这又是何苦呢?” 马伏波脸上本来肌肉抽搐,眼中又有绿光闪烁,但,那只手一搭上他肩头,却似将什么神奇的东西注入到他的体内,顿时神色平复起来。 却仍是倦极,倦极的苦笑之色。 “人王,又何苦呢?” “难道我还能有救吗…” 微微点头,王思千也不理会僵立一侧的金络脑,油然道:“你心里很清楚,这就好。” “要将青釭强行抽出,我办得到,要保住你的命,我也办得到,但…” “两件事情,我却只办得到一件。” 看似矛盾的说话,马伏波却完全明白:自刚才起,他重拾自己的意志,可同时,他身上经已愈合的各处伤口也开始缓缓绽裂,有血水流出。 “当青釭主宰这身体的时候,有神力加护其上,刚才那种程度的伤势再多,也不会致命,但是…那仅限于它还在的时候。” 王思千未尽的意思,马伏波也并不用他说出:自己虽将对这身体的主宰权取回,但奎木狼仍然栖息于内,所以各处的伤口虽开始恶化,却都不算严重,但,如果真将奎木狼自体内完全驱除的话…单是刚才穿心一刀的伤势,便足够让自己死上十次。 两人一问一答,一侧的金络脑早听到骇住在那里:就学大海无无量多年,更久怀壮志,他于中原各顶尖人物其实都甚熟悉,心中也曾虚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这些人平手对敌,决战疆场,却怎也不能想到,自己竟会当真在这边陲之地撞上这等人物?! 天色虽寒,金络脑额上却有汗珠滚下。 王思千忽然回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话语一落,金络脑只觉身上一松,已然回复自由。 “但是,为什么…” 甫得自由,金络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发问,而王思千也似早明白,截道:“来得若是大海无量,我自会出手。” 简单的回答,却是高傲之极,立将金络脑脸色激得惨白一片,但他心量极深,只一滞已缓过气来,拱手道:“晚辈谢过人王,但既如此,晚辈明晚恐怕还会无礼。”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很好。”口气仍是轻描淡写,竟似浑不为意。 似为他的态度加个注脚,远方,城门中忽有巨大的激荡声响起,如暴风呼啸,又似闷雷连环,听得金络脑再度变色,连王思千也微微蹙眉,忽向马伏波道:“马昭毅意下如何?” 马伏波看向城门,脸上神色甚怪,又是欣慰,又是迷惑,听王思千发问,猛一怔,却道:“那…是冲波么?”见王思千点头,竟似忽然松了一口气,神色松驰下来,喃喃道:“很好…” “冲波,他真得已经用不着我保护了…” 便肃容向王思千道:“请人王出手罢。” 王思千低叹一声,道:“坦然如此,马昭毅无愧宿将。”说着已将左手提起,忽又道:“我多给你留些时间,好么?”马伏波面有喜色,道:“多谢。”说着已将双眼闭上。 亦是此时,东城门中爆发出比适才任何一次都强烈的震响,稍后,更有巨大的风暴,挟着橙色的强光,自城洞中急吹而出! 风强劲,之中有数十道身形被狂风播弄翻滚,只能勉力控制身形,却没一个能脱出风势之外。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果然是敖家龙拳…) 默默存想,虽不回头,王思千却知道那挥出龙拳的人已自城洞中奔出,更不犹豫,左手急挥,立有数十道剑气自指上挥出,嗤嗤有声,皆打在马伏波身上,立在他身上射穿出数十个口子! 说也奇怪,虽被穿了数十个口子在身上,马伏波却半点痛苦之色也无,反而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遍布于胸腹臂腿各处的伤口,最小的也如笔管般粗,皆可见对面,但,之中却没有半点鲜血流出,只有若有若无的青气,缈缈的,向外飘着。 那青气飘浮得极慢,似颇不情愿一样,但马伏波体内也不知是甚么作怪,自每处伤口内都有隐隐白光渗现,那白光虽不浓烈,却极淳厚,青气一触白光便是"滋"得一声,如水滴火般立时就不见了。 说来虽迟,当时却是极快,一转眼的时间,那青气已泛出好多,皆聚在一处,成了个大球,旋转不定,上面似有许多云雾交汇不定,隐隐的现着些人身兽形纠缠在一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青气渐出渐竭,马伏波身上那些伤口居然也随着自行收口结痂,不一会,九成以上的伤口都已收得看不见了。 又听得脚步声响,夹杂着许多喝骂呼痛之声,却是云冲波在向这边赶来,正与那些个列阵城外的项人兵士纠缠。 王思千微一轩眉时,那青球忽然一振,蓦地向内急缩,凝成朴刀形状,径自砍向他腰间,王思千冷哼一声,右手一抖,袍袖与那青刀撞在一处,只听铮然有声,王思千的衣袖被斩的片片飞舞,那青刀也被震退,在空中一翻,变作大狼形状,居然飞也似的去了。王思千面现怒色,向马伏波举手一礼,身子一侧,早也不见了。 虽已能动,却惊慑于眼前这目不暇接的连串奇诡变化,金络脑呆立不动,一时间竟然失神,直到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偏过头去,正看见正一面怒容,大步奔近的云冲波。 (是他,刚才从城中攻出的正是他,但,这小子何时变得这样厉害啦?) 看云冲波奔来的样子,怎看都不算是善意,金络脑本能的扬起手臂,把尚存的半根长索抖动,希望可以将他稍稍阻止一下,让自己能够退开的更远一些,却没有想到自己这决定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滚开啊!" 根本对金络脑视若无睹,只是当那长索挡在了他奔向马伏波的路上时,云冲波才蓦然暴喝,同时将左拳挥出,那上边,正是金络脑已颇为眼熟的金色光芒。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连串暴响声中,金络脑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远远飞出,口中更有鲜血飞溅,显见伤势不轻。 云冲波却没有追击,而是敛了一下衣服,在马伏波前面停住了脚步。 "二叔…" 嗫嚅的语声,与他适才勇冠三军的表现实不相配,一瞬间,马伏波眼间似又看到了去年秋天,自己在檀山见着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带着一点得意,又带着一点羞涩来向长辈们炫耀自己打下了大熊的年轻人。 突然发现,不知是因为半年来的历练,还是到了该长身体的时候,去年还比自己略矮的云冲波现下竟然已能与自己平视,身上创口已然尽愈不见的马伏波微微的苦笑一下,带着欣慰,摇了摇头。 "冲波,你真得长大了…" "二叔…" 隐隐觉得马伏波的说话中似有着危险的讯号,一时却又把握不住,云冲波只喊了一声,便又说不下去。 适才,被马伏波的惨呼所惊,云冲波不顾一切的飞驰来授,更将他之前从未展现给人,连萧闻霜也不知道的力量施展,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感觉得马伏波似乎正处于某种可怕的危机边缘,好容易才从云东宪的确已死的事实当中解脱开来,他委实是没法再承受立刻就再失去亲人的感觉。 眼前的马伏波,似乎是神完气足,除了头巾已失,披着发外,周身衣服虽有数十处破口,却连半点血迹也无,怎看也不像是"危在旦夕",可是,某些眼不能见,耳不闻的东西,却在强烈的撞击着云冲波的心神,在反反复复的告诉他,危险已近,痛苦,可能就在眼前了… "冲波…" 再度唤着云冲波的名字,马伏波伸出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问得却是云冲波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 "你刚才用的武功,偷偷的练很久了吧?" "这…" 很久?到底有多久,云冲波自己也没法说清,从不知什么时候起,每天他入梦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在他面前交战、演示,在他醒来后,又总能清清楚楚的回忆起关于那些武功的某个细节,而当这些细节累积到一定地步时,他更居然能够将那些武功重组、再现,发挥出甚至超乎自己想象之上的威力, "因梦得武?" 愕然的笑着,马伏波道:"左右这也是好事,想不通就想不通好了,但,为什么你一直没让别人知道呢?" "这个,我也只是感觉…" 几乎和开始能将那些破碎的细节组织起来成为完整套路的同时,云冲波就一直觉得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提醒,告诉他说,这套武功绝对不可以乱用,绝对,绝对… "这么麻烦?不过,能在梦中学到武功本来就是一件怪事…" 沉吟着,马伏波道:"但本来,我关心的就不是你为什么不用,而是,你为什么没有让别人知道?" 不等云冲波回答,他已又很快的截道:"我不是在怪你没让我知道,因为咱们才刚刚重逢,也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说话,可是,你应该也没有告诉萧姑娘吧?" 沉默着,云冲波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为何没有告知萧闻霜,在云冲波自己,委实没法启口:一开始,他本有着立刻让萧闻霜知道的打算,但很快,一种奇怪的想法却把他控制。 (之前闻霜已经为我惊喜过不止一次,可后来又只能…如果现在说了,然后某一天又突然没有了,她就会对我更失望,不如就这样瞒着她,直到某一天…) 一直都有幻想,希望会有一天,萧闻霜遇险或是受困,然后自己突然发威,英雄救美,所以瞒着自己的点滴进步,希望可以某天拿出一个惊喜…但,这样的心事,却又如何说与人听? 看着他,马伏波叹了一口气。 "要不方便,我就不问了,但冲波,你最好记住一点,有很多事情,你自己觉着没关系,却不一定能得到别人谅解的。" 他这句话语气极是沉重,云冲波身子一颤,又听马伏波道:"我相信你瞒着这件事情不会是对萧姑娘有什么坏念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萧姑娘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心里面会怎么想?"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的心思,便是几十年的兄弟,也说不好会怎样,所以做什么事前,最好先想想别人会不会误会。好么?" 云冲波却是面色一变,道:"二叔,你…?" 马伏波这几句话虽都是长辈劝戒子弟的题中之义,但他口气沉重,神色也有些黯淡,倒像是撤手之前的赠言一样。云冲波本就心怀隐忧,如何能够不惊? "冲波…" 苦笑着,马伏波轻轻拍着云冲波的头顶。 "二叔刚才说过,你已经是大人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婆婆妈妈。" "二叔,实实在在是不能再陪着你了…" 随着马伏波的说话,云冲波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异状,虽然谈笑自若,虽然身上不见任何伤口,可从脚部开始,马伏波的身上却在不停的有碎片飘出。 小而干燥的碎片,最大也不过小指甲的几分之一,颜色枯白,干巴巴的,一点儿光泽也没有。 本来的毛发,皮肤,肌肉,血液…似都突然失去了活力,在快速的枯萎,收缩,并从马伏波身上龟裂下来,变成这些细小的碎片,随风飘走,一时间,云冲波竟觉得这些景象有些熟悉,竟与他当初踏足时光洪流时见着仲连辞世时的情形有几分相似。 "二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失态的吼叫着,云冲波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马伏波的肩膀,拼命的将自己的力量向他体内输送,希望可以把这"枯萎"稍延,但,只一尝试,他已知道这乃是徒劳的尝试:在那里面,他竟连一丁半点儿的"生机"也感觉不到,马伏波的体内,根本就已成了一个空洞的"无"。 温和的笑着,马伏波道:"别费力了,冲波,我…我寿元已尽,是时候去见大哥他们了。" 说着这样的事情,马伏波的脸上仍是笑得十分温和,云冲波看在眼里,更加心酸,只是哽咽,道:"但,二叔,为什么,您竟然…" 对夏人来说,奉骨还乡,埋骨桑梓乃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昔年曾有名将南征万里蛮荒,行前辞驾时更无它求,只愿若一旦捐躯,便马革裹尸,也要还埋故里,后来他果然身丧化外,也是大夏史上有名的慷慨将军之一。 云东宪等人亡身乱军,自无尸体可收,但马伏波现下撒手身前,自己却仍没法留下半点存念,云冲波之伤痛可想而知,半跪马伏波身前,泪水滚滚而下,还是马伏波,苦笑着,抚摸着他的头顶,出言安慰。 "不要这样,冲波,能够这样死掉,是我的光荣,说起来,马伏波何德何能,竟可死如神域中人,很得意了…" 故老相传,神域中人的肌肤骨骼都已异于常人,身亡时也是与众不同,颇类玄门所谓的"兵解",会化作千万碎片,潜入天地,无迹可寻,云冲波身为当今天下唯一亲眼见证过这一事实的人,自然明白马伏波的说话,却也不能因此略宽些心,反而心生疑窦:"这一切,二叔又怎会知道?" 接着便想道:"以二叔的修为,绝不可能踏进神域,那么就是有人特意把他弄成这样的,会是谁…"心中已有怒意,那自是觉得此人能够如此摆布马伏波,又为何不设法救他一命。 "不要乱想了…" 自眼神中看出云冲波的疑惑,马伏波苦笑一声,拍拍他,道:"二叔习武一生,能如此收场,那是别人给二叔的光荣,二叔很知足了。" 说着又喃喃道:"真得,当年在西路军中,你二叔手下少说也斩过数百人头,也喝过无数的烈酒,也见过美人,也散过金银,便从那时算,二叔也不亏了,不亏了,真得不亏啦…" 说着,他眉头忽皱,似想起什么事情,好生为难。这时侯,他自腰以下已皆化灰飞去,只余下上半身浮于空中,看着竟有些糁人。 (但是,大哥说过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让冲波知道,大哥虽然说过,要让冲波什么都不知道,安心的过他的日子,可是,像这样的事情,到底该不该瞒他…) 一念犹豫,怎奈那身体分解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转眼已裂尽至胸膛上面,马伏波神色一紧,疾声道:"冲波你听着,我再说一遍,大哥曾经有话,教你绝对不要想着什么报仇的事,我们都是武将,早知有此一日,若要寻报起来,我们谁都该死上几百次也不够,你只要安心过日子就好…"说着双臂已然不见,想想又道:"萧姑娘是个实在人,那小音姑娘我看倒未必,你要小心…"正说着,似猛得下了决心,又快声道:"冲波,你爹他其…" "其"什么,已没法知道,说到这里,马伏波的口部已分解不见,一瞬间,他尚存的眉宇上略过一丝焦急和遗憾,却旋就化做了一份坦然。 (罢了,罢了,一切便交托天意吧。) (希望,冲波你有一天能够知道,你并非凡人,而是上代太子之后,你的身上,流着比当今陛下更为正统的帝家血脉啊…) 夜风吹过,将马伏波的最后一点痕迹带走,也将他尚未说完的心事尽皆掩进黑暗当中,白白的伸着手,云冲波却连一点儿碎片也没法留下,在空中作了几次无意义的划动后,惨呼一声"二叔",便昏了过去。 云冲波与马伏波最后话别时,王思千正在宜禾城中追逐着。 许是想借助城中的建筑和人群来掩护自己,那青釭所化的大狼并没有选择城外而是逃向了宜禾城中,至少,从目前追逐的结果来看,这的确可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嘿,倒真是一头狡猾的东西…) 先前将自己所携的"决剑含光"付于萧闻霜使用,王思千现下并没法依靠御天神兵间的感应来捕捉到青釭的踪迹,只是依靠适才将它从马伏波体内逼出时所遗的一点"浩然正气"来锁定它的行踪,要知那“奎木狼”毕竟是西天白虎七宿之首,凶顽异常,纵然此刻没有宿主借力,也非轻易可擒,在黑夜当中奔驰至目不能见,又急进急退,折冲如电,王思千纵然能一时间锁定它位置所在,但剑气出手而斯狼已遁,全然无功不说,倒是颇弄塌了几处地方,搞得城中愈发惊惶混乱,也使得要捕捉住奎木狼的气息变得更为困难。 虽知道这只是因为城中百姓众多,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和出手,更相信只要奎木狼逃出城外,自己必能将其在一个时辰内擒下,但,当这追击持续到了一杯茶以上,当清楚感应到自己的浩然正气正在不停的被奎木狼从体内逼出时,王思千终于开始感到“焦急”,乃至“愤怒”。 不辞辛苦的万里西行,就是为了将这曾在历史上掀起过不止一次血雨腥风的凶刀元灵再次封印,眼看着目标就在眼前却仍是作最后顽抗,同时也忧心于城中已开始在不停扩大的混乱,一直也低调行事的“孝水人王”终于决定将自己的真正力量展现! (这地方,就很好。) 一追一逐中,王思千已来到接近宜禾城中心的位置,忽然停止掉追逐的动作,王思千右足轻轻点地,整个人若无重量般向上拔起。 “太阳元明,散阴斥雾,四天光晃,略无凝织…” 心中默念着这唯有历代王家之主才能知道的不传秘诀,王思千渐升渐高,身上更开始透出温和淳正的白色光芒。起初虽然也只似是长夜中多了一点孤星,但很快,这白光已飞速的膨胀开来和变得愈发强烈,使在他脚下的宜禾城上的攻守双方都开始带着惊疑来注意到天空中的变化。 “…荧惑烈烈,流金火铃,摄追飞荧,阳华立现!” 诵诀完毕,王思千忽地将双手一放,精神大振,身上白光骤然间浓烈百倍,已强到令人不能直视的地步,下面本有许多人正以手加额,好奇上望,不料光芒骤然间强盛如斯,低头不及时,一个个早被刺得双眼不能视物,皆掩着面在那里惨呼。 …太阳之威,本就不是凡人可以直视的。 自城中抬头看上去,此刻已不能分辩王思千的形象,只能见着一团白光耀于空中,照得四下有如白昼,若不是城外仍是繁星满天,那里瞧得出现下仍是三更时分? “天爷,出什么事了?” “神仙,是神仙下凡来助咱们守城啦!” 惊喜夹杂着混乱,但终究以高兴的情绪居多,自古以来,大夏的百姓们便都相信光明总是要好过黑暗,更有几名反应较为机敏的军官借机来激劝士卒,顺势增加已方的士气,不过,这样的点子,却也不是只有夏人想到的。 “长生天,是长生天现身来帮助我们了!大伙儿有福了,今夜战死的人,都能被长生天亲自接走!” 在由脱脱指挥的战线上,如此的呼喝被不停的传递给前线的项人们,而效果也显而易见,在他的战线上,项人士兵的士气便明显高过任何一侧。 “除却主将之外,居然也还有着这样的人才吗?” 不理会正冷笑着的流风,玉清抬头向天,凝视着正隐身于白光当中的王思千,表情极为复杂。 (琅琊王家最高秘技,琅琊忘情诀中的“日映”之诀,传说中,纵在白昼发动,也可不让天日,交相辉映的神技,其真面目原来是这样吗?) 除了全心全意去判断分析这一技的奥义外,玉清也在感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其它人暂时仍“没资格”去感觉的东西。 (这个程度的力量,可比刚才伤我的时候更强啊,而且,还在不住增加着,到底他想抓的是谁…) 身为此际城中除王思千之外的最强者,力量已经逼近到第八级顶峰境界的玉清可以清楚辨别出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也使他在努力保持外表冷静时内心却不停的震颤。 (这,这明明就是第九级力量啊,不象刚才借助于“技巧”来以较弱的力量突破掉我的防守,而是使用纯正的第九级力量来强行制压全城,出什么事了?) 虽然每个人也能看到天空中如金乌般的一轮光明,但落在精通术法的玉清眼中,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术法”的领域中,现下的光明并没有扩散的如“现实”般大,总共也只照亮了王思千身侧三丈方圆的地方,但,这个范围却正在不住的扩大着。 一寸寸,一分分,似初春温暖的太阳般,白光缓缓烧蚀入黑暗的领地,将之一分一厘的吞并,绞灭。 (哼…) 当白光扫过时,只觉身上猛然一轻,又有轻微的灼痛之感,玉清知道,自己用来遁形的法术已被破解,现下的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了王思千眼下,却也知道这并非冲着自己而来,倒也不慌。 (竟能让一向深藏不露的孝水人王也这样认真,会是何方神圣呢?) 在“日映”的威力照耀之下,果然是无所遁形,当白光推进到宜禾城西北部上时,突然停在一处荒园中,之后,更有滋滋的声音响起,似正在烧灼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 王思千一念动处,投射向彼处的白光已蓦地增强十倍,几乎与之同时,痛苦之极的长嗥声中,地面迸裂,土石飞溅当中,青色的大狼冲天跃起,却立刻被数道白光缠住,那些白光虽然过草木皆无妨,可一触到大狼身上,却如有极高温度般,顿时烧的滋滋有声,见着有青烟萦绕,那大狼被烧的惨不堪言,硬生生又摔回地上,蹬腿屈身,嘶叫不迭,却怎都挣不脱那白光困锁。 再过一时,白光愈浓愈烈,那大狼却渐渐委顿,嗥声微弱,动作也轻了许多,身子更似被烧蚀太多,居然已只有方才一半大小了。它似也知大势已去,眼中居然流出哀怜的光来—却仍是十分狠毒。 再过一时,大狼形状一发萎缩,狼身已渐不能维系,略有刀形,白光也弱了些,虽仍淳厚,却已无浓烈之态。 忽有狮虎啸吼之声,起于四方! 黑暗中,有咆哮金狮,狰狞骨虎,若魅黑豹扑击而出,落在白光上撕咬扯抓,又有六首青牛、月牙大熊、如山巨象并肩而出,都弓身猛冲,强去冲撞白光,又有丹顶白鹤、铁翼苍鹰盘旋飞上,向那白光上翅拍嘴啄,更见地面涌动,有苍背灰狼破土而出,将白光接地处冲击松动,九兽联手之下,白光立时大弱,那大狼本已奄奄,也蓦地又重现精神! (小子斗胆!) 不防真有人胆敢在自己头上滋事,王思千勃然大怒,右手仍是源源不断放出白光制压青釭,左手却一翻一弹,只见指尖上寒光闪动,有十数点飞星弹出,皆没入九兽身中。 立闻得霹雳声连环不断,九兽尽皆自中炸裂片片,转眼已然无存。 琅琊忘情诀,星爆。 双手分施日星神力,将九兽尽破的同时,仍能牢牢制住青釭,同时已按下身形,快速的接近向青釭,但,王思千却没有第三只手! 龙啸惊天! 浓冽的金色光芒大盛,金色的龙形自黑暗中汹汹卷现,将九兽碎片尽皆吞没的同时,也将白光一并绞住,全力反制。 轰然怪响声中,白光迸裂! 青釭,终于重得自由! 已被憋了许久,白光甫散,朴刀已骤然膨胀,又作大狼形状,一跃而起,只是,刚刚离地,却有金光盖顶,劈面而下,将它生生制住! “嘿,杀刀青釭…但,天底下,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我更凶?” 喃喃自语声中,金光渐弱,那将青釭的刀身和刀柄分别锁扣的“龙爪”也显出本来面目,乃是两只坚强有力的人手,其中抓着刀身部分的那只手似被刀气所侵,已有鲜血流出。 为人所擒,青釭似仍极为不服,仍在嗡嗡振动,却脱不出那人双手困锁。 “杀刀奎宿…你为何不服,难道你还拘泥于当年赵统老鬼的‘说话’?难道我不比那婆妈的东西好过十倍?” “你便还是服了的好,试看当今天下除却我英正之外,又有谁还够疯够凶,又有谁够资格作你主人?!” 大吼声中,英正咬碎舌尖,一口鲜血啐出,皆喷在青釭刀身上,跟着双手倒持,居然将青釭一把搠进自己腹中! 亦是此时,劲风大作,数十道气流交织一处,将英正高高卷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立时震出个大坑,英正虽然硬挺,却也被摔得七窍流血,瘫在坑底动弹不得。 脸上,却仍有着怪异的笑。 “…谢人王不杀之恩。” 风收,尘落,现出在坑缘上的,正是王思千,却已是面色铁青。 “…你谢早了。” 风度仍极镇定,一双眼睛却似要喷出火来,王思千森然道:“某自艺成以来,生平真正想要‘杀人’的纪录,只有过一次,而便是那一次,某最后也没有杀掉。” “但,如果今天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某倒是不介意试一试杀人到底是何感觉。” 此时,被英正插进肚里的青釭又有变化,竟似被英正的热血烫软了一般,渐渐变化,如一汪青水,自倒泻进英正肚里去了。 瞧着这等变化,王思千眼中怒意更盛,概因他知道,自己一番苦心一然尽付流水,凶刀再得宿主,更是一个全无排斥之心的宿主,除非将眼前这小辈立刻杀掉,自己便已没可能再将青釭抽出封印。 “原因么…” 支着身子,从坑顶慢慢坐起,英正盯着王思千,道:“我英家自开宗建谱以来,历有家主一百一十六代,中间豪杰无算,但人王知不知道,我英正生平最为钦服的,是那一位先祖?” 王思千微微一愕,道:“原来不是帝荥芎么?” 英正裂嘴一笑,道:“当然不是。” 方道:“吾最佩服的,乃是先祖猛公。” 王思千面色一沉,道:“邪兽英猛?!” 说起英家历代家主,自然算到开创英家帝业的帝荥芎为声名第一,而除他之外,英家名声最著的的便要算到英猛。 …只是,那却是不一样的名声。 昔年“南海赤家”开朝治世,政治升平,四海无事,除却帝共平雄才大略,文娴武谙外,两帐文武当中也实有能人无数,大家戮力同心,拍颈沥血,方能有后来数十年太平时光。 一班文臣当中,“曲邹丘家”和“琅琊王家”都占据了极高地位,“大鸾周家”之主虽位在更上,却也难说为其渠首,至于武将当中,却是全无争议,无论当时后世,皆数英猛第一。 赤家入主帝位之时,英猛不过四十一岁,却已征战沙场二十八年,其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因武功太过狠毒怪异而得了“邪兽”这个难言褒贬的浑号,但论及当时军中第一高手,却是不作第二人想,立国时得拜车骑将军,后又进大将军,都统天下兵马,位高权重,声望之隆,一时无两。 只是,此人心性委实偏狭难测,开朝十数年后,终于在大将军位上起兵谋反,却到底不是帝共平对手,兵败众散不说,便连两人间决斗也落个大败亏输,虽同样有着第十级力量,但恶斗七日后,还是要黯然败走,更在途中伤发身亡,一代名将,就此收场。 王思千熟读史事,英猛生平皆悉,更因他的身份,连一些史籍无载的事情,他也一样明白。 “英猛…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要研习‘凶邪黑兽’,对么?” 昂然抬头,英正道:“正是。” “虽不能终得天下,但猛祖将兽神诀逆道而施,亦定规矩,此一番心血并不逊于荥芎祖先的‘第十龙诀’岂可使之失传?” “哼。” 冷冰冰的点一点头,王思千道:“兼练至阳至正的‘第十龙诀’和至阴至邪的‘凶邪黑兽’,你倒真才是英家第一人哪。” 又喃喃道:“唔,是了,当初英猛‘凶邪黑兽’之成,便一直有人怀疑是受了他手中的‘杀刀青釭’影响,故武功走了邪路,但现在看来,恐怕倒是反过来才对,青釭虽凶,可在这事情上却是代人受过吧?” 英正裂嘴一笑,道:“人王明见。” “我英家血脉当中,本就一直潜有疯兽之征,若果疯兽觉醒,便可兽吞天下,区区青釭,也不过能为之助罢了,又怎来资格主宰什么?!” 王思千沉思良久,道:“那么说,你悄然西来,作这许多布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谋取这把青釭,来助你修炼凶邪黑兽了?” 他说道“许多布置”时,语气甚怪,又有苦涩之意,英正坦然道:“正是。” 又道:“这算是吾亏欠马将军一次,日后绝不会忘。” 王思千喃喃道:“日后,日后…”心中甚觉难过。 他此时已将前后之事连贯想通,便知道当初城中诸多死尸皆是英正之造,用意便是要教马伏波心志动摇,对体内青釭生出憎厌之心,又想到马伏波为人豪迈出众,若非自疑已被凶灵所控,断不会一意赴死,凡此种种,可说皆是英正所造,而自己身在局中,虽有察觉到城中另有异样,却被玉清一行人分心,以为察觉到的乃是流赤雷痕迹,未有看透英正所图,可说是间接害死马伏波,心念及此,又是难过,又是愤怒。 但… 长思良久,王思千嗒然叹息,挥手道:“看令姐面上…最后饶你一次,去吧。” 英正似早知有此后果,一抱拳,道:“谢人王。”便翻身跃起。 王思千忽厉声道:“且慢!”说着右手一扬,哧哧声中,十数道火光自指间旋出,皆俯上英正身子,一闪,便没进他身子不见了。 "青釭本属木宿,性主肃杀,所遁者当在肝下,我今以十四道火烈劲力封你肝门,以后每次摧动青釭之力时五内便会如焚…十四旬后自消,算是小小教训,以后莫再草菅人命。" 见英正点头答应,却又道:"我…仍有一事要问你。" "英猛虽然了得,但终究是败军之将,史评甚恶,你却为何会崇拜于他?" 眼中放着奇异的光芒,英正纳首再拜,道:"猛祖生平百战,只曾一败,而,在那场败战之前,他的对手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人王知不知道?" 王思千晒然一笑,道:"某的确记得。" "帝共平问曰:''君何苦如是?'',令祖答曰:''贵极人臣,何若贵极人君?''但大夏史上这般起事的将相何止百人,你又为何独独崇拜于他?" 英正狞笑一声,道:"那是因为,猛祖他并没有这样回答。" "史书上记载的东西,只是皇帝希望大家看到的东西,而二者间真正的对话,却只有我们这些英家后人才会知道。" 王思千动容道:"哦?" 英正嘿嘿笑了一声,方道:"帝共平问了十一个字,是:''你应该明白,这是自取灭亡。'',猛祖则回答了十四个字。" "强者之路我要走,死的轰烈我所愿。" 王思千将这十四字玩味一时,终于一声叹息,道:"你去罢。" 第五章 静谧的夜色下,巨大的城正安静的睡着。 烽火忽起,伸缩不定着添向夜空,夹杂着士兵们的吼叫,兵器的撞击,女人的惨叫,儿童的哭泣,将夜色撕的纷乱,却无扰于这城的宁静。 身为天下心脏已数千年,这城早已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故事,身为天下第一城的居民,他们早已学会了什么时候才真正应该“勿视”或是“勿听”。 黑夜,有不知到底是血是火的颜色交错变动,有愤怒的咆哮,有绝望的号叫,有风暴的呼吼,有巨大的震动声响彻全城。 可一切仍都安静,便连应该出面维持秩序的城守军也不知去了那里。 天色将明时,一切终于有了结果,从纷乱的中心处,高大的身影昂然步出,身后是犹有余火的宫室。 血一路滴在他的身后,却非来自他的身上。他的右手中,正提着一颗双目圆睁的首级,脸上又是愤怒,又是惊惶,却与他的模样有几分神似。 一路前行,身后渐渐出现了愈来愈多的追随者,那人大步向前,前方乃是比夜来焚毁处更为高大堂皇的宫室。 闯关直入,那人将人头掷于地上,无视于周围瑟缩的百官,也无视于殿上正面色铁青的黄袍冕冠,他侃侃而言,每说一句,身后更都会出现如山呼海啸一样的鼓噪,那似蕴涵有无限可能性的吼叫声,便令九成以上的官员们都战抖着缩成一团。 固然也有仍能坦然而立的人物,却又都似身在局外:文班中有高冠儒袍居首,武列里有巍峨巨汉占先,殿上亦有黑衣老监,持着把拂尘,闭目不语,三人脸上皆无喜无悲,怎看也都未受那人压制,却也全没有要挑战这人的意思。 如此一时,那殿上的帝者终于屈服,长叹声中,便有左右趋前书诏,转瞬已就,帝者执玺展看时,犹有犹豫,却早被人夹手将玺夺过,在诏上用了,便一卷,径直出殿去了。 九重诏降,一直也沉静的军队终于行动,很快已将城北的一处大宅团团围住。 宅中,已是慌乱异常,有哭天抢地的,有切齿咒骂的,有端坐在一滩酒污中犹还大口小口不停的,有红着双眼、也不理会周遭目光在白日宣淫的,正是一片未日景象。 内室当中,景象又自不同:有默默流泪者,有抱头痛哭者,有投环者,有饮鸠者,也有人只是当面流泪。背过人去便对镜努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再向里时,是颇大一间卧室,装点甚贵,一时间也仍能保有与外边全不和谐的安静与秩序,一名宫服女子端坐桌前,神色镇定,眼中却时时流露出焦急之意。 女子怀中抱了一个婴儿,正是不晓事的时节,嘴里面呀呀唔唔,手抓脚蹬的,笑的好不开心。 脚步声响,一名便装男子忽地推门而入,见着那女子时,一头便磕倒地上,眼中早流出泪来。 那女子强笑一声,将那男子扶起—那男子将胸前衣服解开,中间居然也是一名婴儿,嘴却被塞了,脸上憋的通红,只是要哭,哭不出来。 那女子低头凝视自己怀中婴儿,忽地泪流如注,却便用衣袖拭得干了,就将两婴儿换过,抱着那男子携来的婴儿退回桌前坐了,神色如常,再无言语。 那男子更不说话,咚咚咚连叩三记响头,直连额上也迸出血来,便将那婴儿抱好在胸前,退出去了。一路皆行间道,不一时竟然已退出府外,斜行几步,顺手已从黑暗中拎出披挂—转眼间已是威风凛凛的一名武将,见眼前许多士兵森然成阵,一个个目不斜视,将这府邸围的水泄不通。那婴儿倒似识趣,在他怀内蜷的安安稳稳,一声哭啼也无。 (那个小孩的样子,倒有几分熟悉…) 正迷迷登登想着的时候,云冲波面前的一切忽都开始塌陷:人面,府邸,士兵与火焰,乃至巨大而古老的城,一切都开始崩坏,纠缠成占据整个视野的混沌。 混沌中,却浮现出了马伏波的面庞。 “冲波,二叔真得要走了,以后的事情…” 越说声音越小,渐渐的没法听清,云冲波不由得焦急起来,把手向前面伸出。 “二叔,你不要走…” 努力的一个动作,果然抓到了什么,然后,就是含混不清,似从很远处传来一样的欢呼声: “醒了,他终于醒了!” 随着这欢呼声,混沌以极快的速度向内收缩起来,马伏波的面容也被扯动,变作不能形容的奇怪形状,向着混沌的中心旋转进去。 “冲波…” 声音愈小,云冲波的神志也渐渐回复,开始明白到自己正躺在明亮而温暖的室内,正抓着的手,也不属于已经远去的马伏波,而是一脸焦急的萧闻霜。 “我在城外面昏了过去,被你们接回来,然后就一直昏迷不醒,睡到现在…” “正是。” 虽然先前神色焦急,但随着云冲波渐渐清醒和能够坐起来说话,萧闻霜便又恢复了她平日的冷静和漠然,低声答应着云冲波的询问。 “那么说,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梦,二叔他确实…” 这句话没有得到答案,但也不需要答案,默默的,云冲波支着身子下床——却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只觉周身痛疼,骨头都似要裂开一样。 拒绝了萧闻霜的搀扶,也没有理会小音的关心,云冲波支撑着挨到桌前,重重坐下,忽然道:“闻霜,小音…你们出去一下好么?” … 约一杯茶的工夫,云冲波一脸疲惫的出来,向着萧闻霜微微弯下身子。 “对不起,闻霜,让你担心了。” 不妨云冲波忽然有此一句,萧闻霜只觉百味交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了,滞了一滞,却也只是微微躬身,道:“公子言重了。”一边晾着一个小音,倒也面无异状。 … “夜里面,因为三侧的进攻都没有得手,所以项人就收兵撤走了?” 已基本恢复了正常,云冲波边用热手巾抹着脸,边问着萧闻霜夜来城中诸事的变故,小音却已不在:方才不知想起什么事情,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便一溜烟的走了。 “对。” 马伏波倒下,云冲波昏迷,赵非涯萧闻霜抢出城外来救,而金络脑也似是觉得破城无望,并未再多滋事,直接带兵撤走:他行事确有名将之风,说走就走,到得天明时分,城下竟已半个项人不见。 “撤走了…” 并没有流露出惊讶或是高兴的神情,云冲波目光有点呆滞的瞧着自己的双手,道:“也该走了。” “闻霜你上次不是说过吗?对宜禾这座城,最多可以攻打六天,若拿不下,便要退走。”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自醒来后,云冲波说话的口气一直很奇怪,比平时慢,显得很空洞,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中间还夹着回声一样,听起来几乎一点活力都没有,让人很不舒服。 “公子…” 心下担忧之极,萧闻霜却不知如何开解,只能默默的共他坐着,云冲波忽又问道:“赵大哥呢?”方知道赵非涯犹不放心,带了十余名手下出城去察看项人去向了。 “是啊,毕竟是赵大哥…” 漠然的,云冲波道: “听说项人退兵了,我到刚才为止,也只觉着高兴,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可能有诈退的事情…” 萧闻霜见他越说越是奇怪,偏又不知怎生打断,猛可里想起一事,忙又道:“公子,人王早上曾来看过你一次,说…”犹豫了一下,方道:“你夜里所用的那武功还有挺大缺陷,恐怕对身体不好,你最好不要乱用…”却见云冲波点头道:“我知道。”不觉奇道:“你知道了?” 云冲波神色落漠,道:“既然是和我有关的东西,当然是有问题的,当然是一到了关键时刻就要出毛病的…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这会儿说话声音愈来愈小,萧闻霜只觉一阵心寒,已到嘴边的说话生生哽住。 忽有一极为浑厚的声音道:“自暴自弃,自轻自贱…若不死者这个样子传出外面,岂不教天下太平道众寒心?” 云冲波精神蓦地一振,锐声道:“谁?”便见眼前墙壁一阵颤抖,如湖水般漾出一阵波纹,一名身材高大的道人施施然步了进来,并不理会萧闻霜,只向云冲波一拱手,道:“太平玉清,参见不死者。” 他口称“参见”,举止中却无半分恭敬之态,反似在讽刺一样,云冲波也不知怎地,心中便有一阵无名火起。玉清却恍若不觉,紧盯着他,忽又道:“贪狼,你回避一下可好?”萧闻霜犹豫一下,终于默然退出,出门前看一眼云冲波,神色极为复杂。 玉清负手不动,面色如刻,待萧闻霜退出之后,徐徐道:“不死者好象心情不好?”见云冲波木然点头,忽然面有怒容,道:“不死者的器量,难道真得仅止于此了吗?”说着右手一扬,在空中虚虚一抓,竟已捏出一团火焰,顺手便拍向云冲波脸上,手法狠辣之极,云冲波猛然一惊,身子向后急仰,右手早将桌面抓裂,向上掀起,将那火团挡下,只听“嘶”的一阵,已被烧作无存,云冲波得此一缓,已退开步外,一把抓起适才拭面手巾,运力一抖,早凝硬如刀,擦的一下将火团劈开,孰料火团竟就自分化为二,两面夹击,来势更险,云冲波没奈何,将手巾掷出,一反手将床上单子扯了,怒喝一声,一劈手盖下,将火球罩住,双手发力一绞一抽,“扑”得一声,青烟缭绕中,单子烧得千疮百孔,火球却终于被绞灭了。 云冲波心下骇极,方知“太平三清”果然非得虚名:要知他刚才虽将火球击灭,但玉清始终袖手旁观,若真出手夹击的话,自己怎想也难无殃。 却见玉清双手轻轻鼓掌,道:“很好,毕竟是不死者。” 目注云冲波,玉清傲然道:“适才一击,吾已用上第八级法力,太平道虽大,可以避走者也不出百人,能够正面击灭者至多三十人,而若是身无法力之人…”他慢慢道:“…你还是第一个。” 又道:“你那几个叔叔虽都是一时猛将,但,便他们联起手来,也难在吾手下活命。” 云冲波嘴角抽搐一下,却不言语,只听玉清又徐徐道:“不死者今年已逾弱冠了吧?”见云冲波点头,便道:“玉清无礼,请不死者猜一猜,玉清年齿几何?”云冲波心感好奇,见玉清发似浓墨,面如婴儿,真神仙也似人物一般,却也晓得道门中人往往有驻颜之术,就道:“真人可有五十出头么?”玉清微微颔首,道:“痴长五十有四了。” 又道:“不死者好象有很多不满意的事情?”声音中仍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使得云冲波极不舒服,却不说不出来在什么地方。 略停了一下,见云冲波没有回答,玉清慢慢道:“但不死者想不想知道,玉清的过去,是怎样的?” 睨视云冲波,带着一种混杂了不屑和愤怒的眼神,玉清慢慢道:“不死者现在不满意,因为您‘只有’第八级力量,但玉清二十岁时,才刚刚领悟到第六级力量的真义,并且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因为,和我一起入道修习的三百同门当中,总共也有三个人有此进境。” 一边低低述说着,一边在屋中缓缓踱步,玉清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几乎有些恍惚。 “不死者现在很难过,因为您的二叔刚刚去世,但玉清二十岁时,却早已经过了十年没有任何亲人的日子,并且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因为,在我从小生长的村子里,一场瘟疫杀掉了村子里大多数人,甚至直到我已经被带离那村子很久之后,我还是没法相信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不死者现在很沮丧,因您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嘿,确实,当今天下的年轻人中,比不死者您更强的确实大有人在,可不死者知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中,有释尊唯一认可的慧僧;有被文王亲赐‘颜回’之名,列丘门七十一弟子之首的儒生;敖家九子龙将当中的的椒图,据说已经练成了四式龙拳,为龙将当中第一;张元和亲传弟子有一道一俗,曾被道师许以‘龙虎’称号;贪狼现在在您之上,而‘神盘八诈’当中的九天也不逊于她;当今帝姓的两名皇子,据说都是一时精英…这些人,相信都在不死者之上。” “但,不死者您又知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帝家之后,名门高弟,豪家少壮…从童蒙时起,这些人便受着最好的教育,打下了最好的基础,从记事起,他们已失去自由行动的权利,一切也都被纳入到一个精心安排的计划当中,去一步一步把别人的安排兑现,在这中间,他们更要经历无数的考验与淘汰,任何一次的失败,都会将他们前方的道路就此遮断。” “这样子的冶炼,不是十中选一,也不是百中选一,而是千中甚至万中选一,而若将这范围扩大开来的话,普天下,他们的同龄人何止百万,但能走到他们那个地方的,也不过十几人而已。” “天之骄子…那份荣光的背后,是多少付出?可,不死者,您呢,您又曾经做过什么来得到今天这一切?您曾经主动的,积极的去做,去追求过什么来使您有今天的这一切?” 直接的质问,步步紧逼,使云冲波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却又当真无言以对。 冷冷的看着他,玉清道:“不死者,正深陷于烦恼乃至愤怒当中的您,到底有多幸运,您难道真不明白?” 从没有被人这样的质问和轻蔑过,云冲波只觉胸中憋闷异常,但仔细想来,玉清所说的,又何尝有半句虚言? 自己,一直也未曾通过“付出”的方式来得到什么,胡里胡涂的成为不死者,胡里胡涂的得到萧闻霜的忠诚,胡里胡涂的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力量突破…胡里胡涂的走到今天,却才蓦地发现,自己,何曾去“争夺”过些什么? 第一次的这样审视自己,第一次的认真去想,自己,到底有多幸运? 蹈海,第八级力量…对于一年前的自己来说,所有这些,都是连想都不去想的东西,就算是面前这个人,现在这个正在轻蔑着自己的人,可是…苦涩的,云冲波告诉自己,天下豪杰无数,个中又有多少能有资格来让太平道最高领导人之一的玉清真人去轻蔑与他了? 即使自己现在的力量在更多时候只象是一个笑话,即使自己的这所谓力量并不能救下自己想救的人,也不能让自己得到想要的尊重,可是,若回到一开始的地方,自己,又是凭什么资格来得到这种力量? (嘿,原来是这个样子吗…) 突然感到极其的荒诞,想要大笑,又不知道自己是否更应该哭,更在不清的言谈举止当中隐隐的品味到了一些他并未明说的事情。这样子愣怔了一会,云冲波忽然问出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 “那么,真人,您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关于不死者的一切,是吗?” 明显的因这问题而感到意外,默默的看了云冲波一会,玉清方缓声道:“玉清倒想先问不死者一句。” “在您心目中,所谓‘太平’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语诘至,云冲波立时无言。 什么是“太平”?云冲波几乎从来没有认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没有必要来考虑这个问题。 反正,只要是和“太平”有关的一切,终归会有萧闻霜来告诉他答案的,不是吗? 猛然间,云冲波的背上有汗沁然而下,使他感到极不舒服。 努力的想至少说出一两句完整的考较,心中却愈发混乱,蓦地一惊,方发现玉清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经越发炯炯。 “那么,不死者,让我来告诉您,玉清心中的‘太平’到底是什么,好不好?” 声音变得遥远而空洞,再不看云冲波一眼,玉清漫步屋中,慢慢道:“不死者…您一直因您父叔的不幸而难过,可你总该知道,他们都已年逾中寿,他们都是有过功名的人,曾经朱紫,曾经风光。” “他们曾经吃过的肉食,可能还要多过很多家族几代人一共可以吃到的,他们曾经穿过的,是大多…不,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的东西,他们,他们壮年而逝…可是,不死者您又知不知道,三千年来,在帝姓治下,大夏男子平均又能活到多大?” 见云冲波茫然摇头,玉清冷冷一笑,道:“若能百十年不见战事,十余载风调雨顺,也无时疫,也无洪蝗,则男子可望五旬之寿,而若是赶上了大灾大乱之年,哼…” 尖刻的笑着,玉清道:“便至不惑之年亦是奢望,又那来什么花甲古稀?” “玉清生于明州山地,村虽不大,也有百来户人家,但一场时疫,十九死绝,那些死人当中,少说也有三成是比不死者您更年轻的…当他们面临死亡的时候,当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得救的时候,他们都说了些、做了些什么,不死者您想不想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温和,可,却渐渐多出了一种厉然之气,使云冲波开始有些语滞,更不知该如何回答,玉清却似已不再注意他,开始沉浸入了自己的述说。 “但我也没法形容出来,因为那不是任何语言或文字所能形容的东西,除了身临其境的,谁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 “好好的走着路,一个人突然就倒下来死掉了,而那个人你很熟悉,甚至还可能是你的亲人,一个人,一个很健壮的人,躺在床上,一点点的瘦下去,眼光越来越绝望,最后只剩下五十多斤,手脚都干缩了,就算病好起来,也不可能再走路、再作活了,可他还是没有死心,一双眼睛一直在向外面看着,呆呆的看着,尽管眼睛已经浑浊到象脏水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还是向外面看着,一直在看…” “嘿。” “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可以不必死的,那一年的疫情并不是新的,已经有了很好的药和方法,但我们买不起,因为有一些聪明的商人,在春天就发现了有流疫的迹象,于是囤积了所有的药草,加到了很高的价钱,我们根本买不起的价钱。” “有一些人试图去抢,可都失败了,因为官府在保护着药店,保护着那些据说是用自己的判断和本钱来挣钱的人。” “也有人去求过药商,可也失败了,他们不是舍不起药,而是因为,据说这样有钱买药的人也不会掏钱了。” “中间也有好心的道观舍过药,却很快就被官府抓了,因为…”再度露出讽刺的微笑,玉清道:“官府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提防妖民挟惑愚众,作乱。”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据说是因为我的体质比较特殊,那种病对我没有效果,可结果却更糟,就开始要人想杀我,想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传说,这样就也不会得病了。” 怪异一笑,玉清道:“当然,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被路过的,正在逃亡的太平道众带走了,但我所出生的整个村子,以及我们周围的那些村子,总共好象也只有三五个人活了下来。”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会一辈子追随太平道。因为我曾经向官府求救过,但没有任何人帮我,太平道的人自己也在逃亡,却还救了我。” “在我而言,‘太平’是什么?‘太平’就是每个人都能活够他应该活的日子,不管他是强者还是弱者,‘太平’…‘太平’就是我永远都可以安心的在路上走着,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吃掉。” 说着这里,玉清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云冲波,露出了几乎是扭曲的笑容。 “但是,你知道吗?在我逃到快逃不动时,我也从没有埋怨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吸引人的血肉,没有埋怨过自己为什么会不得病,我那时唯一的希望,是他们能够先把我杀掉再吃。” “我,实在不想被人活着吃掉。” 已觉周身汗毛皆粟,云冲波低声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什么‘不死者’,对吗?” 自刚才开始谈话以来第一次在眼中出现火光,玉清道:“对!” “这也是我和上清的最大分歧!” “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们,你们这些象作梦一样,一夜间得到力量的人,你们这些没缘没故。就忽然可以成为我们的领袖,可以让我们为你们而牺牲而赴死的人!你们知道什么是太平吗?你们胸中有为之而赌上一切的决心吗?” “神…据说你们都是自创世时便存在着的半神之身,可我玉清偏偏不信神…至少,从来都不相信善意的神。” “若果你们是神,那你们这三千年来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能把苦难结束?为什么?” “神…神从来不懂得人的想法,神从来不懂得人的苦难,所以神不能救世人,只有人才能救世人。” 耳中听来,每一句都似是对自己的斥骂,每一句都似是在蔑视于已,云冲波周身皆汗如浆,唯觉无言以对,胸中却似有十万波浪,起灭不休。 右手几乎是在无意思的动着,摸到腰间的蹈海并紧紧握住,却猛一下子弹开,象抓在了烙铁上一样,那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把自己带倒在地,连一旁的盆架也被撞翻,半盆清水尽洒落头上,一发显着难堪。 却未擦拭。 什么动作也没,云冲波就这样愣愣的坐在地上,任水缓缓的从脸上流到身上,一言不发。 之后,有清亮异常,又似怀有莫大决心的笑声,自屋中扬起,使每人都听到清楚。 一个时辰后,宜禾城北。 “但是,公子…” 面对萧闻霜的欲言又止,云冲波坦然的笑着,那笑容,比诸早上经已大不相同,似已经过冰水又或烈火的焚洗,去除了上面的积尘乃至结垢,透出了隐约的锐气。 “什么都别说了,闻霜,你们这一次去不是要做大事吗?别想太多了,专心考虑下面的事吧。” “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 明显的并没有被说服,但最后,萧闻霜无声的退后,表示了她的服从。 “嗯。” 收起笑容,云冲波恭恭敬敬的向站在萧闻霜身边的人弯下腰去,道:“多谢真人提点。”早被人一把扶住。 和早上相比,现在的玉清多了很多尊重之色,将云冲波扶起,他道:“早上是玉清失礼了。” “不是啊。” 摇着头,云冲波道:“是真人您点醒了我才对,不然的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 “可能,我永远都会只是闻霜的一个负担,永远都没法成为我真正想成为的人。” “所以,我应该谢您,请真人不要再客气了。”说着,云冲波已再度拜下,而似乎是他的说话起了作用,这一次,玉清也的确没有再阻止他。俟他礼毕起身,方才道:“但,把这个东西放在我这里,真得不要紧吗?” 拿在玉清左手当中,赫然正是蹈海,看着这将自己的命运几乎完全改变的东西,看着这曾经令自己无比重视的东西,云冲波却只是爽朗的一笑。 “正如真人您所说的,在遇到蹈海之前,我又算是什么呢?” “现在的我,的确不配拥有蹈海,所以,它放在您手中,比跟着我更为合适。” 当云冲波这样说的时候,蹈海竟似有知觉,开始缓缓的振动,渗透出蓝色的微光,看到这,云冲波笑了一下,伸出手,按在蹈海上面。 “但我决不是放弃它。” “蹈海是一把好刀,好刀该配好鞘,而我…我现在还不够好,还没法把它包容进去。” “所以我想和它分开一段时间,去游历一下,去想、去看一些东西。” “当我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太平’时,当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拿起这把刀时,我会回来,回来拿着它,和你们一起战斗,而现在…” 再度弯下腰,云冲波轻声道:“请暂时把我放弃掉吧。” 注视着他,玉清忽然道:“不死者的器量与决心,令我钦服,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先说一下。” “虽然我不相信,但不死者却到底是我太平道的精神寄托,不可以这样浪费,所以,下面我会放出风声,说您只是一个掩护,一个上清真人为了保护真正的不死者而抛出来的幌子,至于真正的不死者,则早在多年以前就被上清发现并收在身侧,悉心培养…” 面不改色,云冲波微笑着道:“我没有意见。” “其实,我本来就一直觉得,闻霜是比我更合适蹈海的人选。” 目注云冲波良久,玉清忽然一揖到地,道:“玉清别过不死者,渴昐再逢之期。”更无它话,一转身,携着萧闻霜径自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宜禾南门。 “贤侄,贤侄,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废话!不是说了吗,我们去青州,你不早就说你很熟悉那边地头的吗?” “可是,这里才刚刚太平下来,你至少应该等到大叔再帮助几个人再走,而且,咱们这一路上吃住赶路的钱到底怎么算,你也没有说清楚…” “那就是说,你还是更想让我告诉城里的黑水人,你就是那个价值一千两银子的家伙了?!” 再不理会哭哭啼啼的花胜荣,云冲波把他强行踹上马背,一手扯着马缰,才向小音笑道:“那么,你决定还是跟着赵大哥回中原了?”见小音点头,又笑道:“确实,还是他可靠些,你路上也少吃些苦。”说着一拱手,道:“我也不等赵大哥回来了,你帮我告诉他一声,谢谢了。”便翻身上马,赶着花胜荣去了。只留下一个小音,默默的立在风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方才吐出一句,似是咒骂。 “这只老狐狸…” 随着这若有若无的语声,流赤雷鬼魅般的现身,道:“姐,为什么让他走了?” 微微的一笑,流风道:“不让他走,又能怎样?” “玉清这只老狐狸…虽然确实分开了贪狼和不死者,但同时,他也唤醒了不死者的心,唤醒了一些很讨厌,很讨厌的东西。” “这个男孩子,好象正在要变成男人了呢…” 忽笑道:“但答应他的事,却不能办了,东西都收好了么?”见流雷雷点头,就道:“那就走吧,越快越好。” 流赤雷奇道:“这么紧,为什么?”流风懒懒一笑,道:“不明白么?”就道:“这地方,马上就是一团火海了!” 之后便一直无话,二人原没什么行李,不一时,已化身商旅,自宜禾东门而出,出门时,流风却又停住车,下来,将这城上下打量了一遍,方默默的上了车,道声:“走吧”,却将话藏进了心中。 (如此手段,如此布置,二表哥,你真是好狠的心…) 半天时间内,几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离开了宜禾。所以,当史官或是文士们来记录之后的事情时,就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了,虽然,基于各自出发和侧重点的不同,他们的记录详简各别、也有着不同的褒贬,但总的来说,他们所在讲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开京书.象先本纪》当中,是这样说的:“(帝)御项骑六日,九败之,却其,遂召诸绅燕乐,是夜,竟有肘掖之变,城终不得守。” 至于《通鉴》一书,则述为:“…攻守百端,各逞其能,(守)九却夷骑,然终失于内,所以知守土之道,第一当绝内变。” 与着眼点在记录史事或是治事得失的史书不同,《翼九先生游记》当中是这样感想的:“…今之宜禾,四城弃已历百年,然睹之抚之,犹可想见昔时之壮:六仓半颓,亦胜大邑之储,城头草长,仍有千人之台,据城下望,视人如蚁,城洞坚深,一丸可堵,然不过一卒子作乱,一门守玩忽,即一夜而沦,便有千家号哭,万室丧亲,虽今思之,犹觉痛切!” 稍后,又批曰:“所以知非我族类者终不可尽信其心也。” 而,在与这次事情有最大利害关系的《宜禾志》中,则有着最为详细的记述。 “…经六日,项人反走,(帝象先)引轻骑逐之,近夜乃返,于是宴诸将及士绅,饮竟夜,不意有谁何卒反,潜开北门,项人返,乃入城,幸得帝象先率众死斗,激斗至明,夷乃走,然六仓尽焚。” 纵观整个大夏历史,象这样的一城攻守上演过何止百万出,便止考于此前后五十年内,这种双方总兵力尚不足一万的争斗也是林林总总,难以尽述,事实上,若非是在这次事情中出现了帝象先和金络脑这两个在此后震录史册的名字,可能,就连这个样子的记载也不会被保留下来。 …仅此而已。 从这样的文字中,难以读到当时有多少人倒在刀下或者火中,更难以读出当时百姓的恐惧和仓皇,纵然这在史书上真得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兵斗,但对那些在这次战斗中永远失去掉亲人或是生命的人来说,这却是比全部历史都更加沉重,更加重要的回忆。 …而且,在这样的文字中,也没法读到历史的全部。 根据地方志的记载,天色转明,项人退走后,帝象先“不暇解甲,亲恤百姓,并令开诸仓,取残粮食民。”但,事实上,在项人退走和帝象先慰民之前,宜禾城中还曾有过任何史家都不知道的插曲。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事实尽在眼前,义父…您还想要什么解释呢?” 对少数知道王思千存在的军将来说,为何他没有在夜前出手襄助已方就是一件怪事,而最后,他们也只好对自己解释说,这已是“不可测”的巨人,大概也和“萧将军”,“云将军”等人一样,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在白天离开了这座城市。 知道他还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现在,这个人正默默,但是决无半点软弱感觉的立在王思千的面前。 “利用我的承诺,约束我不要出手阻止项人的破城,这个样子的事情,只能让我更加认定,项人的返回并非预谋,真正献门的也不是黑水人…” 紧紧盯着帝象先,王思千说出了若落在任何宜禾百姓耳中都会有若雷霆的结论: “…白天出城去的你,并非驱赶而是邀请项人,是你,邀请了他们回头来攻打宜禾的。” 面对这样的结论,帝象先只是点点头,仍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 “对此,我不作任何辩解,因为义父您说的都是事实。” “项人经已放弃,如果不是我追上去挽留的话,他们不会回来,出卖城池的当然也不是黑水人,那只是一个被我的手下丢在那里当替死鬼的家伙罢了。” 冷淡的语声当中,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帝象先以一种冷漠的坚强来直面着王思千的愤怒,在他的言谈与神态当中,完全看不出他有“在乎”的迹象。 看着他,王思千忽然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对不对?”见帝象先默默点头,又续道:“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你甚于喜欢牧风,虽然牧风比你更温和,在文事上也更为出众,虽然你总是蔑视掉那些古老的知识与规矩,经常会显着不识礼法,但,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也是一个比牧风更为坦率的人。” 微微的躬一躬身,帝象先道:“义父的爱惜栽培之心,象先明白。” 不等王思千说下去,又道:“至于所有这一切,象先这就会解释给义父知道…但,请问义父,您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王思千皱眉道:“你说。” 帝象先再一礼,方道:“今次的宜禾之战,看上去是项人精兵对金州后方的闪击,但骨子里,却是完颜家内部的兄弟觎墙,是么?” 王思千道:“对。” 帝象先眼中放着光,道:“虽然项人的头领并没有承认这一点,但也没有否认,同时,他亦有向我承诺,他在破城之后只会攻击六仓,并不会滥杀百姓。” 王思千冷冷道:“这个我知道。”顿一下,又道:“若不然,我夜间早已出手。” 想一想,又道:“便说明白好了,项人是鬼谷伏龙引来的,目的是光明正大的毁掉自己后方的粮食储备,以此为借口来应付完颜千军留在后方监视粮道的部下,而且,他也有后着,可以保证局势不会因完颜千军之失败而崩溃…但,这一切又与你何干?” “我可以认可你为了积累名声与部下的经验而守城,但我却没法理解,你拼着日后在史册上留下‘轻率疏失’这样的评语也要玉成鬼谷伏龙的谋划…还是说,你们之间,一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连系?” 愣了一下,帝象先忽然扬声大笑,道:“义父,你真以为我会是如此潜心积虑的人?!” 看着他,王思千的表情渐渐松驰,摇头道:“不,你不是。” “在气质上来说,你与鬼谷伏龙应该是相互厌恶的,你们要合作,很难有共同的基础…但,那并不等于你们不会合作。” 帝象先目光闪烁,道:“哦?” “义父,何不明言?” 王思千冷冷道:“因为你们的确都有着对方需要的东西。” “你需要在禁军系统之外的力量,他则需要来自帝京正统的承认,只有要这样的共识…嘿,史书上,也曾记载过看上去更加不可能的合作。” 却又道:“但,我还是不这样认为,所以,我想听你的解释。” 帝象先面现感激之色,一拜及地,道:“谢义父知我。” 便道:“其实,义父您也没有说错,我之来金州,的确是为了寻找‘禁军系统之外的力量’。” 王思千皱眉道:“那又怎样…”忽然语声一滞,道:“你有内迁屯戍之心?!”语中竟已失惊! 帝象先神色从容,躬身道:“正是。” 略恍,已复平静,王思千的双眼安宁的象是两泓深不可测的古潭,口中喃喃着,再不理会帝象先。 “对,你在桑州自有封地,连山结亩数十里,中有河流,足堪耕种,可纳十万之户,而以你的地位,也当然可以轻易的使这些人得到安置于内地的‘身份’。” “屯戍卒,他们的前身本就是兵士或者盗匪,又在这骑射之地繁衍数代,与中原农夫已大不相同,强悍类胡,但又始终以‘正夏’自许,皆有渴中原之心,带他们回家,和给他们生存的资本,你就等于有了一支私兵,而且,还是自能耕收的屯兵…很好。” “但要带他们东返,就要有足够的粮食,而宜禾城中,正有着足够一路吃用的粮食…” 忽然道:“那么,之所以先守而后送,就是因为我告诉你的事了?” 帝象先道:“是。” “其实,我的本意是守住此城后,让我那些手下混进屯戍卒中,挑拨起他们对黑水人的不满,引发骚乱,等到黑水兵忍不住出手镇压时,我再出手介入,展示出自己的身份并强迫黑水人开仓补偿百姓的损失,将事情闹大到不可收拾后,自然有人会出面请求我带领百姓们归夏…但,您的提示,却给了我更好的选择。” “当发现到项人们其实并没有真正摧毁粮仓时,当发现被烧毁的只有外围而至少七成以上的粮食都还好好的被藏在灰烬下面时,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发生在宜禾的整个事件,其实只是一个骗局。” “攻城的其实不想真攻,守城的其实不想守住,烧粮的只求烧其皮象…” 王思千忽然冷冷截道:“…护民的也只想残民以逞,对么?” 他口气极重,一下就将帝象先噎住,滞一下,忽免冠道:“象先知错。”王思千却长叹一声,黯然道:“罢了。”又道:“荣华富贵血染成,圣王名君骨铸就…古来所谓名君,又有谁不如是,只望你以后再想如此行事时,多想想那些枉死的百姓,好么?” 帝象先肃容道:“象先知道了。” 王思千负手身后,抬头望天,喃喃道:“所以,你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拿黑水人当了幌子。” “城破,仓焚,你的人自然控制一切,谁也不会知道仓中还剩多少粮食,轻轻巧巧的,你就把整座宜禾吃的精光,好个顺手牵羊…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的粮食,是鬼谷伏龙的后着,若果前方兵事真得一溃千里,却因失了此处给养而进退失措…这个后果,如何处置?” 帝象先道:“此事象先亦有所虑,但,象先又以为,敢于、和能够布置下这般大棋局的人,就不会只拿这要看项人是否践诺才能保住的粮食作最后本钱,而且…”唇边忽然绷出冷冷的笑,帝象先道:“在和项人头领面对面的谈过这两次之后,象先更以为,项人魁首或者可以击破掉完颜大司马的军队,却很难防得住他。” 凝视帝象先良久,只是无言,王思千终于道:“那么,下面的事情,你都有信心了?” 帝象先道:“正是。”仍是略无得色。 王思千轻叹一声,却道:“我们,的确已经老了…”说着轻轻举手,忽然便不见了。 只留下,几句若有若无的说话,在风中盘绕,回响于帝象先的耳边。 (可是,象先,你最好还是记着,古来兵法之强,莫过黑暗,可,运使黑暗兵法的人,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须记得,终有一日,你也要对上史笔如刀…)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宜禾之战终告结束。 …同时,这也是宜禾城走向衰亡的开始。 当日,城中流言大作,称因六仓皆燔,守城黑水将领难逃死罪,除非能复实诸仓。又称黑水军已有定计,要待百姓散后,尽索各乡,起藏归公,以实。 于是群情哗然。 是日,府中果有令下,称城围已解,百姓宜各归其所。唯民心摇动,皆聚议,竟无行者。 午后,复有令出,教百姓立行,不从者,逐之。 稍后,城南有乱,黑水兵至弹压,却为乱民所殴,民复聚至府前,不散。 乃有兵出,以刀弓镇之,须臾间死伤盈百,城中稍安,却有人出群而呼,复乱,尽坏城中大室及府。 这时,之前一直以“护城自有其人,不敢越俎代庖”的理由而拒绝行动的赵非涯军终于介入。 如闪电一般,他们以“安民”为口号将黑水军的武装解除,同时,也将愤怒的群众安抚,之后,赵非涯方站到最前面,对着群情沸然的百姓,宣布说再没法忍受让他们这样下去,更宣示了自己的身份,告诉说自己在桑州自有封地,可使耕者各有其田,更令其部下清点诸仓,将所有残粮尽皆归扰,以为一路之用。 近晚时分,完颜家铁浮图军终于自庆原赶至,但,当知道了在这里的到底是谁时,他们便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再向后的时间,则是一道来自庆原的命令,为这一切作结。 曰:恭送帝子东返,供一切所需,不得有误。 …如此而已。 一章(全):最长的一天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 兴庆城内内外外,皆是一片沮丧气象。只因,一个多月前出动去阻止项人主力的黑水大军已经在夜间败回,败状之惨:甚至连六军之首,当朝夏官大司马,黑水完颜家之主,完颜千军也要身负重伤,连自己行走都不能够。 唯一还值得高兴的事,是项人也没有讨到好处:在那场惨烈之极的战斗中,黑水军固然损失甚重,项人却也没有讨到好处,从他们撤走的样子来看,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可能卷土重来,可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有超过三千名士兵永远倒在了战场上,重伤的数量也与这大致相当,对几乎全城都是黑水一族的兴庆来说,就意味着至少有几千个家庭要在今天哭泣着品味悲伤。 当然,不是每一个有亲人倒下或重伤的家庭都陷入到悲伤里面,比如说…此刻兴庆城中的“第一家庭”。 “竟然重伤到连坐马车进城都不能够…真得吗?” 眼中闪动着渴望的光芒,完颜改之在室内快速的走来走去,双手一直在无意思的捏动着,发出喀喀的响声。 “我倒觉得,他更大可能是不敢进城,不敢,到‘咱们’的地头上来。” 慢慢的摸着下巴,静静坐在窗侧的鬼谷伏龙与完颜改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眉头都蹙的紧紧的。 “那么,你怎么看?” 面对完颜改之的问题,鬼谷伏龙面如止水,静静的道:“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什么时候和怎么去…还要等到浦鲜万奴和窟哥把消息传回来后再说。” 完颜改之哼了一声,道:“便等着罢。”又道:“…那边的事,你怎么办?” 鬼谷伏龙道:“那边的事,我传过话去说,悉听尊便。” 完颜改之挑挑眉头,道:“你真得不打算介入?” 鬼谷伏龙微笑道:“何必介入?” “越斗,他们就越弱,越弱,他们就摆脱不了咱们…这个样子,岂不本来就是咱们的打算?”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脚步声响,至门前止住,也不打话,将一个托盘送入,即转身急去,鬼谷伏龙将盘中东西取起—乃是一块甲衣—端详一下,微笑道:“正是先前的约定。”说笑声中,眼里已有异光闪烁。 “那么说…”眼中同样闪耀起古怪的光彩,完颜改之道:“是时候了?” 缓缓起身,鬼谷伏龙颔首道:“是。” “咱们也是时候,去拜见一下大司马了…” 几乎与完颜改之和鬼谷伏龙离开府邸同时,在离兴庆有百多里路外的荒山上,面色沉静的道者将双掌合上,轻轻捻碎了刚刚收到的讯息。 “可以了。” “那么,真人,我们走吧。” 完全看不到表情,萧闻霜重又恢复了她过往陪伺在张南巾身侧时的装扮:深邃的黑袍罩住全身,脸上则是瞠目长髯的木制面具。 “已经半年不见,也该去看望一下巨门他们了…” 作为完颜家的本堡,兴庆城中当然也是名震天下的黑水军主力驻扎的地方,但,同时,作为整个金州的中心城市,兴庆城中的每块土地又都有着巨大的价值,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驻军的地方就开始慢慢外移,直到今天,除去驻扎于完颜家附近的几队人马外,几乎所有的部队都驻扎在了离城区约三十到五十里的区域内,并依水源地势分作总计是十一处军营,大者可屯数万军马,小者也有一万之营,但平日里,除却铁浮图军所驻的三处营地外,早已各治一地就粮的黑水八部众们名下的军营基本上都是空着的。 完颜千军一众败退而回,便驻扎在其中一处营地内。 “那块地方本来就是窟哥一族的军营,虽然他们早已东移另镇,可这地方到底还在他们名下,这些年来也没有另外整治,营房规模大致如旧,而且,窟哥怎么说也还是名义上的地主,一应布置他当然义不容辞…” 与完颜改之并辔而行,鬼谷伏龙低声介绍着前方目标的一应细节,并下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大司马所起居的地方,应该在整个营地的后部,离兵营很远,如果动静不是太大的话,相信没有人会注意到。” 如终也带着可掬的笑容,语气平平淡淡,鬼谷伏龙就似在述说什么最普通不过的寒喧一样,只有他眼中时一闪动的寒芒,才透露出一些不一样的信息。 说话间,前方遥见旗帜飘摇,有几骑人马奔驰过来,却是已近营地了。 微微的挺直了身子,完颜改之面无表情,挥手道:“前边带路罢。”那几人齐一躬身,便拨回马头,引两人一路迤逦,转入营中,便又有人打马迎上,拱手道:“二爷。”又道:“大军师。”完颜改之略一颔首,鬼谷伏龙已道:“浦鲜万奴将军辛苦了,大司马无恙吧?”那人一摆手,令先前那几名引路军士去了,方恭声道:“军师客气了。”顿一顿,又道:“大司马身子有些沉重,不能来迎二爷,请二爷移步到后边罢。” 完颜改之哦了一声,神色甚不在意,便提马向前,浦鲜万奴忙赶在前面带路,却听鬼谷伏龙漫不经心问道:“前些日子那个刺客还没有下落,大司马现在身上有伤,一发要小心防备,现在营中拱卫如何?”便又道:“窟哥也在后面随着哪,拓跋和纳兰两位也都有伤,在各自营中歇息,二爷一会儿不妨也去看望一下…”,顿一顿,又道:“耶律精神还好,此刻正在巡察两边的营地,一时怕是不能过来见二爷。”走一会,又道:“这地方现在前营是我们浦鲜万奴一姓的守着,两边是耶律家和纳兰家的人,大司马所居的内营当中全是窟哥的亲信,可靠的很,二爷和大军师不必担心。”说着,嘴边却忽然扯出一道甚为残忍的笑容来。 此刻三人正行于两道帐篷当中,周遭更无他人,鬼谷伏龙将笑容看在眼中,冷冷一笑,道:“那便好。” 又道:“其它都是小节,只要将大司马安顿‘妥当’了,便好。”他说话声音不大,浦鲜万奴却是身上一颤,忙又道:“知道的。” 他两人一问一答,完颜改之皆听在耳中,却恍若不闻,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只是默默执缰,转眼已来至一处大帐蓬外—果然戒备非常,周遭不下百十名精壮汉子,一个个钢刀在手,神色警惕,端得凶气逼人,但各人脸上,却又都透着些迷茫沮丧之色。 早有一名巨汉迎上,一拱手,道:“二爷。”便向里面扬声道:“大司马,二爷和大军师来了。” 就听里面隐隐有传话之声,随就听到里面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便有人恭声道:“大司马有话,请二爷和军师进来。”完颜改之更不稍耽,自将手一掀帘子,径自进去,鬼谷伏龙却驻足不前,直待黑水窟哥沉着脸向周围守卫道:“二爷与大司马有事商议,统统给我向外十步,那个敢偷听,老子拧断他脖子!”方微微一笑,跟在完颜改之身后进去了。 黑水窟哥与黑水浦鲜万奴对视一眼,随在两人身后,也入帐去了。 百多里外,巨门将手上的书信轻轻放下,默默想了一时,才道:“真人,玉清真人他们已至三十里外,就快要来了。” 阴影中,正自打坐,却怎看都似缩成了一团的太清真人连眼也不睁,只是含含糊糊的道:“哦…来了么?那可得准备好迎接的事…”说着声音渐小,居然似是睡着了。 巨门嘿嘿一笑,起身至地下,踱了几步,忽然大声道:“来人,准备迎宾!” 那帐蓬倒也真大,四人转转绕绕,直过了四五重帘子—方明白适才为何听里面声音如此含糊—方见着完颜千军,正斜斜的倚在一张胡床上,脸色苍白,全不类平日,身前雾气缭绕,乃是一只药锅,正被煮煮的咕咕冒泡,一名药童蹲在边上,头也不抬,只是伺弄药锅。边上还有一名侍从,垂着手,恭立在完颜千军身后。 帐中另有四人,皆肩宽身壮,脸如铁铸,腰间都挂着无鞘的阔口大刀,似柱子般矗立在两侧,见四人进来只微一躬身,也没旁的礼节。 黑水窟哥与黑水浦鲜万奴随两人进帐后便即止步,伺立帐门两边,完颜改之与鬼谷伏龙前行数步,见完颜千军轻轻举手,道:“坐罢。”方依言坐下。 咳嗽两声,完颜千军苦笑道:“这一次,真是吃大亏了,可惜没听先生良言…”却是对着鬼谷伏龙说的,鬼谷伏龙尚未回答,完颜改之已先伏身道:“改之守护后方粮道不利,方有此挫,请大哥治罪。” 完颜千军抚胸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话,项人凶顽如此,谁能想到…”说着却话风一转,又道:“…但他们孤军南越,又如此熟知宜禾守备,此中必有内应…这内应的事情,可有线索?” 完颜改之心中一阵狂跳,强掌住了,伏身道:“这件事情军师亦有所疑,改之已调查出些些线索…”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卷宗来,道:“请大哥过目。”身后的黑水浦鲜万奴早迈步上来,将之接在手中,看看完颜千军,见他点头,便躬身向前。 完颜改之的呼吸,却已几乎完全凝住。 已规划过无数次的图谋,终于近在眼前,饶是完颜改之凶顽胆大,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忠于完颜千军的老将们都已调开,窟哥和浦鲜万奴皆是由自己提拔,已多次示忠,包括帐中四人在内,戍守这里的全是窟哥一姓的心腹子弟,面前的旧主已经重伤在身… 而更重要的是,正拿在黑水浦鲜万奴手中的卷宗里面,暗藏了一卷虽然比头发还细,却比铁锁还要结实的乌金丝,一卷能够无比轻松的把一个成年男子喉头勒断的乌金丝。 当完颜千军欠身取信时,黑水浦鲜万奴便会以无比熟练的动作将卷宗撕裂,抖出其中的乌金丝,将他勒杀,而就算这已老病的猛虎仍有足够力量反击,一直虎视耽耽的完颜改之和黑水窟哥也不会给他更多机会。 这过程中,或者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声音,但当帐外都是窟哥一姓的子弟时,当黑水窟哥已特意叮咛他们不可干扰到帐内的“议事”时,便不会引发多余的变数。 (嘿…) 心中低低的狞笑着,完颜改之只觉五脏六腑皆极饥渴,虽知此时万不能有任何异样,却仍然忍不住,要抬眼看一看坐上的完颜千军。 (嘿…) 三两步功夫,黑水浦鲜万奴已捧着那卷宗走到完颜千军身前,眼看便要走到完颜千军身前,完颜千军忽剧烈咳嗽数声,整个脸都皱到了一处,神色极为痛苦,勉强举手道:“算…算了,还是你读给我听听吧…”黑水浦鲜万奴猛的一怔—几乎便要去看鬼谷伏龙的眼色,却强掌住了,答应一声,就转回身来,捧着卷宗走向完颜改之。 看着黑水浦鲜万奴一步步走近,完颜改之心中甚感失望,却又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要他读,倒没有问题,鬼谷伏龙心细如发,早预想诸多变数,卷宗里面确有些相关之事,可,在渴望的最高潮时嘎然而止,却使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松驰感,一直绷紧如弦的心情,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些些混乱。 (老家伙,倒是运气的…) 这样想的时候,黑水浦鲜万奴已走到完颜改之身前,低声道:“二爷。”完颜改之漫不经心答应一声,便伸手去接,却猛然一惊,身子蓦地绷紧! 而,在他可以有更多反应之前,黑水浦鲜万奴已如闪电一样的将卷宗撕裂,飞舞的纸片中,有乌光闪烁,径直绞向他的颈上! “呔!” 生死关头,完颜改之终于展现出之前连面对英正时也没有使用的力量! 低头屈身,虽然仍不能躲开乌金丝的一勒,却成功的将喉头换成了额头,那乌金丝竟是利如快刀,只一下,已在他额上勒出深深一道血槽,赤红喷溅! “滚!” 再吼一声,双手上翻,完颜改之将黑水浦鲜万奴的双腕擒住,发力一拧,只听的骨碎之声连环响起,黑水浦鲜万奴脸色立时变的惨白,却呼不出声! 因为,只比双手的动作稍慢,完颜改之已然屈腰弹起,两腿连环蹴出,一取喉头,一取心口,黑水浦鲜万奴一声惨呼未过喉间已教生生踢断,偌大的身子被踢得倒飞而出,直撞向完颜千军! 却有风声大作。 似挟风雷,巨大的铁锏直砸而下,硬生生劈在完颜改之右肩上,砸得他身子向下一沉,居然生生栽在地上,将先前所置几椅都撞的稀里哗啦,他仍未放弃,只一摔,早倒弹起来,两腿向后急踹,将身后偷袭之人逼退—他已知道乃是黑水窟哥。 刚抬头,却已有一只修长的手掌当头拍落,手上竟然有淡淡白光闪烁,又杂有七色华彩,也不知怎地,就将完颜改之体内真气运行干扰,一口气竟然转不过来,哗的一声又摔回地上,再待起身时,两刀一锏,已然同时压在头上。 “嘶…” 咬牙切齿,完颜改之盯着那刚刚将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轻轻卸下,又把自己压制的药童垂首退后,仍然挡在完颜千军身前,也看见另一边,鬼谷伏龙已被另外两名护卫反剪双肩,压在桌上。 也看到,完颜千军的脸上竟突然再没有了任何疲病之态,尽显阴骛,缓缓的,背着手,自胡床上站了起来。 一时间,除却药锅中泊泊而响的翻滚外,帐内再没了别的声响,静,静的连血正完颜改之的额上涌出、流下,将他的眼鼻糊住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首先打破这寂静的,还是鬼谷伏龙。 “大司马。” 转瞬之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然倒换,鬼谷伏龙却还能保有他的冷静,尽管半边脸都被紧紧按在桌子上,他仍是含混不清的向完颜千军问侯。 “哼。” 鼻子里嗤了一声,完颜千军举举手,道:“将先生松开些。”那两名护卫依言将手抬高了些,鬼谷伏龙笑一笑,道:“谢大司马。”却不再理他,便盯着那药童,端详一下,忽然笑道:“白莲净土八伯道,慈悲华严五公达…阁下是那一位?”那药童注目他面上一时,立掌胸前,道:“在下曹伯道。”鬼谷伏龙嘴角扯动一下,道:“居然真是曹太师的人,大司马真不愧为一代枭雄,能屈能伸…”也不理完颜千军面上难看,又向那一直默立不语的侍从道:“曹家智者,首数邺城双壁,吾闻奉孝已然断臂,那这位想来就是…”不等他说完,那侍从已冷冷道:“曹仲德。” 鬼谷伏龙默然道:“原来是一步十计的曹六爷到了,却不知,算无遗策的曹九爷来了没有?” 曹仲德面无表情,似充耳不闻一般,并不理他。 双刀交叉压住完颜改之颈子,黑水窟哥退出帐外,转眼回来,手上捧着一支长戟—正是“灭戟凤门”—恭恭敬敬呈上,完颜千军看一眼,微微摆手,教将之插在一边,负着手,自胡床前缓缓踱出几步,看了一眼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脸上犹都是惊恐不信之色—方瞟一眼完颜改之,悠然道:“老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颜改之的眼中,却忽有异光暴绽! 闷哼一声,他猛然向下撞头,将身前几案撞得粉碎,跟着低嚎一声,居然也不理颈后两口雪亮钢刀,就向后硬撞起来! 那两名护卫都是窟哥一姓的宿将,皆位至百夫,手下曾斩过无数性命,虽惊不乱,手上反加了两分力气,沉臂推肘,用力压向完颜改之脑后—却猛一震,居然似斩在什么坚韧厚实之物上面,虽也见血花飞溅,却没能如料将完颜改之首级砍下。 只一愣,便见火光大盛! 火光熊熊当中,两名护卫被震得连退数步,插在完颜千军身后的凤门却奇迹般的消失不见,出现在了完颜改之的手中。 颈后新伤血溢,额头的伤痕也因这一挣绽开,披血沥肩,完颜改之就似戴上了一顶热血铸成的头盔,双手横执凤门—那上面竟已有火焰熊熊烧起,连他双手也都浸在火中—眼里尽是狂态,直若不可一世的战神。 “呔!” 再发一声吼,他踏步发力,双臂抡动凤门向前直搠,径取向完颜千军心口! 此时,太平道总坛外面,巨门正满面春风的立身在所有人之前,向着远来的同道施以欢迎的礼节。 “玉清真人,一路辛苦了。” 两人间距离委实太近,戟风一振,已逼近到完颜千军胸前,曹伯道身法虽快,也已不及,一瞬间,虽然身周高手环卫,帐外部下如云,完颜千军却只能一人面对这已将一切也都押上的画戟。 可他却在笑,凶恶而残忍的笑。 笑着,他举起一只手,扬向画戟。 “凤门,是时候回来啦。” 锋锐的画戟如刺穿纸张一样,轻松的将完颜千军的手掌撕裂,可,完颜千军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痛苦的样子,反而,是正在执戟伤人的完颜改之的脸上,布满了惊惧。 “你?!” 此时,帐中每个人也看得清楚:在穿透了完颜千军的手背之后,凤门就僵在了那里,饶是完颜改之一面怒容,双臂加力,也不能再向前推动半分。 看着他,完颜千军笑的更加残忍了。 “比我估计的更快,你将凤门驯服,比我估计的更快,你把翼火蛇请降…可是,老二,你大概还不知道,被你请降下来的元灵,和文献中的记载是有所区别吧?” 说话声中,凤门更开始不住颤抖,渐渐的熔化缩小,愈发显得如活物一般。 “翼火蛇的眉心,多了一点殷红,与流传下来的说法不符…” 用似乎是恍然大悟的声音,鬼谷伏龙喃喃的说着,听到这个回答,完颜千军的笑容愈显狰狞。 “嘿,你原来也注意到了。” “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低低的,鬼谷伏龙道:“但那反正只是没人能够证实的记载,而在对凤门的运使中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所以…” “所以,”完颜千军截道:“你们就没有在意,没有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剧烈的颤动着肩头,鬼谷伏龙喘息道:“没有想到,你有可能早已先把翼火蛇请降,没有想到,那一点殷红其实是你用来约束神兵元灵的血咒…” 大笑,完颜千军右手一抖一翻,只听如爆豆般一阵脆响,凤门竟已落入他手中,手背上伤势转眼自愈,甚么也没留下。完颜改之向后重重跌倒,脸色惨淡,嘴角已沁出血来。 “军师毕竟神算,那还要请你再算一算,明明吾已将能将神兵驾御,却还要先封后赠,又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鬼谷伏龙眼中突然出现了讽刺的光芒。 “这一点,相信二爷该有最深的体会。” “黑水升龙诀的原理与翼火蛇实有冲突,如冰炭同炉,此消方有彼长,二爷这两年来虽然苦心修练,但每从凤门中得到一点好处,自身本来的修为便有一点损伤,增损相抵,依旧无功,嘿…” 此时,完颜改之的面色已是有如死灰,双手都在抖个不停,黑水窟哥看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教那两名护卫依旧上前,双刀交叉,将他压住。 似已对完颜改之完全没了兴趣,完颜千军看着鬼谷伏龙,微笑道:“军师既然什么都算得明白,为何又会出此愚着?”鬼谷伏龙苦笑一声,却向一直默立不语的曹仲德道:“曹六爷,某还有几句话想问。” 曹仲德神色不动,只两眼如冰轮般在鬼谷伏龙脸上滚了一下,道:“请说。” 鬼谷伏龙自失的一笑,喘了几声,道:“我想知道,看穿我暗中布置的,到底是阁下还是大司马?看穿我布置的时候,到底是断粮之前还是之后?” 曹仲德冷冷道:“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这种事情?” 鬼谷伏龙呵呵一笑,道:“大司马果然没看出来。”也不理完颜千军脸色有多难看,只自喃喃道:“那么说来,早在你们出军北上之前,就有防我之心,所以才故意留下骨沙虎那个糊涂蛋来督运粮草…” 一边自语,他的眼睛也渐渐变亮。 “既有防备,便不该真的轻陷险地,便不该真有偌大损伤…嘿,”他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曹仲德,道:“那未说,便连项人那边,也未必真有什么折损罢?” 曹仲德微微颔首,却道:“不知阁下与河套金族之间到底有何协议,但我可以向阁下保证,除非金族有办法独力消除掉大漠沙族和阴山月氏族的怒火,不然的话…”” 鬼谷伏龙嘿嘿笑了几声,又道:“即有怀疑,一切自然易解,大司马原为黑水共主,要重新收服两位也很简单,只是…”看一看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他油然道:“他们大约想不到就算贪生怕死,最后到底还是难免一死罢?” 曹仲德完颜千军皆若不闻时,黑水窟哥却是脸色一变,过来在鬼谷伏龙背上重重一脚,怒道:“放屁!” 又道:“老子从来都是大司马的人,只是奉了大司马的话,与你们虚与委蛇,你看不出来罢了…”说着似犹怒意未消,又去钳抓鬼谷伏龙肩头,捏得喀喀有声,鬼谷伏龙额上早有冷汗出来,却强忍着,仍向曹仲德笑道:“曹六爷,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见曹仲德一点头,便道:“曹六爷这一番谋划的核心,自然是与项人达成共识,方能保存实力,各自回军绥靖…但,六爷当时难道就不觉得奇怪,项人高层为何会这么简单就相信了你们的说辞,就答应回军北返?” 曹仲德瞳孔收缩,道:“你…?”突然道:“八弟…!” 却已不及。 一直似完全无力抵抗,被牢牢扣住的双臂忽如灵蛇般一抖一转,居然自长三寸,鬼谷伏龙的双手已自钳制中脱出,蓦地一张一拍,正落在两名全没戒备的护卫颈上—再提起时,两人的脸上,都已没了任何表情。 二卫尚未倒地,黑水窟哥已虎吼着一锏砸下,可鬼谷伏龙的速度竟远远胜过了他,只一旋身,早闪到他身后,双手一托,黑水窟哥但觉腋下一疼,已昏倒地上。鬼谷伏龙却借力在他身上一踏,竟是直取曹仲德! 几乎和鬼谷伏龙的发难同时,完颜改之眼中凶光再现,双臂猛然一反一轮,那两名护卫竟站不住脚,就被他凭双肩之力生生倒摔在前,犹在挣扎着起身时,完颜改之双拳齐下,早将两颗脑袋砸得粉碎! 此时,鬼谷伏龙已然掩在曹仲德身后,一根目力难见的乌丝早绕在了曹仲德颈上,一边轻声笑道:“对了,曹八爷千万不要乱动…”边向曹仲德道:“六爷瞧来是明白了,但伏龙最好还是说清楚一点。” “其实,早在你们两军接触之前,我的人便已带着足够可靠的证据去了项人军中…这样说,够了么?” 曹仲德自制的工夫也真了得,脸色仍不见半点慌乱,居然还蹙眉道:“那便是说,你从一开始也就打算将金族出卖了?” 鬼谷伏龙嘿嘿一笑,道:“在我鬼谷伏龙的心中,只会完全相信一种盟友,就是没法威胁到我的盟友。” “只要统一起来,项人就会是能够吞食一切的巨狼,可当狼群中没有头领的时候,他们便只会自相残杀…一个嘴巴上承诺了友谊的盟友,怎好过三个互相残杀的盟友?” 默默点头,曹仲德道:“对。” “越斗,他们就越弱,越弱,就越都需要向你示好…很好。” 却道:“阁下的武艺超乎仲德想象,这是仲德失算了,但,就凭这个样子的反击,阁下就以为能够翻盘?” 此时,完颜改之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冷冷的看着尚无什么反应、仍是只手持戟,将尾部驻进土中的完颜千军,挡在他的身前。 此时,太平道总坛,玉清一行人已被迎入内中,可是,几乎所有欢迎的道众,都难以掩饰脸上的复杂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紧紧跟在玉清身后,据说是“神盘八诈”当中第一高手的“九天”,却有着和已在去年与上清真人一起殉道的“天门贪狼”完全相同的外表? “因为我不想家丑外扬,才安排了今天的局,因为我对你还有一线希望,才安排了这个局…这,你明不明白?” 无视于曹仲德的受制,也无视于完颜改之眼中喷涌的火焰,完颜千军微微的低着头,带一点悲悯的,这样说着。 “呼。” 长长的喘出一口气,完颜改之嘿嘿笑道:“我当然明白,我还知道你会说,你之所以不把帐外的士兵喊进来刺杀我这叛徒,也是为了给我存一分体面,希望我能够悬崖勒马,不要再被外人所惑,不要干出日后会后悔不迭的事情来…嘿,大哥,你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夏人一样说话了?” 方嗔目叱道:“大哥,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还有几分象是咱们黑水人?!你真以为自己是那些从小就只知道弹琴读诗的夏人贵族了吗?!” 怒叱声中,反而是鬼谷伏龙和二曹脸上一齐变色,当中又以鬼谷伏龙脸色最为古怪。 看鬼谷伏龙一眼,完颜改之怪异的一笑,道:“大哥,很多年来,你都被认为是咱们黑水一族几百年一现的聪明人,很小就学懂了夏人的文字,读很多夏人的书,还会写他们的诗,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咱们才能离开黑水,得到这膏腴之地,可是,这就够了么?” 完颜千军面沉如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改之嘴角咧了一下,却道:“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给起的,虽然我一直没要弄清这两个字到底有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就是夏人当中的读书人,也不一定都懂得怎么起名字。” “在很多地方,你都比夏人更象夏人…所以,你今天只好死在这里,你可明白?” 完颜千军干笑一声,手上却不自觉又加了一分力气,将凤门牢牢捏住。 头上与颈上的血已渐渐止住,结成模糊的血块,粑在完颜改之的脸上,看上去极为可怖,他却也不抬手去抹,只是冷冷盯着完颜千军,眼神越来越是狠厉。 “黑水人的规矩,强者为王,族长有令,莫不遵从,即使我代摄了这几年,可对那些普通的战士来说,仍然只有你这个带领他们住进城里,得到女人和土地的大族长才是唯一的汗,所以你原可以在任何时候公开除掉我,你可以号令黑水八部众起来围攻我,也可以在任何公开场合下宣布要把我处死,那样的话,我根本就无路可走,可,你却选择要使用一个阴谋,让我自己送进死地。” 完颜千军怒道:“胡说,我是不想咱们黑水人自相残杀…”却被完颜改之生生截断,大声道:“放屁!” “你不做,是你不敢,你怕我会按照祖规提出得到决斗的机会,你怕会受伤或是发生别的什么事情…所以你不敢。” 冷峻的笑着,脸上皆是蔑视,完颜改之道:“我不会忘掉当初三叔是怎么死的,你蓄意给他机会叛变,然后把他引进沼泽里,用乱箭射死,他当时曾经拼命的吼叫着,要你下去亲手杀他,他不愿死的这样屈辱…可你,你是怎么回答的?” 完颜千军忽然道:“你若能爬到我前面,我就会亲手杀你。”说话时,脸上已然一片冰冷,甚么表情也无。 完颜改之大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会记着!”又道:“但我印象更深的,是你那天给我说的另一件事情。” 声音忽然降低,更居然带上了一种狡猾的味道,完颜改之盯着完颜千军,道:“你告诉我说,夏人中有一种说法,说是一个人要有了一千两金子,就会事事小心,决不坐在屋檐下边,免得被砖砸到…对么?” 完颜千军哼了一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居然被你解成这样,简直贻笑大方…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改之鼻翼掀动一下,忽然吼道:“我想说,大哥,你早已不再是黑水一族的战神了!你难道忘了,你也曾是冲杀阵前的猛将吗?!” “夏人阴柔狡诈,不过羔羊之智,吾等凶狠剽悍,此乃虎狼之勇,大哥你弃虎狼而从羔羊,那能再统领黑水,那能再执掌凤门?” “那能不死!” 大吼声中,完颜改之双拳并举,猛扑向完颜千军,也不理会凤门锋利的尖刃已闪出死亡之光,掠向他的腰腹。 “凤门,我完颜改之是粗人,是夷人,可我至少愿意用胸膛去迎接刀剑,用鲜血来换取胜利!” “我至少知道,你曾经的主人当中,有过夏人历史上最强的战神!” “若你真有元灵,便该服从我,我这新时代当中的战神!” … 太平道总坛,寻常道众都已退下,只余下太清巨门两个,将玉清和据说是“九天”的两人延入静室—其实乃是极大的一间房子,长宽数十步,却空空落落的,只摆了三张矮几,三人各按方位坐了,萧闻霜在玉清背后默默立着,也不说话。 方坐定,巨门已拍拍手,听外面有人答应了,一边笑道:“真人远来,某未出迎,真是失礼了…”见玉清含笑道:“上清真人客气了。”淡淡一笑,便按住话头,忽听门外声响,有人恭声道:“回真人,两位已到了。”说着门一开,两人进来—却竟是当初萧闻霜曾亲眼见着被黑水军擒到的太阴勾陈两人—神色仍极憔悴,但元气毕竟已复。 一面仔细觑着玉清两人动静,巨门一边呵呵笑道:“这两位道友是前不久得到消息,被黑水人擒了,后来使了些贿赂,这几天才接出来,方调养好,却巧真人就过来了,可不是双喜临门么…”说着就呵呵的笑,太清玉清便也笑,反是太阴勾陈两个脸色都有些不定。 说笑几句,巨门又叹道:“其实这说起来,咱们在黑水人当中关系委实不家一些,便在边防上也历来都有道众潜伏,只是两位北来时没有先行通知总坛,若不然的话,怎也不会出这种事情…”说着又拿眼睛去瞧玉清,果见玉清从容笑道:“上清真人责得是,都是下面办事不力,反劳总坛这边多费心了。” 巨门摆手一笑,教人将太阴勾陈两人依旧“请下去歇息”,也不归座,背着手,在地下踱了几步,忽然道:“贪狼,一别半年,向来可好?” 完颜千军的帅帐中,地上的血已凝固。 脸孔依然抽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完颜千军的身体已冷却,却仍然保持着那种惊恐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一直到死,他都没法明白自己为何会死。 “哼…” 蹲下身,用一个粗暴的动作强行把眼睛捏闭,完颜改之狞笑道:“夏人常说死不瞑目…大约就是这意思了吧?” 默默点头,鬼谷伏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完颜改之,道:“一直到倒下的时候,他都还比你更强…就算他不使用凤门,他也能杀你,就算凤门还在你手中,他也能杀你…只要他没有用心计来取回凤门,没有想要靠着凤门来取得一个不受损害的胜利,胜得,就只会是他。” “…所以,他当然不能服气,不能瞑目。” 无声的笑着,完颜改之屈伸一下双臂—发出喀喀的响声—道:“大哥一世聪明,所以最后就要死在他的聪明上,这是不是很好笑?”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用一种很认真的神情,鬼谷伏龙摇着头。 “因为他只信任自己的智慧,所以就因自己的智慧迷失,因为他不再敢倚靠自己的力量,所以就被自己的力量背叛,因为他没有尊重凤门,所以最后就要倒在凤门之下…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一点都不好笑。”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被完颜改之握在手中的凤门似乎仍然不肯安静,还在轻轻的颤抖着,散发出“血”的气味和“渴血”的感觉,配上他这样的声音,似乎使帐中的空气也都妖异的颤抖起来。 适才,完颜改之赤手空拳,与完颜千军相搏,怎看也是送死的行径,却在被凤门刺入胸膛之后,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一阵波动后,凤门竟然如方才一样,再度软化下来,溶入完颜改之的体内,而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反应之前,完颜改之已籍这机会拉近了之前的距离,将重拳殴打在他的脸上和腹上。 这样的两拳,当然还不能将完颜千军击倒,但当他负痛后退和不得不放开凤门时,凤门更再度变化:快速自完颜改之体内弹出的同时,它沾满了鲜血的前端居然益增两刃,出现了由总共四道月钩和一支枪尖构成的锋刃。被完颜改之握住,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更多反应之前,已将他的胸膛捅穿,牢牢钉在地上。 …一代枭雄,就此辞世。 不理会鬼谷伏龙这似乎有些“扫兴”的说话,完颜改之用一种极为爱怜的眼光瞧着手里的凤门,一只手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到最后,仍然是你能够准确的预言到一切,到最后,所有的线头仍然要按照你画下的东西组合…伏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在某件事情上算错,错到会象大哥今天一样,把什么也都赔光呢?” 瞳子蓦地睁大,鬼谷伏龙眼中连续闪过复杂的神彩,却道:“家主,伏龙想请问一句,您刚才和大司马说的那些话,是否认真?” 扯动一下嘴角,完颜改之没有回答,而是斜眼看向二曹,冷冷道:“这两个人,怎么办?” 鬼谷伏龙拱手道:“依愚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请两位曹爷回去罢。” 完颜改之想一想,道:“由你好了。”居然就大步出帐去了。 曹仲德面色已是极为难看,只向鬼谷伏龙微点一点头,道:“先生妙算,几可通神,仲德佩服。” 鬼谷伏龙嘿嘿一笑,道:“过奖。” 却忽又道:“邺城双壁之名,吾闻久矣,如果现在这里是奉孝九爷,不知成败又将如何?” 曹仲德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一抱拳,道:“告辞。”说着与曹伯道一转身,居然自帐后转出去了。 曹伯道一直无语,临走之前却深深注视鬼谷伏龙一眼,脸上微现怒容,却到底忍下,随曹仲德去了。 忽听完颜改之的声音道:“为什么?”却是不知何时已又回到帐中。 鬼谷伏龙淡淡道:“曹治乃当朝太师,位高权重,若无必要,何苦结此仇敌。” 顿一顿,又道:“至于刻意辱他,也不是什么考量,只是我看此人面相,乃刚而自用、聪而自矜的自负之人,心底必窄不能容人,若刻意挑拨,或将来能于此生事。” 说着又笑道:“其实咱们黑水一家僻处西北,与曹家实也没什么机会冲突,这些微种子播下,第一未免真有机会收获,第二也未必轮到咱们收获,实属无的之矢,习惯使然罢了。” 又肃容道:“伏龙还是想再问一句,家主刚才和大司马说的事情,是否认真?” 完颜改之斜睨鬼谷伏龙一眼,忽然大笑道:“在先生眼中,某难道如此无用么?” “夏化者,乃我黑水人生根夏土的唯一办法,先生所划乃百年之计,某岂有不明?”说着,也不等鬼谷伏龙回话,又挥一挥手,道:“将窟哥这厮的表弟和纳兰唤进来收拾这里罢,我想回兴庆了。” … 太平总坛中,冷冷的看着巨门,萧闻霜并没有回答他。 也不是没有想过易装,但认为怎样也没法瞒过巨门,萧闻霜终于决定还是使用自己身为“天蓬贪狼”时的一贯装束,希望能够至少将仍被巨门蒙蔽的道众们干扰,所以,被巨门认出来并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在巨门说出这句话后,天门九将中尚余的精英并没有立刻出现向两人展开剿杀,却是萧闻霜估计之外的事情。 长长吁出一口气,玉清缓缓起身,似有意似无意的横踱一步,刚好拦在两人之前,看了太清一眼,见他仍是形若死灰的蜷坐在那里,淡淡一笑,向巨门道:“上清真人,吾等一路远来,难道也无一口素斋相待?” 巨门呵呵而笑,忽道:“明人莫说暗话,真人难道不怕这一餐就是两位的断头饭?!” 玉清只一哂,道:“若怕,来此甚地?” 巨门来回打量两人,忽地暴发出一阵大笑,向萧闻霜伸出一只手,道:“贪狼,讲和罢?” 萧闻霜面色数变,终于忍不住怒道:“胡说八道!”说着双手齐放,立见宝蓝色的光华自十指间浮现,如大片冰霜凝若刀剑,削向巨门腰间! 眼见萧闻霜暴起发难,巨门竟然略无畏色,只是眯着眼,冷笑一声,忽地伸出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道:“破!”面前地面一阵涌动,忽有十数道土石疾冲起来,将萧闻霜的霜剑撞的粉碎。 一向都知道巨门力量深厚,也知道其所修习的土系法术正是自己水系法术的克星,萧闻霜并不因这样的战果而意外,还在土剑尚未自地面穿刺而出时她便已向后急退,要拉开与巨门间的距离以使用更强的法术,但,刚刚退后一步,她的肩头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 “真人,您…” 当发现到竟是玉清真人将自己制住的时候,萧闻霜委实是难以压制自己的吃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巨门再度发出讽刺的笑声。 “连玉清真人的真正心意也没有搞清便这个样子跑来…贪狼,你实在是难以让人放心。” 神情严肃,一只手搭在萧闻霜的肩头上,另一只手垂下在腰间,玉清盯着巨门,缓缓道:“那你以为,我的心意是什么呢?” 巨门冷冷扫了萧闻霜一眼,道:“太平。” “我曾作过的事情,没法为自己辩护…而且,我也不想辩护。” “若要深究的话,我没有大义,那据说是能让人得到庇佑,让人合法统治的东西…嘿,但我却有别的东西。” 盯着萧闻霜,巨门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有实力,以及…” “以及,能让太平道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当中倒下,一撅不振的能力。” 面色沉静,将巨门的说话截断、和补充,玉清冷冷道:“对么?” 居然点一点头,巨门道:“正是。” “你们可以不接受我,可以用南方的道众为基础来反对我,也可以在金州的道众当中宣说我的恶行,但,那却未必能让所有的道众立刻接受。” “何况我同时也会反击。” “我会将使者派出,告诉各地的道众,告诉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谎言,说这只是玉清真人您为了夺取权力而编造的谎言,并让各地的道众做出自己的选择。” “那,将会是太平道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激烈内战,而我更敢于现在就给出断言,能在这内战当中笑到最后的,绝对不会是你我当中的任何一方。” 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玉清漠然道:“那当然。鹬蚌相争,自古都只有渔人得利。” 鼓掌笑道:“正是。”巨门道:“而且这还没有算上信念崩溃的后果。” “当发现到被当成神一样信任着的人其实也有泥足,当发现到以为是由‘理想’结成的组织却充斥着丑恶…哈,那些最底层的道众们会怎样?那些为了‘太平’而甘心抛头沥血的道众们会怎样?” “所以呢?” 眼睛里连一点感情也没有,似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玉清淡淡的问着。 “所以,我们当中就不可以有战争。” 一直也似是在沉睡着的太清突然开口,口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更缓缓起身,步至两人的中间。 始终似是困顿到不能睁开的眼睛,居然会放出星光一样的明亮,太清来回看着巨门和玉清,每一句说话,居然都带着让人不能抗拒的沉重。 “我们必须维持我们的和平,我们之中不可以有任何争执,因为,那将是‘太平’的终结。” “帝姓永远毁不了太平,只有我们自己才办得到,而,两位若是真想以这样的名声留入史册,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一起自杀。” “因为,反正结果也是一样。”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萧闻霜嘶声道:“但,真人的事情呢,又怎么算?” 扫了萧闻霜一眼,太清道:“死者已矣,生者长存。”巨门却接过来,冷笑道:“南巾真人…他本来就已是太平道路上的障碍了!”萧闻霜怒道:“胡说!”两人间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动手,却喜玉清太清两人甚有默契,早将两个分开。 叹息一声,太清向萧闻霜道:“贪狼,我知你对我与巨门合作也是恨极,但你却不妨想一想,为何,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了?” 怔一下,本想喝骂,却被太清声音中的一些东西影响,萧闻霜设法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沉声道:“为何?” 太清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道:“玉清真人,咱们太平道的道义当中最重要的地方,或者说,咱们和帝姓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请告诉我。” 玉清微微一愣,道:“帝姓残民以逞,视众生如刍狗,太平道待众生平等,誓等贫富贱贵…”却被太清挥手止住,道:“我不想听你传教。” 方道:“天生万民,本就有愚有智,一母同胞,也有强壮孱弱,一师同门,总有用功痴顽,从一开始每个人就不平等,最后又怎来平等?若强要聪明人与蠢人一同,用功的和贪顽的相当,又算什么‘太平’?” “就如你我,严格说起来,与其余道众又有什么区别,但为何你我却可以高居在此,一应皆有人伺侯,有人却只能躬身在外,等候你我差遣?” 玉清默然一时,躬身道:”愿闻真人高论。“ 太清冷冷一笑,道:“所谓‘太平’,其实只是一种和‘帝姓’不同的权力分配而已。” “在帝姓下面,帝者一言,便是金科玉律,帝者喜怒,便是进退之门,虽然儒法诸家各有许多制度约束,但当帝者的意志或欲望足够强大时,便没什么能够约束到他。” “在帝姓的游戏中,永远只有一个声音能听见,而便是有谁成功熄灭掉了这声音,他下面所做的也只是立刻让自己的声音成为唯一的声音。” ”弱也好,强也好,富也好,贱也好,在帝姓之下,其实都是一样,若不附和帝者的声音,就没法发出什么声音。“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为何帝姓执掌天下数千年,却始终不能将我们太平一道根绝?因为我们所代表的,其实是人心最底处的一种欲望。” “事实上,很多次,若果地方的诸侯们完全忠于帝姓的命令,我们便该受上十倍甚至百倍沉重的伤害,但他们不会去执行那样的命令,因为他们心里也有自己的声音,虽然他们不敢让那声音去取代帝姓的声音,可在帝姓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却必定会按自己的声音从事。” “在太清心中,所谓的太平就是每个人也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使我只是天下最贫最贱的人,而天下最强最贵的人有不一样的声音,他也不能将我的声音抹掉。” “而,南巾,他事实上已经背离了这一点,所以,在我太清的心中,他已在成为太平的障碍而非助力。” 萧闻霜眦目道:“胡说!若无真人,太平道如何能从天海之变当中这般快的恢复过来!” 太清冷笑道:“对,南巾确有大功于太平道,但同时,他却也在从根本上伤害着太平道的生机。” “贪狼,你是南巾最信任和亲近的人,你不妨想一想,他有几次听过你的意见,有几次曾在决策前先告诉过你他决策的理由?” “就如不死者的事情,其实何止是巨门不满?我和玉清一直也都不赞成将希望全部倾注到这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但我们的反对曾起到任何作用么?” “太平道长存不灭,是因为我们始终是做为帝姓的反动,是因为三清的均衡存在使太平道不会因某次孤立的战斗而失去未来,可,那时候…”冷峻的扫了玉清一眼,太清道:“玉清真人何不来做个结论?” 玉清面色数变,终于坦然道:“贪狼,这一节上,太清真人说的没错。” “拥有最高的地位和权力,能够用一个的意见压制所有的反对,过世前,上清真人事实上已经是咱们太平道当中的‘帝者’了…” 却道:“但这并非谋反的理由!上清真人固然专权,却从未有私!” 太清森然道:“这才更糟!” “因其无私,才使人不忌不防,但长此以往,制度却会淹然而成,待日后昏恶之徒把持此位时,谁能复制?” “初有帝制时,数代也皆英主,尚余二祖之所以创立太平,不就是看见了日后昏主之害么?” “我太平道原是因帝制之害而起,又岂可自蹈其辙?!” 萧闻霜脸色已然惨白,身子也有些微微摇晃——竟已说不出话来。 玉清看他一眼,神色中甚为担心,欲伸手去扶时,萧闻霜却猛一挥手,已站得笔直,嘴角沁出血痕,也不知什么时候咬破的。 直直瞪着太清,萧闻霜缓缓道:“你刚才说,如果我执意要讨伐巨门的话,就是太平道内战的开始?” 看着萧闻霜,太清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点了点头,并不应声。 颤抖了一下,萧闻霜向玉清沉声道:“真人,讲和的事情,我愿意接受。”却不等巨门太清有所因应,已嘶声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看着太清,萧闻霜道:“真人刚才的说话,确有道理,贪狼没法反驳,但真人最好记着,您的‘道理’,已经害死了上清真人。若果有一天,贪狼发现到真人你自己也不能完全坚持自己的‘道理’,或者,发现到真人的这些说话只是您求权的一种‘借口’,那么,贪狼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会提醒真人您曾经说过‘这些话’。” 声音中似带有丝丝寒意,萧闻霜居然令太清为之语塞,却也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萧闻霜已将目光转向了巨门。 “内战…那的确是能够令太平灭亡的东西,相信真人也不会想要,所以我愿意接受和平。” “可,还是请巨门你记着,还是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引发内战的情况下来将问题解决,而,我决没有承诺不使用这些方法。” 默默注视萧闻霜一时,巨门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好,好!” “明人不说暗话,贪狼你的确有大将之风!” 大笑着,他的手已向萧闻霜伸出。 “那么,贪狼,我曾经的好兄弟、好同僚,为了太平的梦想,就让我们现在显示一下和平的到来罢!” 黄昏,兴庆,完颜府邸。 蚁聚的人们已开始散去,暮色降临在这巨大的院落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淡淡的黄色,一种,并不适合于这春日,倒更象是秋韵多一些的颜色。 正在花园中矗立着的男人,却是一个与这种环境全不相容的形象,事实上任何时候,让任何人来观察完颜改之,也没法去联想到那些消极或是温和的形容词。 “所有的人都走了。” 微笑着,鬼谷伏龙出现在他的身后,缓声向他禀报着当他在这里静立时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黑水八部众已全部表示了他们的服从,而各部的长者更会在明日午后一起来到这里,在公开场合下为大司马举丧,同时也正式承认他们的新主人。” “曾经秘密接受过大司马命令的十个人中,已有七人来此示忠,其中五人更主动交代过往之事,同时,他们的供词也使之前咱们还不知道的两个人亦暴露出来。” “铁浮图军的三名主将本就与家主您站在同一阵线上,此次亦再度宣示他们的忠诚,不过,其中至少有一人,该是之前大司马曾经秘密联络过的内应。” 侃侃而谈,鬼谷伏龙在称完颜改之为“家主”的同时,也仍然将“大司马”这样相当尊重的称呼加在完颜千军的名字之上,最后,他下了这样的总结: “掌握完颜家也好,接收由朝廷赐于黑水家在金州的各种利益也好,都已是顺水行舟,可是,想得到大司马原本的官位却基本没有可能,而失去了这兵部的最高位置,对于之后完颜家的发展也会有部份影响,但应该并非紧要,反是太平道和项人的动向,必须加以注意,如果其中一方能够从内乱当中很快解脱的话,就会成为相当现实的威胁。” “唔。” 点点头,一直也背着手在凝神倾听的完颜改之终于转过身来。 “很好,伏龙你处理和总结事情的能力永远都是如此干练。” 边说着赞美的话,完颜改之边走向鬼谷伏龙,拍着他的肩膀。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完颜改之便决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切,这一点,我知道。” “所以,我的确应该感谢你,感谢你选择了我而非大哥。” 脸上闪过一丝感动之色,鬼谷伏龙躬身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家主过誉了。” 蠕动着嘴角笑了笑,完颜改之忽然道:“对了,那时没有来得及问清楚。” “曹家那两个干儿子…你真得打算这样让他们回去?” 听得这个问题,鬼谷伏龙也不禁浮现了得意的笑。 “死,或生,那已与我们无关。” “左右我已将他们放走,但曹家权大势大,仇家自多,却与咱们无干。” 完颜改之大笑道:“怎么,还是和董家的后人联系上了?” 鬼谷伏龙轻轻摇头,道:“董凉儒刚残而傲,与士无恩,真正有报效之心的几乎都死在洗贪河上了…董家已完了,相信一两代间翻不得身,更没有什么都对付得了’九曲儿曹‘的高手,可是,还有…” 带一点神秘的笑容,他轻声道:“…十方俱灭。” 怔了一下,完颜改之忽然扬声大笑,一边重重拍着鬼谷伏龙的肩头,道:“居然是他?缺德,你真是缺德…” 笑声中,却忽有血光飞溅! “家主,你…” 带着惊讶的声音,似乎是被血哽住了喉咙,显得含糊不清,双手回抓,却只能僵住在胸前,鬼谷伏龙的脸上尽是惊恐愤怒之情,更写满了“不敢相信”的震动。 三尺利剑,已将他的胸口贯穿。 只手握剑,另一只刚刚还在鬼谷伏龙肩上亲热拍打的手掌则变掌为抓,狠狠的钳制住了他的左颈,完颜改之脸上的亲切笑容已全然不见,只余下了一脸的凶狠,以及残忍的笑意。 “鬼谷…这一剑,是不是你从来到我完颜家以来的第一次失算呢?” 当鲜血在完颜家花园当中流溢的时候,正有嘈杂喧闹于草原上,血在飞溅,濒死的人在惨呼,胜利的人在大笑,幸存的人…在拼命的策马奔跑。 追杀者的马也在跑。 “曹仲德,你真还有脸跑吗?!” 大声的笑着,寿十方并没有将座骑的脚力都给迫出来,止以只手持缰,另一只手中快速旋转着那已染成鲜红的轮刃,他的眼睛象毒蛇一样盯着正在前面的黑夜中仓皇奔走的两骑,嘴边尽是残忍而邪异的笑意。 他的身后,是五名全身都罩在灰袍当中的骑士,露在外面的眼神木无表情,就如一群活死人一样。 方才,就是这些活死人,配合上寿十方的日月轮刃,以比砍瓜切豆更为高效的节奏,很快的将追随在曹仲德曹伯道身边的数十名部下屠杀,令二曹要不顾一切的全力逃遁。 (妈的…) 恨恨的在心中咒骂着,却反而更牵动伤势,令胸前那才刚刚止血的宽大伤口中又有鲜红涌出,曹仲德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身子晃了几一下,脑中也是一片昏眩,突然想道:“难道我竟要亡身此处?” 以他和曹伯道联手之力,原非可以被人轻易欺迫,但自离黑水军帐之后,曹仲德便始终精神恍惚,结果在间道中遭遇突袭,一交手便被寿十方重创,一方面剥夺了曹仲德的战力,一方面也限制了曹伯道的行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便没法照顾到身周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一倒下。虽然寿十方一方也不是没有伤亡,但总共四人的折损换来曹仲德的重伤和二十几条性命,怎看也是赚尽便宜。 (可恨,竟没有想到有黄雀在后…) 对正追逐在后的人,曹仲德当然不会全无所知:一早便视“沛上刘家”为重要对手,相关的情报早已让曹仲德知道刘家有这样一群几乎从没有出现在光明下面的杀手。 (十方俱灭,人数不详,据信为“大风歌”当中的寿十方亲手训练,仅受命于刘宗亮一人…) (可是,资料中为何没有说清,这些人,竟然这么强?!) 能够跟随二曹西来的绝无庸手,皆是干练强材,可刚才,虽然有着被偷袭的因素,曹仲德却知道,纵然公平对敌,已方的胜算也不会高过四成。 (这些人的力量并不强过虎豹骑,可他们所使用的,却是全然的“暗杀术”,每一击都是为了以最高效率杀人而创,今后,有必要在虎豹骑中再遴选部分死士,也以此法训练…) 急驰和伤痛,并不能让曹仲德的“思考”停止,除了尽快去分析判断身后的追兵外,他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义弟。 “九曲儿曹”的出身各各不同,在投入曹家门下前,都自有一番过往,这当中,有象曹仲康这样每个人也都清清楚楚的类型…也有,象曹伯道这样自己从不提起,别人也无从查问的类型。 入曹治门下晚仲德一年,曹伯道列名“九曲儿曹”当中第八,每个人都知道他出身佛门净土宗,也知道他和十多年前曾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某人有过密切的关系,还知道他离开净土宗的过程似乎有些复杂…但,也只有这么多。 作为曹家两名主要谋士之一,曹仲德知道的当然比一般人更多,甚至还要多过“九曲儿曹”当中的大多数人,比如说,他知道曹伯道当年离开净土宗时根本就可以说是“破门”,还知道,就算是在他投入曹家之后,净土宗的某些高层也曾经酝酿过一些针对他的行动,只是因为,一些据说是来自莲音寺中的“意见”,这一切才被最终阻止。 …他还知道,曹伯道,和“沛上刘家”当中的一名重要人物曾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但,这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 那关系,竟能让他毫不犹豫的押上一条胳膊! 若在外人看来,寿十方的突袭无疑是大获成功,可,在他自己,却不是这样认为。 边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寿十方边不满的咂着嘴,却又不时的苦笑一下,因为,他也不相信另一种作法会让自己更愉快一点。 适才,寿十方暴起于道左,在曹仲德来得及组织防御之前,他已欺至曹仲德身前,将自己的日月轮刃亮出,并以其中的左手月刃将曹仲德胸前割成重伤…但,他本来所想的,并非如此! 左手只是前奏,寿十方本来预备在曹仲德因伤而失去平衡时,用右手的日刃给他最后一击,将他的头颅斩下,可是,却没能如愿。 寿十方突袭曹仲德的动作太快,曹伯道没法阻止些什么,可是,当第二刀挥动的时候,曹伯道竟然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胳膊挥出,挡在刀前! 那一刀若继续,曹仲德必列无疑,可,在这之前,曹伯道的左臂,却一定会先离开自己的身体! 一瞬间的犹豫,却给了曹仲德时间,为自己止血镇伤的同时,他以左手快速弹焚出六道符纸,在空中结连出南斗形状,面对这与自己其实相差无已的术者拼力请借的南斗宿力,强如寿十方也只得先让其锋,而当发现到自己被骗,那南斗光芒其实是疗伤续命的”南斗补天术“时,已失其机,被二曹遁逃而去,曹家部众也委实了得,断后者纵知必死,也绝无降逃,更皆有玉焚之志,寿十方略一大意,被二曹逃去不说,还损了几名部下。 (百道,这都是你的错…) 心里面喃喃着,寿十方将月刃上的鲜血添掉,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却又有难已尽言的复杂光彩。 放过一次…诚然,但,刚才,自己和身扑上去刺杀曹仲德时,又何尝没有把半个身子的破绽都卖在别人面前? (但,不管怎样,如何你一定还要挡在刘太傅前面的话,这次,就真得是最后一次了…) 完颜家的花园中,时间似乎停住了一样,却有凄厉的风声断续的响着,偶有几声归鸟沙哑着,一切,都开始渐渐的看不清楚。 这一天,这流了太多血,发生了太多事的一天,已开始渐渐沦入夜的怀抱了 吃力的喀着血,鬼谷伏龙挣扎道:“家主…为什么?!” 完颜改之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看,眼睛里带着一种很有趣,又很残忍的神情,就象一只猫在端详一只已经倒在了嘴边,却还没有完全断气的老鼠。 而且,还是那种去而复返,自己送回了嘴边的老鼠。 “为什么…” 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完颜改之满意的抿着嘴,似乎非常非常高兴。 “这不是应该的吗,鬼谷…或者说,朱子平?!” 一听到这三个字,,鬼谷伏龙的脸色,突然变了! 过往的镇定,文雅,从容…一下子,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仇恨,是狂怒,是绝望! “你,你原来一直都知道!” 激动的声音已经变形,鬼谷伏龙眼中满是狂乱的光芒,双手剧烈的震抖着,总是微笑的嘴唇已然痉挛,此刻的他,再没有半点谋士风采,更象是那种得了失心之疾的狂人。 “哼。” 冷哼一声,完颜改之擦一下抽回宝剑,同时向后急跃,避开了鬼谷伏龙的猛扑。 “你,你竟然一直都知道!” 血自腹中不住流出,神态恍惚的鬼谷伏龙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自被叫破“朱子平”的名字之后,他就似突然失去了很多感觉,却又似突然多出了很多情感,如痴如醉,也如疯如狂,他吃力的向完颜改之扑击,虽然每一下都只是白白费力,却锲而不舍。 他的眼中,尽是对完颜改之的仇恨,那仇恨,竟是让人没人理解,没法面对的炽烈。 “竟然是你在利用我!竟然是你在戏弄我!” 激动的他,似乎已完全没有了理智,就连花园中已悄然出现了第三个人也没有留意。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狂乱的扑击,当然不能收得任何效果,同时,新出现的那个人也在快速的向他接近,并将手拍在了他的肩上。 “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简单的说话,平静的声音,却如怒雷轰击,令鬼谷伏龙的身子一下子僵硬有如石像。 …也,令“理智”这东西终于再出现在他的脸上。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只可能是你,师兄…” 呢喃着,鬼谷伏龙的身子软软的靠向那人身上,缓缓倒下。 一手扶起他,放到自己肩上,新来那人用手试一试鬼谷伏龙的鼻息,方向完颜改之拱一拱手,微笑道:“完颜家主,在下告辞了。” 完颜改之态度极为恭敬,躬身道:“先生请便。” 又道:“请代问大圣安好。” 酉戌之交,在这初春的北国,天是早已经黑下了来了。 “咱们,已经走了有七十多里路了吧?” 强忍着痛,曹仲德挣扎问道,虽受重伤,他的头脑却并未停止思考。 “唔。” 点一点头,曹伯道面无表情,一边忽地右腕一翻,向后虚送,立有洁白佛光自他掌心响起,夹带着隐约“万”字涌射出去,便听得后面“碰”得一声响,夹着闷哼,还有重物坠地之声——追来的马蹄声却半点散乱也无,仍是整齐有序。 “这样子不成的,再跑下去,总归会被追上…” 只说了几句话,曹仲德的脸已痛的惨白,停下,吸了几口气,方又接着道:“在前面路口向右边拐,我记得再走三十里路,有一座法光寺,是金州名刹,今天又是佛门伽蓝菩萨诞辰,该有法事,此刻堪堪该散,人多杂乱,看能不能有机可趁…”说着又痛的说不下去。 曹伯道犹豫一下,脸上甚不情愿,却还是轻轻点头,到前面路口时果将马头一打,向右边路上去了。 肩着鬼谷伏龙的尸体,天机紫薇扬长而去,虽然此刻四城已下,但也不知怎地,他已施施然出到兴庆城外,直到一处绝无人迹的地方,他方将鬼谷伏龙的尸体放下——早已冷得硬了。 这个样子的鬼谷伏龙,仍然维持着最后一刻的表情,两只眼都睁得大大的,咬牙切齿,一脸的怨毒之情溢于言表,虽死,也能让人强烈感受到他的愤怒和不甘。 静静端详了他一会,天机紫薇淡淡一笑,喃喃道:“既不能放下,又何苦拿起,痴儿,不过是一痴儿…”说着已自怀中拈出一黑一白两粒棋子,皆碧莹如玉,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天机紫薇轻轻用力,将两枚棋子捏碎,两手对着一搓,将黑白粉末在手心里撮得匀了,在鬼谷伏龙身周洒出一个圈子,方将左手两指一搓,“卜”的一声,那一圈粉末已自烧起来,火焰居然极高,足有三四尺,是幽幽的蓝色,虽无火,却不住的抖动,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上面快速的冲撞通过,又似正从虚空中阻挡过滤些什么。 烧一会,火焰渐渐烧成透明,朦朦胧胧,目力几不可见,天机紫薇一直注视火焰,至此似终于满意,又自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扯开瓶口塞子,在手心倾出两粒丹药,都朱红欲滴、小指头大小。天机紫薇将瓶子纳回袖中,双手合上,将丹药温一温,跨过火圈,在鬼谷伏龙身边蹲下,捏开嘴,将丹药塞进去,立起身来,又自袖中拈出一块绢子模样的东西,展得平了,信手在身周火圈上一掠,烧着了,便带着火,一把按在鬼谷伏龙胸口:只听滋滋声中,就有肉皮灼烧的味道传出,却也奇怪,衣物居然都还是好好的,一点异样也无。 那绢子本不甚大,又烧得极快,转眼已烧得片灰不存,可绢子虽然烧尽,却似已将什么东西引着:只见鬼谷伏龙胸腹竟自开始缓缓起伏,中间还有红光隐隐透射,就似中间自有火源一样。 天机紫薇面无表情,只是负着手,默默的站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右眼中时而闪过一丝异光,却只一下,便不见了。 过得一会,天机紫薇抬首观天,见月轮渐起,忽地瞑目大喝道:“痴儿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随着这声断喝,鬼谷伏龙身子剧震,忽地一下直挺挺立起在火圈当中,眼睛已是睁开。 夜色渐深,道路两侧的形状逐渐不能分辨,都被越来越浓的黑色吞没,天上的月星也似在凑趣,纷纷将自己掩藏到云雾的后面,一眼看去,几乎每个方向都是无边无际,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绝望的黑暗,只有一个方向,似乎有什么建筑或是活动,在闪烁着隐约的光。 看着那光,寿十方的神情非常奇特,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有些愤怒,更还带着很多没法形容的东西。 从刚才起,他已这样站了很长时间,在二曹打过马头,逃向这条路上之后,他就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把部下们止住,一个人僵立在路边,盯着那边的光彩。 身后,那些活死人一样的部下没有一个开口,都静静的站住,等待着他们的首领。 寂静中,有风悄悄的吹动,夹着微小的碎裂声,似是在切割些什么。 …那些,坚硬,陈旧,已经在寂寞中沉沦了许久的东西。 “五月十八,伽蓝菩萨诞辰…” 长长的吁着气,寿十方背着手,眼睛眯得如同两条缝,盯着远方的灯火,却是一瞬不移。 “午前起礼,昏后结经,除了极少数的香客之外,其余的信众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可以为他的判断作脚注的是路上的行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行色匆匆的香客从那个方向赶来,散向四面八方。 “那么,就可以了。” 点一点头,寿十方向身后摆手,淡淡道:“等在这里到我回来。”也没有更多解释,便下了马,整整腰带,缓步走向灯火方向。 那灯火瞧着甚近,走来却长,足有十里开外,寿十方却似极有耐心,负着手,慢慢走着,连一点儿焦急的样子都没有。 如是一会,渐渐走近,瞧见那寺轮廓,规格与金青一带寺庙居然颇不相同。 大夏佛门原有八宗,是为净土,华严,天台,法相,三论,律,禅,密等八家,但自当年“诛宏”事后,天台、三论皆被屠没,律宗残破,法相濒坏,于是佛门重整,大乘者归于华严,小乘宗附纳净土,方有今日“佛门四宗”,即:华严、净土、心禅、密四宗,其中,净土宗信众最著,散于天下,华严宗名刹最多,星罗四方,禅宗人丁虽然不著,但才僧慧客不绝,更有“佛尊”释浮图为首,在官场儒门中声望极好,三家势力,几乎将中原信众瓜分,只有僻处西疆的金、青两州,百姓多年积淫,不从中土佛规,只拜信喇嘛密宗,三宗无从插手。 密宗内部,又自分为红黄黑三教,当中以黄教为首,金州中部地方皆是黄教地界,寺庙高陡,墙厚窗窄,屋檐低平,又多有平台尖塔,绘色则以朱红掺合土黄为主,与中土寺庙大异其趣。 眼前这庙却非如此。 飞檐勾心,佛铃金铎,户则朱漆,门布钉环,夜风吹过,佛铃铿锵之声清脆悦耳,便在数里外也听得清楚,风中更掺有松椿香草之气…所有这一切,在中原佛寺都是习规,却少见于此地。 对外人来说,或许只会觉得这里的风格有些奇怪,可看在寿十方的眼中,他却能清楚的分辩出来那些因各宗求信不同而形成的区别。 (小乘…不,这完全是净土宗的风格…嘿…) 带着别人没法明白的心事,寿十方缓步而行,渐渐走至一行石阶前面:极宽,左右十步,计数百级而上,通向庙门。 (哼…) 吁出一口粗气,寿十方背着手,抬头向上看去:那里,石阶尽头,寺庙门前,一个人正默默的站着,低着头,看着他。 怪异的笑一笑,寿十方用一种很少见的手势向前方打着招呼,而在还礼时,曹伯道所用的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动作。 很快的,寿十方已越过石阶,站在了庙门前面,挡在他与庙门之前,是一个面色平平淡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敌意的曹伯道。 并没有立刻开口,寿十方越过曹伯道的肩膀,看向寺内,端详一时,方淡淡道:“这庙,的确是净土宗的?” 曹伯道微微颔首,却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曾经闻名。” 寿十方斜视他一眼,忽然狂笑道:“曾经闻名?说得好轻描淡写啊!” “来到这里,难道真是你的自愿?明明知道这个地方是师叔一直梦想的东西,你真得有勇气凭着自己的意志走来这里,来这里礼佛,来这里参拜?!” 狂笑声中,寿十方脸上凶相再现,右手忽翻,现出闪烁白光,直斩向右手墙上。 “这个鬼地方,这个在已‘不该’时‘终于’出现的地方,你居然看得下去?!” 几乎与寿十方的动作同时,曹伯道的左手上下翻动,似在空中牵动无形细线,将白光缚住,随即左手一紧,右手向外一扯,只听“扑”的一声,白光已遭绞灭。 默默注视着寿十方,曹伯道的眼中没有任何激动的神情,静静道:“总是师叔曾经梦想过的东西,谁建的,又有何妨?” 与曹伯道的沉静相反,寿十方此刻几乎要从眼内喷出火来,两人就这样对峙一时,寿十方方似突然放松下来,叹道:“那…又何妨?” 方轻轻摆手,道:“既如此,何不一游?” 曹伯道侧身让手,淡淡道:“请。” 荒山中,刚刚“回来”的鬼谷伏龙似还没法明白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惊惧,只是木然的站着,右手无意思的按着自己的胸口,眼色迷离。 刚刚在他体内燃烧的红光,已在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渐渐淡下,很快的,他的身体已恢复正常。 “你,为什么…” 并不回头看他,天机紫薇道:“我有两粒朱果,是当年别人自昆仑求来的。” 鬼谷伏龙肩头一震,道:“昆仑?”脑中已不能自制,有文字流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玕琪树、不死树。凤凰、鸾鸟皆戴瞂。又有离硃、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瞥他一眼,天机紫薇淡淡笑道:“想起来了?” 鬼谷伏龙脸上却忽如蒙寒霜,道:“我不承你情的。” 天机紫薇呵呵一笑,道:“那当然。” “我原知道你应该是会‘不死’的。” 他在“不死”两字中咬音甚重,鬼谷伏龙脸色不觉又变,居然向后退了半步,道:“你…”却听天机紫薇淡淡道:“若不然,我又怎会知道以窫窳之皮来引发‘它’的力量,让你这般快便能‘回来’?” 也不理鬼谷伏龙脸色已然变的惨白,天机紫薇仍是徐徐道:“但你也放心,我没打算问你讨‘它’,不管你是否‘正主儿’也好,若果‘它’自己不愿意,谁也别想将‘它’带离鬼谷,‘它’既然会允许你,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另一样东西…” 说着话,天机紫薇已转回身,目光炯炯,看着鬼谷伏龙。 “你却一定要还回来。” 鬼谷伏龙一阵颤抖,几乎又要后退,却强忍住了,道:“你,你到底要什么?我不明白。” 天机紫薇嘿嘿一笑,道:“我想要的,是一块你已经受用了很多年的石头。”——只一句话,鬼谷伏龙头上早已大汗淋漓。 右眼中异光再现,天机紫薇徐徐走近鬼谷伏龙,那种专注而奇异的目光,令鬼谷伏龙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却就象被猛兽盯住的猎物一样,全身似乎都麻痹了,连动一动都不能。 “说的明白一点,你现在也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能学到的,你应该都已吸收,学不到的,你也已经没能力将之激发,所以,现在,它对你已经是毫无价值了…” “所以,已经是你该把伏龙之石还出来,还给真正的‘鬼谷伏龙’的时候了!” 突然加快了语声,天机紫薇右手蓦地加速,在鬼谷伏龙能够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在他额上深深挖入! 夜色下,偌大的寺静得象睡着了一样,除了整齐而又悠然的晚课声外,并没有旁的什么“人声”在这里回响。 一路走来,经伽蓝院、罗汉堂,天王殿,钟鼓楼…诸般寺院该有的建筑,诸般佛门应见的图像,有壮大雄浑者,有温然若亲者,有怒目相向者,有怪诞不经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却都透着股让人心平气和的味道。 诚如前人所言,曰:可以安心也。 却,也有安不了的心。 “这寺,也是宏道搞出来的?” 漫步寺中,却完全无视于周围的宁静气氛,嘴角始终带着冷漠的笑容,寿十方连说话的时候,也似乎是在嘲笑什么。 “对,是宏道师傅化建出来的。” 与寿十方的态度完全不同,曹伯道的神色始终也是平静而恭谨的,一边说话,一边忽然侧身合什,为身前走过的两名僧人让路。 “但今天运气不好,他又出外行脚去了,也不知那一天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用力啐了一口,寿十方冷笑道:“不过是释浮图的一条狗而已!见他个屁!” 曹伯道轻叹一声,道:“十方,当年之事,释师伯的确有错,但这些年来如果…”一句话没说完,忽地一震,身形急退,只见锋刃闪亮飞旋,正斩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瞪着曹伯道,寿十方一字字道:“百道,愿意和那只东西和好,是你的事情…可是,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好么?” 默然,稍顷,曹伯道默默合什躬身,甚么也没有说。 寿十方却似是仍未消气,瞪着曹伯道,胸口仍在一起一伏,似乎仍然陷身在什么莫大当的愤怒当中,不能自拔。 好一会儿,寿十方方才恢复平静,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邪异的笑容,盯着曹伯道道:“曹六爷…他现在在那里呢?” 曹伯道眉头轻挑,道:“大殿。” 不等寿十方开口,又道:“刀上的毒,我解不了。”说着已有怒容。 寿十方却似开始感到满意或是有趣,脸上的笑竟然浓了起来。 “百道,你好象生气了,是因为我竟然用毒吗?” 见曹伯道默默点头,寿十方的笑意更浓。 “但为何我就不能用毒呢?刀杀人,拳杀人,毒也能杀人,为何我能用刀用拳,就不能用毒了?” 怪笑着,尽管曹伯道没有回答,寿十方的声音却渐渐变大,就好象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辩论一样。 “回答我啊,为何你不回答呢?” “用毒杀人不可以吗?难道用心计杀人就更好吗?!” “他妈的,你为何不说话了,答我啊?!” 声音愈大,将沉睡的夜鸟也都惊醒,使得曹伯道的眉头也开始纠结,最后,似是下了决心一样,他合掌胸前,低声道:“十方,你入魔了。” 一句话,却似当头一棒,令寿十方的声音一下子噎住,整个人也僵硬在了那里,本来笑到一半的嘴就这样咧着,看上去有一些凶残,又有一些滑稽。 一会儿,他方回复回来,盯着曹伯道,一脸都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声音,也变成了一种极慢的节奏。 “说,我,入魔…” 用象作梦一样的声音,寿十方喃喃的说着,越来越低,却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一样的大笑! “说我入魔,哈,哈哈,竟然说我入魔,百道,竟然是你说我入魔,哈哈哈哈…” 大笑着,寿十方连泪光也都迸出,全身都在剧烈的震颤着,就象个疯子一样。 笑声嘎然而止,寿十方猛地站直了身子,眼中再没有了激动或疯狂,只有凶狠…凶残。 …就象,野兽一样。 “说我入魔,百道,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赞美啊,道宏师叔不就据说是入魔了吗?可我觉得我还不配,和师叔比起来,我根本就不配,我这样,算是什么入魔…” 嘟嘟哝哝着,寿十方忽然转身,向着大殿方向大步走去。 “废话已说了太多,百道,还是去瞧瞧你那个‘兄弟’吧…” 月,已近中天。 刚才,天机紫薇突然出手,自朱子平的额上硬生生挖出一块小石头,之后,他再不理大睁着双眼倒在地上的朱子平,只是自管自的在端详这块石头。 月光下,这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的石头散发着莹莹光彩,看上去缥渺不定,十分的好看,却又没法把握清楚,天机紫薇细细看了一会,忽地自失的一笑,双手一合——再摊开时,那石头已无影无踪,也不知被他藏到那里去了。 方蹲下身,将一根指头搭在朱子平腕上,闭目数瞬,长长呼出口气,袖着手站起来,眯着眼去看天上星象:听见身后悉索,朱子平已然醒来,正在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瞪着眼,看了天机紫薇很长时间,朱子平忽然道:“我还是不明白。” 天机紫薇笑道:“你可以问。” 朱子平想了想,道:“当年,到底是谁把伏龙之石留下在那里的?”天机紫薇淡淡道:“自然是鬼谷伏龙,旁的人,谁又能让伏龙之石离开石像?” 朱子平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道:“但,那样…你又是谁?” 天机紫薇道:“我是凤。”又道:“我体内有凤雏之石,你该感得到。”声音平淡,一丝感情也无。 朱子平低下头,口中喃喃,道:“但,这样就不对,怎么可能,除非…难道?!”忽地止住了声音,猛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为震惊,死死盯着天机紫薇,居然说不出话来。 神色如常,天机紫薇道:“想明白了?” 朱子平喃喃道:“想,想明白了,可是,怎么可能…” “千百年来,所有的鬼谷门人皆以侪身四灵为荣,拼尽心力,费尽谋算,只求能够前踏半步,却从没有听说有人在明明能够走得更远时甘心低就,只有你,你是第一个,但是,为什么…” 微笑着,看着神色极为苦恼的朱子平,天机紫薇忽然补充了一句,道:“其实,我本来还曾经考虑过是否该取走卧麟之石,只是,考虑了一下之后,我觉得还是更喜欢能在天空飞翔的凤凰。” 无意识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朱子平的眼中一片混乱,吃吃道:“对,当然,能够让伏龙之石脱离的同时,凤雏或是卧麟之石一定已经先行脱离出来了,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右眼中闪过异光,天机紫薇道:“那样子的选择,有两个理由,却没必要让你知道。” 又道:“实事求是的讲,你其实让我很失望。” “虽然没有经过考试,也没有得到四灵的灌顶,可你毕竟是在鬼谷当中学艺十年的人,又拥有伏龙之石这当今天下最为详尽的情报和策略集,以之来应付金州,应付项人和完颜家这样的小事件应该是游刃有余,本来,我便估量你应该用更快的速度将黑水家和项人的内战引发,用更快的速度来将黑水家夏化和引向内地,早在一年前或更早的时候,你就该已经诱使太平道产生分裂,同时,也不应该让他们还留有可以自治的本钱,可事实上,这样的一点小事却被你办得破绽百出,这样子的你,真觉得可以坦然面对伏龙之名吗?” 朱子平愣一下,面上已有不服之意,还未开口,天机紫薇已冷笑道:“你还不服?” “借刀杀人,用丘阳明之力来除去张南巾作得很漂亮,可为什么会留下一个贪狼逃走,为什么没有把最重要的‘太平天兵’掌握?退一步说,既已经开始,为何不做到底?在第一波内乱之后,最高效率的着法就是立刻再在太清和巨门当中制造怀疑,特别是能够令玉清有借口的种子已经逃去,这时就应该开放所有半公开的途径去向其中的一方示好,而不是坐等他们自行产生混乱。” “黑水家的事情也是,我知道你是刻意让图谋外泄,想要以此来让完颜千军一脉的忠诚者集中起来一网打尽,也想要以此留下日后黑水家继续内乱的种子,这种做法的确高效,但你有没有想过,想要留下这颗种子,还有更简洁的手段?” “经已制造出了兄弟的怀疑,也掌握了双重间者的真相,那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利用那两个人来诱使完颜千军留下一些能够证明完颜改之确有谋反的手书?只有拥有这种东西,你才能在任何想要的时候不通过自己的手来破坏完颜改之的统治。” “而更重要的,我可以断言,你的身份事实上已经泄露了,至少,内廷三王当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了你这‘鬼谷伏龙’的身份有所疑问。” 朱子平脸色抽搐了一下,到底忍不住,道:“凭什么?” 天机紫薇淡淡道:“凭你没有利用青釭的出现,凭你甚至没有针对表青釭的出现而应变。” “杀刀青釭…它的元灵是奎木狼,是御天神兵当中唯一的‘邪兵’,是当年曾经掀起过一次腥风血雨的凶物,这些事情都是朝中机密,身为‘完颜家的军师’的确没有机会知道,也没可能却针对的布置些什么,可做为‘鬼谷伏龙’,你却至少应该知道前两者,更应该来利用这个机会,直接把青釭的怒气导向完颜千军一众。” “在鬼谷的资料库中,这只属于第四级的情报,任何得到‘玄龟之石’的人都能知道,你这自称‘鬼谷伏龙’的人却茫然无知,看在王思千的眼中,会怎样想?要知道,‘琅琊王家’的先祖中,可曾经出过‘鬼谷凤雏’!王家历代家主对鬼谷的了解,可能比大多数的鬼谷门人还要更多!” “这至少说明,你根本未有完全掌握到伏龙之石的全部,也说明,你的能力,尚不足让你把它驾御。而如果,他再想深一步呢?” 随着天机紫薇的斥喝,朱子平的脸色愈发惨白,终于垂首道:“师兄责备的是。” 又道:“但,但子平实有苦衷,请…”不等说完,已被天机紫薇截断道:“我知道。” “你真正想要报复的,并非完颜家,而是仲达和‘开京赵家’,对吧?” 朱子平脸色数变,大声道:“正是!” “完颜家只是一把刀,真正有罪的,是那把持刀的手!” “要报仇,就应该把那只手和刀一起毁掉!” 天机紫薇轻叹一声,神色甚为萧索,道:“你还是念念于报仇?” 朱子平怔一下,道:“当然…”却见天机紫薇转回身来,目光炯炯,看着他,道:“我是说,就在刚才,你已经由生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两遭,阴阳路上,你的心里还只有报仇一事吗?” “法光寺…这好象是宏道在金州地区化建出的唯一大寺吧?” 背着手,走在曹伯道的前面,寿十方走得很快,一直走到巍峨雄壮的大雄宝殿之前,方突然停住,这样问道。 “…应该是。” 听到曹伯道的回答,寿十方咧咧嘴,狞笑一下,也不答话,一迈步,便径直入殿去了。 举凡天下寺庙,规格总大约相若:大雄宝殿当中乃塑如来金身,两侧配祀文殊普贤菩萨,佛前长案上供奉诸般香花美果及信徒所供长明灯盏,案前蒲团若干,那是供僧人香客产参拜佛祖之用,另有一箱,上书“功德”二字,则是为让一干信徒们烧香后再随意布施若干。法光寺亦无什么新鲜花样,寿十方一入殿中,举目所见皆熟悉之极,佛像如此,摆设如此,一时间,竟有些耳晕目眩的感觉。 …在他而言,上一次踏入佛殿经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晃一晃头,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下凉爽的空气,寿十方镇定心神,已看见曹仲德,面色腊黄,倚在功德箱边,眼神倒仍旧是镇定的很,并非一丝散乱惊慌。又见殿中尚有四五名僧人在,却都是些小沙弥,一个个满面惊惶,眼神都躲躲闪闪的。 (…倒也是条好汉。) 微微点头,寿十方向曹仲德怪笑道:“怎地,曹六爷解不了咱这点小毒么?” 似极为疲惫,曹仲德说话的声音很低,却依旧清楚,语气也仍干脆。 “提你的条件。” 愣一愣,寿十方道:“你说什么?” 连眼也懒得睁开,曹仲德喘出一口粗气,将身子磨了一下,靠着功德箱,闭眼道:“我现在伤的很重,也没法解毒,所以根本就逃不掉,如果的确是要杀我,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所以,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立刻提你的条件!” 被曹仲德说话震得身子一晃,寿十方面色骤变,眼中凶光大现,却只一闪,到底按捺住了。长吁一口气,面色略和,盯着曹仲德,嘿嘿笑道:“百道,你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听这句话?”却是对已到身后的曹伯道说的。 轻轻摇头,曹伯道道:“我只是想见见你,很多年没见了。”顿一顿,又道:“我不想和你动手。” 因为曹伯道的说话而肩头一震,寿十方旋就沉静下来,默然道:“很多年没见了…的确。” 又狞笑道:“曹六爷,你好福气,老子会一个人来这里,其实是想再劝一次百道,不要陪着你枉送了性命,绝没兴趣和你玩什么花样…不过,现在,老子的想法倒是真得变了。” 忽地长啸一声,双手齐扬:只听得叮当乱响,见两道寒光在殿中飞卷而过,“锵”的一手,又落回寿十方手中,跟着“通”、“通”几声闷响,四颗硕大泥首跌落地上,两厢天王塑像已尽做了无头之鬼。 瞪着曹伯道,寿十方一字字道:“百道,你和我不一样,你离开的时候,大面子上并没有和佛门反脸,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手上从来没有伤过人命,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对敌人施以杀手,我还听说,你对曹治非常忠心,对你的这些‘兄弟’也都好关心,好重视…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忽地探手入怀,取出时已带了一个麂皮小包,神秘的笑着,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小包的底部拎起来,在曹仲德和曹伯道间看来看去。 “这包东西,能够解曹六爷身上的毒,这包东西,我一用力就会全部洒落地上…而这包东西到底会怎样,就要看百道你的了。” 蓦地脸色一沉,寿十方厉声道:“百道,我话只说一遍,现在动手,把这龟孙法光寺给我拆成平地,把他妈的这干秃头都给我杀掉,这包解药就是你的,老子扭头就走,决不延耽!” 月色下,朱子平静静的坐着,像是没有知觉的石像一样,身边的天机紫薇只管仰面观天,并不稍稍瞧他一眼。 星斗西移,朱子平终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向着天机紫薇深深拜下。 “师兄。” 头也不回,天机紫薇淡淡道:“还是想不通吗?” 朱子平惨然一笑,道:“想通了,却放不下。” “一千三百八十一条性命都肩在我身上,我没法放下。” 深深呼吸,吐出口浊气,天机紫薇忽然道:“当日之后,朱家好象并未除名啊,现在凤祥那边支持门面的,是你什么人?” 朱子平道:“是我一名族兄,人只是老实,却没什么用。”顿一顿,又道:“他不知道我的,族中的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 天机紫薇哼一声,道:“但…有的人想必该还是知道的罢?她与你是至亲么?” 朱子平沉默一下,躬身道:“那是家妹。” 天机紫薇低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既放不下,便由得你。”挥挥手,道:“走罢…。” 朱子平一拜至地,再不搭话,一转身,大步流星去了,转眼间已没入黑暗当中,没了踪影。 法光寺中,听到寿十方的“条件”,二曹均大感意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殿中一时间诸声尽灭,只有佛前那几盏长明灯劈劈剥剥的烧着,反衬得周围更加死寂,倒是外面,一波一波的嘈杂起来。 这时间殿中原本应有僧人,是刚才二曹入寺时顺手布施将他们请出殿外,但并未走远,此刻寿十方大言毁寺,外面众僧听得清楚,立刻哗然起来。寿十方听在耳中,却恍若不闻,一双眼睛似两道毒火一样在二曹身上转来转去,道:“到底怎么个意思,两位下决心了么?” 曹仲德本是个心机如电的人,便大军阵前决断也向无两疑,此刻却居然觉着背上涔然有汗,口中发干,一句话在口中翻来滚去,却到底说不出口,偷眼瞧一下曹伯道:见他脸上居然略无表情,也在看自己神色,不觉一战,忙将眼神收回,又见寿十方脸上若有讥色,又觉胸前伤口也来作怪,又自痛痒起来,心下更加烦燥,一片混乱当中,忽然想到:“若是…若是奉孝在这里,他会怎么回答?” 忽听到有人大声吼道:“那里来的邪魔外道在胡说八道?!”语声如雷,修为居然似颇不低,就见一胖大僧人持根禅杖,径闯进殿来,一边尚在大声道:“不知道这里是宏道师父的寺么?不知道宏道师父和佛尊是什么关系么…”说着已走到近前,见三人皆不搭理,一边又大声道:“你们是什么来的,还不通上…”忽听得“锵”然一声,火花四溅! 只见寿十方竟已闪电般移到他身前,右手月刃已劈至那僧人额前,却被曹伯道以禅杖架住—乃是自那僧人手中夺下来的。 他两人据那僧人本都有七八步远,但一旦发动,竟是疾若星火,那僧人就如小儿般不能自用,一时间尚未明白,口中还在道:“…通上姓…名…”声音渐说渐小,更开始不住打战,却是终于明白过来,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中露出狰狞神色,寿十方盯着曹伯道,寒声道:“你想他死?”说着用左手指了指曹仲德,曹伯道怔一怔,道:“不行。”又道:“但,十方,你也不要…”话未说完,已被寿十方锐声截断道:“放屁!”说着脸上已凶光毕现,又大声道:“百道,我问你,如果当初,我们杀一个人就能让师叔活下来,就能让后来的事情都不发生…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去杀?” 曹伯道声音一滞,道:“这…”寿十方已大声道:“这什么,我只问你,会不会杀?!” “你应该明白,你一定会杀!” “所以别骗自己说你是佛心不忍杀伤,你只是觉着还没有足够的代价来值得你杀人!所以我现在就来问你,为了你这兄弟的命,你觉得值不值得你去杀人!?” 厉声叱喝中,寿十方手上却未闲着,呼得一转,月刃已自禅杖上脱开,反手砍向那僧人腰间,这一下动手较刚才更快,那僧人本已吓至酥软,那里还能闪让,却只听得“铮”的一声,星火再溅:曹伯道竟也将那禅杖闪电般转过杵在地上,又将这一击挡下! “百道,你!” 事出意外,寿十方惊怒交加,声音也显得尖锐起来,曹伯道脸色却严肃起来,盯着寿十方道:“十方,刚才的问题,我现在来回答你。” “如果当年我们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就能救下师叔的话,我一定会杀,但事后,我也一定会自尽来向那人谢罪。” 他声音仍然平缓,不疾不徐,却令寿十方居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看着他,听着他续道:“至于今天,我不会杀人,也不会毁这寺,但,我也不会眼看着六哥死掉。”说着手上重重一顿,已将寿十方的月刃震开,余劲所及,更使寿十方退出数步,脸上却仍是迷迷登登的。 面如古井无波,曹伯道弃下禅杖,双手合什,道:“请你给我解药,十方,做为那代价,我愿意来承受你的愤怒。” 寿十方脸色数变,终于要开口时,却忽听得清亮佛号自殿外传来: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步此佛地,贫僧有礼了。” 因着这意外的干扰,寿十方与曹伯道间的僵持得着了转缳的机会,但,这却不等于寿十方会对这新来者持以感激之心,事实上,在他心目中,这人更应该说是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让他的“愤怒”可以发泄掉的机会。 “你又是什么东西?!” 极为无礼的喝问着,寿十方迅速从面对曹伯道的位置将头别开,这使他不必去正视曹伯道的眼神,却使他看到了另外一双更加沉静,更加安祥的眼神。 正以坦然之姿步入殿中的僧人,年纪不过四十来岁,蓄着连髯,披身极为粗劣的褐布袍子,神色温和,眉宇中隐隐可见悲悯之意,又似甚焦虑,却瞧不清楚。 怎看也好,这都是一个让人很难生出敌意的人,可是,这世上却也偏偏有着寿十方这样没法预测反应的人。 “你,你就是宏道?” 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这样问着,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更是首先看向曹伯道,双手一摊,将手中的日月轮刃丢在了地上。 这样一个动作,让殿内殿外的僧众都松了一口气,宏道也显得甚是高兴,又走近了一步,合掌道:“施主…”却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操你妈的!” 伴随着这粗鲁之极的秽语,一只拳头重重的捣在宏道的脸上,拳力之大,除了令他的声音当场断绝在嘴里之外,也使他的身体向上斜飞起来,而不等他落地,寿十方也已跟着跃起,整个身子在空中收紧,再蓦地横弹开来,双脚踢直,重重撑在宏道腰间,令他如断线风筝一样横里飞出,“通”一声,将已然断首的持国天王塑像撞透,摔在一团木石碎块当中,被活埋起来。 伴随着满殿上下的哗然之声,寿十方舔一舔嘴唇,看向曹伯道,狞笑道:“我不用刀…这总可以了吧?”也不等曹伯道回答,忽地飞身冲到那堆土石碎块前,眼中凶光一闪,右拳提起,重重轰下! 霹雳声中,土石迸散,诸人皆看清楚:这一拳击透障碍,准确无误的轰中在宏道胸口,令他的胸部向下凹陷的同时,拳力传达,更在他身下再形成径丈大坑。 连受三击,宏道脸色已是惨白,却也还算能撑,口角并无血痕,精神尚好,却显着没有力气,被寿十方拎着胸口衣服自坑上提起,手脚皆软软垂下,一双眼睛却仍有神,看着寿十方,居然仍还似有怜悯之意。 …这样的眼神,便令寿十方更加愤怒。 “你,真得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怒吼声中,他忽地将宏道掷下,闪电般移回殿中,右脚跟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双刃震起空中,一下已抄到手中,扫视一下殿外群僧,忽地向曹伯道问道:“百道,这家伙的底细,你总该知道罢?” 曹伯道低眉合手,道:“宏道师傅,他是没有任何力量在身的,如果要和人交手,他便连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胜不了。” 寿十方怒道:“但,他却有释浮图那家伙的力量护体,有着号称‘打不死’的本钱,对么?” 忽地将双刃纵横挥动,在地上切割出交叉深沟,跟着不知怎地一剔一挑,已将若马车大小的土方震起在空中,随也跃起身来,发一声吼,双脚齐出,将那土方踢向宏道方向,众僧看得清楚,皆是一声惊呼。 却见,当土方眼看便要撞上宏道时,竟有微弱白光自他的体内闪现,将那土方轻轻抵住,虽然紧跟着土方便哗然崩溃,将宏道埋在下面,可,对于那些能够看清和知道这白光是什么的人来说,却就明白他根本未有受到真正的伤害。 “嘿,果然,有着那家伙的力量潜伏体内,你虽然伤不了人,却也不那么容易就被人伤害…” 一只手叉在腰间,冷笑着盯着那大堆土块,寿十方喃喃说着,这时,宏道正自土堆中从容立起,见他显然没受甚么伤害,众僧自是一片欢欣鼓舞,更有人道:“阿弥陀佛,果然是佛法无边…” “放屁!” 尖啸一声,寿十方左手忽扬,立见寒光闪烁,又闻“锵”的一声,却是他双刃脱手,在空中交叉飞了一圈,倒折回来,又被他只手接下。 高举双刃,寿十方斜视宏道,狞笑道:“佛法无边?” 见宏道仍是木然的合掌站在那堆土块中,双颊上却各多了一道隐隐红线,接着,更开始有鲜红色的血珠从那红线当中沁出,缓缓流下。 见宏道并不回答,寿十方大笑一声,转向殿外群僧,狞声道:“瞧见没有?那力量…至少是防不了刀剑的,我能划破他的脸,当然也能划破他的喉咙。” 忽地提高声音,怒吼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他死?!”声波如雷滚滚,居然将最前面的几名僧人震得腿一软,坐倒地下—身侧诸僧已皆皱面掩鼻,空气中已有异味传开。 先前那胖大僧人乃是此寺中戒律之长,见众僧皆拿眼觑他,心中暗骂,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声道:“宏…宏道师父…他…他是我佛门高僧,佛法精…精深…又得佛尊看…看重,你这…你若是伤了他,日…日后佛尊降罪,你一定…”一定什么,已是说不下去。 听到“佛尊”二字,寿十方静了一下,忽地狂笑起来,居然连泪也迸出,道:“你,你这狗娘养的,居然拿释浮图那厮来吓我…”蓦地又收住笑声,定定看着那胖大僧人,沉声道:“你说得也对,我确实不想得罪佛尊。”他这两句说话反差委实太大,那胖大僧人反而愣住,正想要再寻几句话说时,忽觉脚下一空:方发现寿十方居然已逼自己身前,将自己夹领提了起来。 几乎要碰到这胖僧鼻子,寿十方将脸靠得近近的,嘿嘿笑道:“得罪佛尊,那后果的确很严重…不过,如果我只是杀掉你的话,佛尊倒未必会计较罢?” 只一句话,那胖僧已几乎昏厥过去,寿十方却仍不放过他,脸挨得愈发近了,啧啧有声,道:“不过呢,我总是喜欢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不死,但那样的话,我就只好不计后果,送这位宏道大师去见如来佛祖,而如果你肯乖乖的让我杀掉的话,我就答应放过宏道师父…怎么样,有这样一个舍身殉佛的机会,你是不是觉得好光荣,好伟大啊?”忽地脸色一沉,厉声道:“杀你还是杀他,一句话!”顺手便将那胖僧重重摔落地下。 尘土飞溅中,那胖僧颤声道:“杀…杀他好了…”声音虽然极微,却足够让诸人听得清楚。 曹伯道轻叹一声,低头不语,曹仲德脸色也甚为难看,只寿十方一个似极为快意,叉着腰大笑,笑声当中,那胖僧脸色数变,渐如死灰,突然一头磕在地下,呜呜痛哭起来。 大笑一时,寿十方猛然转身,看看曹伯道,又盯向宏道,大声道:“你们两个瞧见没有,这就是佛门中人!这就是他妈的佛门中人!”忽地仰起头来,向着殿顶嚎声道:“师叔,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佛门,这就是曾让你付出这么多东西的佛门…他妈的,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杀光,没有把他们铲除干净!”嚎声如狼,似极伤痛,居然有泪如连珠,滚滚而下。 他又笑又哭,状似疯狂,却将殿外诸僧尽都慑住,无一点声音发出,便连曹伯道曹仲德也都觉没话可说,反是宏道轻诵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毕竟还是错了。” 一语若钉,令寿十方的呼嚎嘎然而止,恶狠狠看向宏道,也不擦拭脸上泪光,嘶声道:“你说什么?!” 宏道微微摇头,从容道:“我是说,施主你错了。” 说着话,他更缓缓走向寿十方,脚步从容,竟全不受殿中气氛影响。 “好生恶死,不解至道,本是世人之常,若非如此,我佛也不必造真经三藏劝化世人。” “正因世人不解真理,才需要代造渡劫净土救世,正因为世人皆难弃皮囊,才需要宣讲佛门真谛…”说着话,他已走到那胖僧面前,看一看他,立掌道:“生有,你明白了么?”那胖僧僵然片刻,忽地若崩溃般扑倒地上,又复痛哭起来。 “你!” 怒吼一声,寿十方闪电般掠近,一边已飞起一脚将生有踢出七八步远,一边怒视宏道,道:“大和尚说得嘴响,想来你是不怕死了?!” 宏道轻叹一声,低头不语,却也无半点退避意思。 “你…你!” 怒气勃发,寿十方再不能自制,蓦地一声狂号,飞身起来,只见得两腿连环飞动,一时间也不知在宏道身上踢了多少脚,也亏得他控制精妙,虽然砰砰之色不绝,却始终没有将宏道踢离原地,只如一个沙包,蓬蓬通通的振个不停。 踢得一时,寿十方终于满意,一声怪吼,双腿齐蹴,蹬在宏道胸口,把他似流星般倒踢出去,直撞上大殿正听如来金身方才停住—已是硬生重撞进金像里面,将如来形象撞到一塌糊涂。 也不知释浮图到底在宏道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总之果然了得:被殴击如此也不见外伤,更又有浅浅白光出现,在宏道撞入佛像后即便出现,自头部开始,流动向身体的其它部份。 寒光一闪,寿十方已也掠上佛身,半蹲在宏道身边,定睛看着他,神色甚为奇怪。 “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想这样对你的,因为你的名字,也因为你所做的事情…它曾经是另一个人的梦想。” “可是我却受不了你身上有释浮图的影子,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正在做‘这件事情’的你,却只是释浮图的一条狗,所以,所以我真得会杀你,不是吓唬。” “所以请你不要逼我。” “我的要求很低,我只要求你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句‘释浮图是个混蛋’,只要让我一个人听到就好,只要你说,我立刻就走,今天的一切也都会有人进行补偿…好不好?” 用渴盼的眼神看着宏道,寿十方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足够让曹伯道听到,一直默默垂首合掌的他,却在听到宏道的回答后,似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出现了雪亮的光。 宏道的回答是:“施主,你入魔了。”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口吻,他这样说着。 听到这样的回答,寿十方的眼睛里,出现了唯用“疯狂”二字方可形容的色彩,嘴唇抽搐着,他猛一下挥起了手中的轮刃。 “执迷不悟!” 怒吼着,他狠狠斩下,立听得铮然有声,见血光飞溅! 血,乃流至宏道的额上,那一刀已斩入他额上分半,肉翻见骨,赤红的血急速流出,将他的眼和脸部糊过。 而,之所以只斩入分半而不是将宏道的整个脑袋劈开,是因为出现了一朵莲花。 一朵,洁白无暇,犹在轻轻颤动的莲花,突然自虚空中出现,托挡在寿十方的腕下,将他的这一刀抵化掉了六成以上。 看着这朵白莲,寿十方的神色渐渐变得迷茫,轻轻得,他将刀收回,看向曹伯道。 …却未注意道,当看见这朵白莲时,宏道的神情,甚至还比他更加迷茫。 “百道,你到底还是出手阻止我了?” 淡淡点头,曹伯道低声道:“十方,再走下去…师叔的昨天,就会是你的明天。” 似听着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寿十方嘶声狂笑,声音刺耳,令殿外诸僧尽皆皱起眉头,却没一个敢于掩耳或是退走。 狂笑一时,寿十方蓦地收住笑声,道:“好,谢谢你。你到底还是将我放在你那个干爹上面。” 而几乎与他的说话同时,曹仲德也正在心中轻声抱怨着:“何必出手,若果这和尚死掉的话,对太师正是大大有利…” “佛尊”释浮图,身为天地八极之一,同时也是天下佛门共主,虽然他几乎不问世事,却依然有着不次下其它七人的巨大影响力,若果寿十方今天杀掉宏道,几乎可以肯定会招致来自莲音寺的怒意,而那怒意更有可能会扩大到针对于整个刘家,明白此中的利害,曹仲德自然要埋怨于曹伯道的“多管闲事”。 似没有听到寿十方的说话,曹伯道躬身道:“十方,请住手罢。” 寿十方微微摇头,道:“不行,已太晚了。”说着忽地手一挥,只听“铮”“铮”两声,双刀一齐脱手飞出,分别斩落在曹仲德和宏道面前,刀身犹在轻轻颤抖。 只手叉在腰间,寿十方盯着曹伯道,神色愈形挑衅,道:“我的杀心已动,不光你这个兄弟,不光这条释浮图的狗…包括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除你之外,我都要杀,谁也别活过今晚。” 顿一顿,神色略现落漠,道:“…除非,你能阻止我。” 深深叹息,曹伯道道:“所以,你没有带你的手下来?因为不想他们知道?” 摆一摆手,寿十方道:“不是,那时我只是单纯想和你叙叙旧,但,倒回去看,这样也好。” “因为,一会儿要发生的事情,的确不应该有任何活口传出去的…” 说话声中,寿十方身侧的地面开始出现诡异而恐怖的变化:居然开始轻轻颤抖,更从中渗出已凝结成浓黑色的血水,快速的向着周围蔓延。 很快,血水已流满大殿,更向外流去,在殿外诸僧想要逃避之前,血水已将他们的脚下流过。 “这一切,是否会让你感到亲切呢,百道?” 带着古怪的微笑,寿十方只是叉腰而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侧的血水却在不停波动,更开始有巨大的形状自血水当中拱出立起。看着这些,曹伯道的面色也变做非常复杂。 “第五安折陀狱的七恶凶卒…十方,你的确很好的掌握了师叔的‘地狱杀道’。” “也是你所不肯学的东西。” 一语截断,寿十方的脸色已冷硬若冰,口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而你,你所继承到的‘白莲净土’,是不是也应该让我再看一看了?” “唉…” 长长叹息,合掌诵咒,曹伯道的身侧转眼已出现由七宝琉璃和香水白莲构成的奇妙乐土,同样向着四面八方快速延伸出去,并与那些血水交织一处,相互攻侵,很快的,殿中已形成了相当奇妙的景像:曹伯道寿十方相距不过十五步,身周却似天壤之别,一边是佛唱隐隐,莲影幢幢,一边是鬼哭阵阵,血水横流,而除却两人侧直径六七步的范围,殿中其余地方已尽成一团混沌,血水横流当中却时时有白莲旁生,散发出阵阵香气,混和上凝血腥气,委实是一种没法形容的味道。 在“白莲净土”出现的同时,曹伯道身侧也有高大神将一一出现,皆长丈二,分持杖杵铃铛各般法器,共六人,在曹伯道身前一字排开。 “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将药师王十二神将一下请降其半,百道你也很不简单啊。” 话似赞美,语音中却满是讽刺味道,曹伯道淡淡一笑,道:“还不是一样。” “我请不出天王菩萨,你也遣不动狱王修罗,说到底,这原是师叔的东西,并非你我自力所能拥有。” “对。”大力点头,寿十方却道:“但,终究还是要比一个高下。” “就让咱们看一看,‘地狱杀道’和‘白莲净土’那一个才能真正代表到师叔的心意罢!” 已近子时。 拼斗个多时辰,整座大殿已是破碎不堪,而似乎力量已近到底,寿十方与曹伯道的身周都已不再有虚像围绕,血水白莲所据地面也大为缩下,除了两人身周数步地方外已皆恢复原状。 二人神色皆已委顿,却都有着坚韧的光闪现于眼中。 “百道,你真是很好,我所有的变化都被你一一击破,可是,你应该也到最后了吧?” 喘着粗重的气,寿十方一边抚胸,一边狞笑着这样说着,对面,曹伯道脸色早已惨白,身子也有些伛偻。 “我的确已到最后,但…十方,你又何尝不是了?” 用力点一点头,寿十方道:“但,你却该知道,我还有力量做最后一击…你接得下吗?” 沉默一下,曹伯道挺直了身子,道:“若是你我试招,我早已认输,若是你我决死,我也会认输…可是,现在却不行!” “我始终深信,使用‘地狱杀道’的师叔,是一个经已入魔的师叔,‘地狱杀道’的价值,始终也不会超过‘白莲净土’!” “所以,为了给师叔正名,为了证明师叔,我今天一定要在这里打倒你,我一定要用‘白莲净土’去压倒‘地狱杀道’!” “那…就来吧。” 带着苦涩的笑,寿十方喃喃说道,做为结束,两人都不再开口,而是凝神聚力,很快,殿中仅存的一些异状也都消失无踪,两人身上却开始分别透射出强烈的白光黑气,看上去煞为奇怪。 (伯道,他竟然有这样的力量…) 拼斗当中,再没人注意到曹仲德或是宏道:虽然重伤又复中毒,曹仲德还是有足够力量自保,同时也凝神观看着两人拼斗的每一个细节并因之而大为震惊。 三宝一战后,“九曲儿曹”当中暂以曹仲康为最强,但自今年二月以来,他们却发现力量之门似被突然打开,之间百般努力也没法突破的力量之壁居然可以被轻轻迈过,在大约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曹文远曹元让曹文和皆成功突破至第八级力量上面,曹伯道虽也有提升,却稍逊诸人,只到了第七级顶峰便没法再有精进,这些,曹仲德都知道。 可是,在刚才,曹伯道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却远远超过了曹仲德的估计! (这力量,比公明…不,比仲康…不,就算是文远面对上现在的伯道也只有脆败收场!) (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取得了提升,还是…他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的真正力量?!) 惊疑交加,曹仲德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自己上方的动静,直到声音又大了一些,他才注意过来,抬头向上看去。 那里,从刚才起就被打进佛像当中的宏道仍然深陷其中,血流满面的他动也不动,两只眼睛都被血糊上,也不知是睁是闭。 自刚才起,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但,现在,却开始有奇怪的低低响声在他的身周出现,不过,只看一眼,曹仲德便又将视线收回。 (释浮图确实厉害,受了这样子的伤也能很快的重新修补身体,佛门功法,确有其妙…) 此时,寿十方曹伯道功力都已提聚至顶,两人相对而立,一个宛然便是一朵清香白莲,独植于混沌浊世当中,仰风摇曳,不肯稍假世情,一个却如同一口魔刀,通体浓黑,却皆是由重血结出,所散所发皆是狠意杀心,恰如天杀降世,要来结算世人罪孽。 “百道,最后一个机会!” 面对寿十方的吼叫,曹伯道的神色却是出奇的镇定。 “十方,今天在这里阻止你,或者以后在某个地方眼看着你被很多人围攻倒下…我宁可选择前者。” “那,就来战吧!” 随着这撕裂一样的吼声,白莲狱刀,同时冲天拔起,仰向对方! (糟糕!最大的可能是同归于尽!) 体力不支,眼力仍在,曹仲德一眼已看出情势所向,但仅存的一点力量也都用来镇压体内毒素,他已没法做到什么。 喀啦喀啦的声音却响得更紧了,还伴随着大块大块的土块,摔落下来。 此时,狱刀眼看已将要斩上白莲! “呔!” 突如其来的吼叫,充满着复杂的情感:有愤怒,有喜悦,有焦急,有欣慰…而,凌驾于所有这些东西之上的,是力量! 强大无匹的力量! 巨吼声中,身长丈八的金身罗汉蓦地出现,左手成拳,重重轰上狱刀锋刃,右手作钳,将白莲轻轻拈住。 霹雳连环炸响,曹伯道寿十方皆只觉大力蓦然涌至,再不能自制身形,一齐向后倒飞,只听得“通”,“通”两声,分别重重撞在两侧殿墙上,方才止住去势,缓缓滑下—墙上早出现巨大裂纹,延展开来。 只见得殿中烟尘飞扬,当中似乎有人巍然而立,身上的怒意翻翻滚滚,已是强烈之极,却又夹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喜悦。 “白莲净土,地狱杀道…当初我传给你们两个小混蛋的时候,是为了让你们自己拼命用的吗?!”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没身十三年后,魔弥陀重回人间! 太平记十二卷,结。 后记:第十二卷是目前为止最短的一卷,只有一章,而这一章的名字,则是早在第八第九卷还没写出来时就拟好了的,叫做“最长的一天”。 因为,第十二卷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一天当中发生,五月十三,伽蓝菩萨诞辰。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戏剧的感觉,很充实,很有趣,写作时会觉得节奏感非常强,特别紧凑,但大家喜不喜欢…只有看完后才会知道。 第十二卷的结尾是早在构思白莲篇时就搞出来了,那个时候…是三年前,二零零三年的时候,当时我还没有结婚,还相信自己能够在过年前把秋水长空写完。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的痛,一想起来就会很痛。 太平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这里,虽然离我的整个计划还很远,可毕竟已走到了这里。 能够一直跟到这里的朋友,我要说一声谢谢,感觉上太平记的定位始终是一个小众读物,头绪太多太乱,而且更新的速度也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看下来…真得是很不容易。 在我而言,太平记不完全是一部小说,它更应该说是一个梦想,一个很疯狂也很混乱的梦想,最早的时候,是受了圣战,亚尔斯兰和亚历克斯等作品的影响,希望也搞一部架空历史出来,又因为我始终是国学流的,所以希望能够架设出一个可以包容进整个中国历史的世界。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似曾相似的名字,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故事。 曾经,我梦想着可以靠它成名,靠它致富,靠他成为新时代的金庸和古龙,但今天,这个想法是早已没有了。 今天,它只是我的一个简单梦想,因为我已知道我将不再有可能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我也永不可能在某所大学当中成为一名语文或历史老师,写作和阅读将永远只能成为我的业余爱好。 但梦想,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一天天变老,工作的比重渐大,儿子也在长大,很久以来我都感到精力和时间越来越形窘迫,也许某一天,一项工作就会让太平记的更新突然中断掉半个月或者更久。 我更怕的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会最终丧失掉坚持下去的意志和能力。 作为进化树上的一种生物,人始终是软弱的,作为社会机器中的一个部分,人始终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不能承诺“我一定会写完”之类的话,我只能说,至少,现在,我仍有坚定的决心要把太平记完成,我还希望,在完成它之后,我还可以把赤千山柴天乘他们的故事和花平苏元肖兵他们的故事和阿郎温良玉他们的故事给拣起来写完。 至少,现在,我还有这样的信心,还有这样的梦想。 …梦想,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谢谢大家一直陪我走到这里,谢谢。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六年四月十六日夜。 第一章 梁山镇地险,积石阻云端。深谷下寥廓,层岩上郁盘。飞梁架绝岭,栈道接危峦。揽辔独长息,方知斯路难! ****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青北栈道。 以地理面积而言,大夏十州当中最小的便是青州,但细说起来也不比桑韩两州小上多少,可以,若果算到百姓人口,青州却连桑州的四分之一也都没有,更不说和东临沧海,渔耕皆肥的韩州比了。 位于大夏国土西南,北接金芹,东临桑堂,南控松州,西部则是连峰参天的万里雪原,亘古以来便不曾有人从那里出现过,青州的地理位置其实相当不错,四通八达,周围也没有如项纳夷越一样的凶悍边民,风土也算甚佳,虽然西北方向有些干寒,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雨水丰沛 ,也很少大发时疫,可是这里人口增殖的速度,仍然远远慢于其它地方。 因为,青州,它七成以上的面积都是由群山覆盖着的。 西部是高可接天的无边雪域,北面有自金州境内随承而下的连峦巨峰,东面是从帝京方向伸展过来的蜀龙山脉,南面进入松州的方向略松快些,但也只是因为有几条能够正常行船的水道,而水路的两边也仍然是险峻不可拓路的山群。 “环青皆山也,不可入。”这是三千多年以前便落在了青州上面的评语,虽然后来,人们发现到在青州的中部有着平展而肥沃的土地,方圆亦有千多里地方,可,当从任何一个方向也需要越过数百里山道才能进入其中的时候,这以还不足以吸引到来自中部诸州的农人迁入,只有逐利而动的商旅们,为了那些只要带出山道便有十倍之利的货物们才肯颠簸其中。 逐利之心固坚,但人力毕竟有时而穷,许多时候,山壁如削,下临咆哮险壑,便有百倍利诱也只得望兴叹,可商旅虽然计穷,却还有国家在后。 所谓国家有移山之力,当发现到青中盐丰土沃,又是掌握南方松州的咽喉要道时,军队便开始来到青州的群山前,而虽然他们亦没办法将群山劈开成为安康大道,可是,在付出多番努力和结合了一些来自南方诸州的经验后,“栈道”那东西就出现在青州的群山当中。 在无路可通之处,人工凿壁作三层石洞,中插木枋梁架,覆木板而成道路,下柱撑木,支负梁架不溃,上排群植木枋,搭遮雨板,如此连绵,与道路相接,宛转于深山当中,最长者甚至有数十里之遥,是为栈道,因远望仿佛悬空连阁,故也称栈阁,其阔大者可四马并行,至狭小者亦足够几人负重并进。 国家所修者,皆是出入青州的咽喉要道,并不考虑民生商计,但规格即成,便开始有民间尝试摹资自为,从各自的城镇上努力通连入官修大道,虽然这样的栈道往往简陋短小,不能与官修栈道的壮大雄美相媲,却皆关乎一方生计,其中自有股子百折不挠的味道存乎里面。 今之青州,境内栈道累计有数千里之多,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虽然效果仍不能和车马大路相比,可这些道路毕竟还是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将青州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 “只不过呢,虽然有这么多栈道,但栈道通不到的地方毕竟还是多数,九成九的山还是没人有机会去爬的,所以呢,青州这地方就有着全天下最多的野山,其中有很多据说都是从帝轩辕那时候就从来没人爬过,而在那些山上,就还有着很多山鬼精灵之类的东西在活动,因为在青州以外的地方到处都住满了人,只有这里暂时还是很安静的,谁也打搅不到他们…” “所以,贤侄,你要记着,在鬼神道的看法中,青州可能就是现在咱们大夏国土中最后一个人鬼妖灵混居的地方了!” “这个,大叔,你说的这些东西是很精彩,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喝’茶了?” 五月中旬,在大夏国土最北部的很多地方还可见积雪,但,在青州地方,却已经是明显的入夏了,绿暗红减,暑气渐蒸,行人衣服变做单薄,让人讨厌的蚊虫嗡嗡轰轰着出现,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会开始起出冰窖中的冰块享用,一般百姓…他们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享受一些会在这个季节中成熟的鲜果。 在这个季节中,道旁的凉茶摊子生意会渐渐好起来:两三支竹竿篷上几片席子甚至是茅草,下边支起几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放几只长短不齐的矮脚凳子,一口大缸中丢把舀子,边上摞起十来只缺口张嘴的破碗,再配上一个很大可能会敞着怀,还不时用草帽向怀里扇风的老板,便是一个标准的凉茶摊,丢一文钱,便能喝足一肚子凉茶,若是肯再多花点的话,说不定还能买到些应时水果甚至是凉菜熟肉之类的东西裹腹。 设摊于名为“剑门”的栈道中段,这凉茶摊可谓简陋之极,除却茶水外,就只摆了一篮青红相间的山果,支起的席子是早已经不能挡风蔽雨了,甚至,已经破到了没法扯到另一处的地方,在尾部又接上了一件破旧的不成样子的土黄袍子,才勉强连到了对面的竹竿上。 会光顾这样地方的人,当然也都不会是什么有钱人家,就算不是一个钱掰成两个花,也不至于把两个钱当一个钱乱花,不过…能够咬牙厚颜到把一个钱当成十五六个钱一样来算计的人,老板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不是吗?明明每个人知道在这种地方喝茶是喝到饱为止,却偏偏有人明目张胆的在身边摆上一只皮囊,一边作势把碗捧在口边,一边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只要觉得没人在看他,便一下子把整碗茶水都倒进皮囊里面,然后就装模作样的大声啧着嘴,边嘟哝说:“这茶怎么搞得,一点都不解渴…”一边又踱到桌子前,理直气壮的伸出手要求再给添满。 虽然说,他的动作的确很快,快到已经在针对他虎视眈眈着的老板也没法看出他是怎么把水倒进去的,但是,当他在正常人喝三碗水的时间里已经喝掉了三十碗水的时候,当那个皮囊很明显的开始越来越鼓的时候…别人,又怎会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了? 面对那厚颜无耻的手臂,干干瘦瘦,笑作一团和气的老板竟也觉颊上发酸,额头青筋不住跳动,却见左右茶客也还有七八人在,更都捧着 茶碗瞪眼在瞧这边,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肚里面咬得牙关几碎:“龟儿子运气倒好,要不是客多,老子…” 不管老板心里怎么咬牙切齿,他却没本事将手中的凉茶倒成穿肠毒药,那人接满碗水,施施然转身去了,踅到皮囊边坐下,又如先前般把碗捧到口边并不送下,背上已聚了八九双目光,不唯是已快七窍生烟的茶老板,连同那些个茶客们也都瞧得目不转睛,连手中茶水也忘了喝。 “老白,这一次,你还是赌你能看出来他是怎么把水倒掉的?” “…赌,继续赌,我就不信他手还能快过我这双眼了!” 说话声中,忽听“咕”的一声,众人定睛看时,那碗水已是涓滴无存,那人又捧着碗悠然立起,又踱向老板这边过来,立时又引发出一阵小声哗然。 “给钱给钱,老白,愿赌服输,快点给钱!” “哦说小郭呀,和老白打赌的是秀才,你跟着起什么哄呢?” 嘈杂声乱,声声入耳,听得那茶老板更是面色渐青,心下恨道:“每日里客人们都是略坐一坐,喝一碗茶便走,今天只为了这龟儿竟然也都坐这么长时间…”一时更觉心浮气燥,几乎便恨不得要撂下脸来,只是心中反复念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四字,方觉好了些,居然又能拉出一个笑脸,将那碗又给满上。 那人的脸皮也委实是厚到非同小可,捧着碗转回时居然先向那边几名茶客咧嘴一笑,道:“赢的钱总该分我一份吧?”立时将那几人噎作无言,见确是没有要分他些些的意思,方悻悻走开,一边还在嘀咕道:“小气鬼,老子怎说也算是一件赌具的…” “大叔…我说大叔,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当那人捧着用一文钱换来的第三十二碗水坐下时,虽然茶老板仍能忍耐,一边的同伴却再看不下去,一边拼命的低着头用笠帽遮住脸,一边想去阻止这很明显已是不知自制为何物的同伴,不过,很可惜,这根本没法影响到他。 “要你管!” 把碗从嘴边移开,那人恶狠狠道:“还不是怪你,要不是你硬说想喝一碗凉茶,我也用不着这么费力!” “可,可是,咱们的水囊本来是满得,是你在前边自己倒光的…” “对!要不倒光,怎么能腾出空来装他的茶水!” “你…” 一时气结,那尚有“道德心”在的同伴只好也低下头去,从那还尚未续过水的碗中抿了一口水喝,从笠帽中闪现出来的,却正是云冲波那年轻的面容。 与萧闻霜等人在宜禾分手之后,他便随着花胜荣开始向南“游历”,只不过,这两个字说来虽然好听,但回头算起,云冲波已实在是记不清在这两个多月当中,自己有多少次是被一群狂怒的商人,农夫或是工匠们明火执仗的在后面穷追了。 其实,当初分手之时两人身上甚为殷实,太平道毕竟是个庞大组织,玉清的出手也大方的很,可是,花胜荣却有着他自己的理论: “坐吃山空,坐喝海干,所以前贤们才教导我们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了能够点石成金的仙人,绝对不要找块大石头给他,而是应该想法砍掉他的那根手指…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我只是记得,我以前听说这个故事时候,最后好象是不这么总结的…” 虽然被说服过多次,云冲波却始终接受不了配合花胜荣成为一个“骗子”,最后,两人达成共识,为了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原则,云冲波可以配合花胜荣去做他的“营生”,但之后,在估量过对方的损失之后,云冲波就会悄悄潜回,留下相应的补偿。 正是这样的生活,开始让云冲波惊讶万分的知道了“骗子”这行当原来有多好挣钱,当初玉清共留给他四百两银票,这已是大夏国中一个殷实家庭的十年之入,也足够两个空身行人宽宽松松的从冀州晃悠到明州,可只是作了两个多月的“补偿”,云冲波身上竟已只剩下了区区五十两之数。 (为什么,我总觉得,现在,其实好象是大叔在骗我身上的银子呢?) 有时会带一些苦恼的想到这个问题,但云冲波并不是太在意,左右,即使自己身上的银子都被花胜荣坑勒干净了,他却始终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到那时,就从他身上硬抢回来好了,他当骗子,我就作强盗,反正本来就是我的钱,抢回来也是应该的…) 浑不知身边的云冲波一直在盘算着这种“危险念头”,花胜荣带着云冲波自金州辗转而下,经芹州地界进入青州,于半月前正式进入青州山地,到今天为止,已累计走过二百来里的山道了。 第一次见着栈道时,云冲波的心情委实是没法形容:远远望去,只见峰峦叠嶂,峭壁摩云,也不知有几百里深广,与云冲波在北方习见的庞大山脉不同,青地虽群峰林立,却都不甚壮,皆起伏若剑,上插霄汉,偶有连山,尽绝险,独路若门,山道上松柏翠茂,浓荫交蔽,自显着一种幽深峻怪的味道,只觉全无人力下手余地,但至山极险处,却忽然有长阁隐约,倚千仞绝壁盘旋而进,出没群峰当中,时而一见,运足目力时还能瞧见上面人行如蚁,益显出山势雄极,却更引人遐想,觉着人力毕竟胜天。 而,与那回忆同样鲜明的,则是与花胜荣的一段对话,虽然努力想要忘掉,可每天却总会被人带着恶意的提醒上几十遍。 “贤侄,咱们两个既然一起走,那你最好改一个名字会比较好,路上也方便,可以少很多麻烦。” “嗯…好象也有理,那叫什么?” 早有准备,一听到云冲波的回问题,花胜荣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花平这两个字就很好啊,平平安安,而且是跟我这个花字一样,多么相称?其实,大叔一早就希望能够收一个徒弟,这个名字就是为他准备的,没想到,一等十几年才到底遇上了你…” 胡里胡涂当中,云冲波就此变成“花平”,就他而言,倒也不觉着这名字有何不好,只有一件事情令他困扰: (为什么,自从取了这个名字之后,我就常常会梦见自己从一座山崖上摔下去呢?) 目标是前往青州中部,两人循由广元剑门道而行,按照识途人的说法,这条道路虽然窄险,却是入青三路当最近的的条,如今行程已然过半,刚才是因为云冲波坚持要在路边的茶摊歇脚喝一碗栈道上卖的茶水,才引出这一番折腾来。 与云冲波口角几句,花胜荣踢踢脚边水囊,觉得已算饱满,方叹口气,将手中那碗茶水小心翼翼喝下去了,连云冲波手中茶碗一并拿来,踅到那茶老板前面,晃一晃放下,犹还悻悻的在道:“你这水真是不解渴,喝了这么多还是和没喝一样…”直激得茶老板无明火冲,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 见已无戏可看,茶客们纷纷起身,转眼已走得干净,只剩下一名身材甚为高大的汉子,磨磨蹭蹭,直待只剩下他和花云两人时,见两人又坐下来,一时尚没去意,方才到那茶老板面前,笑道:“老板,这茶水不错。”说着又丢出几文钱来。 那茶老板怔道:“客人,您刚才已给过咧,一人只消一文的…”手下倒是很快,早将铜钱尽皆扫入手中,那汉子见了一哂,道:“没什么,只是想打听些事。”说着又端起碗水来,一口饮尽,抹抹嘴,道:“我听说这前面路上有人短道,是不是啊?” 那茶老板愣一愣,道:“这…这是怎么说话?”说着偷眼看看这汉子,又道:“请问客人您是什么营生?” 那汉子呵呵笑道:“我是作生意的,因为听说最近这路上不太平,影响了那头的生意,所以过来看一看,不是官府,你不要害怕。”又道:“有没有?” 那茶老板听说这汉子不是官府中人,神色略驰了些,道:“俺是一直在这里卖水的,没听说有什么人短道,怕不是传错了罢…”想想又道:“不过这前面一带山里面有山君,是不是您的客人冲犯到了?” 云冲波在一边听着,奇道:“山君?”花胜荣早在他头上重重一拍,道:“不懂就不要插话,山君就是老虎!”已是摇摇晃晃上前,拍拍那汉子肩头,笑道:“算你运气,要是老虎,碰上我们那就对了,我们叔侄两人,一个人称两头蜿,一个号称双尾蝎,乃是积年的猎户,打老虎那是闭着眼都没有问题…怎样,这就上路罢?” 那汉子瞥花胜荣一眼,笑道:“你能伏虎?”神色当中甚为轻蔑,又见那茶老板脸上好不服气,也不理他,只向云冲波笑道:“你们真能伏虎?”云冲波怔一怔,倒不知如何问答,那汉子已舒一下懒腰,笑道:“那就请你们试试看。”又向那茶老板笑道:“老板,你能在这里摆摊子不被虎吃,看样子和山君关系不错,不如帮帮忙,喊出来让这两位打来试试如何?” 那茶老板嘴张得好大,吃吃道:“客人…您…您真会开玩笑…”一边花胜荣已在大笑道:“当然是和你开玩笑,亏你还接的上话…”,一边已又向那汉子道:“咱们上路罢。” 那汉子微微一笑,瞥一眼那茶老板,见他不住擦汗,神色却颇愤愤,又瞥一眼那蓬在棚顶的黄布袍子,道:“也好。”说着并花胜荣转身走了几步,忽地瞑目大喝道:“李班!” 一声喝出,花胜荣云冲波都觉心中一震,似忽然打了个雷在心口,又觉奇怪,不知他在喊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乒乓乱响,回头看时,见那茶老板居然已将一棚桌椅都撞得乱七八糟,左手中扯着原本蓬在棚上的那件袍子,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那汉子嘶嘶道:“倒是明白人,可惜找死!”说着将那袍子向身上一披,就地一滚,竟已化作一头身长八尺的吊睛猛虎,发一声吼,深壑雷震,早恶狠狠扑将上来! (这,这是什么玩艺?!) 从没想过会有这等怪事,云冲波一时间迷迷登登,浑未觉花胜荣早已闪身到他身后,一边还在大呼道:“贤侄,是你出风头的时候也…”稍一定神时,那虎早扑至前面,将爪搭将上来,血盆大口张得老大,云冲波只觉腥风扑鼻,中人欲呕,欲待出手时,却听那汉子已大笑着道:“真能伏虎?!”也不知他怎地动作,只觉身前压力骤减,跟着重重一声“扑通”,定睛看时,那汉子已闪身过来,只手扣住虎头,一手将之甩起,重重摔在一边山壁上面,看那老虎软趴趴的样子,怕是连腰脊也被这一下摔断了。 似知将有不幸,那老虎连连眨眼。居然若有戚容,那汉子在虎身边蹲下,笑道:“想我饶你?”见那老虎连连点头,忽然翻脸喝道:“可惜,谁叫咱们同行是冤家!”说着五指蓦地发力,啪的一声,已将那虎头捏的粉碎!一边花胜荣惨呼一声,居然已昏了过去。 明知他是假昏,云冲波此时也懒去拆他,只是看着那正缓缓站起,右手上犹还红白一片的汉子,心里蒙蒙沌沌,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还是那汉子先笑道:“少年人,受惊了么?”说着将手在身上拭拭,笑道:“初来青州吧?”见云冲波点头,就笑道:“你那个叔叔也还知道些事,青州鬼神地,这种事情甚多,你若还打算前行,便不要太大惊小怪。”说着活动活动肩头—听得喀喀有声—,道:“看你好好个人,怎么跟上这么个骗子。”又道:“不妨再教你个乖,青中猛虎与它处不同,据说部分乃是人身所化,所以老虎修炼,往往就能幻化人身…”顿一顿,道:“倒是有个保命的法子,相传青州第一头人虎乃是由南郡中庐李氏公所化为,本名为耳,故呼李耳因喜,呼班便怒,刚才那家伙本想隐忍,是我喊破他们祖宗贱名,所以再忍不下去,你要是有所怀疑,不妨皆以李耳尊称,但凡能知道这个名字的,只要不是碰上饿极了的家伙,都能拣回条命…”说着已向栈道而去。 云冲波愣愣看他远去,忽然想起一事,也不知怎地就大声道:“我…我还想问你件事!”那汉子果依言停住,也不回头,只道:“w我还想问什么?”声音中略有好奇,云冲波想一想,道:“这个,你刚才说同行是冤家…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生意的?” 那汉子哈哈大笑,声若雷震,竟将一山鸟兽也都惊起,枭号猿啼,一时间热闹不堪,那汉子直待鸟兽重又静下,方道:“什么生意…当然也是短道打劫的!” “我几个朋友原是在剑门路那头寻饭吃,这几月来被这畜生作乱,单身客人都教他吃了,那边生意自然差下去许多,我既然被人喊一声‘大哥’,当然只好来替人消灾…”说着已走得远了,一面又道:“遇上我也是你们福气,此后路上若有人来觅生活,就说是我的话,请他们留个面子,记着我的名字,叫作…”说着却已听不清楚,是去的远了,云冲波只依稀听着似是“头陀”两字,念叨了几遍,记在肚里,心中却到底纳罕。 “大叔,你说那个‘头陀’…他到底会是什么来头呢?” “这个,我比你还想知道,要不是这混蛋,咱们现在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啊!” 自那日“人虎事件”后,两人又走了两三日的山路,中间果然遇过一次打劫的,若依云冲波的身手及花胜荣的经验,原是不放这些小小人物在眼底,还是云冲波心存好奇,要试一试那汉子到底有多大影响,结果,在听到“头陀”两字,那山贼头领先是一脸迷茫,接着突然便是一脸的失惊恍然,竟再不多问,就连连道谦着请两人过路,态度之佳,竟使本来已跃跃欲试的云冲波也委实拉不下脸来出手。 证实了那汉子并非吹牛,却使两人更加好奇,结果,花胜荣竟然提议说不如专捡人迹罕至的小道去走,看能不能再撞上一次山贼,那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先手统统打翻再来查问那汉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孰料,青中道路之曲幽难测着实非人所能想象,两人只走得一天已是浑浑沌沌,再找不到来时道路,幸好尚能分辨方向,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干粮也还甚够,倒也不妨什么事,但在这重重山海当中绕来绕去的总也走不明白,却也到底烦人。 转眼已磋陀到第三日上,云冲波心性还好,花胜荣已有些不大耐烦,口中也开始渐渐的不干不净,云冲波也懒得理他,只是一个人走在前边探路,偶尔想起那汉子时,却照旧的是好奇十分。 两人正一边厢拌嘴走路时,花胜荣忽地神色一紧,一把扯住云冲波,声音已是压得极低,道:“贤侄,小心些…”声若蝇鸣,几不可闻。 云冲波被他吓了一跳,道:“大叔,你又搞什么…”才说到一半已被花胜荣一把捂住了嘴,又是瞪眼,又是挥手,神色好生焦急,云冲波虽立刻就将他手给挣开,却也不自由主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花胜荣左右打量半天,方小声道:“大叔有感觉了,这附近多半有肥羊,莫要惊动,小心些个…”说着已是以身作则,竟然舍掉好好的绕山道路不走,蹑手蹑脚的沿着前面山岩爬了上去,云冲波哭笑不得中,见花胜荣极是认真,只好也跟着他在后面爬上,心中计量道:“几天没骗着人,大叔已经快疯了…”忽然又想道:“若果前面没有肥羊的话,我就打他一顿好了。”却浑未觉自己也已开始将行人度作“肥羊”。 这小峰虽不甚高,却很是险陡,两人又怕惊动了那边的什么“肥羊”,爬得一发小心,直弄了半多多时辰才爬得顶上—花胜荣已是一身臭汗,却不以为意,只是眯着眼,笑眯眯向前看去,一边还低声道:“怎样,果然有人在吧…”见前方原来是道深渊,上架一桥,乃大根圆木合凿而成,甚是粗砺,桥头确有个单身旅人,正盘膝静坐,似睡着了一般,身边一个包袱着实不小,花胜荣正看的眉开眼笑时,云冲波已看清楚那人相貌,却险险便叫一声苦,当真是: 分开六块顶阳骨,卸下一桶冰雪来。 那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样子,相貌清奇,眉宇当中傲气横逸,又似满是醉意,竟是当初曾与云冲波在帝京一会,险险刺杀萧闻霜的禁宫高手,酒海剑仙李慕先! “冰火九重天”之存在,普天下也没几个清楚,但萧闻霜却就是那少数几个中之一人,帝京外一番恶斗,险死还生之余,她为帝京中竟然还潜藏有这样自己从未与闻的高手而震惊,之后,她忆起张南巾当初在太平古洞的只言片语,遂静下心去深入到张南巾的那部份记忆当中,从中察知了“玄武之约”及“冰火九重天”的存在并告知云冲波,虽然,连张南巾也并不是完全清楚这五人的真正身份和力量上限,但至少,萧闻霜已用自己的亲身体验确认了他们的绝对可怕。 并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该叫做什么名字,云冲波却通过萧闻霜的告诉知道他乃是绝对忠于帝姓的人物,同时,也曾亲眼见证过这人的强大,心中立时一阵冰寒,却见花胜荣仍在不住搓手,居然已似将对方看做了一只“待宰肥羊”,情急之下,也不出声,只扬起手在花胜荣颈后狠狠一砍,只闻一声低低呻吟,花胜荣白眼一翻,已然昏了过去。 这原是极小的动静,却似是引起了那边李慕先的注意:微微张开眼睛,带一些狐疑之色的左右打量一番,已将视线投向这边山石上面。 暗叫不好,云冲波拼命压住自己气息,伏低身子,却没什么用处,李慕先端详一番,居然已站起身来。 眼见局势就快要“大大不妙”,云冲波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早知还是要被发现,倒不如不弄昏大叔了,凭他那些个花样,说不定真能把这酒鬼当肥羊宰掉…”只是再看看花胜荣:全因方才自己下手时惟恐不重,现下昏得连呼吸也断断续续,就算弄醒怕一时三刻都明白不过来,那里指望得上? 后悔也晚,眼瞧着李慕先脸上怀疑之色越来越浓,云冲波心中忐忑,一颗心正跳得几乎要破喉而出时,忽然听得自己身后山路上有一人长声笑道:“兄弟,我来晚啦!”却不正是前几日那汉子声音? 笑声一起,李慕先面色立时一驰,转身笑道:“路上耽搁了么?”只听脚步声响,那汉子一面走近一边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受人之托,料理一些小麻烦…”却居然是从云冲波他们来路上走过来的,云冲波大感意外,忽然想道:“他总不会其实一直缀在我们后面吧?”顿时想起花胜荣一路上许多不敬之词,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立刻又绷紧起来。 却喜那汉子倒似乎真没注意两人,大步流星,自山道上走过到李慕先面前,定睛看一看他,张开双臂抱住,笑道:“兄弟,十多年没见啦!”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个,这醉鬼不是官差的吗?怎么会和这强盗这么亲热,难道说,官贼真得是一家的?) 胡思乱想中,云冲波见李慕先也甚显激动,道:“可是十多年啦,这些年来,愚弟坐困方城,大哥你又不肯来看,真是十多年没见啦!”那汉子抓着他两肩用力晃晃,笑道:“比当初结实多了呢,怎么还没被老酒泡烂?”又笑道:“去你那里…我不是自投罗网么?”忽听一个冷冷静静的声音道:“自投罗网…今后或者就再也不会。” 随着说话,一名遍体黝黑,身材修长,双眼作宝蓝色的男子自木桥的另一侧出现,缓缓走过,一双眼中异光迸现,只是盯着那汉子在打量。却全无当初帝京中与仲达晤谈时那种邪异不羁的味道,只透出从容温和,虽显高贵,却无轻意,就似一个最顶尖的世家子弟一样。 …这个人,他原是曾学得过所有世家子弟应该学得的一切东西。 “我下面要说的事情,若果先生可以合作的话,帝京的九门便会向先生完全开放,那时天下之大,先生尽可横行,无须再烦心于蝇飞蠓舞。” 并不认得这人便是“冰火九重天”当中最强的“天下大黑”,云冲波却能明显看出这人的地位和实力似乎都比李慕先更高,眼见着顶尖高手接连出现,他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忽又想道:“刚才打大叔那一下还是轻了些,应该打到他连气都喘不出来才安全的…” 一见着天下大黑,那汉子瞳孔蓦地收缩,双手虽仍搭在李慕先肩上,气势却凝重许多,道:“兄弟…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和他见面?” 李慕先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的确有私事,但,我也的确希望你们能够见一见,能够谈成功。” 那汉子皱皱眉头,道:“也罢。”,说着松手退开几步,两臂抱在胸前,盯着天下大黑。天下大黑略一点头,却道:“有几只老鼠在…不要紧么?”说着已看向云冲波方向,那汉子洒然一笑,道:“一个江湖骗子和他的学徒罢了…不打紧的。”云冲波本已是心振如鼓,直到听见这句说话方才放回肚中,却又有些隐隐不悦,想道:“谁是骗子的学徒啊?” 天下大黑此番来寻这汉子原是欲谋大事,自不在意什么枝未小节,心道:“便算是你预伏的手下好了,又能济什么事情…”一笑,抱拳道:“柳先生,那便直承正节罢。” 那汉子听他这般称呼,眉头微挑,瞟天下大黑一眼,忽道:“王先生有话便请说罢。” 听得“王先生”三字,天下大黑神色微动,旋又解颜笑道:“是我作法自毙…先生责得很是。”轻轻淡淡之间,已将那个“柳”字略过,那汉子却犹是不肯放过,仍在笑道:“说来也巧,今天…今天聚在这里的人,居然都是些把家族、甚至是姓氏也都放弃的家伙…天下之大,却偏偏就让咱们这些人凑到了一起,很巧啊。” 天下大黑微一点头,笑道:“果然很巧。”又道:“敢情说,先生当初相援慕先…也是因为这一点上臭味相投了?” 那汉子大笑道:“可以说是罢!”天下大黑早跟着一句接上,道:“那未,为了这一点的臭味相投,先生今天又是否肯与合作了?” 那汉子笑声嘎然而止,看看天下大黑,忽道:“某虽浪游天下,却也有一庐为家,结于东陵山下,春有华,夏观瀑,秋菊遍野,冬雪皑皑…是个好地方。” 天下大黑道:“哦?” 那汉子一笑,续道:“草庐原陋,不足称室,但既有人居,时而便也动动俗兴…七年前辞旧夜里,某曾手书一幅对子挂在门外,先生想不想知道是什么?”见天下大黑点头,洒然笑道:“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不等说完,天下大黑已接道:“…人之患,束冠立于朝?” 那汉子鼓掌大笑道:“好,好,真是解人!怪到慕先让你来!” 又道:“好么?” 天下大黑轻叹一声,忽道:“某与慕先…皆各有苦衷,非出本意…但就吾所知,先生之游草野,却是纯出于心,并非人过…那又是为了什么?” 那汉子懒懒一笑,道:“我知道。” 信手指向涧边一棵大树,道:“这树…看见了么?”两人连云冲波皆沿他指向看去,见那树生得好生虬劲,如条苍龙般腾盘涧边,粗大若梁,也不知有几百年了。 那汉子续道:“此树不过凡木,约已有百五十年之龄,默默于此,世人不闻,若一朝匠人过此,见之而喜,斧斫成器,或者可上贵人,可至美人,说不定可再保存百年千年而不朽不坏,而剩余木料弃置此间,想数月便将腐至不堪,但…” 负着手,他徐徐叹道:“左右已失本性,是上至贵人为器,还是弃于涧中腐堕,对此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看一眼两人,他又道:“吾兄高材神识,想见非吾能及,他欲修天理,弃人俗,循那作怀不乱的功夫,我很佩服,但,却学不来。” “依我想的:生双眼睛,无非要看好景好色,长双耳朵,自然喜欢美曲佳乐,长一张嘴,就想寻些好吃的东西来填它,要是肚子里面有火,就一定要让它发泄出来。”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就是这几十年中,去掉病沮忧恙奔波劳碌,大约总共也只有六七年时间能够开心而过,相比天地无穷,人总共只有这点子时间可以消受,再要去搞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未免太勉强了罢?” 天下大黑耸耸眉,道:“所以,先生之不愿合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和理由,仅仅是因为你的‘不高兴’?” 那汉子笑道:“就算是罢。” “合作的话…我的案底想必就能够一清而光,但那样的话,想必也就不方便再做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天下大黑哦了一声,笑道:“倒险些忘了,先生行事,只依一已之快,而之所以要当强盗,也完全是因为自己想干…但请恕在下再冒昧一句,强盗一事,又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先生这样的人物悠游其间了?” 那汉子摊手笑道:“有何妙处?此非一言能尽…当初家兄也曾以此相责,但我想儒门学宗也无非是讲个仁义智勇,求个成圣成贤,我强盗又何尝不是?” “不见而能揣室中之藏,岂非圣人?打劫时一马当先,自然是勇,逃走时单刀断后,这便是义,那怕有金山银山在前,也能知道抢得抢不得,这就是智,而且是关乎生死的大智,至于说仁,回家后瓜分财物时能让所有弟兄都服气满意,这难道还不算仁?” “强盗…说来简单,但不具仁义智勇仁五者而能成大盗者,我倒还真没听说过哪!” 这汉子侃侃而谈,尽是云冲波闻所未闻之事,只觉这汉子所说明明乃是胡说八道,却又空自搜肠刮肚,只想不出什么话能够驳他,再细思时,居然更觉得这汉子所说竟然大有道理,一片糊涂当中,只好自己肚里呸呸几声,心道:“怎么会笨道要和强盗讲理。”心中隐隐,却也明白,这实在是自己讲不出理的遁词。又见天下大黑长长叹出口气,拱手道:“盗亦有道…盗王之名果是实至名归。”说着退后数步,道:“我的事完了。” 那汉子一笑,道:“君是妙人,有空来东陵山下坐坐…”又道:“什么时候想找我,你总归知道该传话给谁。”又看向李慕先,道:“兄弟,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李慕先长长吸了一口气,平平视着那汉子,道:“吾想试剑。”那汉子怔一怔,忽地大喜道:“怎么,兄弟,莫非你也将有突破了么?” “一段时间以来…若说精确一点的话,该是今年以来,出现了奇怪的事情。” “一些本来力量轻微的小人物会在突然间得到突破,拥有第七甚至第八级的力量,当然,身体并没有锻炼到可以驾驭真正的强大,这样的光荣只会为他们带来死亡,片刻的宣泄之后,他们大多数都爆体而亡,少数幸运者则成为残废,不过…”忽地讽剌一笑,天下大黑道:“或者,这样才算是不幸?”那汉子却根本懒得理会,只是挥手道:“我知道,我的兄弟中,也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下面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话中的两人相距约莫十余步,那汉子山立在离桥头三步远的地方,天下大黑则袖手于木桥中部,李慕先虽说想要“试剑”,却至今仍没有什么动作,低首盘坐桥头。 “这样事情出现的同时,那些已有真正实力的人物身上亦开始有变化出现,只是,却不同于那些简单的力量暴增,大多数情况下,这都表现为自身力量的混乱,虽然,每个人也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的确正在变强,但这却伴随着对之失去控制,同时,力量越强的人,这现象也就越明显。” “现在来看,这一次变化当中受益最大的其实是那些本来停留在六七级上多年的人物,只最近一月以来,帝京当中至少就有二十人又成功得到突破,拥有了第八级力量,而放眼天下,这样的人正还不知有多少…但,却还从没有一人从第八级的阶梯上成功突破进入到第九级里面。” “比如说,我们。”一直凝神细听的那汉子突然作出如此补充,对之,天下大黑只是简单道:“对。” 又道:“这种事情,本来并不算多么头痛,左右就算是那些得到突破的人也只不过能够到达第八级初阶那个地方,再加上并没有相应的锻炼经验作为辅助,他们根本还没法接近到咱们的世界…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说至此处,李慕先忽地缓缓抬头,道:“天下…下面的事情,我自己说罢。” “就是说,你居然不进反退?” 自今年以来出现的奇怪现象,对李慕先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影响,最开始,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力量开始缓缓波动并察觉到有向上突破的迹象,因此而感到欢喜,他遂增加了对自己的锻炼,但,孰料… “在一次普通的比武当中,你竟然突然没法控制自己的剑,将对手斩杀当场?” “是。” 声音低低的,似乎非常疲惫,李慕先默默述说,讲着他是怎样本来只想剑压那人立威,来将他背后的势力警告,却突然感到体内力量奔涌,竟然没法控制的自腕上冲突而出,将本来只想轻轻压下的一剑变做了重重一拍,将那对手生生砸作了一团血肉模糊。 “幸好,那本来就是为了立威却人的一战,所以,这样的效果反而更好,使对方误认到我已经开始不耐烦的要动杀心,从而全面退却,一时省了不少麻烦,可在那之后,我便再没敢和人动过手…” 因意外杀人而内疚和吃惊,李慕先当天便开始努力想想搞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做为努力的一部分,冰天五侠及火域遗舟皆受邀与他试招,其结果,则与比武时大到相同:当李慕先将剑气摧动时,就有着自己也没法掌握的炽烈狂大在剑上疯狂涌动,只数合已使两人狼狈不堪,到最后,还是五人之首的天下大黑亲自下场才堪堪敌住。 似乎的确有在变强,但李慕先自己却没法这样认同,而在天下大黑静思片刻之后,亦皱眉指出这里面有真正的危机潜伏并再度邀战。 “兄弟,你攻我一招,好么?” 说到天下大黑再度邀战时,一直蹙眉深思的那汉子忽地截断李慕先,如此说道。 微微点头,李慕先双眉陡扬,只听得一声清啸,也不见他怎样拔剑出鞘,却已有大蓬清亮剑光自身上蓦然洒出,凛然若侵,若高崖万钧,径直压向那汉子。 “好个危乎高哉!” 大笑声中,那汉子身形已全被剑光吞没,一时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响作一片,转眼间剑光淡灭,那汉子现出身形来,发髻已乱,衣裳也有数处破损,模样极是狼狈,神色却好生严肃,先看一眼天下大黑,方向李慕先缓缓道:“兄弟,他说的不错,你的确是有麻烦了…”忽又道:“再来攻我!”李慕先更不迟疑,早已按剑攻上,只见剑光再幻,竟如怒海滔滔、不可阻挡,又似虎狼出柙、气势若吞。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当年的你,就曾经凭这一击几乎将我迫出崖外,但…现在!” 一声断喝,刀光暴现,只一下,竟就将剑光生生劈开,现出那汉子来,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连鞘大刀:鞘上又以黄裱纸密密裹了,瞧上去甚为怪异,他双手持刀,威风立现,虽仍是衣破发披,却有如天神降世般威不可挡,一刀劈破剑势更不罢休,直接转左手持刀,右手在刀背上一推,直铡向李慕先腰间,去势凶悍,竟如有杀心! 攻守异势,李慕先反应也是极快,立时将剑一拖,旋出剑光若山挡在身前,一边向外急退,欲将刀势化解,但,那汉子的刀,却进得比他更快!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的确曾是可称完美的守招,但,正如我说的,兄弟,你的确是有麻烦了!” 大吼着,那汉子全不变招,待得刀势与剑山撞上时,右臂蓦然发力,猛撞在大刀背上—见肌肉虬张,竟将衣袖也都震裂片片—加此一撞之力,刀势立如烈阳逢雪,直切而入,将那剑山劈得粉碎,直递到李慕先喉头上面! 钢刀加喉,两人身法皆骤然凝住,僵立不动,那汉子与李慕先对视一下,缓缓将刀撤回,正要说话,忽听天下大黑锐声道:“真是好刀!”说着黑影晃动,竟已抢到那汉子身前,也不打话,手劈膝撞,袭向那汉子后颈心口,皆是人身要害! 变生突然,那汉子反应也是极快,左腕一翻,将大刀立起向上猛撞,同时右手握紧成拳直捣出去,只听碰碰两声闷响,刀柄撞中天下大黑手肘的同时,右拳也砸正在他膝上,孰料天下大黑四肢竟柔若游蛇,随他两击之力立翻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速度力道更增,仍是准确无误的将那汉子击中! “嘿!” 怒喝一声,那汉子猛一振身子:似有罡气激射,将天下大黑劈落在他身上的一手一脚尽数震开,跟着大刀猛然一推,全无花巧的一招,却将天下大黑的身子自腰部硬生生斩断开来! 几乎惊叫出声,幸好云冲波反应甚快,一把捂住自己嘴巴,心却砰砰急跳不休:下面两方明明似是晤旧,气氛甚好,怎地却突然翻脸,闹出这种血溅五步的事情来? 却见,那汉子一刀得手之后,脸上竟然毫无得色,反而表情更显凝重,收刀退后,拱手道:“一时手重,得罪了。” (这个,他是在和谁说话啊…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发现,被斩开成两段的天下大黑竟连一滴血水也没有溅出,更没有横尸于地:下半身依旧好好的站着,上半身则是浮于空中,表情虽然甚为复杂,却绝对没有痛苦之类的意思。 听到那汉子说话,天下大黑的上半身微微点头,也抱拳道:“一时见猎心喜,请先生见谅…”说着更向下微沉,与自己的下半身触在一处,只见伤口处一阵蠕动,也不知怎地,转眼已是什么异样也无,又是好端端一个人站在那里,早看到云冲波几乎连下巴也要摔脱。 (妖,妖怪…我终于明白了,这家伙原来是妖怪…) 神情依旧镇定,那汉子道:“我知道。”上下打量一下天下大黑,又道:“不愧为连独射天狼也自承杀不掉的人…帝宫当中,真是藏龙卧虎。” 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天下大黑微一躬身,道:“惭愧。”又道:“李老三的事情…先生怎么看?” 那汉子双肩轻轻一振—那大刀已然不见,也不知被收到了何处—负着手,缓缓踱了几步,道:“是喜非忧,慕先的力量明显已在增强,但,同时,他却在失去掉对这力量的控制…”说着停了片刻,蹙眉一时,终于断然道:“兄弟,你的‘完全境界’竟有大幅后退,这,确实真得有些糟糕了。” 听到“完全境界”四字,李慕先天下大黑两人同时动容,天下大黑双手一抱,道:“先生自盗中悟道,真是神乎明之…先告退一步。”那汉子微微点头,道:“谢谢。”天下大黑已然向后飘去,看看将至那边桥头时忽又道:“再请教一句,先生大刀上边,该是刻有八颗篆字吧?”见那汉子含笑点头,叹道:“在盗王面前,真是没什么金关汤池可言…” (八颗篆字,那是什么啊?难道是这个家伙的八字…) 想也知道九成九猜得不对,云冲波也不在乎,只是想道:“为什么那个家伙突然跑掉了?” 又听那汉子负着手,转了几步,道:“兄弟,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是没法让他们知道的?”李慕先肩头一震,道:“你说什么?” 天下大黑既去,两人说话再无顾忌,虽知花胜荣云冲波在侧,但在那汉子心中,两人不过小小江湖骗子,却那值得他亲自出手驱逐? …那,是因为他并不能够看到现在的云冲波。 自听到“完全境界”四字之后,云冲波,他的表情,就始终是一种迷迷茫茫,在努力思考些什么的样子。 “公子,对真正的高手来说,所谓‘完全境界’,其实是比绝对力量更加重要,更能够决定一战胜负的东西,这一点,你一定要记着。” “完全境界,它是一种将自身力量精确掌握的能力,能够理解到较高层次完全境界的人,也便可以将自己的力量做出较大效率的发挥。” “并且,那也是一种没法子象练刀习拳一样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完全境界,因为如果找不到的话,他就不可能走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强、” “当今天下所有的顶级强者皆有着自己的完全境界,虽然每个人的心性、智慧、见识、习惯…等等皆不一样,但每个人却都已探索出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而或者可以反过来这样说,正是因为进入了各自的完全境界,他们才能成为今天的天地八极。” “力量…这东西诚然是重要的,但,空有力量而不能精确的将之控制的人,却只会将自己每一次的出手白白浪费。” “对于力量较低的人,完全境界的修为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即使只靠人的本能也可以将那样的力量掌握,再加上一些基本的训练,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发挥,但,当力量上升到较高层面的时候,完全境界就成为一种必须。” “因为,倘在那时还不能进入完全境界的话,拥有更强的力量就无异于自杀。” 依稀记得,自己当时还曾经感到奇怪,拥有更强的力量为何就等于自杀?虽然萧闻霜解释说那是因为这就等于给了一个孩子太过强大的神兵,没法舞使,更大的可能就是自伤其身,云冲波也还是没要完全搞懂,可,现在,结合上刚才听到的说话,他却霍然心惊,额头上立刻有汗珠滚滚而下! (突然得到强大的力量却没法掌握,短暂的宣泄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只有暴体而亡…这个,不就是闻霜曾经说过的事情吗?!) 蓦地明白,旋又想起萧闻霜的另外一些说话,云冲波不觉一阵心寒。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没必要为之担心,力量的锻炼乃是循序渐进,若果没能领悟得更高层面的完全境界,根本就没可能掌握到更强的力量…但,也有着例外。” “被灌功,成功得到一些神器,以及某些特殊的功法都能够让人的功力有跳跃性的突破,另外,历史记载中有提到有些时代会出现奇怪的事情,象是神在布恩一样,力量的获得变得极为容易,即使是一些极为普通或不起眼的人物也有可能如做梦一般得到第八级甚至更高的力量…” “另外,就是公子你的例子,不死者,之前没有任何基础的不死者,因为和太平天兵的结合而取回力量,却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锻炼来掌握这种力量。” “完全境界…这东西一向都是所有知识当中最为神秘的之一,各大世家或是势力都对之进行过世代传承的研究,但成就却很少,一则,因为这东西和个人结合的太过紧密使得谁也不敢冒险使自己的细要被他人知道,二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明白的地方,也没法依靠人数的众多去做些什么。” “太平道,也没有积累下太多的东西。” “依靠真人的牺牲,我得以窥见到何谓‘完全境界’,也正是那个东西,使得我当初可以将已有第八级力量的李冰击倒,但那必竟还不是我自己的‘完全境界’,所以,当我的伤势渐渐恢复,力量渐增的时候,我的完全境界却开始后退,当然,相较过去,我还是有着极大的提升,并且,当我可以再次将之提升的时候,就将能够进入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完全境界。” “但我却帮不到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法精确的描述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因为那东西只能靠自己去找到和掌握,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并且,希望你能够在这一次游历之后找到你想找的一切。” … 当初宜禾城外话别的留言一一忆起,云冲波蓦地一惊,心道:“照这个强盗头子的说话来看,他似乎有信心帮那个酒鬼解决在完全境界上遇到的问题…这家伙,他难道比闻霜在这上面懂得更多不成?” 精神一振,再集中起来,便见那汉子并没什么动作,只是袖着手,在和李慕先说话。 “一般而言,当力量是因外部而获得提升,自己的完全境界并没有取得相应突破,在掌握上就会出现一些问题,不过,这并不是多大的麻烦,并且,你现在的力量增加仍只是量上面的变化,并没有真正突破的迹象,所以,你的失去控制,并不是因为没法驾驭这些新的力量,而是…” 顿一顿,他斩钉截铁的道:“因为,你的完全境界在倒退,因为,你现在其实连自己原本已经拥有的第八级上段力量也掌握不住了。” 不等李慕先回答,他已又道:“剑由心御,力由心控…所谓完全境界,其实只不过是一种‘武学智慧’,一种比剑招或是兵法更为高明而复杂的东西,但说到底,仍是由人心所生,人心所控,并没有什么神秘的…” “兄弟,你和邵益州侯五侠他们不同,他们只是打手,你却是诗人,诗心莫定,你的心意也总是飘乎不定,但这没有关系,你的‘五祖剑法’正是因之而成,可是,现在,你的心却乱了!” “对你来说,这就是最糟糕的事情,因为你的剑,是完全依靠你的一颗诗心来驾驭的,若方寸失守,又岂能再掌得住手中长剑?” 李慕先垂首静坐,低声道:“对…你说的对…但…” 见他欲言又止,那汉子一哂,负手道:“你的心乱了,但为何连重楼飞花也不能开解?当然可能就是因为她,但,我却觉得不会。” 李慕先沉声道:“绝对不是。” 那汉子道:“自刚才的剑中,我能感到你的犹豫,你在苦恼…可,又有什么东西以,能够让你这样两端难决了?” “对你而言,除重楼飞花外,还有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 ”家族,一个曾经把你驱逐,却仍令你没法割舍的地方…那亦很正常,这原是每个夏人都一样的事情。“ ”那未,还有什么是和家族相若的呢?“ “武皇少景,对你而言,他就有着识拔拯救之恩,人以国士相待,唯以国士相报,除死方休…那也是你会做的事情。” “一忠,一孝,皆是人生大关节处,皆是没法脱开另走的地方,若是两者有了不可共存的矛盾,若是忠孝不能两全…那样的事情,足以让任何人混乱,更不要你们这些本来就纤细异常的诗家心胸…但,李家本来就是当朝重臣,李仙风的重伤就是因为护驾而获,所以,守护李家和忠于少景在你是没有矛盾的,除非…” 声音忽然变得尖锐,那汉子蓦地靠到离李慕先极近的地方,瞪眼瞧着他,一字字道:“除非,你发现,李家的忠诚,开始要和当今的帝室分道扬飚镳了,所以,你才会苦恼,所以,你才没法让包括琼飞花在内的其它人知道,所以,你刚才才会暗示我将天下大黑逐走…告诉我对不对!” 第二章 “…贤侄,为什么我的头会一直昏昏的痛呢?” “你昨天晚上睡觉一定落枕了吧!” “…那么,贤侄,我为什么记不起我昨天昨天晚上睡觉的事情了呢?” “那是因为你昨天落枕落得太严重了吧!” “…那,贤侄,我为什么又依稀记得好象曾经见过一只肥羊的呢?” “那是你落枕时产生幻觉了吧!” “…贤侄,为什么,从刚才起,我就一直觉得你好象是搪塞我呢?” “哦,连这也可以听出来…那是因为你落枕还没有落够吧!” 疾颜厉色,云冲波将喋喋不休的花胜荣牢牢压制,一边顺手把前边挡路的杂枝乱藤扯开让出路来。 已经是见着李慕先及天下大黑的第二日了,两人正跋涉于不知名的荒山当中,花胜荣叽叽咕咕,只是纠缠于自己奇怪的“头昏”和依稀记得的“肥羊”,云冲波心中有鬼,只是用强势手段来把花胜荣压制应付,心口却兀自砰砰的跳个不停。 …昨天,委实是太险了。 听到那汉子的最后一个问题,云冲波已然大感不妙:再怎么轻视自己两人也好,象这种一传出去便可能是整个家族一齐人头落地的话题也绝对不会胡乱问出,毕竟,那汉子是清楚的指出了“李”这个姓氏。 第一反应就是拉上花胜荣逃命,可那汉子的动作却快到超出想象,云冲波方立起身子来,他已长笑一声,闪电般反手出刀。 刀气过空,竟将整座石峰也都斩开,落石如雨中,云冲波抱着花胜荣滚落山下,犹还隐隐听到那汉子讥诮的笑声。 山高崖险,云冲波此刻的力量亦弱于在金州时的最强状态,但久经历练的他身手毕竟敏捷,抱着花胜荣,抓扯踢蹬,拼命借力,所幸这山崖上突石裂纹不少,虽一路摔得头破血流,却到底没有伤筋折骨,安全滚到下面—方知虽然自上方瞧下来云雾缭绕,其实倒不算甚深,不过二十来丈而已,若不然,还真是没信心逃得生天。 只一喘息,云冲波已背上花胜荣,慌不择路,拼命逃去,心中只是大呼侥幸,想道:“能从这样人手下逃掉,也真是命好…” 当时,大刀挥出的一瞬,或者是因为那汉子刻意的推动还是什么原因,裹于鞘外的黄纸无风自动,从鞘上浮起,隐约瞧见黄纸内侧写满了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 黄纸浮起,鞘内立有清冽青光充盈耀亮,旋一涌而出,当中又有八点白光闪烁,乃是八字,浮于刀光当中。 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那八颗光字便已引领刀光将山岩似豆腐一样破开,可,云冲波还是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字。那是八个古篆,虽然他几乎不认识任何篆体,但这八个字,却刚好是萧闻霜曾经专门一齐写下,要他记住的。 …也,终于明白了天下大黑临去时的问话。 (真是的,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闻霜那时就给我说过这把刀的特点,那里还会有另一把一样裹得怪里怪气又纂上八个字…) 浮现于刀光当中的,乃是“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字,皆有寸来大小,以古篆写就,翻翻滚滚,一瞧上去便该是极有来历…至少,一想到那个来历,云冲波都会忍不住冷汗直冒! 四千年前,帝轩辕犹还只是姬姓世家之长的时候,有自称“玄天青云客”的高冠羽士面谒赌胜,更以“一气化三清”的奇妙变化赢下一个承诺,日后,当帝轩辕终于成为帝轩辕的时候,这承诺便折现成为整座龙虎山,流传四千年的道门自此而立,纵然以后分出了正一、全真…甚至是太平道等诸般流派,但若上溯本源,玄天青云客便绝对是所有这些宗门的祖师。 立宗龙虎,玄天青云客开门收徒,凭着帝轩辕的默许以及“不纳钱粮”的支持,龙虎山上很快聚集起了数千信众,当中不乏智士名门、豪客强雄,但到最后,可以得到玄天青云客的承认,被列名为正式弟子的,亦只得四人而已。 帝高阳四年,据说乃是玄天青云客的百岁寿龄,四大弟子同心祝寿,却拿不定主意当以何物上寿,合议近月,终于决定协力打造一件法器以为寿礼,要知当时实是高手如云的一个时代,四大弟子当中竟有三人踏足神域,余下一人亦以冠绝天下的术数修为见称于世,但或者就是因为四人都太过出色的缘故,便没法将心意统一,到最后,在七七四十九天的铸炼之后,破炉而出的竟非预想当中的“一件”法器,而是“两件”无论形态效用都迥乎不同的东西。 一为刀,长五尺,阔尺半,形如大板,上边天然炼成八字:阴面为“怨、取、教、杀”,阳面乃“恩、与、谏、生”,刀身宽而无刃,唯一旦能将真气注入,令八字浮动,便有斩山开岳之力。 一为镜,周长尺六,厚三分,周围亦天然生成八字,是为“开、生、休、景、死、惊、杜、伤”,镜面灰暗无光,至于有何用处…至少,萧闻霜亦不知道。 求一得二,总好过一物无成,四人将刀镜收拾一番,呈于他们的师父,但,与他们的预想不同,当看到这两件礼物时,玄天青云客并没有任何喜色。 “心若一,的便一,刀镜二分,道法或者亦将二分么…” 留下这样喃喃难解的碎语,玄天青云客为刀镜分别赐名:刀曰“八焚”,镜名“八途”,随后,也不管这一天是他的百岁寿日,他径直牵出圈养多年的青牛,骑牛履空,自龙虎山上空的云雾当中遁去,从此再无消息。 青云归天,却留下巨大的混乱:因为讨论此后的道门当如何发展,四大弟子中间出现没法调和的分歧,最终,大弟子接掌门户,自帝京承受“天师”之衔,此后数千年传承罔替,二弟子结庐求道,余生没有再下龙虎一步,三弟子与大弟子紧密合作,共同承下这龙虎基业,四弟子却怎也不肯合作,竟然一怒断席,辞山不回,自立道门,虽然一直被目为“外道”,却也有一时声势,后来门下传至第三代更出了尚清余庆两名天纵之才,上承乃祖心意,创立太平道,才有了后来几千年的纠缠不休。 因为这个缘故,“八焚天刀”及“八途玄镜”虽然皆非凡器,却被道门中视为不祥之物,一向都被收藏于龙虎山后殿当中,传言中,在天刀鞘外更还覆有由术数修为最强的二弟子亲笔录下的“南华经”来将之封镇,数千年来道门中虽也出了无数强者,却始终不曾有人胆敢动这两样神器。 (应该是那把刀不会错,那个黑黑的家伙一定也认出来了,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这把刀的…但反正还是跑远一点的好。) 颇为听萧闻霜说过些太平道的掌故密闻,云冲波一见那八字浮现,立刻想起这把大刀来历,虽然不知道那汉子到底是怎样搞到手的,但总归是避之则吉,能够从龙虎山上盗刀的人当然招惹不得,而如果不是“盗”来的话…以自己这什么“不死者”的身份,那真是宁可碰上强盗也不想招惹龙虎山的人物。 (真是的,为什么胡里胡涂就会碰上这种事情,说起来就是大叔的错,没事去抓什么肥羊,结果还真是好肥的三只…嘿,假如不管大叔的话,他到底会怎么摆布这三只肥羊呢?)) 一径开路,云冲波一边心里面胡思乱想,花胜荣这一时也不说话,只是苦着个脸跟在后面,却也没安静许久,便又用一种很谨慎的声音叫住了云冲波,小声问他是不是喜欢蛇啊蝎子啊之类的东西。 “你是不是摔昏了啊,胡说八道什么?!” 面对云冲波的反应,花胜荣长长的吁了口气,摸一摸胸口,表示说那就最好,他最不喜欢就是玩蛇的…却,又补充了一句。 “那,贤侄你为什么要在手里抓一把蛇玩呢?” “你说什么…蛇?!” 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竟抓上了一把颜色灰朴朴、犹还在蠕蠕而动的蛇虫,云冲波这一惊非同小可,怪叫一声,用力摔将出去,方瞧见道路两侧的树木上不知何时竟已攀满蛇虫—并无红黑斑驳,皆灰绿二色,与树木极象,若不留意,实在分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东西…) 自幼奔走山野的云冲波倒也谈不上怕蛇,但骤然间见着这种景象毕竟也要头皮发麻,再细问花胜荣,才知道自方才约半里路开始两边道路上便是蛇虫渐多: “不过,贤侄你真是好厉害,一抓,就是一条,一抓,就是一条,简直就和你抓树枝没什么两样,真是厉害,大叔看得出神,一时也忘了问你为什么不怕蛇…” 如是初识花胜荣时节,这样的恭维或者还能蒙混过关,但如今的云冲波已是“饱经风霜”,那里还会吃这一套?略一思索,已发现到不对的地方。 “你跟在后面,就只是看的吗?别得什么都没做?” 就算一路走来因为自己在前边开路,那些蛇虫没有招惹到他,但刚才自己一把长蛇摔在地上,却明明瞧见有几条掉在花胜荣附近的,皆被临大敌,嘶嘶叫着快速游开,再联想到这老江湖的一身法宝…实在是没法让云冲波不去想些旁的事情。 “这个,贤侄,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其实…” 吃逼问不过,花胜荣终于承认,从一开始看到那些蛇虫他就为自己下了“入山蛇虫禁”。 “很好用的这个东西,只要下好,什么蛇都会绕着你走,连蝎子蜈蚣也一样…” “哦,是吗?” 冷冷打断花胜荣的乱扯,云冲波单刀直入,质问他为什么只用在自己身上。 “这个,当然是因为这东西很贵…不,不,是因为我看贤侄你年少艺高,给你用这个可能会被你当作看不起人…啊,贤侄,我认错,不要打我好不好!” … 短暂的混乱之后,两人重新上路,但比方才略有不同:云冲波的手心里多了一道小小的符印,花胜荣的脸上则多了几处淤血。 一路前行,两人发现这山路上不仅有蛇群蟠居,还有蜈蚣来去,蚰蜓盘屈,时时不时还有几只蛤蟆爬上爬去,看到两人头皮一阵一阵的发炸:却喜这些毒虫不知怎地,并没什么活力,除了蝺蝺爬动外再无其它动作。 (这个鬼地方,真是…) 花胜荣早已提议不要再走这条道路,但两人本是坠山逃命而来,慌不择路当中乱走一气,根本不知道此地何地,又如何另觅它途?而如果按花胜荣的说法倒退回去…一想到那把“八焚天刀”,云冲波就觉得宁可还是面对蛇群好一点。 (反正,这些家伙好象都呆头呆脑的不知道咬人…) 一边想,云冲波一边眯眼远望,看前不远处便是山路拐处,转回去隐隐约约瞧见个亭子,又见天色渐阴,心道:“先到那亭子里歇歇罢,最好还能有几个当地人摆摆摊子,能够问问路的…反正只要不会突然变成什么老虎之类的就好。” 一边厢想着,一边加快脚步,云冲波匆匆赶过山角时,却忽地眼前一黑,“砰”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他脚下扎得尚稳,只晃一晃,定睛看时,却见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袍儒生正倒坐在四五步外的地下,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一边犹不忘努力要把头上的儒冠扶正。 (这,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啊!) “夫子曾经说过,君子死而冠不免,可见正冠是比生死还要严重的事情,所以就放到了起身前优先考虑,所以才怠慢了兄台,不要见怪,千万不要见怪…” “好啦好啦,你不用再道歉啦!” 虽然是被云冲波撞到的,那儒生却着实客气,全不在意,反而再三示谦,表示说君子相逢,当示以礼,断没有据地相述的道理,所以要等站起来才能招呼云冲波,又因为自己的帽子歪了,所以一定要先正儒冠才能起身,又因为两只手都放在头上,起身就很不方便,所以才把云冲波晾了这么长时间云云,啰啰嗦嗦的说来说去,只是希望云冲波千万不要见怪于他。 生于山野,云冲波几乎没有和读书人打过交道,就算朱问道徐人达肚中有些墨水,但毕竟本是将军,行事到底还是痛快利索,那里见过这种人物?直听的云冲波大感气结,按说撞倒了人而不受计较本是好人,可云冲波却觉得,如果再让这个酸溜溜的家伙继续夫子长,亚圣短下去…他倒宁可遇上的是个会抱着自己小腿哭天抢地的无赖。 (这个家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什么谦谦君子,可是,闻霜不是说过碰上这种人的感觉是好象在春风里面洗澡一样的吗,为什么我的感觉却好象是被放在了滚烫的开水里面洗澡一样…) 信手摸一把额头,云冲波发现自己头上居然真得已有汗珠,却见那儒生仍旧喋喋不休,大有再扯出十七八本经书之势,心中愈觉恐慌,不觉忽然想到花胜荣:“让大叔来把这家伙当肥羊宰掉岂不少了许多麻烦?”一时也不去想这儒生能不能算上是花胜荣心中的“肥羊”,已回头向花胜荣招呼道:“大叔,你…”却见花胜荣居然神色痴痴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听云冲波招呼他时方猛得一惊,道:“哦,哦,好,好…”说着慢慢走过来,两只眼睛却依旧转得滴溜溜的,口中嘟嘟哝哝说些什么“蛤蟆,荒山,书生,三千文”之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儒生见花胜荣过来,忙又作一个揖,正要搭话时,却被花胜荣止住:只见他两只眼睛瞪的滚圆,将书生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道:“我们是想过前面这座山的…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妖怪?” 云冲波大感惊讶,心道:“大叔搬出妖怪来吓唬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劈头第一句就问别人有没有妖怪倒还没有见过,不会有这么笨的人罢…”却已听儒生答到:“你们也要过这座山吗?我听人说,这山上出了只蛤蟆精,长的就像头牛那么大专吃过往人畜,昨天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呢!” (这,这个,大叔怎么连这种事情也能猜到,就算是察颜观色好了…可,可这也察得太奇怪了吧?!) 不理会一边嘴巴张得老大的云冲波,花胜荣大笑三声,也不知怎么弄的,居然已搞出一把宝剑来提在手里,豪气干云的道:“蛤蟆有什么好怕的?长的再大也不过一张嘴、四条腿,噗通一声就把它踢下水!” (嗯?) 感觉到花胜荣的说话当中有一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在那里,云冲波一肚皮狐疑,并不开口,只是在一边静静瞧着花胜荣如何摆布这只肥羊。 故且不论云冲波的感受,至少花胜荣的说话对那儒生是产生了强烈的效果,眼睛睁得好大,用一种倾慕的神情看着花胜荣,他恭声道:“是..兄台所言甚是小生见兄台身配宝剑想必是习武之人。小生愿意出价二千文钱,请兄台当我的保镖,护送我过这段山路,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嗯,肥羊主动上钩了?) 伴随花胜荣已久,云冲波见到他宰羊也不是一次两次,但会这么主动奉上的还真是第一次,不觉肚里叹气,自琢磨道:“这些家伙难道每天读书读傻了吗?”却听花胜荣一挥手,正色道:“不,我向来只保护女的,不替男的卖命!” (???大叔这是…在以退为进吗?可这个家伙看上去实在傻得要命,不值得这么费手脚吧?) 那儒生听花胜荣这样说,脸上大为失望,道:“兄台,再考虑一下吧…”见花胜荣并不理他,只是昂着头在左看右看,又看向云冲波时,见云冲波飞也似将眼神转过去,并不与他对视,只好摊摊手,哀声叹气道:“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这次进京赶考,却因妖畜挡道而不得其途..我该怎么办啊。”声音当中大有悲哀失望之意,听得云冲波也不由有些心软,正要开口时,却见花胜荣正背朝着他,在手中飞快的翻着什么东西,好奇心起湊过去看时,花胜荣手快早已收起,只依稀瞧着上面一行行的似是两人对话,也不知是什么。 (嗯,中间有一句好象是大叔刚才说过的…难不成他是在背这上面的话?怪不得觉得怪怪的不象大叔的口气,可是,没道理那家伙也那好和他一样揣着什么奇怪吧…还是说,圣贤书上也会有这样的东西?) 将那东西合进手里,花胜荣自嘀咕了几声道:“目前为止全对,瞧来下面也错不了啦…”也不理边上云冲波一头雾水,已向儒生道:“好吧~见人有难不能不管我答应护送你过这段山路我们的脚程可是很快的,你可要跟紧点。”那儒生如蒙大赦,一脸狂喜之色,道:“好..谢谢。”声音当中满是真心实意,反弄得云冲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见花胜荣又拖长了声音道:“至于这个价钱嘛…”那儒生早不住点头道:“我再加一千,一共是三千。”花胜荣却似犹有不满,皱着眉头哼道:“…”见那儒生确是再没有要加的意思,方伸出手道:“好,先付一半!” 腰包中揣进一千五百文钱,花胜荣的心情好了很多,居然破天荒的走在了前面开路,身后云冲波却早已是心痒难捱,见那儒生一步一晃,走得四平八稳,也不理他,加快几步赶上花胜荣小声道:“大叔…你刚才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花胜荣此刻已笑的两只眼都眯成了线,心情显是极好,听云冲波问起,道:“这个么,白拣的一千五百文钱为什么不要?”云冲波回头瞅一眼那儒生,见他走得四四方方,并未注意两人说话,便又道:“你瞧瞧前面这山路!为了一千五百文钱拣上这么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累赘…”忽然想起来还没有问那儒生姓名,忙回头问他,那儒生拱一拱手,道:“小生姓吕,单名一个彦字…兄台如何称呼?”云冲波那有心思和他攀谈,草草道:“我叫云…花平,也是两个字,花平。”便扭回头来压抵嗓子向花胜荣道:“你拣上这书呆子,到底在想什么?” 花胜荣抬头看时,见前面那山果然险陡,云笼雾锁的,瞧上去大不易行,却不在乎,只笑道:“你放心,贤侄,这钱等于是白拣的,什么麻烦都没有,最多再有里来路,这家伙就会自己跑掉…”见云冲波愈听愈不明白,脸上怒气却是越来越盛,方敷衍般在云冲波肩上拍拍,问他年幼时都玩过什么游戏。 “这个,沙包、键子、还偷过地里的玉米…呸,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见云冲波似乎要动真怒,花胜荣却到底不肯说个清楚,只是叹道:“唉,没有游戏的童年真是一种悲哀,怪不得贤侄你的心理这么不健康,总是想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喂,我都说了暴力是不对的!” 到最后,云冲波也没有搞清楚花胜荣的信心到底何来,只知道他信誓旦旦的说绝对不用担心,在遇到第一批小蛤蟆的时候这儒生就会一溜烟的跑掉,再也不会出现…最后,还低声嘀咕了一句:“就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如果真有五毒珠的话可是很值钱的…” *** “大叔,你记不记得你昨天说过什么?” “…我好象有说过,贤侄你真得是个好人,脾气温和,从来不乱打人,非常善于原谅和理解别人…你想干什么?!” 举起拳头又落下来,云冲波瞟一眼正饶有兴趣的左右打量山色的吕彦,咬着牙道:“你不是说这个家伙在遇到第一批小蛤蟆时就会夹着尾巴逃跑的吗…那么,现在跟在咱们后面的是谁呢?!” “这个,你应该去找那个在攻略出来之后再修改剧情的混蛋啊!” 和花胜荣的预言一样,从昨天起,在踏上这座无名高山之后,工毒虫出现的频率降低,主动性却大大的增强,开始不住的向三人发起攻击,不过,这样子程度的东西当然还不足以阻止到被某骗子男自诩为“兼具热情及经验”的二人组合,但…在咬尽牙关打生打死的时候后面还有一个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为累赘的累赘在大声叫好或是掏出纸笔作一些速记并在事后读出来征求修改意见的时候,那就实在很难让人继续保持住锐利的斗志。 “大叔,你说这个家伙是不是读书把脑袋读坏掉了?” “这个,你想想,你们的脑袋都是差不多大的,可他里面却比你多装了那么的‘圣人曰’,‘夫子云’…那一定也应该比你少装了很多什么,具体到这个家伙,说不定就是忘了把理智放进去了吧?” 背后窃窃私语当然是不礼貌的行为,但两人却别无选择:事实上,早在花胜荣在发现到吕彦似乎完全没有要“逃走”的意思时,便曾经要求对方付出更多报酬…至少,也要先把余下的一千五百文钱付清,却未想,这就只换来了长达一个时辰的喋喋不休,完全没有怒意,吕彦只是以一种很认真和很焦急的态度在努力的开导两人,想要告诉他们,按照圣人们曾经留下的理论,语而无信者是怎样卑微的存在,会怎样误损掉一个人的名声…固然他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但当他终于满意的闭上嘴的时候,云冲波却觉得自己简直宁可去和那些毒蛇及蛤蟆打上一个时辰,而当当天晚上他又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来让两人“明白”在吃肉前如果不先切成方块就等于是和禽兽无异的时候…自那以后,两人便再不敢在他面前说出任何“与礼不合”的话。 (这个家伙…) 尤其是在想到当吕彦最后用一种很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说:“你明白了没有,要不要我再说一遍?”时自己是怎样的疯狂点头又拼命摇头时,云冲波便觉得好累好累,唯一还能让他有一点安慰的,是连花胜荣也“大败亏输”,苍白着一张脸把嘴闭得紧紧的。 (仔细想来,这还是大叔第一次吃亏哎,怪不得说邪不胜正,骗子果然是斗不过秀才…) 想得出神,云冲波连前面传来的闷闷吼声也没有听清,直待走到近前时方才发现到横了一条七八丈宽的深涧,里面水声如雷,隐隐传上,眯眼看下去时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到底有多深。 (唉,只好绕路走了,也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桥…) 这样想着的时候,云冲波打量周围,却发现右边的树丛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白的很是刺眼,正待走前几步看清楚些时却被花胜荣猛一把扯住腰间衣服,更听到了花胜荣的声音正在因恐惧而颤抖! “贤侄…你,你看…那边白白的东西…是不是很象人的骨头…” 悚然一惊,云冲波再仔细看时,花胜荣果然看得好准,当他运足目力时,更还看到上面居然还有一些粉红色的东西,竟似是新死后被什么东西添刮过一样! (怎么回事?!) 猛一下将腰里面的朴刀拔出,云冲波身子微弯,摆手将花胜荣挡在身后,低声道:“大叔,你拉着吕秀才,我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只觉连涧中吼声也有些变得奇怪,又觉连天空也似乎有些阴暗下来。 不用云冲波说第二句,花胜荣已退出好远,却又用一种怯生生的声音道:“贤侄,这个,可能不用走到那么近去看吧,你抬起头来试试…” 依言抬头,那一瞬,云冲波几乎要惊呼出来! (他…他妈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蛤蟆?!) 只是盯着白骨,直到抬起头来,云冲波方才发现在树林的顶端,赫然竟蹲着一只巨大无朋的蛤蟆,虽然只露出头部和背部,但只从那两只直径几乎二尺的鼓泡眼睛,便不难想象它的全貌。 (这,这样子算,岂不得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死吕秀才还真是没有夸张…这么大只,怎么和他打!?) 自失去蹈海之后,云冲波发现自己的力量也有衰退,再没法保持在第八级上,只不过,一路以来都没有遇上什么顶尖人物,这倒也不会让他感到不便,可现在,面对着这种按说只该在噩梦里出现的东西,他却油然的思念自己那曾经掌握的力量。 (不过,就算是我力量最强的时候,对上这么大的蛤蟆…呸,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大只东西,速度一定很慢,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在云冲波为自己打气的时候,那只巨蛤也是蝈的叫了一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眼睛,跟着猛然一瞪,已如一只巨箭般自林中闯出,猛冲过来! (混蛋东西,这么大只还这么快,还没有道理了!) 抱怨也是没用,云冲波唯有安定心神,在巨蛤冲近时跃起,同时将朴刀刺下,钉住了巨蛤的舌头。 (嘿,初战告捷!) 高兴的心情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愤怒的号叫了一声,那巨蛤用尽全力从地上挣起,扑向三人,虽然,舌头的重伤使他没法再卷食特定的目标,但当作战地点是如此狭窄的涧边时,这种野蛮的冲撞却就是最为有效的战法。 “碰!” 闷响声中,三人一齐被巨蛤撞出涧外,摔向下面,混乱当中,云冲波只来得转过最后一个念头:“三天之内从山上摔下去两次,我就知道花平这名字是不能乱用的…” 三人摔入涧中之后,那巨蛤犹未肯罢休,趴在涧边蝈蝈的叫了几声,似乎是不舍这到口的美食,却也不敢跃下。 轻响声起,有一人自树众中跃出,落在巨蛤的背上—它却动也不动,温顺的紧—向下张望片刻,轻叹一声,却是个女子声音。后面早又有人自林中跃出,恭声道:“少族主,怎么了?” 那女子挥挥手,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人了。”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以狂草为体,八字被篆在一面陡崖上面,崖高峻,字大如斗,深五寸,便在数里之外也能依稀瞧见,就瞧不清楚,亦能自那若龙飞凤舞的大字中感到一种直欲破崖冲天的狂放豪意。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自崖下前行不过五十步,平地忽陷,下觑有峻壁如削,色深黑,若铁,其上满布裂纹,大者数十丈,伸张恣肆,边缘处却皆圆润异常,竟似有无数工匠自亘古时候起便在这里耐心打磨一样。 …峻壁如削,只因它必须坚强,百伤千创,只因那就是拒守的代价。 自陷壁而前,已将“大陆”的最后防线越过,唯见怒海滔滔,浩淼无垠,便极目天际,也只能见着水天相连,再没有半点土地痕迹。 将“海”与“大地”划分,这峻壁已承受了不知多少千年的汹涌冲刷,但人们却知道,至少,从大正王朝建立以来,它还没有后退过,因为,那八个字仍然矗立海天之间。 四千年前,当帝轩辕的治世进入第九个年头时,“八王之乱”已告结束,开国十二异姓王中,只余下了丘敖两家,暂时感到了满意,这绝世的巨人遂将肃清的脚步停下,重新将两家分封为“文成”及“武德”的二字王,同时,为了检阅两家的忠诚、潜力以及要向天下百姓彰显自己的威严和宽容,他更离京出巡,先后至两家的封地游驻,而这八字,正是当年他前往东海龙天堡的途中时见沧海如此,天地如此,一时有感,以赤手在山崖上划刻而出,据说,正因为他同时也将他那当世最强的第十级顶峰力量贯注其中,这八字才能任凭天风海雨来去数千年,只是不坠不伤。 也是自那时起,这地方便几乎再没有了观海阅潮的过客,因为,在刻下八字之后,帝轩辕亦亲口说定此处便是敖家封地边界,由此边起至敖家龙天堡的七十里山地皆划入敖家名下,国法不入,有擅入者,生死专于敖家。 因为这样的缘故,便再没了不请自来的客人,便同时,又因为要去往龙天堡自有着宽阔官道可通,这里也几乎不会出现应邀而来的访者,如此数千年下来,这里竟变作了一处荒芜之地,除却敖家子弟有时在这里借沧海之力打熬筋骨外,便再没人踪。 是时,乃帝少景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日,正是二十四节气当中的“小暑”,碣石摩崖前却无半点暑意:浓浓的乌云众叠似成能摧城的巨大,把太阳完全遮没,暴雨滂沱,将海面上砸出无数孔洞,但衬在立若群山的巨浪上面却几乎显不出来,来自海上的风极大,吹得连小些的石头也要摇摇晃晃,挟着连排的巨浪一波波冲向断崖,却毕竟冲不垮这已挺立了千年万载的高傲防线,周而复始,也只是在上面撞的粉碎,仅留下断续而凄厉的风吼浪滔,似是愤怒的精灵,在做着无用的咆哮。 风大浪急,似可掀天,雨若泼掷,大如黄豆,这样子的天威播弄之下,鱼虾隐没,只有那些最大最强的海兽才会偶尔划破海面,翻现一下白色的腹部,天空中早没了海鸥或是海雀的影子,只一些最勇猛和不畏雨的海燕还在顽强的穿飞着,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似是在嘲笑那些只敢在太平时世活动的平庸同类。 雨愈紧骤,已辨不出点滴水珠,唯见千万浊线将天地紧紧连结,也将所能触着的一切疯狂抽打,在这样子的天威之下,人所“制造”的一切根本没甚么意义,便是最好的雨具,也只不过能让周身湿透的时间延后一些而已。 “呼…” 长长吐出一口混满了雨水的呼吸,英正感到,自己全身都已经湿透,虽然身上披的蓑衣笠帽皆是巧手所制,又专门涂了一层桐油,可…这雨实在是太大了。 (不见沧海,果然难知天地之广…) 虽已湿透,英正却并不反感,事实上,他还很享受这种感觉:很多年以来,每当夏季暴雨来临的时候,他都喜欢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犊鼻短裤站在雨中,任冰凉的雨滴把他的皮肤冲击、撕打到几乎麻木,亦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得到完全的放松,让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这样,他才肯让自己去回忆…回忆一些什么。 (姐,姐啊…) 大雨不见天日,英正却知道此刻已约是午后时分,感到自己的皮肤正渐渐失去知觉,英正深深呼吸了几口,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裹撕开—是两个夹着腊肉的馒头,却也已被雨水浸透—他也不在乎,狼吞虎咽下去,决定继续前行。 (还有七十里路,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赶到…)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手,却忽然搭在了英正的肩膀上! (嗯?!) 纵然雨大风狂,英正自认也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怎想到被人摸到身后也茫然不知?尚不知是友是敌,英正本能做出反应,沉肩卸下对方手掌的同时,闪电般转身,五指成抓,反捞向对方颈间。 霹雳一声,闪电划破长空,将一切照得雪亮。 爪至颌下,英正的动作忽地凝住,借着那一道闪电,他已瞧清身后来人:和自己一样是蓑衣笠帽,连口鼻也被掩住,只显出两只雪亮的眼睛,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使英正住手的,是自颈部向下的地方,和英正一样被大雨浸透,这人虽遮住了脸,却没法阻止自己的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凸凹有致的线条,早已将她的性别出卖。 “原来是个女人…” 冷蔑的哼着,英正缓缓将手收回,退开一步,固然这头暴兽总是让人难以预料,但兽也有着兽的原则,譬如说,只要能够避免,他便不会去攻击一名女性,可是,在退开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忿恨的光,更不知道,站在自己对面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说的对,但还不完整。” 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女子冷冷道:“确切的说,是一个…” “…比你更强的女人!” 话音犹回旋于风中,那女子已蓦地逼近过来,在英正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腰部已被重重击中,连环爆炸响声中,英正竟被这一拳击得向后倒飞十余丈,犹不减去势,待明白过来时,整个人已被轰出崖外,脚下早无实地,只有万丈波涛,汹汹不休! (这一拳…并没有打算伤人。) 还在退势未衰时,英正已冷静下来,开始分析眼前的一切:那一拳固然声势惊人,也的确将自己击出数十丈外,但…却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伤势。 因为,在轰中自己的同时,那一拳的力量已开始外泄,约八成以上的拳力并没有倾注在自己身上而是自相冲撞,才形成了那激烈的爆炸声和将自己震飞的冲击波,真正让英正“尝到滋味”的,不过区区两成拳力而已。 (不屑于凭暗算获胜吗?非常高傲的心胸啊…那么,也好!) 轻功远没有好到能够履虚踏空那个地步,但怒吼一声,英正已在身下组出两只大如车轮的“破地天鹰”,脚踏鹰背,他将身形稳住,更深深呼吸,预备要扑回崖上“回礼”,但,刚刚将拳力凝聚,他却赫然发现,那女子竟已穿破雨幕,飞扑到自己的身前! 一时间,英正竟错疑这女子已至神域,能够履空飞行,至少,也是有着极优秀修为的术士,但立刻,他便已注意到在那女子的身后,有点点的血光爆裂开来,坠入海中。 (踏海燕而来?好家伙!) 相较于由自己心意掌握的鹰兽,这些只知乱飞的海燕当然更难掌握,也更难借力,更何况那女子乃是后发,却能在英正刚刚止住退势时便赶至他的面前,这份子精准…以及敢于采这种攻势的自信,都令一向也未怕过谁来的英正也要为之心悸! “刚才是暗算,谅你不服,现在…再来!” 呼喝同时,拳又扬起,上面竟隐隐有暗蓝色的光芒闪烁。 “嘿…好吧!” 事至此境,英正对这女子再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也是一声狂嚎,双腿猛的一蹬,拔高一步,已至那女子上方,十指交叉握拳—身后已幻出巨熊形象—重重砸下! 双拳交撞,有比雷霆更为洪亮的声音震荡响起,英正再度失去身形向上倒飞,那女子却惨得多,竟似不能掌握,向海面直坠下去。 (哼,就看再来还有什么…) 似乎占了上风,英正却知道并非如此,当自己出拳时,脚下两只天鹰皆被踏的粉碎,相较于那女子借力的弱小海燕已是大占便宜,再加上自己上跃攻击,优势更显,取得些些上风并不奇怪,倒是那名女子,明知道这样硬拼大为不利,却便便不肯作出任何一种迂回的选择,无论那是因为自信还是强悍,都着实可怕。 心念一动,英正反手击落头上笠帽,同时收腹转身,用力向空一蹬,正踹在那笠帽沿上:将之蹬得飞去如电的同时,自己也向下急坠迫向那正落近海面的女子,身外黑气笼笼,凝若豹形,正是兽神诀当中的“暗狱炼豹”。 那女子身形坠下速度极快,转眼已接近海面,英正料那女子必有狠辣反击,心下愈发小心,孰那女子竟什么动作也无,就这样砰的一声栽只水中,撞出几朵浪花,此时雨大如泼,将色作深黑的海面打到如麻脸一般,转眼间水面上已是再无痕迹。 大感错愕,英正委实想不到那女子竟当真就这样坠入水中,一时间心意松动,身外豹形便略浅淡,他此刻离水面已只得丈余,正拿不定主意是借势没入水中察看还是设法返回崖上时,心中忽生警讯,却已不及! 哗然声中,下方水面上有水柱急旋着突起,状如龙卷,直取英正小腹,仅仅来得及将豹身散开重组成为“青莲白象”,再做不到更多,英正已被水柱狠狠轰中! 倒飞而起,只觉五内若焚,英正几乎要吐出血来,心中明白:若非是自己及时御动兽神诀当中最擅防守的青莲象身,这一下便绝不会仅是“几乎吐血”这般简单。一边已觑见下面水柱散开,现出那女子来:已将蓑衣笠帽都弃去掉,着一身漆黑的紧身水靠,更显着身材绝好,却瞧不见脸,也被水靠蒙着,只露出两只闪亮的眼睛。 (他妈的,好辣的女人…) 肚皮里喃喃咒骂,英正更愤怒于自己的大意:明明已看出这女子绝对较自己更为熟悉此地情况,却仍然因对方的“坠入海中”而一时迷茫,给了对方利用水性潜游至自己死角攻击的机会。 (这种莫明其妙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莫要耽误了正事…) 英正此番前来龙天堡实负重任,自度算时间渐逝,饶是他一向凶悍好战,此刻也须有些焦躁,自觉已将那女子适才挟大浪而攻之拳力消解的七七八八,遂腰间发力,一翻立直了身子,亦学那女子般踏海燕借力,跃回崖上—只他身法却着实不如,险险失足落水。 “吁…” 长长吸气,透过密密层层的雨帘,英正看见那女子双手抱在胸前,足下踏了一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大海龟,也正抬头瞪向这边,仍是跃跃欲试的意思。 (哼,便在下一招上决胜负好了…) 凶邪黑兽没法用,第十龙诀也不愿轻动,英正却仍然相信自己能够在下一招上将这女子击退:固然那女子充满爆炸力的拳法极为可怕,但…英正,能让他害怕的却从来都不会是“强大的敌人”。 (到底只是一个女人,难道会比英穆叔公他们加在一起更强吗?) 提聚力量,英正周围的空气再起无形的波动,身周数尺以内似有无形的巨物出现,连雨水也被抵住,不能落到地面而是沿着这无形巨物的外表流下,水帘潺潺,依稀勾楞出一头怪物:巨身长尾,背上似乎还有双翼折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目注英正,那女子并没有要半渡而击的意思,连双手也背到了身后,只是冷冷的盯着。 忽有号嚎之声,上冲宵汉! 似虎吼,似鹤呖,似狼嚎鹰嘶,又似熊咆牛哞,但细细听来,又都不象,伴随着这古怪之极的声音,笼于英正周围的无形怪物渐渐可以看清,乃是一头半透明的异形巨兽,大如小屋,具诸般异象:熊身虎首,狼爪豹尾,生牛角,披狮鬃,又有象鼻,长丈余,背生双翼,间黑鹰白鹤之羽,瞧上去让人极不舒服。 异兽成形,英正也终于发动:眼中凶光迸射,他一跃而起—竟连脚下石崖也被踩裂—那异兽也随着跃起,却一闪,竟从中裂将开来,变作九头凶兽,环伺在英正周围,随他一起扑下。 一时间,只见得熊虎交掠,鹰鹤齐飞,巨象扬鼻,蛮牛突进,又有灰狼黑豹金狮分进合击:诸般凶兽皆为汹汹之态,簇拥出一个英正:一脸一身都是凶色,居然更胜九兽。 眼望一干凶兽自天而降,那女子的眼中却尽是失望蔑视之意,轻哼一声,她双腿微微一屈—那海龟早知机潜入水中—跟着猛然发力一旋,在海面上划出好大一个圆来,便见圈中白浪涌动,向上簇起:又是一道龙旋,那女子亦已如方才一般没进这水柱里面,瞧不出身形所在,只能见着一道粗达数尺的水柱昂然而起,仰向漫天凶兽。 已见过这手段一次,英正全无惧意,只将拳头又握紧了一些…但,当越来越接近时,他却突然发现,比诸刚才,这水柱竟有了一些不同,而且,冲得越高,那变化也就更大。 这一次,它更象是一头…龙! 以几乎是“神速”在变化着。转眼间,鳞甲眼爪皆在水柱上生成,更有橙色的光华从水柱内部透出,除此以外,更有一股高贵倨傲,尘视万物的气势从水柱里面透出。 虽为幻兽,英正所控的九只凶兽竟也似乎被这气势所制,竟在未与水柱接上时已开始显着些些惊慌颓废的意思出来,与九兽心意相通,这种变化立刻便被英正察觉,更令他开始在震惊中想到了一些事情,一些曾在记载中英家所藏的古老典籍当中的事情。 (难道…可是,他妈的,这也太荒唐了吧!) 心思未定之时,水龙已接上凶兽,橙光愈盛,清亮的叱喝声也从水龙中传出。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 (果然是龙拳!) 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那水龙已蓦地胀大十倍,疾旋劲冲,将九兽尽皆粉碎,英正虽欲勉力做出最后反击,争奈四肢皆为水龙冲击几麻,唯有眼睁睁着那女子自水龙当中现出身来,将右拳轰进了自己的小腹! “…呃!” 闷哼声中,英正终于再撑持不住,口吐鲜血,向后急飞,心中隐隐,却只是盘算一件事情: (东海龙拳,天下第一阳刚的神功,为何…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 *** 也不知昏了多久,英正终于被一盆海水泼醒,支持着坐起来,发现到自己仍在碣石山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远方海面上,一轮红日若浮若沉,将半边海水都映得血红,煞是好看。 (嘿,真他妈的是莫明其妙…) 运一运功,觉小腹仍是疼痛异常,英正支持着坐起身来,心中仍是纳罕异常。 敖家龙拳享誉天下数千年,号称天下第一阳刚神功,乃是至阳至强的一路功夫,与女子阴体先天上便有冲克,似那女子竟能这样运用实属异数,更何况,敖家龙拳历来一子单传,除却历代武德王外,便只有同样也是世代承袭的“九子龙将”可以修习,但敖家重男轻女,天下皆知,数千年来一向如是,又怎会突然冒出一个女子列身龙将? 忽听人在背后道:“你在想什么?”仍是那女子声音,英正猛一惊,回过头来,见那女子仍着紧身水靠并未换下,只将面罩去了,显出脸来:至多二十二三的年纪,相貌颇美,却透着飒爽英风,使人难生亵渎之念。她见英正回头,又道:“想什么呢?”声音中已有些不耐烦。 英正默然不语,支持着站起来,与那女子对面而立,上下打量一番,一拱手,道:“狻猊龙将?” 敖家九子龙将当中,必戏螭吻浦牢皆为上代宿将,年纪五十开外,陛犴饕餮于帝京袭领武职,早已入军为将,睚眦,八夏两人则曾与英正有一面之缘,算来这女子若为龙将,必是狻猊椒图当中之一,而敖椒图乃是敖家近年来最为出色的新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若是女子之身该早有风闻,故出言一试,果见那女子缓缓点头,心知试中,却更感惊讶:适才对敌时有些东西只是惊鸿一瞥,现下对立而视看得更加清楚,这女子无论相貌身材皆可称上乘之选,似这般人物,便甚么不会,甚么不做,只靠这天赋本钱也足可锦衣玉食,起居人上,她却能练出这等功夫,更能够在重男轻女最为严重的敖家里面据得龙将之位,着实了得。忽然又想道:”听闻敖椒图已练成四式龙拳,却不知她又怎样?“ 又听那女子道:“但,我却更喜欢人家喊我末日,敖末日。”见英正神色微愕,续道:“我就是末日,敖家的敌人遇到了我,就等于遇到了他们的末日…明白么?” 忽道:“咱们走吧?” 英正怔道:“什么…”忽然明白过来,不觉道:“但,我记得是说请椒图龙将同行…”忽觉眼前一黑,那女子竟已闪电般迫将过来,一拳捣在他胸口正中,立时将下半句话截断回去。 敖末日拳力之强,英正现下已是深知,虽然这一拳至多使出了三四成手段,却已教他眼前发黑,痛澈心肺,正不知又怎么得罪了这煞星时,领口已被敖末日一把揪住,扯到自己脸前,瞪着眼道:“敖椒图…你最好记住,那个人,他并不比我更强,所以,武德王才会决定派我来和你一起去处理这件事情…你明白了没有?!” 若说英正,本是天下第一个凶悍强梁之人,何曾被人这样欺辱恐吓?但不知怎地,瞧着这英武自信的绝色女子,他一时却有些迷迷茫茫,几疑是见着了那个久已离他而去的,那个同样自信,同样不甘心屈居在任何男人之下的女子。 …那个,同样也曾去努力、去研究修习一门同样据说只合男子修炼之武学的女子。 离敖末日的脸不过数分,呼吸可闻,在这个距离中凭籍第十龙诀或是青釭突然发难,英正都相信必可以给这女子以足够的教训,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怔怔的,就这样看着,听着,回忆着。 “凶兽英正…也不过如是罢了。” 数里外的一处山崖上,一名至多弱冠年纪的青衣少年袖着手,带一点不屑,这样说道。 “椒图,话不要说得太早,英正其人这几年来大大有名,不可以这样轻视的。” 站在敖椒图身后,方面长须,两鬓已有些花白的敖螭吻出言规劝,见敖椒图仍不服气,又道:“更何况,狻猊…在她的气势面前,又有什么凶兽能够张牙舞爪?”说着便拿眼觑敖椒图左颈后:那里红肿一片,中间清清楚楚着一个拳印。 听到这里,敖椒图也不觉缩一缩头,自摸摸颈后,苦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对亲弟弟都能这样下手…”又道:“幸好我看她会没事跑来嘘寒问暧就知道一定没有好事,一直运足了力量防她,可还是没想到她下手真能这么重,几乎真得被她打昏过去…”说着咧咧嘴,一脸的苦态。 敖螭吻一哂,却道:“其实武德王这一次本来就准备让狻猊去的,只是睚眦进言,说遣将不如激将,不如故意说这事重大,一定要派你前去,把狻猊的斗志激发出来,那时自然事半功倍…”话未说完,敖椒图已是怪叫道:“所以你们就把我抛出来挨揍?我说那时怎么就这么巧没有别人在!没义气的睚眦,下次练功看我不活劈了他!”敖螭吻只是笑,也不理他。 闹一会,敖椒图忽然想起正事,忙又道:“螭吻叔,我都忘了问了,这次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一个英正都不够,又要咱们敖家派一名龙将去料理?” 敖螭吻一笑,道:“可不光呢!听说文王门下的子路也要出动,人王也派出了一名族弟,曹家孙家也都有精英人物随行效力…”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另外,从帝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这还只是台面上的牌,水底下,‘禁宫’和‘十三衙门’甚至是‘大将军王’的人可能都会出动呢!” 敖椒图倒吸一口冷气,神色有些沮丧,喃喃道:“怪不得,姐姐这么激动,甚至要连亲弟弟都暗算掉…”偷眼看看敖螭吻,试探着道:“那个,螭吻叔,假如我现在对你出手,你可不可以也假装昏过去,就这样让我跟在姐姐他们后面跑掉…呃,当我没说好了。”又自嘀咕道:“子路…听说这家伙的力量和剑法都是儒门当中的第一,我早就想和他会一会了…”到底想起刚才事情还没问完,又道:“螭吻叔,你还没说完哪,到底是什么事情?” 敖螭吻道:“到底什么事情我还真说不清楚,信是呈给武德王的,不过…”神色渐渐严肃,他徐徐道:“武德王还是透露了一点给我们知道。”敖椒图早已是心痒难熬,扯着他不住道:“到底是什么,快说啊.”便听敖螭吻沉声道:“无支祈。” 怔一怔,敖椒图慢慢松开手,道:“…真的?”见敖螭吻默默点头,一时不觉也目现迷茫,看向海上,其时黄昏早过,红日大半没入海中,虽仍努力挣扎,却到底没有复起之能,眼瞧着天边的云是渐渐暗了下去。 …天,要黑了。 第三章 晴空万里。 大地绿油油的一片,中间夹着现诸色野花,不甚艳,却都精神非常,在温暖的阳光下,每一根草、每一朵花也都似乎在散发着生命的光华,宽六七步、清澈见底的小河在在绿色的田野当中穿过,曲曲折折,虽然窄浅,却韧长的很,来处不可觅,去处不可见,就这样子自自在在,铺陈在这美丽的大地上。 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地方,就不应该有“人”的出现,不应该有那种会烧草为田,会截河作池,会把放养的猪羊鸡犬布满在土地上的生物出现。 但,小河边,草丛中,还是有三个人在。 三个昏迷不醒的人,在太阳下静静的躺着,直到有好奇的蜜蜂嗡嗡飞过停留额上,才使其中的一人开始恢复知觉。 (头好痛,这是那里…) 本能的挥一挥手,云冲波嘶嘶的吸着冷气从草地上坐起来,左右打量一下,见花胜荣和吕彦一个四脚朝天,一个五体投地,犹自在昏睡不醒,不觉微感得意:“到底还是我最厉害…”一边就捶着腰站起来,想道:“三天摔下山两次算是倒霉,但都没出事就该算是命好,要是有卦儿先生给我批算,一定会难死他…”一边想着就抬起头四下张望,想看一看这山崖到底有多高,有无道路可上。 下一刻,惊恐和迷茫的叫声扬起,冲向四面八方。 *** “贤侄,你冷静,冷静一点!” “我,我能冷静吗?!” “这个,兄台,小生以为,君子当乐天知命,昔圣人穷困绝粮,尤召弟子为乐…啊哟!” 一脚踢翻吕彦,花胜荣恶狠狠道:“啰里八嗦!本来就都是你的错!” 挣扎着爬起来,吕彦吃吃道:“这,这个,花先生何以突然口出恶言,须知君子绝交尚不出恶语…啊哟!”却是又被花胜荣踢倒在地。 咬牙切齿,花胜荣攘臂道:“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上这座山,要不上这座山,我们怎么会碰到那只鬼蛤蟆,要不是那只鬼蛤蟆,我们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但我记得是花先生你先对我说是你们要过这座山的,还问我有没有妖怪…啊哟,你为什么又踢我!” 显是被吕彦说到了痛处,花胜荣满脸的恼羞成怒,又尽显着沮丧迷惘,忽然大吼一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老子受不了啦啦啦!!!”声音尖锐,竟若夜枭 …鬼地方,用这三个字来形容这样美丽的所在,或者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但就某种程度而已,这三个字却又用得委实贴切。 明明三个人都记得是被一只巨型蛤蟆撞进深涧,可当醒来的时候,三人却只能见着这无垠的绿色大地,见到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见到悠然而又明快的小河,向任何方向看出去,也只有无尽的绿意…怎么看,也没有山,没有能让三个人从上面摔下来的高山。 若说是跌入涧中,被水流推来这里,可一来三人身上都是干干的,完全没有在水里泡过的样子,二来…这河水便连个坐着的人也淹不死,又凭什么把三人送来这里? 若果只是这样的困惑,还不至于让这地方蒙上恶名,但,但云冲波开始想要搞清楚一下周围的环境时,却发现身周竟然有一堵无形的墙在,刀砍不开,冲突不动,攀爬不得,居然硬生生把他圈禁了起来,任他如何努力也没法通过。花胜荣不肯死心,沿着这墙摸索一周,除了证明这墙真是围得无懈可击外,便什么收获也没有得到。 …从得到这结论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因为烦透了花胜荣的鬼叫鬼叫,云冲波早已把他一脚踢昏过去,现在,百无聊赖的他正蹲在地上,想要搞清楚吕彦在干些什么。 与花胜荣的表现简直是两个极端,在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之后,吕彦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开始…看书。 一本又一本,他从怀里掏出的书很快就在地上摞成了一堆,看得云冲波连眼珠子也几乎要跳出来,怎么也想不通: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吕彦怀里为什么能放下这么多书。 “我说,你…你在出来爬山的时候都被带着这么多书一起走的吗?” 用困惑的眼光看一看云冲波,吕彦正色道:“手不释卷,方是书生本色。”言中之意,居然似觉得云冲波这话问得可笑。 “呃…” 大感没趣,云冲波见吕彦看得极为认真,也懒得去理会花胜荣,想看看吕彦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顺手拣起一本,见封面上是《白x通》三字,当中一字已损毁不见,又拿起一本,却只看得清下面是《经注》两字,到底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再拿起一本时,却更惨,虽瞧出书名是五个字,却只辨出中间是个“客”字,最后是个“记”字,再看不出都是什么。 细看时,方发现那些书都是破破烂烂的,十本当中倒有九本封面损毁,甚觉纳罕。 “这个?没什么啊,夫子读书尚且韦编三绝,何况我辈学生,资钝质浅,当然更要用功…” 只抬头瞧一眼云冲波,吕彦便又低下头去攻读,他看书却也奇怪,何止一目十行,简直一目千行,一本书只翻得几翻便蓬一下丢进书堆里面,又掏出一本书来看,速度之快,竟使云冲波连看清书名都要不及。那种看法,怎么看都不象是在细读精阅,倒象是在查找些什么。 “查找?对啊,我是在查书啊。” 似乎觉得云冲波这次问得较为入港,吕彦笑道:“查查现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见云冲波一脸错愕,他叹一口气—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见着这种表情—扬一扬手里的书,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此乃圣人之言,想不我欺。” 云冲波大感头痛,想道:“带着大叔这个骗子已经够辛苦的,居然又拣来一个读书读憨掉的傻子…”一时只觉天下之大,果然真是无奇不有。 (唉,闻霜,你现在在那里啊…) 忽听吕彦一拍大腿,道:“着哇,岂不就是它了!”云冲波猛一惊时,却见他又捧书叹道:“却还不对,按说还该有一片桃花林才对啊…”正觉着吕彦一定是读书入魔时,却已闻花胜荣道:“桃花林?有啊,就在东南方向,仔细看还能瞧见咧…”居然已蹲到了吕彦的身边,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和他一起看书。 “大叔,你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 大感气结,云冲波却发现自己竟已是无人理睬:吕彦眯眼东望,见果然隐隐有桃林夹河蜿蜒,顿时精神大振,道:“我知道了!”说着将一地破书尽又收进怀里—倒也不显—便振书而起,向桃林方向昂然而去,花胜荣跟着寸步不离,一边还道:“你把那书给我看一眼好不好…”吕彦只不理他。说也奇怪,适才云冲波明明试过那面亦有无形墙壁隔着,现下两人却是常堂堂而过,居然全无阻滞。 怔了一会,云冲波见两人似乎一点儿要停下来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也大步跟上,心中兀自还在发狠:“算你们两个现在嚣张,一会最好不要遇上强盗…”想着时已过了适才碰墙的地方,果然轻轻巧巧就过去了。 那桃林看着甚远,走来却没用多长时间,转眼间三人已置身林中:见林中尽为桃木,绝无杂树,此时已非花时,树头虽有残红点点,却不成规模,唯地下落英缤纷,衬上遍地芳草,自有一种子使人沉醉的味道在里面。 这桃林夹河而进,也不知有多深,吕彦却似识途一般,大步而进,绝无犹豫,他走得飞快,花胜荣跟着紧密,偶尔交换一句,却是花胜荣仍不死心,想要他手里那本书看,吕彦只不理他。云冲波跟在后面,也插不进话,又觉好笑,又觉好气。 不觉又走了数百步,见前面林木渐稀,水面愈阔,云冲波耳力较佳,已听着似有嘈杂之声,不觉大喜,想道:“敢是有人家在么?那便好极了…”正想着时,忽听一声尖叫! 见是个小童,不过五六岁年纪,梳了个冲天辫,身上衣服样式大为奇怪,竟是云冲波从未见过的,背靠在一颗大树上,看着三人,吓得瑟瑟发抖。 (嘿,怎么会这么胆小,没见过生人末,真是没有出息…) 心下大感不屑,云冲波见花胜荣已笑得好生灿烂,凑了上去,心下好笑,想道:“这时倒还真用得着大叔…”盖一路上花胜荣就这样诱骗儿童套话已不是一次两次,故云冲波对他颇有信心。 不料,花胜荣走得越近,那小童抖得越厉害,待花胜荣走得跟前时,那小童居然又是一声尖叫,一把打开花胜荣伸出的手,飞也似逃了去。 “这个死小东西,真是没有出自,从来没见过生人吧?!” 甚觉面上无光,又见云冲波脸上不大好看,花胜荣站在那里,真是怒火万丈,却听吕彦轻声道:“说对了。” “这个孩子,应该的确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生人。” 他说话声音其为奇怪,使得云花两人都不觉看向他,见他面色数变,又是欢喜,又是迷醉,却又显着几分困惑,还带着些不知所措,如是一会,终于定住心神,长长呼吸一口,大步向前,脸色已是极为庄重认真。 经过花胜荣身边时,他顺手将手中破书塞给了他,古怪一笑,道:“想看,就看看吧。” 两人早已好奇之极,自不用他再说不遍,急看那本书时,封面也已破烂,只勉强看出上头上是个“搜”字,下面两字再认不出来,又见那书已被翻到后面,吕彦还在上面掐出了个印记,细看那页文字时,两人却是越看脸拉得越长,最后已是面面相觑。 “大叔,你认为…” “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幻觉,这一定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忽听吕彦在前面道:“已出林子了,来吧。”两人愣一愣,争先恐后跑去,不过十余步已到林外,见迎面一山,不高,尽桑竹,下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良前杂现房屋,有鸡犬相鸣,有数十农人耕作田间,此刻都停下手里的活,正抬着头在看三人,脸上表情也都不比那小童好出多少。 按说,这至少是相当怡人的一幕,对于迷路的旅人来说更是如是,可,看到这些时,云冲波和花胜荣却都象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愣愣的站在那里。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轻风吹过,将云冲波手上的书卷翻动,也令云冲波回过神来,突然问了花胜荣一个问题: “大叔,我记得,在咱们上这座山的时候,你好象也翻过什么书…可是,为什么,你翻的书最后对不上号,秀才翻的书却一翻就准?” “哦…是吗…” 象木头人一样,花胜荣迟钝的答着,神色嗒然,却换不来云冲波的同情,反而使他更为愤怒,一把拎住了花胜荣的脖子。 “说,你那本书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又从地摊上买了打折的盗版货!” “啊,贤侄,你放过我吧!我发…我发誓…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再也不买盗版书了…呃,贤侄,你要是再不放手,大叔就什么书也没法再买了…” 混乱当中,一只手伸过了,轻轻的拍了拍云冲波,使他稍为的冷静了一些:回过头,见是吕彦,笑得温和而又耐心,似乎是一名塾师,正在看着两名顽童的打闹。 “兄台,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了吧?” 见云冲波臭着一张脸,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吕彦全不以忤,只是一笑,神色极为开朗,显是高兴之极。 “你应该感到高兴,我们已经到达了很多人作梦都想到的地方,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想几乎所有的文士都会愿意和我们交换…” 他越说越是高兴,云冲波却越听越是害怕,两只眼直勾的盯着吕彦,神色中居然已有几分哀色,却根本没被兴奋之极的吕彦留意到,仍是在滔滔不绝。 并且,终于,说出了云冲波已经看到,却不愿承认,更不愿听到别人确认的那个词。 “…说清楚一点,兄台,欢迎来到桃花源。” “哦,这个村子真是有很久没有见到外人了,所以大家才会这么吃惊,几位请不要见怪啊。” 温和的笑着,脸上遍布皱纹到看不清年纪的白发老人弓着身子坐在一条长木凳上,一边在鞋底上啪啪的磕着烟袋里的积垢,一边为正在他面前一排坐齐的三人介绍着村里的情况。 (是啊,的确是很久,久到…好几千年了吧?) 刚才,三人进入这被吕彦称作“桃花源”的地方,第一感觉并不是很好:虽然美丽,但每个人看到他们时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恐,女人和儿童走避不迭,就是有几个成年男子没有拔腿就逃,也都似乎有很多顾忌,站得远远的,不愿走近。 固然没有任何敌对的行动,但当走到那里都只引起沉默的回避时,这实在就不比遭遇白眼或是恶语的滋味好出多少,幸好,在云冲波快要受不了的时候,这老人出现,询问了三人的姓名并把他们带回家中。 自称“姓甘”,这老人明显在村子中很受尊重,走在路上时,每个遇到的村民都会向他行礼,而他也总是会温和的笑着抬一抬手,并向村民们询问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那种随意亲切而又甚显人望的味道,竟令云冲波一时间不由得想起云东宪来。 这村子,看上去其实比云冲波所生长的村子要好很多:每个居民的脸上都没有饥饿的神色,也没有悲哀或是担忧的样子,衣服都是旧的,但结实而暖和,也没有很多的补丁,小孩子跑来跑,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一点儿忧愁也瞧不出,女人们有的跟着喝叱几句,有的只是远远的站着,边忙着手里的活边看着,笑着,绝没有云冲波一直习见于家乡,或是大多数夏人妇女脸上的那种因麻木而生的漠然之感,房屋都是宽敞而结实的,虽然样式古老到几乎奇怪,门上也没有云冲波熟悉的年画或是对联,但当被喂得油光发亮的黄狗从门冲出来警惕的咆哮时,或是一群肥肥胖胖的母鸡摇摆着从云冲波面前晃过去时,云冲波,他便不由得要露出一些微笑,感到亲切以及放松。 …说到底,便有许多光环和已见过许多所谓的“世面”也好,能够令长于山村的云冲波感到亲切,感到松驰和安全的,却到底还是这样的地方。 所以,现在,当被这老人带回家里,一人捧了一碗凉水,坐在摆在堂屋里的木墩上,听着这老人絮絮叨叨着询问及介绍时,云冲波却仍旧没有集中精神,而是用一种又高兴、又赞赏、又羡慕的眼光,在向四周打量着。 (嗯,好漂亮的燕窝,不过不是很大,应该还只是一两年的新窝吧,一定是小孩子淘气,把老窝打掉了…) 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候,曾经怎样为了好玩把自家檐下的燕窝掏坏,又是怎样在云东宪回家后被他责惩,云冲波的嘴角不觉牵动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却旋就阴沉下来,觉得心里难过。一时便回过神来,却听见吕彦正一脸惊疑的向那老人“甘宝”道:“老丈是说,咱们这一村人,还是从大洪水的时候迁进来的?” “是啊是啊。” 用力的点着,甘宝眼睛眯成两条缝,笑道:“那个时候啊,爬上城头一看,到处都是大水,东也好,西也好,南也好,北也好,传来的消息都是在发大水,一会儿说这里大水把城演了,一会儿说那里整个镇子都没了,而且天下还不停的下雨,下啊下的也没有个停…”说着咳了两声,方又道:“本来还觉着能有个头吧?结果这水居然一年也没有退,而且还越来越大,没有法子,只好趁着唯一的旱路去向高处逃,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远,不知怎么就进了这里,水没追上来,看看地方也不错,也就安心住了下来,有人想家,找一找,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后来一住不知多少年,也就慢慢淡啦…”说着就叹气,低下头去慢慢咂巴他的的烟斗,却没注意一边早瞠目结舌了云冲波等三人。 大洪水?!大夏的历史,向来被文人们区分为两部份:一是自帝轩辕以降的史料,皆累累有籍可考,虽然也有很多争论讳言之处,但大关节处却一向被确认为信史;一是记载“战国”以及更早时代的史料,虽然言之凿凿,却因为里面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内容,被认为只是上古神话的一种变形,不可作为信史,譬如公认为夏人始祖的“三皇五帝”传说,便是这部分史料的主要部分。 而大洪水,便是这些传说当中最著名的几个事件之一。 据说,上古之时的某个时代,不知为何出现了巨大的洪水肆虐于天下,没有一处的百姓可以不受其害,史书有所谓“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的记载,就是对那时代的描述。 传说中,这洪水前后为害人间十二年,直到后来名列“三皇五帝”之一的巨人出现,才找到办法,率领百姓们击退洪水,重获家园,而这巨人也是因此才得到天下的承认,进入到整个夏人的传说当中。 圣王治水的故事,几千年来一直流传于夏人当中,口口相传,云冲波少年时也听过不止一次,但在他心中,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并不相信真会有能将天下都影响祸害到的大洪灾,而就是讲这故事给他们听的老人自己不完全相信,更多的只是将之当作一个故事,说予这些小孩儿听,打发他们半日时光而已。 却谁想,竟,真会遇见到自大洪水时代一直繁衍下来的遗民,真会还有曾清楚保留着对大洪水记忆的孽民?! 大感意外,云冲波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见花胜荣也有些失神,不过,他俩的反应若与吕彦比起来,却都不算什么。 整个人若突然变成了一座木像,云冲波几乎可以发誓说听到了他体内血液凝固和脏器碎裂的声音,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立刻回复过来,眼中放出了几乎是狂热的光。 (嗯?不妙?) 对这眼光并不陌生,云冲波曾不知止一次在虔诚的太平道徒眼中见过,可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却是什么东西能让吕彦爆发出这样的兴奋? (该不会,这家伙并不是莫明其妙撞进来的吧?) 心念方一闪,忽听一小童唤道:“爷爷,盐又没有了。”云冲波歪头时,见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张脸来,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虽然是对甘宝说话,却一直在瞧云冲波等人,大显好奇。 甘宝叹一口气,挥手道:“去拿些罢。”那女童答应一声,捧只小小坛子溜出门外去了,甘宝又咳了几声,忽然想起,扬声道:“丫头,村东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几天了?”那女童银铃般答应一声道:“三天啦!”说着早一溜烟去了。甘宝咳嗽几声,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来,向三人道:“老儿还有些事情,去去就来,请三位坐一会…”云冲波正无可无不可时,吕彦忽然道:“老丈…让小可随往可好?”甘宝怔一怔,道:“老儿去是干活的,须不是闲耍…”,吕彦垂手伺立,待他说完方恭声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闲耍的。”他自刚才甘宝提起大洪水后神色一直甚为奇怪,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宝,道:“小可只是想要观礼。” 甘宝听到“观礼”二字,微微一顿,上下打量吕彦一番,忽道:“老儿走眼了,错莫这位竟是学问中人么?” 吕彦淡淡一笑,拱手道:“学问二字愧不敢当,只是老丈避世数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礼崩乐坏,风俗浇漓,虽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淫恶祭,非欲为之,苦不知礼也…”甘宝微微点头,道:“欲使风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气…”他口气平平淡淡,教人也听不出是赞赏还是不以为然,一边已向门口慢慢踱去,一边道:“来罢。”吕彦躬身一礼,已是跟了上去。云冲波花胜荣对视一眼,都是一肚皮疑问,只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这村子并不甚大,四人走约一杯茶多些时光已到了那什么“丘家”的门头,云冲波见只贴着些红纸,再没旁的装饰,进出人脸上也不见什么笑容,甘宝于此间显是熟识,也不招呼,便低着头默默向里面去,到堂屋里便有个中年男子上来,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后引,只看向云冲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宝在前面只管走,转眼竟已到了后面卧房,听着里面一个小孩长一声短一声只管哭,云冲波正觉着不便,甘宝已当先迈入,吕彦也跟了进去,云冲波愣一愣,终于也跟着进去。 他在门外稍一耽误,进来时便见甘宝已将那孩子抱在手中,吕彦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前面站着个童子,恭恭敬敬托个盘子,里面却不是什么值钱物色,尽是些碎砖破瓦。 甘宝将那孩子哄了一会,抱着他走到床前—此时那产妇已被人背开,将床空了出来—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云冲波大为好奇,心道:“怎么啦?”却见吕彦将那盘子接过,跟甘宝一齐在床在跪下,更觉惊愕,连嘴都张开也不自觉。 甘宝在那孩子头上摩挲几下,将襁褓轻轻放到床下—方回头时,吕彦早将那盘子奉上。甘宝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颇赞赏,便拣取几块圆钝些瓦块摆个圈子,将那襁褓围住,就立起身来,在床头净净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备好了。”就引着甘宝一行又自这屋里出去,到一屋里,见一张大案,上面尽是神牌,中间一只陶碗,插了几炷香,旁边犹摊着几支未点过的,甘宝取了,闭目祷告一时,将那香点了插上,又静立一时,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过来,笑道:“辛苦三伯了。”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宝家中,云冲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间卧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来,将吕彦扯出来到一个僻静地方道:“你们下午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吕彦似早知他必会有此一问,笑一笑,自怀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来样子的旧书,翻开一页递给云冲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 云冲波一腹狐疑,将书接过看时,居然还是抄本,乃是一笔极秀气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处世之法,正糊涂时,吕彦用手点一点,沿着看过去时,方见写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旁边又另用小字注着“弄瓦之说,自此而生”,墨迹就浓了很多,字体也不一样。 绝非笨人,云冲波一阅已知白天甘宝吕彦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了,却仍觉糊涂,他从小见村中新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仪式。 “这是因为,这些个事情,都已经失传很久了。” 背着手,在月光下这样喟叹着,这一刻的吕彦,竟显着有些落寞。 “这一本书成于约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时侯,这种礼仪就已被注为‘古礼’了,只不过,那时侯的人们至少还知道有此一说,不象今天,就算是圣人门下,书香子弟,也都…唉”一声叹息,极为真挚。 云冲波见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我是说,把一个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么关系…”却不待说完已然后悔。 怒视云冲波,吕彦的眼中简直有火在烧,一时间,云冲波几乎错觉他马上就会挥拳痛殴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却见吕彦又叹一口气,一身怒意已散去无踪,依旧抬头观天,一边喃喃道:“但这也不能怪你,礼崩乐坏数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庙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云兄弟,你弄错了,礼绝对不是小事,那是规矩,是大道,不能错乱的,大夏人这么多,如果没了规矩…唉!”似觉再说下去不便,只长叹一声,便又收住,转身去了。 云冲波愣愣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也不知怎地便大声道:“那么,你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了,对不对?!” 吕彦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却点了点头。 云冲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来这里,就是想来这里重新学习这些过去的礼法、规矩,我和花在叔其实也是被你连累进来的…对不对?!” 从一开始,他就觉这地方委实太奇怪,想来想去也不觉着自己会没缘没故的落进来,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脚的话,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胜荣,就只可能是这个看上去傻兮兮的书生,本来自己也觉着不信,但下午看见他竟对古书研习精通执着若斯,却又开始怀疑起来。 吕彦沉默一下,却道:“这地方不好么?” 云冲波愣一愣,倒觉着没法回答。 不好…这话云冲波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对长于山野的他来说,这地方就令他感到无比的亲切,而无所不在的宁静、亲切、温和等等感觉更是令他无比自在,可是,若果说好的话… (假如闻霜也在这里的话,倒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一念甫转,云冲波已知道绝不可能,以萧闻霜的性子,绝不可能放下外边的太平道众跑来这里归隐,若是她落进这个地方,此刻可能早试探过几千次如何离开。 (唉…) 肚子里长长叹出口气,云冲波正要开口中,吕彦却已先沉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能带你们进来,也就能带你们出去。”他此刻声音低沉,与初见云冲波等人时大不相同,竟极有威严,倒似一个习惯了号令部众的领袖,云冲波被他语气一镇,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又听吕彦慢慢道:“反正,我也必须要走,不能在此长留的…”语气中却有无数遗憾,就似他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只是不得不为一样。 云冲波正不知如何作答,吕彦已道:“夜了,睡吧。”说着已自走了。 柔和的月光下,瓜都城安静的睡着。 作为大夏国土上的名城之一,瓜都城就有着逼人的气势:雄伟莫名的城墙高逾十丈,周长数十里,城内的建筑高大而古朴,郊外的东山连绵若怀,半包着这古老的城市,另一边是静静躺卧的南湖,象巨大的宝石嵌进在瓜都城中,滋润着这方土地,使之更显华贵,城北,则有大夏四大水系之一的怀水奔流而过,虽然在“润,漾,济,怀”当中只能恭陪末座,但流经瓜都城的这段怀水却宽十数里,视之茫茫,对面不见,每值秋水大涨之时,两岸芦花皆白,一阵风过,漫天飞舞,与苍茫水天连作一片,观之直若浩渺苍穹,无从把握,历史上,曾有过来自北方的霸主挥军至此,却不能再有寸进,最终空叹“无为”北还,后世口口相传,将当年屯兵之处便唤作“无为军”,如今只是瓜都治下一乡,农人累耕,瓜果甚名。 只是,城墙虽高,却无戍守军士,建筑雄美,半数都是空居,就如这巨大的瓜都城,虽然完全可以容纳百万人口,但现在,城中满打满算也只有十来万百姓,其中八成以上还是耕种于城周的农人,至于一般大城习见的巨商士绅,买卖百业,瓜都城几乎是完全欠奉,街道虽宽,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其它大城那种户户有号,家家操业的盛况。 …这里,就象是一座睡着了的都市,又象是一座被遗弃了的都市。 但这不是因为瓜都的不宜于居住,不适于发展,事实上,恰恰相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八个字,不光人适用,城市也适用的很啊…” 这样感叹,是约六十年前的著名文士,在东山上遥眺着已显衰败的瓜都时发出,而他所追缅的事情,则还要再回溯三十年。 …九十年前。 那时候,开京赵家的治世已持续了两百来年,已显颓态的帝姓因为出现了年号“永初”的中兴之主而再显活力,但许是天不假年,这刚健强硬的霸王比人们估计的更早倒下,还没有培养好自己的继承人,他只能指定四名心腹大臣共同辅佐幼主,便挥手逝去。 如大数情况一样,长于深宫,仓卒出阵的幼主通常都展现不出合乎期待的才能,特别是与前面的帝永初比起来,就更显暗淡,在约莫半年的时间后,四名顾命大臣渐渐失去耐心,合议之后,他们竟决定,行废立之事! 为何?这原因便没法解释,许是真得如后来的指责一样是为了下一步的篡夺而作准备,许真是如他们自己的辩护一样是因为对故主的忠心和责任感,不管怎样,被拥戴上来的帝者并没有感激他们的行动,在可靠掌握了权力之后,他便开始闪电一样的肃清活动,将四大臣当中的两者诛杀,又给予另外一名顾命者机会,要他与另外几名将领统合军队,去讨伐最后一名顾命大臣:时任太傅,却早已见机逃回了家乡的谢晦。 随后,是长达数月的战争,虽然是孤城拒天下,但因为瓜都城的坚固和物质的丰富,再加上易于防守的地势,谢晦便赫然能够支持到了一百天开外,之后,也是因为被同族自背后暗算出卖才最终城陷,在破城之后帝军的评估中,若果不是城中内乱的话,这场战争可能还会要再持续两月以上。而当考虑到攻守双方的兵力是十二比一的时候,这结论就令帝京震惊,而当又有人追溯历史,回忆起在每一次战国时期瓜都都会成为一方势力的根据地时,帝京便决计认真对待,遣出了众多顶级的勘舆人员来将瓜都察看。 最后归纳出的报告,是指瓜都并非凡土,位于袁州西南,与堂州接壤的这里其实是龙运气脉仅次于帝京的风水宝地,虽显薄弱,却已可承帝气,固然之后一直有说法称这个结论是按照某些先行设下的授意而拟出,但,这并不能改变瓜都的命运。 将相关的行政编制降低级别,将官方及军方的高级人员大量撤离,同时也将城中的富商及匠人强行迁离,只留下少量农业人口在此耕种,拆去城门,废弃掉学监、藩库等部门,原本在瓜都进行的会试被移至他城,官方指定的熔银铸钱之所也迁回中部,同时采用种种的手法来破坏掉瓜都的风水,当中就包括了用千寻铁锁横断南湖来尝试束缚王气等规模巨大的措施,如是一年之后,瓜都便几乎成为一座废城。 …另外,虽然出卖掉自己的家主和其它约二十名中坚,谢家也未能完全幸免,被从顶级世家的地位贬低到末流世家,奉王命约束在瓜都城内,不得擅迁,三代内不得出仕,和瓜都城用同样的速度向下陨落,转眼之间,谢家就从曾与琅琊王家并称的地位摔到了没法想象的低处,一蹶不振。 百年一瞬,转眼间已物是人非,东山依旧,南湖依旧,城北怀水依旧,天上明月依旧,但除了山湖水月之外,今天的瓜都城中,也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和百年之前进行比较了。 风轻,月光柔和,湖水轻轻荡漾。 “呣…” 轻轻吁出一口气,正襟危坐在南湖边的巨汉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双肩,又把手抱在一起,转了转腕部,在湖边默默的踱着步,月光落下,照出他背上阔达两尺,长六尺的巨大剑鞘。 虽然独处,这巨汉的每个动作却仍然谨慎合礼,庄严之处,若履朝堂。这样子来回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眉头一皱,眯起眼,看向自己的右面。 (那边,是什么东西来的?) 转眼间,有微小的黑点出现在视线当中,再近一些时,能看出来是一个球形的物体后面拖着长长的条状物,而,当那东西以高速接近到能够完全看清时,巨汉的脸色勃然而变! “嘿,何方妖物!” 看真些,那东西竟是一颗人头,后面拖着长长的肠子在空中疾飞,一路上还不停的滴下血水污物,看上去又是恶心,又显可怖,那巨汉原是天下第一顺天重礼的宗门出身,最恶此等事物,喝叱同时,右手一挥,早有无形气剑激射震出,斩向人头上面。 那人头居然似乎仍有知觉,见巨汉出手斩击竟还皱面蹙眉,张口若呼,但那巨汉一剑斩出,便如大风鼓荡,却那里喊得出声? 只是,剑气凌首时,那巨汉却微微皱眉,手上轻轻一战: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剑气过处,早将那人头斩的粉碎,跟着一卷一鼓,骤生高温,将之烘焙成无数干燥细粉,散去无痕。 信手已将这人头击没无踪,这巨汉看向远方的目光却更加炯炯,很快,在人头飞来的方向又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近,是两名精悍的青年,皆作捕快装束的他们,紧衣快靴,剑眉星目,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痛快劲,神色却紧张异常,显是在追赶什么东西,猛见着那巨汉时,齐一愣,那巨汉已先道:“你们…是在追赶一个人头么?”两人一怔,左手那人便拱手道:“正是。”那巨汉便接道:“已被我除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仍是左手那人道:“在下解珍,这位解宝,我们都是瓜都府的捕快,请问这位前辈是…”那巨汉微微颔首道:“很好的身手。”似评价一样的说话,令两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幸好他又道:“我叫仲由。”两人忙道:“多谢仲前辈。”肚里却只是纳罕,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仲前辈”是何方神圣。 仲由端详一下两人,又道:“刚才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方便让我知道吗?”解珍一惊,忙道:“好教仲前辈知道,这东西唤作‘飞头蛮’,乃是袁州山林中的一族蛮人,首级能离身一昼夜而不死,最是恶心…”仲由微一点头,道:“知道了。”又挥挥手,道:“你们去吧。”口气威严,居然如喝仆役,两人面色微变,却到底只是一躬而去,并无它话。 目送两人远去,仲由眉头蹙成一团,许久方慢慢散开,道:“冉之兄怎么看这事情?” 随着他的说话,一名文士自黑暗当中步出,也是微微眯着眼,端详向两人离去的方向,道:“飞头蛮…这原不关咱们的事情,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情。” 眼光愈显锐利,他道:“飞头蛮一族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以刚才那样的速度,是连十里路也飞不到的,而十里路内,那个方向…据我所知只有小小村落,瓜都现下不过设府,能有多少捕快,没道理会有这样两名干练的硬手没事蹲在那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专程追逐而来,并且,后面好象还有其它人跟着…”顿一顿,又道:“而且,刚才,他们的确想过要出手杀你。” 仲由点点头,道:“我也感到了。”仍是面无表情。 另一边,恭敬退走的解珍解宝两人愈走愈快,到一里开外时方站住,解宝已忍不住道:“大哥,总不能就这样算了?!”解珍看他一眼,道:“又能怎样?难道你有信心灭那家伙的口?”也不理解宝脸上愤愤,自皱着眉盘算道:“仲由,仲由…没听说过河内仲家有这样一号人物哪…”解宝忽然惊声道:“会不会是十三衙门那个老东西的弟子,听说他的门下都姓仲的…”却有人哧声道:“不学无术,胡说八道。”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同时低头,恭声道:“三叔。”却不见那人现身,仍只听得那冷冰冰的声音从黑暗当中传来道:“唯知习武,不知修文,两个有眼不知泰山的东西,居然还想动手去掂量人家…”又道:“幸好他不爱管闲事。”解珍解宝同声答是,却仍不知那仲由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听那声音道:“你们两个也是胡闹,既然钉到了人,便该通知我们联手拿下拷问,明知道是十三衙门藏在瓜都的第一棵暗桩,为何还这么托大?”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怒气,两解头上却早涌出汗来,对视一眼,解珍方颤着嗓子道:“回三叔,我们也很小心了,一上来先废了这厮两条腿,又把他双手钉住,本以为是万无一失,谁想到他竟然会是飞头蛮的余孽…”那三叔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过了一会,见两人皆战不敢言、大气不敢出一口,方又缓声道:“莫怪三叔责你们几句,实在这时候万万不能行差一步,帝京那边好象已经有察觉了,最近瓜都城中会有不少客人,除刚才那位外,听说东海敖家、渭水英家、东江孙家等几个世家也都会派人过来,并且这也只是水上面的,水下恐怕也少不了禁宫,少不了十三衙门的人…这种时候,是什么纰漏也不能出的。”一席话说的两人都心悦诚服,同声答是,那人的声音却转沉吟,道:“只是,我还是觉着有点不对劲…”说着声音渐小,二解已听不清楚。 (一了百了,也算很好,可是,那个人不是以仁者之剑而著称的吗?为什么会直接出这种重手,真的只是因为感到厌恶吗…) 夕阳下,高大的石坊默默的矗立着。 固然瓜都也是古老而巨大的都市,但高度接近四丈的石坊仍然是相当稀有的东西,更何况,石坊上还布满了精美的石刻:由顶及地,尽是各种各种的猫刻,千姿百态,栩栩如生,若是看在有经验的石刻师眼中,更能够辨出这些猫刻虽然每一只单独看来都是以“浮雕”手法所成,但合一处时,却又实是以“圆雕”手法处理,方能使之无论自任何角度看去皆显自然舒展,皆活灵活现。 精美的石雕,却已残旧,上面蒙满灰尘。 传说中,这石坊原也有过光荣的往事,传说中,它甚至见证过一段故事,一段包含着忠诚、功勋、怀疑、刺探、惶恐、猜忌、陷害、安抚、妥协…等等元素的奇妙故事,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 英正对故事从来不感兴趣。 背着手,他矗立在石坊下,眼睛微微的闭着,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就似已成了这石坊的一部分,夕阳自背后投过来,温和的披散在他的肩上,好似一件土黄色的披风,将他轻轻的裹住。 …这样子的英正,就似连雄心和霸气也被一起裹住了一样。 巷中,某间旅舍内,一名女子正翘足高卧,鼾声如雷,虽然隔了许多重的窗户墙壁,却仍能微微的透进英正的耳朵里面。 (嘿…) 心底轻轻的喟然一声,英正觉得,有一点点的不耐,可,却又有一点点的…想要苦笑。 进入瓜都已是第三天,英正仍然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前往东海敖家邀出敖椒图同往瓜都,之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则已经通知给了敖家。 在执行那些最机密的任务时,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法,但当英正听到敖末日所掌握的线索时,却难以压制自己头晕的感觉。 “找一条入口处立有百猫石坊的巷子,投宿进里面唯一的旅社,然后,会有人告诉你们下一步。” …就这样,英正和敖末日在这里一直等到了现在。 不知道是在等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使用什么样的暗语,更重要的是,英正到现在仍不知道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要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敖末日似乎知道一些,却不肯说,英正亦不懂怎样去“套问”。 他一向只懂得“拷问”。 默默做着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是没有意义的“等待”,英正却非在浪费时间:外表虽如石像般纹风不动,体内的真气却在激斗不休,更不停的将强大的冲击及痛苦传递给他。 当初王思千设下火烈劲力困锁英正肝门,以此来对他施以“惩罚”,固然这手法只有在英正强行修炼凶邪黑兽时才会发动,但王思千虽初晤英正,却对他脾性看得极准,觑定他正是那种宁受苦痛也不退让之人,而事实也正如其所料:明知如此,英正却反而逆流而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向王思千的封印挑战,固然,这样子的痛苦也并不能使他的修炼有什么额外的增益,但…英正,他一向就是一个“自寻苦吃”的人。 日渐斜,空气中出现菜饭混合着各种油货的香气,奔跑的顽童开始一一被唤回家中,街头巷角的阴暗处,已有些看不清楚了。 有人拉了一下英正的衣角。 悚然一惊,急回头时,英正却没有看见任何人,错愕间,却觉着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拉了一下。 低下头,英正方见着居然是个小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只到自己腰间,衣裳平常,仅比街头顽童稍好,一张小脸却似粉琢玉砌般,显是没经过风吹雨打,两只眼大大的,黑的如点墨般,盯着英正,只管上下端详。 见英正转过头来,这小孩子眨眨眼,伸出手,道:“走,我们去吃东西吧!” 英正怔一怔,忽地将那小孩夹脖提起,拎到自己可以平视的地方,直直盯进他眼睛里面去,沉声道:“你说什么?” 长相本就凶恶,为人也非善辈,英正就曾有过只凭眼神令两只吊晴白额虎咆哮瑟缩,终于不敢动弹的经历,面对这样一个小孩,他便有足够信心将其摄服,但,这一次,却好象稍微过头了一点… “哇!” 几乎和英正的动作同时,那小孩早一嗓子嚎了出来,转眼已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只管往英正脸上身上乱抹,饶是英正头转得快,毕竟离的太近,立时被抹得狼狈不堪。 “你!” 怒气勃发,英正几乎便要立刻出手将这小孩教训,可…他却忘了,晚饭时节的巷口,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妈妈,你看那边,那个每天晒太阳的大叔要打人了!” “臭丫头,人家当爹的打儿子关你屁事,还不把碗刷了!” “可是,当爹的为什么要打儿子呢?还有,那个当妈妈的为什么不出来护着儿子呢?” “笨死你!那个女的怎看也不会生过!这个肯定不是她儿子!” “那,那,为什么,那个大叔会给别的女人包房子,却要把自己的儿子抓起来打呢?” “…所以说,就和你那个死鬼老爹一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啊!” 荒诞而无礼的揣辱,更绝非孤证,而是淹没在一片嗡嗡轰轰的赞同附议声中,声音又快又软,与北地慢悠悠的方言大不相同,饶是英正这般强梁个凶汉,竟也听得背上沁沁汗下,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南地女子。 更为荒诞的是,听着这样污秽的说话,可以为了一念不悦而血染十步的凶兽英正…他却竟然没法生起任何杀意,没法将自己的獠牙迫出,去撕杀那些明明已在将他“侮辱”的市井小人。 …到最后,他竟然默默的低下了头,将那个男孩挟在胁下,真得象是一个惭愧的父亲一样远远的从这巷中逃去。 “哇,哇,活珠子真是名不虚传的,我都想吃想很久了,这个味道,这个汁水…啧啧!” 沉着脸,英正冷冷盯着那两只手中都拿满了食物,正在手舞足蹈的男童,一点儿也没有要附和他的意思。 刚才,将那男童挟至无人僻处,英正直接将他摔在地上,一肢踩在他胸口,告诉他说如果还不把主使的人喊出来,就会立刻把他踩穿。 以英正的性格及那格格响着的胸骨来看,这前景大有可能成为现实,争奈那男童胆子竟大的要命,只管无赖,教英正带他去吃东西,更宣布说自己其实就是来和英正接头的人。 在被英正第五次把头按进路边的污水中后,那男童仍不肯屈服,除却承认了自己并非接头人而是“被接头人派来的”外,再多甚么也不肯说,只是嚷着要英正带他去吃小吃,不然的话,就什么也别想知道。 …结果,无奈的英正,现在就只有象一尊雕像般的站在这里,瞧着这似乎除了“吃”外什么也不在乎的男童逍遥。 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那男童胃中填下去的食物已几乎可以喂饱四个成年男子,却仍然是兴趣盎然的在这条满是小吃的街上转来转去,直看的英正终于再没法忍耐下去,在那男童第七次眯着眼仔细吮吸嘴里的毛鸡蛋时,劈手将那食物夺下,捏成一团破烂。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冷的盯着那男童,英正相信,这个绝对比看起来更精明的鬼头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作为回答,是一只怯生生的手指,指向了英正的侧后方。 心中一凌,英正猛回头时,却只见着一口小火炉上架了口铁锅,里面半锅油正被烧的咕嘟嘟的的,炸着十来块豆腐,却臭得紧,闻得英正一阵欲呕,再回头时,见那男童正笑的春光灿烂: “再买五十块臭干,我边走边吃。” 眼中寒光一闪,英正闷哼一声,大手一挥,早又将那男童挟到胁下,右手一边甩出一串铜钱到那炉边,一边直接探手入锅,也不管油正沸个不停,将半锅豆腐尽抄在手中,大步流星的去了,一边犹在压低了声音道:“就只有这么多,不吃就算!” “…可你还没拿辣酱。” 转眼间,已是月上柳稍,那男童终于发了善心,引领着英正东拐西绕,到了南湖边上—乃是极偏僻的一处所在。 此时风已不小,云浓月昏,湖水皆做深黑颜色,被夜风推得翻个不停,哗啦啦的没个宁静,那男童坐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慢条斯理把臭干吃的干干净净。似犹不足,连自己十只手指也添了又添,方叹道:“好吃,真是好吃。”言下居然还大显着意犹未尽。 英正压低着声音道:“吃够了么?” 那男童叹一口气,在夜风中伸伸懒腰,从石头上碰一下跳下来,背着手,在英正身边踱了几步,道:“马马虎虎吧。”却只觉脚下一空,已又被英正夹脖提起。 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英正慢声道:“从来没人说我有耐心…你知道么?” 那男童翻翻白眼,道:“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讨人喜欢…别摔!我不说还不成么!” 待英正复又把他拎起时,他却不知死般又在道:“至少一定没女人会喜欢你这种人的…别,别摔!我这次真得不说了!” 见英正脸色几乎便要择人而噬,那男童缩缩脖子,勾勾手,因英正冷冷的,理也不理,只好自己把脸凑过去,小声道:“其实…我的名字叫开心。主动对陌生人说名字其实不对,但你这么长时间都不问我,我只好自己说…”见英正眉头轻轻一挑,似已快忍耐不住,忙道:“好,好,不说这个。”方又道:“我刚才说我是接头人派来的…其实这句话是骗你的。” 声音虽小,却似晴天一个炸雷,英正这一怒非同小可,脸上顿时已然变色,开心察颜观色,早抢先抱住他胳膊,一迭声道:“不过不能怪我,我不想骗你,是你逼我,确实是你逼的!” 算英正凶狠蛮横,今日遇着这个顽童,却着实无技可施,只觉脑子已被他搅得乱七八糟,一时懵懵懂懂,浑忘了要“拿这厮出一口恶气”的意思,居然怔怔的只是在想为什么变成了自己逼着别人骗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侯,他觉到开心也没有闲着,正在很用力的把自己钳住他脖子的五指掰开,但英正何等神力,开心又抓又捏,只是无法,终于叹一口气,忽然又道:“哎,你要不要猜一猜,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叫开心?” 英正闷哼道:“关我屁事。”却见开心大摇其头,道:“怎会不关?关的紧,绝对关的紧。”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我叫开心,那是因为…我们家的敌人一旦遇到我,就会变得很不开心了。” 全未把这疯疯癫癫的小孩的话放在心上,英正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说话中的某种东西,却令他忽然感到警觉。 (这种句式,好象有点熟悉…) 略一分心,英正忽觉右手蓦地一麻,再用不上力气,虽只一瞬,可,这一瞬却已足够让开心从他的手中滑出。 “你!” 瞳孔蓦地收缩,却已不及,该是直接摔到地上的开心已轻轻巧巧的在空中翻了个身,两只小脚抢在英正有什么动作之前已经踩到了他胸口上。 盯住英正,他仍是笑得十分无邪。 “说来有些对不起,不过,英大哥,是你先不相信我的哦…” “你!” 怒吼出声,英正双手握拳合击,可比他更快的,开心两腿一屈一弹,竟迸发出强大到似非他那小小身躯所能容纳的力量,直接将英正远远蹴飞出去! 第四章 (他妈的…) 昏暗的月光下,英正在深黑色的湖水上高速倒退着。 被成功暗算到是事实,但并没有受到重创也是事实,那两脚蹬踹之力确实强到令英正掌不住身形的倒飞出去,但…就和之前的某次遭遇一样,那力量未曾侵入体内便先自行炸裂,冲击波固然强大,却不会给人留下内伤。 熟悉的感觉,令英正的怀疑很快锁定,而,当他用余光看清楚开心现在的样子时,他更敢于将他的身份断言。 若有若无的月光中,开心,居然正在“长大”。 本来只是一个刚到英正腰部的孩子,却在剧烈的颤抖中快速的伸长着身体,四肢也好,头胸也好,腰身也好,都在快速的成长,本来修作整整齐齐的刘海,也化作了一头披散的乱发,发质竟非乌黑,而是闪烁着妖异的银色。 这样的功夫,英正曾经听说过,据说,在某个古老的世家中,有一种神秘的技巧,可以将自己的身体压缩,变小,从而加剧体内真气游走的激烈程度,以此来更高效率的锤炼自己,但,因为那样子的功法有着许多的副作用,所以早在两千多年前已被放弃,时至今日,除了在那些同样古老世家的故纸堆中外,便不会再见着有关的讯息。 而。那个世家…他们姓敖。 看清些,那小小的开心此刻竟已成为一个比英正还略高些的银发男子,脸色依旧是那能令人寄以无尽信任的天真笑容,可此刻,看在英正的眼中,却只有愤怒! “…龙将椒图!” 敖家固然能人无数,但英正却相信,就算暗算,也不会有太多人可以把自己轰飞到如此之远,更何况,这人还是如此的年轻。 …甚至,比自己还年轻。 听到凶兽的怒咆,开心挑一挑眉毛,微笑道:“不介意的话,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开心。”说着,已轻踏地面,跃身扑向英正的方向。 但,英正,却不准备再被动下去了! “嚎!” 身形似撞到了墙上般骤然止住,一声狂吼,不仅震动空气,也将面前的湖水掀起,瞬间形成巨大的水浪,将英正身形遮没的同时。更以汹汹之势,掩向开心。 “会有用吗?” 轻笑着,开心全没有止住身形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挥手,即似有无形的大刀纵横挥动,将浪头切裂。 可,浪头切开后,真正的攻势才要出现。 “嚎!!” 比诸英正的吼叫更要强横一倍以上,这吼声竟是出自水中! 第一波浪头被切碎之后,之后涌现的波浪赫然竟结成猛狮形状,披鬃扬爪,张着血盆巨口,恶狠狠的扑至。 “是吞城金狮的变化么?很有意思啊…” 眼中放出兴奋的光,开心喃喃道:“那,咱们就比一比谁吼的最响?” 蓦地张口,开心也是一声咆哮,却与英正那凶狠狂霸的“狮吼”大不相同,更多的散发着一种傲视天下,不沾凡尘的高贵自持之意。 而,随着他的吼叫,他面前的湖水也同样急旋,飞舞而起,化作巨大的“龙形”,迎向对面的“水狮”。 (青色咆啸,龙啸九天!) 脑中闪过这古老的名词,英正已知道,自己的那一击必然无功。 哗然巨响声,龙狮撕抱一处,双双化水迸落,只剩下,两个隔着数丈距离,冷冷对视的男人。 再不抢攻,英正深深呼吸,道:“我对敖家没有敌意。” 开心嘻嘻一笑,道:“我原没说过你是敖家的敌人。” 英正森然道:“那,刚才算是什么意思?” 开心歪歪头,居然摊开双手,一脸无赖状道:“那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居然还拢拢头发,大是怠懒。 英正方觉火起,开心却又笑道:“但也有道理的。”忽然眨眨眼睛,道:“英大哥,你过来,我小声说给你听。” 两人此时相距数丈,脚下皆非陆地,英正是踏着一只兽神在脚下托住身体,开心却只是踩在水上,两脚底微微的没了一些,便不再下沉,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门。 英正虽是第一日认识开心,却已颇吃了几次苦头,那里还会理他?动也不动,哼道:“说。” 开心叹一口气,笑道:“所以我说嘛,你肯定没有女人缘的…别瞪眼好不好,你不烦我都烦了!”见英正全不睬他,叹一口气,方悻悻的道:“其实我也不想打你的,但实在是没的选择,你也是个男人,总该知道,有两种情况下,男人是不能不打架的。” 英正微感好奇,忍不住道:“是什么?”甫问便已后悔,果见对面开心已随坡滚驴,笑的满脸灿烂,伸出右手两只指头道:“第一么,是要保护自己的家族,这个当然不能不打,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呃,不要瞪我,至少也是你先掐我脖子的对不对?”说着已弯下一根手指。 英正此刻已是深知此子“非凡”,那肯和他纠缠口舌,只道:“还有呢?”说着已暗暗戒备。 开心笑的两眼眯成一条线,道:“这第二么…”偷眼瞧瞧英正脸色,小声道:“保护自己的姐妹不被外面的坏男人骗或者欺负,也是男人打架的理由!”说着更不客气,和身扑上,右手早一拳挥出,径取英正右眼! 可怜英正凝神听他说话,正大惊道:“你说什么,难道她是…”开心拳头早到,那里还能防备,扑通一声,被打的翻身落水—待再蹿起来时,开心早退回岸上,看着他在笑咪咪的鼓掌,口中兀自还在道:“我就一个老姐,居然被你莫明其妙的拐出龙天堡,跟着跑来这里,害我要一直追过来,打你这几下,总是应该的吧?” “应该…当然应该,太应该了!” 狞笑说话,英正的神情和说话完全是两回事,死死盯着开心,他的斗气居然涨到今夜的最高点,整个人都似熊熊燃烧起来一般,向着开心迫来。 “她是你姐姐,这真是太好了…我英正从来不打女人,所以,臭小子,你就乖乖听话,把她一路上欠我的统统结清吧!” 如掠食猛虎般扑上岸来,英正其实也是作足防备,只等开心突然用出什么精妙之极或是贱格之极的招数解围,却不料,开心硬就是什么也不做,就这般呆呆的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扑上前来。 直到一拳打上开心右脸时,英正仍在提防,防着他会不会暴起反击,可,完全没有,开心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捂着脸跌了出去,脸上却依旧笑的十分欠揍。 “英大哥,看在臭干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姐弟之前,常常会有别人理解不了的感应哦…” 什么意思?英正不明白,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寒,而很快,他已经脸色剧变的,明白到了开心的真正意思。 (小王八蛋…) 恨恨诅咒,却为时已晚,当英正还保持着将开心打飞出去的神勇姿势时,某个被开心抢先一步发现的人,已经一脸杀气的出现在了现场。 “你这混蛋,胆敢打我弟弟?!” 如暴龙的吼叫,终于,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夜乱战画上了句号。 ---------------------------------------- “就是说,你姐姐,咳…根本不是来拉架,更没有…咳、咳…打算来救你?” 一句话,说的疲弱之极,居然断了两次,此刻的英正,简直是狼狈到了极点。 两眼皆紫黑的肿着,头上包的布条还在隐隐渗血,身上更是横一根竖一条,直捆得英正不似个人形,斜斜的躺在一张竹椅上,悲惨如斯,虽然说话声中仍透着丝怒气,却已不能给人任何压力。 “那是当然,我这个姐姐啊,白长了这么大,一直都没能长出脑子,每天只知道打打打,她最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和人打架,不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喂,这点你应该知道了吧?” 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英正回想起从龙天堡前来这一路上遭遇,那里还用开心细说,若不然…他又怎会一听说开心乃是敖末日的弟弟便怒发如狂? 并不理会英正,开心笑咪咪的继续补充道:“而她顶顶不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却自己跑去打架…喂,说到这你该明白了吧?” 英正恨恨道:“废话。” 想一想,又道:“也就是说,她来找我们,是因为生气我们偷跑去打架,所以准备来兴师问罪,两个人一起打,可打到时却发现你完全是在被我打,所以心就软了,决定光拣我一个人打…” 开心鼓掌道:“全对,全对!你倒已经蛮了解我姐咧。”又眯眼笑道:“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心其实很软。” 英正哼一声,摸摸自己身上,痛的咧了一下嘴,喃喃道:“心软…这若也算心软,那谁算心硬?” 上下打量开心一番,到底忍不住,又道:“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没说冠便被开心截断道:“想不通我的缩身法对不对?” 英正默默点头,并不开口。 故老相传,这种缩身法可使体内真气流动速度数倍于正常状态,修炼越来自然事半功倍,但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且不说那许多相关的逼作用,单只是体内真气走得如火如荼这一条就非什么人都能忍耐,可英正数度擒抓开心,却始终没有感到他体内有什么异样之处,这却着实大大奇怪。 开心嘿嘿笑道:“这个,可就不足为外人道啰…”瞥瞥英正,却又笑道:“但其实也没什么,告诉你也行。” “其实我们敖家这个缩身法,原来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强迫体内真气流动增快来锤炼自己,还说什么百炼成钢,吃苦越多前途越光明…要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当大官的估计三十岁前全都在海边晒盐。” “幸好,大概是三百多年以前,我们敖家总算出了一个肯动脑子的人,把这套功法仔细研究,加以改良,终于将其中所有的副作用统统去掉了。” 英正精神一振,道:“哦?怎么做到的?!” 要知一套功法若能流传数千年,本身已说明它绝对是千锤百炼,难再有改造余地,而若如开心所说,能够将其中的缺点尽数去除,不留任何副作用的话,那简直就等若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错非大宗师级的人物,绝对作之不到。 (三百多年以前…想不起来,那时敖家有过什么大宗师级的人物…) 一边正苦思冥想,一边却已听开心悠然道:“这个么,也简单。” “其实,所有的副作用都是因为真气的流动速度异于正常,所以那位祖先就对症下药,把运功心法加以改造,使在运行这套缩身法时体内真气流动的反而慢于平常,自然也就没问题了。” “哦,这种想法,倒也有道理…你说什么?!” 英正的失惊非为无因,要知道敖家之所以开发“缩身法”就是为了利用那种异乎寻常的的真气流动来锻炼力量,而,若是进行这样改造的话,却又还有何意义了? “嗯,你很聪明啊,没听懂吗?” 大刺刺打了个呵欠,开心道:“也就是说,现在的缩身法纯粹就是一种缩小身体的技巧,没有任何增强修为的作用,甚至,在这种时候还会格外危险,因为不能够正常的运气,要动手就变得很困难,象刚才我踢你那一脚,就是忍了好久才蓄够力…啊,我小腿上现在还有点震的痛哪。” “这都不是重点!” 几乎要虎吼出声,英正怒视着开心,喉中荷荷有声,道:“我是说,既然这什么用处都没有,那你又为什么要练它,而且…你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个样子躺在我前面?!” 英正的愤怒确实有其理由,当他一身伤痕躺在竹椅中时,开心也一样躺在放在他对面的竹椅里,不过,却是毫发无伤,衣服上连一点儿灰也不见,额前的刘海梳的整整齐齐,正抱着一盘芝麻糖在吃。 …现在的开心,已又变成了英正初见他时,那个小童的形状。 “这个么…” 听着英正的吼声,开心恍若不闻,抬手掏了掏耳朵,道:“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个样子反而更难练的,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来敖家也只有我一个练成的,是不是好厉害?” “你…” 几乎气结,英正却毫无办法,瞪了半天眼睛,还是只好悻悻躺下。 忽听门呀的一声,脚步声响,两人一齐看时,却不是敖末日,乃是旅舍中的女侍,捧了一壶茶,四色点心进来。 “姐姐,姐姐,你又给我送东西吃了对不对?” 两只眼笑的眯在一处,开心的声音居然还多了几分奶声奶气,听的英正几乎欲呕,那女侍却喜欢的很,一边笑道:“小弟,不要闹,哎哟,先让姐姐把东西放下。”早已被开心手脚并用爬上身来,牢牢抱住,笑眯眯道:“姐姐,让我亲亲好不好?”那女侍也不过十七八岁样子,被他又抱又摸,弄得脸上通红,一边还在笑道:“好,好,你不要闹了…啧。”果然在开心额上亲了一口,开心这才松手下来。 她对开心甚好,看到英正时脸色却立刻阴沉下来,冷冷道:“喂,茶来了!”说着重重一放,茶水溅出不说,居然还放在英正够不着的地方,英正忍不住道:“喂,把茶放过来一些。”那女侍哦了一声,一伸手,却把那茶又移远了一些。 英正一时几乎气结,竟想不出该做什么,眼睁睁瞧着那女侍在开心脸上又摸了一把,笑眯眯的走了—那点心自然全放在开心面前。 房门将掩未掩时,还能听见充满鄙夷之意的声音飘进来:“…臭男人。” 呆了一会,英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响。竟笑得极是欢愉,开心坐在他对面,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却已将缩身法收了。 笑了好一会儿,英正也勉强止住,喘着气向开心道:“所以,你练这功夫,就是为了派这种用途…”说着又忍不住笑,几乎噎着自己。 开心耸耸肩,道:“一半是这样啦。” 英正喘着气道:“另一半呢?” 开心沉默一下,缓缓道:“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和你一样…” “…都是疯子。”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说出时开心脸上已完全没了笑容,而奇迹般的,这四个字也将英正的笑声截断,一下子,房中再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英正慢慢道:“说正事罢。” 开心道:“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头,我所知道的,我姐全都知道。” 英正冷冷点头,道:“我猜到了。” 又道:“你发现了什么?” 开心道:“到底这次要做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在中间主持,我都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经发现另外几个同路人了。” 英正道:“谁?” 开心道:“子路,还有王冉之。” 又道:“但他们好象也只是在等待。” 说着又淡淡笑道:“那两个人,一个有一本书就能坐半年不动,一个看着湖水可以连写上三个月的诗,耐心都好的很…可惜我却没那个修养。” 英正哼道:“所以你就故意制造混乱,故意引来注意,好逼那个召集人出来见你。” 开心笑道:“他要不出来,明天我就惹些更大的乱子,子路先生虽然没什么幽默感,冉之叔却多少该对我留点手的。” 英正闷声道:“还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就乱搅事,你…”顿一顿又道:“你就这么确信带头的人比咱们到的都早?” 开心微笑道:“我就是相信,他已经到了。” 忽听呀的一声,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对,我已经到了。” --------------------------------------------------------------------------- 昏暗的大屋中,老人默默的坐着。 并非天黑,甚至也不是黄昏,若走出这高逾三丈,纵横各七十步的大屋,会发现到外面实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却透不进来。 这大屋,是如此的顽固,如此的坚厚,竟能够将外部的一切全数隔绝。 …甚至,连“时间”,和“历史”也被隔在了外面。 地上的青砖尺寸较普通砖大出三成,质地细密,全无裂纹,正是享誉天下的临清贡砖,若在一千多年以前,这种特制的大青砖就不是金钱所能买到,唯有当高居九五的帝者想要显示他的信任或慷慨时,这种青砖才会被运向其它的地方。 但,早在六百来年以前,临清的砖业便已因韩州青平地方开发出了制造“金砖”的技巧而衰落下去,时至今日,早已没没无踪。而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贡砖确实仍然坚固,但砖缝之间却已有苔藓甚至是小草在悄然滋生。 大屋昏暗,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一切,都如同静止了一样,直到脚步声从外面响起,直到有人在外面低声的禀报:“家主,有三人求见。”却正是当初在南湖边训斥解珍解宝兄弟的那人。 没提三人的身份,没提三人的来意,但老者仍是微微抬手,道:“请进。” 就听得沉重的脚步登登而入,还有着隐约的低语:“好神气么,教咱们等这许多时间…”说着已见三人推开大门,并肩而入,禀报人却没有进来。 老人咳嗽几声,将头抬起些,眯眼打量三人,见都不过三十左右,皆着青色箭衣,蹬快靴,腰间袖口扎得一丝不苟,连脸上神色也差不多,都是冷冷的,透着倨傲。见老人抬头,当中一人微微扯动一下嘴角,拱手道:“晚辈柴义,见过先生。”左右两人也一起拱手,却未通姓名,老者也不多问,只是颔首道:“哦…原来是扬骑推锋军的柴将军,久闻推锋军无坚不克的大名,今日得知,才知道大将军原来对将军器重如此…”一边眯眼打量一下另外两人,缓声道:“这两位…哦,原来是凤祥朱家的高手,那想来是朱子期朱将军了,这边的…嘿,居然是大将军亲卫营中的哥儿,不知是姓管还是姓边?”一边厢三人脸上都已变色。 所谓“扬骑推锋军”,乃是“平南九道军马”当中的一军,以善于攻坚著称,这“柴义”实名柴大纪,正是推锋军的主将,那两人一个是他亲信副将,一个是被主帅遣来随行相助,正是姓管,三人身份皆如老者所说,端得是一点不差。 “平南九道兵马”驰名天下,将校多有骄横之辈,这柴大纪更是其中翘楚。他乃是九军主将当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一向深得主帅信重,因此养成个高傲秉性,今番受令前来,只知道到瓜都城外依暗号寻人接引,连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心中其实颇怀不满,见着这老者已是垂垂如此,更没多少尊重意思,不料他竟能将自己三人身份信口说破,惊惧之下,气焰倒收了几分,不觉躬身道:“先生神目如电,晚辈献丑了。” 老人仍只是蜷坐在太帅椅中,咳嗽几声,咳得肩膀也在剧烈震动,道:“柴将军客气了…”又道:“三位一路赶来,真是辛苦了…”便不再说下去,总算柴大纪一时智生,忙道:“大将军手书在此,请先生过目…”说着却不探袖,更不解衣,只将手伸进嘴里,听“喀”一轻响,取出时手里已多了一颗牙齿,被他在手上磕了几下,居然从中滚出一粒极小的蜡丸来,这一下连另外两人也都侧目:他们虽然一路前来,却也都是至此才知信件居然被收在此处。 那想那老人连头也不抬,只是道:“手书么…哦…我见着了…”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扑”一声轻响,那蜡丸竟已碎作齑粉,在柴大纪手心摊作一堆,却那里见着有什么手书了? 那老人却仍是在叹道:“唉,大将军的要求…咳…老儿勉力罢…”直听的三人愈发糊涂,老人却又抬眼看看他们,忽然笑道:“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那姓管的忽然“啊”了一声,道:“难道说…”却立刻住口,脸上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 老人干笑道:“这位小哥终于明白了。”又看看朱子期,笑道:“朱将军瞧来也明白了。”也不理中间柴大纪,仍是缓声道:“可惜,两位却明白的晚了一点儿。”三人都一怔时,又听老人道:“要不然,早可以将这消息送将出去,也不用干冒奇险跟到最后了…”一句话说得三人面色同时大变,柴大纪正待发问时,忽觉背上一紧,同时颈子上已架了一把短刀。 用匕首顶住柴大纪后胸的是姓管的,以刀比颈的则是朱子期,两人此时却都没了适才镇定神情,眼中都有恐慌之色--互相看时,却也都透着不信任--朱子期嘶声道:“前辈神算,无所不知,我…我等也不敢开罪,只求前辈看在柴将军面上,放咱一条生路…” 老人垂首叹息道:“所以我才说,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他这句话已说了好几遍,真听得人人肚里都要冒出火来,终是不解其意,却听他又道:“杀了罢。”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柴大纪尚不及惊惧,已听左右两人同时闷哼,已软倒在地,打眼看时,却不见伤口,左右张望也不见屋中有人,到底不知两人怎样死的。他毕竟是阵前猛将,也是终日在生死关头上打滚的人,怔一怔,已收住心神,抱拳道:“先生援手,晚辈多谢,但…”老人截声道:“那姓朱的底子是凤祥朱家的不错,却暗练了单阳朱家的功夫,而且很扎实,大约还和‘锦帆贼’的人有勾结,至于那姓管的…他是十三衙门的人。” 柴大纪张口结舌,道:“但,这,大帅…” 老人道:“大将军当然是知道的,不然怎会专程派他们来送死?” 他似已很是疲惫,说着话已将眼帘垂下,身子弓的也深了些,慢慢道:“但你不要担心,大将军对你依然信重,所以才苦心积虑,送你来这里练一次兵…柴将军平日里不爱读书的罢?”见柴大纪怔怔的点一点头,叹息道:“年轻人还是该多读些书的好,便是洗寨子杀人,用书本杀起来往往也是比用刀剑杀得快杀得彻底…”见柴大纪如痴如呆只是点头,挥手道:“柴将军请回罢,大将军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柴大纪再不敢打话,转身便走,到底不明对方究竟知道了“什么意思”。 柴大纪前脚出门,那两具尸体后脚居然也不见了,老人始终没有离开过椅子,也不见有人进来收拾,那两具尸体却已经不见了。 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也没法看清,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似乎也在蠕动…这大屋,几乎象是在活着的。 过了约半杯茶的工夫,先前那声音方从门外传入,低声道:“回家主,两个家伙都已埋作花肥,柴大纪已离府走了。” 老人哦了一声,却道:“子范,你怎么想?” 那“子范”安静一会,道:“竟然是要我们‘推锋’,真是没有想到…”老人不觉也微微颔首,道:“我刚才见着居然是‘推锋军’的人,也有些意外,咱们原觉着要求大约只会是‘藤葛’,至多是‘泥丸’,没想着他现在便打算要‘推锋’…嘿,这一下出手,立刻便都没了忍让作戏的余地,难道他真的已有万全之策?” 顿一顿,又道:“客人来得怎样了?” 那“子范”低声道:“英正和敖家的两位现在落脚百猫坊,子路先生和王七公子暂居状元巷,曹家的朋友已到城外五十里外,午后大约便会入城…”想一想,又道:“还有,自昨日起,单阳朱据、禹章陆康、洛江杜袭三人先后入城,皆寄宿文台巷左右。” 老人皱眉道:“‘六郡子弟’一下子出动了一半?也不事先知会,孙无违这是怎么啦,真以为瞒得过我们?”想一想又道:“但既然‘锦帆贼’还没有动,也就是他们到底不打算闹大,瞧来是皇命难违,面子上应付一下…”说着声音渐低,忽又道:“正主儿呢?”听门外仍是低声道:“正主儿前夜见过了子路,昨夜去会了英正和敖椒图,但说些什么还不知道…”老人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子范静一静,却又道:“但…家主,这次的事…”老人已斩钉截铁道:“便依他,‘推锋’!”那子范声音中明显一震,道:“…奉家主令。”便再没了声息。 昏暗的大屋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却较刚才亮了一些:柴大纪等人推开的门没有完全掩上,使微弱的光得以从门缝中透进来,隐约照出老人脸上的皱纹:那是如同青州群山一样千波万壑的纠缠,每一道每一折,都写满着风霜的侵蚀。 那光,也使老人身后的墙壁隐约可见,那上面挂了幅巨大的中堂,非画,只有七个似醉狂后迸出的大字,一气呵成,若一群癫狂的剑士,一个个急待要破壁而出。 那是一句诗。 为君谈笑靖胡沙! ------------------------------------------------------------------------------- 盛夏的日头本该相当灼人,但今天却还不坏,天上飘着几块云,风也微微的吹着,虽然也没有个“雨”的意思,可到底还是舒服一些。 通往瓜都的驿路宽阔而平坦,虽然明显失修,却依然好过大多数寻常州郡里的官路,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正是这个意思。 路宽阔,行人却是廖廖无几的稀有物,只因瓜都早已是一座濒死的城市,商贾唯重利,当然不会做出错误的取舍。一如此刻,放眼看去,除了并辔而行的三骑之外,路上再不见什么动静。 三人中,左首一人骑一匹黑鬃大马,单马便有一人来高,马上骑士更是如半截铁塔般,背上还肩了个奇大无比的包袱,便人一看就觉得喘不过气。他也不执缰,两手抱在胸前,低着头默默的,任那马小步颠着走;中间一人骑匹枣红马,无论人马都较左手巨汉矮上一截,但气势却更在巨汉之上,马头也略略领先;右首一人骑得是匹黄骠马,甚瘦,马背上人也甚瘦,却只得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边袖子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便晃个不停。身虽残疾,他却是三人中笑的最开心的。 若在帝京当中,这样的三人同行便必定会有大批围观,更会有不止一家的好手暗中窥探,要掌握三人的去向和目的:“九曲儿曹”当中的长子文远,七子仲康和九子奉孝一齐出动,就算在见惯奢遮场面的天子脚下,也是值得注意的事情。 曹奉孝抬头望望,见日已中天,道:“文远,快晌午了,你饿不饿?”曹文远微微点头,道:“仲康。”话音未落,曹仲康已自包袱中抽出几块饼--都夹着肉干--默不作声的递过来,曹文远曹奉孝都接了,便向嘴里送,曹文远嚼得倒还香,曹奉孝脸色却就有些僵硬。 曹文远看在眼里,笑道:“走了一路,还是不惯么?”曹奉孝咧咧嘴,苦笑道:“这么难吃的东西,吃一年也吃不惯的。”说着又笑道:“倒亏得你们几个,每天在行伍里面就吃这些东西,也耐得住。”曹文远哂道:“这算什么?当丘八的能吃到肉干就算不错了,你问问仲康,当初他在北方御边,除了当仗时有肉有馍,平日里操练都吃得是什么?”一边曹仲康闷声道:“饼,掺糠。” 曹奉孝长叹一声道:“所以当初我不学武,真是再对也没有…” 说笑声中,曹文远却道:“说得也是,你虽有术法,但论到身子打熬,就连一般军将也还不如,所以,奉孝,这一次…义父为何非要坚持让你来呢?” 听到这个问题,曹奉孝的笑容也收敛起来,默默的出了一会神,方道:“义父…应该是听到了一些什么吧?” 两人一时均无语,曹仲康却闷声道:“无支祁,到底,是什么?” 曹奉孝耸耸肩,道:“这个,我知道的,你们也都知道啊,无支祁是个大妖怪,能够控水,在上古时代曾经大兴水患,后来被圣王所诛…这些个故事,咱们还是娃娃时便听过多少遍啦,可这不过是个神话,谁会信真有过这样的事情,再说就算是真的,也死过好几千年了,有什么好调查的,能有什么油水…嗯?!” 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一僵,说话也为之哽住,曹文远曹仲康都是一怔,却见曹奉孝手指前方,喜道:“好哇,我到底看见卖瓜的了,这鬼地方,走一上上午才遇到一家…”说着已催马快行,两人一时为之气结,也只好跟着。 浑不知,曹奉孝赶在前头的真正理由。 背对两人,他才能有时间掩饰掉自己脸上的错愕和汗珠,却仍不能解开心中的惊讶和迷惑。 (无支祁…当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当说到调查它能有什么油水的时候…为什么我却会几乎冲口喊出”神域“这两个字来!?) 那瓜摊不大,有两个人在,似因生意不好,都懒懒的,一个还硬撑着坐在摊前,头一点一点的,似睡非睡,另一个早躲到树荫下在鼾声如雷。所幸瓜倒甜的很,皮薄瓤沙。曹奉孝虽然第一个喊着要吃瓜,吃的却是最少,只破开一个小瓜,将瓜心吃了便轻轻放下,一边曹仲康早唿噜下去了第四个瓜—都吃到瓜皮泛青,曹奉孝不觉摇头,叹道:“牛吃牡丹,可惜了…”曹仲康只是闷头吃瓜,也不理他。 曹文远只是笑,一边将钱付了,那瓜老板一边道谢,一边将钱收了入怀,又拿眼去觑三人马匹,道:“三位大爷不带些路上吃么…”曹文远摆摆手,三人上马,转眼已去的远了。 三骑去远,那瓜老板却仍然立在路边,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扬的路尘,发出着意义不明的低低笑声。 “先买丫头的鸡蛋,又买本帅的西瓜,小子,咱们也算有缘呐…” 几乎和三人的离去同时,那在树下熟睡的人也醒来,步至老板的身后,比曹仲康更为高大的十尺巨躯,此刻正散发着无比迫人的熊熊气势。 “曹家的三个小兔崽子…大圣你为何要阻我去杀他们了?” 背着手,那老板只是冷冷的摇着头,完全不受身后气势的影响。 “雄狮搏兔,那有什么意思…而且,玄武兄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今次来到瓜都,一定会有机会亲手轰杀一些更有份量的人物。” 听到这几乎算是“承诺”的说话,玄武脸色丝毫不动。 “那便很好,但,大圣,你又能否告诉我,从七日前来到这里,却一直只是在南北两道上轮流卖瓜…这,是为何?” 今次的回答就更为简单。 “等。” 玄武皱眉道:“还要等…堂堂的混天大圣,若果没有得到‘军师’的认可,就连一座城也不肯进么?” 全无怫色,孙无法笑道:“或者罢,总之我是一定要等的…”忽又道:“玄武兄弟,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刚才答应你的‘更有份量的人物’,到底是谁?” 玄武闷声道:“是谁?”声音看似不经意,却已透出一丝好奇。 孙无法嘿嘿一笑道:“也就是今次居中主持的人,是一个比我们更早进入瓜都的人…” “帝象先这个名字,你可满意?” ------------------------------------------------------------------------- 东山,就算在瓜都最繁荣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被认真的开发过,尤其是在进山数里之后,便几乎都是几百年的大树,粗达数抱,高十余丈,将天空遮去十九,只从枝叶交错的空隙中漏下些破碎不堪的光影来,投落在地面上。 地面上几乎见不着土壤,只有厚厚的败叶,经年累月的积起,一层又一层,踩上去软软的,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弹性。 路很不好走,完全见不着人迹,但那肩着一支若长棍状白布包袱的年轻人,却耐心而坚定的向前走着,时不时还自怀中掏出司南来校定一下方位,很明显,是有的而往。 微弱的阳光自林间透下,照在他的脸上,因为光度的不足而显着阴晴不定,但若是看在宜禾百姓的眼中,却都会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曾经从天而降,保护了他们免受项人荼毒的赵非涯,赵将军。 (呼…已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是完全没有痕迹,怪不得,这么多年都可以没有任何消息…) 尚不知道孙无法和玄武这两个煞星已经来到瓜都城外,帝象先此刻脑子里完全没有考虑到其它的事情,只是专心于搜寻今次的目标。 (不过,老头子也真是的,已经躲藏了三四百年,现在他们不过是一群懦弱的缩头乌龟,当初他们全盛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做掉,现在更不足惧。难道是没有了力量之后,连勇气和判断力也无存了吗…) 怀着这种堪称“大不敬”的想法,帝象先用力的自一片极密的林木中挤过,又用司南校定了一次方位,向着西南方位继续前进。 再走了约里来路,已进入林地三个时辰左右,补充过第二次食水之后,帝象先终于看到希望:或者眼前的林木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一样,但看在最细心和敏锐的眼睛当中,就能够看出不同,能够看出被淹没在林海当中的那一点点“人为”的痕迹。 (虽然七成以上是野树,但,余下三成左右的树木却明显有着被人为安排过的痕迹,嘿…) 单用目力也能看出那些有“人力”痕迹的树木显着特别粗壮,帝象先仍求谨慎,又任意拣了三四颗树刺透检查,当确认了这些树木全都有着四百年以上历史的时候,帝象先便知道,自己终于已将目标接近。 (倒都是些名贵树木,想要移来栽活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吧?这些个家伙,好容易赢下天下最大的赌局,却首先来忙这些无聊的事情,所以说,废柴始终也是废柴,他妈的“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其实就应该用在这些家伙身上才对…) 冷蔑的想着,帝象先深深呼吸,脸上微微泛出金光,一闪而没。随即,他将肩上包袱卸下—却不解开白布—两手执着,平平指向前方,忽地一声闷吼,双肩一振,已将包袱刺在面前大树上,蹭蹭两下,已借力翻至树顶,适才在林中树密无风,现下登至高处,立觉山风鼓荡,极是爽快。极目四眺时,但见浓荫若海,沿山势上下起伏,又见西方天宇上云层密布,一轮红日半浮半沉,阳光也不怎么刺眼—居然已是申酉之交了。帝象先也不在意景色,只是眯着眼向西南方向打量,果然在树丛掩映当中依稀觑见些红墙模样。 因为不知道会找寻多久,又不能够让这一次的事情被同来瓜都的“臣下”们知道,帝象先一直小心的节省力量,宁可用较慢的速度在林中穿行,但,此刻,当目标已近在眼前时,他便不再顾忌,将一身力量尽数施展,在林稍上飞掠向那红墙方向。所奇怪的是,在他的一起一落间,竟然有浅浅的冰蓝光芒闪烁。 (当初的一点交流,果然对提纵身法大有裨益,却不知,我的运功心法又是否会有助于她了?) 当想到自己身为帝子却能够修习这由太平道重将自创的轻功时,帝象先的嘴角便会不由流出得意的笑。虽有高贵身份,他却一向都止凭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便能够予取予求,这样子的他,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在“认真”对待一件事的情况下遭到失败。 (虽然对不起云兄弟,不过,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一定要成为母仪整个大夏的皇后,嘿…) 奔行约一盏茶时候,树林终于开始略显稀疏,止住身形,帝象先自林稍翻身落下,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脚下所踩的依旧是松软的腐植质,但当帝象先用力踏足,激起卷振地面的狂风时,就显出了下面的“真相”:那,竟然是由宽长条石按序铺成的道路。 背着手,缓缓前行,很快的,路的两边更有巨大的石像出现,都有两人来高,上面积满了灰和枯叶,只能依稀瞧出本来的形状,有翁仲,也有石马和石象,更有持剑的武士,皆两两成对,夹守在道路的两侧。 无视石像,帝象先继续前行,直又走了数百步,方在一座小山前停下。 那是一座形状非常奇怪的小山,从上都下都透着“不自然”,怎么看都象是后来堆出的东西,而且,山前还有一堵厚重的红墙,正是刚才帝象先所看到的。 盯着红墙,以及墙中乌黑的大门,帝象先的眼中,竟也闪出了一些奇怪的光芒。 (王霸雄图,手拥四海,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土馒头吗?) 片刻感伤,却立刻就被抛开,对还如此年轻,还有着如此之多欲望的男人来说,纵然为了一些理由认真诵读,却并不能真正的理解到什么是“不敢为天下先”的退让。微一甩头,帝象先将肩上包袱取下,戳在地上,探手入怀。 (…孝陵卫,沉睡了四百多年的你,便为我帝象先打开大门吧!) ------------------------------------------------------------------ 当帝象先正在那什么“孝陵卫”的大门外伫立时,瓜都城中的某处酒肆里,十来名频频举杯的汉子,正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 “将军去了快他娘一天了,也他妈没个动静,咱们是不是出去走走?” “操,你担心个球担心,将军会有个蛋事啊?当初球攮的项人有十几倍都没怕过,一个屌大的瓜都,将军横着走路也没他娘好怕的!” 粗俗之极的语言,却能够显示出他们的忠诚,看仔细些,这里面便有着当初曾经宜禾出现过的军官和原属黑水军的旧人,在这间隔音效果极好的雅座里面,他们再无忌惮,边大口喝酒,边肆意说笑。 纵然粗鲁,出身军旅的这些汉子却不是粗心之辈,在喝酒之前已将左右隔间都包下来,也有专门负责望风的同僚来保证周围的安全,所以,当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声音突然响起时,他们便同时怔住。 “…什么大的瓜都吗?各位将军的口气真是好大…” 冷冰冰的声音,之中居然更有高贵自用的意味,在说到那污秽之字时更轻轻换过,这样子的口气,对这些出身行伍的汉子来说并非首次遇到:一直追随帝象先,他们有过很多机会出席那些高贵华丽的场合,也曾不止一次的被这样的声音轻蔑,决不会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操!” “什么玩艺!” 一拥而起,沿着声音的方向冲向门口,却在拉开后发现没有任何敌人,有的,只是曾经的同僚,一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死人,正用一个拼了命的姿势,抱在门外的柱子上。 “各位的速度倒也很快,看来有一点点力量,这样就好…” 依旧是那冷冷的声音,这一次是在背后响起,当众人回头时,便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着件银白色的披风,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桌边。 “嘶…” 看到同伴的尸体,反而冷静下来,为首的军官挥一挥手,示意各人散开,一边已把腰里短刀拔出,森然道:“阁下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人也不理他,只是伸出根手指在酒坛中蘸蘸,放进嘴里咂一下,油然道:“果然是粗劣之极,真是很好…”听到众人都是一愕,他又续道:“这才配得上你们这些粗劣之极的人物…”不觉都是大怒。又见那人将手背到后面,道:“一齐上罢。” 带头军官见他如此,反而不敢轻动,强忍着气,道:“阁下到底…”那人忽地截断,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那军官闻言正惊愕时,那人又道:“你们动作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他前头上路…” 似是怕这些人还不明白,顿一顿,他淡淡道:“…黄泉路。” “操!” 再不能忍耐,带头军官大吼一声,猛一挥手,那些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发一声吼,一起涌上,却不是鲁莽前冲:这些人都是下级军官,深知分进合击之理,又并肩已久,转眼已站成个阵势,将那人围在中间。 “哼…” 轻轻哧出一声,那人全不出击,只是向上信手一挥,哗啦啦一声,已将屋顶击出一个大洞,碎瓦块泥乱坠,却不知怎地,一接近他,便自滑开了。 抬首望天,那人叹道:“天道循环,恰如棋道,逢危则弃,自弱求和,若不能明形势,不能知进退,便不配坐在棋盘前面,只配…” 说话间,众人已扑近,刀光霍霍,连作一片,那人却恍若不觉,依旧一脸怅然,声音徐缓。 “…只配,做个棋子了…” 说话声中,刀光忽地散乱,又听惨呼声响:那人明明未动,围攻者中却不知怎地,居然两人自相斫杀,一齐倒在地上。 众人一惊,同时停住动作,那人却叹道:“来。”说着左手微微一扬,只听一声闷哼,又有一人软软倒下,额中不知怎地多了一个小洞,泊泊流出些红白混杂之物。看到众人目眦欲裂,吼一声,又一齐扑上。 争奈两造实力相差太远,便有偕死之志,却根本碰不到那人身上,若攻时,便总是莫明其妙的自相残杀,若不攻,那人只一扬手,便必有一人应声倒下。 再战一时,眼看只有四人还在撑持,那带头军官将牙一咬,忽地叱道:“留一个是一个,快走!”说着竟连刀也弃掉,双手箕张,猛扑而上! 却扑了个空,通一声摔到地上,听那声音悠然道:“死…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说话声中,只听得通通几声,那军官不消看也知道最后三名同伴已然倒下。 他虽勇猛,此刻心志却也快要崩溃,嘶声道:“你…你是妖怪么…”那人呵呵笑道:“无礼。” 又道:“世事如棋,唯有人可以对奕,有人只配入局,尔等皆为棋子,入我局中,自然一切随我主张…你见过有能自己走动的棋子么…你?” 那军官已听不见了,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已用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虽然粗鄙,倒也有些血性…” 说着似唁词一样的话,那人抬起头来,觑向上面的天空。 “六道轮回中若有知觉,下辈子争取做个下棋的人罢…” …是时,已近黄昏。开始显着昏暗的屋里,尸横遍地,血水乱流,只有这高洁的象是不沾凡尘的白衣人一个孤独的站在屋子中央,抬着头,看着天空。 有人慢慢踱进来,却是那“子范”,小心的绕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水,他走到离白衣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道:“杀的很干净。” 那人冷冷道:“我们‘六朝金粉’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子范微微点头,却道:“但是,这儿本是交给解家哥儿处理的…”不等说完,那人已截道:“他两个…杀一个飞头蛮就差点惹上子路,让他们处理这么多人,你不怕把这儿的满城风雨都给惹出来?” 子范浅浅一笑,却道:“但是,你在这里,那边的正主儿…” 那人一哂道:“一个二世祖也配我们六朝金粉一齐出动么?”顿一顿,道:“‘车’、‘马’、‘炮’三个都去了,算他能有几条命在?”抬头看看天色,道:“此刻,应该已经完事了。” 子范淡淡道:“哦…”便再不说话。 ------------------------------------------------------- 孝陵卫外,帝象先探手入怀的动作蓦地凝住。 瞳孔微微收缩,他忽地一声怒吼,闪电般旋身,一边早将戳在旁边地上的包袱拎起,挡向身后。 “碰!” 时间上恰到好处,巨大的震鸣声中,两道暗器被一齐震碎,那包袱也片片飞裂,露出里面的兵器:正是列于御天神兵当中,本命元灵为“女土蝠”的“断槊横江”。 虽然挡下暗器,帝象先却不好过,被震得双臂酸麻,心下暗骇。看地上时,满是“暗器”的碎片,散作好大的两堆,从形状来看,这所谓的暗器竟然是两把足有一臂来长的石剑,更令他觉得隐隐有些眼熟。 举目望去,石剑飞来的方向只有幽深的林道,暂时看不见敌人。但,若果说这两把如此沉重的石剑是从看不清楚的黑暗当中被掷过来的话… 夕阳渐落,天要黑了。 “轰,轰” 巨大若闷雷的声音低沉的响着,将石剑掷出的人物终于出现,是两名身高皆有丈五左右的巨人,摇晃着身子,正慢慢的接近过来。 (嘿,这是…) 看清楚些,这所谓的巨人赫然竟是刚才静立道左的高大石像,此刻手中石剑掷出,一个空着手,另一个则执了一条石手臂,想是从那座倒霉的石像上折下来的。石像上积满灰尘,每走一步,便有大团的灰尘被震起,在石像周围形成浅浅的烟雾。西方残照斜掠,那软弱无力的光线已难以将雾笼完全穿透,不能照亮石像,反将之涂抹的明暗不定,泛出微微的黄色。 (有趣的家伙,这一次的旅行总算开始有一点乐趣了…) 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横执长槊,帝象先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紧紧的盯着两座巨像的移动。 (这种程度的“役偶”之法,在“天地术”上的修为一定很精深了,不过,土系的术者遇上我,嘿…) 当石像移动到十五步外时,帝象先目光忽然闪烁,之后,随着一阵长笑,他竟放弃掉静守待变的战术,主动迎上。 先前石像移动极慢,但帝象先一动,两座石像的速度却也蓦地加快,更居然还知道合力对敌,那空手的双臂交叉,硬来挡格横江,另一个则是猛力将手中断臂挥动,去抽击帝象先的腰部。 (果然,刚才只是假象,真正对敌的时候,这两个家伙的速度并不慢…) 判断正确,却似乎无改战局:与空手石像硬搦一下之后,帝象先快速将横江荡回,刚刚好挡住持臂石像的扫击,却吃不住那股大力,长槊一弯一挺,被震的向后急退。 行机一失,两石像更不饶人,大步冲上,不料帝象先急退当中却忽地怪吼一声,双臂发力,将长槊硬生生刺进地下,顿时将一块大石如薄纸般撕裂,却到底借这一下将退势止住,跟着更不容石像近身,便将横江当做长棍般,一撑一跃,跳起数丈之高,自两像头上轻轻跃过,两座石像虽欲回身,但冲得太快,身子又实在太重,不唯止不住脚,更险些自相碰撞,摔在地上。 争取到这一线机会,帝象先精神大振,双目微微收缩,忽地舌灿春雷,斥道:“滚出来!”说着横江急搠,竟将一颗数抱粗的大树生生刺碎! 碎木激飞,落叶飘扬,当中竟有人影出现,一边将帝象先的刺击卸开,一边低声笑道:“好眼力,不错,不错…”帝象先已收槊退开,冷冷盯着,道:“装神弄鬼的家伙…你是谁?” 此时叶雾渐沉,那人终于现出身来,是一名约五十来岁的秃顶老者,六尺来高,穿件对襟大褂,肚子大的紧,把褂子撑的似要炸开一样,白眉白须,看上去倒也仙风,只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眨眨的,凶光四射,极显着阴毒样子,颇为破相。 这人两手都缩在袖子里,见帝象先问他,呵呵一笑,将手拱一拱--仍是藏在袖中--道:“小老儿辌辒车,赵将军好。” 帝象先目光微闪,道:“辌辒车?那不是灵车么…”忽觉眼前一花,知道不妙时,忙出槊,已是迟了,止刺着一截断木,又听那辌辒车阴碜碜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道:“正是,便请赵将军上路罢…”便闻地动树摧,那两座石像已又掩杀过来。 “好家伙…” 声调平平,动作却是快极,当两个大如米臼的拳头把地面砸的稀烂时,帝象先已先一步高高跃起,任下面的破坏力尽情发泄。 “力气再大也好,打不着人的话就没用…” 嘲弄一句的同时,帝象先双臂上有淡淡金光泛出,与手中断江流融一处。 “在天地术上有这样的修为算是不易,不过,以土石之术来对付我,该你倒霉…” 用力舞动断江,立有巨大的蝠形从槊上飞出,一分为二,投向两座石像,蝠形虽然若有若无,却有奇效,甫一化入,两座石像的速度立刻慢下,动作也显僵硬起来。 “下面,就是你了!” 见到手中土宿神兵“断槊横江”果然能将两座石像克制,帝象先信心大振,手上一振,挽出斗大个花来,直扑向一丛矮树,果听得辌辒车的声音怒道:“你…”早被自藏身之处逼出。 帝象先将他迫入死角,驻槊于地,冷冷道:“谁主使你的?” 辌辒车眼光连连闪动,终于叹道:“好本事,小老儿真是大意,竟被逼到这般狼狈…”忽有急风响起,听一个极为生硬的声音道:“早说你多余!” 虽遭暗算,却无惊意,帝象先其实早察觉到尚有敌人潜伏,只是时不能锁定,他原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竟决计反客为主,打定一个主意:“我先把这胖子败下,不怕你不出来。”更还有着各个击破的意思在里面。 一闻风声,他已反手出槊,孰料那阵劲风快的异乎寻常,他这一槊守候已久,却捅了个空,方一怔,已是身子剧震,被来敌“嗵嗵”两脚,踢在背上。 (…好强!) 心知自己已是轻敌,帝象先更不敢大意,借那两脚之力向前疾扑,一边急将断江旋动,守住身后,尚喜那辌辒车法术被破后似再没什么能为,见他冲前,立刻向一边滚扑避让,倒没阻到什么。 听背后风声骤止,知那人尚没有穷追烂打的意思,帝象先打个滚翻身立起,徐徐转身,横着槊道:“谁?”,见辌辒车身侧已是多了一人。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拳师打扮,赤着双臂,着条犊鼻,帝象先见他肩上胸上都极瘦削,唯两腿上肌肉虬张,好生壮观,再打量时,却有些愕然。 那人眼眶中一片惨白,却无眼珠,竟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怎会有这样的速度和腿法…) 那人忽地皱皱眉,道:“你在看我?”帝象先一怔,道:“对。”见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怒气,忽地重重一踏,地为之裂的同时,竟已不见身影。 他方一踏地,帝象先早将横江挥动,端得是密不透风,果听得嗵碰之声连绵不断,竟分不出断续,作了长长的一声。却总是看不清他在那里,只能依稀瞧见一条灰影在帝象先前后纵来横去。 帝象先连接数十击,心中默度,忽地叱道:“着!”猛地尽收守势,漫天槊影凝作一点,向空急戮,却到底慢了一步,只是刺下一块衣角,见那瞎子早又掠回辌辒车身侧,背着手,额上连滴汗珠也无,就似从来没动过一样。 (就这一会儿,他总计出了七十九腿,先后攻了我前后十一处方位,这份子腿法,真是了得…) 一面思量,帝象先一边冷笑道:“暗算之辈毕竟只是暗算之辈,前一个还敢通个姓名,嘿…”果听那人冷冷道:“老子是忪惺马!” 以激将之法邀出对方姓名,帝象先却丝毫不敢大意:先前辌辒车以石像进击,自己一来仗着横江,二来也有信心随时遁走,但现下又添一人,轻功竟然还在自己之上,虽不知长力如何,但毕竟不敢轻动,一面肚里十分纳罕:“来瓜都之前怎地从没听说这两个家伙?” 又见那边另有两座石像喀喀乱响,自行从底座上迈下,他对这倒不大在乎,心中只管盘算道:“单石兵没什么,但那瞎子动作太快,若不小心被他逼住在石兵左近,那便不大妙…”只想寻个法子要怎样把对手分割开来,忽然想到:“石兵沉重,我不妨将那瞎子引到林稍上面交手…”心意方定,见忪惺马已又扑将过来,更不迟疑,轻啸一声,冲天而起,径投林稍而去。 却谁想,刚刚跃起,忽闻“轰”的一声闷响,竟有数道火球自林中另一处连环射出,皆奔着帝象先要害而来,他实未想到林中尚有第三个敌人,一惊之下,方挥槊将火球击散--觉火力极怪,竟透着丝丝寒意,倒更象是冰球一般--正不明就里时,听“蹭”一声轻响,忪惺马已破林而出,跃到比他更高的地方,一个翻身,重重踏下! 原虽打算将对手引到林上交手,却被凭空杀出的几记暗算打乱阵脚,帝象先虽勉力一格,却到底只接下一半,被忪惺马重重踩在肩上,早被硬生生踢回林中。 (第三个家伙是谁!) 落回地上同时,帝象先已将断江横开守住门户,同时四下打量,只昐能先搞清“第三人”是何情况,果见着一个瘦瘦高高的黑衣人缓缓踱出,肩上扛了个东西,黑糊糊的,圆筒形状,还绘着些古古怪怪的符文和图形。 (这个形状,还有刚才冰火合一的感觉,难道,会是传说中“三清十宝”里面的那件…,但,这样的话…) 见帝象先看向自己,那人嘴角扯动一下,算是笑了笑,道:“祲风炮!” ---太平记第十三卷结---- 第一章 (…什么“祲风炮”…这明明就是“番天印”才对,但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家伙难道会是…) 适才忪惺马那一脚委实非同小可,直踢的帝象先骨骼欲裂,抚着肩,丝丝的吸着冷气,心下暗判形势。 (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不过两人联手就不大妙,如果三个家伙一齐上的话…) 虽不喜欢,帝象先却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三人,自己“战死”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完胜”,既然这样,就有必要考虑另外一些战术。 (那个胖子的法术受横江压制,那个瞎子…只要是真瞎子,就也好办,但是,那个用“番天印”的家伙…) 默默盘算,帝象先心中转眼已有定见,决意要反客为主,打三人个措手不及。 此时那两座石像已蹒跚到辌辒车两侧,忪惺马和祲风炮则分占另外两处,站成个三角形状,将帝象先围在当中。 一声不作,帝象先以单手执住槊尾,缓缓举平,自胸前递出。横江的长度是七尺九寸,就算加上单臂的长度,也够不着皆在十五尺以外的三名敌人。或许是这个原因,三人也都没有采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的看着。 随后,槊尖缓缓垂下,触着地面,却忽地加速,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当帝象先同时也开始急速旋动身子的时候,地面上就迅速出现了以他为中心的巨大圆形。 依旧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莫名的不安却开始袭击三人,几乎是同时,早已培养出无比默契的“车”,“马”,“炮”同时发动,石像扑砸,腿影漫天,祲风炮虽无动作,肩上的黑色器械却嗡嗡低响,内部泛出隐隐的红光,如同一只窥守在侧,只等猎物暴露破绽的独眼魔狼。 …他们,却还都是慢了一步。 在辌辒车的石像移动之前,在忪惺马的双腿踢到目标之前,温和的白光自槊痕当中涌现,直冲而起,形成一围柔和却坚韧的光墙,将车炮两人隔绝开来。 神色骤变,辌辒车快速挥动双手,两座石像同时加速,另一侧的祲风炮也将肩上的法宝发动,数个拳头大小的火球呼啸而出,攻向光墙,但那光墙的守御力居然极强,石拳火球轰上,只是一阵波动,并不崩溃。 又听得,一声清啸自光墙当中扬起:“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啸声清亮,更显着底气极为充沛,绕而不遏,啸声当中,辌辒车已失色惊呼道:“御天乘龙法…你…你竟然是帝赵!?” 惊呼声出,只换来得意的长笑,仅一下,那光墙已哗然崩溃,帝象先所要求的效果已然收到,光墙碎下的同时,化作无数细小的白点投向祲风炮,看似无用的东西,却能将之逼数步,肩上的黑色器械更罕见的没有发射,至于原先与帝象先同处光墙内部的忪惺马,正紧紧掩着双耳,翻滚地上,两腿疯狂般对空连蹴,却是漫无目标。 (可惜,若果能有老头子那样的“完全境界”,刚才就可以将声波收束两路,直接将这厮一双耳朵废掉…,不,若果能像老头子那样精确驾驭力量,就算只用到第六级力量,也可以在十招内杀光这三个家伙…) 自知不能够凭“力量”取胜,帝象先遂施展“兵法”,拼力运用御天乘龙诀的目的固然也是希望观察一下对手是否当真是要刺杀“二皇子”抑或仅要除去一名“禁军将领”,但更主要,还是希望一石三鸟,用闪电战先行削弱对方战力。 认定三人中数忪惺马速度最快,帝象先刻意控制,直待他进入“见龙在田”的领域之后方将暗招发动,固然这就令他被忪惺马再度踢中,却也终于赢得了把他隔绝在这“封闭空间”中的机会。 全力一啸,更因为光墙的防守特性使如雷声波在这小小空间内来回激荡,威力倍增,对听力灵敏,倍于常人的忪惺马来说,几乎当时便被震昏过去,总算见机的快,掩耳滚倒,使一路地趟腿法拼力护着要害,却已没法再影响到帝象先的行动。 相信那祲风炮手中所持的便是“番天印”,帝象先就确信自己这因易而生的“御天乘龙法”必能如过往的纪录般将任何道门法宝干扰一时,而当炮马两人皆不能行动时,单凭本身力量,他就要用最快的时间将辌辒车先刺杀槊下! 看出帝象先冲已而来的动态,亦发现到两名战友的状态似乎都暂不能指望,辌辒车全不犹豫,急速抽身,同时,两尊石像左右冲至,形成巨大的石壁将他挡住。 “嘿,没用的…” 冷笑着,帝象先将横江舞动,如刚才般依靠女土蝠之力将石像压制,更快速的击碎如粉,只耽误了不到三个弹指的时间,他已将这石壁突破,长槊急旋,幻出斗大花来,将辌辒车牢牢锁住! “小子,欺人太甚…” 似因再无退路,辌辒车目中异光暴现,竟转作深蓝之色,尖叫一声,双手飞旋,只听“澈啷啷”一阵怪响,手中忽闪出巨大石盾,轰一下子,竟将帝象先这一击硬生生吃下! (这是…) 帝象先的全力一击岂是泛泛。,那石盾当即被击的粉碎,却不四散,而是一阵飞舞,竟又重组成盔甲形状,自行披在了辌辒车的身上,多余部分则化为双手大剑,被他执住。 “可以逼出我们的‘第二形态’,小子,你虽死犹荣…” (竟能够这样子掌握土力,但,为何不干脆推动十具八具石兵围攻?效果岂非更好?而且,第二形态又是什么东西?) 理论上来说,如役火焚身,役水吞舟或是象辌辒车这样驱动石像都只是天地术的中段境界,修为精深之后,方可将所修元素之力从心运使,不为诸物原先形态所限,如辌辒车现在这样聚凝甲兵,更能倚之拼斗御天神兵而不坠,非是掌握极为精妙不可,但,若果真有这样的修为,便将刚才神道两侧所有石像一齐御动也非难事,又何必只用两具试探? 心中讶异,帝象先却知此刻并非细想时候,挥槊猛击,同时暗运土宿之力,孰料这次竟是全无效用,反因过于信赖神兵之助,险被辌辒车一剑破腹。 方退一步,急风已起! 不回头也知道必是忪惺马来袭,帝象先也不回身,径使个苏秦背剑式,将横江掠在身后,果觉碰碰两声,急顺势一扯,身形翻转,一张口,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咆哮。 却不料,哮声未竭,腿影已现,铺天盖地般席卷过来,帝象先始料不及,好一阵手忙脚乱,更被辌辒车从后扑袭,右胁处伤了长长一道。方看清楚眼前忪惺马样子,始知道为何一哮无功:他两耳当中竟都塞有腊丸,只是,这样一来,他耳目皆亡,却又为何仍能保有其速度和准确? 心意未定,哧哧数道火光掠过,险教帝象先尝到何谓“穿心之厄”,已见着远方钳制祲风炮的白光尽灭,取而代之的,却是奇异的青光,伸缩不定,如火焰形状,将祲风炮整个笼住。 (不受星宿钳制的术者,不用耳朵判断的瞎子,不怕易经压制的道人…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怪物!?) 兵法无功,更反而逼出了对手更强更凶的形态,算帝象先胆大包身,此时也要手心微微出汗,口中觉着十分之苦。 (那末说,也就没用别的选择了,不过,真是不想用那一招…) 微微咬牙,帝象先下定决心,双手一分一抖,竟将横江纳回背上,双足微分,摆个架势,从容盯着三人,更没半点恐惧之色。 就见剑光闪烁,腿影朣朣,自两侧夹击而来,帝象先不摇不动,索性连眼睛也都闭上,直待两人近身,方大吼一声,双拳齐出,左击剑,右拒腿! 竟就闻得,惨嚎竟天! 只一拳,居然就能令到辌辒车忪惺马两个一齐哀嚎倒地,不住打滚,明明身上不见伤势,却都嚎得若正身受千刀万剐一般。 若要各个击破,这无疑就是最好的时机,帝象先却闷哼一声,突然回手,在自己身上疯狂撕抓,立时鲜血飞溅,端得是惨不堪言,跟着更飞身而起,径投林中而逝,此时车马两个犹未缓过气来,祲风炮看到呆了,竟不敢出手,眼睁睁瞧着他去了。 ---------------------------------------------------------------- 阳光极好,温暖而不灼人,小河轻轻的流着,偶尔有一串气泡翻起,发出着泊泊的声响,水清澈,里面有小小的鱼和虾类在快活的游动着。 “哗”的一下从河中抄起一桶水,小心的挂在扁担的另一头,云冲波试着站起一点,让水桶的底部微微离地,确定了这桶水与先前的一桶确实都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便一挺身,站的笔直,一路小跑上坡,直攀到坡顶方站住脚,长长吁出口气,再向下跑几步,哗的一声把桶里水倒进环绕着稻田的沟渠,才能够腾出手来,捶一捶自己的腰。 这土坡不高,只十来步,但当云冲波今天上午已重复这动作数百次的时候,他就不能不觉得有一点点酸痛。但,心里面更多的却还是高兴和自豪。 (有了更强的力量就是不一样,要是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最多这样跑五十趟就受不了了,如果我现在回去种地的话,至少可以多开好几坰的地,说不定连靠北山那块荒地都能开出来…) 若果被人知道云冲波的“壮志”只是想凭籍自己的一身力量去做个“顶级”的农夫,不知会有多少胸足被捶烂顿碎,所幸,这只是云冲波的一个想法,从未说与人知,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也没有窥透他人心思的能力。 “哎呀,小哥,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跑三天也浇不完这块地啊。” 被那手粗脸黑,戴着一顶草帽,边说话还边不停用搭在脖子上的破布抹汗的中年农夫这样一夸,云冲波不由摸摸头,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啦…”一边阴影里却有人恨恨的哧了一声,心道:“这小子果然是个穷命,居然会挑水浇地挑的满面放光…”那自然是金臂弓花大侠了。 距当初云冲波与吕彦把话“说透”已过了五六日,这些天来,吕彦每天就随着甘老汉遍访村中宿老,请教各种古礼,云冲波读书不多,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就只能每天和村民们混迹一处,竭力打听记录些口口相传的歌谣或是传说之类的东西。 “诗三百篇,不乱不淫,温柔敦厚…但,圣人到底是真的只是一个‘述而不作’的纪录者,还是有所笔删更动甚至是进行了独立的“创作”,在学界深处就一直有着争论,所以,我想请云兄弟你们在我寻访古礼的时候,尽可能的多缉录一些村中百姓传唱的歌谣,当然,如果能听到一些不同于我们熟知的上古传说,就更加珍贵…” 一般来说,花胜荣“刺探”或是“套询”的能力至少也该十几倍于云冲波,但在桃花源中,这常识却被最彻底的颠覆掉,饶是他说的天花乱坠,也只能换回村民意义难明的漠然目光,倒是云冲波因为精熟诸般农活和乐于助人而大受欢迎,颇打听到不少事情。 似乎因为这种情况而严重受挫,花胜荣的士气大为低落,每天只是木木呆呆的跟在云冲波的后面,作一个普通的记录者,而当云冲波忙忙碌碌的时候,他就会找一处较为阴凉的地方躺下,时不时的还会讥讽云冲波几句,却总也收不到回应,当他到底明白到云冲波和那些村民其实都把“乡巴佬”或“干活的命”当成一种赞美时,便连最后的活力也都消失,只能翻着眼睛向天空哀叹,为何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真是的,怎么都说服不了他,要依我就把秀才拉出来打一顿,逼他找出路来不就完了,非要在这里干农活,老子可不是为了种地才从家里跑出来的…) 与吕彦的交涉,云冲波已告诉花胜荣知道,同时也坦率的承认了自己在那天晚上曾经因为过于激动而将表示要回屋休息的吕彦拉住,却因为用力太猛而将吕彦重重摔倒。 惊问,云冲波才发现吕彦竟真得如表面上那样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仅仅是因为那学术的执着,才设法调查并找到了进入桃花源的方法,面对云冲波的愤怒,他坦然致谦,却又表示自己不会让步,在满意之前,决不会主动离开这里。 本来相当不满于吕彦的行动,云冲波至此却被感动,更概然承诺,自己一定会鼎力相助,而如果吕彦出云后不方便的话,他还可以送他回家,并不等吕彦回答就一溜烟的跑开,把迷迷糊糊的花胜荣从床上挖起来,连夜就开始调查村里的民谣。 (好容易就会感动,然后去作白工,这家伙确实是头羊牯,一头大有油水的羊牯,鉴定完毕…) 在想象中下着刻薄的评语,并幻想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大印,把自己的名字揿按在美丽到似非真实的鲛绡上面,花胜荣嘴角露出憧憬的微笑,直到耳朵里刮进一句话说:“累毁你了,坐下喘喘吧…”方精神一振,心道:“可算接近正题啦。” 孰料云冲波坐下后,先抄了口水吃,顺手抹了抹脸,竟不提歌谣之事,反而道:“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的,你就为了抱水浇地,每天都要这样在坡上爬来爬去,为什么不想想办法?” 那农夫怔怔道:“想什么办法,这儿地势就是高,水引上不来的。” 云冲波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可以造一些抽水的东西,能省很多力气…”觉得自己口舌到底说不清楚,便拣块石头在地上刻画,道:“你看,就这样…做成前重后轻的…解几颗差不多的树就够,最多费两天工夫就能搭起来,听说这东西叫槔,提起水来可快呢,比爬坡快多了…”想一想,又补充一句道:“其实这东西我在家也没见过,就是在你们这儿见着的…哦,我是说桃花源外面…你们这儿陡崖好多,用这个就省得爬那么辛苦了…”直听得花胜荣大翻其眼,心道:“别人出来跑都是琢磨那儿有值钱物色,至不济也该看看漂亮村姑什么的,居然就只惦记着怎么种田,真是…”却又有点小小佩服,他与云冲波一直同行,自然也见过青州山民用木槔汲水,却只是一瞥而过,全未放在心上,那里想到云冲波居然连结构也都记的清楚? 却听有人怒气冲冲的道:“胡说八道!小兔崽子想祸害人么!?”三人都是一惊,抬头时,见一个皓首白须的老者扶根枣木棍,气哼哼的自稻田另一侧转出,那农夫已忙道:“孟先生,您怎么有空…小心些!”已是急急的冲过去将他搀着。一边还道:”有年人了,出来也不喊个人陪着…” 这“孟先生”云花二人倒也认得,知道他是这桃花源中的长者之一,唤作孟棣,字子仁,威望甚高,却一向随和,云冲波曾随吕彦拜见过他一次,当时纯觉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还似乎有些“童心未泯”,虽然肚里有货,却哼哼哈哈的只是在逗弄两人,那想到今天忽然跑出来,还气成这样? 孟棣转眼已到云冲波面前,犹是气哼哼的,瞪着眼看了一会,道:“这几天见你,确是个纯朴本分,有悟性的人,怎么居然包藏祸心,要来坏我们桃花源?” 偌大个帽子劈头盖下,闷得云冲波一时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心里只是想道:“包藏祸心,坏桃花源…我干什么啦?”幸好孟棣已又接着道:“瞧你这脸色…还不服气是不是?”云冲波心中大点其头,却怕得罪了他,影响吕彦的大业--他前次就已知道这老人肚中藏的货色可能还要多过村中任何一人--脸上做个苦色,不敢赞同。 孟棣瞪眼看他一时,终于道:“也罢,不知不为罪,老爷爷便开导开导你好了。”说着便自己拉过一个水桶,翻过来坐下,用手中枣木棍敲敲地,道:“桔槔这东西,你以为老爷爷真是没有见过么?” 云冲波瞠目道:“什么东西…”孟棣已不大耐烦,道:“就是你说的那玩艺!已尚昏昏,居然还想使人昭昭…”说着又有些动怒,喘了两口气才道:“我来问你,你觉得是爬坡扛水浇地的辛苦,还是为牛为马甚至是为鱼为肉的辛苦?” 云冲波大觉这老头疯颠,道:“当然宁可爬坡浇地…不过只是装一台桔槔,不至于就变成牛马鱼肉罢!”说着就忍不住有些笑意,孟棣看在眼里,哼道:“你懂个屁!” 又道:“当然不是装一台桔槔就这样…甚至第一个想到装桔槔的人可能还会把日子过的更好一点,但这桃花源中,却从此就要有人为牛马,有人做鱼肉了!” 云冲波微微一怔,方咂出些味道来,却又有些含混不明,忍不住拱手道:“请老丈明言,好么?” 孟棣点点头,哼道:“你们是外面来的,应该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那怕是最小的镇子上,也有命官,有里长,有衙役,有塾师…对吧?” 云冲波道:“对…但天下都是这样…”突然煞住,这才想起来,从进桃花源至今,果然没见过这些人物。却又释然道:“这有什么希奇,皇上根本不知道还有这里,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到外面,当然不会有官吏,也用不着准备赶考…” 孟棣一直眯眼看他,突然道:“错!”也不等云冲波开口便道:“你以为是有了皇帝才有了这些人么?错!本末倒置!” 云冲波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孟棣哧鼻道:“老爷爷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有什么难的!”云冲波不敢开口,心中却悄悄道:“这地方统共才几座小的要命的桥,你要能比我走的路多,除非你是看桥的…” 孟棣也不知他心底这等念头,续道:“命官里长衙役…这些人,他们都不种地对不对?”见云冲波点头,又道:“但他们日子却都过的比种地的好对不对!” 云冲波猛的一震,道:“对…对!”心里却已是混乱一片。 他自幼长大村中,这些事情一向习见,从未认真想过,此刻被孟棣一石掷入,激进心湖中千重波浪,愣愣怔怔只是在想:“对,他们的日子都过的比种地的好…但,为什么?” 又听孟棣哼道:“越是过的好的,越不用干活…不用干活,他那份粮食当然只能指望干活的种出来…嘿,这就是道理了,可笑你却还想不明白。” 他说着话,将两腿交叉着跷起,晃晃的道:“其实上古之世,人民自耕自食,自织自穿,偶有灾厄的时候,邻里相护,也就赶过来了,只因总有些人想要不劳而获,想要过舒服一些,便动足脑子想些法子来去坑弄别人的粮食,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坑弄的差一些的,便是文武百官,没本事坑弄的,就只能躬耕田亩,当一辈子百姓…嘿,当一辈子喂别人粮食的百姓!” 云冲波听得目眩神摇,却忽然想起刚才说话,道:“但,但是,这和桔槔又有什么关系?” 孟棣勃然大怒,用木棍在地上重重一捣,道:“你猪头是不是!” “为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胸存机心,便是想讨便宜,想不劳而获,今天想不挑而浇,明天便会想不耕而食,若不能役机械,便会想要役人!合抱之木,起于毫末,象牙之箸,肉林之引…明白么小子!” 云冲波被他训的说不出话来,两眼一眨一眨的只是发愣,孟棣也不理他,对那农夫又道:“你明白了么?还动不动偷懒的念头?“那农夫喏喏称是,忙将那扁担上肩,自去挑水了。云冲波大感没趣,正想溜时,却又被孟棣喊住道:“看小子也算听话,老爷爷便给你些甜头…”便向花胜荣方向道:“喂,那个偷听的,过来记罢!” ---------------------------------------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得焉…” “唔。” 微微的抬一抬手,吕彦示意云冲波停止念诵,道:“原来上古之时,这支击壤歌中是作‘帝德泽被’而非‘帝力加佑’,有意思…”说着已录入册中,云冲波见他写完,伸头看看,奇道:“咦,你怎么直接就写了这个‘得’字,你怎么知道不是‘道德’的‘德’?” 吕彦怔一怔,停笔笑道:“怎么,难道你抄录时有人对你说是德行之德么?” 云冲波摇头道:“那倒不是,但好象又应该是,因为大叔开始记得是德行的德,孟先生就骂他不学无术,然后我就问他为什么是帝力从我这儿得,他又骂我也是一窍不通,气哼哼的就走了…” 吕彦失笑道:“好臭的脾气,真不象学问中人,不过倒也率然…”又道:“他骂的没错,你也没有解错,上古之时没有‘德’字,‘得’、‘德’相通,如果你记成德字,那就大大不对了…”他边说边扯过一张废纸,将两字区别写给云冲波看,突然“唔?”了一声,眉头皱起,神色也严肃起来。 云冲波低头看字,浑没注意吕彦神色,口里又道:“你今天怎么样,问到什么无支祁的故事了么?”吕彦摇摇头道:“完全没有,看来大洪水的时代并没有无支祁的传说,应该是后人编造附会上去的。”云冲波“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心道:“从小就听大水妖无支祁的故事,杜老爹讲的那么绘声绘色,结果竟然全是假的…”突然想起,忙又问道:“那,神射手杀野猪和大蛇的故事呢?小姑娘填海的故事呢?”见吕彦只着笑着摇头,大感没趣,嘟哝道:“谁怎么无聊,自己编故事赖到古人头上…”吕彦笑道:“云兄弟,你还是读书太少,编故事算什么,便整本整本的经书,整段整段的史书也都有得是这一流作品呢。” 吕彦一边厢顺口和他说话,一边厢眉头越锁越紧,至此突然道:“云兄弟,你把白天孟先生和你说的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再给我说一遍。”神色极为认真。 云冲波依言讲述,他本不擅言辞,又见吕彦认真,边想边说,更显着慢,吕彦也不关键,只是静静在听,偶尔还援笔疾书,也不知记些什么。 待云冲波说到“坑弄的最好的,便是皇帝…”时,吕彦面色忽然大变,拍案而起道:“对了,就是这里!”云冲波吓一跳,道:“怎么啦…”见吕彦目光炯炯,又显着深不可测,真似两颗九天星辰被装在了眼中一般,一只手按在桌上,一只手抚着胸,咬牙道:“轩辕之上,并无‘皇帝’之谓,他既说‘皇帝’,便非战国之人…这是怎么回事?!” ---------------------------------------------------------- “怎么会是这样…” 已是对孟棣身份产生疑问的第二天,一向极为重视礼仪的吕彦灰着脸,头发乱蓬蓬的,眼中死气沉沉,满是纵横血丝,呆呆的伏在案上,嘴里无意识的嚼个不停,明明已快把一支银毫咬成了秃头,染得满嘴都是乌黑,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因为疑问于应该是从“战国”时期就已遁离世间的桃花源里竟然有人知道从“帝轩辕”才出现的称号“皇帝”,吕彦和云冲波走遍全村,想要找出理由,而结果,就使他们无言。 …每个人也知道这个名词,因为,当他们遁入此间的时候,皇帝,已经把大夏国土统治了数百年。 “一叶瞕目,不见泰山,这说的就是我了…” 只听到“大洪水”三字便认定这村子必是战国时期的遗民,连精细如吕彦者也浑忘了多问一些情况,每日沉迷于种种只在典籍中依稀得见的古风遗韵,他竟完全没有想到其它的可能。 这个桃花源里的人,竟然是在“岐里姬家”的统治开始崩溃,“英峰陈家”正在发起挑战的乱世当中,逃入此间的! “可是,他们确实说当时天下都在发着大洪水,到处都是水…难道说,曾经有过两次大洪水吗?” 云冲波的疑问或者合理,但问遍所有的村民,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历史上还曾有过一次洪水,固然他们也知道那些传闻中治理洪水的圣人之名称,但在他们的传说中,这些人是因发现了火种或是创立文字而名,并不曾干过任何和治水有关的事情。 “英峰陈家”崛起…那时代据“战国”的结束不过一百来年,无论怎么说,这些村民口中的故事都应该是更接近“真实”。 “可是,我从小听的故事,都说大洪水是第一战国之前的事情…也从来没人说过还有两次大洪水…” 完全被这些事情搞昏了头,云冲波也有些呆呆的,蜷坐在吕彦的侧面,喃喃的嘟哝着。 “不,不会有两次大洪水,这种事情…不会有两次的。” 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些活力,吕彦用力的撑着桌子,使自己能够坐直一些。 “如果这个村子只是一个谎言,那这谎言的布置就太过精细,也没有什么意义,说到底,并非每个时代都能出现进入桃花源的幸运者,所以,就只有一个解释…” 从桌边站起,却因为无力而腿软了一下,险险跌倒的吕彦扶着桌面站直身子,眼中又出现了那种深邃的光芒。 “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其实只是一个谎言,真正的大洪水出现在陈家与姬家交替的时代中而非上古,但,为了某些目的,有一些人特意的隐藏了这个事实,并把它包装成为了上古的一个神话。” “可,可是,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从来也没有想到居然连“历史”也可以是假的,云冲波目瞠口呆,心里一片混乱,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顺口道:“可是,整个天下的人都经历过大洪水,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什么人能够把这样子的事情也抹杀掉…” 苦笑一声,吕彦道:“云兄弟,当时的人是这样,但,后世的人,一百年两百年后的人,他们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大洪水,他们对‘历史’的了解,只能通过‘史书’…明白了吗?” 似懂非懂,云冲波哦了一声,道:“史书…啊,对了,编史书的人都是皇上的人,那就是说,是当时的皇上修改了史书,瞒过了这段事情…但修改这种事情很费力的,能有什么好处让他非干不可?” 心不在焉的答应一声,吕彦心中的盘算,却和他应付云冲波的说词完全不同。 (没有这么简单,修改史书不难,可那只是让百姓们看的东西,除了官修的史书外,还有很多人,会用很多方式来把真相记录下来,要能够把民间的所有记录和记忆通通修改,把所有世家的秘密纪录也都修改,能够连英峰陈家自己的资料当中也完全没有提到…甚至,能够连“我们”的资料当中也完全缺失掉相关的记录…这个样子的“抹杀历史”,决非任何一个帝姓世家所能够办到,就算是再加上我们两家的全力,也不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可以有这样的力量,而在这样的行动之后,又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真相?!) ---------------------------------------------------------------------------------- “皇帝之力,可以移山,不过要完全‘抹杀历史’…嘿,就没有任何一家帝姓能够做到。” 一天前才曾经见证过死斗的“孝陵卫”前,又出现了数百年也未曾见过的“人踪”,“天下第一反贼”以及他的“军师”,正饶有趣味的检查着打斗的痕迹。 听到天机紫薇的感叹,孙无法眉头微挑,道:“先生的意思是?” 天机紫薇淡淡一笑,道:“我是说,南楚段家当初费尽心思,把关于这座地宫的一切全数湮灭无存,将它这样子伪装起来,但不过几百年时间,当初似乎销灭无存的种种头绪便又纷纷浮现,使我们可以掌握到这里的事情…而现在,瞧起来,就连帝京那边也好象挖出了些什么…”他一边说话,一边手抚当初帝象先最终没有进入的大门,缓声道:“说不定,就是咱们一直找不到线索的‘门钥’…嘿,想抹杀的,终究抹杀不掉,到最后也不过空辛苦一场,段家这又何苦来哉?” 此时不过寅卯之交,东方太阳初升,缕缕阳光透过树林射来,落在天机紫薇的脸上,竟微微有光芒映出,如照在极品白玉上一般,孙无法瞥一眼,笑道:“先生西行万里,居然又大有增益,可喜可贺…”天机紫薇一笑道:“没甚么,只是一颗栽了十来年的果子,现在吃了。” ----------------------------------------------------------------------------------- “现在…二皇子应该已经选择公开身份,去到瓜都衙门去要求协助了罢。” “…唔。” 依旧是德合殿前,依旧是一张大椅子,帝少景带一点慵懒的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晒在现在还没多少温暖可言的旭日。身后就是殿门,门后的黑暗中,是悄然立着的仲达,一个在气质上已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老人。 “你还是坚持认为,老…有人会利用这一次机会刺杀象先吗?” “…夜间,城守来报,渠骑沦波军的先头部队已自水路赶到,并开始接管蒲津和风烟两个渡口的防务了。” “…唔” “算上已经进驻南城的泾骑望夷军,控制东城并接手粮道,为三皇子部队筹措给养的骞骑烈裔军,与沦波军一样在城外布防,扼守北方道路要冲的瓯骑藤葛军,还有游曳城外,策应各军的越骑泥丸军,以及守护王府的扬骑推锋军…‘平南九道军马’已有三分之二来到帝京了。” 并不回答皇帝的问题,仲达仍是用那种木然而无感情的声音,向他汇报正在城中发生的一切,听到这些,帝少景只是慢慢的点着头。 “练兵千日,方能一时用之,老五…他做的很好,有他的大军在此,前方的牧风也就可以放心了。” 仲达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的抬起头,沿着头上的飞檐,看向正在被一点点染亮的天空。 始终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却也没有引起那至尊之人的不悦,用左手中指轻轻叩击着椅子的扶手,帝少景眯起眼,忽然道:“瓜都…传说中无支祁埋骨的地方…嘿,有意思。” 仲达淡淡道:“传说只是传说,若要进行认真的考证就完全站不住脚,大洪水时代的大夏…不,应该说是天下,根本也没有瓜都或是袁州的概念,整个瓜都都是一直到了姬家治世的后期才开始有人居住,又怎能和大洪水时代的妖物扯上关系?” “妖物吗…” 感叹一样的说着,帝少景舒展了一下身子,淡淡道:“却可能是传说当中曾有过的最强妖物,传说中唯一曾令‘三皇五帝’遭受败迹的妖物,传说中连‘息壤’也制服不了的妖物,传说中是在‘人间界’无人可制,迫使到‘天界’也要自从‘神话时代’之后再一次的介入下界争端才能压制击倒的妖物…嘿,这样的妖物,比诸‘神’又有何区别了?或者说,在最后倒下的时候,它会否已经是‘神’了?” 眉头抽搐了一下,仲达道:“对,这也正是‘无支祁传说’中最少为人知道,却也最为诱人的部分,无支祁的手中,掌握了神域之钥,只要是忠诚于他的人,便可以在他的导引下,踏入神域,拥有那无与伦比的力量…这样的传说,确实诱人。” 咧一咧嘴,帝少景笑道:“你完全不相信。” 仲达冷冷道:“老奴只是一介阉人,没有力量,也不想望力量,老奴只是知道,在大夏的历史上,还有很多其它传说,同样动人。” 帝少景长笑一声,道:“对。” “爱财者想象有万镒黄金,唾手可取,好色者想象有无限天姝,昼夜亵寤,读书者梦想有仙人指点,一夜而登鼋头,重病者梦想有神丹妙药,百病可愈…所以,当然也会有做梦的武者,梦想能够一夜之间得到力量,不付出代价,不用冒风险,轻轻松松的获取力量…在公公心中,便是这样看待无支祁传说的,是罢?” 仲达神色不动,道:“老奴只是想说两件事,第一,不要说‘无支祁’,就是‘三皇五帝’,也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实他们真的存在过,而更重要的,第二,大家都知道‘神域’这东西是在‘第一战国’才被发现,在那之前,没有人可以在天空飞行,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神域…而这时,距离大洪水,距离无支祁所应该生存的时代已经过去不知多久了。” 帝少景哼了一声,道:”大家都知道…无知百姓这样说法也就罢了,身为黑暗世界里面的人,身为能够随意修改史书或是比史书更为机密的各种资料的人,你也说什么‘大家都知道’,也太可笑罢?” 仲达正色道:“不是啊,陛下。” “正是因为老奴知道史书是多么容易修改,正是因为老奴知道还有各种各样的机密记录的存在,老奴才知道所谓‘大家都知道’其实几乎就等于是‘真相’,因为,当史书被修改一笔的时候,就可能正有五十或是一千支笔在把修改前的文字录入到各种各样的秘密记录或是改造成为禆官小说、杂剧歌谣…正史易更无人信,野史难削入人心啊陛下!” 帝少景缓声道:“就是说,你认为,想要真正的‘抹杀历史’是不可能的?” 仲达点头道:“一时间可以抹杀,但真正的历史终究会藏身在各种角落里,改变成各种形状,悄然传递,没有人能够掌握所有的细节,没有人能够监视所有的孔洞,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不可能抹杀,除非…” 当说到“除非”时,仲达的脸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苦瓜般布满皱纹,木无表情的脸上竟也出现了敬畏的表情。 没有回头,帝少景就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仲达的异状,只是淡淡道:“唔?” 身子晃了一下,仲达慢慢道:“除非…不,不可能有除非,但是,在我们鬼谷一门的典籍中,的确有过含糊不清的记录,夸耀说,在某个时代,在一群鬼谷弟子齐心协力的合作下,曾经把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历史中完全抹杀…” ------------------------------------------------------------------- 瓜都,阴暗的大屋内,老人一动不动的坐着。 “回家主。” 低而恭顺,正是子范的声音,说话的同时,他推开大门进来。 “今天早上,二皇子孤身一人来到瓜都衙门,报案称自己的随员被强人杀害,同时也公开了自己的身份,称奉秘旨来袁公干,要求瓜都衙门全力配合。” “被强人杀害么,呵呵…” 发出着意义不明的低低笑声,老人向子范询问了关于帝象先的一些细节,最后才道:“那么,既然当今的二皇子都亲自报案,为他的随员讨要公道,你这个拿着朝廷俸禄的瓜都太守,又准备怎样为主分忧了?” -------------------------------------------------------------------- “竟然敢于直接刺杀二皇子的随员,瓜都这个地方,还真是深不可测…” 背着手站在窗边,透过细密的竹帘观察着下边的大街,曹文远皱着眉头,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距帝象先亲自前往瓜都衙门“报案”不过一个时辰,按说这消息并不应该传的人人皆知,不过,曹家诸子的消息却是得之于当事人之口,自然快捷。 “夜间他找来时,我还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一次的任务居然真得是以二皇子为首,奉孝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唔,你说什么?” 正静静坐着深思,曹奉孝的思路被一下打断,怔一怔,顺口道:“应该是他的,三皇子已经统兵北上了,这个机会当然只能留给二皇子,毕竟,内忧外患交加,各方势力磨刀霍霍,咄咄进逼,皇上也必须考虑一下身后事,让两位皇子尽快累积一些威望了…” 曹文远微微一愕,道:“你说什么?身后事?” 曹奉孝语气一滞,方觉失言,停一停,才道:“是。” 曹文远皱一皱眉,忽然将窗子掩上,拉一把椅子到曹奉孝身边坐下,一边曹仲康早已虎一下站起,默默移到门口,也不拿椅子,便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瞪着眼,盯着门。 曹奉孝叹一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情我和仲德已议过几次,但因为兹事体大,而相关的很多事情又需要拿到南方的准确情报才可定论,而南方向来不是咱们的地头,情况很不清楚,并没有多大把握,所以只向义父禀过一次,准备趁这次南来的机会多嵬集一些资料并和孙刘两家的来人接触一下再做判断…”顿一顿,又道:“不过现下看来,也基本上可以定论了。” “封禅一役,皇上身受重伤,已难有回复之望,虽然现下暂还无碍,但长此以往,乱局必生,所以就要未雨稠缪,以防孙无法还未南下,已先自行破局…” 方道:“为身后事计,皇上已开始着手对付咱们了。” 见曹文远面色微变,曹奉孝笑一笑,道:“但暂不会是直接动手,而且首当其冲的也不会是咱们,该是刘太傅和孙太保,所以咱们还大有转缳余地。” 便一字字道:“今次调平南九道军马北回,其实便是对刘太傅和孙太保刺出的第一刀。” 平南九道军马,乃是渠骑沦波军、骞骑烈裔军、骆骑焦渊军、越骑泥丸军、扬骑推锋军、瓯骑藤葛军、泾骑望夷军、赤骑尺郭军、沅骑蒙鸿军九军的合称,总计约十五到二十万之间的强大部队,身份上是直属帝京,却长年驻南,担负着平定民间动乱和搜寻镇压太平道的任务。 “松明两州风土有别,百姓骠悍,豪族割据,地方上鱼龙混杂,其实是极不安分个地方。” 南方松明两州风土迥异中原,湿热多雨,山水连绵,多蛇兽瘴气之属,开发程度自然远远低于桑韩堂州等地,由官修大路连接的地方虽也有着不下于中部各州的巨大都市,但一离驿路,便举眼尽是山林,往往越数十里山林方有一座小城,彼此除却山中间道便赖水路交通,极不方便,百姓也多有异族,言语风俗皆大不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以管治的地方,民乱频生。 “平南九道军马的总人数并不算多,但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有极高的极动力并且谙熟南方地形,不畏山水,不惧恶瘴。” 屯南多年,九道军马都已依当地风土慢慢改造重塑,几和当地土著无异。越骑泥丸军乃天下三大骑兵之一,奔走如电,据说一日夜可骋五百余里,犹能不眠而攻;赤骑尺郭军善行山路,攀岩历峦若行平地,曾经有过自百丈险崖上绳绲而下,扪击乱军腹心,一战大胜的经历;沅骑蒙鸿军擅长分散为战,生存能力极强,三人一队,五人一群的潜入山林,便一点给养不带,也能数十天无恙,虽不怎么能够集合起来打大仗,但论到侦扰破坏之能,端得是无出其右;渠骑沦波军中极有匠人,能造海鳅巨船,又有干练水手无算,驾走舸如御战马,也不知打了多少水上胜仗… “所以,近十年来,松明两州相对太平,但太平之下,实有无数大小血战保证,这一点上,从朝廷的邸报就能看出,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现在将九道军马主力调回的话,南方势必出现真空,一方面山林各族将再萌异志,另一方面太平道早已蠢蠢欲动,又逢上这样一个刺激,就算上面的人还清醒,中下级道众怕也按捺不住…” 说到这里,曹文远忍不住道:“这个我也想过,但孙无法在北方虎视眈眈,日夜窥测,要是南方再生变乱,岂不是腹背受敌,皇上…这又有何好处?” 苦笑一下,曹奉孝道:“文远,我知道你不大过问钱粮口子上的事情,但京师每月支用物资多少,皆来自何处,你总有数罢?” 曹文远思索一下,道:“唔,这个单子我倒是才见过,现在京师钱粮支用以桑堂两州所入为主,占到将近一半,其后顺序是袁韩芹松,这就有八九成的数目了,再次是青明金三州…”忽然一愣,住口不言。 曹奉孝涩声笑道:“明白了么,文远,目前松明两州所进并不占到朝廷所要,甚至可以说,便尽失两州所得,一年半载之内,也尽支持得来。” 曹文远脸色已沉了下去,道:“但,有些人却撑不得了,对么?” 曹奉孝缓缓点头,道:“对。” “南方乱局若起,刘孙李三家乃至其它南方大族再无九道军马为屏,势必要亮出手底实力与四方乱民或是太平道的叛军正面对抗,以诸家实力来说,至多也就是再度镇压乱民,却没可能完胜太平道,但也不会崩溃不敌,而只要相持之势一成,无论最后结果如何,皇上都是赢家!” 两人正说话时,曹仲康忽唔了一声,两人同时襟声,见曹仲康站起身来,将门推开,果瞧见有人正急步上楼过来。 ------------------------------------------------------------------- “竟然把二皇子安置在毗卢院?” 已将来人遣走,曹奉孝皱着眉头,在苦苦思索这个消息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毗卢院,距瓜都城区约三十来里,在怀水之浜,半依山势而成,份属佛门四宗当中的“净土宗”,本是袁州有名丛林,香火曾经极盛,但自从瓜都衰落之后,便也随之渐渐败落,唯因其位置绝佳,兼得大江之壮美、竹山之幽深,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又离城甚远,不染烦嚣,乃是瓜都头一处胜地,现任瓜都太守“康子范”将帝象先安置与此,可算是颇为巴结。 “但是,二皇子的随从皆被刺杀,已摆明了有人敢行大不敬之事,这种时候还把他放到远郊之地,到底是什么意思?” 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康子范其实也算是小心,总共不过两千来人的瓜都驻军,竟有一半被调到毗卢院周围布防,更把瓜都衙门中略干练些的捕快衙役都调了过去,阵仗算是极大,不过,看在曹文远和曹仲康这样真正血海拼杀过的战将眼中,那些充其量能算是“团练”的惰兵羸卒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可言。若果真正有高手来刺的话,就算一千人也好,恐怕也不如把今次来到瓜都的各家高手都一起带过去。 “当然,我们都是单线受命,入城的时候也没有公开身份,就算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今次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来到了这里。最清楚的只是二皇子一个人,但他至少是没有要求我们随去,那么,到底是他还不想让瓜都城内的势力清楚掌握到他手中有多少牌,还是艺高人胆大,相信能够将他随员刺杀的杀手尚威胁不到他?” 越算眉头皱得越紧,曹奉孝负着手,在屋里缓缓踱步,口中喃喃道:“瓜都衙门…他们有两种可能,要么和刺杀二皇子随员的人有关或者至少是掌握一些情况,要么,就真得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 “若果是前者,把二皇子这样安排就很可能是给杀手们再制造一次机会,不过,这样的后果会相当严重,二皇子一旦死在这里,责任根本无可推卸,也绝对会给很多‘渴望’或‘需要’表态的人以机会,除非他有做好了潜逃或是造反的准备,不然的话,最多一个月,帝京大军必然会把他挫骨扬灰…哦,对了,当然还应该有各个有派人来到瓜都的世家,他们也需要‘将功赎罪’…除非是因为‘仇恨’,不然都没有人会走这样必死无疑的棋…” “而,如果完全没有关系,清清白白的话,这种行为就近乎愚蠢…从吏部的履历来看,康子范历年获‘平才’、‘廉守’,‘平政’最多,还得过三次‘勤政’,并于六年前因捕盗有功和馁靖地方连获两次‘卓异’,他一个出身寒门的外官,京无奥授,能够干到太守这位份上也是因此,若这样看来,他该熟知刑名治安,晓得些行伍之事,并不该这样…” 曹文远却未细阅过这些资料,此刻听他信口拈来,虽然条缕分明,亦觉眼前一片迷离,顺口道:“哦,他原来是寒门,我还以为他应该是和陈郡谢家有什么关系,才能在这里做稳太守…”正说着时,见曹奉孝悚然一惊,道:“原来如此!”不觉伸手在旁边桌上重重一拍,道:“我说我怎么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想不清楚,原来是陈郡谢家,我竟把他们忘了!” 他说话时神情已颇激动,脸色也涨红许多,走路速度愈快,一边走一边道:“谢家…对,这就对了…几千年间一直和‘琅琊王家’并称的他们,根基之深,远远超过咱们这样只有几百年的世家,就算有那样的重创,也不可能倾尽他们的内囊,一定还有着至少足以掌握瓜都一带的力量,康子范能够在这里做稳,不可能不和他们合作,而且,他们应该也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向帝京示忠…”还待说时却被曹文远截住蹙眉道:“奉孝,你到底在说什么?” 曹奉孝一笑道:“我是说,就算外面上山崩海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谢家这样的千年世家,一定还会保有相当可观的核心战力,而为什么,在康子范调动去毗卢院的力量中,却完全没有谢家的影子?” 曹文远想一想,道:“也许他们其实已真得没有本钱了,也许他们只是不想暴露,省得吓着杀手不来抢不着功…”话未说完已知不对,须知帝象先之安危并非可以冒险的事情,若有差池,便是杀身大祸,以谢家本就是蒙罪之身的身份,又怎堪再冒这种风险。 “对,而且还有一个理由,如果是二皇子自己的要求,想要把那些刺客引出来,我们这些人至少应该会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指示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向毗卢院进发…所以,我敢断言,这一次的事情,一定不是二皇子的意思,却一定有谢家的人在后面!” 看着斩钉截铁的曹奉孝,曹文远却仍有疑团,道:“不过,奉孝,照你说的,这也不对,那也不行…那,谢家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并不回答,曹奉孝快步走到房角,自一盆清水中掬起一掌在脸上抹了一下,更显着精神奕奕,道:“文远,仲康,把酒饭叫起来吃罢,吃了好早些休息。” 曹文远奇道:“离午时还远着哪…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奉孝一笑道:“早吃早睡,养好精神,天一黑咱们就出发,去毗卢院…” 笑说中,他的目光渐渐锐利,笑容却是依旧,甚至更显着洒脱可亲。 “咱们,赶去救驾。” 第二章 风吹过,满山毛竹刷刷而动,那声音不类于山风中的滚滚松涛,也不同于急风中的啸啸林鸣,对没有亲耳听到人的来说,是一种很难形容出的东西。 漫山遍野的竹林,技叶交错,竟如同一场碧绿的大雾,细密而沉着,轻轻的压在山头上。 “其实,瓜都一带的树木以松杉柳杨为主,东山多松杉,南湖尽柳杨,只有这毗卢院一带的汤山上,是大概六百来年以前毗卢院初建时候僧人所植,没想到一种之下,居然长得极好,但也奇怪,就只在这汤山上长的旺,移至它处,断然长不好,几百年下来,倒成了瓜都此地的一处名胜…” “哦。” 微笑着点点头,帝象先袖着手,漫不经心的左右打量着山上的竹林。他此时已换上件明黄色的褂子,上绣滚龙图案,尤其一双龙眼,绣的栩栩如生,无论自何方向看去,都似乎正在被这滚龙瞪眼盯着。 康子范一番口舌,却只换来一声意义难明的“哦”,再搜索枯肠要找些话说时,见帝象先已向山路而行,忙跟上时,却一眼觑着帝象先背后灯笼也似一双龙眼,竟微觉心虚,再想开口时,见帝象先已在路边蹲下,两指拈断一枝野花提起,端详一下笑道:“你们瓜都水土和北方到底不同的很,不光是这整座山的竹林帝京那边见不着,就是这小红花,瓜都内外街头巷角长得到处都是,在北方我就没有见过…”说着眯眼瞧瞧,嗅一下,信手丢了,笑道:“这叫甚么花哪?”康子范定定心神,陪着笑道:“这东西下官倒也不清楚,据说是当年谢…谢家先人与南方不知什么地方贸易带过来的,最是肯长,百来年间,长得什么地方都有,也不知该叫什么,不过此地百姓因为这东西命贱好长又是红色,都叫它作贱红花…”帝象先怔一怔,忽然朗声笑道:“贱红花?好名字,这才是个有福的名字,须知古来贱人命最长…”正笑着,嘎然止住,微笑道:“好雨。”说话间,数声雷响,雨点已哗啦啦摔将下来。 本来天空阴暗已久,早有雨云暗合,康子范虑事极为周到,两人一路上山,自有待从捧着雨具随后,此刻见雨下时,康子范暗松口气,忙教待众奉上,不料帝象先却挥手笑道:“莫糟蹋了这好雨。”索性连帽也去了,光着头立在雨中。 以他皇子之尊不用雨具,余人谁敢先动?面面相觑,也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陪他挨淋,总算康子范城府甚深,脸上居然还能奉出欢喜笑容,肚里却早翻江倒海。 雨声渐密中,却听帝象先徐徐问道:“康太守,你抚此已有六年,与陈郡谢家的交道…该打得不少罢?”康子范悚然一惊,忙道:“属下身为朝廷命官,一向唯知护民守土,安靖地方,与地方大族并不敢有什么私交,请皇子明鉴。”帝象先失笑道:“谁问你这个…”又道:“我是说,陈郡谢家也是几千年的老牌世家,几十年前还立朝辅国,不过获罪数代,在这地方上该仍有许多影响,你为官此地,若不和他们打好交道,怕也不怎么好作…”康子范愈觉心悸,深弓着身,连连道:“下官乃是皇上的官,不是此间士绅的官,唯知效忠皇上,胸中决无他人,虽然平日有一些小小应酬,便都是逢场作戏,也属不得已而为之,请皇子恕罪…”却不知帝象先的脸色早已阴了下来。 雨线密集,交错而下,纠结若巨大的面具,使帝象先的脸没法看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语声在空中回荡。 “随口寒喧一下也惊惧如此,现在的地方官就都是如此吗?还是说,在你们的心中,‘皇上’,就是一个拥有绝对权力却又不可理喻的存在,是一个就算没有‘证据’也可能会凭着‘好恶’甚至是‘猜疑’来施以恩威的存在吗?” 若说方才的问话中似有“怀疑”,这句话却简直就是“诛心”,康子范咽了一口口水,抖着双手,将头上官帽自取了,静静跪下,再没一句话说。 “唉…” 雨帘后,叹息声若有若无,一晃而散,帝象先并没有回身,只是道:“起来罢。” 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也不知是否因为淋雨的缘故,康子范默默起身,帝象先已温声道:“为康太守加身油衣…听见没有?”那几个侍众早已看到快傻,竟要帝象先又说一遍方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冲上来给康子范将油衣披上,有个会巴结的就又张着一件要给帝象先,却被他笑着阻住。 待康子范抖着手将油衣的扣子系住,帝象先方温声道:“康太守,你不必多心,我若真信不过你…你该知道我早在五年前便得赐王命旗牌,有生杀之权。” 又道:“你这几年官声不错,要不是吏部那些笔签太王八蛋,你又是寒门出身,至少该可以多得两三个‘卓异’,早该升官,不该死在这个地方…这些,我都知道。”顿一顿,又道:“皇上也知道。”因康子范只是呆呆站着,甚么也说不出来,又笑道:“但,这些都过去了,因为,从此以后,你便也是有后台的人了。” 停一下,似要让自己的说话深入康子范心中多些,帝象先才道:“若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后台。”身后康子范一张脸早变作雪白,嘴唇蠕动了一下,忽然“碰”一声跪倒地下,垂泪道:“皇子若果不弃,子范甘愿随马执镫,万死不辞!” 无声一叹,帝象先道:“起来罢。”康子范却到底连磕了几个头,才抖抖索索的起了身,退开两步,却仍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帝象先又道:“康太守,有些事情,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了,我这一次来瓜都,其实奉有密旨。”听康子范似乎又要跪倒,忙挥手道:“不必接旨,不是与你的。”静一静,斟酌一下,道:“我今次来,其实是奉了皇令,想要考察一下陈郡谢家的情况。”就徐徐道:“谢家原是本朝重臣,开国有功,要不然,当初谢太傅也不会受命托孤…”似觉自己扯得太远,帝象先忽然住口,过了一会,才又道:“已过去了八十多年的事情,也无谓再纠缠不休,何况现在…”又停了停,道:“现在正当用人之际,皇上亦有不拘一格之心,所以着我假称考察无支祁遗迹,来此密察谢家动静,一看是否还有报国效用之力,二看是否还有忠爱不移之心…你明白么?” 康子范恭声道:“下官明白。”声音已回复平静。 帝象先却叹道:“不,你不明白。” “今次随我前来的,还有敖丘王三家的高手,有曹孙刘三家的精英…他们,并不知道来这里的任务,只知道要服从我的命令。” “其实瓜都原是东南重镇,土沃城险,依山傍江,兼有水陆交通之利,值此…值此时世,皇上已有复兴瓜都之意,但…” 语气略挫,帝象先方以更加坚定的语声道:“但,却绝不能让这重镇再次成为他人据以抗上的本钱!” “今次吾密察瓜都,实领有旨,若果谢家仍有当初开国托孤之忠,便可起复,若果心怀不忿又或是叛念未尽,就索性将他们从此灭门,求个干净,你明白了没有!” -------------------------------------------------------------------- 雨滴是渐渐小了,雨丝却依然细密,细小如泪水的雨珠被竹叶切割击撞,形成蓬松而半透明的雨雾,覆盖在碧绿色的竹雾上,若明若暗,若有若无,显着山中直若仙境一般。 康子范在聆旨后便被帝象先遣走,教他速回城中,“小心打探,周密行事,万不可泄了风声。”现在的山路上,只留下了帝象先一个人,用一种深不可测,没法形容的目光打量着康子范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骰子已经掷下,不过,最后叫出来的,会是心意决绝的刺客,还是感激涕零的臣子呢…” 意义难明的喟叹,并非无的之矢,话音方落,已有一个声音低低的道:“局势明朗若斯,却仍然力图给他们一个机会,二皇子真是仁心仁术。” 挑一挑眉毛,帝象先微笑道:“仲老师真是缪赞,象先愧不敢当。” 又道:“如果不是仲老师提供的情报,我也想不到谢家竟已把瓜都衙门完全控制住了。” “嘿…” 轻轻的哼着,仲由巨大的身影从乳白与碧绿交织的密雾中慢慢出现。 “其实,那个飞头蛮虽然对出了十三衙门专门用来向儒门求助的密语,我也并没有想多管闲事,但那两个捕快竟然有杀我之心,我就不能不怀疑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紧要,才会按照那人死前的暗语,去找到了他所留下的密录…嘿。” 帝象先微微一笑,却道:“我知道仲老师总是照顾象先的。”又道:“但,象先还要再求仲老师一件事。” 仲由道:“你说。” 帝象先正色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敢说,我只是想请仲老师答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插手…至少,在我求您之前,都不要插手。” 仲由哼一声,道:“所以,你才只喊我一个人来,不知会敖家的两个小家伙,不让英家那小子知道,甚至连冉之也不告诉…但,这样做的风险,你考虑过么?” 帝象先笑一笑,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这样做。” ----------------------------------------------------------------------------- 夜渐浓,已近酉戌之近,雨势丝毫未衰,虽然雨滴已细密到了雨雾难分的地步,但若不用雨具的站在外面,一会儿身上便会湿透。 箕坐在毗卢院后园一块大石上,帝象先依旧没有换上雨具,静静的,任雨雾不受阻碍的亲吻拥抱于他,右手不住搓弄,把玩着一串佛珠,却是从前面香堂那里顺手拈来的。 和山上一样,毗卢院的每个角落也是遍植修竹,都长得有一两人高,种的又密,形成了一道道绿色的屏障,虽然帝象先所踞的大石甚高,但四处望去,仍然只能瞧见千竿摇曳,没法看远,更值此刻细雨绵绵,一发的瞧不远,但听得蛙声四起,虫鸣起落,却瞧不见都在那里。 安静,如此美丽,但,在这样若有若无的美丽之下,蛙声,却渐渐的消失了。 “普遍的刺客,这时只会将蛙声惊起,但一流的杀手,却能凭籍杀气将无知虫类也都慑住出不了声,很好,真是很好…” 轻声的笑着,帝象先将手扬起,朗声道:“有客远来,辛苦了。” 若仔细分辨,周围蛙声减弱的程度并不相同,有相当低微的,也有只是略略减弱的,至少在帝象先正面的方位上,则是没有任何变化,但,当帝象先说完之后,却首先从这个方向传来了回答。 “杀气慑人,终属末技,真正的刺客,是应该把所有的杀气都收藏体内,浑浑咢咢,呆若木鸡,才能够无往不利…” 同样是带着笑意的话声中,曾将帝象先的部下们诛戮的白衣人敛着手,从竹林中走出,同时,在他左右的林中也出现悉索的动静,两侧各三处,以那白衣人为中心,形成新月形状,罩向帝象先。 脸上全无异色,帝象先左手轻轻抚着刺在石边地上的横江,右手两个指头将佛珠捏起,悠悠晃动,笑道:“这佛珠上的字,能瞧清么?”见白衣人并不接话,便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无声一叹,那白衣人道:“回头是岸…某却只知道,生便入苦厄,寂灭始解脱…”说着上身不摇不动,已向后退出数步,挥一挥手,道:“二皇子,你我素不相识,自无仇怨,而且某很敬你是一条好汉,不过…若有来生,劝君末生帝王家…”便道:“报名杀人,送二皇子上路罢。” 一语出口,急风立振,却响得骇人,竟有山摇海动之势,自帝象先右手方向而来,定睛看时,却见不着样子,长袖罩袍,将全身尽都裹住,只依稀瞧出是矮胖身形,就空着手,气势汹汹的直冲过来,当视线与帝象先对上时,他咧一下嘴角,含混不清道:“珷玞士!” “唉…” 低叹一声,帝象先重重顿足,脚下大石立时崩裂--他早已高高跃起,一个翻身的同时,亦将横江抄在了手里,眯眼看向下方的敌人,终于有凶光迸现。 “冥顽不灵…那,就送你们解脱去罢!” 为了某些目的一直刻意忍让,甚至在已被刺杀过一次时也是如此,但,唯其如此,当这惯于也乐于沙场的猛兽脱出束缚时,便更加可怖! 寒光闪过,横江直直搠下,正钉在那珷玞士的背上,力量之钜,竟将他生生刺入土中,激得地上原嵌成道路的鹅卵石四下乱飞,不唯修竹断折,就连周围有一人来高的碎砌花墙上也被激射的千疮百孔。 (喔,这手感…) 看似一击得手,帝象先心中却有阴影闪过,只因自槊上传回的感觉,与早已熟悉的,将人体血肉生生刺穿的那种手感,实在是大相径庭。若硬要找个比方的话,倒更象是刺上了铁石之属。 “吼!” 未容帝象先想个清楚,变化已生,若爆炸一样的力量自下方传来,竟令他的手臂不住颤抖,没奈何反手抽槊,借着那股力量倒跃起来。一边已瞧见下面地面正自炸裂开来,土喷如泉,简直象座小火山一般。 一片混乱当中,帝象先依旧瞧得清楚,看到那珷玞士正从土中激冲出来,周身衣服都破烂到不成模样,唯其如此,却使他本来隐藏在衣服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竟然完全不见血肉,覆盖全身的尽是一种半透明的晶体,连脸部也不例外,一眼看上去,就如一块会走路的水晶石一般。 (这群家伙,全是怪物…) 珷玞士固然怪异,但见过忪惺马辌辒车等人之后,这已不足以让帝象先有什么惊讶,真正令他在意的,是这珷玞士身外的晶壳居然如此坚硬,竟连自己以横江发出的全力一刺也不能击穿。 (不,不光是不能击穿,就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月光下,由不知晶体凝连而成的外壳就连一点点的擦伤也瞧不出来,只是隐隐折出七彩光芒,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心意未定,帝象先忽觉腰间一紧,一惊时,方发现不自何时已有柔软若不存在的长袖横空卷来,正将自己拦腰束住,急急旋身脱出,退走时犹不忘将横江舞动成盾,果然仍见双袖穷追不舍,端得是夭矫如龙,盘旋飞舞不定,也瞧不进后面是什么人物,只能听着一个难辩雌雄的声音阴阴的道:“宸楚相!” (车马炮士相,只缺一个卒了,这群家伙是疯的吗,以为这是在下棋…) 急速后退的同时,帝象先也听到外面传来呼喝之声,那是被康子范安置在此的守护兵马,总数千余,左近也有二百来人,居然也算忠勇,呐喊着要冲过来“救驾”。 (没用的,不过,倒也可以在短时间内分散一下…) 诚如帝象先所料,当那为首白衣人轻轻皱眉时,先前曾与帝象先交过手的车马炮三人便迅速迎出,很快,呼喝声就变作了叫骂和惨嚎,更有颜色若血的火焰高高烧起…不过,火焰与叫骂也并没有很快衰竭的迹象。 这时候,珷玞士也已回复过来,向着帝象先着着进逼,他出手极强,速度却不甚快,按说对帝象先不至有多大威胁,但与那变幻莫测的宸楚相配合起来,威力却是增加何止倍计,竟将帝象先逼的左支右绌,比当初应付三人联手还要狼狈。 此时已能看清那宸楚相样子,瘦瘦高高的,峨冠博带,双袖长竟有四五丈,也不知是怎地才能运使这般自如,最古怪的却是脸上,竟不见面目,而是一幅工笔仕女图,那女子画得极是宛然,低眉垂目,执把团扇斜身坐着,也算颇有风致,却又透着丝丝鬼气。若论宸楚相,其实杀伤力倒不强,只占得一个“粘”字,一个“韧”字,这庭园原不甚大,他袖长四丈有余,挥起来时漫天都是袖影,帝象先怎也走不脱,无论向何方冲突,总是被他双袖宛转,紧紧粘住,本来这倒也没什么杀伤力,但当还有一个拳力似可轰天的珷玞士时时进逼时,却就令帝象先要大为紧张。 (这两个家伙,是专门练的合战之术…) 再度挥动横江与珷玞士硬拼一记,虽将他逼退,帝象先也是一阵气血翻腾,拿眼觑对手时更觉心悸:明明重重劈砸在了珷玞士的双臂上,却连一点伤痕也没法留下,却没时间心忧,立步未定时,宸楚相的双袖已如两尾怪蟒般贴地卷来,径袭向他下盘。这一招已用过数次,皆被帝象先以极快步法闪过,但,或许是久战的缘故,他虽也有所预判,脚下却慢了半分,微一趔趄,左脚脚踝已被紧紧裹住,惊觉再以横江向下猛刺时,已晚了一步,宸楚相早将另一只袖子也卷将上来,舍命一拉,竟将帝象先扯翻在地! ------------------------------------------------------------------ “今天的月亮真好。” 听着孙无法似乎有些没道理的“说话”,看着天上那明明还差三天才会圆满的月亮,天机紫薇淡淡一笑,并未加以置评。 他知道,从很多年以来,孙无法,都是固执的认定着,残缺未完的新月比光润圆浑的满月更加值得一赏。至于他的理由…“那更真实,残缺的才真实。” 对天象并不感兴趣,只一瞥,天机紫薇便又将头低下来,笼着双手,慢慢的在林间石道上走着,前方朱墙乌门,正是当初帝象先被车、马、炮三人围攻的地方,孝陵卫。 走到朱门前面,天机紫薇举起一只手,轻轻按在门上,闭着眼,过了一会,方才慢慢把手放下,道:“大圣,我再问最后一次…”话未说完,孙无法已截道:“不必。” 暗淡月光下,愈显着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一直不强行破解,是因为不想冒险破坏里面的东西,但现在,地宫的钥匙已经出现,我更不想让别人先进入这个地方。” 哼一声,天机紫薇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孙无法只是一笑。 “先生,我知道你不赞成,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我并不是要重什么武者荣誉。若果来到这里的是任何一名朝中大臣甚或是内宫高手,我都不会毫不犹豫的去强取豪夺我要的东西,但,当只不过是少景那家伙的儿子时,我却怎也不能去强抢什么。” “那样的话,他在从帝京那边,远远的对着我嘲笑的。” 轻声一叹,天机紫薇道:“或者他现在就正在笑,笑我们会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东西从手边滑过去。” 轩一轩眉,孙无法笑道:“不会。” “或者会费一点力气,甚至是弄坏一些什么,但要想的东西,始终也会到手。” 说着话,他的气已开始高速凝聚,并摆出了战斗的姿势。看着这,天机紫薇快步退开,却仍有不赞成的皱眉。 “确实,南楚段家并非以武力彰名,五百年前的那个时期,也并没有进入神域的记载,但就算这样,传说中帝无兖也有着第九级上段的力量,硬撼不智,毕竟,咱们这一次所准备对付的敌人是…” 轻轻摆手,孙无法笑道:“所以,我才一路上一直在说对不起啊。”说话中,他的左手上已有耀眼的红光闪烁,渐渐凝成人头大小的一个火团,边缘处火苗都烧作无色,呼呼有声,正是驰名天下的“混天七十二变”当中的“火魄变”,被他信手一推,直轰向那巨大乌门,却也奇怪,火球一触乌门,竟什么反应也没有,无声无息就没了进去。 轻松吸收火球,居然似是为乌门注入了些什么东西,使这坚硬古老的大门表面起了一阵阵奇妙的波动,在孙无法天机紫薇两人的注视下,这波动愈来愈烈,更开始有紫蓝色的光芒在门上不住流动。 眯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在门上,天机紫薇低声道:“是雷术,不过控制的手法非常巧妙,有正一道法中引青雷紫电编制六合缚阵的迹象,但又不完全是…” 顿一顿,他道:“电缚只是表象,真正的封印力量藏在后面,还需要更强的冲击才能引发。”见孙无法点头,忙又道:“但,大圣,一定要小心,至少,这道电缚的术法…还非常新鲜,几乎没有损耗过的痕迹。” 孙无法神色不动,道:“也就是说,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可能会对上几乎没有衰退的,五百年前的‘天下最强’,南楚段家初代帝皇,帝无兖的巅峰力量?”听天机紫薇答一声“是”,他忽地纵声笑道:“那便最好!” “只不过是第九级上段力量,先生…如果连五百年前的一道封印也没信心不伤不损的击破…那,我又凭什么去斗肯定比这更强、更强得多的月明了!?” 大笑声中,宿鸟惊飞,同时有半透明的冻气出现,将孙无法的两臂包围,更快速向前延伸,形成了两把各长七尺的巨大冰剑,完美的结合在手臂上。 火魄无功,改施冰霜变,当这已与孙无法结合一体的两把冰剑重重砍上乌门时,电网果然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当它们和孙无法的力量“直接”接触时,便不能再将来自外部的攻击轻松化解,而是被用力刺着,向后绷紧。 压力增加,电网也迅速变强,若有若无的紫蓝光芒急速变作浓洌,若小指粗细的电光在整座乌门上四下流动,开始清楚的显出一张径长数丈的大网形状,网心正被孙无法双剑交叉,狠狠的压迫进去足有半人来深,将每根电索也绷得紧张若弦。 (嘿,确实和玄武的感觉一样,六阳紫电神功…但是,没有了人的“智慧”来驱使,这就已经是极限了!) 混天七十二变当中包罗万象,亦有惊雷疾电之变,孙无法更曾经和玄武数度交手,对这被誉为“天下雷系武学巅峰之作”的武功亦有认识,虽只是短短,已清楚掌握到了在这电网内里的力量是如何运行。 “咄!” 大吼一声,孙无法蓦地发力,两手冰剑一齐震碎,重又化作冻气萦绕不定,可是,这一次,半透明的冻气当中,却出现了暗蓝色的闪闪星光。 失去孙无法的贯力,冻气明显抵不住电网的威力,立刻被吸附过去,如刚才的火球一样,滋滋轻响,快速消融。看着这,孙无法只是露出冷冷笑容,直到冻气几乎被电网完全吸收之后,他方轻啸一声,头下脚上的径投向电网中心。 当孙无法双拳击中电网时,那一直也不停流动的电网竟骤然静止,跟着,更开始有若隐若现的星光自电网内部浮现。 (飞星变冰霜变火魄变疾电变,一齐给我暴罢!) 先前借被破坏的冰霜变将力量注入电网内部,此刻孙无法便要纵情收获。输力催动,使那些星光快速膨胀开裂,将电网纲目之间的联系短时阻碍,同时他已紧紧握住电索,纵然双手都被灼的滋滋有声,却似没有感觉般的吐气开声。 “破!” 怒叱声中,电网炸裂,变作无数紫蓝色的碎片四下飞舞,孙无法长长吁出口气,却退后数步,更反手将无赦抽出,面上一毫笑容也无,冷冷盯着乌门。 …那门,竟一点损伤也没有,电网碎不堪言,它却仍是好好的矗在那里。 空中,似有风在旋动,将断碎的电索一一托起,飘浮不定,渐渐的聚在了一处。 越聚越多,越来越浓,首先是有由电光结合而成的的大刀浮现空中,随后是紧紧握刀的双手,然后是粗壮的手臂,是结实的肩头…到最后,出现在孙无法面前是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黑甲披发,两道浓眉虬锁住额头,神色冷冷的,一脸一身,写的尽是桀傲。 大汉出现的同时,周围也弥漫出强大的气势,霸气滔天,一时间竟连孙无法的气势也被压下。看着他,天机紫薇的脸色越发难看,孙无法却精神更加抖擞,狂笑出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居然真得会有这样的法术…那么,五百年前凭着‘枯刀炎风’和‘六阳紫电神功’一统天下的强者,据说力量已几乎要迫近第九级顶峰境界的南楚段家之长,就让我孙无法来试一试,能否在十招内将帝无兖你击倒罢!” --------------------------------------------------------------------------------------------------------- 毗卢院中,帝象先被宸楚相一把扯倒,急用手撑地时,却吃不住宸楚相又是一扯,方支起些身子便又是一跤摔倒,撞得一脸泥泞,虽然用力撕扯,但宸楚相一双长袖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坚韧异常,适才连横江也刺之不穿,仓卒之间那里撕得断?一边珷玞士自不会错过机会,快步冲到,眼中凶光四射,虎吼一声,竟连拳头也不用,就一跃,和身砸下! 以珷玞士的“力量”和“坚硬”,这一下若撞正,帝象先就大有可能变作一团血肉,可是,当危机迫在眉睫时,却有残忍的笑意出现在他的嘴上。 “好家伙,你可来了啊…” 狞笑中,帝象先双手一翻,将宸楚相一双长袖握住,脸上白气一闪而没,虎吼一声,双臂发力,竟将那似乎怎也不能破坏的水袖硬生生扯断,一边早惊煞了宸楚相,脸上仕女图扭曲作一团,极是可怖。 “不,不可能,凭第八级力量是不可能这样破坏掉‘水云袖’的,你…” “想不通想不通…可在战场上,没人会给你时间去慢慢想通的!” 大笑声中,霹雳声响,受袭的却非宸楚相,而是珷玞士,正被帝象先重拳轰的远远飞出的珷玞士! (“力量”虽有不足,却懂得用“兵法”来弥补,嘿,很好,这就很好,二皇子,当我旻天帅亲自出手杀你的时候,一定能得到相当大的乐趣…) 旁观者清,那旻天帅将所有变化也都看在眼中:在第一次恃强欲破宸楚相的双袖未果后,帝象先似乎陷入慌乱,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无意义的穿刺,对此,正如宸楚相的自诩,没法将那一对水云袖破坏,可是,当每一次的攻击都是落在同一点上时,伤害就在悄悄累积。 不能够“打断”,就“打到你断”,连续六十一次突击同一点,帝象先终于在双袖上制造出了足够的伤害,更利用这个机会诈作受制,将珷玞士引入陷阱。 正面冲突多次,帝象先始终没有找到击破珷玞士晶盔的办法,却不等于说他没法找出击退他的办法。引诱对手跃起,当他身在空中无从借力时再全力出击,纵然仍不能给他留下伤害,却足以将他暂时迫离战场,即使那只是一会儿…可是,有这一点儿时间,帝象先便自信将心神已乱的宸楚相重创。 电光火石的一瞬,旻天帅已将帝象先的计划看清,更快速做出了决策。 (现在还不是本帅下场的时候,那么…拱卒。) ------------------------------------------------------------------------------------ 其实,被帝象先撕断的双袖仅有数尺,相比四丈有余的全长来说,并不足以构成什么真正的影响,但寄以高度信心的双袖被空手撕断这件事却极大的打击了宸楚相的信心,方寸一乱,着着受制,不过数合,便被帝象先重重一脚踹在腰间,大口吐血不说,还险险作了滚地葫芦。 对“趁胜追击”显然极有心得,帝象先全不给宸楚相调息机会,横江舞成一团寒光,着着进逼,眼看已将宸楚相迫住,忽地一声大笑道:“到底来了!”随就反手,将横江自胁下向后重重搠出,只听碰得一声闷响,果然中的。 帝象先虽为贵胄,却自少年起便以化名效力军中,戍北多年,积功升至副将,方才亮明身份,返朝入禁军领职,若论沙场经验之丰,当今天下年轻一代高手人中罕有可以比肩者,因此上练成一颗坚似铁、定若冰的战心,愈是混战乱战逆战的场面,心思愈明,愈能察敌不足,求取一线胜机,一如此刻,明知身侧群凶环伺,自己决没有个公平一斗的机会,所以先行示弱,潜作手脚,直待等到机会,毁水袖,逐珷玞,于“以寡击众”中制造出“各个击破”的机会,也有所收获,三招已将宸楚相重伤,殴至吐血。 若换作别人,这已是极为难得的战果,但对帝象先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认为对方会眼白白看着阵容的一角被自己击破,帝象先对宸楚相的攻击实质上更多是在“诱敌”,并且也终于等到,等到了这个被人从背后“偷袭”的机会,等到了在别人最自信、自得意的时候一击而破的机会! 没有回头,凭手感知道自己的槊尾已刺入对手的小腹至少三分,那还是因为对手硬生生握在了槊柄上,帝象先狞笑一声,右肘发力,将横江猛然向横里绞动。在计算中,这虽然不足致命,却能干扰对方的行动,亦会产生巨大的疼痛,利用这个机会,便该至少可以将对方除去一人,甚至,如果动作利落一些的话,也许还能赶在敌方回授前得到片刻的机会单搦对方主将。 …一切皆如帝象先的所料,直到,直到,他将横江向横里绞动。 几乎能感到尖锐的槊尾正在撕裂对方的脏器,那应该是连想象一下也会让脸色变作惨白的剧痛,可是,身后响起的却不是哀号,而是,疾风! (嗯!?) 心中一惊,觉得背上如有芒刺,周身寒气直流,三万六千根毛发根根倒立,帝象先忙反手挑起横江,立闻到“叮”的一声,火花四溅于帝象先的颈侧…身后那人,那人竟将这痛苦视若无睹,拼着命的也要刺杀帝象先! (这家伙…) 惊觉到身后竟是那种肯于“与敌偕亡”的“死士”,帝象先大为意外,再不敢离这人太近,滴溜溜旋动横江,使个大风车势把身后那人硬挥开去,同时向前跨出数步,方转过身来,心下犹有余悸。 刚才,在自己横江刺入对手身体并向侧面绞动的时候,身后竟突然爆发出帝象先从未感受过的强大杀气!一种连强悍坚忍如帝象先者也要呼吸暂停一瞬的杀气! (这感觉,比十三衙门那些刺者要强,强得多,这…这种杀气,只有战场上才有,只有那种身经百战,麻木到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再珍惜的人才有,只有这种人,才能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一瞬间转变为‘杀神斩佛’的恶魔…这个人,是军中出来的吗?) 定眼看时,那竟是一个至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发乱蓬蓬的,几乎连眼睛也都盖过,一身短打,就如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苦力一般,微微的躬着身子,小腹上殷红一片,正是刚才被帝象先刺伤的地方,滴滴答答的向下淌着血。 正如帝象先的判断,那人虽然年轻,眼神却极为麻木,那里面…居然连一点“生趣”也没有。就好象,这个人已经厌倦了所有的东西,就连“活着”也只是因为“习惯”,在被麻木的继续下去而已。 (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刺客,就算比他们强得多的目标,也可能被刺杀掉,嘿……好优秀的人材。) 似乎对什么也没有了兴趣的眼神,木然的打量了帝象先一下,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反而好象对自己腰间的伤口更感兴趣,从腰间扯出一块脏乎乎的绵布,按在伤口上挤压了几下,将血止住。便以一种相当僵硬的动作将已吸饱了血的绵布从伤口拿开,送到了…嘴边。 微微的歪着头,他用力的捏着绵布,将血水滴进自己的嘴里。这动作他做来熟练自然,就似是不知作过多少次一样,一边却将帝象先看得毛骨悚然,嘶声道:“你…” 挤到绵布中不再有血水滴下,那人索性将绵布塞进嘴里,用力吮吸,一边含混不清的道:“血不能白流…流多少,我就吃多少…” “…在下,弃命卒。” 被这弃命卒一搅,宸楚相已把握时间退开调息,缓过气来,远处更有愤怒的吼叫声响,显然珷玞士已经从混乱中脱身,正在向这里奔回。 (情势好象很不妙啊…那么,是喊人的时候了吗?) 心意未定中,远方的战局却忽起变故,杀声渐静,似乎战斗正在快速结束,可听在旻天帅的耳中,却是神色骤紧! (居然还有人敢来搅局…找死!) 轻轻搓响手指,似是发出什么信号,弃命卒宸楚相同时发动,旻天帅也首次摆出了“战斗”的姿势,似乎是要趁着搅局者没有出现尽快结束战斗…但,几乎和这信号发出的同时,变化,已经开始出现了。 无声无息,却有密不透风的黑影纵横空中,又重又狠,无孔不入,将数丈地方尽都覆盖,只听得啪啪急响连绵响起,竟是乱舞空中的细密雨丝触到这黑影,被生生抽爆的声音。相卒两人被这黑影卒袭之下,连连递招,却终是一时不能抵挡,尽都被迫退开,反而是旻天帅后发先至,顶到了最前面。 如果旻天帅全力出手,将如何破这黑影,是帝象先相当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只是,几乎和旻天帅迫近的同时,那黑影也蓦地收住,又见见细雨悠悠,轻轻洒落,比诸刚才,只是多了一名黑衣男子,右手上缠着数圈墨鞭,默不作声的挡在旻天帅和帝象先之间。 新人物的乱入,使六朝金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又有温和的声音从毗卢院内传来。 “非常热闹…不过,也该够了吧?” 与说话声一起出现的,是脸色苍白但温和的青年男子,一只衣袖空着,在夜雨中晃晃荡荡。全不理会六朝金粉,他缓步走向帝象先,躬身拜下,道:“忠勇将军曹元让,国子少监曹奉孝,参见二皇子。”顿一顿又道:“尚有帝京将军衙门副都统曹文远、羽林将军曹仲康、监察御史曹文和三人在外,不克来此拜见,请二皇子恕罪。” 沉默一下,帝象先抬手道:“卿等护…救驾有功,无罪,请起。” ----------------------------------------------------------------------------------------------------- 孝陵卫前,雷火交作。 从战斗一开始,似乎只有九天之高才能承载的青雷,就不停自帝无兖的刀上涌出,吼叫着,滚动着,一阵阵的压向孙无法,虽然每颗雷球都只有儿拳大小,但当它与无赦正面冲撞时,却爆炸释放出了连孙无法也必须避让的冲击波,就算是奔涌到了十丈以外的地方,也依旧能够把粗大合抱的树木如薄纸一样轻松撕碎。 (这并非纯粹依靠力量的强,而是因为对雷术的精细研究,使力量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现在的任何一颗雷球,都比破山将军能够做到的“最强”还要强大。以此来看,传言不虚,在正面冲突中,六阳紫电神功的威力确在御天乘龙法之上,若非南楚段家的后人笃信佛法,自弃干城,那有开京赵家的四百年帝位…) 没有参与战斗,天机紫薇负手一侧,静静的观看并分析着,虽然面色宁静似水,心思却急转如电,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尽量多获取一些信息。 在战斗伊始连续击破四颗雷球,清楚感受到其威力后,孙无法即改变战术,以柔和之极的棍法小心应付,这雷球虽是一触即爆,但他“混天七十二变”当中的风流天河诸变能够操风役水,柔韧非常,现在运使开来,就似在空中布下一层一层的无形障壁,雷球一触,便被轻轻托住,气壁上更自行生出小小旋涡,将雷球轻轻巧巧的吸附住不使脱离,又全然的虚不着力,不使之爆开。他手中无赦阵前破敌时虽有千钧之力,开山裂岳,但此刻改以柔法施展,却挥得只似一泓弱水,一点白羽,一棍挥出,就似连一只蝼蚁也没法击杀一样,固然这样的棍法似乎不能退敌,却能够令一波波的雷球无功,到后来,百余颗雷球累累结连,如群萤集空,紧紧追随孙无法,随着无赦的每一下挥动而嘤嘤趋向,看上去煞是好看,却又有些触目惊心。 (唔,龙抬头一役之后,大圣的技巧又有精进,很好,真是很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眼前一切似乎是孙无法正因越来越多的雷球而疲于应付,但落在天机紫薇的眼底,孙无法的形势却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 在孙无法的精心操弄下,气流纵横分布,掌控着雷球的走向。百来颗雷球棋布空中,看似错乱,实则有序。只要不是从孙无法侧引爆,那末无论帝无兖从什么角度将雷球发动,连环爆炸的威力都会自相冲击、相互抵消并形成一股反向喷涌的雷泉,换言之,这些蕴涵强大威力的雷球反而成了孙无法的一道屏障,使帝无兖在攻击中不得不有所顾忌。 (战法完全成功,但,这一半也是因为这个帝无兖只是一道复制出来的封印,如果真是当年那纵横天下的霸王本人的话,自然会有不同的战术因应,至今没有变化,那么…) 心有定算,天机紫薇扬声道:“大圣,看到了吗?” 嘿嘿一笑,孙无法道:“没有看清,你找到弱点了?” 天机紫薇沉吟一下,道:“可以,若果大圣你愿意的话,至多半刻,我就能将这个法术破掉。” 孙无法顿一顿,笑道:“不必。”想想又道:“已和这家伙过了五招,俺说话算数,五招之内,先生看我破他。” 天机紫薇微微颔首,却道:“请大圣小心,须知当年帝无兖以霸王之名横行天下,所为人称道者,并非紫电无敌,而是雷火双绝…” 话音未落,异变已生,帝无兖的动作自刚才起已渐渐变慢,至此忽然停住,横刀胸前,张口怒吼。 只是一个虚像,怒吼并没有转化为可闻的声音,但与怒吼同时,那遍体黝黑的“枯风炎风”一阵颤抖,突然变作通红,更缓缓化入帝无兖的手中。 适才,任帝无兖刀出如电,青雷纵横,孙无法总是嬉笑自如,但此刻他动作慢下,孙无法神色却转作认真,道:“好家伙,御天神兵原来还可以这样运用,倒没想到…”话说一半,只听呼呼声响,帝无兖竟弃刀不用,和身抢上,双掌运使如刀,掌掌不离孙无法周身要害,更有赤红火焰喷吐不定,只在孙无法身侧燎烧。更可怖者,火焰带动的热风如无数快刀,穿梭切割,将孙无法布下的气网破坏殆尽,使那些雷球重获自由不说,热风更还卷动雷球,如无数纤细而又坚定的手指,将之一一催动,撞击向孙无法的各处弱点。一时间但见火舌吞吐,雷震咆哮,将孙无法的身形完全吞没。 (驰名天下四百来年的邪火飚掌,原来是这个样子,真没想到,以霸王而名,却能够创出如此细腻的掌法,难怪南楚段家当年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经过今日一役,大圣的奔雷风流两变想来又可更进一步,即使些微,也不为无补…) 眼见孙无法遇险,天机紫薇却全无紧张之色,只是凝神观看,在他的心中,唯有三年之后与沧月明的一战才值得紧张,而在目前,所有这些战斗,都没必要担心什么。 似乎与天机紫薇的“信心”相响应,当帝无兖以双掌交叉,在空中连续斩劈出巨大的火焰十字将孙无法重重困锁并一气引爆掉超过十五颗雷球,当连续爆炸的烟尘将孙无法完全淹没时,却有洪亮的大笑声从烟尘中扬起。 “很强…你的确是很强…可是,这却更让我确信,如今的我,已完全有资格称自己为‘天下最强’!” 大笑声中,金光绽放,是孙无法在高速舞动手中的无赦,将烟尘全数驱散,同时,似乎是因为空气的扭动,他的身形竟也变的模糊起来。看到这,天机紫薇忽然睁大了眼睛,尤其是左边的义眼,再度释放出奇怪的光芒。 (这个技巧到底有没有弱点,必须尽早的分析出来…) 身形的模糊愈来愈厉,很快的,竟有另外一个影子从孙无法身上分离出来,与他比肩而立,那是比他稍矮的俏丽女子,眉目如画,若神仙中人一般。与她的出现同时,孙无法也似是服了什么神丹仙药,变得精神抖擞,嘴边竟还出现了极为温和的笑意,全不象是面对苦战。 “帝无兖,或者我孙无法真有可能胜不了你,但面对我‘夫妻二人’,我就不信你能走过三招!” 混天七十二变的第七十三变,名为“分身变”,曾将帝少景完全击溃的绝招再现,正如孙无法的自信,在两人夹击之下,帝无兖只勉强支持了两招,便在第三招上被孙无法缠住雷刀,教英玉露绕至背后,以双脚连续踢中他后颈和右边太阳穴,终于不能支持,吼叫着倒下。 甫一倒地,帝无兖的巨大身形已开始碎裂分解,变回纠结错乱的紫色电流,并很快的消融,没入土中。 缓缓吐气,孙无法踏步而前,负手睨视,道:“先生…分身变的弱点,你找到没有?” 犹豫一下,天机紫薇道:“没有分析出技术上的缺陷,除了维持时间上的问题…不,还是有一条弱点,那就是…”他一边说话,孙无法一边已是大步走向孝陵卫的正门--英玉露也未消失,和他并肩而行--听到天机紫薇这般说,他微感意外,道:“还有什么?”天机紫薇却忽然失声道:“大圣,小心!”同时孙无法也已失声怒道:“没完了吗这里?!” 当孙无法踏近到门前一步时,熟悉的紫色光芒再现,只是,这一次,紫色却更浓于刚才,并还在不住的深化。很快,已将整座大门染作墨一样的深黑。 “有意思…” 喃喃的一声笑,孙无法深深呼吸,再度摆出进手架势,身侧的英玉露外形本已开始淡化,也再度清晰起来。这时候,前方的大门已再度涌动,黑色开始蠕动成形状,从门上慢慢凸出,依稀竟似龙形。后面早皱紧了天机紫薇的双眉。 (这个感觉,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雷术痕迹了,一点都没有,连续施放的两道法术没理由会这样,那末,倒有一个可以行的通的解释…) 此时,那龙形已完全从大门上脱离,赫然竟是首尾长达数丈的蜿蜒黑龙,盘旋成圆,静静的浮在空中,冷冷的盯着眼前的入侵者。 (喔,压迫感居然会比刚才的帝无兖更强,这个地方,还真是有趣…) 有着充分的自信,孙无法并不在乎面前到底还有多少障碍,迎风抖出金棒,冲着龙首便重重轰下,同时,英玉露已悄不没声息的绕至侧面,双手轻扬,已有虎豹形状浮现。 可,那黑龙,竟比他们更快! 龙口大张,同样是无声的咆哮,却在空中掀起强大无比的冲击波,一荡就将狱虎暗豹一齐击破,也将无赦震的倒扬起来。 早料得这重阻碍该比前面的帝无兖更难对付,孙无法倒不感意外,顺势一个翻身,已欺身进去,倒是远方的天机紫薇面色骤变,似想起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般,惊呼道:“大圣,不可…” 天机紫薇惊呼的时候,正是孙无法攻至龙首附近,并指成啄,狠狠刺向龙眼的时候,也是英玉露高高跃起,十指成抓,硬去撕扯龙背硬鳞的时候。而,当他呼至“不可”两字的时候,鹤啄鹰抓,都已中的! 霹雳声响! 两记重击一齐得手,令龙身剧烈震动,随后,竟有黑色的火焰,自龙身上激射出来! 以孙无法的修为,什么离火暴火烈火纯火戾火极火的六阳火界根本只当取暧,便是对上火系修为中的究极狱火,亦能支撑一时不至有失,但面对这黑色火焰,他却竟完全不能抵御,在第一波火舌的攻击中便衣服尽焚,虽然急急退开,却已在双臂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另一边,英玉露则根本连退身也来不及,直接就被一卷烧灭。 连退十步开外方能停住脚步,孙无法的双臂犹因惊讶和疼痛而在不住颤抖,幸好那黑龙并未追击,只是伸展了一下身子,竟又慢慢的缩回了门中,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堵沉默不语的破旧木门,依稀有呀呀之声,直若是无言的嘲笑。 (这,这是…) “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分身变唯一的弱点。” 轻轻扶着孙无法,天机紫薇手上释放出温和白光,似水一样从双肩上流下,裹在伤口上--眼见着那火焚伤痕已在慢慢收缩,道:“分身变,短时间内维持分身,使战力倍增的技巧,的确应该可以傲视任何对手,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大圣,那个对手本就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本就有足够的能力来把你和英姑娘一齐击倒呢?” 沉默着,孙无法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这个问题曾经更像是一个笑话,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许久之后,他才喃喃道:“第十级力量…好可怕的东西…即使对我们这些人,也真是神一样的存在…” 默默点头,天机紫薇道:“对,这应该就是第十级力量了,传说中,可以凭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天下的神力…”他一向沉静,此时声音却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苦笑一声,孙无法道:“看来,倒还真要和那小辈去打打交道了…”又喃喃道:“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真是想不到…”神色中却并无沮丧意思,反而更多的是兴奋。 正如当初沧月明在承京峰顶所说,自那一役之后,一轮新的争竞已经开始,在这以“神域”为目标的比赛中,暂时并没有出现优秀的领跑者,而现在,做为一个亲身接触到了“第十级力量”的人,他便拥有了一批其它人都没法得着的宝贵资料,固然代价惨痛,但依靠这些经验,在日后的某一个机缘点上,他也许就能够更快的取得突破。 (不过,今天是不能再试了,刚才是因为有玉露在,分散了一半的火焰,不然伤势可能还要再重五成…嘿,不知道,如果是月明在这地方,会有什么样的战果?) 心中盘算,孙无法听天机紫薇徐徐道:“大圣,这地方,绝对不是段家盖的,他们只是发现了这里,并增加了一道封印而已…”便点头道:“对,我也这样想,段家若能驾御这等力量…嘿。”却听天机紫薇道:“大圣今天辛苦,但,能不能再咬咬牙,试着把那黑龙再引出来一次?”不觉愕然道:“你说什么?!” 月光下,天机紫薇的眼睛亮的象星星一样,道:“因为,我有一些想法。” “大圣,我怀疑那黑龙不是黑龙,只是一个表象,它的真正本质,其实就是那团黑火,是黑火变化出了龙的外形,是黑火本身提供了第十级力量和经受着时间的损耗…我想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这样。” 只一点头,孙无法已揎臂走向陵门,一边道:“黑火…看来,你见过这东西?” (对。) 默默的抿着嘴,天机紫薇没有回答孙无法的问题,看着黑龙再次出现,看着有了准备的孙无法怎样在火焰喷射中小心趋避,他集中所有的精力,观察分析着这由孙无法不惜代价为他争取来的“资料”。 (对,就是它,就是我当初无意当中发现的东西…虽然外形由巨鼎变成了黑龙,但本质完全相同…黑火,似乎永远不会消耗,为鬼谷提供了数千年动力的东西,从未出现在历史当中,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你的尾巴,终于被我抓住了!) 第三章 黄昏时分。 坐在一捆柴禾上,孟棣呼呼的吁着气,一边用手轻轻的捶着自己的腰。 背朝着东方,面对着正缓缓沉下的一轮红日,孟棣的脸上身上都被涂成一片朱红颜色,连白发白须也被点染若绛,看上去,倒是神气了许多。 红日渐沉,却出现奇怪的变化,渐作沉寂的红中,居然出现了隐隐的黑点,似在红日内部跃动,红日下方,正被染得金红一片的山头上,也有同样的淡淡黑色浮现,若有呼应。看到这,孟棣只是哼了一声,右手五指岔开,对着太阳虚虚的抓了几下,很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与每个“落日时分”都一模一样,没有二致的“正常”。 随着孟棣的动作,有黑色的火焰出现在他的指间,轻轻流动,却只是短短的一瞬,当太阳与山头恢复正常时,那火焰也迅速流回到他的掌内,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唯一的变化,是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孟棣的脸色变得更为疲劳,咳了几声,连身子也躯偻下去许多。 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当落日有一半已没入地平线下时,吕彦静静的走了过来。 轻轻一礼,他无声的坐下,和孟棣并着肩,看这落日。孟棣看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夕阳渐落,炊烟四起,能听见从村中有欢快的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传来,当然也有孩童的尖叫,家长的呼唤…一切,都是如此安宁,如此自然。 一言不发,两人默默的坐着,看着西边的天空渐渐改变,从金红,到暗红,到昏昏的黄,再到浅墨与深蓝的组合。 最后,是当深邃到让人几乎不能呼吸的漆黑带着无数冰冷的闪烁将天空完全占据的时候,吕彦才慢慢站起来,对孟棣施礼,施得是儒门中最庄重、最恭敬的礼节,一种通常只会在遇到授业座师时才会行的“弟子之礼”。 挑一挑眉毛,孟棣讽道:“难道说,现在的儒门中的规矩已经随和到这个地步了吗?” 吕彦从容道:“不,没变。” 顿一顿,居然更纳首拜倒,道:“先生在上,后辈弟子欲求学问。” “后辈弟子么…” 口中发出嘶嘶的笑声,孟棣的脸上却完全没有笑意,道:“你想问什么?” 再拜而起,吕彦退后一步,执着礼,恭声道:“后辈弟子斗胆,求先生解说心斋之要。” 听到“心斋”两个字,孟棣的嘴角猛的抽搐了一下,道:“你说什么?!”声音中竟已大失其静。 吕彦再施一礼,道:“后辈弟子,敢问心斋。”他自方才起,便只以“后辈弟子”四字自称,尤其在“后辈”两字上咬的山响,孟棣听得一阵苦笑,忽然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吕彦恭声道:“孟棣子仁,蒙地之人…先生还有思乡之心未净。” 孟棣听他这般说,脸上神色大显意外,竟愣住在那里,若失神一般,口中只是喃喃,好一会,方才长叹一声,回过神来,居然已似老了许多。看着吕彦苦笑道:“原来如此,竟在这种小地方被你瞧破门道…”忽地一声长啸,声激宵汉,极是清越,惊得夜鸟扑梭乱飞,好一阵子才又安静下来。 啸声渐住,孟棣叹道:“但你却不知道,这名字并非我有意起的。” 看一眼吕彦,孟棣脸上竟自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来,道:“这个名字,原是我当初欲遁形没身时,几位老朋友选的…”他口中讲述,眼光渐渐柔和起来,缓声道:“是王栩为我起课,选出一个‘孟’字,翟兄则说我一世飘逸不定,不知肩扛手提,不晓隶卒之苦,实有所失,就硬为我定了一个‘隶’字,然后是我不喜欢这个字的味道,大匠作又说百术精巧,莫过木法,于是添一个木旁,成了个‘棣’字,至于‘仁’,则是因为一个曾和我舌战过的小朋友,他说我纵同神仙,其实无情,宁可袖手泥涂,不肯出而救世,全不知‘仁’字深义,某一世逸然,南面不取,自以为已悟天道,那一次却无言以对,当时忆起,便取‘子仁’为字…诸友定名,吾始用此,转眼这许多年,却从未想到此中已有吾乡泽来历在,嘿…” 说着又叹道:“想当年,吾堕肢体而不自坠,黜聪明而不自逞,离吾形而不迷,去吾知而不惑,自谓已同大通,而名坐忘,却不料,竟还有一点怀乡之思始终萦绕胸中…坐忘…嘿,何等自大?何等可笑?” 他长声叹息,吕彦只是一动不动,直待他说完了,方才道:“怀乡之情,念故之意,便是恻隐之心,吾闻‘人之初,性本善’,先生为人身,具人心,一点仁念不散,乃是千古不二的风流拔萃人物,何笑之有?” 看看吕彦,孟棣温声道:“谢谢你。” 却又道:“但,这并不能让你有资格聆学心斋之道,你明白么?” 吕彦恭声道:“后辈弟子明白。” 顿一下,道:“在下欲求心斋,所凭的,原不是这个‘资格’。” 孟棣傲慢的挑了一下眉毛,道:“我知道你的来历,但就是本代的文王亲身在此,他也未必有资格要我教他…”吕彦微笑道:“但,若要求学心斋,在下就比文王更有资格。” 见孟棣略有些好奇之色,吕彦方慢慢道:“在下确是姓吕,但本名步渊,现下这个彦字,乃是为了微游访道而自起的…”孟棣哼道:“你自起化名,关我甚事…”忽地一怔,道:“吕彦?!”口中喃喃数遍,神色越来越是惊疑,终于道:“你,难道…” 吕彦早纳首拜倒,恭声道:“儒门后辈弟子,以‘颜回’之名,拜见南华先生。” ------------------------------------------------------------------- 直不知过了多久,孟棣仍然僵僵的坐在那里,喃喃道:“天意…这真是天意…”一边吕彦一动不动的跪着,静静的低着头。 “颜回…的确,你的确有资格使用这个名字…你很象他…真的很象…” 自语良久,孟棣方慢慢低下头来,看向吕彦的目光已经温和了许多,道:“要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够被赐名‘颜回’?”却又笑道:“不用答了,若会自扬,也成不了颜回。”便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站住,道:“现在的世上,又出卫君了吗?” 摇摇头,吕彦道:“比那更糟。” “五霸齐出,三家各逞,当今天下,已有重现‘战国’之势。” 孟棣微微点头,道:“所以,你也一样有了救世之心,所以,你也想到了修学心斋之法…但我却不明白,你怎会知道我还在、在这里?” 吕彦苦笑道:“我不知道。” “我只是听说了桃花源的存在,就想来这里访求古礼旧学,即使不能在现在推行,至少也要加以整理录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孟棣道:“哦?”想一想,又道:“那么说,你对‘战国’的到来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所以想要尽量多的保存一些东西,好让他们捱过下面的‘乱世’?” 吕彦道:“兵事一起,天下离乱,任何角落也难言平安,当其时世,一个馒头可能会比整箱的古典籍更受重视…我只是希望,能够把这些东西给安全的保存下去,保存到,典籍可以再比馒头更受重视的时代。” “大夏国土之广,东西南北皆有万里之遥,人口亿兆,千种方言,万般风俗,但人人皆觉自己乃是大夏之民,便四边异族,也都一心向慕,愿意内附,愿意让自己夏化,所以数千年来无论有过多少次混乱,最终都能再归一统…所有这一切都是典籍的力量。” 默然一时,孟棣叹道:“仁心仁术…很好,真是很好…比诸当初的那个人,你也无愧于他的名字…” 说着已出神道:“当初,他曾经来找过我,与我舌战…那一次,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他告诉我,或者‘道法’真得比‘儒术’更加接近天源,但…若要治世,若要救世,却没有比儒门更好的选择。” “当时我就不肯承认,不过,事实上,道术缥缈,墨规坚忍,法家无情,至于阴阳名辩,更只是旁技小术,不足持中…若论刑法文明理乱冶世,使无论智愚皆知其份,皆有其存,的确只有儒门可行…” 吕彦轻声道:“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夫子所求不过如是。”顿一顿,又道:“但先生经营此地,百姓各乐其业,各安其居,也堪比圣贤大治…”孟棣却变了脸色,怒道:“别用那个词来污我!”吕彦旋就住口,脸色却只是如常,亦不惧,亦不怒。 孟棣见他镇静如桓,苦笑一声,摇摇头,叹道:“我最烦那词,所以发作,你别在意。”吕彦躬身道:“大道废而显仁义,智慧出则有大伪,自称圣贤者,往往不过以百姓为刍狗…道门深义,弟子明白。”又道:“但先生高见卓识,神而化之,无不可当。” 孟棣干笑几声,忽然道:“其实你倒也会拍马屁的…”见吕彦神色仍是从容淡定,全不为忤,方摇头道:“不以利累,不以失惧,不以无怍,但守一志集虚…你的确有资格修学心斋…”说着已似下了决心,长啸一声,道:“你回去,明日此时再来这里,我传你心斋之道。” ----------------------------------------------------------------------------------------- “…然后,你们又和这伙杀手撑持了约一炷香的工夫,接着谢叔源就带人赶到救驾,逐退杀手,并且还抓住了其中的一个?” “正是。” 毕恭毕敬的回答着,曹奉孝的态度,几乎和朝议时是一样的,尽管,坐在他面前的三个人都没有任何品秩。 “唔…” 听到曹奉孝的回答,坐在正中的仲由轻轻点头,道:“很好,我问完了。”坐他左手的王冉之已接道:“那未,曹少监,你能否告诉我,是因为什么理由,你们会在昨天夜间赶到毗卢院去‘救驾’呢?” 微微弯腰,曹奉孝道:“二皇子神威无敌,更兼吉人天相,谢公运筹帷幄,子弟精干,昨夜便无我等多事,也定是有惊无险…救驾二字,愧不敢当。”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王冉之微微蹙眉,坐仲由右边的敖开心忽然插进来道:“文人说话真是难懂…曹少监,我是个粗人,不懂就问,你别见笑,‘运筹帷幄’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下奇峰突出,倒把曹奉孝噎住,怔一怔,方笑道:“敖将军说笑了…”却又被敖开心一挥手截住,只见他大大咧咧道:“别瞎客气,我只是报备,还没有入军,将军两个字可不敢当,我们家老王爷是天下第一个实心不知变通的人,这话要传回去让他以为我在外面自称将军,还不得行家法扒我层皮…”说着就笑,曹奉孝正陪笑时,他却又将话头折回来道:“曹少监,我请教的事你还没答哩,知道你们文人心眼子多,我不亏你,教我这点东西,晚上我请你去马台街喝馄饨,你们帝京大地方人不知道,马台街的馄饨在瓜都可是大大有名哩,我前几天才喝过,乖乖那叫一个好喝…”忽然又停住道:“运筹帷幄到底什么意思啊,说来听听吧。”口气随和,又带着三分嘻笑口吻,端得是轻松之极,却早僵住了曹奉孝,竟有些失措。 昨夜之事,曹奉孝心中早有定算,不然也不会可可的赶到抢功,但,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纵然人人心中都已明白,却谁也不愿做那说破之人,他自昨夜之前便已为这次问讯苦心准备,所谓“运筹帷幄”四字,用得皮里阳秋,亦是要的所在,他原想仲由王冉之都是文心周纳,缜密细腻之人,自能体会其中意思,也断不至于不顾身份强逼自己说到明白,却谁料凭空冒出个敖开心,看似粗顽鄙俗,句句却又都落在要害,反呛住曹奉孝,无言以对,一时怔仲,心中竟有惧意隐隐泛起,只是想道:“这却怎办?” 却喜王冉之已微笑道:“椒图龙将一向爱说笑话,曹少监怕是第一次见吧?” 适才三人至此讯问时已先有寒暄,不消说敖开心,便仲由王冉之与曹奉孝也都初通姓名,乃是第一次见面,这话明明是为曹奉孝找台阶下,他如何不知,早接口道:“久闻敖龙将少年才俊,文武双全,乃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却不知还如此的平易近人,可惜在下读书成痴,不通解頣…龙将见谅。” 这番话语一对,已将什么“运筹帷幄”的话头轻轻带过,仲由目光微微一闪,起身道:“叨扰了,告辞。” 曹文远原是陪坐在侧,此刻忙和曹奉孝一起起身,客气几句,将三人送出门外,那敖开心却到底是拖在后面,向曹奉孝咧嘴一笑,道:“我是粗人,曹少监末怪。”曹奉孝忙谦让时同,他却又笑道:“不过曹家倒也有趣,说是三人,来了五个,我还以为什么‘明三暗五’只有我们武人才玩,原来文的也是一样…”他夹枪带棍一番话,又似阴嘲暗损,又像胡说八道,二曹皆无言以对,眼瞧着他去了。 目送三人出门,二曹退回屋里,神色却都奇怪的紧,曹奉孝看看曹文远,微微点头,曹文远犹豫一下,便道:“奉孝,你看他们来此,至此是什么意思?” 曹奉孝轻叹一声,道:“不外乎大家都想做好人,要听我们亲口告实谢家罢了。” 曹文远蹙眉道:“你真认定昨晚是谢家的图画?” 曹奉孝断然道:“绝不会错!” “谢家在瓜都经营数千年,甚么事能逃出他们的眼去?康子范如此干练一人,怎会笨到置千金于檐下?而且…若果昨夜那些人真是想杀二皇子,又为甚么一定要到我们出现后才拿出真本事?文远你该心中有数,昨夜那群家伙在对付那群守军和对付咱们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差了多少?” “所以我说昨夜只是一个局!所以我才力主咱们要尽快赶去!因为那明明只是谢家为了获信任而安排的闹剧,设狙于前,相救之后,只是牺牲几名死士,却能重获来自帝京的,甚至可能是下一任皇帝的信任…这样的交换,实在太过合适了!” 曹文远目光闪烁,似要说话,曹元让的声音却忽然自门外扬起,冷冷道:“人走了。” 他一句话说出,屋里两人一下都放松下来,曹文远苦笑道:“累死我啦,下次决不再陪你演这样的戏…”曹奉孝也笑道:“但也没法子啊,这些话必须要说,又绝对不能由我们先说…也只好这样了。” 说着又叹道:“其实他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尤其是二皇子,我看他就比谁都清楚…”说着声音渐低,让那句没法启齿的话,在自己肚里烂掉。 (少景虽废,却有子如此,义父大计,真是急之不得…)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老九…敖开心那家伙,你怎么看?”便收回心神,转身对着那刚刚从里屋踱出,正拈着颔下微须在皱眉思索的人道:“六哥,这个人…让我觉得很可怕。” ------------------------------------------------------------------------------ “…如果谢家确是如此用心的,就很可怕。” “唔。” 正襟危坐着,帝象先目光炯炯,坐在他面前的正是刚刚自曹奉孝处返回的三人,仲王两人依旧俨俨不说,就连敖开心,这时也正经了许多。 听完以仲由为主的汇报,帝象先凝神想了一会,沉吟道:“曹家的意思,这番对答明明就是说给三位听的,只是怕得罪谢家,不肯亲口指证而已…哼,滑头的紧。” 王冉之微笑道:“但原也不消他们指证,左右殿下也没打算怎样谢家…是么?”他虽然含笑,说到最后时,目光却已牢牢盯在帝象先脸上。 帝象先挑挑眉毛,却笑道:“王谢世家,向来并称,如今却天壤如此,真是可叹…我下午打算走一遭谢家,冉之老师可愿意去么?”王冉之目光微闪,拱手道:“只怕到时尴尬…冉之还是请辞的好。” 帝象先呵呵一笑,三人已一齐起身告退,帝象先起身还礼,却道:“敖龙将请留步。”敖开心微微一怔,似有意外,仲由王冉之两人全不停滞,早退出门外。 ---------------------------------------------------------------------- 留下敖开心,帝象先却无语言,只是向后靠去--他坐的原是张黄藤躺椅,只适才正坐而已,如今躺倒下去,双目微闭,神色甚是松驰,敖开心呆呆站了一会,见帝象先只不开口,也不搭话,自绕到桌边,倒了怀茶,咕嘟嘟喝了,突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他妈巴巴的留我下来,就是为了教我看你睡觉么?!” 面对皇子击案已是无礼,更兼口出污语,若按大正律细考,现下敖开心便已够到“弃市”的资格,帝象先却连眼也不睁,只是懒懒道:“他妈的你倒有脸先发火的,看见老子这样躺着,不知道过来捏肩么?!” 敖开心翻翻白眼,竟果然踅到帝象先后面,给他松肩,一边道:“微臣遵旨…”语气拖得长长的,端是懈怠。 帝象先哼一声,也不睁,只是道:“对,对,就是那里,右手再加点劲…他妈的不要那么大劲,知道你会龙爪手!”顿一顿,方徐声道:“你刚才在曹家那里,又装傻使赖了吧?” 敖开心嘻嘻笑道:“若不是两位君子老师搭手,我刚才非教曹老九下不了台不可。” 帝象先哼道:“曹奉孝虽然力量不怎么,却是当今天下有数的智者,没来由撩他,不知你怎么想的…”却听敖开心笑道:“先撩者贱,我回他一手也不行么?”不觉愕然道:“他怎么敢去撩你?什么时候?”敖开心嘻笑道:“怎么没撩?我兄弟九个,他兄弟也是九个,我行第九,他行也是第九…明明这就是冲我来的,若不给他些苦头吃,日后人家岂不要说曹家老九强过敖家老九?” 他一番歪理,听的帝象先哭笑不得,咳嗽一声,将他捏肩的手挥开,慢慢从椅上坐起,道:“认识你快十年了,就没听你正经过几次…”敖开心浑不在意,笑道:“错了,不是正经,该是正常,不正经的是无赖,我们疯子那叫不正常…” 帝象先也不理他,踱到桌边自倒了杯茶,浅浅抿了一口,闭目品道:“嗯,倒真是好茶,谢家到底是老字号,毕竟不同凡响…”又叹道:“可惜被你那样喝了一杯,牛吃牡丹…”敖开心一咧嘴,正要接话,帝象先却又道:“开心。”语气已转低沉。 敖开心目光微微一瞬,道:“干什么?” 帝象先却又不开口,将茶杯放回桌上,踱了几步,方才道:“天下大乱在即…武德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听他问起此事,敖开心神色也转作认真,道:“你该知道的,我们敖家永远都是一个态度,对太平道以及结合了太平道力量的世家全力压制,但对其它的世家…只要他们证明了自己有凌驾于当前帝姓之上的力量,我们就会立刻转弯。” 舔舔嘴唇,他又道:“丘家也是。” 帝象先哼道:“墙头草,随风倒…真不知为什么天下百姓就信你们是什么鸟圣人血脉…”他这话端是无礼,敖开心却只嘻嘻笑道:“没法子,聪明人总是少数…”顿一顿,却道:“但,不管武德王是什么态度,赵非涯却永远都是敖开心的大哥。” 他说话时神色极为认真,再无游戏之态,帝象先原是背对着他,听得肩头微微一震,道:“好,好兄弟…”说着转身,道:“有这句话,我便够啦!” 他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自不会有儿女之态,帝象先一句感叹,紧接着就道:“一会儿我去拜访谢叔源,你就不用去了,好生歇着,晚上不要乱跑,随我去看个人。” 敖开心翻翻白眼,道:“去大牢里面看人最是无趣,有什么好看的…你管不管晚饭?” 帝象先冷笑道:“妄揣贵人心事,以为自己很聪明,啃过鸡肋么…我再多管一顿夜宵。” 敖开心精神一振,笑道:“好,就是你说的,探完人出来去啃绿柳居的素鸡排,我把英正那小子也喊上…”说着一扬手,早晃晃悠悠出门去了。帝象先失笑一声,亲手将门掩上,沉思片刻,脸上已全没了笑容,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铁盒来,轻轻打开,里面是块竹简,古旧之极,上面篆着几个小字,已模糊到看不清了。 ------------------------------------------------------------------------------------ 深邃,阴暗,空旷,便是这“大牢”给人的感觉。 两面的墙上,在一人高的地方,每隔五步,便会有一盏油灯被钉在墙上,昏黄灯光闪烁,全然不能驱走此处的寒意阴气,反而愈添了一股古怪的味道。 牢房当中,有一块一丈见方,高约半尺的石台,上矗着一横两竖,三根长各一丈,粗若碗口的梨木,构成了一个刑架。 此刻,这刑架上正绑着一个人。 赤着上身,便能看清这人身上那数不清的“伤痕”与“纪念”,对一个普通的军前猛士来说,若能有这人身上十分之一的伤痕,便足可傲视同侪了。 那人的双手都被斜斜绑到木架的横梁上,垂着头,额前黑发直飘到胸前,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看守的士卒被远远撵开,只有帝象先和敖开心两个人在这里,冷冷的打量着这除了“弃命卒”三个字就什么线索也没有的男人。 -------------------------------------------------------------------- 昨夜,继曹家五人之后,更有大队人马出现在毗卢院外,由谢家族长谢叔源统领着的他们,便逼迫的那些杀手不得不选择退出,其中,谢叔源更亲手擒下他们中的一员,便是现在被锁困此地的弃命卒。 诸事在手,帝象先并没有第一时间亲自审问,却立时下令,着任何人不得刑求,留待他亲自审问,更安排人手监视,确保命令的执行,由于令令时的认真,还引起了一些不解。 “其实我说你多余这一句,既然认定是别人故意留给你问话的,就怎么也不会被打死在牢里…” 面对发牢骚的友人,帝象先的解释也很不客气。 “作戏作到足,两边都会这样想…爱兵如子,爱将如手足的,才是好将军、好头领…你这疯子懂个屁。” 翻到只见眼白,敖开心讥道:“人家那是爱自己的兵将,没听说过对敌人也这么心痛的…等等,你到底在想什么?!” -------------------------------------------------------------------- “刺杀我…是死罪,你懂不懂?” 面对帝象先的询问,弃命卒缓缓抬起头来,瞪着眼看他,忽然一咧嘴,笑道:“我当然知道。” “不光我要死,还有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姨姨姑姑、堂兄党姐、表哥表妹…都要杀头,是吧?” 见帝象先木着脸点点头,那弃命卒低低笑道:“那便偏劳你了,去帮我找出这些人来,找出我爸爸妈妈是谁,找出我有没有兄弟姐妹…好不好?” 一番话说的赵敖两人都拉长了脸,原放在肚里的一番劝诱,竟是半句也迸不出来,帝象先枯站一会,忽然道:“我是真心要助你,但你一意尽忠,那也随你。”说着已拂袖转身,一边冷声道:“只你最好想一想,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可以算是人么?”他一边厢说着,一边厢大步而去,敖开心快步跟着,转眼间两人已去得远了,亦只到了这时侯,弃命卒的眼中,才出现了一丝丝的迷惑。 “人…我这个样子…也能算是‘人’么…?” 低低的语声,立刻就被大牢的四壁所吸收,一点儿也没有传出去。 -------------------------------------------------------------------------------- “嗯,就我的感觉呢,这小子已非‘又臭又硬’四字所能形容了。” 严肃的锁着眉,敖开心左手虚虚提着在酒碗上面,用食指不住在酒水中画着圈,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不过…这也只持续到帝象先哼着鼻子将一大把刚刚烤好的肉串丢在他面前为止。 “唔唔唔唔…好吃,真是好吃!” 也不管肉油烫嘴,敖开心双手若流水价将肉串只是向嘴中送个不停,转眼间,三停肉串中已不见了二停,他方停下来,抿一口酒,笑眯眯道:“很好,很好…你为什不也吃一点?” 帝象先哧道:“说的倒好听…你看你两只手摆的位置,无论我从什么角度去拿,都要把脉门送到你爪下去…我可不是你,会为了一盘子下酒菜和朋友动手。” 敖开心脸皮厚极,只当听不出他讥诮之意,嘻嘻笑道:“果然能者无所不能,到底是和项人大仗小仗打过无数的赵将军。连项人烤肉的本事也学了个十足,知敌知到这个份上,可不是得百战百胜么?” 帝象先呸一声,道:“扯你娘的淡,吃也堵不住你那张嘴么?”敖开心此时早又塞得一嘴都是滚烫的烤肉,油水顺着嘴角直流,犹在含含混混道:“吃是吃,说是说,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帝象先也不理他,皱眉想想,道:“依你看,英正不愿过来吃饭,到底是天性孤僻呢?还是别有想法?” 一句问出,敖开心咀嚼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犹豫一下,道:“这个…我还说不好。”帝象先微微点头,自拈了串臭干,抹点醋在上面,边横过来从侧里咬吃,边慢慢道:“英正…目前创局破局都还轮不到他,但要乱局搅局,也勉强可以算个人物了。” 今晚这顿饭,原说是三人一齐去吃素斋,但英正不知怎地,只说身子不适,硬是不愿来吃这一顿饭,两人无趣之余,也就懒得去登堂入室的吃些什么,索性就在湖边找了个地摊,自烤自食,虽说不大干净,倒也痛快。 在帝象先、以及帝京而言,今次瓜都的行动,实是意不在酒,否则一只躺下九十来年的死老虎,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无须要以皇子之尊来“深入虎穴”,一旅可平。实在是要借此机会,在各大世家当中培养人望乃至班底,英正身为渭水英家之主,又是近年来窜起极快的新锐后进,更不闻有与任何世家盟好之事,原是他极欲掌握的人才,如今亲召不至,嘴上不说,心里头着实有些不痛快,总算他深沉练达,绝不放在脸上,只说话中到底带出些悻悻之意。 敖开心闻弦歌而知雅意,却笑道:“乱局也不够格…至少现在还不够,英家,太弱了。” 帝象先挑一挑眉毛,扫敖开心一眼,忽然笑道:“回护的很小心哪,真打算认姐夫了么?” 敖开心脸色蓦地一凝,却仍是嘻嘻笑道:“认与不认,我说又不算…”说着喝一口酒,将嘴里肉食尽冲下去,方道:“我那个姐姐,是连老王爷也管不住的…”顿一顿,又道:“狻猊可是专门吃野兽的…什么兽神兽王的,到她那里也都只是兽肉罢了。” 帝象先嘿嘿一笑,半转过身,深深呼吸了一口从湖面上刮过来的夜风,油然道:“真好地方,只是草不好,羊肉就不是很香,他日有机会,你跟我北去,咱们尝尝我封地里,那些屯戍卒自放养的羊肉…” 敖开心正低头在啃一块羊排,听他说话,也不抬头,只是乌乌噜噜的道:“现在牧风皇子正带着部队在北边打仗,你封地不也在那一片么?你要真有诚意,就传书给他,让他抓上几十只带回来不是更方便…”一席话说的帝象先脸上微微变色,打量敖开心一番,见他专心啃肉,绝不抬头,方苦笑道:“也行,不过这样只能带腌肉回来,味道便不鲜了…”说着顺手将两块吃剩的骨头远远丢进湖里,笑道:“不过你这腌匝泼才,想来有得肉吃就好,说来武德王也真是为你起错了名,你这厮简直就是天生就一头饕餮…” 两人喝酒吃肉,一边厢说话,至此都有些了醺醺之意,竟没有注意湖水一直都静得异乎寻常,更没有留意到,当那两块羊骨丢进水里时,几乎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反是在羊骨入水之后,开始有串串细碎的水泡,不住从水下泛起,渐浓渐密。 ---------------------------------------------------------------------------------------- “下月中旬,在隶平、枣台一带,我们要有所动作,损伤在所难免,还请王兄转告人王,多多见谅。” 含笑拱手,王冉之徐声道:“先生客气了。” 顿一顿,又道:“前次东宛一路上,多蒙贵方照顾,十七少年轻年盛,不知世事,全赖流北帅大度,回去人王已重重责过了十七少,还烦先生转告。” 呵呵一笑,天机紫薇摆手道:“十七少英年有为,将来万里可期,有些血气之勇何足为道,大圣爷一向视人王为‘好朋友’,一干近将都是知道的,又怎会胡乱行事。” 王冉之陪着笑了几声,便拱拱手道:“先生所说之事,冉之一定转告…先告辞了。”天机紫薇欠身道:“王兄请便。” 直待王冉之去得极远了,天机紫薇仍是保持着送别的姿势,微微的欠着身,目光炯炯,盯着他去的方向,忽听身后有人轻哼道:“滑头。”,方转身,笑道:“大圣。” 抱着肩,靠在一颗大树上,孙无法一边眉毛高高挑起,冷笑道:“丘家也好,王家也好,都是滑头…嘿。” 天机紫薇微微颔首,却笑道:“但如果没有这些滑头,我们却就要多费上不知多少力气了。” 又皱眉道:“今次能与王冉之和仲由直接沟通,倒是意外之喜,特别是协商时的一些事情,按理说他们该没资格作主,却都爽朗应承,这说明他们一定事先得到了人王与文王的授权,但,这样的话,就表明丘王两家先有预判,认为云台一脉应该也会有高层卷入瓜都的事情,那么…” 弹一下手指,孙无法笑道:“想太多,很辛苦的,说重点吧。” 天机紫薇怔怔摇头,道:“不想多一些不成啊,大圣,仲达那个人…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天下当作棋盘一样在玩弄很久了,面对这个累积了上百年智慧的对手…必须多想一点,那怕只是一点…” 又道:“我是在想,如果人王和文王都认为我们有可能介入瓜都之事,仲达就更有可能作出这样的判断,我现在要想清楚几件事:第一,是什么使人王和文王认为大圣或至少是带有大圣授权的代表会介入瓜都?我们作了什么,使别人能够这样断定我们的行动?第二,建立在第一个问题的前提上,仲达有没有可能趁这时在北方的战线上搅事?我们的阵线当中,那儿是最薄弱的环节?第三,还是在第一个问题的前提上,如果仲达能够预判到我们来到瓜都,那他又有没有可能事先做出安排,来干扰到我们的测试?”说着已是面露疲容,道:“虽然没有承认,但事实是,盛京和封禅的胜利,以及金州之行的成功,的确让我有些疏松了,大圣。幸好,与丘王两家的会面提醒了我这一点,我现在只希望,能够尽快把这些事情想清楚,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孙无法摇摇头,轻拍天机紫薇肩头,道:“你辛苦了,谢谢。”又道:“其实没关系的,第一条事情,我想他们也只是推测,而且在入冬之前,也的确需要这样一次沟通,不光是和我们,和帝京那边也是一样;第二条,对云台山的弟兄,我有充分的信心,如果每一个环节也需要军师亲自支持的话,那我们根本就没资格来争霸天下;至于第三条…倒也是我一直想劝你的,先生,到现在还在设法测试玄武的忠诚,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天机紫薇苦笑一声,道:“大圣英雄盖世,豪迈心胸,自然有此想法,但在我的立场,却只能预设所有人均为敌人,再慢慢将之洗清,一天未有洗清之前,我都没法放心待之…这是我的责任,请大圣见谅。” 孙无法慢慢点头,道:“也亏得有你,我方能将所有精力集中到战场之上。”又道:“但我还是想不通你担心什么,若果玄武真有问题,封禅一战时就该发作…”却见天机紫薇面沉如水,道:“那还不够。”想想又道:“大圣,现在倒退回来看封禅一战,我只能肯定这样几件事。” “第一,仲达早已准备借此机会解放冰火九重天,所以五人都被集合,也准备了好马及清空的道路。” “第二,少景有自信击倒大圣,或至少在冰火九重天来援之前不落下风。” 孙无法点点头,冷哼道:“他竟然能练成御天乘龙法的最终境界…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小段时间里,腾不出手用分身变,真是好险。” “第三,他甚至还希望借此机会将沧先生一齐除去,只是因为大圣的‘分身变’及沧先生已踏足‘神域’这两个意外,才使冰火九重天没有动作。” “玄武那天的苦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如果他真是一个忠于少景的间者,那天的表现也是再正确不过。” “阻止五大臣介入战局,在对大圣有信心时,就是帮助大圣的表现,但如果是对少景有信心,那就是帮助少景的表现,而且,尽管我再三告诫,他还是出了重手,几乎导致局面失控。” 孙无法出神微笑道:“那时候,我也有些犹豫,你告诉我说如果玄武真得击伤五大臣中任何一个,就要考虑是否尽快遁离,因为他已不能信任…不过,我还是坚持下去了。” 又笑道:“只差一步就可以杀掉少景,那样的诱惑,太迷人了。” 天机紫薇摇头道:“大圣吉人天相,但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的。” 又道:“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谁最希望借此机会排除五大臣?不是我们,而是少景,对他来说,孙…家主或是刘宗亮并不比大圣更让人放心。” 孙无法翻翻白眼,道:“别人不好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哥是不会有这心思的。” 天机紫薇并不理他,闭着眼出了一会神,道:“如果玄武是间者,如果少景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信心,如果他确实认为再加上冰火九重天就有机会除掉沧先生…那么,那一天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来看。” “凭着自己的力量,少景击倒大圣,同时,玄武则会拖住五大臣,并且,利用他们的心理,他还有机会重伤其中的一到两人。” “大圣出手,亦就等于是将冰火九重天解放,他们便可以从帝京中赶来,因为事先有所准备,他们就可以在路上消耗掉较少的力量。” “而当沧先生豁尽力量赶到时,面对他的是什么?少景,九重天,五大臣,还有一个只会在最关键时候叛变的玄武,纵使他是‘天下最强’,但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夜色下,孙无法脸色竟也有些凝重,想一会,道:“或者你说的也对…但,我还是不这样认为,毕竟玄武他…” 天机紫薇冷笑一声,截口道:“玄武他,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 “他只说他愿意帮助我们打倒少景,他的条件是希望我们帮他打开地宫,因为他相信,地宫中有和无支祁相关的事物存在。” “不错一切线索都显示他可能是南楚段家的后人,但那从未得着证实,而且,纵使他是段家的人,也仍然有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那什么都不算。” 沉默一会,孙无法道:“那么,如果他通过了今天晚上的测试,你能否开始信任他呢?” 锁着眉,天机紫薇道:“那样的话,我也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不过,我至少可以把对他的信任程度上调几个等级。” “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少景真能狠心到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掩护一个间者…” ------------------------------------------------------------------------------------ 南湖边,已是杯乱炙残,帝象先看看天上星罗,道:“有些晚了,回去罢。”敖开心哧道:“客人不开口主人就急着散席,这是帝京的规矩么?”却还是依言站起,又笑道:“算了,我今天也撞一次木钟,请你好了…”说着就招呼伙计过来,却也不等他细算,信手掐块银饼拍在伙计手里,眯眼笑道:“便宜你啦…”忽地脸色疾变,叱道:“小心!”说着一翻腕,竟已将那伙计抡离地面,重重砸向帝象先! 只听一声闷响,那伙计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正,整个身子生生炸作一团血雾,弥散空中,与之同时,帝象先早箭步跃开,与敖开心并肩而立,脸色微微发白,盯着湖水。 “哼,好狗运的小子…” 低沉的语声中,平静的湖水如开锅般咕嘟咕嘟翻腾起来,直径接近两丈的旋涡在刚才羊骨入水的地方出现,语声正是从旋涡中心传出。 (这是什么来头,难道还是谢家的人?可,这样的话…) 旋涡沸腾,周围的温度也似乎是在不住下降,对帝象先和敖开心这样自沙场回还的人来说,便能够清楚分辨出那是“杀气”所引发的严寒。 (这么浓冽的杀气,已经超脱了对“生死”的执着,只有“仇恨”才能推动到这样的程度…这样的家伙,不会是冲我们敖家来的罢?) 自旋涡中心缓缓拔出的,是身高十尺的巨汉,脸型方正,目光冷硬,尽管刚刚自水中出来,身上却是滴水不沾。 “我要杀的,只有赵家的小狗,无关的人,趁现在滚罢。” 听到这样的说话,敖开心的神情反而放松,站得也歪了些,笑的如无赖般,道:“今次的刺客倒还通情达理,没有喊着要格杀勿论,在下先行谢过哦…”说着已是一个大诺,唱至地面,反弄得玄武有些错愕,道:“你…”却听敖开心声调骤变,道:“…谢谢你,留你全尸!”说着竟已闪电般攻上,拳上龙形幻动,竟在第一招内便将龙拳用出! 猝然受攻,方显出玄武的可怕,翻肘掏抓,他竟能后发先至,抢在龙拳及体前生生擒住敖开心的拳头,发一声吼,五指间碧光流溢,只听敖开心惨呼一声,臂上龙形竟已被震的粉碎,尚喜他性子极悍,竟能硬忍住疼痛,双肩一颤,居然自行将双腕震的脱臼了,自玄武抓中滑出,更不退走,反而就地一滚,半沉水中,双腿连环蹴出,如毒蛇般绕着玄武下盘攻上,招招皆取鼠蹊,玄武见他果决迅捷如此,也不由得赞一声“好”,却仍不退让,只是身子微微一侧,先避其锋,左手随就闪电般掠出,一抹,将敖开心腿势稍制时,右腿提起,若开山岳般的只一记蹴踩,敖开心竟连呼喝也没有一声,就被重重踩进水中,只激起一道水柱,冲上有四五丈高。 两招击溃敖开心,玄武脸上仍是木无表情,只将双拳抱在一处,喀喀有声的活动了几下,冷冷道:“你没有趁机逃走,很好。” “…因为这,我可以考虑快一点杀掉你。” 第四章 月亮圆圆的、大大的,看上去离地面出奇的近,近到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样。 孟棣紧紧的抿着嘴,正襟危坐,神情出奇的严肃,吕彦坐在他对面,约三四步远的地方,似乎很疲劳的样子,伛偻着身子,两只手撑在地上,神色也有些怔怔的,再仔细看时,竟有泪水,从他眼中滴滴落下。 “原来是这样,心斋之秘的真相,原来是这个样子…” 喃喃着,一向从容自制的吕彦竟也有些不能自持,声音哽咽,两手深深的挖入泥土,无意识的屈伸着。 “绝笔于狩麟,绝笔于狩麟…读了无数次的文字,到今天我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夫子才会伤心至于绝笔…” 咳嗽一声,孟棣木着张脸道:“所以,我说过你最好想清楚。” 想一想,他又道:“其实为了你的目的,你不一定非要修习心斋之术的,我能感到你的潜力很好,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些东西,你应该知道,在对魂系法术的探索上,我比任何人走的都远…” 轻轻摇着头,吕彦声音依旧哽咽,语气却极为坚决。 “先生,您误会了。” “和泪水一齐流出的,是吕步渊最后的软弱,泪水流干之后,我的告别也就结束。” “继承‘颜回’之名的我,一直希望更多的了解一下这个人,这个什么脚印都没有留下,却得到了夫子最高重视的人。” “先生,我要感谢您,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去感知到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让我能够终于明白到很多事情的真相。” “我更要感谢您的,是你给了我机会,一个让我能够‘真正成为颜回’的机会。” “所以,先生,请别再浪费时间了,告诉我,我该作些什么吧…” ------------------------------------------------------------------------------------ “贤侄,贤侄…贤侄?!” “啊!大叔,你说什么!” 正在呆呆发白日梦的云冲波,被花胜荣的重重一拍惊回,晃了晃脑袋,才明白过来,一边问候花胜荣,一边肚里面纳罕:“咦,怎么又梦见小音,不过她穿得很好,大概找到家里人了…”不觉有些心虚:“这要是让闻霜知道,一定会不高兴…”旋就想起与萧闻霜分手已有月余,如今天高水长,也不知伊人何处,抬眼处,见天上一轮月亮圆滚滚的,更添思念之心:“我在路上至少还有大叔陪着,闻霜一个人,现在一定孤单的很…”其实萧闻霜与玉清同投太平道,可说身周尽是一道同志,这云冲波心底明白的紧,只是,在心里面,最深处的地方,他却固执的认定,只有自己,才算是“陪萧闻霜”的人,也只有自己在的时候,萧闻霜才会“不感孤单”,只是这一点心思埋藏极深,若真有人问起,他却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他思念萧闻霜,一时又有些出神,总算灵台尚明,想到:“大叔好象在喊我哎…”才回过神来,方见花胜荣蹲在自己旁边,瞪着个眼,只在自己脸上打量,他一番梦作的面红耳热,此刻不由心虚,道:“大叔,你干什么?” 他虽掩饰,但花胜荣积年的老江湖,几乎成精的人,有甚么不明白的,只一瞟便肚里明白:“小孩子在想女人了”,若是平日,花胜荣自少不了一番戏弄,但今天他实是“身怀要务”,想一想轻重缓急,终于决定先将取乐的事情按下。 … “…就是说,大叔你是想告诉我说,在这个桃花源里面,有聚宝盆,就是那种放一块银子进去,就能变出很多银子的那种东西…是不是?” 见花胜荣大力点头,云冲波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 “大叔你在这地方闷了这么久,没人可骗,终于又把算盘打到我身上来了,但我所有的钱都已经放在你身上了,你还想怎样啊?” 一番说话,憋得花胜荣满面通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是这种人…”云冲波却理也不理他,撇着嘴道:“但你至少也该换个花样,就我亲眼见着的,你这都是第三次变这个戏法了…”搞到花胜荣越发火大,偏生自己以往的纪录太过惊人,此刻竟是无言自辩,不觉捶胸顿足,大怒道:“他妈的老子好容易说一次实话,为甚却没人信的?也好,我就豁出去了,贤侄,你听着,如果我这次还是骗人,就天打个雷下来,把花胜荣劈成块焦炭!” 若说这誓言发的其实甚毒,只是云冲波自结识花胜荣以来,眼界大开,也不知见了多少鬼蜮花样,那会信他这什么誓言,正要哧鼻讥讽他几句时,忽听霹雳一声巨响,竟真有一道雷电从天而降,将花胜荣劈个了十足! -------------------------------------------------------------------------------------------------------- “为了那种小丑而出手,有失先生的身份罢?” 圆月前,孟棣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虚虚的张着,横在胸前,指间犹有紫电流溢,当他开口时,声音中似有无限唏嘘。 “我不是为了那个小丑,我是为了那个孩子。” “他…有很好的潜质,我不希望,他因为一个放肆的骗子,而失去掉对昊天的尊重。” 吕彦神色甚肃,显是对孟棣的说话颇为认可,想一想,又道:“先生难道不感兴趣…对那什么聚宝盆?” 孟棣大笑道:“桃花源中,每个角落我也了如指掌,那有什么聚宝盆?!” 又道:“闲话莫再提起,收敛心神,摄住元气,受吾心斋之秘!” --------------------------------------------------------------------------------------------------------- “大叔,大叔!” 整个人被殛作黑炭也似一块,花胜荣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全无知觉,直要云冲波泼到第四桶水时,他方才呻吟一声,悉悉醒转,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前因后果,不觉悲从中来,抱住云冲波的大腿,泪如泉涌。 “贤侄,老天真是不长眼啊…贤侄,你为什么踢我?!” 飞起一脚把花胜荣踢的远远的,云冲波也同时快退几步,抬头盯着天上,一脸紧张道:“大叔你想找劈就自己一个人时骂,千万别连累到我…”直憋的花胜荣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一时怒火攻心,竟又一头栽倒地上,心中转来转去,只是在想一件事情:“老子求神问佛从来没有灵过,怎地今天却撞上个大头邪…再说,老天要有灵验,也该去劈花胜荣那厮,为甚打到老子头上啊?!”忽然打个了寒战,想到:“这倒大大不妙,老子过去也不知发过多少砍头沥血的毒誓,原说应也只会应到花胜荣身上,若真得天有眼…”转眼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若碰上下雨天,我一定牢牢跟住冲波不放,从九天之上扔道雷电下来,未必每次都会扔这么准罢…” … 直花了好久,花胜荣才又收拾利落,却仍不死心,只是缠着云冲波不放。 “我给你说,贤侄,这地方真得有聚宝盆,你想一想,大叔骗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要挨雷打,一两百次也该挨过了…呃,你不要这样看我…为什么这次会挨打,就是因为大叔说的是实话,露了天机!” 再缠不过他,云冲波苦笑一声,坐下来道:“大叔,你慢慢说吧,我听就是了。”心下已想的清爽:“反正这时也睡不着觉,权当是听他说书了。” 花胜荣见他终于软化,精神大振,笑道:“这就对了么。” 又道:“其实通天大道,只为有心人而开,贤侄你也一样有看到聚宝盆的,只是茫然不识罢了。要不是大叔心细如发,也就让这宝贝轻轻滑过了。” 原来,当日三人初入桃花源,在甘老汉家里休息时,家里盐吃没了,那小女孩捧着罐儿去装盐,落在花胜荣眼里,当时便大为起疑。 “当时我就想啊,贤侄,这地方确实有粮有桑,但却没有盐田,也没有盐井,又不和外人交通,盐巴肯定是吃一块少一块,就算当初他们逃荒的时候带了很多,可几千年吃下来,没道理还没吃完吧。” 一番话说到云冲波也不由得认真了些,怔怔想了一会,觉着倒也有些道理。 “我有了这个心,就仔细了许多,这些天来,一直在村里转悠,这越看,问题就越大。” 经过花胜荣的调查,发现在这桃花源中,不仅仅是没有盐的出产,同时还缺少很多生活的必须品。 “这地方也没有铁,可犁头镰刀之类的东西却一点都不少,而且也不旧,绝对不是什么传了几千年的旧货。虽然有一些药草生产,但几种非常普通的药材却没有,另外,这儿根本就没有制纸的作坊,却家家都有门画…嗯,可疑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花胜荣开始仔细观察村民是如何补给那些村子里没法自给的消耗品,结果,他很快就发现,在这儿,无论家中缺了什么,都会很自然的说一声:“走啦,去拿一点吧。” “去拿东西的地方,在村头,有几间特别大的屋子。” 花胜荣说的地方,云冲波倒也见过,真是大到异乎寻常,又盖的非常坚固,却从没见过人进出,总是锁的紧紧的。 “我算了一下这村子里的消耗,发现他们并不是特别的节俭,那几间屋子虽然大,但按照这村里的人口和正常的消耗速度,也最多能存储到一二十年的用量。” “哦,是这样吗?” 已经听的完全入迷,云冲波眼睛连眨也不眨,用力的在想道:“这样的话,这几千年了…咦,果然有些问题哎。” 直至此刻,云冲波对花胜荣的观点仍然没有认同,只一颗心已被说的活泛十分,绕来绕去,颇想自己找出一个合理解释,却硬是找不出来,反搞到自己好奇心十分之高。又吃不住花胜荣反复纠缠,到底还是被他硬拉着向村头而去,只心中尚还清明:“要是大叔想拿些什么金子银子的变一变,就让他自己背走,我决不帮他,如果他想要偷走的话…我就打他一顿好了。” 两人既有逾垣之心,自怀盗斧之忌,一眼看去,个个都似暗哨,人人皆如卫兵,两人数度出没,总是不敢前往,直挨到子丑之交,万籁俱寂,方才摸到那几栋大屋子前面,看那锁时,也是极大,歪歪的挂着。花胜荣自怀中掏出几件小物事,不知怎么弄了一会,呛啷一声,已是开了,他得意一笑,拉着云冲波急闪身进去,犹不忘反手将那锁挂在门上,又将门掩的密了。 这屋子全无窗户,半点光芒也无,总算花胜荣准备充分,信手已抖亮一个火折子,见果然是个仓库,不是箱子便是袋子,摆得密密层层的,几乎连下脚地方也没有。 云冲波眼见这许多东西,心下委实有些赞叹,想道:“我们村里最有钱的是荣老爷了,但他家里怕也没有这许多东西…”花胜荣却是满怀心事,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只是在找他心目中的聚宝盆。 这屋子前后三进,共是九间大瓦屋,里面东西着实不小,两人又怕弄出动静,动作极小极慢,转眼已找了个多时辰,莫说什么聚宝盆,便连铜钱也没见着一袋,云冲波便有些不大耐烦,打着呵欠道:“大叔,你要再找不到的话,我就先回去睡了…”---他自是知道,花胜荣一个人是万万不敢在这里找下去的。 果听花胜荣溺笑道:“贤侄,再有些耐心么,须想想大叔为了带你来,都被雷劈了一记…”孰料不说还好,一说反提醒了云冲波,忙侧身急行几步,道:“对了,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挨雷劈的…” 又找了有将近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连花胜荣也没了精神,蹲坐地上,吁吁的喘着粗气,一边犹在发狠:“若让老子找到时…”云冲波此时已对他全无信任,鼻中哧声连连,再不听他说些什么,向着外面径去寻门,一边还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千万不要喊我…”忽觉脚下一滑,碰一下摔倒地上,唯他此刻身手已极便捷,身子未触地面已是一弹而起,依旧站的笔直,心下暗暗得意:“就这一下子,村里面管准没第二个耍的出来…”却听花胜荣竟在自己脚下大声呻吟,却是待扶他时反被他撞倒的。 云冲波这一下也觉惭愧,忙低头去搀,却见花胜荣两眼睁的大大的,一脸狂喜,忽然一把搂住自己,颤声道:“冲波…你实在是个好孩子啊!” (呃,这个…) 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什么错事,云冲波慢慢回头,沿着花胜荣的视线向上看去,果然瞧见一口小小箱子,被摆在梁上的阴暗角落。 ------------------------------------------------------------------- “冲波,你实在是个好孩子啊!” “你可不可以别再唠叨了!” 箱子已经被取了下来,上面不唯有锁,还密密的贴着封条,一看就感觉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只是手感委实轻的异乎寻常。两人心中不够都有些嘀咕。 对着那箱子运了许久的气,花胜荣始终没敢动手,直待将箱子上上下下摸个了遍,才轻轻摆好,待要动手时,却又停住,道:“冲波,你到前面,把大叔刚才放在地上的东西拿过来好不好?” 云冲波答应一声,刚转过身,心中猛省,又踅回身来,瞪眼道:“大叔…你该不是想趁我过去时把箱子里的东西藏起来,然后骗我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吧?” 花胜荣被他一句说破心事,笑容立时僵硬,待要再扯时,云冲波那里还会给他机会,一屁股坐下,瞪着他道:“要么现在开开大家看看,要么我这就放回梁上咱们走人…随你挑。”花胜荣眼见没奈何,长叹一声--倒真极是黯然---拨旋几下,已将那木箱弄开了,孰料其中竟是空无一物,一时间反教两人都怔住了。 云冲波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叔的动作居然能快到这个地步了?”却见花胜荣一脸惨白,拼命摇手道:“我…我还什么都没有动…我绝对不是拿了东西又把箱子锁上的…贤侄,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他此刻神情极为真挚,但云冲波久经沧海,却委实难以信他,正在盘算:“是先威胁要打他呢?还是直接打一顿再说?”忽听一阵喀喀喇喇的声音错落响起,竟是来自身周的每个角落。 “贤…贤侄…好象不大对劲啊?” 不用花胜荣的提醒,云冲波也能看出事情不对:每口箱子都开始不住颤抖,每个口袋都在上下跃动,简直就和地震一样,但,偏偏,脚下的土地却又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嗯,是不是,应该把箱子关上就好了?) 一念及此,云冲波忙伸手去关箱子,怎奈似乎已晚了一步,只见周围的箱包似乎都已颤抖太过,不堪重负,竟纷纷炸裂开来。 (这,糟糕!) 短时的惊慌过后,云冲波却发现,情况…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 箱包炸裂,迸出的竟然不是盐巴、药材或是铁器,而是…光。 流溢的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光,自箱包中炸出,似寻家的飞雁,纷纷投向云冲波手上的木箱,一入箱口就不见了。到后来,更连那些箱包自已也都变作了各色光束,投射向这口木箱。 说时迟,那时快,滚滚光束不过持续数轮,便告终结,屋里由极亮一下变作黑暗无光,两人的眼睛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再看屋里时,空徒四壁,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这,这个,是不是闯祸了…) 蒙蒙懂懂,云冲波一时已几乎失神,走了两步,才发现那小箱子还提在手上,不觉神经质的一抖,却甩不脱手--居然似乎粘在手上一样。 (这鬼箱子…怎么比刚才重了?) 云冲波就是再迟钝,这时也能想到刚才屋内的千箱万包皆是由这个小小箱子幻化而出,自己将箱子打开,多半就是现在这一切的源头。既然这样,只要自己重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再倒出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很好的想法,可当云冲波想要再一次打开箱子,却骇然发现,那箱子竟似变作了一块整体,任他费尽力气也没法打开。又听到喔喔鸡啼,东方渐白--原来两人折腾一夜,至此已然天亮了--愈发的心慌不已,不觉便拔足而逃。 在他而言,实也不知该向那里逃去,但现下心慌意乱,方寸已失,一门心思只想着:“跑远一点,别让人看见是我就好…”几步已跑到门外,忽然想起花胜荣来:“别把大叔一个人丢下了。”却听脚步声响,抬头看时,花胜荣竟已比自己又多跑出了近百步远--却不知是何时逃的。 此时两人心意相同,四目一对,都是一个字,“走”,正待逃离这是非之地时,忽听人声,笑呵呵道:“早啊,云兄弟。” 若说这个招呼,其实热情,唯听在两人耳中,却如晴天震雷,当即雪白了两张面皮,便连老奸巨滑如花胜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若逃,行迹更露,没奈何之下,两人都强作笑容,云冲波涩声道:“朱…朱大哥…你也早啊。”一句说得断不成句,说着连自己也忘了在说什么,只见那农夫慢慢走近,肩上还扛着把耙子,笑道:“昨天多得你帮我,又扬又收,谢谢啦。”云冲波摸摸头,笑道:“朱大哥真是客气…”一心只盼他瞧不见那洞开的大门,赶快走开,可惜天不如人愿,那农夫偏偏一眼便看见,“咦”了一声,道:“村长一向小心,怎么会忘了锁门…”说着便走过去,伸手拉门,早瞧见里面景象,不觉“啊呀”一声,嘴张的老大,没了动静,一边早吓呆了云花两人,浑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方听那农夫吃吃道:“仓,仓库空了…”似受了什么极大刺激,连动作也僵硬起来,一个转身硬邦邦的,蹭下一大块墙灰。 早有准备,那农夫刚转过身,花胜荣已抱着头惨叫道:“不,不是我,都是他干的!”说着便戟指云冲波,一根食指挺的笔直,想想还嫌不够,索性将五根指头都伸张开来,如只大爪子般指着云冲波。 “大叔,你…!” 气急到无言,云冲波却也怕那农夫发火打他,忙道:“不是的,朱大哥,你…你听我说…”却是声音渐小。 …那农夫,根本没有在听他们的说话。 动作僵硬而缓慢不说,原来红润的脸色竟已变作蜡黄,眼神空洞,似乎已完全失去知觉,嘴里只是喃喃道:“仓库…空了…”看到两人都是毛骨悚然,云冲波更是想道:“这个打击这么大,等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还是要打我的…”一边脑里面急转不休,回想萧闻霜可曾教过他什么能够挨揍的护体硬功,却听那农夫突然一声尖嘶,道:“仓库空啦!”声音极尖、极高、极为凄厉,将两人都吓了一跳,差点也跟着惨叫出声。 “不,不是的,朱大哥,你先不要激动…” 越看越觉得不对,云冲波忙赶上前,想先安抚一下那激动的农夫,不料不碰还好,一碰之下,那农夫又是一声尖叫,跟着竟突然一个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大步跑了回去,速度之快,比诸方才的僵硬缓慢那也是大异其趣。 (嗯,这是…) 没有提防这突然的变化,云冲波差点被一下子撞倒,晃了几晃方才站住,只觉刚才被撞上时,那农夫身子竟是坚硬之极,撞的自己好生疼痛,又听得那农夫的尖叫声一路不绝,遥遥传来:“仓库空啦!仓库空啦!” ------------------------------------------------------------------------ 云冲波…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年纪,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在乡村中,这并不奇怪。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女人,就很难指望粗心的父亲们除了把孩子养大外还能够弄清些别的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二十岁左右。 二十年的生命,有十八年还要多是在那小山村中静静度过,与那安宁到几乎是静谧的生活相比,最近一年多以来的日子,真是一种没法想象的惊涛骇浪,每每回想起来,云冲波常常会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一路走来,云冲波的眼界开阔了很许多,见识了很多事情,他见过了能够席卷大漠的骑兵冲锋,见过了千里雪岭和参天的松林,见过了大海,见过了在半山腰上硬砍出来的道路,见过了惨烈的攻城和守城,见过杀人的人,见过被杀的人,见过惊慌、亢奋、欲望、背叛、疯狂、恐惧…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恐惧! 这,如此悲伤着的、如此绝望着的恐惧! 尾随那农夫追回村中查看,却在半路上就被迫止步,因为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迎面冲来,对云冲波和花胜荣视若无睹,他们象一股冲突的洪水,汹汹而过,涌入到已是空空如也的仓库当中,然后…就是更多的惨叫。 “仓库空了!仓库空了!” 和刚才那农夫一样,尖厉的叫声此起彼伏,出自每个村民的口中,那声音,是出奇的刺耳,又出奇的响亮,之前只得一把声音时,已令云冲波很不舒服,而现在,当变成上千个声音的集合时,他就简直没法忍受,拼命的用双手掩住耳朵,却也没用,那声音,就似是附带着什么特殊的术法一样,能够将随便什么东西都穿透掉,深深的扎进耳朵,扎进脑子同,扎进到那些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地方,令云冲波浑身战抖,却又无可奈何。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他们会叫成这个样子…) 不仅仅是惨叫,那些村民还有行动,一些非常激烈的行动。 首先是破墙挖地,试图寻找一些剩下的东西,很快的,那仓库已被夷为一片废墟,随后,就象是退潮一样,村民们用有快的速度散走,又涌回村中。 (好厉害…) 用一名武者的眼光来分析,云冲波就不由得发出感叹,那仓库墙厚门坚,他是知道的,可,刚才,那些村民却只凭空手就能将之如薄纸般一一撕碎,将那些厚重的青砖如灰泥般信手捏掷。 (不过,也有不对的地方…) 空手破墙,这需要很厉害的力量,要有很好的硬功,但,那些村民们却似乎练的不得其法,时不时就会有人在拆墙时弄得自己手臂折断或是撞掉一条腿什么的,但也奇怪,即使失手堕足,也没人呼痛,仍在固执的搜寻。 直待村民们又涌回村中,云冲波方敢上前查看,此时眼前只余一片断墙残垣,中间散落着刚才断折下来的残手剩足,看上去又是沧桑,又显诡异,云冲波胆子虽不算小,走在其中,却也觉心头砰砰乱跳,查看一会,终是不得要领,又见一只断臂直挺挺的插在墙上,终觉心头不忍,用力去拔,心道:“这个袖子我认得,是后村李老爹的,我给他送回去罢…”待拔出时,却悚然一惊,袖中裹的那里是什么断臂?赫然竟是半截枯骨,颜色已作灰白! ---------------------------------------------------------------------------------- “仓库空啦!仓库空啦!” 凄厉的叫声中,昨日还如人间仙境般,安静祥和的桃花源陷入一片混乱,村民们东奔西突,却又表现的极为盲目,更开始出现争夺与殴斗,曾经无欺无猜的村民们,却会为了一袋种子甚至是一箕药草而大打出手,直到两个扭打在地的人连脑袋也都被石头碰落,两具身体却仍然砰砰蓬蓬的打个不休。 混乱中,每一次冲撞都会有衣服碎落,同时,村民们的发肤肌肉也在快速萎缩,随风散落,很快的,桃花源中再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几千具披衣蹬靴的骷髅,在冲突、在争夺…在疯狂。 “这…就是桃花源的真相吗?” 颜回的脸色很沉重,站在高处的他,能够俯视到整个桃花源,所有的混乱,尽收眼底,更给他以一种特殊的压力。他很清楚,孟棣原本完全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却因为要授他心斋之秘,摒绝一切外务,而当天色破晓时,两人方察觉到桃花源的混乱,却为时已晚。 “对,这就是桃花源的本来面目,一个…一个让我倾注了数千年心血,给过我无数次希望,却又一次一次的令我失望的地方。” 站在颜回旁边的,是面色枯憔的孟棣,相比昨天,他似乎突然间老了几十岁,连腰也挺不直了。须发蓬乱,嘴唇、手乃至全身都在颤抖,混浊的泪水自眼角不住流出,流的很慢,却总也止不住。 抖抖的,孟棣将双手举起---竟显得分外枯瘦,如同将要折断的枯枝。 “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 “我,终于还是输了啊!” --------------------------------------------------------------------------------- 随着孟棣的诉说,颜回仿佛看见到了数千年前的桃花源:那是一个美丽的山谷,一片寂静。 “那时候,天下大乱,又正在发着大洪水,青州一带因为相对中原是高地,也不是很受重视,所以很多百姓向这边逃难。” 某一天,有一群百姓,架着车,载着仅余的家当与尚存的希望,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能进来,我也很奇怪,我想,那个时候这里出山的道路应该相对还比较好走,大概后来又有了地震之类的变故,才封死了出入的路。” 经历了长久的颠簸流离,这些百姓现在都极为高兴,为了可以找到这样一个安居的地方,同时,因为恐惧于外面的世界,他们在发现不能离开后也并不在意,反而为了不会再有人追来而感到满意。 “他们,开始重新建设家园,种粮食,种麻和桑,养鸡和狗,同时也设法养一些牛羊。” 在这样做的时候,当然需要消耗一些原本的储备,但他们并不担心,他们相信,在储备耗尽之前,一定可以收获到新粮,穿上新织的衣裳。当然,为了谨慎的使用这些宝贵的物资,他们也认真的做了考虑,将所有物资集中在一起,用严格的制度来保护它们,禁止任何人擅自取用。 “可惜,还是有意外出现。” 来自中原之地,百姓们皆知小心火烛,却不懂得怎样防范水害,一次大雨之后,山洪横扫,将仓库摧毁,也将人们的希望撕碎。没有了储备,又被困在这无路可出的绝地,数千人口的处境,可说是糟到极点。 “然后,先生正巧路过这里,救下了他们…是吗?” 苦笑着摇摇头,孟棣道:“不全对。” “我的确路过这里,但…那是百来年后的事情了。” “嗯?那么…” 因这意料之外的答案而迷惑,颜回却立刻现出了恍然的神情,看在眼里,孟棣微微的笑了笑。 “别忘了,我是可以与大司命沟通的人,我是勘破了生死之秘的人…在魂系法术的探索上,没有人比我走得更远。” 桃花源变作死域的数百年后,孟棣路过了这里,发现了在绝望中慢慢死掉的累累白骨,更凭籍他绝世无双的术法修为,重读出这些人当初的遭遇。 “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无意中路过那里的,正是因为他们渴望‘活下去’的执念纠结不散,才将我吸引过来。” 凭其绝顶术法,更依靠一些特殊的物品来增幅力量,孟棣便做到了无人可以想象的事情,他竟将数千人一齐复活,更改写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刚刚来到这里,自己也化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开始和他们一起,建设这个家园。 “竟然是这样…” 听到目眩神摇,颜回只觉生平所闻异事莫过于此,再三思量,总是难以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些人,竟都是从数千年前的远古生存至今。 “不过,还是有问题,即使先生您的术法可以赐他们以不死生命,但这样数千年过下来,他们难道从来没人起疑?” 苦苦一笑,孟棣道:“是个很好的问题,不过,又不成为问题,因为,他们并没有‘连续’活上几千年。” “最多的一次是一百四十七年,他们甚至已繁衍出了第七代的生命…就是你所看到的,下面的这些人。” 大惑不解,颜回喃喃念叨了几遍,忽地脸色一变,战声道:“先生是说,这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毁灭一次?!” 涩然点头,孟棣道:“正是。” “几千人的一个群落,想要生存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可以让这些人复生,但却没法赐他们以不死生命,同时,孟棣亦觉得这样是对他们求生欲望的亵渎,又有着自己的一些考虑,到最后,孟棣选择了让他们继续劳作,和在生时一样去耕种、收获,繁衍生息。亦尽量凭自己的努力去抵抗来自外部的各种意外。 “意外…真得是很多,我过去都没有在意,作为一名普通人而生存,竟然是这么难…” 第一次的努力,因一次山火烧杀了过半的妇嬬而使村落不能再继续下去;再一次的努力,又遇上连续三年欠收,将村民的人口削减到了不能再维持的地步;从头再来,却在维持了一百年左右后时疫大发… “那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霍乱,但在这里,却没有所必需的药物,藿香、紫苏、白芷、附子…都没有,光用桔梗熬制药汤没法治本,结果,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已经繁衍到了四千多人的村庄,死的人丁零落。” “那一次,我几乎就要放弃了。” 听到这里,颜回倍感好奇,终于忍不住问道:“但是,先生…您,为何如此执着的一定要他们以普通人的方式活下来,每一次,如果您稍稍的伸一伸手,水灾也好,火灾也好,甚至是时疫也好,应该都可以…”却觉下面话已难以启齿。 温和一笑,孟棣道:“是,那样的事情,我还做得到,但,那样也就失了意义…” “你以为,我在这里辛苦数千年,是为了好玩么?” 颜回皱眉想一会,忽地忆起孟棣刚才“输了”之语,失声道:“先生…先生难道是在和人赌胜?” 孟棣沉声道:“没错。” 颜回蹙眉道:“赌胜…和谁?” 孟棣抬目瞪视颜回,那眼中,竟又有如火焰一样的光在跳跃,在熊熊燃烧。 “…和你。” ------------------------------------------------------------------------------------------------------ “大叔,大叔!” 穿行于骷髅群中,云冲波起初觉得毛骨悚然,一会儿也就习惯,更发现到这些骷髅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就算他们撞到自己,也只会摇晃几下,便继续冲跑过去。 被这些盲目而又坚硬的骷髅来回冲撞,整座村子此刻已如同刚才的仓库般,残破不堪,云冲波此刻懵懵懂懂,浑不知是怎么回事---抬头看时,竟似乎连天空也开始分裂。 “大叔!” 再叫一声,仍是得不着回应,云冲波心下愈急,又想起吕彦不知在什么地方,连喊了几声吕秀才,一般是全没回应,一发焦躁,突然想到一事,只觉大大不妙:“要是找不到秀才,可怎么从这里出去…”接着就想到:“秀才倒好象是个老实人,不过大叔就不可靠的很,假如他看这里太乱,骗了秀才先跑的话,就不免糟糕…”正胡思乱想时,忽觉右腕一紧,被人牢牢扣住,道:“云兄弟,得赶快离开了。”却不正是颜回的声音? “喔喔喔,秀才,你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啊!” 感动到连眼泪也快流出来,云冲波紧紧握住颜回双手,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反弄得颜回莫名其妙。但此刻非说话之时,也不和他啰嗦,只道:“快走!”便拉着他向外疾奔,不一时,已到了一片空旷地方,方站住脚步。云冲波已瞧见花胜荣,缩头缩脑的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大约也是颜回拉过来的。 “这个,秀才,是不是出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啊…” 一路狂奔,云冲波心中早已明白,一个能够悄然扣住自己手腕,又可以拉着自己飞奔的人,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样的一个傻秀才,但秀才两字喊的早已适口,一时间也不知该改称什么。 颜回此时伪装尽去,虽仍是那一身陈旧青衫,却显着精神百倍,恍若新着朝服一般,听云冲波问起,他只是锐声道:“不要分心,我们这就离开这里!”说着右手五指连环弹动,便见有淳厚方正的剑气源源而发,刺在空中,哧哧有声,竟能够将本应是一片虚无的天空刺出道道伤痕。云冲波看的瞠目结舌不说,花胜荣更是冷汁直冒,瑟如筛糠,心道:“他妈妈的,这酸秀才居然也是一把好手…” 孰料,剑气只持续短短片刻,颜回忽地闷哼一声,身子一晃,几乎踣倒于地,还是云冲波将他搀住,大惊道:“秀才,你…你怎么啦?!” 连呼数声,颜回方悠悠醒转,恨声道:“糟糕,我现在没法用力竟然…”心下明白,自己自幼锤炼,乃是纯正之极的儒门正宗,如今一夜之中强学道门的绝顶心法,虽然仗着高人指点、资质出色而得有小成,却终究要付代价,现下的真气冲突也是题中之义,若能徐徐镇压,小半个时辰便能平复,只是,现在,却那里来这许多时间? 焦急之中,不期然又回想起孟棣的说话: “现在这个情况,是这些人的心魔,虽然花了数千年的时间,我却始终不能将之除去。” “因为储备的耗尽而被活活饿死在这地方,是深植他们心中,没法去除的噩梦,尽管在累次重生时,我能将他们的一切记忆都抹杀干净,却没法将这个噩梦消除。” “之前曾经出现过一次,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却因为仓库中的储备少于预期而引发恐慌,然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吸取了那一次的教训,我制造出这个仓库的幻象,来满足他们的需求,这个手法很有效,最近的两千多年中,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混乱,直到…这一次。” “这个地方的崩溃,与你们的出现有关,但…或者也是一种必然,所以你不必自责。” “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美丽的想法,却到底没法持续下去…” “我现在,要花一点精力来把这一切控制并平复,这大概需要六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再有两年,我大概就可以开始慢慢重建,至多三十年的时间,一切应该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不要难过,我的时间是无限的,这样的一些挫折,反而可以给我多一点的变化。” “但你们要尽快走了,因为我是依靠这些人的集体意念来维持空间的稳定,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撑持太久了,那时,这儿会变得如鬼域般可怕,如果你们到时还留在这里,我很难保证你们的安全。” “沿着进来的路,走吧。” 如叹息般的口吻,那寂廖千年的眼神,令颜回在低头答是的时候,也深深下了决心:在自己的志向完成之后,一定要再次设法回到这里,与这老人一起,来保护、建设这个微小的世界。随后,他找到云冲波和花胜荣,将他们带到孟棣所说的,桃花源最薄弱的地方,并出手轰击,准备强行打开一条通道。 以他原本在整个儒门中可列前十的实力,这并非什么难事,但,甫一出手,却牵动体内新获的力量,自行冲撞,反而限制了他的施为,没料到会在这种时候遇到反噬,颜回一时也不由得有些张皇。 (只能,依靠他了…) 对花胜荣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颜回喊过云冲波,简短的告诉了他几个座标,要他按照自己的指示,依序以刀气轰击。在他心目中,对云冲波来说,这本是一个相当简单的任务,没料到,云冲波却面露难色。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对自己的判断还有怀疑,复又查问数句,颜回发现,云冲波对于易数竟是一窍不通,什么“归妺”,什么“无妄”,在他就如听天书一样。 (身为不死者却没人随扈就够奇怪了,而且还连道术的入门知识都不懂…太平道在搞什么东西?) 清楚知道云冲波的身份,颜回本是存心观察与他,一段时间内甚至还误以为花胜荣是太平道的高级人物,后来才搞清楚他实在只是一个骗子。 “而且,手中没刀…你就不知道怎么迫发刀气?” 一时间,颜回几乎想要非常失仪的狂笑:自“不死者”重现于世之后,反应最为激烈的就是多少年来始终敛衣于帝者身后的“内庭三王”,其中,又以笃信儒门正道的丘家最为重视,如果不是听取了其它方面的一些意见,丘阳明甚至准备和敖家联合,派出刺杀小队将这据说还没有完全觉醒的不死者尽早扼杀。 (不过,他实在是一个很憨厚、很善良的年轻人,在某些地方,他简直还是一个孩子,也许,这就是人王没有杀他的原因?) 阻止丘阳明派出刺客的,正是和他同列“天地八极”的王思千,只有少数儒门核心人物才知道,王思千曾经亲自接触过不死者,准备将之消灭,却最后决定放他一条生路,给他继续成长的空间,同时,东海敖家也传话过来说对这个计划不感兴趣,虽然只是一个口讯,但传讯者却非常明白的暗示了这是敖复奇本人的决定,这样子多重作用之下,才使儒门的长袖收回,却仍然还是对云冲波保持了高等级的监视和情报收集,当初颜回能够在青州的幽深之处与两人相逢,实非偶然。 (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呢?) 和丘阳明一样,儒门的主流意见并不认可王敖两家的选择,其中的激进派如子贡、子路和澹台灭明,甚至劝说丘阳明独立行动,消灭不死者。颜回的立场较他们稍为后退,但也只是出于对另外两大世家的尊重,以及一点儿对“不死者”的好奇,就个人而言,如果有机会,他也同样相信自己会毫不犹豫的将这可能“祸害天下”的乱源清除。 苦笑一声,颜回摇摇头,实际上…他能做的选择,已很简单。 闪电般出指,戮中云冲波的眉心,开始向他强行灌输一些必要的知识。虽然这些知识是相当的繁杂琐碎,颜回却对自己很有信心,说到底,若要“教”别人些什么,天下就没有比儒门“有教无类”更为高效的方法。 在颜回的心中,也不是没有保留:他所传授的东西只是入门的基础,仅够让云冲波听懂自己的指挥。这个样子的帮助,他自己觉得还不至于够到“资敌”。 …他却不知道,云冲波脑中正在发生的变化。 (他,他在干什么啦?) 感觉到自己好象突然懂了一些什么,云冲波在最初的仓皇之后,也想到可能是颜回在教他些什么,便放下担心,专心吸收,他却没有想到,越学,展现在他面前的“未知”就越多,而且,还渐渐出现了一些好象不应该是由颜回来教给他的东西。 (嗯,为什么会好象看见前代蹈海的样子…啊,还有第一代的蹈海…呃,为什么还有那个敖家的老头…) 迷迷茫茫中,云冲波并不知道,自己脑中的某些阻塞已被颜回在无意中破开,一些因为缺乏基础知识而没法理解的概念,正如大潮般从最深的地方渗出,开始被他认知,明白。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吃透,他的资质不该是这么差罢?) 仅仅是强迫云冲波学习些东西,颜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一阵他期待中的震动自指上传回,他才放下心,缓缓将手收回。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茫然的点点头,云冲波一时间还有些没法适应,停顿了一会,按照刚才…刚才在他脑中冲突、咆哮和被最终驯化的那些念头,他慢慢的抬起手,默默凝聚着自己的力量,按照颜回的提示,设法去将刀气迫发。 刚一起手时,一切都很顺利,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散碎的力量在全身慢慢流动,聚集向手上,又被约束、锐化,形成象刀剑一样锋利的混沌之物,在等待着那狂喜的喷涌。 可是,真气的流动,却突然加快了! 如狂飚般卷过全身,那力量愈走愈强,更似永无止境般的拼命榨取着云冲波体内的每一份潜力,突然其来的冲击太过意外,又太过强劲,使云冲波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更有滚滚的汗珠从额上淌下。 “云兄弟,你怎么了…咦?!” 首先察觉到不对,颜回立刻探手切住云冲波的脉门想要察看,不料竟有强大的力量迸发而出,将自己震开,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不是他的故意,这是强招出手前自然形成的护罩…这个感觉…不好!) 闪电般移身到花胜荣前面,颜回双手齐出,左划圆,右执方,便见球形的半透明护罩浮现空中,上面更隐隐有星罗形象分布。 似乎被颜回的运行牵引,云冲波竟也本能的半转身体,双手齐放,立见着:有千万度刀气自他身上疯狂迸射出来,击向四面八方。 在云冲波而言,这是他曾经见过,也曾经用出过的招数,“邃密群科济世穷”,当初涉足时光洪流而见的神技,今次却有了不一样的变化,除了这次用出时他能够更加清楚的感受到出招时力量在如何流变外,刀气的颜色更是变作了高贵神圣的金黄,还隐隐的透着龙蛇之形。 刀气四击,当者尽糜,就算是巨大的岩石也被轻易冲碎,但面对颜回以“天圆地方”之术借乾坤之气而成的护罩,却不能击破,可,这样的成绩却不能解开他紧锁的双眉,更不能化解他胸中的疑问。 (这个感觉…虽然是刀招,却绝对是敖家的龙拳…敖家那群混蛋,他们在搞什么花样?!) 太平记第十四卷完。 ------------------------------------------ 首先表示一下惭愧。 原先的计划,在这里是应该把桃花源的事件结束,在下面把重点移回到瓜都,可在处理上总是写不清爽,结果还需要多半章才能搞定,又不想把这章弄的太长,所以…只好放在第十五卷里面了。 虽然还有半章,不过只是细节问题,桃花源,吕彦…该揭盅的基本上都揭盅了,情节,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在最早筹划桃花源这个桥段的时候,是在2003年,我其实是想用到秋水长空里,当然,按照秋水的整体设定,不会有庄子,也不会有什么死人的村庄,就是一族从秦汉时期避世,一直延续到了宋朝的遗民。 …而现在的桃花源,已经和那时的思路完全不同了。 在处理桃花源剧情时,一方面,我需要这样一个环境来带戏,把一些在合理途径下很难完成的剧情带出来,为后面铺垫,另一方面,我其实也是希望表达一些东西。 …我始终认为,从上古到中古时期,儒家,是当时可以有的最佳选择。 道也好,墨也好,都不是治世之学,那不是为普通人设计的结构,只能流传于一时,并为儒家提供一些补充和改进,但如果独立行于一国一城,那结果…一定很糟糕。 我写到桃花源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其实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在那种生产力低下的环境中,小国寡民的下场,一定是覆灭,只有群落的规模大到了一定地步,才能够保证整个族群的延续。 关于孟棣,当然就是庄周的一个变形,我特别强调了他是“蒙地之人”,就是因为庄周的家乡是“蒙”。 在神化他的传说中,庄周已经参透了生死之秘,可以与司命之神沟通,起白骨于冢中,桃花源的剧情,就是按照这个思路来的,只是规模放大了一些。 同样是依托于这个传说,鲁迅先生也有很精彩的小说,载于《故事新编》中,没看过的朋友,可以看一看,绝对很值。 本卷之后,重心会暂时转向瓜都,瓜都的事情结束后(十五卷内会结束掉),很长时间内,故事又会回复成冲波冲冲冲的单线剧情,至于故事…现在只有一条提示,几位坐后台坐了很久的老兄,又要准备登场了,希望当见到他们时,大家会喜欢。 第一章 “秀才,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也没办法了。” 云冲波的惊天一刀,根本就是没有任何预设目标的无死角攻击,一波刀光过后,周遭的环境都变做乱七八糟,就连天空,也被穿刺出了数百个杯口般的小洞,映透着背后那使人心悸的漆黑。 应该说,这原就是颜回的打算,精通易数,又得到了孟棣的亲自指点,他早已经找到了脱离这里的途径,在计算中,象这样连续轰击十七个特殊的点之后,维系这里的力量就会被动摇,“此地”与“真实”间的隧道就能够被打开,让人出入。 强劲无伦的刀气,一波就将颜回所选的十七个点摧毁了十四个,虽然没有按次序来,但那也无关紧要,糟糕的却是,在发完一招之后,云冲波似乎已经脱力,全身酥软,连站着都困难,不要说继续出手了。 (功亏一匮,就是这样子了吗?) 明知道再发一招便能将生路打开,却就是无能为力,一边厢又眼见着后方,那曾经熟悉的一切正在快速塌陷,似乎有一张巨大的嘴,将所有的东西也吞食成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暗。 (先生明显还没控制住形势,塌陷是越来严重了…) 全力镇静心神,颜回希望能够尽快回复一些力量,尽管明知道这也没什么用,却终是不肯放弃。 却忽然,有强烈的震动,来自天外! 第一波震动就使整个天空都开始猛烈的抖动,余劲所及,更使地面也如波浪般上下起伏,三人虽然仓皇走避,却到底还是摔绊几下。 (这…是有很强的高手在外面,正在全力攻击桃花源的护壁,但要从外部精确定位桃花源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好象也没有做什么有针对性的点攻击…是谁?) 事情的发展,迅速证明了颜回的推测,攻击的力道的确威猛,却没法撕开那已是千疮百孔的天空,而在攻击了一定时间之后,更开始显着沉寂。 (没有关系,这只是在蓄势,最强的一击,很快就要来了…) 尽管看不见外面,颜回却能从一些线索中精确的作出判断,相信下边的一击必定是石破天惊,他游目四顾,希望寻找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却一眼看见云冲波,不觉蓦地一惊。 云冲波,和颜回一样,注意力尽为这来自外部的攻击所吸引,和颜回一样,他也在缓慢的移动,移动向某个特定的位置,而,和颜回不一样的,他所移动的,却正是颜回估算中,将要出现最强一击的位置! (是无意,还是计算之后的判断?如果是后者的话…) 惊讶于云冲波的行动,颜回本想尽快的将他带离险地,却在观察到天空的异样之后打消了主意。 (这个距离上,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他应该也并不希望被干扰吧?) 此时的天空,已是千疮百孔,黑暗的寒风从伤口中尖叫着不住吞吐,将一切不够坚强的东西吹刮殆尽,只剩下一片空廖而寒冷的空地,当中,是抬着头,看向天空的云冲波。 说来或许很奇怪,但现在,对于那一边正在发生什么,云冲波的感觉甚至比颜回更为清楚而详细,正是这种感觉,使他几乎是不知觉的移动到了这个位置,同样也是这种感觉,使已是精疲力尽的他又能得着新的力量,将双手缓缓抬起,交叉着,挡在胸前。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有面目不清的道人,提着古朴而巨大的刀镜,站在云端,向自己汹汹压下,那形象,是那么的清楚,那么的真实,沉重的压迫着他,令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云冲波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一击,似乎经已发出了,而自己,也已经接过了。 …那么,自己,是怎样接下的呢? 变化愈裂,天空中同时出现多个乳白色的亮点,渐渐变大,看清楚,是八颗被包裹在白光当中的篆字。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飞速旋转着的八颗篆字,似蕴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将周围的一切都轻松破坏,更结合成为某种阵势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奇特的控制力,开始将周围的环境影响。 随后,是那一刀! 似乎比整座山峰更为巨大的刀影,在八字的簇拥中出现,将整个天空撕裂成两半,而这一次,破碎的后面,却不再是黑暗和寒冷,反而出现了阳光,出现了新的天空。 这样的景象,就表明障壁已被成功破坏,被隔绝在此的三人,已可以回到真实的世界,但,颜回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松驰,因为,那口刀,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以更快、更强的势头,向着云冲波,重重斩下! 被刀影牵引带动,云冲波全身的衣衫都在猎猎作响,更很快与另一种声音,一种连环响起的爆豆般的响声混作一处。 …那声音,发自他的体内,发自他的每处穴道,每根经脉。 “…呔!” 震雷一声吼,出自云冲波的口中,同时,他更将双手全力推动,立见,有长度超过百尺的巨大刀形从他身上迫发,赫然便是一把巨形的蹈海。 刀形,刀影,两刀相撞,掀起连串巨响,更有巨大的气浪,横冲直撞,卷起几人高的尘土飞扬,置身其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云冲波只能全神贯注,集中每一分精力以求应变,幸好,直到风沙渐渐平息,也再没有出现新的攻击。 当风沙平静后,他所看到的,是湛蓝的天,陡峻的山,清澈而湍急的涧水…以及,一名似笑非笑,空着手的汉子。 那汉子的身边,还有一人倒卧于地,身下殷红一片,从姿势来看,象死人多过活人。那汉子连看也不看身侧的人,只是对着云冲波伸出手:“欢迎…回到现实世界。” 作为回答,云冲波轻轻的晃了一下脑袋,然后…就一头倒了下去,将那汉子的手晾在了一边。 “呵呵呵,好有趣的小子…” 轻轻的笑着,那汉子并无忤意,云冲波已是精疲力尽至于极点,他看的很清楚。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收回右手,抱拳道:“很久不见了,秀才。” 应声而出,颜回一般拱手为礼,微笑道:“大王一向可还发财么?怎么会走来这里?”顿一顿,方温颜道:“柳先生一直很好,不劳挂念。” ----------------------------------------------------------------------- 颜回等人成功脱出,将桃花源留在身后,此刻,那曾如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已变成鬼域一样的可怖。奔走的骷髅九成以上都已破碎不堪,仍在盲目的互相冲突,什么房屋田地那是早已没了踪影,只有大大小小的黑色旋风,交织着,碰撞着,发出鬼哭一样的呼啸声。 混乱当中,孟棣盘膝而坐,神色从容镇定。 颜回离去的心意,他有清楚的感知,对之,他只是抱以温和的笑容。对那样的误解,他并不想加以开解,一点想念…那是他遗入这人间世的东西,有这样的痕迹,他感到很好。 (逆天而行,延命数千岁,也许,就是为了再遇见你一次,颜回…) 微微的闭着眼睛,孟棣让自己这接近四千年的一生,在眼前缓缓流回。尽管相隔数千年,有一些形象,却仍然是如此鲜明,如此清晰。 “先生高妙,但只是一人出尘,终究没法拔举万民,共离泥沼。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是美丽的梦想,却注定破灭。” 面对那侃侃而谈的年轻儒者,是孟棣第一次对自己的理论感到怀疑,但到最后,他还是坚持了自己,只是和那人交流了他所精悟的心斋之术。 (如果我知道,你是打算那样子应用的话,颜回,我决不会教它给你…) 即使是回忆,也令孟棣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没法忘记,当初的自己曾感到过怎样的悲伤,一种自己曾以为永远不会感受的悲伤。 (可以鼓盆,笑对扇坟,但,那样的豁达却根本无减于真正的悲伤…) 或许,自己,此后,这数千年的努力,都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悲伤罢? 因为不能再用言词去说服对手,所以才决心用事实去证明自己的正确…就是为了这样的理由,自己才把这不死不灭的生命在此消耗了数千年吗? 曾经以为不是这样,可当再一次遇到名为“颜回”之人时,当最新一次的失败偏偏在其面前出现时,自己竟会如此的愤怒…和感到挫折。 …几千年来,看过这村子数百度的毁灭与重建,孟棣,他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和激动了。 (结束了,该结束了…这样很好…假的始终是假的,要死的始终要死…就这样结束掉,很好…) 轻轻的合着手,孟棣缓缓的拍着,唱着古老而缓慢的歌谣,随着这,那些旋风卷着骷髅,开始向他聚集,被他的双手一一吸入,每道旋风卷过,他手中就有黑色的火焰腾起,只一下,便将什么也都烧尽,点滴不存。 (原谅我,年轻人,我教了你我能教的,却没有给你我能给的…即使有四千年的经验累积,我也没法决定,该不该让这强大到几乎可怕的东西返回人间…) 默默存想,孟棣的身子渐显枯偻,似乎在随着那黑火一起燃烧。直到周围的一切十之八九皆被烧灭,直到除他之外的世界全变做了一种单调的死灰色,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左右扫视。 (最后一眼了…那么,把那东西也处理掉就完了…) 稍稍用了些力的拍手,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脸上出现意外的神色,孟棣很快已察知了发生的一切,并露出了哑然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吗?…这,或者就是天意罢…) 最后一次击掌,掌声清亮,黑色的火焰也同时炽烈喷吐,烧尽了一切,包括…孟棣本人。 …最后,只留下一片灰色的虚无。 ------------------------------------------------------------------------------------------- “就是说,你约了人在这里收赃,结果却被云兄弟乱刀刺出,把那个人斩杀当场,你误认为是有人暗算,所以本能的出刀反击…就这样,救出了我们?” 抓一抓后脑,那汉子一脸不悦,道:“什么叫收赃,这是生意…听你的口气,是不准备承我这个情了?” 哂然一笑,颜回道:“你的力量又有精进了…现在的你,可能已经比子路更强了。” “子路…” 带着强烈的不屑,那汉子道:“他的剑,的确曾经强过,可现在,那只能用来把熟肉切成方形罢了…”又道:“罢了罢了,指望你们这些穷措大还情,那才是缘木求鱼,帮我鉴定一下这幅字儿,今天的事情就算完了…”说着扔过一轴手卷,上面满沾血迹,还破了几处。 颜回信手接下,一边打开,一边笑道:“没出息的东西,隔夜债也怕么…”一眼便扫完全卷,顺手又合上,道:“做得很象古董,纸墨都是五百年以上的,但成书却不会超过四十年…字也一般的很,非只形散,连神也大散特散,象这样的东西,顺便找个书香世家都有几十上百幅…这种货色,也值得盗王亲自接赃?” 那汉子怒道:“都说了是生意…”又沮丧道:“果然不是值钱货么?” 原来那汉子今日在此实在是预备做一笔大生意,有人透过很高级的线人传话,称手中有一件极品,希望通过盗王,换一个好价钱。 “他还专门强调说,是极到没人敢乱接的极品,要不然的话,也不必透过许多门路,好容易找到我…” 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汉子眼中忽然又透出一线希望,急声道:“对了,你再仔细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其它暗笔线索,那人明明说,里面有暗记的,有藏宝图…”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 颜回哂道:“说啊,继续说啊,里面有藏宝图,有绝世的宝贝…怎么不说啦?”顺手就卷起来道:“你这也算盗王?六扇门实在无能的紧…”忽然省起一事,又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皱眉道:“咦,若这般说的话,这写字的倒也懂些拳法,一笔一划,的确暗合拳术…”说着拉开架势使了几招,摇头道:“不过却是粗浅之极的入门拳法,你便自创也创得出来,没必要练罢?” 若别人这样说,那汉子或还有疑,但他深知颜回乃是天下有数的志诚君子,亦是书道中的大家,没有走眼的道理,也绝不会刻意欺瞒,断然道:“那就行了,谢谢你。”说着转身便走,倒愣住了颜回,道:“喂,你这就走啦,这东西怎么办?” 那汉子也不回头,道:“中人死了,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东家是谁,还也还不回去,就给你好啦…”说着已走的不见了,颜回怔怔站了一会,苦笑一声,也没什么办法。 ------------------------------------------------------------------------------------------------ “那么,你现在记住该怎么打了?” 按照颜回的指示,云冲波极为漂亮的使出数招连环拳法,并以一个跳起来的倒踢做为结束,让颜回满意的点着头。 “唔,的确,这样就可以了…” 已是从桃花源出来的第六天,三人却仍然滞留在青州的深山中,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颜回竟然表示要传云冲波一些入门级的拳法,打熬身体,锻炼筋骨。 “十三经当然不能传你,只能教你蒙学,那么,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抑或,幼学琼林?” 对这些答案都不满意,颜回最后教授的,是名为“弟子规”的拳法,说是蒙学,总数也有近百招之多,所幸云冲波记性甚好,又有颜回这明师指点,几天下来,已基本记得,掌握情况也令颜回颇为满意,更多指点了他一套拳法,并伴随着一件赠品。 “这东西为什么要给我?” “不给你给谁?是你自己抢来的。” “我,我什么时候抢过东西…你弄错了吧?” “连苦主我都见着了,还有错吗?” 不由分说,颜回将那轴草书硬是塞给了云冲波,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将其中所蕴的拳意慢慢解说与他知道,那原是极为简单的一路拳法,还缺了最后的几招变化,但对云冲波却是恰到好处,很快便练的熟了,却始终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抢来了这轴东西? 一晃眼六七天过去,这一天上颜回令云冲波将两路拳法从头到尾练一遍给他看好,甚为满意,召手让坐在自己身边--犹豫一会--又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慢慢道:“你,是‘不死者’,对吧?” “不死者”三字,云冲波可说是一听到便头痛已极,只因他却总觉自己虽然身为什么“不死者”,却什么也不晓到,反而随便碰上个人,所知好象都较自己为多,是以也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再加上这些日子与颜回相处,只觉他实在是大大可靠一人,毫不犹豫便道:“对…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什么要告诉你吗?” 哑然失笑,颜回道:“也对,我的确有话有说。”想想又道:“我…我就是颜回,这个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颜回”两字,这些天来云冲波早已知道,更回想起当初玉清的说话,知道此子乃是儒门新秀,地位极高,还常常有些“哦,真是名不虚传”的想法,现在听他一问,便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儒门的大人物,对吧?” 其实若以年纪而论,两人实是相差无已,但这几天下来,颜回全然是教导之姿,云冲波也绝无不适之感,盖他自出江湖以来,遇十个人往往便有十个人比他更强,早已习惯了持以下礼。 再度露出苦笑,颜回正色道:“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不死者…不,也许是自有记载以来,最奇怪的不死者…” 方道:“知道我是颜回,是儒门的重要人物,你就应该杀了我,因为你是不死者,因为,你不杀我,我就得杀你。” 他这番话说的很慢,却很认真,竟令云冲波打了一个冷战,强笑道:“秀才…你,你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 似笑非笑,颜回慢慢重复着云冲波的说话,道:“很有可能…既然这样想的话,你…你就继续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 “秀才,你!?” 云冲波惊惧的叫声中,淳厚的剑气自颜回十指骤然迸发,近距离之下,云冲波什么反应也没法作,整个身体尽被贯穿! -------------------------------------------------------------------------------------------------------- “记住了吗?世界是很真实的,你这样轻信,很可能有一天就会糊里糊涂死掉的。” “可是,你毕竟还是没有伤害我啊。” 猝然发难,颜回却根本没有伤害云冲波,所谓十道贯体剑气,其实只是为他涤清了体内尚存的浊重之气,令他大感受用。 “说什么也没用吗?真是九牛拉不回的直人…” 苦笑一声,颜回道:“那也随你…只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让我非得要利用这种信任来刺杀你罢…” 他语气沉重,带着云冲波也有些压抑,怔怔道:“为什么,你一提就是死啊活啊的…我是不死者,就真得一定要被你们追杀吗?” 颜回点点头,却又摇头道:“或许不会,因为,你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一名不死者…”余下的话却没有说出。 (一名先后从丘王敖三姓主要人物手中经过,还能够保全首领的不死者,云兄弟,你非止空前,而且大约也是绝后的…) 定神想一想,颜回敛衣坐下,道:“云兄弟,你也坐,我有话给你说。”见云冲波依言坐了,便道:“有些事情,你可能想不明白,有些事情,你大约也不知道,现在,我便说些过去的事情与你。” “然后,你也许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说,你的确应该杀了我了…” …随着颜回的讲述,云冲波,开始看到了另外一个角度的历史。 ----------------------------------------------------------------------------------------------------------- “不死者,尽管你们自己总认为自己是救世者,但在我们看来,你们却才是真正的灭世者。” 在过往的历史中,不死者的身影一再出现,有真,也有假,但共同点是每次不死者的出现,总会伴随着混乱、争斗…乃至是流血,大量的流血。 “出现不死者,就意味着战争,意味着会有很多人不惜一切的投身到必死无疑的毁灭中去…意味着,资源与机会的白白耗费。” 对这样的指责,云冲波感到很不服气,就他的认识,太平道的确一次又一次的掀起过战争,但那原因,不还是因为帝姓治世的错误,使民众没法忍耐,才会响应太平道,起来杀官造反吗? “这样子的指责…我们的确没法回避,但是,云兄弟,你又有没有想过,如果太平道获得胜利,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 用很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颜回告诉云冲波,四千的历史中,太平道并不是没有取得过一些阶段性的胜利,不止一次的,他们曾在某些局部地区取得过非常可观的胜利,特别是帝京的统治力衰弱的时候,这种胜利甚至可能维持到几十年的时间。 “苍天之国,炎凉世界,弥勒净土…用不同的名目,他们最多的时候甚至曾经能够据有一州之地,设官收赋,开科取士,进行一种长期的对抗。” 但是,这样子的对抗,却总没法持续太久,通常只是一代,太平道的地方政权就会崩溃,重又回到地下。 “啊…这是为什么呢?” 对太平道的历史所知极少,云冲波听得津津有味,也大惑不解,在他的想象,用那样子的热情和信仰建立起来的国家,就算不能千秋万代,也不该是一世而亡。 “为什么…” 轻声喟叹着,颜回笑道:“这真是很好的一个问题。不过,首先,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云兄弟,在你的心目中,皇帝…是什么呢?” 简单的问题,却令云冲波愣住。 皇帝…是什么呢? 这问题,本有着标准的答案:皇帝者,天之子也,至高无上,普天之下皆其土,率土之滨皆其臣…可是,这却不是云冲波想要说出的答案。 “皇帝,应该是很强很强的人吧,有着那么大的权力,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带一点犹豫,云冲波慢慢的说着他的想法,颜回静静的听着,偶尔露出一些微笑,但很多的时候,是认真的倾听,并微微的锁着眉。 “就是说,在你心目中,皇帝也并不是非常值得我们服从,同样有可能犯错误…唔,很好。” 静听云冲波说完,颜回慢慢点头,道:“那么,云冲波兄弟,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不,应该说是在历代儒门高层的心中,皇帝,又是什么呢?” 搞不懂颜回的意思,却隐隐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云冲波不自禁的摒住了呼吸,预备听到一些很震撼的东西。 …颜回,没有让他失望。 “…我们,一直都认为,皇帝者,天下之大害也。” “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奉此独夫一人,喜则尽税赋而赏佞弄,怒则屠忠良而逞一快,以天下为私业,视百僚如走狗,生愚生痴,亦继大统,…什么天子,什么真龙,只是愚民的把戏罢了。” 声音温和,却如在云冲波的脑里连炸了数百颗爆竹一样震撼,竟令他的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吃吃道:“你,你…但是…你们,明明…” 愈急,愈说不清楚,颜回却似能明白他的意思,淡然道:“我知道,你是要说,我们…我们既然这样想,又为什么几千年下来一直要坚持辅佐皇帝?帮助神化他们,维持帝姓的统治?” 见云冲波大力点头,颜回苦苦一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皇帝虽恶,却也有其的必要性。” “因为,全天下共认一个皇帝,总好过每州每郡、每县每乡都有一个皇帝。” …… 儒门之成,虽自朝廷累累封赐,但早在帝轩辕之前,在那前后持续了八百年的“战国”时代,便已有“儒”的出现。 “那时,也有着‘道’的先驱,但还没有出世,更不是一种宗教,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抱持着救世的理论,奔走天下,游说授学。” 两家的共同点,都认为要尽快结束乱世,认为天下最大的灾难就是百国并立,交相攻战,在这个立场上,大家其实很有合作的余地。 “不过,一落实到具体的理论上,就有了很大的分歧。” 儒门的思想,是追求“大一统”,混一万邦,并轨同文,自然就不再有刀兵相向。道家却认为应该把现有国家再度分裂、削弱,成为每个也不到万人的小国寡民,并通过宣教使人们放弃交流兼并的愿望。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认为道家的理论是可行的,他们过低的估计了人的欲望,又过高的相信了人的愿想。” 按照自己的救世信念,儒门的先人奔走四方,鼓吹着古老的过去:据说,那时,整个大夏国土都在一位圣王的统治下,圣王们以“禅让”的方式先后相继,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及富足的社会。 讲学的同时,儒门也在锤炼自己的力量,只因在那样的乱世中,无拳无勇者便没法发出任何的声音。在这过程中,他们与敖家的祖先相遇,并在“统一”这一点上取得了共鸣。 “敖家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他们极为重视血统,重视‘夏人’这个概念基于重视具体的生命,他们并不畏惧战斗与流血,甚至相信这样才能锤炼出真正的强者,但他们却担忧四方的异族,担心无休止的内乱会使大夏一族最终沦落为它人奴仆。” 就这样,两家决意通力合作,来将乱世结束。 “最后,先人们选择了姬家的族王,通力合作,帮助他征服天下,做为回报,我们希望能够将儒门的思想定为正朔,颁行天下。同样亦能明确出夏夷之辩,不要以夷变夏。” 正确的选择,姬家族主,亦就是后来的帝轩辕的确是一代天骄,惊才绝艳,在他的手中,已分裂混战八百年之久的大夏国土便能够重归一统,令天下得到和平。 “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选择也很难说是正确。” 随着权力的增加,帝轩辕的自我也日渐膨胀,除了拒绝所有人的进谏起造帝京,亦因对旧部忠诚度的怀疑,开始清洗开国功臣,一手缔造了“八王之乱”,亦逼迫的丘敖两家要退居自保。 “说来讽刺,那种阴柔韬晦的智慧,本来并非儒门所长,原是在与道家的反复驳辩中学得,却未料到,这竟能成为儒门兴盛数千年的保证。” 退收自保,丘敖两家的祖先冷眼旁观,静等着事情的变化。此时,道家也重新浮出水面,从帝轩辕手中讨到了龙虎山及相应的地位。 “不过,此时的道门,已与当初胸怀救世之心的学术流派大异其趣,后退到了一个完全逃避责任,只考虑自己能否超脱成仙的立场中,他们萎缩成了一个教派,开始依靠信徒的香火维持。” 在这过程中,自然也有胸怀原有的救世思想不肯放弃的弟子,对这样的萎缩和逃避没法容忍,他们开始从内部质疑教团的主张,并最终形成了不能弥补的分裂,在玄天青云客过世后,四大弟子便告反目,印证了他所预言的“刀镜两分”。 “那,就是太平道的由来。” 张了张嘴,云冲波大感惭愧:自己说来也算是太平道的“重要人物”,却到现在方知太平道的起始来历。他对这段故事很感兴趣,颇想多问一些,却又不愿打断颜回,心道:“等一下再问好了。” 默默的等待换来了回报,纯行刚健之道的帝轩辕终于倒下,温和治世的帝高阳开始统治天下,他“与民休息”的政策令天下皆蒙其利,也使丘敖两家开始能够重获一些地位。 “但,好景不长,接替帝高阳的竟是比帝轩辕还要可怕百倍的帝受德,前后执政二十年,他竟能将天下蹂躏成比‘战国’更为悲哀的灭世。” 亦就是从这个时期起,儒门开始反省,开始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去考虑“统一”以及“皇帝”的负面作用。 “评估的结论是,统一还是好过分裂,皇帝也有其必要性在,但是,必须要设法建立起制衡皇帝的机制,以阻止帝受德那样的怪物重现。” 利用帝受德倒下后的混乱,早有准备的两家捧出帝心楚,重整天下,再回权力中心,同时,也达成了一种共识。 “从那时起,文成武德,护国双王开始明确各自的责任,直至今日。” 四千年来,丘敖两年始终沿着相同的模式行事:在高声宣告决不觊觎帝位的前提下,丘家把持儒门,掌握“道德”及“规范”的话语权,对皇帝进行制约。 “三纲五常,法则天地,早已深入人心,是皇帝也不能对抗的规则,为天子者若坚持要不仁不义,不孝不弟,也同样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用这样的办法,丘家设法为“皇帝”这头恶龙加上缰锁,不让他再能无视任何规律的作恶,让他从一开始就被教育要尽到责任,亲政爱民。 “而同时,敖家则肩起守护大夏的责任。” 文事交给丘家,敖家负责武备,始终保有强大力量的他们,从来不介入帝姓更易之变,他们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中土菁英都丧于内斗,从而被异族得利。 “至于琅琊王家,是后来才加入到这个游戏中的,连续出了几代天纵其才的家主,他们竟能透过重雾,将一切看清,并连续的调适家族方针,最终成功加入到了这个规则当中。” 起初并不愿意接受第三个”盟友“,但到最后,丘敖两家还是接受了琅琊的加入,而做为回报,同样高呼“无福为帝”,甘心居于下位的王家,也得到了“孝水人王”这样半正式的封号,开始步入权力的真正高阶。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家有其值得被接受的价值,笃信‘与时推迁’,他们是非常宽容而灵活的现实主义者,有着无人可比的洒脱,依靠他们那‘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的柔软观点,他们保存下了很多正统儒门不愿承受的东西,亦帮助化解了很多只靠儒门正术没法化解的矛盾,就整个大夏文化而言,也实在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互补。” 听得目炫神迷,云冲波只觉今天实在是眼界大开,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秀才到底是秀才,学问果然比闻霜更好的…”却到底觉得一事可疑,又不服气。 “努力保证夏人血脉延续是好事,愿意保着皇帝也是你们的事…可是,为什么非要和我们太平道过不去呢?” 没有说出来的,还有更高一层的质疑:如果“内庭三王”都认为皇帝做不好就可以换,那末,又不何就不能换成太平道的人,却偏要把太平道当成异族一样,喊打喊杀,不予半分留情。 “这个吗…” 苦笑着,颜回似乎也很因这个问题而为难,斟酌了好一会,才道:“这是因为,太平道,它是一个宗教,而非家族。” 没法明白颜回的意思,云冲波皱眉道:“教派又怎么啦,与家族有什么区别?” 顿一下,颜回道:“区别也不是很大,不过,有一点就够了。” “家族…是由血亲而维系的,当族长倒下时,通常都有天然的继承人,相比教派来说,会减少很多争执的可能。尽管没有那个家族能够永远把持帝位,但至少几十或是几百年间,争斗可以被限制在一家内部,鲜血也只会在帝京里面流出。” 这样的负面,是可能会出现少年天子甚至是智障皇帝,但比诸每十年或是二十年就要重来一次“天下逐鹿”的前景,似乎还是更好一些。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太平道,他是一种宗教,一种入世的宗教。” 愈发困惑,云冲波摇头道:“我不明白。” “信教又怎样?龙虎山,莲音寺…它们和你们的关系不是一直蛮好的吗?” 淡淡摇头,颜回道:“那不一样,” “他们…是出世的宗教。” 道家追求羽化登仙,释门唯求极乐成佛,两门信徒的希望有其共同点,都不在“现在”。 “以‘未来’为追求也好,以‘天外’为追求也好,对‘现在’没有威胁,所以,历代帝王都能和他们和平共处,甚至还可以利用它们来安定民心,抚治百姓。” 太平道却不同,追求“人间天国”,他们非常坚决的对一切阻止他们的人进行“立刻”的打击,态度坚决,不逃避,也不妥协。 “可是,这…这也不说明什么啊…我是说,太平道有时是很强硬,可他们的目的是好的,是为了大家都能过好日子,对镇压他们的人,反抗不也是对的吗?” “他们?” 敏感的看了一眼云冲波,颜回却没多说什么,只接着道:“目的是好的…嘿,但太平道若果得了天下,会是什么样子,云兄弟你想过没有?” 云冲波怔道:“什么样子?” 这一条上,他倒直的没有认真想过,盖因在他心目中,实在对太平道没有什么认识,还是因着萧闻霜的份才有些亲切之心,并为着太平蹈海希夷林家兄弟…等一干入梦所识者以及玉清所述少时事情,才又多三分尊重,其它再无所知,他连太平道道规都一知半解,更谈不上描摹什么它日盛况。只听颜回道:“譬如说,就在这青州境内,太平道也曾经割据数纪,称小天国…”不觉心中一震,道:“小天国?!” 颜回听他声音怪异,不觉有些奇怪,看看他道:“怎么啦?”云冲波此时已镇定下来,摇摇头,道:“没关系,你接着说。” 原来,太平道历史上也曾有数次成功的建立了地方政权,小天国便是其一。全盛时期,曾经控制了整个青州。 “那时候,他们实在是很强,朝廷数次讨伐,无不大败,一时间,天下震动。” 但是,胜利却极为短暂,仅能够对峙二三十年,小天国便迅速崩溃。 “失败的原因有很多,朝廷方面出现了文武双全的优秀统帅,小天国的冶地出现了蝗灾和瘟疫…但,最主要的,却不是这些原因。” 又犹豫了一会,颜回才慢慢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堕落。” “小天国的领袖,太平道的不死者,竟然表现得比帝受德等‘名人’更为‘出色’,宫室累累,秀女万千,出则千随万扈,入则金玉满堂,一食百金,犹言‘无下簪处’,更还有一般长处,原本的一干同道,竟都能忌如蛇蝎,除之后快!弄的当初那一干风云聚会,走的走,亡的亡,大兵未至,天京中已是残破不堪!斯情斯景,若不亡它,天也不容。” 顿一下,颜回省起云冲波似乎实在不知太平道旧事,又补充道:“所谓天京,是你们太平道对自己家都城的称谓,设在那里,那里就是天京,至于我现在说的天京,就是青州首府锦官城…”说着却觉好笑:自己身为当世大儒,竟要对不死者解说太平道制度,想一想,也觉造化果然弄人。 一边却早听愣住了云冲波,回想起当初六盘山前一场异梦,想起那些个撕杀,那些个牺牲,那些个奋斗和梦想…只觉心中酸楚难当,竟有泪意,又喃喃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忽然想起来,惊道:“你刚才说什么,那个领袖是…” 颜回淡淡道:“和你一样,是不死者。” -------------------------------------------------------------- 直待夜暮降临,云冲波仍然愣愣的坐在地上,捧着头,神情如痴如呆。颜回坐在他对面,神色很认真,也是一动不动,花胜荣在远方又是生火又是造饭,肚子里暗骂不休:“两个小东西,坐着发呆,却让老子来忙,一会儿噎死你们…”看看锅里菜饭将熟,咽了一口口水,却不敢动---他对颜回实在有些畏意。 直到月上中天,云冲波方慢慢松开手,目光仍有些呆滞,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颜回道:“不明白…真不明白么?” 云冲波颤抖一下,道:“不…我有一些明白…可是,又还是不明白…” 想了一会,才道:“我想,你们的想法是对的,对皇帝的确需要限制,限制他们胡作非为,小…小天国就是因为没人限制不死者,才会那样…我只是不明白,不死者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世吗?为什么…却自己制造了乱世…”说着已是哽咽。 颜回见他情真,也不觉惨然,却仍是硬着心肠道:“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不死者’虽称救世,却也同样制造过‘乱世’甚至是‘灭世’,溯其原由,却正是你刚才说的,对不死者,没有办法限制。” 顿一会,他才缓声道:“这,也就是我们决意永远压制太平道,永远不能容忍他们的原因。”他原对云冲波皆称“你们太平道”,但一番话谈下来,已察觉云冲波与太平道间竟似有些若有若无的东西在,他是极聪明的人,不动声色间已改了称呼。 看云冲波没有反应,他又道:“其实,我们防的不止是太平道…如当年的白莲教,如北方一带的一贯道,如现在已经殆灭的洪轮宗…只要是试图以宗教立国的,我们都是全力击灭,决不留情。” 神色低沉,更有颓然之意,云冲波低声道:“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以教立国,政教合一,即使没有皇帝的名字,可教主却只会比皇帝的权力更大,更加没人可以限制,如果为恶的话,也就更可怕…对吧?” 颜回微微颔首,道:“对。” “其实,皇帝也好,宗教也好,本身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随之而来,没法限制的权力…即使暂时能够交托在合适的人手中,但当无可制衡时,任何人的心态都会变化…神…他们会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的神,不会犯错的神。” “而,人间界,却根本不需要有神,也不可能有神。” 想一想,他又补充道:“其实,太平道也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所谓‘三清’之设,其实就是一种相互制衡的制度,可说到底,他们却有一个根本上的缺陷。” “相信神,相信神在人间,相信人能够直接和神沟通,相信‘不死者’是神意的代表…当人可以被强行包装成神时,任何的制衡,就都没了意义。” “其实,这也是所有宗教的致命伤,相信有神,有绝对正确,无所不能的神…但若真有神时,神若真有灵、有能时,苍天万物,又怎来如此不公?又怎会有乱世迭出?!” 颜回一边厢说,不觉口气已转激昂,又道:“而且,信教者还有一点最是可恶,唯已敬者为神,其余皆可打杀,如传自西域的景教、摩尼光明教…等,皆为此属,若以此心治国,不信教者,必无余类!释家道门在这上面还好,所以几千年下来大家还可共存,若果僧人皆称道士该死,道士见着僧人便杀…嘿,亦早将他们除了。” 想一想,又道:“我们之所以接纳王家,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与时推迁’和‘三教一家’都是极有利于共存的办法。” 云冲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如痴如醉,道:“但…但是,我该怎么做?” “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 一哂,颜回道:“云兄弟,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做呢?” 见云冲波神色迷茫,又道:“我想问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力量的呢--我是说,真正的力量,在七级以上的力量。” 这个问题云冲波着实甚难回答,想了半天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从我接触到蹈海开始吧…” 微微点头,颜回道:“我拥有第七级力量的时候,才刚刚六岁。” 这句话着实将云冲波吓了一跳,道:“那…那你岂不是…”便见颜回点头道:“对。” “我想,我应该可以算是天才。” “最早发现自己远远强过周围的伙伴时,我曾经极感迷茫,有一段时间里,我就只是用这力量去欺负其它的同伴,做一些可笑的事情,直到后来,我遇上了人王。” “他收我进入儒门,教我读书,教我控制力量的方法以及各种武技,但最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应该怎样对待身上的力量。” 这种说法在云冲波,真是闻所未闻,不觉重复道:“对待…力量?” 颜回重重点头,道:“对。” “力量…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云兄弟,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有的人需要苦练一生还不能掌握的东西,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拥有了,拥有了这强大的,可以决定人之生死,决定事之成败的东西,你说,这公平么?” 这种想法,更是云冲波从未有过,心道:“公平…?”却又想起玉清当初是怎样当面讥笑和蔑视自己,想起在那时候,燃烧于他眼中的愤懑之火。 “我曾经以为这不公平,这是天地对我们的戚顾…或者,也可能是天地对我们的嘲弄,因为这使我们被从旧日的伙伴当中驱离,没法子再回头。” 开始觉得颜回的话似乎有些夸张,但仔细想想,云冲波却也只好承认,现在的自己,的确已不可能再回到檀山。回去做为一名普通的农夫。 “但人王,他使我明白,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责任。” “我有强大无比的天赋,所以,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担当更多的事情…我既然生为天才,便应该比别人做的更多。” “强者有其特权,他可以帮助弱者,这是天赋之权,无人可以剥夺,也是我们唯一应当使用我们力量的地方…”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 只觉迷迷懵懵,云冲波道:“我…我好象明白,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 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带着感动,颜回正色道:“云兄弟…你不需要我说…不,你不需要任何人教你怎么做,你足够聪明能够思考,也足够善良能够判断。若要听我的劝告,我只能说,不要被那些先验一样的话语迷惑,不要预设自己的立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想,你是不死者…对,但是,我想,你首先是你自己,你是云冲波。” 一语入耳,云冲波全身剧震,静立良久之后,他一揖到地,认真道:“我想…我知道…知道一些了。” “该怎么做,我会去慢慢摸索的。” 说罢,云冲波转身大声道:“大叔,该上路了!”也不理花胜荣的大声抗议,拉着他硬向山路行去,直到连身影也快隐没时,才突然停下来,道:“对了,秀才…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你说没法容忍太平道,是因为太平道最终会导向政教合一的可怕模式,可是,有一个人,一个在太平道里面有非常非常高地位的人,他曾经亲口告诉我说,太平道的目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各得其所,至于政教合一…那并非太平道的追求。” 完全没想到云冲波会这样说,颜回怔了一忽,方道:“那…那很好…但是,是谁这样说的?”就听云冲波静了一会,又大声道:“我…我也不认识他…也许…那是未来。” 颜回沉思一会,展颜笑道:“那么…那实在是很好的未来,真希望,是我们还可以看到的未来。” 就听云冲波笑道:“我…也这么想。”说着声音已渐渐远去,忽然又提高声音道:“秀才!” 颜回道:“什么事?”就听云冲波大声吼道:“谢谢你!”声音如雷,震的夜鸟四起,惊声一片。 ------------------------------------------------------------------------------------------------------ 直到云冲波去的远了,颜回仍然还保持着送别的姿势,一动不动。 “未来…真得会有那样的未来吗?” 便听一个成熟而从容的声音叹道:“各得其所,各有所养…我也很想看一看那样的未来。” 颜回悚然一惊,急转身拜倒,道:“文王。”见十步外一白衣人负手于山风当中,仰观星斗,飘然若仙,却不正是丘阳明? 见颜回回身,他微微点头,道:“你很好,那个人…他也很好,很有趣。” “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先后从人王和龙王的手中逃生了。” 颜回恭声道:“是,弟子也认为他…他身上还有很多的可能性,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又道:“弟子自作主张,传了他‘弟子规’。” 丘阳明一怔道:“你竟传了他‘弟子规’?”旋又叹道:“罢了,你想来自有主张。” 又喃喃道:“左右这小子连龙拳都会使,也没什么了…” 颜回再拜道:“文王西来,可是为了那个人的事么?” 丘阳明点头道:“对。” “完颜家的解释说辞简直是胡说八道,亦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根本没法让人相信那人真的暴病而亡…但,现下看来,那个人,却好象真是死了。” 颜回动容道:“真的?” 丘阳明长叹一声,道:“或许是天谴其才也未可知呢,那个人,虽然聪明,却太过幽深,如此用计,的确要伤阴骛的…” 颜回却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只是顺着自己思路道:“文王,不死者刚才的说话,您怎么看?” 丘阳明苦笑一声,道:“我怎么看?” “从有太平道以来,他们便以建立政教合一的太平道国为唯一目标,辗转四千年下来,一向如是,现在却突然说他们并不追求政教合一…嘿,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又喃喃道:“但是,若果真能如此…”说着已是出神了。 ----------------------------------------------------------------------------------------------------- pill,我不想挑明你自以为看明白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有完整的把太平记看下来,把我贴在这里的文字都看过的话,你就应该知道,在这个完全匿名的地方,我始终强调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并以此而自豪。 太平记中所表述的,是我个人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思考,但是,这些东西,或者说是原则罢,却绝对不是和共产主义相抵触的东西。事实上,共产主义,应该是比那更美好,更和谐的存在。 我不否认我们目前的很多东西还远远称不上民主,称不上是现代化的制度,但我却看好我们的远景,也相信这个制度还有着能够自我修补和调整的能力。更认为目前我们就整体来说也还根本不具备享有高阶段民主的能力。说到底,我们并不是没有尝试过所谓的“民选”、“民主”,只是今天,大多数人都将之忘掉了。如果有精力,我真得建议你读一下近代中国史,看看当初“猪仔议员”的闹剧。或者也可以看一看今天的台湾,看一看民主是怎样被极端民族主义以及精于算计的政客们联手劫持。 有一些东西,停留在纸面上时的确非常美丽,但是…现实,它是最真实的东西。看一看今天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因所谓的民主选举而被生生撕裂,而陷入几乎是完全的瘫痪罢,并且,我敢断言,今天,我们,如果采全面的民选,能够得着胜利的一定也是最善于在人民中煽动仇恨,将一切不便都推卸给旧统治者以及外国人的极端观点,在任何的地方议会中,最响亮的和得着最多喝彩的也将只是那些鼓吹以邻为壑和“xx至上”的家伙…而,你认为这样会比今天更好么? 说明白一些,我的观点:民主是个好东西,但,在绝大多数选民都能够识别并拒绝右翼极端分子之前,在绝大多数选民都能够自觉的拒绝暴力之前,在绝大多数选民都能够平和的看待自己一系的侯选人失败之前,强行建立所谓民主制度,将会带来没法弥补的后果,不要忘了,若论到内战、论到军阀割据…全世界其它国家加在一起的经验,也许还没有我们丰富。 外国人的意见…我倒不是坚持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你却别想让我相信:相信那些发动了鸦片战争、那些烧掠了园明园、那些分裂了我们国土、那些抢劫了敦煌和故宫、那些把母舰摆在我们的海岸线上,把炸弹扔在我们的大使馆上…的家伙会真心诚意的要来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相信这些家伙…我宁可相信太平记有一天会得诺贝尔奖。 就个体而言,我也愿意相信,会有很多外国人对中国执着善意,真心的希望中国能够富强,因为站在普通人的层面,谁也不喜欢战争,多数人总是善良的。但当低价的中国产品开始冲击到他们的生活时,当我们的生活向上就意味着他们中的一部分将要下降时…我们不妨再看看他们的嘴脸。 更何况,就政府层面而言,我决不相信有那个大国的政府会如此愚蠢或是天真,会在有其它选择的时候还去认真促进一个拥有核武器和空间技术、有千万国土亿兆人口的大国全面富强。过去发生过的一切,早已再三的证明了他们到底会如何行动…所以,对于那些家伙开出的药方,我一向只有六个字:去你妈的龟孙。 …顺便说一下,如果一定要把那段描写投射到真实的历史中,那么,我想,太平天国和大顺王朝才是最好的模板。这也是历代农民起义所遵循的共同模式:起于吊民,终于残民。正是因为没法从这样的循环中看到突破的可能,颜回们才会失去掉对“更好未来”的信心,才会去支持他们明明知道真实面目的制度。因为他们相信这没法改变,所以才将自己的精力投放到如何使之稍为不具破坏性一点而不是设计新制度…这是无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也是我们从明清以来不断错过突破机会的原因之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另外,对于忽忽悠悠的疑问…宗教如果不偏执,就不是宗教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有了数千年的历史,但看看现在喊着“因上帝之名”而屠城灭国的美国人和以色列人,看看高呼真主之名而屠杀异教徒甚至是同族不同派妇嬬的阿拉伯人…你觉得,比起十字军的时代,他们真得有什么精神层面的进步吗? -------------------------------------------------------------------------------------------------------- “他妈的,那个王八蛋,竟然把我伤成这样…” 遍体捆的都是绷带,敖开心僵卧于床,全无自由,只有一张嘴还可自主,正在大骂不休。 “你省省吧,他对你至少还是手下留情了,要是按对我这样出手的话,你估计现在骨头都不剩几根了。” 和敖开心一样被捆了个横七竖八,躺在他对面的床上,帝象先的脸拉的比敖开心更长,活脱脱就是一张马脸,说起话来一点好气没有,冲人的紧。 “两个都是混蛋,统统给我闭嘴!” 完全不把什么敖家龙将或是当朝皇子的身份看在眼里,正在叉腰大骂的,正是敖开心之姐,狻猊龙将敖末日,只她骂的理由却甚是奇怪,首先是骂两人竟敢背着他去找人打架,在两人辩解说是被人偷袭后,又质问说为什么不知道喊救命。 “你们两个都是死人吗?不知道喊人吗?如果我和小英赶到的话…” “…也不过是多两个挨打的人罢了。” 这句话自然不敢被说出口来,却是帝敖两人共同的心声,互相偷看一眼,同时扯动嘴角,虽然又会带动伤口疼痛,却也算是苦中作乐的一种。 …距离当初在南湖畔被玄武偷袭,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可每当回想起昨夜时,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汉子仍会情不自禁的打上一个冷战。 他们,从来没有离死亡那么近过。 昨夜,在玄武的突击下,两人遭遇生平第一次“惨败”,被压倒性的击溃,两人根本没法觅得任何胜机,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在“重伤”和“轻伤”当中进行选择,而这,还需要两人的通力合作,以免直接将“死亡”这结局抽到手中。 豁尽一切,两人甚至都有感觉,游走在那生死边缘,自己竟能领悟到一些平日练武时总是没法突破的东西,但是,那却完全无助于战斗,说得极端一点,面对磨刀霍霍的屠夫,圈中猪羊即使多长一条腿出来,又有何用? (不愧是以一已之身力敌五大臣的强者,原本还以为是虚夸的传说,但,现在看来…) 最后能够逃生,亦非两人自己的功劳,是有不明身份的强者出现,分使锁链及冻气,他们成功的将玄武阻止。 (不过,这两个人感觉也没有强到能将玄武逼退的地步,其中,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看在帝象先的眼中,并不认为那两人能够与玄武相抗,似乎是另外的一些原因,使玄武知难而退。对那原因极感兴趣,同时,帝象先也渴望知道两人的身份,但已经重伤到奄奄一息的他,却没法达成任何一个愿望,甚至,连怎么被送回到客栈都不知道。 皇子遇袭,这样的消息简直是晴天雷震,康子范仓皇失措,把全城能走能动的人丁都带到了客栈左右布防,谢叔源也是一般紧张,将半府子弟都带来这里,群跪谢罪,最后还是帝象先硬撑着出来将他们统统遣散,但经此一闹,此事却已弄得满城皆知。中间还夹着出了个乱子,混乱当中,府衙竟被六朝金粉趁机袭击,将弃命卒救走。 敖末日越骂越是起劲,半点也不觉累,直骂得两人都皱紧了脸,拼命的蜷着身子,很希望能将耳朵堵上,只可惜两手皆被绷带累累捆着,那得自由? 忽听碰一声,屋门被人用力撞开,抢进里面的竟是曹文远,只他此时面色通红,满面汗珠,神色竟颇有些焦急,又夹着几丝愤怒,帝象先心中“喀”的一下,竟硬生生自床上坐起,锐声道:“文远,出什么事了?!” 曹文远呼呼喘了几口粗气,才掌住身子,道:“有…有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们想,请皇子发令,集中所有可用的力量,做一次扫荡。”说话之时,脸上神情看的更清,尽是挥之不去的愤怒。 ---------------------------------------------------------------------------------------------------------- 东山林中,巨大的古松下,玄武盘膝打座,静的象一块巨石。身前,是负着手的孙无法,背对着他,正在听取部下的汇报。 “…一共三起,总计被杀了四十九个人,另外还有二十二个伤的极重,也很难活命…” “唔,我知道了。” 轻轻点头,孙无法挥手屏退了部下,才道:“玄武兄弟…昨天的事情,谢谢你。” 哼了一声,玄武微微欠身,道:“大圣,如果不是那个人的话,赵家的那只小狗现在早已是一只死狗了…”又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苦笑一声,孙无法道:“高头圣门,也难免有逆冲之徒…”他却不肯沿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转道:“一天之内三起血案,已经闹得是纷纷乱乱…搞成这样子,于谢家能有什么好处啦…” 玄武并非智能之士,听孙无法这般说话,只是沉默不语,孙无法也自知与他讨论这些事情几等于问道于盲,但南湖一役,玄武刺杀帝象先,功败垂成,却总是他心中一块事情,时时希望找机会开解。 …昨夜,玄武自湖中突击,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两人击倒,却遇到两人搅局,竟至失手。 “那两个人,确实都很强…尤其是其中一个,使用的好象还是御天神兵…但,大圣,说实话,真正将我阻止的,并非他们,而是你。” 当时,这样的说话就令孙无法极为困惑,直到玄武告诉他,另外一个人虽然力量稍弱,使用的却是极为纯正的混天神变。 “从头到尾,他只使用了冰霜变这一变,却用到极为精彩,显示出他对之已有了非常高段的理解和领悟,如果要和你那些部下相比,我想,他应该已快可以追赶上东方凌了…” 对“云台山五虎八骠”有过极为精彩的战绩,玄武当然有资格做出评论,听到这样的评价,孙无法也不由得露出一种有些尴尬的笑容。 困惑于对方的武功,也困扰于另一人无孔不入的纠缠,玄武最终放弃,希望先向孙无法问清自己的困惑。而孙无法的反应,更表明他的判断绝对正确,因为孙无法竟然完全不在乎帝象先的生死,反而极为重视玄武到底有没有伤到那人,直到玄武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才很明显的放松下来。 那人到底是谁,玄武其实也是极感兴趣,但孙无法绝口不提,他也不便多问。他禀性本是个冷面冷口的人,平日练功也好坐枯禅,不喜人多,尽管在城中有落脚之地,还是坚持要入山觅地,孙无法也只好由他。 他为与玄武开说昨夜之事,伴他来此,但心中毕竟有事,又加上刚刚听报的事情,更不肯耽搁,见玄武渐入瞑想,便举手告别,匆匆而去。出山穿城,不一时,已到了瓜都西郊一处荒园内:这园也有几亩大小,中间挖出一口湖,旁边垒几座假山,植些修竹,起座小楼,都是平常之极的园林规格,只是遍植海棠,虽然此时无花,但虬枝舒展,倒也算个特色。 显是废弃已久,园内花木都已为杂草所乱,石径灰厚,一踩上去便是一个脚印,那小楼更是让人一看上去便不大放心,简直好象随时都会塌下来一样,上面还有一块匾额,也因为时日久了,一边已松了挂下来不说,上边的字也积满蛛网灰垢,根本看不清楚。 三楼上却有人在,正在凭栏下望,见孙无法过来,一笑拱手道:“大圣。”正是天机紫薇,孙无法微微颔首,一边拾级上来,见三楼上甚是凌乱,桌椅错落,积灰逾指,天机紫薇倚栏而坐,面前摆局谱子,黑白交错,已至中盘。楼上另有一人,着身灰布袍子,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离天机紫薇远远的,脸上却戴着好大一张面具,纯作灰白,看上去死眉死眼的,甚是可怖。 那人见孙无法上来,肩头一震,抢身而起,拜倒道:“二少…老奴…老奴总算又见着您了。”说着已有哽咽之声,孙无法忙将他扶起,道:“黄伯…别…我怎敢受你的礼…”声音中又是高兴,又是感伤,也颇为动情。 天机紫薇一笑,过来共孙无法扶了那人坐下,道:“黄老将军追随孙家三代,不惜没身毁名,以求尽忠,一片耿耿,在下一向尊重。” 那人将脸上面具取了:原来是六十开外一名老者,须发尽白。听天机紫薇这般说,忙又道:“先生过誉了,真不敢当…”他并不识得天机紫薇是谁,但斯时斯地,却又不便轻询,就看向孙无法,孙无法一笑,道:“黄伯,这位就是天机先生。”那人一惊,重又施礼,天机紫薇连连逊谢,却到底还是吃让不过,受了一礼,三人方才各又归座,寒喧几句,都是孙无法问那老人近年来境况如何,说得一时,方才轻声道:“黄伯,太史的事…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什么时候入了‘锦帆贼’啦?” 第二章 锦帆贼…在大夏南方,这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代表着一支纵横江河之间百余年的著名水贼。 传说中,这支水贼有着一个永远不露出真实面目的首领,使用大刀,箭法如神,只要在水上,他就是无敌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当谈论到他时,人们总是习惯性的称之为“锦帆贼”。 对小鱼小虾不感兴趣,锦帆贼如果出动,就一定会有大型的船队遭遇不幸,会有一些身家惊人的巨商或是高贵傲慢的世家子被丢到岸上,捶胸顿足。 能够传承不绝的世家皆有一流武技傍身,拥有财富的巨商亦可以组织私兵护送,更有很多专门奔走往来,提供保安工作的职业人员或组织,但面对锦帆贼,他们皆无所施其技,百人也好,千人也罢,当遇上锦帆贼时,他们便只能选择是“乖乖奉上”还是被“强取豪夺”,在这些被掠夺的人中,更赫然包括了“晋原李家”、“公台董家”、“东江孙家”和“沛上刘家”这样的顶级世家。 这样子的行动,当然不能不召来反击,当愤怒的世家主们将手中的主力遣出时,锦帆贼自然难撄其锋,但南方诸州山深水长,大泽千里,多得是未化之地,当他们化整为零的遁入地下时,就令世家手中的大军如鼠拉龟,无处下手。 几经搏奕的结果,是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平衡,锦帆贼开始更多的将商人或是二流世家做为猎物,同时,这便使四大世家的主力不再长驻野外。 转眼已是百多年过去,固然民间时有传说,称锦帆贼的领袖是永不衰老的魔物,但站在理性的领域内去推算,锦帆贼该已传承到了第四甚至是第五代才对,至于掩藏在那面具下面的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孔,则始终没人知道。 最近二十年来,主要与锦帆贼对抗的是当朝天子亲弟,统领“平南九道军马”前来的大将军王,帝颙嗣,身为当今帝姓家族中力量兵法都仅次于帝少景一人的顶级强者,他的“平南九道军马”亦完全不同于那些已严重腐化的地方军,水军部队“渠骑沦波军”和“骆骑焦渊军”与锦帆贼展开连番死斗,同时,直属于帝颙嗣的黑暗部队“影子杀手”亦分散进入山泽,开始追杀锦帆贼的首领级人物。 …影子杀手,便是当今天下最神秘的部队之一,即使是号称“无所不知”的十三衙门,也只知道他们分由代号为“刀枪剑戟”的四名统领管理,仅效忠于帝颙嗣一人,至于他们的战力,则一直没人真正了解。 “可怕,非常可怕。” 用着非常认真的神情,那老将“黄伯”向孙无法仔细形容着影子部队的战力,作为极少数曾亲自与统领级人物交手并生存下来的武者,他的意见可说是极有价值。 “无影枪和阴阳剑一直没有出现,与我交过手的是开山刀与青天戟,两人的力量原本都未届八级,但这半年来一切都奇怪,或许会有突破也说不定。” “但他们最可怕的并非力量,而是专门为‘刺杀’所修的武学及战斗意志,以有心算无心,便是比他们强得多的武者,也很难自保。” 高度评价着对手的力量,黄伯的话锋却突然一转,表示说影子部队固然强大,四名统领也技艺非凡,但与云台精兵和五虎将相比,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 “影子的可怕,只在于他们潜伏于黑暗当中,若果两军对阵,他们就只能骚扰,不能出列,而且二少麾下也有着杀青这样的专家在,没必要担心太多,真正需要留意的,还是他们的首领,那个大将军王。” 一般的资料中,都将帝颙嗣记录为精通兵法、治军以严,却很少亲临矢石的高统低武型的将领,固然做为武皇之弟,大家都认为他至少也应该有着水准以上的战力,但手统大军,帐中能人无数的他若果不愿,便没人能够证实这一点。 可,在“黄伯”的口中,却勾勒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很强,非常非常强!” “在先后击退了开山刀和青天戟之后,我也认为很快会有更高级别的攻势,但还是没有想到来得那么快,更没有想到是那个人亲自出手。” 当天晚上,有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锦帆贼的营地外,沉默不语,仅以只拳击碎掉营门的巨石作为挑战。 “和他战了约三个时辰,我被完全的压制,刀断弓碎,没奈何之下,只有动用绳祖。” 孙无法本来一直凝神倾听,至此方动容道:“什么,连绳祖也用上了?” 黄伯重重点头,叹道:“我没办法,他太强了…” 见孙无法蹙眉思考,又道:“而且,二少…你一定要注意,我的感觉,使用上绳祖,我的确令他感到意外,但若愿意,他仍可以将我完全的击败、杀死…只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他才仅满足于将我逐走。” …… 约一个时辰之后,那黄伯方恋恋不舍而去,临去之时再三延耽,终于犹犹豫豫的道:“二少,老奴一辈子都在孙家,前后追随三代家主,有些事情或者不该我多嘴,却又实在忍不住不说…二少,你和大少之间,真得没法调和了吗?咱们孙家在南方的潜在势力其实一直很大,有些你可能都还不完全清楚,如果把‘六郡子弟’全部发动的话…”却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孙无法脸上的表情,可以令任何最优秀的说客住嘴。 直待那黄伯去的远了,天机紫薇方微笑道:“锦帆贼…听你说过好几次啦,我今天才总算见着,竟是这样的耄耋老将,真是了不起。” 孙无法微微点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却仍是矍铄如此,见他一次,我心里也好过的很…” 顿一顿,道:“他本名黄大,是有名的江贼,后来被我祖父收了,才改名黄麾绍,因为忠勇过人,很受我祖父的喜欢,一直是贴身近卫,人称‘东江恶来’的就是他。”天机紫薇沉思一下,笑道:“是了,我倒也听说过,说他当时随孙老家主征讨江贼,护主而亡,名声很好的。” 孙无法怔怔点头,道:“是征讨不假,但他没有死,而是没身化名,以‘贼首’的身份掌握了这支江贼。” 又道:“也就是锦帆贼。” 五十年前,当时的孙家之主,孙霸先,愤怒于锦帆贼对其爱妾船只的侵袭,遂亲自出手,追杀这支江贼。 记载中,孙霸先便无功而返,仅有的收获,是令锦帆贼有所顾忌,不再侵犯到孙家的利益。 “但其实,那一次祖父取得的便是压倒性的胜利,用计分散他们后,扪入腹心,亲手击杀对方的首领并掌握他们多年劫掠累积所在,他当时极为兴奋,便想昭告四方,锦帆贼已被孙家连根铲除。” 微笑摇头,天机紫薇道:“不好。” 孙无法道:“对,当时仲翔先生随行,他也劝说祖父收回成议,须知那时的南方,公台董家如日中天,沛上刘家气焰熏人,孙家强出这个风头,没什么实惠,反而可能招祸。” 天机紫薇点头道:“仲翔先生…是当年以易法著称,又善游说的那位智士么…”见孙无法点头,笑道:“见识确然不凡。” 不仅劝说孙霸先采低调,仲翔更看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孙家拥有一支游走在它人目光之外,便宜行事的私兵的机会。 “这样的事情,只能托付给最可信赖的心腹,而那时,祖父最信任的就是黄将军。” 就这样,黄麾绍借死藏名,改变身份成为了新的锦帆贼,并用这个名字将被分散开来的锦帆贼众重聚,因为锦帆贼总是以面具示人,所以这个计划执行起来竟是出奇的顺利,黄麾绍很快就将锦帆贼重建,而少数有所怀疑者则被他一一肃清。此后的五十年中,锦帆贼一直纵横于南方江泽之中,为孙家办了很多不方便办的事,也掌握到很多不容易掌握的事情。 “现在,已经有一些人隐约察觉到锦帆贼和孙家之间有某种联动,但一般也认为是孙家付出大笔金宝,与之达成了稍高一层的默契,谁却又能想到,锦帆贼其实一直都是孙家的另外一队家兵…” 感叹的说着,天机紫薇又道:“绳祖…是武链绳祖罢?”见孙无法点头,笑道:“本命元灵为‘虚日鼠’的神兵,听说是御天神兵当中最为灵动多变的一件,没没多年,想不到早已经出世了…” 孙无法笑道:“其实黄伯本来用的就是铁链,他做江贼时惯用两条铁链,大为有名,后来祖父收他为将,觉着终究不是阵前兵器,才劝他改练大刀。” 又道:“绳祖之得,是在我祖父手里,因为知道黄伯精于用链,觉得是天意,就专门送了给他,他又苦练七年,终于将元灵请降,因为是祖父所送,他对之非常珍重,又因为希望保留一些底牌待人,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他都不会动用,算来绳祖入他手中四十二年,总共也只六次对敌而已…”出了一会神,又道:“前面四个人,都被他灭了口,但面对帝颙嗣和玄武兄弟,他却只能凭之自保…嘿,江人代有才人出呐…” 又道:“黄伯是经老了事的,他刚才也说玄武是极认真的要杀帝象先,绝无虚纵之态…对玄武兄弟的怀疑,你总该放下了罢?” 天机紫薇苦苦一笑,沉思一时,道:“黄老将军久历世事,他的眼力,我信得过,对玄武先生,我大约的确是错疑了…” 原来,为了印证玄武的忠诚,天机紫薇要求安排其刺杀帝象先,但同时,因为另外一些考虑,他又不希望帝象先就这样死掉。 “就大势而言,帝象先死掉,只会便宜了帝牧风,而从更长远的趋势看,更可能只是在为帝颙嗣代劳。杀掉他,反而会白白浪费掉一个选择,会使那些因帝少景之重伤而在酝酿选择的人很快决定…对我们,这并不好。” “就眼下而言,对谢家的图谋,我大约能揣摩一二,但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本钱,我却又没什么把握。而同时,帝象先这样来到瓜都,应该也是因为仲达发现了一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帝象先被玄武先生刺杀,反而可以解放谢家,使他们再没有压力的从容准备或是暂时停止…这,也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所以,我要帝象先伤而不死,只要这样,谢家就会动摇,会要在‘潜藏待机’和‘快速发动’间左右犹豫,考虑该如何选择…这种情况下,就会有更多的破绽出现,有更多的情报流出…到那时,应该就可以对一切做出更为精确的判断了。” 在这样的考量之下,孙无法秘密安排已进入瓜都的黄麾绍对玄武的行动进行监视,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黄麾绍纵横水上多年,应该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将之阻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锦帆贼与云台山从无联系,与孙家的关系更是高度机密,即使身份泄露,也不致引起玄武的不悦。原觉考虑的极为周全,却没想到横刺里冒出一个太史霸,搞得大家都好生尴尬。 适才黄麾绍再三解释,表示自己实在没想到这个才入伙一年,自称太史子明的年轻人竟就是大名鼎鼎的“云台山第一逆徒”,硬接孙无法十招不死,反出山门的“冰天霜剑”太史霸。 “他手下功夫很硬,嘴又紧,我也很喜欢他,本来还考虑再考验一段时间后向大少请示,是不是让他再多知道一些事情,那是打算把他培养成下一任锦帆贼的,那里想到,竟然会是…” 看着七十多岁的老人唉声叹气,两人都无话可说,只能尽力劝慰,肚子里却也都不好受。如今黄麾绍既去,便论到孙无法大发牢骚。 “那孩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投入董家就够胡闹了,现在竟然干脆入了锦帆贼…奶奶的,这么想当强盗,当初为啥要反出云台山?!” 面对孙无法的发泄,天机紫薇也唯有苦笑,待孙无法发了好一阵子牢骚之后,方道:“霸少的事情,可以不必太在意,左右谁都知道太史霸是云台山的叛徒,也都知道他练的是冰霜变…玄武先生该不致为了这个有多少想法。” 孙无法怒道:“我不是担心玄武,我是担心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接我十招就够资格搦战这样的强豪…当初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三招就拆了他的骨头!昨天要不是玄武放了一马,他现在就该躺在南湖底下喂鱼!” 天机紫薇笑着开解几句,见孙无法怒气渐消,便又道:“大圣,黄老将军刚才说的事情,其实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骨肉同心,若有机会,真不妨与孙太保联系一二…”见孙无法又要拉脸,只一笑,道:“当年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想请问大圣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圣知不知道?” 孙无法一怔,道:“什么地方,胜棋楼啊。” 所谓胜棋楼,乃是说开京赵家开国时候,瓜都地方出了一名大将军,佐皇开朝,战功彪炳,后来心倦思归,请辞一尽权位归家,唯以奕棋烹鱼为乐,后来皇帝出行,偶过瓜都,到将军府上闲坐,二人对奕,那大将军不知怎地,竟是行棋咄咄,杀得皇帝大败亏输,中局而投,虽然当时强作欢颜,夸称国手,还亲手提了胜棋楼三字,制为匾额,却到底萦此一事在心,后来竟是寻了别个借口,赐了那将军一死。这胜棋楼也因此故被视作大大不吉之处,以是荒废。孙无法却偏喜欢这个调儿,故将见面之处选在这里。 天机紫薇一笑,将座上棋局拂的乱了,道:“大圣,请过来一步。”孙无法依言过去,见天机紫薇落子如飞,转眼已摆了四五十手棋落,孙无法也甚知棋理,见黑棋大大不妙,皱眉道:“这不是任人宰割么…这么烂的谱子你也打?” 他说话时,天机紫薇已摆到一百三十二手,方轻轻停了,这一局下的极为激烈,摆却四颗座子后,东南角上便一片混战,走的密密麻麻,延至南面边上,西北角却仍是空荡荡的,此刻胜负已分,东南角上黑子被杀的干干净净不说,外面尚有一条大龙全无眼位,急待出头,但周围白子疏落有致,便逃得出时也是苦活,这一局总是输定的了。 孙无法见天机紫薇停手,笑道:“怎么,黑棋投了?”却听天机紫薇轻声道:“对,投了…三百多年以前,就投过啦!”不觉心中一震,道:“胜棋楼!?” 天机紫薇点头道:“正是。” 孙无法再不说话,低头细察一会,皱眉道:“若果是此谱,那难道说当初他便真有不臣之心?”他见局上白棋手段凶悍异常,断镇碰刺,着着争先,竟似非以胜负为念,而是要将黑棋杀的精光方才称心。 天机紫薇苦笑一下,道:“大圣,当初那局棋中道而折,今天,咱们把它走完可好?”孙无法微感困惑,却道:“好。”也不掸灰,便在天机紫薇对面坐下,拈起黑子,虚空一飞,反来攻杀白龙。 要知此时东南角上白棋已成大空,黑棋一条大龙若是拼死突围,再被白棋趁机围空,那就必败无疑,是以孙无法虽知白势难取,一出手仍是强攻。天机紫薇一笑,亦落了一子,却是向横里跳出。 棋局一启,两人再不言语,凝神对局,不一时已又下了一百余手,孙无法此时早已败定,却吃不过天机紫薇坚持,定要将官子收尽,一边思索落子,一边苦笑道:“你到底在搞什么…”,想了许久,方在角上落了一子,正是此际最大的一着官子。 天机紫薇笑道:“好!”忽然提起手来,在黑阵中落了一子,孙无法一怔道:“什么意思?” 盖那处乃是半个虎口,孙无法应声便可提落,绝无半点借用,此刻盘上亦非打劫,端得是莫名其妙。 听孙无法问起,天机紫薇只一笑,道:“白云漫野,不过欲衬黑龙飞天…请大圣再看一眼棋局…”孙无法皱眉细看时,却悚然一惊,道:“怎会这样?” 原来黑棋一条大龙左冲右突,终于委屈活动,只是前后左右皆被白棋趁机成空,局上正是白茫茫一片,黑棋已是输定,只是如此再细细看来,黑棋全局相连,竟宛然走做一条飞龙形状,起于东南,盘于西北,虬身突爪,威风凌凌,适才天机紫薇一子投入,被孙无法提出一朵花来,旁边原先有一朵提花在,现在并作一处,赫然正是一双凛凛龙目,显出黑龙十分精神,再看白棋时,恰如白云朵朵,前后左右衬住黑龙,虽然地大,却全无气势,黑白之间,主仆之势极明。 愣怔一时,孙无法苦笑一声,道:“可惜那厮,费心拍这般一个马屁,却遇个没耐心的主子,早早便终了局。” 天机紫薇一笑,却接道:“仓卒终局,往往误局呢…大圣。” 孙无法沉思片刻,一笑道:“先生曲谏的好,我明白了。” 却又道:“但…当年的事…”便摇摇手道:“请先生见谅,我想,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天机紫薇躬身道:“不敢。”停一停,又道:“谢大圣信重。” ------------------------------------------------------------------------------------------------ “你们听说了吗,刺杀二皇子的人,其实是大将军王派来的,现在皇上有恙,他想杀侄夺位呐!” “胡扯吧你,知道个屁,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那说话人将声音压低,左右打量一番,才鬼鬼祟祟的道:“实实在在是城中的谢家老爷难忘当年旧事,要趁这机会报掉当初的血仇,不然的话,在瓜都城中,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他们的眼去?” …… 已是帝象先遇刺后的第五天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就象野火一样,在瓜都城中默默的燃烧着。却也堪奇,各种说法千奇百怪,连说是“帝象先好色淫乱,至遭风流报应”的版本都已出现,却偏偏没有任何关于云台山的消息出现。而若细细归纳起来,又以“陈郡谢家”为第一主角,十种说法中,倒就有四五种指其为主谋的。对此,谢家自然是大为恼火,亦相当努力的去将之扑灭,但谣言一出,便自生百翼千脚,无人再能制擒,而谢家为自己寻求清白的努力,更在最新一版的流言中被铨释为“心虚”的表现,没奈何之下,只好又是谢叔源亲自出马,面谒帝象先请罪,固然面子上的理由是为了“保护不力,绥靖不清”而自责请罪,但每个旁观者也明白,这实在是希望帝象先再有一次明白表态,说清楚对谢家的评价。 面谒请罪,是以帝象先公开赞美了谢家的忠诚和瓜都吏员们的勤勉而做为结尾,正面的分析下,这就表示帝姓并没有受到谣言的干扰,仍然对谢家寄以信任,但,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却就能够解读出更多的东西。 “曹家的小孩子…他们在玩火。” 纯以年龄而言,天机紫薇甚至还小过曹文远曹元让等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用一种长者的口吻及眼光和观察评价曹家的这些子弟。 “想要用激烈的手段逼迫谢家,限制掉一个方面的选项,引导他们走向决裂,借此来牵扯帝京的注意力,同时也凸显自己的地位和价值…用心狠辣,堪称一剂猛药,不过,须防药力反冲啊。” 一直静静观察,天机紫薇对这一切已形成了很明确的看法,尤其在谢叔源面谒帝象先之后,他便做出判断,指双方都已无路可退,大破面只是时间问题。 “那明显是半逼迫的要求帝象先去表态,同时…谁也知道这样的表态不具任何意义。” 认为帝象先的高调葆赞只是因应于谢家的要求,更认为谢家也根本不指望这会代表帝姓的真正态度,天机紫薇认为,帝象先的两次遇刺已形成了没法弥补的裂痕,尤其是这种风雨飘摇的时节,帝家已没法再冒险去慢慢实验谢家的忠心。 “可以这样说,帝象先现在是明知道谢家也许还处在犹豫当中,也许内部也还有着不一样的意见,但是…他现在却没法再去冒险慢慢掌握一切,因为他已经两次遇险,几乎丧命,因为谢家的历史让他没法指望他们有什么忠心或感情,更因为,谣言当中埋藏着真实。” 非常看好帝姓家族内斗的可能性,天机紫薇一直认为那个始终置身迷雾当中的“大将军王”极具与帝少景“同室操戈”的潜力,而在听取了黄麾绍的介绍后,就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 “不杀黄老将军,当中恐怕就有着韬晦的考量,须知手统重兵在外,看上去固然光鲜,内里却其实辛苦。” 按照天机紫薇的分析,帝颙嗣统兵于南,名分上是绥靖地方,实质是肩负着与四大世家相互牵制的重任。 “公台董家、沛上刘家、东江孙家、晋原李家…三公世家皆在松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是令帝姓深忧的事情。” 天海之变后,太平道元气大伤,在中原数州已不足为患,余众纷窜四荒,对那些地方世家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块美饵。而帝颙嗣南下的目的之一,也正是为了防止这些结合到达一个没法容忍的地步。 能够承担这样的任务,帝颙嗣当然必须有着出色的能力,但若能力太强,却也堪忧。 “帝少景…他的帝位是杀兄迫父而来,有着这样的背景,他当然不可能再大意到看着别人慢慢成长。” 在天机紫薇的判断中,这就是帝颙嗣一直没有亮丽表现的原因,亦是他不愿根除锦帆贼或其它一些地方势力的原因。 “养犬待贼,贼没犬杀…这样子的教训,就算他不晓的,也不会没人提醒他的。”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考虑,天机紫薇对今次的“九道军马回朝”一事一直保持了高度重视,希望能够尽快分析清楚。 须知龙离大海,则为渔人所欺,虎落平阳,始有群犬之辱,帝颙嗣手中的军队固然强大,但若是离开了经营多年的南方,威力却要打上三分折扣,更何况他也没可能将全部军队携回帝京。换言之,奉谕回京,几乎就等于是将他手中的本钱打上一次大折。事实上,大夏历史上也曾不止一次的发生过边关重将或是藩镇节度在奉旨入京之后,被二三武士而擒,乖乖纳首的事情。在对这一次“大将军王北回”进行分析时,天机紫薇更认为,如果帝少景不是重伤,又的确将原有的禁军重编外遣的话,帝颙嗣也未必敢于坦然北来。 “少景已废,在他的两个儿子中,帝象先目前似乎处在一个较有利一些的地位,唯愈是如此,他便愈不能冒险,尤其是在身后还有着帝颙嗣那巨大阴影时,他就更加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说初入瓜都时他还有一些其它想法的话,那目前,已经两次遇刺,几乎丧命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再随便冒险。我想,曹家的小孩子们应该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用计。” “只是…” 低低沉吟,天机紫薇出神道:“我还是有两个问题,希望能弄清楚。” “第一,这样子的手段略显阴毒,也有点冒险,不太象我那个师弟的风格,倒更象是曹仲德的手段,可他似乎没有来到瓜都…第二,就算谢家的确已有决裂之心好了,可现在这个样子,又算是什么手段了?” ---------------------------------------------------------------------------------------------------- “…就算谢家的确已有决裂之心好了,可现在这个样子,又算是什么手段了?” 发出这样的疑问,曹奉孝在一张瓜都郡图上用朱沙添上一点,又在旁边一刀黄簿纸上拈起一张,录了几行文字,吹干收了,又道:“…六哥,你怎么看?” “怎么看…” 喃喃着,踱到曹奉孝身后,连在毗卢院一役中也没有露面的曹仲德皱着眉,盯着那张郡图。 “…怎么看,也是个乱局呐…” 郡图上,已有数十处红点,星罗散布,将瓜都城遥遥围着。 只比谣言的出现稍晚,血案也在不断的发生,在瓜都城外的大小村镇中,每天都会出现灭门惨案,六天下来,已累计有了四十七起,死了近五百人。而且,每一个死者也会被开腹剐胸,断肢碎首,可称惨不堪言。 “不过,我更担心的,是这些死人到底有何意义…” 绝不相信这样的行动是任意而为,也不认为面前的对手只是一群嗜血的疯子,二曹首先怀疑的是对手要进行某些幽明术中的大动作,需取生人脏腑或是肢体为祭,但亲自检查之后,却发现每名死者都是四肢齐全、五脏不缺,同时,王冉之亦确定了尸体上并没有被使用过魂系法术的痕迹,三魂七魄的离体,都是在人死之后,遁自然途径而行。 对此深感担忧,二曹却也没有办法,只希望能够多获取一些资料后再做主张,但,到目前为之,这方面的努力却全告失败。 对这样的事情极为愤怒,聚集在瓜都城中的各家强手在第二天便集合起来,并以帝象先之名征集到了瓜都衙门的帮助,开始巡狩于瓜都周围,但,这却并没能改变什么,的确有数次,他们成功的将屠杀阻止,但收获也只是确认了杀手便是曾两次出现的“六朝金粉”,却不能擒下当中的任何一个。 “不用耳朵的瞎子,不被木法克制的土术,坚不可破的石甲…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 若论实力,曹文远或曹元让都有信心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压制住除旻天帅外的任何一人,更不要说是子路和王冉之这些成名已久的强豪,但这却不代表他们能取得“有意义”的胜利,数度接触之后,曾经困扰过帝象先的问题,也开始萦绕在他们的面前。 可以占据上风,却击不倒对手,更在对地理的熟悉上远远莫及,连续数次,各家好手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手逃遁而没有办法,并且,这也只是对方的首领没有出现的时候。 自称“旻天帅”,那永也是一身白袍的男子曾两次阻挡在众人面前,完全不虞会陷入围攻,同时也证明了他有这样傲慢的资格:尽管事实是他根本没法正面挡下子路的那怕一剑,但,他却总能够在子路的重剑落下前转移到最不容易被砍中的地方。 身在战团中心,同时也似乎就是一切的中心,旻天帅竟能够清楚掌握到每名对手的动向,总能够先人一步,做出最具效率的防御或是反击,可说是将“四两拨千斤”这句话给发挥到了极致,使得任何攻击也只能无功而返。同时,他也不将自己的动作仅仅局限在防守,总能够在重重围攻之下抓住唯一的机会,做出高效之极的反击,生生撕开道路,从容遁去。 刚才曹奉孝所添上的红点,便代表着最新一次的血案:发生在瓜都城东北部,名为“太山”的小镇上,一家普通的农户遭到袭击,尽管由王冉之、陆康、曹元让、曹仲康所统领的五十多人的一队马军及时赶到现场,却也只能阻止杀戮的蔓延,没法将之擒下。 “那个叫珷玞士的在力量上绝对不如七哥,变化上更不可能赶得过二哥,但他那身子石甲却是毫无弱点,实在让人头痛…” 与二曹的无奈一样,王冉之与陆康的联手的确能够压制住忪惺马,却擒不住这个趋退如电的瞎子,到最后,也只能满足于将他们逐走。 能够及时发现这里的异动,是因为瓜都城中的军士衙役们已全数出动,分散到四野去进行警戒,同时,一种非常简单的类似“烽火”一样的土台也在曹仲康敖开心这些戍北宿将的指导下被搭建起来,形成了一阵虽然还很简陋,但也勉强能够充数的大网,依靠之,他们就能够及时的掌握到“屠杀”的开始并赶往现场。 只是,这样子的“救援”基本上只是马后炮而已,根本也没法给惊恐万分的人民以“安心”,六天下来,瓜都周遭已成一片沸野,日夜不安,更开始有人向临郡逃避或是向到目前为之一直还很太平的瓜都城寻求庇护,对这样的事情深感不安,曹奉孝甚至曾经向帝象先进言,希望他能够起驾西还,以此来为这个日趋复杂的局面釜底抽薪。 “眼前的一切极其混乱,但混乱当中,却又必定有着它的道理,有一些人,因其不得不为而在刻意的把一切进行导引,但问题就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导引?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他们到底希望趁机得到什么?” 用这样的疑问做为进言的开始,更在短暂的交谈后直截了当的表示说帝象先的首级应该就是引起这一切混乱的原因,虽然还没法看清楚细节,但曹奉孝却相信,只要曹奉孝现在离开瓜都,一切应该就会平息。 “现在要走,并不难,各大世家都有代表在这个地方,我们一齐护送殿下离去,即使别人有‘一齐歼灭’的力量,也很难下这样的决心。” 对那一晚的真相,帝象先并未向各人刻意隐瞒,知道了刺客的真正身份,曹奉孝并不认为目前城中有谁能阻止住玄武的再次刺杀,但问题是,玄武却没法在不伤及其它人的情况下从重重包围中击杀帝象先,而若果在这过程中导致了子路、王冉之甚至是曹孙诸家人手有所伤亡的话,却会形成连孙无法也没法承受的巨大压力。基于同样的考虑,其它一些没有被直接点出名字的势力也不应该有这样成为“众矢之的”的自负,因此,他用非常恳切的态度戏说帝象先,希望他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议,高调离瓜,将这一切结束。 但,他的建议却被拒绝。 “不行。”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帝象先表示说目前正发生的血案太过可恶,必须有一个结果。而凶手又太过强大,如果连现在集合城中的众多强手都没法将之惩罚的话,瓜都的地方官员就更加指望不上。因此,他必须在一切平息后才能离去。 对此并不感意外,在私下研判时,曹仲德更指出,帝象先其实也有难言苦衷:目前正与帝牧风展开无形斗争的他,绝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失分。 “老九,说白了,帝象先来瓜都作什么?把我们这些人都扯来做什么?真是为了那什么虚无缥渺的无支祁才有鬼了!” 持与天机紫薇相近的态度,曹仲德也明白认为这是帝少景为了培养帝象先的威望甚至是班底的苦心之举,而正因为如此,帝象先才不能随便选择“离去”这样绝对安全的路径。 “当今陛下,他曾经位列天下最强者之中,性格上也极度崇强,如果就这样被吓走掉,他至少就丢掉了一半的分。更何况,他现在本来就不太妙,别忘了,他打生打死从金州拉回来几万屯戍卒才打造出来的封地已经全变了帝牧风的地盘,那里还有本钱可丢?” 默然点头,曹奉孝对曹仲德的分析并无反驳,事实上,这本来也就是他们奔赴瓜都前的预判,曹治更是给出了“全力护驾”的明白指示,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曹家多争取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至少不要现在就成为刘姓孙家一样的被猜疑者。 话说至此,共识已然达成,既然明知眼前可能有万丈深渊也好,决心籍此机会在帝象先面前立功的曹家,都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只希望,这条路,不要太难走啊…” 苦笑一声,曹奉孝长长喟叹,推窗,见天上星河阔大,自自在在的将漫天星斗一分为二,又见一轮新月似口银钩般,斜斜的在天上挂着。 “七月之朔,很快,就是乞巧的日子了…” ---------------------------------------------------------------------------------------------------- 夜,风清,月明亮,柳枝轻曳,有薄雾冥冥。 阔大的庭院中,几百块石碑默默矗立着。其时已是七月望二,天上明月已显大半,只东边上还缺着一块,却不碍着明亮月光似水洒下,与那些若有若无的夜雾掺作一处,似层纱笼般,将石碑皆轻轻罩住。 细察石碑上的文字,诸体皆备,真草隶篆,琳琅满目,若走龙蛇,奔驰争竞,着实惊艳的紧,只是,石碑中残缺者有之,风蚀者有之,左右皆是乱草,上下尽蒙尘灰,却又颓废的紧。 在瓜都百姓口中,这地方唤作“老碑林”,亦作“剩碑林”,更有以讹传讹,叫做“老北林”的,原是陈郡谢家最为得意的一项文事,是先后十余代家主收集打刻而成,谢家全盛时侯,每逢上已佳节,往往有学士骚客自韩芹而来,与此行“曲水流觞”之戏,集得美文,便立时再募人篆刻成碑,若能为佳句,一夕可闻天下,只是后来谢晦获罪,谢家崩坏,此地也处覆巢之下,数百年辛苦积蓄,至此不能保全,或损或失,当中精华更被万里驿送入京,亦造作庭院。一般唤作“碑林”,如今所余者,只是当初未能入帝者法眼的残余罢了。 经此一劫,谢家元气大伤。亦再没了玩弄这些昂贵嗜好的心情,此地从此败坏,四门紧锁,转眼已是百年。 …夜色中,有白影穿行于碑林当中,一一细察碑文,不时还伸出手去,沿着那些铁划银钩轻轻摩挲,口中低低吟哦。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嘿,亦算好诗好字,不过以刚强大篆书此亡国之音,也非解人…” 云荡开,月光照出半边脸庞,透出几分沉醉,却竟是天机紫薇在此。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洒脱曳行而书,甚得歌中之味,妙极,真是妙极…” 一边赞叹,天机紫薇一边竟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并一盒墨块,细心作拓,好一会方才满意,吹得干了,小心收入怀中,长长一吁,神色甚是快活。 如是好一会儿,他渐渐踅至西南角上,见一块碑,残极破极,亦没什么雕刻,光秃秃的,就只有两行大字,都被灰蒙了,看不清楚,天机紫薇也不嫌其肮臜,举袖拭了一会,方看清是两句五言“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字体瘦直挺拔,如屈铁断金一般,端得出色。 天机紫薇见此碑文,似也觉意外,细细品玩一会,方苦笑道:“集昏德公的字,成违命侯的诗…嘿,好个高人,尖刻如此,也不怕伤和…”复又油然道:“但也亏得如此,才没有被拖曳入京,少受颠离之苦…”他口中沉吟,双手沿着那一笔一划只是细细摩挲,良久,方叹道:“好诗,好字,好月色,好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还想着打打杀杀,几位真是焚琴煮鹤…”说着抬起头来,负手微笑,见前方七八步外,一块碑材上,有个汉子叉腰立着,赤着上身,只着条犊鼻短裤,肩上腿上肌肉虬张,两眼却翻作一片惨白,正是“六朝金粉”中的“忪惺马”。 听天机紫薇这般说,忪惺马干笑两声,道:“老子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诗啊词啊的,也用不着。老子找女人一向只是硬上,要么甩点银子,从不烦心弄什么酸溜溜的文字哄人,学这些有个屁用!”听得天机紫薇蹙眉摇头,连连道:“污俗不堪,阁下真是…唉。” 他这边尚不肯出恶语向人,那边却已点滴耐心也无,怪啸一声,道:“老子虽然没什么学问,但也还知道几句,你龟儿既然喜欢,便送给你!”说着双腿一弹,已是翻身跃起,连环踢蹴,幻出许多腿影,结连如龙,向着天机紫薇恶狠狠扑掠下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 来势汹汹,忪惺马犹在丈余地外时,天机紫薇额前散发已被急风鼓动,紧紧的贴在了额上,但,他却全无走避之意,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如饿龙般扑近的忪惺马,淡淡一笑,缓缓的,抬起左手,将食指竖出。 “停住吧…” 低低语声,天机紫薇信手将手挥向一边,此时,忪惺马已扑至身前,堪堪就要踢在他咽喉之上,却猛然一震,竟真得豁嗐嗐一声,硬生生的将身子偏向一边,砰然一声巨响,重重踢在地上,竟连一条右腿也陷进去小半! “唔!?” 在眼看就能踢杀敌人的时候却突然改变攻杀方向,这样的变换所耗极钜不说,忪惺马更似有了短时的分神,脸色恍惚,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地会莫明其妙的一脚踢到地上,而,在他回过神之前,一只修长而白晳的手指已轻轻按在了他左颈上。 “败你…甚至是杀你,我只消用这一根手指…你信不信?” 对天机紫薇的发问,忪惺马没有问答,作为回答的,是如两尾大蛇般,贴地卷至的长袖。 “宸楚相…” 轻轻嗤鼻,天机紫薇将左手收回,身子顺势微旋,不知怎地已自双袖包围中脱出--却也只是一瞬,转眼便又见如怪蟒般的长袖就地翻起,似要择人而噬,恶狠狠的劈头盖下。 “对付你,同样是一根手指就够了…” 说着轻蔑的话,天机紫薇今次用得是右手的中指,轻轻挥动的同时,似有美丽到几乎冰冷的银线在空中划过,带着喀喀的响声,一闪而没。随后,便有炸线的声音连环响起,黑暗中出现的,是一脸惊惧的宸楚相。 “你,你…” 连御天神兵也要结合上正确战术并重复数十次才能破坏的双袖,在天机紫薇的中指面前,竟如旧纸般被轻松划断,死沉沉的趴在了地上。 一马一相先后无功,随后出现的,是来自两面的夹攻,数点杂些红色的幽幽青光自远处飞旋攻近,同时,珷玞士那矮胖的身躯也从另个方向包抄过来。 “祲风炮,珷玞士…凭你们两个,还是没资格让我用到‘两只手’,嘿…” 虚虚扬袖,天机紫薇似乎没法躲开青光的攻袭,被聚射在胸腹之前,打的整个人都似断线纸鸱般倒飞出去,那边正是珷玞士所在,自然全不客气,闷哼一声,双拳齐挥,却打个了空。 轻的似没有重量一样,一阵夜风吹过便令天机紫薇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转眼居然已落在珷玞士身后:珷玞士倒也不急,他原不以身法快捷见长,仗得便是一双铁拳,一身横练。谁想天机紫薇只一侧身,右掌在他背上轻轻一印,旋就提起,便听得一声惨嚎,珷玞士跌跌撞撞冲开数步,拼命想去摸索自己背后,只是摸不到。 一阵风过,自珷玞士背上卷下几块碎衣,正是适才天机紫薇按过的地方,再看清楚些,衣破甲现,那曾令帝象先曹文远曹仲康等人都束手无策的晶甲,竟已有了锅口大小一片裂痕! 信手逐退尴珷士,天机紫薇全没有要追击的意思,敛衣而立---胸腹间看得清楚,仍是白衣如洗,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左手姆指、小指一齐探出,指向另一处乱碑当中,寒声道:“在我眼中,此地每一块石碑都比一条人命更有价值,所以,你若是敢玩什么‘聚石为兵’的把戏,我就只好先杀掉你…明白了么?” 一向以“智者”之身闻名天下,但,此刻,却有比刀剑更为锐利的感觉从天机紫薇的身上出现,那种压力…就使得辌辒车果真什么也不敢做,急急的从黑暗中站起,并高高的举着两只手,以表示自己的确“什么也没做”。 但,亦有不肯服气的人。从另外一个方向,有木然而又冷酷的眼神,锁住了天机紫薇的每个动作,一点儿畏惧的意思也没有。 随后,温和的笑声自庭院中部一座亭子内响起,同时也有明亮的灯光被点燃,共四盏,分挑在亭子角上,照得里面明如白昼,见有一桌四椅,旻天帅自占着西首,向天机紫薇虚虚扬手,笑道:“大军师来得仓促,无茶无酒,只好清谈…不知意下如何?”说着微微抬眉,便见辌辒车忪惺马祲风炮珷玞士宸楚相弃命卒六人齐一躬身,退去不见。 天机紫薇呵呵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竟真缓步入亭,在旻天帅对面坐了。 两人入座,一时皆是无语,旻天帅熟视天机紫薇良久,方一笑道:“大军师…你的确很弱。” 若说这话说得其实奇怪,天机紫薇刚刚还以闲庭信步之姿将“六朝金粉”轻松击退,若说他“弱”,那车马炮相这些人又算什么?但天机紫薇却只报以一笑,颔首道:“对…我的确很弱,就算是赶上了现在这样的机遇,我也还是没法将第七级力量这样的界限突破。” “唔…” 长长叹息,旻天帅以手支頣,油然道:“但你却拥有绝世无双的智慧,一种只听旁人转述亦能判断出我们这些人弱点所在的智慧…嘿,当一个人已被上天如此厚爱时,若再给你以力量,那还了得?” 十指交叉架在面前,天机紫薇默默注视旻天帅,直待他感叹完了方才道:“阁下…是瓜都本地人罢?” 旻天帅微微摇头,道:“谁晓得?谁还记得…日薄大江,乡泽何处…家?‘人’才有家,有乡关,有郡望,我们这些‘怪物’,却那有什么‘家’在了?”说着纵声长笑,笑声中却又似有悲凉之意。 天机紫薇目光闪动,道:“云台山大,聚义厅宽…愿与天下好汉为家…阁下其有意乎?” 旻天帅笑声戛然顿住,滞得一会,方才道:“大军师想劝降…这是孙大圣的意思么?”却旋就摇头笑道:“多此一问,天机紫薇的说话,就等于混天大圣的意思,谁不知道…” 静了一会,他轻轻摇头,道:“大军师好意,我兄弟心领了。” 天机紫薇并无意外之色,只道:“愿闻其详。” 旻天帅苦苦一笑,道:“我们是谁?” “我们是‘六朝金粉’。” “金粉繁华,曾证八百楼台,十里荷花…只如今,旧时繁华尽随雨打风吹而去,楼不再,花不再,金粉便已不再…步莲声声已成绝响,若果卷离此地,重作铺设,亦只是隔江商歌,岂能得同当日的春宵律管、玉树银花?” 轻叹一声,天机紫薇微一拱手,道:“健者不可勉,志者不可强…倒是在下失礼了。” 又道:“但,在下还是有一言相劝。” 旻天帅肃容道:“请。” 天机紫薇却犹豫一下,方道:“这一劫…阁下至今仍觉得能平安度过么?” 旻天帅一哂道:“天下之大,智如先生者能有几人?可以看破我兄弟之弱的人,总不成都跑到这瓜都城里来罢?”说着便笑,又道:“若真如此,那也就是我兄弟的命数到了,又能有什么话说?” 天机紫薇神色淡定,道:“阁下通达如此,我也无谓多言,但,刚才说过的话永远有效,请阁下记着。”说着便起身,道:“叨扰,告辞了。”旻天帅却伸手道:“慢。”也跟着站起,笑道:“大军师天下名士,难得玉趾驻此,有一块碑材,还想请大军师看看。”说着出亭前行,天机紫薇微一沉吟,也赶在后面,只是不即不离。两人径向庭院深处而行,转眼已入一处地方,横七竖八,皆是半成碑材,只尚未打磨的,也有已刻了几行字的,皆弃在地上。 旻天帅前面带路,口中缓缓道:“当初碑林全盛之时,尝有数百匠人在此,造作不休,后来一夕覆灭,仓卒而弃,便成了这个样子…”说着已停在一处立着的碑材之前,道:“这一块,倒想请大军师看看。” 天机紫薇见那碑材有八尺来高,甚是阔厚,已有了七八成工夫,顶座俱全,花纹皆备,只是正文尚未着落,仅上部篆了两行醉草,乃是“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下部尚空落落的。 旻天帅见天机紫薇专心赏碑,笑道:“这地方尽是些没成就的东西,但不知怎地,我却只是和这一块投缘,可惜下面不全,心里很难受…大军师是高才,能赐两句诗,圆满此处么?” 天机紫薇听他这般说,苦笑一声道:“凶地凶诗,却也是绝笔绝句…在下狗尾,如何续貂…”沉吟良久,方一笑,道:“献丑了。”伸出手按在碑材上,轻轻磨动,过好一会,方将手移开,见那如黛大石上竟已多了两行文字,深皆及寸,一般是醉草,笔法与上首两句全无二致。 “若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哈哈哈哈,好,续得好!续得好!” 熟读数遍,旻天帅纵声狂笑,道:“真是续得妙极…”忽然里笑声止住,仍是面无表情,一拱手道:“在下不远送了。” 天机紫薇一笑,也道:“告辞。”方欲转身时,旻天帅却又道:“请住。”道:“还想请问大军师一事。” “我等遁居在此,自问并未走露半点破绽,大军师何以能径直找来?” 天机紫薇抿一抿嘴,微笑道:“说来或者阁下要不服气,瓜都碑林名扬天下,在下早已心存向慕,有志吊赏,碰得几位,实是意外之喜。”直听得旻天帅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苦笑道:“天意莫测,天意莫测呐…”方拱手道:“大军师请便罢。” 第三章 七月十五,在道,是为“中元”,乃地官赦罪之日,当诵经作蘸,普渡十方孤魂;在释,是为“孟兰盆日”,当设斋饭五果,以救地府倒悬;在儒,则为荐新之日,更是礼记所允,一年中除春秋大祭之外,另一个可以祭祀祖先的重要日子。虽说儒释道三教合流已非一日,早有“同质异形”之讥,但似七月十五这天一样将三家思路之一致充分展示的,却也还是极为难得。 时为七月十四,隔日便是中元,街头巷尾搭的都是法师座、施孤台,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布田香、水旱灯,至于什么面桃寿米,三牲五果更是琳琅满目,林林总总,那也不能赘述。 “瓜都城,真是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凭窗油然长叹的,是现任瓜都太守,康子范,他这些天来操劳的不轻,眉宇之间尽写着一个乏字,脸色也有些苍白,对坐上人见他俯视街市,状甚出神,一笑,提壶将康子范杯斟的满了,捧杯道:“总是康公抚民有方,才能于数日间安定这十余万百姓…崔广敬康公一杯。” 康子范正在出神,被崔广一语惊回,忙双手接怀,道:“晚生怎当此礼,夏黄公过誉了…”到底吃劝不过将酒饮了,又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杯,待崔广也饮了,方才道:“全赖殿下恩德深厚,谢公慷慨施爱,下官尽些份内之劳,那都不值一提…”顿一顿,又叹道:“而且凶手始终未有着落,百姓不敢还乡,地方不得安靖,都是下官有失绥靖之职,惭羞之意,每不能消…” 自近十余日来,瓜都城四郊凶案迭现,民心惶惶。因为瓜都城内始终也是一片太平,遂开始有百姓向城中逃难,此风一起,应者云集,短短数日内竟有十余万百姓逃入瓜都,对近百年来人口始终也在十万之下的瓜都来说,这就实在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冲击,也曾使曹奉孝等人相当不安,担心可能会出现的混乱,却未想康子范居然在民间极有官声,几道布告一出,无不景服,十余万难民各依村里之分,以长者社老为首,按着官府的安排,在被指定给他们的地方分散居住,并未造出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端,极少数的几起冲突往往还没有等到衙役们赶到便被自家长者平息,如此理民之能,着实令各家人物惊叹不已。 当然,这一切也有赖于谢家的全力合作,瓜都败落已久,商贾皆衰,亦无粮藩之设,康子范虽能安民,却变不出柴米油盐,还是谢叔源登高一呼,宣布谢家将全数承担四方难民在瓜都期间的食宿所费,之后,因为中元将近,他更慷慨宣布,会将一应节日用物尽皆承担,这几日间城中搭台散香,散米供果几乎都是谢家子弟分发的,虽然只是数日,但粗粗算来,怕不要耗费几万两银子才够,若非是谢家这样的老牌世家,也真不易承担。 “耗费很多,不过,我想谢公的心里应该是非常高兴的。” “因为,就算是假象也好,这个瓜都城,终于又活过来了…” 声音和眼光都很柔和,康子范嘴角带着淡淡微笑,慢慢扫视着下面的瓜都街镇,那里,有很多地方,是已经七八十年没有人活动过了。 “夏黄公…您是北方名士,看惯名城大邑,或者不觉得这儿有什么了不起,但土生土长的瓜都之民,却始终把这里当做骄傲呐…” 百多年前的瓜都,本是袁州首府,亦是有百万人口,规模不输帝京的巨大城市,之后因为谢晦之事而告败落,人口快速减少,再没法支撑过去那方圆数十里的庞大规模,七成以上的街区都告荒废,很多房子从九十年前就再也没住过人,空任鼠窜蛛结,慢慢朽颓,若非如此,换作其它随便什么城市,一下之涌进十来万人,便地方上再富庶,为官的再精干,也决然是没法子妥当安置。 “说得对,不过…” 微笑着,崔广又为康子范续上一杯,笑道:“毕竟还是康公深孚民望,才能安定百姓,须知十数万乱民仓仓皇皇,而为奸人挟惑成乱的事情,可也是屡见不鲜哩!”待康子范又谦让几句,才道:“康公抚此,也有些年头了,看瓜都一地治理如此,足见康公之能,却迟滞与此不得其用…吏部有失,吏部有失哩!” 若说这话中,已微有招揽之意,康子范却若不闻,只是闷声吃菜,崔广等得一会,脸上微微有些失望,自饮一杯,笑道:“康公事繁,在下告辞了。”康子范忙起身伴他一楼,一边道:“近来瓜都不甚太平,夏黄公居所尚远,要不要在下遣几个人送一下…”崔广一笑道:“不必了。”又道:“冯将军。”只听闷闷一声答应,康子范忽觉眼前一暗,不知那里冒出来一名彪形大汉,身长十尺,肩阔腰圆,面无表情,负着手,横在一侧。 康子范微一沉吟,动容道:“这位…敢情便是‘大树将军’?”见那大汉答应一声--仍是瓮声瓮气的---忙拱手道:“久仰冯将军大名…”那大汉却实在不爱寒暄,呜呜噜噜了两声,谁也听不清说些甚么,便算是答应过了。崔广在一边笑道:“冯将军不擅言词,康公莫怪。”康子范却那敢承担?连连施礼,直待两人去的远了,才慢慢放松身子,便觉背上湿冷---那是刚才的冷汗冒出来了。 (大树将军冯功逊,二十年前便拥有第八级力量的刀豪…一直留在南方,守卫刘家本部的宿将,竟然也被派出,而且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了瓜都…) -------------------------------------------------------------------------- 采光很好的房间里,没有椅子,却有四张书桌,墙边更有两排书架,书架上塞得满满登登,桌上也铺得满满的,曹奉孝嘴里横咬一支狼毫,在书桌间踱来踱去,眉头蹙的紧紧的,时不时在某张桌子边停下来,翻看些什么或是援笔疾书。 (仍然是没有头绪,头痛,真是头痛…) 对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极感不安,深信一些“大事”正在被酝酿着,曹奉孝极想尽快将一切梳理清楚,却总也没法推演出一个万全之策。 (谢家到底在搞些什么花样?施恩如此,难道要诱裹难民成军,但,这样子的部队,是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的…) “谢家在搞什么花样,实在是很让人头痛呐…” 突如其来的说话,一语点破曹奉孝的心声,亦令他的眉头松开,转回身来,道:“师兄。” “唔,不再称我先生或是军师,这就很好…因为时间太短而少吸收了很多东西的你,也终于开始慢慢进入‘鬼谷’的思考模式了。” ---------------------------------------------------------------------- 进入瓜都以来,这已是曹奉孝与天机紫薇的第二次会面,前次是两天以前,天机紫薇悄然出现在书斋中,希望和曹奉孝讨论一些东西,但首先,他向曹奉孝强调指出,希望今后以师兄弟相称。 “各事其主,若有需要的时候,我们都该毫不犹豫的使用刺杀或是离间之类的手段来将对方清除,但,你却应该记住,那样做,只是为了工作。” “为了工作而相互敌对,即使到死也好,那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忠诚于各自的‘主公’,为他而将我们的‘能力’奉献,但,在那之外,你不应该有什么私人情感上的‘仇恨’。” “不仅仅是对着我或仲达,对敌方阵营中的‘谋士’、‘将领’、‘士兵’…甚至是对敌方的‘主公’,你都不该有什么‘仇恨’,不该有任何的私人情感,要记住,这一切,只是工作。” “仇恨会蒙蔽人的心,会捆住人的手,会使人面对着‘较少牺牲’之路而白白错过…这原是鬼谷的第一戒条,因为你似乎没有学到,所以,我来说给你听。” 这样的开场白之后,天机紫薇表明来意,希望与曹奉孝进行合作。 “不要误会,云台山与曹家之间,并没有多少合作共处的空间,只是在目前这个时间点上,我们的确有很多合作的必要。” 毫不客气,天机紫薇直指出曹奉孝的谋划,并表明态度称云台山同样乐见谢家被逼反,愿意从中协助。 “我是一个人在这里,嵬集情报上很不方便,所以希望能够共享你们以官方立场收集起来的信息,分析一下。” 首先被要求提供关于‘六朝金粉’的一切,对此并无犹豫,曹奉孝将所有资料提供,并明白解说了自己与曹仲德研讨出的一些心得。 ------------------------------------------------------------------------ 背对着曹奉孝,天机紫薇在书架上翻翻找找,似乎是有目的而来。 “你上次所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从中归纳出来的东西,使我可以从‘六朝金粉’的手中生还,所以,也许我应该说声‘谢谢’。” 微微动容,曹奉孝道:“那么,师兄您已经完全洞悉了他们的弱点了?” 一笑,天机紫薇摆手道:“没那么快,至少…对旻天帅,还不能这么说。” 纵如此,已令曹奉孝大感振奋。他当前最为关注的便是‘六朝金粉’这队人马,若能击破,至少便可安靖地方,将城中难民散遣回乡,这十几万老少便如十几万斤的重担,已令他头痛好些时日了。 “其实,若说破时,也一钱不值,花非花,雾非雾,牡骊牝黄,虎变愚测,就是这么回事了…” 听毕天机紫薇的介绍,曹奉孝眼中闪闪发光,喃喃道:“好,很好,原来如此,这便简单了…”忽然想起天机紫薇在此,忙又躬身道:“谢师兄。” 淡然一笑,天机紫薇道:“互惠互利的事情,谢什么谢…”又叹道:“但我却很怕已经晚了…最近三天来,不是都再没有案子出来了么?” 又道:“我今次来,还有一个要求,瓜都历年来的地方志,现在都被你搬来了对罢?”见曹奉孝点头,便笑道:“我要拿一部份,查件事情…最近一百二十年来的,你都给我罢。” ------------------------------------------------------------------------ 满城尽欢! 帝少景十一年,七月十五,瓜都。 自寅时开始,忙碌的人群就不断出现在街道中,这一天,所有的店铺都会关门,大道当中,百步一案,上设新鲜瓜果和鬼包子,是为“让道与鬼”,但,穿行道路上的百姓,却还是要数倍于平时。 午后,各家各户开始将供品摆出,全猪、全羊、鸡、鸭、鹅及各式发糕、果品、瓜果被摆到施孤台上,大盘大盘的面桃及大米被交给准备放焰口的僧人们,道士们也开始在地上划出黄线,为一会儿的踩罡祈福作好准备,因为僧人和道士都不够,所以大多数的座台上都是空空荡荡的,全城总共只有六十一处法事,而且,就这样也还是谢家努力的结果,若非他们从外地紧急请来了部分僧道又一并提供了全部的神像等供奉用品,就连六十一处法事的规模也不可能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的中元在风格上出奇的统一,每处法事现场的陈设也都一模一样,倒也有些别趣。 这一天以前,自帝象先以降,子路、王冉之、崔广…每个人便已收到了谢叔源亲自具名的请帖,邀请这些孤身在外的远客于当天至谢府做客,让谢家可以尽一下已经迟到的“东道之谊”。 邀请得到了非常体面的结果,帝象先一口应允,其它人也都接受,这就令谢家的数千子弟激动不已,非常认真的将谢府全面洒扫,以迎接这已有百年不曾发生过的光荣。 中午,谢家各房子弟齐集府中,举行隆重的“祭祖”之典,之后,朱红色的大门打开,将各方贵宾迎入府中,来宾中,有象崔广冯功逊一样乘车而往的,也有如曹家兄弟一样步行穿街过巷,但,在午时三刻之后,最迟的客人也进入了谢府,鼓乐齐鸣中,早已准备的净室被一一介绍给各位来宾,歌伎、舞娘、醇酒、上好的食物或是优美的字画及美丽的花园被分别提供给不同的客人,盛装而出的谢叔源以及其它谢家精英们来回穿梭,努力做到令每个客人也都满意。 歌舞欢乐,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渐晚,炊烟纷上,城中各处的法事都已渐告结束,百姓们开始在家门口插上象征五谷丰登的布田香,浓郁的香味中,用彩纸扎成的水旱灯也被拿到河边,儿童们围着这些荷花形状的彩灯转来转去,早已是急不可耐。尽管在正式的说法中,这些彩色水灯是为了给鬼魂引路,渡过奈何桥之目的而制,但对孩童们来说,这也不过是一节一度的又一件乐事而已。 暮色染满天空,焚香蒸腾,五彩的华灯布满水面,谢府中,长宴排开,主客都已入座,固然。看在部分客人的眼中,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招待还有很多值得批评的“硬伤”,如歌妓们的水准远远称不上是一流,很多的食材也似乎不大够资格被摆上这样的场面,但考虑到谢家已被困锁在这瓜都城中近百年的事实,些些的小事,也就不值得在意,更何况,尽管隔绝百年,谢家子弟仍是名不虚传,以谢叔源为代表,他们完全表现出了当初他们与“琅琊王家”齐名时的那种优雅和高贵,对甚么样的客人也能应对自若,使每个人也不感被冷落或是忽视。 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谢叔源坐在长桌的顶端,脸上微微的带着潮红,尽管他的每句应对和每个动作也堪称完美无缺,但这一点点的潮红却将他出卖,使人能够看出他的有一些激动。 但是,却没人会为了这样的激动而觉得不合,毕竟,这就是谢家、乃至整个瓜都已有近百年没有品尝过的光荣,自当初城陷降格以来,这地方便形同被放弃的死地,人口锐减的同时,一座城市的活力也同时流失,可容百万人口的巨城,却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口留驻其中,这样事情的本身,便已几乎是一种凄凉,而当留下来的人几乎都是没有办法离开、没有能力离开或者只是出于习惯而不愿离开时,整座城市便更显沧桑。 近百年时光冲刷,瓜都人慢慢的舔好了伤口,面对现实,将绝大多数城区放弃的他们,又开始在少数区域内重现出生机与活力,又开始有了酒肆、食府以及有能力在其中消费的人群,然而,这个样子的瓜都,比诸他曾经有过的辉煌,却还有着太远太远的差距,当人们偶然经过那些整排整排都被放弃的街道时,更多少都会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滋味在心头泛起。这不是一个或两个人的感受,而是所有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瓜都之民的共同体验,那种群体性的失落,是每个瓜都人都没法逃避的苦涩。 所以,今夜,尽管对“世家子弟”的起码要求是喜怒不该轻易形之于色,但谢叔源的微显激动却绝不会引来讪笑,因为,不仅仅是他,每一位谢家子弟的脸上都有这样的激动,因为,不仅仅是谢家,正在这瓜都城中欢度中元的近三十万百姓几乎也都有着同样的激动。 瓜都,或者就要复活了罢? “谢公将趁此良机,请求殿下开恩,解除对瓜都的处罚哩!” 首先出于什么人已不可查,但只是半天时间,这消息已走遍大街小巷,使每个人也都知道。而这样本是若有若无的期望,在被转述了无数遍之后,竟也似乎得到了强化,有了非凡的生命力,开始显着似乎这并非传言,而是一件已经既成的事实了。 (呼,简直,连呼吸一口,都会感受到这些期望与压力呢…) 极为重视,亦精于掌握民众的心理,帝象先当然不会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固然他所携来的心腹亲兵都已遇难,但与各家好手结合之后,他却能够掌握到更多。 (面对这样的期望,我…我应该让他们失望吗?) 涩涩的问自己一句,帝象先只能报自己以苦笑,却没法回答,看一眼整个脸上似乎都在泛着光的谢叔源,坐在谢叔源上手的他别过头去,看向正带着得体笑容,与几名谢家子弟谈说南北音律之别的曹仲德与曹奉孝。 (你们所说的东西,到底是从那里到来的信心呢?) 高举金杯,谢叔源宣布说宴席将开,作为回应,每个人也把面前已注满琥珀色美酒的杯子高高举起,但,在将要喝下去时,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有一群百姓到了府外,希望“求见谢老爷”。 对这件事情大感意外,谢叔源看向帝象先,在得到了微笑着的同意之后,他吩咐下人,将那些民众带来。 很快,这些不速之客被带来到酒宴之前,总数有七八十个的他们,几乎都是已逾花甲的老人。原来,这些人都是瓜都周围村中的长者,因为希望对谢家到目前为止所提供的一切表示感谢,才来到这里。 连连逊谢,谢叔源更请出同样陪坐宴上的康子范,表示说这位地方长官才是他们应该感谢的人,又将帝象先请起,告诉民众们首先应该感谢皇子的恩德。但到最后,他仍是没法避免,要成为众人簇拥的中心,被几十双充满感激和热望的眼光包围着,将一只特别取来的大酒樽端起。 双手捧杯,被周围灯光折射,更显着谢叔源的脸上容光焕发,也显着杯中酒色一片朱红,谢叔源先是团圈行了一礼,算是对一座宾客告罪,见每个人也笑着微微欠身,更有几人起座拱手而让,他一笑,将杯送至唇边,喝了一半,停住,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们,的确是很感激谢家,的确是很希望报答吗?” 奇怪的问题,却影响不了这些百姓的情绪,七嘴八舌,他们用戳拙劣却真诚的方式再度表示了他们的诚意,听到这些,谢叔源似乎也被感动,神色有些严肃,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摇了摇头,一仰头,将杯中余酒干了。 这口酒喝的太急,一下肚便倒冲上来,立时激得谢叔源满脸通红,呵呵笑着,他摇头摆手,似乎是要对那些百姓表示他的不在乎,但,说出的话,却是每个人也没有想到。 “想感谢…也不难,就…就用你们的命来谢吧!” --------------------------------------------------------------------------------------------------- 帝象先一向都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就算现在,谢叔源已几乎说出了“图穷匕现”的意思,他仍然很沉着的坐着,没动,脸色一点都没改变,交叉手指拱着下巴,仔细打量着谢叔源。反而是那些前来致谢的百姓,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而失措不已。 “谢公…你让我很失望。” 慢慢开口的,帝象先同时还摇着头,道:“你知不知道,你都错过了什么?” 温和笑容此刻已变作凶狠的冷笑,谢叔源咬着牙,道:“我错过了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会说,我错过了机会,错过了得到你们原谅的机会,错过了重振谢家的机会…说明白一点罢,你是想说,我们,又错过了一次可以重新回头,成为高级奴才的机会…是不是?” 苦笑一声,帝象先推开桌子,负着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君有凌云志,吾也无话可说…但,谢公,你真觉得你办得到么?” 谢叔源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小子…”却被帝象先一声长笑阻住,跟着便见帝象先重重一一声咳嗽,扑一声喷出一口酒来,去势湍急,竟将面前矮桌也都射裂。 眼光渐做锐利,帝象先森然道:“酒是好酒,酒中的迷药也是好迷药…但却是几十年前就没人再用的配方,是随便什么世家宗门也会教导子弟如何识别压制的配方…谢公,您实在僻处瓜都太久了!” 随着帝象先的动作,子路王冉之敖开心等人纷纷站起,或者口服解药,或者如他一般直接将体内的迷药逼出,谢叔源看在眼中,面上忿恨之色愈形,道:“好,好,敢情你们从一开始便没信过我们,倒都是怀着戒心来的…那,又有什么话好说,大家早便该翻脸啦!” 若说座上一干各家人物中,着实有几个脾气不好的,只是来之前皆被帝象先耳提面命,要尽量忍耐,不到万不得一,都不可与谢家破面,但现在谢叔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却那还有什么可忍的?敖末日首先便一掌拍下,将面前方桌砸的粉碎,借势跃起,叱道:“谢老头,你家姑奶奶早看你不顺眼啦!想要个痛快死就别跑!”其它如英正敖开心等也纷纷攘臂而起,眼见得歌舞宴便要翻作血肉场,却听谢叔源怪笑一声道:“好,好,果然都是些好样的!”怪笑声中,双手一拍,道:“都给我下去罢!”便见地面应声崩塌,豁喇喇声中,什么长桌,什么酒肉,纷纷向下堕去。 若说帝象先等一干人中,实在不乏高手强者,虽然变起突然,也尽有人能及时反应,只是宴中原是杂坐,每人身侧皆有谢家子弟相陪,谢叔源这边厢发话,这些人竟也同时发难,或抱或擒,按说以他们之力,这便和送死无异,但有此一耽,诸人却就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只能一并向下堕去。 砰乓之声不绝,眼见着地面竟塌陷成了一个数十丈方圆,深不见底的大洞,同时,周围的墙壁上更开始发出连串炸响,倒向洞中,到后来,更连整个屋顶也都崩塌下来,砸进洞中。 足足过了将近一杯茶的时光,场中才稍稍平静下来,适才的大厅已不复存在,变作了一堆塞住洞口的瓦砾,只剩下谢叔源一桌尚在,亦只是正正好的摆在洞口边上,在他的对面,洞口的另一端,康子范也如他般矗立在沿洞口边縘缘,两人遥遥相视,神色都颇为复杂。 再向外围,是大群谢家子弟,九成以上已惊的脸色煞白。 “迷药…对,这的确是非常老旧的迷药,可是,这却能让你们陷入自大,让你们没法察觉到真正的陷阱所在…嘿,小子们…” 喃喃数句,谢叔源扬声道:“诸房子弟!” “刚才倒下去的,都是最忠诚也最优秀的谢家人,他们拼上自己的性命,只求换来谢家的复兴,对于这样的牺牲,我们能让它成为一种浪费吗?!” 他语气极为威严,当中又有一种摄人之力,周围数千子弟山诺一声,齐吼道:“不能!” 谢叔源板着脸,一挥手道:“死者已矣,生者长存!现在,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了!” 随着他的呼喝,周围子弟化作数十队,纷纷散走,康子范绕过来,低声道:“恭喜家主,大功告成。” 谢叔源挥手道:“现在恭喜…说太早了。” 人群散尽,他的语气竟也一变为谨慎到几乎是忧心忡忡,再没了方才的自信与豪气。 “这样子的陷阱,杀不了这些人,还是要靠其它的布置…” 康子范躬身道:“但不管怎样,我们至少已赢得时间,让我们可以从容行事的时间,而,只要那件事能来得及,便那些人都能够活着从地宫里杀上来,又有什么关系了?” 听到这,谢叔源一直抿作紧紧的嘴唇也略见松驰,出现了微微的笑容。 “对,只要那件事能够成功,便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九十年呐,等了整整九十年,我们谢家,终于又看见重兴的曙光了…” ------------------------------------------------------------------------------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然会中了这样的圈套…) 在向下坠去的时候,帝象先并没有慌乱,冷静思考着的他,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欣赏。 (这样的谋略,这样的布置,还有,这样多为了家门而肯从容赴死的人…不愧为曾与琅琊并列千年不坠的世家…很好…这样子,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会来不及跃出陷阱之外,是因为有两名谢家子弟拼死将帝象先缠住,尽管连五级力量也没有的他们几乎立刻就被帝象先抓裂喉咙而死,却已成功的将帝象先拖到了屋顶的塌下,使他没法从下坠的过程中回头。 与人群一齐落下的,还有如雨点一样的瓦砾和燃烧物,但至于,对于帝象先而言,这些东西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更令他在意的,是下方的实地。 (这个感觉,离地面至少已有二三十丈了…实在太久了罢?) 起先是自由落体,之后似乎是撞到什么东西,迅速的滑入了一个斜斜向下的长洞,这样子滑行了许久,才终于到达终点。 碰的一声,帝象先终于踏上实地,更立刻一个侧翻,迅速的向一边避开,听着身后坠落物在地面上砸出的巨大声响,他已连回头看一下的兴趣也没有,从杯中摸出个火折,啪一下晃着了,并不先打量四周,而是抬头,看向上面。 …那里,灰黑色的背景中,裂开着一个呈深黑色的洞口,正是帝象先掉出来的地方。 (唔,很简单的,就把我们给分开了…) 虽然看不到,帝象先却能想象到上方的景象,那应该是有很多个出口的巨大陷阱,尽管没有当场取命,却成功的将敌人们分割,投放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样子的摔落,最多能够搞死曹家老九那级数的人…唔,希望不要,那实在太可惜。) 对曹奉孝相当欣赏,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点关心,帝象先便将注意力收回,呼一下抖灭火折,同时快速侧移,一边眯紧了眼睛,盯向了前方。 (狮虎入陷,猎人便该出场了…) 凭着刚才那昏黄的火光,帝象先并没法看到太远的地方,只依稀觉得似乎是一个相当开阔的地方,而现在一片黑暗中,更是什么也瞧不见。 却,有轻轻的笑声,从那黑暗当中传出来。 “二殿下,咱们又碰上了。” 白衣胜雪,即使是在这样子黑暗的地下,也是非常耀眼的存在,还在离着很远的时候,帝象先已看清楚了来人。 “旻天帅…” 瞳孔微微收缩,帝象先亦踏前几步,拱手道:“阁下,应该也可以叫做谢先生罢?”一边却暗暗运功,要尽快确认周围还有没有其它对手,要知在“六朝金粉”当中,旻天帅实是唯一令他心怀忌惮之人,如今天时地利全失,更是不敢大意。 听到帝象先的问话,旻天帅呵呵一笑,却不回答,只挥手道:“有朋自远方来,不可失礼…”忽然左手一弹,见一点火光飞出,撞在壁上,立闻扑扑之声,却是一支火把已熊熊烧起,跟着也不知怎地,只见壁上火光接二连三不住燃起,转眼间已有一道火龙蜿蜒墙上,炽然生威。 还在烧到第三支火把时,帝象先已瞧出原有极细的黑线将这些火把系在一处,他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历来不怎么在意,只是细细打量周围环境,却见这里竟是极大一间宫室,并非天然石洞,再抬头看时,自己摔出来地方的正是宫室之顶,皱皱眉头,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 旻天帅笑道:“什么地方…不过是些个临春结绮、望仙步莲…旧主儿都死了也不知多久啦!” 又笑道:“殿下不必乱想了,从这里是万万回不去的,但从我身后这个甬道一直走,多试几次,却真有一条能回上去的路。” 帝象先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傲然道:“路…这样的路,大约有很多罢?” 旻天帅笑道:“君真解人…”又道:“多的很,不过…路上的人,也多的很。” 帝象先哼一声道:“那当然,击敌之分,击敌之暗,击敌之弱…”抬起头四下打量一番,道:“真好地方。”却见旻天帅一笑拱手道:“大家一赞,心深悦然…告辞了。”倒是一怔,道:“你说什么?” 旻天帅一笑,只道:“久闻殿下乃军中神将,自然谙熟擒王射马之理,但在下却只是一个败落下来的无状子弟,所擅长者,吃喝玩乐,歌舞消日…”顿一顿,又道:“随便什么宴席也好,却那有上来便吃热菜的道理?”说着一揖到地,缓缓后退,一边犹在温声道:“我守的地方,是最后的出口,二殿下,我真得很盼你能把你的巅峰状态留到那儿哩…”说着已是远去。帝象先怔了一会,苦笑一声,摇摇头,扛起横江,向那甬道大踏步进去了。 --------------------------------------------------------------------------------------------- 谢府内剧变横生,外边的百姓尚不知晓,仍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当中,灯迷眼于水,香缭绕舞空,全一幅升平景象,尽管,在靠近谢府的地方也有人注意到了里面的异动,但,这些善良而朴实的人们,却不用任何的解释便自己告诉自己说这只是谢府内庆祝节日的动作稍稍大了一些,甚至还有一些孩童羡慕的咂着嘴,很是希望能够亲眼看一看里面的”大爆竹“。 “噫,这么家大业大,谢家老爷也真是好福气,所以说到底,做人还是要行善积德,来世才会有好日子过…” 目送一个趁机教育子女的父亲拖儿抱女的走过,天机紫薇抿了一下嘴,道:“老实人呐…”语气拖得长长的,也不知什么意思。 “老实人…对乱世而言,‘老实人’就等于‘该死的人’…阁下是这个意思么?” 口气微带讥诮,又似有些愤怒,半躬身子坐在天机紫薇身后的竟是曹家之六,曹仲德,只见他衣衫尽碎,脸上肩上还有几处划伤,端得是有些狼狈。 “六哥…” 皱着眉头,却没多说什么,坐在曹仲德身侧的人一般是衣衫破烂,蒙尘带血,一边的袖子已被完全扯断,现出个空荡荡的肩头,那正是曹家之九,曹奉孝。 无声一笑,天机紫薇并不回头,只道:“曹六爷说话果然直接了当,一语中的…很好,为大事者,原就该这样。” 顿一顿,他又笑道:“师弟,这一节上,你还是要再多历练些的。” “师弟?” 听得这个称呼,曹仲德脸色一时间更加难看,却很快平复下来,只看向曹奉孝的眼光中,又多了几分狐疑。 (不妙,竟然在这个时候…) 肚里大苦其脸,曹奉孝却甚么也没带出来,只笑道:“师兄教训的是。”居然连眉头也都松开,全然是满面春风。 ---------------------------------------- 就在刚刚,曹仲德曹奉孝两人还同坐在谢家的宴席之上,谈笑风生。 酒水甫一入口,曹仲德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却未动声色,只是用很着很隐蔽的方法通知到了几名兄弟并提示了迷药的成分及处理的办法,这本是令他略有自豪的成绩,但,当藏于地下的陷阱出现时,这样子的判断却令他深为羞愧,更感愤怒。 以智计自负的人,最痛恨的便是自己的算度已先为人所测,所以,曹仲德的“痛感”也就远在任何其它人之上,如果能够给他机会,亲手击杀数名伏击者的话,他的愤怒可能会被略略浇灭,但偏偏,他竟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在那一瞬间的混乱中,有不被任何人察觉到的外力介入,钳制曹仲德的谢家弟子竟变做意料之外的援兵,将他和曹奉孝一起救出,在被任何人发现之前,两人已被带到谢府外面,呆在了一处僻静的树荫里。 通过姓名,曹仲德才知道眼前便是“天下第一军师”,之后,天机紫薇更完全不留颜面的将两人严厉斥责,指两人根本有负“军师”之名,竟会被这样简单的障眼法骗过。 “谢家…你们以为谢家是什么?王谢世家并称千年,当他们与帝者共拥天下的时候,你们曹家还只是连荫封也没有资格的九流世家,连王思千亲至也不敢怠慢的世家,你们却竟敢如此轻视…嘿,甚么‘邺城双壁’,看来也不过如是。” 曹仲德成名已垂十年,近六年来更是稳居曹家谋主之位,走到那里不是高宾上座?尽管尝有过金州之辱,但毕竟鬼谷伏龙后来也告身死,而且,完颜千军死后,完颜改之为了充分掌握住黑水完颜家,反而比完颜千军当初的承诺后退的更多,几乎是完全离开了中原数州,而在对这些空白利益进行争夺时,早有准备的曹家便也的确如愿抢到了最大的份额。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过程有所变化,但收获却全无缩水,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因为这样的原因,很多人甚至还以为这一切都在曹仲德的算中,对之更加钦服。似这样被人叱责,在曹仲德真是久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即使不习惯也好,面前这人毕竟乃是“天下第一军师”,曹仲德咬紧牙关,也尚能忍受,尽管借什么“老实人”的由头发作一二,肚里面也还自制得住,反是现在,当天机紫薇对他的态度渐转和缓之后,他却涉临到了自己忍耐力的边缘。 先是以“师弟”相称,天机紫薇之后就将矛头完全转到了曹奉孝身上,语言越发的不客气起来。 “曹六爷…他犯下这样的错误也还罢了,但师弟,我实在是很难接受你也会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你是谁?你的位置在那里?你到底有没有搞清?” “你应该是站于当下天下最高点的地方,俯视一切计谋的运行并将之引导向自己主公的利益,与你站在一起的,有我,有仲达,还有你那个便宜师兄,除此以外,你的上方不应该再有任何人在,一切的所谓计谋,都只应该是你我掌中的游戏!” “而现在,看看自己的样子,你觉得,你对得起‘鬼谷卧麟’这个称号吗?!” 当“鬼谷卧麟”四字终于被说出的时候,曹奉孝身子一震,脸色一下涨作通红,旋又慢慢恢复正常,曹仲德则正好相反,似乎被猛的抽空了所有的血液,脸色变得如死人一样惨白,但,和曹奉孝一样,他的脸色很快便恢复正常。 互视一眼,曹奉孝微微欠身,退至曹仲德身后,曹仲德躬身为礼,沉声道:“前次盛京之情未报,今番又添瓜都之恩,我兄弟不胜感激,日后若果山水相逢,曹家愿避云台之帜。”说着觑一眼天机紫薇动静,又道:“若是先生现下有甚难处要得驱使,我等愿前清尘。” 微微挑眉,天机紫薇笑道:“我的难处,你们能清甚么尘…”又道:“盛情记过,你我官贼不两立,一个谢字,休再提起…”上下打量曹仲德一番,忽又笑道:“你很好,不唯是智士,力量上也颇有可观,这便很好,对你两个都好…”也不等曹仲德答话,已忽然拱手道:“告辞了。”竟也不解说谢家究竟有何图谋,也不分说谢府内一干人等现下到底如何,就这么扬长而去。 目送天机紫薇远去,二曹皆僵立不动若石像一般,直待走得看不见了,曹仲德方苏活一下颈子,淡淡道:“老九…怎么说?” 曹奉孝躬身道:“请六哥先。” 曹仲德一哂道:“也对,长幼有序,就是我先好了。”便道:“就方才话来说,我很高兴。” “我们曹家,终于得到这些大人物的真正尊重了。” “天下第一军师要亲自来将我们分化,便证明我们在芹州的作战是非常成功,更证明在别人的心中,我们的潜力已经可能对最终的大势形成有意义的影响。” 曹奉孝颔首道:“我也这样想。” 想一想,他又道:“但这也标志着咱们必须做一些战略上的调整,宜有所韬晦,说到底,目前的咱们,至多是‘有些潜力’而已,如果真的召来太多的‘尊重’,那就是大大不妙。” 曹仲德断然道:“对。” “公明那边的战线,有必要放弃一部分,左右三殿下现在正想立功想的要命,不妨让他救咱们一次。” 顿一顿,又道:“这事情便由你来安排罢。” 曹奉孝答应一声,又蹙眉道:“但也不能太急,要徐徐图之,若被人看破形迹,那就更糟…”想了一会,又道:“依我看,三殿下怕是有些想和大将军王勾手的意思,咱们可也不能与之结纳太深,有失义父大计之意…” 两人又计划一会,皆是今后数月内曹家因应之计,直议的透了,曹仲德方才道:“长远的事,便这样好了。” 他方说完,曹奉孝已接口道:“眼下的事,最重要该是咱们的自保…谢家再是什么千年世家也好,要将这一座人物没声没息的除了,怕也做不到,稍后必有动静。我很担心的反而是城中百姓,谢家费这偌大周折,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曹仲德嘴角微微挑起,似有诮意,道:“咱们自己…我现下倒也不怎么头痛,瓜都之大,有得是容身之所,就如你说的,谢家要真想把文远他们那一大群人全数吃掉,怕是没这么好的胃,要在这之外还能有人手出来全城搜拿的话…嘿,十三衙门那群老公儿就都该上吊去了。” 语气一顿,才道:“公事…便说到这里罢?” 曹奉孝沉默一会,道:“好罢。” 曹仲德冷冷一笑,道:“下面,咱兄弟议些私意…”说着忽然扬起右手,重重一掌,径直掴在曹奉孝左脸上,力道极重,曹奉孝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立时迸出血来! 紧紧的咬着牙,眼中似有幽幽的光,曹仲德如饿狼般盯视着曹奉孝,好一会儿,才慢慢的道:“那什么鬼谷的事情,无论你想不想说,现在都不是时候,在瓜都的危机完全解除之前,我们两个都不可以再分心…但,我却要你知道一件事。” “即使晓得别人是要分化我们,并不就能让我们不被分化,即使晓得别人是要挑拨激怒于我,我也还是会被挑拨激怒…明白么?!” 沉默良久,曹奉孝慢慢躬身,道:“六哥教训的是,奉孝铭受。” ----------------------------------------------------------------------- “曹家…的确有几名不错的新秀,但要介身进天下大事,现在怕还轮不到他们罢?” “…我知道。” 待在不算很远的地方,天机紫薇静静注视着二曹,眼光好生深邃,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听着这算是相当冷淡的回答,孙无法苦笑了一声,挠挠头,又笑道:“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摆这么大的架子,甚么‘站于当下天下最高点的地方,俯视一切计谋’,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天机紫薇淡淡道:“那都是胡说八道,之前当然不会说过。” 想一想,又道:“鬼谷,那地方最大的意义只在于缩短掉我们历练的时间,给我们以可能有三世生命也累积不到的经验…,还有,就是虚名与自信。” “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了。” “什么俯视一切计谋…那才是见鬼。为军师者,所重要只是两点,一是足量而及时的情报,二是迅速而正确的分析,除此无它。这一节上,曹老九也应该明白。” “但对曹老六而言,他现在就没法这样开解自己,再加上前次朱子平给他的羞辱,他现在应该会对鬼谷生出一种嫉妒、乃至憎恨,而偏偏的,曹老九又没法给他以解释…所以,两人间这个疙瘩,止靠自己的力量,便没法很快的解开。” 孙无法微微颔首,却道:“不过照我看,两个人好象也清楚的很,都是明白人,你若想要他们起内斗,可能还远远不够。” 天机紫薇哼一声道:“要我亲自下手去挑拔别人内斗,如果是少景兄弟也还罢了,这两个小子,也配?” 孙无法哈哈大笑道:“这便对啦,实话可算出来啦!”说着已绕到天机紫薇身前,忽然一揖,正色道:“先生,我晓得你是心里不痛快,所以才想让那两个小家伙也不痛快一下,我也晓得你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所以心里不痛快…你看我都明白,又何苦憋着口闷气,说出来,骂几句好啦!” 他这一礼行下,天机紫薇那敢生受?早闪过一边,摇头苦笑道:“大圣,你…”孙无法早接口道:“好,你没骂我是吧,我说过你可以骂的,现在不骂,是你自己愿意,那就没我什么事情了…”一边说一边瞅着天机紫薇脸色,见已略和霁,又笑道:“其实说来还是怪你,要不是你猜的那事,我是一定会走的。” 天机紫薇怔怔一会,也是长揖至地,苦笑道:“大圣知遇之恩,紫薇没身难报,唯有鞠躬尽瘁四字而已…”顿一顿,蹙眉道:“不是紫薇存心要和大圣呕气,但若果谢家的图谋当真如我所猜,大圣留在此地,就实在太过凶险,也太过不值…” 孙无法长笑一声,截断道:“但,先生,我与月明这一战已是免不了的,你也知道月明已入神域,而我还没有,所以,我更加不能错过任何机会去感受和体会什么是‘神域’…对不对?”见天机紫薇似有不满,待要张口,忙又道:“别说你能替我看,我相信你一定能分析的够清楚,可让你这样冒险,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说着眨眨眼睛,笑道:“我倒还盼着谢家真能成功呢,前几天孝陵卫那一战,我就觉得有很多禆益,要是能再硬碰一次神域力量,说不定我就能取得突破了…” 天机紫薇苦笑一声,想一想,道:“大圣,你坚持要留下,我也没有办法,但既然这样,有两件事情我却希望先说清楚。”见孙无法点头,便道:“第一件是,无论如何,分身变也不许再用了。” 孙无法应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让人知道我还有这一手…”又笑道:“但要是真到了拼命的时候怎么办?”却见天机紫薇正色道:“紫薇定会令大圣不必行此一步。”倒是一怔,上下打量一番,诧道:“怎地,你还背着我安排了什么王牌不成?”却见天机紫薇脸上又变作全无表情,皱着眉头道:“至于第二件事…”声音拖的老长,只是不说出来,孙无法拿他没法,苦笑道:“成,你说什么都成,说吧。”天机紫薇才慢慢道:“第二件事,是大圣要答应我,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要干涉到这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绝对不要。”顿一顿,又道:“玄武先生那边,我已经先交待过了。” 孙无法怔一怔,脸上笑容慢慢褪去,道:“怎么,你觉得,要出大事么?” 天机紫薇苦叹一声,喃喃道:“希望,只是我的多心罢…” 第四章 甬道很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完一样。虽然,墙上的火把看来还能燃烧很久,暂时并没有陷入黑暗之虞,但对敖开心来说,这就没有什么帮助。 很不高兴的皱着眉头,他靠着墙斜斜坐下,用力伸着懒腰,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好想吃肉啊…早知道刚才掉下来时就不该去管象先,把那盘肘子抓住该有多好…” 连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嘟哝,实在是让人没法听得入耳,就算是永也面无表情的曹元让,也不由得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些冷蔑的光来。 只手破军二元让,和曹仲康一样,他也是自幼失怙,十六岁投军戍北,苦熬十年,终积功升为副将,同年,得曹治赏识,收为义子,更与次年得赐“封鞭玄豹”,自兹方才一路顺风,四年六迁,如今已是位至忠勇将军,食从四品,放眼整个大夏军界,爵位在其之上的也不过数十而已,不过…眼前这怎看也尽是市井之气的敖开心,却偏偏就是其中的一个。 大夏军制,以“大将军”为尊,食正一品,自下依次有龙武、神策,破虏、抚波,骁骑、骠骑、车骑,安东、平南、定西、扫北等等名份,如当初赵统赵广出征西域时,便分别以龙武及神策之名领军,那就都是从一品的将军位子,实是两人在血海中冲杀滚打数十年挣到,之下如破抚三骑等二品将军,安平定扫等三品将军,皆有极严格的律令制度,必得有一定军功资历方可拜将,若论那些高门世家,贵胄宿将,尽可以将爵位富贵承袭不减,只有这军衔上却是绝无承先蒙恩的可能,必得自己一刀一枪去搏,不许半点承荫。这原是当初帝轩辕所定的规矩,意思是军队乃国家干城,国家欲报功臣,尽可以富贵许之,却不能儿戏安危,几千年下来,一向如是。唯一的例外,是当初“国人暴动”之后,帝心楚为酬两家之功,多有殊恩,在敖家,除了加以“护国”之尊外,更另设建威上将军一位,食从三品,不定辖地,交由历代敖家家主自任,那实在是绝无二例的恩宠,亦是敖家几千年来深感自豪的事情。 敖家家主向袭“护国武德王”之爵,自然不会再屈就什么三品将军,是故数千年来,这个建威上将军的位子一般都是九子龙将的前几位来坐,近十余年来,这位子一直都是敖必戏领着,他已年逾五十,自少年便追随敖复奇为近将,在军中威望甚高,那也没什么,只是到了三年前,因敖必戏于海上绥靖有功,被朝廷拜为安东将军,建威上将军便空了出来,当时军中议论,皆以为必是位居九子龙将之次的敖螭吻无疑,谁想消息出来,却竟是之前在江湖上全无名声,位居九子龙将之末的敖椒图,一时间物议蜚然,说什么的都有,便到了今天,也有许多流言。 敖开心领建威上将军的时候,与曹元让获赐忠勇将军是在同一年,兵部所发文书一前一后,连文号都接在一处,只是敖开心因是三品以上,单列一文,曹元让则是与曹仲康以及另外十一人共列而已。 为着这份理由,曹元让一直都对敖开心有一份很特殊的感觉,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因为敖开心的这一道文书,自己晋位将军的快乐都受到了影响。 出身贫寒,曹元让迄今所获的一切可说全是靠自己奋斗而来,便是这忠勇将军的头衔,固然与曹治的影响力还是脱不了干息,但细算起来,他的军功实在早已够格。也是因此,他最为憎厌的便是那些能够不劳而获的二世祖,特别是当知道一个从来没有当过一天兵,吃过一天粮的贵家子竟可以一夜之前拜为三品,还在征战十五载的自己之上时,便不能不感到一阵阵火一样的愤怒。 (这个人,他怎配算是一个军人…) 不觉又想起自己在北方风雪中与项人苦斗的那些日子,想起和三果叛军、太平道、云台山以及各种大小势力间的一场场恶斗,想起那些曾在自己身边一起拼杀过,又一一倒下的同僚们,曹元让的眼光收缩的更加锐利,却也控制的更加小心,尽可能的将自己的鄙夷收起。 再怎说也好,敖开心毕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东海敖家”,代表了敖复奇,对曹家而言,这实在是庞大到了绝对不能开罪的对象。 (倒霉,为甚偏偏和他掉在一起…) 适才,席上生变,曹元让虽及时挥出玄豹系住横梁,却当不得整个屋顶也都塌下来,只能眼睁睁的摔进这地宫里面,并立刻遇上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兵丁,喊打喊杀的涌将上来。 从来就不是什么软心肠,更因为没能保护住曹奉孝而大为愤怒,曹元让全力出手,十招间已杀的尸横遍地,只留下满壁溅殷,以及…一个如无赖般斜斜靠在墙上,还大力鼓掌叫好的敖开心。 距敖开心的自述,他掉下地宫比曹元让稍早一些,也是立刻就遇上了大队埋伏。 “好可怕的,好多人啊,我还没吃饭呢,怎么能和人动手?只好拼命逃跑啦,幸好遇到元让兄你大展神威,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喋喋不休的赞美,却一点都不能让曹元高兴,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够分开自己走,只可惜,敖开心却好象吃住了他,怎么也不舍得让他走掉,牢牢缀着,偏生曹元让又不能得罪于他,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转眼两人已走了有二里来路,过了数处宫室,中间曾遇三处伏击,都被曹元让一力挡下,敖开心除了大声鼓噪之外,甚么事情也没做,曹元让不畏对敌,却被他的叫好声激的心气浮动,居然还险些吃了一刀。 刚刚才恶斗过一场的是曹元让,现在靠墙躺着的却是敖开心,而且还靠的理直气壮,全无惭愧之意。看他的神情,更似乎还很责怪曹元让掉下来时没有想到带一盘肘子下来。 已是完全无语,曹元让正在盘算怎样才能将这人摔掉自己单走,却见敖开心眼光忽然一亮,道:“咦?!”本来正按在墙上的右手蓦地一翻,闪电般戮入墙中,一刺一挑,反手退出时,二指间已多了一截植物的根茎,有寸来长,看断口处还甚为新鲜,是被他刚刚揪断的。 曹元让一路走来,已知甬道两壁皆为土石,甚为结实,见敖开心这一下快如闪电,没土有若探水,也是微微一惊,心下不由揣想:“若这一下是对我而发,该如何防它…”却见敖开心瞪眼盯着那截根茎,愁眉苦脸道:“怎地会搞错?明明觉着是活物吗…”不觉奇道:“怎么回事?” 敖开心抬起头来--仍是一脸的垂头丧气,道:“我刚才觉得土里面好象有肉在动,还以为点心终于到了,想着至少也该是只田鼠什么的,怎么会是这玩艺了,真是可怪…”说着又在瞪那根茎,似是还不死心。 曹元让被他搞的糊里糊涂时,又听敖开心道:“我从少年以来,便苦练了一般本事,只要周围有肉可吃,任它是活肉熟肉,任他藏的多好多深,我也都能知道,必会寻它出来,十数年从未有失,越是饿时,感觉越准,今天怎么…唉?”直听得曹元让大感荒诞,忽然想起一事,奇道:“那要是有人埋伏,你岂不也都清楚?”正觉得这本事大是有用时,却见敖开心蹙眉摇手,连声呸道:“胡说八道,人肉也能吃么?”又正色道:“我刚开始练时,倒也真的常常误把睡觉的厨师当作整块的火腿,扑上去就是一口…但经我多年苦练,如今已是心如止水,只要是人,就算站在我对面,也是万万感觉不到的。” (他妈的,这混蛋二世祖…) 已气到连在肚皮里都不知该怎么骂才好,曹元让只觉得,若是再让自己和敖开心多说一会儿话,一定会被活活气死,正想转身走时,又见敖开心犹豫再三,竟还是将那根茎塞进嘴里,呜呜噜噜嚼了几口,一边还在嘟哝道:“貂不足,狗尾凑,做人一定要随和…”却随就连声呸呸吐了出来,怒道:“妈妈的,怎么会是贱红花!” 曹元让奇道:“贱红花?是个墙角就有的那小红花?”抬头看看,道:“这地方离地面少说也有十数丈了,什么花草的根茎能伸到这么深…你搞错了吧?” 敖开心怒道:“我要会错才怪!我入城第一天就试过那贱红花的味道了,花苦茎涩,还有一点辣口,可说是难吃之尤,绝对就是这个味道…”又说些什么,曹元让也懒得理他,却突然想起一事奇怪,问道:“你吃那东西作甚?”见敖开心面露自豪之色,道:“我自少便立壮志,要尝遍世间百味,前人吃过的,没吃过的,我都要尝一尝,然后写一本食谱,流传万世,教天下食客将来提起敖开心,都要一挑大拇指,赞一个‘好’字…怎么样?”却见曹元让瞠目结舌,作声不得--实是连在肚里面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曹元让不作声,却另有人干笑几声,道:“敖将军大志如此,佩服,在下真是佩服的紧。”说着已自前方转出,身材矮胖,穿身灰色的对襟大褂,笑的一脸开花,正是“六朝金粉”当中的辌辒车。 (嘿…) 动作幅度甚小,曹元让轻轻旋身,慢声道:“可算来个晓事的啦。”右手滑下,已握在玄豹柄上。听身后动静,敖开心果然已经快步退开,心底冷哧一声,却也不在乎。 之前在瓜都城外绥靖时,曹元让曾与辌辒车对上过一次,当时被他搞的大为头痛,但如今,他却拥有了远远超过当时的自信。 (老六,老九,只要你们的判断是对的…) 眼光闪动,辌辒车忽然道:“曹将军好象很有信心?”见曹元让木着脸不理他,嘿嘿一笑道:“很好,这就很好,要不然的话,杀起来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说着双手轻拍,按向地面,就听得喀喀连声,眼见地面上的石板快速鼓起、开裂,终于成为七八座儿童高矮的石像,都如辌辒车般一般奸像,瞪着眼看向两人。 将玄豹自腰间取下,缓缓抻开,曹元让聚精会神,牢牢盯住辌辒车的每个动静,却不怎么在意那些石像,辌辒车“噫”了一声,怪笑道:“曹将军一双眼睛瞪得真大,小老儿最喜欢这样的眼睛,先腌后炖,味道大妙…”他说话时,手上犹还未停,见许多碎石片飕飕而起,投聚到他双手上,凝做好大两把石剑,各有六七尺长--他信手挥了几下,虎虎有风,却也不显沉重。 曹元让手臂微微一扬,飕一声中,玄豹骤然扯得笔直,竟如支长枪般,自一干石像当中疾掠而过,径取辌辒车心口,辌辒车哈哈一笑,双剑一错,锵的一声将玄豹格住,却见鞭身一振,旋就化作如绕指柔般倒卷上来,绞向辌辒车颈间,怎奈,还有数寸距离时便僵住了--那一干石像已然发动,七手八脚,将玄豹牢牢制住,虽然曹元让随就将玄豹急急舞动,甩出好大几个圈子,将石像尽都震开,但有此一阻,辌辒车双剑飞动,已将他这一波攻势完全破去。 原也不指望能够一击得手,曹元让将玄豹舞得水泄不通,力御一干石像,心下暗恨:“我一向不谙术法,若不然的话…”忽听耳边风声猛起,一惊时,却已见辌辒车面如死灰,身子半伏,两手都支在地上,一脸都是汗珠,道:“你,你…”一群石像尽都僵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背着手,略歪着头,正站在辌辒车身前,竟是一直躲在曹元让身后的敖开心,他嘴角微微的挑着,手里捏了件乌黑的破旗,啧啧道:“提起来啊,只要你能提起来,这就放你走路…”辌辒车牙齿咬得喀喀作响,脸上青筋暴起,却硬是动弹不得,刚刚还如纸片般轻松挥动的石剑,竟一下子变得如千斤之重一样。 见战况已定,曹元让收起玄豹,向前走了几步,心中却全是疑问。 敖开心冷冷笑了几声,道:“教你明白些个,刚才,你一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你练得其实是幽明术,是用你炼制的那些生魂来驱动碎石聚兵攻人,所以我们就不会再傻傻的去想着破你的石术,而是要想法找出你身上一定会有的魂器…”说着扬扬手里的黑旗,笑道:“还真有用咧。”又道:“至于第二个错误…”忽然放低声音,很认真的道:“你实在是不懂吃东西。”,指指曹元让,道:“我是没吃过人眼,但按他这个样子,看着和牛眼也差不了多少,那就不能炖,最好吃是先腌后烤…”见辌辒车没什么反应,反是曹元让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忽然又道:“你已经犯了两个错误,那就最好别再犯第三个…你不会笨到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辌辒车惨笑一声,道:“知道,当然知道…”突然头一歪,敖开心急出手捏开他嘴时,已是迟了,见一道黑血泊泊流出,呆了一下,苦笑道:“没办法。”信手将手中黑旗撕的碎了,喃喃道:“尘归尘,土归土,各投各家,各寻各妈,只要别跟着我就成…”他这番祷言前面还算规矩,后面已又是胡说八道,曹元让听的只是皱眉,又见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石像纷纷崩裂,散作一地碎石,再没了动静。 敖开心打打手上灰尘,笑道:“走罢?”曹元让却不动,瞪着他,正色道:“你是怎么作到的?”敖开心翻翻白眼,道:“怎么啦,这不是你们家的人说的吗?倒来问我…” 曹元让见他怠懒,怒气又是一阵涌动,强压着,道:“我是问,你刚才,是怎么偷袭得手的?” 要知玄豹一经舞动,数丈地内,泼水不入,对面固然攻不过来,自己却也攻不出去,若是曹文远曹公明等人在此,或者还能觅机逆袭,但敖开心与曹元让只是第一次联手,却凭什么能够算准他防守中的一丝空隙,蹿出破敌? 抿着嘴,想笑又没有笑,敖开心想了好一会,忽然道:“因为我知道你在防守时的习惯。” “玄豹只是改变了你的控制范围和防守方式,但在习惯上,你并没有改变,在每一次想要回气时,你右手的动作都会稍稍的慢一点点,我找准这个机会,一咬牙,就冲过去啦!” 曹元让面色铁青,道:“你…”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敖开心说的简单,但这种事情那是仓卒间能够看清楚的?特别是敖开心还提到了曹元让拥有玄豹之前的事情,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很久之前,曹元让已开始被人关注,被人在暗中观察和分析了。 …但,那又是为了什么? 越想越是惊惧,曹元让竟觉手心微微出汗,却被敖开心拍拍肩头,道:“别瞎猜啦,你肯定猜不对的!”说着叹了口气,道:“我在你手下当过八个月兵,当然知道你的习惯。” 这句话实是奇峰突出,一时间几乎将曹元让打的懵了,吃吃道:“你,你说什么?” 敖开心长叹一声,脸色变的甚为难看,咬牙道:“还不是我们家老王爷的毛病!说什么‘没当过小兵的人,就不会知道小兵在想什么,不知道小兵在想什么的人,就成不了真正的好将军’…可我只想当个好厨子,又不想当将军呐!” “从我五岁起,他就给我准备了一套假身份,我刚满十五岁,就被他迫不及待,一脚踢出龙天堡,之后便是东闯西撞,整整奔波了五年才让我回家…” 似是回想起旧日艰辛,敖开心长叹一声,道:“那段日子…可不好熬呐!” “五年时间,我换过九个长官,跟最长时间的就是你,唔…”拍拍脑袋,闭眼想了一会,敖开心道:“就是你被钉在参领的位子上,眼看着从咱们那一营中连提了两个从将军都没轮到你的那一阵子,我还在你面前大骂过副将是个猪头,反而被你罚去挖沟…想起来了么?” 曹元让是早已骇的说不出话了,敖开心见他这样子,似甚觉好笑,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但反正话都说到这里了,便说出来算啦…咱们那时是第四营,驻在咱们旁边的第七营,驻了三个月的,那个统领,你还记得么?” 曹元让皱眉想了一会,道:“哦,有些印象,好象是姓赵,叫非涯还是涯非,身手很不错,人也痛快,是条汉子…后来他们被编到黑山军里面去了,就没见过…他现在在那里?” 敖开心冷笑一声,喃喃道:“他现在在那里,我倒真想知道…反正,该在这地宫的某个地方吧!” ------------------------------------------------------------------------------------------------------- 甬道本宽,却被塞的水泄不通! 总计是二三十人还要多,披薄甲,执盾刀,却没一个能够站得起来,绝大多数人甚至连知觉也都不存,如死沉沉的木头般,互相压着,躺了一地。 失去知觉…这种情况下,或者也是一种幸福,比如说,现在,最痛苦,也最惶恐的人,恰恰就是他们中最清醒的一个。 一样是委顿于地,但珷玞士还能勉强坐着,神色已是困顿不堪,眼中又是绝望,又是迷茫,身上衣衫尽碎,露出了那一身曾是如此完美的石甲,只是,现在,这石甲上却已是伤痕累累,便连巴掌大一块完好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你…你…你是怎么…作到的…” 石甲上的每处伤痕也有血痕弥漫,说话时,更有殷红的血水自嘴角不住淌出,珷玞士显是伤的极重,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粗气,当初狙杀帝象先时的威风,那是半点也找不到了。 “…因为,我有一个算无遗策的兄弟。” 负着手,曹文和的眼中全无得意之色,也绝无怜悯之意,脸上如同蒙了一层冰霜一样,他的说话也是冷绝如冰。 “你手上血债累累,便死十次也不算多,虽然说人只有一条命,但在我手上,要让人死去再活来九次倒也不是难事…你知道么?” 嘴角抽动一下,珷玞士喘息道:“我知道…救我…我什么都说…” 露出一丝讥诮笑意,曹文和缓步而前,伸手道:“将手给我。” 重重的晃了一下,珷玞士似是连平衡也保持不住,仆跌向前,却突然加速,在地上重重一撞,竟然反弹起来! “我知道…知道你妈个头!” 吼声若雷,珷玞士双臂箕张,猛扑而下,竟似有偕亡之心,只可惜,简简单单一声轻响之后,他便僵在了原地,再没法动弹,两眼激凸,表情完全凝固。 身子微侧,左手依旧负在身后,曹文和右臂探出,在珷玞士的力量能够发挥之前,已将他的胸口洞穿。 “明知道这石甲已失去意义,却是改不了这样的攻击模式…你们便太信赖自己的秘密,而这样,当遇到能够将真相看穿之人的时候,你们便会显的分外之弱…嘿,亦算忠勇,便容你解脱了罢。” 后面的话,珷玞士已没法再听得到,心脏被曹文和的一击完全抓毁,他的生命几乎立刻就已结束。 缓缓将手臂抽出,曹文和扫视一眼,方道:“仲先生请。” 微微点头,子路高大的身形从后方出现,木着脸,从一干身体上踩过,一边淡淡道:“好精纯的五行大义…五行龙咒该修得差不多了吧?” 曹文和一笑,并不答应,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捏灭了拎在手中,道:“晚辈卖弄,倒教先生见笑了。”说着便自向前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子路却微微的皱起了眉。 (这个年轻人…) 珷玞士的弱点,子路也清楚的很,在前赴谢家之宴前,曹仲德和曹奉孝已把他们对六朝金粉的判断通知到了每个人。 “珷玞士…与用天地术的模式来掩盖幽明术之真相的辌辒车不同,这个人应该才是真正修炼石术的人,不过,又结合上了‘请神入体’的部分技巧,将石精引入皮肤驻留,生灭于斯,旋伤旋聚,才形成了这样刀枪难伤的外壳。” “不过世间万物,自有生克,再坚硬的石头,若是久受寒暑之侵,也难免为砾为沙,所以,只要以冰火之术连续急施,石甲必然开裂,便可克敌…” 之后,曹仲德还针对不谙术法的武者补充了其它一些方案,子路却没在意,在他而言,只要明白了那身石甲的奥秘,就有的是办法破敌。 不重视二曹提供的方略,却不代表他不认可二曹的判断,亦没有使他轻视刚刚按着二曹的指示取下胜利的曹文和。 (…真得是很厉害,冰火随心,信手炎凉,这份子功夫,就在龙虎山上,也足叫得响了…) ------------------------------------------------------------------------------------------------- 当子路与曹仲德在珷玞士的尸体上跨过时,地宫的另一个地方,另一双眼睛,同样僵硬着,见证了自己生命的结束。 “…废物。” 尽管已将宸楚相的生命结束,英正还是补上一拳,将已被他生生打进墙中的宸楚相的头颅轰爆,看着墙上染出的斗大红花,他添添嘴唇,露出了残酷的笑意,不过,几乎是立刻,他的笑意便已收起。 (这个人…并不是我杀的。) 从曹奉孝处获知了撕断双袖的方法,使英正能够轻易的将宸楚相的防守粉碎,这是轻松的胜利,却也是令他心生厌憎的胜利,更是他决不会计入自己战簿之上的胜利。而当他一想到,在没有得到曹奉孝的解说之前,自己也曾遇到过宸楚相,却完全无处下手的那种尴尬时,就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出现在胸中。 (嘿…谋士这种东西,看来也确实还是有用的…) ------------------------------------------------------------------------------------------------------ 月已高,碑林中,万籁皆寂。 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天机紫薇竟没有和孙无法在一起,双手交叠着,他端坐在当日曾经到过的小亭中,目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军师果然在这儿,倒省了在下不少脚力。” 打破寂静的说话,来自旻天帅的口中,依旧是一身白衣,依旧是高贵的若自天临,他慢慢走进亭中,在天机紫薇的对面坐下。打量了一下,又笑道:“大军师不必过虑,无论下面会发生什么,这个地方都没问题的…”还没说完,他已被天机紫薇抬手截断,不觉脸上略略现出些诧异来。 笑一笑,天机紫薇道:“我知道,这儿不会有事的。”见旻天帅微微挑眉,他方又慢慢道:“因为,整个瓜都城中,这儿是少数几处一根贱红花也没长的地方。” “贱红花”三字一出,旻天帅脸庞突然扭曲,连声音也都噎住,顿了好一会,才道:“大军师真是神算…你还知道什么?” 天机紫薇淡淡一笑,道:“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你的那些兄弟应该已经有人倒下了…倒的比你估算的快的多…所以,你才会心生困惑,才会想来找我…是不是?” 脸上阴晴交错,旻天帅缓缓点头,道:“那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果然是你,把他们的弱点告知了帝家的走狗…” 神色泰然,天机紫薇颔首道:“当然是我。”想一想,他又道:“曹家的两个年轻人有很好的资质,但经验太少,他们或许也能发现,但那一定是在有更多牺牲之后…可如果那样的话,倒就有些让人担心了。” 不等旻天帅开口,他又很快道:“更何况,这样不是更好么?” 旻天帅微微眯眼,道:“更好…你是什么意思?” 天机紫薇坦然平视,道:“更好…那当然是更好…一样是死,死在对未来的希望中,总是好过死在被抛弃的惊惧中…对么?” 旻天帅嘴角抽搐一下,似有怒容,却突然放松下来,苦笑道:“大军师真是可怕…你还知道什么?” 天机紫薇一笑,道:“还知道什么…我至少知道这处碑林中过去也曾有过贱红花的存在,但在近十年中,却被人陆陆续续的除掉了…是么?”见旻天帅木着个脸耸耸肩,天机紫薇却收了笑容,道:“有一句话,我曾经说过,也还想再说一遍…” “云台山大,聚义厅宽…愿与天下好汉为家…阁下其有意乎?” 沉静了很久,沉静的连很远处的虫鸣也都听的清清楚楚,旻天帅才慢慢摇头,道:“大军师这句话,我曾答过,也不想再答一遍…请见谅罢。” 默默点头,天机紫薇道:“紫薇敬服。”又道:“那…便不敢再滞留阁下了…也该赶回去了。” 旻天帅点点头,道:“对…该赶回去送死了…”又道:“还要多谢大军师,至少没有把我的底牌也给掀掉。”想想,却又道:“还有一事,我始终好奇,不知大军师能否…”还没说完,天机紫薇已接道:“大圣爷也来了,不过现在不在城中。” 旻天帅听的肩头一震,失声道:“果然…”却又诧道:“为何现在不在城中…”猛然省起,抬头盯住天机紫薇,皱眉道:“是大军师帮的忙?” 天机紫薇轻叹一声,道:“对。” “因为,我始终也还是担心,无论他事前怎么答应,当亲眼看见发生的事情时,他还是没法冷静,没法不来入局…” 旻天帅轻哼一声,道:“是么…这样的人…恐怕难成大事啊!” 天机紫薇苦笑一声,却道:“但…他至少还‘是人’,总好过你我,好过我们这些已经‘冷静’到了不知还‘是不是人’的人…” 旻天帅沉思一会,斩钉截铁道:“不是人,我们当然‘不是人’,很早以前就都不是了…”想想,又道:“走上这条路,就不能‘是人’,就算开始‘是人’,最后始终也要‘不是人’,若不然的话,又怎能走的下去…” 天机紫薇略一颔首,叹道:“我歌非悼死,所悼时世情…信路多岐能亡羊,只是,却还有不知多少羊要争着抢着向山路上涌呐!” ------------------------------------------------------------------------------------------------------------ (很奇怪…不能再走了。) 几乎和曹奉孝看向自己同时,曹仲德沉沉点头,也站住了脚,盯着眼前的路口,紧皱着眉。 对情况做了简单评估之后,两人认为轻易刺探谢府实属不智,决定先行远离,在城中逡巡,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迹象。若说起来,两人的选择不能算是不正确,至少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两人都还没有遇上任何一名谢府的人或是衙役兵丁…但,问题是,也没有遇见任何一名可以调查情况的百姓。 倒不是一个百姓也没有遇见,但当至少也是上千人聚在一起的灯火通明时,两人自然也不敢轻易造次。 斯时已然夜深,万籁俱寂,两人都是一般的深沉练达,此刻又心事沉沉,一路并无语言,远远看来,倒象是两道鬼魂在默默穿行一样。 眼前房屋渐矮渐小,更有残断如恶兽牙齿的巨大参差起伏于地,两人知道,这便是旧日瓜都城墙,自当初谢晦事败后便被毁坏如此,再也不曾修复。 再走下去,便可以离城,但…却怎么能? “六哥…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到那些有人的地方去…风险…我的评估,应该在我们的控制能力以内。” 点一点头,曹仲德阴着脸,道:“走罢。” 折路回返,依旧是全无阻碍,两人很快便接近到一处人群中,见是以白日搭起的神坛为中心,前面被清出了一片空地,一群百姓们正在自娱自乐,戴着好大的面具在那里做张做乔,唱些土戏,一边有河水流过,河中尽是水灯,引得两岸站满孩童,在那里嘻笑取乐。 (都是四野百姓,因为前段时间的事情入城避祸的…) 侧身与黑暗当中,两人默默观察,试图做出判断,因为,这就是目前最紧要的事情。 自从进入瓜都之后,二曹便觉着似乎正置身于一个巨大谋略当中,自己的每一举每一动也非自主,只是在沿着别人预先布下的道路,在步步走向终点。 糟糕的感觉,无奈的感觉,尤其对于“谋士”来说,这更近乎是一种“羞辱”的感觉,却没有办法,因为始终也没法清楚掌握到谢家到底在规划些什么,他们就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 从来没有怀疑过“六朝金粉”的身份,二曹一直就认为这些血案皆是谢家谋划中所必需的一部分,只是始终弄不金光闪闪到底想从这些百姓身上获取什么,直到今晚,谢叔源在亢奋之下说出的一句话,才给他们以些些启示。 “…就用你们的命来谢罢!” 那个时候,谢叔源已有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那时候所说的话,可信度就十分之高,是故,这也成为两人认真思考的一个方向,却终是没法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 加上避祸入城的百姓,城中此刻人口便超过十万,要一次杀掉这么多人,谢家到底为的是什么?要一次杀掉这么多人,谢家凭的又是什么? 一直在为此苦恼,此刻,两人旁观于此,更觉得莫可解释,就算人群聚集起来会比较方便也好,但此刻瓜都城中,象这样的人群少说也还有几十处之多,固然面对真正高手,这些人就连起码的自保之力也谈不上,可是…谢家,却又那来这样的实力了? 困扰当中,钟声洞响。自瓜都城的中部传来,悠长畅亮,一声声直若透问人心,二曹眯眼看去,皆知那正是谢府方位。 “谢家老爷敲钟啦!到子时啦!” 伴随着钟声,漏鼓咚咚,在城中不住响起,嘻笑着,百姓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什么也没发生,这就非常不对…) 困惑不已,曹仲德不自觉的蹙紧了眉,无意识的搓动手指,在身边的墙垣上划动着,却忽然觉得手上一痛,放在嘴里吮时,居然已有血珠沁出。 (什么划的…) 瞟一眼,曹仲德只见着几朵小红花附在壁上,更没别的,不觉苦笑一声,心道:“‘运去黄金成铁,时来棒槌发芽’真真不假,竟然会在土墙上划破手…”眼见人群渐散,正待招呼曹奉孝离去时,却忽然闻得一阵异香扑鼻,竟是精神一振,心道:“这是什么香料,倒从未见识过…”细细辩别方位,与先前钟声一样,也是从谢府那边传过来的。 香味入鼻同时,二曹已同时起疑,深夜焚香,未见任何旧制如此,而竟浓郁到令这瓜都边缘也能与闻,更是需要不知多少消耗,谢家现在九成九已到了图穷匕现的边缘,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就该不会费力去做任何事情。 (唔…香味又改变了…不,风中送来的香味没变,是那些菩萨和神坛上的供香,以及水灯散发出的味道,与香味掺在一起,又生成了别一种香味…) 新出现的香味更加好闻,也更加浓郁醉人,连二曹也一时为之沉醉,却旋就惊醒过来,更迅速联想到了那些供香的来历。 (这些,都是谢家提供的,换言之,构成这“香味”的所有成份,都是出自谢家…那么,这就一定是他们谋划的一部分…但,这到底是在想搞什么了?) 想得出神,曹仲德一时竟不觉手上疼痛,脑中翻来覆去,只是在考量谢家种种布置。 (好象不是能让人迷失心智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到底有什么用处…嘿,怎么会越来越痛啦?!) 只觉指尖上伤口似未止血,痛的越发厉害起来,曹仲德心中烦燥,信手一搓,一面已看清楚指上况状,竟是立刻面色大变! 似未止血…这感觉就再对不过,因为,正有东西覆盖在伤口上面,在源源不断的继续吸吮曹仲德的指血! (妈的…这是什么?!) 是什么,曹仲德其实也认识,但正因其认识,那惊惧也就来得分外之强。 刚刚还伏在墙上的小花,此刻竟已离开墙面,紧紧包裹住曹仲德的伤指,花瓣蠕动不停,看着就似张嘴,正伏在曹仲德指上不住用力吸血,花茎未断,连入墙上,此际也显得殷红十分,更在不住抽搐,就似在将花瓣吸来的血液用力吞咽一样。 (是贱红花…怎会变成这样子啦!) 几乎能够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自指尖处不住流失,曹仲德惊怒交加,右手一翻,拇指和中指已将红花扭住,用力捏碎,同时左掌重重斩下,劈在花茎上! 茎断,花碎,残茎如有知觉般,迅速缩回墙内,花瓣则快速的枯萎,变成死一样的干黑色,散发着腥臭难闻的味道,飘落地下。与之同时,二曹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一花灭,却有万花现,隐隐的红色浮现于四面八方,似是无数的小食肉兽,要等待机会,用一拥而上的战术来将强敌杀毙。连稍稍调息一下的机会也没有,二曹刚刚错步成脊背相对,便眼看着身侧的墙壁纷纷崩裂,无数红花涌出,纵横交错,织成血色天网,直盖下来。 (下面也有…不,下面才是主力!) 愈逢奇变,曹仲德心地愈清,故有“一步十计”之誉,如今红花暴现,覆天而来,他却第一时间自手中旋出黄符,飞掷入地。 (播厥百谷,积之栗栗,以开百室,以似以续,吾法崇然,请捄角力…,犉!) 立听得闷响连连,见有黑质黄唇的巨形牛兽裂土而出,身上已是缠满花茎,深陷入体,勒的那牛兽喷鼻扬蹄,只是动弹不得,但牛兽口中横咬住粗粗一抱花茎,也是死死不放,任那些花茎不住颤抖挣扎,只是冲不开那两排牙齿。 (唔,对上四级神兽便不能制服,也不过如此…) 心下稍宽,曹仲德落足牛首,双手飞旋,顷刻间连了发十余道符出去,却再没有用他最得意的“神兽召”,都只是些五行之术,与红花拼的十分灿烂,并无半点破绽。 (却也怪,虽为木属,却完全不畏金术…嘿,连血也吸的怪物,又那会依什么天地常规了?) 出手极快,曹仲德转眼已试过数十种手法,更发现到对面这些红花虽然来势汹汹,威力却不大,且似并无智能,只乱冲乱撞,一颗心放下不少,却忽然听到身后曹奉孝一声闷哼,心下悚然一惊。 (是了,老九素来就不擅近战,三宝一役中损了一条胳膊,更加不利,这些怪花又密又快,虽然杀伤力不强,却也麻烦…) 这样想着,曹仲德沉声道:“老九,再支持一下!”就听曹奉孝闷声道:“我没事,六哥…这些怪物好象不畏金火之术,用‘青雷咒’试试罢。”曹仲德答应一声,目光却微微闪动。 “头上青云盖,左边三点青,车动龙身转,斤字斩妖精…” 合掌诵咒,便有青色雾气自曹仲德顶门泛出,结如伞盖,径可数尺,覆盖在两人的上方。 “…耳听雷声响,万吓化灰尘,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 破字出口,霹雳震响! 小小云盖之中,竟有青雷紫电跃现,分作数十道,纵横流动,将周遭红花肆意鞭笞,果有奇效,随着雷电的流溢,那些红花如遇天敌,纷纷急缩,有慢些的,被雷电殛中了,立时变作枯黑,片片碎落。 随着群花败枯,那些腥臭难闻的味道更显浓烈,曹仲德却全不放在心中,目光凌厉,却又显着空洞,盯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个地方。 (老九,他看得比我更清…) 万物运行,自有其节,当其锐,敌其亢,只是自讨苦吃,批其虚,捣其弱,那才能事半功倍,尤其对于近战能力和持久性都不强的术者来说,更否快速判断出对方的弱点并加以打击,更是极为关键,曹仲德正是此道中的高手,一向极负盛名,现下却被曹奉孝先拔其筹,心下难免郁郁,若是一般人,或还可以用“旁观者清”这样的说法来自我开解,但曹仲德秉性高傲强悍,却又怎能这样麻醉于已? 暗怀心事,曹仲德却仍有足够的心力去操纵雷咒,在道道雷电又快又狠的打击下,两人身边很快已清出好大一片空地。脚下犉兽身上所缠花茎更是早已褪去。 (但是,那边的百姓好象已经…) 不必刻意去看,曹仲德也能猜到那边的情况,以二曹的实力尚且要一时狼狈,那些个无拳无勇的百姓,又那来可能自保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谢家的计划,刚才的香味想必就是用来唤醒贱红花的…但,然后呢?) 一个疑团解开,却有更多的问题出现,或者这些红花真得能够杀尽一城百姓,但经过刚才的实战,曹仲德就知道这东西绝对拿“军队”没有办法,更不可能以之来对付象帝象先或是敖开心这样的强者。 (谢家…不,整座瓜都的一切,都似乎充满了迷团…嘿,怎么回事?) 即使分掉七成心力去思考也好,曹仲德照样能够精确的操纵自己的每一道法术并感知其效果,所以,当右前方的一堆红花被雷电劈中而没有立刻枯萎时,他马上便有警觉,将目光投注过去。 (是因为堆的比较厚吗…再加一点力试试…) 不动声色,只是心念一转,青云中激射出的电流已成倍增强,孰料,这就带来想象不到的后果。 在第一波电流扫过时,那堆红花便开始急速枯萎,和其它红花。但,当第二波电流抵达时,似乎是因为受到了太强的刺激,那堆红花在再次收缩之后,竟然“蓬”的一声,炸裂开来。更如刚才一样,花茎纵横,织成鲜红色的大网,扑压过来。 意料之外的变化,却不能惊到曹仲德,双手翻捏出复杂的印法,画罡于空,便有三倍于适才的雷电自罡印中出现,气势汹汹,迎向红花。 却没有用! 再不似方才般被雷电一殛便没,今次红花竟是格外的坚韧,骤逢雷电,虽也来势为之一滞,却没有溃散,而是在一阵抽搐后迅速散开,更重组为数道圆锥形状,避开雷咒,猛扑向前! (…糟!) 估量错误,曹仲德就错过了“御敌与国门之外”的机会,更因为背后还有一个同样在全心察敌的曹奉孝,他也没法退让,在这个距离上,他已来不及用“神兽召”御敌,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容忍那些红花侵至身前,再加以最直接的反击。 可是。 眼中再度闪过复杂的光芒,曹仲德疾呼一声道:“老九,你小心些!”说着已是和身前扑,双手食中指间各挟了一张黄符,几下挥斩,见电光爆现,已将三柱红花击碎。 看似出色的战果,却引起严重的问题,花柱有六,曹仲德仅破其三,还余下三柱,正以汹汹之势,径取曹奉孝的后背! “六哥…你?!” 惊呼声一闪而逝,曹奉孝急急旋身扑倒,总算让开两柱,却还是不能尽避,被那细长花柱一击贯穿右边小腿,顿时血流如注,却没半滴落到地面上,尽被那花柱吸吮而去,随着曹奉孝血液的不住流失,那花柱竟也显得鲜亮起来,一闪一闪,说不出的妖异。 尽管力量为九曲儿曹当中最弱,曹奉孝毕竟也有五级修为,并非可以任人宰割,稍一回气,他反手沿小腿抹下,指尖寒光一闪,早将那花柱生生迫出,跟着急一翻身欲走时,争奈腿上伤的太重,又兼失血,只一起身,便觉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复又踣跌地下。将欲再起时,花柱早又踅回,更并上先前避过的两柱,并作个“品”字,恶狠狠扑将下来。 (嘿,六哥…) 眼黑腿软,曹奉孝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支花柱直戮下来,一声惨呼中,血花飞溅! ----------------------------------------------------------------------------------------------- “六哥…你又何苦…” “这,是我该得的。” 语气坚冷,却带着丝丝颤抖,只因曹仲德现在就已受伤,三支细长的花柱,已将他的小腹洞穿,随着花柱的每一次颤动,曹仲德的脸都会抽搐一下。 刚才,曹奉孝被花柱击伤,暂时没法移动,在这种情况下,曹仲德竟以“木遁”之术快速移动到他身前,用自己身体,硬生生挡下了花柱的攻击。 “咝…他妈的,果然就很痛…破!” 因为换行木术,曹仲德只得将雷术暂时停掉,在重新可以施法之前,他就只能这样咬牙忍受,但很快,这除了“天才谋士”之外还一直被认可为“天才道士”的人,便已自体内迫发出强劲电流,迅速的将花柱逼退、烧毁,跟着,他更用另一个法术把自己小腹上的伤口封闭,同时也为曹奉孝将小腿治疗。转眼间,两人都已一切如常。 …除了,或许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两人的脸,都白的异乎寻常。 “走罢。” 还是曹仲德首先开口。他表示说,如果这些怪花真得是被混合香味唤醒的话,那现在,瓜都城中,应该还有很多地方还没有发生变化。 “今晚的风…并不小,这个方向是下风口…在其它的几个方向,香味应该不会转的这么快。” 因此,曹仲德就认为,无论谢家想做什么,至少,他们都还没有完全成功。而如果现在能够加以破坏的,就有可能部分“阻止”或至少“干扰”到这计划。 “神像,供品,以及水灯…那里面应该都有事先伏下的药物,当最后一种香气出现时,就会混合生成新的气味,一种能将贱红花唤醒的气味,所以,如果我们能试着去将那些东西破坏的话,也许可以阻止到些什么。” 似乎在想了些什么,但曹奉孝什么也没说,默默点头,他跟随曹仲德而去,只是,在离去前,他到底还是驻足,对刚才发生奇怪变化,使他和曹仲德先后受伤的一堆红花短暂注目。 … 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地面上,那些残断不堪的红花又开始抖动,耸起,慢慢的旋转着,似乎在寻找还有没有可以捕杀的猎物,而同时,似乎是从地里面冒出来一样,高大的身影亦自花堆中出现,目光炯炯,瞪着二曹离去的方向。 (每样东西,亦被他猜对了呢…) ……… “玄武先生,今天晚上的瓜都,会发生很多事情,很多…我非常希望不要发生的事情。但同时,这也可以给我们以一些机会。” 向玄武简单交待了今天晚上的任务,天机紫薇更表示说,一定要掌握住执行的时间点,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当他在这一点上再三强调时,玄武更有一种感觉,孙无法的匆匆离去,很可能就是因为天机紫薇这样的担心。 “不过,在那之前,如果先生觉得无聊的话,也可以先做另一件事。” 微笑着,天机紫薇表示说,对于二曹之间到底会形成怎样的互动,他很感兴趣,所以,就希望玄武能够在二曹离开后将之跟踪,并在发生“一些事情”之后,伺机为曹仲德制造出一个“机会”。 “说白了,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机会,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需要他‘不做’。” 接受天机紫薇的命令,玄武跟踪二曹,并在贱红花发动之后,藏身花众之中,制造出了天机紫薇所说的“机会”。 …一个,曹仲德只要“不出手”,就可以把他那兄弟“害死”的机会。 在安排工作的同时,天机紫薇亦对玄武将事情的变化预测,他认为,曹仲德必会没法抵制这样的诱惑,但当真“做了”之后,他又必会后悔,会去努力的做出弥补。 对此并不相信,玄武仅只是出于礼貌上的“尊重”才没有当面反驳天机紫薇,但当现在,看到一切的确如同天机紫薇的预言般进行时,他就不能不感到“骇然”,以及,一种在心中悄然滋生的,一种早已根植在云台山群众将佐心中的东西。 (这个人,的确有资格去让别人“信赖”…) 很快的摇着头,玄武努力把这感觉从心中驱除,在他的信念当中,“信赖”几乎就是最大的“恶”之一。 (做下面一件事情,时间还早,那么,去谢府附近看一下吧…) 直到玄武离开现场,他都没有发现,在他监视别人的时候,另有一双眼睛,始终在将他监视。 (要让这个人完全“信赖”,还真是麻烦呐…) 在天机紫薇而言,并不喜欢这种近乎“炫耀”的处事手法,特别是,这还使他不得不将并不准备在目前点燃的火头点着,但为了某些目的,他就只有如此。 (在刚才,两个人应该都“明白”了。) (曹仲德已明白自己的确是想要曹奉孝“死”,曹奉孝亦知道这一点,曹仲德也知道曹奉孝已知道,曹奉孝更明白曹仲德已知道自己知道…带着这样的心结,你们,还可能坦然以对吗?) 对热血的武者来说,曹仲德最后的行动或者就会令人“感动”,能够让业已形成的寒意“解冻”,但,对冷血的谋士来说,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为了追求“最大”的把握,他们早已习惯了去计算任何“最小”的可能性。 这一切,本就已落在天机紫薇的算中,但,暂时不将曹家放在眼中,他并未打算过要这么早的动手,而现在,他更担心,过早引爆掉这颗爆竹,倒有可能使二曹有足够时间去磨合出一个新的平衡。一个即使不再“相互信任”也能够“相互配合”的平衡。 (不过,反正,最重要的是确保大圣在决斗中胜出,那样的话,别的事情,就都没什么关系了…) ------------------------------------------------------------------------------ 某个地方。 巨大的圆形厅堂,直径总有几百步之多,四壁皆高五丈以上,每隔十来步,就有条甬道出去。殿堂中央,有巨大的阶梯盘旋而上,去往不知何地的“出口”,在阶梯的最未一级上,旻天帅正静静的坐着,被从出口处投下的一点点光照亮着。 在这种地方,“人”就显着极为渺小。比诸周围每样也是如此巨大的尺寸,一个“人”实在很容易就会被背景完全湮灭掉。 刚刚,厅堂中才有过巨大的震动,地面上下起伏,由无数花茎结连而成的巨型腕臂,自大地深处涌现,包裹着某个巨大物体,沿着阶梯蠕动而上。 诡异而可怖的景象,却对旻天帅完全没有影响,他就只是静静的坐着,一动也不动。 直到,突然,有人被从某条甬道中重重掷出,砸向他的身上,他才微微的动了一下身子。 看不清怎么动作,那人已被轻轻接住,横放身前,在感觉到是旻天帅之后,那人更开始痛苦的呻吟。 “老大…我们的弱点…都被知道了…我的腿…腿…” 不必说下去,也能看出来,曾经快如旋风的忪惺马,现在两腿都折成了极不自然的角度,非只骨折,更只怕已碎到一塌胡涂。 面无表情,旻天帅只是轻轻的按着忪惺马的双腿,为他减轻一点痛苦。 “我一直感觉不到老四…他逃了吗?” 咬牙点头,忪惺马嘶声道:“他逃了,一发现别人已知道,他就逃了…王八蛋…” “嘿…” 轻轻摇头,旻天帅道:“不奇怪…他本来就是这样逃来咱们这里的…更何况…” 慢慢的,他抬头,仰望上方的出口。 “那上面,也许…就比这儿更加危险呐…” “危险…看来是,可,我们也必须上去。” “哦…” 抬眼,看向忪惺马被摔出来的甬道,旻天帅讶然道:“二殿下居然有这一手神力,我倒没有看出来…”旋就道:“嘿,看走眼了,原来是曹将军。” 应声而出的,正是曹仲康那巨大的身躯,而在之后,才是负着横江的帝象先,身旁是满面怠懒,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敖开心,之后,更有曹文远和曹元让先后出现。 “危险的敌人,都聚到一起来了…” 失声苦笑,旻天帅慢慢站起,道:“而现在,我就很想知道,我的‘弱点’,各位又是否已经知道了?” ----------------------------------------------------------------------------------- 谢府,后花园。 聚集了约四百来人,绝大多数人的脸上充满不忍及疑惧之色,当然,亦有少部分人员没有这种感觉。 ……他们,只有全然的亢奋。 亢奋的人中,以谢叔源为甚。 “九十年,九十年哩…整整四代人前赴后继,终于让我们等到这一天呐!” 谢叔源的眼前,本是假山,现在却已崩坏,显出不知通到多深地方的漫长石级,石级上,覆满了厚厚的贱红花。 …刚才,这些红花结成腕臂,将某样巨物运至地面,现在,红花散开,已能看清楚那竟是一具石柜,石色深黛,看上去又透着隐隐的暗红,居然有些糁人。 红花虽然散开,却没有脱落,若看清楚些,更能发现,这些红花竟似是从石柜内生出,那石头看来质地细密,可红花却能够天衣无缝的结合在上面。 从刚才起,这石柜就在轻轻的振动着,而当谢叔源指挥着谢家子弟们将大量香料堆到石柜附近焚烧时,那振动就愈来愈烈,看着这,谢叔源的神情也越来越亢奋。 “晦祖…九十年了…让您这样忍耐了九十年了…而现在,时机终于来了…很快…很快…这九十年的苦难和忍耐…就可以结束了…有了‘神’的带领,我们谢家就能够取回一切…嘿…” 呐呐低语中,竟似也有低沉的笑声从柜中传出,看着这,绝大多数的谢家子弟都需要用足定力,才能控制住那种恶寒的感觉。 风吹过,云急动,似也不敢阻挡在这石柜的上方,只有那浑圆到简直是没心没肺的月亮,还痴痴的挂在空中,将那清冷木然投下,把地面照亮…亦把石柜照亮。 照亮了,石柜的上面,那里,有一块材质明显不同的石板,被嵌在柜盖里面,原本似乎是个夹层,但现在,夹层已经破碎,能够看到。 …那上面,被用一种非常粗劣的方式,歪歪斜斜的刻着八个字。 “食谷者人,食人者神!” 第五章 地宫中,两造仍在僵持。 面对旻天帅近乎挑衅的说话,帝象先并无反应,过了一会,他更轻轻抬手,道:“都退下。” 三曹方一愣时,敖开心已深深一躬,道:“是。”态度极恭,说着便退入甬道。三曹见他这样子,互视一下,曹文远首先躬身道:“是”,曹元让和曹仲康也先后施礼退走。只是…三曹皆退入甬道后,敖开心却又踅出,抱着胳膊,斜斜的靠在墙上,一脸的不高兴。 耳听四人先后退走,帝象先方迈步向前,直走到离旻天帅五六步时,方站住,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走到这一步,实非吾愿呐…” 旻天帅原是抱了“一死相酬”的心,听帝象先这般说,倒是有些错愕,打量一番,道:“什么意思?” 帝象先并不即答,闭目出了一会神,才矍然开目,咍然道:“没错啦…” “越近出口,感觉越强,错不了啦…”说着神色已有见戚容,又有怒意。 “我是军人,我熟悉‘沙场’的感觉,知道什么是‘拼命’,见过很多次的‘歼灭’,也曾多次被人‘围攻’…我能感觉到,即使看不见和听不见,我也能‘感觉’到。” “而现在,我就知道,正在地面上发生的,是‘屠杀’,而且是对‘平民’的‘屠杀’,是一切行径中最残忍和狠毒的事情…对么?” 默然一时,旻天帅轻声道:“没错。” 帝象先肃容道:“任何‘不可赦’的阴谋,只要还没有进入最后的阶段,都可以被原谅…嘿,那怕是已经执行,只要还没有成功,包括对我的刺杀…都可以凭‘皇子’之权力抹杀,我不会计较。” “但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了极限,超过了可以让我‘装聋作哑’的最后极限…以皇子之名,在亲眼见证到这种事情之后,已不会再有大家都能笑下去的结局:或者是我活着离开,并推动朝廷之力对元凶施以惩罚,或者是把我杀在这里,让一切埋没…第三条路,已不存在了。” 长叹一声,旻天帅道:“对…已不存在啦!” 帝象先只手按腰,淡淡道:“所以,现在,我就希望,我们能够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不带任何遮掩,把一切也都摆出来的谈一谈。” 旻天帅诧道:“你说什…”却突然明白过来。 正如帝象先所说,当两造再也没有回避余地时,任何秘密也就没有价值,死人…死人不会泄密,死人也没必要守密。 (很清晰的思路呐…) 见旻天帅默默无语,帝象先哼一声,将横江杵在地上,抱着肩,道:“我来瓜都…其实有不止一个理由。” “一,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我希望培养威望…并选择一些有用和愿意对我忠诚的人。” 旻天帅动容道:“这种话也可以挑明…阁下果然是下定了不两存的决心…”想想又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我们原也是这样想的。” “嗯…” 点点头,帝象先又道:“正象你说的,这种话当然不能挑明…大面子上,对各家发出召集令时,是采用了非常含混的暗示,使他们以为,这一次的目的,是要探索无支祁的遗迹。” 听到“无支祁”三个字,旻天帅嘴角抽动了一下,嘿嘿笑道:“非常含混的暗示…好借口,真是好借口。” 帝象先也笑道:“当然是好借口,是仲老公公亲自拟的…瓜都…不本来就是传说中的无支祁埋骨之处吗…”却又道:“而且…这也不仅是借口。” 他语气轻松,却听的旻天帅肩头剧震,道:“嘿…段家地宫…你们果然有了些头绪?” 帝象先微微颔首道:“或者是…我也不知道…”见旻天帅脸色阴晴不定,又笑道:“但你却不要乱想,我纵使战死,也一定会先毁掉那‘钥匙’。” 盯着帝象先看了一会,旻天帅淡淡道:“既说到这里,你只管放心,若果你死的太快…我也一定帮你毁掉。” 怔一怔,帝象先忽然大笑起来,道:“好,好,多谢盛情!” 大笑声中,旻天帅只是木无表情,低声道:“不劳谢的…” “因为,如果,我们的计划能够完成,什么无支祁的遗迹…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笑声嘎然而止,帝象先眉头慢慢锁住,道:“那么说…虚幌子的我们…倒逼出了真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低着头,旻天帅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道:“那是什么…据说是‘神’…但到目前为止,却更象是‘恶魔’…” 又道:“我不姓谢。” 这句话倒是大出帝象先意料之外,蹙眉道:“你不姓谢…那倒奇了…为什么?” 旻天帅苦笑一声,道:“我‘不姓谢’,但,我对谢家的‘忠诚’,却远远胜过绝大多数‘姓谢’的人。数十年来,我辛辛苦苦,选拔并训练出‘六朝金粉’,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谢家能够重振…”说到此处,他面上略现犹豫,想一想才道:“嘿,若不说时,倒显着我是小家子气了…”又道:“其实,我终究‘不姓谢’,最核心的东西,我始终也不知道…我能告诉你的东西中,有一些,只是我的‘推测’。” 帝象先微微点头,却道:“智者心测,胜于愚夫亲见,先生请讲。” 听到“智者”二字,旻天帅嘴角又抽动一下,喃喃道:“智者么…”才道:“谢家…就我所知,帝京中一直都有流言,说谢家近水楼台,获得了某些与无支祁有关的遗迹…一些‘提示’…是吗?” 见帝象先默默点头,旻天帅自失一笑,道:“流言…搞不懂怎么出来的东西,却往往又能够捕捉到真实…真是混帐…”想一想,终于下定决心,道:“那流言,可以说是对的。” “谢家,的确掌握了某些据说是从大洪水时代流传下来东西,某些,据说是无支祁‘手书’的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是谢家最高秘密之一,完全清楚的只有历代家主,我只是在为谢家效力近二十年后,逐渐得到信任,才知道了一点。” “据说…那是使人成为‘神’的办法。” 冷冷的笑着,帝象先道:“通过屠杀,对无拳无勇者的屠杀么?” “经由那样的途径,人只会成为‘魔’而不是‘神’…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长长叹息,旻天帅将头埋下,许久才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想了想,他又道:“可能就是这样的原因,多年以来,谢年的历代家主们始终也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将之实施…直到,九十年前。” 听到“九十年前”,帝象先也不由一叹,道:“九十年前…那件事情,却实在是朝廷负了谢家呐。” 旻天帅冷笑道:“说的倒也轻巧…一个‘负’字…”说着火气已升,却突然止住,叹道:“此刻还说这些,又有何用?!”徐徐立起,负着手,道:“既然知道了我兄弟的弱点,想来各位就不会在地宫中有多少损伤…想来我也挡不了几人…但…上到地面之后,各位或者反要后悔,悔没有死在地宫之中哪!” 无声一笑,帝象先并未取起横江,也没有招呼各人围攻,只道:“既然这么有信心,就请先生让路如何?”见旻天帅神色稍诧,又笑道:“我想做个交易。” 皱眉一时,旻天帅又复坐下,缓缓道:“你是什么意思?” 帝象先探手入怀,取出黑沉沉一把连鞘匕首,信手丢过,一边道:“一条人命…换一条路…如何?” 旻天帅愈觉狐疑,一边伸手去接匕首,一边冷笑道:“放吾一命…将军觉得在下是惜死之人吗?”说着已然接住,觉入手极沉,竟不亚于长剑大刀。 帝象先摇头笑道:“先生视死如归,象先岂敢无礼,我要押的…是那位弃命卒的命。” 旻天帅一怔,左右张望一下,却那见弃命卒的踪影?奇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帝象先也不说话,只抬抬手,示意他将匕首出鞘。旻天帅无奈拔出,见剑身也是漆黑一片,形若柳叶,居然连刃也未开,着实不起眼的紧。 极不起眼的匕首,却牢牢吸引住了旻天帅的注意力,越看越是认真,他更将匕首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细察看了许久,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好刀…真是好刀,藏锋于内,杀气深蕴…若以此刀刺人,端得难防…”沉吟一下,方下断语道:“扮猪食虎,以弱破强,莫出此刃之右…这把刀,便是本命元灵为室火猪的‘卜刀微明’了吧?” 呵呵一笑,帝象先道:“先生真是识家…”又道:“弃命卒…上下到底如何称呼,先生可能一示?” 默然一时,旻天帅道:“他无名,本是流离孤儿,因为资质好,被我看中…我们都喊他作‘老七’。” 又道:“你想…将这刀与他?” 帝象先一手叉腰,淡淡道:“吾获此刀,已近十年,只是无人可赠。” 旻天帅眼光愈显锐利,道:“你想…将他作部下?” 帝象先从容道:“不是部下。” “是贴身近卫。” “隐身黑暗当中,让我可以放心冲杀向前的近卫…所以,我在来赴宴前便传下号令,若果真的翻脸,对他只许掠擒,不许杀…但,为了这,还需要你的帮助。” 怔怔出神一会,旻天帅方叹道:“对,你想的很对。在我的立场上,实在也找不到还要和你战斗的理由…” “如果是我们胜了,你就这样死掉,我们白白落一把神兵,并没有什么损失。” “如果是你们胜了…那未,至少,我的兄弟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继续下去…”说着声音渐渐低沉,却似突然下了决心,锐声道:“也好!” “‘六朝金粉’之中,真正理解并忠于谢家的,原就只有我一个人!若果树倾,原也不必一并覆巢!”说着已让开一边,道:“请!” -------------------------------------------------------------------------- 谢府,后花园。 随着香料的焚烧,石柜不住震动,细心些的谢家子弟们更发现到,随着每一次震动,自石柜中延伸而出的花茎亦在不住伸缩,而从那方向来看,则是在向着石柜内部,感觉上,似乎正在将什么东西用力的注射到石柜中去。 并不了解全盘计划,亦不知道这些花茎正在城中制造着怎样的恐怖,这些子弟们只是本能的感到厌恶和畏惧,只有包括谢叔源在内的少数几人满脸亢奋,端得是一面红光。 慢慢的,更开始有一些花茎渐转枯瘦,也失去掉那种奇异的红色光泽,愈趋焦黑,很快的,随着低低的碎裂声,崩坏下来,变成了深黑色的粉未,却依旧散发着腥臭异味。 花茎不住枯落,却随就有更多的花茎从周围的地面上涌出,争先恐后的扑向石柜,钻入其中,与之同时,石柜中更开始有浓浓烟雾出现,顺着每处缝隙滚滚而升,将石柜完全淹没。 人虽多,却都无心开口,除了劈劈剥剥的燃烧声和花茎的蠕动之外,更没有其它什么声音,也是因此,当掌声响起时,就显着格外刺耳。 “很好,真得是很好!” 鼓着掌,这意料之外的访客施施而入,虽含笑容,却是充满讽刺。 “不愧是华丽世家,不愧为江左第一风流…一旦为恶,心胸气魄也真是无人能比…很好,真得很好!” 遭人面辱,便没几个能好涵养的笑脸相对,更何况,此时的谢家子弟心中已是燥动之极,正如一锅热油,一个火星抛入,立时炸开了锅,虽然不至如市井之徒一样杂声叫骂,却也难免骚动。反是一直满脸亢奋的谢叔源,倒是冷静下来,缓缓转身。 “大军师…你终于来了。” 鼓掌而入的,正是天机紫薇,听谢叔源招呼,他微一点头,依旧鼓掌不停,一边道:“只不知,来晚了没有?” 嘿嘿一笑,谢叔源道:“早…或者晚,要看来得是朋友,还是对手。” 低低“嗯…”了一声,天机紫薇微笑道:“很好的回答…但,朋友或对手,却是因何而定呢?” 也不等谢叔源回答,已又道:“贵族到底在谋划些什么,某心中大致明白,入城至今,云台一脉没给贵族添过半点麻烦,谢公心中也该明白…至于我们想要什么,谢公…不会不明白吧?” 谢叔源沉着脸,道:“请大军师明言好了。” 天机紫薇呵呵一笑,伸手指向石柜,道:“明人不说暗话。” “依我猜来,这石柜上大约嵌了一块石偈,一块被谢家收藏多年的石偈…”见谢叔源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觉一笑,从容道:“谢公不必过虑,我只求一阅,看过石偈上面文字立刻离城,随谢公想将帝家这一干人怎么千刀万剐,都不干我们事…如何?” 想一想,又道:“我方的诚意,谢公应该明白。” 哼一声,谢叔源道:“老朽虽然坐城观天,也知道云台山兵强马壮,混天大圣天下闻名…却不知,大圣爷现下在不在城中呢?” 一笑,天机紫薇负手道:“大圣爷若在城中,这些血玉树…还有香台水灯怕连一成也剩不下的。” 又道:“不过,大圣爷的所在倒也不远,若谢公实在想见,也很方便的。” 听得“血玉树”三字,谢叔源脸色更显难看,冷笑道:“好,好!大军师真是无所不知!” 却忽地绰口一哨,立见刀光闪动,两人左右闪过,钢刀加颈,挟住了天机紫薇,正是当初曾在东湖边追杀“飞头蛮”,会过子路等人的谢珍谢宝兄弟。 咳嗽几声,谢叔源慢慢走近,一脸都是刻毒恨意,嘶声道:“小子,想使诈么?…嘿,你就在自寻死路。” “孙无法…如果他真得来了,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城,当所有人也以为可以趁火打劫,来掠取关于‘神’的秘密时,他又怎会舍得离开?!” “而且,就算他在这里,就算你说的都对,就算…就算让你看一下也没有损失,就算我的确不想多树强敌…我也不会让你如愿,我也不会放你这样离去…你明白么?!” 局势骤变,天机紫薇却仍是冷静的近乎麻木,盯着谢叔源,他淡淡道:“我明白么?…本来还只是怀疑的,但现在已明白了。”倒说的谢叔源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紫薇却不理他,只是盯着那被血色烟雾笼罩的石柜,叹道:“造化之奇,真非人身所想象…但谋略之深,往往也非人心所能尽测…却不知,谢公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呢?” 只听的,那石柜中,有极为刺耳的声音传出,嘶嘶道:“鬼谷门下的混蛋…果然每个也是其精似鬼…他妈的,他妈的,知道有你这小鬼在,我实在高兴,他妈的高兴!!” 那声音怪异之极,听着绝然不类人声,天机紫薇却恍若不觉,只是轻笑道:“黑狱九十年,饮血续命…奇极诡极,却到底还是要付代价…曾经的芝兰玉树,居然也会说这种污言秽语…嘿,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他说到高兴,一边谢叔源的脸上却如蒙寒霜,咬牙道:“好胆的小辈,真觉我不敢杀你么?” 却听另个声音问道:“你们都明白了…我却不明白,为甚么,谢家拼着扛上整个云台山,也不肯放过你呢?” 天机紫薇道:“因为,九十年前的一切,本来就是一个局,一个为了用‘合理’的借口剪除谢家及削弱另外几个世家,以保证帝姓不受威胁的局…说明白些,那就是仲达为帝姓奉献的第一条‘计谋’。” “身为帝永初所选择的真正“托孤者”,九十年前的一切,虽然影响到几乎三分之一的大夏国土,造成数万人的死伤,几乎是完全摧毁了一个曾与琅琊王家齐名的老牌世家,却始终也不过是仲达的掌上之舞呐…” 旋又笑道:“我原也不能确认,但看谢公这样的反应,却便可落实,恨乌及屋,至憎一切鬼谷弟子…只不知,谢公是在黑暗中沉睡到几十年的时候,才将这一切想明白的呢?” 铁青着脸,谢叔源并不理会,只是大声怒道:“谁?!是谁?!”盖因那人自在说话,每一句话也清清楚楚,若在身前,偏偏场中数百子弟却没一个能瞧见他在那里,岂不骇人? 淡然一笑,天机紫薇道:“谢公,有些事情,你实在是搞错了,比如说,大圣爷确实是来到城中了,而在你们的计划发动时,他又确实离城而去,所以,才没有将你们的计划阻止,血玉树才能这样从容醒来…”听到谢叔源脸上时红时白,怒道:“胡,胡说…他,他为了什么要在这时离城?!”却听先前那声音叹道:“因为,他最信任的人告诉他说,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现在离城去办。”听得极是亲切,正在身后。谢叔源急转身时,终见着说话之人:见是个赤臂黄衫的汉子,黑发两分,略遮眉眼,正满面戚容的坐在那石柜前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唤人时,却见那汉子只是略一抬手,冲在最前的数十子弟便尽做了滚地葫芦,手中兵刃尽皆破碎,身上却没伤。 见了这一手,任谁也知道人家是手下留情,谢叔源便不好再遣人前攻,心下只是忐忑:“这…这厮难道就是孙无法?怎会这时候出现…可不要坏了大事?!”情不自禁,拿眼去看那石柜,只觉口中发苦,胸中如有火煎。只谢珍谢宝两个倒还“尽忠职守”,钢刀仍是压住天机紫薇不放。 一叹,天机紫薇道:“大圣…在下…”却被孙无法挥手止住,道:“你不必认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如果我在城中,我一定会出手阻止这次屠杀…就会中断掉谢家的谋划…就会错过一个研究‘无支祁’和‘神域’的机会…更会有可能被朝廷的人和谢家联手…我都知道,也很感激…但,先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沉默一刻,天机紫薇终于还是道:“大圣仁心,在下明白,但,大圣,在下还是想再说一次,世异时移,旧日…”却又被孙无法挥手阻断。 抬头向天,出了好一会神,孙无法才慢慢道:“我少年读书,见到人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吾不为也’…从那时起,就很喜欢,我是个直性子人,喜欢的,就希望照着做,再多的事情,就懒的去想。” 顿一顿,又道:“更何况…这个‘天下’,我从来就没有想要过。” 他语气低沉,却听得天机紫薇身子剧震,一时竟然无言,又见孙无法缓缓起身,道:“我刚才已见到了黄伯,你要他做的事,我也知道了,现在已开始了,我去帮一把好了…”天机紫薇此时已镇定下来,道:“大圣请。”倒愣住了一个谢叔源,道:“你…他…”只觉一肚皮都是无名火,一脑袋都是疑问,却偏又不知怎么发,如何问。 孙无法斜斜扫他一眼,哼道:“你以为我会救他。”谢叔源本不想理他,但见孙无法两道眼光射来,竟是不怒自威,不自由主点了点头,就听孙无法道:“入围是他愿意,走时只消想走…就凭你几个,若对付得了‘天下第一军师’…嘿”长笑声中,竟自去了。 谢叔源眼睁睁看着孙无法来去自如,只觉憋闷万分,看向天机紫薇,更觉恶生火起,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军师’,钢刀加颈,你飞得上天么?”忍不住便想出手,先掴上几掴,却听天机紫薇道:“谢先生,你知道你们错在那里么?”倒有些狐疑,道:“你说什么?” 天机紫薇轻轻一笑,道:“第一个错误,是做事未做彻底,想到要把血玉树伪称为贱红花,想到谎称这东西已在瓜都城中出现了一百多年,都是很好的掩护,但,你们却没有处理好一应细节,当我查阅地方志和其它一些记载时,就发现是直到约八十年前才有人写到这种生命力极强的小小红花…这当然只是一件小事,可就是这件小事,让我起了疑心,并最终赶在你们发动前,认出了它的真面目。” 谢叔源哼了一声,道:“又怎样?”心下却凛然生惧,想到道:“这厮入城也不该有几天,竟能将历年来地方志都查阅一遍,找出这种细微地方,果然了得…”又听天机紫薇道:“第二个,也是做事未做彻底,当然,这个还情有可原。”忍不住道:“又是什么?” 天机紫薇笑道:“血玉树…自异邦传入的东西,我也只是听闻,没有见过,但这东西对上真正的高手时,是没什么用处的,而如果没有特殊的香料将之唤醒,更是人畜无害,想到事先将配方分成三种,遍布城中是聪明,但,这却就有一个问题,如果那些水灯和香案都被人毁掉,却又怎办?” 不等谢叔源开口,他又很快道:“当然,事先以设宴为名将各族好手陷入地宫是一着好棋,可是…至少,还有我云台一脉的人在外面呢!” 谢叔源未开口时,石柜中那声音已怒道:“小…小鬼…你做了什么?!” 天机紫薇冷冷一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安排了几名一流的好手,从我进入贵府开始,从外围毁案碎灯,并尽可能的斩除一些血玉树…”说着已看向石柜,道:“如有余暇,还要向中注入一些毒药…不过这些变化很慢,谢公或是还没感到?!” 片刻沉寂之后,怒声如雷,听的谢家子弟人人变色,谢叔源更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怒道:“你…”说着已将天机紫薇胸口衣襟拎起。却见他全无惧色,道:“第三个错误,还是做事未做彻底…知道教人用钢刀挟着我,却不知道要保证这刀没法拐弯…”听得莫明其妙,正想着“什么意思?”时,忽觉胸前一痛,低头时,方见两把刚刚还架在天机紫薇脖子上的钢刀,已将自己捅个了对穿! “你们…” 若是被旁人所伤,谢叔源或还可凝聚数十年功力,做共死一击,争奈两人都是谢家子弟,深知他所练功夫,两刀并发,早将他气脉截断,可怜他空有七级上段力量在身,却出不得手,口中嘶嘶有声,向后倒下,两眼兀自睁得滚圆。 “连‘六洞妖王’就在身边也不知道,还有何话可说…” 长声叹息,却是绝无戚容,天机紫薇更看向石柜,微笑道:“斯情斯景,谢公该还有印象罢,九十年前,谢公据守城头,被亲信子弟穿心一刀,虽为苦肉之计,却不幸一刀成谶…若知有今日,谢公当初或者会换条计谋罢?” 讥诮笑语当中,听的吼声如雷:“小鬼…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便闻霹雳连连,石柜轰然炸裂,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竟有数十丈高! ----------------------------------------------------------------------------------------------------------- 多谢大家的祝福~_~,也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_~。 关于“云台宗家”的问题,这是早期设定的产物,创意是来自南北朝时期的“世家谱”,当时的思路很简单,入主过帝姓的,就可以“列名云台”,后来因为和“云台山”这名字撞车,就淡化处理了。 顺便说一下,云台山这名字是抄现成,就是因为花果山在云台山脉里面,没有其它的意思。 -------------------------------------------------------------------- 看仔细些,那上冲数十丈的红光,其实是一道极为细密的红色烟雾,散发着腥臭难闻的味道。烟锁雾笼当中,依稀见里面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拔地而起,竟然也有数十丈高,贯穿烟雾当中。 (嘿…你终于也出来了!) 右眼中异光大盛,天机紫薇只上下扫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死死盯着红烟靠近地面的部分,竟全不以安危为意。 “小鬼…我要你命啊!” 人不视虎,虎欲伤人,红烟中怒声滚滚,若十里惊雷,震得地面上那些谢家子弟一个个皱眉掩耳,功力弱些的,更被搞至口鼻溢血…只是,与曾经在云台山上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任何的混乱,一旦接近到了天机紫薇的身前,便自行消失,化于无形。 同时,更有低低的呼喝响起:“…破!” 当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超越了音速的攻击,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 一尖、一圆,两道锁链自夜空中激射而出,破入红烟至数十丈之高的顶端,扑扑连响着,快速缠绕,将什么东西捆起,同时,别个方向上,美丽的月华光轮夹杂着晶莹碧色一齐浮现,虽然身高十尺,那巨汉的来势却如风似电,几乎是锁链刚刚得手,他便已扑至。 “三潭印月,黄龙吐翠!” 双绝并发,玄武的重拳狠狠破入红烟,轰在那被黄麾绍以绳祖困住的对手身上。 玄武的拳,曾经轰倒过几乎是半个云台山,曾经令包括曹治和刘宗亮在内的五大臣不敢直面,曾经在孙无法的身上也留下伤痕,但…现在,这蓄势已久的重击,却只能换来愤怒的吼叫! “小辈无知…找死!” 根本看不清红烟中发生了些什么,但当两道剑气自红烟中迸射而出,交错扫动,轻易将玄武迫退,使黄麾绍不得不将绳祖收回时,旁观者便可知道这次攻击绝对没有取得太高的战果。 (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凉来温谢。寒往暑却…从容如此,华贵如此,谢家神剑名扬天下,今终得睹…怪不得,他们能和琅琊王氏并称多年…) 从容负手,天机紫薇全不以两人的无功为忧,因为,正如同他的“挑畔”是为了给玄黄两人制造“突击”的机会一样,玄黄两人的“突击”也不过是为了让另一个人可以去“破坏”。 和玄黄两人同时发动,孙无法却是席地而掠,双手上凝起巨大的冰剑,他直接扑入红烟当中,迭声暴喝,身形飞转,斩出眩目剑轮,转眼间,已将红烟鼓散,同时,也将被红烟笼罩着的东西连根切断! “小辈…你们!” 怒吼也是无用,随着孙无法的动作,红烟溃散,使人可以看清那中间原来是粗大至数十抱的花茎,当它们被斩断时,断口处渗出的汁液殷红如血,腥臭难闻,更开始快速的干枯,崩散,成为一种死黑色的碎片。 花茎崩坏,直接后果就是使高居天空者快速坠落,尽管跃跃欲试的玄黄两人被孙无法阻住,但当这刚刚还轻松击退掉两人的强者连平稳落地也不能够,要发出重响的撞入地面,并狼狈不堪的翻了几个身才能勉强坐起时,就使人感到,纵然错过掉“半渡而击”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小鬼…” 几乎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低低的吼声,那人的真面目终于能够让人看清。 半坐坐靠在一堆花茎当中,这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面如冠玉,极是好看,只是发披须乱,略略减些风采。但…这却仅限于自上半身。 自腰以下,根本没有“肌肤”可言,深黑色、满是皱纹的皮紧紧的崩在骨头上,每个关节的形状也可以看到清清楚楚…说明白些,那根本就只能叫做“僵尸”。也正是因此,他才没法站起来,要靠着花茎。 “谢公。” 微一颔首,天机紫薇举步上前,拱手为礼,心中却暗呼侥幸。 若说今次瓜都之行,天机紫薇实有重大误算:一是几乎到事发之前才看破血玉树的直面目,虽然由此溯清了谢家“屠城”之意,却已不及反应,仓卒之中,只能先设法将孙无法遣出城外,那中间固然有不希望孙无法出手干扰的意思,一半却也真怕一个应对不好,谢家再翻出什么还没看清的底牌来,若弄到全军尽没,那才真叫糟糕;二是根本未有想到竟有谢晦这回事,他之所以在明知道谢家有可能是探索“神域”的情况还敢于暗促其成,主要还是料定兹事体大,谢家决不肯轻做嫁衣,九成九还是着落在谢叔源身上,他有谢珍谢宝这两着暗棋,虽然察控不出谋划全豹,却至少有把握知道谢叔源的动静,料定就算谢家“屠城求神”直能成功,但在谢叔源受着好处前,已方却还是大有机会破坏,却谁想,竟平空冒出个已死了几十年的谢晦,若不是天机紫薇亲入谢府查探,几乎便要犯下大错。 在天机紫薇原先的谋划中,料定这般大事决非片刻可成,却也担心有所失算,故决意以身涉险,掌握谢家谋划进度,又教玄黄诸人潜伏谢府之外,若见自己讯号,便迅速攻入破坏,他原是让黄麾绍太史霸缠住谢叔源,让玄武出手破坏血玉树根系所在,至于什么“外围破坏”甚或“毒药”云云,只是他随机应变,干扰谢晦谢叔源之说,要知血玉树被谢家悉心培育八十多年,早已遍布瓜都全城,逐一减除见效既慢,且要大费力气,天机紫薇绝顶聪明之人,岂会弃纲逐目? 他潜入谢府,一见石柜出土,已觉大为不对,待听得谢叔源祷祝时,更知自己料敌有误,犯下大错,但他心思如电,转眼已打定主意,要将错就错,借着谢珍谢宝这两颗暗棋之力,狙杀谢叔源,逼出谢晦,便可依先前规划,唤入玄武等人破坏,但他原先一应规划都是归依谢叔源之力而定,若要对上九十年前便有第八级顶峰力量的谢晦,胜负之数实难逆料,更何况,从现场情况来看,石柜出土过程中,谢晦该已得着许多好处,若果再能有所突破,那便更加糟糕,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掌握神域之力,也只好勉力为之,却喜孙无法中间赶至,更向他暗示已了解到对玄黄等人的安排,方才让天机紫薇定下心来,从容以对,到底狙却谢叔源,逼出谢晦,毁掉了他和血玉树的联系,虽然中间过程是大错特错到无以复加,但从结果来看,必竟还是未出先前所谋,亦算“功成”。 天机紫薇干冒奇险,原是要不惜火中取栗,自谢家手中夺取神域之秘,此刻眼见将近功成,略觉欣慰,却又有些心惊:“刚才他的那一剑…嘿…”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才谢晦一剑击退两大强者,那中间流露出来的东西,看在天机紫薇眼中,已可做出足够判断。 受狙在前,又是半身不遂,谢晦仍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就因为他在力量层面上拥有绝对优势,尽管还不能清楚界定,天机紫薇却相信,谢晦至少也有九级中阶的力量,甚至还可能更高,只因为尚不能从心掌握这股力量,才没有取得更大的优势。 纵然力量已强过孙无法也好,有孙玄黄三人联手,再加上自己的“暗着”,天机紫薇对取得今日的胜利已不担心,可当他一想到若果今日稍有差迟,使谢晦得到更多时间的话,就不由得不心生惮意。 (这种走在刀锋上的险策,还是少用几次罢…) 早已想定说服之语,天机紫薇见谢晦神色稍定,正待开口,却听外面骚动又起,细察之下,却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城中血玉树虽数万千,但根系都在谢晦石柜当中,根系一毁,万花尽枯,已几乎绝望的百姓们突然迎来生机,这种事情,就很难不让人激动。 谢家之于瓜都,正如丘家之于曲邹,王家之于琅琊,经营数千年,深植恩德,极得民望,又因为最近的事情,更是让那些逃入城中的百姓们感衔不已,是故一得生机,首先便想到“谢家老爷”上面,偏生刚刚谢晦破柜而出的时候,动静极大,一道红光冲起数十丈高,满城皆见,百姓们稍一联想,便觉得必是“谢家老爷”大展神威,为民除害云云,因此一分感激,满目疮痍当中,竟就有人朝着谢府方向跪下,口中喃喃有词,诚心祷谢。 天机紫薇听得清楚,只是冷冷一笑,正待再问神域之事,却见孙无法缓缓扬手,道:“算了罢。”一时间倒有些错愕。 只手叉腰,孙无法看着谢晦,眼光中又是怜悯,又是鄙夷,道:“你…听清了没有?”搞到谢晦也有些糊涂,道:“听清什么?” 怒意一现,孙无法指向外面,道:“我是问你,有没有听清楚…这些‘信任’…和‘期望’?”一句话问得谢晦哑口无言,天机紫薇也觉无话可说。 见谢晦不答,孙无法冷冷一笑,道:“‘骗局’…只要不拆穿,很多时候,却往往比‘真相’更能给人以安慰…”他说着似下了决心,突然加快语速,道:“能够搏此民望,无论真假,总说明谢家确实是有德于地…看此面上,今次的事情,可以到此为止!” 天机紫薇身子一震,待开口时,孙无法早又道:“但是,你们所保守的那个秘密,必须立刻毁掉!你还必须在此立誓,永远也不会让今天的事情再来一次!”天机紫薇此刻已恢复平静,听到这里,便接口道:“谢家高名,千载流韵…便请谢公以‘陈郡谢家’三千年家声立誓,我们立刻便会告退。” 谢晦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孙无法,喃喃道:“你…你只要毁掉…你竟然不想要…不想要神域的秘密?” 听得“神域”两字,孙无法脸上厌恶之色更浓,森然道:“神域…有了力量,便是成神么?” “残民以逞的,只会成魔,岂能腆颜称神!” 一句话说成,端得掷地有声,不但云台一系人马脸现钦色,便连谢家子弟中,也多有敬服的,倒是谢晦,先前一点惭意尽去,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前仰后合,道:“好,好,你真是好人,怪得云台山孙无法这几年的名声有这般大,好人,你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但你又知不知道?!老子,老子当年,也是一个好人!!” “因为好人,老子才会干冒奇险,行废立之事,因为我是好人,想对得起永初,对得起天下百姓,因为我是好人,才会去干这种只有风险,没得好处的事情,所以,老子才会有今天!!” 疯狂笑语中,天机紫薇心道:“倒也没错。”他熟读史籍,知道谢晦当年虽稍急燥,但为人诚笃,最肯济人扶弱,当时名声极好,便在事败之后,亦还颇有吊念之人,他心萦史事,又看了谢晦一眼,忽觉凄楚:“九十年呐,这样一个人在地下躺过来,也难管会偏激如此…” 又见那边地洞处一阵动静,当下出来一人,正是帝象先,身后敖开心敖末日子路王冉之等人鱼贯而出,又是一怔:“倒出来快的,旻天帅竟然放行了…” 孙无法扫一眼帝象先等人,全不放在心中,只淡淡道:“为善而受恶报…所以,你不服气,但谢公,我只想问一句话。” “当初行废立之事时,新君理政之能,抚民之心,是否确实强过旧主?” 谢晦怒目而视,眼中直如喷出火来,唯见孙无法面色平静若水,却也发作不得,怒视一时,突然如泄了气一般,道:“史官们的马屁…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天机紫薇见是话头,一笑道:“说当年事,知恨苦…伪矣真矣,确是没什么意思,敝上心意已明,请谢公自决。”又见地洞出口处,两人相扶而出,却是旻天帅和弃命卒。 沉吟一时,谢晦缓缓转头,看向那群谢家子弟,道:“你们怎么想?”声音极是低沉。 若说这群子弟,没一个是亲眼见过谢晦的,在今夜之前,更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位祖先还在人世,今夜奇变迭生,直视人目不暇接,现在突然被此一问,皆觉昏头涨脑,那里说得出话? 忽呼一人朗声道:“狮虎越野,进退由已…岂可问道猪羊?”却是旻天帅。 天机紫薇眉头微皱,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了,帝京这一干人能太平上来,当然是他放了行,所以现在心怀愧疚,欲献死忠…”却觉得有些头痛,盖他见孙无法对谢晦似还有些同情之念,但谢晦实是成名远远早过今世任何一个的强者,力量亦在孙无法之上,便算是半身不遂,亦还是再危险不过的一头猛兽,若怀此心对敌,那便大大不妙,是以便想按着孙无法的意思,息掉此间干戈。他原想谢晦当知进退之理,此刻欲全谢家,便不能争一时之气,但斯人深埋地下九十年,怨毒入骨,必然偏激,如此再受如此语言,那可着实不妙。方想开口转寰几句时,却又听帝象先冷冷道:“怎么想…怎么想也没关系,但想到最后,却一定要能让这满城枉死的百姓闭眼!”心下立时一凛,想道:“这厮…摆明是要断掉谢家后路,逼着往‘二虎竞食’上面走,他在洞口那边,怕已听了一会啦!”却见谢晦狂啸一声,怒极道:“好个不知高低的小鬼…好,便统统都给我闭眼罢!”说着已是双臂挥动,便又见两道刚柔相济的剑气交错而生,扫向四面八方,却仍是以孙无法为主。 孙无法冷哼一声,满面怒容,竟是不躲不让,直待剑气及体时,方才叱道:“破!”只见剑气哧哧,撞在他身上,尽被震的粉碎,饶是剑力已提升至第九级上段的境界,却连伤他衣服也不能够,看的天机紫薇心中一宽,想道:“今次瓜都之行,大圣确有收益,亲身体验过‘第十级力量’后,应付这种‘以弱击强’的场面果然就轻松多了…” 孙无法固然接得从容,余下人却没那么写意,除却玄武黄麾绍子路王冉之冯异等廖廖数人外,皆是狼狈不堪,一时间场中乱作一团,只听得谢晦的大笑声不绝于耳,“怎么啦,怎么没人过来啦,怎么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啦?…无法小子,我告诉你,这才是真理!” “强者为尊!弱者猪羊!所以,你要还想把‘好人’做下去,就先要当‘恶人’,当一个不会被我杀掉的‘恶人’,如果活不过今天的话,什么好人恶人,都没分别啦!哈哈哈哈…咦?!” 狂笑声中,这一声“咦”真是分外刺耳,而当那绵绵不绝的剑气也随之消失时,就更令人不能不心生疑窦。 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谢晦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没法再继续这样的攻势,可是,映入眼中的“真实”,却让人怎也没法支持这样的愿望。 脸上的惊异之色较所有人都更甚,谢晦停下掉所有的动作,颤颤的,伸出手,探向自己身体下面。 …他的下面,什么也没有。 本来是倚在花茎上发起攻击,但,不知何时…谢晦,他竟然浮在了空中。 来回的摸了两次,谢晦举起手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指头,神色若痴、若狂,说不出的怪异。 “怎会这样…这样…嘿…” 象是想起了什么,谢晦忽然一扬手,两指连弹,激出数道剑气,直取孙无法。 闷哼一声,孙无法不复如方才般托大,将无赦擎出,舞动成盾,但,当他的防御与剑气相撞时,却顷刻瓦解,更被余下的剑气轰在身上,尽管无伤,却站不住脚的向后飞出,直到撞塌掉整面山墙后,才能停住。 …尽管,那只是一道随手而发的剑气。 满场哗然中,谢晦尖声长笑,若激云天。 “神域、神域…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怪笑声中,他再度屈指发剑,今次的目标是刚才还能鼓勇强破剑气的王冉之,只一击,王冉之的身体已被贯穿,仆于地上。 “神,神,这就是神的感觉啊!” 笑声越发扭曲怪异,谢晦竟又上浮数尺,高居众人之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愈显疯狂。 “而现在,无知的‘渎神者’们,你们又是否已经做好准备,要来接受‘神谴’了呢?” 第六章 当谢晦向上飞升的时候,天机紫薇很快移动到了孙无法的身侧。 “…怎样?” 紧紧盯住谢晦的每个动作,听到天机紫薇的发问,孙无法只是微微点头,道:“并没有那‘黑火’强,但却比帝无兖更强,也比月明曾经展现给我见过的力量要强…我想,这的确应该就是‘第十级力量’了。” 很低的声音,却不能瞒过谢晦的耳,孙无法刚刚说完,那刺耳的笑声便又响起。 “这当然就是第十级力量,这是神之力,是神啊!” 大笑着,盘坐于空中的谢晦仰首向天,须发飞舞,配上身后那一轮皎洁明月,竟当真显出几分飘然欲仙的样子,只可惜,这很快便被冷冷打破。 “神…实在可笑,某自束发读书以来,阅遍三坟五典,倒还不知道那家的神仙谱上竟有双腿皆废的神仙,更不知道有一遇上大场面就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的神仙…谢公年高,见识当然也高,可能为在下释疑?” “…小子!” 被天机紫薇的冷语激到面色赤红,谢晦须发倒竖,嘶声道:“但知口舌之能么!老夫就让你看一看,什么是神之力!”说着左手连弹,又有数道剑气激射而出,却非射向场中任何一人,而是远远飚向园外,射入一片房屋之中。 那房屋看上去也算坚固,但剑气一入,就如同有数十桶火药从里面炸起来一样,轰然巨响着四分五裂,碎片飞起老高。 顺手一剑,便有这样的威力,的确是可惊可怖,但谢晦的目的,却非止于此。当烟尘和碎片高飞的时候,同时也有别的东西出现,仓皇逃出的黑影,动作已是极快,在混乱中也算是毫不显眼,但方一动作,第二波剑气已接连而至,向他发起攻击。 连续十一剑皆没有将那人真正伤到,可十一剑后,那一直在努力想要向外逃走的黑影却已是衣衫破烂,被硬生生逼到了谢府中,逼到了诸人面前,正是从战斗一开始便逃得不见踪影的祲风炮,只肩上却少了那黑黝黝的法宝。 “树倒猢狲散…小子,你的说话的确犀利…可是,这树还没有倒呢!” 狂笑着,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强大的剑气贯注而下,已是惊骇欲绝的祲风炮甚至连跪下来喊“饶命”的余暇也没有,已被这莹白异常的剑气完全吞噬,一片白光当中,众人还依稀能够看到一个黑影,在绝望的,努力挣扎。 剑气一闪而没,祲风炮已然完全不见踪迹,地面上更多出一个深达丈余的大坑,坑底依稀有一些深黑色的痕迹,看到这,便连帝象先也不由得要有一些心悸…至少,他清楚的知道,若果刚才一剑是对已而发的话,幸存下来的机率绝对极低。 眼看着祲风炮死在自己面前,旻天帅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慢慢转过头,看向天机紫薇的身旁,谢珍和谢宝正按刀而立,面无表情。 “从神的身边逃跑…已得到了所应得的惩罚,那么,那些背叛神的人,又该如何处置呢?” 发着非人的狞笑,谢晦自天上睨视下来,如同高居百兽之上的猱怪,正在挑选今夜的下一件食物。 “想到了…就先刺穿你们的四肢,让你们的血慢慢流光…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处置吧!” 可怕的前景,却没有立刻发生,当剑气再度刺下时,孙无法抖下身上的大氅,飞旋成盾,将所有的攻击挡下。 “他们,不是什么‘叛徒’。” “他们是我孙无法的好兄弟,是潜伏在谢家内部的‘六洞妖王’…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谢家的人,而要动他们,谢公,你必须先杀掉我。” 声音很低,却极为从容,当孙无法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更缓缓的自地面浮起,固然天机紫薇玄武等人都知道,这只是配合上一些浮空法术而得的效果,绝非是像真正神域强者那样无视世间规律的飞行,但看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却就是再威风也没有,亦对谢晦通过诛杀祲风炮建立越来的威势形成了有效的冲击。 似为孙无法的气势所摄,谢晦一时也无语言,反是天机紫薇打破静默,向帝象先笑道:“二殿下,今日之事,我们云台一脉很希望能够全师而回,亦不希望让这种‘入神’的途径再流传下去…就不知,帝京一系又有何打算?” 微一颔首,帝象先道:“大圣爷固然…嘿,但却英雄豪迈,诚乃一世之雄…今日之事,咱们大可携手同心,至于日后北方战事,到那时再说好了。”说着回身,环视众人一眼,见并无那个不服,方拱手道:“大军师庙算无余,天下皆知,今次的事情,便烦大军师居中主持!”一番话铿锵有力,倒使天机紫薇微微一震,道:“二殿下果然心胸豪迈,真非常人可比…”便扬声道:“如此,就先请玄先生,黄将军、仲先生和冯将军四位助攻,其余人等各守本位,依令而动!”他一番话说出,玄武黄麾绍立时发动,子路冯异却要稍慢,分别要到帝象先和崔广微微点头后,才掩杀上去,天机紫薇看在眼中,只是冷笑,也不说话。 玄武等人虽强,但面对谢晦的第十级力量,亦只能堪堪自保而已,就如刚才,面对谢晦的弹指一剑,已有八级中流力量的王冉之不过是可以保住性命。全因有孙无法一力接下谢晦七成以上的攻势,诸人才能找着机会,觅隙而进,幸好四人都是久经战阵,经验皆丰,尽管是初次联手,却很快便能找准各自位置,拳头,锁链,以及巨剑和大刀并举,每样也有八级上段甚至更强的力量为基础,这便可以对谢晦造成一定的威胁,使他要发出怒吼,并做出一些防守和反击。 (幸好有地宫前的两次历练,若不然的话,大圣绝对没可能与十级力量的强手战成这样,当然,这也有赖于谢晦自身的缺陷…) 无论当年是怎样的强者也好,事实是谢晦已在黑暗中沉睡了九十年,尽管九十年来他一直都能保有“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可始终也没机会实战,这就对他提升自己的战斗技巧没多少帮助,第十级力量固然强大,但当使用者并没有真正理解时,这力量就难以发挥出纸面上那种优势,刚才孙无法能够凭护身力量强破谢晦的剑气,便是明证之一。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步入神域,谢晦还有很多优势可以发挥,而随着战斗的进行,他也必能渐渐熟悉和掌握第十级力量的精要所在,这一战要胜下来,还要费很多心思才行…) 料定此战决非顷刻可结,天机紫薇并不指望这样就能赢下来,现在,他更多是在聚精会神的观察、分析,希望能够尽找出谢晦的弱点所在。 转眼间数十招走过,谢晦被孙无法缠住,全无便宜可言,倒是被冯异和玄武各击中一次,气的怒吼连连,却忽然转怒为喜,长笑道:“凡人无知,胆敢渎神…现在,就让汝等知道什么是‘神’!”说着身形已再升高,转眼间已离地有数丈之高,虽然射下来的剑气威力也随之减弱,但在这高度中,除孙无法外却再没人能够追击而上,玄武虽然两度勉力冲起,却到底修为未届,只一交手,便又被谢晦硬生生逼回地面。 (到现在才想到拉开距离以抵消人数上的不足吗?果然,和正史中的记载一样,谢晦实在是一个急智不足的人,如果这样的话,下一步的战略…) 自沧月明与孙无法订下三年之约以来,天机紫薇已无数次考虑过与神域强者对战的方案,当中自然也包括对手飞离地面的因应手段,准备了数个腹稿,亦针对当前局面做出了最有效率的选择,但在发令之前,天机紫薇却将目光转向二曹。 (眼前的战局,你们应该都看到清楚,那么,如果是你们在指挥,下面,该使用怎样的战术呢?) 面对天机紫薇询问的目光,曹奉孝眼光微微闪烁,嘴角蠕动了一下,却还是紧紧闭住。 (哦…你想到了吗?但,你却在踯躅,踯躅于是否使用…) 同样被天机紫薇用目光询问,曹仲德的反应不同于曹奉孝,短时的犹豫之后,突然厉声道:“大军师在上,仲德失礼了!”大声道:“谢家行此恶谋,人神共愤!自首领以下,皆不能赦,除恶务尽,此正攘除时候…”说着一挥手,道:“可共诛之!” 随着他的命令,曹文和曹仲康两人首先发动,太史霸在短时犹豫之后,看到天机紫薇的示意,亦投入其中,之后,这更使得陆康朱据杜袭等三人也纷纷出手,反是英正,虽然一向好杀,此时却全无动静,抱着肩,共敖末日敖开心两个站在帝象先身后,一脸都是冷笑。 谢家子弟虽有数百人在,此刻却已无真正好手,更因谢叔源的倒下而失去核心,面对这些已憋火憋了许久的豺狼虎豹,他们根本就是不堪一击,被迅速击溃,仅一个康子范还能努力不懈,希望将秩序重组,但他本身力量委实太弱,只呼喝数声,便被朱据乱中发箭,透过大群拼力保护的谢家子弟,将他生生钉在地上,转眼间,已被混乱的人群踩到面目全非。 当中虽然旻天帅似要有所动作,但眉头方挑时,天机紫薇已然警觉,挡在了他的身前。面对天机紫薇那沉默不语的背影,旻天帅苦笑一声,终于什么也没作。 仅余的两名领袖人物都没有发挥作用,群谢的结局就可想而知,转眼已有数十人尸横地上,惨呼之声略不绝耳。 “唔…尚好…” 与天机紫薇的低语同时,目眦尽裂的谢晦连环发剑,把孙无法远远逼开,俯冲而下,看着这,天机紫薇全无惧意,反露出了微微的笑。 “…黄老将军,曹二将军,是时候动手了。” 白光黑气同现,交织而起,刚刚截在谢晦俯冲的路线上,将他捆了个结实。 “嘿…下来罢!” 武链绳祖,封鞭玄豹,两件御天神兵同使,就碰撞出惊人的威力,饶是谢晦已届神域,一时也不能自主,被生生扯落五尺,之后,虽然他立刻反应过来,发力相挣,地面上诸人却早有准备:太史霸紧握绳祖,将冰霜变之力源源攻上,另一边,曹元让虽然弱过黄麾绍,却有天生神力的曹仲康相助,怒吼声中,谢晦竟又被扯落三尺,离地面已不足半丈。 这样的话,已经可以了! 玄武首先握拳攻上,之后是巨剑和大刀,更有如两条怒龙一样的敖家姐弟和似可吞天的凶兽英正,虽然,面对谢晦的第十级力量,这样子的围攻并不能造成真正致命的伤害,但当拳拳也可到肉时,众人却都明白,至少,谢晦,他正在被不断削弱。 “可以说是比较成功的战术…但,却有一个问题。” “谢家的图谋,是他们最高的机密,除了极少数核心人物之外,相信不会有人真正明白,称他们为‘附逆’或是‘同谋’都相当牵强…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是‘无辜’的,奉着自己也知道是‘莫须有’之罪来屠杀这样的人群…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和天机紫薇及曹奉孝一样,曹仲德并没参与围攻,认真观察着,他的眼睛亮的几乎让人没法正视,听到天机紫薇的疑问,他也没有扭过头来回答。 “那,正是我们身为‘军师’者所应尽的责任。” “为主公者,需要‘光明’的形象及可以为多数人接受的‘大义’,但很多时候,止靠‘光明’,并没法带来更多的光明。” “为了引导和保证主公的‘光明’,为军师者必须敢于直面‘黑暗’!必须要有进入和掌握‘黑暗’的勇气!” 轻轻点头,天机紫薇的脸上又出现奇特的笑容。 “有完整的一套想法,闭合的很完美,看来批评对你也是无用,久闻曹公以‘黑暗兵法’著称,阁下倒是实在身体力行…而刚才,师…曹九先生,你应该也是想到了同样的战术罢?” 他一个“师”字方才吐出,已极快带过,场中又是乱极,除却曹仲德心里明白外,再没第二个听的清楚。曹奉孝微微欠身,并不回答,目中却有感谢之色。 天机紫薇轻笑一声,道:“从结果倒推回来,这战术当然大获成功…不过,或者还有别的办法。”见二曹都微微变色,他续道:“…比如说,让他们两人逃走。”说着指向谢珍谢宝,两曹皆是聪明绝顶之人,同声一“啊”,立都明白,曹仲德脸色更有些不豫起来。 二曹无语,旻天师却低声道:“你…你在刁难他们。”他力量殊不输于王冉之等人,又就站在天机紫薇身后,语声压得低低的,更不虞旁人听着。天机紫薇也不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微笑道:“不要说他们两个指挥不动我云台山的人…就算是我亲自发令,也只会是发令屠杀群谢,因为,这的确就是效率最高的手法。” 二谢的逃走当然会引来谢晦的追击,但他却大可如刚才诛杀祲风炮一样,遥遥发剑,之所以会接近地面,是因为他在“愤怒”,而这样的愤怒,却绝不会为了追击两名“内奸”爆发。是以,二曹所谋的确正是现在最高效的选择。天机紫薇之所以这样刻意刁难,一半仍是为了在帝京一脉人马中立威,不要到关键时刻指挥不动,另一半,却也实属无奈,当孙无法已有明言的时候,尽管知道“最好”的着法,天机紫薇也必须去寻找其它的途径来将之兑现。 旻天帅道:“能让大军师这样倾尽心力,曲意维护,大圣爷想来一定极有过人之处,唉…”最末一声叹息既深且长,大有“相逢恨晚”之意。天机紫薇听在耳中,目光棱动,道:“倒想请教先生…谢家,究竟有何本钱,能够让先生这样鞠躬尽粹呢?” 听到最未几字,旻天帅嘴角微微吊起,苦笑道:“尽粹云云,实不敢当,要真这样,我现在就该找机会捅大军师一刀才对…”说着已将话头带过,并不回答天机紫薇的疑问,只道:“倒有一件事情,想向大军师说声抱谦…”未有说完,天机紫薇已淡淡道:“弃命卒的命竟然没有弃掉,帝京的人又能全军而上…雁过别枝了大约,是先生主使的罢?” 旻天帅默默点头,并不答话,天机紫薇苦笑一声道:“帝象先…这家伙手倒快的…”却也不怎么在乎,要知云台山上高手如云,杀青杨凡亦是当世有数的杀手刺客,所谓“纳贤”之意,主要还是冲着旻天帅,既不能够,旁人也就无谓的很。 他两人低声相叙,忽听得狂笑之声大作,却是谢晦到底以力破会,硬生生将两件御天神兵震脱,重又飞升而上,便又如先前情势,只得一个孙无法能够追击不舍。 玄武重重跺地,满面怒容,忽然一伸手,已从朱据手中将长弓抢过,掂一掂,道:“好弓。” 朱据出身,乃是松州大宗“单阳朱家”,与曾经雄据中原的“凤祥朱家”本是同宗,乃凤祥朱家的旁支子弟南迁而成,只后来南北相隔,各自生息,渐渐有些规模,之后因为依附于“东江孙家”而得以与本家并立,一齐载名“世家谱”上,却到底只是二线世家,与禹章陆家、洛江杜家等其余五姓世家并称为“六郡子弟”。 朱家世传武学,是为“九杀之箭”,当年也曾倚之平定天下,入主帝姓,虽然单阳朱家未能承传这路神箭,却一般是以箭法立家,朱据少年习箭,乃是家中有数好手之一,所携长弓力逾三石,听玄武问起,面有得色,心道:“倒也知道好歹,射术难精,可不是凭蛮力就能拉圆射正的…”却见玄武只嘿的一声,早将那弓拉作满月也似,不觉大惊,又见玄武竟将壶中尚余箭支尽都搭至弦上,怕不有七八支之多,更是心惊,想道:“这是…‘乱箭’?还是‘连珠箭’?”见玄武将手一放,八箭作一条直线,攒向正在天上与孙无法恶斗的谢晦,却未能及体,便被谢晦一一挡下。 玄武神力无匹,只一发,那弓已然断折,不堪再用,他眼见天上孙无法愈落下风,更是焦躁,呸了一声,正待勉力攻上时,却,被一只手轻轻搭住了肩头。 “这样子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右眼中异光闪烁,天机紫薇缓缓道:“谢晦半身不遂,移动攻击上就都受限制,九十年没有自由,他的出手亦甚失分寸…所以,这个所谓‘神域强者’就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弱的一个,面对他,我们不是没有胜机。” “可是,这还是需要更多的强者,需要那些已拥有第九级力量的强者…止靠大圣爷一人,今天是赢不下来的。” 玄武闷哼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但你现在能给我找一个来么?” 他心情焦躁,说话便不大客气,颇有抢白之意,天机紫薇却不以为忤,轻笑道:“我当然可以…只要,你能信我。”倒将玄武说到愣住,更使每个听清这说话的人也都怔住。 …天上,谢晦与孙无法斗的一发急了。 面对僵立不动的玄武,天机紫薇缓缓踱步,道:“太多太细的事情,我并不能说,那些,也没什么意义。”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你信我,我就能将这战局逆转,能够将你立刻提升至与大圣同等的那个级数…而同时,亦绝对不会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 “但,这些都只是空话,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人都可以说的话。” “所以,回到一开始,最关键的仍然是,玄武先生,你…是否信我?” 犹豫再三,玄武终于缓缓点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了。”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玄武说出之后,自己亦觉纳罕,他自有心智以来,便深以“无人可信”自勉,视任何所谓“盟友”都只是“合作”及“交换”,便在云台山上,也不肯将背心卖人,现下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倒也委实奇怪。 他一句话说出,天机紫薇肚里也是一宽,心道:“费这许多工夫,今日总算得报,收服此人,真真不易…”要知他自看出孙无法“分身变”的真正弱点以来,便深以为忧,又没法说与孙无法知道,除了苦思化解之法及要求孙无法不可再在人前使用外,便是悉心谋划,以防有朝一日,遇上“非用不可”的时候,若非如此,亦不必大费周折的定要令玄武心服。 他见玄武答应,心道:“却也亏得将龙石取回来了,不然着实麻烦…”又回想起当初谋划今夜一会时,原料必可万全,不必动此伏着,不觉肚里苦笑,心道:“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呐…”却到底还是纳罕一事不明:“十万人中,不过死得一二停,却也能将谢晦送入神域…先前的揣算可全都错了…这样的话,倒还有一线希望。” 自当初承京之战一来,天机紫薇反复谋算,都是如何尽快助孙无法侪身神域,暗中促成谢家之谋也实出于此,但他深知孙无法英雄心性,决不能以人性命换取突破,纵取其法,也难获用,孰料现在看来,石偈文字中竟可能另有深意,那就等于一片黑暗中骤现一丝曙光,岂有不紧紧抓住之理? 他一面心中盘算,一边缓缓抬手,略一用力,已将自己右眼挖出,二指拈住,却见左右诸人都是面色惊疑,那自是不知他右眼本是义眼,心下苦笑道:“今日一过,压箱的家伙又少了一项哪…”见玄武肃容而立,面色如铁,点头道:“这就很好,请再放松一些,什么都不要想,尽量放松…”说着已走到玄武身前,忽地一扬手,竟将手中义眼生生拍入玄武额头! 一拍之下,玄武身子剧震,本能的双臂扬起,却硬生生止住,天机紫薇看在眼中,一笑道:“很好…”说着右手微微加力,口中喃喃念诵些什么,也听不清楚,过得一会,方收手退开,玄武仍是僵立不动,两眼都紧紧闭住,额头上虽被硬嵌了“第三只眼”进去,倒也无血。 天机紫薇退至四五步外方站住,两手在空中虚画罡斗,蓦地舌绽春雷,叱道:“千载叹成败,万古犹凌霄…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他一声吼,玄武身子一震,两眼依旧紧闭,额上那只义眼却矍然而开,异光四绽!跟着,更踏前一步,双肩缓缓磨动,喀喀有声,跟着一声怒喝,双手虚虚一抓,竟有偌大雪弓凝成手中,上搭冰箭,铮然生光,但见他拉的弓满,只一放,嗡嗡声中,箭去如电,更一化为三,径取谢晦! 已将孙无法完全压制,谢晦有足够余力使自己不被“偷袭”,冰箭方出,他已同时弹指,迫出十数道气箭,凌空截住冰箭,正与适才信手摧破玄武的“连珠箭”时一般轻松,只是…这一次,却有不同! 连番爆破声中,冰箭竟能将气箭生生撞碎,更蓦地加速,在谢晦再做反应前,已将他左手生生贯穿! “呔!” 惊怒交加,谢晦左手一捏一放,手臂上血花四溅,早将入体寒气尽数迫出,并无大碍,却是深感惊疑:“片刻工夫…这家伙,怎会破关到第九级啦?!” 目送玄武飞身加入战团,只剩下一只眼的天机紫薇面无半分得色,沉静若水。 (鬼谷伏龙…就让我看一看,你的“第九级力量理论境界”用于实战,到底能够发挥出怎样的威力罢!) -------------------------------------------------------------------------------------------------------- 由于玄武得到意料之外的突破,战局再一次出现有利于“人”的变化,在他与孙无法的连动攻击下,谢晦便再一次被压迫到地面附近,重又落入到诸人的打击范围之内。在天机紫薇的指令之下,众多年轻一代的强者也纷纷投入战斗,连曹仲德也未例外,还在继续观看战斗的,只剩下六人而已,天机紫薇、曹奉孝以及力量可能还在曹奉孝之下的崔广当然是其中之三,只得第六级力量的谢珍谢宝兄弟也只是按刀观战,至于最后一个,却是一个绝不喜欢“观战”的人。 “二殿下,你的潜力,实在是非常优秀。” “…唔。” 不喜欢说一些虚伪的话,当帝象先自己也认可自己的“优秀”时,他就不会去违心的“谦虚”,简单的点着头,算是认可了天机紫薇的说话。 “在等着我说下去吗…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微笑着,天机紫薇举起右手,指向混战中的人群,道:“而且,你还不仅仅是个聪明人。” “强者…任何时代也不难求,而在一些‘特殊’的时代里就更是这样,但‘聪明’的强者却就非常罕见,通常,这样的人都会取得相当可观的成就。” “而在已拥有了‘聪明’和‘强’的同时又能够兼有‘魅力’,那种没法形容和捉摸,却又无比神奇和重要,那种能够让人追随,让人甘心‘效力’甚至是‘效死’的东西,二殿下,你的潜力实在优秀,若说明白一些的话,在我心中…” “…你,便是这一代年轻人当中,最象大圣的一个,亦是最令我天机紫薇感到不安的一个,天地八极的时代总有一天将会结束,而当那新时代到来时,二殿下,你一定会放射出不次于今天任何巨人的光芒。” 听到这样的称赞,镇定如帝象先者也不能不动容,躬下身,他道:“‘象大圣’吗?这实在是吾能想到的最高赞美…尽管不敢接受,但我却还是要向大军师致谢。” 低声的笑着,天机紫薇道:“何必逊谢呢,二殿下?” “的确今天,天下还有太多力量在你之上的人,但衡量一个强者的标准,从来也非只‘力量’一途…唔,当说到这话题时,为何我却感到你的迷茫了?” 微微的偏过脸,用那刚刚被挖去义眼,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帝象先,天机紫薇续道:“…难道说,当今陛下,天下最强者之一,竟然从来没有认真告诉过你这些事情吗?” 沉吟一下,帝象先颔首道:“父皇…他极少亲自指点我和牧风。” 听到这答案,天机紫薇只是默默点头。 “强横自信如此,不愧为大圣爷的宿命之敌…那,二殿下,如果我这‘敌人’想要说些什么的话,您又是否愿意相信,愿意去认真的听呢?” --------------------------------------------------------------------------------------------------------------- (谢公的情势实在不妙,这些年轻人的潜力,真是可怕…) 孤独的站着,旻天帅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却有激烈的波浪在不停掀动。 相比于谢晦,旻天帅的力量当然相差太远,但这却不等于他没法发挥作用,若果认真的战,现在的敌人中便也只有孙无法和提升后的玄武两人可以有把握将他败下,只要介入,绝对可以有效分担掉谢晦的压力。但…他却没有动。 希望恪守自己对谢家的“忠诚”,却又没法认同如今的谢晦,这样子的矛盾,就使旻天帅难以决断,尽管明知道,若果这样等待到谢晦败死,自己便也难有生路,可,他却仍然犹豫着。而当反省到自己这种行为时,他更在心底发出着无声的苦笑。 (当真正的“抉择”出现时,我还是这样的软弱呐…如果,你能够知道的话,一定又会笑我了吧?) 恍惚中,旻天帅将视线投向战场以外…那个方向的数里之外,正是整个瓜都城中唯一未有贱红花存在的地方。 --------------------------------------------------------------------------------------------------------------- “玄武十绝,黄龙吐翠!” 双手交叉,玄武将晶莹碧光轰入谢晦右臂,尽管几乎是立刻就被反震出来,可当谢晦的另一只手同时也被孙无法吸引的时候,他就没法再去防御自己的背部,而被英正的豹爪狠狠撕中。 血光飞溅中,看清楚那不过是一分来深的浅浅伤口,英正却不敢再求有功,松开手,急速后退,敖开心及杜袭更同时闪到他的身前,时间上是刚刚好,两人才将将组织起防御,溅出的血滴已凝成赤红剑气,激射过来,若没有二人及时的补防,英正就已要重伤在这一剑之下。 面对神域强者,八级甚至是七级力量根本没法做到些什么,亦只有当孙无法及玄武将谢晦牵制时,他们才有机会近身袭击,豁尽全力,也只能留下一些浅浅的伤口,而就为了这一点点成绩,他们甚至连在下面必然会有的反击中保护自己的力量也不能留下。只能将“信任”寄托给其它的战友。 战局混乱,却又被精密的控制着,以孙无法及玄武为两个核心,众人如波浪般一轮轮的进退,在谢晦身上制造出细微的伤口,间或,一直冷静审视的天机紫薇会发出一些指令,点破谢晦将要发出的强招,使众人可以及时趋避。这样的战斗,转眼已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谢晦身上已多出数十处细小伤痕,而另一边则还是只有王冉之一个重伤。尽管谢晦的力量仍有压倒性的优势,但几乎每个人也相信,这个样子持续下去,谢晦的倒下,将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喜欢这种战斗,例如英正,这年轻的凶兽,他崇尚真正的战斗且热爱挑战,对这种通过“数量”及“战术”而争取的胜利极为厌憎,特别当对手还不良于行时,就更让他觉到这近乎是一种屈辱。 “你脑子不好啊!赢了就是赢了,什么屈不屈辱,那谢老头力量这么强,为什么不自己降到和我们一样再打?要是这样的话,我也保证一个人挑他。” 对英正的美学哧之以鼻,敖开心虽然曾经行伍,却完全没有那种对“胜负”及“战斗”的重视,在他而言,所有的战斗都同样的“没意义”,怎样打完也没关系,只要自己,以及自己所重视的人都平安就好。 这样的性格,当然不能让英正认可,更因为过往的经历,英正对敖开心实在是有些看法,但…面对敖开心所发挥的作用,他却又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战斗进行至今,敖开心没有出手攻击过谢晦那怕是一次,可每十次攻击当中,却至少有三次是他在防守、善后,更有一次,他不惜让自己被剑气刺伤,将曹元让远远踢开,使他逃过了小腿贯穿之厄。 “你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对你没什么好感的,主要是为了让你继续有力气冲上去打,好把我掩护在后面…明白吗?” 拉长着一张脸,似乎对自己的“义举”很不高兴,敖开心摔下这样几句话就很快跑开,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曹文远和曹元让,什么也说不出来。 (敖开心…真是一个可怕的人…他的立场到底在那里,需要尽快的做出判断才好…) 眉棱压的低低,也不能完全遮住崔广阴冷的目光,特别关注丘敖两家的高手,他同时也困惑于另一个没有投入战场的人。 (帝象先…他不是一向也以身先士卒著称的吗?难道说,他…是在害怕?) ----------------------------------------------------------------------------------------------------------------- “对一个强者而言,有四样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强度,持久,以及战术。” 口称四样,却只说出三个名词,天机紫薇逐根屈起手指,用一种相当闲散的态度,缓缓讲述。 “强度,是任何人也知道的,那代表一个强者的‘极限’所在,比如现在,谢晦的强度就是‘十级初阶’,强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第二项就较少人知道,但却同样重要,特别是当要做较长时间战斗的时候。” “达到某个上限,却不等于每一拳也能够发挥出那样的威力,便是现在的天地八极当中,有人可以连出八百、一千击都有第九级力量,有人却只能连续轰出五六百击便要回气、调息,同时,持久力也反应于身体的状态,若果不佳,也会造成严重的影响,比如…” 伸出手,指向战团,天机紫薇微笑道:“我虽不知谢晦的持久力到底怎样,可当这种小伤不断累积的时候,却必定会对他造成影响,而当这种影响累积到使他不能再把自己的强度维持在自己的极限上,那时,也就是战局逆转的开始。” “第三项,很多人都知道,却轻视他的作用,或者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将之发挥,但事实上,战术的重要性可能还要更基于持久,因为若果战术运用得当,就往往可以让敌人的强度及持久都无从发挥。” 默默点头,帝象先并不用天机紫薇做出更多解说,身为运用“战术”的高手,他早已对此有深刻认识,所差的,只是一个明确的“点破”而已,至于战例…那已正摆在眼前,一个被摆布的怒吼连连,却又无可奈何的谢晦,正堪称战术运用的典范。 “至于第四项…” 慢慢的,天机紫薇半转过身子,用那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帝象先,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决定了一名强者到底能否走多远,能否走到最后’最极限那地方…事实上,强度那东西并不重要,因为在某些时代,‘神’会打开那没法捉摸的闸门,使一些小人物也可以得到力量,他们发梦也想不到的力量,又或者,通过一些特殊的技术和手段,人也可以得到力量…” 当说到这里时,天机紫薇不觉又看向错乱堆在地面上的贱红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又续道。 “可是,他们却没法充分发挥这些力量…因为,他们还没有掌握到最后一项。” “…领悟。” “领悟?” 皱着眉,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帝象先一时间有些迷茫,在他而言,现下所听到的一切,都从未有人提示过。 “对,就是领悟,而或者,它也可以被叫做别一个名字,一个你可能听说过的名字。” “…完全境界这东西,二殿下,你可知道了?” ------------------------------------------------------------------------------------------------------------------ 虽与帝象先说话,天机紫薇却没有放松对战场的控制,当察觉到玄武似乎出现疲态时,他及时做出调整,使黄麾绍、子路及冯异三人承担起更多的牵扯任务。 就力量层面而言,三人正是孙玄两人以降的最强,虽然两级力量之差弥补起来相当吃力,但合两人甚至三人之力,他们还是可以完成玄武之前的任务,只是,这却对整个战术的缜密形成了影响,玄武虽强,却终究没有分身之术,始终也只能对一点进行补强,在这样的前提下,落在曹文远敖开心等人肩上的压力开始渐渐增大。 (头痛,比刚才开始又辛苦了…真是麻烦,老头子要在就好了…啊,好想吃肉啊…) 敖开心肚里面大发牢骚,英正则是尽可能留意玄武的每个动作,尽管每个人也对刚才玄武的力量提升极感困惑,但他却是其中感受最为强烈的一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力量的界限,竟然一下子就冲过去了…) 对力量有着无比强烈的渴望,英正可能就是世上几个最汲汲于提升自己的人,为此,他不惧于任何痛苦及手段,但纵使努力,和有最近的“天变”,他却还是没法让自己达到八级上段力量,更不要说那些更强的境界,虽然,以他的年龄,这已是相当可观的成就,但,对他深藏心底的“目标”来说,这所谓成就,却连“笑话”都算不上。 (这样的战斗,才是真正的战斗呢,与之比起来,当初的三宝一会,实在什么也算不上…) 包围的压力加大,却暂时并没有崩溃之虞,除了天机紫薇很好的掌握着尺度之外,众多年轻强者及时承担起责任也是重要原因,做为曹家五人的小核心,同时也做为今次战斗中五把御天神兵之一的主人,曹文远所承担的本就超过其它四曹中任何一个,但,当压力加大时,他却也仍然能够及时调整自身,抢在漏洞出现之前,做出更大的努力,将之充分弥补,当然,这也得力于曹元让那无所不在,总能够为曹文远做出足够辅助的长鞭。 可以支持,亦无惧于“压力”或是“辛苦”,但当场中明明还有可以分担压力的强手时,就有“困惑”,在二曹的心底悄悄出现。 (二殿下…他为什么始终也没有介入…传言中,他不始终是以“军神”之姿傲立阵前的吗?) --------------------------------------------------------------------------------------------------------- (敖椒图,英正,曹文远…也可以再加上曹元让,这四个人,虽然强度上还有未足,却都有着绝佳的潜质…今日之云台,尚没有出现这样的年轻一辈呐…) 默默观察,将每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也印入脑中,当对所获取的信息满意时,天机紫薇便再一次的微调战术,将玄武的担子重新加强。之后,他重又看向帝象先。 “在思考关于‘完全境界’的事情吗?很好,你看来是知道一些,那样的话,就省了我很多时间。” 简单的,天机紫薇还是做出了一些关于完全境界的介绍,与当初张南巾对萧闻霜的提示相近,但到最后,他却补充了不一样的说明。 “进入完全境界,强者的综合实力会有极大的提升,而也只有理解何为完全境界,才能升华为一个真正的强者…但,我却希望你能知道,完全境界本身,决非是那种只有‘得到’便可以的东西。” “进入完全境界以后,仍然有太长的路要走,在这过程中,能够高效的运用力量,只是一个开始…事实上,对真正走到最后的强者而言,他们往往更愿意把完全境界归到‘战术’当中,因为,亦只是对付那些比自己弱的人时,这东西才有意义。” 帝象先听的眼中铄然有光,道:“…为什么?” 天机紫薇慢慢道:“因为,完全境界固然可以使人把自己的力量做最大效率发挥,但当面对另一个同样进入到完全境界的强者时,这种发挥就没什么意义,到那种时候,胜负的关键…便在于最后。” “…领悟。” “最深层次的领悟,将会使强者出现没法用任何其它途径引发的变化,经由那样的领悟,强者们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武学、法术…经过了数千年的累积及涤荡,如今留存下来的,都是千锤百炼的作品,但,对于那些走到‘最尽’的强者,这就不够,使用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就不能把自身的潜力充分发挥,所以,到最后,他们就必须要透过自己的领悟去‘创造’,创造出只属于自己的力量,从自己的深处汲取源泉…比如说,大圣爷的‘分身变’,以及当今陛下的‘痛苦’,就都是透过这样的‘领悟’而得。” 明知道当初孙无法必会将当初承京一战的每个细节也与天机紫薇分享,可当听到“痛苦”两字时,帝象先还是有一些不太自然,将之看在眼里,天机紫薇只是冷冷一笑。 “而最重要的是,那种领悟,是于每个强者对自身的充分拷问及挖掘而得,固然旁人能够学习和使用,可在旁人手中,却绝对不可能发挥出原创者那样的威力…换言之,找不到自己的领悟,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最顶级‘的强者,不可能走到那以人身之力所能走到的’极限‘…所以,二殿下,为自己计,那个力量,我就劝你不要再用。” 面色沉静,帝象先再一次躬下身子,道:“多谢大军师指教。” 强者之路,是越向上攀而越为艰难,苦练固然重要,但及时而精准的指点却更具意义,对天资绝佳的帝象先而言,天机紫薇的这些说话,虽然不会立刻发生作用,却有可能在日后使他节省掉不可估量的时间,是以,他的道谢也是真心诚意…但,同时,亦有疑问藏于胸中,莫可解答。 “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哑然失笑,天机紫薇道:“可能是因为我欣赏你,也可能只是因为我高兴,但,如果一定要一个合适的理由…那未,对我们云台山来说,将你强化,也确实可以收到好处。”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日后的宫庭政变中太早倒下,只有这样,你才能与你的兄弟形成长期的对抗,一种会将帝姓的力量不断消耗,使我们有机可趁的对抗…这个理由,你又是否认可了?” 一时滞声,过了一会,帝象先才慢慢道:“大军师…虽然今天只是第一次谋面,但你一向都是我帝象先最尊重的智者之一…可,这一次,你却绝对错了。” “或者兄弟相残就是帝姓的宿命之一,但却不会发生在这一代,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很久之前,我就曾经在父皇的面前立誓…” “…我帝象先,永远也不会和我的兄弟自相残杀。” 一字字吐出,帝象先的脸色已变作铁青,天机紫薇却全然无视,只是微笑不语,反是曹奉孝,轻轻咳嗽一声,他竟插入两人的说话,拱手道:“请恕下官无礼…但,二殿下,下官的几位兄长已难以支持,求二殿下一伸援手。” 奇怪而突兀的说话,特别是谢晦那边的战局明明尽在天机紫薇掌握之中时,就更是如此。但,天机紫薇并没有做出反驳,帝象先则是猛然一愣,脸色再一次的有剧烈改变,随后,他更迅速的将自己情绪平复,提起横江,道:“大军师…我可以出阵了吗?” 一笑,天机紫薇微微侧身,探出左手道:“请。” ------------------------------------------------------------------------------------------------------------------- “这个样子打断我的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天机紫薇笑得依旧云淡风清,却令曹奉孝感到呼吸艰难,深深躬下身去。 “你猜的没错,在我而言,当不需要帝象先参与也能够必胜时,我就的确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弱化他‘军神’的形象,来让这些各大世家的代表们认为,当真正的危险出现时,帝象先就会后退…对我们的立场上而言,这种想法只会有好处。” “而你,正是因为看清了这点,才会去提醒帝象先,要他介入战局…有意思,难道说,曹太师倒是认真希望今上培养出一个深孚众望的强力继承者么?” 对这近乎诛心的问题不做回答,曹奉孝再次施礼,道:“请大军师恕罪。” “恕罪?” 天机紫薇失笑道:“…助我‘连环’计成,你何罪之有?”见曹奉孝色变,又笑道:“若不是你,他又怎会怀着愤怒之心这样冲杀上前?若不是你,别人又怎会进一步认为他还是一个会想拣便宜的‘聪明人’,若不是你…我又那来机会理直气壮的将他送入险地了?” (是连环计…一计既破,一计始生…换言之,我若不破他的“第一计”,后面的安排便根本无从发动…) 苦苦一笑,曹奉孝无语拜退,却不知,天机紫薇心中的低语。 (资质绝佳,见机准快…但,师弟你却终究受限于手中的资源,没法事先洞察整个大局,只能身陷局中时才去见招拆招…长此以往,难免步步受制于人…) 眼光渐转锐利,天机紫薇细察战局:因为帝象先这生力军的介入,各人的压力得以获得一点分担,但因为他的鲁莽闯入,也对业已形成的战术默契形成了破坏:因为被他阻拦,陆康没能及时补防到位,而使曹仲康受到意料之外的剑伤,固然不重,却已令曹文远及曹元让都开始感到不悦。 (帝象先…他自己现在也该发现了吧?可发现又能如何?退出已不可能,唯一的选择是更多的以身涉险,去争取“建功”,而到那时…) 冷冷一笑,天机紫薇的目光投向另个方向。 (“第三连环”就可以发动了…) ------------------------------------------------------------------------------------------------------------------ 手持神兵横江,帝象先所能造成的杀伤力赫然便大过英正等人,特别是当他的横江与曹文远的倚天同使时,几乎每一下也能对谢晦造成有实质意义的伤害,再加上他几乎是渴望着冲杀到第一线去,两个因素复合在一起,便使他很快就成为了“攻击”的主力,十波突刺中,倒有四五次是从他这一点上发动,很快的,这就将谢晦激怒。 (是帝姓的小混蛋,想来拣便宜了吗?好,那,这便留给你好了…) 战斗至今,谢晦一直也只使用剑法对敌,固然这一路山水神剑的确是气象万千、神妙无方,但谢家做为最古老的世家之一,又岂会只得一路剑法这样简单?全因谢晦秉性燥急,对很多精微玄妙的强着并未能充分掌握,在这种遭受围攻的情况下不敢贸然轻用,再加上剑法的确最利于发挥新获的神域力量而已。但没有充分掌握并不等于没掌握,更不等于不能在久久蓄势之后做霹雳一击。谢晦本想以此战术蓦然一发,将孙无法或是玄武轰下,可当帝象先出现身前,更将其猛攻时,他的愤怒,就再不能压抑。 (即使被看出来又怎样,没有更多的敌人出现,这些家伙,绝对没能力来屠神…) 心意一定,谢晦蓦地加快出手速度,十余剑连环劈出,将身侧略清,得些余地,却无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盘膝。 同一时间,远处的天机紫薇脸色却骤然变作极为紧张,额上更首次出现汗滴。玄武亦做出极为细小的移动,缩短了自己与谢晦的距离。 对任何人来说,都只看到谢晦静静停留空中,没有任何动作,可看在天机紫薇的眼中,就能看到有无数红线正从谢晦的身上向各个方向急速窜出,纵经横纬,在空中织成巨大的棋盘,将周围的围攻者尽数纳入其中。 (终于出现了,这个技巧…如果他的确完全练成…不,只要他能够持续使用,那就必须立刻逃走…希望,玄武能够为大圣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因为各种原因,有太多的神技或是绝学在在一次灿烂之后,便告消逝,在时间洪流中湮没无踪,那里面,有很多是因为继承者还“未够觉悟”,仅仅依靠萧规曹随的重复,并不能把那些燃烧着意志乃至生命的强招发挥到最高威力,还有一些,则是限于后人资质的不足,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追赶上前人的脚步。 谢家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令包括帝姓在内的整个天下也要给以高度尊重的绝世强人,余荫所及,直令谢家千年以来也受用不尽,但或者是因为其太过出色的原因,在其身故之后,谢家竟不再有人能够将他所遗留的那些神技一一重现,到后来,反而是出于旁支的山水神剑被发扬光大,渐渐成就谢家的“华丽世家”之名。 没人可以重现,却不等于一点儿也学不到,特别是当谢晦已成为继那强人以降,又一名进入神域的“谢家子弟”时,天机紫薇就不敢掉以轻心,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矫情镇物,棋观天下”…当年,安石公凭此神技,以静制动,只手而安天下,但,秉性燥急的谢晦,却绝不可能有那种澄明淡定,尘视万物的心境…他,能够维持多久呢?) 这样想着,天机紫薇不觉又看向旻天帅。 (尽管没有得到真传,可你却能够凭着自己的天分模拟反溯,走到如此接近的地方…如果谢晦能够把这个技巧那怕是领悟到你的地步,今日之战我们便有败无胜…但,这样的你,又为何而要甘心为谢家殉死呢?) 第七章 面对“气质”突然改变的谢晦,围攻诸人均感意外,但极短的一瞬之后,以玄武为首,攻势被再度组织起来,再施断桥凝雪的同时,孙无法以火魄变从另个方向攻击,黄麾绍冯异等人更迅速分散开来,寻求制造伤害的机会…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虚虚扬手,谢晦两手分挥阴阳剑气,却都射向空中,不指向任何特定的目标。 但,借此两剑之力,他便以一个极为自然的姿势向后滑动,固然去的并不远,却已足够自玄武及孙无法的攻击中脱离,尽管两人亦在第一时间中变招,但此前的两道无用剑气,此刻却成为横亘在攻击路线上的阻碍,使他们要多花一点点时间,才能够尾随攻上。 而这“一点点”时间,对谢晦来说,已经是太过充裕了! 一直以来,依靠孙无法及玄武这两名九级强者做为屏障,围攻诸人并没多少机会去真正感受神域力量的可怖,毕竟,时刻都要防守两人中的至少一个,谢晦并没法全身心的发出强击…直到,现在。 速度蓦地加快,他十指连振,若抚瑶琴,挥射出浑厚无焘的滚滚剑气,片刻间已将周围的每个人也都攻到,其势既快且强,却每一下也留有余地,只要稍做避让,就可以卸其锋芒。 每个也都是一流武者,几乎凭着本能,他们已选择了最佳的方案,或退或避,谢晦的这一轮攻击似乎又是无功,唯一的收获,是敖开心不退反进,欲要逆流而上,却根本无从抵御那强大力量,稍一冲撞,已被斩的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远处,曹奉孝的脸色却蓦地变做煞白,随即,围攻者中也开始有人先反应过来,发现到了现在的危机。 乱七八糟的一轮攻击,似乎除了击伤敖开心外就没有什么成果…可是,当诸人全都依靠脱离自己位置来防御攻击时,那自开战以来便一直被缜密组织,将谢晦牢牢限制的包围,经已是凌乱不堪,完全松溃下来了! 唯一还守在自己位置上的,是敖开心,为此,他更得到了天机紫薇的特别注意,但止得一人守住本位,这就已经毫无意义,就此时而言,谢晦若果有意,便已可再一次脱困而去。 可是,天机紫薇,他却露出了宽慰的笑意。 (唔,很好,他果然没法维持太久…) 看在他的眼中,谢晦周围的红色棋盘已在消失,而计算了维持的时间和覆盖的最大范围之后,他更感到极为安心。 (在驾驭十级力量的同时只能做到这样吗?那么,他就不会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而现在…他就应该会把握这个机会,来将围攻者中的一人攻杀,尽管敖开心看出了些什么,可他却没资格去阻止…而这一切,你应该也看清楚了吧?) 冷笑着,天机紫薇再一次看向前次注视的方向,那里,依旧是死寂一片,花茎结连,覆盖在流满鲜血的土地上。 ------------------------------------------------------------------------------------------------------ 正如天机紫薇的判断,当谢晦再一次出手时,目标便被锁定为帝象先,一个已通过先前的攻击而孤立出来,再不能指望“战友”的帝象先。 狂啸激天,谢晦双手再扬,并没有使用任何技巧,仅仅是简单的“一剑”。 却是,若可开天的一剑! 还在十步以外,剑上掀起的狂涛已将两侧土石鼓动飞舞,锋刃所向,更使帝象先连站住也觉困难,但知道此刻气势一溃便必死无疑,他唯有横槊死守,寸步弗移。 尽管包括孙无法在内的诸人也都努力相援,但被谢晦之前布下的诸多“伏子”干扰,他们就都没可能在帝象先被剑气及身前赶至,唯一的一个,是先前以“头破血流”为代价而守住自己位置的人。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 整个人都化身入巨大的旋风当中,敖开心自侧面袭至,双拳并发,狠狠轰在剑气之侧。 以八级力量硬撼十级力量,那就是极为不智的行为,轰然一声,敖开心已被高高抛起,七窍流血,双臂皆折,端得是惨不堪言,而若不是他并未正面对上剑气的话,更可能连这条命也没法保住。但这样拼尽的一击,却能够对剑气形成干扰,使之要产生微微的偏差。 极少,但当有偏差出现时,帝象先所承受的压力便有所下降,这更使他可以选择“急退”,而因为剑气所向已不再对正帝象先的方位,谢晦就没法一鼓作气的催发余力,而需要再做出调整。 但,偏差终究只是极少,手指微微一动,谢晦已能再将帝象先锁定,这一次,他更同时以另一只手快速连击,将包括孙无法在内的每个人也逼迫到更远的地方。 这样的动作,使帝象先的压力稍减,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拼力执着横江,他知道,若没有外来的助力,他将不能够再支持过十个弹指以上。 此时,地面骤裂! 位置是在谢晦的下方,之前一直也没有任何异样,但现在,却骤然裂开,出现直径数尺的大洞,更有死黑色的光芒自洞中闪现,裹向谢晦身上。 光芒一闪,便告消逝。 …随后,是惨号,怒极、痛极时。才会发出的那种惨号! “…你们!?” 与惨号声一起扬向天空的,是一只手臂,一只刚刚还似乎可以任意操纵生死,随时可将帝象先完全抹杀的手臂…但现在,这只是一只离开了身体,再没有任何意义的手臂。 挥断手臂的,是刀,纯作深黑色的朴刀,执在从地下暴现的黑衣人手中,却转眼便崩碎飞散,而黑衣人也被谢晦的反击送上天空,鲜血飞溅中,重重摔落,抽搐了一下,再不动弹。 “是开山刀…” 几乎是在呻吟,黄麾绍认出了这曾与自己交手的敌人,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能够做到连两名九级强者联手也做不到的事情。 ------------------------------------------------------------------------------------------------------------------ “因为,谢晦一直都知道他在那里…因为,谢晦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一步暗棋。” 面色犹讶,曹奉孝蹙眉道:“所以,你把二殿下逼入战局,就是为了给谢晦制造一个杀他的机会,就是为了给大…给谢晦的盟军一个‘反水’的机会,但…” 负着手,全无得色,天机紫薇淡淡道:“树倒猢狲散…我一开始就已说过。更何况,这群猢狲本来就没有住在谢家树上。” 顿一顿,他又淡淡道:“而且…帝象先现在死掉的话,对大将军王,也并非一件好事。” “…那样的话,他对帝牧风还有什么意义?” ------------------------------------------------------------------------------------------------------------------ 断却一臂,更失去掉杀死仇人的机会,比这些还要更重的伤害,是一直以为会在最关键时刻刺杀敌军主将的暗棋反噬在了自己身上,谢晦的的愤怒,可以想象,而另一方面,他的敌人也完全不准备让他有机会化愤怒为力量。 双拳并举,左流霞、右映月,玄武率先攻上,等候这个机会已久,他便能在谢晦回气前的极短时间内攻至近身,而当谢晦以仅余的一只左臂仓卒防御时,他的拳势更快速变化,一引一带,利用了谢晦一臂方失,还不适应的机会,制造出了足够的空隙,右手一记直拳,重重捣进谢晦小腹! 玄武的重拳,之前也曾数次击中谢晦,但面对那第十级力量的强劲防守,他就不能够制造出太重的伤害,黄龙吐翠也好,三潭印月也好,都方一发动便被谢晦硬生生逼出,除了对谢晦的力量形成消耗之外,就没有更多的意义。 …可是,这一次,却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 或许是伤重的缘故,谢晦竟不能在第一时间内将玄武震退,而之后,玄武的手臂上更出现奇异变化:首先是有青紫色的电流滋滋怪响着出现,不住涌向谢晦的体内,很快,电流更渐渐纠结,颜色也由青紫转为耀眼的金色。 “…破!” 吐气开声,玄武将拳力完全发动,竟能将谢晦轰到向后倒飞出去。这当然是因为重伤之下的谢晦尚没法重运起自己的最强力量,但同时,也是因为,这一拳,与之前玄武的“十绝”已有不同。 轰退谢晦的同时,玄武更不放松的衔尾急追,此刻的他,周身上下尽被青紫色的电流所围绕,身外更隐隐出现总数为四的金色日轮形状,飞转不休。 曹文远们或是陆康们,他们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甚至以为只是玄武隐藏的实力,但看在敖开心等见识较广者的眼中,这就有着足以让他们震惊的意义,而反应最为激烈的,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帝象先。 (…南楚段家的最强绝学,六阳紫电神功…但,段家的人不是早就死光了吗?!) 神功重现,玄武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而似乎还嫌这样的形象还不够说服力,很快,玄武便展现出更多的东西,一些使孙无法也要吃惊的东西。 一轮猛攻之后,玄武蓦地变拳为掌,由大开大合变作精微细密,每一掌挥出时,更有暗红色的火焰流溢涌出,随着他的每个动作四下分散,而当火网中又有无数雷球起伏隐现时,对那些见识较博的人来说,就立刻能够想到另一个与南楚段家紧密相连的名字。 雷火双绝,邪火飚掌! 当玄武大展神威将谢晦完全压制的时候,孙无法并无动作,身为此地自谢晦以降的“最强”,他就有着足够的眼力,能够看出玄武这样的攻击并不能真正“伤到”谢晦。绵绵不断的纠缠,只不过是要不惜代价的“缠住”他,使他不能腾出手来回复伤势,使孙无法可以等到一个将谢晦一击败下的机会。 这样子的战术,以及突然使用的武功,就使孙无法将自己刚才已在浮现的疑问确认,那个答案,令他感动,却也令他有微微的怒意。 (现在的玄武兄弟,其实只是一具傀儡罢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你在这里打的罢…紫薇?) -------------------------------------------------------------------------------------------------- 察觉到孙无法的疑问,天机紫薇只是淡淡一笑,却不敢再分出更多的心力去和他交流。 依靠那只义眼,天机紫薇便能将玄武完全操纵,更使他可以提升至自己尚未掌握的境界,而代价,则是玄武要失去自主权,完全成为天机紫薇的傀儡,而同时,被这样子“透支”,亦会对玄武的身体造成损伤。 义眼入额的一瞬,玄武已全部明白到这些,而若有抗拒之心,他更可以将之逼出,但,对天机紫薇寄以完全的信任,他选择服从,甚至他更向天机紫薇转递出一个意识,告诉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若非如此,天机紫薇也不致轻易将六阳紫电神功的原形迫现, 兼怀龙凤双石,天机紫薇能够做到这种几近奇迹的事情,但也已濒近边缘,要感到“吃力”,特别是当他还同时观察掌握着战斗的每个细节时,就更是这样。但纵然疲劳,他却仍在努力鞭策着自己所有的精力,要利用好这个难得的机会,去掌握到更多的情报。 近距离观察并记录神域,见识了谢家的“山水神剑”和“棋观天下”,亦对丘敖两家以及曹孙刘三姓的实力做出分析,这些都是无比宝贵的收获,而亲自操纵玄武将十绝向极致推演,终于使之现出“六阳紫电神功”的真面目,亦令天机紫薇大为满意,而现在,他更计算到,只要不给谢晦机会,再这样纠缠攻击七十招左右后,孙无法便能得到决胜的机会。 (以玄武先生尚存的力量,再支持百招是没有问题的,很好…) 清楚掌握住战局的每个变化,天机紫薇更还竭力将六阳紫电神功继续推演,研究其可能的变化。在他而言,任何可以帮到孙无法的事情,都是不能错过。刚才玄武突然使出邪火飚掌,便是天机紫薇依靠当初孝陵卫前的所见而依法运使,其目的,也只是希望能够可以多积累下一些没法用其它渠道获取的情报。 (嘿,怎会这样,在六阳紫电神功的源头处,似乎还有更深的变化…) 犹豫了一下,天机紫薇已开始介入,抓住一点点端睨,他在维持住玄武猛攻的同时,开始细心计算这一点儿变化可以倒溯到怎样的地方,尽管这样的计算会令他百上加斤,但他却有自信,可以在任何感觉要“过界”的时候叫停自己。 (这样的变化…再还原回去…唔,先前那地方要再多一点追加才可以…) 若要做个比方的话,天机紫薇正在做的事情就相当于要通过一根脱落的毛发描绘出整头大象的外形,这种计算所需的精力,实非人身可以想象,天机紫薇若非身怀龙凤双石,也决然没可能做到。 (很好,快了…最多还有两到三层转换了…) 越向后走,计算越是繁难,天机紫薇也不以为怪,只是潜心破解,却也有些纳罕。 (隐藏六阳紫电神功,是因为他不想成为“钦犯”,但保密程度还要在六阳紫电神功之上,那又会是什么?…) 查探中,天机紫薇更有发现,玄武自己竟似也不知道六阳紫电神功的源头还埋藏着另外的东西,这,就更令他感到奇怪。 (难道说,当年段家的六阳紫电神功其实另有所源,所以后来才莫明其妙的失传…但,那又会是什么?) 终于来到最后一扇门前,天机紫薇却感到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就好象,一旦推开的话,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嘿,可笑…) 嘲笑着自己这非理性的担忧,天机紫薇下定决心,将最后的一层转变还原。 下一瞬,莫可形容的惊诧疯狂冲击,使天机紫薇整个人也都陷入麻痹。 (怎会这样,玄武先生的力量根源竟然…) 意识到此而止,天机紫薇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已然“过界”,即使是天下最强有力的头脑,也已经不能再负荷下去,身子晃了晃,口鼻一齐溢血,他倒在惊恐万状的曹奉孝怀中,同时,上方,失去掉“头脑”,玄武的攻势嘎然而止,砰然坠地,没有了任何知觉。 异变骤生,每个人也都愣住,若果谢晦趁机出手,便连孙无法也有可能被一击而倒,但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之喜,他也愣住在了那里。 一时间,万籁皆寂,只能听见天机紫薇努力挤出的最后几个字。 “曹九先生…不,鬼谷卧麟,我的师弟…这一战,请你代我指挥下去罢。” --------------------------------------------------------------------------------------------------------------------- 嗯嗯,真得是很久没有更新了,实在有点惭愧。 我的qq号是106627217,不过很少上,上班时间不能总挂着,回家又要抱小孩-_-,但现在已经加到群里了,大家平时多联系。 有一些设定类的东西,一直想不出怎么很自然的往里写,干脆偷一偷懒,直接写上来算了,在这一节的最后,有鬼谷石的设定思路以及若干事件的解释。 最后通报一件事,最近工作变动,换老板了,虽然终于尘埃落定,但可能还要动荡一段时间…… --------------------------------------------------------------------------------------------------------------------- “鬼谷卧麟”是什么意思,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一点,但天机紫薇亲口称曹奉孝为“师弟”,却是每个人也听的清清楚楚,这种程度的惊讶,便让每个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大哥、四哥、七哥…还有冯将军,请立刻把旻天帅杀掉!” 自开战以来,旻天帅就一直静静的袖手观战,而对帝京一系的人来说,更知道他刚才在地宫当中根本没有动手,甚至还带领帝象先等人来到地面,事实上,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旻天帅就算不是“盟军”,也已经谈不上是“敌人”了,蓦地听到这样的命令,端得是无不狐疑。 曹文远却全不犹豫,道:“好!”声音未落时,早迫至旻天帅身前,竟也不转身,右肘一沉一挑,使个“回马枪”,倚天闪电般自腋下挑出,径取旻天帅的咽喉! 嘿然一笑,旻天帅仍是负着手,轻轻仰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刚刚好将那锁喉一枪险险让过,跟着右脚一顿,向侧面滑开三步--原本所立的地方已被曹仲康轰出老大一坑来。 离旻天帅最近的,正是三曹以及冯异四个,曹奉孝一声令下,三曹早成围杀之势,冯异却要慢了一慢,方才扬刀而上。 四人当中,本以冯异最强,如果他和三曹间有所默契的话,被三曹联手迫走的旻天帅便刚刚好送到他的刀下,唯因其慢了这一慢,却就来不及阻到旻天帅,一刀落下,空自斩出深深沟痕,却连旻天帅的衣角也没有沾到。 “曹九先生眼力倒也好的,可惜似乎威望未足,还需历练呐…咦?!” 咦的一声,颇有惊异之意,又有些佩服的味道,却是曹元让默不作声,早逼近过来,手中玄豹盘作七旋,贴地昂起,早候住了旻天帅的下三盘。 “已连冯异的动作会稍慢也计算在内了吗…看来,我刚才是失礼了。” 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旻天帅低声一笑,轻轻巧巧的一个旋身,不仅将曹元让的的攻击避过,更将那一鞭的余劲导向自己的侧面,反而干扰到了掩追过来的曹文和。 以无比从容的姿态,旻天帅将五名强者的包围轻松突破,但几乎是立刻,深黑色的獠牙闪耀在夜空之下,狠狠噬向他的右肩。 “凶兽英正…你似乎不是一个喜欢‘围殴’的人啊…” 速度微微加快了一点,旻天帅将脚下的石子踢起,飞向无人的方向。但同时,英正却蓦地改变身形,闪至一个绝难想象的角度…却,正是石子飞往的方向。 自己送到旻天帅的“暗器”前面,英正的攻势便被影响,利用之,旻天帅更快速将他通过,犹不忘,向帝象先投去一个冷冷的笑。 (能够“指挥”英正的,想来是你吧?见机很快,不过,只要孙无法还肯继续给我以“尊重”,便也没有什么用处…) 当速度最快的英正也被突破时,当最善阻敌的黄麾绍根本没有动作时,曹奉孝便知道继续努力已经没有意义,闭上嘴巴,他静静的站直身子,用疑惑的眼光看向孙无法。 (为什么不阻止?你明明应该知道的…) --------------------------------------------------------------------------------------- 几番腾挪,旻天帅已来到谢晦的前面,轻轻敛衣,他躬身,行礼,做的一丝不苟。 看着他,谢晦的神色很奇怪。 “棋观天下…你根本没有学过,你不可能学到…对吧?” 看着旻天帅默默点头,谢晦的神情变得更加奇怪。 “但,你却比我领悟的更多,你却比我走得更远…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并未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旻天帅单膝跪下,轻轻顿首。 “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她教过我,下棋。” 因这答案而意外,谢晦长长呼气,方道:“似乎,我记得,我有一个后代,因为谢家的衰落,而嫁给了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 突然,他道:“你是寒族?” 见旻天帅点头,谢晦冷冷一笑,喃喃道:“寒族…寒族又如何…开京赵家…在我谢家面前,亦不强过寒族什么…”突然,他又道:“你想怎样?” 再顿首,旻天帅道:“食熊者肥,食蛙者瘦…请谢公明鉴。” 谢晦动容道:“你说什么?”见旻天帅仍是面色淡定,半跪在那里,从容道:“我说…请谢公给我这荣幸,让我可以与神同体,让我可是真正成为‘谢家人’的一部分。” 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旻天帅的说话,谢晦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道:“你…你是要我吃掉你?” 一语既出,一众皆惊,只有孙无法曹奉孝两个揣知旻天帅心意在先,不以为异。孙无法更微微抬手,阻止掉曹奉孝想要发令突击的意图。 (亦是一个痴人,难解情中三昧的痴人呐…) 明知道现在绝对是突击敌人的好机会,亦对谢晦如果听从了旻天帅建议的后果相当担心,可当孙无法拒绝时,曹奉孝就什么也没法做,只能在心里低声苦笑。 (追随这样个性强烈的主公,师兄,你一定经常感到无奈吧…) ------------------------------------------------------------------------------------ 九十年隐忍,再加上两万条性命,谢晦重新得到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同时,他更获取到“第十级力量”,那足可以轻易压制当今世上任何强者的东西,但,没有足够的控制力,亦没能将身体完全修复,更一开始便面对到足以将当今天下任何强者轻松埋葬的阵容,谢晦虽入神域,却远没能找到神祗一般无所不能的感觉,被羞辱,被刺激,被围攻,更在暗算中失去一臂…这,使他,一直也在困惑,为什么,这神的大能并不如传说一样好用? 见机不快,谢晦要顿一顿才能明白到旻天帅的理由:力量的未足,很可能是因为“食物”的低质,既如此,在作更高级的“进补”之后,或许便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而,在他还要在这里考虑时,曹奉孝却已经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仅仅是希望帮助谢晦变强吗?但也很有可能是没有任何变化,而如果他全力一战的话,至少可以吸引住两名以上的强手,换言之,如果真是为了战斗的胜利,这种选择就绝对不是最高效的,那么…) “也就是说,你…你并不认可我的行为…你愿意死,却不愿和这样的我并肩作战…是吗?” 毕竟曾经箕据“政治”这东西的最高处,虽比曹奉孝等人的反应慢些,谢晦还是明白过来,而尽管旻天帅只是无语下跪的不作回答,他却已可知道那答案是什么。 “嘿…很好,真的很好…” 喃喃说话,谢晦眼中出现异样的光彩,将仅剩的一只手缓缓提起。 “江左风流,芝兰玉树…到最后,却要依靠一名心底并不认同的死士来共同守护么?” 低语声中,谢晦的眼中,再度有火焰燃起,若看细些,那是不同与今夜任何一刻的火焰。 (谢晦,那个曾经位列于“天下五强”,相信“道德”与“尊严”的谢晦,他真的回来了…) 心底低低呻吟,曹奉孝却再没有更多的抱怨,一边高速推演着下面可能的变化,一边,他冷冷的,看向孙无法。 (感性…会“尊重”那些你认为值得尊重的对手,为此,你宁可放弃半渡而击的机会,宁可给对手以生聚教训的时间…很好,我现在就已经知道,混天大圣孙无法,你的性格中有这样一些弱点了…) --------------------------------------------------------------------------------------------------- 几乎与曹奉孝的“总结”同时,孙无法瞳孔微微收缩,开始将力量运起。 (该出手了吧你…那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下一瞬,剑气破空,割刺出朱红的血滴,飞舞,坠落,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被谢晦以五道剑气将身体完全贯穿,连站直也不能够的,却竟是旻天帅,谢晦的最后一个战友,六朝金粉之首,旻天帅! “谢公,你…” 声音中满是惊讶,却又有着似乎不该有的尊重,对一个被“暗算”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而作为对他的回复,谢晦补多一掌,将他整个人打到飞起。 “叛徒…全是叛徒!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神色凶恶,眼中若有血滴,谢晦三度出手,将旻天帅轰的远远飞出。 “想要暗算我以为进身之阶吗?没机会了!” “但你现在不会死,贼心小人。你就在碑林静静等着吧,看一看,‘神’是怎样以无敌之姿将一切渎者扫灭!” 笑声凄厉,将每个人的耳膜也都刺痛,当中,反而是功力最弱的曹奉孝最为镇定,看向孙无法,见他缓缓点头后,曹奉孝挥手道:“仲先生,黄将军头阵,大圣爷牵制…上吧。” -------------------------------------------------------------------------------------------------------- 恶战再起,旻天帅却已失却了“参与”的资格,被谢晦远远击飞到落入碑林之中,他似乎已伤的连站起来也不能够,背靠着一块断碑坐在地上,胸腹之间被剑气前后贯穿,血流个不停。 剑气贯体…但,奇迹般的,旻天帅却没有受到真正的重伤,五道剑气齐发,却每一击也没有伤到他的脏器,尽管血流了很多,但以旻天帅的实力而言,这仅能暂时将他的战斗力剥夺,还远远够不上“致命”。 奇迹…也许。但就旻天帅而言,他绝不会将这与什么“奇迹”挂上钩。 “谢公,您又何苦…” 喃喃着,他的头低下,双手插入泥土,无意义的抓动着。 “希望连敌人也都骗过,您对自己的胜利已经不抱希望了吗…但,谢公,您这样的留下我的性命,其实并没任何意义…” 尽管不算致命,但如果血一直流失,却是任谁也承受不起的。可,旻天帅并没阻止自己的流血,只是,静静的坐着。 “不过,也只有兼具这样的高傲与温柔,才有资格,做你的祖先啊,氲…” 血流失,旻天帅的视线渐渐迷离,似乎,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一次,令自己付出“一生”做为代价,却始终也无怨无悔的邂逅… “不管怎样,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尽管,好象,反而使一切变得更糟了…” 苦笑着,旻天帅慢慢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这时,他更发现,那些较为久远的记忆的,反而更为清晰。 “因为,那是和你一起度过的啊…” 不自禁的痉挛着双手,旻天帅将手中的泥土捏到更加粉碎,因为,他正在回忆他曾体验过的“最痛”。 “你走了,离开我,因为我只是寒族,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你的家族已经衰落,使得‘和亲’这样屈辱的选择也势在必行…” 尽管重伤,但那一瞬间的感情冲动,还是使旻天帅将力量释放,除身下的地面外,也将背后的石碑震裂,而惊觉到这,他立刻使自己镇定下来。 “这碑林…这你最爱的地方,我一直为你守着…希望,你能够回来,可是,你再也没有回来…” 回想起当年,想起当自己知道了消息,知道了那个除却家世外一无所值的男人干下了怎样的兽行时,自己本以为会“哭”和“痛”,可是,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因为,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芝兰玉树,本非腐土能植,强行移取,结局也只能是凋零。 …最为,凄美的凋零。 “如果,那时,我就有今天的力量…” 苦涩的假设,更是毫无意义的假设,旻天帅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正来自于自己的“痛”和“决心”。 “你自豪于自己的家族,这高贵而优雅的世家,你痛心于家族的败落,不仅因为这使你被迫下嫁…所以,那时,在你的坟前,我发下誓言,穷我一生之力,也要帮助谢家重振…可是,我,做的,对吗?” 不用去看,单用嗅觉就可以知道那血肉地狱的惨状,尽管早下决心,可此刻,旻天帅还是不能逃避掉对自己的“怀疑”。 “为了你,我愿让千千万万的人去死,并且已经让千千万万的人死掉…可是,这一切…真得对吗?” 迷茫中,旻天帅的的意识渐渐模糊,头,也渐渐低下…无力的,垂在了胸前。 --------------------------------------------------------------------------------------------------------------- 两边都蒙受了严重的损失,但战斗仍要继续。 没有了玄武这仅次于孙无法的强者,敖开心也再战不能,更失去了天机紫薇目光如炬的指挥,按说局面便难言乐观,但事实上,战斗仍处胶着,更逐渐的开始向着“乐观”的一端移动。 原因之一,是开山刀的偕亡一刀将谢晦断去一臂,使他的攻击中的变化更形减少,亦大大减轻了诸人身上的压力。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曹奉孝。 一个很好的替代了天机紫薇的曹奉孝。 每一个判断也精准无比,每一道指令都恰到好处,曹奉孝就能将这些本不该有任何默契的“散沙”捏合成为一体,发挥出强大的战力,使得包括帝象先在内的诸人都要对他投以惊疑的目光,开始认可了天机紫薇将指挥权移交与他的判断。 …没人,知道,曹奉孝此刻真正的感受。 (原来,是这样,鬼谷之石的用法,原来是这样…) 刚才,天机紫薇将“指挥”的责任交给曹奉孝,同时,他更给了曹奉孝一份难以想象的礼物。 被天机紫薇拍击的时候,曹奉孝分明感到某些东西流入了自己的体内,而在搞清楚那是什么之前,他的额头已开始发热,更产生了巨大的痛苦。 近乎撕裂,但片刻后开始缓解,这时,天机紫薇已经昏迷,而曹奉孝,则已经开始感受到了“变化”的发生。 那块石头,那块得之于鬼谷,自行融入曹奉孝体内,自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动静的卧麟之石,动起来了。 几乎能感到它在自己的脑内膨胀,更开始与自己的身体相结合,随后,它竟开始“工作”。 如身体的一部分般,这石头与曹奉孝的五感相结合,将曹奉孝的五感强化,同时也开始汲取他所观察得来的信息。那感觉,就象是曹奉孝所感到的一切都又多出一份,流入这石头当中。 之后,这鬼谷之石,它竟开始“计算”。 观察,分析,判断,这石头竟能以比曹奉孝自己更快的速度来将眼前的一切不住推演,并计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固然这也是曹奉孝自己所正在做的,但当他渐渐能够适应时,他便开始知道应该怎样去与这石头“分工”,并在恰当的时间点上将两组计算的结果去整合并选择最合理的结论。 说具体些,就等若是曹奉孝突然多了一个大脑,一个计算能力甚至还在他之上的大脑,而当两者间能够毫不阻滞的交换或共同计算时,他的算路便不止倍增,而是被强化到了三倍还要多的地步,依靠这,他就能如刚才的天机紫薇一样,将战场上的一切变化也都纳入眼底,将每人的力量都作出最大应用。 (但是,为什么,我过去从来都不知道…) 早知道这鬼谷之石中蕴有难以计数的海量信息,却苦于不知怎样进行检索,曹奉孝一直也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读”,更不知道这竟是一件可以将自己的脑力如此强化的宝贝,今日终于明白,惊喜当中,他也有着疑惑。而唯一的线索,只是天机紫薇一并传递给他的一点信息。 (百转千回,解铃的仍是系铃之人,造化之奇,实非人身可以想象啊,师弟…) --------------------------------------------------------------------------------------------------------------------- 设定:看过这一节,大家应该有数了吧,所谓鬼谷之石,其实就相当于四台微型电脑,既有海量的信息存储,又有独立的运算能力,启动之后,人就不再是人,成了超人(双频了)~_~,不过前提是使用者要够强(相当与电源了),好比天机,就是因为同时把三块cpu都开到百分百还试着超频,结果就死机了。 曹奉孝和朱子平两个人呢,各有各的问题,所以都不能把自己的电脑功能全开。 朱子平的问题是他没拿到授权码,所以只能浏览免费共享的部分,cpu功能也只能马马虎开个百分之三四十,但他的优势是在鬼谷学了很久,所以精通使用方法,共享范围内,已经被他挖掘到最大了。 曹奉孝正相反,他是正版用户,可是没拿说明书,不知道怎么登录管理员,所以操作不了,只能时不时的从里面揩一点资料。 至于他为什么没拿到说明书,与云冲波有关,也和天机紫薇有关。 天机紫薇当初夸曹奉孝十日而出鬼谷,其实没安太好的心,是有一点希望蒙曹奉孝的,因为他那时就看出曹奉孝和鬼谷之石没结合好了。 正统的鬼谷流程,其实是这样的: 首先是进谷,然后是学习,学到一定程度后,就有资格去考试,考过了,拿毕业证(石头),出谷,考不过,肄业,一样被踢出谷。 那么,为什么曹奉孝当初一下子就能直接考试呢? …因为,鬼谷的系统被天机紫薇搞死机了。 正常的考试中,反应于考生的答题结果,石头会从龟石开始逐一浮出,而当考生拿走了自己的石头之后,后面的石头又会回去。但是,这儿的程序中,有一个漏洞,也就是朱子平说的的,从来没人会向下选择! 以当初天机紫薇考试时为例,这儿的源代码是这样的。 …… s1=***(在这里,经过考试后,xxx=卧龙之石) inputs2(就是他的选择) ifs2=s1gotoend(如果拿走了卧龙之石,就会跳转到“结束考试”的子程序,一切将复归正常) …… 问题就出在这个if语句上,初代鬼谷之主对人可能的行为没有作完全的估计,又为了节约资源,因此写了这个语句(当然初衷是为了保证考生有足够的时间拿石头,这一点上,这种事件触发型的逻辑比设一个长延时要可靠的多),其实应该把这一句写成ifs2=any石头gotoend,虽然这样会在运算时多一点时间(要多做一个序数为4的循环),但就比较可靠了。 言归正传,因为s2不等于s1,所以…这个程序就死在了那里,始终没有结束,直到后来朱子平跑进来(注意,他是学习多年,做过模拟考试的,所以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接抄了石头就跑,然后才满足了条件,使这个考试程序关闭,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很久以后”,正是这四个字,产生了新的问题。 程序长期执行,软件倒没问题,可硬件就受不了,结果是,入口处出现了卡死的现象,采样装置也出了毛病,导致把曹奉孝这刚入学的家伙当成了毕业班,直接启动了考试程序,进行了鉴定。 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云冲波的蹈海与鬼谷产生了共鸣,对整个系统的运行产生了影响,至于这方面的细节…那要到再以后再解释~_~ 所以,这就是曹奉孝十日能出鬼谷的原因,虽然很酷也很节约时间,但却没拿到说明书,导致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利用好这个宝贝,直到这一次,天机紫薇因为迫不得已(自己顶不住了),只好帮他注册,让他登录进去。 ……以上解释系官方结论,大家接不接受……反正我不改了~_~ 第八章 在曹奉孝的调度之下,战局渐渐被纳回到刚才的轨道当中,车轮般的攻击不断将谢晦的力量消耗着,其目的,则是在为孙无法寻找机会,以备可以捕捉到做”最后一击“的时间点。 …可,曹奉孝自己,却越来越担心了。 (从刚才起,谢晦的攻击就开始变得很奇怪,越来越柔软了…) 依靠新获的计算能力,曹奉孝精确推演着战局的每个变化,在他的计算中,再持续五十招左右后,谢晦的右后方将会出现破绽,而届时,冯异与子路两人应该能够合力制住谢晦仅余的左手,让孙无法做出致胜一击…至少,从刚才起,曹奉孝是一直在这样解读着战斗的变化。 但现在,当计算能力被极大增强时,曹奉孝就不由自主的,开始去计算更深处的东西,去思考,去推测。 一些,在刚刚被他忽视,但现在,却开始被他注意到和要向深处去挖掘的东西。 (合作,说起来是没错…但,如果是我,难道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去多求一些收获…) 当鬼谷之石的力量全开时,曹奉孝便能轻松做到分心二用,汲汲以求同时,并不影响到他对战局的操控,刀来剑往,战况激烈不堪,十余合转眼即过,谢晦已开始渐渐被引向计划中的方位,而“决策”,已是必须。 (嘿…真是麻烦,如果,能够再多一点时间…) 一直都知道鬼谷石中蕴有无量信息,但当真正打开门时,曹奉孝还是不由得从心底发出惊叹,更…有一种略显滑稽的感觉,一种“如果少一点,可能反而更有用”的感觉… 三千年所积的知识与情报,那数量,就太过巨大,而之中,更多有经已过时和无用的东西,要从中披沥出所求的资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到头来,海量信息的本身,反而成为了限制这些资料发挥作用的最大阻碍。 依稀感觉到有危机的潜伏,却没法精确计算出来,曹奉孝竭尽全力在脑中检索纪录,希望能够尽快找出所需的资料,来帮助自己决断,但,当他几乎再一次迷失在这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时,战斗,却已逼近到了临界点。 迫不得已,曹奉孝在犹豫中做出决断,依照他的命令,冯异等人集结在谢晦的强侧,将他仅余的左手吸引住,同时,孙无法已绕到另侧,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似有察觉,但要同时压制住冯异的刀、子路的剑以及英正的兽牙,谢晦就有心无力,纵然他在以只手压制三大强者的同时,还能用尾指的余力将曹文远和曹元远轻松震退,纵然当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没有注视对手…但,从那看向孙无法的一眼中,曹奉孝分明读到了太多东西。 …不忿、不甘、不服、不愿,却又,无奈。 箭已离弦,不能回头,曹奉孝知道,很快,孙无法就将发起突击,对没有了右手的谢晦来说,这一击就会令他受到足以致命的重伤,那,也就是今夜这一战的结束。 而这时,一个似乎并不重要的问题,却出现在了曹奉孝的心里。 (为什么…负责牵制谢晦的人中,没有…没有那名姓黄的老人呢?) 似乎不该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原是由曹奉孝来安排每个人的位置,但,当突然想到这一点时,曹奉孝就开始要想的更多。 并不认识黄麾绍,更不知道他就是“锦帆贼”的首领,曹奉孝仅知道天机紫薇称其为“黄将军”,知道他是孙无法一方的强手,实力虽在玄武之下,却不逊冯异,手中的两条铁链更似乎同样也是御天神兵,威力非小,极利羁摩。 但是,为什么,当最具决定性的一击来到时,自己,却会将这样的一名强手,放置在外围? 心动如电,曹奉孝迅速回溯自己自刚才接手起的一系列决策,却发现,每次也没错,每一道命令,都是依着当时的“最高效率”发出,缓慢,但却坚决的将战局导向自己的目标。 继续上溯,曹奉孝发现,的确自己每次也依最高效率发令,而之所以会将黄麾绍这样一名强手轻用,是因为从刚才起,他已在两次困锁谢晦时受伤,使他的战斗力下降。 似乎是合理的答案,但当再细想下去时,曹奉孝就要将他和曹元让对比:一样是依靠鞭链属的神兵发挥干扰作用,一样是多次要咬牙硬抗谢晦的挣扎,曹元让伤势却是远轻于谢晦。 伤势较轻…但那也不算奇怪,因为,黄麾绍本就比曹元让更强,所作的也更多,这样算来,也就应该受到较重的伤。 …可是。 并不认为黄麾绍是诈伤避战,因为场中实在有太多能够看穿这种事情的强者,但曹奉孝却相信,黄麾绍会在前期的作战中受伤,应该是某个“计算”后的产物。 前期的战斗…由天机紫薇一手操控的战斗。 (是你让这位黄将军在前期的战斗中受伤,是你让他让最后的一刻成为外围的看客…但,师兄,苦心安排下这一切的你,却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了?) 困惑中,曹奉孝仍在不自由主的高速思考着,更多的信息被从鬼谷石中检出,更多的疑问在心中泛起。 九十年前,谢晦假死还生,安排下这屠城入神的毒计…但,被一刀穿心,放尽全身血液而死的他,到底是怎样能够重获生机?如果说是某些术法或器具的结果…当初前来讨伐的帝军,又怎会容许谢家子弟对其的尸身这样处理? 心动如电,却始终也不得其解,当曹奉孝苦苦思考的时候,孙无法已将身形调整,更将无赦收起。 双臂屈张,喀喀声响中,更有颜色浓冽至紫黑色的电流自体内涌现,在孙无法身上四处流动,正是“混天七十二变”中的“惊雷变”,而若天机紫薇能够看见,更必会极为高兴,因为,能够将紫雷青电迫运至如靛深黑,显示孙无法的技巧的确已经再上层楼。 电流渐渐流向拳上,形成偌大雷球,而在这过程中,孙无法身上的气势更在不住增强,但,奇怪的是,孙无法的眼神,却始终也带着莫可形容的冷笑,一种,无论如何都和“杀气”或是“霸意”这些东西沾不边的冷笑。除此以外,他更无视于另一边冯异等人的奋斗,迟迟不动,只是,静静注视着谢晦。 而,当看见谢晦的眼中也出现了同样的冷笑时,他,才终于满意。 “来吧,谢公…” 低低吐声,他开始突进,不算远的距离,但当他开始踏步时,就再没人能够看清他的位置,只能瞧见,一道由电光组成的蛟龙,飞舞而起,盘旋不定,似在择人而噬。 严格来说,这已与先前的规划不同,可是,当那巨龙在天空逡巡时,却自有强大的压力降下,那种无形的压力,就使仅仅旁观的敖开心和帝象先也几乎要不能支持。 首当其冲,谢晦两眼眯起,紧紧盯住电龙,那种冷笑,也更加明显。 “你…好象也知道了?” 毫无头绪的发问,但立刻就得到了低沉的回应。 “…对。” “那么,为什么?” 电光闪闪,更有雷声潜动,有此背景下,任何声音也显得含混不清。可,包括曹奉孝在内的每个人也都竖起耳朵,努力想要尽量多听清一些东西。 “因为,我很想试一试。” “试一试,现在的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来…” “…破神!” “神”字出口,龙形急振,终于向着谢晦猛扑下来,当中,模模糊糊能够看见孙无法的影子。 “嘿…” 冷笑出声,谢晦仍然没有去试着将左手挣脱,什么也不做,他就只是呆着不动,静静看着猛冲下来的孙无法。 隆隆声中,雷龙冲下,狠狠噬中谢晦!引发巨大的震动,以及,响亮长笑,刺进每个人耳中的长笑。 “很强…真的很强…这样的一拳,也许真得可以击败任何‘人’…但,年轻人,你要面对的,却是‘神’!” 长笑声中,雷龙崩坏,孙无法口吐鲜血,倒飞而起! 将他击飞的,是拳头! 一个坚强有力的拳头,一个,长在谢晦身上的拳头! 震撼的现实,竟使多数人连自己的眼睛也不肯相信,非要扭过头去,看到那截仍然好好躺在地上的断臂,似乎,这样做了之后,眼前的一切就会回复正常。 五感皆得到强化,曹奉孝竟能够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在雷拳及体前的一瞬,谢晦的右肩伤口处,出现了快速的蠕动,血肉纠合成形,向外突出,自极为古怪的一个角度发力,将孙无法的双拳格下,之后,更顺势轰中他的小腹,瞬间击碎他的护体金身,把他高高轰起。亦只是到这些动作结束时,那血肉模糊的隆起才干燥下来,出现了正常手臂所该有的样子。 亦几乎是同时,曹奉孝的搜索终于有所得,似乎是眼睛的所见刺激到了鬼谷石的动作,自那汗牛充栋的收藏中,他所想要的“一点”终于浮现,那只是一个名词,却将他的疑问尽数解开。 (东山再起…原来是这样,所以,谢晦才有本钱用那种险计…所以,师兄你才会安排这种险计…从刚才开始,你就希望借谢晦之手将我们全部杀掉在这里吧?!) ----------------------------------------------------------------------------------------------------------------------- 一点既通,满盘尽解,一瞬间,曹奉孝已想明白为何天机紫薇要苦心安排,不惜让黄麾绍从一开始便勇进负伤。 (只有这样,现在,他才有机会来“救人”…对吧?) 正如曹奉孝所料,倒飞而起的孙无法尚未坠落,长链已然飞起,缠在他的腰间,将他轻轻扯过。 (手拥神兵“绳祖”,没人会比他更适合这个任务,而当孙无法也受重伤的时候,纵然“逃走”,旁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况且,那时,只怕也没有任何旁人还有机会说什么话了。) 一想到云台山的人马全数撤离的后果,曹奉孝便不禁要汗湿重衣,拼尽全力也只能维持住一个“平衡”,若果乍去掉孙无法玄武黄麾绍诸人…那结果,除了“屠杀”两字外,怕是无可形容。 (而且,谢晦最恨的首推帝姓,有二皇子在这里,他一定会先求诛杀,所以,师兄他们虽然落荒,却绝对不虞被人掩杀…) 越想越是心惊,曹奉孝一时间竟生出杀心,但几乎立刻,他已已推想出种种后果,以及那种变化里曹家的处境。 (嘿,还是不行啊,师兄…看来,任何“聪明人”都不可能杀到你,可是,若果,是仲康,一个没有接受任何指令的仲康的话…) 黄麾绍接下孙无法,却并未依曹奉孝的想象逃离,片刻犹豫之后,他依孙无法的指示,将他放平后挥链介入战团,任他自己疗伤。将之看在眼中,曹奉孝只是冷冷一笑。 (为主公算尽机关,到头来,自己却成了阻止计划实现的最大阻碍,师兄,这也实在是一种讽刺呐…) 重伤至昏,天机紫薇现下根本没法跟着逃命,而这种情况下,孙无法就断然不可能弃其而去。尽管心惊于天机紫薇的深算,曹奉孝却也被这种君臣之间罕见的的道义深深打动。 (孙无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主公,可是,乱世之中,这种道义,更大可能是让他把自己也赔进去呐…) 沉思中,曹奉孝并未放松对战局的掌控:重生手臂,一击败下孙无法,谢晦在上演这种奇迹之后,似乎也在付出代价,出手时力量渐渐减弱,开始向地面接近,游斗数合之后,更蓦地冲入花堆当中,一时间见乱花飞舞,须臾,众花乱定,见谢晦昂然站立花众之中,细细看来,竟由无数花茎聚合,复成双腿。 重生只手的谢晦,可用一击败下孙无法,而如今又增双腿,一时间,就连英正这样凶悍强横的性子,也要心摇神悸,但,曹奉孝的脸上,却现出了喜色。 (孙无法…他真得是很强,面对神域强人,他一样能够造成这样的伤害…) 以花为腿,谢晦按说就再没有什么弱点可言,周围的敌人中,更没有还有资格威胁到他,但,只是静静站立原地,他甚么也没作,天上月光洒落下来,披在肩上,反显着有几分凄凉。 “大圣…到底成功了…” 吃力的语声,却是来自天机紫薇,自刚才的昏迷之后,他终焉醒转。 “紫薇…” 同样吃力的声音,因为孙无法正在运功疗伤,一动也不能动,他只是偏头招呼一声,但,从那宽慰的目光里面,曹奉孝却分明读出了那份欢喜和关心。 “大圣,他的确是一个值得为之效死的人…” 低低的声音,直接响起于曹奉孝的脑中,令他愕然,不觉看向天机紫薇,正满面疲色,似乎连坐着也嫌辛苦的天机紫薇。 “不奇怪,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当将你我脑中的鬼谷石调校到能够共鸣时,我们便能通过之直接交流,那样,比语言更快,也更方便…” 正如天机紫薇所说,曹奉孝立刻就发现,这,的确是更加方便,但也有其负面作用。在其警觉之前,他的一些“思考”已被天机紫薇直接感知。 “呵呵呵呵…” 感觉到曹奉孝的不安,天机紫薇发出低低的笑声,道:“不会的,只是你还不熟悉鬼谷石的用法,要封闭自己的思维其实很简单…” 一个小小的提示,曹奉孝立刻已明白,并付诸实施,但,天机紫薇所知道的东西,经已足够。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希望通过诈败来逼着大圣逃生,把你们留作活饵…” 上来便坦然相告,倒让曹奉孝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之后,他更在心底一叹。 “这一切,只是工作…无爱无恨,纯从利害角度出发的工作…身为军师,我们本就有义务去选择那些效率最高的着法…所以,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怨恨…这样说,你满意吗?” 似乎对曹奉孝的反应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天机紫薇方传心道:“这样…那就很好,这样子…你才算是合格的鬼谷传人…但,当你已有这样觉悟的时候,我就更要把握各种机会来将曹家和你限制…甚至排除,这一点,你也明白吗?” 对此,曹奉孝的答复更为简单。 “我也一样。” 随后,他听到了笑声,意外,而又满意的笑声。 “很好,很好的答复。” “从现在起,师弟,你终于加入到我们的世界中来了…” 寒喧毕,多余的话便不必再说,立刻,天机紫薇向曹奉孝通报了他现在的状态。 “我现在,帮不了你,刚才受创太严重,我现在根本没办法驾驭鬼谷之石…不,应该说,我现在还要将多数精力用来将之稳定控制,很快我就要再一次封闭五感,去专心疗伤,所以,你还是要凭着自己,把这一仗胜下来。” “有一些东西,你脑中原有,只是还没有查清楚,现在,我来告诉你。” “进入神域之后,确有令断肢重生的技巧,故老传,那甚至是可以将整个身体也都重建…但,那却是最为困难和复杂的技巧之一,刚刚进入神域的谢晦,根本没可能将之充分发挥…或者说,如果他连这样的技巧也能掌握,那就只凭一根指头也能杀尽咱们…所以,他刚才所凭籍的,是另一个技巧,一个,相传,只有谢家嫡传血脉,才能充分发挥的技巧。” “…是‘东山再起’么?” “对。” “东山再起…正是凭着这几乎能在生死路上往返的技巧,他才能够在九十年前诈死脱劫,也正是凭着这样的技巧,他才能让手臂重生,将大圣败下…但,这样的他,也已经将至极限了。” 脑中交流,两人的目光却都投射在谢晦的身上,仍然一动不动的他,若变了尊雕像一样。 “刚才,大圣以电功为掩护,烧蚀开他的防守,已经把雷劲轰入他的体内…这本就是大圣苦心研究,专门对付上位强者的技巧,今日一会,果然发挥作用…” 所谓“上位强者”,除沧月明外更无他人,唯两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挑明。 “强行使用东山再起,已该要付出代价,而大圣爷的一击,更将他体内的平衡破坏…所以,他才要不惜释出更多力量,去组花为腿…” “因为,他,已渐渐不能再维持在‘第十级’上了,是吧?” “正是。” 声音愈低,眼睛却愈来愈亮,天机紫薇道:“所以,今日一会,我们仍然还有胜算…纵然非出本意,但三名鬼谷门下联手对敌,便是‘神’!也须得一败!” “三名鬼谷门下?” 为这说法而大感错愕,想要再问时,天机紫薇却双目紧闭,阻断了和曹奉孝的一切交流,开始静静疗伤,任曹奉孝去苦苦思考。 不过,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很快,变化已开始出现在谢晦的身上,剧烈的颤抖,皮肤上出现破裂,有深紫色的电流滋滋作响着溢出。这,就令每个人也感到“惊喜”,之后,曹奉孝的一声大喝,更敲下斩钉截铁的注脚。 “谢晦为大圣所伤,力量已降,再非神域中人…欲完此战,正是其时!” ---------------------------------------------------------------------------------------- 似在配合奉孝的说话,呼喝同时,谢晦的全身同时炸裂,端是惨不忍睹,而这,便是将安静局面压碎的最后一根稻草。 龙吟经天,最先冲上是连“前五强”也排不到的敖末日,“首倡者”会否成为“首亡者”,在她,是完全不去考虑。 (不守将令,嘿…) 心底冷哧,曹奉孝却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这反而可能是最快摸清谢晦情况的手段。 一往无前,虽未使用龙拳,敖末日的气势依旧惊人,一时间,谢晦竟似也有“欲避其锋”的样子,但很快,当拳脚可以及身时,他的真正反应就告出现。 轻侧身子,以新生的右臂将敖末日的攻势引开,左手更快速提起,闪电般斩向敖末日的颈后,动作干净利索,恰到好处,只半招,已将敖末日迫入险境。 可看在曹奉孝眼中,这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谢晦…他已开始要凭“技巧”对敌了。 单凭“技巧”,谢晦也能够轻松斩下敖末日,但左手未及目标时,已另有巨臂横空挥来,将他格住,正是仅比敖末日稍慢发动,几乎是如影随形过来的英正。 闷吼一声,谢晦全无变化,仅是手臂轻扬,已将英正震得抓握不住,倒退开去,但,敖末日也已把握这个机会同时退开。 微一发力就能逼退英正,谢晦用事实证明:纵然经已“降格”,自己也还保有九级之上的力量,当孙无法已丧失战斗力的时候,这仍然使他可以保有优势。 …可惜,并非每个人也这样想。 (谢晦…他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伤的有多重,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能支持多久,所以,他要开始“节约”着用,因为,如果再一次降格的话,他就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思急动,崔广用刘家专用手法传出密讯,教冯异可以加强攻击,却不知,自己的动作,正落在曹奉孝的眼中。 (这个动作,应该是刘家的密讯手法了罢…) 一时不能理解,曹奉孝仅能将崔广的动作强行记住,刻入脑中,除了这小小收获之外,他更为冯异的动作而感到满意,并顺水推舟,将冯异前遣。 (这样,很好,如此,才能更清楚的知道那件事情…) 挥刀冲上,冯异气势之强,更在适才敖未日之上,而不同于刚才的意外,在他冲前同时,子路、曹文远曹文和以及陆康杜袭等五人便分散开来,为其掩护。重刀斩落,即使是九级力量,也不能用肉身去硬接,而若要卸落并且反击,侧面的子路却是同样危险,正常情况下,谢晦就应该先避其锋…至少,刚才漫长的泥泞战中他一直是秉着这样的模式在战斗。但,在曹奉孝冷笑着的目光中,他,却做出了令冯异大惊失色的反应。 不避,也不挡,他竟向前猛冲,主动迎入刀光当中! “你…” 惊呼半声而竭,八级上段力量强者,成名已垂二十年的“大树将军”竟被谢晦一拳击倒,而代价,是谢晦身上添了一道深处近寸,长近二尺的血口,尤其是胸口地方伤得最深,连肋骨也能隐约看见,惨白惨白的。 (力量减弱,但,他的智慧与气度却回来了,面对一个不再“怕死”的谢晦,就再不能套用刚才的模式了…) 对谢晦当下的状态做出判断,曹奉孝更心思急动,想要为下面的战斗找到最合理的模式,而这时,战斗就暂时停止,不再有主动的围攻,同时,谢晦也没有其它的动作。 月色下,他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拳,那刚刚一击轰断冯异六根肋骨的拳头。 随后,他开始狂笑,肆无忌惮的笑,刺耳的笑,笑声中,曹奉孝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糟了,他发现了,当前最大的危机,被他发现了…) 笑声骤止,谢晦缓缓转头,瞪眼看向帝象先。 “孙无法…还有另外一个,都已倒下人,当然,我亦已变弱。” “伤我…甚至是杀我,你们这些人,的确做得到。” “但,我就很想知道,如果我不怕受伤…也不怕死的,去要杀掉你们中的一个,就凭你们,又有谁可阻我了?!” 最后一个“了”字余音犹震,谢晦,已然不见! ----------------------------------------------------------------------------------------------------------------- 不见,是因谢晦已高高跃起,翔于空中,一时间,几令人疑他又重返神域。 反应最激烈的,是曹奉孝,攘臂急呼,他今夜还是首次如此失态。 “保护二皇子!” 早在曹奉孝发令之前,英正已闪到帝象先身前,之后,子路曹文远等人更急急掩至,一时间刀剑并举,也算杀气森严。但,正如谢晦自己所说,当孙无法和玄武俱已倒下时,就没有人能真正挡下谢晦! 血花飞溅中,谢晦身上再添三处伤口,但以之为代价,他就将杜袭击倒,把抱伤上阵的王冉之斩到不能再起。 唯一算是好消息的,是两人都没有立刻毙命,但看在曹奉孝眼中,这就更令他心忧。 (仅求暂时剥夺敌人的战斗力,这的确表明他连一分力量也不愿多费,可从另个角度来看,这就说明他已怀有必杀之心…二皇子,真得糟了。) 一瞬间已推算出数十种变化,每次也不例外:面对复数强敌又不注意保护自己,谢晦将会浴血倒下,但同时,另外一个结果,却也始终不变。 帝象先,战死! 汗珠泌下,曹奉孝穷尽心力组合手上的资源,却始终没法计算出更好的结果,焦急之中,他却又不由想起刚才天机紫薇的另句说话: (三名鬼谷门下联手对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倚天横江并施,两柄倚天神兵的威力将谢晦稍稍阻滞,使帝象先可以退开数步,让过了谢晦的全力一击,之后,帝象先的眼中更闪过冷酷而坚定的光芒。 “这么想要杀我吗…但,这只会让你倒下的更快啊,谢公!” 停住脚步,再次硬接谢晦的攻势,后果是帝象先几乎被震杀当场,但这,也使曹仲康和曹文和能够双双把谢晦击中,将之看在眼中,曹奉孝不由为之震动。 (竟以自身为饵,来限制谢晦行动的模式,这样的话,的确会使其它人的命中率大增加…可是,这也极大增加了自己的风险…二皇子,你…你的确是一个能够带来“中兴”的人…) 钦服同时,曹奉孝更开始全力配合帝象先的计划,而这,却又令另外一名伤员开始焦急不迭。 “非涯…” 恨恨咬牙,敖开心却也没有办法,双臂尽被震断,他就是勉强上前,也只是送死而已。 可,当看到帝象先再次吐血踣地,险些被谢晦刺杀时,当看到子路因为拼力相救而被谢晦击断腿骨,同样倒地不起时,敖开心,他再不能忍耐。 …只因,他就知道,要阻止谢晦,并非无人可以作到。 …只要,愿意,付出代价。 “姐…不,敖末日!” “做你能做的事情吧!” 大吼出声,敖开心翻身站起,而对此,敖末日的反应则是短暂的惊讶,之后,脸色变做惨白。 “弟…你不要胡闹…” “住口!” 神色镇定,口气却是极重,一句便截断掉敖末日的说话,敖开心眼中再无嘻笑之态。 “敖末日不愿意服从,那末…狻猊龙将!” 语气如铁,敖末日身子剧颤,咬一咬牙,终于躬身道:“在!” 目光棱动,敖开心一字字道: “以你应该明白的名义…我现在就在命令…命令你,做你该做的事吧!” (椒图龙将…他在搞什么?) 因眼前所见的一切而深感震惊,曹奉孝实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两人交谈中流露出来的东西…实在,有太多含义。 尽管敖开心的命令含混不清,敖末日却似乎完全明白,重重踏裂地面,她借力翻起,落在敖开心的身后。 “弟…” 语声犹豫,似乎还希望能有所变化,但当敖开心只是不耐烦的冷哼出声时,敖末日就再不多话,双拳齐出,重重擂在敖开心的背后! 敖末日的全力一击…那就使敖开心如断线纸鸢般飞出,飞向,谢晦所在的方向,飞到了他与帝象先的中间。 “小子…” 低吼出声,一直也不愿下杀手的谢晦,他终于愤怒。 “看在与‘三王世家’几千年交情上,我始终也对你留情…但,当你对这赵家的小狗如此忠诚时,试问我又怎能让你活命了?!” 放弃掉追击帝象先的机会,谢晦反手而起,并指戮向敖开心的小腹,看在曹奉孝的眼中,这个动作便能说明很多问题。也使他将另一个疑问想通。 (口称要下杀手,实际仍然只求制敌…谢晦,他并非只为了节约力量,他也是因为不想和其它世家结下深仇,不想给谢家留下没法转寰的包袱…这说明,他已不再指望能够获得胜利…但,这样的话,二皇子就更危险…) 快速盘算着下面的应对之策,曹奉孝更为敖开心的行动而感到好奇:双臂已折…不,就算是四肢完好,他又凭什么能够去阻挡谢晦了? …答案,是八个字。 “白色寂静,龙封六界!” 虚翻半个跟头,敖开心竟以两腿发力,使出了九式龙拳中最利阻滞封禁的“白之拳”! 重腿如奔雷踏下,迎上谢晦的剑指,唯指腿相撞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唯声音,一切,都随这一触而静止。 若变了两尊雕像一样,谢晦左脚踏空,右脚蹬入土中,身形微侧,左手横掌护在腰间,右手并指成剑,与敖开心的双脚相接,将他整个人也托在空中。 “请快些…求你们,快些出手吧!” 似乎将所有的力量也都自刚才的一击送给敖开心,敖末日连站着也不能,委顿于地,神色极是焦急。眼角,更出现了似乎绝不会在她身上出现的泪水。 (白之拳,可是,怎么会…) 挥手,发令,曹奉孝就自信自己的安排必可将所有尚有战斗力的强者发挥到最劲,而同时,他心中更因敖开心的这一击而震憾不已。 (红金黑白,橙绿青蓝紫…九式龙拳中,“九子龙将”所能学到的只有“后五式”,前面的四拳,不是只会出现在历代武德王的身上吗?!) -------------------------------------------------------------------------------------------------------------- 仅仅持续了十余个弹指,敖开心已告破功,谢晦重获自由不说,指上迸发的强大剑气更将他硬生生射到对穿,中间,还夹着轻微的骨裂之声。 …但,谢晦,他也已经完了。 十余个弹指的僵硬,已足够让他用花茎组成的双腿被砍断,让他的胸腹被刺斩,让刀剑拳脚象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甫回自由,他已用密集若万花竞落一样的剑气将每个敌人也都逼退,那一击的威力,甚至还大过之前的任何一次,更使得曹仲康和曹文和也终于不支倒下,使得曹元和与太史霸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但,在每个人的心中,却都浮现出了四个字。 回光返照…… 有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力量,刚才的攻击没有让谢晦立刻毙命,但,那所造成的伤势,却已足够为今夜的战斗划下句号。 “嘿…哈,哈哈哈哈…” 自嘲的低笑,很快转做悲怆的长笑,笑声尖锐凄厉,竟连天上的浮云也似乎在被震动。 “好,好,好个小鬼!” “想我谢晦,到头来,竟仍是如此收场么?!” 笑声中,孙无法默默闭眼,似已不忍再看下去。 可,曹奉孝,却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 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曹奉孝努力想要看清谢晦,但几乎整个身子也流满了血,曹奉孝一时并不能看出些什么。 “死…看来已又在向我招手,而这一次,我大约也不再有机会醒来…可是,我还记得,我刚才说过一句话…” 缓缓低下头来,谢晦向周围环视,目光,真个如炬。 “我记得,我曾说过…” “如果我不怕受伤…也不怕死的,去要杀掉你们中的一个,就凭你们,又有谁可阻我了?!” 说话中,谢晦左手重重击地,竟然,再度飞起! ------------------------------------------------------------------------------------------------------------ (是东山再起!糟了,他竟然还能再用一次…已经完全不在乎后果了…) 曹奉孝最担心的事情很快就被亲眼证实,血水流落,现出新生的皮肤,依旧是紧绷,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曹奉孝却知道,这只是假象,本质仍是在透支今后“健康”的技巧,没有了神域力量的支撑,谢晦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但问题是,这个“很快”,到底要等“多久”,才会“到来”?! 谢晦再起,几乎令每个人也都绝望,就连心志坚强如帝象先,一时间也要感到恐惧…但,他的首选目标,却不再是帝象先。 “忠心的小鬼,也是出色的小鬼…我谢晦,就尽我最后的努力,给你一个‘尊重’吧!” 语声转作尖厉,谢晦急速掠向敖开心,这,几乎每个人也没有料到。 急掠同时,剑气经已洒出,将敖开心周围的每寸空间也都割裂,那是为了阻止敖开心的逃离,也是为了阻止可能出现的救援者。面对此,敖开心只是苦笑一声,对着谢晦翻成白眼,并将两手的中指一起比出,嘴里面喃喃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但,尽管意外,尽管危险和困难…还是有救援出现。 血肉横飞,第一个援兵似乎完全不自量力,立刻就被剑气生生割成数截,殷溅满天,但,这样的牺牲却使紧跟其后的另一个人可以把握机会冲入,将敖开心抱住,并迅速向另个方向滚开。 几乎是滚开的同时,敖开心原本所在地方已被滔滔剑气完全淹没,而后,更有惊怒的叫骂声传来。 “姓英的,你…” 一滚,已然站起,英正森然道:“这笔命债,算在英某头上就是。” 无力苦笑,敖开心低声道:“你抓了那姓朱的家伙做替死鬼么…”就听英正冷冷道:“别人的命也就算了…咱们的交情,可还没好到让我舍自己的命来救你。” --------------------------------------------------------------------------------------------------------------- (话这样说,但刚才这样冲进去救人,实在也是干冒奇险的…不过,如果没有另一个愿意舍命的人,英正,也救不到人的…) 英正滚离的同时,帝象先也已杀近,将横江播弄如盾,他就成功将谢晦停下,当然,这一半也是因为他自身的诱惑。 五指虚拿,悬在帝象先胸前,谢晦喘息道:“从来都是臣为君死,谁曾听说君为臣亡…”不觉又看了一眼孙无法,叹道:“你们…都很讲道义。” 横江已被击飞,帝象先空手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凶神,神色依旧镇定,道:“这是我该做的。” 谢晦瞪眼道:“可…可我还是要杀你的,你很讲道义…可你的祖宗却不讲…父债子还,子债孙还…这也是道义…” 淡淡,帝象先道:“我知道。”想一想,他又道:“但我并不想死。” 谢晦冷笑道:“哦?” 帝象先看看英正,忽然笑道:“我过来时,其实并没想到英先生会出手。” 谢晦怔一怔,道:“哦…你本来有信心,凭一人之力来救人…你任什么?” 一笑,帝象先道:“就凭这个。”说着,他探手入怀,再取出时,却多了一个铁盒,他将盒盖打开,曹奉孝苦于离得太远,又被两人身子遮着,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谢晦咦了一声道:“这…这是那‘钥匙’…原来是落在你们手上?!”声音竟然微微颤抖。 正不知谢晦到底在说些什么,曹奉孝心中却忽然一动。 目光微闪,他已将周围尽数审视一遍,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是灿然有光。 (原来是这样吗?师兄你说“三名鬼谷门下”…难道是这个意思?!) ---------------------------------------------------------------------------------------------------- 因帝象先的铁盒而大为震动,但这却改变不了谢晦的意愿,瞪着眼,他道:“若果想用这东西换一条命…你自己觉得可能吗?” 缓缓摇头,帝象先道:“那有这种好事…” “我,我只是想…” 他语声渐低,谢晦也不禁道:“想什么?”却听帝象先锐声道:“毁掉它…”说着已反手过来,在盒底上重重一击,听得喀然声响,盒中物色显已碎裂。谢晦大感意外,又显是极为心痛,怒道:“你…”却听帝象先续道:“…用它,杀你!”方一懔,见帝象先双手并施,一齐轰在盒底。 帝象先落于谢晦掌底,余人投鼠忌器,没谁再敢向前,帝象先这下子骤然发难,诸人更是意外:谢晦再怎说也还有九级修为,帝象先神兵已失,凭什么来主动邀战?唯,战果却令每个人也都深感意外。 自盒中涌出的,竟是火!黑色的火! “这是什么东西!?” 惊怒交加,只因谢晦的整条手臂便已被这黑火烧没,烧成了什么也不剩下的虚空,那伤势,更将谢晦的半张脸也烧毁,若非火焰只一闪便告熄灭的话,就算把谢晦整个人都烧没无存,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程度的杀伤力,就算是天地八极在此,也不会好看多少,这是什么…) 深感惊骇,曹奉孝尚是初次见识到“黑火”的威力,而当他搜遍脑内也找不到关于之的记载时,就更加的困惑莫名。与他相类,几乎每个人也因这种可怕的威力而说不出话来。 一种,可以将有九级力量的强手轻松重创的武器,或者随便什么也好,这已远远超出了长期以来形成的认识,一瞬间,包括子路和王冉之,甚至是英正在内,都暂时忘却了身为“臣下”的义务,开始认真考虑,刚刚所见的事情,对自己所属的家族意味着什么。 ------------------------------------------------------------------------------------------------------- (仲公公说的没错,这“钥匙”不仅仅是“钥匙”,更是一件强大的“武器”…但,现在失去掉它,也就不再有机会掌握到更多了…) 眼见这一击并未能将谢晦烧杀,帝象先唯有急退,同时,更在肚里默默叹息。 (父皇交待的事情乱成一团,还丢了这唯一的钥匙,回去之后一定要被公公念死掉…大黑一定也会骂我…不过,反正,也值了。) 适才再三遇险也没有动用,只是到了敖开心为他而涉险濒死时,帝象先便别无选择,这便是“道义”,他所深信,并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东西。 “狗东西!!” 吼叫已几乎变作哀嚎,近疯狂的谢晦不顾一切扑击着帝象先,再不顾忌力量的节约,同时也不再能精确控制,他在追击同时,也将周围的一切都剧烈破坏。 十人九伤,还保有完整战斗力的屈指可数,如果不是因为重伤后的谢晦出手已愈失精准,帝象先早已了帐,而纵然如此,局势也可说是险过剃头。 (谢晦…他的生命力应该早已枯竭,可以这样支持他的,只有仇恨…真是可怕的东西…) 神色依旧镇定,曹奉孝指挥着仅余的数人努力掩护,但今次,当谢晦已近疯狂时,只数招,他就将陆康斩杀,而曹仲德也只是由于曹文远的拼力狙击,才得全首级。 …可是,终于,曹奉孝,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对,再退后一些,再退一些…) 在不自觉中,帝象先的去向已被曹奉孝透过对其它人的安排而操弄掌中,尽管每个动作也是出于自己意愿而选择的“最佳”,但实际上,他正在退向曹奉孝所“希望”的地方。 (很好…现在…已经…可以了!) “你该出手!” 突然响起的吼叫,竟是出自曹奉孝的口中,唯谢晦已近疯狂,根本充耳不闻,倒是帝象先一惊,险些被谢晦斩中。 “你该出手!!” 再吼一声,几乎每个人也以为曹奉孝是在对孙无法提出要求,便连孙无法自己,也开始努力站起,只是他实在伤的太重,方一动作,便几乎摔倒。 “你该出手!!!” 第三次吼叫,终于换来回应,却是…一个,任谁也没有想到的回应。 “好眼力。” 低沉,几乎是阴森的语声中,开山刀的尸体突然弹起,更将冯异之前被谢晦击落的大刀抄至手中。 谢晦帝象先一追一逃,正赶至这尸体僵卧之地,如今忽生奇变,都是全无防备,直待到那“尸体”撞至两人中间,谢晦才似乎惊觉过来。 “你…” 没有说完,这便是谢晦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字,耀眼刀光,自下而上闪起,那刚刚复活的“尸体”以一记“反手刀”,将谢晦活生生剖作两半,之后,更屈臂回来,横里再施个“推刀式”,刚好将谢晦的心脏自胸中扫出,紧接着再一翻腕,刀光绞动,把心脏撕作粉碎。 砰然声中,谢晦被分作四片的尸体落回地上,仅余的一只左眼,仍是睁得大大的。 …已经持续了整夜,似乎不会再有结束的战斗,终于,完结了。 一刀斩杀谢晦,开山刀轻轻落下,将大刀驻在地止,手按刀柄,一言不发。 按说,比诸周围的任何一人,开山刀都只是一个小角色,一个大将军王帐前的杀手,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但,一个小角色,却又怎可能这样子将谢晦一刀终结了?一个小角色,他又怎会散发出这样山停岳屹,不可一世的气势了? 困惑中,每个人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帝象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象根本不肯相信。 最后,仍是曹奉孝打破安静,率先躬下身子。 “国子少监曹奉孝,参见大将军王。” ------------------------------------------------------------------------------------------------------------- 曹奉孝的说话,并未立刻令每个人也接受,但当帝象先也躬下身云,道:“象先参见叔王。”时,众人才终于相信,眼前这到现在还看不到长相的刀手,便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统领“平南九道军马”,将整个南方牢牢压制的大将军王,帝颙嗣。 统军驻南,已多年不曾返京觐见,就朝中重臣也鲜有识得帝颙嗣者,如曹文远等英正等新进更是瞠目不识,但“大将军王”四字却是仰之已久,唯一直以来,关于帝颙嗣的资料中多指其为精于谋略,深得军心的无敌统帅,却从来也不曾亲历矢石,更没有任何记录曾表明其拥有八级以上的力量,可是,现在,这将谢晦斩杀的一刀,却将所有这些判断击的粉碎。 纷纷施礼,诸人多有在心中赞叹帝颙嗣的“深藏不露”,但曹奉孝,他想的却更多。 (这种感觉…这不是可能“练”出来的感觉…这个人,他必定有过很多次实战的经历,只有在阴阳路上游走过的人,才敢于这样的去战斗…) 颤抖着,曹奉孝得出了让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结论。 (所谓“开山刀”…恐怕本来就只是大将军王的另外一个身份,一个他用来埋名炼刀的身份…但,身为凤子龙孙,手拥百战雄师…又有什么理由,逼得他要这样秘密的将自己增强…) 理由…其实也无用多想,毕竟,上一次的血染帝京,距今也还不到二十年,但,苦苦思索,曹奉孝却还是希望找出更多的解释。 (没那么简单,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被仲公公遣动,不会现在来到这里,挥出这最后一刀…) 苦思中,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帝颙嗣…他终于也出手了…下面,师弟,要靠你帮忙了…) 愕然中,曹奉孝看到天机紫薇已睁开眼睛,同时,黄麾绍与太史霸更以极为警惕的姿态回撤到孙无法周围,其戒备之色,竟较刚才还要为甚。 猛省,曹奉孝暗骂自己的糊涂:当谢晦经已倒下时,孙无法一众便已不再有做为“友军”的价值,这颗便说价值百城也不为过的首级,对帝颙嗣的诱惑力,也实在是可想而知。 (所以,师兄你刚才才想要撤离…在发现了还有仲公公的伏笔之后,你就下定决心要尽快撤离…) 钦服于天机紫薇的眼光和判断,曹奉孝更快速思考,但,倒不完全是因应于天机紫薇的请求。 (如果…不…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师兄所指的,仍然是最合适的道路…可怕…) 心底苦叹,曹奉孝在权衡利弊之后,终于还是判定,当前,让今夜和平结束,才最符合曹家的利益。 亦是在此时,帝颙嗣缓缓转身。 黑巾掩面,依旧看不见他的样子,只一双眼睛精光闪闪,盯住孙无法。 “混天大圣…当今天下最大的乱源,我帝家的头号敌人…多年以来,始终也和我们纠缠不休。” “而,若果,我,现在,对着你出刀的话,一切,是否就可以…” “…重返太平?” 充满挑衅意味的说话,虽然不含任何力量,却令每个人也喘不过气,首当其冲的自是黄麾绍与太史霸,两人脸色都极为紧张,尤其黄麾绍,双手竟不自禁的有些颤抖。反是孙无法,只是静静打坐,似乎什么也未听见,稍远处,玄武侧卧地上,已是很久没有动过了。 “若果现在出刀…大将军王,我就能够看到未来…看到,一个重伤难愈的强人,在天下太平之后,是怎样被冰火九重天围杀。” 勉力支持着坐起,天机紫薇一边喘息,一边向帝颙嗣作出回答,声音固然微弱,却有着完全对等的气势。 微微轩眉,帝颙嗣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样的回答,而在他开口之前,曹奉孝已先躬身道:“回王爷,下官两名义兄刚才被谢贼伤的极重,地无良医,请王爷垂怜,先略施援手。” 奇怪而突兀的请求,几乎可说是“不合时宜”,但,帝颙嗣却在沉默片刻之后,缓缓点头道:“准。”说着,已走向曹仲德的身前。 一步,两步,堪堪走至,帝颙嗣深深吸气,将左手伸出,按在曹仲德胸前,闭目道:“放松一些,我看看…”说着忽然闷哼一声,身子剧震,手臂甩起,掌心早已开裂溅血,却是自内而外。 “谢晦,你好…” 虎吼半声,便告澌灭,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帝颙嗣,已经倒在地上,虽挣扎着要坐正身子,却只晃了一下,又告摔倒。 一众目瞪口呆中,天机紫薇扶着曹奉孝咬牙站起,向帝象先拱手道:“二皇子…长夜终有央,长宴终须散,就此别过,可好?” 沉思一时,帝象先拱手笑道:“日后,沙场再见。” ------------------------------------------------------------------------------------------------------------ 三日后,瓜都,东山,孝陵卫前。 “放下帝颙嗣来做最后一把弹弓,仲达深谋,确实可怖…” 似深有所感,天机紫薇眉间若锁,目光飘缥不定,似在看着很远以外的东西。 “不过,帝颙嗣的急智也委实惊人,见机如此之快,又做的如此逼真…看起来,真得要把对他的估量调高一线才行了。” 轻轻的甩动双臂,孙无法的脸色仍还有些苍白,听天机紫薇这样说,他便道:“就是说,你还是认为,帝颙嗣的伤势并没有那么重…那只是他在故意做伪?” “对。” 显是对这个问题熟虑已久,天机紫薇从容点头,道:“这就是最好的退场势,任何人也无话可说,就算仲达…仲达也找不着什么借口。” 一笑,孙无法继续活动着身体,边笑道:“要把这样一些棋子操纵…仲老公儿也真是辛苦哪。” -------------------------------------------------------------------------------------------------------------- 三日来,对瓜都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帝颙嗣的动向,天机紫薇细溯精虑,已做出全盘判断,并在曹奉孝离去前与他交换了意见。 两人一早已形成共识,认定帝颙嗣该是被仲达拿住了什么证据,又或是警觉到了谢家的动向,遂决意与之切割,而以仲达手段之深,当然不会只是容他交待些些情报便算。 “至于具体的手法,我想,无论如何摊牌,帝颙嗣都应该会隐瞒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而仲达…他应该是早已心里有数,却又诈做并未完全掌握,通过这样的操作,帝颙嗣自然就会主动请缨,来主持这边的事情…” 对天机紫薇的判断基本认可,曹奉孝也认为,帝颙嗣来此,应该就是为了确保可以亲自封掉谢叔源的嘴,至于仲达究竟是怎样操纵帝颙嗣,他则有不同的看法。 在曹奉孝的判断中,很可能从一开始仲达就掌握一切,要通过帝颙嗣来自谢家手中侦取一些什么,但当帝少景重伤之后,帝京的权威被削弱,眼见野心家们一一开始蠢动,仲达也唯有将这里的事情结束:一则是资源的日见窘迫使他不能再同时维持太多的谋略,二来,他也需要向全天下证明,帝少景虽然倒下,帝姓中却仍有强大的支持者存在。若非如此,低调多年的帝颙嗣,也没必要以如此高段的一个姿态亮相出来。 “大将军王,当然不会只是一颗能够轻易操纵的棋子,究竟有没有弄假成真的心意,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但,我想,谢家的仇恨,却怎也不会改变,所以,仲公公也就不用担心会走向失控…” 同样认为仲达会判断到孙无法的亲临,认为帝颙嗣很可能的确负有在最后“扫庭犁穴”的责任,当天机紫薇对曹奉孝致谢时,曹奉孝也不再谦逊,坦然受之。却又表示说,其实也无需多谢,因为,对曹家的利益来说,让云台山存在下去的确就是更好的选择。 “而且,我想,在大将军王,他也并不是真得想杀掉大圣,他所想的,只是趁机勒迫,获取一些类似‘城下之盟’的利益,之后,他自然有办法在战斗中‘伤势发作’,任师兄你们遁走。” 呵呵一笑,天机紫薇道:“所以,他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强硬’的反击他。” 亦是一笑,曹奉孝道:“所以,我想,大将军王应该也算是欠了我一个情,一个帮他下台阶的人情…不过,就不知他领不领了。” 天机紫薇笑道:“领,一定会领,领了之后,也一定会还。” 曹奉孝苦笑道:“当然会还,而且多半还是仲公公亲自来还…对么?”见天机紫薇微笑点头,又道:“只怕我们曹家倒接不下呐!” 想一想,又正色道:“桑北兵事上…”天机紫薇苦笑一声,道:“师弟好大胃口!” 曹奉孝笑道:“师兄若是后悔受了我这个情…”天机紫薇却挥手道:“不悔不悔。”说着又笑道:“曹太师虽然在桑州经略多年,但地方上不识时务的横强,却是那里都有的,师弟只消递过信来,奔南帅一定代劳…”反说的曹奉孝变了脸色,怔一怔才笑道:“这倒算是帮我们忙了…那我们当然也不会介入…师兄这般还情法,倒也精准的很哪。” 笑容渐敛,天机紫薇道:“‘欠人一文钱,不还不痛快’…那是‘道义’,是主公们要重视的东西,但在我们,在我们这些人…”说着脸色愈形严肃,他续道:“在做出‘承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刻计算出‘毁诺’的成本以及‘践诺’过程中所能取得的好处;而当听到别人的‘承诺’之后,也同样要立刻计算出在其立场上的这两项结果…如果因我对桑北的谋划而吃惊,那你还需要增强自己‘计算’和‘推测’的能力,而如果对我这样做感到失望的话…” 冷冷的,天机紫薇丢出最后的总结。 “那么,师弟,你就还需要增强自己身为‘军师’的自觉。” “…记住,既然身为‘军师’,你唯一的义务就是引导主公用最小的代价走向胜利,‘毁诺’之所以不可为,只是因为多数情况下,那样的代价还要大过‘践诺’,绝对不是因为那样‘不道德’或者‘不对’…明白吗?” -------------------------------------------------------------------------------------------------------------------------- 奉孝早已离瓜北返,但每当回想起他的回答,天机紫薇还是会有一些微微的不舒服。 (也许,今次最大的失误,反而是唤醒了他也说不定…) 心神方略分时,却听玄武道:“先生,时辰将至了。”天机紫薇猛省回来,定一定心,道:“哦…好的。” (不管怎样,曹家现在都还没什么资格来破局,至多,他们也只有本钱去行“扶天子”之计…那对我们只会更有好处。但是,如果,师弟的能力得到机会,去和更高层面的势力相结合的话…) 潜运心思,天机紫薇一边已经自怀中取出一只残破不堪的铁盒,托在掌心,正是当初帝象先所携。 两手上下夹住铁盒,天机紫薇右眼中异光渐盛,过一会,道:“大圣,玄武先生…可以了。” 对视一眼,孙无法及玄武各伸一手,按在天机紫薇两肩上,默默运力。 随着两人将功力注入,天机紫薇双手渐渐分开,中间有柔和白光亮起,铁盒沐浴于白光当中,竟就虚虚浮空,并不下坠。 …之后,一闪,一闪,盒中,竟开始有竹简的形状出现,渐渐凝聚。 自盒中残余的一点信息逆流而上,计算并模拟出原本种种,理论上并非不可行,但,那样所需的计算能力,却远远超出了任何人身所能,普天之下,除身怀三件异宝的天机紫薇之外,更无第二人能行,而即使如此,如果没有孙无法玄武两人注功,亦断做不到。 随着竹简形状浮现,孙无法玄武两人额上皆有大汗滚滚而下,神色极显疲累,玄武功力较孙无法稍弱,更开始轻轻摇晃,竟连站住也不能够。 (只能到这一步了…) 样子上似乎较两人来得轻松,但此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天机紫薇一般也是如行赤足行于刀锋,穷尽心力,方能将平衡险险维持,若有些些失误,前日之事便将再现,现觉两人亦不能支持,虽还远远未足,却也只有一试。 左手撤回胸前,虚作拿形,之后,天机紫薇尾指向上轻轻挑动,那竹简也随之自铁盒中浮出,更依天机紫薇指上动作,开始缓缓翻动,一路飘向孝陵卫的大门。 堪堪至到门前,似乎有无形的压力出现,将竹简阻住,见此,天机紫薇神色愈形认真,右手也收回胸前,两掌虚虚相对,口中喃喃默诵良久,方将两手一拍,只听“扑”一声,那竹简也随就碎了,化做一团黑火,烧向门上。 果然与前次不同,当竹简化作的黑火迫近时,大门竟没有生出任何变化,任那黑火,静静迫近,接触…并且穿越。 黑火蚀入,大门也随即产生变化,由与火焰的部份开始,化作同样的深黑色,形成向外转开的旋涡,当旋涡渐开渐大时,竟就可以看见门后乾坤,依稀是一条窄长甬道,向地下深处延伸,两边墙上似乎还有些人为的刻画痕迹。 当漩涡开到径长近尺时,玄武已开始忍耐不住,肩头喀喀作响,开始将缩骨功运起,但未有更多动作,天机紫薇已扬手将他阻住。 眼见得径已尺余,天机紫薇也不禁脸上现出喜色,却不料,跟着便听噼啪声响,门上紫电乍现,自四周涌出,快速迫向中央,连串炸裂声中,那黑色漩涡被紫电紧紧缚住,转眼已崩坏无踪,跟着紫电缩回,依旧是一扇老旧木门。 “模拟出来的东西,终究还是不行呐…” 苦笑一声,天机紫薇蹙眉心算一会,道:“若果,能将我鬼谷四灵之力集于一身,再有两名以上神域强者合力,或许能模拟到将木门上感应骗过的程度…”说着便自己笑道:“…倒不说就是办不到得了。” 沉默一时,玄武缓缓道:“办不到…” 瓜都地宫之事,孙无法等人原本全无所知,是玄武当初登山告知,称其中封印有关于无支祁的遗物,希望孙无法能够助他取出、毁掉。而作为代价,他愿帮助孙无法去刺杀帝少景。 自出现以来,玄武从未提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也从未对任何事情表示过兴趣,唯一执着的,就是今次对无支祁遗迹的探寻。如今终告失败,脸上却也还是木无表情。 “…办不到,也没有关系。” 说着令孙无法及玄武都感到意外的话,玄武表示,在他所知,能够进入地宫的钥匙只有一把,而既然已经毁却,那就不再有任何人能够进入。 “那样的话,也就没关系了。” 神态上甚至略现宽慰,玄武的表现全非作伪,看在眼里,孙无法反有些过意不去,还是玄武自己作出开解。 “刺杀皇帝的事情没有成功,进入地宫的事情也没有成功,倒也算是饮啄,请大圣不要放在心上。” 温和的态度,令天机紫薇意外,而且,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在玄武而言,最关注似乎倒还不是自己能否进入地宫,只要其它人再没法进入地宫,他便已满意。 最后,玄武向孙无法辞行,当被问及今后的打算时,他表示,自己暂时也没有什么目标。 “我…我现在有一些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可能…会四处浪游一段时间吧。” 表示了对孙无法的尊重,玄武更留下联系方法,表示说只要孙无法日后有用,必然来赴。 目送玄武远去,孙无法若有所思,许久不语,最后,还是天机紫薇开口,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没有告知玄武。 默默点头,孙无法说出的话,却令天机紫薇大为意外。 “我想,玄武兄弟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过了” 太过突然,竟要怔了怔,天机紫薇方才明白过来。 “大圣的意思是?” 沉沉点头,孙无法道:“在刚才,刚才,木门洞开的一瞬,在里面,我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我依稀有过印象的东西。” “月明,他应该是曾经到过这里的…” ---------------------------------------------------------------------------------------------------------- 前后跨度好几个月,终于把第十五卷搞定了~_~ …但是,应该说,对这一卷,我还是很遗憾的。 野心与能力发生冲突,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回头看看,这一卷中的场面确定设定的过了一点,放的出场人物、特别是初次露脸的人物太多,结果导致多数新人都变成了符号,自己读起来都毫无感觉。另外,时间跨度太长,搞的自己起初的想法也没能一直坚持下去,中间的思路变了几次,有几个人由死到生,又由生到死,搞到脑子都开始很乱。 最大的遗憾是太史霸,本来是准备把他和开心作为瓜都篇两大新人隆重推出的,结果因为篇幅的问题(还因为我已经写瓜都写的有点烦了),完全砍光了他的戏份,回头看看,都不如不让他现在出场了。 运气不错的是子路、王冉之和黄麾绍,本来不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但具体来说,还有区别。 子路是已经写死过了,可突然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场景需要他带戏,只好又改回来,因为这个原因,也懒的再搞王冉之,一起放过去了。 至于黄麾绍,是因为前面说的,太史的戏份被砍光了,所以他也混水摸鱼,逃过一劫。 如果今后有机会,真希望把瓜都篇重写一次,再扩充一下,把原来的设定写全-_- 另外,旻天帅和谢晦的收场势也改掉了,比原来要好一些,因为写到后来,始终有点不忍心,毕竟是乌衣世家啊。 现下对个人而言,精神最振奋的是下周的主线就可以回到冲波身上了,很久不见,我实在是很想念他了… 第一章 定康,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市。两三千户人口,连完整的城墙也没有,在大夏国土上,这样的小城,随便数数也有几千座,就是在青州境内,比之规模更大的城市也有几十座不止。不过,若是军事或商业的角度出发来看,这里却可以说是颇有价值。 地理上位于青州西部,定康所在位置已是蜀龙山脉的末端,绵延至此,那险峻峭峤的群山已不复有刀剑相立的锐气,渐渐化做了边缘柔和的巨大,一起一伏,往往便是数十里过去,比诸虎跃能过的千仞涧崖,又是一种风味。 终点…同时也是开始,自定康西上,地势渐高,气候渐冷,便是自亘古以来就为冰雪所据的万里寒域。亦只是从近一千五百年里面,才开始渐渐有人迁入,但,气候寒酷,土地贫瘠,仅因为出产一些名贵药材及丰美皮毛而被商人们重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长住于此,少数建筑也非永久性的城镇,只是一些供人短期居住,可以完成打猎及采药目标的地方。 约莫一千三百年前,佛门的一次内乱就为这地方带来新的机遇:本属西来的佛门,在深植大夏的过程中,也不断的改变自己,适应斯地风土,但,这样的改变就令一些最执着的信徒们不安,特别是当连做为一个宗教核心的理论部分也因应于儒道诸家进行改变时,争执就不可避免的出现。 激烈的论战,却从一开始就已明了结果,佛门八宗当中,仅有密宗一支苦执不移,很快的,他们便被其它七宗联手压制,更开始没奈何的要从大夏的核心地带离开。 一路西行,途中更不停有人离去,但,这样子的淘汰却也使密宗门人日显精练,在进入青州后,密宗之长不空更感佛入梦,得到鼓舞,决心带领全宗子弟前往无人曾经到过的地方。 自定康取道西行,渐行渐高,渐行渐寒,穿行于没有任何生命的雪原,他们怀着一点期望之心,苦苦前行。在这样跋涉了六十日之后,他们攀过山口,竟发现了为温泉及雪水融河所包围的土地,美丽而肥沃,尽管还不能种植水稻或是黍麦,却已可以种植青稞及放牧牦牛,能够形成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维系一定数量之人口的生存。 相信这是虔心礼佛的福报,密宗子弟们欣喜若狂,遂在此落脚,并开始宣传自己的教义。 凭着在雪域之中寻找出福地的奇迹,他们就能够获取百姓的信任,开始将对密宗的信仰在这边荒之地深植精种,短短七十余年,曾经被视为“就此而终”的密宗竟又能奇迹般重生,在金中青边之地取得了一种压倒性的优势,更凭籍这样的本钱,被承认为“八宗”之一,重新进入了佛门主流。 斯时,不空早已辞世,当初的小小河塘也变成了规模相当可观的都市,名为“吉沃”,又叫做“吉雪沃塘”,意指“由雪河所沃的美丽地方”,城中佛寺连绵,已成了大夏境内最有名气的四大佛土之一。 环境依旧恶劣,但当有“信仰”时,就有可能发生随便什么样的奇迹,相信这地方是得着了佛祖的特别戚顾,更因为相信不空已成为“活佛”,代代转生,永远庇佑着这片雪原,通往吉沃的道路上终年都不乏前来礼佛的信徒,依靠这些难以形容的虔诚,定康,以及分布在这一路上的各各小城也就拥有了除商旅猎户之外的别一种生存资源。 定康城边缘,极为普通的一家客栈。 是老店,也是小店,迎风招展的旗子上连字都已看不清楚,内墙已被烟火熏透,黑乎乎的,再看不出本来颜色,正厅里统共也不过六七张桌子,都修补过,手一扶上去便会吱吱扭扭的响。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二,正该烈日炎炎的时候,但定康地近雪原,终年苦寒,虽然时在伏内,也不过使风中寒意稍减,来往行人,依旧是皮帽厚衣,远望时,还可见山中白雪皑皑,更无半点夏日气象。 已交戌时,街道寂廖,各家各店都已上了门板,只听着夜风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尖扯怪叫,撞得门窗乒乓乱响,似乎随时会被这从雪原上吹下来的寒风生生撕碎一样。 雪原天路,任多大本事也没法在夜里下来,连老板都打着呵欠都去睡觉了,只留下一个苦命的伙计,拉长着一张脸,还在伺候仅剩的两桌客人。另有个帐房先生,没精打彩的在拨拉算盘珠子,打的批哩啪啦,真如催眠曲一样。 一桌客人是两个,一老一少,皆身着牧袍,口音也是金州那边的,正是再常见不过的草原香客,兴致好的要命,酒肉流水价要个不停,桌边已堆了有五六个酒罐;另桌上只有一个,是个白须和尚,早已经停了筷,在默默的低头诵经。倒不是什么“斋前经”,而是因为后面的客房里腥膻之味太重,故此一定要在这里诵完。 肚皮里骂骂咧咧,那伙计拖拖遢遢,抱着个大肚子酒罐挨到桌边放下,又将手里拎的一刀牛肉摆上,没精打采道:“两位客官慢用。”,说着便待转身,却被那年轻些的牧人一把拉住,笑道:“今晚累着你啦,坐下陪两杯罢!”说着已将那伙计生生按在椅子上,又向那帐房道:“怎样?”见那帐房先生耷拉着头爱理不理,也不为已甚,笑道:“读书人呐…”便将先前盛牛肉只大碗倒过来磕磕肉未,咕咚咚倒满了,向那伙计面前一推,笑道:“喝罢,这个时候,还会有鬼的生意上门哪!” 那伙计甚显犹豫,偷眼瞧瞧帐房,见他连头也快挨到帐本上了,到底将心一横:“娘的,朱老板又不在,喝就喝了!”啯的就是一口,也不等咽尽,就忙着伸手去抓牛肉。 三人吃喝一会,眼看桌上酒肉渐少,那年轻牧人打了个呵欠,道:“好闷呐…”伸伸懒腰,道:“小二,讲个故事你听,算下酒的罢。”那伙计忙点头答应,却是呜呜噜噜的--盖一嘴塞的都是酒肉,自然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发生在那朝那代,并没有什么意义。” 很感慨的笑着,那年轻牧人说出的故事,实在老套的很:是一个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四分五裂,被数百氐族分据的国家。而在这国家旁边,更有着另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敌国,多年来一直在将这国家蚕食鲸吞。 年轻人的出身不错,是其中一家氐族的继承人,而且还是整个国家中最强的几姓氐族之中,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更被一名强者看中,收为门下。 “唔…那个师父,一定是整个国家中最猛的一个吧?” 大力嚼着牛肉的伙计突然插进来这样一句话,使年轻牧人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 被夸奖一句,伙计大为得意,表示说这种故事早不新鲜,在巷口花记书坊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下面一定是他和师父学艺,很快就有了其它奇遇,超过了他的师父,然后东征西讨,把其它氐族都吞并掉,最后是和旁边那个敌国大战一场,全胜而归,从此天下太平…呃,中间还该有很多美女对他一见倾心,投怀送抱…嗯,是不是还该有些床戏?” 愕然的看着伙计,年轻牧人最后苦笑一声,表示说没有床戏,而且不仅是没有床戏,前面所说的东西,全都没有。 “他进步很快,但离他师父还太远太远,他东征西战,但只有很少的一点进展,他也想对抗旁边那强大敌国,但实事求是的说,那只会是自取灭亡。” 说着扫兴的话,年轻牧人更强调指出绝对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美女,唯一的一个已让他追了很多年,但一直追不上。 愣愣的翻翻白眼,那伙计想一想,问年轻牧人这故事前后有多少年。 “嗯,说到我刚才说的地方,他已经二十多岁,学艺也学了十几年了…” “那,你还是放弃罢。”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伙计的说话令两名牧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更似有些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激发出来,使那已快要睡着的帐房先生也困惑的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已喝的五迷三道,伙计完全没有注意别人的表情,只是很高兴的自己说下去。 “你的这个故事,是没有任何书商会买的,就算有人买了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看的,我看,你实在不适合编故事,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放牧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罢…” 随着他含混不清的讲话,两名牧人的神情也渐渐松驰,那年轻牧人更微笑着表示,自己也知道这个故事绝不好听,也并不指望有书商来买了去刻印。 “这就对了嘛…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象我,就从来不指望能当店老板,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想是想不成地…” 脸红红的,伙计重重拍着年轻牧人的肩头,笑道:“不过老哥今天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把这故事讲完,也算是谢谢你的酒肉…呃。” 看看那年长牧人,那年轻牧人苦笑一下,竟真得又讲了下去。 随着一天天的成长,那年轻人的武艺与见识也不住增长着,对现状感到担忧,他更认为,这样子下去,整个国家最后一定难逃灭亡的命运。 “实实在在的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那个邻国也实在太强,两国之所以能够相持,仅仅是因为那邻国已足够富庶,从君主到百姓,都根本就对扩张领土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 虽然目前是这样,年轻人却担心有一天会发生变化,把希望寄托在邻国“不会动手”上,终究是命系人手,对真正的有识之士来说,这就始终也是难以忍受的选择。 因为这样,年轻人开始思考,到最后,他更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将国家统一,当数百氐族能够齐心协力的不再内斗时,便该可以安心的去平视邻国。 有此想法的,不光是这年轻人,他的师父也一样,同时,也还有另外很多人都认可这种思想,就这样,他开始努力,想要把国家统一。 “但是,原有的氐族实在太多,怀有疑忌、或是固执不化的人,实在太多…” 多年的努力,并非没有结果,数百家齐驱并进的景象,现在已变作仅三几家还能够保有完全的独立,其余的,不是已经消亡,就是依附于其它大族,就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也等同于消亡无异。 但是,这也反而使的阻力变大,剩下的氐族中,每支也拥有以“千里”计的领土和以“万”计的战士,同时也有着与这实力相称的自尊和野心,当狼已成虎时,他们就不情愿再轻易溶入别人的队列。 之前曾经交叉着使用劝诱和暴力这两种武器来慢慢吸收控制那些中小氐族,但面对这最后余下的几族,年轻人却知道已不能再重复过去的方案,当对方的自尊与野心已膨胀到一定地步时,自己就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去“满足”他们;而暴力同样不可行,面对这样的强敌,一旦开战,就必定会产生大量的死伤,即使能够获胜,自己的力量也将大受损害,若果统一的结果是再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统治,那…倒就只成了捧给邻国的一份大礼。 “到这时,真正值得注意的氐族,还有四家。” 一是年轻人自己所属的氐族,自然是他最大的本钱。一是他师父所属的氐族,绝非敌人,但,必须保持某种程度上的中立,他师父并不能直接用兵力给他以支持。 “另外的两家,都非常抗拒统合的想法,但原因却不一样。” 一家仅仅是固执,因为自古以来这国家就是如此,众多的氐族分居各地,在承认有共同祖先的同时又相互攻战,这样是“好”或“不好”?他们的领袖并不关心,只因为“一向如此”,他就觉得并没必要在自己手中改变。 另一家则更糟,同样有着深远的目光和智慧,那领袖也看到了“统合”的必要性,他却希望这是在自己手中完成,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对统合大计的干扰就较前一家还要为甚。 各有原因,却都有着强大的实力和深厚的基础,那年轻人就暂时没法再有所进展,没奈何,他只能将焦急按下,缓图觅机。 “可他并不愿无休止的等下去,他一直也在渴望一个能让事情快速进展的机会…不久,他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至少,他自以为那是一个机会。” 与邻国的战争再度上演,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与之对抗的仅只是邻国的一个方面军,但即使只是一个方面军,便足以抗衡已方的举国之力。 “不过,这一次,却与以往有着微妙的区别。” 对方的阵中也出现了类似已方的分歧,两名拥有最大权力的人,都希望将对方排除,而其中一方,更因为这个目的而不惜向敌方寻求帮助。 视之为意外之喜,也担心这只是一个陷阱,在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及分析之后,那年轻人才下定决心,与虎谋皮。 计划很简单,不外乎“驱虎吞狼”的老套路,但在操作的细节上,还是费了很多心思。与对方的头号谋士磋商多次之后,两人决定,这计划要分作多步进行。 “第一步,是整兵备战,合作的双方都变身为主战派,主动要求前出决战。” 利用“出阵”的名分,年轻人及他的盟友分别向自己的后方要求大量的物资及更多的授权。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让人没法回绝。更何况,对竞争方来说,能够只消耗一些物资,就坐观对手将实力消耗,本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同时,这又会令他们迷惑,会想要搞清楚真相。 “之后,是第二步,泄露情报。” 经过巧妙的操作,内容相近的情报就被泄露出去,使别人就知道敌方中竟然有人在和已方合作,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把异已排除,因为这样的理由,他们就会采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使自己的竞争对手不战而溃,既剪除自己的对手,又送“盟友”一份惠而不费的战功。 得到这样宝贵的情报,就让另外一些势力自以为得机,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的真相,随后,他们便没法忍受这样的诱惑,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要求列为前阵,为此,他们更不惜采取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因为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随意便可将胜利收割,所以,两边的势力都付以很大的决心来争取出战的权力,却又都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来思考战事。” 最后的结果,是正如年轻人及对方那谋士所料,两边的竞争对手都成功取得军权,拔营出战。 “然后是第三步,真实。” “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终于出现,并且是在两军的后方同时出现,因为这,两军就都会被逼迫到不得不战的绝境,就都没法轻松的转身离去,在这样的激战之后,不可能有那一方取得完胜。 这个样子下,计划的第四步就开始启动,那年轻人和他的盟友都已做好准备,在后方张开大网,预备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来迎接那些败残之军,来将这计划完美结束。 “可惜的是,直到了张好大网,预备‘歼灭’的时候,那年轻人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第五步。” 严格来说,那年轻人以为的第四步“歼灭”已是计划的第五步,真正的“第四步”,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完成。 “决战之前,通过精密而又复杂的操作,对方的头号谋士竟能再一次的将情况‘泄露’出去,使已经被逼入绝路的双方统帅,都再一次的‘自以为’完全知道了这计划的真相。” 两造都是老奸巨滑的阴骛之人,他们便能在这种情况下形成共识,用一场虚假的决战作为掩护,各自统率主力返回后方。 “第五步…‘歼灭’,只对那位谋士来说,是这样的。” 一切早纳胸中,那谋士自不会被假象欺骗,将计就计,他还是替自己的主公将竞争一方轻松剪除,但在另一侧,完全失算的年轻人却遭到了惨痛的失败,陷阱变作为已而设,计划中的歼灭变作了血战,到最后,他以及他的氐族虽然得以保全,却已损失掉了四成以上的战士和六成以上的物资,同时,那竞争对手也大致如此。 惨痛的结果,更是最糟的结果,带着这样的损伤,年轻人就知道,今后很多年内,他的精力只能用在恢复元气上,再没法推进他那统一国家的大计,而有过这样的经历,氐族之间的猜忌和仇恨也会更深、更重…换言之,他的人生梦想,几乎已可宣布放弃。 “最后竟然是悲剧收场啊…” 醉醺醺的,那伙计连眼也快睁不开了,重重拍着那年轻牧人的肩头,他含含糊糊道:“那就更没人愿意看了…听老哥一句话,回去再好好想想,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再多加几个漂亮的娘儿给主角做小…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呃…”已如摊烂泥般伏在了桌上。 “哦…不讨论后面的话,倒也算是很好的建议啊…” 苦苦一笑,那年轻牧人喃喃几句,扬声笑道:“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样的建议,阁下觉得怎样?!”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旁边桌上那僧人面色也有些不豫,更将那早已去见周公的帐房先生也震醒过来,匆匆的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对,不要装睡了…也别乱看了…问得就是你…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个想法主角一定很喜欢,就不知,谋士自己是否喜欢了?!” -------------------------------------------------------------------------- “砰!砰!” 和所有三流的戏剧一样,激烈的敲门声一下子响起来,将室内的气氛完全改变,也令那如泥般的伙计猛然醒来,昏昏沉沉的晃着脑袋,摸索走向门前。 “都他妈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会上门,娘的…不会是鬼吧?” 最后一句冒出,令伙计自己也觉好笑,吐了几口唾沫,喃喃嘟哝着,拉开了门。 门开,寒风灌入,同时还有夹缠不清的相互抱怨。 “今天先睡下来,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算今天的帐!” “可,可是,贤侄,这一次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把定康听成定陶,我们才会搭错车搭到这里的啊?!” “啰嗦,我早说过,是你的错要打你,是我的错还是要打你!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贤侄…为什么从山里出来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不用你管,秀才说了,成功的男人都应该兼行王霸之道!” “…贤侄,你确信你真搞清楚秀才说的‘霸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 夜深风寒,伙计又已半醉,两人当然不会受到怎么样的接待,被引到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伙计倾出两杯只比冰水强一点的所谓热茶,便大声招呼起那个帐房先生,那个好象刚刚才清醒过来的人。 …自然,他的招呼,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得着的,在不耐烦的多重复一次之后,更有不知什么东西突然飞来,撞在头上,使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利落的手段,除了清除噪音之外,也使那僧人和新到的两名客人一齐屏住了呼吸,至于出手的人,则连头也没回,只是非常专注的看着那个帐房先生。 “再重复一遍,…这个想法主角很喜欢,就不知,谋士先生到底意下如何?!” 将头伏到桌上,然后又抬起来,但这一次,射向那年轻牧人的目光,已锐利的多,也深邃的多。 “让那个谋士做主角的手下…我也觉得这想法实在很好…可问题是,天下大势,纷扰变乱…谁,才是天意中唯一的主角?” 向后靠着椅背,那年轻牧人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 “我来的话…可以吗?” 想一想,那年轻牧人又补充道:“我不知道先生是为什么闹翻到要借死遁身,总之我可以向先生保证,你们夏人讲究的甚么礼仪,我或者就比那些刚刚离开黑水没有几年的家伙还要更加精通,先生若果不能接受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我便一定会让先生的每个生活细节都与中原贵胄的生活绝无二致。” 熟视牧人良久,帐房先生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吾本夏家子,难适单于庭…少汗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对之似乎并不感意外,年轻牧人点着头,更轻轻动了动肩膀,调节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再考虑一下,不可以吗?” “今天的单于庭,也许就会是日后的王庭甚至天子明堂…是非成败,谁能逆料呢?” 苦苦一笑,那帐房先生自嘲般道:“天子明堂…岂是吾辈有福亲近的东西?…”顿一顿,又道:“少汗好大志向,但,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目光微睨,年轻牧人笑道:“你们夏人就是这样讨厌,把甚么‘夷夏之防’、‘父母桑梓’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就算是一些根本没什么道德的骗子,有时候也会不顾金钱做出奇怪的事情…但,我就不明白,比诸我们,那些刚刚入夏十来年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值得让先生效力了?” 见那帐房先生只是不语,年轻牧人也不急燥,只是双手食指轻轻挑动,在手背上打着拍子,淡淡道:“今日吾来,势在必得,先生…请别逼我得罪,好么?” 两人一问一答,端得是旁若无人,盖那年轻牧人实在是当今天下有数的俊杰人物,又有强援在侧,并不虞有甚变化,是故坦然坐论,全不在乎什么隔墙有耳,背后有人之类的事情。 原说起来,这也可以叫做“英雄气概”,只是,以“成王败寇”的理论来看,他便只能落个“自负自大”之类的评语,只因,不怀戒心的背人而坐,就使他尝到意料之外的苦头。 “得罪…也只好得罪了!” 砰的一声,一条板凳重重劈落,虽然金络脑及时侧身,避开了顶门要害,却还是被砸正在右肩上面。这一下着实不轻,板凳片片碎裂同时,他也被生生砸到桌子下面,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满是纳罕:“这一下重的很,怎么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硬手…而且,师父为什么没有出手哪?” 在他被砸落倒地同时,刚刚进屋的一名客人丢下手中的半截板凳,急急冲到了那帐房先生前面,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来救你,快走!”也不理那帐房先生错愕莫名的眼神,牢牢扯住,飞也似向后门逃了出去。 ------------------------------------------------------------------------------- (简直莫明其妙…) 一弹身,年轻牧人已裂桌跃起,瞟了一眼余下那名客人,见已吓的缩成一团,抱着桌子在不停的哆嗦--倒也有些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却也无心延耽,锐声道:“请师汗照料此间!”说着已如支利箭般自那后门追了出去。 眼看着那年轻牧人遇袭、追敌,那年长牧人竟始终也一动未动,只在年轻牧人最后开口时才低低“唔”了一声,看着年轻牧人追出,他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慢慢转身,扫视一下--只听“碰”的一声,却是那后来客人已吓的昏了过去。 “嘿…” 发出低低笑声,那年长牧人低下头,道:“好久不见了,你样子变的真厉害。” “阿弥陀佛…” 开门口答应的,竟是那一直只默默诵经的和尚,一般是微微低首,他合什道:“诸行无常,天人尚有五衰,何况我辈?” 顿一顿,又道:“小辈们的事情,就让小辈们去解决,你我今日便只作个看客…可好?” ------------------------------------------------------------------------------- 黑巷中,被拖着猛跑的帐房先生似乎已完全认命,非常顺从,努力的跟上脚步,到最后,反而是别一个忍耐不住,放慢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谁?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漠然一笑,帐房先生道:“阁下如果要说,自然会说,如果不要说,我问也问不出来…何苦多为?” 显然没想到会救上这么个“不死不活”,那“见义勇为”者的斗志一时也弱了几分,叹气道:“你怎么这么消沉呢?这样是不好的,作人应该要乐天一点,积极一点…呸,我这时候跟你扯这些干什么?” 此时夜风甚急,吹得天上乱云似疯了一般,将月光也都撞割的碎裂不堪,那帐房先生借月光打量了一下这“救命恩人”,神色忽然一滞,若有所思。那人却没有留意,只是自顾自说道:“不过你确实问了也没用,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我只是正好路过这里…” 想一想,又道:“我倒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但我刚好认识来找你的那个人,他是坏…嗯,也许不能算坏人,但总之不是好人,你不答应他的要求,那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不过这个人做事花样很多,光这样跑是不够的,最好先找地方躲一躲,然后找机会跑远一点…”话未说完,忽听长笑朗朗道:“朋友真是过誉…便冲到现在还没认出阁下尊颜,便愧不敢当呐!”听的那人脸色大变,忙将帐房先生拉到自己身后,一边心里盘算:“他竟然没认出我,那真是大喜事一件…”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若是现在逃不掉的话,只怕当即便要不妙,似乎倒也用不着再担心日后的“追杀”云云。 又想道:“倒没看见那疯丫头,还好。”却也说不出“还好”在什么地方。眼见那边金络脑含笑负手,一步步迫近,咬紧牙关为自己壮胆:“我可也不是在草原上那时候了,秀才说,我现在也是个高手啦,怕他什么…“”却又听到周围悉索之声不绝,心下顿时壮志全消,叫苦不迭:“这家伙一向喜欢带出大队人马一齐上,可更糟糕啦…”不觉有些恼火:“怎地偏偏是大叔和我在一块哪!要是闻霜,我们两个非把这家伙打成猪头不可!” “路见不出就出手”的,正是云冲波,自当初在青州深山中与颜回分手后,他跟着花胜荣东撞西撞,颇玩了些地方,最近是因为花胜荣“生意”做的太多,有些担心,决心继续南下,不料云冲波订车时因为不熟悉青中口音,竟然把“定陶”弄成了“定康”,胡里胡涂,跑到了这雪域高原上来。本来并没打算多呆,谁料竟会撞上这出子事,他实不知道那帐房是谁,却对金络脑印象极深,牢记他是”咱们夏人“的大敌,是萧闻霜宁可和完颜家合作也要压制的目标,是故不管他要搞什么事情,总之先搅坏了再说,他一时冲动出手,混没想着怎么收场,如今逃走不及,被人围堵住了,饶是他心中深畏金络脑,实在不愿打正照面,此时却也没的选择。 略一迟疑间,金络脑已走的近了,打量一下,失笑道:“兄台尊范如此难识,倒是难为在下了。”听到云冲波肚里得意,想道:“亏得我从后门逃跑时顺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灶灰…”却又听金络脑从容笑道:“不过既是旧识,在下也不想伤了和气,大家拳脚上见工夫,点到为之如何?”便听周围一阵彩声,怕不有几百人之多?直听到云冲波胆战心惊,想道:“这家伙难道又要弄什么大事?”盖前次金络脑孤军越野,千里奔袭的事情,实令云冲波印象深刻,每每想起,还觉得:“这家伙其实好象和赵大哥也是有得一比的…” 心中盘算未定,已觉周围空气温度蓦地提高,更觉面上竟隐隐似有擦伤,这感觉他倒也熟悉:两入金州,数经大漠,当那种色近灰黄、干燥狂暴的风沙肆虐而起时,正是这种感觉,但…在这终年苦寒的雪域高原上,却又怎会有什么风沙啦? 风沙,来自金络脑的拳上! 从容笑意依旧挂在脸上,金络脑身周却有无形气劲围绕,整个人似化身为巨大的暴风,挟万里黄沙,汹汹而来,誓要掩杀掉一切生命、一切生机,只三拳,便将已有八级力量的云冲波逼至狼狈不堪,脸上、手上尽是擦伤,虽不致命,却觉伤口火辣辣的,很不好受。心下大奇:“这是什么武功,为什么以前没见他用过?” 若说云冲波是“奇怪”,围在周围的众多项人们便是“震惊”,与云冲波不同,他们都能认出金络脑所用的武功,也是因此,他们才会“震惊”。 风沙霸拳!那正是项人三大氐族当中的大漠沙族的镇族武学,只在历代汗王手中传承的风沙霸拳! 借天地之征而成,这套拳法便是项人武学中最为霸道强悍的一种,在练到足够高段时,更可发挥出奇妙作用,在对敌同时,将周围一切物体中的“水分”渐渐剥夺,使之干化、沙化,在大漠沙族的历史上,就不止一次的有过敌人在久战之下,被族王活生生打成“干尸”的纪录,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传于外人的事情。 为了调和项人内部矛盾,逐渐导向统一,大海无量将月式勾、金络脑、沙如雪纳为弟子,却并没有强求他们相互交流族传武学,只是根据他们各自特点,加以点拨,助其提升,是以金络脑现下突然使出这沙族绝学,委实是四座皆惊,一片哗然中,只有那帐房先生微微皱眉。 (刻意要用给我看吗?阁下的“诚意”和“本钱”的确是可以啊…) 云冲波一直使刀,那里晓得什么拳脚功夫?虽然所习“龙拳”确是天下最顶级的拳法之一,但一来他功力未至,每每未伤敌先伤已,萧闻霜曾几次诫告,要他万万不能轻用,二来他曾在金络脑面前将这龙拳用过不止一次,也真怕一用之下,便被他“认了出来”,没奈何中,忽然想到:“秀才教的拳法,倒还没用过对敌,不过,那套拳用起来总是疙里疙瘩的…”但对敌之际怎能分心?早被金络脑觑着机会,闪身错步,连环数脚,踢的云冲波下盘浮动,跟着怪叫一声,一个空翻到了云冲波身后,变拳为抓,交叉掠下,云冲波急急前冲时,早被他将背上衣服抓的粉碎,更在背上撕出两道深深血痕,端得是触目惊心! 这一下动作极快,周围颇有些项人没看出妙处何在,只是大声喝彩,但看在那帐房先生眼中,却就能读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三踢一翻,是河套金族的“鹿踪步”和“开碑脚”,最后那一抓,却明明是阴山月氏族的“苍狼神杀”…将三族武学这样熔铸一身,金络脑,你……) 一击得手,金络脑更不会错失先机,急扑而上,十指上犹有血光闪耀,正是刚刚才从云冲波身上撕出的。 耳听脑后风生,云冲波心中大骇,却终是念着“拳脚上见工夫”的说话,心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一定要作数,绝对不能先拔刀…”仓卒间反手护住脑后,跟着右腿急扫,这两招说来也只平常,金络脑却咦了一声,硬生生停住攻势,心道:“这两招…倒也有些门道,若再进取,腰间果然守不妥当…”又想道:“他却为什么不用龙拳?” 金络脑何等精细一人,云冲波脸上抹几把煤灰,那里骗得过他?早已认得清爽,但他今次专程前来“纳贤”,志在必得,并不想多生是非,便也诈作不识。 他今次带来此地人马虽不算多,也有百来之数,皆是近身护卫“怯薛”军,最为精锐,更有大海无量坐镇,若要用强,便三个云冲波也护不住人,他行事一向以“胜负”为念,并没有什么“武者”的习惯,之所以肯这样与云冲波单打独斗,一来是想展艺立威,二来,却也是因为他对云冲波自有一份心结。 尽管云冲波对金络脑甚为敬畏,但细说起来,金络脑对云冲波的纪录却实在不敢恭维,先后两败不说,后一次在宜禾城外更是被云冲波一击而溃,连还手的余地也没。须知金络脑一向智勇双全,声播万里草原,便一败也是极罕,似这般对同一人一败再败,那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而当那人实实在在并没被金络脑放在眼里时,这种败仗就更是使他窝心。因此,他也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这个阴影从心里彻底抹杀。 金络脑想不通云冲波为何不用龙拳时,云冲波却也正在纳罕:“这两招,练的时候明明别别扭扭的…刚才却用的这么顺手,怎么回事啊?” 颜回传授云冲波这一路名为“弟子规”的拳法时,并未多作解释,只是说这路拳法入门不难,但,越练下去,却越容易误入歧途,只是他就相信云冲波,应该能够最终将这拳法的威力完全发挥。 当时,颜回的期望之情实在是非常明显,也使得云冲波在之后的时间里,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这套拳法上…不过,正如颜回所说的一样,他越是勤练,用起来却就越别扭,怎也用不舒服,倒不如颜回另外所传的那路从什么旧画上套下来的拳法好使。 可是,刚才,当他在惊慌当中勉强出手时,却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自在的感觉,情急出手的一格一扫,居然比平日苦苦练习数百遍数千遍下来时用得还更加顺手,将金络脑成功迫退。 (秀才没骗人,这个拳法,真得是很好用…可是,为什么呢?) 未及思索,金络脑已再次攻到,面对那如万里风沙一样狂暴的拳法,云冲波全力应付,却只是再一次宣告不敌,被金络脑引开双手后,小腹上吃到重重一脚,向后倒飞。 (刚才还能防住的,现在却又不行了…为什么…) 迷茫当中,云冲波却不肯放弃。 (不行,我说过要“救”别人的,那个家伙,他想的事情太多,如果让他得手,肯定会有很多人要不妙…) 念及当日宜禾城中种种,云冲波忽然又来力气,腰间发力,一个“铁板桥”,硬生生止住退势,未及挺身立起,已觉金络脑迫近,索性放软身子,平跌地上,双腿连环乱踢,却又将金络脑逼退。 (这一次又找到感觉了,可是,为什么…) 再一次,云冲波感到出招时无比痛快,轻松找到感觉,每一脚也能够踢向要害所在,逼使对手退让。 效果只是片刻,当金络脑再一次袭来时,云冲波的防守又告失败,却喜金络脑心事缜密,防他再出奇招,出手时留有余地,才使他没有受到太重损伤。 (该死,这套拳法到底该怎么用…) 两度尝到甜头,云冲波对这“弟子规”信心愈增,却苦于其的时灵时不灵,大为苦恼。却见金络脑袖手笑道:“高下已分,胜负已判,大家都留一步余地…不好么?”不觉大喜,想道:“他不想打了,那真是再好没有…”至于金络脑言语间以“胜者”自居,云冲波倒不怎么在乎。 又听金络脑向那帐房笑道:“大局底定…先生可以起程了么?”不觉一惊,急道:“喂…你怎么还是要绑人走哪?!”倒怔住了金络脑,失笑道:“胜负既分,阁下还要纠缠么?”说到最后时,虽仍含笑,笑容却已十分凌厉。 云冲波见他笑容,竟不自觉哆嗦一下,心道:“这家伙手段是很辣的…”却又念及当初宜禾城中种种惨状,到底觉得不能在这种时候“装狗熊”,咬一咬牙,站上前,道:“刚才并没分出来胜负,你要赖么?!”一句话说得金络脑脸上杀气大盛,寒声道:“要比得分清胜负么…那也好!便如君愿!” 他一句说话,杀气已凝如实物,滚滚而来,竟比刚才强出何止倍计,云冲波一时间竟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只存了一个念头:“这家伙越认真,主意打的一定就越大,主意打的越大,就越要阻止,不然的话…不知还要多死多少人呢!”他心意一决,气势立生,虽尚不能和金络脑相比,却已能将那些杀气自身侧震开。 一片寂静当中,那帐房先生面色微讶,心道:“两个人都强了很多…特别是不死者…是因为那神一样的血脉…还是因为太平天兵的原因…”情不自禁,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局已僵,寰难转,战斗再度拉开。因为刚才的承诺,也因为仍然渴望迫出云冲波的龙拳,金络脑未出他的马刀及套索,仍用着风沙霸拳,挟长风黄沙之势,攻向云冲波。 强悍的拳,刚才曾对云冲波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但当云冲波摆出一个极为简单的架式时,他就能用右手引发霸拳的第一重杀力,并闪电般用左拳快速出击,把金络脑的拳势打散,使金络脑再一度无功而返,也令周围的彩声嘎然而止。 (咦…好象找到感觉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一诺于胸,云冲波眼中心中,只得“阻止金络脑”这一件事,再无半点杂念,这样的他,竟将这两招名为“言语忍,忿自泯”用得无比纯正,发挥出了连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威力,使那凶悍风沙无从发挥。 (心里边杂念越少,发挥的就越顺手…对手,秀才确实说过,这套拳法一定要“诚心正意”…可是,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武功…) 一时间,云冲波也无暇多想,只能先沿着自己的思路,尽量放松心神,而果然,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之前的种种梗阻就消失无踪,那些简单到几乎单纯的拳法发挥出了奇妙的威力,尽管杀伤力严重不足,却能够使金络脑的攻击收不到效果。而当这些威力渐渐发挥时,他的心志就更加澄明,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些文字在自己的体内流动。 (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话说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刻薄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事非宜,勿轻诺,苟轻诺,进退错。…事勿忙,忙多错;勿畏难,勿轻略。斗闹场,绝勿近;邪僻事,绝勿问。将入门,问谁存;将上堂,声必扬…嘿,秀才就是秀才,连打架也打的这么文绉绉的…) 正常对敌时若这样分心,绝对大大糟糕,但云冲波现在分心悟拳,却全没有对他的防守造成影响,只因,当这些极为简单的拳招连贯起来时,却能够生演出无数的变化,更在将云冲波的“本能”增强,使他总可以凭着一些简单的“滑步”或是“闪身”来将金络脑的杀招避让。 出手十招,九招半是在防守,更常常要在杀招及身时才险险避让,看在旁观者眼中,当然就是金络脑占据绝对上风,可是,对那少数几名真正能够“看懂”的旁观者来说,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种柔韧而高效的防守…是什么…好象…不,不是好象…是很象…是儒门,只有儒门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才可以把人身的直觉做这样高效的组合和及时反应…但,那种功夫,它的基础,好象…不,不可能…应该…只是“相像”罢…) 苦苦思索,帐房先生却没法认可自己的判断,因为…那种答案,已非“不合理”所可以形容,根本就是绝对的“荒诞”。 (行高者,名自高,人所重,非貌高。才大者,望自大,人所服,非言大…唔,真是有趣,也很有道理…) 全身心都沉浸到这路拳法当中,云冲波一时竟未发觉,现在的所谓“打斗”,已变得似乎是自己一个人在练拳,尽管金络脑在外侧连连扑杀,却总也不能收功。 (凡取与,贵分晓,与宜多,取宜少…唔,对的!) 恍惚当中,云冲波身子忽然急旋,左手虚托,右手使一个“冲天式”,竟将金络脑打个正中,使他捂着下巴,连退数步,一脸的不可思议,实是想不通这一拳是怎么打出来的。 云冲波却也大奇:“这…我…怎么回事啊?!” 金络脑稍定心神,立又攻上,但只数招,云冲波一记扫堂腿将他逼起,跟着翻身而起,一个“连环腿”,直将金络脑逼到避无可避,硬生生吃正一腿着在小腹上,几乎摔倒。他惊怒交加,心中更怀疑惧,想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帐房先生看的明白,亦觉骇然:“那个不死者…他竟能够凭‘感觉’去捕捉到金络脑招式的破绽,并直接做出反击…这种速度,所以金络脑才不及反应…但,为什么他能做到这样?” 旁观者迷,当事者则是更迷,云冲波懵懵懂懂,心道:“这算怎么回事?”却也知此时不必深究,总之能占上风那就再好不过,当下鼓足威风,喝道:“胜负已分,咱们不要再纠缠了…好不好?”前头半句话确是威风,可惜最后三个字却大见色厉内荏之意,自己也觉恼火:“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出赵大哥那样的气派来哪!” 却听金络脑森然道:“胜负已分…谁说的?” 身上的风沙霸意散尽无踪,金络脑死死盯着云冲波,一字字道:“再接我一招…一招你不死,就是我败了!”说着,已将双手交叉,举过头顶。 腕上,有蓝光漾动。这,就令周围的每名项人也将眼睛睁大。 虽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无量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二弟子,虽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无量曾将自己的神兵“统环流沙”中的两枚赐给金络脑使用,但,同样有不止一人知道,大海无量对这三名弟子基本上还是一视同仁,虽然全力提点掇拔,却并不会将自己的独门武技传授。 …不会,令三人间的平衡产生太大偏移。 但现在,这起手式,却有着每名项人也都知道的含义。 大海无量最得意的杀着:无量杀道,万马千军! 早在十四年前,大海无量还只是一方氐族之汗时,曾在一次战斗中以此招一击杀却近千夏军,更因此而将本在后方总督各路军马的夏军主帅,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惊动,单骑来战,两人一番恶斗,竟然未分胜负,最终达成“兵对兵、将对将”的共识,相约皆不会出手屠杀对方士卒,期时敖复奇正值壮年,如日中天,大海无量能与他战平,立时轰动天下,从此才能闻名中土,亦因此才能成为项人各部共重的“大可汗”,而顺着他地位渐高,敢于向他挑战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这无量杀道也就慢慢成为传说,鲜再有人亲睹。 而现在,这被项人们目之为神的武学,却出现在了金络脑的身上! 并不知道这招式有什么来道路,云冲波只是本能的感到危险,深深呼吸,他在脑中快速重诵“弟子规”,希望找到一条最好的防守途径。 蓝光渐盛,径已逾尺,在蓝光照映下,金络脑的脸部也泛出了浅浅蓝色,看上去好生古怪。 “无量杀道,万马千军…给我去罢!” 大吼出那每个项人也都熟悉的名字,金络脑全力一放,那蓝光蓦地绽放到数十倍大,轰然崩裂,竟化出万千刀马骑士形状,汹汹淹下,直扑云冲波!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 再一次被“感觉”指挥,云冲波做出防御,却只是从头使起,四招使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士已被他轰倒在地,立刻一阵抖动,不见了。 一击得手,云冲波心下大定,更开始有些得意:“原来我其实也是很强的…”却只高兴了短短一时:这一招“万马千军”竟是名符其实,真如有万千军马,汹汹不绝,直冲到云冲波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能苦苦支持。 弟子规,每一式也甚为简单,却有多达五路三百六十招的拳法,云冲波依着“感觉”,依次用来,转眼间已将一套拳法打完,击倒了百来名骑士,却连歇一歇的余暇也没有,忙就又从头打起,第二次再用时,却已较第一次用得更为纯熟,八招下来,已轰倒五名骑士在地。 如此相持近一炷香工夫,云冲波反反复复,将这套弟子规已打过八遍,使到了第九遍,先后击倒了怕不有两三千人,按说早该疲惫不堪,却不知怎地,竟是越打越觉舒畅,周身百脉,无不痛快,越来越是顺手,心中只是感激:“秀才…真是个好人,太好了…简直比萧闻霜教的武功还好用…呸,胡说,胡说,怎么会比闻霜好!”他方一分心,忽听一声嘶吼,正是金络脑所发! 北归草原之后,金络脑虽然大计有失,武学却极有增益,终于说服大海无量认真传授,更开始修炼其余氐族的独门武学。在大海无量的点拨下,他便有了一日千里的进境,同时,力量层面上也再一次取得突破,八级中流或者仍不能够对抗那些一线的大夏强者,却已让他有了再一次遇上那“赵将军”时能够取得胜利的自信。但谨慎的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些本钱随便让人知道。若非被云冲波逼到骑虎难下,他便绝不会用出这一心准备用来统一草原的“无量杀道”。 却谁想,绝招用出,竟仍然无功?! 无量杀道的推动,一半得力于御天神兵“统环流沙”,金络脑仅获赠其半,功力也远远不如大海无量,并不能将“万马千军”的威力完全发挥,自已估量,若是豁尽一切的话,该可逼出三千七百击到三千九百击左右,虽不如大海无量远甚,却也自觉足可纵横草原,那想到,初次使用便被逼到这种尴尬局面? (无量杀道是不能败的,不然的话…) 暗暗盘算,金络脑见云冲波似乎长力甚佳,早预备做石破天惊的乾坤一掷,云冲波现下思念萧闻霜,心神一懈,早被他窥准,发一声吼,竟将未发的九百三十七击力量尽皆吸摄入体--通体尽透出幽幽蓝光,看上去煞是怕人--恶狠狠的,直取云冲波中宫要害! (啊…糟!) 堪堪已将弟子规打完到第九次,云冲波正待从头再来第十次时,却因心意一分,被金络脑看准机会欺身进来,拼力一接时,只觉如遭雷殛,半个身子也都麻了,几乎连两条腿都被打进土里,动弹不得。 与云冲波一拼,金络脑借力跃起,翻个跟头,头下脚上的又压了下来,满脸杀气,端无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云冲波心下大骇,却终不能束手待毙,咬着牙,举起手,要再使弟子规卸力时,却觉两臂皆酸痛不堪,未曾接实,自己先大感不妙:“这个样子,怕是很难卸开的…” 却忽觉,体内有狂飚激卷! 之前运使弟子规的时候,云冲波就感到,体内真气会受到拳招牵动,隐隐流动,而似这样全力以赴的完整打下一套之后,真气便也刚好走完一个周天,端得生生不息,之所以能够越打越是精神,与之实不无关系,而,每一次真气流动时,更似乎会有什么东西被滞留下来,并不能走的很清爽,因为正临恶战,云冲波也无暇细察,只觉得“反正没发生什么坏事”,也不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是什么! 九个周天走毕,似乎已将某个条件满足,当云冲波拼尽余力,要做自己也觉没有意义的一搏时,那些残留下来的东西蓦地都加速流动起来,更很快结连到一处,成为狂飚一样的东西,在云冲波的经脉内急行,同时,更有别一些不同的文字,在他的脑中浮现。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说来迟,那时快,那道狂飚精进不休,转眼已在云冲波体内走过九个周天,使他的疼痛尽消,更觉得体内精力充沛,不吐不快,竟抢在金络脑攻至之前,破地而起,主动迎上! 同时,那帐房先生的脸也蓦地变作惨白。 (那感觉竟然是对的!他用的真是《论语》!是儒门最强神功,十三经之首的《论语》!) (可是,身为不死者,他为何能够学到论语…学到这曾败过和杀过不知多少太平道强人的神功了?!) ------------------------------------------------------------------------------ 战场,已然平静。 短短相持之后,金络脑的攻击便告崩溃,之后更被云冲波的重拳轰中胸腹,口吐鲜血,向后飞出,而几乎同时,高大黑影出现空中,只手接下金络脑,并立刻压制了他的伤势。 “我们走。” 短短三字,便令所有项人也毫无疑义的迅速撤离,而在离开前,那黑影向云冲波扫来一道目光,更令他心头剧震,几乎有要“后退”的冲动。 直到项人全部撤离已久,云冲波还觉得背上有些隐隐的冷汗,那…只是因为对方临走前的一道目光。 (那个人,他很强,很强啊…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出手呢?) ------------------------------------------------------------------------------ 严格说来,这实在是一场有些吊诡的胜利:用着自己尚不知如何发挥威力的武学,为着自己也不真正明白的原因,云冲波与一直令自己心怀敬畏之心的强者战斗,并在自己已将要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取得胜利。 但,不管怎样,云冲波至少已经胜利,将想要保护的人成功保护,将想要击败的人成功败下。 而这,对云冲波而言,更是一场意义非凡的胜利。 (如果重来一遍的话…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胜的吧?) 默默回忆着刚才战斗中的种种细节,并尝试着再一次将因弟子规而引发的力量狂飚在体内驱动,到最后,仍然带一点瑟缩,却又带着压不住的雀跃,云冲波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路走来,云冲波曾历恶战无数,从破军袁洪公孙伯珪直至琼飞花,当中更曾两败金络脑,挥出令萧闻霜没法硬接的刀,自桃花源中强开通道…击败“强者”和做到“困难”的事情,在他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但,那当中,他就很少能有信心“再来一次”。 龙拳威力极大,云冲波先后凭之杀败破军琼飞花,以及两败金络脑,可若重来一次,就没有任何人敢保证他可以再次胜出。说到底,那种力量,云冲波从来也没有真正掌握。 手握蹈海,他曾经数度挥出强招,但同样的,他自己并不具备在任何时候将之重现的能力。 若要认真算起,云冲波唯一有信心再胜的对手就只是袁洪,一个连七级力量也未掌握的人,一个对萧闻霜根本构不成威胁的人。 对一个涉足江湖刚刚一年的年轻人来,他的战绩可算亮眼,但当他根本没信心将其中的绝大多数胜利复制时,这对他就没什么意义。而又当他的目标是保护一个在年轻一代中属“最顶尖”之一者时,这些胜利…对他就更加没有意义。 …奇迹,绝对不会总是出现,曾不止一次咬牙吞下屈辱的云冲波,其实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今次的胜利,才是意义非凡。 回忆每个细节,一一考虑着可能的变化,在脑中将战斗重现,并试着再摆出一些攻击和防御的架式,不无欣喜的,云冲波告诉自己说,只要金络脑没有更多的隐藏实力,即使刚才的战斗重现,自己也应该可以取得相同的战果。 (唔,也许会更好都说不定…) 认真复盘,云冲波就发现自己刚才还有更加高效的选择可以使用,默默存想,他知道这样将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去击中、击败金络脑,击败这个在他心目中,常常会被和帝象先等同在一起的人。 (…下一次,我不会再怕他了。) 长长吐气,云冲波只觉心情舒畅,极想大喊大叫,又想跳跃一番,更希望萧闻霜现在就能出现身前。 (不管怎样,这个家伙总是很厉害的,曾经把我们逼的很惨,看到我这样揍他,闻霜一定会高兴的,而且,我又阻止了他的事情…咦?) 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要和金络脑动手,更省起好象身后许久都没了动静,猛回身,云冲波发现到自己后面已是空空如也,就好象从来没有一个帐房先生站在那里一样。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掉的…) 夜风吹来,将地上的灰尘掀起,形成小小的旋涡,云冲波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刚刚涌起的英雄气概,顿时又打了几分折扣。 (不过,他既然那么能跑,刚才为什么还要让我拉着走…) ------------------------------------------------------------------------------ “在下晚来半日,险些铸成大错,请先生恕罪。” 呆在离云冲波不算很远的地方,那帐房先生一边凝神注视云冲波,一边微微抬手,道:“有惊无险,没关系的…”顿顿又道:“影子杀手,九道将军…请问是那一位?” 身后,身长近八尺,口鼻皆掩,只露出双眼的黑衣人微微弯腰,道:“在下无影枪。” 又道:“请问伏龙先生,何时上路?” 只一个称呼,帐房先生已露出苦涩笑容,摆手道:“我不是…我不配。” 无影枪又一躬身,道:“然则请教先生,上下如何称呼?” 帐房先生道:“我曾姓…姓洪,行七,在定康镇上,大家都知道我是洪七先生。” 无影枪道:“见过洪七先生。”声音仍是呆呆板板,冷冰冰的。 第二章 天亮,阳光将黑暗蒸去无踪,似也将昨夜的一切事件蒸去无踪,尽管云冲波和花胜荣在镇上转来转去,却再找不到半点项人的痕迹,至少那个帐房先生,更是好象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他来到这里才几个月,说自己叫洪七…洪七,这种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哎,你这老江湖跑了一天,就跑出来这种结果?” 面对云冲波的质疑,花胜荣不住抹汗,又解释说这也不能怪他。 “贤侄你既然也看出这家伙是化名,那还多说什么?成心保密的人,大叔也没有办法的,是吧…” 虽然被云冲波逼问,花胜荣眼角眉稍之中,却都是掩不住的喜色,看在眼里疑在心里,云冲波正待找个由头发问时,花胜荣却抢先带开了话题。东拉西扯了一会,他才慢慢向云冲波暗示说,有一件很意义的事情,需要一个有勇气又有原则的人去做。 “有很多功德的,一定要那种很有爱心、很有正义感的优秀年轻人才能做的…” “…你又背着我偷接任务了是吧?” ------------------------------------------------------------------------------- 连劝带拖,花胜荣总算是拉上了云冲波去见“主顾”。 “说起来,贤侄,出手这么大方的羊轱实在是很少见的,什么保证都没要,就先给了十两银子的定金…” “…十两?那人家至少给了二十两,晚上记得补进公帐里面!” “贤侄…实实在在只给了十五两,再多一两,让天打雷劈了大叔!” 真是又脆又毒的咒誓,但当花胜荣同时会边摸脑袋边向天上看时,云冲波就很想苦笑。 “明明都被雷劈过一次还敢这样发誓…大叔,你至少也长长记性吧?” “哦…我是想…只为了五两银子,老天不至于就扔个雷下来吧?” “我就说你收了二十两吧!!” 一路被花胜荣纠缠不休,看看将到地方,云冲波才想起来问一问到底是什么人交的任务。 “哦…你说人啊,你认识,所以说有缘哪…” “嗯?” 正想不起自己的旧识中有谁会出手这么大方,云冲波已被花胜荣扯进一处茶店中,指着靠窗一张桌子笑道:“还认得出吧?”云冲波定睛看时,见是个白须和尚,倒还真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那和尚见两人进来,起身合什,赞声佛号,笑道:“花施主少年英雄,侠肝义胆,贫僧佩服。” 摸摸脑袋,云冲波看向花胜荣,怎么也想不通他那里“少年英雄,侠肝义胆”了,却见花胜荣冲着自己大打眼色,方想起自己现在该叫“花平”。他现在倒也懂些江湖礼仪,忙还礼道:“大师客气了…”躬至一半,忽然想起,奇道:“咦…你是喝水昨天那个和尚啊?” 一句话出口,花胜荣当场脸色惨白,那和尚脾气倒好的很,摆手笑道:“原是和尚不假,花施主确是直人。怪到侠气干云…“说着又合掌道:“在下法照。”云花两人也不知法照是谁,正含混答应时,旁边座上却忽有人惊道:“难道是净土尊长,驻锡大广恩寺的法照上师么?” (嘎,这是谁啊?) 扭头看时,见是个行商打扮的男子,约摸四十上下年纪,八尺来高,一张脸倒是甚为可亲,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他见法照也有些愕然,忙又道:“在下无福,前次往大广恩寺进香时上师刚好云游去了,未能亲睹…”见法照微微点头,又道:“在下杨继之,上师应该知道吧?” 法照怔一怔,果然想起,笑道:“哦…原来是作《大夏伽蓝记》的杨继之杨檀越…贫僧有礼了。”说着起身施礼,神色甚为敬重,远较刚才对“少年英雄”时还要为甚,云冲波看在眼里,大感好奇,心道:“大虾咖哩鸡…这道菜很好么,和尚也可以吃?”花胜荣却忽然一拍大腿,奇道:“咦…老杨,原来是你?!” ------------------------------------------------------------------------------ “哦,是《大夏伽蓝记》啊…伽蓝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好不容易,花胜荣才向云冲波解释清楚,那个杨继之也是江湖浪人,和他一样四下漂泊,过去还颇打过几次交道,听到这里,云冲波心不由得大生鄙夷之念,心道:“原来也是个骗子…” “不是不是,你那是什么眼神,他和大叔不一样…呸呸,和大叔一样就更不能用那种眼神!” 挠挠头,花胜荣告诉云冲波,那个杨继之祖上曾是有钱人,所以他走南闯北,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至于他浪游天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写书。 “他家祖上,好象有过一个叫什么之还是之什么的,写过一本《帝京伽蓝记》,很有名的…你没听说过不等于没名!” 终于弄明白那个杨继之的志愿是访遍天下名寺,逐一述记,云冲波不觉大感敬佩,又觉得有些无聊,心道:“有钱人的毛病就是多…” 至于法照云云,云冲波此时也已弄清楚,知道他实是当今佛门中的重要人物,是“净土”一宗中地位最高的僧人。 “不过说实在的,听说他本事真不怎么样,主要还是因为当初‘魔弥陀’把净土宗里面有点头脸的都杀光了,结果他就因为命长,就成了净土宗里面的老大…” “重要的不是这个!” 终于想起来主题是什么,云冲波一把扭住花胜荣领口,咬牙切齿道:“我是想问,所以,你就收了那个法照二百两银子,答应送他到吉沃?!” “嗯嗯,本来是二百两,不过刚才,因为又多了一个想跟着去,所以大叔又多收了一百两…” “…你放心,这三百两银子,我一定都会买成纸钱烧给你的。” ------------------------------------------------------------------------------ 虽然遭到了云冲波的恫吓乃至威胁,但到最后,花胜荣还是成功的拖上了他,起程前往吉沃。 “由定康向上,到吉沃也就是三百多里路,不过都是山路,一直向上,很难走的,咱们虽然基本上是空身,也得走十天左右,不但这一路上名寺很多,是不会无聊的…” 为云冲波介绍路上情况的并非花胜荣,而是昨天才刚刚认识的杨继之,同样是多年浪迹天下,更为这一次雪域之行做过很长时间的准备,他带起路来实在比花胜荣更为称职,而且,他的口才同样很好,却又较花胜荣多了几分昂藏气派,虽然才一天下来,云冲波对他已是大有好感,心道:“一样是老江湖,原来也有这种很让人放心的类型…” 至于那法照,则又是一番人物,终日也没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坐在马背上闭目诵经,偶尔和杨继之探讨几句,也都是些艰拗之极的佛理,搞得云冲波大不耐烦,自觉不自觉的,只是想离他远些。 自定康西上,一路风景与青中险峻已是大异其趣:山脊高平,山体严整,势巨而无朋,一起伏便数十里,山顶皆是白头--那是经年不化的积雪--间有河水湖泊一现,水色尽作碧蓝,于中倒映出皑皑雪峰,景色奇美,云冲波虽则来得不大情愿,但终究少年心性未减,一路看景,早觉心喜异常,浑忘了昨日恼火,更时不时想到:“要是闻霜也在这里可就更好了…” 不觉日已偏西,风吹来,便有彻骨之意,云冲波早听说过,雪域之上,入夜之后,便三伏里也有风雪咆啸,万不能行,正张望着前面可有地方能过夜时,那杨继之却把着张地图左看右看,算了好一会,方对云冲波道,由此地间行西南,约莫五里来路,该有一座佛寺,可以落脚。 “唔,应该是觉日寺吧?听说规模很小的,也没什么大德在。” 话这样说,法照倒也不反对绕这一下。既然两名金主意见一致,云冲波便依言调过马头,至于相当不乐意的花胜荣嘀嘀咕咕说“这不在原先约定,应该另加银子…”,则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五里路说来不远,但这里的天却似黑的特别快,虽然早就影影绰绰看见了远处觉日寺的灯光,但走了又走,直走到天上星月交错,那灯光却似乎还在远方。 “噫…望山跑死马…真是的…” 倒也不是累,但云冲波肚里实在有些饥饿,只是看到法照杨继之都若无其事,他也不大好意思从包袱里掏干粮啃,只能咬牙忍着,心道:“这时候要有一口点心吃,那可实在是美的很…”却忽然闻到一股子扑鼻香味,顿时精神一振,心道:“难道是庙里正在做点心?”打马快走几步时,香味愈浓,绕过一堆乱石,方见着竟然就近在眼前,是塔状一个东西摆在地上,约三尺来高,云冲波走近些,见原来是面捏的,三角形状,上面还装饰有刀剑形状的面食,里面也不知掺了多少酥油蜜糖,愈走近,愈觉香气扑鼻,云冲波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一见饭食,直是如渴鸦逢水,虽觉“这东西实在有些蹊跷”,却情不自禁,伸手出去,想要捏一块下来,忽听身后一声急喝道:“不可!”吓了一跳,忙缩手时,还是碰到那面塔一下。 喝止云冲波的正是法照,他神色甚为紧张,急急趋马过来,一边下马教云冲波退开,一边细细打量那面塔,越看越是严肃,另一边,杨继之也是细细察看一会,问道:“请问上师,这东西…是否就是密宗敬神用的‘朵玛’?” 默默点头,法照道:“应该是了…我也只是年轻时游历青边见过一次…”想想又道:“装饰刀剑,那是武朵玛,供奉怒相神灵的…”说着用力嗅几下,道:“唔,应该是,除了三白三甜外,中间还掺了毒汁,供善相神灵是不用这样的…” 云冲波听到“毒汁”两字,吓了一跳,心道:“怎么用毒物供神,这是什么规矩…”杨继之却不以为怪,只是细心看那朵玛,皱眉道:“若说是朵玛,在下倒也见过几张图示…上师,这个样子,只怕不是礼佛用的吧?”法照轻轻点头,道:“这是供生障魔的毒物朵玛,是苯教的玩艺儿…”说着四下查看一番,道:“但没有供梭…看来已经收走了…奇怪”忽然想起来,忙又向云冲波道:“你刚才确实没碰到吧?” 月光下,他目光炯炯,看得云冲波也有些心虚,道:“如,如果碰到会怎么样…”听得法照面色大变,道:“如果碰到就很麻烦…”却忽然止住,苦笑道:“…算了,麻烦已经来了。” 法照未开口时,云冲波已先有感觉,跃身上马,搭手向远处端详时,见一人一骑,亦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正在缓缓接近。 (活动一下,就有理由吃晚饭了…) 不惊反喜,云冲波主动打马迎上,自前夜击败金络脑之后,他信心大涨,也因为觉得自己乃是这四人当中的“保镖”,应该主动担起迎敌的责任。法照杨继之两个见他主动迎敌,都没什么反应,只有花胜荣在后面大呼小叫:“贤侄…你,你不要迎那么远啊,小心他们还有其它人…” 觉得花胜荣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云冲波遂又退回数步,才将马头按定,静静等待,见那人越迫越近,一时也看不清楚,只觉他身上似乎累累赘赘,马后也似乎跟着什么东西,到能看清楚样子时,方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这是什么家伙?” 那人骑在马上,身材较云冲波明显为高,戴顶雷石头盔,着金色胸甲,双臂皆露在外面,却是白的一丝血色也无,右腰下挂虎皮弓袋、左腰下悬豹皮箭袋,背上一只苍鹰,两翼张开,自肩上挑出,两肩各有兽首血张,右狮左虎,犹在发出着低低咆哮,身后跟着黑乎乎两头东西,竟是两头嘴角尚有血痕的黑熊。 (这是什么东西…耍马戏的么?) 已相距不过数丈,却仍是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因为来者就被挡在一张面具之后,面具上以朱白两色勾勒出怒目獠牙,端能教人望而生畏。 (真恶心,不过…) 不知道对方来历,但想来是因为自己碰动了那个什么“朵玛”而来,云冲波倒也有些理亏,肚里面盘算一下,觉得似乎还是应该什么“先礼后兵”一下,只是,还未开口,对方却忽然一声低吼--如野兽咆哮般,加速直撞过来,右手中更多了一把无鞘钢刀,状如波浪,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虽有礼让之心,但对方如此挑畔,云冲波终不能就让他冲过去算了?也是低呼一声,挥刀迎上。 看看二马将错,那人身子一让,左手中忽然多了一面盾牌:似是竹编而成,红若滴血。他动作快极,云冲波竟看不出是怎么擎出来的,倒也不畏,心道:“这虽然不是蹈海,总不至连竹子也劈不开罢?”谁料一刀斩下,只觉那竹盾竟是柔韧之极,居然斩之不开。 云冲波这一刀虽然未发全力,但竟斩不开一面竹盾,那也委实惊人,所喜他现在经验已颇丰富,更兼修习弟子规有成,一击无功,便知不妙,早在马镫上重重一踩,借力跃起:果听扑的一声,座下马已被对手一刀砍断颈子。 那人也没想到云冲波反应这般快法,倒是微微一怔,云冲波更不耽误,半个空翻,已落至那人身后,也不回头,便是双腿齐发,重重踢在那人颈后,只听一声闷哼,已将那苍鹰踢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那人更被踢得向前一扑,竟自马上摔下。 一招交手,两人均大感意外,那人动作也是极快,方一落地,已反身弹起,落回马上,云冲波此时也已落地,横刀转身,心道:“没什么大不了,落地便不怕他…”盖他实未习马战,因此上虽然落地,反而心安。 面具后,那人目光闪动,左手轻轻提缰,似要上前,忽听一声清叱道:“贼子好胆!”却是女子声音,更有偌大印形自上方径砸下来,那人冷哼一声,右手虚虚一放,哧哧有声,见三道寒光交错飞动,顿时将印形击破,跟着猛一提缰,那马飞也似的去了,转眼已不见踪影。 (这这,这又是谁啊?) 怔怔抬头,云冲波见上方的山壁上,一名女子临风而立,因远,看不清样子,只依稀见双手似乎结成印形。 “阿弥陀佛…” 长诵佛号,法照合掌道:“…可是‘六贤门者’中的吉祥友上师么?” -------------------------------------------------------------------------- 从寒冷的高原进入温暖的室内,喝着滚烫的酥油茶,吃着肉干和面制的点心,云冲波感觉自己简直一下从佃农成了地主那么幸福。但同时,他总觉得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刚才,短暂的战斗后,袭击者遁走,四人被吉祥友延入寺中,因为法照的特殊身份,他们得到了相当高规格的款待,由吉祥友亲自坐陪用餐,法照不茹荤腥,另有单独的素斋布上,简单吃了一点后,吉祥友将法照延入静室,留下三人继续在此大快朵颐。 二僧一去,桌上吃相顿时一变,花胜荣自不必说,那杨继之竟也是快手快脚,胡吃海塞,若非云冲波在花胜荣手中“历练已久”,这桌上食物又摆的丰盛,倒还真难说能否吃饱。 看看食物将尽,花胜荣本相渐显,拿起那些雕花精美的银盘,一边上下端详,一边取出几块软蜡在盘上按来按去,开始取样。看在眼中,云冲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按下盘子,一边向花胜荣指出,这是佛寺,而且是有高手坐镇的佛寺,就算做出假货并成功换掉,只要被发现,也绝对跑不远的。 “你看看人家杨先生,一样是跑江湖的,人家…” 话说到一半,云冲波就哑口无言,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却看见杨继之正忙着从装油茶的银壶上向下撬一颗绿松石,见云冲波瞧过来,还不忘嘿嘿一笑,一边向花胜荣道:“老花,你那套锉子在不在身上,我这件刃上有点紧,伤着了就可惜了…” “你们两个都是混蛋!” 重重一拍桌子,把仅剩的一点肉干差点也震到了地上,云冲波却突然想起刚才不对劲的是什么地方。 “这,这儿不是佛寺吗?怎么会请我们吃肉的?” “哦,这个啊?” 头也不抬,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颗小石头,在上边专心描画,杨继之一边道:“密宗就是这样…据他们说,佛门本来就可以吃肉,只是传入咱们大夏后才开始主张戒荤…”他动作极快,几下已将那石头画到与先前撬下来的绿松石全无两样,又在上面抹了点什么,用力一按,居然又粘回壶上,鼓起腮帮用力吹了几口气,再用手捏时,果然就扯不下来了。花胜荣早转过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啧啧称赞道:“又有进步了,比上次在法门寺换金棺时的做工更好了…” “喂喂,我说,你不是说过他和你不是同行吗?!” “这个…骗子和小偷本来就不是一行啊?” 不理云冲波和花胜荣对吵,杨继之又竖起一只盘子,边眯着眼仔细察看上面嵌的金丝,边正色道:“什么小偷,我是佛学研究专家兼文物专家兼专业作家,偶尔收集一点纪念品,那也不是为了卖,是为了保存研究,我的专业素养那可是一流的…”说着摸摸眉毛,又嘀咕道:“不过老花,今儿这事是有点怪的…‘智吉祥友’…那应该是密宗法王座下‘六贤门者’之一,是密宗里面地位仅次于法王的高阶僧人,就算外放主持,也至少要是‘三大寺’那个级别,怎么会跑到觉日寺这种二流小寺来…”花胜荣翻翻白眼,边掏出根钢针递过去搭着手剔那金丝,边道:“说不定是内哄了,也可是是得罪法王了呗…关我们屁事…”想想又道:“老杨,那尼姑很利害么?跑路的时候会不会有麻烦?” 杨继之手上动作极快,转眼已把金线剔出来一多半,一边从怀里掏出根黄澄澄的丝线,咬在嘴里,边抻边向盘子上压回去,含含混混道:“没事的…那个法照虽然本事不怎么样,不过算起来是净土宗现在最长的长者,地位是很高的,也不比密宗法王差,有他挡着,吉祥友也不好意思把咱们怎么样…” -------------------------------------------------------------------------- “法照上人…” 暗黄色的灯光摇曳不定,扯出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与法照隔着一张长方形的矮桌对坐,吉祥友微微躬身道:“十多年没见,上人也见老了…” 默默颔首,法照叹道:“自当初那魔僧一会后,便再未谋面…上师一向还好么?” 苦苦一笑,吉祥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想一想,道:“请教上人,那三位施主是何来历?” 法照缓缓道:“我也不清楚,但那小伙子人是很正派的…” 他绝口不提花杨两人,吉祥友听在耳中,只是轻轻一笑,又道:“上人今至雪域,实为密宗幸事,法王若知,一定高兴的很…”却又止口不言。法照沉默一时,道:“五月间金州法光寺的事情,上师当有所知吧?”见吉祥友点头,便道:“事发缘头是本出吾宗的百道十方两人拼斗,宏道更因此而失踪…”吉祥友插口道:“唔,宏道大师这件事情我们也有所知的,可有下落了么?”法照摇头道:“没有,半点消息也未有过…”想想又道:“实不相瞒上师,今次法照前来,其实是想通报贵宗另外一件事情。”见吉祥友神色认真,道:“…为查探那件事情,我曾专门前往法光寺,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宏道的痕迹,却…却感觉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声音愈缓,他慢慢道:“…似乎,是当年魔僧诛宏的感觉。” 瞳孔收缩,吉祥友道:“魔弥陀…当初,佛尊不是将他完全消灭了么?” 茫然摇头,法照道:“不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有人禀知佛尊了,但没有任何回音…” 想一想又道:“不过据说佛尊已将座前弟子遣出来处理这件事情,而如果属实,已十三年未曾离山的佛尊,也可能会再履红尘。” 已又回复冷静,吉祥友道:“多谢上人专程前来示警。” 合什一礼,法照道:“上师客气了。”又道:“当年一会,若无那若及语自在两位上师先后舍命重创了那魔僧,咱们怕也不能撑到佛尊相援…” 闻及当年之事,吉祥友嘴角轻轻抽动,点点头,却道:“因果转回,有业终有报…当初那魔僧…嘿…”却不再说下去,只道:“上人夜间,可看清楚那人样子了么?” 法照见问及此,略略思忖,道:“未曾见过…但依稀似乎见过文献,是苯教传说中的护法神形象么?” 沉默了好一会,吉祥友蓦地起身,道:“上人突然至此,又能碰上郎札珠丁,或者就是天意…请上人移步寺后可好。” 想一想,又道:“那三位…也一并请来吧。” ----------------------------------------------------------------------------- “这…这东西好壮观啊!” 和花杨两人被一起请到寺后,进入一间极为巨大的房屋,云冲波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大叔他们的动作被发现啦?”但当看到四周墙壁上那些巨大的挂毯被一一放下时,他就浑忘了刚才的担心,完全被那些由粗犷线条及鲜艳色彩构成的奇特形象吸引住了。 墙壁高三丈有余,但每一幅挂毯却都能将墙壁完全遮过并在墙角处积厚数寸,当总数二十九幅的巨型挂毯被吉祥友指挥着十余名年轻僧人用长长的木杈展开放下时,云冲波更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大屋中的时光也随着这些挂毯的落下,被一齐卷回到某个古老而又野蛮的时代当中。 “其实,觉日寺的规模虽小,地位却也不算低,固然不能和三大寺相比,但也算是…” “…就是因为这些‘唐卡’,对吧?” “哦?” 眉头微挑,吉祥友扫了杨继之一眼,道:“杨檀越‘博学广知’之名,真非虚得。” 嘿嘿一笑,杨继之躬身道:“上师过奖了。”打量一番,却皱眉道:“这是古物…似乎…是说得当年苯教事情吧?” 此时那些挂毯已被尽数放下,吉祥友轻轻挥手,教那些年轻僧人尽数退出,方合掌道:“杨檀越好眼力。”又道:“实不相瞒,这些唐卡并非我密宗信徒所制,实是当年苯教弟子密制,只是后来苯教日见衰落,才终于为佛门所得,至于为何收藏在此,也实有缘由…”说着道:“请几位这边来。” 依吉祥友指示,云冲波自厅左西手第一幅开始,见绘得是一座巍峨雪峰,峰顶立有一人一骑,傲然下视,虽然相较雪峰只是极小一点,但那画师功力极佳,竟能自一点当中生出万千气势,虽只一骑,却若能吞压整座雪峰。 “苯教的历史,其实与我佛门相当,早在我密宗当初传入青边之前,苯教已在这里传播千年有余。” 闻所未闻,云冲波花胜荣两个都只有呆呆点头的份,杨继之却细细打量一番后道:“唔,座下是九角野牦牛…这应该就是苯教主神朗达玛赞普了吧?” 似已习惯了杨继之的“博知”,吉祥友一笑道:“正是。”说着引几人向后,见皆是雪域为背景,仍是只得朗达玛赞普一人,唯形象渐渐看的清楚,怒目血口,生四手,各持奇形兵器,顶端分为人骨、婴儿等等形象,赤身,色作青黑,只腰间系有一袭虎皮围腰,云冲波看得呕心,皱眉道:“那有这么难看的神灵…”说着突然奇道:“咦…这个,这个我见过啊!” 云冲波手指的形象,出现在第五幅挂毯上,画面的中央仍然是朗达玛赞普,背后却首次出现了跟随者,共九人,皆是遍体白色,骑良马、戴雷石头盔,著黄金胸甲、右侧虎皮弓袋、左侧豹皮箭袋、手持三股拧成的藤条鞭、背上落有铁鹰、右肩蹲狮,左肩踞虎、身后带有黑色的狗和熊,一眼看上去,几乎完全一样,区别仅在手中兵器不同。 “这就是苯教传说中追随于朗达玛赞普的的战神九兄弟,传说中,他们自朗达玛赞普手中分取神力,有着战无不胜的威力…”说着这里,吉祥友看看杨继之,杨继之一笑,拱手道:“在下可不懂啦,请上师赐教。” “据苯教典籍所载,九人姓名依次是巴丹玛奔、突钦查杜、郎札珠丁、查载托代、杰巴索多、唐巴索决、杰普让切、恰查翁米和查勉肖嘎,九人装束完全相同,只有手中兵器不同。” “自巴丹玛奔以降,九人分别使用千幅魔轮、发出火光的战斧、状如波浪的刀、金剑、毁坏头脑的弓和以秃鹫羽毛为导向的箭、顶端饰有人头盖骨的木棍、连‘生命之息’也能捕获的绳套、可刺穿大山的矛和中央镶有宝石“九泉”因此能投掷雷霆的投石器多索。另外,九人的防具倒是一样,都是以六种结节红竹制成的盾牌” “那么说,我刚才遇到的就是郎札珠丁了…状如波浪之刀…很有意思哎。” 大感兴趣,云冲波在挂毯上认真查找着,一边杨继之同样是细心查看,重点却不大一样。 “上师,你说他们的称号是‘战神九兄弟’…但为什么,其中好象还有女子呢?” 被杨继之提醒,云冲波仔细再看一次,果然发现其中使用投石器的骑士身材略有不同。 “好眼力。” 微笑点头,吉祥友道:“据说,查勉肖嘎确是女子之身,不过,那也只是传说…”说着又道:“请向下再看。” 之后数幅,开始出现各种建筑形状,主题大致相同,都是朗达玛赞普在率领战神九兄弟征讨杀伐的景象,唯画面极为血腥,屡屡出现生食人心,撕裂人身,碎墙焚城等等形象,看的云冲波频频皱眉,嘟哝道:“这是什么鬼神啊…” “苯教的教义就是这样,比较重要的祭祀更是一定要用人肉人血等等,所以,它后来被我们佛门取代不是没有原因的。” 渐渐的,挂毯上开始有佛门之人出现,但每个也被画成奇形怪状,不是丑恶就是猥琐,若非吉祥友一一点明,云冲波简直要以为画的是什么山精地鬼。 自画面上来看,朗达玛赞普便如同无敌的战神,在他的座前,佛门弟子纵使满山遍谷,也只落得血染大地,但,似乎有无穷无尽的人力在,佛门弟子依靠人海战术将九战神一一消灭,到最后,更将朗达玛赞普逼至雪山中。 一幅特别巨大的挂毯上,数百名僧人环立四周,中央是陷在雪湖里的朗达玛赞普,透过那栩栩如生的画功,云冲波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正在愤怒咆哮。 下一幅上,朗达玛赞普已完全消失在雪湖当中,而大量符咒更被周围众僧绘出,皆透入雪山当中。 再笨现在也能看懂这画的是朗达玛赞普在被封印,云冲波却想不通,二十九幅挂毯才刚看到过半,为什么就到结局了? “因为,对苯教的信众来说,这确实不是结局。” 带着淡淡的笑意,吉祥友引导诸人到另外一边的墙壁,那上边,又出现了九战神的身影,分散在各地,他们似乎在做着什么布置。而仔细看来,云冲波更觉得好象有些眼熟。 “那个,那个,我好象见过…” “那个是朵玛,祭神用的东西。” 挥一挥手,杨继之打断掉云冲波的疑问,他对那些画面似乎远较云冲波好奇,一边仔细察看,一边道:“上师,这边的是‘垛’对吧?这个不是应该用来祈福的吗?” “嗯,但是也有‘魔垛’的用法。” 显然并不想和杨继之深入讨论,吉祥友简单答应一句,继续引导几人向后面看去。画面上,九战神的力量似乎在逐渐增强,更不断有佛寺被他们毁灭。 “哎哎,这座山…山好象比前面不一样了?” 皱着眉头,云冲波回过头到另一侧墙壁,去和朗达玛赞普被封印的那一幅挂毯进行比对,看到这,吉祥友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对,的确是在动的。” 再过几幅,已能明显看出那雪峰的确是在移动,而在前方,更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湖泊。 “这是转法大海,位于吉沃的东南方。” “喔…” 吹了一个口哨,杨继之精神熠熠,道:“这个就是密宗法王的魂湖吧?” 点点头,吉祥友道:“对,而苯教徒更相信,如果恰嘉嘎保日山移动到将转法大海压没时,密宗便会覆灭,苯教就将复兴。” 之后的画面上,雪峰开裂,朗达玛赞普自山中出现,九战神聚集在他的周围,将兵器高高举向天空,虽是无声的画面,云冲波却几乎可以听到有野蛮和充满冲击力的吼叫声从画面中鼓荡而出。 再向后,是与另侧相近的画面,只不过攻守异势,变成了九战神在追逐和毁灭佛门的一切,中间,更多次出现了云冲波已经很熟悉的种种血腥景象。 最后,是一幅特别巨大的挂毯,画面和第一幅几乎完全一样,高大的雪峰之巅,朗达玛赞普孤独站立,唯不知为何,当注视这画面时,云冲波却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一种使他忍不住要战抖的彻骨寒意。 …因为,从那幅画面上,他竟然不能再感觉到任何“生机”。 “需要说明的是,挂毯所画的,并非真实的历史,密宗绝没有和苯教展开过什么大战,只是依靠坚持不懈的传教来将百姓的信任收获,而所谓‘战神九兄弟’,更只是传说中的人物,绝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 “嗯?” 云冲波一时有些错愕,因为,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刚刚见过那什么战神当中的一员,现在忽然说它们从未存在过,实在有些意外,但杨继之听在耳中,却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老花,好象有你的同行在搞大事哦?” “嗯嗯,是吗?” 很尴尬的笑着,花胜荣竟然也一时找不到话来圆场,倒是吉祥友微笑着表示,对于花胜荣的“威名”,自己其实早有所闻。 “至于这位杨檀越…我曾听说,在您访问过的名刹中,常常会有一些著名的宝物被最终发现是赝品。” “啊啊,这样吗?” 仓卒遇袭,杨继之一时也笑的好生僵硬,反是吉祥友一笑表示,之所以将两人请来观看,其实也非无因。 “一饮一啄,莫非前报…两位施主会在此时来到此地,又能遇上苯教战神,或者真是天意…” 微笑着,她的说话却令两个人的下巴都几乎摔到地上。 “以毒攻毒,以骗制骗…雪域的未来,就拜托两位施主了。” --------------------------------------------------------------------------- 已过午,阳光温暖而明亮,照在吉祥友的身上。 法照一行早已辞去,想说的事情也都已说清,但并不准备把所有的计划都寄托在这突然路过的“外援”上面,吉祥友本就自有打算。一个人坐在广场的中央,她默默盘算,等待着应该于今天下午到来的客人。 很快,高大如山的宝金刚出现,将所有随从都留在广场外,而当他走到吉祥友身前并盘腿坐下时,吉祥友更抬手示意,令所有人也都离去。 简单介绍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宝金刚用心听取,并不时提出一些疑问。当听到中原佛门有高阶人员来访时,他出现了明显的喜色,但当听到来的是法照时,他的失望也同样显著。 “法照…那个人根本就不强,当初围斗那魔僧的时候,他就没派上什么用处…” 表示同意,但吉祥友同时又认为,总好过没有。 “至少,他是目前净土宗地位最高的僧人,无论是谁,总要有一些顾忌的。” 告知宝金刚法照的来意,吉祥友也提醒宝金刚要注意收集一些这方面的情报,但对此只是苦笑,宝金刚更表示说,与十多年前的一个死人相比,还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调查。 刚刚从吉沃返回,向吉祥友通报了近期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宝金刚并转达了密宗法王不空以及同列“六贤门者”当中宝寂慧生两人的问候。听到这,吉祥友露出了微微的笑,却又透着一丝苦涩。 “另外,屈大人也带话问好,请我们一定忍耐,他会尽可能运用朝廷方面的影响来平衡掉来自顿廓大堡的不满,至于三大寺,相信法王一段时间内仍能安抚住他们…” “…但,也只是一段时间罢了。” 苦苦一笑,吉祥友道:“苯教余孽蠢动不休,近来更开始有人公开散布灭法议论…这些事情都加在一起,法王的压力会越来越大的…宝寂和慧生…他们辛苦了。” 想一想,吉祥友道:“今天早上,法照上人他们走后,我已经把有关的事情鹰书告知屈大人了,希望,法照上人他们能够给屈大人稍微大一点的空间…” “争取空间…” 宝金刚皱眉道:“你并没有真正指望法照他们?” “那只是灵机一动。” 苦笑点头,吉祥友表示说,法照并非强者,另外三人也同样有限,但带着“净土长者”这样的头衔,他就应该可以吸引掉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同时,那些有心异动的人,也应该对其有所顾忌。 “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根本什么都不可能做到,但如果他们能够为法王分散掉一些压力,我们就算是成功了…” 仰首观天,吉祥友怔怔出神,道:“与屈大人…与这位代表皇帝的‘招抚使’合作,借朝廷之力压制宗门内部的不同声音,如有选择,我实在不想这样做,但不管怎样,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又喃喃道:“如果那若上师还在,如果我们现在都在吉沃…嘿,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魔僧…” 若铁铸般的面容一动不动,宝金刚道:“旧时因果,思之无益…昨夜那个郎札珠丁,你怎么看?” “假的。” 简单说明了自己的判断,吉祥友认为,那只不过是有人按照传说刻意变装而成,其目的,则是要利用百姓的愚昧去制造混乱。 “所谓战神九兄弟,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又何来‘重生’之说?这只是一个骗局。虽然,到目前为止,它的确操作的很好,但始终还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 神、或者鬼,都是虚幻不可捕捉的,但人却不同,会战败,也会成为俘虏,而就算不这样,人所使用的武功和法术,也可以说明很多东西。 “所以,我现在就最希望能够碰上一次,确确实实和这些家伙扛一次。” “苯教早已经势微,就算有一些余众从青中或金南回流来这里,也不会有太高素质的强者在,更不会对这儿的一切如此熟悉,总能够准确打击我们的薄弱环节,总能够制造出最大的影响…” 对整个青边之地都相当熟悉,对自己的实力也极有信心,吉祥友相信,只要能有机会和这些装神弄鬼的什么战神正面对决,自己就一定可以分析出足够改变形势的证据。 “哦…是吗?” 沉沉的疑问,令两人霍然立起,看向广场的东侧,那里,不知何时,已有一人一马悄然屹立。 戴雷石头盔,著黄金胸甲、右侧虎皮弓袋、左侧豹皮箭袋、左手持六种结节红竹制成的盾牌,除了没有狮虎狗熊跟随之外,这人便和昨夜那郎札珠丁的打扮一般无二。 “查勉肖嘎…” 虽然没有看到所用兵器,但从身材上瞧出来者似乎是一名女性,吉祥友试着发问,得回了低沉沙哑,难辨男女的笑声。 “拗口的名字,但我就不反对你这样称呼。” 松松持缰,任那马慢慢走近,查勉肖嘎的目光自面具后透出,如雪峰之巅的洁白一样冰冷。 “刚才,我听到了有趣的说话。” “智吉祥友…‘六贤门者’当中最具智慧者,说希望有机会正面对决我们,更说在那之后,就有信心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有趣…而当‘六贤门者’中最为忠勇的中央宝金刚也在时,这就更加有趣。” 走到约十步外的地方,查勉肖嘎停住马,松开左手,将马鞭摔落地下。 “如你如愿,吉祥友上师…‘我们’…不,应该说是‘我’…我查勉肖嘎,已经送上门来了。” --------------------------------------------------------------------------- 自从早上离开觉日寺后,云冲波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吉祥友竟然把希望寄托在花胜荣和杨继之的身上而不是自己。 “我说你这种观点很有问题哎,骗子怎么样?骗子怎么了?骗子也有尊严,骗子也有地位,关键是要帮助别人解决问题…” 因为吉祥友的拜托而得意忘形,花胜荣很明显的有些过度膨胀,直到云冲波认真做出了使用武力和威胁之后,他才清醒过来,开始很小声的说话。 与花胜荣相比,杨继之无疑就非常低调,自从被法照问起某幅罗汉挂像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远远的跑在前面开路,并且还不停擦汗,始终也很紧张的样子。 四人中的两人都没法交流,第三个则更糟,即使开口也只是一些枯燥到似乎是专门脱过水的说话,云冲波对法照实在避犹不及,到最后,他也只好一个人呆呆的骑在马上回忆吉祥友所提供的资料。 按照吉祥友所说,目前的吉沃约有一万来户人家,已是相当有规模的城市了,全城百姓几乎都是密宗信徒,视密宗的法王“不空”为至高无上。同时,与中原佛家的规矩不同,不空的地位乃是与生俱来,所有密宗信徒皆相信他便是千多年前在雪域重振密宗的高僧“不空”,相信他能够代代转世,永远与这片雪域佛土同在。 不空驻锡之处,是密宗法宫,位于吉沃城外,下临名为“转法大海”的雪湖,每一任不空老去时,湖中更会出现提示,指示信徒们去寻找转世灵童的所在。 不空以降,有名为“六门贤者”的武僧将其守护:东门宝寂、南门慧生、西门语自在、北门那若、中央宝金刚再加上智吉祥友,他们都拥有强横力量,也是法宫实质上的守护者。 “但现在,六门贤者其实只是一个虚称,真正守护宫中的,只有宝寂和慧生两个人…” 仍记得吉祥友对这件事似乎很不愿意多说,一语便就带过,云冲波实在很好奇,为什么吉祥友明明对吉沃那边的事忧心憧憧,却又不干脆自己返回吉沃。 六门贤者虽强,但本质上只是武僧,负责行政事务,包括调度信众,安排各种仪式,收取并使用香火钱等等的,是三大寺的主持。 色拉寺寺主色尼,哲蚌寺寺主田帕,甘丹寺寺主禅喀边,他们手中各自都拥有相当可观的权力,能够直接指挥大量僧众,掌握着很多非常实际的资源,不过当然,名义上,这一切都来自于不空的授权。 除三大寺外,地方上也有类似于中原“世家”一样的存在,过去是分作多姓,但近年来,他们已渐渐通过通婚和结盟等手段合在一起,形成了名为顿廓大堡的组织,这些人都是虔诚礼佛的信徒,但同时,也都对自己的利益高度重视,近年来,更开始半公开的训练和豢养私兵。 当然,就和大夏国土的每个角落一样,帝者的权力是无远弗届的,虽因这里的偏蛮而未设郡县,但还是有以“招抚使”之名观风安民的官员。 名屈竹,这人已年逾四旬,在此为官近十五年,尽管手下仅直接指挥有约三百名军士,但因为代表着“皇帝”的权威,他就被目为吉沃中地位仅次于不空的人,而因为与各方的没有利害冲突,他也常常在各种矛盾爆发前适时加以调解。 “…事实上,这本就是招抚使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清楚记得吉祥友说到这里想了好一会,然后就直接跳了过去,所以,云冲波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地方官最重要的工作竟然不是收税,但看到另外三个人都很“了然”的样子,他也只好把这个疑问记在心里。 疑问还不止一个,最感兴趣的其实是昨天那个战神以及其它和苯教相关的事情,吉祥友却偏偏绝口不提,但感觉那气氛似乎并不适合发问,云冲波也只好让问题闷在肚子里。 (反正一切都会慢慢知道的,不用那么着急…) 天蓝,白云飘动,风自雪峰上掠下,吹过那些湛蓝的湖泊,看着这如图画一样的世界,云冲波虽然不是什么雅人,也感到很舒服,很自在。 (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怎么还会去喜欢那些血腥的东西…在这里,应该不会真得有什么很坏的事情吧?)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五,距离云冲波这美丽幻想被完全打破,尚有七天时间。 ------------------------------------------------------------------------------- 帝少景十一年,九月初三,吉沃,密宗法宫。 (这个…这老和尚的来头真的很大啊!) 抵达吉沃时,相关的讯息已先送达,因为对法照的尊重,三大寺寺主皆出城等候,法王不空亲自设席接待,地方上有些头脸的人物尽皆到陪,纵然释浮图亲身至此,也不过规格如此。 净土宗原是佛门四宗中最讲求入世的一宗,法照身为净土宗长者,对这种场面自不陌生,虽然仍是寡语少言,却也算应付周到,至于花胜荣杨继之两人,更是精得如两颗琉璃珠子一般,愈是场面上,愈是如鱼得水,只苦了云冲波一个,坐立不安,周身上下都不自在。 盖云冲波山居于檀的时候,见过的最大官员就是县府派来收税的吏员,因檀山一带土地贫瘠,若逢年时不好,所谓“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那真是家常便饭,不要说一般的猎户农夫,就算是村里的两家地主,见着那黑靴红帽也要胆战心惊。而自离檀山以来,逃命时候多,太平时日少,特别在遇着太平道后,虽不能算是过街老鼠,也几乎是人欲得之,每每见着官府的人,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不引起注意的跑路,象这样被奉为上宾,连地方官都下席坐陪,那真是生平未遇之事。 要知“吉沃招抚使”一职虽然没什么实权,却也是朝廷四品官员,若平调回地方上,便是一郡刺史,是连“县官老爷”也要战战兢兢的大官,云冲波现在居其上席,说起来,也真是一份非同小可的风光,争奈他却实不争气,除了紧张便是紧张,竟连两只手该放在那里也不知道,脸是早已笑的僵硬了,连脖子也梗梗在那里,说什么也扭不动。 各人分席而坐,面前四尺见方一张矮桌上,摆得满满登登,什么风干肉、奶渣糕、人参果糕、炸牛肉、辣牛肚、灌肠、灌肺、炖羊肉、炖羊头…等等,中间放着一大盘点心,是些酥油糌粑、奶渣包子、油炸面果之类,另有两只阔腹敞口的银壶,分装酸奶子和酥油茶,香气扑鼻。只有法照身前全是素食,但也做的精美异常。 这一桌尽是雪域风土食品,有不少云冲波一路上早已尝过,但现今桌上显是高手所制,无论色香味形皆是上品,看上去便教人食指大动,云冲波一路走来,辛苦非常,眼瞧着这一桌美食,喉咙口几乎要伸出把小钩子来,却不敢乱动,强自拿捏着,不住拿眼偷看花杨两人。却见他两个都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心下不觉大恼:“两个家伙都不是好人,这当官的难道看不出来么?还和他们这样亲热的说笑…” “这当官的”正是招抚使屈竹,约莫四十岁上下样子,面如冠玉,三道长髯乌黑发亮,修的一丝不乱,瞧上去倒也仪表堂堂,他全不知云冲波正自腹诽,手托一杯香茗,正与杨继之探讨茶道心得,说得大是兴起,笑道:“…杨兄此言差矣,《大观茶论》固然精到,但也不必因人用言,本官倒觉得文长先生的《煎茶七类》才真得茶中精味,亦合着我辈身份…”云冲波听他两人兴致勃勃,尽是些什么“茶侣、茶勋”,那是一点也听不明白,心道:“查询我是知道的,查驴就不知什么意思,难道茶好不好,与运水的驴也有关系么?”却突然想起一事奇怪,一座饮得都是酥油茶,怎么偏这屈竹喝的不一样?正想时,又听一人大笑道:“屈大人来咱这里也有十几年啦,便连口音都改过了,就只有这口喝的上改不过来,这玩艺儿茶里面没油,简直比刷锅水还他娘难喝,也亏你灌的下去。”屈竹也不理他,只笑道:“酥油只是入口时香,回味起来,便觉腻人,那有清茶这般醇厚绵长,兼能涤心清肠…班戈公只爱吃肉,实不知‘熟热素软少’才是养生要诀…”云冲波顺说话看去时,是一条虬髯大汉,左袒着衣服,笑声如雷,他刚才听得介绍,知道这是“顿廓大堡”的首领班戈,心道:“这家伙是很壮的,当然不喜欢喝茶,其实果然还是肉汤好喝的…”一时居然有些“知己”之感。又见花胜荣危危而坐,神色极为矜持,正慢慢道:“贵处的熏香那是极好的了,但烟火气稍稍重了些,未免有些不美…”肚里暗暗好笑:“大叔倒也真有两下子…”却见对面三大寺的寺主皆听得颇为认真,竟还在轻轻点头,顿感不妙:“他路上收集那些药草搓啊搓的的,难道是准备来这里冒充中原的香料卖…”又见杨继之自端那银壶倒奶时,手指在壶身上轻轻滑动,更是大惊:“他都已经要取模了…”正想着怎么找机会警告一下“这两个家伙”时,却觉肚中咕咕作响,才猛省过来:“怎么都坐了半天,也没人带头先吃东西?”再扫视一圈时,才想起来上首至今仍是空着的。 (真是,不想请客就不要请好了,老不出来干什么…法王很了不起吗?) 胡思乱响中,却听到击謦声响,连绵不绝,又见三大寺寺主一齐合掌起身,神色其为庄严,忙也跟着起来时,却因急,衣服挂在桌角上,险险将桌子带倒不说,更将桌上茶壶震得泼出一大片来,心下愈窘,唯喜一座上无不老于世故,皆作不闻,后面早有仆人过来收拾,转眼已又是整整齐齐的一桌。 云冲波稍一分神,再抬头时,见不空已至席前,身边一左一右两名僧人,皆有山岳之势,虽未见过,却也猜得出这该就是什么“六贤门者”中的东门宝寂和南门慧生。他见不空年纪倒也不大,似乎只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瘦长,脸上却是死气沉沉,低眉守心,说话声音也是沉沉的,若不小心,都几乎听不清楚,宝寂慧生两人分坐他左右席上,也都一般是愁眉苦脸,就好象法照一行不是远来客人,倒是什么许久未见的债主一样,便寒暄几句也都是硬邦邦的,显是勉强应付。 这一来气氛顿时大坏,席上再没什么说笑,只是低头吃饭,这倒正中云冲波下怀,埋头大嚼,转眼已是风卷残云,心里大为好受,想道:“可算吃饱了…”见屈竹率先起身,笑道:“几位一路辛苦,我们可不敢强作恶客了…”跟着班戈及三大寺主就一一起身,纷纷辞去,不空也跟着便转回里间,慧生随入,只宝寂留着,共法照一起将诸人一一送出,方回来,引云冲波等人到后面客房住宿。 法宫依山而建,下临雪湖,看着虽不甚大,内里倒深得紧,宝寂在前引路,左拐右绕,走了好大一会,云冲波已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见法照木着一张脸,全无表情,又见花胜荣杨继之两个一路只是东张西望,倒有些心忧,暗自打定主意,务必要“盯紧”两人,千万不要最后闹到被大队僧人追出吉沃的下场。 忽闻一阵馨香,甚为沁鼻,与适才堂上那种腥膻之味大不相同,云冲波见是从右侧两扇木门后渗出,心道:“倒也好闻,不知什么人住在这里”,却见宝寂步至门前,推开道:“请。”不觉大为意外,待进去时,更吃一惊,室内竟已先有三人在了。 上首一人身披重裘,脸色苍白,却是法王不空,身侧侍坐慧生,那也罢了,下首一人正在一只小火炉上烹茶,听诸人进来,一笑起身拭手,竟是早经离去的招抚使,屈竹。 “阿弥陀佛…” 长诵佛号,法照合什道:“贫僧见过法王。” 不空苦笑一声,似欲答礼,却猛然一晃,几乎摔倒,幸亏慧生手快扶住。法照见此情景,也不觉动容,亦知为何在堂上时不空如此无礼。叹道:“真是辛苦法王了…”不空轻轻摇头,道:“无妨,只是夜来这一个时辰难捱,白天并不发作,也渐渐能够习惯了…” 又叹道:“屈大人,请你说吧。” 屈竹微微颔首,先倾出杯茶捧与不空,又为各人上了,方敛衣坐下,正色道:“上人路上曾经觉日寺罢?”法照点头,却见屈竹面现戚容,道:“吉祥天上师…她已经归天了。” 第三章 (那个吉祥什么的尼姑竟然就这样没了…) 因为法照的缘故,四人皆得到高规格的接待,奢华之处,端不让中土那些大富大贵之家,但对此从来也没有什么感觉,云冲波愣愣的躺在床上,全没注意到墙上五色布巾缝的有多精致,更没注意到脚下所铺的毛毯有多厚多舒服。 刚才,经由屈竹的告知,云冲波知道了吉祥友与宝金刚都已告身死的事情。与吉祥友只是一面之缘,与宝金刚更是连面都没有见着,按说云冲波根本便不该有什么感觉,但事实是,他却很不好受。 追根溯源,云冲波觉得可能是与那些唐卡有关,那些风格粗旷的绘画竟有着非同一般的冲击力,使他一见之后,始终难忘,尤其是那些由战神九兄弟制造的流血与杀戮,更是印象深刻。 (那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生性本来就不喜欢战斗,亦不笃信任何宗教,云冲波对这种因教门立场而生死相搏的事情实在是不能理解,而当在一路上渐渐了解到这雪域之地的情况时,就更加的没法接受。 (已经穷成这样子了,还要搞事…神要人信,那至少也该让人的日子过得更好,有本事就让这儿长出粮食来啊。) 虽然美丽,但这雪域同时也是贫瘠非常,只有极少数地方能够种植粮食或是放牧牲口,更没法自行大量制造铁器和陶器,虽出产一些稀有药材,却严重缺乏绝大多数常用药草,固然传说在深山中有价值不菲的铜锡甚至是金银矿藏,但…看一看那些长年被冰雪封闭的山脊,就算是云冲波,也知道运它们出来的成本还要远远高过矿物本身。 仔细想一想,云冲波觉得这片雪域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是中原诸州所“不可或缺”的,这样一来,他倒也较能理解为什么朝廷在这里没有税官,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即使勉强,恐怕也只能收到可怜的一点数目,真还不如藏富于民,至少还可落个好名声。 檀山之地亦非膏腴,但相较此地却已好出太多,有这样的背景,云冲波其实很可以理解普通百姓在这里生存的艰难,更对他们能够凭着单纯的热忱将一栋栋华美庙宇建起而深感敬佩,亦因为这样,他对那些苯教信众更加没有好感。 (但是,那些家伙中,倒也真有高手的…) 没有与吉祥友交过手,眼力也没有好到能度人深浅,但至少,云冲波知道她早在十多年前便有八级力量,亦知道那什么宝金刚更在其上,这样子去考虑,能够将他们一齐除掉,敌人的实力委实惊人,至少,那个和自己交了一次手的“郎什么丁”一定做不到。 因为想到黑暗中还有强敌隐藏,云冲波竟感到一丝跃然,这发现令他惊讶,也令他有一点苦闷。 (这,这样可不行…我为什么会开始喜欢打架了呢?) 却,又想起,当日,金州,吴起镇外,那几乎咬透了嘴唇、咬碎了牙齿,却还要硬装作若无其事时,在心底,许下的誓言。 那因苦涩而生的决心,立刻又将云冲波的胸膛鼓动,尽管时隔了许久,尽管今日已远远强过当时,但,云冲波却仍能清楚记起那时的每个细节,记起自己当时的无力感和屈辱感。 于是又想起之后,想起发生在宜禾的那些事情,想起自己是怎样去努力的保护那座城,想起马伏波是怎样与自己重逢又很快离去,想起那时的悲伤,想起那时的沮丧。 也想起,自己是怎样从沮丧中醒转,想起自己是怎样发愤,和坚定了让自己走到今天这里的决心。 (小音,还有玉清真人,其实应该谢谢你们的…) 想起那个温柔而又乖巧的小音,云冲波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不觉又想到:“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找到她的家人…”又想到:“很久没见闻霜了,她现在一个人在南边,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若心思止到此处,亦算是“止之于礼”,但不自由主,云冲波却想到更多,想到初启面具时的那一瞬惊艳,想到一齐逃生时的相互扶助,想到在洗兵河畔的那一次沟通,想到她发现落入伏龙陷阱时的失落愤怒,想到她独拒追兵的决绝与忠诚,想到在冀北雪原上的茫茫跋涉… 而同时,云冲波亦回忆着自己的誓言,那一定要比萧闻霜更强的誓言,尽管今天他已强了很多,但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他亦只能苦笑,并安慰自己说未来还早。 (哎…真是的,如果闻霜能够弱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能象小音那样,什么都要靠我保护…) 悄悄闭着眼,云冲波在心里用力想象那个萧闻霜该是什么样子,而当告诉自己这只是心里的想象,没有别人会知道时,他更把胆子渐渐放大,开始想象另外一些场景,一些,会令他脸色通红而又会在心里偷偷笑着的场景。 (如果再夹起来喂几口,那可就更美了啊…) 用力的绮想着,云冲波却突然发现,正按自己的想象,乖乖端坐身前,在为自己捧上她亲手烹制菜肴的萧闻霜,竟不知在何时换上了小音的面容,正看着自己,很温柔的笑着。 这一惊非同小可,云冲波猛的睁开眼睛,更情不自禁的伸手疾推,想把“小音”从身前推开,却浑忘了自己正躺在床上,结果,剧烈动作的后果,是自己砰的一下,从床上摔下来。 堂堂八级强者,竟然会睡觉睡到落床,这实在已是非常难看的事情,而一当想到刚才的梦境,云冲波却还要羞惭上几十倍还多,尽管明知道这梦境绝对只有自己晓得,却还是被弄的脸上发烫,额上背上都是汗水。 (这个,这算是什么意思…) 好容易才镇定下来,用被子把头上的汗水擦掉,云冲波只觉得口干舌燥,焦渴异常,因桌上未摆茶水,便将盛奶子的银壶端起,咕咚咚一气喝掉,才觉好受一点,坐下来细细思量,终于恍然大悟:“看来这就是是天意,不要指望闻霜会做菜了…”虽然又觉得萧闻霜会不会做菜似乎也轮不到自己管,但不知怎地,心里却就是好生难受。 忽听门上砰砰有声,吓了一跳,一抽搐间早从桌边跃起--险又将桌子带倒,幸好及时按住--大声道:“谁?”声音出口,自己也觉听起来“大不正常”。 便闻门外,一个极为和缓的声音慢慢道:“贫僧法照,适闻异声…花施主,你可有什么不适么?” -------------------------------------------------------------------------- 将法照延入,请他坐下,云冲波大感忐忑,很怕“这老和尚”果然有些门道,能够看出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因为心里有事,他直到端着银壶倒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已将奶子喝空了。 “无妨的…” 合什微笑,法照道:“君有赠茶之心,吾有受惠之意,便同身受…更何况,老衲也不食此物。” 因为房里也确实没有茶水,云冲波也只好讪讪笑着,自己坐回床边,肚里却感好笑,“和尚倒也好对付的,拿空杯子也可以算是上茶…”却见法照将房里打量一番,道:“花施主适才可是着魇了么?”不觉一惊,想道:“真是有门道的?!”忙应付几句,所幸法照并不深究,只道:“老衲身边也携了些安神定心的药物…”见云冲波笑着摇头,也不为已甚,起身道:“如此倒是老衲叨扰花施主安歇了…”云冲波见他欲要辞去,却突然灵机一动:“都是佛门里面的事情,不如问他算了。” --------------------------------------------------------------------------- “哦,你是好奇,为什么名字叫‘六贤门者’,却只有四个?” 再度坐下,法照仔细听着云冲波的问题,并慢慢点头,告诉他,那是因为那若和语自在两人都已故去。 “这个我猜到了,但还是不对啊?” 摸着头,云冲波仔细组织着自己的思路,把自己的疑问一一理出。 其实还在当初觉日寺的时候,他就已很感奇怪,那么小规模的寺庙,竟然会有吉祥友这样的强者驻锡,而在刚才,听说了宝金刚死讯的同时,他也知道了宝金刚是和吉祥友一样在外主持,那寺庙,甚至较觉日还要为小。 实力决定地位,在甚么组织中也是这样,当一路见到的绝大多数寺主力量都渺不足观时,云冲波便已在感到奇怪,而当进入吉沃,知道了“六贤门者”的重要地位时,云冲波就更加觉到不对。 制度中,六贤门者的地位在三大寺主之下,但因为他们“随扈法王”的特殊,云冲波觉得,他们应该就大致等于“宫里的人”,相当于那些太监或是侍卫的头领。 “那些人,都是很厉害、很有地位的,只有他们欺负人,不可能被人欺负,而且,应该是始终跟在皇帝身边,就算到外边走,也会很快回去…” 不仅如此,云冲波亦对六贤门者当中的空位感到奇怪,从一些只言碎语中,他也猜到那两人已不在人世,而似乎,那是很久以前便已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这两个位子会一直空到现在? “反正,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没有合适人手的问题…” 听得非常认真,法照更因为云冲波的推测而动容,考虑了一会,他表示这些问题自己都可以回答,但,他却希望云冲波能先将自己的问题全部问完。 “嗯?你怎么看出我还有问题的?” 对法照越发佩服,云冲波想了一会,又继续说下去。 因为答应了吉祥友的托付,也确实收取了对方的谢礼,云冲波一行现在似乎应该和苯教的信徒们处在敌对的立场上,维护密宗才对,同时,吉祥友和宝金刚的死讯,也好象在证明着敌人的强大和无情,但一个人回到屋里,云冲波越想,就觉得还应该再知道更多事情才对。 “因为,在中土也有这种事情的,我…唔,我是说比如说太平道,朝廷一直说他们是坏人,他们自己当然说自己是好人,那到底是好还是坏,我觉得光听谁的都不对,应该是两边说话都认真听过的人,才可以做判断…” 唐卡上的绘画确实血腥,但冷静下来,云冲波就明白这仅只是绘画而已,不代表任何事情,吉祥友和宝金刚的确已经被杀,但…就象在太平道发生的事情一样,当朝廷的高手们与太平道众做殊死搏斗,谁杀掉谁似乎都谈不上邪恶。 苯教…到底是什么?云冲波现在就很希望能够知道多一些关于它的事情,既然吉祥友也说之前两教间并未发生过战争,那云冲波就觉得现在也似乎不应该非要用刀子来解决问题。 “这地方已经很穷了…而且也没打过仗,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幼居檀山,距离北边与项人的交战区不过几百里而已,云冲波从小就经常听到很多关于打仗的事情,而数度进入时光洪流以及自己在冀州和金州的几次经历,都使云冲波深深明白那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因为这,他实在也不希望再亲身感受一次。 “信苯也好,信佛也好…真得有这么大的区别吗?日子最后还是要自己过的…能保佑过好日子的才是好神仙,不保佑发财娶媳妇,却保佑人家去玩命,那算什么啊…” 很不满意的嘟哝着,云冲波却突然想起来对面正是个佛门的高层人物,什么“发财娶媳妇”更是大大不敬,忙住嘴时,却见法照居然也没有愠色,听得极为认真。 “原来,是这样吗,能保佑过好日子的才是好神仙…” 长叹着,法照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使云冲波有些紧张,但仔细观察,又好象没有生气。 “花施主,谢谢你。” 突然起身,法照竟向云冲波深深施礼,这实在是吓了云冲波一跳,慌忙起身时,却脚下一滑,“呯”的又摔倒地上。 片刻间连摔两次,云冲波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很糗,法照却全无笑意,将云冲波扶起,再度正色一拜,道:“受教了。” (这个,我开导你什么了呀…) 大感悚然,幸好法照已回复常态,缓缓坐回椅上,并开始为云冲波解说他的疑问。 用很简单的描述为云冲波介绍了十余年前的“白莲”一役,法照说的并不快,还常常要停下来想一想,脸上更时不时现出痛苦的样子。 对任何一名佛门子弟来说,这实在也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法照却全无所讳,将道宏如何破门求道,又如何被设计陷害,终沦魔道等事,一一说得清楚,听得云冲波大汗淋淋,感觉极是复杂。 (这个,和尚也会这样…) “后来,莲音寺前一战,那魔僧所向披靡,无人可敌,如果不是那若上师和语自在上师拼出命来使用了‘剑极神狱轮’的禁招将他重创,那就算是佛尊重临,也很难说会怎样…” 神色中有无限感慨,法照表示说他那时力量低微,七级中游虽然能在佛门中列名前百,但面对那一战,这力量根本没有意义,更因为他极为缺乏实战经验,还在第二轮战斗中就被打昏过去,脱离了战场。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老衲反而能够活到最后,更因年岁痴长,竟能主持净土一宗,说来也真是惭愧…” 对法照的自惭不感兴趣,云冲波反而是对法照所说的“剑极神狱轮”更觉好奇,而当法照为他稍做描述时,他眨眨眼睛,心道:“难道是闻霜用过的那个什么剑轮…”不觉口中道:“咦…这招很厉害么?我好象也不觉得…”猛听法照颤声道:“你见人使过这招?!!”语气极为惊讶,方觉失言,再想掩饰时,却见法照神色渐缓,道:“不可能…那若上师和语自在上师便是最后两人,之后,就连修炼口诀也被密宗毁却…花施主,请恕老衲失礼了。“见云冲波怔怔点头,又叹道:“花施主有所不知,老衲口拙,实未能将那一招的威力形容万一…那一招,实在是很强、很强的…”却也到底没形容出怎么个强法。 云冲波一时口快,见对方自留余地,当然是再好不过,连连点头,心中却道:“能有多强?我不是捱过了么…”想着居然有些美滋滋的。 又听法照叹道:“但,也正是因此一招,才为密宗留下了此后十来年动荡不休的根子…”不觉大奇,想道:“强招伏魔,那就好的很,又动荡什么啦…”忽然灵机一动,失声道:“难道说,这什么什么轮,其实本来是苯教的法术么?” 愕然看向云冲波,法照叹道:“施主真是聪明绝顶,举一可以反三。”倒说的云冲波讪讪不已,勉强笑笑,心里已自雀跃,想道:“我都是‘聪明绝顶’了哎!”唯看看法照的光头,却又觉得不是太妙:“老和尚也是‘绝顶’了,这样夸我,不会是想劝我什么什么吧…” 又听法照道:“适才花施主以为密宗与苯教或者可以不必刀兵相见,这责的很是,但,不是老衲诿过于人,这苯教之义,确是不能与佛门相媲的。” 起源已不可考,苯教的历史,并不短过佛门或是道家,但始终也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更处处透着蛮荒时代的影子,公允的说,其比佛门的“落后”,可以说是体现在各个方面。 “特别是他们的祭神之礼,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进步。” 相信万物皆灵,苯教并不拜信特别的某位主神,而是将一切山水草兽皆相信为神之所寄,这正是上古巫神之教的重要特点。而不仅如此,他们更将那种野蛮的祭祀之礼也一并继承。敬神必以血肉,越是重要的祈敬,越需要更多的生命,同时,也会以毒物之属搀入祭品当中,与之相应的,其教义也多以宣传神的杀戮大能,慑束民众为主,因着这,苯教的信众也颇具攻击性,对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并无心结。事实上,当初佛门慢慢将苯教取代的过程中,就经常有苯教的死忠分子以血与火发动逆袭,对密宗门人和信众进行攻杀。 不过,因为崇信暴力和杀戮的缘故,苯教在各种攻击性的武学或法术上的研究却很有成就,开发出了一些威力奇大的招术。 “具体是怎么样的,老衲非属密宗,也并不清楚,但从描述来看,应该是有一点类似当年那魔僧的‘地狱杀道’,是纯粹为了杀生而创…只不过,这些招式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掌握,至少,在当初密宗取代苯教的过程中,其阵营中并没有出现能够自由使用这些招式的强者。” 在将苯教的影响力渐渐迩灭的过程中,密宗也渐渐将这些资料获取,拥有远比苯教厚实的人才资源和研究体系,他们便可将这些招式一一研究重现,并将其纳入到佛门体系当中。 不过,这过程却非一帆风顺,中间始终也间杂着争议和反对之声,因为,密宗本就是反感于中土各宗与儒道制度融合才出走边陲,在这大背景之下,主张维护宗门的纯洁性,拒绝这些“异端之术”杂入的声音,始终也极为响亮。 前后持续了近千年的争执,在约三十五年前有了阶段性的结果,当时的密宗法王做出最后决定,毁却一切继承自苯教的武学及法术纪录,同时也尽可能减少乃至取消那些从苯教中吸收来的仪式和制度。 “哦,是这样吗…,可是?” 拍拍脑袋,云冲波很快想到了不对的地方:三十年前便已毁却的强招,为什么却又在十几年前出现还立了大功呢? “这是因为,在命令发下的时候,那若及语自在两位上师已对之拥有了一定程度的研究了解,而虽然相关资料都从此毁却,但那些领悟,却足以让他们掌握到这一招的精要所在。” 事实上,那若当时本就是反对毁却这些纪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认为“招式无善恶,重要的是使用者”,他始终也希望密宗继承这些强大力量用以护法,但因为代表的是少数派,他的意见最终没有得到接纳。 “嗯嗯,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啊?” 生性宽容,云冲波始终也对这种宗教特有的偏执感到不可理解:教义之争仅是教义之争,如果外化到一切关连事物上,那就实在很没有意思。 “招式、法术…苯教的人肯定不只留下这些东西吧,他们肯定也有盖房子,也有种粮食,如果态度那么坚决,是不是应该把他们盖的房子全部拆掉?” 说到正高兴,云冲波突然想起法照的立场,连忙收住话头,并做出今夜的第二次道谦。苦笑着摇摇头,法照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仅是继续他的讲述。 魔僧身败,那若无疑立下大功,但消息传回,却激起巨大的波澜:佛门高僧迫到生死关头,竟要使用苯教秘招来将战局挽救,这种冲击,就算未处其时,也可以想象。 因为这,倾向于同情苯教的议论再次出现,其中最尖锐者,更指密宗不过欺世盗名,到关键时候,还要靠苯教众神的力量救命。这当然让密宗众僧没法容忍,而因此,也开始出现言论,认为对违背法王之令使用禁招的两人不宜表彰,反而应该加以责惩。对之深感愤怒,吉祥友及宝金刚强烈反击,要求给两人以与其身份相称的评价及葬礼。 斯时,现任不空年纪尚轻,权威不著,没法对三大寺主施以太多的压制约束,争执到最后,是不了了之,将事情搁置,既无责惩,也没有风光大葬。 但这却带来严重的后果:笃信轮回转生之说,六门贤者的增补并非随便找几名强力武僧那么简单,需要以逝者的遗物进行一些专门的仪式,对新晋者施以祝福,并将某种神秘的力量传递,过程中,则需要三大寺的代表一齐灌福。但因为情况的特殊,这种仪式却始终无法进行,一晃眼竟已十来年过去。这过程中,吉祥友及宝金刚更因为坚持立场不改而被三大寺联手压制,忿而远离吉沃,至外围小寺主持。 “溯本求源,一切皆是因那魔僧而起,唉…” 长长叹息,法照神情极为复杂,似乎正在思考很多东西,但听在耳中,云冲波却不能认同。 “不是吧,问题应该还是出在密宗自己人身上啊?” 仔细整理思路,云冲波慢慢说出他的观点:在他看来,这事情其实与有没有白莲一战没有关系,既然伏下了这样的暗伤,就早晚也会爆发,所差的,只是形式和时间点而已。 “反正,我觉得这事情主要还是密宗的师傅们不好,不能怪那什么白莲…呃,对不起。” 宽容一笑,法照表示说不必介怀。 “佛门主张不打诳语,施主说的都是真心话,有何可怪…” 站起来,法照微微躬身,向云冲波告辞。将他送至门前,云冲波突然又想起一个疑问。 “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是说,法王生病,难道很奇怪吗?” 从刚才起,云冲波就觉得很不对劲,不空很明显是有病,可在酒宴上却没有以此为理由告退,不仅如此,云冲波还有感觉,他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病情,至于刚才,杨继之也曾试着探问病情,却只换来了宝寂非常明显的不悦。 “这…”明显的感到为难,法照似乎在斟酌语句,一见这,云冲波就知道自己又问错了话,连忙又把话题带回来,将法照恭敬送出,又听法照笑道:“令叔和杨施主倒睡的早…”也只笑着点点头,却忽然一震,脸色骤白,只不敢作声,将法照送回屋中,方到花胜荣门前,轻轻敲了几下,全无动静,试推时,倒是拴着的,再想终不放心,一咬牙,双掌运力,将门栓震断了,进屋细察时,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见那床上空空荡荡,那有花胜荣的影子?至于另一边的杨继之,那正也是不必看了。 (两个混蛋!) 虽对两人高度警惕,云冲波却到底没想到他们第一夜便要“动手”,当下也不敢唤人,更不敢惊动法照,悄悄回屋收拾一下,就又匆匆出门。 (第一天时间,他们又不认识路,肯定是去之前吃饭的地方偷银器了…) 生怕惊着了法照,云冲波蹑手蹑脚出了院子,却不知,身后,一双目光始终也凝聚在他的背上。 “很有趣的年轻人啊…” 隔着窗子,轻声喟叹的竟非法照,而是法王不空,身侧,法照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刚才的说话,其实很简单,可是…却是我们整个密宗一直也没有想通的道理…嘿…” -------------------------------------------------------------------------- “你们两个家伙,都是混蛋!” 一如所料,云冲波在大厅里将正在“工作”的两人抓到,几乎气结,却也无可奈何,云冲波一边压低声音骂人,一边押着他们向回走。 “可是,贤侄,你应该理解的才对…” 全无愧色,花胜荣认真解释自己的理由:连吉祥友那么强的人都随随便便就没了,他们这些人又算是什么? “别管答应过什么,那尼姑人都死了,不会怎样啦。” 对敌人的强大和迅速都极为震惊,而再认真想一想,如果对方动作快一点,更有可能把法照这一行人也一齐堵在觉日寺里。 “别指望什么佛尊来保佑啦,你看看这些家伙的手段…你觉得他们会害怕吗?” “所以,你就想尽快捞一票跑路…是吧?!” 对这个问题,花胜荣回答的理直气壮,而云冲波打的也气势十足,令他整个脸部都几乎陷入地面,看到这,杨继之的态度更变作非常配合,连连夸奖云冲波真是“少年英雄,前途无量”,但很可惜,这却只换来另一只拳头,将他打到趴下,与花胜荣作了一对。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怎么能这样!?” 显然对自己的战术失败非常恼火,杨继之压低着声音发出责难,同样也感到有一点点奇怪,云冲波想了一想,才找到答案。 “因为,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大叔太象了,所以我很自然的就也打了你一拳…对不起啊。”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小偷,但对于不算熟悉的长者还是保有尊重,云冲波将杨继之从地上拉起,道了谦,因为这,也顺便将花胜荣拉了起来。正在帮杨继之打灰的时候,却意外的听到了最不希望出现的动静。 “那边是什么声音?” “好象有人,过去看看!” 始终也非常小心,但先后把两个人打到摔在地上,这实在不能不引起宫中守卫的注意,而雪上加霜,对方偏偏还是来自三人居所的方向。 “这,这怎么办啊?!” 耳听人声渐近,云冲波有一点着急,再一回头,见花杨两人却已跑出了很远。 “你,你们两个,又不认识路…” “我们是不认识路,但贤侄你要再呆着不动,一定很快就能认识到公堂的路。” --------------------------------------------------------------------------- 云冲波的身手已相当不错,花胜荣杨继之更都是“见惯世面”,三转两转,他们已把守卫远远甩开,当确信已经安全之后,三人站住脚步,喘一喘,也稍为放松一点心情。 公允的说,能够始终不被发现,花杨两人的功劳要远远大过云冲波,尽管力量不强,但法门百出的他们却总有办法逢凶化吉,不被发现的滑掉,而没有任何收获,守卫们也放松警惕,开始认为刚才只是听错了而已。 很好的结果…只要,能够太平回到屋里。 跑出来太远,中间又七绕八绕,云冲波早已不知道如何回头,不过,幸好,除了年轻人外,还有长者二人组在。听到云冲波的问题,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很得意的笑容。 “你,你们两个不要一齐笑,很恶心…而且你们笑的好邪恶知不知道?” 重重拍着云冲波的肩头,花胜荣告诉他说,以后一定要学习尊重长者的智慧。 “武功是好用,但很多时候,武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啧啧嘴,云冲波并不是多以为然。 “不就是每过一个路口就丢块石子之类的吗…我也听说过的。” 表示不屑,却换来更多的嘲笑,花杨两人都表示说,那只是小儿科。 “路口突然多块石子,那多么扎眼,简直就是给后边追来的人指路,而且还很可能被人踢掉。” 自吹了好一会儿,花胜荣才认真告诉云冲波,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种事情其实也没有一定之规,最重要是灵活应变,善于观察利用周围环境。 “比如这儿,到处都是酥油茶的味道,地上就算有几滴油茶,那也很正常…对不对?” 见云冲波点头,花胜荣更加得意。 “所以大叔就在腰里别了一点,每拐一次弯,就在路上滴一滴,这样,我们回头就沿着油滴走回去就可以了。” 看见云冲波似乎有些佩服花胜荣,杨继之却有些不服气,插进来表示说,花胜荣其实还做的不够细。 “如果追来的人也很心细怎么办?所以,最好再多做一点预防。” 也想到了使用油茶做记号,可杨继之想的更深,每次做记号时,都故意滴在相反的方向,这样,就算有人注意,也只会被引到完全相反的地方去。 “哦,这样啊…你们都很有心…” 本想夸奖几句,可突然想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云冲波脸色一下变的惨白。 “你们是说,你们都是用的油茶滴做记号,但,一个滴在正确的方向,一个滴在相反的方向…” 见两人一齐点头,仍是一脸得意,云冲波不禁怒火高燃,恨不得立刻拔刀出来,将两人砍倒地上。 “那么,现在,两个聪明人…请你们告诉我,地上这两块一模一样的油迹,分别是谁滴下来的呢?!或者再说明白一点,我们到底该按那滴油迹的方向走呢?!!” --------------------------------------------------------------------------- 因为同时建立了两套路标,反而陷入了“迷路”的悲惨境地,每当想到这,云冲波就会非常恼火,火到说出不话来。 (都是败事有余的家伙…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法宫也真大啊) 已转了快大半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几次想要找守卫问路,可一想到该怎么解释,云冲波就很无力的放弃了这个打算。 (所以说,一件错事是不能用更多错事去弥补的…) 恍惚当中,云冲波推开前方的一扇木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八角形的院落,上方的天井不大,但也能看见很大一片天空,周围的每扇门似乎也一模一样,猛一看,云冲波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今晚的目标。但稍一认真,他就发现了很多不对的地方。 (这儿不一样…那儿也不对…而且,这香味也很奇怪。) 极淡,却又不能忽略的香味,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飘出,非常好闻,几乎可以达到那种“沁人心肺”的效果。云冲波深深吸了几口,觉得非常舒服。却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身后,花胜荣和杨继之惊恐中又杂有怀疑的目光。与云冲波不同,这两个老江湖不会只停留在“觉得好闻”和程度,更能够分辨出那香味是因何而生。 雪莲,只生长在高山陡岩之上的珍贵植物,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是雪原上最具价值的几种产品之一,若在中原,一朵干制的雪莲就还要贵重过同样体积的黄金…但,现在,它们却被搓进香料里面,在不停的燃烧着。这种事情,已不仅仅是“奢侈”两字可以形容。整个雪域之上,有实力,有资格享受这种事情的,又能有几人? 严格来说,这问题的答案是个复数,但当地点是在法宫中央时,当周围还可以看到更多明显是古老又极具价值的器物时,两人都在对方颤抖的眼光中,看到了同一个名字。 密宗之长,法王不空! 逃跑逃进对方老大的住所,这实在是衰到了极点的一件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没有守卫,两人却一点儿也不想被求知欲左右,拼命向云冲波打着手势,示意他赶快原路退回,可在云冲波有所反应之前,动静,却先从屋里出现。 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之后,有极低极低的声音飘出,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可细细听时,却能令人战抖,能令人感到一种极大的痛苦,尽管只是“感受”,却已令云冲波一时失神,更不觉脚下力气略大,踩出了一点喀吱喀吱的声音。 脚步声响,屋里的声音立刻消失,随即有灯火亮起,更是八面同时点亮,速度之快,使三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已被众多灯光纵横交错,锁定在中间。 花杨两人脸色惨白,云冲波却反而抖起精神,看着声音一开始传出的方向,他犹豫一下,道:“这么晚…这么晚跑到这里,我们也很对不起…不过,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呀呀声中,屋门被轻轻打开,立身门前的,正是法王不空,已换作便装的他,额上尽是汗痕,甚失庄重,神色间极显憔悴。 “花施主一片好心,不空岂敢不受…请进罢。” --------------------------------------------------------------------------- “我说,老花。” “唔?” “带着这种小子做生意,你脑子里进水了?” “这个…他至少手上功夫很硬,又很笨,有事的时候可以当成血牛用…至少不用担心他先砍倒我后跑路!” 脸拉得老长,花胜荣和杨继之对坐在地上,都是一面愁容,一边还不时去瞟一瞟云冲波刚才进去的门。 “血牛…是血猪才对吧!?” 似乎再也不能压制住自己的不满,杨继之呼一声挺起身来,揪住花胜荣胸前衣裳,咬牙切齿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知道了人家是密宗法王还不找借口逃掉,还当真想去治病不成?!” “这个…找借口逃掉,你觉得他会有这个脑子?” 苦瓜着一张脸,花胜荣很无力的抱着腿,坐在地上。 “不过,这小子很走狗运的,一向都能逢凶化吉,就希望他这次还能好运…不然的话…唔,前次觉日寺做的那笔生意,你料理的怎样,不会被人搜检出来吧?” “唔,怎么可能…” 连连挥手,杨继之面有得色,表示说自己小心的很,甫一得手,已调泥糊住外面,又封上口子,假称是未够火候的腌菜,存在了路经的客店里面。 “干绺子行的须不比你们千门,最重要便是‘二仙传道’,只要传出了手,所谓‘贼没赃,硬似钢’,谁能将我怎样?” “切…你那是没遇上硬点子。” 不屑一顾,花胜荣表示说偷东西始终还是不可靠,当时失风,当时受罪,必竟还是行骗来得稳当。 “你还要费劲去过赃…我们却可以让肥羊自己驮着货向圈里面送…层次不同啊兄弟。” “我呸!” 双方均对自己的职业甚为尊重,一时间争的好不热闹,倒浑忘了一件事:云冲波,他根本就只懂一点点最粗浅的入门医术,又凭什么能够去帮到法王? --------------------------------------------------------------------------- (是啊,我…我拿什么来帮人啊?) 刚才,因为那种“感觉”,使云冲波一时激动,表示说希望能够做出一点帮助,被不空延入屋内之后,冷静下来的他,才开始发现自己的立场其实很奇怪:根本不懂岐黄之术,力量上也不会强过密宗的众多宿老,自己又凭什么来对堂堂的密宗法王施以援手? “唔,不过,这样的心意,却才是最难得的,贫僧已经心领了。” 怔了一下,云冲波才发现自己的心思居然已被看穿,大感佩服之下,他本想开口赞美几句,却又一时不知怎样说话才算得体,反而还是不空微笑着将他安抚,告诉他自己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之所以将他请进来,也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 “病、疼…那都没什么,左右不过一具皮囊…” 微笑着,不空合什道:“贫僧现在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对现在吉沃城中这些事情,花施主有什么想法呢?” “这个…” 犹豫一下,云冲波慢慢清理着自己的思路,开始说出他的想法,绝不相信那些人真是什么“战神”,云冲波认为他们一定是假扮的,至于目的,他承认他还想不通。 “制造混乱好吧…可这样子搞法,他们又不能见光…而且如果事情闹大了,这儿还有朝廷上的官员,万一惊动了皇帝,唔,那才可怕呢?骗子做生意,最忌的就是闹大到见官。江湖人求财不求气,这些家伙如果真是想复兴苯教,那就一定得留一条能和朝廷见面的路…不然的话,他们再厉害还能厉害过太平道去?” 微笑着点头,不空并没有对云冲波的说话予以评论,但这温和态度对云冲波却是一种鼓励,使他能够更认真的想和说下去。 “所以我想吧,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一些花样,还没有变出来…嗯,就好象骗子做生意一样,现在只是在‘圆粘子’,根本还没到‘叫点吸点’,更别说‘翻钢叠杵’了…唔,对不起,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见不空苦笑点头,云冲波忽然也觉讪讪,但话已至此,那也没有退路,只好为不空慢慢解说。 “唔,圆粘子是引人来围圈子看,叫点吸点是把里面好骗的人钩住,翻钢叠杵是一道道的勒钱…倒也有趣。” 不空几句话虽赞“有趣”,却说的云冲波满脸通红,不住摸头干笑,更将外面正在偷听的两人吓得脸如白纸,面面相觑。 “老花…你,你夹磨徒弟的时候,难道没告诉他说这些个江湖调侃不能在空子前面露春吗?” “这个,我,我也没有收他当徒弟啊!” 不提外面两人杂缠不清,屋里不空沉思一时,缓缓点头道:“唔,花施主所见极是…贫僧当局者迷,一时倒未想着长远之事,受教了。”说着竟真是深深一礼。吓得云冲波忙跳起来回礼时,却又听不空缓缓道:“法宫中门户庞杂…花施主不妨静侯一时,等贫僧唤人引路。”听到外面两人更加说不出话来。 “老花…这事情…难道就这么了了?” “…我告诉过你,这小子很有狗运的。” --------------------------------------------------------------------------- 不一时,两名僧人应不空召唤而来,均是面无表情,他们深深一礼,将三人引回住所,一路上片言也无,倒弄得心怀鬼胎的三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直待回到原本内,三人方松下一口大气,云冲波便板起脸来,恶言恫吓两人,告诉他们说如果再被发现干这种事,一定不会客气。 “我把你们两个先打成猪头,再用凉水浸,等消了肿后再打成猪头…你们听见了没有?!” 面对恶狠狠的云冲波,两人态度甚为恭敬,连连点头,教云冲波放心。 “下次要被你抓到,顺便怎么打都好…但这次的事就算了吧?” 勉强点头,云冲波本想回屋补一觉,却突然心生警意,发现了花胜荣手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你…你手里那是什么?!还有你…你的怀里为什么鼓鼓囊囊的!” 尽管都愤怒的坚持说这些东西不是“下一次”而是“这次”的收获,并严厉的指责着云冲波“言而无信”,但可想而知,这根本就不可能将云冲波打动。虽然没有践诺将两人打成“猪头”,但还是把他们的战利品搜刮一空。 “我在里面说话的时候,你们竟然就在外面偷东西…你们不怕被人抓到吗?” “这个,贤侄,就是你的无知了。” 带一点得意,杨继之告诉云冲波,敢在密宗的法宫里面顺东西,自己当然很有把握。 “那个院子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可能根本就连密宗自己也搞不清楚,每轮回一次法王,他们就会把前任法王的一些东西丢在里面,因为把这些东西看得好神圣,他们平时根本就不敢乱动,一千多年下来,谁晓得有多少?我们很小心的只拿一些小件,根本就没人看得出来…这就是专业知识的重要性啊!” 说说就得意忘形,杨继之一时间浑不注意云冲波的脸色正越变越难看,如果不是花胜荣及时的几声咳嗽,他可能就要再挨上重重几拳。 “哦哦,是,是,我一定送回去。” 垂头丧气,杨继之却坚持说机缘难得,至少要让自己仔细把玩一下这些东西,做一些纪录。 “不然的,就算你打我也好…哦,当然最好还是别打。” 苦笑着,云冲波默许了他的坚持。 --------------------------------------------------------------------------- “你看你看,这就是仁钦达啊,用五金所合…我早在书上见过了,唔,原来是这个形状啊。” “啊,这就是专门用来占卜的羊肩胛骨啊!太难得了!哦,你看看这个裂纹,多么精美啊!” “顶端装有马头型石头的匕首…这东西好象有个专门名字的…普普…不是…对了,普布,这东西是叫普布!” 非常投入,杨继之每拿出一件东西,就会很认真的画下它的形状并做出一些文字标注,而每样东西也能认出来的他,更是令云冲波大感叹为观之。 “大叔,一样都是坏人,杨大叔的专业知识,可真比你强太多了呢!” “喂喂,什么说话,什么叫都是坏人…” 不理花胜荣的不满,云冲波认真观察着杨继之的记录,相继又认识了其它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一边的花胜荣则是很不满的嘀咕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就不信你每件都认识…再说,就算都认识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似乎是花胜荣的诅咒发挥了效力,一直无往不利的杨继之,在拿到最后一件时,终于困惑的皱起了眉。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咦,你也有不认识的时候?” 甚感好奇,云冲波凑过来,见杨继之拿在手里的似乎是一只牛角,根部用头发塞着,也不知打磨过多少遍,光光的,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盯着看了一会,云冲波就开始感到很不舒服。而同时,花胜荣则是开始幸灾乐祸的冷嘲热讽。 “哦,居然也有我们杨大爷认不出来的东西…苍天啊,大地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呸,我怎么会认不出来,这东西明明是…” 欲言又止,杨继之一脸愤愤,道:“但是不可能,那一代的法王也不会没事开自己玩笑,把这东西丢在门口,虽然对法王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毕竟不是个善物…” “喂喂,说了这么多…这东西到底叫什么啊?” 刚刚问出口,意料之外的答案,却自背后出现。 “恶咒牛角?!花施主,这东西是那里来的?!” 第四章 “一定要用野牦牛的右角,里面加一点目标的头发或指甲都可以,再掺上血。” “血?” “对,而且不能只有一种血,按照记载…” 匆匆翻一下手里的本子,杨继之道:“要有男人、女人、山羊和狗的血…唔,还要有十字路口取来的土,黑铁匠那里取来的碎屑,自杀者用过的东西,最好是上吊绳…另外还有十几种东西…包括活的黑蜘蛛,最后用死人的头发把牛角堵上…啊,真是太麻烦了。” “然后呢,目标就会死掉?” “不一定,也可能只是患病,但最后一般会死掉…破解倒是很简单,只要能够找到牛角,把它丢进最近的河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喔,那倒真是简单的很…” 终于听到满意,云冲波认真的点着头,对杨继之的“渊博”表示了佩服,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但是,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被人用‘恶咒牛角’害,难道是一件很…唔,怎么说呢…难道是很不体面的事情吗?” 云冲波的问题,并非无因,现在已是三人发现恶咒牛角后的第七天,在由数名高僧联手将牛角处置之后,不空的病情果然奇迹般好转,但同时,却开始出一些奇异的感觉,一些,令云冲波等人大感不解的东西。 “总之呢,我就觉得,好象在知道了法王的病是因为牛角之后,密宗的这些师傅们反而更紧张了…尽管法王的病好了,可他们却连一点开心的意思也没有,而且,好象都很不高兴我们发现牛角一样。” “是啊是啊,我也正这么琢磨呢。” 正在一边埋头不知研究什么东西的花胜荣猛地插了一句,一脸都是愤愤不平。 “本来说吗,我们把那个法王的病冶好了,只要稍有点良心的就该自己把谢礼送上来,可这群大和尚倒好,啥也没给不说,还一个个都是满脸晦气,倒象我们给他们添了多大麻烦一样,你说这什么事情啊?” “唔,这个,大叔,你居然也来评论别人‘没有良心’…这个,你真说得出口吗?” 一片吵闹之中,佛号宣响,方使三人注意到了法照已在门口。 “…有一些事情,老衲也许可以解释一二。” --------------------------------------------------------------------------- “就是说,恶咒牛角借用的是活佛的力量,就是密宗拜信的活佛,可那又怎样…等等,你说什么?” 猛一下怔住,云冲波觉得好象出了些问题。 “活佛的力量…可是,活佛不就是法王自己吗?他自己的力量,怎么会伤到自己啦?” “是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长叹出声,法照缓缓闭目,道:“事情,真得是越来越复杂了…” 刚才,法照出面,告诉云冲波说自己能够解释他的疑问,之后,两人更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前往位于吉沃城东的屈竹官邸,据说,这是应屈竹的邀请而往。而同行的更还有东门宝寂,这在法王病好后就再未展颜的老僧。 不一时,几人已赶至“招抚使宅”,早有两名士卒等在外面,将诸人延入,云冲波见他们披挂俱是帝军装扮,往日里看惯了也不觉得,如今骤眼一见,倒觉新鲜。 进入书房,云冲波方发现到屈竹邀请来的不止已方几人,更还有着三大寺的寺主,顿廓大堡的班戈,以及其它数名在这吉沃地方上很有影响力的人物。 没有寒喧,屈竹的表情非常认真,用最直接的方式,他表明了招集今天聚会的来意。 “做为皇上的代表,我被派在这里…基本上,这是一个除了观风之外,什么也不用作的闲职。” “但我想大家也都明白,我…只要我传信出去,三个月内,青州一带至少可武装出两万以上的甲士来到这里,而如果这样还不能将一切平息,那随后,便出现十倍以上的军队也有可能。” “代价会很大,但皇上的权威绝对不容挑战,这地方已安静很久,但,这安静却是源于皇上的意愿,并非因为这地方的偏远或者峻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想,大家都该很清楚。” 几乎是威吓的说话,让云冲波很不舒服,但当看到连班戈也乖乖点头时,他又不能不佩服屈竹对事情的精准把握。 “对这雪域之地,皇上并没有什么索求,唯一希望的,就是安静,让皇上感觉不到其存在的安静。一千年来,这地方始终也保持着的安静。而之前的招抚使之所以会默认着密宗将苯教取代,也可以说是这个原因。” “但最近,却出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我所指得不是苯教余孽…那些人并不打紧,今之时世,没有皇上的认可,没有来自帝京的支持,他们绝无可能成事,而密宗各位大师在此,屈某更可以将话说个明白,来自礼部的命令,一直都指我应全力支持密宗。兵、刑两部也都附有批示,表示若事态进一步严重,可以出动力量,来协助绥靖地方。” “不好的事情,是一些我正在寻找解释,却又没人站出来给我解释的东西。” “恶咒牛角,我并不熟悉,但就我所知道的,那似乎不可能对法王形成伤害,可事实却是,之前百医无效的怪病,在牛角出现后,便自行消失。” “而我还听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关于多年以前连我的前任都尚未上任时发生的东西。” “现在,我正在起草一份报告,我希望它能够成为一次总结,将这里发生的一切解释清楚,但…若果我自己也还对很多事情不明不白,若果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发生些什么事情,我又怎能将这份报告写到让大家都可以满意了?” (这个人,原来认真起来竟然可以这么威风的?) 为屈竹的气势压制,屋中诸人皆是低眉顺眼,唯一没什么感觉的云冲波,也觉得他实在是很威风。 “那么…我先来吧。” 缓缓起身,是三大寺主之一,执掌甘丹寺的禅喀边,很快的介绍了一些关于恶咒牛角的事情,并承认法王的确不应该被牛角的诅咒所伤,但同时,他也强调指出,这是已有很多年没人能够使用的强力诅咒,而模糊不清的历史记载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做多种解释。 “…总之,我们甘丹寺的立场不会改变。” 继禅喀边之后是班戈,首先介绍了一些近期的动态,特别指出自己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抓到一名苯教的人,当然,最好是战神,随后,他用非常恭敬的态度,表明自己的立场。 “法王是活佛…是永远会保护雪原的肉身之神,任何不敬的想法都是亵渎,会在死后被打落十万地狱…在我顿廓大堡当中,没有这种混蛋。” 之后是三大寺主中的田帕,态度较前两者更加坚决,他认为这一切中一定还有问题。 “法王已经领导我们二十年了…那些想法,不可能。” (这个,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今天不是调查会?) 对眼前的一切甚感奇怪,觉得别人好象正在讨论一件“每个人也知道”的事情,云冲波感到很不舒服。 (真是的,感觉就象外人一样…唔,当然,我就是个外人了。) 很快,除掉法照和云冲波两名外人不算,就只有宝寂一人还没有发言…房间里,又静了下来,似乎是在期待着些什么。 “唔…” 轻轻点头,屈竹道:“很好,要听的,都听到了。” “也就是说,大家的态度没有变,仍然认为,现任的法王大人…他的确是真正的不空转世?” (嘎,怎么会一下跳到这上面来的?!) 吓了一跳,云冲波实在没想到会突然说到这上面,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对呀,不可能令法王受损的咒术,却事实上把他咒病了…那如果法王不是法王,当然就说得通了。) (不过,大家好象都不认同这种想法,可是,也许…唔,对了,他们是怎么决定谁是法王转世的?) 正在胡思乱想,云冲波便听见,屈竹,用他那很温和,又很坚定的声音,向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宝寂提出了要求。 “但不管怎样,既然疑问已经出现,有些事情就必须确认,那么,最后,宝寂大师,请…请您将上一次‘金瓶擎签’时的经过,告诉大家吧!” --------------------------------------------------------------------------- 从开始就始终如枯木般静静的坐着,直到被屈竹点至名上,宝寂才慢慢站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当初在旁边见证金瓶擎签的人,现在,只有我一个还活着了…” 第一句话就将气氛带到非常之压抑,之后,宝寂便开始用那种似乎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忆起过去。 “那时候…” --------------------------------------------------------------------------- 所谓“金瓶擎签”,云冲波因为前来吉沃路上的恶补,倒也知道一些:据杨继之所说,那可称密宗最重要的仪式。 “灵童的选择,其实是很含糊的,有时候,会有三四个都符合特征,那时候,就要做更多的测试。” 包括前任法王离世时的征兆,所遗留的心爱之物,最为精熟的佛经…等等都是会被拿来对待选灵童做试验的东西,而如果在这样之后还有分歧的话,那就只好动用“金瓶”。 “据说,那是由首任不空亲手所制,当中更盛有他的‘舍利子’,所谓金瓶擎签,其实就是将两名灵童带来到金瓶前面,看谁能够让金瓶有所反应。” 在整个密宗历史上,并没有多少次要动用到这最后仪式,但,现任法王却就是其中之一,在来此的路上,这还曾是他们的谈资之一,在当时,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不用多久,自己就会再一次听到这个话题,而且,还是用如此严肃的形式。 “…当时,两人在前面所有五次测试中都不分上下,完全没法挑选,不得已,我们只好动用‘金瓶’。” 透过宝寂的讲述,云冲波开始知道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出现两名在任何方面都不相上下的侯选人,虽然年龄相差了十岁左右,但因为之前也有过多年后才转生的先例,所以也不能凭此来认定。 “但,在‘金瓶擎签’的过程中,现任法王却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证明了他绝对是真正的转世灵童…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没什么争议的必要。” 声音干枯,口气却斩钉截铁,宝寂的态度非常明显,听着这,屈竹的神色也很认真。 “但是,就本官所知,当年也曾出现过讨论…”看一眼禅喀边,他淡淡道:“在前任甘丹寺主和那若大师之间,就曾经有过不一样的看法,对么?” 默默点头,宝寂正要开口,禅喀边却抢先道:“那件事情,屈大人可能不太清楚,家师当年曾亲口对本座交待过此事,当年他与那若上师间其实并无争执,家师多年来也始终忠心法王,决无二念。” 微笑点头,屈竹笑道:“我知道…其实不仅诸位大师,便是朝廷,也一直承认法王的地位,累年册封,不曾多事,我只是希望将当年的事情搞清楚…”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别人会从什么地方入手,弄出谣言。” 思考一会,屈竹再度发问,知道了当初的另外一名侯选灵童在失败后便返回家乡,后来,则据说是和父母一起迁离了家乡,再没有下落。 “那么,宝寂上师,如果再见到那位灵童,你应该还能认出来吧?” 对此问题仍感意外,宝寂想一想,道:“应该可以吧…那个人,他当初给我印象很深的。” “那就好…” 微微的笑着,屈竹表示说,自己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突然有人又弄出一个“活佛转世”来。 “有宝寂上师在,这一点就不必担心,实在是很好的事。” 之后,屈竹做了简练的总结,再一次强调自己所执的立场,对法王表示信任及支持,他同时也要求与会各人找准自己的立场,全力安定局面。 “现任法王,他得到皇上的信任与朝廷的支持,也已经使这个地方安静了二十多年,这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理由将它们改变…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情。” 用这样的说话,屈竹将今天的聚会结束,而在将诸人送出的时候,他却将法照和云冲波挽留。 “…请再多坐一会,多谢。” ----------------------------------------------------------------------------- 呆呆的坐在书房里,云冲波心情忐忑不安,委实猜不出屈竹留他下来要干什么。身边,法照闭目打坐的如同一截枯木,连一点要和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难道说,大叔他们的生意走风了…可是,我每天盯得这么紧,他不会还有机会出去吧?) “有劳两位,久侯了。” 拼命回想花胜荣和杨继之可能是什么时候从自己眼前溜掉去做了生意,云冲波连屈竹已经回到书房也未注意,慌忙道谦时,屈竹却漫不在乎,只一挥手。 “这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的部下,为什么非要在我进来时站着啊!” 用这种温和而又爽朗的态度,屈竹立刻就赢得了云冲波的好感,而边给自己倒出杯茶边躺回椅子上,屈竹更表现得远较刚才疲劳和忧愁。 “这次的事情实在麻烦…娘的,可不要影响仕途啊。” 一时间并不明白屈竹在说什么,还是屈竹自己又加以补充,才令云冲波明白,更大张着嘴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你说你刚才完全是在吓唬人?!” “当然是啊…你不会真以为我这种芝麻大的小官一句话就能喊来几万人吧?再说了,现在连皇上自己都重伤躺下了,大家烦太平道烦孙无法还烦不过来,谁理这儿有什么事啊!” 用很苦恼的表情,屈竹告诉两人,好久以前,自己就开始觉得不对,但数度传书,青州一带却没一个刺史太守肯管闲事,而来自帝京的回复,则更加让人丧气。 “他们居然说,边荒之地本来就无用于皇上,如果有动乱那才是好事,乱过之后,就会更加归心…这群白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没有了密宗群僧在此,屈竹的态度与刚才完全不同,很不高兴的挠着下巴,他告诉云冲波,的确雪域没有重要的物质出产,但从另个角度来看,这地方又有着其不可取代的重要性。 “这地方如果不太平的话,金青两州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完全切断,而沿着不可能驻扎大军和堵塞所有道路的蜀龙群山,叛军可以很容易前出到离帝京只有一天脚程的地方…唔,当然大军的确也不方便在山中行动,但对间者或刺客来说,这无疑就是打开了一扇再方便不过的门。” 而且,带着很明显的担忧,屈竹补充说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最糟糕的是民乱…那些从小读四书五经长大,从来没离开过中原的家伙,他们根本就理解不了法王在金南青边那些信徒中的地位,那是…那是可以把事情弄到‘造反’的地步啊!” “不会吧,这么严重?!” 被屈竹的说话吓了一跳,但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在金州以及青州的所见所闻,云冲波不得不承认,在这里,宗教的地位的确似乎非常不同。 (嗯,号召力大到能喊人造反,倒有一点象是太平道了呢…不,好象还不一样。) 突然察觉到了差别所在:太平道的传道及号召,是将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动员起来,奉神衹之名,试图将自己的未来改变,而在这里,云冲波一路所见,却是那些虔诚的信徒们将自己的生存所需压缩到最低,把节省出来的每一点资源奉献给神佛,希望换取来世的幸福。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的今生,就要过得更苦了呢…) 略一分心,云冲波就没听清楚屈竹在说什么,似乎是“…而又再加上利益冲突时,就更麻烦,因为两位来自中原,与这里的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下官才厚颜请两位留下,希望能够商量些事情…当然,除非花小弟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位灵童?” “啥啥,你说啥?!” 看着云冲波的慌乱,屈竹呵呵大笑,道:“顽笑而已…花小弟不要见怪。”说着对镜拈一拈胡须,笑道:“而且那人当年就快二十岁了,现在算来已该四十上下了…呵呵,倒和本官年纪差不多的。” (乱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吓死人了。) 因为这什么“不死者”的身份,云冲波已不知惹了多少麻烦上身,这种话题对他实在是敏感的很,好容易安心下来,也端起茶喝,一边又听屈竹叹道:“其实,按密宗教义,若到了‘金瓶擎签’这一步,便等于承认两人身上皆有法王真元,所差者,只是谁承继下来的更多而已…一步之间,两人便告天上地下…嘿,造化弄人啊!” “是啊,我也觉得,那个灵童挺幸运的,差一点就选上他了呢。” 喝着一点油味也没有的清茶,云冲波感觉很是惬意,顺口发表了一句评论,却发现屈竹和法照都在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你,你说什么?” 很明显的愣住说不出话来,晃一晃头,屈竹才回过神笑道:“花兄弟,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法王?在这青边之地,他几乎就等于是土皇上,想做什么都可以,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却见云冲波点头道:“所以,我才说没选上的人很幸运啊。” “选上的人…我觉得,他就不再是自己了,他的日子,过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无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别人都会很崇拜他,很听他的;无论他是笨人还是聪明人,别人都会把他的说话非常认真…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虽然被人拜,可其实是被当作‘别人’在拜,就算到死,死得也不是他自己,管他原来是叫张三还是李四,大家都只会说死的是‘法王不空’,而且还说他没死,还会再活过来…这根本不是自己在活,是在替别人多活一辈子,就算日子过得再富裕,又有什么意思了…呃,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嗯,首先…密宗法王的日子,绝对不是‘富裕’这两个字能形容的。” 沉默了很久,屈竹最后闷闷的丢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似乎再找不到话说,他苦笑着,起身,送客。将两人送至门外时,他方道:“花先生一席话,见前人所未见,真真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呐!”说得云冲波又是高兴,又想掌出谦虚矜持的气派来,一时倒也好生辛苦。 正待告退时,忽听马蹄声响,是来自城外的信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又被烧了一座庙么…唔,四名战神,毁这种小庙确是够了…” 蹙眉长叹,屈竹恨恨道:“这些家伙,出没如风,一击而退,等追到时,早跑得不见踪影…说没有地里鬼,打死我也不信,现在的事,最好是能够将那些战神抓到一个,那怕只是抓到一个…” -------------------------------------------------------------------------- “嗯,那个火烧的叫一个大啊…” 回到法宫,云冲波发现花胜荣和杨继之果然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跑了出去,却也幸好两人对云冲波的威胁心有余悸,未敢造次,只是四下看了看环境,却无巧不成书,赶上了刚才的事情。 “我们拼命的向那跑,就想帮把手救火,可惜还是倒到晚了,没有救倒…” “呸,说你俩想去趁火打劫我就信…救火?” 给两人重重泼了一盆冷水之后,云冲波把觉得“可以说”的事情拣一些告诉了两人。 “嗯,我也觉得,那个战神并不是很厉害,要是正面对上,我应该可以打败他…可是,根本没机会碰上他啊!” 却听见,几声冷笑,尽是得意,还显着些不屑,正是花杨两人 “打败打不败,那是你的事,可只是要抓到…嘿嘿,你早点求大叔们不就好了吗?” --------------------------------------------------------------------------- 深夜,火势正炽。 火光现,出自吉沃东郊的一处峡谷边上,那是名为“吐咖”的佛寺。虽然规模不能与三大寺相比,但也规模非小,状如坛城,四矗高塔,常驻僧人数百,若依三大寺的立场算,分属“色拉寺”一系,算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此刻,寺中正是一片混乱,火光熊熊,将那些威严的神佛与华美的刻画一一吞食,这已使僧人以及闻讯赶来的信众们极为辛苦,而不仅如此,在火光当中穿插的,更还有着危险的杀意。 巨剑按动,吞吐出金色的光芒,所及之处,任何兵器也告碎断,力量稍弱的话,更会连同手中兵器被一齐斩断,看在僧众的眼中,这简直就是来自地府的金色死神。 金剑虽强,却只能近战,看在眼中,一些人就拉开距离,想要投掷矛枪或是放箭,可,比他们更快,以黑鹫羽毛为尾的飞箭一支接一支的在黑暗中掠过,每支也会射杀至少一名弓手,每次也是落在双眉当中的位置,那箭力所余,更会令人的脑部炸开,惨不堪言。 除飞箭外,还有如毒蛇鬼魅不可捉摸的黑色长索,似一尾毒蛇般在夜空下游动,每次闪动,总会有人从某个隐蔽地方被高高提起,再重重摔在墙上,甚至有一次,长索自窗户中游入室内,将里面的僧人硬生生扯出,尽管离开窗户时那僧人已被拉的身首异处,却还是一样被在墙上撞到粉碎。 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继续,吐咖寺的寺主全力应战,希望将敌人阻止,勉强有着七级初阶力量,他已算不弱,先后拨落数支飞矢,希望冲到近前去将其狙击,但立刻,就有沉重的长矛飞来,尽管身侧有弟子舍身护卫,但长矛在击杀两名僧人之后,仍能够将他的小腹刺穿,把他钉在地上。 虽能不死,寺主却已失却掉再战的力量,对方似乎也知道这点,再不屑追加杀手,仅是远远的掷出绳套,系住长矛的尾部,将其倒扯回去,转向其它的目标。 四骑马,四个人,四种兵器,在吐咖寺中随意穿梭着,当连吐咖寺主也被他们联手重创后,寺中便不再有人能够接下他们那怕一招。 “查载托代、杰巴索多、杰普让切,还有恰查翁米……” 年长而傅识的老僧,从四人的兵器和外形上做出推测,但颤抖着声音,他更希望会有证据出现将自己的判断推翻。宁可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战神九兄弟…真是在人间出现了吗?这意味着什么…” 不去救火,也没有对敌,老僧仅是跪坐于地,喃喃的向佛祖祷告着,希望能有奇迹的出现,将眼前的这些噩梦尽快结束。 马蹄声再度响起,来自吉沃的方向,这就给了僧众们一点希望,但很快,当他们看清楚来者时,更大的失望就将他们紧紧扼住。 “状如波浪之刀…” 看清楚来者是同样列于战神兄弟当中的“郎札珠丁”,这实在是太糟不过的消息,但幸好,很快,又有更多的马蹄声传来,如雷鸣一样轰动,如暴雨一般急剧,令正在大肆破坏的战神们也开始放慢动作。 “有埋伏,快撤吧!” 含混不清的喊声,发于郎札珠丁的口中,而远远的,卷地而来的烟尘中更出现了顿廓大堡的旗帜,确实了这个事实,战神们迅速停止破坏,开始自寺后逃走,查载托代、杰巴索多及杰普让切当先,之后是恰查翁米和赶来报信的郎札珠丁,马快,同时又是黑夜,更在峡谷中事先布有机关,班戈率领的骑兵被众多落石阻慢,之后,他更抬手发出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身后有部下赶来,向班戈简单报告了损失的情况,因为赶来的及时,损失不若之前两寺损失那么大,不过,毕竟未能拿到活口,说来也只是一次程度较轻的失败而已,但,听着部下的汇报,班戈的脸上却出现了古怪的笑意。 “快去报告各位,可以来了。” ------------------------------------------------------------------------- 黑夜中,装饰古怪的骏马在飞速奔驰,本来是前三后二,但因为郎札珠丁的坐骑在刚才被流矢伤到,连带着恰查翁米也只好降低速度,很快,已开始听不到前面的马蹄声。 因为身后的追兵已没有了动静,所以恰查翁米也并不担心,保持在让同伴能够跟上的速度,他更想起了之前的好奇:今夜本来只安排了他们四人来此破坏,为什么郎札珠丁也会赶来?固然他的确提醒了四人埋伏的存在,但有强烈的自信,恰查翁米认为班戈和他的部下也没法做到什么。 “唔,这个吗…” 听出了恰查翁米的不悦,郎札珠丁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之后,却突然大惊着指向前方,这动作令恰查翁米也紧张前来,将手中的长矛举起,却只见一片黑暗,那有敌人? 随后,恰查翁米的身子突然僵硬,晃了几晃,摔落马下。 “其实,他们并不是不信任你们啦…” 用手中魔刀的刀背重重砍击恰查翁米脑后使之昏迷,郎札珠丁长长吐气,将刀插回腰间,摘下面具,现出了云冲波那兴奋的脸庞。 “这么乱七八糟的计划竟然也能成功,大叔和杨先生还真是有两下子…” 之前,花胜荣自信满满的表示说有办法能够捉到活口,让他们连自尽的机会也没有。本来对此并不相信,但当看到杨继之亲手制做的“装备”时,每个人也都只有叹服。 曾经亲眼见过郎札珠丁一次,之后又见到了其的绘画图形,也通过密宗得知了文字上的细节描述,并能够得到无限量供应的原材料,这对杨继之已是足够,用三天时间,他制造出包括面具、盔甲、刀以及战马身上的披挂,尽管他自己还不满意这套“赝品”,却已能在黑暗中将战神们骗过,使云冲波得到一个背后砍人的机会。 (但,这家伙好象不怎么强的…) 手上用了十成力气,云冲波甚至能够感到对方的头骨已被自己打裂,固然这的确让他深度昏迷,但其实,云冲波并不想这样子令别人重伤。 (就凭这家伙,两三个一齐上也杀不了那尼姑,看来,他们彼此间也相差满大的…) 肚里盘算着那个能够以一敌二击杀吉祥友和宝金刚的对手到底有多利害,云冲波将恰查翁米捡起,横在了马背上,开始回头。 (这家伙,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 很快的,云冲波已回到吐咖寺内,那里,三大寺主齐集,屈竹、宝寂以及慧生也已赶到,皆在等待这骗局的结果。 (被喊来的时候,他们一定都很吃惊吧?) 对密宗群僧始终也存在担心,屈竹坚持要求云冲波不能将这消息有任何走漏,不仅是三大寺主,就连对宝寂和慧生,也是到了最后时刻才将他们告知。对这样的谨慎,云冲波虽然同意合作,但其实并不是很认同。 (有什么好担心的…闹事的可是苯教啊,这些大和尚怎么可能合作?难道说,苯教的人赢了之后,他们还能摇身一变,又在苯教里面继续当大…嗯,苯教里的大人物该叫什么?) 当看到云冲波马后肩着一人出现时,虽然这些高僧都有着精深的佛法修为,却也要感到一阵兴奋。只因他们皆深信,在取下面具后,便可找到答案,将长久以来的混乱和灾难结束。 …所以,当面具取下时,那骤然变化的气氛,才令云冲波感到奇怪。 沉默,无人说话,而沉默中更透着寒意,以及一些僵硬的东西。 面具下的面庞约三十来岁,很普通,剃着光头,云冲波并不认识这是谁,但,从三大寺主以及班戈的反应来看,他们却很明显的都认识这个人。 许久,才由三大寺主中年龄最长的色拉寺主色尼打破沉默,而那声音,也已与云冲波之前曾听过的完全不同,干涩,缓慢,每个字也似乎是用尽力气强挤出来的。 “关于灵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田帕,你是否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瞠然不知色尼在说些什么,云冲波正想发问,却被屈竹轻轻拍肩,拉开了几步。在微笑着赞美了云冲波的勇敢和机智之后,他告诉云冲波知道,那个恰翁查米的真正面目,却是名为“灵智”的僧人,是哲蚌寺中地方仅次于寺主田帕的三名强力人物之一。 “可,可是,这样,那就是说…” 被这意料之外的信息冲击,云冲波的思路完全混乱。同时,另一边的田帕已经争到面红耳赤,全无大德风范。 “不可能,这绝对不会是灵智,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虽然坚持,但人证就在眼前,连云冲波也实在觉得田帕的话很没说服力。直到田帕表示说这应该只是长得象,他才开始觉得“这倒也有一点可能”。 “其实田帕上师也没必要这样激动,是非很容易搞清的。” 缓缓开口,班戈的态度竟然非常沉着,大异平时,这令云冲波意外,也使他开始看到这土著大豪的另外一面。 (所以,他才能组织起这什么大堡…对,能当头儿的人,肯定是有脑子的。) 一句话阻断争执,班戈表示说真现伪自显,只要田帕把灵智找来,自然就有公断。 很合理的要求,却令田帕面现难色,犹豫着,他表示说灵智早在数月前便离寺而去,执行一项任务。 “这件事情,我可以证明。” 出乎意料,竟是宝寂为田帕的说话做注,他表示说这件事情自己确有耳闻,又称法王不空也知道此事。 抬出不空之名,便为田帕将压力分担,稍稍松缓的他,仍是心怀忿忿,忍不住又走向恰查翁米,希望再做一些检查,但稍一动作,他已被禅喀边挡下。 “你…” 眼见争执又要掀起,还是屈竹出来打圆场,几句说话,为两人皆留足下场势,他更含笑表示,对田帕绝对信任。 “其实就算灵智上人暂时回不来也没关系,这位先生只是昏迷,又没死,先把他搜一遍身,然后关起来,等醒了后慢慢讯问,当然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了…” 觉得还是屈竹的说话最有道理,云冲波忍不住又打量一眼躺在地上的恰查翁米,心道:“就是,天这么黑,穿得又这么古怪,谁能看清楚这到底是谁啊…” 沉思一时,诸人皆觉屈竹言之在理,班戈一声命令,便有几名部下过来,捏开恰查翁米嘴巴,塞进去一团鞣的极软的牛皮,云冲波正看得大为奇怪,就听屈竹笑道:“这是防他咬舌自尽。” 不一时,那恰查翁米已被捆作五马攒蹄之势---却仍未醒来,云冲波暗自吐吐舌头,心道:“那一刀实在是打重了…”却突然又想道:“其实打人还是从背后打最爽,就算他再强一点,多半也要这样。” 纷乱当中,却,突然有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冷冷的,就象是冰在流动的声音一样。 “很周到的安排…很好…只要,你们能将人带走,那就是很好。” 悚然转身,见数丈地外,一人一骑静静立于黑暗当中,诸人无不心悸:就算是适才心有旁骛也好,但这样被人欺到近前犹无知觉,总是太过凶险的事情。 “查勉肖嘎…” 细查来者的身形,宝寂双手合什,试着做出判断,换回的,是似乎没有意义的笑声。 “每个也一样,总要先试着对我们的身份做出判断…嘿,横竖九个在你们看来也只是假货,却又要认真的做出判断,那与‘传说’一致的判断…各位,这难道不是很无聊的事情么?” 严格来说,查勉肖嘎的说话已几乎是正面承认了自已身份的“非真”,但此时,已不再有人还去关心这一点,因为,随着她的每句说话,自黑暗中传递过来的压力也同时在不断变大,尽管对强者尚不构成威胁,却已能令那些班戈的部下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很强…这个人,才能算是强!) 极感兴奋,云冲波忍不住就想主动迎前,但尚未动作便被对方察觉,只一转,森冷目光已将其锁定。 “虽然恰查翁米他是个笨蛋,但能够这样将他骗过和抓他回来…好吧,我可以承认,你的确让我意外。” 右手轻提,对方似乎在做出攻击的准备,瞧去好象是链锤一类的东西,云冲波目度两人相距数丈,也不怎么在乎,心里只是盘算:“这九个家伙用的武器记得都不一样,这个查什么用得是什么来着?”正依稀觉得“似乎没有用链子锤的…”,却忽觉眼前一热,猛一惊急翻身时,听霹雳声响,身前已多出一个大坑,犹在丝丝冒着热气。又觉脸上火辣辣的,眉毛似乎已被烧掉了。方想起来:“她用得是雷…你奶奶的。” “保护屈大人!” 挥手发令,宝寂却迅速移身向前,挡在了恰查翁米之侧,同时,慧生及数名班戈的手下已将屈竹护起。 以力量层面而言,密宗一方若不计云冲波,自以宝寂慧生两人最强,皆有第八级力量在身的他们,毫无疑问的凌驾于均只得七级力量的三大寺主之上,两人分别保护屈竹及俘虏,也算是此际最为正确的选择,但…这样却带来一个后果,云冲波,他已在不自觉中站到第一线,直接面对着这曾将吉祥友和宝金刚一并击杀的战神。 (嗯,用雷…那就要想法近身战才行呢。) 仍未下马,查勉肖嘎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右手“多索”不住旋转,发出怪异的呼啸。面具,一双冷目似乎对诸僧的动作完全没有反应,只是紧紧的盯在云冲波身上。“计划外的乱入…实在让人头痛,我该怎么办?” “你该去死!” 粗鲁的吼叫,当然不会是云冲波所发,大力掷出手中的长矛,班戈同时自腰间拔出长刀,策马冲前。 “不过七级力量,也敢如此嚣张吗…” 讥笑一样的说话,查勉肖嘎根本也未出手防护,只是将手中的多索向天空高高甩起。 “以为人多便可稳操胜券么?便让汝等见识一下…” “雷之力量!” 一声清叱同时,紫青色的毫光自多索顶部的宝石中透中,射向天际,几乎是立刻,上方的天空便开始扭曲,出现了深黑色的漩涡,虽然似乎不过尺来大的样子,可从中传递出的强大迫力,却令宝寂等见过无数风浪的强者也要为之变色。 “大家小心!” 比宝寂的示警更快,数十道色深如墨的雷电自漩涡中激射而出,如巨灵神掌般,重重轰向诸人,这一切发生之快,有如电光火石,班戈长矛掷出,未及飞至查勉肖嘎身前,早被一道雷电劈中,炸的粉碎。 (好家伙!) 显对云冲波甚为“看重”,数十雷电当中,竟有多达四道是对其轰下,场中诸人里面,除却宝寂慧生两个,便只他一人有此待遇。 虽是第一次遭遇这等雷法强人,云冲波却曾从萧闻霜处知道过一些诸般法术的特征,早在漩涡出现时,他已快速滚鞍下马,并将手中钢刀向上抛起,判断极准,这就将第一波雷电吸引,使其无功。 (真是好大阵势,和闻霜说过的什么“狂雷破五狱”真是很象…幸好以前认真听了…) 避过第一波雷袭,云冲波却不敢大意,一翻一蹬,急扑向恰查翁米所在方位。 (一个人跑来…不是救人就是灭口,反正不能让她接近!) 做出这种判断的不仅云冲波一人,除他以外,色尼、田帕等人在挡下雷击之后,也纷纷掩向恰查翁米,而宝寂更展现出了其能够名列“六门贤者”的强大力量,只以左手结印推出,他已将四道雷电一起击溃,右手兀自蓝光莹莹,垂于腰侧,怎看,也是在等待查勉肖嘎。 “喔,第一击,好象没有收到效果呢…” 声调依然平稳,全没有“失望”的味道,依然端坐马上不动,查勉肖嘎静静看着诸人围向恰查翁米,全无动作,直待连班戈也连声咒骂着避过雷击,退向诸人所在,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寒光。 “再来!” 如大鹰般,查勉肖嘎自马背上一跃而起,直掠过来,而不知为何,她更将多索收回腰间。 “不可妄动,看住俘虏!” 身为见过不知多风浪的老僧,宝寂果然极沉得住气,尽管人数上大占优势,他却全然不求有功,只是指挥诸人牢牢守住阵角。 “很好啊…” 似带出一丝笑意,查勉肖嘎更在接近到数尺地时将双拳重重对轰。 “再来…大霹雳!” 今次未用兵器,查勉肖嘎竟以自身为媒,强行催动雷电,以她为中心,紫蓝色的雷光向四面八方疯狂涌出,将她全身覆住,威力似乎犹胜方才,只一拳,已在身前五人中制造出四具焦尸,唯一幸存的班戈亦再一次被烧的浑身都是袅袅青烟,大声咒骂着被震飞开去。 (好强,难怪能一下干掉两名八级人物!) 看到对方连续催发出这样的威力,云冲波深感佩服,但,当他咬牙贾勇迎上时,却更加吃惊。 (嗯…怎么这样?!) 就算这一拳之威强到将自己远远向后掀飞,云冲波也不会奇怪,但偏偏,在那样不可一世的重拳之后,查勉肖嘎的第二拳却是徒得声势,全无力量,尽管之间有一丝寒意闪过,却一纵即逝,并无实效。 猛力一挡落空,云冲波只觉双肩都好生疼痛,再看左右,三大寺主再加上宝寂,脸上亦皆有一样的疑色。 五人联手一御,掀起的劲风非同小可,被这大风鼓动,查勉肖嘎向后急退,一面犹在发出低低的笑声。 “密宗高手…在下领教了。” 说着,查勉肖嘎已落回马背,双腿一夹,那黑色巨马一声嘶吼,转身急奔出寺,而没有回头,云冲波已听到宝寂的叹息声。 “老衲惭愧,没有守住俘虏。” 扑鼻的血腥气,已在告诉云冲波身后是何景象,回过头,他看见自己辛苦抓回的恰查翁米,已被不知什么利器生生劈作两半,首级更是一团血肉模糊,决然已是回天乏术。 看着这,云冲波感到怒气涌上,为何,自己也说不明白。而在他之后,他更还有一种感觉,一种影影绰绰的东西,在告诉自己,似乎,刚才,所有人都已经被愚弄。 莫名的冲动,使云冲波猛一下翻身上马,向着查勉肖嘎遁走的方向追出。 “你们等着,我一定再抓一个俘虏回来!” ----------------------------------------------------------------------- 看着云冲波远去的背影,诸僧都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班戈,麻烦你…” 诸僧中虽然不乏强者,却都是积年诵经礼佛,并没那个精于骑术,担心云冲波会遇险,宝寂希望班戈派手下将云冲波追回来,满足要求的同时,班戈却表示说不能怀太大希望。 “九战神骑的都是上乘好马,所以之前数次追赶都告失败,而刚才,我的部下更多数都因雷击而受伤,没法将马力完全发挥,又是后发…” “唔…没关系,我觉得花先生面相甚有后福,而且,他的力量,可能也不见得弱过那女子。” 刚才因为保护屈竹而没有介入主战场,旁观的慧生,更看出了一些东西。 “我想,刚才,我们可能都被愚弄了。” 默默点头,宝寂也有类似的感觉,虽然礼佛多年的心田理应枯寂如槁,但这还是让他不好受。 “已经到手的线索,又被斩断…嘿。” ---------------------------------------------------------------------- 夜已深,风急,夹着刻骨的寒意,道路渐渐崎岖,两侧山上的皑皑白雪亦显得愈来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 已追出数十里路,绕过数处山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追到了那里,也听不见身后有援军追来的动静。按说,云冲波就不该再一个人这样追逐下去,但不知为何,云冲波今夜却不愿再听从“理智”的低语,执着于眼前那始终和自己保持固定距离的查勉肖嘎,他将马力催策到最劲,不断追赶。 (嗯,倒幸亏是骑了那个恰查翁米的马,不然可能早就被甩掉了…真是好马啊。) 峰回路转,眼前道路渐显开阔,更利于马力发挥,用力伏低身子,云冲波牢牢盯住前面的背影。 (是错觉吗?好象变大了…难道她的马跑不动了?) 未及高兴,突然心生警兆,连滚鞍下马也来不及,用力一踏马镫,云冲波向上急跃,力道之大,踩得那高头骏马也是向下一伏。与他的动作同时,耀眼蓝光乍现,自前方喷涌冲回,刚好自云冲波的脚下扫过。 (呼…好险。) 一个空翻,云冲波不回马背,落在地上,前方,查勉肖嘎已将马头转回,冷冷看着他。 “穷追不舍…为什么?” “难道说,你认为你比刚才那些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强?” “还是说,密宗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你打动,使你敢于豁上命的来追?” 没有立刻回头,云冲波深深呼吸数口,才道:“不…都不是。” “我追来,是因为我觉得…你,你也许并没有刚才表现的那么强。” 从刚才起,云冲波就一直在怀疑,因为,查勉肖嘎实在是“太强”。 一击之威,将全场所有强者都轻松压制,之后如闲庭信步般,将恰查翁米灭口,尽管只是一人,她却似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也正是这样的“强势”,使云冲波开始感到不对。 方才的雷术若只针对一个目标,便宝寂慧生也挨不过三击,而以此推之,在这雪域之上,查勉肖嘎根本便是无人可挡。 “如果我有这样的力量,如果我想和密宗作对…那我绝对不会用这种小打小闹的骚扰战术,我一定会埋伏在被烧的寺门口,嗯…就是叫什么‘围城打援’的战术,把赶来救援的人一个个敲掉,这样的话,速度会快得多,收获也会多得多。” “哦?” 声音中出现了一点点的惊讶,似乎想不到云冲波有这样的念头,查勉肖嘎淡淡道:“那么…你说,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犹豫一下,云冲波认真道:“我想…你应该是‘做不到’才对。” ------------------------------------------------------------------------------ 曾听萧闻霜说过,在很多法术当中,都可以通过长时间的准备、积蓄法力,而将自己的威力向上提升,至于代价,则是一击之后的近乎虚脱,换言之,那几乎就是等于是“不成功便成仁”。而刚才,当发现对手的“第二拳”近乎无力的时候,当在后面不断追逐的时候,云冲波已回想起和坚信了这个判断。 “前来灭口的路上,你应该是一直在为那一击而准备,而发出那一击之后,你…你应该是几乎无力了。” 这个判断当中仍有破绽,就是查勉肖嘎到底是用什么办法透过重围杀掉了恰查翁米,这是云冲波没有想通的事情,他也很坦率的承认了这一点。 “不过,我…我还是想追过来。” 对自己的实力已渐渐有了信心,尤其是经过定康城中一战之后,云冲波常常会有跃跃欲试之心,想看一看自己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尤其是,他还有一桩心事,更是在不停逼迫着他。 (不管怎样,再见到闻霜时…我,我一定要比她更强,要能够保护她才行。)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说与人听,所以,云冲波只是把手里的阔背砍刀慢慢提起,指向查勉肖嘎的方向。 “我相信,我能胜你的。” “好,很好。” 似乎在笑,查勉肖嘎道:“但,你又有没有想过,一路赶来,我的法力…可能已经恢复?” 神色很认真,云冲波道:“刚才那样的一击…你打不倒我,而一下如果打不倒,你就完了。” 再一次因云冲波的回答而意外,查勉肖嘎终于笑出声来,道:“那好…那很好!” 长笑声中,她右手轻轻挥动,却带出连串青白色的雷球,涌向云冲波,但对之早有准备,云冲波竟不退反进,主动冲上。左手抡起从恰查翁米那里抢来的“六红竹盾”,将雷球一一挡下。 “雷术的威力,固然在于其的‘高温’及‘爆炸’,但如果只是这样,也不会比火术或是土术更强,它最可怕的地方,是能够令人麻痹,和能够毫无损失的穿透铁甲。” 很久以前,在给云冲波讲述江湖知识,萧闻霜曾为他分析过各路法术的生克强弱,虽然没有全部记住,但至少让云冲波知道了“不能指望用铁器去挡雷术”,而这样一点见识,就使他在此刻取得意想不到的成绩。 依靠竹木所编的盾牌,云冲波一气挡下掉近二十颗雷球,虽然说,在这连续不断的冲击下,盾牌也开始变形乃至碎裂,但这却为云冲波赢得时间,使他能够冲到较近的地方。 (喔喔,这盾牌真是了不起,不知是什么人做出来的…) 本来就没对这竹盾抱太高期望,现在已经是意外之喜,所以,当盾牌已裂开到没有意义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将之抛去,并用更快的速度向前突进,将查勉肖嘎纳入到一刀的距离以内。 全力一刀,横掠向查勉肖嘎的腰间,虽然她能够及时用竹盾挡住,却被震得坐不住马背,向另个方向跃开。 原也没指望一刀就能建功,云冲波早有准备,几乎在查勉肖嘎退开的同时,他也拧身缩颈,用力蹬裂地面,借力从马腹下掠过。 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快得若一支箭般,几乎是刚刚离开马腹,连身子也不转的,云冲波已闪电般挥出“反手刀”,砍向自己上方的查勉肖嘎。 近距离之下,又被云冲波的快攻迫住,查勉肖嘎果然腾不出手来摧动雷术,甚为狼狈的用力将竹盾压下,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上挡下云冲波的快刀,却因之而完全失去平衡,落地时更踉跄一下,险险跌倒。 刚一站稳,她已急急将多索抖动,可电光方现,云冲波早又掩至,一刀砍下,使她只能先行退让,未及发动的雷术,也立刻便告弥灭。 (嘿嘿,战术完全成功了!) “近身快攻”的战术完全取得成功,云冲波的心情实在好到不能再好,虽然此刻乃是战场,他却不禁想到:“嗯嗯,这家伙可是一次干掉了两个大和尚的硬手啊,闻霜都不一定做得到…如果这样砍掉她,我是不是就已经比闻霜更强了?”可惜想归想,自己却也知道,眼下的战果,只怕一半倒还是因为对手的“未及恢复”。 (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等她恢复再打啊…是吧?) 出刀愈快,云冲波所用的正是马伏波所传的赵家刀法,使来霍霍生光,真是好不威风,而再战数合,查勉肖嘎似乎也已认出。 “你…你竟然用帝家的武功!” 锐声叱喝,当中更有极为明显的怒意,倒令云冲波一愣,正自想到:“帝家武功又怎么啦…再说这也不是啊?”却忽然觉得身上一寒。 (来啦!) 一直也提防着对方的这记“杀手锏”,几乎在感到寒意同时,云冲波迅速镇定心神,放松身子,“危险”的感觉疯狂涌现,令他剧烈颤抖,却咬牙忍住,更依“本能”而做出极为柔软的拧身及翻跃的动作。与之同时,他听见有“铮”的轻响,似乎是从自己身侧掠过的样子。 (呼,秀才教的这功夫真是好用,太救命了。) 固然对战神们的行径相当不满,却也没有到了愿意押上自己生死来为密宗获取情报的地步,云冲波之所以单骑追来,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本钱:由颜回亲传,他自己始终也以为是叫做“弟子规”的武功。 定康的胜利之后,云冲波便开始重新审视这套枯燥而又繁琐的拳法,细心揣摩,他更隐隐发现了对敌时的变化,发现了那似乎能够令自己的感觉和反应强化,令自己能够在“想到”之前就做出一些非常实用的应对。相信这至少能令自己不至被别人一击败下,云冲波才敢于在明知查勉肖嘎还有强招未出的情况下追来。 (不过,也有点吓人的,这是什么兵器,出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管怎样,当把这记暗算也逼出来而又完全未受损伤的时候,云冲波就相信自己能够笑到最后,深深呼吸一下,他把刀扬起,道:“还要再来吗?” 对应于他的昂扬战意,查勉肖嘎却似乎一点儿斗志也没有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云冲波,她似乎在思索什么。 “虽然…我出‘金蛟剪’的时候的确不想当真把你重伤,但竟在这种距离下完全避开…不愧为‘不死者’,不愧为太平道的希望。” “你…你说什么?!” 吓了一跳,云冲波实在没想到,自己最为在意的事情,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被这样子说出,一时间,他竟感到说不出的荒谬。 (连这么远的地方都有人知道,连这些人都会知道…这,这算什么鬼秘密啊!) 当查勉肖嘎说话的时候,她的左臂上更有奇异的光华浮现,同时,她右手中的多索也改变了形状,渐渐成为一柄短鞭的样子。 “刚才出那招‘狂雷破五狱’的时候,我的消耗比你想象的更大,没有三天以上不能恢复,而以这状态再战下去,我的确会败给你。” 对手自承不敌,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可云冲波的感觉却很复杂,因为不管怎么听,对手也不象是在低头。 “但若出我的全力…嘿,‘不死者’,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 左臂上光华渐渐凝聚,成为一条金龙形状,缠绕臂上。 “第八级中流力量,和拥有两件配合极为完美的法宝,若我有完全状态,你追来的决定就会极为错误。” “你等等!” 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冲波讶道:“你…你说你用得是‘狂雷破五狱’?可是…那不应该是道法吗?” “呃?” 一时间被云冲波问住,查勉肖嘎怔一怔,才道:“难道说…你到现在还以为我真是什么苯教战神?” “啊?” 嘴巴张开,又合上,固然一直都认为对方根本不是什么战神,可听到这样直接的回应,云冲波还是感到很震撼。 “那…那你是?” 发出低低的笑声,查勉肖嘎躬下身子,所行的,竟是太平道中的礼节。 “…不死者在上,太平弟子九天参见。” 太平记第十六卷完 第一章 已是“吐伽”事后的第六天了,虽然水面上仍然平静无波,但其下,却正是一片混乱。 “混乱”的起因,是一个“成功”,一个将战神之一的恰查翁米诱捕的成功。 紧接着成功而来的,是“失败”,而且是极为难堪的失败,发现了恰查翁米的失踪,战神中的查勉肖嘎发动逆袭,在重重保护当中将恰查翁米击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如果只是一个失败,那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混乱,但偏偏,恰查翁米身死前已被被众僧看到了他的面目,那竟是灵智,哲蚌寺的强力僧人之一,在整个密宗当中地位可列入前五十名的重要人物。 对此当然是坚决否认,但哲蚌寺主田帕却发现自己竟然不能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人证已死,毁得根本认不出那会是谁,至于在他口中外出执行任务的灵智,又已离寺将近两月,也没法联系到,召他回来。只靠几句“说话”,根本就没可能将别人打动。 当压力不断增大的时候,法宫也再一次清楚表态:由不空亲自出面,高调表示灵智的去向法宫完全知情,同时也对田帕的忠诚表示了信任。 在雪域上,法王的说话便如同纶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地位,有了这样的支持,哲蚌寺的压力终于减退,但意料之外的是,这压力并未消失,而是转向了不空的身上。 “若过去,法王的纶音便该将什么也都能压下,可…现在…” 满面都是愁容,屈竹垂头丧气的坐着,手里一杯清茶已经捧了许久,却一口也没喝。 尽管高度保密,但“恶咒牛角”的事情还是走漏了一些风声,对任何知道什么是“恶咒牛角”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情。 “…而且,现在看来,我们还犯了一个很糟糕的错误。” 最初知道恶咒牛角存在的时候,屈竹几乎是本能的提出要求,希望将这件事情彻底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现在看来,当时真是太着急了,没有认真考虑啊…” 其实,恶咒牛角本身并非什么常用的巫术,而如果解释起来的话,正如同当初禅喀边说过的一样,还有很多可以阐述延伸的余地,再加上不空多年来的积威,应该可以将这件事情太平结束。 “这道理其实不复杂,静心想想就会明白,但当时我却太冲动,要求高度守密,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终究还是走漏,而当密宗高层同时又采最严格的保密措施时,这无疑就是在为各种流言提供推力,使之可以更快的去向四面传播。而所有流言的最后,更都会以“…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要封锁消息?”来增强说服力。 “如果一开始就公开所有事情,反而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唉,修为还是不够,娘啊,如果传回去,真要影响仕途了。” 后悔已晚,当流言已强化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再做任何解释和公开都已无用,那只会被当作“心虚”和“示弱”的表现,所以明知道不对,屈竹却也只好坚持立场,一方面继续严格封锁消息,另一方面和吉沃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频繁接触,希望能够找到关键所在,釜底抽薪。 “流言么…任何时代都不希奇,但这么大规模,传播的又这么快…背后没人推动才怪。” 高调压制,低调侦伺,屈竹希望能够尽快将推动者锁定,但当各种信息千头万绪的时候,尽管聪明和经验丰富,他一时间也没有太多收获。 “现在来看,还要是尽快找出那些战神的真面目才行,只要能多得一条线索…唔,那怕只要能将灵智洗清,事情就会好办的多。”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帮不了你啊。” 表情较屈竹的“没有活力”正是不徨多让,云冲波也是很乏的样子,坐在屈竹的对面,手里捧着杯浓浓的酥油茶,也是好久没喝一口。 “我追啊追,可那家伙明显比我熟悉路的,跑跑就跑不见了,然后我只好回头,路上遇到其它来追的人,我们就一起回来了…我说很多次了啊。” 苦笑一声,屈竹缓缓起身,道:“我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 “唉,麻烦啊…” 嘟嘟哝哝当中,他踩着四方步,晃晃悠悠出门而去,手里还拎着小小一个桑皮纸包,晃个不停,正是给不空带的茶叶。 “哦,他又去拜会法王了…我看他倒比密宗的和尚们还热心这事情呢。” “那当然啦。” 专心研究着手里的雕花甲片,杨继之连头也不抬,道:“地上出了乱子,招抚使向来都是最倒霉的一个,你没听他满口都是仕途吗。”说着想想,又道:“说起来他年龄倒也不算很大,本事似乎也有一些,不过现在朝廷对边陲皆着重一个‘抚’字,他越是能料理好这儿,朝廷越是不会换人…嘿嘿,我看他那仕途也就很有限了。” 花胜荣杨继之一搭一唱,云冲波却硬是置若罔闻,想了好久,他突然长长叹一口气,站起来,道:“大叔,当初你收法照大师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嗯?” 甚感诧异,花胜荣回忆一会,说只答应送他的吉沃。 “那…那我们现在应该没事了啊。” 两手并在一起用力搓着脸,当手放下来的时候,云冲波神色依然疲惫,眼神却坚定了很多。 “本来就是走错了路,本来就不该来的…我们还是走吧。” -------------------------------------------------------------------------- 决心一定,收拾东西就快得很,不一会儿,云冲波已把自己本就简单的行李打成了小包,尽管花杨二人还有些依依不舍,但当云冲波态度非常坚决的时候,他们也就跟着迅速的收拾起了东西。 “可是,等等,杨大叔,为什么你也要跟着收拾东西?”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很豪爽的揽着杨继之的肩,花胜荣表示说,自己可不是丢下朋友不管的人。 “这地方现在眼看就要乱起来了,他一个外地人,武功不行,万一有什么乱子怎么办?” 似乎非常的“讲义气”,但对两人了解颇深,云冲波开始用很怀疑的眼光看向他们那似乎也没比来时更大的包袱。 “可以…不过要先把包袱打开让我看看。” ----------------------------------------------------------------------- “你们两个混蛋…到底是什么时候干的?!” 不出所料,从包袱中发现了不止一件甚为贵重的器具,火冒三丈的同时,云冲波却又很感佩服。 “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两就有计划,所以,来时就在包袱里装了杂物和石头,好把偷的东西调进去…” “呸!学问人的事情,能叫偷吗?!这是研究,研究啊!” 根本不理会杨继之的抗议,云冲波把那些器具一一挑拣出来,到最后,他更发现,杨继之在外衣的下面,居然还贴身穿着两件皮袍。 “这…这两件衣服可都有一千年以上历史啊,你,你难道一点都不能理解学者的执着吗?!” 尽管哭嚎个不停,但到最后,杨继之还是乖乖的将什么都交了出来,把这些东西整齐的推在桌上,云冲波终于满意。 “好了,走吧。” 刚要出门,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的屈竹却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他,脸上非常焦急。 惊讶于屈竹的“消息灵通”,云冲波迎上前去,向他辞行。 “嗯,你要走了?什么时候,为什么?” 对这个消息非常惊讶,这反而让云冲波也愣住。 (那,他来是干什么的?难道出大事了?) 事实证明,在揣测坏事的时候,云冲波从来都准的很,一如此刻,在想起自己的来意之后,屈竹立刻又变得非常焦急。 “那个在背后推动流言的人,我终于确定了,是班戈,一定是他。” “哦,确定了?那是好事啊,你急什么呢?” “我急什么?!” 脸涨得通红,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屈竹才平复了一下情绪,丢出了让三人都目瞠口呆的大炸弹。 “因为,他现在已经公然表明了立场,向所有的吉沃百姓宣布说当年的金瓶擎签中存在问题,宣布说,现任法王…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法王!” -------------------------------------------------------------------------- 办事能力的确强的惊人,很短的时间里,屈竹已经搞清了事情的脉络,并整理成了非常清晰的书面资料。 “要尽快把这个发回去…虽然,可能已经晚了。” 正常的书信往来,没有四个月到不了帝京,而这,还是在近年来道路不断修缮的前提下。尽管屈竹选择了最干练的手下和不惜惊动一些象他这种地方官员一生可能只有机会惊动一次的秘密渠道,也至少要五十天以上才可能让帝京收到讯息。 “就算是一收到讯息就有动作,那时大概也什么都晚了…所以,只能指望‘已禀帝京’这个消息来吓唬他们,可不能当真指望些什么。” 所以,除向帝京的急信外,屈竹也向其它方面发出呼救。 “这时候喊刺史已经晚了,大军要上雪域,没三五个月准备是不成的…唔,只能指望世家了。” 青州一带开发较晚,交通不便,并没有什么在全国范围内具影响力的一流世家,规模较大的有四姓,分别是青中的“赤峰马家”以及青南的“长门司马家”和“眉山苏家”,还有就是也曾入主过帝姓,但如今已经衰微到不堪回首的“英峰陈家”。 “苏家和司马家都是以文声见长,离得又远,一时指望不上,陈家早就没什么人物了,只是在吃当年的本钱,但赤峰马家多年来一直武声昭著,虽然上不了中原的台面,在这里却也算得数一数二,我已经给马家的当家主发了急信,就看来得及来不及了。” 安排似乎很是妥当,但屈竹却一直在垂头丧气,因为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使他实在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安排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该喊班戈那混蛋与会…听到那些事情,他肚皮里一定快笑死了。” “…也不一定吧?” 试着出语安慰,云冲波表示说班戈未必是在那次会议之后才知道的消息。 “照屈大人您的说法,谣言是在您今天早上来法宫之后突然爆发,半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吉沃…这种速度,不可能没人事先安排的。” 回忆着曾在宜禾发生过的事情,云冲波认为,这样的布置绝不会是几天之内就能完成,从起意到安排,说不定已经有了几个月的时间。 “我想,他应该是早就有这种准备了。” 但同时,云冲波却对另一个问题感到奇怪,就算班戈是谋划已久,但这始终也是佛国,密宗的影响力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为何会连反击也组织不起来的陷入混乱? “…因为,谣言很毒辣啊。” 不仅仅指不空为伪,更目其为所谓“苯教复兴”的背后操纵者,称九战神皆是伪装,真正的目的,是在于将色拉、甘丹两寺的势力削弱,将哲蚌寺捧为三寺之长,更指九战神中之三者根本就是哲蚌一系的强力僧人,至于其它人,也是从外地请来的武者,并非苯教信徒。 若没有事实的支持,这种说法只能换回一笑,但当认真回顾时,人们却在惊讶中发现,正如谣言所说的,一直以来,被九战神攻击、破坏的,竟然完全没有哲蚌一系的势力,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哲蚌寺竟是完全无损。而再加上至今没法做出结论的灵智事件,更使另外两宗的僧人不能不有一些想法。 “所以,现在的密宗步调就变得很不一致,当哲蚌寺的人怒冲冲的到处驳斥谣言时,另外两大寺的步调却明显慢得多,看在百姓的眼中,唉…” 不用屈竹做更多说明,云冲波也能想象到得,当密宗内部的这些矛盾被展现出来时,简直就等于又给已烧得炽热不堪的谣言再添上几盆猪油,即使那些本来对谣言尚有保留的信众,现在也会有些拿不定主意。 越想,越觉得还不止如此,若果谣言只是针对哲蚌寺,那未仍可以只当作是三寺间的内斗,横竖这原是任何组织内部必有的事情,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谣言的内容却更包括到了法王不空,而从这立场上去考虑,如今态度暧昧的两寺僧人,岂不就等同于在质疑不空的地位? “不过,我想他们并没有这个意思,应该只是因为对哲蚌寺确实有些不满,或者只是单纯的想对哲蚌寺提出什么要求,可是…从法王的立场来看,却不会、也不能只是这样想。” 按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云冲波认为,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可能都已落在谋划者的算中:即使本意只是针对哲蚌,但当那同时也对法王造成影响时,就一定会换来法王的不悦,而当现在法王的地位又的确已在动摇时,这更可能反而会推动色拉、甘丹两寺的意志。 “…等他们警觉到法王不高兴时,可能会立刻回头,去做些事情弥补过错,但…也有可能会干脆走到反面上,真得成为法王的对立面…唔,不,那种可能还是不大,但至少,如果出现一些只要‘不作为’就行的时候,他们就可能会真得默许事情发生了。” 听着云冲波的分析,屈竹的脸色也越来越严肃。 “…后生可畏啊。” 长叹一声,屈竹表示说这也是自己的判断,但云冲波能够只听自己转述便想到这样条条有理,实在很令他吃惊。 “小节了了,大事察察,花公子才真正是大智之人呢!” 被夸的满脸通红,云冲波努力不让自己笑的太过灿烂,一边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还有,屈大人…那个,既然班戈有问题,会不会根本连苯教的事情也是他弄出来的…这么说吧,我们抓到那个恰查翁米,会不会也是他们先下的套?!” 苦笑摇头,屈竹表示说,如果那样的话,事情反而简单了。 “但问题是他不知道。” 告诉三人,根本就对所有在本地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不保完全信任,屈竹将“诱捕”一事做为最高机密来操作,直到云冲波赶向吐伽时,他才让班戈知道要将其它人也都请来,而直到他自己也赶到寺中时,才当着众僧之面将这事情说清楚。 “所以,除非是我自己走漏了风声,就没人会知道…当然,也可能是你们几位?” 疑问一出,花杨两人立时大为紧张,连连摇手,表示说他们的专业分别是骗子和小偷,可不是内应。 “我要搞钱,会自己骗,要卖也人只会卖假货,绝对不会卖真材实料给人。” “我更不可能,我们卖东西规矩多得很,没盘过海底子的生人便出几倍的价钱也不能卖,不然会被祖师爷降灾的。” 似乎是比“什么都不说”还要糟糕的辩解,但苦笑着摇摇头,屈竹还是认可了他们的清白。 “不是你们…不然的话,局势该还要糟的多。” 很疲劳的样子,他坐下来,慢慢按着太阳穴。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花公子刚刚提出来的事情,一些只要‘不作为’就行的时候…那会是什么时候?” “…我想,应该是出现一个新法王的时候吧?” 低低语声中,法照推门进来,表示说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唔…真得是很乱。” 相对于屈竹,法照的立场其实较为模糊,也较为不易着力:“代表”佛尊的他,终究不是佛尊亲临,净土宗目前虽然以他为长,但严格说起来,没有取得如过去“净土三师”一样的地位,他也不具备调度号令各地净土名刹的权力。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也就不具备太多的说服力。 “三大寺主都拜会过了,正如花施主刚才说的一样,色尼和禅喀边的态度很模糊。” 皆口口声声表示着对法王的忠诚,也痛骂着班戈的妄行,但却仅限于在关上门的时候,当法照暗示说是否应该由三大寺主联袂出面压制谣言的时候,两人便都以种种借口将这话题逃避。 “依老衲所见,这种模糊暂时还只是对哲蚌一系的不满,只是一种借题发挥,并不代表他们相信了流言。但在这种时候不表明立场,却实在不是好事情。” 三大寺的历史,是在密宗扎根雪域便已形成,在共举密宗大帜,奉法王为同时,分别使用红、黄和白色为标志,在教义、习惯和仪式等等地方都有着不同的区别。 “自现任法王以来,始终也是哲蚌一系的‘黄教’最为得势,这点大家都知道,之前也有过摩擦,其中的一次,甚至还劳烦到佛尊送来亲笔书信才平息下去。” 法照所说,是身为地方招抚使的屈竹也不知道的秘辛,但不欲多言,法照轻轻带过,表示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千多年来一向如此。 “此起彼伏…最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就如今日的佛门,虽因佛尊的存在而使禅宗独尊,但迟早,净土或者华严还是会再度走到高位,只要还没有覆灭,就一定会是这样。” 三大寺主中,色尼年岁极长,已逾九旬,威望极著,禅喀边的资格也较田帕为老,而三大寺主的位置依例向来是内部的自相授受,虽形式上会报请法王灌顶赐福,但只要人选已在内部推定,也从没有过被法王驳回来的先例。 “所以,他们大概会觉得在这种时候叫一叫价也无妨,而法王…他相信也能理解和明白,不管怎样,我想在密宗高层中没人会真正相信班戈的说话。” 缓缓说着自己的揣测,法照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但这就很糟,很多时候,很多人,都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和控制到事情的流变,他们却不知道,人根本预见不了可能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外界事物的变化…不,在开始的时候,绝大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变化。” 做着和云冲波相近的分析,法照认为,一时的心情会渐渐转变,一些细微的事情会碰撞和累积起来,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一天又一天,一件事情又一件事情,上了路,就不会回路,只会越走越远,今天以为‘不会做’的事情,后天可能就开始觉得‘没关系’…” 不仅如此,这样子慢慢走下去的人更难以觉到自己的不能回头,特别是今天,雪域上随时都可能发生一些激烈和奇妙的变化。 “希望压制一下田帕,但又绝不想忤逆法王,试图保持这种平衡走下去的色尼上师和禅喀边上师,可能会在走到一定地方时停下来,并可以修复曾做过的事情,但,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新的选择恰好在这时出现,并使他们下定决心…对么?” 不回答,眼中却有复杂的神采,法照慢慢点头,道:“老衲…老衲只是佛尊的代表,并不能代表佛尊,但从我净土一宗的立场而言,法王即位二十年来,一直都做得很好。” “…朝廷,也这样想。” 几句话间,共识已经达成,法照辞出,继续去将那些重要的僧人一一访问,而屈竹则开始安排人手,去调阅所有当初“金瓶擎签”时的相关资料。 “…特别是要查清楚另一位灵童到底去了那里。” 和法照一样,相信班戈必会在近期内将另一位“法王”推出人前,屈竹仅希望尽可能快一些的掌握到多些细节,对副手提出了严厉而又明确的要求,他自己则是唤车出门,开始了最新一轮的巡回拜访。看着他们走掉,云冲波摸摸脑袋,一时间竟有些惘然。 “那个法照…他不是闷闷的吗,为什么突然这么会说,而且,简直就象当官的一样,想的好多…” “切。” 嗤之以鼻,花胜荣表示说那是云冲波自己没见识。 “禅宗现在是老大不假,可那是因为出了一个佛尊,论名寺,论信众,他们连净土宗五分之一都比不上,那个寺主不是大地主啊?能在这样一群大地主里面当代表出来,你以为该是什么人物?” ----------------------------------------------------------------------- 之后的时间里,一切都在高节奏的进行着:流言不断燃起,更出现了种种离谱的变化,但在屈竹等人的全力扑击下,其的影响也被渐渐缩小,而当田帕主动表示说愿意放弃两处寺产的收益后,色尼和禅喀边也开始发挥影响,将不空支持。 一切,似乎正在慢慢变好,可却没一个敢于掉以轻心,因为,对班戈甚为了解,屈竹坚持认为他不会无的放矢。 “班戈,他本质上是个大商人,若有足够的利润,他连自己的信仰也能出卖…但这却不代表他是一个笨人,谣言只能‘骚扰’,不足以‘毁坏’,敢于在明知朝廷立场的情况下撕破脸这样搞,他一定有很强硬的本钱…我想,那应该是另一位转世灵童。” 推测很快成为现实,在谣言蜂起的第七天上,班戈终于宣布,当年参加“金瓶擎签”的另一位灵童已被寻获,正在他部下的重重保护当中,向吉沃进发。 “…明天就可以到了,那时候,是非真伪,自然会有个结论。” 丢下这样的说话,班戈更宣布自己将离城前去迎接,同时,屈竹却也提出要求,希望一齐跟去。 “身为皇上派在这里的招抚使,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也不在现场,回去一定会被吏部搞死…所以,请班公行个方便如何?” 挤进队伍的不仅是屈竹,还有云冲波,以及花胜荣和杨继之,云冲波是被邀请去看看热闹,至于花杨两人,则是被云冲波强行带上,理由,当然是因为对两人的不放心。 “让你们两个在这里自由一晚上,说不定我们回来就会连法宫都找不着了!” 非常强硬的带来两人,代价就是一路上都要忍着两人的横眉怒眼,反是屈竹和班戈,明明几天来一直在桌面下拳打脚踢,面子上却能够春光灿烂,谈笑风生,云冲波看在眼里,唯实只有叹服的份儿。 口风甚严,班戈始终也不透漏灵童是从何处寻获,但一直笑口常开的他,显然心情其好,便连屈竹提醒说九战神可能会来破坏灵童的行程,也没有让他动容。 “之前的行程一直非常低调,而且一直都有联络,至于今天虽然挑明了行程,但我也有派上百人过去,嗯,还有色尼上师和禅喀边上师也派出多名硬手随行,统共只有七十多里路,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甚有自信,但当前方有快马用疯一样的速度狂奔而来时,班戈还是忍不住要仰上前去,简单的一个策马动作,却让云冲波看出了他的紧张。 (这个人,好象很害怕的呢…不过也难怪,要在中原,这不就等于是“造反”了吗?!) 听不见那人在禀报些什么,却能感到那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在班戈用重重一记耳光把那手下从马上击落之后,便连屈竹也策马向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六名战神袭击队伍…灵童失踪了?!” ------------------------------------------------------------------------ 惊人的消息,令云冲波一时间竟有些迷糊,而更令他迷糊的,则是同行者的反应。 “区区六名战神竟可劫走灵童?班戈,我看,我们也不必再向前走了。” 表示说“想看一看”而跟来的宝寂,一路上都是死眉死眼,可听到灵童遇劫的消息,他却似乎突然变得精神奕奕,这令云冲波甚感奇怪,而不仅他,班戈也是莫名其妙。 “上师,班戈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确不明白…” 合掌胸前,宝寂并不立刻回答屈竹,而是向着那前来报信的人淡淡道:“刚才…方觉、悟得还有却图赞三位应该都没有出手吧?” 三僧分属色拉、甘丹两寺,皆是强力僧人,地位非凡,在云冲波看来,三僧未告知法宫便随行前去,更似乎是他们已准备在那边“下注”的迹象,可现在,他却越来越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甚显瑟缩,那信使认可了宝寂的说话,听着这,宝寂的脸色更加沉静。 “班戈,还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比如说,在昨天,当你秘密通知了色尼和禅喀边,请他们先一步‘奉迎法王’时,他们立刻就已让我知道…” 只说一半,班戈的脸已完全扭曲,而根本不理会他,宝寂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不过,你这样却也将自己洗清…本来,我们就曾怀疑你和苯教有染,怀疑你就是在背后庇护‘九战神’的人,但现在看来,你…你不过是一个妄图‘拥立之功’的商人,一个被贪欲遮住双眼的商人罢了…” (唔,还有一些事情,好象我们不知道…) 不止云冲波,屈竹也有些迷茫,想了一会,方犹豫道:“宝寂上师,您的意思是…” 苦笑一声,宝寂缓缓摇头,道:“…请屈大人见谅。” 轻轻策马,他反而走在了最前面。 “虽然只是假货,却也不应该冤死…我们迎上去吧。” ----------------------------------------------------------------------- 一头雾水的跟在宝寂后面,里面偷看一眼班戈,云冲波发现他的脸色很快就回复平静,却时不时的就会捏紧拳头,喀喀有声。 (噫…他可能要倒霉了呢。) 很知道些个春秋、通鉴之类的故事,云冲波此刻对班戈竟然稍稍有点同情的意思,几乎就等于是“改朝未遂”,之后他会怎样,实在是可以想象。 (不过,只有这些老和尚们才明白的特征,到底是什么呢?) 已猜出来灵童必有不止一个可供甄别的特征,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极感好奇,但当看到连屈竹也碰了软钉子时,云冲波也只能把问题埋在肚里。 (秘密真多…等等,难道密宗的密就是这个意思?!) ---------------------------------------------------------------------- 约大半个时辰之后,诸人终于与队伍会合:那实在是惨不忍睹的混乱,很多被砍裂甚或砍断的车子四处倒着,青烟仍在不止一个地方闷闷的冒着,虽然收拾东西的人似乎都很干练,可却都很明显的没有活力。 大声叱喝着,班戈很快已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事情发生在破晓的时候,以一阵雷击为信号,战神们从三个方向出现,攻入车阵。与大多数护卫根本不在同一层次上,他们轻易就将防守撕破。 拥有在中原也算“豪富”的身家,班戈的部下中也有一些六级甚至是七级的武者,其中更有曾在青州甚为闻名的人物,但没一个敌得住查勉肖嘎,状况最好的,也不过是以胯下座骑为代价,逃过了断身之厄。 “但是,如果他们出手的话,肯定不会是这样…” 他们,指得自然是方觉等人,愤愤的告着状,班戈的部下表示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似乎是在看戏,根本一点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沉着一张脸,班戈根本没有附和部下的激愤,厉声喝止住他们的讲话,之后,仿佛没有看见三僧一样,他来到宝寂的身边。 “上师…” “唔,问多一会可能更好。” 面静如水,宝寂道:“不管怎样,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把人救回来才对…而且,这可能是个机会。” 尽管宝寂已认定必是假的,可战神们却并不知道,转世灵童当然甚有价值,将之挟走的战神们一定会加以利用,而…那时或者就是一个机会,一个反过来发现战神们线索的机会。 思考一时,宝寂向三人发问,希望知道灵童被掳走时的一切细节。 “可是,上师…” 嗫嚅着,三僧中年纪最长的方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一时,方道:“宝寂上师,怎么劫走的,我们也不知道…” 来之前曾被告知,灵童将于明日抵达的消息已被三大寺刻意散出,而同时,他们更都奉有秘令,要求他们如果遇上了敌人…那怕是已经攻到了灵童的身前,也尽可能不要出手。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却都忠诚的将之执行。 “我们一直没有参战,但也一直没有离开…离开车前。” 在没有确认之前,三人并不愿奉以“灵童”这个代表太多意思的称呼,含混略过,方觉道:“虽然战神们很强…但,他们并没能攻入到这车阵最核心的地方,至少,是没被我们发现…那人,他是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 宝寂大感愕然的时候,班戈也拉长了一张脸,将先前那信使唤过来,问了几句,便一拳将他打倒地上。 “你奶奶的,战神来袭是战神来袭,灵童失踪是灵童失踪,你为什么混在一起报!” 怒气满面,可云冲波却觉得自己似乎从班戈眼中看到了狡狯的笑意,显然,他已察觉到宝寂的愕然,和感觉到了局势似乎正在重新向着他的方向移动。 沉吟一时,宝寂缓缓点头,道:“带我去看一看那马车。” -------------------------------------------------------------------------- 正如方觉所说的,夜来的混乱显然没有冲击到这辆座车,除了外表上有几处箭痕外,什么伤害都没有。 “我们分成三个方向呆在周围,监视着外围的动静,一直没有离开,也没有松懈过。” 口气很坚定,态度却有一些迷茫,因为,这就不能解释乘客的失踪。 站在车前,犹豫着,宝寂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害怕。 “车里的侍从呢,什么都不知道?” “是。” 依旧是满脸紧张的一名部下说,两名侍从一直随扈身旁,今天凌晨时,战神来袭时,两人不知怎地昏了过去,待醒来时,人已不见。 默默想了一会,宝寂又问了一个问题。 “班戈…将灵童请来,你是用了强迫的手段吧?” 声音干枯,当中似乎有着隐隐的怒意,抽搐了一下,班戈冷冷道:“左右你也心有定数,我何必答你?” “嘿…” 低低的笑着,宝寂走上前,将车门推开,那里面,整洁的就象被打扫过一样,每样东西也放的整整齐齐。看着这,宝寂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方道:“也许…他是自己走的。” 最先有反应的是方觉,皱眉道:“但是,上师,我们三人始终都没有离…”却被宝寂挥手止住。 “唔,我都没有注意,原来是这里…” 缓缓抬头,环视周围,宝寂的表情,很明显是在“回忆”,而跟随他的视角转了一圈,云冲波只见雪山皑皑,天空湛蓝,皆是在这雪域随处可见的景象,却也没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这却显然只是对云冲波而言,环视之后,宝寂的神色变得愈加沉重,更似乎隐隐有了些怅然之意。 “他…应该是自己走的。” 再次重复自己的判断,宝寂虽未回首,却已令几乎每个人也悚然动容:能自三僧的环伺下悄然离去,能无视于周围双方的激烈攻杀,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就算是闻霜也不可能做到的…那个九天大概也不行…这个灵童,难道会这么厉害?) 一时间倒有点替九天担心,虽然连对方的脸也没有见到,但毕竟是“同道”,云冲波还是不能不有些关心,却又有些好奇:如果那灵童真是强到如此地步,夜来又为什么不出手助战? 左看,右看,每个人也是满脸疑问,似乎只有宝寂才能回答这些疑问,可偏偏,他却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身后诸人的困惑,只是吁出了一口长气。 “方觉、悟得、却图赞,你们跟我来…班戈,你就不必了。” 刚刚动了一步便被阻住,班戈脸上阴晦之色一闪而没,却只是笑道:“好得,不知上师要去多久。” 宝寂尚未回答,却听屈竹先笑道:“上师,未官可方便一起去么?”宝寂犹豫一下,道:“前路甚险,屈大人身弱,还是暂驻此地的好。” 屈竹苦笑一下停着不动,云冲波却早跃跃欲试,只不好意思开口,所幸屈竹大是解人,早又笑道:“花公子少年俊杰,古道热肠…上师何不带他一起去长些见识?” 宝寂沉默一时,道:“花公子,请。”说着也不回事,早径向山上行去。云冲波摸一摸头,也不及向屈竹道谢,忙忙赶了上去。 ------------------------------------------------------------------------ 走了约三里路后,云冲波终于明白了为何宝寂会婉绝屈竹,连自己也走到气喘吐的险峻山路,若屈竹跟来,一定早已就背在某人的身上了。 (可是,很奇怪,他到底要去那里啊?) 似乎认得路,宝寂在选择方向时非常坚决,但又似乎很不熟悉,他常常要停下来,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一些细节。 (嗯,他一定很久没来这里了…) 正在揣摸着宝寂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云冲波却见前面,转过一块大石后,宝寂终于站住身子,双十合什,低诵佛号。晓得这应该是终于找到了地方,云冲波精神一振,赶忙跑上前去,才到宝寂身边,已觉眼前一亮。 五人一路前来都是山路,怪石磷磷、白雪皑皑,巨峰此起彼伏,接天蔽野,端无三尺之平,谁想只是一绕,前路竟豁然开朗,群峰壁起如抱,当中一眼湛蓝雪湖,怕不有里来方圆,一丝波澜也无,静静的躺着。 (喔,真是漂亮…) 一时被湖水吸引,云冲波竟没有注意到湖边有石柱矗立,直到上边传下语声,他才猛然惊回。 “宝寂…你到底还是来了。” 急抬头时,云冲波方瞧见石柱顶端依稀竟有人影,不觉暗自心惊:那石柱高近十丈,上面冰结雪连,云冲波自度没半个时辰怕也爬不上去,上去时大约也要气喘吁吁,见那人在上面站得风清云淡,衣袂若飞,至少轻功一道当强过了自己。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轻功本来就不好,如果闻霜在这里,一定也会上的很轻松…) 那人如喟叹般一声招呼,却令宝寂身子激烈颤抖,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诵经出声。 “难为你,还记得这里…” 再一次叹息出声,那人袖着手,自石柱顶向虚空踏出一步,跟着身子已向下急泻,诸人但觉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已见他落在地上。云冲波嘴巴张得大大的,心道:“这个轻功…闻霜可也来不了啦。”见那人约莫四十上下样子,落发,蓄着短髯,着身半敞僧袍,笑容沉静,却有山停岳屹之势,最奇者,一双眼竟做碧色,那也罕见的紧。 看清楚来人模样,宝寂终停止诵经,将身子低低弯下,几乎要触到地面。 “曲细岗珠尊者…您回来了。” --------------------------------------------------------------------------- 短短几句交谈,似乎已令宝寂完全认可对方的身份,但起初的惊讶过后,他还是很快平复回来,尽管恭敬依旧,态度中却多了一些提防。 “二十年来,尊者您驻锡何地呢?” “我…我去读书了。” 微笑着,曲细岗珠告诉宝寂,当年在金瓶擎签中失败后,他因为不想再呆在雪域,而从这高原上下去到了青州的中部,定居在一座小小的山城中,以作画为生,以读书为乐,本就为了隐名才离去,他始终也谨慎的切断掉自己和过去的每点联系。 “当法王已经选出后,我就必须要走了…而且不能回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道理,不光对皇上是这样。” 很坦然的说着宝寂所在乎的事情,这就使宝寂也不再斟酌避讳,很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担心:怕曲细岗珠的归来,会给已经不安的雪域带来更多的动荡。 “我知道的…” 苦笑着,曲细岗珠居然做出很无奈的表情。 “但当我的身份终于被人发现时…我还有得选择吗?” 对这个问题,云冲波实在是觉得很荒诞:以他刚才自石柱上跃下的身手来看,凭班戈好象还并不能逼到他“没有选择”,可,宝寂却似乎对之完全理解,微微的欠着身,他脸上更出现怒意。 “竟敢逼迫尊者…班戈真是罪该万死。” “唔,也没有关系…” 摇一摇手,曲细岗珠告诉宝寂,左右班戈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而如果不是他的野心,自己或者也没法狠下心回来这一次。 “这山,这湖,这在下面绝不可能这么蓝的天…二十年没见了呢。” 说着,他笑一下,温和,又带一点嘲讽。 “说真的,班戈确实有功…如果不是他,靠自己我还真走不上这雪原天路。” 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宝寂表示说这只是因为班戈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野心,却知道的很少,不知道那些真正重要的秘密…当然,也幸亏如此。” 默默点头,曲细岗珠更向宝寂询问,方觉三僧是否先已接到命令。当听到答案,他微笑着,并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就知道,他们是奉了你们的命令…那种动作太不正常了。” 为自己夜间的没有出手而表示抱歉,曲细岗珠却又露出带一些狡诘的笑意,表示说自己好象也有很充足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被他们逼着来的,如果突然这样出手,可能反而会吓到他们是不是?” 本就不满班戈,更当这附近还是自己旧游之地时,曲细岗珠便决定不要插手,而是去看一看自己年轻时曾无比喜欢的那个雪湖。 “其实,我本来一直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去见达勉仓嘉…如果你没有来找到我,也许我就会这样回去了。” 听到“达勉仓嘉”四字,宝寂的笑容又有些僵硬,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曲细岗珠呵呵笑着,用力摆着手。 “喔喔,说错了,是法王大人…真是糟糕啊,竟一时改不过口呢。” “不…法王不会介意的,尊者您本来就有称呼他这个名字的资格。” 当宝寂这样说时,曲细岗珠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微微沉吟一下,他的说话也认真了许多。 “宝寂,你可以放心,不管那叫班戈的人在想些什么,我…我只是希望能够借着这次旅行慰籍一下我的乡思。孰强孰弱,二十年前已分…我早已不属于这里,我知道。” “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想说的话可以直接说,而如果你觉得不好说,那未…我也可以把它挑明。” “我不会再请求一次金瓶擎签了,我不会对法王的地位造成冲击…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的思乡,因为我想再见一见年轻时所熟悉的那些朋友和地方,我想再尝一尝正宗的酥油茶,想再围着法宫转一次经轮,想再亲眼看到一次转法大海…我一直都在想念,想念这些你每天都可以做和见到的事情…若非如此,就算身处雪域之外,我也有得是办法从班戈手中逃脱,你明白么?” …当然明白,因为听着曲细岗珠的说话,宝寂很明显的已放松下来,深深躬身,他的说话中更透着说不出的安心。 “宝寂识浅,妄揣尊者,万祈尊者胥谅。” --------------------------------------------------------------------- 回去的路,比来时走的更慢,但每个人都很高兴,绝没有了来时那惴惴不安的感觉。 没有多久,已接近了先前车队所在的地方,青烟依旧在不住的冒着,云冲波眼尖,早瞧出有些不对,再近些时,更发现了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混乱,还多了几处新鲜的火头。 “他们居然又杀回来了?!” 大吃一惊的云冲波,首先冲了上去,却见每个人也都在忙着收拾东西,似乎,战斗经已结束。 “你们才走没多久,那些家伙就又回来了…” 苦着脸,屈竹连话也说不太清楚了,一边的班戈也好不过多少,两人都被烧作须发凌乱,衣服上还冒着袅袅的青烟。 似乎仍是为了灵童而来,在由查勉肖嘎用一连串雷电强行轰开道路之后,战神们长驱直入,终于将曲细岗珠的座车攻陷。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更造成了三十人以上的死伤。 “不过,没有伤到尊者,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非常溺媚的躬着身,却换不到曲细岗珠的回应,点点头,曲细岗珠即闭目合什,为死者们诵经祈福,之后,看也不看班戈,便道:“走吧。” 尽管碰了软钉子,班戈仍然殷勤非常,迅速调整出最大最好的车子将曲细岗珠安置,但当他吩咐侍从登车时,却被拒绝。 “只有半天路,没必要派人侍候了…” 之后,曲细岗珠却向屈竹发出邀请,请他一起登车。这则是宝寂的建议,回来路上,他已告诉曲细岗珠屈竹的身份,并希望他能和屈竹直接交流。 “朝廷…如果真得要伸出手来,会很麻烦的。” ------------------------------------------------------------------------ 重新整顿好的车队再次上路,一路无语,不多时,已能看见吉沃城中的建筑。 按计划是该在中午前抵达,可因为种种的耽误,车队最后入城时已近黄昏,但这却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西边将落未落的太阳,东面已爬升上来的月亮,竟同时出现在已渐渐昏暗的天空中,这虽然不算是非常罕见的天象,但当这一天同时又是已离去二十年的原灵童“曲细岗珠”返回的日子时,就有大量的市民要情不自禁的将这些事情做出联想。 最后,曲细岗珠是由不空亲自迎入法宫,而屈竹班戈等人也都各自返家,一切发生的很快,当黄昏还没有散尽的时候,街头已是空空荡荡。 说起来,今天,所有人中,班戈该是最为无趣的一个,但始终,他的脸上也挂着得体而又恭敬的笑容,直到,回到家中。 当所有下人都散去的时候,当进入了从来也不让部下们进入的书房时,当半躺着陷进那垫了三张虎皮的宽大座椅时,班戈,他的脸上终于散去了那种“恭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狂喜”,一种得意到近乎“猖狂”的狂喜,而很快,他更开始压制不住自己的大笑出声。 “你如此兴奋…这说明,你还是对今天的事情感到‘意外’,这更说明,你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是么?” 冰一样冷的声音,自应该无人的室内传出,使班戈的笑声一下僵住,使他猛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大人…您,您来了?” “…哼。” 冷冷的哼着,窗前出现被黑衣包裹的人影,背对着班戈,他默默的看着外面的天空。 “…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做得很好,要骗过宝寂那老东西,实在是很不容易。” 不觉得意一笑,却立刻收掉,班戈很恭敬的发问。 “但大人…我却不明白,那灵童…他明明就是一个咱们雇的戏子,为什么,被这样搅了一次之后,就能让宝寂他们相信?” 起初宝寂没有理由的“否定”,和后来没有理由的“相信”,凡此种种,都是让班戈深深困惑的事情,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这让他不甘,也让他不安。 “…跟着我,你只需要‘服从’,没必要‘明白’。” 冰冷的声音,立刻使班戈清醒,知道了自己的本份,不敢再有过多的询问,想一想,他开始抱怨。 “但是,大人…查勉肖嘎那个娘们,出手也太狠了,杀掉我这么多人,有必要么?” 如果只是普通部下也就罢了,死者中更还包括了一些班戈重金聘来的武者,就连顿廓大堡阵中的第一强者白天牙,也差一点被一刀分尸,没两个月怕都调理不过来,这样的损失,实在是让班戈心痛。 “没杀掉已是留情…如果他有不满,就索性再补一刀。” 抽搐一下,班戈忙忙解释,表示说绝对没有不满,却又接着用很低的声音表示说,这样一来,今后的一段时间,就没人可以扮演唐巴索决了。 “没关系,因为…已用不着了。” 简单解释几句,黑衣人告诉班戈,九战神本来就只是迷雾,目的,不过是为了将曲细岗珠引回。 “佛已回来…战神,就该退场了。” 声音中似包含很多意思,班戈却不敢再问下去,说到底,只要最后退场的不是自己,他也就没什么所谓。 “但是,还是有一些奇怪…” 低低沉吟,黑衣人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天空,他所凝视的地方,有一点昏暗的星光,虽不起眼,却高居日月之上,与后两者刚好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为了让曲细岗珠能够刚好在‘日月同辉’这一天入城,我费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计算…但,为什么,当一切也都如我所料的发生时,却偏偏出现了这颗星,这颗我完全没有预见到的小星…这点乱入局中的星光,它到底代表什么,又会带来什么呢?!” 第二章 曲细岗珠进入吉沃,已是第五天了。 始终也极为低调的他,的确印证了自己的承诺:第一动作是当着超过三百名旁观者向不空致以最恭敬的礼节。之后,暂住在法宫之中的他,不肯会见任何求见者,只是在宝寂的亲自安排下,将一些他能够让他“怀念”的地方去做走访。 拜访的目标中,竟包括了存放那若等人遗物的地方,而且,还是首先前往。虽然听说这消息时云冲波并不觉得怎样,可据说,那却令宝寂非常激动。 与密宗以外的人物,曲细岗珠也有接触,特别与屈竹甚为相得,据说两人曾不止一次做长夜之晤,反是班戈,虽然真是费了好大力气,却一点也没能让人领情,数度求见都告被拒。 “嗯嗯,这家伙真是想不开,很明显已经破功了,就应该赶快回头考虑一下怎么补救…还死缠着不放,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是啊,做光棍的,最重要就是拿得起放得下,看清楚苗头不对,就要立刻赔钱走人,这家伙再这样坚持,只会越输越多的…唉,可惜啊,要是能做东和这家伙賭一次钱…” 闲闲说话,却令云冲波心惊肉跳不已,瞪着眼睛,他认真警告两人,很快就要离开了,绝对不许再想什么赌场之类的花样。 “就算是骗坏人也不可以,记住了吗?” 看着两人很勉强点头的样子,云冲波实在有些不太放心,但多说又似乎也是无用,到最后,他也只能叹一口气,背着手,在屋里闷闷的转着。 “嗯,你干的怎么样了呢?” 听到云冲波的询问,杨继之的反应非常快,立刻身子一扑,盖住了被他摊在桌上的那块破破烂烂的挂毯。 “喂喂,我告诉你,这是别人‘请’我研究的,你…你不要胡闹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说一百多遍了!” 本来在佛门中就是小有名气的居士,而当又成功完成了“伪战神”的骗局之后,杨继之更是得到了很多僧人的尊重与信任,靠着这,更多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而当他提出要求时,一些虽然古老,却已经不太被重视的东西,也被默许着移交到他的手中。 摊在桌上的挂毯,是杨继之在三天前带回,尽管已经破到了不成样子,可当掩上门之后,杨继之兴奋的就象挖到了金子一样。 “那些家伙,真是没有眼力,还说什么这是七世法王用过的挂毯…看这儿的花纹就知道,在莲花生和达隆大居士的标志后面根本没出现金刚手精魂…那意味着什么?” 当时,云冲波和花胜荣对他的问题都是呆呆摇头,不过杨继之的心情实在很好,一点也不在乎。 “金刚手恰那多吉的精魂是由莲花生大师在二世法王年间收服的,他本来是念青的山神,掌管雪与雹,没有他…就说明这张挂毯最晚也是二世法王年间的东西…一千年啊,至少一千年以上的古物啊,这些笨蛋!” 从那以后,杨继之就一直满脸亢奋的扒在桌子上研究那张挂毯,还时不时的喃喃自语,而好奇的云冲波偶尔也会瞧一眼,可上面尽是些弯弯曲曲的奇怪文字,在他,正是所谓的“有看没有懂”,和不看没什么两样。 根据杨继之的说法,这叫“烦文”,是一种佛门专用的文字,而且这挂毯上面的还是“古烦文”,与如今流行的,已被简化过的烦文相比,烦复繁杂更胜十倍。 “就算佛门里面,现在也很少有人懂了…嗯,如果不是我这样的专业人士…” 并非仅仅是自吹自擂,三天时间里,杨继之就在不断的辨认和翻译着那挂毯上的文字,并整整齐齐抄出了两张纸,见他的工作似乎已接近尾声,云冲波到底压制不住好奇心,拿了起来。 “…伟大的…什么东西,怎么第一行就不明不白?” 很鄙视的盯着云冲波,杨继之并不回答,只是屈起中指敲着挂毯,那儿,有一处很明显的蛀洞。 “哦…” ----------------------------------------------------------------------- (您,伟大的什么什么…您的坐骑如同白云般疾驰,您的贵体丰茂、光芒照人,每一口海子都是什么什么的眼睛,每一座雪峰都是您的什么什么,您有英雄的象征,一身洁白,内供、外供、密供三者如云般聚集在您面前,如须弥山一样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维护我佛教法轮的运行…你奶奶的,怎么被虫咬掉这么多部分啊?) 全部翻译出来的文字有数百之多,中间更满是跳脱残句,读起来真是辛苦异常,但记性不错的很,虽然只看了一遍,云冲波还是能够回想起其中的不少句子。 (这么重的马屁,一定是要请一些很牛的护法神吧?不过呢,喜欢被这样拍的,就算是神,大概也有限的很…) 想着些“亵渎”的念头,云冲波不觉缩了一下头,左右看看,见天上仍然一片湛蓝,才安下心来。 (可要小心的,抬头三尺有神明,不要和大叔一样只顾嘴爽结果爽到被雷劈…) 严格来说,云冲波并不是多怕“不可知”的人,但此刻所在的地方,本身却就形成了一种压力。 …这里,是一具“尸体”,一具“寺院”的尸体。 站在塌了一半的墙壁上面,云冲波一眼看去,尽是残垣断壁,断裂的房舍象一具具骨骼般,无力的插在冷硬的土地上,偶尔有一些生命的痕迹,也只是眼光冷漠的野狼和鹫鸟…总共数十亩的地方,全是这种景象。 名为“热振”,又称“被污损之寺”,处于吉沃外围,不靠近任何大路,已经放弃了近三百年的地方,今天,云冲波却来到这里。 (好荒凉啊…) 跳下墙壁,云冲波慢慢的向前走着,绕过一处显然是被烧塌的经垛,又从一道完全崩塌的石门上爬过去,他终于看到了一处较大的空地。 (嗯嗯,应该是这里了吧…) 正想左右张望一下,云冲波已听到了冷冰冰的声音。 “不死者,您来晚了。” ------------------------------------------------------------------------- 今天早上,云冲波一出门,就发现了太平道最高级的密语,希望他能够在今天正午前前往热振寺的遗址,虽然没有落款…可,他倒也猜得出留言者应该是谁。 “不死者,您来晚了。” 因为云冲波的沉默,九天再一次重复这说话,同时,她慢慢从一片废墟中走出,依旧是查勉肖嘎的装扮,她冷冷看着云冲波。 尽管使用了“您”的尊称,可似乎,九天对云冲波并没有多少尊重,透过面具,她的目光冷漠到和鹫鹰没有什么两样,冷漠到…让云冲波很不舒服。 “我…我有一点事耽误了。” 因为和杨继之的讨论,云冲波出发的晚了一点,在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是多重要的事情,但显然,九天不是这样想的。 “不死者…对太平道来说,约定是不可侵犯的,一次失约,也许会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导致众多道友的死亡…无意义的死亡。” 平静的语气,却给云冲波以甚大的压力,幸好,九天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询问为何云冲波还没有离去。 前次相会时,九天展示身份,却没有对云冲波做出太多解释,只告诉他这里进行的一切,都符合着太平道的利益与需要。 “至于不死者,您并不应该卷入这一切,请您离开,尽可能快的离开。” 虽然不明白也不太甘心,但云冲波还是答应了九天的要求,只是,后来,一连串的变故拖住了他的脚步,更越来越深的牵扯进这事情当中。 “请求不死者的离开,是因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会越来越混乱和危险…” 声音依旧平淡,可云冲波却觉得自己似乎听出了一些轻视,稍为有一点恼火: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云冲波对自己的评价已较过去高出很多,而且,就是不久前,自己才刚刚击败过九天,如果这样的自己还可能有危险,那她凭什么又在这里“主事”? 当然没有直接表白自己的不满,但当云冲波小心选择语句,表示说自己希望出一些力和知道更多时,他还是不自禁的将情绪流露。 “这里的一切…属下现在还没法解释。” 告诉云冲波,这个计划开始于很久以前,那时,连九天自己也只是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 “哦?那你现在有多大?” 没想到云冲波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九天怔一怔,才低声道:“据说…属下与贪狼是同年,但谁更大,我们也不知道。” “据说”两个字,让云冲波一愣,但立刻,他就明白过来。 “…对不起。” 尴尬的摸着头,云冲波希望道谦,但九天却并不在乎。 “这不算什么…太平道中,这实在不算什么。” 继续刚才的讲述,九天表示,既然云冲波没能在曲细岗珠返回前离开,就已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现在…现在如果离开,已来不及了。” “来不及,为什么?” 奇怪的问着,对之,九天似乎干笑了一下,然后,她告诉云冲波,今天以后离开吉沃的人,一定会首先成为怀疑的对象。 “怀疑…怀疑什么?” 开始觉得有一点不对,但在问出更多事情以前,九天先做出手势,将云冲波引向后面,带上一座已经荒废的断塔。 “属下请求不死者准时前来,并不是顺口说说,因为您来晚了一个时辰,您现在也就没有时间离开了…” 被请求安静待在这里,同时,透过窄小的窗口,云冲波看见有更多的人影出现在这已死亡的寺庙中。身着与九天一样的装备,他们中更有些是云冲波已经见过。 “你们…” “唔,是,九战神中尚余的七人,今天已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再一次向云冲波提出请求,希望他绝对不要离开,之后,九天开始向塔下走去。而这时,看向远方,云冲波已能依稀瞧见,似乎有车队正在从吉沃的方向前来。 “你们…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头也不回,九天径直的离去,只留下一个回答,一个让云冲波心悸不已的回答。 “…杀佛。” ----------------------------------------------------------------------- 很轻的脚步声,踏碎了道路上的沙砾,自热振已被烧毁至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大殿中穿过,曲细岗珠一言不发,静静的观察着周围。身后,是脸色严肃的宝寂,起初跟得很紧,但在曲细岗珠进入大殿之后,他便停住脚步。再向后,是衣着及身份各各不同的人们,有僧人,也有商人和手工业者,还有普通的农夫和一些来自吉沃以外的密宗信徒,每个也是一样:用虔诚而又期待的目光紧紧盯着曲细岗珠的背影。 渴望接近“灵童”,却又得不着曲细岗珠的任何回应,最近的日子里,这些人就在不断的出现和增加,时刻等候在法宫之外,只为在曲细岗珠外出时能够看他一眼…或者,是一句交谈甚至和摩顶祝福。 …当然,后两者,是任何人都还没有得到的。 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对不空致以最高程度的尊敬,有时候,那甚至已超过了“第二灵童”所应该执守的程度。 “我只想回家看看…不想引起任何事情。” 私下里,他更曾向屈竹和宝寂吐露过不满。 “我本以为我可以待长一点时间,但这样下去,我想,我很快就得离开了。” 对这,宝寂保持沉默,屈竹则是很直接的表示赞同:来自中原,精熟历代史事,他本来就是对曲细岗珠的出现最为担心的几人之一。 (热振…是我希望探视的最后地方,而在那之后,我就该离开了…) 默默回忆着曲细岗珠来此路上的说话,宝寂的心情甚为复杂,衷心信任着现任的法王,他也很希望曲细岗珠尽快离开,但同时,一些已在他心中埋藏了数十年的事情,和曲细岗珠近来的表现,却又使他难以将自己的情绪完全梳理。 (那若上师…您那年所做出的决断,真是完全正确吗?) 然后,他猛然抬头,那苦修数十年,早该完全麻木的面庞,突然间,已布满了“恐惧”! ------------------------------------------------------------------------ 穿过残破的大殿,又经过一个广场,曲细岗珠的脚步很慢,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的走着,总是在遇到的第一个障碍物前绕开。 …然后,他停下脚步。 面前,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人,在一处已被放弃超过三百年,不靠近任何重要道路的密宗寺院中,所不应该出现的人。 步行,戴雷石头盔,著黄金胸甲,右侧挂虎皮弓袋,左侧挂豹皮箭袋,一手持红竹所编的盾牌,另一只手中则是若有千幅的,边缘无比锋利的巨大转轮。 “巴丹玛奔…” 准确叫出战神的名字,曲细岗珠缓缓合掌,注视着对方隐藏在面具之后双眼。 “…来杀我的?” 下一刻,作为回答,转轮割裂空气,重重劈下。 ---------------------------------------------------------------------- “九头陨铁金刚杵法!” 遍体黝黑的巨人自虚空中凝出,双手抱持着粗达两握的巨杵,在最后一瞬间将魔轮的斩击挡下,虽然这冲击立刻就使巨人本身在震动中崩坏,但这却使宝寂得到一点时间,穿越过整片空地并同时结出手印,将正想再攻击一次的巴丹玛奔逼退。 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巴丹玛奔刚刚退开一步,宝寂已立刻挽住曲细岗珠,向后退走,但几乎是刚刚移动开不到两丈的距离,细长坚韧的黑索已经贴地卷过,虽然没能缠住宝寂的小腿,却将他的动作干扰,更使他没法自交叉斩下的刀剑间通过。 反手拍出淡蓝色的手印,将郎札珠丁和查载托代一起御下,宝寂随即自颈间抖下佛珠,挥动成圆,将敌人逼到一丈以外的空间。 “这样做没有意义…宝寂。” 冰冷而又充满自信的声音,来自化身查勉肖嘎的九天之口,拎着被伪称为“九泉”的法宝“雷公鞭”,她站在较远的地方,眼光中带着几分嘲弄。 “抵抗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你自己也一起死掉…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 轻轻呼吸,宝寂很快将自己的情绪调节,静静的站直了身子,他根本不去回答九天的说话。 “唔…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决心,愿意死战的决心,但我却奇怪,这东西不是只该奉献给唯一存在的那位法王么?只是一个失败者,一个消失了二十年的失败者,又为何可以得到这样的忠诚?” 冷冷说着,九天更将雷公鞭轻轻甩动,很小的一个动作,却带出长达数丈的巨大电剑,向着两人狠狠斩下。 “破!” 将念珠之一迅速捏碎,带着弥漫的粉未,宝寂一拳迎上,生生击破掉这道电剑,并没留下任何损伤。 “果然对我的雷术做了准备…但又怎样?这样的雷术我还可以发出至少六十五击,更何况,它们亦还可以被提升至更强…再加上其它六人,你的顽抗,根本什么意义也没有。” 眼中首次出现恐惧,因为宝寂就知道对方说的全对,即使单打独打,他也没有信心胜过九天,而当周围又有其它四名强者环视时,“战”的结果,根本是不问可知。 “而且,‘逃’也不可能。”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出现了手持弓箭的身影,眼光森然,他已将长弓拉圆。 “所以…你最后再考虑一下,我们所要的,只有这位灵童。” “不许伤害尊者!” 错杂的吼叫声,却非宝寂所发,先前守在寺外的信徒们终于也被惊动,闯进来的他们,刚好听见了九天的说话。 “你们这些邪魔外道!” 愤怒的吼着,他们纷纷涌上…但,只是一道斧光,已将最前的三人分尸。 “没意思…” 冷笑着,名为突钦查杜的战神发出残忍和渴望的笑声,的确,与他们相比,这些手无寸铁的信徒,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可言。 可是,“信仰”这东西,却能极大的增强“勇气”,明知必死,信徒们仍然不停的冲上前来。当自己的血肉飞溅时,他们更反而会出现“满足”的笑容。 “上师,请快带尊者逃走!” 一个又一个,被刀剑或是巨斧斩杀,很快就将地面染着鲜红,看着这,宝寂的身子也不禁要轻轻的颤抖,但虽然如此,他却还是能控制住自己。 “尊者,请…” “…不。” 怔一怔,犹以为曲细岗珠是在顾忌查勉肖嘎和杰巴索多,宝寂忙表示说自己有信心挡过至少一轮…但很快,他的声音已弱了下来。 曲细岗珠的变化,他已能感觉得到。 眼中渐渐出现燃烧的火焰,曲细岗珠更自宝寂的掩护后绕出。 “亲眼见证着这一切…宝寂,我又怎能再忍?” “可是,尊者…” 强而有力的一个手势,将宝寂的说话斩断,曲细岗珠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些奇怪的气势。 “不要再劝我…宝寂。你看看,看看这些人,这些对密宗如此忠诚的人…” “法王存在的意义…不是就为了守护雪域,和守护所有对密宗还有信心的人吗?!” 这时候,死者经已超过六十名,只有不到三分之的人还在生,这一点点数量,已经牵制不了三名战神,而九天,更似乎已经决定发出最后的命令,一直举着的左手,终于用力挥下。 “…杀。” 冷静似没有感情的声音,却非发至九天的口中,另一人,另一个,本来只应该是被狙杀和被保护的对象,一个应该没有意义的人,抢先说出了这个字。 同时,他更以快过所有人的速度,抢至屠杀了最多信徒的突钦查杜身前,只一拳,便将他的身体轰穿! ------------------------------------------------------------------------- “而且,不光是一个人…是五个,五个啊!” 说得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花胜荣把五个手指用力岔开,在云冲波的面前晃动着。 “就一个人,单挑七名战神,杀了五个,另外两个也被打到半死不活后逃走…天啊,你能相信吗,贤侄?!” “好啦好啦,你说够了没有…形容的这么具体,你当时又不在现场。” “可是…贤侄,你也不在啊?所以,你至少也不能说我一定是错的对不对?” 此时已是热振一战后的第六天,那天发生在热振的一切,已成为传说,被整个吉沃的百姓们不停传递着,每个人也极显亢奋。 “当然啦,那个什么九战神的事情总算结束了…不过,可惜,还是没搞到多少线索。” 倒下的五具尸体,有两具是被生生粉碎,另一具则被九天在逃走时打爆了头颅,而剩下的两具尸体上,则一点儿能猜出身份的线索也没有。 可不管怎样,在约大多数人的心中,这事情总算已接近尾声,连日来,自发组织的庆祝出现在吉沃的各个地方,参加者上,更出现了在影响力上已列至第二阶层的僧人。 “所有这些,其实形成了不少的压力吧…不管怎么说,法王他什么也没做到啊。” 屈竹认为,这可能会对不空形成一些压力,而更令他好奇的,则是曲细岗珠的力量。 “明明都说他是被班戈用半强迫的办法带回来的…可是,从那一战的结果来看,就凭班戈,有什么资格‘强迫’他?” 当然也有解释,这出于曲细岗珠的自愿,利用班戈,他可以使自己的回归显着是“非自愿”…但很显然,宝寂等人都不是这样想的。 “那几个家伙,好象个个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偏又什么都不肯说,逼急了我,就用皇上压压他们。” 悻悻的抱怨着,但屈竹并没有真得去这样做,而当他叹着气离去时,云冲波更觉得,他似乎显得很憔悴,显得有一些和平时不一样。 “不奇怪啊…其实,如果他不是皇上派来的人,可能,现在都会被要求给出解释了呢。” “嗯?” 对花胜荣的说话甚感奇怪,要多得到一些说明之后,云冲波才明白过来。 “哦哦…对了,那些家伙怎么会知道去在热振打埋伏…是啊,怎么知道的呢?” 据说,提前知道的,只有宝寂和屈竹两人,当然两人似乎都不可能会将之泄露,但如果一定要选择其一的话,屈竹…当然是比宝寂更自然的选择。 “唉唉,这样想来,他也真是头痛啊。” “不过,再头痛也头痛不过法王吧。” 仍然在埋头研究着不知从那里搞来的古物,杨继之道:“眼看着另一位灵童这么风光,再说之前恶咒牛角的事情也还不明不白…嘿,现在保证没人的压力比他更大。” “嗯?” 云冲波并不是太明白,却见花胜荣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要是咱们碰上这种事么,就两条路可走。” “一是跑路,…一是,索性一押到底,力求大翻盘啦!”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啊?” 困惑的云冲波,刚刚问外,却听门外有人叹道:“法王…他走得是第二条路。” 缓步踏进,法照的脸上竟也似有忧色。 “刚刚接到慧生上师的消息,法王已传出命令,在五天后的吉日吉时,再次举行‘金瓶擎签’大典。” “什么?!” ---------------------------------------------------------------------------- 自雪峰上吹下的风重重的撞在石壁上,被撕碎,又很快重新纠合起来,穿过和绕过石壁,发出得意的呼啸。 依旧是热振,依旧是这被放弃了近三百年的荒凉地方,可看在云冲波的眼中,却已多了很多东西。 …一些,让他很不舒服,却又没法清楚捕捉,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的东西。 战斗的痕迹犹存,殷红的血痕随处可见,似乎已渗入这些古老的砖石当中,这里面,有信徒,也有战神的。 (真是的,到底是在搞什么东西啊…) 几天前,就在这里,九天信心满满的对云冲波宣称要“杀佛”,结果,却被曲细岗珠完全压制,付出了五死两伤的惨重代价,狼狈逃走。虽然她对云冲波并不怎样尊重,但爱屋及乌,云冲波还是对她有些担心。 (不过,好象她当时伤的也不怎么重,应该不要紧吧?) 模模糊糊觉着,九天在撤退时似乎也不是多么狼狈,还有余力背上已几乎被连刀带盾一起轰碎的郎札珠丁退走。 (但七个打一个还输成这样,她受的打击应该也蛮大的…) 两次交流,虽然始终未见着九天的真面目,但云冲波的感觉,对方似乎也是对自己极有信心的人物,那么吃了这样一个大亏,一定会难受的很。而虽然同情,但在更深的地方,云冲波又有些一点点连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的心思。 (啊…为什么被派来处理这边事情不是闻霜呢?要是她,肯定会告诉我怎么回事…如果那天我也下去帮忙,也许就不会那么惨了呢。) 自知这绝对算是“幸灾乐祸”,但在没人看到的时候,云冲波还是忍不住会偷偷想象一下,如果是萧闻霜在主持这边的事情,现在会是怎样? (啊啊,闻霜啊,很久没见了啊…) “花施主…” “呃?!” 想得出神,竟没留意到脚步声的接近,吓了一跳,云冲波匆匆回头,见宝寂已来得身后不远的地方,双手合十,正在静静看着自己。 ------------------------------------------------------------------------- 今天,本是举行“金瓶擎签”的日子,云冲波甚想跑去看看热闹,却收到宝寂的密信,希望他能够来热振寺一趟。 心中颇有些忐忑,很担心宝寂会问出些自己没法回答的事情来,所以,当宝寂在注视云冲波很久后,终于开口时,云冲波实在是大为愕然。 “不用遗憾,金瓶擎签的仪式,其实一点看头都没有的…” 用着和缓的声音,宝寂告诉云冲波,的确金瓶擎签是密宗最重要的仪式,但这却并不代表它很有可看性。 “那间殿室的地位非常高,却很小,采光也不好。不过,这倒也不是故意的。” 那原是初代法王坐化的地方,在那个草创规模的时代中,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太好的条件。 “里面的一切,基本上都和一千多年前一样,也许是因为这儿是苦寒之地吧,东西坏的都很慢的,那时法王用过的床、桌,都还可以使用。” 曾有听说,还知道这被密宗当做“法王庇佑”的证据而刻意宣传,云冲波在心里偷偷的笑了一下。却又有些佩服那些信徒什么亦肯相信的执着。 “唯一与当年不同的,就是那只金瓶。” 由朝廷所赐,高达半人的巨大金瓶,上面布满了精致花纹,更镶嵌有众多价值不菲的宝石。其中盛有法王的舍利子,以及他生前最喜爱的一些物品,至于所谓“擎签”,则其实并没有这个动作。 “开始之前,会先将一块用秘法制成的骨片置入瓶中,随后,候选灵童将轮流进入殿内,在金瓶前默默诵经。” 经为《大藏》,密宗最重要的经典,而这时,金瓶更会做出反应。在骨片上生成一些记号,依靠之,便可以判断出谁是真正的法王转生。 “而现在,这个仪式应该已快要结束了吧?” 据宝寂说,今次的金瓶擎签,有一些与历史上完全不同的地方,特别是在参加的人员上。 “有密宗以外的人员参加确认,这就还是第一次。” 凭着皇帝的名义,屈竹非常坚决的要求参加擎签,而当法王和曲细岗珠都不反对时,这”完全不合规矩“的事情亦就得到允许。 “为此,他还专门调阅了一些最机密的资料,来学习怎样辨认骨片上的记号。” 另外,屈竹还打破了别一个规矩:当两人进入殿内诵经时,他和其它数名高级僧人也将进殿内。 “别和我说什么习惯,我们都知道这次的事情根本不符合任何一个习惯。” 似乎很急燥,屈竹不惜使用皇帝的名义来施加压力,宣布说如果不能让他全程参与,他就没法代表帝京来认可今次的事情。 “哦,这样啊…” “所以,现在,屈大人应该也在殿内,正在旁观着法王…和尊者的诵经,不过,这并不重要。” “嗯?” 注视云冲波,宝寂低声道:“今次请花施主来,其实是想问一件事情。” 告诉云冲波,热振事后,法宫对为何战神们能知道事先在此地伏击甚为关注,并进行了一些调查,而刚听到这里,云冲波的背上已开始不住出汗。而当宝寂表示说,经过调查之后,发现云冲波在那天的去向完全不明,而在热振寺中某处,也发现了有人待在那里观战的迹象,云冲波,他就已完全说不出话。 “这个,上师…我是说…” 结结巴巴,云冲波更开始偷偷的左右查看,很担心是不是立刻就会涌出大批密宗强者来将自己围攻,到最后,觉得实在没法解释九天的事情,他更将心一横,告诉宝寂说那天自己的确在此,但原因,却实在没法说出来。 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话,但,在沉默一时之后,宝寂却表示说这已足够。结果,反而是云冲波要忍不住开口询问,问为什么这样就可以过关。 “这…是法王的交待。” 若依宝寂等人的意思,既怀疑云冲波,便该直接将他擒下讯问,左右他与净土宗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法王却似乎对云冲波甚有好感,将这意见阻止。 “法王说…他从来见过如施主您一样清澈的眼神,只要施主您承认这件事情,无论说不说理由,我们都会接受。” 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凭什么可以被不空这样相信,但不管怎样,这总是好事。 压力稍松,云冲波的心情立刻自在不少,开始能够去想些别的事情,一些早已令他好奇的事情。 “那个,上师。” 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为何曲细岗珠强横如斯却会被班戈强迫而来?相信宝寂一定知道,云冲波向他发问。 “…请恕老衲不能明言。” 告诉云冲波,这是密宗的秘密之一,不能让人知道,总之,曲细岗珠的表现就是完全正常,没必要怀疑。 早估得会这样回答,云冲波倒也不觉有多失望,而立刻,另一个问题又冒上心头。 “如果只是要问我…法宫中应该有很多地方啊,上师您为什么非要又跑来这里呢?” 苦苦一笑,宝寂仍未回答,但那一刻,他闪烁的目光,却让云冲波读出了他的担忧。 “您…您很担心法王吗?” 心事被说出,宝寂默默承认,稍后,他更承认说自己其实一直全力阻止法王做出这个决定。 “完全没有必要…早就过去的事情,重复它,一点意义都没有。” 抓抓头,云冲波倒不是太同意宝寂的意见。 “我觉得还好吧…” 真者恒真,云冲波认为,虽然很麻烦,不过这样一次之后,也就可以给所有的事情打上终结了。事实上,这不仅是他的想法,也是绝大多数百姓和僧人的想法。 “反正,照你说的,这个东西又不能作弊,又不会犯错…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笑着,云冲波表示说,总不至于当年他是法王转生,过了二十年却不是了。 “那怎么可能啊…呃,对不起。” 发现宝寂的脸色很难看,云冲波突然反应过来:对密宗门人来说,法王,以及金瓶擎签,都不是可以乱开玩笑的事情。 点头接受云冲波的道谦,宝寂的脸上,仍是乌云密布。 “来到这里,一半也是因为不想待在法宫苦苦等待,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说话中,远处有炮声响起,红色的烟雾冲上天空,看到那,宝寂显得更加紧张。 “…结果出来了。” 明显很渴望立刻知道,可同时,宝寂却又紧张到了没法移动,尽管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着,他却一步也没有动,看在云冲波的眼里,这实在很奇怪。 (他…他倒好象在害怕啊…有什么好怕的?) 最后的结果,是在两人还没有回到法宫时,已迎头碰上了前来报信的快马。 “…回上师,结果已经出来…” 声音越说越低,那信使的表情非常古怪,看着这,就算是云冲波,也能猜得最后是那个名字胜出。 “得到金瓶承认的…是曲细岗珠尊者。” 之前有一点猜想,但当确实知道时,云冲波还是很愕然,但与宝寂比起来,他的这点愕然又实在什么都算不上了。 听到那名字时,宝寂如同被雷劈中一样,僵硬的站住,一时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更谈不上说话,直到信使又重复了两遍,他才怔怔开口。 “哦…是吗?” 巨大的失落,一望可知,任谁也能看出宝寂所期盼的是什么结果。 (哦,但是,这就和当年金瓶擎签的结果不一样了啊,难道那只瓶子也会搞错…为什么会这样?) 脑子一片混乱,云冲波问那信使,在密宗的规定中,有没有说两次擎签不一样该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还可以进行第三次?” 那信使同时也是宝寂门下弟子之一,明显对这结果也很沮丧,一边说,他一边偷偷的看着宝寂,似乎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支持。 “不,不会…而且也没用的…” 满脸苦涩,宝寂这样说了半句,却又嘎然而止,更匆匆赶向法宫,也不管身后两人都还糊里糊涂。 很快,这消息已传遍全城,将“惊愕”带向每个角落,每个人也被这意料之外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而大多数人,正如那信使的立场一样,开始怀疑是否过程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开始希望是否应该再进行一次。 “…说到底,现任法王在位二十年,一直都做得很好,还是有一些威望的。” 依旧热情高涨的在研究文物,杨继之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些事情的影响,花胜荣也一样从容,根本不为所动。 “谁是法王,有什么区别啊,那只是个位子,其实谁坐都没关系。” 与他们相比,云冲波就显得很沉不住气,在屋里来回的走着,总是定不心来。 此刻,几乎所有高级僧人都已进入法宫,来讨论这从未有过的事情,来决定当如何处置。而被邀请前往的人中,也包括了法照和屈竹,却没有班戈。 据法照的估计,如果现任法王要求再进行一次擎签,应该可轻易得到七成以上僧人的支持。 “不管怎样,他已经做很久了,并没有什么大错误…而且,今次的过程有很多和习惯不一样,以这些为理由,应该可以再来一次。” 不仅法照,这也是多数人的想法,花胜荣和杨继之更都认为,法王决意动用金瓶,总不是为了让自己快点下台。 “明摆着吗,他纯粹是为了压住曲细岗珠的风头才举行擎签的…可不是为了让位。那现在既然手里牌还够,当然要继续賭下去。” 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每当想到宝寂,想到他那苦涩而沉重的面容,想到他的颤抖和僵硬,云冲波就觉得,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他,到底知道什么事情呢…) 入夜之前,结论出现,几乎令花胜荣和杨继之的下巴摔成碎片:与绝大多数人的期望完全相反,和宝寂的判断一样,现任法王宣布,承认自己的失败。 “金瓶是不会错的…我接受。” ------------------------------------------------------------------------- 黑暗当中,“达勉仓嘉”静静的坐着。 当他已不再是“法王”的时候,他也不就不再是“不空”,已被放弃二十年的名字,奇迹般,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这是“从来”没有出现的情况,所以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到最后,还是新任法王做出决断。 “他和我一样,身上寄有初代法王的伟大灵魂…所以他也有权继续留在雪域,留在这法宫当中。” “思乡的滋味,二十年来我已经很明白,没有必要再将之转嫁他人。” 因为这,达勉仓嘉可以继续留在法宫当中,虽然他要从原本的住所中移出,但分配给他的,仍然是整座法宫当中最好的几套房间之一。可是,这却阻止不了“人心”的变化。 当那些曾经恭敬服侍多年的近侍也在态度上出现微妙变化,达勉仓嘉便以一种沉静而又高贵的笑容教他们可以离开,去一些似乎能带来更多回报和更多安全的地方去。 起初虽然带着畏惧和怯懦,但当第一人迈出脚步时,雪崩的出现,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很快的,用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曾经紧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群,一一散去。 安静,深黑色的安静,宽大的房间里,静静枯坐着的达勉仓嘉似已完全被黑暗吞噬。 不知过不多久,室内的空气方又开始缓缓流动,似察觉到这变化,达勉仓嘉轻轻动了一下,却立刻被人阻止。 “不必回头…你就这样坐着,这就很好。” 没有回头,达勉仓嘉却也显然知道来得是谁。 “你…你终于来了。” “唔,我来了,因为…你错了。” 肩头微微战了一下,达勉仓嘉道:“是,我想,我的确错了。” 从曲细岗珠进入吉沃开始,达勉仓嘉就认为,来者只是一个替身,绝非真正的灵童。 “无论他做了多少事,无论他怎么让宝寂他们信任,我都认为他是假的。” “是…”微哂着,那人道:“但到最后,这个‘不是’灵童的人,却竟可以在金瓶擎签中胜出。” 听到这,定力如达勉仓嘉也要微微抽搐嘴角,声音也似变得沉重。 “我不明白…这是我唯一不明白的事情。” “他明明不是曲细岗珠…直到他走进灵殿时我还这样确认着,但,他却的确被那绝对不会错误的金瓶选中。” “可是,他明明是假的。” “我没有证据,支持我的只有感觉…我就是知道。” 从一开始,达勉仓嘉便认为,班戈接回的人绝非曲细岗珠,但只凭感觉,并不能直接否定它人的真伪,所以,达勉仓嘉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人在行动。 “他做得很好,极为低调,但却又总能把自己的每点行踪都泄露出去…不知不觉中,已有人开始被他吸引。”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无妨,但在热振一战后,达勉仓嘉就不能再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所展现的力量…对普通信徒倒没什么,但,对真正有地位的高阶僧人来说,却意味着很多。” “每一口海子都是您的眼睛,每一座雪峰都是您的手指,您有英雄的象征,一身洁白,内供、外供、密供三者如云般聚集在您面前,如须弥山一样高不可攀…是么?” 轻声背诵着,那人低低笑道:“但这却也有你的错误…为何,你不早些出手,早些将这一切结束?” 微微摇头,达勉仓嘉道:“我…我也许能,但我却没有机会。” 一直被怪病困扰,和纠缠于六贤门者与三大寺的暗斗,同时,达勉仓嘉更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实战,尽管相信自己有着强大力量,但当没有经验时,那并不见得会多有用。 “而且,宝寂也一直在劝我…劝我不要出手,甚至,在吉祥友和宝金刚倒下后,他仍然劝我不要去。” “…你怀疑他?” 来人的反应很敏锐,也很自然,但,达勉仓嘉只是摇头。 “绝对不会。” “不过,他心里的确藏着一些事,一些令他越来越憔悴的事。但只要他不想说,我也就不问” 对这老人甚为尊重,也有着高度的信任,达勉仓嘉并不想强迫他说出来。 “那怕是现在?” “那怕是现在。” 当达勉仓嘉态度坚定时,来人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你之所以决意举行金瓶擎签大典,也就是因为你认定他是假的,因为你想用最直接和最快捷的方法结束一切…是吧。” “对。” 苦苦的笑着,达勉仓嘉表示说,却未想,到最后,自己才是被筛选掉的那一个。 “等等…你已经认输了?” 来者对达勉仓嘉的态度甚为意外,并表示说一切仍可逆转。 “他是真还是假…其实都没有意义。当我出手时,怎么都是一样。” 口气充满自信,那人认为,败杀九战神,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只是一些小鬼,彼此间差距也很大,当日若是本座,绝不会有人逃生。” 重提某件达勉仓嘉也明白的事情,那人表示,自己说的话始终做数。 “给我你能给的,我就会给你我所承诺的…然后,一切,都会结束,会和从前一样。当初我这样说,现在我仍然这样说。” “不。” 拒绝了来人的提议,达勉仓嘉表示,自己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的确通过了金瓶擎签。” 相信金瓶,相信没人可以在这上面做手脚,达勉仓嘉相信,不管之前来的是谁,但当他可以通过金瓶的选择时,他就是真正的法王,是不空的转世。而自己,其实并不在乎法王的位子。 “那个年轻人…他的说话很正确,这个位子,其实很可悲。” “其实,这只是一个位子,谁坐都可以,能够让金瓶认可的人,就可以坐这个位子。” 即使知道自己是败在“阴谋”下也不在乎,当确认了对方的确也是转世灵童,当确认了对方的确有资格成为法王,达勉仓嘉,他就完全不想再奋斗下去。 冷笑了一声,那人问达勉仓嘉,是否只有这个原因。 “是否,你也还有担心,不敢给我以我想要的?” “是。” 坦然承认,达勉仓嘉表示,那人所要的,自己也的确不敢轻易给。 僵持许久,最后,那人轻声叹息着,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要怀疑自己…那也由得你。但不管怎样,我还会再等一段时间,” “若回心转意,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 一样坐在黑暗中,班戈却是非常兴奋、非常高兴。 脸上不停的淌着汗,他非常激动,不停的在椅子里蠕动着。 “你很激动啊…这不太好。” 藏身黑衣当中,班戈等待的人终于出现,立于窗前,他淡淡告诉班戈,这样子激动,很容易被人看出问题。 “新的法王对你已经严加训斥,你没有讨到任何甜头…所以你不该高兴。” 讪讪的笑着,班戈表示说,现在只有两人,可以放松一点。 “两人?” 讥讽的笑着,那人向黑暗中示意,眯起眼,班戈方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想看清楚是谁,但在那之前,来人已开始向班戈发问。 “…就是这样,绝对没有问题。” 脸色转做认真,班戈迅速汇报了近日几件事情,表示说决无问题,一定不会留下手尾,而当看到那人似乎稍显放松时,他更溺媚的笑着,希望能够知道一些事情。 “…到底,那个假货是怎么通过金瓶擎签的呢?” 这实在是班戈最关心的问题,一直令他寝食难安,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放下心来。 “这个,你不用知道…” 态度很倨傲,那人更告诉班戈,除了刚才交待的事情外,还有两件事,必须今天晚上做完。 “要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交给你,另一个我则会亲自动手,然后,一切才算是天衣无缝。” “要我动手?” 有点疑惑,而当班戈终于看清了躺在地上的是谁时,更大为吃惊。但早被这人完全收服,他随即就拔出刀来,将那人的头颅砍开。 “这一刀砍下,我就完全没路可退了,大人,今后一切都仰仗您了。” 微微点头,那人表示说这是当然。 “不过,今后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什么都结束了…唔,不,你还得做一件事,必须你做的事。” 班戈立时肃容道:“大人请尽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唔,大人?!” 声音骤然提高,却立刻断掉……被一把插入喉头的匕首,生生,截断。 “你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死掉,赶快死掉。” 静静看着班戈扭曲着倒下,随后,那人似终于放心,缓缓将头上的罩帽拉落,步至窗前,注视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吉沃…在晚了二十年之后,你,终于还是回到我的手中了。” 月光落入,照在新任法王,曲细岗珠那平静、微笑着的脸上,也照在班戈那扭曲、愤怒的脸上…还有,还有屈竹,那已被一把大刀从中劈开,完全变形了的脸,在月光映照下,显着加倍的可怖了。 第三章 班戈的死,当然会造成巨大的冲击,而当屈竹的尸体也被同时发现的时候,那就更使这冲击的威力还要扩大十倍。 “两个人竟然死在一起啊!手里都抓着刀,看样子…是同归于尽呢!” 最先将消息带回的,仍然是似乎无所不知的花胜荣,绘声绘色的说着,他连将屈竹头颅完全砍裂的那一刀也形容的如亲眼所见一样。 “胡说八道,你又不在现场…这里又没有会花钱向你买消息的人,能不能让自己休一会息啊?!” 很希奇的,大声喝斥着花胜荣的竟然是杨继之,因为被云冲波抓到正在复制一块陶利,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到了极点。 “这个,老杨,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俗话说,曲不离手,拳不离口,再好的把式,也是要常常操练的…” 懒的听两个人在里面夹杂,云冲波跑出来,准备自己去打听一下消息,带上门一转身,却看到了法照,正怔怔的站在一片阴影中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大师?” “唔?” 突然想到,做为释浮图的代表,法照该如何看待这里的变故?不管怎样,密宗名义上总还是雌伏于佛尊的羽翼之下。 突兀的发问,似乎有点莫明其妙,但与之相比,法照的回答则是更加搭不上边。 “屈竹一去,大乱将至呐…” 一时间并不明白法照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慨,但当法照一句话没说完便默然离去时,云冲波也没法问到更多。 -------------------------------------------------------------------------- 来到吉沃街头,云冲波首先是前往屈竹的官邸,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身份来给堂堂一名四品大员吊丧,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跑来这里,因为不是第一次来,已经认识了他的士兵很恭敬的将之延入,还请出了一名军官引路前往灵堂。 说是军官,也只是小小队正而已,嘴巴倒是快的很,不过十来步路,他已经告诉云冲波,屈竹在内地并无家眷,一切的事情,就完全由他的副手操持,因为事情太过仓卒,到现在,连屈竹的遗物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只是先临时清出一间正堂,充作灵堂。 “不过,徐大人现在不在这里,他去法宫了。” “徐大人”就是屈竹的副手,姓徐名鲁,是一名年长的文官,稍有些急燥,和云冲波见过几次。因为担心他不够缜密,很多事情屈竹都是连他一起瞒着,而虽然知道这样也仍然安于本份和忠于本职,就是他最令云冲波佩服的地方。 这时候去法宫,云冲波倒也想得出为什么:死的不明不白,这个样子绝对不能向吏部直报--至少,也要有一个关于凶手的说法才行。 (不过,班戈已经死了啊…倒也奇怪,屈大人居然有本事和他同归于尽的。) 肚里自纳闷不定,云冲波已至灵前焚过了香,见不过是口薄皮棺材,不起眼的很,倒有点奇怪。 “没办法啊,这个地方运东西好麻烦的…” 密宗崇信魂归于天,身不入土,当然没有棺材店生存的空间,就这一口,还是不知怎么找出来的。 “招抚使死在任上,这可是第一次啊!” 神色非常愤愤,证明了屈竹的确驭下有方,那队正更表示说,如果不给个清楚的说法,这事情绝不会罢休。 “假如就拿那姓班的来搪塞我们,就算徐大人忍了,我们也不会忍的…当然,徐大人是一定不会忍的。” 看着他怒目攘臂,似乎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的样子,云冲波忍不住要提醒一句:总共才三百名的士兵,中间连四级以上的硬手都没有,面对上顿廓大堡的私兵,他们一定会很难看。 “嗯?他们难道还敢反抗?” 很吃惊的看着云冲波,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对方反抗的可能,这倒又让云冲波奇怪起来。 “我们是只有三百人,可我们代表的是皇上,皇上啊。” 自信满满,那队正表示说,如果真象云冲波说的那样,自己这三百人肯定会全灭,但跟着,很快,整个雪域也将一起陪葬。 “攻击我们,就是在挑战皇上,皇上如果发怒了…一个雪域算得了什么?” 似乎应该相信这一点,因为云冲波曾亲眼见识过大夏军队的力量,从完颜家的黑水军到公孙家大军,固然他们一次次的充当了失败者,但以战斗力而言,却仍然绝对不是雪域所能抵抗。 (不过,屈大人可不是这样想的。) 对屈竹的心智评价甚高,云冲波觉得,他既然认定当前帝京不会下定决心发军雪域,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样想来,他又对这些士兵的盲目信心有些担忧。 (咦,但是…) 突然想到,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因为屈竹的思维,本来就应该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和捕捉。而绝大多数的雪域之民,则应该只有着和这些士兵一些的认识。 (那就没问题啦,大家都相信皇帝那边一定会动…那还有谁敢乱动啊) 一下想通了这一点,云冲波甚感高兴,一时间,却又有些钦服于皇帝的无尚权威。 (这里已经是化外了啊…但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能…) 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能让明明是最弱小的三百士兵勇气十足,能够让雪域之民俯首贴耳,一想到这里,云冲波突然觉得不很舒服,但到底不舒服在那里,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所以我就告诉他们说,别拿班戈出来搪塞!屈大人是代表皇上在这里的,这样没了,就是对皇上的不敬!…” 打雷一样的吼叫,人没进门便已传进来,正是徐鲁已经交涉回来。 虽然只听到一点片断,也能想象出交涉进行的怎样,突然感到很无力,云冲波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班戈这家伙,真是得,死就死了吧,还添麻烦…不过,他为什么非要杀屈大人呢?) 回到住所,发现花胜荣和杨继之两个都不在,再出门看看,法照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直等到近午时,花杨两人才一起回来,却是跑到班戈那里吊丧去了。 “哦,贤侄,那房子真是好大啊…” 班戈的住所,较屈竹官邸大出无虑十倍,但据两人所见,却很少有吊问的客人,不过这也不算奇怪,毕竟,先后两任法王都已明显对他不满,更又惹下了”擅杀朝廷命官“这样的麻烦。 “所以啊,看到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都快感动的哭出来了…” 花胜荣的说法明显有些夸张,不过稍后,法照也带回了类似的消息,感叹说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尸骨未寒啊,内斗已开始了…” 所谓顿廓大堡,是类似商人行会一样的组织,八年前,班戈依靠过人的手腕和雄厚的资金成为大堡的领袖,但内部,觊觎这位置巨大利益的人却绝非一个两个,当中,更有着班戈家族内部的成员。 “这种情况下,班戈一脉失势已定,大堡内部的不同势力就在他的灵前,赤裸裸的进行着威逼和协商。” 按法照听回来的消息,似乎他们是在逼迫那忠心的老管家将一些代表甚多利益的东西交出,但管家坚持不予。他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顿廓大堡那部分的东西,在新领袖出现前谁也没资格接走,第二,班戈家族的东西,该由他的妻、子做主,更不能移给什么族内兄弟。 “忠心可嘉…不过,我想他坚持不了太久。” 屈竹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说法,而要让徐鲁等人满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班戈的势力完全摧毁,法照更认为,这恐怕已成为顿廓大堡内部的共识,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到在灵前便告胡来。 “而现在,唯一令他们还有些犹豫的,应该就是法王的态度…不管怎么说,班戈在事实上有‘迎立之功’,法王到底会怎么考虑,是任何人都不能不在乎的。” “法王对班戈没有任何好感,更决不会有什么领情之心,之前一直没有表态则因为兹事体大,而他又刚刚回到雪域,需要尽可能多了解清楚一些…这一点,请大家放心。” 合着掌,宝寂缓缓步入,更带来一个消息,就在刚才,法王已做出决定,派人将用有法宫佛印的手书送往班戈府上。听到这个消息,花杨两人表情都突然变得很僵硬,法照也似乎有些意外。 “那是非常严厉的谴责,对班戈之前的行动做出的谴责…不过,并没有提到其它的事情。” -------------------------------------------------------------------- “有必要提吗?” 宝寂离开后,冷笑着,杨继之的评论颇有些阴阳怪气。 “只要说一声‘能推了’,自然有得是人‘识时务’…有了法王这句话,那些家伙还有什么顾忌?就算动刀子也敢了!” 手上一点灰都不用沾,只要等上几天,等班戈一系在内斗中被毁的一塌胡涂,那时再出面收拾残局,和向徐鲁作出交待,就可以轻松的把什么都结束掉,仔细想来,云冲波竟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这家伙好厉害啊…) 虽然没有参与分析,但法照也没有反对杨继之的判断,苦笑着,他只是表示说密宗的新领袖的确非凡。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刚刚接手,还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不能不把诚意表现的足一点…” 之后,法照告诉三人,今次前来的事情已经办完,再过几天,自己就希望回去了。 “啊…那,我们也跟着走算了。” 与法照约定了一起上路,而中间,花胜荣更再一次向法照提出“护送费”的要求,却被云冲波狠狠的“打”断了说话,不过,在将法照送出之后,他还是默许了花胜荣对杨继之的敲诈。 “总之,大师是好人,好人不能欺负,而你们两个家伙,没事做就自己纠缠好了,反正给我记住,走之前我要搜身,发现一样我就打一顿!” 叉着腰,很神气的指挥着两人开始收拾东西,但没多久,咚咚的敲门声就拼命的响起。 是来自班戈府那边的消息,正如之前的预料,法王的手书就等若是给那些人服了一剂大补药,使他们开始敢于直接的使用暴力逼迫,但同时,这也带来意料之外的结果。 嚎啕大哭之后,那忠心的老管家似乎终于屈服,跑回了内室,捧出一只小箱子。据他说,这是班戈身死当天亲自交给他的。 “老爷说…如果他不明不白死掉了,我就要看好这只箱子…如果连法王也要对府上不利,就把这箱子打开给大家看…” 这样收藏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帐本或是钥匙,根据自己多年来听故事的经验,云冲波认为应该是预先写的遗书。 “不过很奇怪啊,按照规律,能事先写这种东西都是好人,而且是最聪明的好人,他为什么也能写呢?” 比“事先留下遗书”更惊人的事情,是遗书的“内容”,那…真是一个会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的控告。 以血为书,班戈请求所有人的信任和原谅,更说明了他一定要杀掉屈竹的理由。 “他竟然说,屈大人…他才是在背后操纵九战神的元凶?!” --------------------------------------------------------------------------- 在通篇皆以血写就的长信中,班戈提出了很强烈的指控,指屈竹才是一切的元凶,是他暗中操纵着九战神,破坏着密宗的根基。 只是一个指控…那怕是用血写的,也不能随便动摇屈竹的地位,但在信中,班戈更一一提出了具体的证据,一些他长期以来暗中收集的东西。 按照信里的记述,那些东西被一一从密室中找出,有物品,也有信的碎片,连接起来,的确可以部分的证明他的指控,但又不能算是多么坚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班戈在信中表示,自己还知道有更坚强的物证,但还没法取到。但他相信,在屈竹的书房里,一定能拿到足够的证据。 信的最后,班戈重述了他对密宗的忠诚,希望法王能够体察到他的真心,同时,他也表示,屈竹似乎已有警觉,收集证据更变得越来越难。 “…所以,他请了屈大人来摊牌,而摊牌摊到反脸,最后两人同归于尽?” “会相信这种说话,法王,您真是让本官失望。” 挡在官邸的门口,徐鲁口吻傲慢,完全拒绝来人的建议,虽然…来者中包括了新任法王、三大寺主、以及吉沃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 “屈大人是朝廷命官,班戈这厮不过一介土豪…这样子的控告,根本不值一信。” 身后只有三四十名士兵在,本身则是没有力量可言的文官,但徐鲁就这样傲慢的站着,将所有的人拒绝在门外,连放他们进去也不让。看着他,云冲波再一次感受到了“皇帝”那无远弗届的巨大身影。 尽管任何一名寺主也有足够力量强行进入,但谁也明白踏出这一步的后果,当面对“欺君”这两个字,就连法王,也不敢做出决定。 僵持良久,最后还是同样来自中原的法照出面缓颊,在他的协调下,徐鲁最终很不情愿的答应了让密宗对屈竹书房进行检查的要求,但仍有条件。 “只能进去你一个,而且我也要跟着。” 微微颔首,法王除答应这一要求外,更邀请了法照一同进入。 “我说过,我们来到这里,恰恰是因为我们相信屈大人…打扰一二,也只是为了证明屈大人的清白。” 过了约一支半香的工夫,三人方从书房里出来,而…还没有听到任何说话之前,云冲波已几乎知道了检查的结果。 法照、不空都是礼佛多年,如死木般的脸上,什么也没有透露,但徐鲁那前倨后沮的神情,已经再清楚不过的暗示着结果。 (怎么会这样,屈大人他…) 一时间,云冲波几乎怀疑是班戈事先安排了什么东西藏在屈竹书房里面,因为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屈竹要操纵九战神。 (嗯,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我们”的人了…那倒也说的过去,这个地方…可是…) 盘算一时,云冲波终是想不明白,最后打定一个主意,“想不通就不想好了,有机会直接找九天问。” 似乎已取得胜利,但什么亦未宣示,不空缓缓走到门口,方转身向徐鲁合掌道:“谢徐大人通融。”说着也不等他答话,已快步出了官邸,环视诸人一眼,道:“走罢。”竟终是没有解释班戈的指控到底是真是伪。 --------------------------------------------------------------------------- 法宫内,极大的一间静室内,达勉仓嘉在静静打坐。 “我来了。” 推门进来,并用冰冷的声音打着招呼的,正是现任法王,反手将门扣死,他走到静室的另一端,一样盘腿坐下。 “找我…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 目光依旧平静,中间却似乎有火光在滚动,达勉仓嘉一字字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屈竹?” 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空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请继续。” 瞳孔收缩,达勉仓嘉盯着不空,道:“皇帝的权威,不是我们可以撩拨的东西,一步踏错…整个雪域都将万劫不复。你在中原呆了二十年,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皇帝”两字,不空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似在回忆些什么,过一会,才道:“对,我知道。”达勉仓嘉跟着已道:“那…你为什么要弄出今次的事情来?” 微微皱眉,端详达勉仓嘉一时,不空突然道:“你认为,班戈的这什么血书?是我布置的?”见达勉仓嘉并不答他,又缓声道:“你…你真认为屈竹是无辜的?” 达勉仓嘉怒道:“你难道想我相信班戈说反是真的?!”他此时已动真怒,呼喝之间,威势自显,震得室内器具一阵嗡嗡。 不空沉默一时,道:“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所误会,总以为班戈和我勾结…但…” 没说完已被达勉仓嘉打断,他摇头道:“金瓶动,法王现…这是所有人也承认的事情,也是没人可以作伪的事情…所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更不要再说多余的话。” “我只是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将屈竹染以污名?这样子对待朝廷的招抚使,后果…后果你难道不明白?” 不空目光微微闪动,思考一时,缓缓道:“我刚刚去了屈竹那里,搜检了他的书房…在场的,除了法照上师外,就是徐鲁。” 一边说话,他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扎书信来。 “达勉仓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说的是…你,真有把握自己看清了屈竹?” “你以为我愿意相信班戈?相信这些可能会给雪域带来灭顶之灾的说话?你以为我为何坚持要去屈竹的书房?” “我根本就希望班戈所说的全是错误,我根本就是为了洗清这一切而去…但,我却找到了这些。” 缓缓将书信摊开在桌上,不空的声音干涩而又缓慢,象是两块木头在相互摩擦。 “这些,我根本不敢让其它人见到的东西,这些,令法照当时就向我辞行的东西,这些…这些我恨不得根本没有找到的东西…达勉仓嘉,请你放下执念,认真的看一看罢。” 带一点困惑看向不空,达勉仓嘉随手拈出一封,见上面并无落款,只下首处用着一方印,乃是三片交织一起的竹叶,他倒也认得,道:“这是屈大人的私印…”抽信看时,只阅的几行,神色已然大变,手一颤,竟已拿不住信纸,任它掉落桌面! 不空一直冷眼看他,此刻方道:“此时此地,吉沃城中,除徐大人、法照上师之外,便只有你我两人看过这些书信…嘿,便是法照,如果不是他就在身边,我也不会让他知道。” 达勉仓嘉一时失措,此刻已然恢复过来,沉声道:“没错…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点…”忽地想起来,忙又将信取至眼前,细细分辨,过一时,方颓然放下,道:“的确是他的字。” 不空微微点头,苦笑道:“这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你能认出来这些都是假信…嘿。”说着已起身,道:“达勉仓嘉…我离此地已二十年,连三大寺的中级僧侣也都认不全…若要拿主意,你便只会比我更好,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一切完全出乎达勉仓嘉意料之外,沉思一时方道:“保密…当前也只能保密…若果走漏…”说着不禁又看了那些静静躺在桌上的书信一眼,眼中居然尽是恐惧。 不空长叹一声,道:“也只有如此…”看一看书信,道:“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走漏的…” ------------------------------------------------------------------------- “…真人曾经交待过,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走漏的。” (就是说,对我这个“不死者”也不能说…是吗?!) 肚子气的一鼓一鼓的,云冲波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心下只是着恼,想道:“她…她怎么和之前的太平道徒都不一样哪?!” 因为对发生的事情甚为迷惑,又因为也有些担心九天那日到底伤的怎样,云冲波使用当初玉清所教的手法,在城中留下暗记,并很快和九天联系上,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本来是打算安排在较为偏远的地方,九天却坚持说不能让“不死者”一个人离法宫太远,所以到最后,地点是被约定在法宫附近,几乎已可以说是在法宫见面了。 (嗯,一定是这样,从开头就别扭,所以一直就都别扭了…) 前两次其实已有感觉,但今次的感觉却是特别明显,九天与之前的太平道徒竟是完全不同,不仅没有那种一知道“不死者”身份就诚惶诚恐的紧张,更还似乎对云冲波有所敌意,当云冲波向她询问太平道在雪域到底有何布置时,问上十句,倒有七八句是要再听一遍“绝对不能走漏”。 (早知道,这几天我就不该担心你!) 当日九天率诸战神联斗不空,结果惨败而退,自己也身蒙重击,一口血吐出染了近半面墙,只能勉强逃走,实在让云冲波担心了几天。但今天再见,已经完全是神清气爽,精神的不能再精神,而当云冲波询问她伤势如何时,更是只能换回一个近乎讥笑的表情,实在是气闷的很。 对云冲波的问题几乎全部回避,九天却很执着的劝告云冲波离开,态度神神秘秘,她坚持不说理由是什么,只是反复表示现在离开,对每个人都是好事情。 “大乱将至…不死者最好还是尽快离开,不要轻处险地。” 应该说是善意的劝告,但听在云冲波耳中,却实在很不舒服,表示说既然是险地,九天不如也一起离开。 轻笑着,九天称自己有重任在身,不能这样离开,但当云冲波说自己可以帮手时,她却又婉言谢绝,称自己可以承担。 “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情,完成雪域的事情,是我的责任,困难再大,也只能努力,又怎能因此就将不死者牵连进来?” 已经闷到快要炸开,云冲波决定,不要再和九天扯下去。 (不要帮就不帮你了…急着赶我走,我本来就要走了!) 准备告辞,云冲波却到底不甘,想来想去,他还是对九天表示,自己再问最后一句话。 “答与不答随你便,反正我要问的。” 云冲波所关心的,是班戈的指控,称屈竹才是九战神的幕后指挥者,虽然云冲波根本不信,却也很感好奇。 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所以,当九天在沉吟良久后表示说这个问题可以回答时,云冲波反而大感意外。 “屈竹,他当然不是什么幕后指挥,至少不全是…他与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张大了嘴,云冲波觉得,就算只听到这一句,今天也是很值了。 “你说,你是说…屈大人他…” 看着云冲波意外的样子,九天似也甚感开心,面具后目光闪动,道:“不死者…屈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您根本也不知道…在这雪域上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您根本也不知道,所以…您还是尽快离开吧。” (不知道不知道…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吗?!) 肚里大为忿忿,却也知道说出来不过是自找气受,云冲波本想离开,却因为九天的说话想到了新的事情。 屈竹…既然一定程度上和太平道进行着合作,那他现在身死,对太平道计划的开展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个?” 稍感意外,九天告诉云冲波,这倒不用担心。 “一切…仍然都在掌握之中。” 在云冲波看来,九天的这种自信实在不太正常,不象是刚刚被人杀到几乎死光,又失去重要合作者时所应有的态度,但一看到面具后那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云冲波就再没了问下去的勇气。 (好啦好啦,反正我走就是了,这边交给你吧…真是的,本来就不该来啊。) 直到九天已消失不见,云冲波才突然省起有事情很奇怪。 (她…她为什么还要穿着那身战神衣来见面…难道,我们太平道已经穷到了一人只有一身衣服?) -------------------------------------------------------------------------- 静室中,宝寂闭目打坐,虽然是在打坐涤心,眉毛和嘴仍然扭曲成为非常苦涩的表情。像枯木雕成的人偶,实在是多过像一个活人, 夜已深,窗外,有弯月如钩,像是一个诡异的笑容。 呀呀的轻响着,门被推开,但来人只是停在门口,没有进来。 被惊动,宝寂缓缓睁眼,并在一瞬间陷入僵硬。 “你…” “…来杀你。” 简单扼要而又冰冷的声音,昭示着来者的决心,同时,青白色的光芒汹汹涌现,疯狂压向宝寂。 ------------------------------------------------------------------------- (这么冷,才十月份,可比老家过年时候还冷呢!) 与九天分手回来,发现花杨两人都不在,法照也不知跑了去那里,云冲波大感无聊,坐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出去走走,拜访一下已经几天没见的宝寂。 (从金瓶那事之后,宝寂上师好象就一直很累的样子,都不见他笑了,也难怪啊,跟了原来那个法王那么久,感情是肯定有的。) 法宫地方甚大,云冲波的住所更和宝寂居所相距颇远,他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慢慢悠悠的在路上晃荡。 (现在是再也不会迷路啦…) 初入法宫当天,云冲波便曾因为在这里迷路而跑进了法王的住处,痛定思痛,他此后格外用心记忆,现在走来真是得心应手,自己也颇有些佩服自己。 “轰”一声巨响传来,云冲波悚然一惊,那方向,却正是宝寂所在! 急发力,狂奔,却听前方又是“碰”、“碰”两声,一声小过一声,更几乎连作一处。 此时云冲波已能看见宝寂居所,不过三十几步距离,更听到周围喧哗声起,显是这里的动静已将守卫惊动。 再一个冲刺,离门口已不到十步,却听咣一声,那门已然粉碎,一道黑影从中疾掠而出。 身未携刀,但亦有杀伤力强大的拳法在身,几乎是立刻,云冲波已将龙拳凝起…并立刻散去。 目瞠口呆,看着掠过的黑影,云冲波一动不动,若对方有意,擦身而过时随手一招,便能将他重创甚至是杀死…但,也没有做。 与云冲波擦身而过的,正是不久前才和他分手的九天! 当从僵硬中松驰下来时,云冲波已几乎明白了九天为何要坚持在法宫附近会面,和为何会身着战神衣甲,他更已几乎知道了在那房间里面,会有什么在等他。 顿了一下,云冲波还是很快的冲进了房间,那儿……一片血肉狼籍,宝寂,已被生生腰斩! ------------------------------------------------------------------------- 卯时未届,在雪域之上,天才不过是刚刚亮而已。 群山兀自沉睡,半明半暗之中,这些自亘古以来便在此安静不动的白色巨物,更是如同诸神般威不可凌。 在巨大的山峦上,有细小若可忽视的身形在努力攀登,沿着只有模糊印象的路线,克服一处又一处困难,他坚持着,前往目标所在。 (唉,话也不说清楚一点…万一跑到地方什么收获都没有,那这趟才真叫冤呢!) 昨日,赶到却为时已晚,云冲波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寂在自己怀里咽气…以及留下遗言。 一般人死的时候,似乎应该交待一下自己的财产怎么分配,而如果是被仇人所害,那就应该留下仇人是谁…所以,昨天发现宝寂竟然还未死掉时,云冲波实在非常紧张,很是害怕他会留下“凶手”的身份…毕竟,从理论上来看,云冲波实在就是那凶手的“同党”。 幸好…或者说不幸也可以,宝寂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字,严格说来,那仅是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前噫语。 “胡…” 已是奄奄一息,却似乎因此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提示,宝寂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焦虑,挣扎着留下这个含混不清的发音,便告逝去。 也许只是一个噫语,但云冲波却不能让自己这样相信…因为,他从未见过,有谁曾经这样的惊恐、绝望,和努力挣扎着想要留下些什么。 这样的眼神,和沾在身上的热血,将云冲波深深打动,下定决心,要为宝寂做些什么。 没有别人比云冲波更快,所以也没有别人听到宝寂的留言,虽然可以向别人做一些咨询,但考虑了很久,云冲波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并认真的将之挖掘,找出到底是什么令宝寂如此恐惧。当然,在自己决不肯承认的地方,这同时也是一种赌气,不忿于九天的高深莫测,云冲波其实也甚想通过自己之力去弄清那些她不肯吐露的事情。 因为这些理由,云冲波就不辞辛苦的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他在不久前才刚刚来过的地方。 无名雪湖,孤高岩柱…在这个地方,宝寂承认了“曲细岗珠”的身份,至于那理由,云冲波到现在也不明白。 (这地方又没人姓胡,那就只能来找这个雪湖了…不然的话,他总不会是说我该刮胡子了吧?) 被万古不融的冰雪覆盖,每座大山似乎都是一个样子,数次走入岔路,又凭着当日的一点记忆辛苦找回,当云冲波终于找到地方时,已累得很想立刻就躺下来睡一会。 如硕大的蓝宝石般,湖水静静的沉睡在雪岭怀抱当中,似乎还准备再这样睡上千年万年,看着这宁静似完全绝世的地方,云冲波一时竟也有些油然之心。 不过二十天前,他随宝寂在这里见到了曲细岗珠,一个“非自愿”回到雪域的僧人,而如今,当日一会中人,曲细岗珠已取代达勉仓嘉,成为新的法王,宝寂、班戈、屈竹皆已辞世,吉沃可说是完全换了人间…二十天工夫,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般。 (真是的,才几天工夫啊,就乱成这样了…) 叹着气,云冲波围着雪湖慢慢转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些什么。 其实,此间事情说起来和他根本全无关系,特别当背后操纵者中还有太平道在时,云冲波似乎更是不应该再这样介入,但,一次又一次的见证到死亡和混乱,以及被屈竹的担忧打动,更不忿于九天的总是遮遮藏藏,他很想做些什么,和查出些什么。 (宝寂…还有那几个和尚,以及屈大人,好象都不是坏人…唉,不过这样说来,我们太平道难道才是坏人?) 说起来,九天实在很符合云冲波心目中的坏人形象:神神秘秘,轻蔑人命…不过,每当想起来,当初在金州,天门九将也是这样行事时,云冲波又没法做出很严苛的批评。 (神秘一点也没办法啊…不然的话,早就被皇帝灭了。) 身在家乡时,云冲波只将皇帝视为最终收取所有捐税的“大财主”和能够任命所有职务的“大官”,至于他到底“多有钱”、“多有权”…以及有“多强”,并不真正清楚。天上人间,本就是不相知的两个世界。亦只是在前往金州之后,他才开始慢慢感受到了到底什么是“皇帝”以及“皇权”,而在雪域,他更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看着屈竹能够凭意志压制影响包括法王在内的所有势力,看着根本就谈不上有战斗力可言的徐鲁以及三百士兵是怎样用强逼迫…一呼一吸之间,云冲波似乎都能感到,那名为“皇帝”的巨大身影,虽在万里之外,却仍然笼罩着这片雪域。 (有这样的威权,也很不容易…如果用这种力量去做好事,不是很容易就能做成很大很大的好事吗?) 在云冲波,这种想法尚是初次出现,更很快延伸成一个云冲波没法找到答案的发问,如果皇帝能够这样去做好事,做成一些很大的好事,那一定也就能够得到很多的拥护,这样子,更会令太平道或其它觊觎帝位的世家失去存在的空间。 不觉回想起当日六盘山间的血梦,那样的忠诚与坚强,反回来看,何尝不能理解成对帝姓的刻骨仇恨?而如果这些仇恨不被产生…那,又有什么能够动摇皇帝的统治? (可是,这样说来,那些被打下来的皇帝,岂不都是自己不好?再这样说的话…他们岂不都是自己不好好干才丢了给人?) 努力回忆着当初颜回的说话,一时间却记不太清,云冲波只是觉得,他似乎对皇帝非常不信任,认为其在先天上就必定为恶。 (可这又好象不大对…谁不想留个好名声呢?有这样的权力,稍微做一些好事,就会是很大的好事,就会有很多人高兴,留下很好的名声…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皇帝胡闹呢?) 数日以来,云冲波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些事情,却又总没法给自己找到答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很容易就能“流芳百世”的皇帝当中,会有那么多人最后要“遗臭万年”。而当又不愿和身边任何人去讨论的时候,他更决定把这个问题先收藏起来,日后再问。 (唉…当初碰上秀才时,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些呢?他肯定会有很好的答案的…) 做为出色的猎户,云冲波自认有着不错的观察力,但爬到石柱上又下来,和围着雪湖走了小半圈,他并不能有任何的收获…当然,这个结果也不能算是全然的意外。 (这样子走掉,我对不对得起他呢?) 空手而归…但本来也没得到什么明确的提示,云冲波觉得,自己也应该对得起宝寂,不管怎么说,这一趟路,实在已跑的很辛苦了。 这样告诉自己,但在内心最深处,却又有着隐隐的不甘,云冲波总觉得,如果自己就这样回去,九天一定会冷冷的偷笑。 (而且…说不定还不是偷笑,就算当着我的面,可能她也会笑的!) 一想到九天,火就很大,云冲波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太平道中会有人看不死者这么不顺眼,不过,同时,他也不能不钦服于九天的实力。 (怪不得玉清真人说,九天不在闻霜之下…嗯,实在很厉害啊,幸好她不是敌人的。但这样想来,那个法王就更吓人了…) 明明记得说曲细岗珠是被班戈从青州强行“请回”,却实在想不通班戈是凭什么去“请”他,云冲波一直对此感到很苦恼,曾经向宝寂求教,却仅得到了一个含混不清的敷衍。 (现在上师又没了…就更搞不清了,唉,九天也真是的…杀人杀的这么顺手,还是闻霜好啊。) 若从中立的角度来看,云冲波的想法实在偏颇的紧,从草原到冀北,萧闻霜手上所沾的鲜血,便只会多过九天,但就算当面这样说出,用着完全不同标准来衡量的云冲波,大概也根本不会承认。 (总之,还要再认真一点!) 决心归决心,到最后却终究只是事实才有资格说话,又费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到最后,云冲波只好告诉自己说,大概,是错误的理解了宝寂的遗言。 (不过…说不定,他最后用的是小偷杨说的什么“烦语”?) 猛然想到这个可能,云冲波精神一振,当下打定主意,便要立刻赶回去,方走两步,却又想起来:“回去还很长时间的,不如洗洗脚算了…听说雪湖里的水泡脚很舒服的。” 他爬了小半天的山路,双脚早已滚烫,在冰水里一泡,果然大是舒服,长长吁出口气,见左右也已过午,便从怀里掏出事先带的干粮,慢悠悠的啃,瞧着周围雪山皑皑,倒映在湖水当中,倒也快活。 不意,乐中生变,一块干粮未啃到一半,忽听一声怒吼,发于侧面山上,却是“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 怒吼声中,一块雪裹大石片片开裂,当中跃出一人,因离得远,看不清楚,但戟张指点之势却是明明白白,显着已是怒极,跟着旁边雪地中又跃出一人,将那人扯住,低声说些什么,似是劝告,却也拉不住,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走得近了。 愣了一会,云冲波方想起那里不对 (对了,那块石头,从我刚才到的时候就一直在那里了,那么说,难道…) “你们两个…从早上起就一直蹲在那块石头里?!” 对自己的发现大吃一惊,云冲波一时间竟有些佩服两人,至少,他不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忍着在雪地里蹲上这么半天。 (说不定,饭都还没吃呢…) 这边同情到有一点点心虚,另一边则是气焰高涨,似乎要把蹲了半天的闷气全部发作出来。 “妈妈的…有你这样做探子的吗?明明什么也没找到,就是不走!转转转…居然还转到洗脚吃午饭,你是出来郊游的啊!你们难道是按出勤时间发饷的吗?!” “我…我不是探子啊。” 气势全被压制,连说话声也不自觉的变小,云冲波解释两句,却到底想起来不对。 “喂,我说…我来这里转转怎么了?是你们自己不好,见人就躲起来的吧?” 思路一清,便越想越不对劲,游山的人,不会见到有人来就躲,而且…这个鬼地方,照宝寂的说法,连吉沃本地人也没几个知道,又那来的游客? 除非… “你们是来这里找东西的探子?!” 大喝一声,随手已将腰间钢刀出鞘,云冲波真是大喜过望,既有其它势力关注,至少说明此地确有可疑之处,虽然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就算是蒙的,也总算蒙对了是不? 这一声喝,倒将那边两人吓了一逃,后出来那人便忙忙摇手道:“小哥真会说笑话,我们只是一时路过罢了…要是探子,躲还躲不及,又怎么会这样主动跑出来找你呢?” 此时两人渐渐走近,已能看清模样,云冲波见两人一个方面大耳,一个面如满月,倒也都是憨厚模样,又见两人果然甚为放松,全无运力样子,不觉手上劲也松了,心道:“也似乎有理…不过,记得大叔曾经说过类似的事情,按说不能露脸的却露了脸,要么就是确实坦坦荡荡,要么就是…咦,什么来着?” 那人见云冲波把刀放下,也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对了,大家都是出来跑穷的,动什么刀子呢…”又拍拍身边那矮胖子,笑道:“我这兄弟脾气不好,又最挨不得饿,小哥千万不要见怪…”说着愈走愈近,见云冲波并不提防,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却是一闪即逝。见够得着,便伸手去拍云冲波肩头。 却突然,刀光大盛! 反手一刀同时,云冲波终于想起了花胜荣当初是怎么说的。 “…灭口!” 因一惊而本能出手,将两人一起逼退,云冲波正想道谦时,却见两人脸上都已凶光大盛,那方面人冷笑道:“好,好…小子倒晓得扮猪食虎的?!”心下一凌,忽然明白过来,“他们真得是想灭口。” 云冲波倒也不惧,左右看看,心道:“最重要是别再有其它埋伏…只不过两个人,是高手还用得着结伴走么?”见两人都是微微躬身,眼光闪烁不定,一时倒也不敢轻易造次,将刀一横,取个守势静待两人。 那方面人见云冲波守势甚稳,嘿嘿笑道:“好…便看你能守得住?”说着却不进逼,反是探手入怀。 云冲波心道:“暗器?”却见那人竟捏了一只蜈蚣出来,还在蠕蠕而动,竟是活的。云冲波心下不觉大感骇然:“竟然把这东西放在怀里…”又见那人两指微微用力,将蜈蚣捏死,跟着两手对搓几下,抹得掌心都是血污,便蹲下,双手按入雪中,看向云冲波,又是微微一笑,忽地怪嘶一声,不类人语,倒似虫鸣,跟着用力向上提,轰然声中,冰雪涌起,竟凝作数丈来长一只蜈蚣形状! (这是什么东西?!) 真真是吓了一跳,云冲波何时见过这种法术?还未想好是攻是守时,见那方面人轻轻跃上蜈背,跟着一声口哨,那冰蜈半立而起,钳爪一阵瑟抖,唿地一声,猛扑上来,气势汹汹,好不骇人。 虽未知深浅,云冲波却也不甘退让,心道:“管他什么东西,先劈一刀再说!”双手握刀,使个反手刀,跃身迎上。他此时心思澄定,贴身觅机,也只视同当初猎熊旧事,虽然冰蜈形状可怖,但既非真虫,想来不致有毒,那毕竟也没什么大不了得。 那方面人似也未想到云冲波会主动进取,惊惶之色一现,已被云冲波贴着冰蜈掠过,跟着喀喀有声,见半身处出来一道裂纹,如蛛网般,四下扩散。 云冲波一刀建功,心下大是得意,更不回身,径去取那矮胖子,见他正拼命向嘴里塞块干饼,不觉倒有点同情:“看来真是饿坏他了…”孰料那人连嚼数口,呸一声吐将出来,迎风一激,竟都化作小指大小的黑蜂,嗡嗡轰轰,逆风急上,怕不有百来只多。 云冲波虽勇,至此也不敢硬接,生生止住去势,挽起刀花,虽不能尽挡,却喜天寒衣厚,虽几只漏网,一时也无处下口,却听身后,轻轻乱响,回头看时,见那方面人也不知怎弄的,已将那冰蜈修复如新,正驾着恶狠狠扑将上来。云冲波闪得几闪时,见那矮胖子显觉得计,手上不停,转眼已又弄出几百只黑蜂来,更居然懂得分进合击之术,被他指挥着化作数队,纵横来去,端是无孔不入。 (嗯,只用二叔的刀法看来是不行呢…不过,这儿完全没有别人,也是个很好的地方了。) 心意一动,云冲波身子急旋,掌中刀光四溢,结连如壁,一气已将黑蜂斩碎近三分之一,其余的也被尽拒于三尺之外。 蹈海之刀,面壁十年图破壁! 首次完全掌控着这其实应该存在于“未来”的强招,云冲波的愉悦,实非语言所能形容,暗中不下数百次的苦练,今日终于展现成果。但同时,他也明了着自己的不足。 (如果真能把握住那一刀的感觉,刚才就该将所有的黑蜂都给斩碎…) 除此以外,当那方面人又如法炮制,凝唤出数头巨大蛤蟆,用敢死队一样的战法来强行冲撞时,刀光凝成的护壁就在不住颤抖中出现破绽,这样的事实,使云冲波确认了自己对这刀法的掌握仍需提升,不过,同时,他又有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大蛤蟆这样冲…好奇怪,似乎在那里见过?) 当以刀招再不能完美防御时,云冲波就将刀壁撤除,更顺手将掌中刀弃去。 (放虫子…那这招,真是刚刚好用得上…) 虽然不知道云冲波为何会自去干城,两人却没有放过机会,一御蜈蛤,一运群蜂,恶狠狠扑将上来。 静静站着,紧握双拳,云冲波的身上更隐隐透出橙红色的光芒。 下一瞬,光芒化作风暴,似能吞噬一切的风暴!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 狂风一旋,已将所有黑蜂挤碎无存,旋至七转时,冰蛤和冰蜈也不能支持,咯咯作响着,开始分解,而在这之后,失去了凭籍的两人,更被风暴卷入,身不由已的开始飞旋。 严格说来,这与敖复奇的传授已有所不同,搀入了云冲波自己思考的变化…一些,他在时光洪流中,自太平处所见、所获的东西。一些,他很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太平,和向他展现的东西。严格说来,这几乎可以算做云冲波自己的“创招”。 (终于能用出来了…以后一定要炫给闻霜看看!) 约二十转后,云冲波气力已衰,缓缓收势,那两人早被转的七荤八素,风力一收,竟连站着也不能够,双双颓倒,开始大呕特呕起来。 (嗯,现在力量不够…如果能照想的那样转至九九之数,估计就算来一队人也能转残他们…) 大感得意,云冲波清清嗓子,道:“这个,你们放心,我只想问几句话…”却忽然觉得不对。自己明明拳势已收,为什么还是嗡嗡呯呯的响个不停? 慢慢抬起头,云冲波并没能立刻明白自己看到是什么。 山峰上,似乎有大风在刮,又似乎突然掀起了浪头,白白的,涌动着…更似乎在慢慢变大。 曾经到过冀北雪原,云冲波对此并不陌生,变大…是因为它们正在迫近。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强招,破坏了维系住它们在山峰上的平衡。 雪崩! “奶奶的…” 一句粗口未及骂完,似万马千军一样的雪浪经已涌下,将石柱覆盖,将雪湖淹没。 ---------------------------------------------------------------------------- 约两个多时辰已后,吉沃城中,某处很小的客栈,一间最便宜的客房里,两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正拼命在身上各处抹着药膏。 “怎么会碰上这种硬手…有这样的本事还当什么探子,干打手多有前途啊!” 愤愤的发着牢骚,那矮胖子跟着便被方面人在后脑上重重一拍。 “打手打手,就知道打手!你就是因为只知道打打打,才会在老家呆不下去,跑来我们这里!” “这么能打,干打手就可惜了,应该干杀手才最有前途!” 一拍,却带动自己肩头伤势,那方面人痛的一阵咧嘴,好久才咝声道:“幸好那阵雪崩,把我们隔开了…不然的话,还真跑不掉呢。”那矮胖子攘臂瞪眼道:“跑不掉又怎样,和他拼了!”方面人哧鼻道:“是啊,用你的呕吐恶心死他…”说着又喃喃道:“不知是什么人,要赶快知会大族主才行…”却听身后有人淡淡道:“他是什么人…你们没必要知道。” 悚然一惊,两人却已不能动弹。 杀气! 不知何时,杀气已弥漫室内,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样,两人明知危险已然迫在眉睫,却被生生慑住,连动一动也不能够。 “阁下…不,不…前辈…是…” 一句话断了三四次,那方面人只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已是大汗淋漓。 “我?” 似乎很好笑的样子,那人道:“我是杀手。” 一句话,两人已几乎昏过去,却听那人又道:“不过不是来杀人的…我只想问几句话。” 那方面人怔一怔,却依旧口硬,道:“你别…做梦…我…我们…”便听那人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们。” “…鬼踏江鬼大族主,我一向尊重的很。” 来历被他一语点破,两人更加心寒,只听那人仍是不疾不徐的道:“所以,只要你们告诉我,你们都去了那里,和见到了些什么…你们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如何?” --------------------------------------------------------------------------- 直到天色近晚,狼狈不堪的云冲波才回到吉沃。 运气不错,身手也不错,云冲波避开了雪崩的主锋所向,但饶是如此,他也要花了近一个时辰才能从那已快被冰雪填平的山谷中脱出,此时,那两人自然早已经逃的不知去向。 或许该算是收获,沿着两人逃去的方向,云冲波竟发现了甚为窄险的小路,虽然路上不止一次的被山石碰到和被落下的雪块砸中,但归除起来,却比来时节约了一半以上的时间。若非如此,他怕至少还要多上个半时辰才能回来。 回到城中的云冲波,衣衫破烂,一身都是雪水泥泞,更因为丢掉了线索而心情恶劣,低着个头,很不愿意和人打招呼。 (最好大叔他们都不要在…不然的话,这两个臭嘴…) 虽已近晚,街上却仍然热闹的很,过往行人还多过大白天,更都激动的很,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怎么啦?) 虽然累的很,云冲波还是很自然的留意到了情绪的异样,特别是,当他渐渐走向吉沃的中心地带时,人流也就变得越来越密集。更出现了一些明显非常亢奋的人,站在街角或是路口,怒目攘臂,在喊叫着些什么。 (改土归流…这是什么东西?) 依稀听清了这个名词,却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云冲波只感到,这似乎是个令所有人都不很安的话题,随着它被一遍一遍的重复,街头的情绪也在不住高扬,似乎要燃烧起来一样。而虽然想要试着问一问,但只是一看到他的脸,几乎每个人也或愤怒或惊恐的走开,一时间,倒令他错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被画了什么东西。 (我没这么吓人吧?…不过,这里也离屈大人的官邸很近了,不如过去看一看?) ------------------------------------------------------------------------ 本来只想去看一看屈竹灵前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并向徐鲁请教一下什么是“改土归流”,却未想,还在离官邸有十来步远时,就已走不动了。 足足簇拥了近千人在那里,一个个都是满脸怒火,门口,是态度似乎更加强硬的徐鲁,以及一些已看得出瑟缩的士兵,张着弓,和向前挺着雪亮的长枪。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似乎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徐鲁极高调的制压着众人的情绪,在平日,这就是连法王也不敢正面对抗的意志,但现在,情况却似乎已很不一样。尽管多数人仍不敢正视徐鲁,却有少数年轻而又激动的男子,用更大的声音反吼回去。 “是你们这些人不给活路走!” “反正都是死,你还吓唬谁?!” “我说过,那些都是谣言!” 非常激动,脸上渗出了薄薄的汗,徐鲁的说话却没有太多效果。七嘴八舌的交谈形成嗡嗡的低振,立刻就将他的意志完全吞没。 “还在嘴硬,法王都亲眼见到那些信了…” “就是…” “明显是向把我们向死路上逼啊…” 交织而又破碎的说话,令云冲波莫名其妙,而在这同时,人群更向着门口步步进逼,尽管胸口已经抵住了枪尖,但不住颤抖的士兵们,很显然根本没有刺下去的勇气,而这,又为对方增添了更多的自信。 “…站,站住,你们真得想造反吗?!” 这一次,连云冲波也听出了吼叫里面那种“色厉内荏”的味道,听出了徐鲁的恐惧。并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对代表着“皇帝”的这些官员士兵们高度敬畏的百姓们会如此激动,但担心事情会激化,他忍不住向前挤了几步…只是,还没有走前多少,另一个坚定而已清晰的声音已经将早已绷得似要崩溃的局势撕碎。 “不想反,但…官逼民反,也不得不反!” 猛一震,云冲波回头,却因已进入了人群,根本没看到是谁在说话,而同时,似乎是紧张到再也受不了的样子,一名士兵的手一颤,弦上箭离手飞出,当即将最前面的一名百姓生生射穿! 片刻死寂之后,愤怒的吼叫声扬起,之后,百姓如潮水般不顾一切的向前涌上,一转眼,便将徐鲁及士兵们彻底淹没。 -------------------------------------------------------------------------- 会使百姓们惊恐到敢于向官兵发难的流言,当然也会对高层形成困扰,几乎是和屈竹官邸前出现异样的同时,法宫前已是灯火通明,盛装僧侣们恭立门前,迎接着一名又一名访客。 几乎所有的高级僧侣和重要人物已集合到法宫,因为,传言当中,曾前往屈竹官邸探视的不空,便曾亲眼见过那些能够证明流言真伪的“证据”,或者,平日,这些对法王高度尊重的势力们可以默许法王保守一些秘密,但在这种时候,整个雪域的存亡都可能取决于这消息的真伪,便也只能“事急、从权”。 怀着不惜“逼宫”的心情而来,却得到意料之外的招待。似乎早有准备,法王已端坐在议事厅中等候。 总共三十二支的牛油大烛,将这巨大房间照的有如白昼,长桌之侧,僧俗杂坐,约四十人左右,身份最低的,也都是一寺之主,桌子的中间,摆着一扎信件。 …由不空自屈竹那里取来,并已在刚才被所有与会之人传阅过的信件。 静,很静,每一呼吸都清楚可闻,空气也似乎已成为了可以触摸的胶质,沉重的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所以,这就是真相,流言,完全正确。” “最近三年以来,屈大人一直在和朝廷讨论改土归流的事情,而约一年半以前,他更开始考虑利用密宗和苯教的分歧来达到目的。” “制造大乱,并以此为理由将军队召来…不是现在这种象征性的笑话,而是真正以杀戮破坏为职业的军队。” 沉思着,不空道:“在青州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们是怎样攻洗不愿被纳入管治的土著,和追杀太平道之类的反贼…若这样的真正军队来到雪域…我没法想象、也不愿想象。” “但是…现在,屈大人已死,这个理由,甚至比雪域的内战还要更加充分。诸位,我承认…只要这个消息传回去,我想不到有任何理由还能将朝廷阻止。” 如果说本来的空气已经“压抑”有如胶质,不空的说话,就等于又搀进了一大碗名为“绝望”的面粉,使人更加的喘不过气。 轻诵一声佛号,年纪最长的色尼缓缓道:“法王睿智,该有成竹在胸…何不明示?” 被色尼点醒,诸人一齐看向不空,却,只见着苦苦的微笑。 “远离雪域已近廿载,我…我又能有什么好主意?” 想一想,又道:“其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去青州这些年,亦常闻彼方士人议论,改土归流之事,或者早晚皆不可免…若真不然,我们便顺应朝廷之意如何?” 一句话丢出,众僧脸色更显僵硬,皆偷偷互视,却又没一个敢于开口,如是良久,方还是由色尼干咳一声,道:“法王慈悲心肠,意欲奉远止戈…但,朝廷虽然礼佛敬道,终是以儒为骨…这个流官若设,学宫必开…那时…哦,那时虽然我密宗子弟一定俯受王化,但苯教余孽至今未清,如九战神之流,凶顽异常,目无法纪,若作出事来,不免伤着朝廷体面,更要连累地方…” 他显是边说边想,至此思路突然贯通,又道:“何况此地百姓皆为密宗信众,向不完税纳赋,若真改土归流,制度一成,需索无已,雪域本贫瘠之地,不堪二摘…这个,便为了这些倾心向法的百姓,我们…我们也似乎应当再做三思。” 色尼年逾九旬,见识素博,对儒门经典及中原人物制度也颇有研习,此番话虽然仓卒而成,但随说随想,到得后来,居然也可以自圆其说,俨然成论,只真义如何,周围众僧却无不明白,见不空似仍在犹豫,便有人忍不住道:“法王去此二十年,此等大事,万不能轻下决心的。”又有人道:“色尼上师说的真是金石之言,使人茅塞顿开。”又有性急的道:“其实雪域本非夏土,还不是我们密宗子弟辛苦开拓而出,说声‘改土归流’便要收了去,那凭什么…” 不空沉默一时,道:“诸位心意,我明白了。”左右扫视,忽道:“达勉仓嘉尊者,请随本座过来。”又道:“请诸位少待。” 眼见两人避入静室,却谁也不知他们要谈些什么,众僧忐忑之心更盛,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禅喀边与田帕径至色尼身侧,色尼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身周僧人无不知趣起避。 禅喀边抿抿嘴,蹙眉道:“我看法王倒有七分意摇…怎么办?”田帕却冷笑一声,道:“早知今日…”便不说下去了。 他未尽之意,二僧却都明白的很:当初色拉、甘丹两系不忿哲蚌一系独大,遂借曲细岗珠暗暗钳制前任法王,至有“金瓶”之事,结果却闹至现下“全败”之局,田帕一口闷气,自然要先吐出来。 色尼摇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顿一顿,又斩钉截铁道:“改土归流之事,决不可行!” ---------------------------------------------------------------------- “其实,改土归流,应该对雪域是更好的选择吧。” 一入静室,不空便这样向着达勉仓嘉淡淡发问,而沉思一时,达勉仓嘉竟也缓缓点头。 “内地佛事,吾也略知一二…信徒供给,不过有余,决无竭力以奉,雪域的信众,他们的付出实在是太多了。” 点头,负手,不空静静打量着周围的墙壁。 “吾居青中多年,甚知朝廷之事:虽则经手役赋者无不擅权贪墨,但所取者,亦未及雪域信众礼佛之半。” “因为有了这样不惜一切的付出,才能在这种地方,构建出这样的一切…这个雪域的一切资源,其实是都被消耗在我们密宗身上了…” 顿一顿,他又道:“…虽然,在开始的时候,是密宗开拓了这块雪域,但现在,将这雪域发展的一切希望彻底阻绝的,同样也是我们密宗啊!” 被他的说话震到,达勉仓嘉微微躬身,道:“你…你想要接受‘改土归流’?”声音中,更有些微微颤抖。 “不。” 摇着头,不空苦笑着。 “千年基业…我不想败在我的手上,更何况,我纵有此心,也做不到。” “离乡二十年,回来便要动摇根基,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也许,连再动金瓶的机会也不会有吧?” 沉默一时,达勉仓嘉默然合掌,道:“三大寺的寺主,他们确已完全成为了‘商人’和‘地主’了。” 嘿嘿一笑,不空又道:“至于该当何为,我倒也有些想法,一些在我前往热振时突然想到的办法,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则更让我看的清楚。” “只用一个班戈,不可能平息朝廷的怒气,若不答应改土归流,我怕朝廷的大军便会出现。” “达勉仓嘉,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的起源,让人可以利用、操弄的源头,还在于苯教与密宗的争执…但,这却也是没有意义的争执。” “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若果能将雪域内乱的根源去除,我们也便有多一点的本钱来和朝廷、和佛尊去说话。” “所以,我想,该把苯密之争终结,给苯教以应得的地位和尊重了,该给他们以承认,让他们能够来到阳光下了。” 瞳孔微微收缩,达勉仓嘉看向不空,神色当中,有意外、惊讶,更有微微的恐惧。 “热振…难道你…” “唔。” 沉稳的点着头,不空道:“封镇数百年已很够了,沉睡于热振的斯巴穆群,也该是时候再见天日了…” ------------------------------------------------------------------------- “如果曲细岗珠他竟然连这种轻重也分不明白…” 声音拖的很长,色尼更慢慢看向两人,见皆会意一点头,却不说下去,只道:“然则今次事情,该如何是好?” 禅喀边想一想,道:“屈竹身死,总要对朝廷有个交待,一个班戈,我怕…”却见色尼轻轻摇头,道:“或者,也许,这也不完全是朝廷的意思。” “不管怎说,刚才那些东西也只能证明屈大人…屈竹曾有此议,老衲细看落款时,却也没有见着大司伯的印…当今中原,烽火将盛,朝廷未必有多少用武之心,依我看…”正说时,见不空和达勉仓嘉一先一后出来,便住了口。 忽闻脚步声疾响门外,也不管里面正在会议,碰一声,便撞开门直闯进来。只一寻常僧人,衣乱面污,神色仓惶。 “禀法王,刚才城中百姓聚乱,已将招抚使的官邸烧了!” 一句话说出,满座皆惊,不空目光棱动,道:“徐大人怎样?!” ------------------------------------------------------------------ “天幸徐鲁未死,不然的话,今次就真的无从转寰了…” 众人经已散去,只留下法王,以及他的前任,现在的“尊者达勉仓嘉”。 据回报,在刚才,事端因双方的皆不肯退让而扩大,更演变成为士兵与百姓的械斗。 尽管数量上占着绝对优势,但面对这些手持利器的职业军人,百姓们仍然注定吃亏,被杀、和重伤了一百多人,同时,他们也活活打死了三十来名士兵、用火把投进官邸,以及把徐鲁抓住,而如果不是云冲波及时介入,强行抢出了徐鲁的话,更不知会发展的什么地步。 凭着压倒性的力量,云冲波分隔开群众,并大声的吼叫着让他们冷静下来…当然,他的“说话”其实没有发挥多少作用,真正使群众止步的,是他一刀斩断掉已着火的部分,将官邸的后半部分特别是屈竹灵堂保护下来的威势。 “现在,屈大人的灵柩和徐大人都已安置进法宫,只要不出去…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鲜血和火焰,永远都是让人亢奋的猛药,而似乎感觉反正已经“走过了头”,之后,骚动更不停的出现,逐渐演变成了为几乎席卷整个城市的动乱,使众人不得不仓卒结束会议,赶回各自的地方去安定局面。只有达勉仓嘉一个人留了下来。以非常委婉的态度,他仍然希望对方能设法收回刚才的决议。 …刚才,一片混乱当中,多数僧侣似乎都已感到绝望,在三大寺主皆明言“绝不能接受改土归流”的立场后,更出现了最为极端的鹰派立场,以“退无可退,不如一战”为号召,他们表示说既然不可能满足朝廷的要求,便不如把话摊开说明白,虽然最终这意见被压制,但对于屈竹的指控,还是在将于第二天公告雪域的钧旨当中进行了证实。 “即使消除了苯教的内乱,但以雪域之力,连帝京的一个小手指也没法抗衡…曲细岗珠,请你再仔细的想一想。” 默默摇头,不空淡淡道:“达勉仓嘉啊…你一直都是谨慎而细腻的,但现在,已由不得我们再退缩了。” “对,徐鲁未死,这使你稍为感到一些安心,但在我看来,这却会更加危险。” “改土归流,为什么,这件事情会传的每个人都知道?” “…在今天的会议之前,看过那些信件的只有你我,连徐鲁,他也‘应该’不知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正发生在街道上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若将这一切与宝寂、以及之前吉祥友和宝金刚的身死联系起来,你又会想到甚么?” 微微的收缩着目光,达勉仓嘉道:“你的意思是…?” 沉沉点头,不空道:“棋局已经开始走了…屈竹的退场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仍在按计划进行…将这些你我已决心埋没的东西逼出水面,用苯教的形象一再的挑起争端…达勉仓嘉,我们都不愿和‘皇帝’对抗,但,若果别人根本不留‘退路’给我们走,又能怎样?” “你我都知道,只要身在雪域…我们便有本钱,一些至少可以讨价还价的本钱。” “更何况,根本也由不得我们不这样选择…这是‘民意’,是你刚才也亲眼看到的,绝大多数高级僧人都支持着的意见,与之做对…即使是法王,也不会有好结果。” “还是说…有人…有人也在希望…希望利用这个可以让多数寺主对我不满的机会?” 腮部的肌肉微微颤抖,过一会,达勉仓嘉缓缓欠身,道:“法王在上,达勉仓嘉恭受钧旨。” 默默看了他很久,不空突然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不…也没必要这样紧张。达勉仓嘉,你或者就误会了我。” “我的确不想改土归流…我承认。但同时,我更不想向皇帝挑战,那将是必败无疑的愚蠢。” “刚才决议,是为了安抚那些已将陷入狂乱的僧众,而到最后,我仍希望能够用‘诚意’来将朝廷打动,我想…他们,应该是同样不想向这里用兵的。”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展现我们的诚意。请,相信我罢…” 当不空这样说着的时候,更凝神注意着达勉仓嘉的每个表情,突然间,他没头没脑道:“原来,你已知道了?” 猛一震,达勉仓嘉颤声道:“你说什么?”却见不空已长长吁出一口气,直起身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突然间不再怀疑,难怪你开始愿意容忍和帮助我,难怪…你连那些老家伙的示好也会装做看不懂…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脸色数变,终于成为一种无奈的坦然,达勉仓嘉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用一种有趣的眼光看着达勉仓嘉,不空淡淡道:“我…我曾要宝寂向我立誓,永远也不许告诉你这个真相…但看来,他食言了。” 嘴角抽搐一下,达勉仓嘉道:“谢谢你。” 眼光渐转凌厉,不空缓声道:“那你也该明白,你欠我多少…”见达勉仓嘉躬身不语,冷笑一下,却显着有点残酷。 “那么,‘知道’了的你,便努力,努力把你欠的东西还给我罢!” -------------------------------------------------------------------------- “喂喂,贤侄,你再不起的话,可就没有热闹可看了?” “有什么鬼热闹…不要烦我!” 飞起一脚,虽没有踢到花胜荣,也将他逼开几步,云冲波翻了个身,用力把被子拉在头上。 跋涉进入绵延数十里的雪岭,打了一架后又辛苦爬出来,之后是以一敌千的压制局势,把徐鲁一行护送进入法宫,中间还要扛着屈竹的棺材,尤其是,因为那棺材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被颠了几下后,居然还从侧面裂开,将大量石灰和屈竹的尸体一齐砸到了云冲波的脸上……昨天,对云冲波来说,绝对是一点都不想回忆的一天。 一直忙碌到了近乎凌晨,云冲波才得到机会休息,尽管身上全是雪水,沾得遍体泥泞,他也还是一头栽在了床上。 (这个样子,床都脏了…算了,明天我自己洗好了…) 迷迷登登中,花胜荣和杨继之这两只苍蝇却飞出来扰人,当然令云冲波大为不爽,幸好,赶了几次之后,他们也就很识趣的自行消失,没有要云冲波从床上起来。 这样睡到了一直近午,云冲波才从床上爬起来,一推门,却发现花胜荣和杨继之仍然呆在院子里,居然并没有去“看热闹”。 “你们两个…” 一问才知道,就在云冲波睡觉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不空颁下法旨,宣布说苯教本是雪域旧传,与密宗向无矛盾,而如今擅用战神之名制造混乱的,只是一些托名之辈,用意险恶。 “哦,这很好啊,那些家伙本来就是托名的吗。” “可是,贤侄…” 若只到这里,那当然很好,但行文至此,口气却突然一变,一改前几日为屈竹遮遮掩掩的意思,直指他便是九战神的背后指使,指他是希望在此制造混乱,以得到借口,推行“改土归流”。 “啥?!” 真得是大吃了一惊。虽然早有班戈的指证,但在云冲波的心中,那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如今,当代表着密宗最高意志的法王也这样明确表态时,就实在可怕的很了。 “而且,到底什么是改土归流啊?!” “改土归流…说起来,话便长了。” 和缓语声中,法照慢慢自房中步出,道:“老衲早年挂单西南,与此倒也知道一些,花施主若不嫌絮叨…”见云冲波大力点头,微微一笑,续道:“如此,老衲便多嘴几句。” 第四章 改土归流的起源,乃是千多年来中原夏人不住向四边异族领地扩张中所产生的一种必然。 南方诸州,山高林深,交通不便,更因其天气的湿热,而滋生着种种中原闻所未闻的异虫、瘴病,以及文明程度的普遍低于中原诸夏,最早一批进入此地的军队,虽然使之在名份上归化帝京,却没有也不可能将严密覆盖着中部数州的官僚网络编织,起初设立的一些流官,非病即亡,至于治政所必需的种种随员,更是找不到人。 做为解决的办法,朝廷设立了一些军政合一、拥有莫大权力的将军,更强迫推行“屯田”之事,这的确在一段时间内使统治较为稳固,但很快,军人主政的弊病就不断展现。 固然,在精心挑选和控制之下,并没有出现拥兵自重的藩将,但军人本性,他们始终也是强硬而不知变通,缺乏柔软的手腕,虽善于平息动乱,却又总是制造出更大的动乱,甚至,还出现了为求军功而刻意逼发民乱又血腥镇压的“名将”。 如是数次,终于有文官系统的首领正式进言,谏选头面人物设为“土司”,梳理民政、父子相继,在地方上另设将军统兵安境,又设招抚使“观风,不干政事”,即所谓“以夷制夷”。 “哦,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 虽然没有土司之名,但实际上,法王透过密宗对雪域进行统治,正和那些代代相传,手中集合了大量权力的土司们没有什么两样。 “那这么说的话…改土归流就是把土司撤除,改设流官了?” 点点头,法照道:“正是。” 土司之设,始终也只是权宜之计,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权力结构中,不可能长久的容忍另外一些一能够“世官其土、世有其民”的人,而同时,随着交流的不住加强,更使如中原般的统治模式开始可以建立。 之后,便是改土归流,设立流官,取消土司,如中原诸州般设立保甲、编制户口、丈量土地、厘定租税、清查钱粮、更开始将儒学大力推广。 改土归流,便等于剥夺掉原本土司们的特权,在这过程中,当然不可能不出现反抗,但当民心已渐渐发生变化而朝廷又有着坚定意志时,便都不是问题,偏处一隅的土司们所唯一的本钱,不过是地方上百姓对自己“身份”的坚持,当每个人也开始认同自己是“夏人”,是这巨大国家的一分子时,他们便自然不愿再为了维系土司的利益而和朝廷长久对抗。 “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西南诸州的改土归流早已完成,而雪域…雪域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资源来让朝廷动心。” 西南诸州山林的逐渐开拓,在近二百年来已显出效果,开始为朝廷源源不绝的提供各种资源,特别是道路得到建设与扩充之后,但雪域…那雪岭上的天路便是天然的障碍,而再向西部,更没有任何敌国的存在,这种情况下,法照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要强行推动这个计划。 “也许…只是屈竹的野心吧。” 没有说的更多,法照在这里浅言辄止,不过也能够理解,云冲波并没有问下去,反而是杨继之,很认真的插了一句话。 “大师…如果不是屈竹的意思,如果这就是朝廷的主意,那么,佛尊是会保护密宗,还是追随朝廷?” 沉默一时,法照淡淡一笑,道:“阿弥陀佛。”也不答话,竟自去了。 “这老和尚…” 恨的牙根都在痒痒,杨继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法照扬长而去,之后,在云冲波问他为什么没有“去看热闹”时,更得到了非常意外的回答。 “根本出不了城啊,那个法王发话下来,我们这些中原人不许离开…所以,现在只能指望法照老和尚了。” 对此,云冲波甚感意外,一时想不通不空到底想做什么,倒是花胜荣和杨继之一齐耸了耸肩。 “干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 密宗的地位,来自“宗教”,某些时候,这就可能提供更强的“认同”,相信手里还有本钱,不空当然不会坐视自己的权力消失。 “而且,他还只是刚刚坐上这个位子啊…就这样丢掉的话,谁能甘心的?” “他…想要造反?” 吓了一跳,云冲波突然甚感荒谬,九天所曾提及的目标,终于要以这种方式实现,但同时,他却让他很不好受。 回想起在金州、在冀州所见识过的军队,他实在不认为不空有办法组织力量来支持此地的“造反”,唯一的本钱,可能就只是这漫长雪路。但,正因为力量的不足倚,若果军队终于还是不计代价的通过了雪原,随即发生的事情,必然不堪想象。 (真是的,就算改土归流…大家的日子也没差啊,有什么好反的…) -------------------------------------------------------------------------- 不久之后,不空自热振寺归来,脸上却多了一张浓彩重勾的面具,底色殷红,看上去似在不住向下滴血一样,甚是怕人。 之前已被杨继之等人做过普及教育,云冲波知道那便是所谓“斯巴穆群”,据说,乃是当年苯教主神“郎达玛赞普”所用过的一张犀皮面具,将之戴上,那实在是很明确的表白了不空的立场。 (但也不错啊…什么密宗、苯教,能让人吃饭过日子的才是好教呢。) 本来就不执着于教派之别,对之甚为赞赏,而后,云冲波更听到最新的消息,在戴上面具,静坐一段时间之后,不空更对所有僧侣及信众们宣示,将会尽一切可能,将今次的事情和平结束。 “苯教与密宗…既大家都觉着今天之和平是对的,当初又为何一定要走到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佛心唯慈,不乐见众生涂炭…吾因此而悟,终明白该怎样完结今次的问题。” 告诉所有的人,密宗会服从佛尊的指令,会服从于皇帝的号令,至于屈竹的身死以及徐鲁等人的重伤,他也希望找到办法来让朝廷的怒气消散。 “本座将于即日起前往转法大海,虔心祈佛,化此灾厄。” 说的很简单,但很快,云冲波就了解到了那其实是一种“苦修”,在密宗的传说中,这样子的祈祷,可以完成近乎不可能的“奇迹”,能够将那些总是匿身于不可知之地的诸神们感动,降临赐福,但对当事人来说,就近乎是一种无休止的苦刑。而据说,那更还要将“来生”的一些东西也付出来做为代价。 “当血流出的时候…就必须得到果报,而本座,愿意用来生的福果去将这些东西平息。” 做着这样的宣示,不空更从当日便开始绝食、净身,为之后的佛仪做好准备,而这,更令绝大多数僧侣信众动容,并开始默默的为不空祈福。 -------------------------------------------------------------------------- “这样子的诚意和付出,应该可以让朝廷满足了吧…” 一边用力的搓着衣服,一边发表着他的感想,云冲波认为,虽然不明不白死了个官员很窝囊,但地方上的诚意这么大,应该还不至于下不来台。 “而且,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总觉得,朝廷很难真的发兵来打这里…” 北有孙无法,南有太平道,帝少景更重伤几成废人,若这样还有心思向这种什么也不出产的雪域用兵,真是很奇怪的事。 “嗯嗯,当皇帝的想法,咱们是想不通的,而且和这比起来,另一件事还要更让我感到奇怪…明明每天有人收拾,贤侄你为什么非要自己洗衣服呢…而且还把被子也拆开泡上了,你难道不干活会难受吗?” “啊,你说这个?” 的确,做为密宗的客人,几人的住所每天都会专人负责洒扫,更会将换下的衣服取走浆洗,而至少在之前的日子里,云冲波也没有强烈反对过这种安排。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啊。” 认为这次有所不同,因为沾满了雪泥的衣服,实在是脏到过分,而前天自己累极而眠,更将被褥也都抹得一塌胡涂,若这个样子交给人去清洗,云冲波实在是不安的很。 “那样子…也太欺负人了是吧,如果我负责洗这些东西,突然看见这么多泥,也一定很恼火的,说不定还会在背后骂几句…所以,将心比心,还是自己洗好了。” “嗯,首先…贤侄你可以放心,他们都信佛的很,绝不会背后骂人的。” 虽然不屑的很,花胜荣却也真是无从嘲笑起,只好干笑着扯开话题。 “至于贤侄你那么感动不空…我看倒大可不必。” 身为可能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骗子之一,花胜荣看东西的角度一向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认为如果曲细岗珠是个优秀“同行”的话,也就应该找些机会做这样事情才对。 “多少年不见,突然跑回来就说自己才是正主儿…靠,这和在葬礼上才跑出来认亲的孤儿有什么不同?” 所以,曲细岗珠就该努力做一些会让人“感动”和“信服”的事情,而象这种佛仪,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又死不了…吃点苦算什么,只要熬过去,以后可有几十年好日子过呢。” 提醒花胜荣,曲细岗珠所付出的不仅是“吃苦”,还有一些“来生”的东西,可这,却只是更让花胜荣哧之以鼻。 “来生那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啊?再说我们千门的人,连生前被天打雷劈都不怕,何况是死后的事情…贤侄,你为什么又跑开很远?” 吵闹一会,云冲波忽然想起来杨继之怎地不见,一问,却是学者的狂热发作,终于还是想法混了去看仪式。 “哦,也对,这是非常重要又很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当然会动心…咦,可要这样说的话,大师您怎么没去呢?” 令云冲波感到奇怪的,正是自刚才起就一直在边上默默诵经的法照,听到疑问,他淡淡一笑,眯眼看看天上太阳方位,缓缓起身,合什道:“阿弥陀佛…”却也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 其实,未往观礼的重要僧人,绝对不止法照一人…至少,还有达勉仓嘉。 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眼前的窗,他能够看到湛蓝有如宝石的转法大海,看到矗立其侧的高大雪峰,以及如蜂群般,在山上活动着的人们,那正是已经开始了仪式的不空一行。 神情很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有人推门进来并咳嗽了几声,他才猛一惊,转身道:“色尼上师。” 来者正是色尼,当今密宗最年长的僧人,并无半句客套,他上下打量一下达勉仓嘉,劈头便道:“想的怎样了?” 达勉仓嘉微一躬身,道:“谢上师盛情,唯位份已定,金瓶已动,多为无益。” 色尼怒色一闪,道:“金瓶当年可以选你,自有选你之理,若他不从,便再行一次金瓶之礼,量他也反对不来。” 默默摇头,达勉仓嘉道:“再行一次,再行十次也无意思了…”想一想,又道:“何况,曲细岗珠他现在,不也做的很好么?” 色尼冷哼道:“他现在…嘿。总之你不必多想,法照上人也已表态,必要时,愿代表佛尊行事,而他更也甚为倾向你的。” 任色尼怎么劝说,达勉仓嘉却似决心已定,只是默默摇头,到最后,色尼终于放弃,长叹一声道:“你要独善修佛,那也由得你…”说着一礼,转身去了。 待他去得久了,达勉仓嘉方轻叹一声,声音中,竟似有着无限的惆怅迷惘。 “一错,可否再错?上师啊,若您还在,会怎样决策呢…?” ---------------------------------------------------------------------------- 本以为佛仪的举行会改变一些事情,却谁想,不过第一天上,便已出了乱子。 约是日落时分,当两根供天敬神的香柱已将燃尽时,四名僧人恭恭敬敬的扛着刚刚自封纸中取出的香柱,上前更换,残阳如血,照在那拆落的封纸上,将金色盘龙也映做了火红一团。 “应该要用朝廷赐下来的香,这样才更显着恭敬之心。” 每年,帝京都会对法王有一些赏赐之物,而视之为至高荣耀,它们通常都会被谨慎收藏,甚少被当真拿来使用。 …然后,乱子就出来了。 御香点上后半个时辰,风云突变,被摆放成为奉神形状的十四座大型神垛上同时涌出代表不吉的黑烟,之后,不空更被不知什么力量撼至口角溢血,摔倒雪中。 “一检查,问题竟然出在香上。” 那些由朝廷赐赠,始终也被精心收藏的香柱当中,竟被掺入了一些毒素和极为不洁,绝对不能用在这种仪式里的东西。 “倒也不是会毒死人…但这样呢,本来仪式希望请临降福的善相诸神就绝对不会来,倒是会把那些子只会丢谴降罚的恶相诸神招来…也就是说,好事不要指望,下面不要出一堆子天灾就该偷笑了。” 听着杨继之的解说,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大大的,最震憾的,自是云冲波。 “那么说…就是说…朝廷…” “嗯,至少现在,每个人都这样想啊…头痛哪。” 因为这样的变故,如今吉沃内外已是群情激愤,街头巷尾尽是咒骂之声,当然,也有很多人是忧惧哭泣。 “因为,如果真得没法转寰,朝廷大军来到,雪域铁定是打不赢的…那时玉石俱焚,估计没几家能撑得过。” 自古有言,道是:“匪来如梳,兵来如蓖。”何况雪域本是极贫极瘠之地,更难堪大军一蓖,就算没死人,大约也难逃家破产荡。 “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动手啊…” “笑话,你说不动就不动啊?” 树欲动而风不止,当一切的根源很可能是来自“朝廷”时,密宗无论如何回避,也都没有任何意义,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算光用‘莫须有’三个字都可以搞死人,何况现在还真得死了一个四品的官儿…嘿,说起来,一切好象都在这姓屈的身上啊。” “…是啊,真是的,看他笑眉笑眼的,怎么会这么麻烦呢?” 拿着一把大刷子打着已快要晾干的被子,云冲波愁眉苦脸,很是不好受。说起来这本和他无关,若乱起来时,更对太平道大有好处,但他天性良善,一想到战事起时这地方百姓的下场,总觉恻恻。 -------------------------------------------------------------------------- 议事厅内,又是灯火通明,却只有七八名僧人在,更缺了不空。 坚持称仪式不可中断,否则会带来更多的灾厄,他咬牙将仪式继续,并委托达勉仓嘉代他处理一些相关的事务。 人数虽少,却都是身份崇高之人,而此刻,他们所议论的事情,更足以令不空后悔自己不在法宫的决定。 “…所以,复位之事,请法王再思。” 已改口,重以“法王”之名奉与达勉仓嘉,色尼的说话却只使对方的脸色更加惨白。 缓缓环视诸僧,达勉仓嘉道:“各位,都这样想?” 诸僧对视一下,齐躬身道:“吾等愿奉法王复位。” 色尼见达勉仓嘉不即开口,便又道:“曲细岗珠离去已久,早绝音讯,突然由班戈找回,本就可疑的很…而且杀掉屈大人的正是班戈,将他定为一案中人,原也顺理成章。” “若这样的话…朝廷怒气消退,甚至收回成议,或也可期,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势危,起大兵于无用之地,可能性总是不大。” “唔,而这样的话,‘改土归流’也就不可能了…对么?” 对可能的前景似乎全不觉得欣喜,笑容中更若带着微微的讽刺,达勉仓嘉的态度中,竟有一些拒人于外的东西,之后,他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诸僧的提议。 “真伪已分,法王之位已定,任何这样的想法都绝不可行。” “密宗的根基,建立在对法王转生的信仰上,而‘金瓶擎签’更是所有信徒都信之凿凿…若我们这些人带头否定掉的话,密宗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不甘放弃,色尼等人试着说服达勉仓嘉再进行一次金瓶之仪,但连听也不愿听,他比刚才更冷峻的拒绝,最后,这会议是近乎“不欢而散”。 “唉…” 目送着众僧的离去,达勉仓嘉低低叹息,神色黯然。 “佛法末世…非在灭佛屠僧之时,而在礼佛敬僧之朝呐…” “对,这些人,他们,的确已经失却了对佛祖的真正信仰。” 口气低沉,却又充满威严,缓缓步出的,却是法照。 “当初因为渴求更多的利益,而拥护曲细岗珠将你取代,现在为了恐惧改土归流的实施,又希望以你来缓颊与朝廷的关系…高僧何在?我根本只看到一群政客与行商而已。” 堪称诛心之论,却又无可辩驳,听在耳中,达勉仓嘉只有苦笑。 “但我却不明白…你自己,该对自己有着信心,为何,却不肯顺应他们的建议?” “金瓶擎签…真得把你吓倒了?” “不…也可以说是‘是’…总之,现在这样,其实才是正确的选择…” 当提到这个话题时,达勉仓嘉的面部又不能自制的抽搐起来,似乎,那是令他非常苦涩的回忆。 “因为,当年,上一次擎签时,胜出的,本来就是曲细岗珠…从来,都只是他…” --------------------------------------------------------------------------- 天色已黑,杨继之和花胜荣都跑了去吃晚饭,只有云冲波因为在把被子和衣服向屋里收,还在一个人忙碌着。 (做人一定要勤快啊,村里面大家都说,懒汉子是找不到婆娘的……) 仔细的把还没有干透的被子在火盆边上挂起来,云冲波满意的搓了搓了手,准备去吃饭,却觉得脖子有点痒痒的,挠了几把,觉得手上似乎粘到了什么东西。 (这,这是什么啊?) 看着手心的几根断发,云冲波怔怔站着,一时间,怎也想不明白这东西为何会跑到自己脖子里。 (难道,是刚才抱被子时蹭下来的?) --------------------------------------------------------------------------- 吃得很饱,花胜荣心情也很好,哼着歌,他晃晃悠悠的推门进来,却立刻被吓了一大跳:云冲波眼睛睁的大大的,站在屋子中间,也不知在想什么。 “贤,贤侄,你在干什么?玩灵魂出窍吗?” “嗯?!不不,当然不是。” 随口答应着,云冲波似乎仍在想着什么,当花胜荣问他为什么没去吃饭时,也只是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句,但过一会,却又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我说,大叔…你应该是见过很多世面的,对吧?” “嗯?大叔当然见过很多…但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我是想问,‘兵法’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愣一会,花胜荣咧咧嘴,道:“这个,贤侄,不是大叔打击你…这个东西,你最好还是不想去想吧…兵法这东西,是聪明人玩的,聪明人…几百几千个里面才出一个…至于你…”上下打量一番,到底没敢再说下去。 若平日,虽然他现在住口,也足够云冲波打他一顿,可现在心事明显很重的云冲波并没有和他多做纠缠,只是很苦恼的挠着头。 “是啊,我也觉得我不是聪明人…明明好象有问题,就是想不清楚…唉,要是闻霜在好了…不然,赵大哥在也成啊…” “这个,我看你也不用这么头痛啦。” 拍拍云冲波肩头,花胜荣犹豫再三,道:“我是说,这世上反正还是笨人…不不,我是说普通人多,那些聪明人…让他们玩去好了,咱们不招惹不就完了吗?再说,大叔也是聪明人啊,你跟着大叔,也会有一天变聪明的…”却也自觉无力,说不下去。 孰料,他的宽慰,竟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精神猛的一振,云冲波眼睛一下变得很亮,道:“对…对了!” “普通人多,还是普通人多…哈哈,赵大哥说的意思,我明白啦!” 极为高兴,在屋里转了两圈,云冲波却忽然注意到花胜荣还傻傻站在眼前,本来似乎想抱一抱他,但回念一想,却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我…我有事情要想,要静下心,你在门外守着好了,今晚不许有人来烦我!” -------------------------------------------------------------------------- 毒物的出现,几乎令全部居民都陷入恐慌,而坚持继续仪式的法王,而成为这些弱者的最大希望,不知从何时起,百姓们开始聚集到雪峰之下,默默念诵佛号或是搓动转轮,来为不空祈福。 而同时,更有一些较为极端的年轻人进入亢奋甚至是迷乱的状态,走上街头,攻击那些明显来自中原的人甚至物,出门看热闹的杨继之便亲身尝到了这滋味,被几十个人在后面追了几条街,好容易才逃回法宫。 而同时,云冲波却始终将自己关在屋里,错过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更将次日的早饭和午饭也都错过,直到黄昏又近,他才自屋里出来,一身倦意,眼睛却有神的很。 “呃,贤侄…你饿不饿?” 明明是在探问,神色却有些瑟缩,而很快,令他瑟缩的原因更不耐烦的将他击昏,自行现身。 “不死者…您终于出来了。” 冰冷的声音,云冲波已很熟悉,虽不再披挂那花哨盔甲,却依旧以布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儿,很快就会变得很危险…属下已安排好,请不死者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看着九天,云冲波沉默一会,才道:“九天…咱们太平道在这里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点点头,九天显然不想做过多寒喧。 “密宗的注意力,几乎全在转法大海那边,而以属下估计,大变故更应该在明天才会出现,所以,现在离开,我们会很安全也很顺利…不死者之安危,关系我太平一道成败,请速上路吧。” 眼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云冲波才道:“九天…在你心目中,我云冲波只是一个笨人…对吧?”见九天肩头微微一震,似要开口,又续道:“不过也对,你,玉清真人,还有闻霜,都比我聪明的多…” “但,我还是想问一个问题,一个很笨的问题。” “屈大人…不,屈竹,他…其实还没死,对吧?” -------------------------------------------------------------------------- 黄昏,阳光斜斜的照过来,在墙壁和塑像上撞的粉碎,染出一片金黄。 静静睡着,热振寺早已习惯了没有人来滋扰,最近数百年来,它被人造访的次数,是用一只手就可以数清的。 …所以,九天将云冲波带来了这里。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所以…还是请不死者先移步到更方便的地方。” 来到热振寺后,另一名年青男子也现身出来,据九天说,这是神盘八诈当中的“白虎”。 “和勾陈同属西方金力,但实力上较勾陈稍弱,所以他是副将…不过也有七级上段的实力,当初不死者所会的郎札珠丁就是他。” 张张嘴巴,本想说“勾陈我见过的…”,却识趣闭住,不管怎么说,自己当时的确是“见死不救”,细攀起来,不免难看。 “那么,不死者…请告诉在下,是什么,令您会认为屈竹还没有死呢?” “这…” 犹豫了一下,云冲波慢慢伸出手,摊开,手心里,是几根很短的毛发。 “应该说…是从这几根胡子开始的。” …… 断断续续的,云冲波讲了好一会,中间还有几次要停下来苦苦思索,但到最后,他终于还是完整说清了自己的思路,那一瞬,他真是长长的出了口气。 “…很好,真是很精彩。” 沉思一时,九天终于开口,并立刻就让云冲波放下了心。 “不死者的猜测全中…属下必须说,这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呃…) 似乎在称赞,却怎么听都更象是轻视,云冲波实在郁闷的很,却又听九天道:“至于不死者没有想清楚的那些事情,以及我们在这地方的全部谋划…现在,也可以告诉不死者了…” --------------------------------------------------------------------------- 夕阳西落,越来越沦入黑暗的掌中,虽然外面还看的清楚,房间里却已必得点上灯了。 达勉仓嘉没有点灯。 没有呆在自己的静室里,他所在的房间很大,且有着开阔的视野,采光很好,明亮一如室外。 向前看出去,便是转法大海,再过去,是巍峨的五峰神山,上面,不空仍在继续他的仪式。 山下,以及湖的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虽然,他们根本也看不清楚山上在发生些什么。 尽是密宗信徒,怀着惧怕及感动,他们聚集在此,为不空祈福,向佛祖祷告,看着这,达勉仓嘉实在不能不为之动容,尽管,他身后的人似乎还有别的想法。 “很好,嘿…这空气中就尽是对佛祖的虔诚和祈望…我几乎可以把它们抓下来。” 是在赞美没错,但那口气却很奇怪,听着,达勉仓嘉微微动了一下。 “上人您的意思…?” “不。” 摇摇手,法照淡淡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斯时斯景,真真堪称佛门盛事,而看到这样子的忠诚与信仰,更让我想起一些我们佛门中代代相传的低语…” “据说…只要身在雪域,法王…便是不败的存在,对么?” 面白如纸,达勉仓嘉并没有任何表情,看着他,法照动了动嘴角,轻轻的点着头。 “曲细岗珠…他的确很不简单。” 皱着眉,达勉仓嘉慢慢站起。 “您…对他仍有怀疑?” 声音低沉,眼光却很专注,与他对上,法照竟微微一颤,自失一笑,道:“唔,不能说是…但,我却总有一些不好的感觉。” “一些,可以让我想起一些旧事,一些很久以前旧事的感觉…” 似乎突然下了决心,他深深呼吸几口,语气也骤然变得坚决。 “那感觉很不好…而为了除掉这感觉,我更愿意去做一些或许‘不对’的事情…” “那‘条件’,你便不答应也没有关系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会出手,将这仪式结束,将法王之位还你…如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诱惑,达勉仓嘉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沉默一时,他方低声道:“不…好意心领。” “我欠曲细岗珠他的,已经太多了…而且,二十年来,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上师他们早一些告诉我的话…我,我根本就不会容忍事情这样的发生…” ---------------------------------------------------------------------------- 热振寺。 气氛…非常不好。 木木的张着嘴,云冲波实在是被刚刚听到的事情震憾了。 “已经…谋划了这么久?” “对。” 声音平静而毫无波动,九天告诉云冲波,雪域之事,成谋于十余年前,玉清开始南下开拓基业的时候,因为偶然中听到的一些流言,使他产生兴趣,并认真的加以探究。那时候,云冲波、萧闻霜或者九天,还都只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而最后,真人他就挖到了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东西…认真的加以培养,他终于可以在现在,在这里,将这十余年的果实收割。” 声音中带出了微微的激动,九天更再一次的向云冲波请示,请他尽快离开。 “目前,已不止一家势力感觉这里有问题了,南部刘家的盟友,甚至是儒门,似乎都有出现的迹象,而那个法照,他也可疑的很。” 除此以外,九天更收到消息,指大将军王麾下“影子杀手”中的重要干部前段时间也有在青州出现的记录,依时间来算,如果目标是雪域的话,已足够进入。 “不死者您是我太平一道的希望所系…如有闪失,九天万死难偿,所以,请您尽快离开吧。” 紧紧的咬着嘴唇,云冲波想了好一会,才道:“九天…咱们太平道到底希望这里变成怎样,到底希望从这儿得到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 吉沃街头,一脸不高兴的花胜荣正和杨继之在晃荡。 “真是的,臭小娘皮…竟敢这样打人,现在的女人啊,真是越来越不知道三从四德了!” 与他相反,杨继之却高兴的很,据他自己说,这两天没有云冲波的干扰,他的收获实在不少。 “喂喂,不要独吞啊,至少三七开,不然我告诉我侄子,你照样全都要吐出来的。” 一脸不屑,杨继之道:“你侄子…说不定早和那女人跑路咧,老花,我看我们也找机会跑路吧,这个鬼地方,实在气氛是越来越不对了。昨天要不是我跑得快,还不知会被打成什么样呢。” 干笑几声,花胜荣表示说,这就是因为干小偷的业务面太窄。 “只要走风,就只会逃跑…那象我们千门的,还可以凭着一张嘴扭转乾坤…” 大为不服,杨继之似乎想要辩驳几句,却突然住了口,很紧张的看向侧面。 “唔…你怎么啦?难道被我说的没有话…呃,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想,老花,应该就是你‘凭着一张嘴扭转乾坤’的时候了。” 从另外一个巷口出来的人,都很年轻,神色间本就颇显着愤怒,一看见两人,更是立刻站住。 “夏,夏人!” 口气中似乎没什么好感,之后,他们更散成半圆形,恶狠狠的逼过来。 “昨天他们就是这样,见夏人就要打,我怎么说都没用,只好逃跑,老花你嘴厉害,来试试…老花?!” 一回头,杨继之方惊觉花胜荣不知何时已逃出了几十步远,见他发现,才站住脚,讪讪的笑着,并挥挥手。 “你…你不是说你们千门还可以凭一张嘴的吗?” “这个…是啊,我不是凭着一张嘴让你在后面帮我挡人了吗?” “…混蛋,我戳死你!” -------------------------------------------------------------------------- 还是热振寺,太阳已落到很低了。 已安静了很久,自九天说完以来,云冲波就一直静静站着,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一直请他尽快离开,但此时,九天却安静下来,并不开口,只是默默看着他。 “如果这样的话…” 终于开口,云冲波的声音很慢很慢,更有着艰涩,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纠缠不下。 “九天…对不起,这样子做法,我不能认同。” 一愕,九天道:“不死者您不认同,那也没有办法。” “大势已成,日后,九天愿领责罚,现下,还是请您尽快离开。” “不。” 摇着头,云冲波的眼神非常复杂。 “日后…就没有意义了,而什么责罚…我又凭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赞成,所以,我要阻止,我…我要现在赶过去。” “我想,还来得及。” 瞳孔收缩如线,九天缓声道:“不死者…您是认真的?” 云冲波抿抿嘴,点头道:“对。”一边早怔住了那白虎,看看九天,又看看云冲波,显是不知如何是好。 “但不死者,您这样没有任何意义…那个人,也许只有玉清真人才能胜他,就连我和贪狼,我们也做不到…您只会白白死掉,什么也改变不了。” 神色很坚定,云冲波道:“但…我想试试。” “因为,这里面,关系到很多人命,很多很多的人命…” 眼神渐转凛然,九天退后半步,沉声道:“不死者,请不要逼迫属下。” “请不要逼着我,亲手把您打倒吧…” 咧咧嘴,苦笑了一下,云冲波也退后半步,道:“九天…我知道我不是聪明人,但下了决心的事情,我就会坚持。” “而且,既然,你也说那个人比你更强…那,我想,只要把你打败,我也应该就有机会去试一试吧?” ------------------------------------------------------------------------ 看着九天,白虎的神色明显已有些慌乱,局面演变至此,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起初也有短时的波动,但几乎是立刻,九天已又恢复成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坚硬。 “既然如此,属下暂时告退。” 走开,并很快回来,身上已披挂盔甲,重新成为“战神查勉肖嘎”的样子,唯一的区别,是九天右手中的兵器不再是抛索模样,而成为了一只短柄拂尘样的东西。 “白虎,你也去换上战衣。” 战粟了一下,但立刻就被九天的眼神制服,白虎躬身,退后…但那动作却明显的慢过九天刚才。 扬起右手,九天淡淡道:“这是‘雷公鞭’,可以汲引雷电之力的法宝…这本是神世遗宝,是真人以出土的残片重新锻制而成,威力绝不会小过御天神兵,对它,相信不死者该已有所了解。” 说话同时,九天的左臂上也泛起淡淡金光,渐渐凝聚成形,乃是一双蛟龙,缠绕臂上。 “除此以外,属下的左臂中更伏有‘金蛟剪’,它并非遗宝,而是属下在真人的指点下自行炼制而成,因为炼制时是以血为媒,所以属下能以心念役之,更能收藏属下体内。它是能够自动反应的法宝,无需再输法力催动,敌人威胁越强,它发动的便越快,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没法叫停。” 这样说的时候,九天更紧紧盯着云冲波的双眼,但看到云冲波没有任何反应,她却又似乎有些高兴。 “白虎所用的刀,也是他自己炼制而成,为名‘流焰’…因为一样有以血为媒,所以在使用时可能没法把威力完全发挥,但,既然不死者您未习法术,也就没什么要紧。” 向刚刚走回来的白虎做个手势,示意他将流焰交给云冲波。 “身为太平弟子,与不死者顶撞已是大罪,更遑论刀剑相向,所以今天白虎就没必要动手…此罪,九天一人当之。” 看着犹犹豫豫走向自己的白虎,云冲波苦笑一下,没有接刀。 “不…不用你的刀,谢谢。” 看着九天,云冲波的神色很坚定。 “我其实只会两套刀法,之所以一直用刀,是因为其它兵器我用的更差。” “一套是那天让你很生气的…不过,那是我叔叔教的,不是什么帝姓的武功。用那套刀法,我肯定打不过你。” “另一套…我自己并没有真正掌握,但如果万一用出来,也许,会伤到你。” 目光闪动,似有怒意,但开口时,九天的声音却仍然冰冷而坚定。 “看起来…不死者您刚才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且…那一次之后,您也针对属下思考了必胜的战法?” “…那么,九天恭领不死者的拳法。” 低低的弯着腰,九天的姿势的确相当恭谨,而对面,云冲波的表情则是相当尴尬,至于站在旁边的白虎,更是不比他好到那里去。 (其实,最辛苦是你也说不定啊,跟着这样的头儿…) 苦笑着,不觉看向白虎,一时间,云冲波对他竟然大起同情之心,却见他脸色骤然大显惊慌,更觉风声疾动…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你竟然偷袭啊?!” 自修习弟子规有所小成后,云冲波反应之快已非寻常高手可比,更觉得九天的“原则”绝对“大异常人”,云冲波根本也未有放松警惕。几乎在九天扑近同时,他已向后疾退,将九天的重脚让过。 “战场之上,任何事都会发生,这样也意外的话,不死者…您的器量仍需磨练呢。” 口气仍是如同教训,但横竖云冲波经已麻木,倒也不觉特别刺耳。看着被一脚踏碎的石铺地面,他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一脚要是踢中要害…奶奶的,她一点都不怕我受伤么?” 却也没什么喘息的机会,九天一句话没有说完已再扑上,她适才再三强调自己两件法宝的威力,孰知动起手来,拳脚功夫竟也是顶尖的,更兼狠辣非常,摘桃夺珠,竟是全无顾忌,云冲波习自云东宪等人那几路拳法根本无从抵挡,全仗着一套弟子规苦苦支持,所幸他反应之快确在九天之上,功力上更绝不吃亏,一时间虽然下风,倒也无碍。 (这个这个,她竟然没用雷,这倒麻烦了,事先想好的战术没法用了…) 前次目睹九天神鬼莫测的雷术,云冲波大受震撼,却也大受启发,之后因被九天轻视,更甚受刺激,暗暗有所琢磨,只他却也知道九天与萧闻霜一样同为太平道重将,实在也不觉得真会有机会和她交手,如何验证这个想法,倒也有点头痛…而这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则更是令人唯有苦笑。 自觉一时仍可支持,却担忧九天利用这大占上风的机会收手罢战,若这样,云冲波倒实在不知自己能否再厚颜纠缠下去,因此,虽然一切都和原来的计划不同,云冲波也只有发动,咬紧牙关,停下掉退避的脚步,以右手硬接九天一脚,虽然痛入骨髓,却已做好准备。 “你…你小心了!” 犹豫再三,云冲波终于还是在出手之前提醒,虽然九天一直对他很是不敬,但,云冲波始终还是不觉得这种不敬值得让自己把其伤害。 左拳上青光浮动,恍若龙形,更隐隐带出风雷之声,刚一出手,旁边的白虎已惊到张口结舌,而这一招的名字,更被九天叫出。 “…青色咆哮,龙啸九天?!” 声音尖锐,极显惊愕,更透着一些让云冲波大感压抑、一时竟不能呼吸的东西…愤怒,以及仇恨! “九天!” 一时心神被慑,直到身前呛然巨响、火花四溅时,云冲波才回过神来,发现到白虎已抢至自己身前,双手横持流焰,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神色极为紧张,脸上更有一道血痕。 “你…” 伸出手,却发现碎布片片飞舞,仔细看时,小臂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刀痕,深透重衣,已在皮肤上伤出浅浅红记。 (这…金蛟剪?!) “九天,他是不死者啊!” 出手伤人,九天却似是最为愤怒的一个,双手犹在微微颤抖,尽管藏在面具之后,但那如在喷火的双眼,却足以让人想象她此刻的情绪。 “不死者…使用帝姓的刀法,以及龙拳的不死者么?” 每一字都似含着刻骨的仇恨,一时间,竟令云冲波有些毛骨悚然,而虽然制止着九天,但白虎在看向他时也一样是皱着眉头,很不友好的样子。 “不死者,九天的失仪请您原谅…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按说,这已是最好的下台阶,特别是刚刚亲身感受到“金蛟剪”的威力之后,云冲波更明白了九天之前的形容决非恫吓。 (的确很可怕,而且之前连一点预兆都没有,怪不得,她能前后杀掉那么多好手…) 在白虎的介入之下,九天似终于平静下来,虽然没有开口,但缓缓退后,身上的杀气,已开始明显淡去。 “不死者,请…” 直到九天退至三步以后,白虎才放松下来--却仍不敢将流焰收起--半转过身,再次请云冲波离开,但还没有说完就被云冲波打断。 神色很僵硬,非常的不自然,眼神却非常坚定,云冲波慢慢躬身道:“对…对不起。” “但是,今天,我的决心不会变…要让我这样走,九天、还有白虎…你们必须打败我。” ---------------------------------------------------------------------------- 一句说话,令白虎瞬间僵硬,却令九天骤然燃烧起来,抢在白虎还想开口阻止之前,她已很快的将之推开。 “不死者…请您想清楚,今次,即使您仍然空手,我也会运用我的两件法宝。” 紧紧的咬着嘴唇,云冲波慢慢的点了点头。 “我知…” “道”字未及说出,蓝光自雷公鞭上涌现,结若雷拳,重重轰落,云冲波抽身虽快,却也不能尽卸其威,右臂衣裳立时熊熊燃烧起来。 --------------------------------------------------------------------------- 吉沃。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难当头时,终显出花胜荣腿力过人,非同寻常。 每跑一条街,便能将杨继之丢远几步,当这差异被慢慢累积增大时,更使身后的追赶者开始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到了杨继之的身上,而这,也使杨继之终于认清现实,哀嚎着,不再试图超过花胜荣,选择了另外一条自己较熟悉些的道路。 “唔,放心去吧,老杨!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的东西,我一定会记得全部带走的!” 用最后一声大喊为杨继之“鼓劲”之后,花胜荣仍然未敢放松,直到能够看见法宫那雄伟大门时,他才开始有一点安心。 “呼,这些家伙…他们总不敢在法宫前闹事吧。” 当通过宫门时,花胜荣甚至还哼起了小曲,但,很快,眼前一黑,他软软倒地,失去了知觉。 “有趣的家伙啊…” 轻喟着,来人将花胜荣拎起,施施然去了。 ----------------------------------------------------------------------- 仍然是吉沃。 被追了十几条街仍不能甩脱追兵,杨继之慌乱之下,更被迫入死巷。 若说起来,他所展现的“职业素质”也已殊不简单,尽管一直也被穷追不舍,他却总能把握每个机会做出反击,虽然那只是简单到踢倒几根扁担或是碰翻一个摊子类的小动作,却也总是有人会大声怒骂着停下脚步。 可惜…现在,将他堵进巷子里面的,仍然有九人之多。 “你…你们,为什么非要打我,我又不认识你们的?!” 用很不甘心的语气大声抗议着,却只能换来放肆的嘲笑,视杨继之如掌中玩物,他们根本就不觉得有认真对待的必要。 “为什么要打你…你没必要知道,唔,如果不老实把钱拿出来的话,我们就不光‘打’,还可能会‘打死’你咧!” “哦…那就很好,我总算放心了。” “的确,所有眼神中带有‘仇恨’的都已被阻止,现在几位的眼中,我都只看到了‘贪婪’…这很好。” 语气出现变化,一些相当微妙的变化,惊惶的神色渐渐消失,杨继之站直了身子,更出现了奇怪的笑容。 “你?你什么意思?!” “唔,也没什么,只是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将手负到身后,杨继之的笑容已开始变得“残酷”。 “谁指使…不,你们这种喽啰是没资格知道的…那就告诉我,你们一共收了多少钱,好不好?” “你…你这混蛋,我们打死你!” 混乱的吼叫,被一下截断,变成完全的死寂,随后,“扑通”、“扑通”的声音一一响起,中间,还杂着泊泊的声音,那是血正在流出,从被刺穿的喉管里面。 “说起来,你们收了多少钱我其实一点都不关心…我只是想你们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多少钱而死掉的。” 嘴都张的大大的,却似乎仍然吸不进足够的空气,有两人的脸色已被憋成了铁青。 “很幸运啊两位,这么快就要解脱了吗?” 语气非常轻快,杨继之背着手,慢慢向外走着,并将各人的小腿一一踩断。 “喉管被刺穿,几位是叫不出的,呼吸也会很困难,但按说也不会死的很快…我记忆中,也有过要近半个时辰才成功死掉的先例…所以,几位,请慢慢享受吧。” 步出巷口,并确认了周围的无人,眯眼看了一下太阳,杨继之的笑容,又恢复成了云冲波已很熟悉的客气和油滑。 (唔,很有意思的游戏…不过,玩到现在,已经有些过份了呢…) ---------------------------------------------------------------------------- 热振,太阳已渐渐落山了。 身上交错布满了伤痕,云冲波的样子极为狼狈,而九天的身上,则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喔,这两件法宝配合的,实在是太好了…) 雷公鞭的威力,可以覆盖到身周十丈以内,而不要说十丈,那怕是被迫至一丈以外,云冲波便对九天没了什么办法。 针对这一点,更利用自己的反应速度,云冲波试图做出高速的突击,与九天做近身战,但每当接近时,金蛟剪却会自动反应,使得云冲波就算可以击倒九天,自己也势必会重伤不起。 (唔,如果我有蹈海在手里,就不会这样了…) 金蛟剪确乎可怕,但在云冲波心中,它的最大威力却实在于那种“毫无预兆”的攻击,如果手中有兵器的话,其实很有信心硬接一下,再用龙拳将九天击倒。 (对的,密宗的这些师父们都不用兵器,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九天有这么荒唐的暗着,不然的话,九天也不一定杀的掉他们…唉,她实在杀了很多人啊。) 觉得这是可行的战法,但却不好意思要求罢战去向白虎再拿已被自己拒绝了的流焰,云冲波也只好苦苦撑持,希望能找到机会去用自己先前准备的战法。 (可是,她现在又不对我出大招了…头痛啊,她难道是怕我受伤太重?可要那样的话,把金蛟剪收起来不是更可靠么…) 眼见的太阳已然半沉,大日金轮渐渐化作残阳血色,云冲波心情也有些渐渐急躁,只反应仍然快极,任九天怎么抛雷掷电,他都还能一一避让,不撄其锋. 再斗数合,九天忽地叱道:“住手!” 闪电般退开,她盯住云冲波,胸部微微起伏,过一会,方道:“不死者…您用的,究竟是什么身法?!” (呃,被发现了?!) 从九天对自己刀拳的激烈反应中,云冲波已依稀能够想到这传至儒家重将的“弟子规”又会带来什么反应,因此,在发现九天似乎没有认出来的时候,他还感到很高兴。只可惜,纸里终是包不住火,九天身为太平道重将,更恨极帝姓与文武世家,虽然一上来没有发现,但交手数番,却到底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 “这,这也不是什么身法,很简单的,是一个姓吕的秀才教我的…没什么了不起…是一些入门级的功夫…” 支支吾吾的辩解着,在云冲波心中,自己说的确是实话,可惜,听在九天耳中,却更将她的怒火燃起。 “姓吕的秀才…吕步渊?不…颜回?!” “那么,不死者…您所用的,果然就是论语?!” 说起来,云冲波其实有些冤枉,在他,至今也不知道颜回所教的功夫到底有何来头,但在对他本有偏见的九天看来,这却十足便是心虚之下的谎言。 “帝刀、龙拳…还要再加上论语,这样的你,算是什么不死者!!!” 激愤之下,九天竟不再奉以“您”的敬语,若说这原也很合着云冲波的的意思,争奈,此时,他却只觉得寒意丝丝,从背后不住的向上冒。 (喔喔,气到连“您”不用了…不过,可能机会就要来了呢!) “九天!” 眼见不过,大惊失色的白虎欲再次介入,却,立刻被一道雷光轰的远远飞出。 “你不要管!” 只一击,已将七级上段力量强者的战斗力完全剥夺,这样的效率委实惊人,更使云冲波猛然意识到:“是了,她刚才确实一直都有留力…”却又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那个,怎么说白虎也是自己人,再激动,她也还是应该不会出全力的…那,她如果对我出全力的话,会到什么地步?) 一时竟有退缩之念,但,为时已晚,清除掉搅局的可能之后,九天更迅速将雷公鞭向天挥起,只见一点紫青色毫光透出,直冲天宇,跟着,深黑色的旋涡便在云冲波的上方出现,急速旋转着,如同一只硕大的独眼,死死盯住了他。 “…祈请,狂雷破五狱!” -------------------------------------------------------------------------- (喔,终于来了!) 自知此刻若行差半步,恐怕就会被愤怒的九天当场殛成一块焦炭,虽然相信她不会真的杀掉自己,但云冲波,也实在不愿意被人打倒后强行带走。 (真是的,大叔那种人才会被雷劈…我这样的好人,怎么可以?!) 左拳扬起,拳头上橙光浮现,之后,更如那天对付鬼踏溪和鬼踏沙时一样,有龙卷出现拳上,直冲而起,卷入云涡。 “闻霜说过,天雷生之以云,我现在把云给搅掉,看你还怎么召雷?!” 很得意的笑着,云冲波显然对这由自己改造过的“橙之拳”很有信心,而的确,在强风作用下,上方的云涡被迅速搅碎,已经显出浓冽的青紫电光也开始涣散。 “这就是不死者您的战术?” 与帝姓缠斗千年,太平道对丘敖两家绝学的认识,绝对还要胜过绝大多数世家,但从未听说龙拳还可以有这样的变化,九天也甚惊讶,却不会因此而有所失措。迅速旋动手中的雷公鞭,挥出复杂的图案,而随着她的动作,天空中的云涡更快速组起来。 反应已算到快极,但九天的节奏终是受到影响,利用之,云冲波强力突进,只在最后一刻被交错闪过的金蛟剪阻止,失去掉制胜机会,却也令九天惊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一直在等我出这一招?) “狂雷破五狱”,的确是九天现下所能发动的最强雷术,威力之大,已几乎可以越级造成伤害,但有利自有弊,发动这一式需要一定的时间蓄力,而在这时间内,雷公鞭更会等同无效,虽有金蛟剪护身,却也凶险。也是因此,九天通常都是将敌人逼至一定距离后才会发动。唯刚才因为对云冲波实在怒极,同时也希望将这一战尽快结束,才在安全距离不够的前提下贸然发动。却未想云冲波竟是早有准备,反而险险被倒吃一着。 (呼,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再拖下去,若惊动到别人,事情会更加复杂,尽快结束掉吧!) 左手立指如剑,横划竖拖,九天将金蛟剪自臂上迫出,爻矫如龙,不住追噬云冲波,果然又将他迫退数步,而利用这个机会,她更重新将天空中的云涡凝固。 (若要分散的话,也许还不能将他彻底制服…宁可让他受上重伤,也要把他带走!) “轰隆”一声,雷电终于自天宇落下,却不同于那天的飞溅电雨,而是三道皆粗如儿臂的雷柱。 (不是吧,那么看得起我吗?!) 本来估计对方害怕重伤自己,只会如那天般做大面积涤洗,一时间,云冲波竟也对自己生出怀疑,担心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驾御这样的力量,争奈,此刻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咬紧牙关,他肚里“呸”了一声,一跃而起,挥拳迎上。 (死,死活就是一把了!) 下一瞬,雷柱殛中手臂,蓝白色的光芒,将云冲波完全吞噬。 --------------------------------------------------------------------------- 黑夜将临,转法大海前却是亮如白昼。 闭目打座在众多神垛和巨大火堆当中,不空一直在喃喃念诵经文,身侧二十丈内,更无第二人在。 二十丈外,是默默矗立着的众僧,当中已几乎包括了密宗全部的重要僧人,再向后,山脚下,湖边,则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希望寄托在了不空的身上,他们虽不敢惊扰,却一直在用最大的虔诚向着自己所相信的神佛发出祈求。 法宫中,达勉仓嘉仍然没有动,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切,所有的这些,这些忠诚,这些追随,这些信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的感觉,似乎有一点熟悉呢…” 负着手,法照再次出现在达勉仓嘉的身后。 “被这样多的长者、同门还有信徒寄以这样的信心与期望…这种感觉,真是很多年没有过了…” “了不起的人呐…” 慢慢走过达勉仓嘉的身前,法照并不回头,只是注视着远方的不空。 “如果当初那若没有那样选择…也许,今天的他,已能够挑战浮图的地位了。” 身子剧震,达勉仓嘉看向法照,失声道:“你…知道了?!” “唔…” 似对这效果很满意,法照道:“我刚刚去找了慧生。” 皱着眉,达勉仓嘉道:“但…但他并非当事人…难道?” 慢慢点着头,法照淡淡道:“或许是预感罢…宝寂在身死之前,除让你明白外,也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嘿,有趣的事情啊…” 声音中已有一些颤抖,达勉仓嘉道:“那…你…” 摇头,法照微笑道:“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 “一开灭已三千载,成败盛衰,皆不过掌上之舞,与水泡幻影无异,但既他有此‘资格’又有此‘执着’,我也无谓去破人之梦…更何况,他也的确在增加在人们对‘佛’的信仰…唔,虽然,‘阴谋’这东西的味道,也的确是越来越浓了。” “就让我看一看,他…到底能否走到浮图的身前吧!” -------------------------------------------------------------------------- 热振。 在九天的估计中,云冲波该有能力至少避开一道雷击,甚至,有可能躲过两道,但却绝没可能将三击一并卸却,而以云冲波尚不如自己的力量而言,只要一击,便该可以将他的战斗力暂时剥夺。 想的很好,但今天,云冲波已一次又一次的令九天意外,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连一道雷柱也没有避过,三击并中,将他完全吞包入雷火风暴当中。 (糟糕!) 再有看法也好,九天终是太平道最高级的几名干部之一,清楚知道不死者的重要性,情急之下,她急速冲前,希望还来得及抢救。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强招极有信心,相信云冲波此刻该已被完全击倒。 直到…当她已近到能够透过雷火看清云冲波时,她才开始发现到事情的不对。 遍体都被雷电缠绕,云冲波确实狼狈不堪…但,却绝对没有失去意识! (怎可能,这种程度的雷术全面硬接,任何八级强者都受不了,他凭什么…那是,甲盾?!) 因为外衣已被雷火焚毁,九天终于看清,在云冲波的身上,竟披有串连起的红色甲片,对之很是熟悉,她立刻就认出那时已被自己击碎过一次的残盾。 (他事先准备了这个,来减少雷术的杀伤力…但,那又能怎样?) 雷公鞭暂时不能再发,去势更难以立刻遏止,九天迅速屈起左臂,将金蛟剪唤出,严阵以待。 (马上就会反击了…橙色的光芒,又要用刚才的风拳了吗?) 正如九天的观察,橙色的旋风已自云冲波的左拳上涌出,开始迅速攻卷周围的雷火,但和她的猜测不同,这一拳最终并未向她攻击…而是,卷至了云冲波的右手。 (那么,就来试试,对这一拳的改造,到底能不能成功吧!)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金色龙形涌现,自云冲波的拳上喷薄而出,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次,龙身更挟雷御电,威势更胜往昔,这,正是云冲波见到九天雷术威力后触类旁通,苦思而得的变着。 金蛟剪及时做出反应,却根本敌不住凛凛龙威,一触之下,金色蛟龙的形状已迅速消散,化作黑色的碎片。 (败了!) 心念一闪,一切经已结束,九天僵立当场,看着那已堪堪击中自己面门,却硬生生止住的拳头。 “我…我们不要再打了吧…” 声音很疲劳,云冲波实在也快要撑不住了,但立刻,他就吃惊的睁大了眼。 强行收手,但云冲波本就没练至收发随心的地步,当然这还不至于伤到九天,但…那一直将九天隐藏的面具却再禁受不住,喀喀响着,开裂、落下。 终于看到了九天的样子,云冲波不仅眼睛睁大,连嘴巴也张了开来。 “你…你也很漂亮啊…” 肚里还有一句“但还是不如闻霜”,幸有急智,生生忍住,却似乎还是得罪了九天,手一动,已很快又抖出一块黑布,将脸蒙上。 “属下…是太平道的战将,属下的梦想,是在天下实现太平…至于其它的东西,都没有意义。” 退后几步,九天的眼光,甚至比刚才更加凛冽。 “那一拳没有击实,是属下的幸运,却是不死者的不幸…现在,不死者,我们继续战吧!” “啥?!” 嘴巴张得更大了,已感到下巴有一点点痛,云冲波实在想不到,九天竟然还要继续纠缠下去,一时间,真是无名火起。 (你…你这女人,真是比闻霜差太多了!) 僵持一会,云冲波突然很泄气的样子,扑通坐到了地上。 “我不打了…我已经没力气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一想…这,这都是人命啊!如果不去干涉,也许就是几千、几万条人命啊?!” 根本不为所动,九天冷冷的看着云冲波。 “不死者,我说过,您的器量还需磨练…咱们太平道每次起事,殉道弟子都以千万计…一入太平道,一心期太平,牺牲,从来都吓不倒我们。” “我知道,我也见过很多咱们太平道的勇士…但是,这里的这些人,他们并不是太平道的人,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想造反,不想起事啊!” --------------------------------------------------------------------------- 一直以来,一个问题始终在困扰云冲波。 太平道…造反…到底,对不对?! 对太平、蹈海等人的魅力极为羡赏,对希夷、林家兄弟等人的忠执大为感动,对张南巾、武屈等人也佩服的很,为萧闻霜更是什么都肯做…但,在这同时,另外一个问题,也始终在困扰着云冲波。 造反…到底对不对?! “我常常在想,没办法调和吗?一定要大家反脸到去拼命吗?那样的话,会死很多人的…” 自幼听闻评书故事,一说到改朝换代,总不免是什么“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玉石俱焚”之类的,每当此时,云冲波常常会想,无论旧朝有多可恨…但,对那些死在这过程中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年岁渐增,云冲波开始慢慢懂得了这世上真有“生不如死”,真有“官逼民反”。正是因为这些事情始终存在,才使得太平道能够始终存在。 “而且,有时候,有的人,也的确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比如蹈海,比如我爹和我的几个叔叔…” 但尽管如此,云冲波还是觉得,对多数人来说,应该还是首先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认为这是人之常情,云冲波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一心想活下来,想活得更好,这没什么错…如果每个人都能活得比自己希望的更好,那这个天下就会变得很好了。” 认可了太平道众们的执着,同情着那些宁可选择“揭杆”也不能再继续“忍耐”的百姓们。 “仔细想想,谁都想活啊,会让大家要去造反…那就是打仗都可能比呆着不动活得长,让百姓们过上这样的生活,那朝廷就是该死,打掉他们,也没什么不对的。” 但这也已是云冲波的极限,认同了“造反”在有时候的正当性,也同意这的确常常至少能暂时带来个“好一点”的世界,可是,对那些“非自愿”被卷入混乱的百姓们,他却寄以了绝对的同情。 “他们还有路可走,他们自己并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那把他们卷进来,就很没道理了。” 知道很多时候,存在着因“野心”而发生的皇朝更替,对这种事情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云冲波觉得,这些人实在很可恶。 “如果只是搞搞刺杀也就罢了,起兵、割据、打仗…因为这种事情而死掉的百姓,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云冲波就难以忍受太平道在这里的谋划,通过实际的观察,他感到这里虽然辛苦,百姓们却还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主动让战火烧到这样的人身上,无论那有多少利益,云冲波都不能接受。 “总之啊,九天,我就是觉得,让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应该才是公平的做法…而如果咱们这边的人都是自愿选择留下来的…那,也应该会更坚强,更忠诚吧?” 很沮丧的说完这些话,云冲波觉得,自己就象一只斗败之后,又掉进水里的落难狗一样,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无力的吠上两声。 (唉,我要是再强一些…不,那怕只是再坚强一些…) “那样的话…” 冷冷的,九天道:“不死者,您的器量,还是需要磨练。” (你…你果然还是这一句!) 非常气结,却听九天又道:“有这样的决心,有这样的目标,为了挽救数万条性命而努力的您,却顾忌到我而强行收手…不死者,您本来就有机会打败我和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但因为一些妇人之仁,您却自己错过了这机会…” (妇人之仁…你这女人,我的妇…呸,什么之仁,可是因为不想打你啊?!) “因这样的理由而失败,而错过践行自己想法的机会,那样的话,将会死掉的数万百姓,更只能都归咎于您的器量不足…” (你,你,你讲不讲理的,凭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但,这样的您,如果真正成长起来,也许,就能到达那些我们没法想象的地方。” 慢慢走近,九天的眼中,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在器量成长到足以承担大事之前,不死者,便让属下再给您一次机会吧!” -------------------------------------------------------------------------- 转法大海,五峰神山。 黑夜中,火光跃动,在洁白的冰雪上折射出各种奇妙的光芒。 夜已深,仪式仍在继续,而人群…则聚集的更加多了。 “唔,奇怪的感觉…好象,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 背着手,遥遥注视着对面的雪峰,法照突然皱起眉头,道:“那是谁?” 马蹄声响,击碎掉夜的沉谧,愕然回头,信徒们看到,有疯狂飞奔的巨马,正在急速接近。 一阵骚动,人群并未分开而是主动迎上,尽管不知道来者是谁,但当雪峰上正在进行着这么重要的仪式时,他们决不会冒险让人破坏。 “让开,请让开!” 声音已有些嘶哑仍不留声,云冲波竭尽全力的吼叫着,神情极为焦急。 堪堪将要撞入人群,云冲波将马强行勒住,跃下,以更快的速度闯入。 “花施主,请留步!” 信徒们阻止不了,但此刻,众僧已被惊动,四名僧人迅速靠拢,当先一个更认识云冲波,试图和他交流。 “不行…大家,大家赶快阻止这个仪式,不然就来不及了!” 焦急的吼叫声,令不空微微一战,却根本未有回身,而同时,这就将色尼等人惊动,开始向这边移动过来。 “花施主,请留步!” 一样的说话,却有不一样的实力,之前轻松击退四僧的云冲波,却不能再这么简单的将色尼和禅喀边突破,眼看已没法再继续前进时,他却用一声大喊,令诸僧都瞬间陷入僵硬。 “必须阻止…因为,这个法王,他就是屈竹!” 第五章 “曲细岗珠…屈竹?!” 大惊失色,达勉仓嘉“忽”地立起,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仍不能镇定下来。 “这…怎么可能?!” -------------------------------------------------------- 和达勉仓嘉一样,色尼等人都被云冲波的说话震住,虽不相信,手上的动作却不由变慢。利用这个机会,云冲波蓦地加速,自诸人当中冲过。 自然的,若是有意,色尼等仍有足够机会将全不防护自身的云冲波重创,但已被云冲波的说话影响,他们的动作皆有些不太自然,而之后,色尼更用一个眼神阻止了其它人的动作。 (不必勉强…让他去,对我们并没损失。) 诚然,不空正在进行的仪式甚为重要,不可以被随意干扰,但作为当今密宗最年长的僧人,他看待事情的角度,并非绝大多数信徒那么简单。 (若那小子说的不对,他也就只是送死…只要在雪域之上,法王就是不可战胜的…) ------------------------------------------------------------------------静静坐着不动,脸藏在面具后面,谁也不知道,当云冲波这样喊话时,他有什么表情。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低低,似乎还带着嘲弄,当感觉到云冲波正在逼近时,不空动也不动,只将一根手指插入面前的雪地,轻轻划动,随着这动作,他身后的冰雪也如波浪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涌动。 ------------------------------------------------------------------------ “玄冰水印的最高段变化,好家伙…” 距离最远,却最早叫破掉不空的招数,法照的脸上,更有着甚为奇怪的神色。 “精纯如此,变化如斯,连当年的那若,也没有这样的修为呐…” ------------------------------------------------------------------------- 冰雪坟起,聚作人形,成为高近一丈,不见五官的两座冰雪怪物,微一弯腰,之后,它们忽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出,迎向云冲波。 (不是吧,这么大两只?!) 并没指望能够和平结束,但也实在没想到不空竟会强横如此,云冲波一时真是目瞪口呆,但此时却也没了退路,也唯有全力一搏。 看看将要相接,云冲波虚扬一刀,还没劈出时,那冰人却先蓦地急停下来,跟着一张口,状若怒吼,虽然无声,却有寒浪滚滚而至,一时间几乎将云冲波生生冻僵,动作自是一慢。跟着轰然巨响,却是另一冰人已跃在空中,向着云冲波猛扑而下,若非他翻身快时,早被撞个正着。 (为…为什么连战术都会用的?!) -------------------------------------------------------------------- 冲波的疑问,却有人看到一清二楚,信徒当中有着锐利异常的目光,一瞬也没有放松开两人的动作。 (止以一根手指,便能操纵做出这样复杂的动作…除真正的法王之外,又有谁能办到?但,颜回也说,这小子是少见的诚笃之人,看他的表情,更似乎很有把握…) --------------------------------------------------------------------------- 连续避开数记重击后,云冲波的样子真是狼狈不堪,而更糟糕的,是那两座冰人虽也在重重扑击的过程中出现开裂,但只在遍地冰雪中一个打滚,那些裂痕便如奇迹般消失不见,换言之,在这苦寒积雪之地,对方恐怕较自己更有利做久战。 (真是的,每次都是这种硬仗…什么时候,我也能拣到那种白痴一样而且又弱的敌人啊!) 幸好,同时操纵两尊这样巨大的冰人似乎已是不空极限,不再出现更多。游斗一时,云冲波终于开始慢慢适应了对方的节奏,更开始找到了一直寻找的机会。 (总之,只会有一次机会,不成就要跑路…嗯,希望九天她安排的马够快吧!) 一咬牙,当两尊冰人再一次并肩冲至时,云冲波不退而进,扬刀拒向那比自己身子还要巨大的拳头,那一瞬,周围的围观者中,更有两人同时做出冷冷的结论。 (以卵击石,愚不可及…咦?!) 刀拳相碰,却连一点火光也未擦出,在发力的前一瞬,云冲波弃刀、勾手,将冰人的拳力引发,更迅速翻身跃起,动作快极,也漂亮之极。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非常漂亮的一个虚招,但对某人来说,这却就是最为震惊的信号。 (孙无法…混天神变!太平道果然还是和云台山合流了!) (那末,不死者…就非杀不可!) 杀意一盛,已便收藏,五步血溅之剑,常做十年之藏,这原是任何一流刺客也都明白的道理。 但,刚刚平静下来的精神,却又蓦地绷紧,因为,就在不远处,一些已强大到了能让自己感知的“惊疑”,以及更在那之上的“锐利”,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 僵硬着,缓缓扭头,看到的,是和自己一样,惊讶、狐疑,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神。 一下对视,两人的瞳孔同时收缩,却没有任何其它动作,只是又慢慢转回头,看向前方。 都没有移动,因为,两人都明白,那没有意义。而同时,两人也已都明白了缘由所在。 身为最优秀的刺客,纵然心意澎湃,也不会、和不该有半点情绪外泄…但,那始终只是理论上的讲话,人非草木,孰能俨俨有若木鸡?所差者,只是越优秀的刺客,就越能够将之控制,使之难以被察觉而已。 但不幸的是,今天,两名同样“最顶级”的刺客,却碰在了一处,彼此虽不知道,但当他们都在选择最利于观察的地方时,两人便很自然的接近一处。 下定心意那一瞬的杀意,使他们中的一人暴露,而“突然发现”的惊讶,则使另一个人也短时失掉了对自己存在的掩饰。 ……破绽的出现,只是短短一瞬。而只通过一个眼神的交流,两人已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明了了当前的“局势”。 既然彼此都不是对方的目标,便没必要多事,沉默着,两人皆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前方,转向正自苦战着的云冲波,将自己的心情平静,平静到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最深处,两人却都萦绕着同样的疑问。 “是谁?!” ------------------------------------------------------------------------- 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暗暗窥视,竭尽全力才搏出个机会的云冲波,一点点也不敢分神,依着刚才看准的位置,双足连点,自冰人腰背一路跃上,转眼已攀至老高--更觉寒意侵人。咬牙忍住,一发力,更又跃起数尺,已至冰人上方,舌绽春雷般大吼一声:“你们都看清了!”说着已在空中翻过身来,头下脚上,双拳上早泛起夺目金光,龙形暴现,重重噬在冰人后颈!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全力一击,当即将冰人断首,无首巨像摇晃几下,轰然倒地,一时间真是地摇山动。但,和那些“识家”心里的震撼比,这却又不算什么。 (龙拳…颜回没有看错,这一代的不死者,竟真得会用龙拳!) 一拳击倒一具冰人,另一具冰人已猛扑上来,险险让开,云冲波更贾尽余勇,叱道:“看清了没有!” “我,我其实是皇上派来的人啊!” -------------------------------------------------------------------------- 云冲波只是仁厚,并非鲁钝,敢于单骑前来,实是自有机杼:他自莫名其妙学得龙拳以来,不知招惹几多麻烦,但也知道了这武功的来历,知道了它的属于东海敖家,知道了它数千年来与帝姓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不死者,他就希望利用这层关系去假冒成为‘钦差大臣’,来用‘皇帝’的威望,为自己赢得‘说话’的空间…很好的想法,可惜,却想漏了一些事情。” 远处,冷冷旁观着战局,九天身侧除了神情紧张的白虎外,还有数匹健马。因为身份的特殊,她们如果出现,只会落屈竹以口实,所以,云冲波要求他们待在外围并做好准备,如果事不可为,就大家一齐逃命。 “仁厚之内,亦识时务…虽然器量不足,也稍欠谋略,但,记载当中,也并没有出现多少智深如海的不死者。” “总之…就再多给他一些机会吧。” 与云冲波的构想不同,在大声喊出自己“钦差大臣”的身份之后,并没有谁响应,他只看到无数的眼神,茫然而又错愕的眼神。 (这…这是为什么,会用龙拳的,不就肯定是皇帝那边的人吗…他们为什么还不信?) ------------------------------------------------------------------------- (怎么可能会信啊,笨蛋!) 冷眼旁观,有人早看懂了云冲波的想法,也明白了当前的端倪所在:凭“龙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进而借皇之威,得到继续说话的机会。 但,龙拳,却并非什么人都识货。被誉为天下第一刚猛神功,真正需要到敖家人出动到第一线的机会,其实是少之又少。站在龙拳对面的人,十个有九个没机会将这经验告诉别人,而够资格与龙拳并肩杀敌的人…当然也有,但,密宗这些僧人,却绝不够班。 (而且,他根本也没搞清楚状况,居然会用“金之拳”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赤金黑白…从来都只有历代武德王才能传承,难道他想说自己是下一代武德王?) 眼见云冲波陷入尴尬,这人却开始有些犹豫:显见得,包括达勉仓嘉和色尼慧生在内,密宗根本没人看得出云冲波所用拳法,而这样下去,他当然更没法让人相信自己“钦差”的身份。 (得有够份量的人出来讲话才成,但是,如果…) 对自己的“身份”很有信心,知道若是站出来摆明车马,自己必能让云冲波得着足够的信任,但始终有些犹豫,觉得似乎仍未有足够代价来做这种事情。 犹豫中,冰人再现,将云冲波不住猛攻,而同时,不空更将不动土印一并发动。他这边只是多一根指头在雪地上缓缓滑动,那边云冲波却是如负五岳,速度被大幅削弱,体力的消耗也大大变快,虽然数度硬斗冰人仍能不落下风,但已是气喘吁吁,狼狈非常。 “阿弥陀佛…请法王手下留情。” 缓和的求情声终于传来,越过转法大海后,仍然清晰异常。 肩头微微一动,不空并没有将印法收起,却也的确停止了进一步的猛攻。 “大师这样说话的时候,是做为净土宗之长…还是,做为佛尊的使者呢?” “都不是。” 漆黑的夜中,并没几人能够看清楚雪湖对面法照的身形,却似乎有无形的迫力越过湖面,笼压在雪峰上方。 “老衲…只是终于想起来了,刚才,花施主所用的,是东海敖家的龙拳。” 终于被说破出来,顿时一众哗然,色尼等人都是面如白纸,又听法照徐徐道:“橙色风暴,乾元龙跃…老衲曾有幸见过一次,唔…花施主…其实应该姓敖吧?” 面对这样的意外之喜,云冲波除了大力点头之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肚里有点暗暗好笑,“老和尚连颜色也记不清了”,只也不会笨到这时候去纠正。 法照的错误,看在别人眼中,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解读,不自觉的搓着手指,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指鹿为马,暗补掉金之拳的破绽,这明明就是故意助他圆谎…但,为什么?) (难道说,释浮图他有意将密宗彻底掌握?又或者,只是净土宗的见猎心喜?) 既得法照力证,云冲波这“钦差”的身份便显几分真实,而同时,色尼等人更还多了一分顾虑。 建谱数千年来,敖家向不参与任何世家争斗,所在意者,除压制太平道外,便是抵敌四夷,防止大夏国土的沦丧。以此而言,当前雪域所图谋者,或正近于敖家最为忌恨之事,出动龙将级的强者前来,并非不可能。 只是一名龙将,当然不足以造成太多破坏,但龙将的出现,却意味着当今朝廷对雪域的重视远远超过已方一直以来的想象,而且,龙将出现之后,当今护国武德王,天下最强者之一的敖复奇,那巨大身影,也已是隐隐可见。 “请法王息怒!” 越想越怕,这样子的顾虑,使色尼等人同声出口求情,也使得信徒当中一些见识较多者开始犹豫。 “嘿…” 手指不再划动,虽然冰人还没有消失,但加诸云冲波身上的巨大压力,却已消失不见。 “信他是钦差…所以,就不再信我是法王…是么?” 慢慢站起,不空仍然没有转身,低沉的语声中,似有愤怒,又似乎感慨无限。 “怎会?法王言重了。” 仍然是法照,不疾不徐的声音,隔着雪湖,缓缓传来。 “金瓶一动,决然无误,敖龙将的说话,想来只是有所误会,老衲所冀者,也只是两造都把话对面说清,方是长久太平之计…多事之处,万祈法王见谅。” 法照说话极为客气,唯却步步稳健,真是条条大路都教堵塞,倒令不空无话可说,沉默一会,方冷哼道:“佛尊使者在此,怎到我密宗不唯命是从,请敖龙将指教便是。” 顿一顿,又道:“这仪式甚为重要,还请龙将快言几句。” (借敬而贬,既明讥对方不过狐假虎威,又借自贬而激密宗同仇敌忾之心,更设障在先不许多言…仓卒间周到如此,亦是个心事细密的家伙。但…为何硬说他是屈竹?) 不禁微笑,负着手,杨继之看的更愉快了。 ----------------------------------------------------------------------------- 一时间仍没反应过来自己便是“敖龙将”,直被唤了数声,云冲波方回过神来,看在有心人眼中,实在是只想摇头叹息,却喜此刻已届深夜,现场又是人头攒动,一时倒也没人注意。 正待开口,却还是先被不空阻止,轻轻拍手,他淡淡道:“此地如今龙蛇混杂,若有楚军晋盗之谋,至酿不忍言之事,愈增其乱…”说着双手轻轻对击,地面冰雪应声而动,坟积而起,转眼已结做八尊巨像,环伺云冲波周围,各各之间更有暗红色的火焰流动,维系成阵。 他说到“龙蛇混杂”时,着力咬重几分,更斜斜睨向这所谓“龙将”,春秋之意不问可知,但与之相比,众人却更惊讶于他所展现的力量。 “同时发动冰火两印…我更感到,似乎已逼近到八级顶峰力量那个地方,嘿,这算是在示威吗?” 冷笑着,法照反而向窗口走近一步,神色淡定,若不为意。 (他竟然强到这等地步?!) 不同于法照发自内心的轻松,看着眼前这冰火交织的壮观景象,杨继之虽也能做到“不动容”,心中却早惊讶不已。而同时,他更不知道,离他不远处,有人正转着和他一样的念头。 (如果一早就这样强势发动,不死者决非三合之将…就算王爷亲至,也必得有番苦战?!) 被这样高调的“保护”,就算云冲波,也看出对方更多的是在“立威”甚至“恫吓”,而若自己的说法不能让众僧认同的话,这些“护卫”必定就会立时发动,来做不空真正想让它们做的事情。 (嗯,就算我能说服大家,如果他恼羞成怒的话,说不定还是会不管不顾的硬给我一下子…这下可糟了,这些东西围的这么严实,想跑也跑不掉啊!) 决没有“不成功就成仁”的意思,本来就打算着“不成就冲出去跑路”的心,唯现下被偌大咒法围绕,云冲波心知肚明,以自己这份子修为,八成是冲不出去。 (真没想到,他竟然强成这个样子…这,这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深深呼吸几口,云冲波镇定心神,道:“那,法王,在…未将失礼了。”总算尚有急智,硬生生把“在下”改成了“未将”心下不由得又有些得意,想到:“我这可也算是能够‘随机应变’了吧?”一边自怀中掏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了--里面只是几根断发样的东西,正是适才给九天看过的--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道:“我说您是屈竹…证据,就是这几根东西。”说着小心拈住,高高举起。 短时安静之后,哄笑之声哗然而起,连不空也忍不住带了笑腔,道:“凭这东西,你便把我指证,难道说,这就是…嘿,也无妨,请将军继续说罢。” 他“将军”两字说的咬金断玉,云冲波听在耳中,脸上也觉讪讪--却知此时万万泄不得气,否则决然无幸,运着气,道:“这些…是我在从羊八海子向南往官道去的间路上拣到的。” 一句话说出,讪笑声,忽然消失了。 羊八海子,就是云冲波初会曲细岗珠的雪湖,亦是后来他击退鬼家兄弟的地方,虽然很少人知道这个名字,但凡是知道的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义。 寂静当中,云冲波信心大增,道:“宝寂大师过世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因约略将宝寂死前情况说了。道:“他对我说湖…我也不知道意思,因为我只能想到那个雪湖,所以就去了。”又将自己一路遭遇说了,自己如何莫明其妙打了一架,如何险些被雪崩埋住,如何赶回城中又遇上混乱,如何相助护住屈竹尸身等等,连路上棺材震破,自己被尸体砸中也都说到。 他口舌本不甚便利,又兼说说想想,等终于讲到自己如何自颈中摸出那几根断须时,已过了好一会,见周围众人眼光皆显茫然,显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何关系。却仍感放松许多: (好好,最啰嗦就是这个地方,能让我说完,那就很好…) 喘口气,云冲波端足了力气,道:“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宝寂上师所说的那个字,决不可能是指那个小湖,因为,你们雪域这里,始终是喊它叫‘海子’!” ------------------------------------------------------------------------- 发现自己的错误,云冲波深感恼火,却也因此打开新的思路。 虽然微弱,自己却相信并没有听错,那未…宝寂如此努力留下的最后一个字,到底是想说明什么? 如果不是湖水的湖,那…又该是什么? 自颈中摸出的东西,巧合的,在此时给云冲波以启发,本以为那是断发,但很快就发现和自己的发质并不一致,之后,混乱中的云冲波,终于想到,如果,那是胡须呢?如果,宝寂所说的,正是胡须的胡呢? 开始并没有认真面对这个推测,因为那意味着更多东西需要解释,比如说,那些胡须怎么会掉进云冲波的颈中,比如说,那些胡须到底代表什么? 但坚持着,云冲波却慢慢发现,自己的思考,竟也可为这些事情找到合理的解释。 “想来想去,那些胡须,应该是我某次遇到雪崩时,和冰雪一起掉进脖子里的。” 在间道上,云冲波不止一次遇到冰雪的崩塌,虽然能够自保无伤,却也逃不过被埋在雪下的命运,一次一次爬出来的他,领口也不知灌进了多少冰雪,实不为奇。 但是,应该是多少年都没有人迹的冰雪中,又怎来这些断须? 但想了又想,在离开雪岭之后,云冲波就知道自己绝没有被什么东西掉进脖子里。 “甚至包括那棺材裂开时也是一样,那个姿势,我绝不会被里面的东西碰到脖子。” 已是第二次说到屈竹的棺材,云冲波特意偷看一眼不空,却见他仍是端坐不动,绝无转身之意。 “我想不通,可这又确实发生了…所以,我就拼命的去想。” 说到这里,已开始有人按捺不住,讥道:“有甚么好想的…可不就是有人在那里修了胡子呗!”说着便一阵哄笑,却听云冲波大声道:“对,就是这样!” 用尽他那“普通人”的脑力,云冲波也只能想到“有胡子”是因为“有人”在这里“修了胡子”,但顺着这想下去,云冲波已能够看到更多事情。 “有人”在这里修了胡子,但,是谁? 那是一条根本无从发现的间道,连宝寂这样的密宗高层也从不知道…但,猜测中,却至少有一个可能,那对这雪湖无比喜爱的灵童,曲细岗珠,从二十年前便经常逡巡于斯的人,知道这条间道,该并不奇怪。 除此以外,也有胡子的长度在那一天发生明显变化的人,被逆袭的战神们波及,屈竹非常自豪的美髯,被烧到短短。 所有这些破碎的,互相似乎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就这样错乱不堪的一一出现在云冲波的脑中,交织一处,全然不成体系。但,这时,又一个也似乎是全无意义的碎片,将云冲波点醒。 “我…我突然想起来,当棺材坏掉的时候,撞在我脸上的尸体,那一张脸。” 近距离与死人这样接触当然不是第一次,但被从棺材里掉出的死人砸到却是第一次,所以,云冲波的印象实在很深。 “当时,我就觉得有一点点奇怪,但并不知道奇怪在什么地方,直到今天,因为我一直在想什么胡子胡子啊的,我才一下子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那张脸上…并没有被火燎伤后的水泡,一个也没有。” 一时间,绝大数人仍不明白这些个水泡有什么关系,但神色越来越认真的云冲波,却已令每个人也屏住了呼吸认真的听着。 “接着,我又想到了茶叶,想到了牛角,想到了那个死掉的战神…这一下,就什么都想通了。” 很认真的看了一眼不空,云冲波道:“从那个什么恶咒牛角开始,我们大家…就已经都被你骗了。” “恶咒牛角当然不可能伤害真正的法王,所以被咒到了…就说明他不是法王…当大家都这样想的时候,你一定肚里都快笑死了吧?” 声音很慢,但听得出非常气愤,云冲波一字字道:“法王的饮食本来就有很多人把关,特别是在出事以后…但,不管多细心的人,也不会去怀疑朝廷的大官,所以,你就把慢性毒药下在茶叶里,然后等到牛角被发现再停止下毒…用这样的办法,让大家都以为法王是被牛角咒到了…对不对?” ------------------------------------------------------------------------ 法宫,达勉仓嘉肩头剧震,面色如灰,法照也微微动容,扫达勉仓嘉一眼,手扶下巴,沉吟道:“这倒也说的过去…” ------------------------------------------------------------------------- 仍不回头,冷冷的笑着,不空道:“很好的想法,也解释的很完整…” 说着话,他一只手向上轻轻举起,随着这动作,那八尊半弯着腰的冰雪巨像更同时长身而起,做出种种凶恶动作,而同时,将冰像连接的火焰更烧到炽烈十分,气势所至,云冲波虽能撑住不至后退,脸色却也已白的很了。 “不必怕…若这样杀你,倒显着本座心虚。” 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云冲波继续说下去,不空显着极为沉稳,全没有被戳穿秘密的慌张。 “下面…就是被我们抓到的战神了。” --------------------------------------------------------------------------- 视变装捕神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更曾视屈竹为唯一没有利益纠葛的选择项,云冲波很信任的让他知道一切,并按照他的建议安排种种细节。 “而结果,就是被你完全的骗了。” 其实,早在当时,云冲波也曾隐隐觉得有点侥幸,但计划成功总是高兴,更兼后来九天逆掩,两番大战凶险非常,什么怀疑也都忘了脑后。 “但…既然你就是屈竹,那当然什么都是你在安排的…被抓也好,被灭口也好,都是你一个人搞的花样。” 回头想来,云冲波常常会觉得实在太巧,抓到一个俘虏,正好就是可以引发三大寺纷斗的人选,而在问出更多口供之前,偏又被九天拿捏住时机灭了口,而当这一点怀疑和前后的种种事情集合在一起时,云冲波,便带着恼怒的告诉自己,这并非巧合,而是一个陷阱,一个别人度身打造后,笑咪咪看着自己主动跳进去的陷阱。 “把三大寺的师傅们挑拨起来…更重要的是逼着法王来表态,把他也扯下水,让班戈有机会把事情弄到最大,好让你自己登场,对吧?” 回忆着,云冲波认为,随班戈而来的无疑是个假灵童。而九战神,当然更只是为了弄假成真的重要道具。 “到底灵童有什么特征,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但你当然知道了。” 故意让宝寂等人都认为来者是假灵童,这样的话,当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判断可能有错时,才会形成最强的刺激,这样的道理,云冲波倒也听过。 “利用混乱非常合理的离开,把我们都吸引到那个能证明你身份的地方去,而且…不仅仅是这样,那个雪湖,那个袭击的地点,那条间道,都非常重要。” “为什么间道上会有胡须…因为,是你在那里修的,因为,你必须在那里修胡子,没有别的办法。” 慢慢的说着自己的想法,声音不大,却很坚决,云冲波认为,从一开始,袭击就只是为了做给那三名密宗僧人看,至于那些个假灵童,一早就从车里面跑掉了。 “地方是你选的,当然知道那里会让宝寂上师认出来,很了解他,你也知道这一定能够吸引他跑去,而你是文官,就算主动要去,我们也会劝阻你的。” “但其实,我们一出发,你也就很快的出发了,沿着那条没人知道的小路,沿着后来我从雪里硬爬出来的那条小路,对吧?!” 虽然后发,但一来途短,二来全力以赴,屈竹当然能够先至,路上,他更将自己的长髯修短,成为密宗僧人常见的样子。 “那些胡子,就是这样落下的,对吧?” 仍未正面回答,但声音中也没有了冷冷笑意,不空缓缓道:“…然后呢?” 信心大振,云冲波道:“然后,你就见到了我们。” -------------------------------------------------------------------------- 对甚么也都清清楚楚,要让宝寂相信当然是极简单的事情,而同时,另一边九战神的再次袭击,则是为了弥补这计划中的一个漏洞。 “你变成灵童,灵童就要变成屈竹,可屈竹是长胡子,所以,那些战神又回来了一次,目的,也不过是给‘屈竹’一个胡子被烧掉的借口而已。” 如果是自己,云冲波觉得大概会粘一个假胡子,但想一想,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确实会更容易漏馅。 “不过,如果真得用火烧,那长度就控制不好了,也许会短过头,所以,我猜他是先剪到差不多,然后稍稍燎了一下,对不对?” 没有任何回答,不空静静坐着不动,当然,这阻止不了云冲波继续说下去。 “但破绽就出在这里,被火把胡子烧成那样的人,脸上肯定会有一点烧伤…可是,那具尸体的脸上,却一点点烧过的样子也没有!” 自以为这该算是重重一击,也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窃窃语声不断响起,更明显流露出了怀疑的意思,而似乎是察觉到了这样的趋势,低低咳嗽一声,不空终于站起。 “其实,这一点,本座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设法挑动混乱,希望把那具棺材毁掉…可惜,却又碰上了你,不仅保住了符施的尸体,更被你发现了这不对…嘿,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呐!” 似犹怕云冲波没有听懂,顿一顿,不空又缓声道:“符施,就是那个假灵童,一名我准备了很久的戏子。” 几句说话,真是石破天惊,片刻沉寂之后,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 “曲细岗珠,你!” 惊骂之极的喝骂声,自不止一名僧人口中叱出,本应是焦点的云冲波,反而被冷落下来。 按说,事情走到这里,云冲波便该算是已经获得胜利,但,一些奇怪的感觉,却让他浑身都很不自在。 当然八尊巨像都仍环伺,但云冲波,那感觉不是来自这些怪物,而是…来自不空的身上。 (他,他是主动承认了不假…但,这,这不是要认罪的感觉啊?) 透过那似滴血般的面具,不空静静打量着云冲波,似全不在乎周围的叫骂,过得一会,方油然道:“聪明人…不错,你说的全对,一切都是我在操弄,班戈根本就是我的人,给曲细岗珠的茶叶中也确实有毒,所有的一切,你都说对了。” “而…而我的图谋,你当然也想明白了?” 透过面具而来的目光,若实物一般,压得云冲波连呼吸也有些困难,用力的抖了抖肩头,似甩脱掉什么,他才道:“我想…你,你应该是利用了大家的错觉吧。” 来自中原,一直认为,帝京此刻不可能对雪域用兵,但当所有百姓和士兵也都这样认为时,他也只有认可大家的判断,直到…直到花胜荣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和“普通人”一样去思考。 “然后,我就明白了。” 的确每个人也都认为朝廷一定会发兵前来,但那只是基于千百年累积下的印象……多数人的判断,并非就等于是正确的判断。 “而你,你其实很明白,朝廷不可能向这里用兵,理由,你自己也给我分析过。至于什么改土归流之类的事情,其实,只是你一个人在向朝廷写信,这样提议而已。” 相信着“战争”的不可能,却刻意引发出相反的看法,屈竹在玩的游戏,说白了并不复杂。 “让大家都相信要打仗了…这样子的话,大家也就没有退路了,只好和你站在一起,只好先跟着你造反…因为,如果真让军队上来,肯定大家都完了。” 但事实上,战争却不会发生,因为朝廷现下应该是无心也无力向这里用兵,利用着“多数人”的无知,利用着“信息‘的不对称,收割利益,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对,你再一次说对了。“ 呵呵的笑着,不空竟似乎很高兴。 “当然不会有战争,这块雪域…根本就不值得用大军来占领它。” “朝廷当然也没有要改土归流的意思,就和你说的一样,只是我单方面的在向朝廷建议…至于他们,虽然不同意,但也只以为是地方官员想要立功的野心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至于那些掺在贡香中的毒物…更只是我做的手脚,无论是做为招抚使还是做为法王,这都简单的很。” 笑声清亮,更有着些云冲波没法理解的东西,本能的提高警惕,他注视周围的冰像,防备着这些怪物的突袭。 “不过,这些说话,仍然解释不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当面对金瓶的考验时,本座,会被选择为真正的法王呢?!” 如一把快刀,这问题就将所有的责问斩断,而似乎对云冲波根本再不感兴趣,大笑着,不空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达勉仓嘉。 “而现在,知道这一切之后,达勉仓嘉…你,你是否已经做好准备,要来将法王之位,从我手中夺回呢?” 沉默一瞬,达勉仓嘉起身,缓缓走至窗口,弯下身子。 “金瓶已动,位份已明…达勉仓嘉,绝无觊觎之心,请法王明鉴。“ “…很好。” 令每个人也哑口无言的回答,却似乎早落在不空的算中,得意的笑着,他扫视诸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云冲波身上,缓缓:“你…你的确猜出了很多,但…却不是全部。” “一些…一些,二十年前的旧事,本座现在就让你知道好了。” ------------------------------------------------------------------------ 二十年前,密宗,遇到了非常令人头痛的情况。 两名年龄相差近十岁的灵童,分别名为曲细岗珠及达勉仓嘉,在一轮又一轮的筛别之后,终于分不出高下,弄到要动用不知多久都没开过的金瓶。 “金瓶动,真伪辨,真正的转世灵童,至此到底明确…只可惜,到最后,却是伪者存,真者去!” 声音中饱含愤怒,不空眼中若有火光喷涌,只是…他要说的事情,云冲波倒也知道。 ------------------------------------------------------------------------ “很多年以前,密宗发生了一件绝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具最高威望的僧人们在秘密会议之后,决定将‘最优’的灵童淘汰,而将‘次优’者奉为正主。” 坚持这一意见的,是当时地位最高的那若,相信自己的观人之术,他认为,曲细岗珠的眼中,有太多野心,如果选择他的话,必会给雪域带来灾难。 意见得到同意,灵童“达勉仓嘉”被选择成为法王,而失败者,在当时已二十出头的曲细岗珠,则怀着强烈的挫折与失望远去。 “不过,在当时,他自己…并不知道。” 活佛转生,统治雪域,这几乎便是整个密宗存在的基础。而主动做出“次优”选择这样的消息若果走漏…动荡,会是没法想象。 参与的僧人均在佛前立誓言,决不将这秘密再传递下去,而两名当事人,更是绝对的惘然无知。 “但人…人总是会软弱的。” 因为种种的原因,任何秘密都有流露的时候,虽然,走漏的仅是最最微弱的一点蛛丝马迹,但对一些人来说,却已足够。 “多年以前,当真人还不是真人的时候,他曾在青州呆过很长时间,而在风声最紧的时候,他也曾用另外一个身份在雪域避过风头。” 深沉多智,和对于密宗本来就没有信仰可言,完全从“怀疑者”的角度出发来观察,玉清早已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对,而左右也不可能在这佛国传道,他便索性用全部精力来试着挖掘事情的真相。 “在当时,真人自己也没有想到,可以有这样的收获。” 凭着太平道的强大资源,以及自己的聪明与坚决,玉清赫然能够将真相重组起来,当看清楚一切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已挖到金矿。 “这个秘密的意义,说有多大都不为过,事实上,真人最终能够获上清认可,晋‘玉清‘之位,与之不无关系。” 同样具深远的战略目光,张南巾立刻看出了这个秘密的价值所在,之后,在他的授权下,玉清开始认真谋划,怎样从中收割到最大的收获。 “首先,我们就找到了曲细岗珠,另外一名灵童。” 得知真相之后,狂怒、及因之而生的动力都是可想而知,而同时,他更本就极为优秀,在太平道的全力帮助下,他更换身份,入仕朝廷,并通过展现自己的所长,得到了往雪域仕官的机会。 “雪域乱,青州荡,帝京的西侧,将不再安全,危险…将被具体化到帝京百姓的面前,这就是真人的谋划…一个,可能将要被不死者破坏掉的谋划。” ------------------------------------------------------------------------ 当然不会如九天的描述一样清楚,不空将太平道的事情完全略去,仅将当初的“决定”做为重点,对云冲波,这并没有多少影响,但听在众多信众的耳中,这就实在是非常震撼。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为了回到本来就该回到的状态。” “为了,让真正的法王坐回他本就该坐的地方。” 仍然藏在面具之后,但声音渐渐高亢,目光更灼亮到似在燃烧一般。 “那若做了他不该也不配做的决断,所以佛祖让他横死,让他连归乡的机会也没有。” “你们供奉了不该供奉的人,所以,你们要陷入混乱,以及恐惧。” “敖龙将…你以为你是在‘揭穿’我吗?你以为我会‘害怕’吗?你错了。” “我本来就准备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因为你们应该知道。” “我才是法王的转世,我才是真正的活佛,唯一能够庇佑这块土地,给这里带来幸福的人…你们已经错过了二十年,但从今后,便可以不用再错。” “我难道会隐瞒这一切吗?难道我不是唯一的活佛吗?难道那若,以及其它很多人的下场,不都已经证明了佛祖的愤怒吗?难道我会担心吗?面对着…面对着我的信徒们?” 高亢却又深沉,不空的声音回荡雪峰上空,硬生生压制住了信徒们的骚动,亦令色尼等人渐渐色沮。 “但…但你明明就是屈竹啊?!” 对现在的事情完全没有预料,在云冲波的想象中,真相揭穿之后,密宗群僧,以及众多的信徒们,理应是会用巨大的愤怒,来把屈竹的规划完全摧毁。 ---------------------------------------------------------------------- “九天…这就是您会让不死者前去的原因吗?” 默默点头,九天的神色安宁平静,更似乎有着淡淡的笑。 “不死者…他并不明白‘迷信’有多可怕,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甚至比对‘皇帝’崇拜还要可怕。” 只要确认了对方确是真正的活佛转世,信徒们便会自动的屈下双膝,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已经并不重要。 与云冲波不同,九天相当清楚什么是宗教,对雪域这儿的百姓也认知颇深,从同意云冲波前去时,她已预见到了此刻的结果。 “经过这次的教训…他,应该会较为成长一些了,人,人从来都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当相信对方是肉身之‘神’时,即使证明了他的恶行,也会当做不知道。” “因为,他们,相信,对方,是‘神’啊…” ----------------------------------------------------------------------- “当‘人’卑微下去的时候,‘神’就高贵起来了。” 叹息着,法照如此发着评论。 “不过,他应该不会杀掉那个年轻人…没有必要。” 即使是假的也好,但当被相信是“龙将”时,杀掉他,便等于是在向敖复奇挑战。能够成为四品官员,曲细岗珠当然懂得这里面的分寸。 “看来,今天是没有机会试一试他了…” 扫达勉仓嘉一眼,法照叹道:“你呢?今次事后,你又将何以自存?” ----------------------------------------------------------------------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这样啊?!” 倒也看出来对方似乎已经无意再对自己出手,可看到密宗一众的态度,云冲波实在是没法接受。 “他…他明明做了那些事情啊,他明明就是想要把你们全都拖着去打仗啊!” 非常激动,云冲波脸涨得通红,但只是默默的躬着身,从色尼禅喀边到最普通的信众,每个人也都没有回应。 “因为…我才是法王,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这个位子,就是我的位子。” “怀疑这一点的人…便不再是密宗的人,只要还相信着密宗,便不该挑战我的位子。” 已将局势控制,不空的声音,更多出了一些残酷的满足,轻轻的勾着手,那些巨像也随之淡去。 “但是,但是这完全不对啊!” “我是说,你们,你们不能仅仅因为他的身份,就这样服从他啊!” 已大致掌握到了一切的缘由,可这,却令云冲波更加愤怒…那理由,有一些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可能确实是法王的转世,但这不等于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坐这个位子…法王,法王应该是真正关心你们,真正为你们着想的人啊!” 并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为何而来,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云冲波再回首,方能皤然醒觉,当日的话语,其实,不是要说给任何其它人听,而是,自己。 …未来的,自己。 “他生为法王…那什么也不说明,你们应该首先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看看这个人到底配不配当法王,凭什么…只因为他生下来是法王,就一定要让他当法王?!” ---------------------------------------------------------------------- (不死者…他究竟想说什么?) 微微动容,连云冲波自己也没有完全把握住理由的怒气,却被九天察觉。 (只因为他生下来是法王,就一定要让他当法王…如果把“法王”换成“不死者”的话,也完全讲的通啊…) ---------------------------------------------------------------------- (这样的不死者,真是百里挑一…不,根本就是前无来者吧?) 苦笑着,隐身信徒当中的刺客,感到有一些荒诞。 (道理当然是没错…但是,他难道没有想到,这个道理用来质疑不死者的地位,也一样好用的很吗?) --------------------------------------------------------------------- 并没察觉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挖坑,云冲波依旧在慷慨激昂,虽然,这并不能够使那些信徒们改变观点,却已能使一些较有见识的高级僧人们动容,而,在远处,这更已令法照陷入沉吟。 (这个年轻人,真是永远都令人感到意外啊…) 除法照外,达勉仓嘉显然也甚受震动,缓缓起身,他走至窗前,目光中,有几分迷惑,几分不知所措。 “迷茫了…是吗?” “是。” 法照的问话中似有嘲弄,达勉仓嘉的回答则缓慢而低沉,脸色非常凝重。 “那个年轻人,他看东西的角度,从一开始,就和我们完全不同啊…” 同样似乎很有感触,法照的目光扑朔不定,看向…看向一些不确定的方向。 “从一开始,他就视那‘法王’之座,那在密宗当中属至高无上的‘法王’之座为一种责任,一种并不美好,却必须要认真对待的责任。” “他更在质疑转生制度,质疑这密宗存在基础之一的制度…而,从他的愤怒中,我更觉得似乎有些言犹未尽的东西。” “他走得更远,走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所以他才不能理解你的退让…因为,在你的心中,‘法王’这位子只意味着权力,意味着地位与享受…所以,你才会为自己这二十年来的‘占据’而羞愧,而主动退让。” 微微点头,达勉仓嘉的声音,也似乎有几分苦涩。 “让出这位子的同时,我也将我的责任让出,将信任我的信徒们让出,将雪域的未来让出。” “但,我却没有想到这些。” “我…我还以为自己很高尚,我以为自己在主动让出了这高贵无比的地位…嘿,比诸这位小兄弟,我的境界,实在相去太远了。” 声音渐渐坚定,达勉仓嘉的腰,更愈挺愈直。 “…很好。” 虽没有回头,法照却似乎知道身后的一切,冷冷的笑着,他探手入怀,不知在摸些什么。 “那未…我们当初说过的事情…” “我答应你。” 说话同时,达勉仓嘉蓦地翻动两肘,双掌齐出,一起印在法照背上! -------------------------------------------------------------------------- 并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已在远方换来回应,云冲波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低落到极。 最糟的是,对方…甚至连对他出手都没有兴趣,就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笑话。 (你…你这女人,就是因为猜到会是这样,才让我来的吧?!) -------------------------------------------------------------------------- “我想,不死者…应该已经得到足够的教训了。” 眼中放着异样的光,九天淡淡道:“…到最后,也不过如是吗?” --------------------------------------------------------------------------- 轻轻击掌,八尊冰像应声而动,直直立起。 “敖龙将…我不想伤你,但,那并不是说我在怕你。” 转动手腕,冰像同时也开始旋身,之后,是突然间自内崩坏,变成了大堆的冰雪,摔落地平,激起了数人高的雪雾,茫茫一片。 “你看…第九级力量这东西,我也一样有…而…而你最感疑惑的那件事情,我更可以告诉你知道。” 双手平举,见淡淡白光自指尖透出,飞向前侧山壁,紧跟着,轰然巨响中,冰雪飞溅,出现径近五丈的大坑。 “法王…只要身在雪域,法王就是无敌于世的存在…就是神,不可战胜的神。” “历代灵童当中,有很多很多都不谙武学,但只要成为了‘法王’,便会立刻得到强大至不输世间任何人的力量。这力量无可限制,唯一的界限,只在于脚下的土地。” “只要不离开雪域,法王就无惧世间的任何人…这件事,就是密宗的最高秘密!连其它三宗也都不知道的秘密!”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目瞠口呆,云冲波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思议。身为不死者,自己还不是一样莫明其妙的成为了所谓强者。 (但是…他这个就明显强很多啊,好象也不会一时有一时没的…真是的,为什么这些好事一到我身上就要打折啊!) (还是说…我们太平道拜的神不如密宗的神好使,那要是我也认真拜一拜佛,会不会也能变得这么厉害?) 胡思乱想当中,云冲波却突然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一个,深沉,自信,似能将任何事情也都掌握手中的声音。 “无敌于世…真得吗?” -------------------------------------------------------------------------- “谁?!” 不仅是不空,所有的人都将脸转向说话的方向…雪湖的对面。 已是深夜,但,在说话之后,每个人,也能看清楚对面的一切。 因为,圣洁的白光,正一波又一波的自高临湖面的宫室中涌出,将周围映的如同白昼。 白光中,一点身影缓缓浮起,更向着这边飘来。 仅仅这个起手势,当今天下能够做到的绝不超过二十人,所以,当看清楚来者样子时,密宗诸僧无不动容。 “法照?!” 微笑着,缓缓摇头,法照此刻的笑容,竟已与平日完全不同,是…如此的无奈,如此的…慈悲。 神情从容,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区区第九级力量,便以为可以无敌天下…也罢。” “嗔痴之念,出家人本该断绝,但既然灵童您一意如斯…那未,本座,便领教一下好了。” 平淡的说话,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大风,使雪湖汹涌荡动,也使色尼等人惊到有如木鸡。 “您…您…” “还认不出么?” 似好笑样的问着,法照脸上的皮肤,竟开始自行萎缩、脱落…很快的,另一张脸出现,一张,似苍老阅过千年的沧桑,又似年轻带着勃然的生气,似漠然无视世间一切悲欢,又似悲悯关怀世间一切苦难的脸。 …一张,能够令色尼等人迅速跪下的脸。 “佛尊?!” --------------------------------------------------------------------------- (佛尊?这是谁…等等,佛尊?!) 吓了一跳,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传说中,当今天下“最强者”之一,位居整个佛门之首的“佛尊”释浮图,竟然就是和自己一干人等同行多日,被花胜荣等人视同“肥羊”,前后弄了几百银子的法照! (这,这可糟了…唔,不知道现在把银子还他的话,他会不会计较…) 佛尊现,众僧拜,唯一昂然挺立的,只余下不空,他更如释浮图般,缓缓向上漂起。 “佛尊莅临雪域,真是不胜荣幸。” 说话客气,却全然听不出“荣幸”的意思,不空目光灼灼,盯着释浮图 “但…您却错了。” “当然,密宗法王在佛尊面前,是什么也算不上,但…” “没错。” 一句截断掉不空的说话,这令其瞳孔骤然收缩,也令众僧一齐屏住呼吸。 “我说的就是…灵童。” ---------------------------------------------------------------------- 沉默一时,长长吁出口粗气,不空的声音,竟较先前更加平静。 “佛尊…难道是我记错了?” “密宗虽奉您为共主,但宗中长者更替…却从来都是自决,还是说,从现在起,净土华严的长者,经已开始由您指定了?” 微笑,摇头,释浮图淡淡道:“不是。” “我…我只是想说,有的事情,你也还不清楚。” ------------------------------------------------------------------------ 淡定微笑有若拈花,但释浮图说出的事情,却令众多信徒的信念再一次的被颠覆。 告诉诸僧,关于上一次法王选定的事情,曲细岗珠说的,并不全对。 “其实,那若上师佛法精深…白…白莲一战前,他心中早有预感。” 以手卷的形式,他将前因后果留下,希望中原佛门的长者们知道这件事情,以防日后的变故。 “真相…真相是,你们两个,都是灵童,都是,那位伟大法王的转世。” “真相是,当初并不是在最优与次优间做出选择,而是在两名同样的优秀中做出选择,因为对你的野心感到担忧,那若上师最终决意支持达勉仓嘉。” “你…你胡说!” 声音中出现了明显的怒意,曲细岗珠的身子,竟已在微微颤抖。 “金瓶擎签的胜者明明是我!是我!” “…不是你。”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似乎有着更多的说服力,释浮图双手负于身后,神色竟有几分怜悯。 “第一次的擎签,你们平分秋色,第二次的擎签,是因为达勉仓嘉已被你下毒…没有意义,那一切根本没有意义。” “你…你胡说!” 声音已近乎失态,但这当然不能增加自己的说服力,立刻便已警觉,可在曲细岗珠能够弥补之前,更重的一击却已降临。 “并且,这也不仅是本座的意见…至少,还有一个人,他和我持一样的观点。” 轻轻的击着手,释浮图淡淡道:“沧先生,请出来罢。” ------------------------------------------------------------------------ “沧”不是大姓,但以天下之大,也总有万儿八千人不止。可是,这些人当中,能够让佛尊以“先生”相敬的,却…只有一个。 独射天狼,沧月明! 比刚才听闻佛尊亲临时更加震撼,连曲细岗珠也不能自制的张大了嘴,看着那个在释浮图招呼之后出现,正越过雪湖,飞向释浮图身侧的男人。 神色甚至较释浮图更加的从容,那人双手皆负在身后,身侧浮着一张五尺长弓,一边淡淡道:“‘无敌于世’的力量,在下也很感兴趣…倒还要佛尊手下留情才好。” --------------------------------------------------------------------------- 或者有些不讲道理,但事实是,当天地八极之二联手出现时,他们便能将随便怎样的“没有道理”变成“很有道理”,而不仅如此,认真想想,当敖家的龙将在质疑曲细岗珠的合法性时,就很难不联想到敖复奇的态度。 多数僧侣都在瑟瑟发抖,色尼等人更完全无语,反而是最底层的人物,那些最为无拳无勇的信徒们,却在一个个露出了愤怒的激昂。 (不识时务…但,释浮图和沧月明竟然会联手行动,而且,堂堂佛尊,为何要化身法照的样子?) 紧紧的皱着眉,向来自以为“心清若冰”的刺客也要感到失措,眼前的一切,实在已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之外。 如果及时的操作利用民众对“外来强权”的憎恶,未必不能够掀起波澜,但在曲细岗珠做出动作之前,释浮图却已先行喊话。 “佛门四宗…一向都是完全平等的存在,禅宗没有立场,也绝对不想干涉密宗的事情。” “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曲细岗珠他的确只是‘灵童’,因为他的确不是‘法王’…如果被他迷惑,灾难将会出现。” “密宗的诸位啊,请想一想敖龙将的说话罢,曲细岗珠…一个被仇恨蒙蔽心灵的灵童,一个不惜将雪域拖入灾难来实现个人欲望的灵童…他的一切表现,不正证明了那若上师当初判断的正确么?!” “释浮图…你!” 怒极几近嘶吼,但为时已晚,当看到下面信徒脸上的迷惑时,曲细岗珠就知道,释浮图的说话,已成功将这些人分化。 “你们…不要被他的胡说迷惑!” 狂怒之下,曲细岗珠已失去掉冷静,再一次的面斥释浮图为“胡说”,这样子的狂燥,令不止一人轻轻摇头,也令色尼等人下定决心。 “我等愚鲁…谢佛尊开导。” 躬身及地,色尼等人的态度,实在再清楚不过,而与之相比,另一个人的表态,则更令曲细岗珠无法容忍。 “本座愚鲁…谢龙将开导。” “达勉仓嘉…!” 声音尖锐,连上空的雪云也被震动,更使地面的冰雪纷纷开裂,经已消失的巨像,又再出现。 “夺我一切二十年…现下的你,竟然还有脸继续下去吗?!” “也罢…这么自信的话,就来和我一战,让大家都看一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无敌法王?!” 一时间,曲细岗珠气势高扬,镇压全场,但…这样子的威势,却压不住另一个低低淡淡的声音。 “那不公平…那也没有意义,我们都知道,达勉仓嘉被你下了毒,那令他的身体不能恢复,也令他在金瓶擎签当中失败。” “你胡说!” 本是心思缜密的细致之人,但“法王”这身份,却是曲细岗珠最为重视,胜过一切的东西,被当今佛门之长一次又一次的否定,真是令他几乎发狂。 微笑着,摇着头,释浮图的眼中,尽是怜悯之色 “而且,若要印证,也未必非要法王动手…既是无敌于世,又何必在乎对手是谁?” 拱手,结印,目光澄定,释浮图的神情非常认真。 “灵童…请赐教罢。” ------------------------------------------------------------------------- 在几乎所有人的心中,这一战都没有意义,“只要身在雪域,法王就是无敌存在”虽是密宗一直以来的传说,却也始终没有真正证明过。可释浮图的力量,却早在白莲一战中已得到天下公认…更何况,在他身后,还有着能以一人之身制压所有其它“最强者”的“天下最强”,有着那当今天下唯一侪身神域的“独射天狼”沧月明?! 所以,当那微弱而又坚定的声音扬起时,就连曲细岗珠自己,也倍感错愕。 “谢谢你…佛,佛尊,但是,这是我的对手,请让我和他打完罢。” 身侧尽是刚刚自地下立起的冰像,横刀而立的云冲波,形象真是说不出的微小,但,看着天空中的三人,他的神色非常坚定。 (这小子…难道,他以为,我是那个小偷?) 恍然省悟,释浮图看向一直也负手无语的“沧月明”,见到了,对方脸上的一丝苦笑。 (这个,贤侄…你,你可想错了,咱们这一次,碰上真家伙了呢!) --------------------------------------------------------------------------- 从一看到“沧月明”出来,云冲波便已感到非常的无力,或者能够骗过别人,但看在他的眼里,却立刻就认出了那到底是谁。 (真是的,大叔不要命了吗…这时候还唬,不过话又说回来,杨大叔倒也装的似模似样…嗯,果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既认出花胜荣,云冲波自以为那所谓“释浮图”也必定是杨继之的变装,至于什么蹑空踏虚,满天白光,他虽然想不出是怎生搞的,却也懒的去想。 (骗子的花招,我要都认得出,我就也是骗子了…) 本已放松的心情再度绷紧,云冲波当然不会指望花胜荣或杨继之能够和曲细岗珠动手,所以,当看到叫阵已叫到箭在弦上时,他便“及时开口”,替两人解围,盖陪着花胜荣行骗不是一次两次,这活儿他倒也是熟手。 (可是…这次的家伙,可是真正的硬手啊…要死的,大叔真是不管不顾了…) 咬着牙站出来,云冲波肚皮里实在一点儿底都没有,曲细岗珠的可怕,每个人都看的很清楚。 奇妙的,对云冲波的叫阵,曲细岗珠竟没有做出反应,带一点木衲,他看向释浮图。 (你…你的意思?) 与云冲波不同,直接对峙着的他,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的强大。 (那未…一切随缘罢。) 苦笑着,轻轻摆手,释浮图做出退让的姿态。 对此感到迷惑,更感到愤怒,就好象自己被戏弄了一样,曲细岗珠慢慢低头,看向那个正在很苦恼的横着刀,显然想不出怎样和正浮于空中的自己“交手”的云冲波。 面具后,火焰再度燃起。 (好,小子…便,便先送你上路罢…) -------------------------------------------------------------------------- (这下子真的糟了!) 眉头皱成一团,九天一时也乱了方寸。 受玉清的影响,九天对不死者这个概念从来都不是多么尊重,同意让云冲波前去“破坏”,更是因为料定他必不能成事,实在是想挫一挫他的志气。 但不满归不满,九天于大体处仍能把握,还不至会存心将“不死者”向死路上送,也是料定了他必定不能成事,那时曲细岗珠反而要故示大度,不致再出杀手。 但现下局势逆转,天地八极之二先后现身压制曲细岗珠,可以说若无奇迹,今日之事已败却九成,这种情况下,几近绝望的曲细岗珠会如何出手,却是可虑的很。 (真是的…怎么会变得这么乱啊!) -------------------------------------------------------------------------- 仍然没有摘去脸上的面具,可即使隔着面具,云冲波也能清楚感受到曲细岗珠的愤怒。 “要战我吗…很好,本座就在这里。” 咬紧牙关,云冲波扬刀道:“你…你有本事,就到我跟前来,飞…飞在上面,算什么本事?” 怒极而笑,曲细岗珠道:“好,好的很…本座便落到你身前又如何…”说着缓缓下降。却听人缓声道:“便胜了他…又如何?” 瞳孔微微收缩,曲细岗珠恨声道:“懦夫…你想说什么?” 插话进来的,正是达勉仓嘉,脸上犹有病容,他立掌胸前,缓声道:“我是说…即使你胜了,又能如何?” “你…你自己应该明白,经过刚才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再向你退让,而经过刚才的事情…又还有多少人,会愿意奉你为法王?!” 诛心之问,更是无解之问,很想用一声长笑来压下这质疑,但当看到信徒们的目光时,曲细岗珠却知道,对方,绝对是问到了关键所在。 看到那夹杂着害怕、迷惑、担忧、烦燥等等情感的一双双目光,聪明如曲细岗珠,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提示,也会为自己找到答案。 事,已不可为… “你走吧,曲细岗珠,没人会拦你的。” 和缓的声调,当中更有着一丝奇怪的关怀之意,连释浮图也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达勉仓嘉,可,这样的示好,却似乎收到了相反的效果。 “让我走…是么?” “让我再一次的背井离乡?让我再一次的逃离,从我所理应拥有的一切中逃离?夺我尊位二十年,夺我子民二十年后,还要这样的再向我提议,达勉仓嘉…我,我真要谢谢你的慈悲!” “那不是你的位子!他们也不是你的子民!” 如狂笑的质问,令达勉仓嘉无语,却激发起云冲波的怒意,一声大吼,生生截断了曲细岗珠说话。 “你…就算你是金瓶中唯一的胜者,冲你说的话,冲你做的事,你也没资格说那是你的位子!” “雪域的大家拜法王,信法王,不是因为法王能转世,是因为第一代的法王在雪域上开出了地,种出了庄稼!” “保佑大家把日子过的更好,让大家都盖得起新屋,娶得到老婆,养得出孩子,才是法王该做的事情,只想着把大家向死路里带…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法王,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该当法王?!” 简单到几乎粗糙的说话,和密宗教义完全不合的说话,却令曲细岗珠一时无言,令达勉仓嘉面如死灰,也令色尼等人陷入沉思。而在与密宗无关的人中,更有不止一个露出苦笑…为着,这不死者的“雄心壮志”。 (新屋…老婆…孩子…你奶奶的,这么没出息的不死者,“空前”是必定,而且,多半也要“绝后”的…) 但很快,沉寂已告结束,最先做出反应的,仍是曲细岗珠。 “好个伶牙利齿的小子…本座最大的错事,便是看低了你!” (谁…伶牙利齿?他是在说我吗?!)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一时间,云冲波竟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但几乎是立刻,那似乎已凝结起来的空气,便令他意识到眼前犹还危险。 “小子,便看看,你手上功夫,有没有嘴上这般硬!” 一声怒吼,曲细岗珠全身皆泛起白光,显是强招前兆,唯手方提到一半,曲细岗珠的动作却突然僵住,脸上神情,更变作极为古怪。 (这是…) 一念未继,变故已生,两尊高逾一丈的阿罗汉竟同时出现曲细岗珠两侧,四臂交叉,将他的动作完全限制。 “唔?!” 惊怒交集,曲细岗珠急要出手时,急奈先机已失,那两尊罗汉更强悍非常,竟击之不破,所喜者,似乎意在羁摩,倒未向其抢攻。 但,偏偏,此时,刀光已至!汹汹若有开山之意,更虬结飞动有若龙形。 难酬蹈海,亦英雄! 对自己的实力完全不抱幻想,云冲波所打的主意,便是拼尽全力,看能不能在第一招上讨着便宜,这一式蹈海刀法原是他所学中最强一式,更被他将龙拳心法搀入其中,一招出手,威力端得非小。 若就曲细岗珠实力而言,纵使遇袭在先,或破或避云冲波一刀,也不为难,怎奈天意弄人:他一来没想到身子忽生异变,二来没想到释浮图竟突然出手,三来更没想到云冲波还有如此强招,虽一身神功,仓卒之间,却是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刀穿心! “呔!!!” 直待刀锋从自己背上穿出,曲细岗珠似才反应过来,怒极狂嚎,将两尊罗汉一齐震毁,也将体内钢刀震的粉碎,只这一下运功太过,胸前背后,鲜血飞溅,直激射出十数丈远。 (他…他果然很利害啊!) 撤手虽快,刀碎同时,云冲波两臂皆也被震到发麻,一时尚不能适应现状,他竟有些呆呆的。 (我是怎么刺到他的…那两尊大家伙,是什么东西啊?) -------------------------------------------------------------------------- (居然会是这样…) 本是因看出云冲波绝对不敌,欲要救他一命才抢先出手,那想到反而变作了“联手制敌”,倒竟在第一招上便将曲细岗珠重创,释浮图微感踯躅,心道:“这可没意思啦。”他却是个心意极为果绝的人,既做得,便不休,身形一闪,早抢上前去,一边犹还叱道:“佛祖显灵…曲细岗珠,你还不悔悟?!” 他这般说法,无异当面弄鬼,至少以色尼等人眼力,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但胜负之势已明,谁又肯来甘冒不逶?一个个皆跟着大呼小叫道:“正是,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一群混蛋…密宗传到这一代,真是堕落之极…但,刚才那几下出手,却不太象是佛尊的风格呐?) 心底沉吟,犹不忘看不远处的“同行”一眼,虽瞧不出任何线索,却也还是要做做努力 (到底…是谁?) -------------------------------------------------------------------------- 被云冲波一刀伤的极重,未及回气时,释浮图身形又已逼近眼前,曲细岗珠虽知今日必定不敌,却还有一般心事,咬着牙,拼力扬起双臂,只一格,早被震的倒飞出十余丈远,扑的一声,撞穿冰雪,陷入山壁当中。 此时云冲波已喘吁吁赶将上来,释浮图扫他一眼,寒声道:“除恶务尽!”早化作一道白光,扑向山壁,云冲波忙赶将上去,跑几步时,却见释浮图掠入山壁竟不再出来,再看,山壁上赫然竟是一个大洞,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知有多深。 此时色尼等人已然赶到,见此皆觉凛然:五峰神山乃密宗第一圣山,平日里绝无人迹,以几人身份之尊,也统共不过上过十来回山,山腹中别有乾坤的事情,竟是没一个人知道。 方一犹豫,低沉声音已先自洞中传出。 “请敖龙将进来,其它几位上师…还请留步。” -------------------------------------------------------------------------- 慢慢走进去,云冲波发现,这岩洞之深,还要超过自己的想象。幸好并不曲折,外面火光映入,道路倒还清楚,见路上点点鲜血洒作一线绵延而入,那自是曲细岗珠所流。 (我…我那一刀,刺的实在不好汉啊…) 就对手实力而言,云冲波今次所创战绩便是从未有过之好,甚至可以说,这是连萧闻霜或赵非涯也不可能赢下的对手,但,这却不能让云冲波感到高兴。 (而且,难道…那个人…他真得是佛尊?) 稍一静心,云冲波已知道刚才那令自己都看不清的身法似乎不是一个“小偷”该有,而敢于一人追入,更是他信心的证明。 (这样说的话,刚才那两尊大家伙看来也是他弄的了…好吓人啊。) 不觉已走了三十来步,忽听前面一个声音道:“你现在…还想做什么呢?”正是释浮图的声音。急走几步时,眼前豁然开朗,见是方圆七八丈一个石洞。 岩洞不见天光,但,释浮图的身上却散发着淡淡白光,将洞中照亮,照出了中间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脸色惨白的曲细岗珠,正倚在上面。 “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微微的摇着头,曲细岗珠的神色,竟是说不出的萧索。 “…黄粱熟了。” 似乎已在承认失败的说话,令云冲波也有些放下些心来,慢慢的走近,却,又听见了释浮图那冷冷的声音。 “可我还是很好奇。” “即使被这样重伤…你也该还有足够力量去将这些东西引爆,去完成苯教传说中的那个预言…是什么,让你放弃?” (引…引爆?!) 吓了一跳,云冲波这才注意到,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口口箱子,而认真去闻…那里面,更居然似乎有着淡淡的硫磺味道。 “果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只是昨天,但早在听说苯教的那个传说时,我就已猜到必定有此一着。” “边野之地的谋略,在中原人士眼中,果然只是一个笑话吗?” 苦笑着,曲细岗珠喃喃道:“当神山进入圣湖…密宗便会崩溃,苯教便可振兴…流传了不知多久的预言,却因为‘不可能’,一直也只被当做一个笑话。” “其实不难。” 神色不动,释浮图淡淡说着。 “高临转法大海之上,只要在山内制造一次爆炸,因之而生的雪崩,自然会将圣湖淹没。” 身居山腹之内,但,那冷冽深邃的目光,却似乎能将一切障碍穿透。 “而传说背后,其实也有真相。” “吉沃最早形成的时候,这雪湖是唯一稳定可靠的水源,若果因地震之类的事情毁坏,这城市也只好死去…相信这就是传说的起源,但时至今日,山上的雪水已被人工河流引入城中,这湖,早已失却了当初的‘实际意义’。” “但传说总是传说,如果真用来自五峰神山的雪崩将转法大海淹没,对密宗,始终都会形成强大、可能是没法弥补的伤害。” “至于你,相信是要将这做为最后的手段,如果一切也告失败,便要让密宗也一起陪葬…对吧?” 神色很漠然,曲细岗珠道:“什么也都猜出来了…那你还问什么?” 虽然将云冲波唤入,却根本只当他不存在一样,释浮图只盯住曲细岗珠,淡淡道:“我…我只是好奇。” “明明安排了偕亡的手段,却在最后时刻犹豫…为什么?” 微微动了一下,曲细岗珠却道:“你似乎还有问题,为什么不一次问完?” 紧紧盯着曲细岗珠,释浮图道:“你以为…我还想问什么?” “您最在意的,应该还是法王的力量之秘吧?” 使用了“您”的尊称,却不是因为曲细岗珠突然间有了敬意。愕然转过头,云冲波看向自己的后面,神色如悲似喜的达勉仓嘉,正双手合什,一步步走进来。 发出嘿嘿的笑声,释浮图道:“的确。” “刚才那一瞬间,我的确感到强大无比的气息…一些凭第八级力量绝不可能迫发的气息,这使我相信,法王神秘力量的传说并非虚辞。” “但,这力量的消失,却较出现时更加令我意外…所以,我想知道一切。” 不等曲细岗珠说话,他已又很快续道:“而做为代价,我,可以让你知道你现在最介意的事情。” 瞳孔微微收缩,曲细岗珠注视释浮图一时,突然道:“你到底是谁?!” -------------------------------------------------------------------------- “那个人…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奇怪。” 皱着眉头,九天的神色非常复杂。 “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天地八极之二竟然会同时出现雪域…” “唔,不过,九天?” “嗯?” 白虎谨慎的做出提醒,告诉九天说,在释浮图追赶曲细岗珠进入山腹后,沧月明也已失去踪迹。但只是摆摆手,九天并不在意。 “沧月明,他要来要走,是谁也管不了,谁也发现不了的,就算真人在这里,也不可能判断出他的动向…现在的我们,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不死者的事吧。” --------------------------------------------------------------------------- (过河拆桥的混蛋!) 咬紧牙关,生怕闹出太大动静,被众多强者寄以高度尊重的所谓“沧月明”,正小心翼翼的在雪湖中拼命游着。 全仗他人之力,花胜荣才能神气活现的立身空中,而当别人离开时,他的下场…当然也只有立刻摔下。 幸好下方是雪湖,也幸好是深夜,和有着足以吸引所有注意力的连串事件,花胜荣虽然被摔的头昏脑涨,却总算没有引起他人注意。 自己也知道此刻实在不能引人注目,花胜荣几乎整个身子都潜在水下,只把脑袋露出水面,快速的游向岸边。 水寒彻骨,花胜荣只游一时便觉周身如割,只他也知道这时万万不能呼救—骗局揭穿也就罢了,转法大海乃是密宗第一圣湖,若让那些信徒看到自己在里面游泳,一番活罪怎也是免不了的。 (奶奶的…这算什么佛尊,把人这样向湖里一丢就不问了…难道说,他是恼我一路上呃他银子的事情?) 时为十月望二,黄幽幽的月光下,湖水色作深黑,花胜荣竭尽全力划个不停,争奈转法大海着实不小,湖水又冷的如冻起来一般,游至离湖边还有三十来步时,已觉四肢如灌铅一般,怎也抬不起来。 (这可怎么办?这地方大人物好多,要是用那个的话…) 忽听有人啧啧道:“好啊好啊,千门的人果然不一样,这么冷的水都游的动…你倒是用你那张嘴游上来,游上来给我看看啊!”跟着便是一阵被努力压住的狂笑之声。 “咦…老杨?!” --------------------------------------------------------------------------- 被曲细岗珠发问,却完全不予回答,“释浮图”负着手,神色冷傲。 “刚才…我还在助他疗伤。” 似犹怕曲细岗珠不明白意思,顿一顿,达勉仓嘉道:“老伤…剑极神狱轮的伤。” 悚然一惊,曲细岗珠失声道:“魔弥陀?!” 骤闻“魔弥陀”名号,云冲波也吓了一跳,见那“释浮图”缓缓颔首,道:“某家…诛宏。” 怔怔打量一时,曲细岗珠忽然狂笑道:“好,好!” “败在你这样人手里,某家还有什么话好说?!”忽又止住笑声,道:“那你说的…”却只说半句便止住了,唯语气激浮,眼光闪烁,显是极为在意。 嘴角扯动一下,诛宏道:“都是假的,是我随口编的,为了打击你。” 惨然一笑,曲细岗珠似突然间松驰了下来,喃喃道:“嘿…假的,果然是假的么?” 诛宏注视他一时,忽然道:“那…我的问题,现在可否回答?” 似没听见诛宏说话一般,曲细岗珠怔怔出神,道:“假的…却…却把我也骗过,骗到失去了信心…嘿…” 看一眼达勉仓嘉,摇摇头,惨笑道:“归根结蒂,还是你赢啦!” 笑声颇显凄厉,却全然打动不了诛宏,连令他微微动容也不能够,似也感到这时并不适合再问下去,他扭过头,看向云冲波。 “天真的小子,却也是好命的小子…” 似鄙视,却又似感叹,捉摸不定的感觉,使云冲波根本没法接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云冲波此际早已想的明白,刚才若非诛宏出手钳制曲细岗珠,自己别说什么一刀建功,只怕现在连骨也被拆作不知几段了。 心里明白,却不知该怎么说,讷讷几声,换来了似有无限感慨的叹息 “总之…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根本就不该有机会‘强’的人,一个早就该被‘现实’唤醒的人…一个,让本座很怀念、也很羡慕的人。” 全不知当年独立佛门的那株白莲是何等清香绝世,云冲波只能瞠目以对,不解自己有什么好让对方“怀念、羡慕”的,却见诛宏又淡淡道:“红尘陌深,万花缤纷…纵振衣而过,亦不免沾染。唯君无心,故能一埃不落…很好,真是很好…你们,准备好告诉我了么?”最后半句,却已是对达、曲二人而言。 默然一躬,达勉仓嘉道:“请问…”便被诛宏截断掉道:“有的事,你们听不懂,也不必问…”顿一顿,又道:“我杀了法照,取了他的身份,至于浮图…我想,他现在也应该知道我回来了。”看看曲细岗珠,突然又道:“我虽然坏你事情,对你却是无喜无憎,你的伤势虽重,我却也能救得回来,所以…你可以跟我走。” 曲细岗珠退入石洞中时,已为自己止血,但那一下终究伤得太重,他这会半倚半坐,脸色越来越白,神色却是愈来愈来镇定,尤其是诛宏承认刚才确是“胡说”之后,他更居然出些了一些奇怪的笑容。 听得诛宏开出的“条件”,他笑的更加奇怪。 “那个秘密…居然还值到我一条命吗?” “可是,现在,你觉得,我,我还会在乎这条命吗?” 眼中重又燃烧起火焰,曲细岗珠更试图站起,但,只一晃,他便又几乎摔倒,胸口伤处也溅出血来。 “值你一条命的,不是那个秘密。” 冷笑着,诛宏的态度非常倨傲。 “若以为本座是觊觎你们密宗的力量,那便大错特错,根本从未走到过最高的地方,你们便什么都不懂。” “力量…对弱者来说,这是重要的东西,但对强者来说,那只是一个起点。” “我…我只是想找一个‘答案’罢了。” 沉默良久,达勉仓嘉缓缓道:“尊驾您所希望找的,是怎样的答案呢?” 嘿嘿一笑,诛宏道:“那个答案…或者这小子便能明白,你们却无法理解…总之,是一个我希望带给浮图的答案。” 这句话说来伤人甚深,却似乎收到效果,达勉仓嘉与曲细岗珠对视一眼,道:“既如此,我等一定知无不尽。” --------------------------------------------------------------------------- 法王力量的秘密…说到底,却连达勉仓嘉和曲细岗珠也不明白。 “我们只知道,‘灵童’得到‘认可’之后,力量便会自行出现,而在成为‘法王’后,更会再有以倍计的增强,但那是为什么,从来也没人知道。” 在说着的,是曲细岗珠,达勉仓嘉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 “我曾经不相信,但后来,我却相信了。” “在…在知道了那若的那个决定之后,我狂怒无比,更曾经悄悄潜回雪域…和一个同伴。” 似不愿提到那同伴是谁,曲细岗珠只表示说,那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后面更有甚为强大的敌人追击。 “就个体而言,那不算是很强的对手,但却训练有素,成集团展开追踪。” 败杀五人甚至十人都非难事,可如果因之败露行踪,却必然会引来百人千人的追击。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被发现了,被穷追不舍…然后,我就相信了法王力量的传说。” 被追击进入雪域之后,奇怪的感觉出现在曲细岗珠身上,而这,更令他回想起他在成为灵童后才被告知的传说。 “不管怎样,我…我始终相信,我才是法王。” 怀着这样的执着,曲细岗珠停止逃走,回头迎向追兵。 “…我杀光了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以…以应该只有当世最强者才有的‘第九级力量’。” 这样的战果,使曲细岗珠的合作者震惊,也给曲细岗珠以自信,使他坚定了自己“确为法王”的认识。 “而且,正和传说一样,一旦离开雪域,这力量便告不见。” 所知仅此而已,曲细岗珠便没法说出更多,而述说当中,他更时时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苦涩。 …一种,只有真正明了何为“失落”的人才能理解的“苦涩”。 “也因为这样的力量,所以,我一直都相信我是法王,我是真正的、唯一的法王…可是,刚才,那力量,却又突然消失…” (嗯?) 至此方才明白,对手刚刚实在是出了状况,不仅是被诛宏夹击,还没法催运起自己的最强力量,更加觉得不自在,云冲波实在很恼自己。 (真是的…这样子刺他一刀,他,他肯定不会服气的啊!) “这样说…也许,法王的力量,来自对自己的信心?” 沉吟着,诛宏慢慢发表着他的意见。他认为,密宗转世之术,为其它任何宗门所无,其中奥妙,一直也不为人所尽知,有些奇技异用,也不足为怪。 “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任何强者的必须条件,而数千年迷信所积的心意,更可能会打造出正常心态下理解不了的自信…” 听到“迷信”两字,达曲两人皆是一脸苦笑,反是云冲波毫无感觉—在他心中,实也从没把太平道当成“信仰”过。 说着,诛宏更看向达勉仓嘉,缓声道:“而且,‘相信’这东西,实在能带来‘奇迹’,比如就在刚才,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但因为相信你的确有在‘努力’,我体内的旧患就果然‘消失’了…对么?” 被他看到不敢直视,达勉仓嘉低下头,道:“我…”却听诛宏淡淡道:“无所谓。”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破此心结?我又怎来自信去面对那些很快就会出现在我身前的人们?我…我又怎能去见浮图了?” (唔,相信自己“应该”有力量,就“果然”会有力量…这不是胡扯吗?!) 根本插不上话,云冲波腹里却是诽个不停,做甚么事都实实在在,他对这种观点实在不能接受。 (那我相信一亩田“应该”打出一万斤粮食,就“真”能打出一万斤来…那天下那还有挨饿的人哪!) 不止于腹诽,云冲波也在很努力的想要找个答案,但绞尽脑汁之,他也只好承认,诛宏等人的判断,似乎就是最合理的答案。 (但是…相信自己是就有力量,相信自己不是就没力量…那当信徒是什么?要我说,应该是大家都相信谁是,谁就…)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诛宏缓缓道:“你们两个,应该还有事情要说吧?”见两人都一怔,便道:“本座…先告辞了。” 达勉仓嘉愣一愣,合什道:“尊驾所往…”诛宏挥手道:“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去见浮图。” “至少,在可以把答案带给他之前,我还不会去见他…” -------------------------------------------------------------------- 说是离去,但只绕过第一个拐角,诛宏便站住不动,倒教急忙跟出来的云冲波一个不提防,险险撞在他身上。 “你…你不是要走的吗?” 淡淡一笑,诛宏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急着跑掉。” 被问的一愣,云冲波便已明白,对方的思考和自己其实一样。 (嗯,从现在的气氛来看,应该是不会动手了,而呆在那里,实在是感觉很别扭啊!) -------------------------------------------------------------------------- 耳听两人脚步声消失,又过一时,曲细岗珠自失一笑,突然道:“如有机会,请谢谢那个年轻人。” 注视着他,达勉仓嘉道:“谢他…是为了雪域,为了密宗,还是为了你?” “都有。” 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曲细岗珠向后靠去,慢慢道:“特别是要为了我…谢谢他,终于使我看清自己。” 负着手,达勉仓嘉沉默一时,道:“我应该先谢谢你…你…你毕竟没有点燃这些炸药。” -------------------------------------------------------------------------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呢?难道是觉得反正也会被阻止?) 深感好奇,云冲波亦没法为自己找到答案,看向诛宏时,见他已然出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只嘴角还带着浅浅若讥的笑意。 -------------------------------------------------------------------------- “我…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引爆它们的,一直到…到最后一刻。” 被一刀穿心,和面对天地八极之二,曲细岗珠便知道所有图谋都成泡影,那一瞬,他的心中,尽是仇恨,刻骨的仇恨。 “所以,我宁可再硬接他的一招,让伤势恶化,也不肯逃走…” 怀着这强烈无比的恨意,曲细岗珠退入山洞,尽管察觉到了诛宏的追来,他却相信,自己必能抢在他的阻止前将炸药引爆。 “而且,他也根本不想阻止我…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冷笑,我知道他根本不在乎,这种爆炸,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他是希望看到我引爆的。” 但,在一举手就能毁掉一切,将自己已不可能的东西全部毁掉时,曲细岗珠,却犹豫了。 “在那一瞬,当我完全可以毁掉时…我,我却发现,原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心,原来,在那里面…不仅仅有‘恨’。” 想要动手,却发现自己竟陷入不能自制的颤抖当中,固然,诛宏也同时停下了追击,开始带着冷笑观察他的动作,可,这,却只让曲细岗珠想到更多。 “我看到了连绵的雪山,看到了一眼眼美丽的海子…我看到了密宗的信徒,看到了他们的努力,看到了他们是怎样竭尽全力的让我们成长。” 颤抖着,曲细岗珠希望坚定自己的意志,但“努力”的本身,却只是让他看到更多。 “然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我以为我恨这里,我以为我有足够的意志来把这里毁灭,但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我…我做不到。”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谁是法王,谁更有资格…都不重要了。我只希望,这些信徒们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希望他们能如花小弟说的一样,都盖上新房,娶上新娘。我只希望,这片雪域,能永远如现在般安静和美丽…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我…我终究还是属于这里的,终究还是希望能够属于这里的啊…” 在生死关头,突然发现了自己早以为不复存在的“情感”,这令曲细岗珠一下崩溃,更使他完全放弃了发动早先安排的打算。 “不管怎样…还是你胜了,你是真正的法王,以后的雪域,仍然还要由你来承担了。” “不。” 缓缓摇头,达勉仓嘉的神色,竟比曲细岗珠更加苦涩。 “我也不配,不配作法王。” “我想,我们,包括我们密宗的历代先师们,可能都完全误解了法王的真正意义…从这角度上来说,那位花小弟,远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合格。”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喃喃似不存在的低语,令云冲波一时间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诛宏的脸色仍然是如此冷峻,如此的不带任何感情。 但迷惑着,云冲波却希望知道一个答案,此刻,在诛宏眼中闪烁着的异样光芒,到底,是凛冽的寒光,还是…泪水反射出的美丽光彩? ---------------------------------------------------------------------- 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混乱,终于在达勉仓嘉和诛宏并肩出来后结束。 仍以“佛尊”的身份示人,却不再做任何表态,诛宏静静的接受着一切安排,并很快消失不见。 此前,杨继之和花胜荣已经和云冲波会合,虽然很高兴,但云冲波还是首先习惯性的搜检了两人的身上,并也确实发现了杨继之偷藏的佛经。 叫骂叫打声中,苦笑着的达勉仓嘉表示说,这是密宗情愿送出的谢礼…虽然,从时间上算起来,这些礼物似乎在被送出之前便已到了杨继之的手上。 另一方面,瑟缩的花胜荣,向诛宏试探,看对方是否想把银子要回,而结果,则令他相当放心。 “佛尊就是佛尊啊,真是大方…慢着,老杨,那些东西都说了是谢礼,你别想独吞!” --------------------------------------------------------------------- 诛宏当夜便已离去,云冲波等人则在强烈的挽留下,又多呆了三天,三天来,他们被请来请去,接受着最好的款待和最诚心的恭维、以及感谢。 非常兴奋,但兴奋中云冲波仍还有着足够的注意力,死死盯着花胜荣和杨继之,不给他们远离自己视线的机会。 “总之,你们已经捞的不少了…如果再做些奇怪的事,就连现在的东西也不让你们带走,明白了没有?!” 兴奋的混乱当中,没人注意到一件小小的细节……一件,并非不重要的细节。 某一天,自某处高门宅第出来,前往别一个地方,因为距离不是太远,在云冲波的提议下,他们步行前往,虽然杨继之和花胜荣都反对这建议,但终是拗不过云冲波。 走几步,杨继之突然停下。 “奶奶的,脚里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个石子…” 扶着墙,见云冲波停下来等他,不觉一笑,挥手道:“你们先走…我马上赶过来好了。” 云冲波犹豫一下,却被花胜荣催着,便挥手笑道:“那我们先走啦…”却忽然想起不对,左右打量一下,见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方放心去了。 “小心眼的小子呐…” 苦笑一下,杨继之慢慢站直了身子,神色很奇怪。 “谢谢。” 周围明明无人,但,在杨继之说完之后,却有冷冷的女声,做出回应。 “明知我始终也只是没把握在你的保护下杀人…还说‘谢谢’,算是看不起我么?” 微微摇头,杨继之又出现了那种松驰而甚有说服力的笑意。 “不敢…面对‘黑暗儒者’还敢说‘看不起’的人当然也有,但在下,却绝对没有这个资格。” 叫破“黑暗儒者”四字,似乎令那女子有短时的震动,而跟着,杨继之更发出叹息。 “在今日之前,在下绝对不会想到,这一代的‘澹台子羽’之名,竟会由女子之身传承…佩服。” “女子…又怎样?” 声音中出现短暂而又锐利的怒意,却立刻平息,更迅速做出反击。 “更何况…若说意外,在下才真是绝对没有想到。” “‘雁门杨家的浪荡子’…却居然才是真正传承了杨家神枪的人。” “而,我更没有想到的。” “大将军王最信任的人,影子杀手的首领,手下不知杀过多少太平道强人的无影枪…却会来潜藏在不死者的周围将他保护…在下到底该怎样向王爷报告,能否请杨将军先给一个说法?” 遭遇到这样猛烈的攻击,使杨继之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一时,方苦笑道:“文王…文王那里,万祈澹台兄美言…”顿一顿,又道:“今次的事情…”却听澹台子羽又缓缓道:“文王始终只是忠心为国,大将军王与陛下兄弟同心,无论怎么处置不死者,也只是帝家内务…原也轮不着我们多事。”说得杨继之脸色更加难看,正欲开口时,却听澹台子羽仍在道:“既说到这里…还有一件事情,也一并教杨将军知道。” 方道:“其实,不死者之前曾经见过颜回…但,颜回却没有杀他。” 瞳孔微微收缩,杨继之失声道:“什么…”旋镇定下来,皱眉道:“所以…黑暗儒者才被派出来…是人王的意思?” “不。” 声音很冷淡,却似乎带着恶意的高兴,澹台子羽慢慢道:“派我出来的…是子贡。” “子贡”两字一出,杨继之脸色蓦地变做惨白,道:“子贡?!” “是。” 声音放的更慢,澹台子羽道:“因为觉得局面已渐渐让他不能忍受,子贡派我来杀掉不死者,而,亦有考虑到我可能失手,他更告诉我,如果不成的话,就要尽快让他知道。” “然后呢?” 虽是六情不动的一流杀手,杨继之此刻的声音中却有一丝隐藏极深极深的焦虑,听在耳中,澹台子羽冷笑着道:“…那时,子贡他…就会开始‘说话’了。” 深深呼吸数口,杨继之缓缓道:“很好,很好。” “子贡先生…竟然也决定要‘说话’了…难道说,在儒门的眼中,这个乱局,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声音愈说愈低,到最后,更是只有内心的独白,因为,他知道,澹台子羽经已离去。 (真是的…惹出了不得了的麻烦呢…希望,那头伏龙能够克制住他吧…) 太平记第十七卷完 nnnd…终于完了。 …从时间跨度上来说,真是比瓜都篇还要恶劣的事情。 不过,决不太监。 好吧,没有其它的要说的了。 第一章 上 帝少景十一年,十一月初五,曲邹,儒林。 雪方晴。 冬日的阳光,实在难以驱寒,透过迷茫彤云投射下来的它们,尽自照落在冰雪上,却只能折射出无奈的光芒。 总面积超过三千亩的儒林,数千年未经斧斤,柏枫数抱,女贞如松,掩映当中,更有碑石无数,星罗其里。 儒林的中部,有马背状的山丘坟起,前有古碑,书以大篆:“大成至圣护国文成王墓”,书法古朴,虬劲非常。墓前一株巨木,粗数十抱,高插入云,疏枝无屈,苍而不朽,周遭十丈地内,更无别枝。 去木不远,有小屋三楹,状极陈旧,又为大雪所覆,看上去简直摇摇欲坠,着实令人担心。 小屋前,一张躺椅上,丘阳明松松卧倒,一张软巾覆在脸上,动也不动。 脚步声咯吱咯吱的响起,直到约五步外方停住。丘阳明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的抬起左手,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子贡…他已经走了吗?” “对。” 低声笑着,丘阳明坐起来,用软巾擦着脸。 “以君之短,击彼之长,早说你多此一举…” “唔…幸好没有让我们王家的人看到,刚才,倒真是有点下不来台哪!” 开怀而笑的,赫然竟是王思千,尽管似乎刚刚在什么事上才尝过失败,他却依旧很释然的样子。 “不光没有能说服他,更被他反过来诘难。当然,连你也扯进来了。” 摸摸头,回忆着刚才的舌战,王思千在不住的苦笑。 “他竟然说,如果我们都没有玩忽职守,没有让不死者慢慢坐大,他也便不用出此险着,因为我们都没有尽到责任,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尽管不服气,我却说不过他。” “言辞之利…我其实一向也有些自信,但和儒门第一舌辩之士交手,确实力有未逮呢。” 一边这样说着,他更一边半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后方。 “不过,也没什么…因为连十年未出帝京的仲公公也‘说服’不了子贡时,我的这点小小挫折,又算什么了?” “王爷千金之躯,竟与老奴贱体并论…真是不胜惶恐。” 咳嗽着,继王思千之后出现的,竟是一向深居大内的仲达,咳的身子不住颤抖,他慢慢走近,伏在地上。 “两位王爷在上,老奴有礼了。” 恭恭敬敬的行毕礼节,仲达方立起身来。 “一眼知喜怒、一语入人心、一说强弱替、一使王霸易,子贡的强大…老奴今天终于有所认识了。” ------------------------------------------------------------------------------- 雪域事结,澹台子羽飞书告知儒门,知道不死者再一次逃出生天,更搏得了密宗的尊重,这进一步坚定了子贡开口“说话”的决心,唯兹事体大,风声一出,天下各大势力无不震动,或明或暗,皆在打听,子贡今次开口,目标到底是谁? “今次虽不能说服子贡先生,但确认了他的目标,也算是让老奴放下一块石头…” 声音不大,更时时被咳嗽打断,仲达看上去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注视着他,丘阳明王思千的神色都很认真。 “太平道顽劣非常,凶蛮不能受教…陛下也一直头痛的很,先生出手,真是再好不过。” 轻笑一声,王思千道:“是么?” “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到遗憾?” 沉默一时,仲达缓缓道:“两位王爷法眼如炬,老奴也只有掏掏心里话。” “的确,如果子贡先生今次要对付的是云台山…又或者大将军王,老奴,一定会更加开心。” 明言了自己对帝颙嗣一系的敌意,仲达不等两人开口,很快又道:“当然,如果子贡先生能够继续待在曲邹不动…就和过去几千年来大多数子贡一样的话,老奴…绝对会再高兴十倍。” 一哂,丘阳明挥手道:“儒门规矩,公公当然知道,能继‘子贡’之名,便是儒门‘副帅’,而决定于何时‘说话’,更是从初代子贡起一直传承的特权…所以,我不会干涉,也不能干涉,请公公见谅。” “不敢。” 深深的躬着身,仲达道:“个中规矩,老奴明白。” “不管怎样,子贡,总是离夫子‘最近’的人呐…” 口中说话,仲达的目光却落在那颗参天楷木上,打量一时,方看回面前小筑。注目一会,一礼,道:“老奴告退。” ------------------------------------------------------------------------------- 视线一直追着缓缓倒退的仲达,直到那身影已完全看不见时,丘王两人的神情方松驰下来。 “每次看见他…不,就算只是知道他在殿后,都会让人很不舒服那。” 没有答应,王思千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似要用这动作,来遣去那和仲达一起出现的,令人甚感不快的“气氛”。 “子贡…最接近夫子的人吗…” 步至那楷木跟前,一只手扶在树干上,王思千抬头仰望树稍。 “当年手植的树苗,今日,已成为参天巨木,子贡手植楷…四千年来,一直静静矗立在夫子墓前啊。” “不仅如此。” 站起来,丘阳明虚虚弹指,将小屋上的积雪震落,也将积灰鼓飞,现出了一块残破已及的横匾,上书五字。 …子贡庐墓处。 “那边,是伯鱼祖先的墓,那边,是子思祖先的墓…” 指点着,丘阳明所提的两处墓地距主墓都很近,但…却没有这颗楷木,和这三座小屋更近。 “从那时,直到现在…子贡,永远是儒门的副帅,永远是最接近夫子的人。” ----------------------------------------------------------------------------- 自丘王两人身前离开时,为示尊重,仲达一直也是微微躬着身子,倒退在走,直退出数百步外,退到交错的林木已将视线完全遮蔽,他方直起身子,沉思一时,道:“人来。”早有两人自林中闪出,同时拜倒,道:“公公。” “速禀陛下,据子贡自称,他的目标在‘不死者’…但同时,我也感到他似乎对云台山及大将军王都有不满,原因,我会尽快查清。” “传话仲秦,把十三衙门的资源全部动员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找两个人出来,可以禀知陛下,要求冰火九重天也出动…他们会合作的。” 说到这里,仲达却又停住,似乎含着什么极苦而又极硬的东西,他嘴唇蠕动了好久,才慢慢道:“两个人…宰予,还有公治长。” ------------------------------------------------------------------------------- 斗室中,四壁砌满书架,只东、南两向留出采光的窗口,中间摆张书桌,上列四宝,都是甚为便宜的货色。 砚中墨汁凝结已久,手里虽拈一支毛笔,却是点墨未沾,只不住在指间转来转去。天机紫薇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军师。” “唔?” 回过神来,天机紫薇皱皱眉头,道:“鲍将军么?请进来说话。” 推开门,却没有进来,鲍隆的神色也有些古怪,道:“军师…有人求见。” 目光一梭,天机紫薇道:“谁?” 鲍隆摸摸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但不知怎地,和他说了几句,便胡里胡涂,答应带他过来了…”突然想起来,忙又补充道:“不过他基本上没什么武功,请军师放心。” “没什么武功…” 声音中带出一点讶然,天机紫薇旋就恍然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我云台山有何荣幸,能为端木先生首游之地?”后半句话,却已是看着鲍隆身后而说。 “不敢。” 深深一躬,那五十上下,神色如鹰的黑衣儒者双目紧紧盯住天机紫薇,专注之处,几疑那目光是两道火线,要把目标烧起来一样。 “咦,你…” 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跟到自己身后,方一怔,鲍隆已见天机紫薇挥手示意,只好躬身告退,却兀自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头,只在打量这个“端木先生”。 ------------------------------------------------------------------------------ 将对方延入室内,请至上座,天机紫薇亲手倾出杯茶来奉上,方笑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乎?” 全无笑意,子贡捧茶不饮,只是打量天机紫薇,许久,方慢慢道:”大军师名满天下,已历十余载,今日方见…果然风采若神。” 顿一顿道:“不说废话了…我来,只想问两件事。” 点点头,天机紫薇道:“第一件事,那只是一个误会。” “不死者草隐之时,尝与大圣有一面之缘,传其半变,不过相酬之意。” 想想,又道:“结纳太平道,一时、一地…我们或者会,但参商同行,终非天道,于辙相济,至海则忘,先生卓识,必可明鉴。” 面无表情,子贡微一点头,道:“很好。” “至于第二件事…” 说到一半,却忽然止住,抿一抿嘴,方道:“…那也就不必问了。” 便起身,拱一拱手,道:“在下想开口‘说话’的事情,大军师当然已经知道了。”见天机紫薇点头,又道:“在下为什么要‘说话’,大军师当然也知道了。”见天机紫薇依旧点头,便道:“天道循环,盛极必衰,天势所在,分久必合,大圣神威高名,阁下庙算万里,前程…正是未可限量呐。”说着一揖至地,竟自去了。 ------------------------------------------------------------------------------- 目送子贡远去,天机紫薇方苦笑一声,神色略驰。 (竟然连子贡也要出手了…这一代的不死者,还真是多灾多难哪!) “我说…军师,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哪?” 自屋后转出,很不高兴的扁着嘴,一直躲在后面偷听的,正是孙无法独女,孙雨弓。 因为听说来了很奇怪的访客,就跑来偷听,结果…是有听没有懂,现在的孙雨弓,实在闷气的很。 “总之…是把很可怕的人送走了呢。” 神色中透着一丝紧张之后的放松,那是很少出现在天机紫薇脸上的表情。他告诉孙雨弓,如果被子贡选为目标,就算是云台山或大将军王这样的势力,也要付出巨大代价,而如果是一般世家的话,更可能就此被从世家谱上抹杀。而更令自己高兴的是,能够先行摆明车马,堵住了他对第二件事的要求。 “现在就正式开罪太平道,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当然,这对他的目标来说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困惑的皱着眉头,孙雨弓不明白天机紫薇的意思。 “这家伙想我们去打太平道…但不理他不就完了么?他说打就要打的?” 苦笑一下,天机紫薇告诉她,能够拒绝子贡游说的人,这世上绝对不多。 “刚才那几句话,我可是从听说他准备‘出山’就开始考虑了…而不是你叔叔我吹牛,能够这样软软顶住他的要求,相信那个世家也不可能办到。 “嗯?就是说,这个人…他准备‘连横’,组织各大势力,压制太平道…但是,为什么?” 大感好奇,孙雨弓仔细追问,到底这个子贡有什么本事,能够做到这种事情。 “他当然很厉害,观人知微,一言必中要害,总能把握住别人最在意的利害关节…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遥望远方,天机紫薇慢慢道:“这家伙,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在‘任何地方’,掀起‘任何形式’谣言的人哪…” ---------------------------------------------------------------------------- 帝少景十一年十二月初二,青州。 北国雪封,青中却仍如春,风不寒,雨不冰,一路行来,竟还能见绿草红花。 “啊…这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啊!” 刚刚从雪域下来,云冲波感受真是舒畅无比,整整喝了两个月的雪风,至此终于能够换身轻便些的衣服,能够很安心的喝路边的泉水。 “喂,我说贤侄…我知道你现在很高兴,但至少,你可以帮我背一点行李吧?” “不行啊…那些都是你的宝贝,如果我背出什么三长两短,多可惜啊!” “贤侄…你饶了我吧!” 离开雪域时,得到了高度感激的几人,自蒙厚赠,非常亢奋的花胜荣,对之当然高度珍视,虽然沉重,却也坚持自己背在身上。 怎奈,得到山下,开包看时,却是目瞪口呆:除两幅哈达,几件皮具,一把银刀外,竟是一幅奇大无比的唐卡,绘得精美异常,居然是三人相貌,想是几人在各家轮流盘桓时,由雪域的高手匠人赶制而成。 此时杨继之已先告辞,若不然的话,倒是一定欣然携走。而看在花胜荣眼里,这东西,便实在是再可恶也没有。 “贤…贤侄,这东西,是送给‘我们’的啊!” “是啊是啊,可你不也说了吗…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碰啊!” 哭丧着脸,花胜荣背着这些东西翻山越岭,端得苦不堪言。 中间倒也遇过城镇,但此地尚近雪域,信徒仍众,一听说他们居然要卖唐卡,都是大为骇然。 “作孽,作孽,佛爷的东西,怎么敢说‘卖’啊!” 最极端的情况下,他们还被怀疑是“偷”来了这些东西,以至于再次出现两人都已熟悉无比的事情:被大量民众明火执仗的追着,逃出镇外。 “真是的…我这次又没有骗钱,为什么也要被人追着打啊!” “…所以说,做人一定要积德哪。” --------------------------------------------------------------- 如是数天,云冲波终于觉得“这个教训应该够了”。当花胜荣眼看就要再一次和那个包袱一起从山道上倒滚下去时,他出手,扶住,并告诉花胜荣,可以把这个包袱分拆一下。 “不过…你不要妄想都塞过来,我告诉你,连想都不要想的!” 很认真的提醒着花胜荣,一面找了一处宽敞些的地方,把两人的包袱都放在地上,让花胜荣自己拆分。 “分是你来分,但挑要我先挑…你看着办好了。” “贤侄…你现在真得学坏了啊!” 哭丧着脸,花胜荣开始分解包袱,云冲波自然绝不搭手帮他,只是袖着手,在边上晃来晃去,却突然一眼瞥过,心中不觉一动。 “你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没什么啊?” 掩饰很快,可云冲波的动作更快,一下子拽开几件旧衣服,云冲波发现,在花胜荣的包袱里面,居然有口小小箱子。而横看竖看,云冲波更觉得它非常眼熟。 “这是…等等,这不是桃花源里的那口箱子吗?!” ---------------------------------------------------------------------- “怪不得你总说你们千门比杨大叔那一系高明…高明的意思就是你能骗又会偷,而他们却只会偷不会骗,对吧?” “贤侄,你这样说就伤人了,我们千门是劳心的,当然要比他们劳力的高明,圣人也说,劳心者治人,对吧…” “…你还真好意思向下接啊!” “啊…至少不要打脸啊,贤侄!” 经过逼问,花胜荣终于承认了那箱子是自己在逃跑时顺手带出,至于为什么一直瞒着云冲波…那倒也不必再问。 “但是,我真得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的。” 很不高兴的,花胜荣告诉云冲波,这口箱子落进他手里之后,也不知琢磨过多少次,一心只想用它再变些钱出来。 “可是,这口死箱子,就象做成整块的一样,怎么弄也弄不开…奶奶的…” “哦…对的,好象是这样啊。” 拍拍脑袋,云冲波回忆当初在桃花源中的经历,那口箱子在将整个仓库吸入之后,便再不能开启。 “那你还天天背着它干什么…难道你还相信这是聚宝盆?” 说着话,云冲波更伸手去拎那箱子,原只是想掂掂轻重,孰料,手刚刚搭上去,只听“喀”的一声,那箱子竟然自行弹开。 怔一怔,云冲波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慢慢转向花胜荣。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听你说说就算,不会检查的?!” “不不…贤侄,你听我说啊…贤侄!” 本已决心不管花胜荣说些什么都要充耳不闻,但尚未动手,云冲波却见那箱子又有异动,喀喀响着,它居然再次浮出美丽光芒,更迅速向内塌陷下去。 “咦,这是…” 变化很快结束,箱子不复存在,只剩下块一尺来长的竹简,陈旧已极,上面刻了几行字,云冲波却一个都不认识。 “这个,难道…就是箱子的真面目?” 大眼瞪小眼,花胜荣的样子较云冲波更加迷茫,想了一会,他突然一拍头,自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了!” 很小心的把银子放在竹简上,花胜荣立刻退开几步,很认真的看着竹简,神色极为虔诚。 “大叔…你在干什么?” “住嘴!不要干扰聚宝盆工作!” 就这样,两人眼巴巴盯着那块竹简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到最后,云冲波终于忍耐不住。 “我说,大叔…你是打算就这样盯着这东西到天黑吗?” “这…为什么会这样啊!” 非常恼火,但花胜荣也只好面对现实,承认这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聚宝盆。 “真是的…从一开始,它就一直是越变越小…变大啊,再给我变大啊,那怕,再变出一屋子盐巴也好啊!” 越骂越是恼火,到最后,花胜荣似实在忍耐不住,居然飞起一脚,将那竹简踢的远远飞出,碰的一声,摔落崖下。 “喂喂,大叔你…你不用火成这个样子吧?” 吓了一跳,亦大感意外,虽然并不指望那竹简会是什么聚宝盆,但心中自有打算,云冲波也并不打算就这样丢掉,凑到崖边看看,见深何止十丈,又听涧声湍急,那多半是找不着了。 “就算不值钱也不能这样…我还打算留着以后给秀才呢!” 对颜回印象相当不错,亦觉得颜回一定该会喜欢这东西,更觉得他教的那套拳法实在有用的很,云冲波其实颇想把这块竹简带给他,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找到颜回。 “想送人就自己下去找,反正,老子是不去的!” 兀自还在生气,花胜荣的态度实在恶劣的很,看在云冲波眼中,着实不爽,正在考虑“是先打脸还是把他从崖上推下去时”,却突然听得轰轰响声,急速接近!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一章 下 “我…我不是已经武功大进了吗,为什么还是要被人追着跑啊!” “这个…贤侄,你一定要有做主角的觉悟啊!” “可是,从小在村里面听故事,主角历来都是所向无敌,身边也总是美女无数,为什么…我却总是要和你在一起逃命啊!” 刚才,随着隆隆怪响,三名壮汉破林袭至,根本不给解释的机会,便向两人发起猛攻。 开始犹努力作出反击,但这三人硬功皆强的惊人,上好钢刀,一触便折,拳脚打在身上更是恍若不觉,反而震的云冲波自己大为疼痛。 “而且…有没有道理啊,为什么居然还会吐火!” 龙拳加上弟子规,云冲波并不是没有一拼的信心,至少,对方的拳脚虽重,但只要能躲开,也就不怕,只是,数击无功之后,这三人竟同时口喷已烧到近乎白炽的烈火,三道火柱交错,几乎将云冲波当场烧成一块烤肉。 既打不过,就只好跑,但那三人速度却也快的惊人,虽然转折之时甚觉迟钝,但直线冲击却是强劲无比,什么山木藤萝,都是直接冲破,便连石头也很被撞碎了几块。 “大叔…你难道也没办法了吗?” “这个…他们根本不开口,我也没办法啊!” 连打带跑,云冲波居然也撑了有两炷香的时间,中间更有一次,用很巧妙的战术把其中之一撞下悬崖,但不知怎地,轰轰几声,竟又能自行攀援上来,似乎什么事也没有的,继续追击。 “总之…我很痛恨这样被追着跑啊!” 大喊完之后,云冲波却发现…自己,居然已不用再被追着跑了。因为,不知何时,三人中的一个已绕到自己前方,更喷出熊熊烈火,封住了去路。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耳听着身后的轰轰声不住迫近,云冲波空自着急,一时却也无法可想。一边的花胜荣,是早已筛糠筛到了站立不住。 (糟了,今次真得仆街了…) -------------------------------------------------------------------------------------------------- “住手!” 威严叱喝,自正上方响起,而立刻,那三名壮汉同时立住,僵立不动。云冲波抬头看时,见一只大鸟正缓缓落下,鸟背上似有一人,却看不清样子。 (不过,总算是得救了啊。) 松了一口气,云冲波又见三名黑衣人不知从那里转出来,分立三名壮汉身后,皆垂手不动。此时大鸟已落至地面,云冲波再细看时,却是大吃一惊,那大鸟竟通体无半片羽毛,纯是木制而成! “你们干什么…” 声音低沉,自木鸟背上缓缓迈下的人,须发皆白,看着至少也有花甲之年,神色庄严,不怒自威,一只左眼却死气沉沉的,怎看也似义眼。 “回巨子…” 当中一名黑衣人躬躬身,似要解释什么,却被那老人挥手止住,跟着,那只左眼在眼窝中滴溜一转,忽地放出一道毫光,将两人罩住! (这是…) 变起仓卒,云冲波未及反应,已被罩个正着,幸好倒也很快,转眼已又收去不见。 “明明什么也没有…你们还想解释什么?” 神色有些紧张,那黑衣人再次开口,说话却很是奇怪,端的莫明其妙,云冲波只依稀听懂些什么“是偃师偶自己突然反应,向这边过来…”至于其它什么“保护、回路、采样系统、定值校验、敏感度太高、压板投的不对…”之类的东西,统统有若天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样吗?” 眉头微皱,那老人再将云冲波花胜荣打量一番,方皱眉道:“难道又误动了?…总之先关掉,到地方再开罢…”说着向云冲波一揖,微笑道:“弟子鲁莽,倒见笑大方了。” (这…不用这么客气啊…你们快点走就很好啦!) 丢下几句似道歉又似威胁的话,那老人希望云冲波尽快忘掉今天的事情,而在看到云冲波的大力点头之后,他似终于满意,在木鸟头上轻轻一拍,再度御其高飞,跟着只听轰轰几响,那六人也皆不见了踪影。只丢下云花两人,目瞠口呆,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总之,我…我实在后悔,为什么会跟上你这样的主角啊!” ------------------------------------------------------------------------------------------- “总之,我们会被追到这里来,也算是天意,所以,你一定要把那竹简找出来!” 等到重归安静,云冲波才发现,自己竟已被追到崖下,从方位来看,似乎正是刚才的正下方。 “可是,贤侄…这儿的水那么急,我们怎么找啊?” 山陡,水急,云冲波试着丢下一根树枝,立刻被呼啸而过的湍流带走,看着这,他也不由感到有些无力。 “我不管…那我们就沿着水边走,总之要找出来!” 倒也不是无理取闹,横竖竹简会浮在水上,云冲波认为,只要一直走,总归会遇到水流较慢,如积水成潭之类的地方…只是,这地方,却比想象中的更难到达。 “这个…贤侄,你应该不是说,想要从这里跳下去吧?” “嗯…我说,大叔,你先来…应该没问题吧?” 走了两三里路,终于发现水潭,在离两人很近的地方…如果,不算落差的话。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道瀑布啊!” 正如花胜荣悲愤之极的吼叫,在涧水的末端,赫然竟是一道断崖,趴在崖边看看,下面倒也的确是个很大的水潭。 “嗯,总之,两边的山崖现在更加爬不上去了,所以…我们还是努力下去吧。” 终于领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云冲波硬着头皮,拽着两侧的一些植物,开始慢慢向下面爬…当然,在那之前,花胜荣是先被他逼着爬了下去。 “放心,大叔你不会有事的…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 不算很高的瀑布,只两丈左右,所以,当云冲波在爬到一半终于手上一滑,并正好砸在花胜荣身上,以致两人一起摔进水潭时,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 “啊啊,太冷了!” 虽然风过如春,但终究也已入腊,两人象是被热油烫到一样,尖叫着从水潭里面窜出,冲到岸上。 “你…你如果不会爬墙的话,就不要爬在别人头上好不好!” 自觉理亏,云冲波忙忙岔开话头,并向着水潭里面张望。 “总之,先找到东西再说吧!”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非常年轻的女声,自瀑布中传中,而后,那激溅水帘中,更隐隐出现人影。 “我就说…上游怎么会突然飘来这种东西。” 渐渐可以看清对方的样子,这却使云冲波立刻面红耳赤,而旁边的花胜荣,也一下子把嘴巴张的老大。 站在瀑布中的女子,似乎是和云冲波年纪差不多,个子也只比云冲波稍矮一些,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几乎可以看清身体的每个细节。 本该是“香艳”甚至显着“放荡”的情景,但,却因为那女子脸上坚定、刚毅,透着飒爽英气的神情而完全不同,更因为那澄澈到几乎透明的眼神,使人根本没法再向那些不敬的场景联想。之后,云冲波更注意到,除左手拿着自己在找的竹简外,对方的右手还横持着一把阔刃大刀,刀身上密密缠着黄布,一时也看不出锋刃如何。 (咦,不过,这个裹刀的样子,倒还有点眼熟的…) 正想着,却听女子笑道:“似乎也是练武的…很好,我正有些烦呢。”指向云冲波,道:“陪我打…等我高兴了,这东西就给你。” ------------------------------------------------------------------------------------------- “你…我为什么要陪你打的?” “废话很多啊…不想要了吗。” 晃晃手上的竹简,那女子将右手大刀立在石缝里,拉开胸前衣服,放进去,那乍现的春光吓的云冲波忙忙扭过头去,再回头时,见那女子轻拍胸口--那当然是已经收好了--却不知怎地,又隐隐觉得有点遗憾。 “总之,已经到了这里,你不打也得打!” 清叱一声,那女子似再没了耐心,破瀑而出,只,她本来站在瀑中,虽然湿衣贴肤,但水帘半掩半映,倒也只是朦朦胧胧,这一下掠将出来,再无遮挡,更兼身子舒展,天光照下,直若身无寸缕,云冲波虽然性非古板,但也属志诚,第一反应便是掩面转身,待想起“不对,她是要打我时…”那里还来得及?但听“碰”的一声,胸口一痛,早被那女子撞倒在地,牢牢压住。 “打架的时候居然还会捂脸,小子,你师父怎么教你的…我说,你不许闭眼!” 半蹲半跪,那女子右膝压住云冲波胸口,左手虚虚叉住他脖子,躬着身子,瞪着他,只她身上湿衣半透,本就和没穿衣服差不了多少,更似为了运动方便,自大腿根部向下衣物几乎全被撕掉,云冲波一睁眼时,雪白一条大腿,莲藕般截胳膊,恶狠狠两只眼瞪得如杏核般圆,更加上胸前肉光致致,他急急闭紧犹嫌不迭,却那敢再睁开来?两只手更是僵若木石,生怕一动便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小…小姐,那小子不行,我也很会打的,你要不要来和我试试…像这样压住我也没关系喔?” 小心挑畔的,正是花胜荣,他却远没有云冲波这般谨严,一面说话,一面两只眼睛贼溜溜的只是乱看,那女子见他如此,眼中寒意一闪,却笑道:“好啊…”勾手道:“你过来,我一样让你爬不起来你信不信?”并不起身,见花胜荣壮着胆子走近几步,忽地脸色一沉,道:“你就躺下吧!”左手猛地虚空一抽,也不知怎地,花胜荣便就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栽倒,滚了几下,摔进潭中! “所以说,除了师父,男人都是公狗…” 说着甚为嚣张也甚不公平的话,那女子见云冲波双眼犹自紧闭,不觉一笑道:“…但你倒也还好,虽然胆子小了点…”说着站起,道:“这样败,想来你一定不服…来,我们再打过。” 云冲波觉那女子起身,也便坐起,一睁眼,却见一具向好里说也只能勉强算作“半裸”的曼妙身躯近在咫尺,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汗淋漓中,早又把眼睛闭上。 “我说你烦不烦啊!看一眼会死啊?!…好了好了,我认真一点好了,你睁开眼…我说,你再不睁眼我就直接一刀劈了你!” 战战兢兢,云冲波睁开眼,见那女子已然退回瀑中,虽然衣服自是更湿,但距离一远,又有瀑布阻隔,倒也好了很多。 (不过,她要是再冲过来,可怎么办…嗯,反正她自己都不在乎,我就算把眼睛瞪大了,又能怎样…) 正自胡思乱想,却见那女子将大刀拔起,双手持过头顶,两眼微闭,忽地一声清叱,跟着只闻嘶嘶有声,无数白烟,竟自她全身同时冒出。 “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这个?我倒也不知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知道很利害就行了!” 数呼吸间,白烟缭绕,那女子竟已将身上湿衣蒸干,复自瀑中踏出,云冲波至此方能看清,那原来是一件棉质白袍,只两条腿到底十九露在外面,看上去仍然好生扎眼。 (这个,她竟然也不觉得冷…) 青中天色虽暧,却也到底入腊,云冲波自己身上着的是件夹袄,内覆单衣,见那女子只着件布袍,更能任瀑布冲刷而若无其事,实在有点佩服。 “怎么样…现在,你可以安心动手了吧?” 将大刀横架肩上,那女子盯着云冲波,笑道:“刚才那一下…感觉你倒也有些功夫的。不过你放心,输赢都没关系,只要我高兴了,就把这东西还你。”说着挺挺胸,果见那竹简形状自衣下凸出。云冲波呆呆盯了几眼,忽然觉着不对,忙又将视线移开,苦笑道:“这个…我们用拳脚好不好?”盖他佩刀早在刚才一战中断折,不堪再用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我又不会拳脚上的功夫…用我的吧!” 顺手一指云冲波身后,那女子道:“爱用什么刀,自己挑好了…喂,你会不会用刀的?” (现在才想起来问…我不会用又怎样,难道你就不打了?) 按那女子指示的方向回头,云冲波方发现,草丛里乱七八糟,竟丢着四五把刀,有朴刀,有雁翎,有柳叶,有九环,最夸张的,竟还有一把短柄关刀。云冲波掂掂轻重,将朴刀拣在手中,心道:“就这样吧。” 说起来,此战委实是莫明其妙,但倒也奇怪,云冲波此刻心中竟是全不担心,只觉那女子虽然行事不讲道理,却似乎胸无机心,既然说了打过就算,便不该再有什么花样。况且,他如今对自己也已是甚有信心,总觉得一般二般的所谓高手若遇到自己,大约也就高不起来,眼前这女子年纪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又能强到那里去,总不至于…自己随便遇上一个年轻女子,就都是贪狼九天一流人物吧? (总之…这种瞧不起男人的女人,也应该教训她一下才对!) 见云冲波横刀于手,那女子甚为高兴,笑道:“这就对啦…”说着踏步向前,落脚处却是水面。 “咦,你…” 一句话没说完,云冲波已张大了嘴:那女子赤足如霜,一触水面,立时一阵寒气萦绕,凝水成冰,虽似乎也不很大,却足够让那女子步步生莲般自水上过来。 “很好…现在,接我一刀!” 大吼一声,那女子运刀之法却甚为古怪,竟非劈砍,而是当胸直搠,倒大出云冲波意料之外,忙忙横刀一格,仓卒间发力不足,被震得退开一步,心下却是大定:“她果然比我还是要弱些的…” 云冲波年纪虽轻,但数逢奇遇,精进不可以道理计,如今力量约莫已在八级中游上下,放眼天下,年轻一辈中有此修为者真是寥寥无几,是以他一见这女子年纪,心下便已安了三分,果然双刀一格,觉着对方刀上不过七级力量,便算也留了几分手,想来撑死不过八级初阶而已。又见对方刀上黄布缠的密密麻麻,估计便真沾到一下,也未必见血,自是更加心安。 将弟子规的心法运起,云冲波在刀光当中进退趋避,时而硬驳一刀,亦绝不吃亏,转眼十数招过去,他便知道,若对方技止于此,自己就绝对不会“输”,但…他却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赢”。 (龙拳…还是用蹈海的刀法…可是,那都很容易出人命啊!) 当初将屈竹一刀穿心的事情尤历历在目,云冲波并不想再重复一次…当然,这也是由于他还没有信心能够完全控制这些强大的招数。 (如果是那两个探子一类的家伙也就罢了,不小心摔残废就摔了…这么漂亮又这么爽气的人…就算不小心留条疤也很可惜啊!) 因为这样别扭的想法,云冲波一直也只在退让,始终想不出该怎么“制胜”,而此时,因为心有余力,他更开始注意对方。 (她…她倒真是享受的很啊!) 年轻的面庞,专注之极的神情,写满了青春的活力,绝看不出半分敌意,所流露的,就只有她对“战斗”这东西的享受。 (真是的,女孩子家,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和人打架,还是闻霜好啊…呃…至少闻霜不会随便找陌生人打…呃,至少,闻霜不会穿这么少和陌生人打…) 除这甚没道理的腹诽外,云冲波更感到对方的刀法甚为奇怪:几乎没有砍斩劈剁的招数,尽是正面刺击,好好一把大刀,在她手中用来,竟如八尺长枪一样,当然,这倒还不至于让云冲波难以应付。 (唔,但还是要小心,她刚才那两手,好象很奇怪的…) 呼吸干衣,触水成冰,这样子的法术,云冲波倒也知道一些,但看那女子一不捏诀,二不诵咒,实在不象运法,倒似是什么内家功夫。 (嗯嗯,不管那是什么…总之要小心点的好。) 云冲波此时在弟子规上的修为已颇为不俗,虽分心它用,但趋前避后,进退随心,在刀光当中穿来掠去,似有惊而无险,那女子战得一会,心里却也渐渐明白。 若换旁人,此刻若会知机收手,但这女子自幼娇生惯养,做就一幅从心所欲的性子,更兼嗜武如狂,那里是什么知进退的人?反而心中大喜,想道:“师父教的那几手功夫,一直以来都说绝对不能乱用…但这家伙看来功夫好的很,便试一试,或者也砍不死他?”眼见得云冲波又自刀下闪过,忽地大喝一声道:“好的很…再接我一刀!”说着身形骤然凝住,也不知运了什么功夫,脸上忽黑忽赤,如是七番,一张霜雪也似玉容竟变成左赤右黑,好不吓人。 (这…这难道就是大叔说过的那个青州名技…变脸?!) 吓了一跳,云冲波更发现,不仅是脸,对方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发生变化:左半身热力迫人,连脚下地面也迅速龟裂,右半身却是如蒙冰雪,连着土地也遮上了一层白霜。 而,比这冰火奇功更让云冲波惊讶的,却是对方手中的刀! 高高举起手中大刀,将真力迫入,使那上面的黄布片片飞裂,现出了那厚若无锋的刀身…以及,刀身上的八颗篆字! “啊,原来是…” 终于勾起当日青州山路上的回忆,大骇的云冲波,一时间再没有了什么留余地的心情,一侧身,一般是双手持刀,全力迎上! ------------------------------------------------------------------------------------------------- “喂,我说你这人,还是很有意思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你还是再给我一点伤药吧。” 愁眉苦脸坐着的云冲波,胸前重重两个脚印,几乎连夹袄也被蹬破,左手拿包白药,右手探进怀里,正慢慢抹着。 “哎哎,你这样用药效果不好的,要喝酒…喝酒药效散的才快!” 说着,那神清气爽之极的女子将云冲波一把揪过,提起旁边一只皮袋,向他口中咚咚只是直灌。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自己不会喝酒呢!” 也不理云冲波已被呛得眼睛翻白,那女子直灌了小半袋下去,方笑道:“这可是上好的大曲…三十多年了,算你有福气。” 云冲波被他灌的昏头转向,心下恨恨,想道:“有你…有你个头的福气,早知刚才就不该留情。” 适才,惊见八焚天刀,云冲波那敢再有留手,全力一击之下,虽未出蹈海刀法,却也已是赵家刀法中的强横杀着,那想到,双刀一交,对方刀上不过八级初阶力量不说,那大刀更被云冲波当场砍断过半,才使他皤然省起,眼前这人并非当日那盗中王者,手中所持看来也只是一件赝品。 一念及此,云冲波战意立消,全力收刀…但,这却就使他胸前空门大露,使他不能再避开掉那当胸而来的“鸳鸯双飞脚”,被重重踢倒。 幸好,这却似乎也打消了那女子的战意,丢下手里断刀,她把云冲波拉起来,拿出一包据说是“非常灵验”的伤药。 “你放心,被我打伤的人多了,我都是给他们这个药,一晚上肯定好!” 苦着脸,云冲波默默为自己上着伤药,而同时,那女子则不知从那里翻出来一大皮袋酒,喝的很是开心。 “我说…你这个人啊,功夫是不错的,就是太婆妈,打架的时候,怎么能分心呢…” 咬着牙,云冲波只是假装没听见…但,同时,他心中却还有一个疑问。 这女子…和那深不可测的盗中王者到底有何关系? -------------------------------------------------------------------------------- 虽然行事乱七八糟,但倒也没有夸口,外用药,内服酒,不一会儿,云冲波已觉得疼痛减轻很多。咬着牙站起来,他向那女子告辞,更询问下山的道路。 “哦,你们想去锦官城啊…那倒也方向没错。” 指向水流所去的方向,那女子告诉两人,再向前不多路就可下山,而之后,便是一马平川。 “这地方…嗯,是赤峰,而过了赤峰后全是平地,到锦官城也就是四百里不到,几天吧。” 随手将竹简交还,完全没有问为什么要为这竹简费这么多力气,那女子只笑道:“如果路上有人滋事,可以报我的名字…唔,算了,我都打不过你,路上的那些家伙要瞎了眼,更是自找倒霉。” ----------------------------------------------------------------------------------- 沿那女子指示方向下了山,果然不久便是大路,远望一马平川,看在爬了不知多久山路的两人眼中,实是说不出的可爱。 “嗯,贤侄啊…刚才多亏你啊…” 手中拎着顺手抄来的小半袋残酒,花胜荣心情很好,据他说,这的确是很好的酒。 “很值钱呢,就这剩的至少也值三两多银子,那小丫头…咦,贤侄你刚才也没问人家名字?” 的确没问,同时也没报自己的名字。有过和孙雨弓打交道的经验,云冲波凭直觉认为“扯上关系一定麻烦多多…”逃之犹嫌不及,那肯通什么名字? “所以说,这就是贤侄你自己不对了…见天抱怨只有大叔陪你闯荡江湖,可真碰上年轻婆姨咧,你这胆子又比兔子还小…啧啧,说起来,大叔年轻时侯…” “呸!” 吵吵闹闹,两人背着包袱开始一步步的量地,却见好大一辆马车带着两辆辅车,一路扬尘而过,四匹枣红大马好不威风,径向山边停住,两人遥遥看时,见后边车上下来两名脚夫模样,扛架卧轿,两名待女自主车上扶下一名锦衣女子,上了轿,一路逶迤上山去了,看的两人一阵叹息。 “唉…还是有钱好啊…” 长叹一声,倒是情真意切,花胜荣拍拍云冲波肩头,道:“总之,贤侄,这辈子好好积德,力争下辈子当个有钱人啊…” “喂,你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 两人径去不提,那软桥一路上山,转眼却已到那水潭近前,那女子已又站回瀑布下面。锦衣女子整整衣冠,下了轿,欠身笑道:“姐姐,还在练功么?” “咦…妹子?!” 欢喜声中,那女子大步踏出,笑道:“怎么有空来玩啦!?” 那锦衣女子浅浅一笑,道:“倒也不全是有空,实在也有些事想姐姐帮忙…你也知道,干娘的消息虽灵,却只在青南一片,在青中这里,实在还是不行的。” 那女子一拍胸口,笑道:“没问题,说吧!” 那锦衣女子道:“有两个人…我觉得这几天可能该经过你们马家的地头了,请帮忙留意一下,如果发现,就给我个消息。” “一个中年,骗子,用什么名字都可能,自己大约是叫花胜荣,至于另一个…” 顿一顿,那锦衣女子淡淡道:“…叫云冲波。” ----------------------------------------------------------------------------------------- 帝少景十一年十二月初五,午后,锦官城外小镇 布旗迎风招展,上书大大一个“茶”字,店面倒不算很大,只十来张方桌,七八张长桌,却热闹的很,都挤满了人。 多数客人都只捧了一只碗,少数几个前面有几只小碟,也无非是些粗砺点心。身穿粗布衣裳的伙计拎着长颈大肚的水壶,在人群中穿来插去,偶尔有人喊声“添茶”,只消手臂一抖,便三两步外,也管教那一道茶水准准落进碗中。 几乎每个人都在闲聊,还有几圈人在打马吊,更有不少人手捧一只鸟笼转来转去,反而是喝茶的最少,偶尔才有人捧碗起来,浅浅抿上一口。 “这…是怎么回事啊?” 距青州首府锦官城还有不足六十里地,眼看今天怎么都能进城,云冲波和花胜荣决定稍稍休息一会,喝一些茶水,却没有想到,在这理应是“最清淡”的时间段里面,却也会挤的只有角落里才有空位。 “贤侄…你这就不知道,这就是青中名产,龙门阵啊!” 按照花胜荣的介绍,青中为群山所围,中间是千里肥美沃土,物产很是丰富,因此上民风就不免懒散一些,常常是挣够一日吃食便早早歇息,点袋烟,倒杯茶,群聚高论,穷销残日。 “日子稍好一点的,还会架鸟玩…你看,这些架笼子的,衣服都好一点吧。” 目瞠口呆,云冲波实在想不到,天下也还有这样舒服的地方,看那些人中,多有破衣烂衫苦力打扮的,却也都围在桌边,很懒散的样子喝茶说笑…那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实在是让他很无言。 (真是的…我们那儿…就算从早忙到晚…到年底算一算,也常常没有余粮…这地方,为什么…) “总之,也算是托了司马家的福吧!” 在云冲波肩上重重一拍,花胜荣拉着他找到了位子,召手让伙计倒上水来,再拿两样点心。 “…我说,饼一定要拣芝麻多得拿啊!” 大声的喊着,全不顾满屋的鄙夷目光,那一瞬,云冲波实在是很想蒙着头躲起来,却也因此,忘了问他这种逍遥自在和司马家有什么关系。 转眼两大碗茶水端来,云冲波拿起芝麻饼咬一口,正要喝水时,忽听身后有人叹道:“明珠暗投…可惜了。” 愕然转身,云冲波见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干干瘦瘦,对襟大褂,瓜皮小帽,两道八字胡软软趴着,左手托只好大的鸟笼,整个人瞧上去有气无力的,见云冲波转身,又叹道:“真是可惜了。” “喂喂,长瘦一点很了不起啊…可惜什么可惜?我警告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我们…我们可是专抓骗子的行家!” 根本不理会花胜荣的敌意,那瘦子微微一笑,鼻翼抽动几下,又道:“三十年以上的竹叶青,以牦牛乳制的奶酒,五年的青稞酵…唔,还是头道的。” “身怀如此美酒却要喝茶,岂不可惜?” 一句话说出,两人立时怔住,那竹叶青是半路得来,不清楚来历也就罢了,另外两般酒水皆是密宗所赠,与那人随口所说端得是半点不差。 (喔喔,难道今天遇到酒神了?) 云冲波还没想清楚,花胜荣早见机陪出笑颜,变脸之快,神色之恭,虽然云冲波早已见惯,仍有叹为观止之感。 那人似也见惯这等市井嘴脸,只一笑,并不理花胜荣,只又向云冲波道:“三般都是好酒…却也都有美中不足…两位若不弃,在下倒想试试。” 云冲波怔一怔,不觉看向花胜荣,心道:“难道是个骗酒喝的?”却也不在乎,笑道:“好,你喝什么…呃,是不是都想喝?” 那人摇头笑道:“岂敢岂敢…”却向店老板召召手,吩咐道:“抱一坛锦江春来。” 所谓锦江春,乃是锦官一带名酒,以城东濯锦江水酿制,其中上品者,颜色嫩黄,味香如蜜。但在这种路边小店里,却自然只是平平,三碗酒倒出来,酒味稀薄,唯觉辛气甚烈,云冲波虽不好酒,倒也有点看不上眼。 只见那人端起碗来,微微闭目,细细嗅了一时,点头道:“甚薄,无味。”招手教伙计另拿了两只空碗,倒了大半进去,掂一掂,又倒回来一点,方向云冲波道:“小兄弟,请把你的酒给我好么?”云冲波依言递过去,见他仍是一般凑在袋口细嗅,思考一会,兑了些奶酒进去,又点了几滴青稞,想想,另取一只碗来,倒了小半碗竹叶青,交给伙计,道:“去煮一下,要滚开的才好。” 此时一店闲人都已围将过来,张着眼,看他如何摆布,这人只是恍若不闻,手中轻轻晃荡已兑入两般酒水的锦江春,晃一会,伸手入怀,摸出来却是个柑桔,用手一划,割开了,便慢慢的将桔汁向酒碗里滴,约莫挤有一半时方住手,却又要了点粗盐,放在桌上,也不知要干什么。 不一时,那碗竹叶青已煮好端来,端得是香气四溢,那人使筷子蘸点尝尝,点点头,又摇头道:“原来只是三十二年的竹叶青,那倒不该煮这么热了…”便又兑些凉酒进去,晃一晃,似觉满意,向先前那酒碗里倒至将满,再拈些粗盐洒进去,换支竹筷搅搅,方笑道:“好啦!”说着又分成两碗,向云冲波面前一推,道:“你再尝尝。” 云冲波走南闯北,眼界已颇为不浅,却还从没见过这样调酒的,半信半疑中,端起一碗,入口一抿,当即怔住…竟是,从未尝过这般香醇的酒味! ----------------------------------------------------------------------------------------------------- “就是说,青稞性烈,奶酒味酸,竹叶青绵软…各有所长,也各有不足,你这样把它们配起来,再用这种不是很好的酒打底,就能把各自的弱点都藏住?” “唔,用劣酒这一条很重要,因其劣弱,故能为佐为使,如果用真正的锦江春,反而就不好调制了。” “…总之,很神奇啊!” 喝酒喝的很舒服,更对这貌不惊人的瘦子非常佩服,云冲波和他谈的非常高兴,激动之下,一挥手,把三样酒都送了给他。 “嗯,我也不喜欢喝酒,你这么有研究,都送给你吧!” 微微的动着容,那人却没有更多客气,欠一欠身表示谢意,便将三只酒囊接过。 “小兄弟厚爱,在下心受…唔,某现在寓居三江堰处,如果小兄弟在锦官城还想逗留几天,请务必移步一会。” 告诉云冲波自己叫“介由”,那人架起鸟笼,一躬而去,眼看他出了门,云冲波才想起一件事来。 “喂喂,你这碗酒还没喝呢!” 并不回身,只摆摆手,那人淡淡道:“在下戒酒已经多年…谢了。” (呃…不喝酒…不喝酒,他为什么要研究配酒啊?) 大为不解,云冲波却见花胜荣遥望介由,一脸的赞叹钦服。 “喂,我说…你怎么啦?” “出道多年…今天终于遇上高人了!” 啧啧连声,花胜荣问云冲波,所谓骗子,到底是什么? “骗子…不就是拿东西不给钱…嗯,也不对,小偷和强盗也是啊?” “所谓骗子,最重要就是要让人‘自愿’的把东西给我们,自愿…你明白了吗?” 见云冲波点头,花胜荣长叹一声,道:“说起来,贤侄你跟我学活也有一段时间了…” “喂喂,谁跟你学什么活了啊!” 不理云冲波的不满,花胜荣续道:“…却还是会这样乖乖把自己手里东西送上给他…高人,真是高人啊!” ------------------------------------------------------------------------------------------------------------------- 松州,汜水关。 最早的时候,所谓汜水关,只是连在两座无名野山当中的一道简陋关卡罢了,做为大夏军队向四夷发动征讨的前沿阵地,这里曾被反复的争夺着,流下了无法计算的鲜血。 到后来,因为胜负的分明,因为“战争”那东西越来越推进向着更南的地方,关隘的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简单,但至少较关上舒适些的建筑,士兵们晚上会从关上下来,住在里面。 再向后,就算白天,士兵们也会轮流从关上下来,耕种关下那些其实相当贫瘠的土地。 再向后,因为有行商愿意在这里落脚,也就出现了在这里经营旅舍的生意人,同时,也以驻军为对象,提供各种服务。而随着这个过程,附属建筑更在不住的增加和扩大。 … “而今天,汜水关…实在已是很了不得的大城呢!” “子明先生太客气了,汜水边陲野地,那能和韩州繁华相比呢!” 地点是汜水关上,如今已被整修成南北阔八十五步的厚实关卡,高达三丈,倚关下望,两侧皆有大量的附属建筑,绵延数里,中间是可供八马并行的官道,虽然时值岁未,上面也是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听到汜水关副帅“余林”的谦语,正扶关下眺的黑衣儒生“子明”一笑,却道:“冯帅伤势如何了。” “谢石公关心…基本是好了。” 缓步上来的,是汜水关主帅“冯异”,神色间仍有些憔悴,当初瓜都一会的伤势,显然并没有完全痊愈。 微微点头,子明笑道:“冯帅痊愈,亦是此地之幸。” “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子明真是有些担心呢。” 摇摇头,余林不以为然道:“些些谣言,荒诞不经…能成什么气侯?”说着与冯异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一闪,都将肚里话语压住。 (就算真有作乱…太平道,又怎会先在咱们刘家的地头上动手了?) -------------------------------------------------------------------------------------------------- 近半月来,松明两地的军界官场中谣言不断,指太平道将要在年底起事,一时间,也真是人心惶惶。 “那都是些不知事的家伙在乱说话…不可能的。” 余林很自信的表示,其它地方不敢说,与汜水相关的新沛、小蔡、上丰三郡的治安一向好的很,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太平道的活动吗…也可能有一些,但只是一些不晓事的愚民在自己胡闹,如果要认真清剿,一夜间就能平了他们。” “唔。” 点头,子明笑道:“记得刘太傅也这样说过…愚民自弄,作观剧可也,自生而自灭,无害于国,若加禁制,反而生乱…”说着扫视下面一眼,又笑道:“这些年来松明两地一直波澜不定…邪道做乱,百纳滋事,但沛丰三郡始终安宁异常,刘太傅安抚故里,绥靖地方,也着实受累呢。” 又叹道:“但无风不起浪,无火不生烟,两位将军总还是小心些的好。” 冯异看余林一眼,微微皱眉,余林便抱拳道:“朝廷爱民有道,大将军镇南有方,地方上自然太平无事。”顿一顿,又道:“我等受朝廷禄守,尽忠有责,太平逆党们若真敢作乱…倒正是我等立功的时候呢。” ------------------------------------------------------------------------------------------------------ 松明诸州,地南气热,往往经冬未必一雪,入腊亦见花摇,一如此刻,眼见已是岁未,野山上面,兀自的竹翠草青,有鸟鸣声声。 连绵竹林边,小湖如镜,水面上涟波漪漪,时而泼喇喇一声,反衬得四下更加安静。 静静在岸边站着,萧闻霜不言不动,腰间悬刀,样子已甚为陈旧,正是自三月间“宜禾”事后便由她保管的蹈海。 风吹过,叶飞舞,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轻轻沾住,她也并不举手拂去,直若已化作一尊塑像。 许久,她方慢慢抬起左足,踏向水面,轻轻一落,已没入有约小半指深,却就此停住,唯见水面上涟漪轻泛,一波波漾了开去。 深深呼吸一口,萧闻霜身子缓缓前倾,脚下更微微颤抖--却也没有踩进更深--待整个身子几乎都压至左足上时,将右足也提起来,踩到水上。 两脚皆落在水面上,入水便浅了一些,萧闻霜微微闭目,调息一时,便又向前走去,那小湖不过数丈见方,她一时便至湖心,停住了,十指交叉胸前,默默运功一时,将腰间蹈海拔出,缓缓横掠,跟着屈膝递肘,竟然在这湖面上练起刀来,却是当初马伏波传给云冲波的赵家刀法。 她运刀极慢,一路刀法足使了一杯茶时间方才堪堪使完,眼见已在收刀,却忽然闻得一声清叱。 “…受死!” 一声叱喝,阴云忽聚,闷闷霹雳声中,云中紫青电流涌动,纠结如龙,张牙舞爪,向着萧闻霜直噬下来! “嘿!” 双手握刀,却不挥起格挡,萧闻霜吐气开声,竟是自脚下发力,身子立时下沉,却仍然只是入水半指,只将湖水踩的深深凹下,形成一个直径一丈有余的大坑。 一踩一激,波浪立起,沿着这水坑一周,白沫飞溅,立起如墙,聚向上方,一时竟形成一个巨大水球,将萧闻霜包在当中。 萧闻霜动作极快,电龙未至,水球已成,结果紫电一殛,正正落在水球上,只听滋滋乱响,电走八方,一时间,整个水球布满紫青电流,看上去极为怪异,却只闪得数闪,便告消逝。 “这一次…看你向那里走!” 电光一闪,水帘随之褪落,萧闻霜身随刀势,早一掠而出,转眼已回至岸上,身子微侧,向着刚刚从竹林中闪出的一道黑影重重斩下,只听“呛琅”一声,金光立时大盛! --------------------------------------------------------------------------------------------- “霜姐你居然能想出这种破雷术的办法啊…枉我还特意选在水上攻击呢。” “唔,这也是我最近才想到的,雷术遇金则透,见水亟越,的确很难防守,但如果倒过来想,在身侧形成金笼水罩,却反而很容易就能把你的术力卸掉…” 贪狼、九天,同为太平道重将,通常都藏身面具后面的两人,此刻,正非常放松的,如两个邻家女孩一样躺在地上。 “总之,聆冰,你的弱点就是发动雷术后回气速度还是太慢,虽然有金蛟剪护体,但还是一定要小心…如果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或者同时对上几个人,一定要谨慎。” “何聆冰”,亦即是九天本来的名字,和“萧闻霜”一样,就算是在太平道内部,也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会这样称呼。 “我知道啦…不过,霜姐,说真的,你用刀的确不行,你动作快,力量又比我稍强一点,可刚才那一下出手…要不然的话,应该可以突破我的金蛟剪。” “是啊…” 苦笑着摇摇头,萧闻霜道:“当年真人授艺时,兵器上是以剑术为主…都这么多年了,现在突然说要用刀,很难习惯啊!” 又展颜道:“但也没关系,我相信…不死者很快就会回来了,这把刀,还是放在他手里最合适。” 眼中闪过一丝不忿,何聆冰道:“其实…这一年来,大家都认为你是不死者…一切也都运行的很好…不死者,只是一个虚名罢了,论德论智论力,他有什么资格取代霜姐你?” 摇摇头,萧闻霜轻声道:“聆冰…我知道你不大服气,但是,不死者,的确是有很多过人之处…慢慢,你就会明白了。” 神色犟强,何聆冰道:“我只知道,真人辛苦布置多年的事情,被他一个月就搅的乱七八糟不可收拾…而且,他几乎不懂咱们太平道的功夫,倒是在练帝家那些走狗的绝招。” 双手支在地上,萧闻霜半坐起来,道:“聆冰…玉清真人给人说几次了,你还是想不开么?功夫是死的,谁练都一样,不死者能够掌握那边的绝学,对咱们其实是好事。至于雪域,现在的变化同样对我们很有利…”说着看看何聆冰,忽然笑道:“还是说,你到现在还是觉得输给他输的不服气?” “喂…首先,我根本没输好不好!” 大声抗议,何聆冰更将之转化为具体行动,猛得把萧闻霜推倒,压住她,不住呵痒,但只几下,便被萧闻霜挣扎着翻过来,全力反击。嘻笑声中的两人,纯然就是一双方始解事的豆蔻少女,叱咤沙场的威严,血溅五步的杀气,真真半点也瞧不出来。直闹了好一会,两人方喘息着停了手,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最近的谣言…聆冰你怎么看?” 红晕未退,但当开始讨论“正事”时,何聆冰立显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一边用手拢着有些乱的头发,一边斟酌着慢慢道:“最近一段时间来,的确一直有传说刘家会效仿当年的汪家,对我们下手…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时间、地点都不对…而且,动机上更是无从解释。” “是啊…我也这样想。” 点点头,萧闻霜却仍有忧色。 “但现在…咱们相信或至少是担心这事情的人还是很多…毕竟,前车之鉴,不能不防啊!” 第二章 “…公子。” “咦…?” 迷迷乎乎的云冲波,正觉得很困,可,那睽违已久,却仍熟悉之极的声音,却能令他立刻清醒过来。 (怎么…怎么会,难道我是做梦?!) 睁大着眼睛,云冲波觉得自己好象被捆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看着…那正微笑着走过来的白色身影。 “和那个骗子在一起,公子这一年…辛苦了。” “喔喔…没什么关系的,我只是和大叔跑来跑去,吃喝都很好,从来没挨过饿…你呢,你去了那么久,有没有吃苦?” 这个问题等于没问,不用走近到可以看清对方样子,云冲波就已“感到”了对方脸上的风霜痕迹。 “还好吧…我们太平道,一向都是这样的。” 告诉云冲波,这一年来,自己被玉清刻意包装为“不死者”,手持蹈海,护道传教,吃了很多苦,但成绩也很亮眼。 “但我一直都用面具…这也是真人同意的,这样的话,等到公子您回来后,就可立刻回复‘不死者’的身份。” “那个,其实没关系的…” 摇着手,实在很开心的云冲波,表示说自己的功夫也不如萧闻霜,见识也不如萧闻霜,谋略兵法,没一样及得上她。 “所以,就是你好了…反正,我觉得不死者也只是一个虚名…谁当不是一样啊?” “不…不是这样。” 微笑着,萧闻霜的笑意中却多了一些邪气,只是,云冲波并没有注意。 “你不过是一介乡下农夫…就象你自己说的,武学见识,谋略兵法,没一样拿得出手…如果你不是‘不死者’,你凭什么号令我们,凭什么在太平道里占据高位…你,你又凭什么,可以让我忠诚,让我追随了?!” 尖锐的诘问,使震惊的云冲波完全僵立无言,而在他的思路来得及反应、来得及思考这些提问之前,却突然有轰轰如雷的震声,自身侧炸响。 “普天之下皆兄弟!” 一声吼,竟能令萧闻霜的脸上闪过恐惧痛楚之极的抽搐,连尖叫也不能够,一下颤抖,她已奇怪的扭曲着,迅速虚化,消失不见。 ------------------------------------------------------------------------------------------------------------------- 静室。 檀木几案上,形状古朴的青铜香炉缓缓吐着近乎无色的轻烟,玉制双鱼盆中,水澄如镜,可以清楚的看到人影。 双手虚虚压在盆沿上的锦衣女子,面上蓦地闪过一丝惊疑,猛然发力,紧紧抓住玉盆,但,这却阻止不了盆中清水无风自动,如喷泉般激溅起来,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也阻止不了那玉盆咯咯轻响着,炸裂成片,四下飞散。 “…丫头,怎么回事?!” 匆匆推门进来的中年贵妇,明显的有着担忧和关心,而作为回应,锦衣女子只是轻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 “没事,干娘。” “在用‘水月洞天’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没关系的。” 就算背对那贵妇,锦衣女子也始终很好的控制着表情,但,在静室中重又只剩下自己时,自残水里倒映出的眼神,却是如此凌厉,如此…深邃。 (可以这样强行击破水月洞天的,会是什么人…而且,那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 “普天之下皆兄弟,无分贵贱拜宜虔。天下一家自古传,何得君王私自专!” 洪亮、充满着激情的歌声似乎响于四面八方,又似乎响自内心深处,吼叫着,震动着,使还有些迷迷乎乎的云冲波睁开了眼睛。 (嗯…这是那里?!) 猛一惊,云冲波发现,自己竟然身处高台之上,急风呼啸,正是秋意萧瑟。 高台上,不止云冲波一个,左看,右看,他看到有十个人。 站在最前面的有两人,一披猩红大氅,负着手,身量高大,端如山停岳倚,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放心的很,另一人站他身侧,仅后半步,着身黑袍,身材似有些伛偻,右手拄根虬首木杖,上面纹理极怪,云冲波看了两眼,就有些头昏。 (怎么回事,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似在沉眠,云冲波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动,但又似乎清醒,他能“看见”、“听到”,也能够思考。 前面两人,云冲波只能看到背影,他自己的位置是和另外七人一起,列成一队,站在两人后面。 …至于,那将云冲波吵醒,那充满着热火一样激情的歌声,则来自高台的四周,虽然看不见,云冲波却能猜到,一定有很多人正围在这高台周围,而他们看向这高台的目光,一定也如同这歌声一样炽烈。 (这…到底是那里?) 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云冲波倒也隐隐有一些猜测,但又觉得很荒诞。 (蹈海…现在可应该在闻霜那里啊!) 咳嗽一声,黑袍人以右手木杖轻击台面,只数下,歌声便戛然而止。 “天下万古,总归一家…” 再踏前一步,那红衣人缓缓说话,大意是世间万姓,皆出一姓,人间万流,皆本一源,甚么智愚贫富,皆是兄弟,不当有别。 “唯帝妖盗世,愚众屈附…” 以简短有力的说话,那红衣人回顾上古,勾勒了皇帝是如何出现,又如何不该出现。他的讲话并不华丽,多为短句平词,但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云冲波虽然有些名词听不太懂,却也觉得很有道理。 “幸天意垂怜下土,降神子救世…” 告诉台下的听众,虽然每代帝姓皆会自称“天子”,但那实在只是一个谎言,真正的“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之子虽然也在人间,却只会是帝姓的敌人。 “初代神子转生,便是我道始祖…” 听到这里,云冲波终能肯定,自己又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堕入了蹈海的回忆当中,但同时,他也甚为好奇:太平道有关掌故,萧闻霜也向他说过不少,但说十二不死者是什么玉帝子转世,他还真没有听过。 (唔,看来,每一代太平道的口径,还都不太一样咧…) 回顾太平道历史,特别高度赞美了历代道祖,那红衣人口气渐渐变得激昂,之后,他更表示说,千多年来,每一次的奋斗都告失败,那原因,究溯起来,还是太平道的力量不够。 “仲连道祖的力量,绝世无双,但在那一时代中,却只得他一人转世,所以,终究不能阻止帝姓的恶行。” 说到仲连,云冲波倒是知道,立时便追想起那深黑色的海洋,追想起那充满着愤懑与希冀的一刀。 (但是…不对,好象太平说过,仲连在当时,是不愿意和太平道合作…唉,记不清咧) 一时分心,云冲波就没听清之后的几个名字,但想来差不多,无非是追怀历代不死者,评论他们为何失败。 “所幸,天父慈悲,终不忍人间长沦腥膻…” (天父?哦…也对,他都说自己才是“天子”了…哦,不,应该说“我们”才是天子…) 一时有些美滋滋的,盖在云冲波心中,“天子”两字实在代表了太高的威严,如此突然发现自己也是“天子”,而且可能是比“皇帝”更加硬气的天子,得意之余,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却听那红衣人沉声道:“十二天兵具其十,举世之内,绝无对手!我等兄弟同心,必创太平!今日,我等共立‘小天国’于此,他日,必教普天之下,皆为天国,皆享太平!” “小天国”三字入耳,云冲波身子剧震,突然间…他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代了。 又见那黑袍人提起木杖,在台上轻轻一击,立闻擦喇喇一声异响,半空中忽地幻出一块石碣来,上书无数蝌蚪文字,怪异难言,倒和他杖上纹理有几分相似。 “兄弟之间,亦有长幼之分…” 指杖向石,那黑袍人解释说,不死者转世投生之时,天界亦便会有石碣降落,明书长幼之序,以定伦常。 “今次长者,是为十二太平天兵之十,酉仪,浑天!” 说着,黑袍人早躬身道:“请天王长兄现身!” 那红衣人微微点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早浮身半空,身周出现三圈金色巨轨,缓缓转动着,形成三层巨大球体,当中明灭不定,竟似有万千星河蕴乎其中。 伸手向右,浑天道:“本座忝领‘天王’之称,至于这一位,是十二天兵之五,已杖东山。今应石碣前书,封‘秀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 顿一顿,浑天又道:“东王身具异禀,能领天父神旨,这块石碣便是东王寻得,至于这些兄弟,一半也是东王以其大能觅来。” 浑天说话时候,东山也已浮身空中,却较浑天低些,更没甚么异象,只将手中木杖举起,想来便是十二天兵当中的已杖。 介绍完东山,浑天便不再说话,默默背着手,衬上身周的满天星罗,更显着高深莫测,威严莫名。 “这位兄弟,是十二天兵之一,子袍孟津,封‘右弼又正军师西王’。” 点点头,那人踏前一步,却未能离地飞起,只摸摸头,笑道:“我才和子袍交通不久…还待领悟,各位兄弟见笑了。”云冲波见他极高极壮,竟比浑天还超出小半个头,神色好生质朴,顿时大生亲近之感,却又有些好奇,心道:“子袍…难道是件衣服?那算什么兵器?” “亥鉴风月,封前导副军师南王。” 应声而出,那人立在云冲波上首,较他矮些,直是个落第秀才打扮,笑容可亲,唯目光闪烁,却又似深藏机锋,右手扣面铜镜,锈绿斑驳,镜面色作深黑,更是那种似无边无际、莫可掌握的黑,云冲波只看一眼,便觉有些失神。 “丑刀蹈海,封后护又副军师北王。” 听到这名字的同时,云冲波更发现自己在向前走出,与西、南两人并肩站着,他更听见自己开口,说话。 “现在的我还不强,为太平能出多少力,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了让我来到这里,已有很多弟兄倒下…所以,我一定会变强,能斩开一切敌人的强…未来的我,一定会让那些弟兄的牺牲有其价值。” 自信,强横,简直是霸气滔天的说话,令云冲波自己都非常愕然,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过这样的“前生”。而这,更令其它人有所触动,与自己一排的诸人皆看向自己不说,便连浑天,也半转回身,看向云冲波。 目光相对的一瞬,云冲波竟是一战,恍若失神…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贤侄,贤侄…你也太能睡了吧?!” 发现自己半坐半躺的靠在一棵大树上,花胜荣正用力的打着自己的脸,云冲波要过了一会,才能想起来今天已是自己进入锦官城的第三天,而这里是千秋山,是当地的名胜之一,自己是因为听说当年小天国曾经在此誓师,才拉着花胜荣来到这里。 (嗯,对了,我刚才转到这里,有一点困,所以就想要睡一会…嗯,真奇怪,为什么会做这么混帐的梦呢?) 后一个姑且不论,前一个梦实在让云冲波很恼火,用力的摇着头,他希望把这个梦赶快忘掉。 (真是的…闻霜,闻霜她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 ---------------------------------------------------------------------------------------------------- 从千秋山上下来,已然近午,云冲波和花胜荣找地方吃了碗面,便各奔东西,花胜荣是去当地一处叫“罗汉寺”的旧庙“踩点”,云冲波则是出城。 “贤侄…我听道上的朋友们说,那个罗汉寺在改五谷轮回之所时,挖出来一块好大的翡翠…可能值好多钱哩,据说连明州那边的蛮子都有跑来呢!” “…总之你放心,你失了风的话,我一定不会去救你的。” 这一次出城,在云冲波是已经惦记了好几天,理由是去拜访一下那个“介由”…当然,更多的是想去看一看三江堰。 三江堰这个名字,在云冲波是第一次听说,但有花胜荣这样的老江湖在,第二天便调查的清清爽爽。 “总之呢,就是一处规模非常大,历史又很悠久的水利工程,因为有了这,锦官城周边,上千里的地界就再也不担心洪灾旱灾啦!” 对这一点非常在意,因为自幼以来,云冲波对天气的记忆就由对洪水的咒骂和对干旱的抱怨交替充斥,在农民而言,这两者都是再可恶不过,却又完全无能为力的东西,所以,当听说竟然有东西能把洪旱灾害完全控制的时候,云冲波实在非常感兴趣。 可惜的是,花胜荣却是个半点农活也不懂的人,经他调查回来的神话传说倒是很多,可一说到“为什么”和“怎样”,就不免胡说八道,到最后,云冲波索性不再理他,而是买了很多纸,准备自己去到现场看一看。 (不过,还真是远哪,早知道一起床就该过来才对。) 三江堰去城几十里路,云冲波又没舍得叫马车,搭便车的后果,是折腾到未时前后,才下了那辆慢吞吞的牛车,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大山。 (爬过这座山就是三江堰的分水堤…唉,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搭车呢!) 眼前山并不矮,但说起来,却也难不倒云冲波,毕竟,以他此际实力,便放眼天下,或者也可列名前二三百位,区区一座山头,实在不算什么,等爬到该没人看见时,身法展动,转眼已接近山头。 (哼哼…我现在确实是很利害啦,这样子去打猎,什么野羊,什么野兔,一只也别想跑…就算是猎狗,大概也跑不过我…) 正自得意,云冲波却觉有些若有若无的酒香,不知从那里飘将过来,再细嗅几下,居然很象当初介由配制出来的酒味,只似乎更加香冽,也不知他又加了什么变化。 (唔…不过说来奇怪的,他那么懂酒…自己却不喝…那给谁喝啊?) 一面想,一路飞奔,云冲波却突然觉得脚下一软,似踩到什么东西,险险摔倒。 (这是?) 那只是一堆落叶,但一脚踩上,云冲波却觉得感觉很是奇怪,折回头,拨开一看,却立时魂飞魄散,见竟是个中年男子,翻着白眼,吐着舌头,以手加鼻全无呼吸,四肢更是冰冷! ---------------------------------------------------------------------------------------------------- 未回魂时,脚步声响,似有人拨林过来,猛回头时,见竟是介由,看到云冲波,他居然完全不感意外,微微欠一欠身,却皱起了眉,看向地上。 “这是…?” “这个…人不是我杀的!” 一句话喊出来,云冲波自己也觉得很丧气,根据他长久以来和花胜荣在一起的种种经历,象这样撇清,简直就和自首没什么两样。 所以,当看到对方那先愕然、继而了然,之后则笑得非常释然的神情时,他就非常的不解,直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扬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张大着嘴,云冲波转回身,明知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呆,可…他就是有这么吃惊。 “虽醉心未足,欲醒意迟迟…” 拖着长长的声音,吟着莫明其妙的诗句,那具“尸体”,正慢慢的从地上坐起来,满是疲惫的目光扫过云冲波,却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一样,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了介由的身上。 “前人酿解忧,一饮三年游,今饮汝圣贤,三日转回还…介由啊介由,你,你还得努力才行呐!” ---------------------------------------------------------------------------------------------- “总之,那个罗汉寺的住持,真是太奸诈了!” “哦…是吗?” 附和着,并没有很认真的在听,但云冲波还是大约明白了花胜荣的意思。 在锦官,罗汉寺只是很不起眼的小寺,平时里根本没有什么香火,当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势力。现在突然挖出来一块宝石,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那有不一夜间成为美饵的道理? “就在今天,我还听说又来了两拨人马,袁滨的海贼,中原的地里鬼,都派人来咧!” 四方风烟会聚,小小的罗汉寺,真是“鸡肋不足以当尊拳”的最好写照,往往在大白天里,就有人公然的在殿顶高来高去,甚至还发生了本地盗贼因为警告外地人不要越界捞码头而生的小规模斗殴。事实上,真正使宝石还能留到现在的,也这是这种一直没有破裂的微妙平衡,至于罗汉寺…根本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可是,那个老和尚,他竟然…” 法号星汗,外号心寒,那老和尚连三级力量也都没有,显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守得住这宝石,结果…他竟然在今天下午公告全城,称宝石天赐之物,原非罗汉寺当有。 “当然这也不错,他们当然不配有,可他竟然说…那么漂亮的宝石,是青中文气所凝,而青中文宗,当然就要数到眉山苏家,所以…” 讲到这里,花胜荣再忍不住一肚怒火,重重一捶桌子,道:“那老秃…他竟然就宣布说,要把宝石献给苏家…你说,贤侄,这么奸诈的家伙,也配算一个和尚吗?!” “喔?眉山苏家?!” 虽然进城没有多久,云冲波却也知道,眉山苏家是本地资格最老的世家,武事虽然不著,文声却端得誉满天下,代出才子,屡屡领袖文坛,便放眼天下世家,也算有头有脸,虽然在实力上已不如同城的长门司马家,但千载文声流积,一应地方上的事情,位子却永也还是在司马家之前,这罗汉寺左右已保不住石头,倒真不如借机这样重重拍个马屁,若能借此攀上苏家,那便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据花胜荣说,那块翡翠确实极大极漂亮,特别对已经几代都没人会理财的苏家来说,就更加之好,加以星汗这记马屁又拍的恰到好处,苏家果然是“大悦”,除重谢罗汉寺外,更宣布说要以此为聘礼,为自己家的三少爷去迎娶赤峰马家的二小姐。 “听说两人本来就是表亲,小孩子时候就订了亲事了,但最近几年两家总是有事,所以亲事一直没办…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瞪着眼,花胜荣显然是很恼火的样子,这倒使云冲波有些好奇,问他又不是小偷,应该也不大可能骗到,为什么也这么感兴趣? “这个?唔,我倒也没想它,只是想从专业角度上分析一下骗到手的可能性…但最重要的,这是立场问题!他挡的不是几个小偷,而是我们整个江湖…贤侄你难道没有听过江湖宝训?” “这个…是什么?” 神色变得很严肃,花胜荣拍拍自己脑袋,喃喃几句,好象是说什么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教云冲波江湖宝训。 “这段宝训,可是用很多很多前辈的血泪写出来的呢!” 声音放的很慢,花胜荣背几句,就停一停。 “刚开始,他们来抓强盗,我没有站出来,因为,我不是强盗;接着,他们又来抓小偷,我也没有站出来,因为,我也不是小偷;最后,当他们来抓骗子的时候,已经…已经没人能为我们骗子站出来了。” “所以,没人是一个孤岛,每个人的失败都是我们的损失,小偷、骗子、强盗、私盐贩子…我们都是一家,所以不要问丧钟为鸣,它为我们所有人而鸣。” 呆呆的听完了花胜荣那感情真挚的独白,云冲波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问一个问题。 “你说…这段话是你们千门一个祖师人物写在千门宝典上的训戒…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后来怎么样了?” “唔?你说孔祖?他后来很好啊…先后出卖了四十多个黑道上的大头子换赏金,又骗别人替他担了所有的案底,后半生日子过得很滋润,还进了翰林呢!” “我就知道…” --------------------------------------------------------------------------------- 对花胜荣的述说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因为云冲波还在回想自己白天的经历,对那两个人…他实在很好奇。 自称“荀欢”,那个醉汉起初态度差的很,就算知道了云冲波是送酒的人,也仍然只用非常惺松的眼神斜斜瞥他,更居然还嘟嘟囔囔说什么“如此美酒,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俗人送的…”听上去实在很让人丧气。 不过,后来,当云冲波向介由请教一些关于三江堰的事情,却似乎勾起了那个人的兴趣,而他打量云冲波的眼神,也比起初友好了一些。 (唔,他后来还说什么来着…呵,想不起来了,头好重…困死了…) --------------------------------------------------------------------------------- “云兄弟?” “…咦,赵大哥?” 被人喊醒,猛一睁眼,云冲波却发现,正坐在自己身前的,竟然是和萧闻霜一样,从宜禾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的赵非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笑的很高兴,赵非涯道:“大哥可是专门来找你的呢!”说着从怀里抽出一份大红帖子,放在桌上。 “这杯喜酒,你是一定要来喝的!” “咦,新娘是谁…我…哎,不可能,赵大哥你那圈子里的人,我肯定是不认识的。” 与赵非涯只见过那一次,印象却深得很,云冲波对他实在是非常佩服,现在突然听说他要成家,不知怎地,便很替他高兴,一边说着,一边把帖子接过去,打开。 …然后,他的笑容,立刻僵硬。 “赵非涯/萧闻霜恭请” 僵硬的抬起头,对面的赵非涯仍然在笑,可那笑容中,却多了一些云冲波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 一些得意,一些蔑视,一些…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我知道,你以为她该等你,你以为她是你的…可好好想一想,闻霜…她真喜欢你么?” “她喜欢的是你的身份,是那个符号…决不是你这个人…你到底是笨到看不出来,还是假装看不出来?” 以嘲讽的口吻,说着尖刻的话语,赵非涯一句又一句,狠狠的刺着云冲波,不过…他也并没能说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使他的身体迅速扭曲,虚化。但…这也使那嘲讽的笑容更加夸张,更加的清晰。 “总之,你配不…!” 丢下没有说完的半句话,赵非涯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云冲波,一个,震惊、愤怒,却又茫然,又不知所措的云冲波。 (我…我是在做梦…对了,我一定是在做梦…掐一下,赶快掐一下自己…一痛,我就会醒了…咦,手果然不能动,太好了) 发现自己的手一动也不能动,这让云冲波非常高兴,相信自己确是在“梦境”当中,可几乎是立刻,敲门声已经响起。 “蹈海…休息的怎样了?” 完全没有印象的声音,却偏偏似乎非常熟悉,而更令云冲波惊讶的,是自己竟就突然能动,能够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并且还一边答应着说:“基本上调息好了…金雕你呢?” 还没走到门前,云冲波已发现,自己的确“能动”,但又“不能动”,因为,自己只能做“走去开门”这个动作,只能发出“基本上好了”这个声音。 (你奶奶的龟孙…现在我连作梦都是连环套了…) 打开门,门外是云冲波不认识的年轻面容,英气勃勃,披轻甲,悬长剑,甲上有火烧过的焦痕,也有刀砍和箭伤。 “不认识”,却又“认识”,还在打开门之前,云冲波已知道,这人和自己一样,是“不死者”,对应的天兵是“金雕申剑”,在那次誓师当中,他被封为“英王”。 边说边向外走,云冲波更不明所以的“知道”了自己现下的位置和处境,这里是青堂边境,名为“惠州”的小型都市,身为小天国“北王”的自己,和“西王”孟津、“英王”金雕,正带领着一支偏师想要突破过前方的琴江,进入堂州。 当走到街道上时,云冲波发现正是深夜,但城外城内皆是一片通明,惊天动地喊杀声,来自三个方向。 想起更多,云冲波知道,自己这支偏师并没能如计划般成为奇兵,反而落入陷阱,被公台董家、歧里姬家和凤祥朱家的大军围困在此,难以脱身。 “这一会儿,帝家的妖军攻得稍稍松一点了…” 看到两人走过来,迎上前的,是身材高大的孟津,爽朗的笑着,完全没有阴翳。 “唉…还是浑天说的对啊,这样子的奇袭是行不通的…” 立刻想起,在出兵之前,十人中的领袖,“天王”浑天的确反对这个意见,但多数人都认为可行,他最后也还是做出让步。 (如果他那时没有向我们让步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困境了吧?) 奇怪的想法一闪而过,立刻就又被忘掉,云冲波听见自己在鼓励说这一切都没问题。 “邪不胜正…帝家妖军再强,也只是逆天行事,一定会覆灭的。” 不仅对另外两人,云冲波更是在对周围众多的太平道众讲话,这果然给了他们以动力和热情,当云冲波说完以后,这些人纷纷的挥动拳头或是兵器。 “不死者说的对,太平必胜,帝妖必亡!” “和不死者在一起,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是义师啊!天理道义,都在我们这边,帝家的妖军再多,也不可怕!” 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变得很热烈,使云冲波也感到血似乎在沸腾起来,感到自己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正当他准备向另外两人告辞,前往北边的城墙上防守时,却,突然有冰冷、不合时宜的说话,如恶意的毒刃一样,插了进来。 “真理、正义吗?很可爱…也很可笑的说法啊。” “…谁?!” 几乎立刻便已判断出声音的源头,三人同时转身,盯向街角的一处阴影。 抱着某种长形的兵器,一个人,背靠墙,坐在阴影中。 “真理…我只知道活下去就是真理,正义…没有力量的人,又能谈什么正义?” 边说话,边站起身,将兵器拄在地上,那人背着手,看过来。黑暗中,云冲波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出他似乎比孟津还要高一些,只能看到他说话时露出的森森白齿,那是…如同野兽一样的感觉。 “刺客?” 皱着眉,金雕主动迎上一步。 “但是…我刚才见过你。我在西城上的时候,你离我并不远。” 扯动一下嘴角,那人道:“久闻太平英王心细如发,过目不忘,真是名不虚传…”说着看看另外两人,微笑道:“西王孟津,北王蹈海…此刻惠州城中的太平三王终于一齐出现了…很好。” “这样的话,终于可以动手了。” 说着,他更缓缓走向前来,依旧是背着手,微微的扬着头,似什么也不放在眼中。 冷哼一声,孟津抢前两步,将金雕和云冲波挡在身后。 “想要同时挑战我们三人?” 点点头,那人淡淡道:“杀三个高手,不,那怕杀三百个高手…也比杀三个小兵来得更加有趣。” “放肆!” 再不能容忍下去,太平道中的将领终于发动突击,一眼看去,云冲波已知道那是黑天牙,已有七级中游力量的刀手,立过甚多的功勋。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 说着轻蔑的话语,那刺客连前进的速度也不稍稍改变,只在刀锋堪堪及体时,才将左拳挥出,虽后发,却能先击在刀锋上,而那同时,更有烧作龙形的炽烈火光熊熊燃起,只一瞬,已将百炼钢刀熔化成汁,更以无焘力量反激回去,尽数拍入黑天牙胸前,使他在惨嚎声中,远远飞出! “惊龙焚森…你是董家的人?” 三人都没有动,因为他们能够看懂对方的意思,那一击,并没有下杀手,换言之,对方的确象自己宣称的一样,宁愿来杀三百个高手,也不愿去杀一个小兵。 在火光的映照下,云冲波终能看清对方的样子,披着发,似乎已近中年,带着一种恶意而又神秘的微笑,那人慢慢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我不姓董…” 说着话,他越走越近,尽管云冲波“知道”自己此刻已有八级中游力量,知道金雕不弱于已而孟津更有着八级顶峰的强大力量,但,当那笑容渐渐迫近时,他却仍然要感到不自禁的畏惧。 “大正骑都尉袁当…这个名字,请三位记住罢。” ------------------------------------------------------------------------------------------------ 火在烧,烧出劈劈剥剥的声音,那火焰,竟出自袁当的身上。 惊龙焚森…那是董家世传武学“炎龙书”中的技巧,分为“卧龙焚野,惊龙焚森,怒龙焚城,盘龙焚海,飞龙焚天”五式的“炎龙书”,是天下炎系武学至尊之一,传言中,练到最高境界时,人便是火,火便是人,不可分割。 “应该”不懂这些,但却又很清楚的“知道”,云冲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实在很感无奈。 (不过,从好里看,这倒也是个好机会…嗯,不过,如果被他杀在这里,我不会真的死掉吧?) 意识完全独立,云冲波“旁观”和“感受”着这激烈的战斗,以一敌三,用着不过与孟津同等的八级顶峰力量,袁当仍然能将三人完全压制,战力之强,运用之精,让云冲波叹为观止。 亲身体验着这种激烈的战斗,云冲波觉得,自己…实在所获良多。 曾经听萧闻霜说过,火系武学的主要特点是炽烈强横,出手之际一往无前,更因为附加的高温炎热,使得力量相当的武者也往往不敌,但弱点,则在于火性如掠,难以凝聚,更难以精确控制。但在袁当的手中,这熊熊火焰却似乎完全没有那些弱点:时而将火焰收束成刀,轻易的割裂开地面和墙壁,时而把火劲集中手上,每一击,都如小型霹雳般,引发连锁的燃烧乃至爆炸。而当暂时没有攻击机会或被三人反击时,他更会将火劲迫散如云,遮没身形,掩护其做出如鬼如魅的高速移动。 迎敌的,只有三王,但这并不是其它道众怕死:袁当的火劲足以熔金烁铁,寻常兵器一触既焚,反而变做他的助力,亦只有三人的太平天兵,才可以正面格挡。况且,此际城中的太平道众里,除三人外,并无第四个力量晋至八级,要参加这战斗,本也未够资格。 面对袁当强势之极的攻击,三人各展所长:孟津所用的,是他获得子袍后自悟的拳法,名其为“龙虎风云”,每出一拳,都势如风雷,而在被袁当击中时,身上那件子袍更会泛出浅浅金光,将火劲抵御,依靠着这样的硬功,他更不止一次的直接和袁当对拳,虽然手背必会被火劲灼至通红,却也并不影响之后的战斗。 力量较两人为弱,亦没有孟津那样的硬功,金雕却有着四人中最好的轻功,以及近乎眼花缭乱的剑术,因“速度”而生的“锐利”,使他凭剑气便能切断掉来袭的火焰,而如鹰隼般的眼力和速度,亦使他总可以在漫天火云中锁定袁当的位置。 这样子誓决生死的激战,便是再好不过的锻炼机会,袁当的火功,孟津的拳法,金雕的剑术,都使云冲波受益匪浅,但,教他最多东西的…却还是他“自己”。 与金雕的动作刚好相反,蹈海在多数时间里都是双手持刀,不动如山,就算是直接面对袁当的攻击,他亦只肯做出“刚刚好”的移动,几乎每一次,都是让那些火刀烈拳擦身而过,余劲所及,更屡屡的使他身上衣物燃起,甚至,连皮肉也被灼伤。 这样的战术,自然有其收获,用最小距离来避让,也就意味着能在最小距离内发起还击,每一出刀皆如一道闪电,一发而收,往往能在袁当身上有所收获。 每次攻防都似在生死边缘游走,云冲波虽然“旁观”,却也几乎透不过气来,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锻炼之下,心志,以及刀法,的确能够得到最快的提升。 (但是,他一直都不用蹈海刀法…唔,难道说,那并不是“蹈海”的刀法?) 甚为奇怪对方为何不用那强大刀招,但一个激灵,云冲波突然想到,那刀法…也许,并非丑刀所藏。 (每一代蹈海…也许都有自己的摸索…有自己练出来的刀法…我一直在认真琢磨的,可能,只是那一代蹈海所创的而已。) (那未…我呢…我自己的刀法…又在那里了?!) 恍然一惊,云冲波却突然听见轰然巨响,来自南方的城门,同时,更有如海啸一般,如野兽一样的狂喜吼叫,高高,掀起。 “打破城门了!” ----------------------------------------------------------------------------------- (这个梦…也太长点了吧?) 觉得好象已在这梦境中呆了整整一夜,云冲波已开始怀疑,莫不是非要和上次一样,需要有人来把自己“唤醒”? (那可就糟了…大叔对罗汉寺那块石头念念不忘,就算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多半也是跑去那里继续踩点…难道我要这样睡上一天?) (不过…眼前的事情,好象更糟糕啊!) 推想起来,夜间发生的事情该是事先的安排:当三王被那刺客吸引时,帝军趁机猛攻,并由凤祥朱家首先将南门打破,幸好,这似乎也是某种信号,使袁当主动收手,退走。 (这个人…真强啊) 指挥反击,和安排如何退走,三人同时也交换意见:都没有听说过董家何时收了这样一员猛将,委实心悸。 但此刻却不是考虑“某个”敌人的时候,当数次反击都没能夺回城门,更险些被对方射杀时,孟津下定决心,发令退走。 “朱家的九杀之箭…太可怕了。” 恨恨的说着,这更勾起云冲波的回忆:六盘山前的那一夜,护送自己逃走的“希夷”,似乎也是被朱家射杀。 (朱家…很厉害吗?) 以“我的轻功最好”为理由,金雕请缨断后,让孟津和蹈海带人从西门冲出去。而最令云冲波动容的,是当他问“谁愿意和我一起断后”时,几乎所有的军官,都举起了手。 最强者或能凭个人力量逃脱,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断后,就等若战亡。显然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可,每个人的脸上,也都只有着决心和斗志,看着这…云冲波,他再一次被感动,同时,亦再次浮现出曾经的疑问。 (这些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曾经的答案,他依稀记得,六盘山前,林家兄弟曾经告诉敌将说:“你当兵,是为了自己吃粮活命…老子当兵,却是为了旁人都能吃粮活命…” (不过,大多数人,应该没这么伟大吧,大多数人,还是首先想让自己活下来吧…但,这也就是说…象这样杀官造反…都会比老实种地活的更久?!) 悚然心动,云冲波一时间难以想象,“皇帝”要怎样统治,才会让百姓的怨恨凝聚成这样的决绝。但同时,他却又有怪异的感觉。 (这些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自己刚刚想过的事情,不明白为什么会再一次浮现,但立刻,云冲波已明白。 不是自己在思考,而是“自己”在思考。 (不,不会吧…他都到了现在,竟然还没想通这个问题?!) 一时愕然,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前世,身为小天国“北王”的重要领袖,在面对这些慷慨赴死的部下时,竟也会生出这种模糊的疑问。 (嗯,不过也对,他可能和我一样,只因为是“不死者”才被太平道拉进来的…喔,果然如此。) 心念一动,云冲波已然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发现这个“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失败者,入试不第,经商也不就,却被东山发现为“不死者”,而被太平道接来,和得到高位。 (喔喔,这倒很有趣…他原来是想在皇帝手下当官的啊…那,如果他中举当了状元才发现自己是不死者,该怎么办才好?) 胡思乱想,因为云冲波此刻确有闲暇,一路冲杀,眼前并没有出现太强的敌人,虽然伤亡惨重,但还是撕开了城外的防线,冲突入山。 这是退回青州的道路,一旦进入那万壑山海,让这些早已熟悉道路的战士们分散开来,帝军就很难再追赶下去…这是一直都可以走的退路,但因为顾虑后退时的牺牲,和对放弃目标的不甘,三人一直也没能做出决断。 (来之前,浑天一早就说过,如果不利,就尽快退回山中,他的眼光,的确毒辣…嘿,还说什么来着?) 再一次和“自己”的思维重叠,云冲波虽然很想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但当蹈海回忆不起时,他也只能着急。 (喔,对了,浑天是说,若要尽快退走,必经虎跃山口…他还说,敌人的军队的确不可能绕过城下在山口埋伏,但如果是少数强者的话…) 刚刚想起,云冲波已突然感到危险的迫近,几乎是凭着本能,他双腿一夹马腹,左手急扯缰绳使战马人立而起,右手更迅速将蹈海挥向空中,才一半,已觉身子剧震,竟不能在马背上坐住,翻身落地,同时更听见身侧的孟津亦是一声闷哼,自马上跃下。 抬头,见两崖对峙,如一对黑黝黝的巨型屏风一样,挤出了一道山路,两崖间,月圆如镜,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却又那么的诡异可怖。 “果然还是走虎跃口来了…嘿,只有两个在吗?” 背对圆月,峨冠博带的男子立于崖上,目光如冷电般,在两人的脸上来回逡巡,刚才,正是他,以一袖之力,将两人一齐阻住。 (这个人…是歧里姬家的家主,姬紫来!) 围城以来曾多次遭遇,两人知道,这人的力量已至九级初阶,是围城军中第一强者,一手先天雷术神鬼莫测,威力奇大,现下亲自阻截于此,显然是早有定计,决意要将这路人马全歼。 (不过他说“果然”…那就是说,是别人想到我们会从这里逃走…是谁啊?) 开始有些紧张,毕竟,不了解小天国的历史,云冲波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前世”,是否就是陨命于此。而更令他担心的,是实在也没法肯定,如果“北王”死在这里,“云冲波”是否一定能够“睡醒”? (以前几次做梦…不是打赢了,就是跑掉了…如果今天死在这里,然后就一睡不醒,那可怎么办?) 很是担心,云冲波却仍然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右手拈着串青钱,自袖中探出,捏断了,信手酒向空中,在月光下,闪烁出不定的光芒。 铜钱洒出,姬紫来亦踏步落崖,似乎不懂浮身空中的法术,但每步都踏在青钱上,在将青钱踩碎的同时,亦将他下降的力量抵消,如是闲闲几步,早至崖下,轻轻拍一拍手,方向两人勾动手指。 “你们…可以来受死了。” ---------------------------------------------------------------------------------- 歧里姬家,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上的第一任帝姓世家,曾经高居天下,帝轩辕更是大夏历史上少数能够成为“神话”的强人之一,问天五击睨绝当世,留下“生前死后,尽皆无敌”的豪语,但或者是天资太过绝世,在帝受德手中,便未能将问天五击完全练成,而再向后,随着其统治被英峰陈家推翻,姬家逐渐衰败,帝轩辕的强横武技,驭龙之术,更是再没人能够传承,到最后,姬家子弟们代代相传的,便只有当年帝轩辕诸多神技中的一种而已。 但纵使一种,却已足够让姬家保其地位,继其富贵。先天雷术,据称是帝轩辕悟自《易经》的奇妙功法,并非法术,而是借天地之气为用,有着极强的攻击力。 “雷电,噬嗑!” 面对首先冲上的孟津,冷笑着,姬紫来只是信手挥动,便有雷龙电蛟应手而生,化做三路,将孟津狠狠噬中。 金光再现,强行震溃雷电,但同时,姬紫来已伸手按在一侧的山壁上。 “山雷,颐!” 轻轻一扯,已在山壁上带出巨大裂痕,土石崩坏,汹汹压下,立刻将孟津埋住,成为两人来高的石堆。 “洊雷,震!” 双手一合一分,姬紫来径直印向石堆…但,在将要触及的一瞬,却蓦地旋身,反手按向已经掠至身后的蹈海。 眼中凶光大盛,蹈海以双手持刀,重重斩向姬紫来颈后,眼看孟津遇险也不相援的忍耐,终于换来这个机会,但,最后一瞬,姬紫来的左手,还是及时挡在刀前。 “洊雷,震!” 仓卒变招,最多有三成力量,却已足够形成连环震响的爆炸,将蹈海击退,而同时,当他的右手还是拂上石堆时,更引发十倍强大的反应,使整个两人来高的石堆如一个火药桶般,砰然炸开! 被蹈海干扰,姬紫来的一击未能全功,这更使他要付出代价:自碎石中出现的孟津,尽管口角泌血,面有伤痕,却显然仍保有战力,更已准备好做出反击。 “龙、虎、风、云、霹雳、破!” 身上金光大绽,双臂更浮现龙虎异象,左臂黑龙风,右臂赤虎云,孟津大吼一声,和身扑上,竟似不要命一般。 “哼…” 微一欠身,姬紫来急速后退,更不住踢向地面,使碎石飞起。 “雷山、小过!” 一句说话,竟使每粒碎石皆化作小型的雷球,一旦碰着,便迅速爆炸开来,远远看去,遍体金光的孟津不住突进,身上则不停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的是好看。 持着刀,蹈海急速跟上,但姬紫来的速度显然胜过两人,直退至六七丈外时,距离仍然保持不变。直待看见孟津体外的金光已在减弱,才冷笑着,将双手旋动。 “风雷,益!” 狂风大作,集中向姬紫来的身前,瞬间被压缩数十倍的结果,是形成了强力的风盾,一重又一重,迅速的削弱着两人的突进。而之后,姬紫来更再一次旋动手腕,向外推出。 “风雷,益!” 被压缩的空气骤得释放,那结果,就是两人完全失去身形,被狂风向后吹走,直飞出七八丈远,才重重撞在山壁上,摔落在地。 (这个人,太强了…) 咬紧牙关,蹈海站起身来,看到对面的孟津也已起身,脸色苍白,神色憔悴,不觉苦笑一下: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必也好不了多少。 两人先进后退,转眼已被迫回原地,身后大军此刻却已经涌入山路,眼见两人不敌,几名将领对视一下,忽然一齐扬刀吼道:“让不死者走!” “让不死者走!” 蜂涌而上,转眼间,他们已将姬紫来的身形遮没,但…却遮不掉那隐隐闪烁的青色光芒,遮不掉那似嘲讽、似长笑般的说话。 “雷天,大壮!” 霹雳声响,巨大的青白光球涌现,以姬紫来为中心,三尺以内的太平道众皆被震死当场,骨肉飞溅,惨不堪言。 …但,这却吓不倒后面的道众。 “让不死者走!” 吼叫着,更多人涌上,扑向姬紫来…并被立刻震杀。 “让不死者走!” 掺着碎骨的鲜血,飞溅到蹈海的脸上,这使他激动难以自抑,一瞬间,脑中更浮现出那些曾经的牺牲。 (我…我凭什么再让他们这样为我付出,他们这样相信我,这样的对我寄以希望…难道,我的回报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思维完全重合,云冲波清楚的感受到对方的“愤怒”,感受了他那瞬间炽烈若狂的心情,但,在他拔刀冲前的时候,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扣住。 “这样去…是送死。” 脸色很疲倦,眼神中完全没有光泽,紧紧扣住蹈海,孟津这样的说着。 “那么,我们就该看着他们去送死?!” 尖锐的质问,让人可以清楚感受到蹈海的愤怒…但,孟津,却只露出了宽厚,而又疲倦的笑容。 “需要有人死,但不是你死…” 迅速的交代了几句话,使蹈海陷入震惊,而在他回神之前,孟津已一跃而起,扑向姬紫来。 “龙、虎、风、云、霹雳、破!” 再次动用自己的强招,今次更找准机会,在姬紫来刚刚发力,震杀一批太平道众的间隙,孟津已欺至身前,再不给他退走的机会。双臂箕张,龙虎气劲汹汹而出,终将姬紫来困住,而一撞之力,更使两人一齐向后高速飞出。 “嘿…到底敢来了吗?” 全不紧张,一声狞笑,姬紫来身上本已暗淡的青光,竟又骤转浓冽。 “雷地,豫!” 青光一盛,龙虎气劲立被摧破,幸而子袍也随即有所反应,金光再现,抵住雷劲入侵。 饶是如此,孟津所受活罪也殊为不轻:被殛到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全身都不住颤抖,但咬牙摧谷,他仍能忍住,不将双手放开。 “子袍…感谢你,给了我这普通农夫以如此精彩的生命…而现在,请你最后帮我一次,最后一次吧!” 大吼出声,孟津身上的金光愈显浓烈,更舞动有若火焰,一时间反将青光压制,但,若细看时,却会发现那青色光芒仍然伏在姬紫来身侧,金光虽炽,却不能侵入。 “好家伙,居然还有阵前提升之意…但强弩之未的你,又能怎样?” 狞笑着,姬紫来虽被孟津推动着不住后退,却完全没有惧意,就连看见满脸杀气的蹈海刀持刀追上,也仍不在乎。 “让我猜猜…嘿,你班逆道一个个都是顽劣愚钝,更相信些什么永生不死的天国鬼话,所以,你现在应该是想豁出命缠住我,好让他趁机砍我一刀,对不对?” 嘴唇抽搐几下,孟津却说不出话,而紧跟着的蹈海,丑刀半扬,却又落下。 “是啦,是啦,你们想这样的战术…可论到速度,他却追不上我,没法绕到我的背后,而正面相对,你却就是我最好的护盾,怎么砍我…你告诉我啊?” 挑衅的说话,令蹈海不住颤抖,更令孟津愈显愤怒。 “蹈海!” 如咆哮,这吼叫令云冲波也觉一颤,蹈海更是全身剧震。 “…杀!” 一声吼,蹈海再不犹豫,叱道:“好!”跟着双手持刀,运足力气一记直搠,竟然将孟津生生刺个对穿! ------------------------------------------------------------------------------------------------- 睁开眼睛,看着那“平凡”的屋顶,看着这“平凡”的房间,云冲波知道,自己已醒了。 …却仍然不能动。 静静的躺着,云冲波,他默默的流着泪。 从小就被教导说“男孩子是不能哭的…”,云冲波绝非软弱之人,但现在,他只想静静的躺着,流泪。 为了梦中的每个人,为了自己…流泪。 想要回忆一下梦境,但稍稍努力一下,他的头便会炸裂般疼痛起来,支持着起身,静静坐了很久,他才擦干眼泪,下了床。 早已近午,花胜荣是从一早就又跑到罗汉寺去考察,不过…也幸好如此,因为,云冲波现在的心情,实在并不适合和人交流。 “梦”中的一字一句,仍然在他心里缓缓流动。 “蹈海…你还有未来,但我已经没有了。” “我的资质不行,第八级顶峰力量已是我的极限…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而你…当你逼近自己的极限时,你,也会知道。” “我只是一个农夫,一个每天呆呆种地的农夫,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不死者,不知道为什么上天会选中我,但我不后悔…我唯一在意的,是有太多人甘愿,和已经为我做出牺牲。” “而现在…我,一个已没法再有提升的我…该把这笔债还给他们了。” 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说了:“我来!”,而孟津,则是宽厚的笑着,摇手拒绝。 “你没有我的硬功…而且,你还有未来。” “天王很器重你,东山也相当欣赏你…他们都认为,你…你有提升到无言那境界的潜力。” “辰弓无言”,那是终日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有着和姬紫来同级的力量,受封“左军主将翼王”,此刻,正在青州北部,抵御着来自金州的强大骑兵。 “而我…我则相信你,你会比无言更强,我想…有一天,你会走到天王和东王所在的那个地方。” 说着那已被公认进入“神域”的两个名字,孟津更丢下震惊的蹈海,疾冲向前。 “总之…蹈海,就让我这普通农夫,享有一个壮丽、和有价值的死亡罢!” 闭上眼睛,云冲波就能看见孟津被刺穿身体后的欣慰笑容,而张开眼睛,他也依然听到孟津最后的低语。 “谢谢你,蹈海…如果还能转生的话,我们再做朋友吧…” (……) 没法说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没法知道自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云冲波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恍惚,如此的…莫可形容。 呆了很久,云冲波才洗干净脸,走了出去。 离开投宿的客栈,云冲波无意识的走向些热闹的地方,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有着甚想把自己遗忘在人群当中的冲动。 “吃霸王饭的见很多了…但你这样的人也敢,还真是第一次呢!” 想要吃一碗面,却先看到一个书生被推搡着出来。 “等等…两位请听我说几句,我有钱,只是忘了带在身上…请你们和我一起去客栈里拿好不好…” “呸!” 嘲笑着说“用这种借口的骗子十几年前就吃不开了”,那两名横眉怒目的伙计显然已放弃了拿到饭钱的想法,而是准备活动一下手脚。 “等等!诸位有话好说!” 并不爱管闲事,但知道这地方也不过是个做夫妻肺片和下担担面的大排档,不过十几二十文钱的事情,云冲波一时心动,便要替那书生付帐,谁想结帐时才发现,这书生竟然每样都点了一碗,虽都不贵,却也总有五六十文。 (唔,算了…秀才是个好人…这个好象也是读书人,帮帮他好了…反正都说过大话咧。) “哎呦…得救了…” 长长吁气,那书生显然高兴的很,向云冲波连连道谢。两人通过姓名,云冲波依旧是自称花平,那书生自称姓柳,叫做柳晋元。 “花兄仗义相救,柳某不胜感激啊!” “唔唔,不用这么客气啦!你也不是本地人?” 一谈之下,云冲波更发现那书生居然说得一口官话,他自入青中,耳边便终日“龟儿子”长“你哈”短的,此际忽然听得中原风味,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不不,在下其实也是本地人。” 告诉云冲波,他是不折不扣的锦官人,只是很早就离开家乡,到中原游学,所以练就一口官话。 “我回来还没几天,今天想出来看看小吃的价钱,结果竟然忘带钱了…幸好花兄仗义相助,不然真是难看啊。” 对云冲波非常感激,柳晋元再三邀请他回客栈去坐一坐,把刚才的饭钱还给他。 以云冲波此际心情,并不想和陌生人纠缠,但一叙之下,发现两人竟然住在同一间客栈,这下子再没借口,只好被兴高彩烈的柳晋元拉着回去。云冲波自然不会让他还钱,推让之下,最后是柳晋元叫了一桌酒进来,说是两人对饮几杯,聊表谢意。席间,他再三致谢,反弄得云冲波不大好意思起来。 “…这也没什么啦!倒是柳兄,特地准备这么一桌美酒佳肴,我还觉得受之有愧呢。” “花兄您太客气了!在下想交您这朋友,不知花兄意下如何?” 犹犹豫豫,云冲波还是点了点头,看到这个动作,柳晋元非常高兴。 “好…咱们干!” 杯盏交错,两人谈至深处,渐渐投机,云冲波更发现,对方身上竟然全无书生酸气,说起各地风土,头头是道,更对四方特产,天下道路乃至种种民生之事,都知识颇丰。 “嗯,我其实是很想当个商人的。” 告诉云冲波,自己本是锦官城中的世家子弟,多少年文脉相传,家中长者也都以此为荣。 “但我觉得…写写文章,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什么都做不到,什么用都没有。” 不被长者所接受,但却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通过近年来的游历,柳晋元更觉得,自己绝对有天赋成为一个出色的行商。 “总之,这次成亲之后…我一定要把话谈清楚,读书做官,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成亲?” “嗯,娃娃亲…不,是指腹为婚呢。” 据柳晋元所说,从一记事起,就知道父母和好朋友“指腹为亲”,替他定下了亲事,本来两年前便可迎娶,但因为两家各有各的事情,所以暂时放下。 “不过,听说那位小姐很是好武,颇有枭姬之风…嗯嗯,愚兄想来,倒也有些害怕呢。” 说笑声中,两人不觉都有了几分酒意,柳晋元心中倒还清明,看看外头天色,起身道:“花兄…我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后会有期。” “花兄,不必送了。” …… 送走柳晋元,云冲波只觉酒力上涌,移到床边,将被子向身上一拉,不一时,已呼呼大睡。 ----------------------------------------------------------------------------------------- 透过澄静的水面,注视着沉睡中的云冲波,许久,那如此锐利的目光方微微闪动,现出困惑之意。 (和上次一样,水月洞天刚刚发动没多久,便被另一道突然出现的术力强行破坏…但,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力量?) 继续做出努力,更发现,此际的云冲波,竟仍然被那术力保护,数番尝试,也不得其门而入。 苦笑着,那无比聪慧的女子放弃努力,而同时,她更难以抑制的感到好奇。 (拒绝我给你的梦境…那末,现在的你,又正逗留在怎样的幻梦中呢?) ------------------------------------------------------------------------------------ 在“客房”中沉睡的云冲波,很快,已在“战场”上醒来。 依旧是在虎跃口的峡谷内,被自己一刀刺穿之后,孟津身上的金光正在迅速消逝,而被他勒在怀中的姬紫来,也停止了动作。 正是自己前次睡醒时的场景,可看着这,云冲波却觉得有些不对。 感受着“自己”的心情,有悲伤,也有兴奋,更有迷茫…而突然间,云冲波更感到,一丝,如钢针般锐利的恐惧! 几乎是依本能,经已入鞘的蹈海被再一次挥出,斩向面前的孟津,一个已经“死掉”的战友,而同时,云冲波更有了极为奇妙的体验:理智说,这是愚蠢又奇怪的行为,可在意识的更深处,本能却在以近乎疯狂的尖叫,提醒着他这行为的正确性。 青光大作! 在刀锋及体前,孟津的身体已先做出诡异的膨胀,更炸裂开来,一双白晢悠长的手掌,正穿过他的身体,迎上蹈海。 “雷雨、解!” 雷光骤散,做千点万点,更将蹈海的这一刀顺势化去,使其没法再行进逼,只有向后跃开。 “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是如此得意,如此可恶,笑得连身子也在颤抖,姬紫来的样子…实在,是很开心。 “你们这群疯子…果然会这样做,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便宁可这样拼个同归于尽…嘿,但当本帅什么也都判断在先的时候,当本帅早将所有力量都凝聚在心口位置时,你们…你们又怎能不白费力气,怎能不败不死啦?!” (又说了一次“果然”…不是他自己想到我们会跑来这里,不是他自己想到我们会用这样的战术…那么,是谁?) 一阵阵的战粟着,经历过“宜禾”一役后,云冲波对“军师”的重要性已有了很深刻的认识。一名能够洞穿战场迷雾的军师,实在比一名能够单骑破军的猛将更加可怕。 “未将袁当…恭喜姬帅。” 恭敬的说话插入到笑声当中,今夜见过一次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姬紫来的后方,慢慢走近。 “袁当吗…很好啊,你虽无心,倒是说中了重要的事情,有勇无谋之辈,看来千虑也会一得啊!” 大笑着,姬紫来显然并不尊重这人,而听在云冲波耳中,更有着难以形容的感受。 (猜出我们行动的竟然是这家伙…这一介武夫?) 前次醒来的时候,云冲波还以为这场战斗就此结束,而如今,面对着两大强敌,面对着战友的尸体,心情…真得是如飞瀑直下。 (难道说…这一代蹈海,就这样死掉了?) 怪笑声中,异变忽生! 堪堪走到离姬紫来还有三五步时,袁当的眼中,竟,蓦地,杀气大盛! 如一道火光般疾步前冲,以一个强有力的“锁扣”拿住姬紫来肩头,只一发力,立听一声惨嚎! “袁当…你!” 迅速以雷劲反击,也成功将袁当逼退,但被暗算在先,姬紫来一条左臂已然折断,软软垂下,背靠着山壁的他,眼中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你自怎会知道…” 狞笑着,袁当拍一拍手。 “已见你出过七次手…每次也是从背后观察…若这样还看不出你们姬家雷术的气窍是在颈后‘大椎’,姬紫来,我又凭什么来杀你?!” “你也是太平乱党?!” 这也是蹈海心中问着的问题,带着巨大的希冀,他很渴望听到答案。 大笑,笑到头高高扬扬起。 “太平道…笑话,那样的愚行,我又怎会去做?!” 袁当大笑,姬紫来眼中却有电光一凛,身形一沉,他贴地掠过,双脚如毒蛇,袭取袁当下盘。 “泽雷、随!” 姬紫来先发,但,大笑着的袁当,却赫然能够比他更快,拧身让过姬紫来的攻击,他提起左脚,重重踏下,虽不怎么出奇,却偏偏就能踹正在姬紫来小腹上! “雷泽、归妹!” 大笑着,袁当说出这先天雷术的名称,而同时,他脚上更涌出无数青色电流,滋滋作响着,烧蚀开姬紫来的保身气劲,侵入体内。 “你…你竟然懂我们姬家的雷术…” 目眦欲裂,姬紫来却只能换来更多的嘲笑。 “每次也放心的在我面前炫耀,每次也都嘲笑着回答我那些愚蠢问题…连气窍所在都被我看破,姬帅,你的所谓雷术,对我,对我这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还能有多少秘密可言?” “不可能…那没可能…你根本都不是士人出身,连字也不认识几个,又怎能理解易中深义…” “是吗?” 狞笑着发出反问,袁当脚下用力,将姬紫来踢到空中,跟着,自己也一跃而起,双拳上,已有青光闪烁。 “我是下人出身…对啦,是没有家世,没有教养,没有人来打基础,铺前程的下人…但姬帅,当我却有天赋,有绝世无双的天赋,和有智慧,能让我将这天赋充分运用的智慧时,以及又有决心,让我不惜怎样也能达成目标的决心时…当我又有最好的伪装,一个让所有世家子都‘看不起’和‘不在乎’的伪装时,当每个人也都道我是‘有勇无谋’时…你这世家子,你这高高在上的甚么世家子…又怎能不死,又怎能不乖乖来做我袁当登天途中的脚下石级啦!” 说一句,出一拳,每拳似乎都不很重,却刚好能够将姬紫来业已凝聚的力量消耗,使他的神情越发委顿。 “你想…?” 惊恐至极的两个字,也是姬紫来的最后两个字,青光泱散,标志着他的护体力量已完全崩坏,这便换来袁当的全力一拳,将他的身体贯穿。身躯立刻崩坏,转眼已化飞灰,只有一颗头颅,似被袁当特意保全,掉落下来,转了几转,滚到蹈海脚前。 想战,却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制,想逃,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根本动弹不了,咬牙控制,却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压制不住那从心中不停涌现的一阵阵恶寒。 (这个人…他…他不是人…) 落回地面,缓缓走近,更停留在孟津的尸体前,袁当躬下身,将孟津的头撕下,托在掌上,默默注视。 “生命是你的,为何要为他人牺牲?…愚忠之辈,真是让人讨厌…” 说着奇怪的话,同时让火焰在掌上烧起,吞没掉孟津那尚还因以为自己已“成功”,而含着笑的面容。 “生存即真理,力量即正义,而自己…便是整个世界。” “下次轮回的时候,你会记住这道理么?” 五指一并,将孟津头颅捏得粉碎,跟着,却不再向前,只对蹈海露出一个奇特到简直残忍的笑容。 “好家伙…到最后,反而是便宜你了…” 说着,袁当竟忽地旋身而去,转眼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蹈海,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 “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唔,就这几道堤里面,居然有这么多学问啊?” 很高兴的擦着汗,云冲波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忙碌了一天,他实在也是很饿了。 只是普通的粗面馒头,但饿时候吃,那就香的很,云冲波两口便吃光一个,正又伸手去抓时,忽地想起来别人也还没吃,忙道:“你也吃一个罢。” 摇摇头,荀欢淡淡笑道:“不用,我吃这个就好。”说着拿起腰间酒葫芦,拔塞喝一大口,又放了回去。 (唉,一个滴酒不沾,一个无酒不欢…两个都是怪物啊。) 已是进入锦官后的第八天了,云冲波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锦官城中风物虽佳,在他却没多少兴趣,原本也只是想看看“小天国”的旧地。但太平道与帝姓纠缠数千年,可称天字第一号乱党,其事即败,又那有地方官绅敢冒这般大个不韪,来做修缮保留?是以所见非废即易,几番下来,自然兴趣全无。倒是收之西榆,迷上了城外的三江堰。一有空便跑来,琢磨研究。 他此时早和那两人混熟,那荀欢起初态度很差,但在知道他前来兴趣乃在三江堰时,却又好了很多,好到…愿意每天和他一起跑上跑下,研究这巨型水利设施到底是如何发挥功用,和调查附近的农户是如何耕种。 (一年可以两熟,一亩能收三石…天哪,就算是周大户家最好的那几块月牙地,一亩也只能收一石多点…如果我们也能有这样的收成…) 一熟抑或两熟,殆由天赐,人力难为,但仅只是亩产间的差异,已足够让云冲波目瞪口呆。 (这几天看下来,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的,这儿的牛,力气还不如我们那儿的大,当然犁的确都打的很好,咬土咬的很深…但最主要的,还是水。) 涝时积,旱时济,对靠天吃饭的农夫来说,这简直就是比“风调雨顺”还要高等的梦想,从小,云冲波就常常听到这样的希冀,但每次,也都是被长者们叹息着否定掉。但,此刻,眼前,这却真的成为了现实:由巨大堤坝和数千条人工沟渠所构成的网络,竟能将最强大的洪水也都吸纳,并以此来征服掉与洪魔对面而坐的旱魃。 “看”的时还好,毕竟目力有其界限,但每当云冲波闭上眼,“想象”一下那些被三江堰保护和滋养着的良田,便会难以自禁的颤抖。 (几百万亩…每亩多打一石,那一年就是多少粮食啊…可是…为什么?) 突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云冲波的认知中,所谓“造反”这东西,就算不是“官逼民反”,也至少是“走投无路”时的产物,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那,实在是完全看不到出路之后的绝望吼叫。 (可是,有这样一片良田…多少人也能养活,不会饿死人…不会大家弄到吃不上饭,那么…为什么,我们…我们太平道会在这里起事,而且,还能弄到那么大的动静?)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云冲波一时很是想不通,而意外的,当随口说出一些时,看上去低眉醉眼,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荀欢,却给出了一个让他张大嘴的答案。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三江堰,本来就是太平道修的啊!” “什么?!” -------------------------------------------------------------------------------------------------------- 据荀欢所说,青中的生存条件,本来相当严苛:举目皆山,好容易中间有一块平原,却还要长年忍受来自各方向的洪水轮流肆虐。在过去,其最大的好处不过是为群山所围,不易用兵,所以在天下动乱时,可以成为避难的一方静土。 “太平道之所以选在这里起兵,之所以能撑持这么久…和这地利也不是没有关系哪。” 几乎所有的道众都是底层农民,而绝大多数骨干也是自泥土中走出,太平道与黝首黎民间的血肉联系,本就胜过任何一姓世家,这样的它们,当然能够捕捉到百姓们最渴望的需求。而同时为了应付连绵的战争,也有必要确保后勤供应,在这样的考虑下,太平道遂由“干王”主持,设计建设了这巨大到前无古人的水利设施。 “听说,在他们破灭后,甚至还有过讨论,居然有笨蛋主张,要把这些由‘乱党’所建的东西砸掉…嘿,一群蠢货啊!” 说着甚为尖刻的话,荀欢的眼神却很柔和,环视着脚下的安静江流,和如血脉般分渗入大地的无数沟渠,他慢慢点头,道:“恶其行不恶其人…何况恶其遗乌?何况…其所遗的,是如此珍贵,如此不可取代的一份礼物?” ------------------------------------------------------------------------------------------------------- (干王…那是谁呀?) 记忆中,先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有天王、东山、西王、南王、英王,还知道有个翼王,但什么“干王”,却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嗯…真奇怪,做梦的时候,只要提到那个名字,我立刻就能知道事情,但现在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唔,看看今天会不会再做梦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好笑,云冲波晃一晃头,一路自自在在去了,浑不知…身后,两道目光,是如此尖锐。 “很有趣的年轻人…就算是食饵,也有让我上当的冲动…嘿,也许,我们该盘一盘他的底子?” 站在高岗上,透过疏落的冬林,荀欢可以清楚看到云冲波远去的背影,身边,神色严肃的介由,在听到他说话之后,点点头,举手向天,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很快,两只乌鸦自林中冲出,盘旋几匝,落在他的手上。 “他应该是有些功夫的,但还瞧不出底细…明天再来的时候,荀欢,你设法掂一下他吧。” ----------------------------------------------------------------------------------------------------------- “战神,战神,战神,战神…!” 兴奋而又真诚的吼声中,云冲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默默骑在马上,穿过高大的城门。而当“自己”向后指示时,云冲波更看到了数目庞大的运输车,正缓缓的向着城市蠕动。 “不愧是万人敌的‘战神’,一路押运物资回来,丝毫无损。” 骑杏黄马,披土布袍子,出现在蹈海面前的,是“南王”风月。看到他,云冲波忽然间已明白,相较上一次的梦境,已过去了七个多月。 (已经七个多月了啊…这两个梦,隔的还真远咧。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战神”是怎么回事?) 与前次的梦境不同,当出现疑问时,答案并没有自动出现,甚至,云冲波还觉得,在“自己”的心里,对这两个字非常抗拒。 也许抗拒,但蹈海显然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想法,说笑着,两人并绺而进,很快,前方已出现巨大的建筑。 “北王这批物资来得正及时,圣库已快空了,东王前次还说,再不补充的话,怕这个年就难过了呢!” 圣库,是小天国的重要经济制度,以“人无私财”为号召,从最高层的“天京”到最基层的“两司马”皆设有“圣库”,统管物资,有得辄入,有需乃求,在文官队伍的精心计算和安排下,尽最大可能满足着每个的需求。 (哦,对了…这个圣库,就是在干王的建议下设立的。) 心意一动,云冲波果然已想起“干王”是谁,对应太平天兵当中的“午经长庚”,那是小天国诸多不死者当中最奇怪的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言,更总是微笑着拒绝掉其它人想帮他提升力量的建议。 “午经给我以知识…这便够了,吾道现在所缺的,并不是力量。” 这样的说话,是大多数人都没法理解,但同时,长庚的确也做出众多贡献:设计种种的宣传办法,去说服和鼓动那些太平信徒以外的民众,提出完整的政经纲领,并以之为基础打造出甚有效率的执行团队,说他是小天国的“设计者”,也不为过。 “干王现在…还在修他的三江堰吗?” 很自然的说出来,之后,云冲波才被自己吓了一跳,想到:“哦…果然是他修的。” ”应该快了。“ 点一点头,风月道:“已经一年多了,按他的设计,再有三个月,该可以完工。” 又笑道:”这可是他近来最在意的事情,他总是说…这座三江堰建起来,定能使青中成为‘天府之国’…嘿,想一想那个前景,我也很神往呢!” 说着见前面已是岔路,风月拱手道:“你押着入库去吧,我要点兵去了。” “点兵?” 蹈海皱眉道:“帝妖又怎么了?” “哦,对了,是今天才确定的情报,难怪你不知道。” 按住马头,风月左右看看,道:“前次你杀掉姬紫来后,敌人中路军不是就退走了…咦,你怎么啦?” 肌肉抽搐一下,蹈海挥手道:“没关系,你说。”云冲波则早是惊住。 (不会吧…他,他到现在还没有说?!) 一瞬间,云冲波终于读取到了蹈海的记忆:在虎跃口,袁当击杀姬紫来后悄然离去,追上来的太平军见到现场,自以为,是蹈海立此奇功。 姬紫来身为帝军方面统帅,武功兵法并强,也不知给太平军过多少苦头吃,一旦身死,太平军自然士气大振,是役虽然受挫,但不过偏师,更终能全军而退,计较起来,并不怎样在乎。 (战神…原来是这样来的啊。) 在开口解释之前,已被所有人认定为击杀姬紫来的功臣,起初是为了保持撤离的士气而不敢说出,到后来…则是连蹈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一共只有两人知情,袁当当然不会拿自己开玩笑,所以,无论敌我,皆认定了蹈海便是正主儿,这给他带来荣誉,却也给他带来巨大的压力。每当夜深人静,死无全尸的孟津常常会出现梦中,那被烈火围绕着的头颅,一次又一次,让蹈海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 没法面对他人的赞美,蹈海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每逢临敌,必亲当矢石,在别人看来是勇敢的行为,但在他的心中,这却实是一种对自己的嘲笑。 但或者是天不从不死者愿,又或者真得是只有拼命才能活命,一次又一次的身陷险境,却总能一次又一次的冲出生天,而在这过程中,他更建立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功绩,使他的名声和地位都一起向上急速提升,使他被目为太平军的战神,成为单凭一个名字就能给士兵以信心的无敌猛将。 极不喜欢这个称号,一次次辞让,更拒绝下属在他面前提起,但讽剌的,看在他人眼中,却只以为这是一种谦让,反而更增加了他的声誉。 (难怪,刚才听到南王这样说时,他心里这么抗拒…唉,如果是我,肯定也不会喜欢的,这简直就是在当面骂我啊!) 说来甚长,但当时只是一瞬,云冲波已将前因后果知道,并未耽误他听清风月的说话。 姬紫来的身死,直接导致帝军东路军的后退,而同时,北路一支军队被无言挡住,难以越雷池一步,另一支则落入东山布下的陷阱,惨败而归,可以说,帝军的第一次攻击,已告失败。 但,这却就只会引来更强大的波浪:由帝京居中统筹,总计五路大军,分三个方向,对小天国形成包围,从形势来看,大约两到三个月后,就将再一次进入交战。 “丘敖王三家这次都要出手,帝家的两名亲王会带着御林军来讨伐,朱家、陈家、杨家、马家…还有最近很出风头的董家。” 说着,风月又笑道:“说起来,董家也算好运,强将不过袁当一人,还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却总能在败仗当中拣到便宜,其它世家是越败越衰弱,他们可好,连吃几个败仗后,竟俨然也成了些气候,今次五路合围当中,南路军据说就是以董家为主力的。” (好运…有勇无谋?!) 大感愕然,盖这和云冲波心中袁当的形象实在相去太远,但立刻,他便知道了缘由。 (对的…除了“我”以外,确实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能够感受到蹈海的挣扎,感到他正在努力的寻找一种能够提醒风月的办法,甚至,云冲波更感到,他已在下了决心,就算说破真相,也要告诉风月,告诉他袁当有多么可怕…但,在蹈海开口之前,却有马蹄声急响,打断掉这一切。 “天王有旨,请北王既刻入宫!” ------------------------------------------------------------------------------------ “参见天王长兄。” 只能算是普通的宫室,设计却很出奇,王位后面的墙上,被开出了很大的窗户,背对着自窗口投入的阳光,与这温暖光芒浑然一体,浑天看上去,是如此威严,如此的深不可测。 “唔。” 点一点头,他走到蹈海身前,端详着他。 “八级顶峰力量…很好,这半年来,你进步的真快。” (咦,不会吧?!) 全没想到“自己”已有了这么强的力量,云冲波惊喜之下,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他现在不和人动手哇?!”却也想的开,左右只要这个怪梦还会继续,自己总归有体验到这力量的一天。 (最好,睡醒之后,我一下便也有了这个力量,哼哼…) 却听浑天缓缓道:“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呃…真是扫兴。) 告诉蹈海,今次的敌人将分作五路前来,因为上次的胜利,今番更惊动到了很多不会轻易出动的强人。 “丘敖两家的合军,我会亲自去,龙拳与十三经享誉千年,也该是击破这神话的时候了。” 淡淡说话,却放射出无比伦比的豪气和自信,那一瞬,连云冲波也不由得想要低头,不由得,生出了只曾在面对太平时有过的那种感觉。 “朱混波的箭是很强,所以今次会把无言调回来,比一比,谁才是天下第一箭。” 无言调回,北部的战线改由东山统领,有这小天国的二号人物亲自出马,尽管面对的是当今帝姓的两大亲王,浑天也认为必不会有失。 “最弱的是董家…家主才具平平,只得一个袁当,亦不过是有勇无谋的武夫,好运…好运总该有个限度才对。” 派出南王风月应付南路帝军,浑天相信,太平军中的第一谋士,绝对可以将董家的运势终结。 清楚感觉到蹈海对这决定有意见在,但,在蹈海开口之前,浑天已将他的任务分派。 “三棘一带道路难行,来袭的不会有大军…但唯其如此,却更可怕。” 告诉蹈海,统领三棘方向军队的,很可能是琅琊王家之主,至于随行的,则应该有杨家和马家。 “杨马两家,都曾是你的手下败将,战神之名,足以惊弓…但,要正面对抗王天程,你的力量还不够。” 亦是九级力量的强者,无论地位还是武技,王天程都位在姬紫来之上,事实上,若非前一次的失利,他,以及丘敖两家之主,都绝不可能出现在前线。 “所以…” 声音很慢,浑天斟酌着,慢慢道:“我决定,利用战前的这两个月,为你打破玄关,助你提升至第九级力量。” “什么?!” ------------------------------------------------------------------------------------------------ (前两次是在我发动水月洞天后不久出现,但这一次,则是在他入睡后很快就自行出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面对玉盆中的清净无波,娥眉紧蹙,倒映水中,那眼光是如此愤怒,又如此焦灼。 “喂…我说你,每天闷在这里盯着那个破盆看,你烦不烦啊!” 边说话边大咧咧推门进来的,却是云冲波曾见过的女子,右手还拎着瓶酒,脸上神气,似乎很不高兴,一把拉开椅子。 “姐姐。” 点点头,那女子皱着眉,挥手道:“你说妹子,你赶快替姐姐想个办法,烦死咧!” “怎么回事?” “还不是我妈!唠唠叨叨就是念着让我成亲,特别是最近,那些酸子也不知从那里挖出块石头来,就以为觅着宝咧,硬说是什么天意,捧着就来说亲,格老子个龟孙,这简直是在逼婚咧!” 一脸忿忿,那女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道:“后来我才听说,那石头是个秃子挖出来,格老子,秃子都六根清净了,怎么还这么多破事!” 又喝一口,见酒瓶已空,那女子一扬手扔了--却喜地下铺的毡毯甚厚,只滚几滚,便停在了墙边,道:“总之我现在是不嫁人的,师父说了,再有一年时间,他就能把那路刀法给我教全…所以你给我想个办法,至少,也要拖过这一年!” 静静思索一会,然后,有清亮的笑声,扬起室内。 “那么…就这样好了!” 第三章 (真是的,为什么在那么关键的时候醒了…) 愤愤的坐着,尽管天的确已经亮了,云冲波仍然很恼火,很希望自己能够再睡着过去。 (至少,应该让我梦到怎么向第九级力量突破吧…) 力量间的障壁,如果不说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秘密,那么至少也是最大的秘密之一,即使是那些已经走到最前面的人,那些如天地八级一样的强者,对这问题,也并不比他们身后的追赶者知道更多。 从这角度来想,浑天的宣示委实惊人……而这样一想的时候,云冲波就更加恼火。 (可惜,真可惜啊…那怕能梦到一点细节也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也会…) 再努力也好,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悻悻的起了身,云冲波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早睡。 (就不知道,如果离开锦官的话,这梦还会不会再做下去呢?) -------------------------------------------------------------------------------------------- “花小弟…你看来也会些拳脚…” 站在迎着风的斜坡上,荀欢边活动手臂,边用一种非常闲适的态度,说出了令云冲波非常意外的话。 “左右现在还早,我们来活动一下如何?” “咦?” 很警惕的看着荀欢,犹豫许久,云冲波提醒对方,自己…可能还是很厉害的,如果一不小心,说不定会伤到人。 “哦,是吗?” 哑然失笑,荀欢表示说,自己倒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高手,只是喜欢活动一下身体,因为可以却病健身。 “要较量力量,我当然是不成的,所以咱们都不用力气,就走几手拳脚如何?” 答应着,云冲波已打定主意,龙拳不仅威力大,被认出来时麻烦更大,颜回所教的那套弟子规虽然好用…但,似乎也很容易被认出来历,和惹出麻烦,至少,一想到前次九天那样的激烈反应时,云冲波就很感头痛。 (真是的,有了好武功也不能用,凭什么啊…) 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决定以颜回所传的另外一套拳法和荀欢过招,从那幅据说是“非常珍贵”的书法上,借鉴而得的拳意,尽管残缺不全,使用上也不见精妙威力,但至少也算筋架完整,而且,最重要的是…想来也不至惹出什么麻烦。 荀欢所用的拳法,自称为“五禽戏”,极为简单,来来去去只有几招,变化也甚显粗陋,但他用的熟练之极,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再加上云冲波拳脚功夫本就平平,那套拳法又从来未用于对敌过,一交手便连连中招,幸好对方确没什么力量,打在身上,简直连痛也不痛。 虽然如此,这却很令云冲波恼火,盖他虽出道时人见人欺,但近一年实力渐增,战绩也颇可观,已很有了些“我是高手”的自信,不料现下碰到个从没听说过的深山隐士,便被人打的束手束脚,一时间,竟又有些“往日重现”的错觉。 (哼,还不是事先说好了不用力量,要不然的话…) 对方手法的确很快,但脚步轻浮,手掌相撞时,云冲波更能感受到对方力量确甚低微,如果将自己第八级中游力量运起的话,相信一招就能让他远远飞出。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想的话,难道我只是靠着力量了?) 突然一怔,云冲波蓦地发现,这样的自己,似乎正身陷险境而不自知。 (纯粹的拳法比拼,我难道是这么差的一个人么?那样的话,如果别人的力量和我差不多…) 仔细想想,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龙拳的强悍,弟子规的细腻,云冲波皆已有所掌握,用的还算不错,更能够将之和其它所知武学融合变通,很见成效。 (可说回来,那两套拳法如果被人认出来,后果也都很严重…) 龙拳也好,弟子规也好,落在识家眼中,简直就和一张名刺无异,而为了要证明自己有资格带这张名刺,则可能会引起更大的麻烦,特别是一想到九天,云冲波就觉得,为了日后能在太平道里好好呆着,这两套武功就最好不要随便见人。 (对的,我的确需要再练一套基本的功夫,一些“可以见人”的功夫…嗯,不过,这套拳法也是秀才教的,不要到最后,又变成太平道的人看见我就发火吧?九天之类的也就罢了,万一闻霜也…) 心意一分,云冲波手下动作不觉就慢了几分,荀欢眼光倒也真毒,早把握机会欺近身来,一个错步,别住云冲波下盘,右掌在他背上一拍,笑道:“你还不倒…咦?” 分心思索,的确使云冲波的动作露出破绽,但同时,这也使他的一直崩作很紧的自制松驰下来,几乎是感觉到自己“有危险”的同时,他猛然一个前倾,看似被荀欢所推,其实却是自行化去他的掌势,一扑至地的同时,双手支住,身子一绷一松,如劲弓般猛然弹起,竟能用一个头下脚下的怪异姿势发力,碰的一脚,正扫在荀欢肩上--那还是他闪的快,不然决是踢中右脸无疑--,顿时将他踢开几步,作了滚地葫芦。 (咦,这是?!) 一恍便知,自己已在不经意间用上了弟子规,以那种几乎每一动作都发乎本能的自然反应,这样的趋避反击,的确不算什么。 “喂喂,荀大叔,你没事吧?” “唔,不打紧的。” 捂着肩头,荀欢摇头示意云冲波不必紧张,但同时,他也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云冲波,使他心中有点发毛。 “你…你真没受伤吗?” “不要紧的,我们吃饭去吧。” ------------------------------------------------------------------ 转眼已是午后,坐在院子里面,云冲波正在整理这几天的心得记录。 荀欢介由的居所,在三江左近,依山而成,只是几件寻常草屋,但周围广植花草,更兼视野极好,一眼看下去,三水归流,尽收眼底,云冲波看看手中图例,又瞧瞧远方实景,心中很是快活,忽听的几声鸟嘶,好不凄厉,惊抬头时,见是两只也不晓得叫什么的恶鸟,正围着一只鸟窝飞来飞去,窝上母鸟两翅支楞着,好不狼狈,只死死护住不肯离开。 对暗器手法没什么信心,但力量已殊为强横,跑到树下觑的密切了,云冲波抓块树皮捏裂了,向上一掷,啪一声,只听那两只恶鸟同声怪叫,展翅飞去。 “欺负人…让我看到,算你们倒霉。” 回到桌边继续研究图例,却听见脚步声响,荀欢已从屋里出来,皱着眉打量一会,方道:“花小弟,刚才那两只鹜鸟是你打走的么?”见云冲波愣愣点头,苦笑一下,便转身要回去,走两步,却又站起,回来在桌边坐下,道:“你为什么要打它们走…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嗯,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在云冲波心中,路见不平,铲强锄弱,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了,怎会谈到为什么上?但听着这,荀欢却只是苦笑。 “看不得别人倚强凌弱么,对,鹜鸟欺鸦,当然是以强凌弱…但花小弟,你又想过没有?你这样做,算不算对鹜鸟倚强凌弱了?” “咦?” 觉得不服气,却也觉得荀欢的说话很合道理,云冲波照着自己的想法发表意见,却怎也说不赢他,到最后,简直被荀欢将他脑子牵成一窝腊八粥般糊里糊涂。 “总之…天生万物,自有其规律,鹜鸟性本食肉,你不让它吃鸟,难道教它吃你?还是说,乌鸦可生,鹜鸟却不可生?但你我都是凡夫,又怎来资格判断谁该生,该配死了?” “我,我不知道了!” 恼火的晃着头,云冲波实在想不到,出手打了一只食肉鸟,竟然会换来这样一大推说话,使自己昏头昏脑,简直比和人打一架还要累。 似乎是因为这样的干扰,当下午,荀欢再一次提议“活动”时,云冲波就被压倒性的打败,饶是他已将弟子规用起,却似完全失灵,再没有了往日的敏锐,到最后,他带着一半被说昏,一半被摔昏的脑袋,悻悻然的告辞。 “总之,我认为你说的是不对的…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一定会说清楚。” 微笑着,挥手送别,云冲波并不知道,身后的荀欢,竟已没有任何笑意,眼光凝重深沉,更不知道,刚刚被自己打走的两只鹜鸟已又出现,停在介由的肩上,好不温顺。 “谈笑之间,将他已有小成的论语废去…荀欢,有必要么?” “首先…那不是论语。” 皱着眉,荀欢认为,云冲波所习的,应该只是弟子规。 “上午的确吓了我一跳,但经过下午的试探,我却可以断定,他绝对没有修习论语,现在的力量,是自弟子规中所得。” “什么?” 微微动容,介由认为,弟子规的确出于论语,但已被极大简化,要从弟子规中复溯出论语真义虽不是不可能,但也真难到了有如登天。 “上一个作到的人,是颜回,但,那样的天分…我并没从这小子身上看到。” “他也许没有…但也许只是我们看不出来,而且,他的确有着配得上论语的那种质朴和真诚。” 沉思一时,介由问荀欢,那么,他怎样认为? “这小子,他会是‘家里’派出来的吗?又或者,是‘那边’的人?” “我想,都不是,当然,也都有可能。” 慢慢摇头,荀欢表示说,不管怎样,自己已暂时将他的论语废掉。 “自弟子规中求道,那一定要有如童蒙般的真诚,有对自己信念的绝对坚持,而当我已用诡辩之术将他的心意动摇时,当他开始对自己坚持的善恶观有所动摇时,这种悟道途径的弱点也就暴露出来,不管怎样,在他重新找到自己的坚持之前,都将没法再运用论语,而如果他身后真有人在的话…相信,这个答案,也该让他们明白了吧?” 说着这样无情的话,荀欢的眼中,却有了怅然的神情,那是复杂到无法解读的寂寞与渴望,也是谨慎到对任何未知都要小心规避的伤后积智。 (不管怎样…如果他真得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明天,他也许还会再来的吧?) ------------------------------------------------------------------------------------------------ 一路只觉得头痛恶心,象是喝多了酒的宿醉一样,云冲波一直到回到客栈里,才觉得好受一点。 “咦,贤侄,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按时间说,花胜荣这时应该还在罗汉寺流口水,所以,看到他时,云冲波也一样很吃惊。 “哦,难道贤侄你还不知道,这么劲爆的消息?” 指手画脚,花胜荣告诉云冲波,今天午间,当花胜荣正和无数心痒痒的同行一起围着那块翡翠看时,突然有身穿夜行衣的女贼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踢飞星汉,抢走了那早已成为众矢之的的宝石。 “不会吧?谁这么大胆?” 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因为听花胜荣分析过很多次,云冲波知道这翡翠的保护措施的确很不怎么样,但因为早已声明献给了苏家,所以没人敢动,而现在竟有人要来生捋虎耳,那实在要有很不简单的胆量才行。 “当时就有人吓的脸白白,拼命叫着让她留下字号,不要连累道上的朋友,而说起来,还真是艺高人胆大,那女的痛痛快快就留了名…结果你猜怎么着?” 重重拍在云冲波背上,花胜荣赞叹道:“竟然是飞贼一行中的传奇人物,姬三娘重出江湖咧!” ------------------------------------------------------------------------------------------------- 好容易才甩开花胜荣,云冲波低头回屋,肚里却大感好奇,盖因花胜荣所说的事情,实在太不合常规。 强盗夺宝,当然是溜之为上,但这姬三娘抢到翡翠之后,却是到处找刚刚被自己一脚踢昏的星汉,再用更重的一脚把他踢醒之后,吩咐对方准备一间清净上房,之后…她竟然住了进去。 “老…本人要住三天,三天之内,有本事的就来抢走这块石头,三天一到,本姑娘可就不陪咧!” (这,这算是什么强盗啊?) 一进屋,云冲波却发现早有人在,愁眉苦脸的柳晋元,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咦,柳兄你是说,你许的那门亲事,女方最近想要悔婚?” “不不不。” 连连摆手,柳晋元道:“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却又叹道:“只是,愚兄倒宁可她只是想要悔婚哩。” 按照柳晋元的述说,自己和女方是指腹为婚,自小也是青梅竹马,只后来年纪渐长,才有所避嫌,后来自己外去游学,更是多年不见,虽然知道对方不好红妆好武装,倒也不放在心上,盖那边本就是武人世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大概是想要行走江湖想上瘾了…没机会抓强盗,就自己扮强盗玩…” 告诉云冲波,自己的家族最近得了一件宝贝,家中长者都很高兴,没想到女方竟然蒙上脸跑了去,把宝贝抢在手里,然后向自己这边放出话说,要成婚可以,三天时间,把东西给抢回去。 “等等,你等等,为什么我觉得这故事这么耳熟?!” “唔,这个吗…” 苦笑着,柳晋元站起身来,向云冲波深深一揖,道:“隐姓之过,请贤弟千万见谅,愚兄苏晋元,有礼了。” --------------------------------------------------------------------------------------------------------- “不过,这件事情很可疑啊…” 非常严肃的坐着,花胜荣边捏着下巴,边慢慢说话,苏晋元看着他,神色中颇显信重,可瞧在云冲波肚里,却是提心吊胆的很。 (大叔真得是要钱不要命了…万一开罪苏家,我们连夜跑路都不一定跑得掉哪!) 刚才,柳晋元刚刚说出自己的身份,花胜荣竟突然就从外面撞进来,拉着他的手,“世兄”长,“世兄”短的,叫的亲热不堪。转眼已将对方唬住,云冲波在一边呆呆看着,过了好久才有机会把花胜荣拉到边上质问。 “你攀什么世叔世兄的…人家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世家啊,你不要乱攀攀到穿帮,我看你怎么收场。” “唔,胡说,大叔怎么会乱攀,认真算起来,我们花家的花间集花祖可是他们苏家的文脉之一,我称声世兄,都是抬举他了。” “花间集?那也是你们花家的祖先吗?” “年轻人不读书,不和你多说了,一边去,不要挡人财路!” 别管云冲波肚里如何鄙薄,至少花胜荣现在确是已把苏晋元哄到五迷三道,在那里很佩服的向他倾吐苦水。 “反正,我觉得,这件事情里,我们家里面的作用很可疑啊!” ……别说苏晋元,连云冲波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青州本地最大世家之一,苏家虽主要是文声卓著,但影响力绝对大极,可以说,便上得台面的高手,一句话工夫,也找得出十个八个,更何况,这种事情若兜出来时,亦只会让马家一并难看,而马家无论有多宠溺这个“二小姐”,似乎也不该置若罔闻。 “据说,女方的借口是,我们两家历史上也曾经结过亲,当时是我们这边的一位姑奶奶嫁过去,结果她仗着自己有才,硬是在洞房夜把姑爷堵在外面,连续出了三道题目,要连夜做出来才许成婚,而现在三题只有一题,一夜改成三天…说起来,还是很给留面子了。可是,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吗!” “到最后,变成好象只有我一个人的事情,然后我爹竟然还说,给我三天时间,如果我能自己解决这事情,就让我随心意去做个商人,如果不行,就要回来乖乖读书考出身,你说,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是啊是啊!” 愤愤砸着桌子,花胜荣看上去,就比苏晋元更加愤慨,同时,他更非常自然的问了对方一些问题,当知道苏家之长为了让苏晋元能够证明“商人”的力量,而答应让他随便拨用多少款项时,眼睛,更是亮到了连外面还没落的太阳也要自愧不如。 “总之呢,苏世兄,依在下看来,这事情,多半是你那位表妹年少爱玩,受人利用,真正操盘的,多半是贵家长者,其实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逼你回来读书啊!” 做出判断,花胜荣认为依现在来看,苏家肯定有所布置,而马家也不会让小儿女的顽皮毁掉通亲世好,那在最后一天里面,两家的高手群肯定会有所动作,所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抢在最后期限来到之前,先把翡翠拿到。 “说起来,在下年纪大了,飞檐走壁的事情也不行了,但朋友倒也认识几位…不过世兄你的表妹似乎很是强悍,想要他们担待风险,总要破费一些…哦,没关系是么?那好,世兄你只管放心好了!” 看着花胜荣高高兴兴出门去了,云冲波一时间颇有些不忍心,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苏晋元提醒一下。 (不过,大叔鬼主意最多,说不定真能有什么花样…咦,不过想起来,一个女的能有多利害?果真不行,我就去帮苏兄把翡翠抢回来好了!) 主意一旦打定,云冲波心中立时大畅,却见苏晋元仍然坐立不安,便安慰几句,道是花胜荣做事情很有办法,只管放心云云,果然说的苏晋元安定许多,只云冲波自己却又忐忑起来。 (总之…反正到最后还有我,难道说,我随便碰上一个女人,都会那么厉害吗?!) 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肚里盘算,却是越盘算越心虚,盖自离檀山后算起,从沙如雪萧闻霜,再到孙雨弓琼飞花九天…一路算来,便再加上路上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大刀女,自己所遇的女人,似乎…果然都“不太好惹”,想来想去,好象也只有一个小音,自己才有十成胜算“惹得起”。 (唔,那小丫头,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不过赵大哥很厉害又很细心,跟着他,一定没问题的…) 想到赵非涯,不期然又想到了那个怪梦,以及当时宜禾城中的一些回忆,云冲波一时心情大坏,再加上上午的事情,更觉头痛,所以,当苏晋元建议要些酒来“小斟一二”时,他也没有拒绝。 喝酒说话,渐渐入港时,满面红光的花胜荣,终于出现。 “苏贤侄,你只管放心,大叔这一次,一定把事情给你摆平!” 跟着花胜荣,又进来了三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另一个中等身材,头发披乱,油腻腻的,眼光却凶悍的很,只见花胜荣春风满面,拉着三人站成一排,向两人介绍。 “也是贤侄你运气好,这三位,都是道上顶顶尖尖的好手,也都是大叔的朋友,今次能够正好遇上,实在是你的运气啊!” “哦…高手?” 并没计较自己已从“世兄”变成了“贤侄”,但看着这三个人,苏晋元实在很难放心,一边的云冲波也大有同感,盖这三人都是眼圈发黑,脚步轻浮,说是长年熬夜的夜猫子就有人信,但说是高来高去的高手…实在难以认同。 “不要看不起人啊!” 拉过那瘦子,花胜荣郑重道:“这位就是东海有名的飞贼,‘你爷我偷箱’,你们听听,多么威猛、多么霸气的外号?只要他看上了,没有偷不到的啊!” 认真对视,云冲波却实在看不出对方威猛霸气在什么地方,只看出对方脸色苍白,倒像是才挨过刀放过血一样。 “至于这一位…咳,不说了把身上弄干净点吗?!” 伸手一拉那胖子,立刻一阵尘雾泛起:那胖子身上竟然落了厚厚一层土,一碰之下,尘土大作,不过也幸好如此,也让苏晋元没有看清他在被花胜荣喝斥时露出的讪讪笑容。 (见人先陪三分笑,手里有活也有限…这个怕也有问题) 介绍说这是中原“地里鬼”一脉的高手,人称“专职掘墓鬼”,空手掘土,一夜也能攻进七八丈去,更有“缩骨”之术,非常厉害。 “‘专职’的啊,你想想吧,告诉你,当年,他和盗圣都交过手,不分胜负哩!” “盗圣?” 愕然看向那胖子,云冲波见他仍是讪讪笑着一点头,连连道:“低调,低调。” “至于这位小兄弟,是近年来短道界的新秀…” 花胜荣拉过第三人,云冲波方看清这似乎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二十上下。 “说起出身,可是有头有脸,乃是邵陵谈…”却被那人恶狠狠瞪了一眼,哑着嗓子道:“说正事,等着挣钱哩,扯那些没用的干啥。” “呃呃。” 介绍说此人本名早已隐去,因为生性凶悍,且是要钱不要命,故道上送了一个诨号,唤作“爱财”,总之金宝所在,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我再说一遍,我们来是来挣钱,你尽扯这些没用的,告诉我那石头在那里,老子进去‘咣铛’一榔头,拿了就走,那有你这么多废话!” 一片混乱当中,云冲波偷眼看看苏晋元,见他似乎没怎么见识过这等江湖浪人,居然似乎大感兴趣,心下只得叫苦不迭。 (这个,就凭这样几个家伙…罗汉寺的石头,真能偷出来吗?) ------------------------------------------------------------------------------------------------------------- 尸天血地! 地形不很复杂,只是一处普通的山道,尚算宽阔,中间更有着茂密的丛林,而现在,这里…都是尸体。 有被乱箭射杀的,有被活活烧死的,有被巨石擂木直接砸成肉泥的,也有,是较为的幸运或者不幸,仅仅砸断腿,而后,在绝望中把死亡等来的。 残旗飘展,吃力的覆盖在这血腥战场上面,风吹过,兀自还有猎猎的啸声。 站在高处,俯视着这里,云冲波在努力适应这惨烈景象同时,也在努力感受“自己”的心情。 当然有愤怒,有痛苦,亦有悲伤,这都是情理之内的事情,特别是,云冲波已经想起:“眼前”的这些人,正是太平五路大军之一,由南王风月所领的部队。 (不过,现在北王不是正应该在对付另一队人吗…为什么会跑来这里?而且,他的情绪,真是很奇怪啊?) 仔细发辨,云冲波就能发现,“自己”的胸中,更有着翻滚不休,如怒海波涛一样难以平抑的情绪,那竟然,有一些是“后悔”,更有一些是“自责”。 (他…他有什么好自责的?) 右手中提着已出鞘的蹈海,显然是作好战斗的准备而来,但只见着这修罗狱场的惨状,便他再强也好,根本已什么都不及做到。 (不过…不是吧,他竟然真得杀了人王?!) 吓了一跳,依稀还记得前个梦中,当浑天要求自己去对付三棘方面的帝军时,显然是非常担忧,若非如此,想来也没必要大费手脚的帮自己提升力量。 (怎么做到的…我要看看,我一定要看看…) 努力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甚么有用的东西也找不到,似乎根本只把这视为无足轻重的一件事,自己竟将之丢在了脑中不知那里的深处。 (从还在那边的战场上时,他就一直只惦记着要快些赶过来…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竟然重视这面的军事,还在重视自己那支军队之上?) 搜索中,云冲波发现,自己便在统领大军在三棘一带苦战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对南路军的关注,透过种种途径知道了南王的战法非常沉着时,还有着颇为安慰的心情。而在知道南王有意用奇兵扪破敌人腹心时,又极感紧张。 (步步为营,反客为主,将敌人的阵角逼动后,一击夺魄,然后就快速脱离,回军支援天王和东王所领的主战线…的确是很好的战术啊。) 似乎“很好”,但看着眼前的战场,云冲波也只能哑然,毕竟,只有成败,才是衡量一个战略是否正确的唯一标准。 手中的蹈海突然发出低鸣,而同时,战场的一角,也出现了微弱的白光。 (在那里,还有活人!) 云冲波心意方动,蹈海早急跃而出,竟比当初的姬紫来更加无视高度的存在,直接从崖上掠出,扑向目标。 (这…喔!) 先是被吓了一跳,之后更能够迅速感受到对方是怎样精确控制着自己的重心,和不停的因应外界变化而作出细微调整,以此来充分利用那些最微弱的气流,御空而行,奔向自己的目标。 (那么…闻霜所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恍神间,一直也没法掌握的关窍处便轻轻越过,云冲波就知道,只要能够记住这段梦境,自己在睡醒之后,便必能在轻身功夫上取得一个突破,虽或者仍不能比上萧闻霜的“霜履”,但却该可以将自己长途奔行的速度至少再提高一成甚至两成。 蓦得突破,那当然应该“高兴”,可事实上,云冲波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自己”的那份悲伤,那份自责,那份子莫明的愤怒和焦燥,正火辣辣的传递过来,使他也感到无比的难受。 “蹈海,你来了…” 喘息着,被蹈海自血泊中扶起的,正是南路军统帅,太平南王“风月”,胸前一道深深的伤口,皮肉皆被烧焦,而同时,他的右臂也几乎被完全打碎,唯五指仍是紧紧扣住那面铜镜,不肯放松。 “我错了,我没有听你的意见…心急冒进,死不足惜,只可怜这些弟兄…” 喃喃的说着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清,蹈海全力输功,试图压制风月的伤势,但,那也只能换来对方的苦笑。 “没用的,蹈海,放弃吧,我是不成的了…但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带回去,告诉天王,告诉大家!” 声音变得非常亢奋,已见过不少死人,云冲波觉得,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而很显然,蹈海也是这样想的,根本不肯问那是什么事情,他只是继续的努力输功,并劝慰着风月。 “我说我已经没救了!” 声音变得很着急,更透出怒意,风月告诉蹈海,身入太平道,对这一天早有觉悟,没什么可怕的。 “我败,不仅是因我轻敌,更因为对面的敌人,无论那方面都比我更强!” “袁当…这个人,他很可怕,他绝对不是一介武夫…他的智谋,也许比他的力量更可怕,这一点,你一定要带回去,一定要让大家知道!” …… 兵败,和身受重伤,令风月能够不断撑持的,无非是一点执念而已,所以,当相信自己已经成功时,他便很快松驰下来,闭目而逝,至于他手中的那块太平天镜,则和前次的子袍一样,闪烁着奇怪的光芒,迅速的变作透明,融化入虚空当中,不复出现。 一时间,云冲波感觉,“自己”体内的力量,翻翻滚滚,激荡不休,竟是如此的炽烈狂热,如此的,渴望一个“发泄”。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极不和谐的,如冷笑而嘲弄一样的声音,突然自正前处的崖顶出现,而,在猛然抬头之前,云冲波已自声音中认出了那是谁。 大正,都骑尉,袁当! 披发,高居崖顶,背后是一轮寒意逼人的冷月,袁当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下面。 “我花开后百花杀…不,这样的句子,仍未可形容这样的战场,亦不能抒发某心中的快乐与满足,更没有描摹出失败者的绝望与狂乱…嘿,那这几句呢,你觉得又如何了?” 带着残忍的微笑,袁当缓声道:“七百里驱十五日…横扫千军如卷席,有人泣,为营步步嗟何及…搭档,你说,这样的句子,来形容这样的战场,又是否贴切了?” “我说…你可以去死了!” 虎吼出声,蹈海全身都透出幽幽蓝光,只一跃,化作一道巨大刀虹,冲天斩起,直扑崖顶! (这就是…第九级力量!) 期待已及的时刻终于来临,云冲波大感兴奋,集中精力,希望体验这如传说般的力量出现在自己身上时,到底是何感觉。 (喔,好痛快,真得是好强,但是…不是从丹田发力,也没有从蹈海处借力…心念一动,力量已提…他到底是怎样运力的?!) 虽然没有搞清楚,但本就不指望能靠一次两次体验弄明白这种事情,云冲波只是很兴奋的,努力体验着这由“自己”挥出的一刀。而恍惚中,他更感到,不久前,将琅琊王家之主重创,和最终斩杀的,也正是这样凶悍莫名,全不在乎自身破绽的“偕亡一刀”。 (嗯嗯,他还真是爱玩命啊…) 看着汹汹冲上的刀虹,袁当依旧是一脸的冷笑,全无惧意。 “不喜欢吗?枉我还特意引了太平的诗给你听啊…嘿,你要战,便战罢!” 一声断喝,袁当双手自背后翻起,交叉挥动,随意已带出巨大的烈焰刀气,作十字状,汹汹压下,与那湛蓝刀虹撞在一处,顿时,声若惊天! -------------------------------------------------------------------------------------------------------- “呼…” 猛一下坐起来,云冲波感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汗。 (败了…那个人,他真得很可怕) 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的刀势被两记烈焰刀强行斩破,而对方更没有给自己以变招的机会,顺势攻下,直接突破掉防御,挟火带焰的双掌,重重印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一式…是盘龙焚海…以盘龙之势,突然而发,所以突破力极强,最适合用来作这样的突击…) 根本未和董家打过交道,亦不该知道什么是炎龙书,但此刻,云冲波却“就是知道”,当然,这一切,皆是源自梦境所赐。 倒抽着冷气,云冲波犹能回忆起梦中自己胸骨被生生击碎时的痛楚,和血液被赤焰瞬间烧干气化那种没法形容的滋味。更能够回想起自己的去势被人强行遏止,和被轰回崖下、陷入土中的屈辱样子。 (那么…就这样死掉了吗?) 想来想去,也不觉得在这样一记重击下有生还可能,苦着脸,云冲波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唉…还没有知道到底什么是第九级力量呢,要是能再多做几天梦…) 虽然昨天说的口响,但想来想去,云冲波仍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倒”荀欢,再加上这几天确已将三江堰的道理摸了八八九九,云冲波决定,还是在锦官城里转转算了。 (嗯,去罗汉寺看看热闹好了…) 一路遛跶到罗汉寺,才刚能瞧见那赤黄相间的墙壁时,云冲波已听见“呯呯”乱响,跟着,两个人似乎长了翅膀一样,从院墙上“飞”了出来,如果不是最后全都撞在树上昏了过去,云冲波绝对会很好奇那种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似乎对这一点都不奇怪,周围的小商小贩们连抬头看看的都没有,而当看到周围的墙壁和树木上已有颇多被撞击过的痕迹时,云冲波,更可以联想到发生了什么。 攀谈几句,据周围的人说,从今天早上起,就开始络绎不绝的开始有人想要试探,至于结果… “倒也不是每个人都被扔出来啦。有几个家伙实在太胖,特别是一个长得很象猪的…是被踢着滚出来的。” 沿着指示看去,庙门前果然干净的有些扎眼,实在让人很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件衣服在那里滚过? (不过,很奇怪啊…) 看着那两个人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云冲波感到他们大概连三级力量也都没有,象这样的人,就算来上几十个,云冲波也很有信心让他们一个一个越过院墙飞掉。 (这样的家伙,怎么也会想要跑来抢宝石…难道说,锦官这儿的混混,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么?) “这个,就是阿堵兄的力量啊!” 突然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回过头之前,云冲波已听出那是花胜荣的声音。 ------------------------------------------------------------------------------- “所以,贤侄…金钱的力量,绝对无敌啊!” 应该说,花胜荣的“职业道德”确实不错,接受苏晋元的委托后,连夜奔走,一方面称寺中绝然不是当年名震竹西的一代女飞贼姬三娘,只是它人冒名,另一方面则大洒金钱,募集流民闲汉,轮番进去骚扰。 “飞出来的领三钱银子,滚出来的一钱,好挣的很呢。” 似乎出手甚有节制,又或者是不屑对付这种人物,除了一点皮肉之苦外,那女子并不会让人见血甚至是伤筋折骨,因为这,肯跑来挣钱的委实不少。 “就刚才,还有一个姓孔的胖子,因为实在太重了,没法被从墙头上扔出来,居然还苦苦哀求,之后更耍起了无赖,和那个女贼说,要么把二钱银子贴给他,要么就得让他从墙头飞出来…总之要选一条路。” “哦?那然后呢,怎么样?” “嗯…我们是只听见一声闷响,然后就没有动静了…到现在都没见那胖子出来,大概还躺在什么地方没醒吧?” 按照花胜荣的说话,今天整个白天,他都不会动用那三个高手,要就这样不停的滋扰上一天,直到夜深之后,才会动手抢石头。 “我的计划是很周详的…已经和附近的一伙棒棒说好了,打过一更,他们就在门前放火,只要那女的一出来,短道就会拿着锤子硬上,另外还上有飞贼,下有地里鬼…天地交泰,那块石头简直想不到手都难啊!” 很怀疑的看着花胜荣,但还是忍住没有开口打击他,最后,是苏晋元把云冲波拉走,说该吃点东西了。 “特地跑过来,真要谢谢贤弟啊!” 吃的是这边地方上的特色,一口夹层铁锅--夹层里面推满了火炭--烧的锅里红汤扑扑翻花,一桌摆的都是生食,夹着下汤里一转,便能入口,这据说名为“火锅”的东西,在云冲波,还是第一次吃到。 “嗯,也不用那么客气啦。” 对花胜荣实在不很放心,说话起来底气当然就弱一些,不过看在苏晋元眼里,就以为这是不居功的谦和,真是更加感动。 吃一会,闲话渐渐扯开,说到锦官地方上的名流世家,苏晋元似乎很有感慨。 “其实,我一直觉得,象我们家,真是没什么意思,长辈们见天就知道讲古,除了念叨祖上出过文豪,就是惦记祖上出过相爷…从小到大,就只知道要我们读书,中举,当官,光宗耀祖…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表示说最佩服的还是同城的“长门司马家”,很希望能在自己手中将苏家的方向改变,听的莫明其妙,云冲波忍不住要问他,司马家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唔,对的,好象每个人都说他们很有钱…但我觉得,你们家也不缺钱啊?” “咦?你难道不知道?” 吃惊的看着云冲波,苏晋元道:“长门司马家…‘世家谱’上仅有三姓商人世家,他们就是其一,而且是最强的一家啊!” ------------------------------------------------------------------------------- 商人世家。 大正王朝立国四千家,世家起灭无数,所能立身者,无非文武两道:所谓“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只消“货色”够好,便不愁卖不到好价钱,而若好到了能够将自己身后的族人也都一并照顾,便已成为所谓“世家”的雏形。 所谓世家谱,则是最早一批世家形成后,为了高贵自己的身份和保护自己的权益,而造作谱牒,铺派名次,对那些在后期形成的族群来说,想要列名于上,必得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做出极出色的成绩,大正王朝立国四千年至今,能够载名世家谱的也不过区区四百有三,而其中,更有约四分之一,早已成为了历史的陈迹。 “比如说上一代的帝姓世家,南楚段家…他们现在就完全没有消息了,估计早就死绝了。当然姓段的始终还有,但肯定不是南楚后人了。” 眉山苏家的历史上,从来也没有出过优秀的武者,却有过冠绝一时的文士,凭江两赋惊天下,问月一吟废余词,因为他的影响,眉山苏家才得以进入世家谱。 “几乎所有的世家开始时都是这样,或者是立了大功的猛将,或者是极有名的文人,相比起来,要数武人多一些,不过,只要成为世家,他们也都会开始很努力的注意自己的文事。” 但,这当中也有例外,有一些世家,没有出过大官,没有出过名将,没有出过风流无双的文士,却依然能够小心翼翼的侧身在这朱紫行间,不失其步。 “咱们大夏人几千年来,始终轻商崇农…只要朝廷看不顺眼,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所以,他们能够这样,真不简单啊!” 天下巨商,往往有富可敌国者,凭其财富与权谋,他们更也着翻云覆雨的志向与能力,有着想要亲近权力,和获取位置的欲望与冲动,但真正能够走稳走好这条道路的,却是少之又少。 “嗯,历代巨商中…有想要捐钱买个太平,却被皇帝忌惧而尽夺家产,流死边地的,有花大本钱助行废立,最后却还是窜死穷途的,有托身军帅甚至都谋了顶戴,但最后靠山一倒,也便哗然而崩的…总之,世家能传十代二十代甚至上千年,不成器的也能享泽五六代,但历代巨商当中,却少有三代不衰的,至于列名世家谱,那更是痴心妄想。” 但也有例外,四百余姓当中,也的确有着三姓异类:长门司马家、大仓任家、盐泽刁家,皆以聚利而兴,却因初代家主能知逆取顺守之道,小心用意,侧立道左,终能够得到“朝廷”的认可,而在把握机会做出些正确选择和立下功劳后,他们更得到令天下所有商人都感同光的殊荣,被由历代帝姓世家以及丘敖王三姓组成的“云台宗家”认可,列名入“世家谱”,开始能够和那些天潢贵胄和勋臣站在一起。 “总之,我是很希望,能在我手里把苏家也改造成一个商人世家…嗯,不过,那绝对不会和司马家一样,我要做一个‘与天下之乐’的商人,不会学他们做‘乐天下之淤’的商人。” (嗯…这个?) 完全听不懂,更不知该怎么接话。幸好,突然自己笑出声,苏晋元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这次罗汉寺的事情,倒也在司马家那边引起了一点小风波。 “虽然外边的人是不知道,但马家要‘难新郎’的事情,当然是瞒不了耳报肯定比我们家灵通的司马家了…结果,清夫人竟然也出了个花样。” “清夫人?” “哦,就是司马家现在的当家主,司马清。” 一时不明白,到底是男人的外号叫“夫人”,还是司马家竟然由一个女人当家,但苏晋元说的正高兴,云冲波实在没机会插进去问。 “嗯,就是呢,司马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收了一个义女,很喜欢她啦…常说会当亲生女儿一样,嫁妆上绝不会委屈了她…但一直也没说人家。” 不知是贞女怀吉呢,还是被热闹引动了心绪,在罗汉寺的事情传过去后,那女子竟然提出要求,想要嫁人了。 “但又没有意中人…她竟然说要抛绣球,撞天婚呢!大概就在明天,刚才我还听说,绣楼扎在南城,都扎了一半了。” “喔…有钱人家的小姐,想法还真是奇怪啊!” ---------------------------------------------------------------------------------------- 吃饱喝足,两人回到罗汉寺前,却不见了花胜荣:正有些奇怪时,见他一脸惊惶的自寺中出来,也不知怎么会吓成这样。 “贤…贤侄,吓死我啦!” 大吃一惊,仔细一问,原来是过午之后,那女子的脾气似乎终被撩拨起来,出手渐重,不是折手就是破相,这一下花胜荣便再找不着人愿干,没奈何,本着“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的精神,他决定亲自进去观察一下那女子的底细,结果,却只是远远看见一眼,都没敢让那女子发现,就立刻就很狼狈的逃了出来。 “吓死我啦!!” “呃…嗯?” 把花胜荣拉到一边,皱着眉,云冲波问他,难道那个“马云禄马小姐”丑到那么惊人? “那你至少也该抹开苏兄再说吧…直接这样,他面子很下不来啊。” “不不…不是。” 惊魂未定,花胜荣连连摆手,却又拖着云冲波向罗汉寺进,说是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 “万一他们三个都失手了,小苏一辈子幸福就着落你身上了…到时你怎么都要把石头抢出来,所以现在最好先见见。” “你说这么夸张…到底是为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入山门,早听见里面一个女子声音哇啦啦吼将出来。 “又来了吗…告诉你们,姑奶奶现在心情不好,要是走不过三招,姑奶奶就拆了你的骨头!” 说话间,早见一女子手提大刀,自月门中转出,虽然打扮的确然是女飞贼,完全看不见相貌,但…便光是那把缠满黄布的大刀,就足够让云冲波想起些什么。 (这…这是?!) 一时间,云冲波竟也如花胜荣般,有了转身逃跑的冲动,可还没有来得及提脚,劲风已然迫近,更带着非常高兴的清叱: “小子…是你?!” ----------------------------------------------------------------------------------- “原来你们之前见过云禄表妹的?好可怜啊…” “喂,你这个样子,在我们家乡,就叫做说风凉话啊!” 很恼火,可是也没什么办法,因为苏晋元根本就一点武功也没有学,不管怎样,云冲波实在没法让自己去打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那为什么贤侄你每天打我的那么顺手…” “因为你是骗子,根本不是人!” 当然,骗子两个字,并没有让苏晋元听到,正好转身出去叫酒的他,心情显然是非常高兴,在酒菜摆上之后,连连的夸奖花胜荣,“真是要得”。一边花胜荣连连谦逊,还不忘分一点给云冲波。 “贤侄,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哩。” 解释说,今天下午,马云禄大展雌威,杀得云冲波四处逃窜,毁屋坏墙,却被花胜荣抓住把柄,指摘她不是那个“女飞贼姬三娘”。 “我侄子才出江湖没有多久,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横着刀,口气很霸道,马云禄告诉花胜荣,第一她就是姬三娘,第二她砍就砍了,管什么认不认识。 “…总之,你有意见么?” 立刻表示说绝对没有意见,但花胜荣接下来却仍是纠缠不休,更扯出许多姬三娘当年的事迹,连连叹息说,今天能够亲眼见到姬三娘,何止青州没有白来,简直这一年都过得很有价值。 “等等…你是说,你就这个样子胡扯一通,她…她就会胡里胡涂的答应了你这么没道理的要求?” “唔,所以说,贤侄,劳心者治人啊!” 被花胜荣一番纠缠,马云禄竟然答应说,会依照“自己”当年的风格,把那块石头放回原来的地方,亦即是副殿正中。 “我就待在旁边守着…倒要看你们怎么来偷。” 最后是和马云禄定下“君子之约”,道是以三日为期,只要三天后的下午,那石头不在罗汉寺内,自己便是输了。 “可是从‘今天’下午算起啊!大叔不光争取到这么好的条件,还多争取到一天时间哪!” “喔,这很好…但另一件事,我实在很奇怪。” 对花胜荣描述的“姬三娘旧事”觉得很不可理喻,云冲波实在不明白,一个女贼为什么偷到东西后不藏好,却要放在明处,和别人赌什么能不能偷回去。 “你胡说什么呢,姬老三最小心一个人,那会做这种傻事,有点东西就赶快藏起来,那动作快着呢,听说…为了安全,连密道都是在水井里挖出来的!” “那…那你说的那些…” “唔,所以说,只听了几回书就出来跑江湖的年轻人,实在是很容易上当啊!” 告诉云冲波,自己已做了很周密的布置,虽然约定是三天,但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全功。 “其实你过来之前,我就已经在布置了…海贼沿着大殿的夹层进去,潜伏在上方,鬼鬼顺着后面的一条下水道进去,在底下埋伏,一更时分,那些棒棒们在前门把火一点,小爱趁乱拎上锤子进去,见人就砸…” “你等一下,小爱?那是谁?” “哦,就是谈爱财啊,因为他年纪最小,所以都喊他小艾…你不满意?” …… “…总之,今天晚上,就要一战成功!” ------------------------------------------------------------------------------------------------- (唉…整整一夜,连一个梦都没作…真讨厌啊…难道那一代蹈海真得就那样死掉了?) 努力的回忆着上次的梦境,云冲波却就是想不起更多,虽然…在梦中,“自己”似乎还没有死掉,但想来想去,大概也只因为自己梦的时间不够长而已。 (好不容易有了九级力量…多么可惜啊…这样就被人一下打掉…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袁当还真强…) 坐起来,洗洗脸,云冲波有点犹豫,是不是要去见一见荀欢。 (可是,大叔说的办法…简直是…) 昨天晚上,因为花胜荣对自己口才的再三吹嘘,使云冲波想起来在三江堰那里吃的亏,在苏晋元告辞之后,向花胜荣提出来,看他能不能用“口才”解决。 “哦,竟然这样和你说?!” 听云冲波说完后,花胜荣对荀欢哧之以鼻。 “如果让我去,能噎死他三十多次…唔,贤侄你更希望自己去?” 摸着鼻子,很认真的想了一会,花胜荣告诉云冲波,有个故事,也许对他有用。 “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他们倒也算是朋友,但互相都不服气,总觉得自己更会说。” 有一天,两个人站在水边,其中一个人看到水里面有鱼游来游去,不由的赞叹了一声:“啊,鱼儿水中游,是多么的幸福啊!” “然后,另一个就说,不对!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幸福不幸福?” “呃?” 摸摸头,云冲波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人不是鱼,好象是不会知道鱼到底幸不幸福。 “那这个人就说了,滚!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幸不幸福?!” 张大了嘴,云冲波觉得反驳的果然很有力:人心隔肚皮,自己又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知道呢? “可另一个人又说了,靠!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其实就是不知道鱼幸不幸福?!” “…对不起,大叔,这句话,你能不能写下来让我琢磨一下?” 写了很大的字,慢慢的来回念着,直到了第七八遍的时候,云冲波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唔…但是,这好象已经开始胡扯了啊!” 不太满意,可是,当花胜荣反问他“什么地方错了时”,云冲波却又说不出为,毕竟,从字面上来看,两人的每句问答都很有道理。 琢磨到有一点头痛,云冲波终于放弃,但,还是有一点让他好奇:既然两个人都这样的精于舌辩,那到最后,胜负又是怎么分出来的? “那个…很简单啊。” 告诉云冲波,第一个人最后回到开始,告诉说:“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很幸福…很简单,因为我站在田埂上啊。” “什么?!” 嘴巴张得大大的,云冲波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荒唐答案。 “唔,对的,大叔年轻时也接受不了…所以后来就去查资料,后来,大叔终于发现,那些记述都没错,只是…省掉了一点点东西没说。” “啊,那一点?” 精神一振,云冲波非常期待,但回答,却只是让他的嘴张到更大。 “唔,第一个人说他因为站在田埂上所以就知道的时候…第二个人刚刚被他踢进水里,正在拼命的扑腾,向岸上爬哩!” “所以,你的意思是…” “没错。” 认真的点着头,花胜荣道:“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当然就只有打起来,而打到最后,谁还能站在田埂上…当然就是赢家,他那时想说什么道理都可以啦!” “反正…一个人洗过冷水澡后,自然就会学懂什么时候该闭嘴的。” “可是…你说这些,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关系?” 诧异的看了云冲波一眼,花胜荣道:“我有说有关系吗?” “你…” 被噎得一句话说不上来,云冲波实在很想打花胜荣一顿,却见他只是很得意的笑着,道:“大叔只是想告诉你,既然你自己也说那个荀欢的力量不如你了…就干脆上山去,先把他打一顿,然后告诉他说,是选择让那两只鸟挨打,还是选择自己挨打,选错可以再选,一直到选对为止…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全身心的支持你的随便什么理论咧!” -------------------------------------------------------------------------------- 到最后,云冲波还是没有带着花胜荣的“办法”去找荀欢,很无聊的逛着,他一边却又有些好奇,夜间的罗汉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本来有着周密安排,但夜间起火之后,诸般安排却全告失效,计划中天地两路伏兵都全无声息,正面的谈爱财倒确实奋不顾身的杠上了马云禄,甚至,还很有气魄的向对方叫阵,争奈力量相差委实太远,只骂得半个“萝…”字,早被一刀背打昏过去,踢飞出来。 “飞出来…还要三钱银子啊…真是心痛,混蛋,为什么不从庙门爬出来?!” 边说边还在谈爱财屁股上踢了一脚,花胜荣更头痛的,却还是另外两人:如泥牛入海般没了消息,海贼和地里鬼,难道已被马云禄杀掉在罗汉寺里? “不会啊…那小丫头这么爱玩,不象是草菅人命的面相…” 到最后,不知他是怎么说胡涂了苏晋元,总之是将已有些燥燥的“未来巨商”劝住,和拉着做下一步计划,而不想再听,云冲波溜溜跶跶,准备随便消磨点时光。 希望是打发点无聊,云冲波却也没想到,这一上午竟然会这样“不无聊”,一忽儿是看到小偷,在后面帮着人猛追,一会儿是有人被过路的马车碰到,帮忙背着人向医馆送…不经意间,云冲波已来到南城。 抬头看看太阳,已然近午,按说该是各作稻粱谋的时候了,却见周围的人群全无散意,竟是越挤越密,更都向着特定的一个方向涌去。 (嗯嗯…这是怎么回事…) 身不由已,云冲波很快已被人流带到一大片空地上面,看到…空地西首的高高绣楼。 (哦,对了!) 一下想起来苏晋元说过的事情,云冲波便知道,自己已在无意间来到了司马家贵女“撞天婚”的现场,左右看看,果见都是些年轻男子,眼中都放着热烈的光。 (唉…没劲啊) 从小也常常听到“娶对一个女人可以少奋斗十年”的说话,但始终也觉得那样是“没有出息”,和被云东宪教育说,“男人的一切,都要靠自己赢回来”,云冲波从来也没坐过这种一夜尚主的梦…更何况,如今,他的心中,早已有人占据。 转过身,努力的想要向外挤…却发现实在挤不动,特别是,还有很多人,正努力的向这里赶来着。 (唉唉…) 忽听喧哗声蓦地扬起,抬起头,果见那绣楼上已有人站出,手中捧着好大一个绣球,却为着离的太远,根本看不清面目。 “丢出来啦!” 无数手臂猛然伸向空中,一时间,有若狂乱的丛林,舞动不休,但,云冲波却趁机用力的矮下了身子,并趁着大家都在掂起脚尖,下盘不稳的时候,向外跑去, (开什么玩笑…万一被砸到了,可怎么办!) 或者真是天不从人愿,几乎和绣球丢出同时,空中泼喇喇一声响,忽地起了一阵怪风,几千双手兀自的抓个不休,却只是碰不到,眼睁睁看着那绣球被风一卷,向外疾飞…碰一声,正正砸在云冲波后脑上,力道居然不小,竟当场教他一个趔趄! …一时间,万籁俱寂。 随后,咆哮声,冲天飞飏! “混帐小子!” 几乎失去理智的群众,实在是很可怕,猛冲上来的他们,明显是准备硬抢过去。 换作别人,或者会拼力抵抗,但刚刚搞清楚状况的云冲波,却显然是很高兴的,在正要把这绣球再扔回来…但,可惜,在两造接触之前,却先已有无数黑影出现,将云冲波与人群强行隔开。 “司马家贵人在此,谁敢无礼?!” 多达数十,皆极为干练,冲上一个,摔飞一个,很快,群众已被压制,而同时,更有和颜悦色的老人站出来说,大家都很辛苦,只要在场的,每位可领半吊钱走。 “…多谢各位,成全司马家。” 恩威并施之下,人群很快散去,不时有艳羡或是嫉恨的目光,狠狠削云冲波一下。却不知,云冲波早已是一头大汗。 很想丢掉绣球立刻跑路,扫视一眼,云冲波并不认为这些人会挡得住自己,但,在决心行动之前,却先有一声充满惊喜的欢呼,让他怔住。 “公子…竟然是你?!” 张大了嘴,云冲波一时只觉胡里胡涂,竟也忘了要逃,盖因,眼前的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 “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欢呼声中,飞奔过来,一头扑进云冲波怀中,将他紧紧抱住的司马家贵女,竟是,小音! -------------------------------------------------------------------------------------------------- “呼,好吃…就是好吃。” 把如小脸盆般的汤碗高高举起,一气吸干掉所有还剩的汤汁,敖开心才把碗放回到桌上,向后靠着椅背,用一种无限满足的神情摸着自己的肚子。 “帝京真不愧是帝京,连这么简单一碗羊肉泡馍也比我们东海作得好出太多了…了不起。” “屁话。” 毫不客气的将手中大碗重重墩回桌上--震得桌子也是一阵晃荡,帝象先瞪眼道:“这么简单一碗羊肉泡馍…说得倒好轻巧,你以前吃过两钱银子一碗的泡馍么?” 他说的虽凶,敖开心却连眼也不抬,更索性连两脚也都抬到了桌上,一边摸着自己肚子,一边懒懒道:“唔,可不早了呢,月亮也上来了…就不知道南城的‘西域大盘鸡’这时候收没收火?”说着就拿眼偷看帝象先。 “你你…你还没吃饱的?!” 慢条斯理站起身来,敖开心打了一个饱嗝,道:“呃…其实是饱了。但咱们从这儿慢慢走到南城,也就差不多该再饿了呗。” 眼睛瞪的更大,好一会儿,帝象先却突然放松下来,冷笑道:“嘿,我知道我是欠了你的人情…你要愿意吃,只管继续吃,便再管你吃两个月我也管得起,但你说的事情,那是想也不要想的。”敖开心却如没听见一样,抠抠耳朵,喃喃道:“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啊,是说再吃两个月就走么?那可太客气了,我看未必还能吃这么久罢…”说着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翻啊翻的,一边掐指默算,道:“三十三、三十二…帝京当中还值得吃的,也不过就是三十来家,我看再吃十天也就差不多了,然后正好上路…呃。”说着又打了一个饱嗝,晃晃悠悠出去了。 --------------------------------------------------------------------------------------------- “我说你这是在搞什么东西?你去追你的女人,为什么非要扯上我?!” “这个…说起来,那条命咱们三个都有份偿,虽然你最少,也该多少有点责任的…就这样站在帝京看笑话,很说不过去吧?” “我当然说得过去,而且过去得很!” 夜已甚深,两人不愿绕经街巷,直接越山路向南城去,一路上但见树影幢幢,绝无人踪,说话倒也方便。 皆有极为尊贵的身份,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语相驳,更会被迅速传递向四面八方和做出无数解读,但此刻,这两名皆可称为“天之骄子”的年轻人,却如同最底层的混混一样,正在做着最没营养的恶吵。 “说了两个多月,你反正一点都没听进去对吧?” “这种混帐事情,你就说上两年,我听不进去也是听不进去!” “喂喂,那这样说吧…你就算不给我面子,可我们家老王爷的面子,你总该给一点吧?” “笑话,武德王要知道你去做这种事情,他一准先打折掉你两条腿!” 恶吵当中,两人已将山路走过大半,周围…愈发的静了。 “嗯…不过,你那套破房子,天一黑了西头就有狗汪汪乱叫…给换一间吧。” “狗叫…哦…” 一时间略现惊异,帝象先皱皱眉,却随即笑道:“成啊,今天就把你迁到东南角上小别院里去…”说着与敖开心眼光一对,两人忽然同声怒吼,双双出手:敖开心双手成爪,径攻向西首一颗大树,帝象先却是反身跃起,顺势已将腰间长剑擎出--月色一照,碧光流动,虽然不是什么神器,却也锋利的紧。一挥手,却运用如枪,搠向东南角上大石后面。 他们方才说笑之间,已有警觉,唯二人皆心意缜密,不露半点声色,几句话间已过好了簧,如今卒起发难,那是打定了要“反客为主”的主意。 “…吼” 干涩如同两块金属互相磨擦发出来的声音,难听的让两人都有掩耳冲动,而同时,树碎石裂,两道黑影自隐蔽处攻出迎上。 敢于在帝京当中伏狙当朝皇子和敖家龙将的,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尽管赤手空拳,却完全无视于帝象先手中的利剑,以不逊于帝象先的气势急速迎上的同时,更挥拳砸向剑上。 (好凶悍…) 暗赞一声,帝象先见来者脸色呆滞,如用整块铁雕出来一般,冷冰冰的,竟似对死生全不介怀。 (要抓这样的活口,得费点力气…) 心意一动,帝象先身形丝毫不让,唯右腕急拧,将长剑攒动成花,依旧是全无花巧的一记“直搠”,径取对方心口--那仍是要逼着对方先行避让。 他心中原有定数:就算来者真是不惜身的死士,总也要先教自己刺中在先,若对方果怀偕亡之志,那时也尽来得及弃剑闪身,孰料对方只是一扬手,竟也是简简单单一记冲拳,正撞在剑锋当头,嗡然声中,竟将那宝剑硬生生抵住,绷起如弓! (糟…) 未曾想对方硬功竟然强悍如斯,似乎犹在珷玞士之上,帝象先急一振腕,借那长剑绷直之力欲退:此时两人距离虽被拉近,但那人拳头教剑锋抵住,却也不便抢攻。他犹防着对手暗器突袭,一边已将左袖贯注真力,谁知对方竟动也不动,只一张口,竟蓬的一声,喷出一道已烧作近乎白炽色的火柱! 帝象先那想到竟有这等怪事?方欲挥袖时,总算硬生生忍住了,急反手,旋剑成盾,将火柱挡下,听到哧哧有声,又见四周山木野草,一触到飞溅出去的火花,便告熊熊燃起,不觉更加心惊:“这火是用什么点的?”却觉手上滚烫,已握不住剑,没奈何,臂上运力,将长剑掷入火柱,一边借力急退,却觉碰一声,背后已抵着另个脊背,又听敖开心怒道:“妈妈的…这混蛋竟然会吐火?!”虽未回头,也闻得一阵焦糊,显也没占得什么便宜。 距离一远,那火柱便烧不过来,帝象先见对方缓缓闭口--犹有白烟自口角溢出,更觉心惊,委实想不出这是何等法术。 (刚才的火力…至少也要有七级以上法术才能发动,而如果同时还要压制威力不使反伤自身…这样的家伙,到底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心中盘算未定,见那人闷哼一声,骤然加速,猛扑过来,帝象先方待出手时,却听身后敖开心沉声道:“…我来。” 眼见对方已然扑近,帝象先更不犹豫,道:“好!”跟着一沉身,果然没有出手,只侧地一翻,将敖开心身后空档尽卖了给人。 吱吱声中,两侧刺客一起开口,喉间白光隐隐,显是新一轮火攻的前兆,敖开心却动也不动,更,闭上了眼睛,将双手张开。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 与开心的吼叫同时,两道火柱交错涌至,但,比它们更快,敖开心双臂一抽一带,立刻有巨大的旋风出现手中。 “两只混蛋,很喜欢烧人是吧?!” 风如龙形,轻易将火柱的方向改变,自敖开心的上方滑过,不偏不倚,两名刺客所发的火柱,同时将对方烧中。 反应似乎都不甚快,直到两人皆被烧成一团烈火时,自口中喷发的火柱才告停止,随即,他们便被两颗大树重重撞中。 “滚!” 利用敖开心制造的机会,帝象先退至一侧,更把握住两人互伤的一瞬,拔树掷敌,将两人一起砸进林中。 雷霆般的一击似乎收到效果,被砸倒之后,刺客再无动静,只见两团火兀自毕毕剥剥的烧个不休,两人对视一眼,居然都觉有些心悸。 “这算什么刺客…力量法术都强得很,反应却很不济…真是不守规矩。” 喃喃抱怨着,敖开心并没有推测刺客的来历。 “不,感觉上,还是不对。” 对刺客的硬功甚感奇怪,更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做到自口部施展这样强大的火术,帝象先摇摇头,挥手放出联系讯号。 “不过,或者不应该放才对,可以趁机看一看帝京将军衙门办差使的本事…嗯,也可能是叔王的人先到?” 沉吟着,帝象先走向火团,却被敖开心扯住,笑道:“我去。”帝象先微一犹豫,止步笑道:“咱们都不去,一会儿谁先到就是谁倒霉。”敖开心咧嘴一笑,却道:“这火好的很…唔,我总算是又饿了,算咧,也别吃鸡了,一会去吃张三烤鱼如何…”听得帝象先眼珠几乎也要瞪出,道:“你…你这就又饿了?!” 两人方说笑时,忽听轰隆隆一阵闷响,一惊时,早见火团中一阵动静,扑的一声,适才那两名刺客竟又站起,身上火犹未熄,仍在呼呼的烧着。 面色一变,两人同时退后,见那两名刺客连脸也被烧掉多半,却未见白骨,尽是些奇形怪状的漆黑东西,更有一个连腿也被烧到几断,却仍是稳稳站住。 (难道是药尸?) 同时闪过一样的念头,两人却又觉得不对,盖魂系法术中虽有役尸之术,却也不能使其刀兵不伤,更不可能喷出火来也若无其事。 “不管怎样…还是先让他们再躺下吧?” 对敖开心的建议表示同意,却也不想再接近这两名刺客,帝象先反而后退了几步,正当他拣中了两颗小树时,却听喀喀声响,竟是那两名刺客一齐动作,将双手屈至胸前。 都是百战之余,见过不知多少烧杀场面,但,现在,看着这两名似乎完全不知“痛苦”为何物的刺客,看着他们将十指慢慢抠入自己的胸膛,两个人,都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 “嚎!” 齐声吼叫着,两名刺客同时将自己的胸部撕裂,却全无血肉飞溅。 飞出的,是刀,轻、薄、锐利的飞刀!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 没想到除了吐火外竟然还有这种招数,几乎呆掉的两人,完全是凭着武者的本能才及时将手中的树木掷出,挡向密集飞刀。 几乎只一瞬,两棵总也有将近一抱的树木已被切割粉碎,但有此一滞,两人却已来得及闪身跃开,可,还没有站稳脚根,便听破风激响,拳头竟然已到眼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快啊!?” 快,是因为拳头已自主人的身上脱离,当看清这一点之后,两人…均告无语。 擦然一声轻响,在拳头轰中帝象先之前,七彩缎带破空而至,将之层层缚起,生生扯退,同时,有强大的剑气自空中斩落,在两人身前画出深沟。 “是你们?” 甚感惊疑,因为帝象先知道自己所发的讯号并不足以召唤来仅仅负责禁宫安全的“冰火九重天”,而且,他们来的…也太快,太及时。 “…不光他们,老奴也来了。” 咳嗽声中,自林中出现的竟是仲达,深深的弯着腰,他更请两人原谅。 “…老奴虑浅,方教殿下和敖将军涉险了。” “唔…” 皱着眉,帝象先同时也看到朦胧黑影飘出,掠向那两名仍在燃烧,仍然木然站立、一动不动的刺客。 “这…是什么东西?” 不问“这是谁”,显然使仲达很高兴,低低的笑着,他告诉帝象先,这些东西,来源于一些比帝姓更加古老的组织。 “一些连我们鬼谷也没法确认其是否还存在的组织…一些,只在某种特殊时候才会出现人间的组织。” 而,那两具能让帝象先和敖开心深感威协,更在最后几乎成功将帝象先狙到的东西,他们更并非“人身”,而是一些“人造”的存在。 “一直以来迹近神话的传说…‘机关术’的最高成就…就是这东西,名为‘偃师偶’的东西,老奴有幸,终于能够见到了…” -------------------------------------------------------------------------------------------------- 尽管连天下大黑都告出动,尽管他很快将一具堰师偶的关节击毁而另一具也被李慕先强行砍断双腿,但接连的喷出火花,那些断肢都迅速炸裂开来。 威力不算多大,但胜券在握,两人就稍稍退让,毕竟,后方的地形两人非常熟悉,而至少三队人马也正快速的赶来布防。 所以…当那两具堰师偶突然喷出熊熊火焰,冲天飞走时…每个人,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连天下大黑…也没能追上。 (竟然还有这样的技巧啊…记载中,不是只有体积很小的木制品才能飞起吗?是前人的记载有漏,还是…新的进步呢?) 冷冷看着两道火光消失天际,仲达纹风不动,直待什么也看不见时,方微微点头,道:“回去罢。” ------------------------------------------------------------------------------------------------- “终于出现了…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初再三进劝,让象先把竹钥带到瓜都去…是不是,就已经预备好了有现在的事情呢?” 半躺在甚大而又松软的椅子中,灯光昏暗,帝少景的样子…似乎很疲劳。 “是。” 坦然的点着头,仲达表示说,今夜出现的敌人,连鬼谷也只知道一些支离破碎的资料,而他们的历史,更远远胜过鬼谷。 “总之,它们是强大的,强大到超越了时代…但同时,他们却不愿介入到历史当中,因为,那些人,他们相信,他们应该属于‘未来’。” 与大夏历史上绝大多数势力的认知完全不同,他们认为,肉体的强大再怎样也有限度,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如果是通过“技术”来制造出一些强大的东西,却可以无限制的重复下去。 “关于他们的来历,我只知道,据说,很久以前,第一战国那个时期…曾经有过一次讨论。” 参与讨论的,都是冠绝天下的人物,讨论的目的,是怎样推动时代向前,怎样将乱世结束。 “当然,会上吵的很激烈。” 有的人,认为要在开育民智上下功夫,有的人却认为一定要愚民为用;有的人认为必须高树武帜,有的人却认为穷兵荼武不是长远之策;有的人认为要鼓励入世之学,勇猛精进,有的人却认为有欲故有恶,应该鼓吹出世无为;有的人认为分则必斗,要尽快将天下统合成为一国,有的人却认为大而无当,不如力倡小国寡民;有的人认为四夷之民非我族类,不可信任,有的人却认为认同大夏文化的便是大夏之民,血缘之说,最无益处;有的人认为要培养兼爱之心,井田共作,有的人却认为人性本私,亦只有从这样角度出发,才能设计出真正有长远生命力的制度… “但至少,有一点,大家是一样的。” “都是强者,都是可以统领一方的强者…对么?” 向着深陷椅中帝少景微微躬身,尽管眼前的主公已经失去掉他的惊世力量,仲达的态度,却反而较过去更加的尊重认真。 “是…不是强者,亦根本没资格参与那会议。” 却又补充说,也有例外,虽然…只是一个。 “那个人,据说,很奇怪。” 相对于其它的强者,听说,他就是个弱的可怜的人,但他却能够来到那只有强者才能通过,才能进入的会场。 他所倚仗的,是围绕身侧的众多木偶。一些能够自由活动,宛若生人的诡异木偶。 称它们为“堰师偶”,那人认为,这些木偶,才是人类通往未来的方向。 “肉体的强总有极限,何况强者之道并非每个人都能走上,智者之道亦不是每个人都能领悟…但依靠机关术,我们却能复制出同样强大和同样可靠的东西。和这条道路的前景相比,修炼自身的强大,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 几乎每个与会者也是顶级强人,自然不会爱听这种意见,而且,当认真动手的时候,那些木偶也证明了自己的弱点:面对真正的强者,这些家伙根本不堪一击,很快就被制服甚至破坏,而考虑到制造他们的复杂程度和巨大成本,一些甚有地位的与会者更表示,没有那些组织能够承受得起将这种产品大规模制造。 “毕竟…战力也只相当于普通的士兵,可制造一个的费用,却足够供养十名士兵也不止。” 对此不甚服气,那人坚持认为,由于材料和动力的限制,才使这些木偶的战力不够。 “但因此放弃,我们就会失掉前往未来的机会。” 可到最后,他的意见还是说服不了大多数人,忿忿的离去,他更表示说,只要解决了动力的问题,自己一定能将这些木偶强化到可以抗衡真正的强者。 自那一会后,他便消声匿迹,再没有了动静…而,当人们再想起他时,是因为某次大灾难。 “…很大的灾难。” 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却没有说明,仲达只表示说,总之是很严重的事情,虽然集结了多方面的力量,却仍然不能控制,更有扩大之势,亦是在那时,那人才再次出现。 “带着…约二十具偶人。” 每个也很强大,足以匹敌复数的八级强者,更有着超乎想象的防御力及速度,在那尚没有出现“神域”的时代中,这样的力量,便已足够开邦立国。但只是凭这力量平息灾难,他更面对当日的那些朋友发出苦笑。 “不…你们没有错…我的想法,确实并不适合这个时代…以今天的‘常识’,的确不应该出现这些怪物…” 不肯作出更多解释,他更从人群面前消失,并且…再也没有出现。 “据说,我们鬼谷之所以建立,和这人也有所关系…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奴也不知道。” 总之,那个人,以及他的堰师偶,自后便在历史当中消失,少数几次的出现,亦都很少有人了解那到底是什么,而被传说为山鬼精灵一样的异物。 “但老奴…至少知道一件事…黑火…当黑火出现人间的时候,堰师偶便会出现,将黑火……以及和黑火有关的人、物彻底消灭。至于那原因,老奴便不知道。” ”比如说…南楚段家…他们自初代以降,再无强者,那种迅速到没有前例的衰弱,以及其它一些含混不清的记载…一直都让老奴怀疑,让老奴认为,那当中,很可能有这些偶人的作用在。“ ”南楚段家…他的崛起,还要比他们的衰弱更加迅速呢…“ 没有问什么是“黑火”,帝少景只是静静的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直到仲达停止说话很久,他才发出感叹,并且坐起来,看向仲达。 “所以…你让象先去瓜都,让他带上竹钥…你希望他会用到它,希望让那些人知道…而最终,你就是希望把这些人吸引来这里…对吧?” 不等仲达回答,帝少景已从椅中站起,背着手,在室内缓缓踱着。 “让他被狙击…让堰师偶们暴露出来…暴露在大黑和剑仙面前,而得到一些捕捉他们的机会…而如果能够成功…如果能够…透过那种技术,我们更有机会建立起超越时代,建立起任何对手都没法比拟的军队…唔,至少,也能让我这已被破坏,已不能再掌握力量的无用身体得到多一些的保障,对吧?” 声音低沉,非常冷静,可听在仲达的耳中,却足以感受到那沉郁不发,那难以分辩和难以定义的复杂情绪。 “唔,但唯一的问题,却是象先…面对这一直藏身于历史黑暗面的敌人,他也许能够保护自己,象今天一样,但也可能,就这样死掉…对吧?” 慢慢躬下身,仲达道:“要做陛下的儿子…便必须要承受这一切…虎父膝下,岂容鼠子?” “喔…” 似没想到这样的回答,帝少景长长吁气,许久,方道:“我的儿子…对…他是我帝少景的儿子呐…不光是‘我’的儿子,而且还是‘皇帝’的儿子…” 忽然道:“公公…依靠已经到手的碎片,你可以得到多少东西?” 微微摇头,仲达表示说,不多,基本上没多少意义。 “但我想,那些人还会回来…那时,应该会有更多的收获吧…” “更多的收获…但当然,也会更有更强的力量出现…对吧?” 看着仲达,看着对方毫无感情的双眼,帝少景苦苦一笑,忽然一挥手,道:“那么,就这样办吧!” ---------------------------------------------------------------------------------------------- “竟然让我跟你跑路…老头子疯了吗?!” 呆在自己的府邸中的帝象先,刚刚接到了一份让他愕然,却让敖开心手舞足蹈的密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圣明,真太圣明了!” “你…你去死吧!” 一脚踢飞开心,帝象先皱着眉头坐下,瞪着眼睛,开始再一次研究那份在他看来简直毫无道理的密旨。 夜间遇袭,而天还未亮,圣旨已降,对帝象先严加申斥,指他:“肆意妄为,滋扰无休。”并列举了一些“扰民”的实事。 “简直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吃了一家又一家,然后把人家轮休的大厨都从家里抓回来烧菜,关我屁事啊!” 在一长串指责之后,终于作出处分,要求他“立刻离京”,而且还不得“惊扰官府”,要“鱼服东行,略知稼樯艰难。” “我不知稼樯艰难…娘的,我不知道谁知道?!我难道是纨绔子弟?!” 大为愤愤,盖自幼便被定期送入民间生活,和很早就被用化名送入军中戍边,与一直也待读宫中的帝牧风相比,这个罪名委实太过荒谬,也太过奇怪。 “喂喂,你小心说话啊!这可是圣旨…圣旨啊!字字纶音,句句天宪啊!” “纶个屁音,还不是那些秘书写出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火气更盛,帝象先指着那密旨的最后道:“让我替你背黑锅也就罢了,居然还让你来监视我…扯谈,有让老鼠盯猫的么?!” 最让帝象先反应激烈的,乃是两行小字,称许“建威上将军敖”“性情淑均,善知大体”,乃“肱股之臣”,要求他“随待皇子,善加谏劝。”这倒也罢了,最紧要竟还要求他“有不是处,宜上体天心,不可忧谗畏讥。”翻译成白话,这根本就是已给了敖开心钳制帝象先的权力。 “你会忧谗畏讥…” 哧着鼻子,帝象先很讽刺的问敖开心,他倒是在什么时候怕过皇家威严。 “至少这道圣旨我就很怕,怕到全身都在颤抖…皇命已托,由不得我不从啊!” “总之…这时候,我怎么能跑呢!” 恨恨一拳擂在桌上,帝象先满面汗水,盖因他刚才已经飞骑叩宫,希望帝少景收回成命。却被宫监冷冰冰的堵回来,告诉他说“皇上已经安睡,不能滋扰。” “唔,这个,老大,我觉得,你家老头子,他其实是想保护你的吧…” 看出帝象先已有怒意,敖开心神色也便转为认真,拉张椅子坐下,他表示说,这种时候,这种形式,当然只会是希望让帝象先尽快离京。 “我相信,明天早上就会另有公开消息,说你在某个地方闭门读书…当然,也可能说你在反省?” “反你个鬼省啊!” 骂一句,帝象先眉头蹙得如核桃般隆起,恨恨道:“我当然知道老头子是保护我…问题是…那些家伙如果找不到我…老头子身边高手再多,毕竟他自己现在已经是废人了哪!” 一句恨恨,却令敖开心沉默下来,过一会,方苦笑道:“总之,爷娘自有爷娘福,何况大黑一个便够打你五个有余…你…”却也知道,这种说话再有“道理”,也不可能“有用”,子女一点担忧…那里是道理所能开解? 不一时,帝象先却自行起身,勉强笑道:“看来,不陪你跑一次还真是不成了…”说着情绪渐和,又笑道:“倒便宜你了,这下打出父皇的幌子,老王爷也只好吹吹胡子,没话好说的…”说着又道:“把你的宝拿出来罢,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能让我们敖九少也要动心?” 敖开心两眼早笑的眯成缝一般,自怀里掏出一轴东西来,珍而重之的缓缓展开,却是一幅人物小像,一个素衣女子侧身坐着,长发半披,神色间若有所思,画面上还有几处破洞,上面殷然的红着,倒也惊心。 帝象先上下打量一番,苦笑道:“这是从那个朱…咦,叫朱什么来着?”却见敖开心全不在乎摆摆手道:“没所谓,我也忘了。”又眯眼笑道:“那家伙笨头笨脑,倒是很有眼力…不过少点自知之明…‘凤祥朱家’的大小姐,这种货色便倾慕十世,也只好倾慕咧…咦,不过,他也是姓朱的…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死的真好!” 第四章 云冲波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作梦。 (幻觉…这些都是幻觉…吓不到我的…) 紧紧闭着眼睛,云冲波告诉自己说,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绝对没有被一只会飞的绣球追着打中,绝对没有被一群黑衣人围着叫“姑爷”,绝对没有被硬推上马车,带到一处大到吓死人的宅园,绝对没有被拉进一间装点的满眼通红,看上去喜庆到触目惊心的房间里。 (我是在作梦…我一定是在作梦…现在,我马上就会醒了,只要一睁眼,我就能看到大叔…唔,至少能看到屋顶…对得,一定是昨天和那个疯丫头打架打的太累了…才会作这么混乱的恶梦…) 找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云冲波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却,立刻被那满眼的喜庆扎到,迅速的又把眼睛闭上。 (唔,我太累了…还没有睡醒…我还要再睡一会…) “公子?公子?” (我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公子?” 努力告诉自己说,这个梦真是太逼真了,逼真到和真的一样…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只能让自己面对现实,很不情愿的把眼睛睁开,看到…这一屋的喜气洋洋,以及,那个正忧心忡忡打量自己的锦衣少女。 “公子…你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闭着眼睛…是头痛吗?” 不等云冲波回答,很果断的一挥手,小音已向外吩咐,让“速送”两碗参汤来,给“姑爷”用。 两字入耳,云冲波又是一阵哆嗦,几乎是纯出本能的,他“噌”一下站起来,却,立刻就又很僵硬的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和他的起身同时,小音刚好正探身向前,似乎是要试一试他的额头,结果,云冲波一起身向前,小音收足不住,等于是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唔,唔唔!) 温香软玉欺入怀,对有些人来说,是可以很自然又很轻松的应付过去,但对云冲波,这却比什么冰术或是白拳更加厉害,令他立刻化成石像般一动不动,而更糟的…则是小音的反应。 明显的吓了一跳,而之后,却似乎认定云冲波是“故意”,微微露出些高兴的笑容,她竟主动的贴了进来,张开双臂,搂住云冲波的腰。 “公子,你…还真是…” 欲说还休,小音整个身子都偎进云冲波怀里,语声渐弱,只是吃吃痴笑,云冲波看下去时,两鬓乌云伏胸前,全然不见眉目,只依稀觑得腮上一抹酽红,透着不知多少娇羞。 “你…你…” 一时间,云冲波脑中一片空白,好容易想起:“不对,她误会了…”忙想将她推开时,却又怕用力太猛,兼且决不敢碰她双肩,只是抓着小音上臂--觉得真是弱不胜衣,却又似乎腻如脂玉,虽隔衣服,也觉细滑异常。 “唔…对,就这样,公子,再把小音抱紧一点…” 似乎更加误会了云冲波的意思,小音低呼一声,脸上绯红更浓,却又拱了拱,竟是贴的更紧了,连身上的体温,也似乎透过衣物传了过来。 “从金州分手,小音就一直昐着,能够再遇上公子…” 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小音诉说着她对云冲波的想念,同时,也告诉云冲波,当初自己追随赵非涯西返,却因为又在路上听说了自己亲戚的消息,而决定还是折回头入青,而没有想到的是,远亲没有找到,却遇上了当年的近邻,早年曾经开玩笑的教自己喊过“干娘”的人,现在居然因缘际会,以旁枝未蔓的身份,成为了堂堂“长门司马家”的主母。 “小音的恶梦…终于过去了…但晚上,小音还是睡不好…一闭上眼,常常会梦到…梦到这一切都是假的,梦到我又回到金州…孤苦无助…” 告诉云冲波,梦的最后,他总是会出现,帮小音把恶梦破除,让她可以安享黑甜。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抬起头,看着云冲波,那迷茫而又坚定的目光、自腰间隐隐转来的体温,以及女儿身上的浅浅馨香,甚至是颈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雪白,都令云冲波不知为何就已感到呼吸困难,亦使他莫明其妙就开始脸上发热和心跳加快。 轻轻的,小音告诉云冲波,自己的一切,都是云冲波给的,而除云冲波之外,她也绝不会再去接受别人。 “总之…今天终于又能遇上公子,小音真是欢喜死了…就算现在死掉…也觉得舒坦…” 感觉到“有些舒服”,却又“非常别扭”,努力的想要在不引起小音更多误会的前提下把她推开,却见她已又伏在自己胸前,轻轻呢喃着道:“就是因为接受不了别人…小音才被逼到要‘撞天婚’…如果不是公子你的话…小音现在…也许已经死了吧…” “你说什么?!” 说起来,并不奇怪,富家女固然衣食无忧,但相应,却也要受到更多的约束,和必须担起更多的责任,小音年早及笄,谈婚论嫁自是份内,虽然只是“义女”,但这样的身份,却也可以用来和一些地位或低的家庭或是重要性稍差的人物“沟通”。 “你干娘…怎么能这样对你?!” 很愤愤,云冲波一时浑忘了“要把小音推开”的事,也浑没注意到小音趁机抱的更紧了些,却听小音又轻声道:“不…那没关系…干娘为我选的人家,真得是很好的…” 但总忘不掉云冲波,小音坚决拒绝任何提亲的意图,而这,就使她要面对越来越大的压力,亦使她干娘越来越没法将她庇护,最终,她在无奈中提出要求“撞天婚”。 “人力不能自决,便只好还求于天…天意既能让我忘不了公子,也就该能再让我忘掉公子…虽然,我一直都认为那决不可能…我没有想到,天意…会这样解人,这样的莫测高深…” 说着话,眼泪已经流出,将云冲波的衣服沾湿,令他感到热热的,不太好受。 “今天下午,当看到绣球砸中的是公子时,小音真是好开心…小音终于解脱了…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有恶梦了…” 声音渐渐小下去,两手却抱得更加紧了,小音一动不动,云冲波却越来越僵硬。但,到最后,他还是决心,要把小音的手拉开。 (不管怎么样…闻霜…闻霜还…再说…对了,再说,我是太平道的人…身份一旦败露,肯定会被人追着跑…反正也不可能住下…) 一下为自己想到了很坚强的理由,云冲波精神大振,正想把小音推开时,却听门外有人轻声道:“回小姐,参汤好了。”顿觉腰间一松--小音早松了手,退后几步,挽挽头发,道:“知道了。”便至门前,亲自端进来给云冲波,轻声道:“请公子用参汤罢。”神色宛转,看着着实楚楚。 吃劝不过,云冲波只得捧碗喝了,入嘴并不甚热,下肚后却如团火炭罢,觉一道热气自小腹处翻腾而起,一时间周身百窍都暧洋洋的,觉脸上竟也有点发热。 方抿得两口,却见小音竟已径至床边,抖被铺床。他吓了一跳,忙道:“小音,你要…”却又住口:实不知该怎么说,只觉脸上是更加热烘烘的了。 他这般猛一叫,倒将小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过来,诧异道:“小音给公子铺床呢,怎么…”却忽地住口,脸上飞红,似想起了什么羞于出口的事情,两手也扭在一处,好一会才低声道:“今天不成的…咱们还没拜堂…公子你…”却是越说越轻,渐如蚊蚋之声,而不可闻,脸上是早已红透了。 这边厢,云冲波更是张大了嘴,脸上亦红得如蒸透的海虾般,很想解释一下,却又完全不知如何解释,呆呆站着,只觉口干舌燥,肚里也似更热了。 一片死寂中,还是小音先将尴尬打破,忙忙抖了几下,将被铺好了,退开,低声道:“不早了,公子赶快睡吧…”脸上仍是通红,眼光也躲躲闪闪的,不敢去看云冲波。 “唔,但是…”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这样睡下似乎“不对”,云冲波狠狠心,便想赶快告辞,却未开口便见小音又自腰间解下个香囊,看看自己--眼神仍是怯怯的--道:“公子,这个给你…”见云冲波不动,便又走近几步,突然一下塞到云冲波手里,跟着便如触火炭般慌里慌张退开,险险一交跌倒。 觉得入手十分坚硬,云冲波见香囊中装得是块碧绿色的翡翠,若水滴一般,好不漂亮,怔一怔,他突然会过意来。 (这个…难道就是什么“定情信物”?不…这可不对…) 忙忙想还回去时,却又觉得这样小音必定十分伤心,云冲波定定神,到底想起那个“我是太平道”的理由来,正待开口时,已听小音道:“这是干娘给我买的…说是将来给…给…”说说已又说不下去,脸上刚刚淡去些许的红晕,又复浓艳起来。 咳咳嗓子,云冲波道:“小音…谢谢你…但是…”说着走近几步,却见小音忽然展颜,似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道:“而且,有件事公子你一定想不到…这块翡翠,是干娘特意挑后又加工过的,和罗汉寺中出土的那块,可是一模一样呢!” “什么?!” ------------------------------------------------------------------------------------ 星月迷茫,风雨大江! 作为大夏“润,漾,济,怀”四大水系之首,济水起于青西雪域,横贯万里江山,经明南入海,奔流咆哮,一路上滋养不知多少名城,成就多少胜地,其中经青南三棘一带,群山林立,峻高若削,将江流横收纵挤,形成了绵延近百里的峡谷,流急若飞,咆哮如雷,中间更有险滩暗礁无数,乃是天下有名的凶险水路之一,混浊江面底下,也不知堆着多少沉舟。唯环青皆山,水路虽险,却总还是好过翻山越岭,故前赴后继,来者无数,一舟落而百舟发,一人溺而百人继,即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是也。 已是腊月,虽未雪,但雨已深寒,触体如冰。黄豆大的水滴,被猛烈的江风扯动着,几乎是和江面平行着在飞动,击打出无数细小的旋涡,一闪,便又化入大江,无影无踪。 风愈急,掀浪逾人,拍打在礁石和峡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样的天气里,便是最有经验的船老大,也会找一个地方落锚,等到这莫测天威稍稍收敛后再继续向前。 风雨交错中,一叶扁舟穿波破浪,虽逆流,却比寻常下水船只走得更快。偶尔遇着礁石,只见那船夫手中长篙一闪,便如游鱼般掠过,更有两次,因遇着正面礁石太大,索性直接一撑,将整只小舟都带将起来,从礁石上径飞过去。 两岸猿声不住,小舟转眼已越数十里江路,百里棘峡堪堪已下大半,眼见再有不过二十里路,就是棘峡崖口,号称“万里济水第一门”的魁济门,那小舟却慢了下来。 (军师说过的…难道就是这里?) 江崖一边,一个转弯处,天然形成一片浅滩,上面立了数十道石柱,错乱不堪,却又似乎自成秩序,有若阵势。风狂雨骤当中,石柱为雨雾所覆,若隐若现,更居然有几分诡异。 长篙连点,将小舟导向江边,看看已是不远,那船夫“嘿”的一声,猛然发力,竟带着小船硬生生自水面上飞起,直滑上滩头六七尺方才停住--船夫是早已离船跃下,已接近到石阵边缘了。 (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军师总是惦记这儿呢?) 全身都裹在蓑衣中,船夫跳跳蹦蹦,显然心情不坏,绕着石柱细细打量,见皆是以石块累累叠起,显为人力,倒也奇怪:看叠得明明乱七八糟,风吹过也扑扑乱响,却偏偏就是不倒。 “好难得回一次家,却被人打扰,实在是很讨厌…” 突然出现的声音,沙哑刺耳,更响起在正上方,令船夫一怔,忙忙向后跳开几步,抬头看去,见果然有道人影,背着手,站在柱顶,因风雨遮尽月光,一时倒看不模样。 “可是,送上门来的人,却偏是‘天下第一反贼’的女儿,大功唾手可得,又实在是很高兴…嘿,到底该高兴,还是该讨厌,我倒真说不清了…” 说话声中,那人只一动,如轻烟,似疾电,早自柱顶一泻落地。身材极高,瘦瘦的,头上密密缠着条白带,由顶至颈皆包了进去,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手上颈上,也都用一般白带密密包着,正是帝少景贴身近卫“冰火九重天”当中的“火域遗舟”。 “孙大小姐…此去帝京,千山万水,咱们,现在就起程如何?” ------------------------------------------------------------------------------------------- 夜已深,云冲波到底用他那磕磕巴巴的说话和小音沟通清楚,告诉她,自己要回去客栈住,不过…他同时也做出让步,收下了那个香囊。 “很晚了,公子一路小心。” 如温顺的妻子般,小音微微的躬着身子,表示着她的服从,但同时,她也用很婉转的方式表示说,云冲波现在的脸色有些不好,最近恐怕没有很好的休息。 “小音学过一点服侍人的本事,请公子再稍稍多呆一会如何?” 很紧张的坐着,全身都硬邦邦的,云冲波的眼被一块软软的毛巾盖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知道,小音的十指,正非常灵活的动着。 说的很谦虚,但小音的手法其实一流,或按若压,若捏或掐,力道用得不大,但因为位置的恰到好处,而能让云冲波反应强烈,却又刚刚好不感到痛。其效果,正如小音自己说后样,确实…很解乏。 慢慢的,云冲波觉得心神渐渐松驰,恍恍惚惚中,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却又觉得舒服异常,一动都不想动。 约莫半杯茶工夫,轻微的鼾声响起,而满意的笑容,也终于出现在小音的脸上。 (以年轻人来说,心志还真是了不起的坚强…不过,遇上了我,你又能怎样?) 手指的动作放慢,却在指端处出现了微弱的光芒,若浅蓝色的水滴,慢慢滴落,渗入云冲波脑中。 两次对云冲波施以水月洞天之术,却两次被不知何来的术力破坏企图,对之很是在意,小音决心今次采直接接触的办法,去给云冲波制造梦境。 进展非常顺利,很快,云冲波的鼾声出现有节奏的变化,听着这,小音便知道,他该正梦到萧闻霜和帝象先…和梦到自己是怎样的无力而又可怜。 (做这样的事情…我也算是坏女人了吧?) 对自己发出微微的苦笑,小音却不会因此而稍稍动摇,抿着嘴,她更开始操纵这梦境向更深的地方进行。 (象先那家伙,我这也算是替他做事呐…可,就算知道,他大概也只会冲着我发火吧?) 眼看一切都在掌握,可突然,象捏到火炭一样,小音猛的把手提起,痛的脸色扭曲,却仍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了…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头绪…该死,是谁?) -------------------------------------------------------------------------------------------- “北王…北王?” 慢慢恢复意识,云冲波觉得,自己全身都痛的要死,而且好象被什么东西牢牢的绑着,动都不能动。 再多清醒一些,云冲波已知道,绑住自己的是绷带,但,他却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被绑住,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努力呼吸,立刻有火辣辣的感觉自喉头出现,一直延伸至胸,而被这个动作牵动,云冲波的整个腹部也立刻如蒙割刺,痛得让他全身都抽搐起来。 (喔…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没死…呸!是他没死,果然没死…) 蓦地明白了当前的情况,云冲波已知道了这是那里,而他当他完全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时,他更能够用很自然的态度打着招呼。 “干王,谢谢你。” -------------------------------------------------------------------------------------------- “原来,是天王亲自赶去救了我吗?” 大感愕然的云冲波,经由长庚的讲述,知道了“自己”竟然已昏迷了一个多月,也知道了之前的危局已解。 “大青江口一战,文武双王联手,却被天王杀到大败亏输,若不是天王急着赶向南王那边的战线,更有可能让他俩回不得家乡。” “喔?” 以一敌二的胜利的确惊人,但比起来,云冲波却还是更奇怪于他为何要急着赴援,尤其是…“自己”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好象主要是因为他及时赶到。 “不是你说的吗?是你再三传书提醒南王,同时也禀知天王的啊?” 奇怪的看着蹈海,这目光显然令他有些心虚,咳嗽着,把话头带过。 天王击破中路军的同时,另外三个方向也告全胜:王天程被蹈海斩杀于魁济门,所率军旅自然败走。无言一箭当关,生生逼住朱混波,令他不得其路而入,终于在两翼友军败退后,缓缓班师。 “不过,就箭论箭,翼王却表示说朱混波的箭法在他之上,‘九杀之箭’…真是可怕。” 五路军中,自北方攻来的部队数量最多,统兵者的地位也最高,当今帝姓的两名亲王统阵,但,他们也败的最惨。 “七战皆北,东王便能将他们诱入陷阱,来到一个最利于他魂系法术发动的地方,一战功成,包括两万骑兵和八万步卒的庞大军队,能够活着回去的只有一成。” 明明是在述说已方的胜利,长庚的神色却甚为奇怪,似不认同,更…似乎在同情着那些前来攻打小天国的士兵。 “但是,南王…却再也回不来了。” 叹息着,长庚的悲哀是如此明显,而同时,云冲波更“回忆”起来,太平十王当中,和长庚交情最好的,除了翼王无言外,便是南王风月。 (唉,这个伤…至少还得休息十几天啊) 性命已经无碍,但伤势如此之重,痊愈还需时日,因为长庚在医术上极有心得,同时居所也最清净,所以主动要求把蹈海接来,慢慢调养。现在,他正用一架轮椅,推着云冲波,沿着山路慢慢走着。 (嗯,他居然是住在这地方…) 身为天国十王之一,长庚当然有权在天京中拥有独立的府邸,但,在三江堰的工程启动后没有多久,他就放弃那地方,搬来到城外,结庐山居,在他的说法,是为了近距离的指挥这巨大工程。 很快的,云冲波已能看见山下,规模巨大的工地中,众多的民工们正在辛苦忙碌,透过现在只是雏形的那些堤防和沟道,云冲波却能够看到数千年后的庞大设施,看见咆哮不休的江水是怎样被这样现在看来还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束缚,并乖乖的效力人间。 “这个工程完全建立起来后,青中,将永远不会再担忧粮食的问题,虽然,我也许会看不到那一天…”、 当长庚这样说话的时候,云冲波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对方,并不是在和自己交谈,他看到了自己没看到的东西,在想着自己没想到的东西,因此,他才能说出自己说不出的话,和做些自己不会去做的事。 这感觉不好,一时间,更令云冲波回想起初遇太平的样子,而同时,他更感到,“自己”亦和自己一样,在感到迷茫。 “袁当…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突然转换了话题,长庚又说回落凤坡下那一战,经过对伤口的检查,以及浑天所带回来的信息,太平诸王认定,袁当的力量,已至第八级最顶峰的地方,但绝对没有晋身九级之列。 “什么…那…他?” “所以,我才说他可怕啊。” 微微的皱着眉,长庚告诉蹈海,尽管对方的力量较他稍弱,但在运用方面,却绝对在他之上,再加上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又占有地利,才能够一击而胜,将蹈海斩下。 “至少,他的完全境界…应该是在你之上的。” 非常震惊,自开始了解天下之大以来,特别是和萧闻霜同行以来,云冲波不止一次的学习过力量之壁的存在,学习过越级挑战的可能性和禁忌。在他的认知中,越是向上攀升,力量间差距就越明显,五级力量的人配合些战术或武器,便可能抵敌六级强者甚或想望胜利,但七级力量对上八级的时候,却通常都很难指望有什么幸运。 “由初阶向顶峰的攀登,只是反应着力量强度的在不断增大,那东西,是可以经由锻炼和积累而得到提升,但,由顶峰再到下一个初阶…那却是质的改变,是需要包括完全境界在内都做整体提升才能达到。” 这是萧闻霜一再告诉过云冲波的事情,虽然说,龙抬头一战后普通出现的力量提升似乎将这说法破坏,但一路上曾经接触过数名这样的所谓强者,亦旁听过酒海剑仙的苦恼,云冲波仍然认为这种说法没错,虽然有时,力量可以直接提升,但至少…拥有更强完全境界的人,就一定应该拥有更强的力量。 “当然,认真说起来,这也不算奇怪…浑天的智慧与见识的确绝世无双,但始终也是人身…非由领悟而得的力量,到底还是存在缺陷,之前面对王天程时,你有下位之心,惕惕若临,又先已依靠英王的游击将他削弱,更利用上风的优势释放毒烟…种种因素结合,再加上你那的确强极霸极的一刀,故能创造奇迹…但,在面对袁当时,你却先存轻视之意,更因南王之丧而怒气浮动,更有长途驰援后的消耗…会那样败掉,并不奇怪…至少,在你痊愈之后,再对上‘那夜的袁当’,我想,是可期必胜的。” 说话的声音很奇怪,云冲波听在耳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至于蹈海,则是立刻眯起眼睛,紧紧盯住了长庚。 “干王…请直言好了。” “唔。” 点点头,长庚告诉蹈海,因为同样对南方战线有所担心,浑天在击破丘敖两家的联军后,便立刻飞骑南下,虽然到底晚到一步,却也算是阻止了袁当彻底杀掉蹈海。 “浑天告诉我…因为你当时伤势太重,他才没有追赶,但他却相信,下次相遇,袁当必败、必死。” 甚有自信的说法,却令长庚开始沉思…会罔顾地利,罔顿自己的身体状况而采强攻,难道,不正是因为,蹈海也同样相信,面对自己,袁当必败、必死? “你是说…” 蹈海陷入沉吟,云冲波则是完全呆掉,对他而言,这样的思考,实在是太过复杂。 (唔,还是不要这样想好了…头会痛的…咦?) 突然想到一件事:长庚…似乎是太平十王中唯一的“弱者”,只有起码的自保之能,但为什么…他却能够做出这样的分析,能够只凭一些观察和转述,就对整个战斗的情况洞若观火? (嗯,对的,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他…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正在考虑,却听见马蹄声响,疾驰近来。 (这个人…骑术很好啊!) 两入金州,更在大草原上作过万里之游,云冲波对骑术的认识,其实已强过很多军中将佐,一听蹄声节奏,他已知道来者的御马之术绝对不凡,再考虑到此地乃是山路… (是谁?) 问题很快得到解答,长嘶当中,来人翻身下马,是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着装简单,一双眼睛却锐利的有如鹰隼 “翼王…” 和长庚同时开口招呼,云冲波却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光,和看向长庚时明显有所不同。 “对不起,蹈海,我刚刚杀了青山。” 猛一颤,云冲波清楚感到了“自己”的震惊与愤怒,同时也想起了青山,曾是自己的贴身亲兵,多次出生入死,如今已积功升为将军,三棘一战中,正是他舍命抢攻,首先打破了帝军的头阵,为后来已方凭上流之利点火放毒夯下了基础。 全身都被捆住,重伤也没好,蹈海却仍然试图站起来,尽管没能做到,但眼中喷放的怒火,却毫不掩饰的表明着他的情绪。 “他刚刚在圣库那里闹事,要强领金帛…而且,有人举发他私蓄女子,也已经查实了。” 似完全没有看到蹈海的反应,无言以非常冷静的态度述说着:的确青山所为不是孤例,但目前查实的五十八人中,只有他一个因为圣库司马的不配合而砍掉了对方的手臂,同时,他也是这些人中官衔最高的一个。所以,无言认为,杀掉他,会收到最好的效果。 “是…但他的官是怎么来的?!” 近乎咆哮,蹈海质问无言到底想干什么。 “谁不知道…青山他身上大小伤疤七十三条,七十二条是在前胸,就后肩一条,还是被人从后面暗算留下的!” 态度极为激动,蹈海认为圣库制度固然重要,但将士前方冲杀,豁出了命在拼,却因为金帛之事获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心服。 一方激动如火,一方却是冷静如冰,无言并没有说话,只是抓住了自己胸前衣服,缓缓拉开。 …那上面,伤疤密布,连一寸好肉也难找到。 “在发现自己是不死者之前,我就已经加入太平道了…” 一句话,已让云冲波想起,无言正是太平十王中最早加入太平道的一个,以下级道众的身份打拼了七八年,他才被东山发现身份,和与辰弓无言相沟通。 “帝军那边…也有打仗不要命的,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能吃上饭,能过好日子…而我们太平道,我们去打,我们不怕死…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我们是为了普天下所有的穷人都能吃上饭,过上好日子…” “天下为公,不蓄私财…这是我们太平道的宗旨,能干到高级道众,每个也是提着头拼杀出来的,但若高级道众就可以无视我们共同尊重着的理想,就能任意的做些我们不许普通道众去做的事情…蹈海,我们太平道,和帝姓又还有什么区别了?” 声音一点都没有提高,却令蹈海说不出来话,这时,云冲波更想起来:之前青山已不是第一次想自圣库多支物资,甚至还有过藏匿战利品的事情。在太平道规矩中,这确是重罪,但之前每次被发现时,都靠着蹈海的影响力,而能够化小至无。 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怒意未消”,却也能感受自己的确正“哑口无言”,两种情绪交错一处,是云冲波从没体验过的复杂。 微一躬身,无言道:“我去帮忙了。”说着径直转身,快马驰下,不多时,云冲波已看见他出现在民工当中。 在云冲波肩上轻拍几下,长庚低叹一声,道:“蹈海…你的力量是很强了…但是…” (喔,我想起来了!) 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询问长庚“为什么不去努力提升力量”的时候,所得到的那个答案。 (他说…比诸力量,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一些,现在的太平道,更缺乏、更需要的东西…但,那是什么?) ------------------------------------------------------------------------------------------------------------- “公子,公子?” 身子猛一哆嗦,云冲波睁开眼,看到小音,正认真的打量着自己。 “哦…我没事。” 最后找的理由,是说自己刚才做了恶梦,之后,再不管小音怎么殷殷挽留,不管现在已是深夜,云冲波很坚决的辞出。 “公子一路小心。” 殷殷挥手,小音的神色中,又是不舍,又是温顺,更极显关怀…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形象,但,这只是在云冲波看到的时候。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真可怕…) 身为当今天下对梦术研究最精深的几人之一,小音却对今次的情况完全摸不着头脑,虽然一切仍然都在掌握,但,这还是让她很不舒服。 “姐。” 空气一阵扭曲,赤发朱瞳的男子出现,脸上,是非常明显的不情愿。 “姐…我真得不喜欢你这样做。” 日间,按照小音的要求,流赤雷操纵绣球,把云冲波打到,之后,虽然没有任何其它指令,他却始终待在离小音不远的地方,监视着云冲波的动作。 “姐…姐也不想这样,但有时候,我们必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看着流赤雷,小音的目光很温暖,同时,也显出了绝不会在别人面前出现的疲惫。摇一摇头,她扶着流赤雷,另一只手放在嘴上,轻轻的打着呵欠。 “在心智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善良而又天真的孩子…对付这样的人,姐也不情愿…但,这却也是他的宿命,生在帝王家…他便早晚都要走上不归路。而同时,做为‘不死者’,他的价值也不小过这边的身份。这样的人,即使我们不利用他,也会有其它的野心家出现,至少,到最后,姐会努力留他一条性命,和让他有块封地。” 边低声的说着,边扶着流赤雷慢慢向屋里走,而一些奇怪的念头,更在小音心头掠过。 (封他做…顺命侯、山阳公、康德伯…或者,是永徽王?) ---------------------------------------------------------------------------------------------- 夜已深,火域遗舟仍未能捉住孙雨弓,但很明显,那并不是能力的问题。 只勉勉强强算是有了第七级力量,虽然身法极佳,虽然花样百出,但面对着火域遗舟的八级中阶力量,面对着他三十年的江湖经验,孙雨弓,根本就什么机会也不该有。 (如果不是顾忌陛下…) 身为最接近帝少景的几人之一,火域遗舟对其的了解,当然不同于宫中的绝大多数,尽管没有得到过什么明确的指示,但火域遗舟却相信:生擒孙雨弓固然是大功,但若在擒时令她受伤…那大功,却恐怕就只会变成不可测的大祸。 尽管如此,远较孙雨弓熟悉地形,在一段时间的追逐之后,火域遗舟还是成功将孙雨弓的体力消耗,并用连续数十道火箭把各个方位一一封锁,到最后,终能将对方自石林中迫出,逼向江边。 “大小姐,请别逼我用粗吧。” 以“绑架者”而言,火域遗舟的态度已算是客气,不过当然,这绝对换不来孙雨弓的好感。 “你…你滚开!” 挥动带着奇异弧度的银色双剑,孙雨弓嘴唇紧紧抿住,仍在做着顽强的抵抗,但发挥不了身法的优势,火域遗舟只是简单弹指,将火力自剑上度过,已令她烫的哇哇乱叫,不得已将剑丢掉。 (真是的…要是我平时练功认真一点,或者…那怕是听了军师的话…) 能够一下击败李慕先的东西,当然也可以给火域遗舟一个足够强烈的“教训”,但偏偏,此刻的孙雨弓却做不到。因为不满她的乱跑,在认真劝说之后,天机紫薇更将那些东西收回,并警告孙雨弓,在取回之前,绝不要再偷跑下山。而虽然没偷回来,孙雨弓却还是第一百零一次的落跑离山,一路上绝无悔意,直到…现在。 雨渐已停,风却更急,卷挟着漆黑的大江,咆哮、肆虐、翻滚不休。江畔,有火在烧,那是孙雨弓驶来的小舟,在一开始,便被火域遗舟焚毁,断掉了孙雨弓的后路。 背对着大江,孙雨弓尽管倔强,却也要不自由主的颤抖,被擒…那似乎已是一个看到着的结果。 (总之…我不要做爹的累赘!) 猛得下了决心,孙雨弓的神情一下变得非常认真,连续发出数道袖箭。 黑夜中,再普通的暗器也可能收到意外的战果,非常谨慎,火域遗舟并不急于求成,小心的挡卸着,他甚至还稍稍向后退却。并且…立刻就在大惊当中,全速追回。 火域遗舟退开,产生了多一点点的空间,虽然,这绝对不够孙雨弓夺路逃走…但,却绝对够她转身跳江! (这小丫头,竟然真不怕死!) 冰火九重天中,火域遗舟的“火掠”向数身法第一,但孙雨弓身法也殊不慢,更又心意决绝,火域遗舟虽只差二十来步,却就已赶之不及,眼睁睁看着孙雨弓投入大江! 月黑风高,江流如奔,这一落水,端得是神仙难寻,同时也神仙难救。可…孙雨弓,却没有落到水里。 “碰!” 计划中的“没身江水”,变成了“撞到铁板”,这一下好不疼痛,孙雨弓大咧其嘴,却也大感莫明其妙。 (这是…冰块?) 摸一摸,身下的硬物竟然是冻结的冰层,可是…明明大江仍在翻腾叫号,明明刚刚这里还是江水,为甚么,平空却多出块冰来? “小弓…今次,该记着教训了吧?” 似带些笑的说话,令孙雨弓一下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也令火域遗舟一惊,止住前冲的身形。 “什么人?!” 喝问…却只是为了分散些对方的注意力,火域遗舟同时已弹指发力,转眼间连发一十三道火箭,或直或屈,径袭过去。 “嘿…” 低低一笑中,高大的身影自江面上出现,暗蓝色的头发分披两侧,看不清脸,裹着漆黑如午夜一样的披风,比火箭更快,他挡在孙雨弓身前,右臂一振,披风鼓振而起,只听哧哧有声,火箭无一虚无,尽数中的…但,这些能让湿透的木柴立刻燃起的火箭,却在一碰到披风的同时,便瞬间熄灭,连一点儿红烬也都不留。 瞳孔微微收缩,火域遗舟适才一击本就不是为了伤害孙雨弓,而是想把那人逼出来,计划中,火箭只是第一步,紧跟着,应该是利用对手被迫动阵脚的机会逼近身去攻击,可,当对方根本什么破绽也不露的就将这一击化解时,火域遗舟就实在不敢轻动。 “很好…” 依旧是那种带着傲慢的低笑,见到没有更进一步的攻击,那人缓缓放下披风,此时距离已被拉近不少,火域遗舟终能看清对方长相:出乎意料,竟是一张怎看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面容。 “邵先生…邵前辈。” 一开口,更令火域遗舟震动,他本名邵益州,乃是横行青边的大盗,但自二十年前比武不敌,被帝少景收服之后,这名字便再没用过,在他心中,能把这名字和自己挂上钩的人虽然有,却怎也不包括这个年轻人。 “看起来,你似乎很害怕伤到小弓。” 显然已观察了有一会,一口便道破关键所在,那人表示说,自己的确不是火域遗舟的对手,但要击倒自己,火域遗舟却也至少要耗上个三五百招,那时候,孙雨弓怎么都能跑掉。到最后,火域遗舟也只是白白耗费力量,还有很大可能受到不轻的伤。 “怎想也不划算…先生既然不是专为抓人而来,那,何不干脆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大家拱一拱手,各奔东西…如何?” -------------------------------------------------------------------------------------------------------- 已过午夜。 大江侧畔,乱石穿空,狂风雨中,蓝光明灭,寒气缭绕,将赤松滂沱冻作六出飞琼,片片,飞舞。 暗蓝色的头发自两侧披下,背着手,那刚刚将火域遗舟逼退的男人,独立雪中,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寂廖。 刚才,短暂对峙之后,火域遗舟化身一溜红光,融入夜空,不知所终。而这,也的确换来了孙雨弓的欢呼与拥抱,但随后,似乎想起什么,少女很警惕的发问,想知道,对方,是否应孙无法或天机紫薇的安排而来? 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少女的笑容更开始变得很僵硬,用一个实在不怎么样的借口骗得对方转身之后,更闪电一样冲向江边,夺船而逃。 与一方的迅速反应相比,另一边则是惊人的迟钝,虽然宣示说要抓对方回山,但始终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的目送着少女远去,之后,是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将身周的雨点都化作霜白。 “幻大姐,请出来吧。” 低低的笑,是那种唯有成熟女姓才能掌握的感觉,身着黑白貂裘的女子自黑暗中步出,风雨虽大,却难掩她的美艳。 “太史…很久不见了。” 认真的躬着身,曾经的云台叛弟“太史霸”,现以“太史子明”之名而横行南方的年轻人,在这位列“云台山八骠将军”的女将面前,实在是非常客气。 但,仅止于此,当他再直起身时,瞳孔已经收缩,渐显炽烈的目光,却透露出了冰冷表情下面,那翻滚不休的怒气。 说话很简洁,却很尖锐,太史霸首先直诘幻姬,指她并非一线强者,譬如方才,若果自己没有赶到,单凭对方,就很难在火域遗舟手下护住孙雨弓。 当然,要暗中缀住孙雨弓,杨凡等人实有不便,而比诸冰火双将,幻姬也的确有更多的江湖经验和更熟悉孙雨弓的性情,但太史霸坚持认为,现在的情况与过往不同,特别是,就云台来说,也的确有更好的选择。 “现在的战事并不算紧张,几处战线上都是僵持状态,流西帅…没道理走不开,为什么不让她来?” 被当面指摘自己的能力不足,当然不是什么好体验,但从容的笑着,幻姬表现的很自如,在自承的确不如“流姐”之后,她也告诉太史霸,这一切都是天机紫薇的安排,自己只是执行者,没有问,也不用去问理由。 “对…包括大圣在内,你们每个人现在也是这样,只要是那个人的安排,你们就连理由也不问,安安心心的就低头去做…” 语气控制的很好,但内容已流露太多东西,显然对天机紫薇有着心结,之后,太史霸更列举数件事情,询问是否有意的安排。 “对…这都是…是之前的安排。” 很坦率的承认,幻姬告诉太史霸,他之所以能够在种种巧合之下知道一连串的消息,都是在云台山情报系统精心操作下的结果,而他的反应,也完全落入事先的估计当中。 “放下一切,这样子赶过来…也的确让大姐很高兴。” 语调温和、亲切,更似乎有着未尽之意,但太史霸的反应却很强烈,猛的一挥手,阻断掉幻姬的说话。 “幻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 微微摇头,幻姬显然有所遗憾,但没有说出来,到最后,她也只是苦笑一声,挥手送别,看着对方直接将江水冻作小舟形状,破浪而去。 (别扭的家伙,明明这么在乎小弓,可就是嘴硬,真是头骡子…) “作到这样…也就可以了。” 第三个声音突然出现,使幻姬一震,急旋、躬身道:“大…” “…唔,你回去吧。” 一挥手,止住幻姬的发问,在对方知趣离去后,那人方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到石阵前面。 伸出一只手,按在石柱上,那人的动作非常温柔,更在轻声的叹息着。 “三千载下,睹此故地,江流石定,物是人非…尽管之前想象过很多次,但…我却仍是想象不到此刻的心情与感受…天地茫茫…人力,终是有时而穷哪!” ----------------------------------------------------------------------------------------------------- 已过午夜。 逡巡在罗汉寺外,云冲波很恼火,头也很痛。 刚才,急急忙忙的跑回客栈,发现花胜荣和苏晋元都不在,云冲波又跑来罗汉寺这里,却见火光冲天,乱作一团。 始终得不到“你爷我偷箱”和“专职掘墓鬼”的回应,爱财也似乎因那次失败而惭愧,不知跑去了那里,仓卒之下,花胜荣再次展现其过人口才,在申请到大笔计划外预算入手后,竟能在短短半日里又募集出一群人马,围在罗汉寺外,待子时前后,发一声喊,明火执仗,恶狠狠冲杀进去,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烧。 “不是说石头不在罗汉寺内就算我们赢吗?现在我们把罗汉寺烧了,石头就只能算是放在‘荒地’里,当然就不是‘罗汉寺’里了。” “你…你当初把条件改成‘石头不在罗汉寺内’时,就已经打好这个主意了?!” 赶到时候,火光已是冲天,仓卒间抓住花胜荣问出缘由,云冲波大为恼火,一脚把他踢飞,跟着边让那些人停手,边招呼周围人家救火,自己则是把小音刚刚给的翡翠抓在手里,冲进罗汉寺。 “告诉你,石头已经被我调过包了…所以,你已经输了!” 从听小音说这石头经过特别加工,和罗汉寺中那块翡翠一模一样时,云冲波便已打定这个主意:硬扛着说自己手中才是真货,管马云禄信是不信,先把水搅混再说。如果能趁乱把真货抢过来,那就更加的好。 从不觉得自己是”智者“,对这计划能不能成功。云冲波真是没什么信心,但或者是“愚者千得”的道理,一切竟是出奇的顺利,马云禄果然中计,如同一头愤怒的母老虎一样,张牙舞爪,扑将出来。 一番恶战,两人从寺前打到寺后,不知打坏多少东西,云冲波终于找到机会,把马云禄手里的那块石头抢到了手里,之后,他更很没有武者风度的丢掉手里的刀,扭头就跑,也不管马云禄在身后如何大骂“胆小鬼、废柴”个不休。 一切都似乎很成功…但,在眼看就要踏出寺外时,却有意外变故出现,横刺里突有强梁硬架,当头一记锤子,虽不致命,却也打到云冲波眼冒金眼,而同时,对方更猛扑上来,抱住云冲波的手臂,一口咬下。 “唔…石头!” 痛极而呼,云冲波将对方甩飞的同时,也看清了那竟然是花胜荣所邀“三大高手”之一的“谈爱财”,只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倒戈相向。 经此一耽,马云禄便能赶上,之后,手无兵器,论语失灵,又不敢乱用龙拳的云冲波终告不敌,被她将石头抢回。 “那里拿了块假货来…笑死人啦!” 眼睁睁看着对方得意的笑着走掉,和摸着头上慢慢肿起来的包…所以,云冲波现在非常恼火。 “你…你说你看到石头就上…你咋不直接去撞寺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呢?!” 比云冲波更加恼火,花胜荣围着爱财转来转去,唾沫飞溅之余,更不住的指指戳戳。一边站着苏晋元,脸色已气到铁青。 说着话,罗汉寺的瓦砾当中又有两条黑影出现,似被说话声吸引到,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饭…给我饭吃…” 似乎是日子过得很惨,两人都是皮包骨头,两眼深凹,虽是深夜,也看得出脸上一片惨白,全无血色,真不知挨了多久的饿。 “咦,是你们两?” 突然认出来人,竟然就是一直不知所踪的另外两名盗贼,惊讶的云冲波忙忙询问,却得到了非常意外的回答。 “你从大殿的夹层潜入,却没想到实在太窄,结果被卡住在了上面…因为两天没吃东西,饿到前胸贴后心,才能退回来?” “而你…你是沿着下水道进去后,却发现出口处的盖子推不动…那你为什么不原路回来?” 细问之下,云冲波方知道还是自己的功劳:第一次大战马云禄时,在罗汉寺中造成部分破坏,而被僧人运出寺外的砖石,刚刚好就推在了下水道的入口,导致掘墓鬼进退不得,只好眼巴巴的在里面挨着,直到刚才,云冲波再战马云禄,将出口处的石山破坏,他才得以再见天月。 “大哥,做你这个活儿太费鞋了……” 精神似乎比飞贼好一点,按照掘墓鬼的解释,自己穿得是双新打的草鞋,固定的地方也用得是很好的皮子,所以,在饿到实在受不了时,就把鞋子拆了开来,咬着牙向肚里塞。 “我这鞋还是二百文买的…可不可以走公帐啊?” 似被这问题气到七窍生烟,但在花胜荣继续骂人前,脸色已很难看的苏晋元,默默地踱了过来。 “花先生,有些事情,你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 --------------------------------------------------------------------------- 其实,云冲波也觉得很奇怪:花胜荣随便出去转了一圈,就找回来三个“高手”,难道说,这世上的高手有这么多,这么好找吗? “唔…我说过什么吗?” 似乎仍想耍无赖,但对付花胜荣已很有心得,云冲波一言不发,就开始卷袖子。 “喂喂…贤侄…你先等等,听我说…你听我说!” 东拉西扯,和挖了半天耳朵,到最后,花胜荣很不情愿的表示,有的事情,可能有误会。 “你们是不是把他当成‘你爷我偷箱’了?误会,这真是误会。” 告诉苏云两人,这个飞贼其实叫“一夜五偷箱”,倒真是飞贼,不过就是水平不高。 “就算不设防的一口箱子,他一夜都要去个五次才能偷到手…而且,去年肚子上才挨过一刀,所以状态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 至于“专职掘墓鬼”…按照花胜荣的解释,他其实是叫“转职掘墓鬼”。 “转职的…他本来就是个通下水道的,人称雷老虎的就是他,近年才开始走盗墓路线的” “那你又说他斗过盗圣?!” “是啊…不过不是敢上龙虎山盗东西的那个…是在七侠镇跑堂端盘子的那个啊。” 两人被气得快要发昏,花胜荣倒是越来越轻松,不等再问,主动就“谈爱财”作出解释。 “是有一个叫谈爱财的短路高手啦…不过不是他。” 告诉两人,这个也姓谈,却因为作事情愣头愣脑,总在关键时刻坏事,故人送一个浑号,唤作“碍人财路谈碍财”。 “他最拿手的就是与友携亡了…所以刚才打你那一下,我们真是一点都不奇怪啊!” “你…你找这么三个家伙来,是成心想坏事的吧?!” 很生气的斥问出这句,却换来意料之外的答复,一个浑厚男声呵呵笑道:“年轻人倒也有点眼光,怪到能让清夫人招女婿…”虽似赞誉,却如讥讽,听得云冲波很不舒服。 “你是什么人?!” 方面大耳,长须拂胸,身着枣红色茧绸袍子的男人,呵呵笑着,自街角处转出,并不理会云冲波,只向花胜荣招招手,笑道:“很好,你倒也会办事。”这边花胜荣两眼早已经笑的眯成两条缝一般。 “你…你这混蛋!” 一时间,云冲波实在很想打人,却听见,身侧,苏晋元用很低、却又明显很愤恨的声音,喊了一声:“…爹。” “啥?!” ---------------------------------------------------------------------------------------- (啊!) 猛一下睁开眼睛,云冲波并没能立刻适应面前的景象,要过了一会,他才能晃着头,回过神来。 下方是总数约七百左右的骑兵,清一色的赤红大马,人衔枚,马摘辔,如同一队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前行着,前头一员武将,散着发,只用个头箍束着,手中提支长柄画戟,顾盼之间,也没甚么威风,但身后军士看向他时,却尽是崇拜信任的神色。 (袁当!) 一眼就认出对方,云冲波却不能如以往般立刻回想起“前因”,饶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更想不起在小天国的纪年中,现在是什么时候。 (算了,不要白废力气了,该想起来,自然会想起来的。) 屏住呼吸,云冲波看着下边,道路是夹江而进,咆哮如雷的江涛正是最好的掩护,把仅有的一点声息也都消除,但尽管如此,袁当仍然非常谨慎,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很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每个细节。 (他这是要去偷袭谁呢?) 转眼间,云冲波已看到答案:前方,较为宽阔的大路上,有连绵不断的车队,正在缓缓前进,而很快,当袁当一声长响,将画戟指向天空挥动时,身后的骑兵们,便如猛虎下山,恶狠狠的杀将出去,割裂掉这毫无防备的队伍。很快的,车队已被完全击溃,士兵被驱赶到一处,物资也被集中起来,并被浇上黑油,显然是将要焚烧。 后勤部队对上突阵精兵,丑态百出也属正常,但,云冲波却有些“不太对劲”的感觉,看着这战场,他总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不太协调。 同样的感觉,袁当似乎也有,神色懒懒的,倒提着画戟,他只手策缰,慢慢来到粮车前面,在一个怪异的笑容之后,突地一声怪啸,右掌上火光大炽,狠狠斩下。 “很好!” 长笑声中,粮车崩散,一只坚实有力的拳头直搠出来,撞住袁当一掌,轰然一响,火舌四溢! “明知是饵,亦要昂然吞之,战神之勇,果然无可置疑。” 说话当中,身影晃动,来者自粮车中完全脱出,右拳依旧顶住袁当,左手成啄,径取胁下,赫然竟是太平十王之首,天王、浑天! 猛然发力,袁当脱身后退,将来人一啄卸下,犹不忘抱拳道:“战神之说,不过虚名,天王亲临,小子荣幸,牛刀一割,惶恐难当…”却未及说完,已被浑天用更快的速度赶上。 “既称战神,何故过谦如此?一战难免,走避也是枉然!” 双掌一分一合,浑天身周早透出金轨星河,旋又化作暗暗红光,当头罩下。 浑天宝鉴,荧惑乱! 自大青江口一战以来,浑天宝鉴威震当世,但作为“战友”,云冲波却从没有亲眼见识过这功夫到底有何等威力,今次终于得着良机,心下大为兴奋,眼睛睁的更大,却…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暗红的光点,分布的范围,是以浑天为中心,半径十四丈左右的巨大球形,却不用心根本看不清,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杀伤力。 硬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周围战斗中的士兵似乎有些异样,一刀一枪,开始失却准头,往往砍刺空处,更有些人会在移动中突然全无预兆的摔倒,但仔细观察,云冲波却也不觉得地面有在变滑。 (真奇怪…) “奇怪…” 皱着眉,袁当用一种很小心的姿态,侧身、进步,却似乎在瞬间加速,一下越过数丈空间,骤然接近到了浑天身前。 (啊?!为什么他会这么快?!) 云冲波很吃惊,浑天却似乎早有准备,直接便是一拳擂出,虽然轰向的是空中,但当袁当快到似乎无视“距离”时,却就变了正好送上来被他打。 “很好!” 间不容发间,只一翻腕,赤龙形象暴现,将浑天的的拳头挡下,跟着抽身急退…但,明明似乎在全力后退,却只退出了短短一步,根本没有脱离浑天的打击范围。 “接招罢!” 浑天双手交叉,重重斩下,没奈何的袁当,一般是双臂仰起,硬接浑天一击,虽能将浑天击退,却也被轰到双腿半入土中,嘴角竟已沁出血丝。 (喔,天王果然是天王…但,他到底作了什么?) 云冲波的疑问,在袁当那里却似乎已得到解答,擦去嘴角的血丝,他紧紧盯着浑天,缓声道:“好家伙…浑天宝鉴的真正面目,难道就是重新定义‘规律’?” ---------------------------------------------------------------------------------------------------------- 规律。 天地间自然之理,只可发现,不可改变。高下远近,软硬生克,或飞或浮,或锐或钝,皆是万物自然生成,人力无可改造,唯可适应。 …“人力”无可改造。 除非,是“神”! (不…不会吧!?) 一下子想明白了袁当的意思,云冲波吓的差点叫了出来,因为…那怎么可能?! “在荧惑乱所作用的范围内,重新定义‘距离’,一步踏出,可能是平时的三步五步,也可以是平时的三指五指…随机发生的变化,没人可以预测…除了,天王阁下,对吧?” 并无畏色,只显得似乎很好奇,袁当负着手,停留在距浑天约一丈左右的地方,而透过他的评论,云冲波更能够看清楚周围发生的事情,明白了那些士兵为什么有如此奇怪的表现。 (可是,重新定义规律…天哪,为什么都是太平天兵,有的这样嚣张,可蹈海就什么花样也变不出来?) 一时分心,云冲波就没听清袁当在说些什么,但似乎已找到应付的办法:袁当紧闭双目,连续拉出烈焰刀弧,隔空飞斩,而被这些火刀带动,分布于空气当中的点点红光更被扯动,形成长长的红线,错乱不堪的交织着,使这空间更显混乱。 “闭目索敌,不受幻境所乱…很好。” “谢天王。” 浑天一赞未毕,袁当已转守为攻,双臂一振,仅一记起手式,已将周围的空气鼓动不休,犹将那些四下乱飞的火线扯动、吸引过来。 “怒龙焚城!” 炎龙五焚的第三击,一出手,便见汹汹火龙自袁当臂上涌现,一路冲向浑天的同时,更将周围火线也都牵引吸收,不住壮大。 (啊,他这一下,倒象是在倒过来借力…哦,对了,荧惑…闻霜好象说过…是火星…) “哼。” 冷哼一声,浑天竟全不防御,只双手一拍,云冲波便见周围环境又生变化,红光褪去,变作点点幽蓝。 浑天宝鉴,辰伶溺! 招法一变,立杆见影,空气骤然间浓稠如水,使火龙前行的速度急减不说,更似乎对这火系武学有所生克,使火龙在不住衰减。 眼见浑天变招,袁当反应也是极快,双手交击,借力向后急退:却也慢了许多,正如人在水中一般。 “好家伙…今次是‘阻力’了吗?” 袁当的速度被大幅削弱,浑天却不受任何影响,早欺身过来,着着进逼,但袁当见机甚早,一挥手,变招为“盘龙焚海”,一条火龙盘旋身上,立定了脚跟,以静制动,虽落下风,却也不露败像。 (唔…不对啊?) 观战至此,云冲波突然想起,在自己的认知中,浑天该是已有十级力量的强者,而袁当虽强,也不过八级顶峰,若浑天将其最强力量运起,袁当又凭什么可以缠斗下去? 一念未定,却听那边袁当已嘿嘿笑道:“开战至此,天王竟一直也能忍住只以平手力量相斗,刻苦之心如此,袁某不胜佩服。”又听浑天淡淡道:“没什么,袁将军这么好的练功搭子,倒也值得本王多费些时间。” 说话声中,浑天竟然在大好情势下主动变招,右手画罡斗于空,一点一按,周围幽蓝光点再变,开始散发土黄色的光芒。 浑天宝鉴,镇明坠! 黄光一盛,袁当全身剧震,比诸先前的移动不畅,今次是有如身负重物,极为吃力。相比起依旧身轻无碍的浑天,更显着笨拙非常,转眼间已连续中招,发箍也被击断,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连‘重力’也能操纵么?好可怕的力量…那么,不行了!” 呼喝声中,袁当双臂猛振,十指互抓,鲜血飞溅。 “凤门,来!” 一声吼,整个空间都在剧烈震动,炽烈火蛇飞入,化做方天画戟形状,被袁当横执手中。 “天王神威,在下不能不用兵器了!” “御天神兵么…不错的想法…” 神兵在手,袁当果然能够一挽颓势,长戟挥动,挟火喷焰,当浑天数度试着接触时,更被画戟划伤,要弄到溅血急退。 “好家伙…你的完全境界实在强到惊人,更有神兵在手…若坚持要用同级力量,我的确很难把你彻底击败。” 该算是“尊重”的说话,却透露出更深的意思,虽在远方观点,云冲波亦能感觉到,浑天身上的气势正在不断增强,似是没有止境般的,在不住强大。 (是要用更强的力量,还是要用更强的招数?) 不管是那个答案,对袁当都是很危险的事情,但全无惧意,袁当反而愈显狂态,更嘿嘿笑着,问了一个在云冲波听来实在是很奇怪的问题。 “久闻天王胆大心细,最敢用计…袁某斗胆请教一句,送座永定城过来,天王到底有何所求?” “你说什么?” 浑天首次出现“意外”的神情,而似是为这问题作个注解,远方的天际出现隐隐红光,看在眼中,浑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 (浑天以为自己是在埋伏袁当…可袁当却猜到他是要埋伏,所以同时调兵,打掉了该由浑天守着的城池?) 好容易想出个合理的解释,而浑天的反应,更让云冲波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猜错。 须发飞舞,更缓缓浮向空中,浑天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怒意”。 “永定一城…也值!” 说话间,周围的环境再度改变:幽蓝色的光点出现,使空气变得粘稠,却没有停止,而是继续的发生着变化。 看到这,袁当的表情也变作认真,狂态收拾,目光也转作冷静。 “终于要出动浑天宝鉴真正的力量了吗?” 很轻的声音,云冲波却听得清楚,一时间,他突然感到,好象,有什么东西,很不协调,很不对劲。 (是那儿不对呢?奇怪…) 空气不断浓稠,终于凝聚到出现实体:白浪翻滚,平地水深数尺,范围更扩展到二十丈以外,将大量的袁当部下卷入。 “这…这是什么东西?!” “幻术,大家不要怕!这一定是幻术!” 高喊着为自己增添自信,但当不会游泳的士兵被演到两眼翻白着向下沉没,当卷动的浪头将身不由已的士兵硬生生撞死在山崖上时,“幻术”这两个字…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这个…好象太平也用过!) 张大着嘴,很久以前的回忆,蓦地卷回云冲波眼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明白。 “幻术…嘿,说是幻术也没关系,反正,‘人身’本来就难以正确理解‘神’的力量。” 已浮至数人高的地方,身上更再一次出现金轨星河,此刻的浑天,端得有如神邸降世,威不可当。 “由辰伶溺再进一步的变化,和曾经用来败下龙王的力量…” 低低说话,浑天双手一招,巨浪立掀,直至与他等高,状如蛟龙,凝聚不散。 “…你就好好体会吧!” 身形下冲,亦将全部巨浪带起,汹汹压下,直取袁当,尤在数十步外时,威势所及,已令大地也要震动不已。 浑天宝鉴,水兮滔天! “好…很好!” 一声大笑,袁当出手,却是将手中的御天神兵“凤门”远远抛去,跟着,更主动跃起,迎向白浪。 “我告诉你一件事,浑天,一件,你可能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的事…” 第一波浪头撞过,却直接就被袁当的护身力量震碎,根本连接近也不能够。 “我是战神…而当战神放下一切,全心于战场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在战神之上!” 轰然巨响,四拳相撞,水兮滔天的力量赫然被强行遏止,跟着出现巨大的白色光团,令云冲波什么也看不见。 (嗯嗯,怎么能这样…) 用力的张大眼,但根本看不透光团中在发生些什么,到最后,还是一个充满惊疑的声音,使他能够有所想象。 “你…怎可能…这是…第十级力量!?” ------------------------------------------------------------------------------------- 猛一下坐起,云冲波满脸满身都是汗。 (浑天竟然也会败…) 张着嘴,云冲波更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够知道“梦后”的事情,能够想起来刚才浑天是怎样在意外中落败,和袁当是怎样趁胜追击,想起来两人是怎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一追一逐中通过数百里的山路,以及东王“东山”是怎样终于赶到,挡住袁当,将浑天救下。 (魂系法术的变化,真是惊人…) 同时面对两名神域强者,袁当虽强,也只有先行退去,但经此一役,“战神”之名,便响彻大地,而浑天重伤,更导致小天国人心浮动,幸好还有东山主持大局,诸王各自用命,方能守住各方战线,不至崩坏。 (不过这种说法真奇怪,东山他竟然说自己有神灵上身,比天王还要大…唔,但也的确稳住了人心呢) 回忆这些事情,但到最后,云冲波的思绪还是要集中到那一战上,努力回忆着每个细节,他希望从中尽量吸收些东西,同时,也希望能够解决自己的一个疑问。 (这个梦…总觉得和之前所有的梦都不一样,怪怪的…但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哪?!) 努力回忆中,却突然省起今天还有事情,当跑到窗前,发现太阳已快过午时,云冲波,便发出着一声惨叫,忙忙的冲了出门。 -------------------------------------------------------------------------------------------- “总之,你一定要把石头交出来!” “很好啊,有本事就来拿吧!” 罗汉寺前,云冲波对马云禄,最新一次的交手,正打得砰砰乓乓,乱作一团。 昨天晚上,苏家家主的出现,使花胜荣“两边吃”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亦使云冲波非常恼火,更宣言说一定会帮苏晋元把石头抢出来。 “今天晚上大家都累了,明天上午,我会过来。” 承诺的时候,云冲波对自己其实很有信心,虽然几次交手都没有占到便宜,但云冲波始终认为,只要自己认真,就一定可以打的赢。 云冲波所没有想到的,是会隐藏实力的不光自己一个,当自己倚仗力量层面的优势想要强行压制对方时,马云禄赫然也能发挥出八级力量,虽然仍较自己为弱,但当她又将那大刀身上黄符迫落,改用一种简洁明了,却杀伤力奇大的刀法,便能够把战局扯成平手,使云冲波无可奈何。 缠斗了将近一个时辰,中间,苏马两家的长者更先后出现,甚至,连司马家的当家主也跑了来看热闹,但显然是甚有默契,周围除三家少数长者外,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喂…我说你这个人,很烦啊,你之前又不认识表哥,有必要这么卖力吗?” “我…我答应过了…说话就要算数啊。” 两人都已气喘吁吁,难堪再战,看似平手已定,但云冲波心下恼火,实难服气。 论力量,论身法,甚至论到对敌应变,云冲波都实在胜过马云禄,但刀法非其所长,招数上吃亏太大,虽然也有几手撤手锏,但威力却又太大,一旦用出,自己也没把握会把马云禄伤到什么地步。 (嗯嗯,这确实是个问题啊…我的刀法…不,我的全部武功好象都是这样,除了几手靠不住的大杀器外,就只有一些很普通的东西…唉…) 严格说来,学自孙无法的“金蛇缩寸变”应该算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强力招数,但偏偏马云禄竟然似乎也会,还居然比云冲波用的更好。 “咦,你这人很奇怪啊,在那里偷学了我师父的乱环刀?” 虽然指责,但马云禄关心的重点似乎只是云冲波“没有学好”,并果然用出了更加复杂的变化,使云冲波险些儿吃到大亏。 (这…这小丫头真是可怕…可是,这难道不是那个孙大圣自己的武功?) 激烈的驳刀当中,疑惑一纵即逝,云冲波并没时间去想更多的事情,另一种非常强烈的恼火,正将他不住的缠绕着。 (自己的武功…如果我有自己的武功…) 论语不能用,龙拳不敢用,云台山的武功又没有用,一时间,云冲波的挫败感真是非常强烈,更遗憾于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武功”。 (什么时候,我才能创出自己的武功…一些不怕见人的武功来呢?) 当这种愤怒强烈到一定地步时,云冲波突然觉得,肚子上猛的热了起来,更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脑中直接说话。 “想要没人认识的力量吗…给你!” 热流迅速上窜,由腹及肩,由肩入臂,转眼已顶到手上,使云冲波的手指猛然僵硬,更不自由主的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 “咦…你这样是要…” 被云冲波的动作迷惑,却立刻就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因为马云禄发现的自己的刀势突然失控,砍空在云冲波身侧一尺的地方,还险险闪到了自己的手腕。 可是,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用刀背把马云禄手中大刀打掉的云冲波,却比她嘴张的更大,更加说不出话,因为,也许马云禄、甚至围观的三家长者都看不懂这个变化,但云冲波,早上刚刚梦回的云冲波,却完全清楚那是什么。 能够操纵“规律”,把“距离”的定义改变,使马云禄的刀失去控制…浑天宝鉴,荧惑乱! ---------------------------------------------------------------------------------------------- 不管怎样,云冲波总是赢了,可是,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你,你赢了我也没用!” 象是赌气一样的摊着手,少女告诉云冲波,那块石头不在自己手里…严格说起来,大概谁也不知道它现在在那里。 “我闭上眼睛,用力一丢,结果,我现在也不知道在那里了。” 总之,是在那些被连日战斗制造出的众多瓦砾中,可是…要从这些不知有多少堆的石头中找到另一块石头…想一想,云冲波都觉得很恐怖。 “你…你真是太赖皮了!” 最后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愤愤的说着些没用的话,云冲波一边试着想找到苏晋元的身影,却告失败。 (唉,苏兄,对不起了…) “哈哈,小侄女真是顽皮啊。” 大声的笑着,苏家之长,苏北固,终于出现,说着似乎毫不介怀的话,他更吩咐手下,迅速展开对各处瓦砾的清理。 “到日落前还有半天,半天时间…再造一座罗汉寺也该够了。” 口出豪语,也的确有着这样的资格,当看到众多家丁蜂涌进入时,云冲波也只有苦笑。 (果然,杂兵也有杂兵的用处啊!) 混乱当中,却有非常微弱,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吧!” (咦,苏兄?!) 来的正是苏晋元,不知刚才跑了去那里,现在的他,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似乎想笑,而且是那种特别得意的笑。 “父亲,表妹,我已经赢了。” (??) 每个人的反应也一样,困惑的张着嘴,最先提出质问的是马云禄,激烈的表示,虽然自己败了,但石头绝对还在罗汉寺内。 “对…花先生的确是这样约定的…只要石头不在‘罗汉寺’内,我就赢了。” 着意在“罗汉寺”三个字上加重音,这令云冲波马云禄都很困惑,却令花胜荣脸上变色,也令苏北固在拍拍脑袋之后,显出了惊讶的样子。 “晋元…你该不会…” 作为回答,苏晋元扬起一纸文书,上面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写成的,后面用着一方鲜红的官印。 “一杯茶前刚刚办下来的,罗汉寺易名为玉佛寺…所以,石头现在已经不在‘罗汉寺’内…所以,我赢了。” ----------------------------------------------------------------------------------- 第十八卷终于写完了。 好象应该写点什么…不过,真得很累,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所以,就这样吧。 第一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记住,吃饺子也是有讲究的,初一吃素饺子,素素静静,初二吃荤饺子,红红火火,初三才能吃面,不然的话,一年都会纠纠缠缠…” “可是,我就是喜欢吃面…而且,姐你说这样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啊,是吗?” 只能苦笑,因为,虽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小音自己在每年的初一,的确一定会为自己做一碗手擀面吃,有着这样奇怪习惯而要说教他人,真得似乎很没立场。 “嗯,老师一直教导我说…桃园一脉,首重‘人术’,不信‘天数’,面对任何民间禁忌,都首先要追索出其背后的源头和真实…并以此来做出谋划,所以,姐总是尽量不让自己在乎这些东西…有时候,甚至故意反着来…可是…” 犹豫一会,小音慢慢道:“习惯总是习惯,到底是为了什么形成的,姐也真说不清楚…弟你又不是谋士,不用刻意…反正只是一碗面,就等到初三再吃,也没关系…又何必,非要抢这两天呢?” 声音很柔和,也很认真,品味着话中的意思,流赤雷慢慢低下头,不再反对。 “反正,我会听姐你的就是了…” “这才是好孩子。” 展颜微笑,小音退后几步,端详一下流赤雷,又走近来为他整整肩头,和拢一下额前头发,再退后几步看看,方笑道:“行啦。” “赶快走吧,天快黑了。” 神色犹豫一下,流赤雷却道:“但是,姐…” “唔?” 微微一怔,小音旋笑道:“你放心好了。” “虽然罗汉寺这事弄的乱七八糟,但到最后,结果还是和想要的基本一样…” “姐!” 不算强烈的一声,却有着明显的抗议,甚至是…怒气,这终于让小音停止说话,默默的看向流赤雷。 面对小音的目光,流赤雷似乎有些瑟缩,但只是轻轻抖了一下,他还是站的很直,眼光也完全没有回避,到最后,反而是小音开始苦笑,并微微的摇着头。 “好吧,姐的确不该这样应付你…弟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是能够保护姐姐的堂堂男子汉了。” 笑容中,有满足,却也有一些落寞,夕阳透入,照在小音的脸上,那微微泛黄的光芒,为她若透明般的白晰又染上别一种奇异的颜色,使那笑容更加的难以索解。 “总之你放心…那小子,很笨、很可爱、很善良、也很认真,他绝不坏,更不懂得对人用心眼。” “我们两人当中,就算最后有人受伤,那也绝不会是姐…其实,和姐这样的坏女人在一起,那小子,才是更该让人担心的一个呢!” “姐…” 突然走上前,紧紧抱着小音,流赤雷的动作令小音一惊,而之后的说话,更令小音完全无言。 “姐,你不是坏女人,绝不是。” 简单的说话,口气则是完全不容置疑,直到流赤雷松开手,走出去很久,小音仍然愣愣的站着,到最后,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在这室内盘旋,消逝。 “傻孩子…” --------------------------------------------------------------- 夜已深。 “总之,你这样做是非常不对的!” “是,是是。” 一方在毫不留情的严厉指责,另一方则是低三下四的点头哈腰,到最后,旁观者终于有些不忍,开口相劝。 “唔,我看就算了吧,花兄,反正最后一切也都很好啊,再说了,认真算起来,要不是花大叔的死缠乱赖,我也没办法用那种办法过关…” “就是就是,其实啊,大叔那时去谈条件时就已经为你想好了这条路的哇,只是没来及告诉你…” “你闭嘴!” 很凶狠的瞪着眼,使花胜荣再一次的乖乖闭嘴,云冲波同时也向苏晋元道谦,但苏晋元只是很爽朗的笑着,满不在乎的挥着手。 “反正,一切到最后都很好啊。” -------------------------------------------------------------------- 日前,最后用把“罗汉寺”重新登记为“玉佛寺”的办法,取得了文字层面上的胜利,但对苏北固来说,这已足够,苦笑着,他告诉苏晋元,已可以去放心追逐自己的梦想。 “有这样的执着,儿你便有资格去追求…爹,确实已经老了。” 在取得自己梦想的同时,苏晋元亦保留了他人的理想,告诉马云禄,她可以修行其的武道,将婚期继续后押。 “我有我的梦想,你有你的梦想,我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却并不想因此就破坏你的梦想…而且…” 执着马云禄的手,苏晋元淡淡道:“表妹你在武道上的成就,我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所以,我更要先建立起自己的事业,亦只有当我相信自己已足够有资格时,才会来娶你过门。” “我…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 破落不堪的寺院中,阳光斜斜的照着,苏晋元的说话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马云禄突然紧紧抱住他,毫不羞涩的重重亲了一口。 “好人,表哥你真是好人啊!” --------------------------------------------------------------- 仔细想来,一切的确都是很好的结束,可一看到花胜荣,云冲波还是恼火的很。 “亏苏兄还那么信任你,那么指望你,你竟然两头吃…太…太没有道义了!” “唔,贤侄,你这样骂我就不对了,相信骗子会讲道义,就象相信戏子会很傻很天真一样…会那样想,只能说明你自己很傻很天真啊!” “你…你还敢还口!” 很想飞起一脚,但想到苏晋元就在边上,云冲波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吩咐他赶快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总之…我是不能在这里成什么亲的!” 之前已对苏晋元含含糊糊的作出些解释,对云冲波“心有所属”的情况,他非常同情,也非常佩服。 “不弃糟糠,花兄你真是太有原则了。” 被夸的脸有点发红,云冲波却也有些担心,替小音,新郎落跑…想一想,那真是很悲惨的事情。 (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对不起闻霜!) 决心已下,云冲波一边收拾自己东西,一边和苏晋元闲说,却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从刚才说要尽快走之后,花胜荣说是收拾行李,却完全没有动静,跑到隔壁一看,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动。 (大叔…跑那里去了?) 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云冲波迅速跑下楼,果见花胜荣正在鬼鬼祟祟的向门口跑。 “大叔,你去那里?” 听到云冲波的询问,花胜荣象是被扎了一下般,速度猛的快了几分,还边跑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快点!你们快点,这小子要逃跑了!” 随着花胜荣的嗥叫,宁静的街道突然热闹起来,十数道黑影嗖嗖出现,奔向客栈。 “快,快去保护姑爷!” 看着这,云冲波的嘴巴张到完全没法合上,旁边,苏晋元也变了塑像一样,呆呆的,几乎失去知觉。 (大叔…你到底同时卖了多少家啊?!) ---------------------------------------------------------------- 清晨,山路。 “唉唉,竟然连太史哥也学坏了。” “…” “明明是偶然碰上我的吗,非骗说是爹让你来的…跑到半路我才想起来,你明明是和爹打架后跑掉的,又怎么会听爹的话来找我呢?” “…” “总之呢,听军师说,有很可怕的人,要来青州这边对付人…很可怕啊,连军师也怕的人啊!那我又怎么能不来看热闹呢?” “…” “而且,听说锦官这边的小吃非常棒…我早就想吃了…唔,既然太史哥来了,钱当然是你出的,对吧?” “…” “当然,要是再有人想抓我…别管是回山还是去那里,太史哥你也当然会管的,对吧?” “…” “很好,既然你都同意,那就这样定了,我就知道,太史哥最可靠了!” 很满意的拍着手,少女做出决定,而始终只是默默跟在身后,一直都只是淡淡微笑着的蓝发男子,却在这种时候突然眉头紧皱,快速将孙雨弓拉到身后,同时摆出一个战斗的架势。 “谁!?” 并没有清楚的察觉到对方的方位,只感觉到对方已接近自己到至少三丈以内,这令太史霸更加警惕,半立胸前的掌缘上,已开始出现幽幽荧光。 “哼,过去没有这么胆小啊…” 说着可算是挑畔的话,赤发朱瞳的男子出现在高处,瞪着眼,但看到他,太史霸反而有了略略的放松。 “你居然也在青州…是要走吗?” “对。” 没有擎出任何法宝,抱着胳膊,流赤雷的脸色依然很难看。 “但我现在心情不好…所以想把遇上的第一队行人打一顿后再走…可以吗?” 听到流赤雷的话,孙雨弓的反应很大,但态度依旧冷静,用一只手挡住他,太史霸仍在为和平结束而作出努力。 “不打的话,可以吗?” “可以…” 声音拖得长长的,却突然变作锐利,流赤雷更振臂作拉弓状,在虚空中拉出熊熊燃烧的弓矢。 “那我就打你的女人!” 声未毕,矢已发,一弓三矢,其中两发更用迂回路线攻至,但只射到一半,便被森蓝色的寒光迎上,射灭。 “哈,果然是这样!” 出手已经很快,但却还是半道而沮,和太史霸实力其实相若,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会攻到一半便被遏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方,同样有意偷袭! 的确,不止是阻截火矢的寒光,太史霸自己也已快速掩上,双手皆被冰气覆盖,结成大剑形状,招势狠辣,径取要害,那有半点想要和平结束的意思? “心口不一的家伙…但,这种事只能做一次啊!” 几乎和太史霸的扑近同时,流赤雷右手连弹,在空中画出深黑色的罡形,六点结环,围绕在自己的前方。 “灵宝会元术,连天铁障罡!” 六点闭合,散发出铁色光芒,与冰剑撞击产生耀眼的火花,却完全没有动摇。 “嘿…” 一击无功,太史霸立刻将力量提升,将冰剑凝到更巨更强,和用着更加凶悍的剑势斩下,而同时,流赤雷则是默默的闭着眼,喃喃念诵。 “天一北祚,太一紫元,北魁玄范,神虎玄冥,斗中大圣,玉女追魂…” 转眼间连斩九剑,太史霸已在铁障上制造出明显的破坏,却也似乎一气已竭,但只略一呼吸,他便再度出击,将冰剑催运起拳套形状,以更高的频率连环击出。 “…十方精光,随我呼灵,一呼一吸,入我身中,随气而出,随气而行,变化亿千,元亨利贞…” 眼看已可将铁障完全破坏,太史霸却蓦地收手,用比攻进时更快的速度后退,和张开双臂,深深呼吸。 一呼吸间,温度骤降,周围草木皆蒙白霜,而同时,流赤雷身前的铁障更自行开裂,片片消碎。 “…急急如中斗大魁破!” 铮然开目,赤瞳中若有火光流动,将手只一放,立闻虎啸经天,跟着便见紫云碧霞之气急涌,神将符吏簇拥中,身高近丈、虎首人身的怪物出现,牙齿如锯,目若铜铃,口角更有涎水滴落。 灵宝会元术,召役神虎啸命灵罡! 以“连天铁障罡”拖住对手,流赤雷终能完成这繁复程度超过铁障罡一倍有余的神虎罡术,但时间的付出却有其价值,只一扑,这凶狠虎将已将地面击破,使太史霸要向后急退。 “好家伙,是才练成的罡法罢?!” 以左手冰剑硬挡虎将追击,虽然冰剑立刻碎却,太史霸却能够趁机跃到其侧面位置。 “呔!” 双手重重对击,立刻有连续的碎裂声响起,周围已被白霜所蒙的草木同时崩碎,化作点点寒光,飞舞不定,更随着太史霸的下一个动作,结连成无数细线,盘旋而进,缚住虎将。 “给我倒吧!” 一声吼,太史霸抽紧冰线,把虎将生生勒爆,但,此时,流赤雷却已如鬼魅一般移近,五指成钩,直取颈后! --------------------------------------------------------------------------------------------------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冰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面对自己刚刚写下的淋漓墨迹,玉清,一时间竟也为之恍然。 岁未年初,会以近于“扶乩”的方式,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随意的写出一首年诗,这是玉清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道中老人,无不知道,有时候,太清他们还会专门相询,看看诗意的吉凶。 几十年来,玉清并不是没有写出过寓意不祥的文字,便“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也都见过,甚么未路穷边,又算什么?但,对他而言,今次的文字,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冰霜…难道说,那一天…真得已经近了?) 沉吟再三,玉清吹干墨迹,卷起收了,方道:“九天,进来罢。” --------------------------------------- “谣言太多…虽然都是细小琐碎,但累积在一起,就让我有些担心。”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南方太平道虽然大面子上一片太平,但底下实有暗流无数,而其中,又以“谣言”令玉清最为忧心。 刘家正在精心谋划,预备再作天海之变!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没有道理,也根本不符合刘家…或是南方任何一姓世家的利益。” 天海之变时,汪家只是地方世家,百多年没没无闻,因此奇功,一跃而至“六部”高位,但对四世三公的刘家来说,早已是一人之下,又何苦要甘作矢的,为皇前驱? “不仅是刘家,李家、孙家…都没有理由来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而同样,我们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全面起事。” 在目前而言,最希望太平道起事的,大概就是云台山,而同样的,最渴望云台大军尽快入关的,也非太平道莫属。 “总之,谁也不想先把手往火里伸,可到最后,也总还是要有人先出手…总要有人无奈,只希望那不是我们。” 发着感慨,玉清更要求何聆冰将各世家的动向汇报,认真听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果然…那边也有谣言出来…” 和这边是正好相反,流传于官场上的谣言,皆指太平道因当今大势而跃跃欲试,只看来春天时,若果春荒,又或时疫,便要以粮药为说,挟民,起事! “同样是禁不起认真推敲,只要作些精心的分析,便会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妄言,但,星星之火…” 相比于玉清的担忧,何聆冰倒是不怎么在乎,在她看来,权力始终也只被“少数人”掌握,“多数人”的迷惑,并没甚么打紧。 “从目前来看,真正有权做决策的人并没有相信,那也就等于说,不会出现实质性的变动。” 慢慢点头,似乎是认可了何聆冰的分析,但玉清的神色仍然凝重,慢慢揉着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希望如此吧…” 结束这个话题,玉清问起萧闻霜的近况。 “武艺又有精进…很好。” 犹豫一下,何聆冰却道:“但…贪狼却始终固执于‘不死者’的正朔,有很多次,她原可以做到更多,却坚持放弃…要等待‘真正’的不死者回来…” “那…也没办法了。” 苦笑一下,玉清道:“贪狼是上清一手调教出来的,对不死者自然奉若神灵,现在能够同意冒用不死者的身份,便很不容易了…”一边说,一边已又在案前坐下,何聆冰见此,便躬身道:“弟子告退。” 自静室中辞中,何聆冰的脸上,却出现了很奇怪的神情,皱着眉,抿着嘴,竟还有几分烦恼。 玉清之于九天,正如上清之于贪狼,但今次,何聆冰却觉得,玉清的身份和阅历,可能都使他把一些事情忽视。 (闻霜…对你来说,那个人,他真的仅仅只是“不死者”吗?) ---------------------------------------------------------------------------------------------- 星高、野阔。 开阔的平原上,军队正在无声无息的前进着。 总数是六到七千的样子,清一色的马队,极有秩序,移动中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简直…让人感到心悸。 “果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沉寂突然被打破,闪烁着的绿色光球出现,挡在了整支队伍的前方。 “袁当亲领大军叩问镇南关,将我军主力吸引,却同时分军作出数千里路程的迂回,意图破坏我军粮所…好大气魄,好大手笔。当然,赤兔军的机动能力,也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绿光当中,正是小天国东王,已杖东山。他的出现显然在对面的军队中造成不安,轻微的骚动后,三名武将排众而出,更用一个手势令军队重新安静。 “我们,是陷阵营。不是赤兔军。” 低沉的声音,却是如此骄傲,当中,更流露出很多东西,令蹈海也好,云冲波也好,都要一愣,去想一想的东西,而同时,那武将更迅速用手势和呼喊,将部下安抚和动员。 “此地开阔,绝无伏兵!神域强者…他也只是一人!” “陷阵之志,有进无退!” “陷阵之志,有进无退!” 同声吼叫,数千人的马队,反应竟是如此迅速,相互间更极显默契,两翼微微展开的同时,前列数百骑兵摘枪踏镫,分作三路,高速前冲。身后,更有数百人搭箭扯弦,寒光闪闪,皆朝着东山方向。 (好家伙…陷阵营,还真是了不得的一支军队啊!) 可以感觉到蹈海正在因这敌人的“优秀”而赞叹,更能感受到他那跃跃欲试的战意,但,显然被某个目的束缚着,蹈海只是观看,并未发动。 (不过,他们真得没有带兵来啊!) 暂还不知道北王为何没有参战,却已知道此刻太平军除东北双王外确没有第三人在,一时间,云冲波着实有点担心,也许神域强者真得是强到难以想象,但,只凭一人之力,要在完全开阔的平原地带抵敌数千精锐骑兵…真可以吗? 面对汹汹冲近的骑兵,东山的反应,是将手中已杖抛起,双掌似缓还疾,划出极为奇妙的弧线,而随着这动作,他身后更浮现出巍峨山岳的形象,威严森然,莫可正视。 “都令天下鬼幽魂物,东天太一圣山府君…” 声音似乎拖的很慢,却又似乎说的很快,听着让人很不舒服,传入耳中时,更让云冲波难以自禁的起了一背鸡皮疙瘩,因为,那声音中,实在…有太多的冷笑,有太多的嘲笑!! “…九幽明真法,幽冥路无穷!” 双掌砰然击实,却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跟着,前方奔驰的骑兵们似乎撞上什么东西,突然做出几乎是急停的减速,转弯之突然,饶是陷阵营个个马术精强,也有数十人要被从马背上抛出,而当收势不及的后队又撞进来时,混乱就更加惊人。 “地面有问题…立刻弃马!铺路!” 冲在最前面,陷阵营的主将反应也很快,得他提示,云冲波发现,在东山前方,阔达数百步的地面,全部缭绕着奇异的黑色,将地面腐蚀,成为烂泥一样的形状,在严重的地方,战马甚至会一直陷到腿弯。而在主将及时作出指示后,这些骑士更迅速作出反应,自已经成为累赘的战马上跃下,并将鞍鞯扯落,向前抛出,而数十匹扭伤较为严重的战马更被立刻砍杀,以供踏足。 失去掉战马,也就失去掉速度,但这却完全影响不了陷阵营的士气,踏着用马尸和鞍鞯临时形成的道路,他们继续向着东山,猛烈的推进着。 “好家伙…” 蹈海的赞叹,也是云冲波的心语,纵使是敌人也好,看见这样优秀的军队,也不能不生出赞叹之心。 “没有马,陷阵营也还是陷阵营啊!” 大吼着,将士气鼓舞至更高,而同时,部分臂力较强的士兵更引弦连发,试图至少是对东山造成干扰。 (竟有五分之一的士兵能射至二百步以上么?可怕的袁当…) 从专业角度出发去做出分析,蹈海的战意之沸,云冲波能够清楚感知,但同时,他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一下子削掉对方的速度,的确很干净漂亮,但问题是,这并不能直接杀伤敌人啊?) 几乎和云冲波的疑问同时,已将已杖接回手中的东山,发出着那种仍然是让人极不舒服的冷笑,并划出一个新的图像,象是虎头,又象是哭泣的人脸。 “九幽明真法,幽治怅无边!” 霹雳一声,东山身后的黑暗似骤然浓冽十倍,更有幽绿色的荧光盘旋飞舞,结连成骨门形状。 (这难道是…) 屏住呼吸…云冲波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又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猜对。而同时感受着蹈海的心情,他更能感到那种虽然隐约,却又难以抑制的厌恶感。 “这…这是什么!” 惊呼出声,陷阵营的主将虽然沉着,却也终于没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因为,当骨门洞开时,蜂涌而出的,竟然是无数目光呆滞,身着帝军服色的士兵! (怅无边…是怅鬼!) 人死为鬼,鬼生寻报,但鬼中却有一类异数,虽遭横死,却不思报应,而是奉敌为主,为敌前驱,是为“怅鬼”,所谓“为虎作怅”,指得便是这种情况。 (是前次在金州战线死掉的帝军,东王…竟能把这些人的魂魄收炼为用?) 透过蹈海,云冲波便能知道幽治怅无边的真相,更知道了这些怅鬼并没法反复为战,只要被从骨门中放出,便不会回还。 (还好…这才公平,不然让他反复收反复收,越收越多…那到后来谁也不够他打了。) 明明东山才是已军,但奇怪的,云冲波却觉得自己对他有些些戒意甚至是敌意,仔细想来,可能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目睹魂法师战斗的缘故。 (总之,玩鬼的人…总是很难让人信得过哪。) 一时分心,当注意力再回到战场上时,两军已战在一处:成为了怅鬼,几乎没有实体,它们并不能造成太多的伤害,但却能够阻止掉对方的前进,尽管陷阵营已不惜采取了“宁可牺牲前军”的战法,将全军展开突入沼泽,但被同样有数千之多的怅鬼所牵扯,他们推进的速度近乎为零,被迫陷入泥沼战。 (对…当初青羊砭一战,东王就是这样,利用自己的强大法术,加上事先埋伏的弓箭队,将数万大军困住后,生生射杀…但今次地形开阔,东王也只是一个人…他要怎样?) “看着吧,这就是超越了人智的天意!” 发出刺耳的笑声,东山越飞越高,更将已杖举起,指向天空,随着他的动作,天空中黑云翻滚,更有青白光芒闪烁。 “幽狱,劫无尽!” 长笑声中,异像纷呈,多达数十的雷柱自云层中劈落,无情鞭笞着正被泥泞和怅鬼双重困锁,进退不能的士兵,使泥泞当中燃起数人高的巨大火头,并迅速扩展,吞噬着逃过雷击的幸存者。 第一波雷击之后,陷阵营已被击杀了约四分之一,一千六七百具尸体错乱的分布着,散发出呛人的焦臭味,更有很多暂时失去掉移动能力的士兵,眼看着火头烧到身上,却走避不能。 (这…这太强了啊,每一道的威力,都比九天的狂雷破五狱更大…如果用来对付单个敌人的话…) 张口结舌,云冲波更觉得蹈海背上也是汗水涔涔,似乎也在对东山的强大感到恐惧。 “抓住这个机会,不要让他再发第二击!” 落雷虽猛,却仍未能让陷阵营的指挥系统瘫痪,武将们迅速发出指令,将余下的士兵集中起来,利用着怅鬼也被一起击杀的机会,向前突进。 组织、战略、斗志,每样也是强到惊人,虽无马匹,虽蒙重创,陷阵营仍能闪电般复活,和恶狠狠的反攻回来,但,只是刚刚集中起来,东山已又在冷笑当中,将已杖旋动。 “想利用施术后的这段时间吗…好,来吧!” “快散开,再集中会被全灭!” 反应极快,但却快不过煌煌天威,在已杖的牵动下,幽狱劫无尽的惊人威力再次展现,被诱惑着集中起来的士兵,正是落雷的最佳对象,一波雷火洗礼后,刚刚重组的秩序被完全摧毁,陷阵余众死伤过半,还能站立着的不过两千来人,更无不带伤,狼狈不堪。 堪称一边倒的战局,陷阵营虽然强悍,士卒们也要开始出现惧色,但,几名武将的脸上却仍无惧意,更…还似乎有着隐隐的期待。 (他们这是…慢着,不对!) 云冲波警意方生,异变已至,自信的长笑声横空而至,压过了烈烈火啸,也遮住了天空中犹在闷闷回响着的雷音。 “一鼓作气,再而衰…下面,难道东王您还有余力吗?!” 僵卧地面的士兵尸体突然飞起,披发、持戟,高大的身影冲天而起,径取东山。 袁当! (糟!) 一瞬间已明白,太平道的谋划再度落入袁当算中,丢出一只注定要被吃掉的饵,把东王诱来,制造出一个可以单挑的战场,而只要能将东王杀在这里或者那怕只是重创,便足以让整个小天国为之震动。 (这明明就是对付浑天时用过的招数啊,可东山还是上当了…慢着,不对?!) 突然省起,惊、疑、惧,都只是自己的反应,而身为小天国北王的蹈海,却一直静若无波,甚么异常反应都没有。 (…难道?) 来势好快,袁当转眼已迫近东山。似乎真得因刚才消耗太多,东山什么也没有作。 “战神之强,真是绝世无双…但,我太平军中,也有战神啊!” “嗯!?” 东山一语出口,强大气势骤然涌现,翻翻滚滚的刀气,如万山连绵,层层涌至,在未作接触之前,已将袁当影响。 “好家伙…” 带着怪异的笑容,袁当似乎想要反手作出防御,但比他更快,似可斩开一切,更因潜藏半夜而更增杀势的大刀,已经斜斜砍在他的肩上。 “袁当,你的死期到了!” -------------------------------------------------------------------------------------------------- 在张开眼睛之前,云冲波已经想起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在锦官城上游的群山中,兼具“火井”和“盐”,同时周围也有“铁矿”和“铜山”的宝贵地方。 那一夜,因为花胜荣的阵前倒戈,云冲波的逃跑大计终告失败。之后,以“姑爷”这身份,他得到甚高级别的对待,更在数名司马家子弟的带领下,逐一参观、了解司马家的各种产业,机要所在,无不相告,那真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才会如此。 唯其如此,云冲波却更感头大:对这所谓“亲事”绝对是强烈抗拒,但小音殷殷切切,全然一幅“丝萝已托乔木”的安心样子,在云冲波而言,却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来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小音…很可怜了…好容易才过上好日子,快活一点…) 雀屏迎宾,凤台揖客,到头来却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这种事情发生时,女方会遭到怎样的嘲笑,将受到怎样的打击…就算是云冲波,也能想象出来。 (可是…我也不能呆在这里啊…这个…绝对不行啊!) 张开眼睛,云冲波觉得仍然很倦,活动一下肩部,他慢慢站起来。 (在这样的地方也能睡着,我倒也不是一般人呢…) 站在一处向前突出的平台上,云冲波的下方,是由群山合围形成的谷地,几十口径宽五尺有余的大井,错乱的分布着,在刚才,云冲波亲眼看到工人们是怎样把燃烧的木柴投入,和立刻引发出如雷鸣的震动和上冲数丈的耀眼火光,并为大地之下所潜藏的巨大力量而惊讶。 每口井边,都分散着数十甚至上百的灶头,在确认了火焰的强度之后,工人们便用一种专门形状,上边带有很多孔洞的盖子把井口逐一封住,使火焰熄灭,再以用漆布封住间隙的竹筒从各个孔洞插入,另一头则是连入各个灶头,同时,不断有人以独轮车运来一种粘稠难闻的液体,倾倒在灶头上的铁锅里。 灶头下,明明没有柴禾,但只要用燃着的布头向里一丢,便会在“碰”一声巨响的同时,出现近乎透明的淡蓝色火焰,很快把卤水烧干,凝固出半透明的盐晶。 “一斛水得五斗盐,如果用柴火煮,就几乎煮不出来呢。” 据说,这是因为火力的不同,火井所生的温度,是炉灶的四倍以上,这样的威力,就能用更快的速度得到更多的盐晶。 按照司马家子弟的介绍,青州群山中有味道苦咸的盐井存在,是很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因为青中的日照不足,而导致始终难以利用,直到火井被发现,和找到了应用的办法,才使这些深藏多年的资源走向人间,亦立刻使西部诸州的盐价开始下跌。 (最早发现办法使用火井的人,还真是了不起啊…) 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七八个司马家的人在,但现在,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更显得此地空落,不过本来就不想和他们多作什么接触,云冲波倒是舒心的很。 (唔,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跑掉呢?)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被用马车带进山中,根本不认识路,就算跑掉,难道要自己用走在这无边山海中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试出路来吗? (但是,好象有点奇怪…) 眯着眼,云冲波觉得,下面的工地和自己入睡时好象有些不同:工人似乎多了些,但井头却好象变少了,再仔细看看时,云冲波更觉得有点眼睛发花,似乎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呼,白天睡觉果然会头昏啊…不好,这样不好。) 用力的伸着懒腰,云冲波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响起,正要回头的他,却在听到对方招呼的同时,瞬间僵硬。 “你醒了啊…蹈海。” ---------------------------------------------------------------------------------------------------- 汜水关头,点点雪花正打着转儿,轻轻飘下。 “竟然下雪了呢,真是难得…” 将雪花接在手心,旋一合掌,静静感受着那轻微的刺寒,石作蜀长长吁气,再分开时,雪花已完全消失不见。 “极南之地,湿热无雪…仔细算来,近五六年,这还是汜水关第一次见着雪呢。” 和石作蜀站在一处,余林手抚箭垛,只是扫视下方道路。 “想当年,学艺东海的时候,每年过了十月,便一天冷过一天,大风刮起来简直能穿骨头,一场雪下来,不开春是绝对不会化的…” 微微点头,石作蜀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蓬莱一脉的方术仙法,名高千年,在下一向仰慕。” 顿一顿,又笑道:“听说余将军所习是‘仙剑’一流,今日无事,可能让石某见识一下?” 犹豫一下,余林便笑道:“那就献拙了。”说着手一招,背上只一闪,早飞出五把剑来,分青、黄、赤、黑、白五色,恍如五道彩霞,射人眼目。 石作蜀定睛细看时,每柄均长三尺左右,阔约寸余,薄只一分不到。听余林笑道:“接着好了,不妨事。”便接下了,权其株两甚轻,不知怎的,挥动时,却又十分沉重。 余林道:“此乃五花剑,是采日精、月魄、电火、霜花并雷霆正气而成,其质非钢非铁,乃是落花之液酿成。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故得先天第一肃杀之气,和以铅汞,计凡千炼始成。剑质可以吹毛使断,濡血无痕,削铁如泥,砸石成粉。”说着不禁面有得色。 两人寒喧几句,余林见关下有些骚动,便告辞去了,石作蜀注视他背影一时,忽然一笑,却…是如此的深沉难测! “石师…看到什么了?” 余林离开之后,有中年儒生快步过来,在最近,这是经常会出现的事情,毕竟,对僻处松中的这些儒生来说,继承了“古名”的石作蜀便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特别是来者包晓,作为汜水关内学院的主持者,几乎每天都会来向石作蜀请教解读诸经的心得。 扫了来人一眼,石作蜀转过身,看向关下。 “包晓呢?” 奇怪的问法,但来人却只是轻声的笑着,表示说包晓只会消失半天,不会有任何问题。 “因为,在下必须和石公见一次面了。” 神色不动,石作蜀淡淡询问来人的意图。 “…想要破坏吗?” “怎会?” 再一躬身,那人表示说自己衔命而来,要全力协助石作蜀成事。 “儒门之力,真是无远无涯…象这种事情,我们是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 “协助…是监视才对吧?” 冷冷的笑着,石作蜀首先认可了对方的判断,表示说今天见一面已经足够,在成事之前,两人不必再见,之后,是交换了若干个情报,内容甚广,却又甚杂,从物价到道路交通状况无不涉及,只最后一个,才落实到人头上。 “至于余林…” 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也是最快,石作蜀只问到一半,对方已道:“正如石公所度。” “余林此人,实为当年东海炼气士余化族弟,而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余化过身之前,确实曾经拜托好友照顾这个弟弟。” “余化的好友么…” 嘴角出现冷酷的笑容,石作蜀喃喃道:“东海有飞仙,忘形酒剑间,一诺万里行、只剑破阴山…便看一看,在‘东海酒剑仙’心中,余化这个老朋友的托付,到底重要到什么地步吧!” --------------------------------------------------------------------------- 僵硬的同时,云冲波发现,自己已又成为“看客”,只能随着另一个“自己”的动作,去听,去看。 “穿地取火,破石得盐,同时也建立起巨大的冶铁与制钱基地,在把沼泽改造成为小天国的粮仓之后,又将这片荒山建设成为小天国的财源,干王,你实在是让我惊叹。” 转身之前,云冲波已听出那是“干王”的声音,联想到他设计和督造三江堰的纪录,能够再创建出这工业基地也不算奇怪,相比起来,倒是“自己”,才真正让自己感到惊讶。 在之前的回忆中,面对天王、东王、干王等人时,蹈海总是甚为低调,从言行至心态,均明显的“自居下位”,而今次…虽然是称赞,却已明显是在平手视之,听着这从容的说话,云冲波,实在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协调感。 “北王何必过谦?小天国能有今日,乃我兄弟戮力同心而至,干王理政,财用无虞,当然是了不得的大功,但北王横刀立马,军功赫赫,亦一样是小天国的肱股干城…远的不说,便上月‘双神会’一役,北王一刀败袁当,南线局势,一夜而易,岂不亦是泼天大功?” 干王身后,天王竟然也出现,气色仍不算好,似乎是伤势未愈的样子。 “暗算在先,还被袁当一掌反击打到骑不了马…这算什么大功?” 苦笑一下,蹈海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全没自矜的意思,随他说话,云冲波也已想起,那一夜,袁当不惜以陷阵营为饵引出东山,反落入陷阱,被蹈海偷袭重创,但他也真是强得不可思议,在那种时候,仍能反手重伤蹈海,令他要连续休息二十多天到现在,才算是刚刚痊愈。 但不管怎样,袁当还是重伤败走,同时,翼王无言兵出镇南关,攻破虚帜以待的神臂军,更将太山卒主将射杀阵前,再加上精锐几乎全灭的陷阵营,袁当所辖马步弓三大主力同时溃败,使南方战线宣告全胜,在东王的调度下,太平军一日千里,席卷大半松州。只是因为粮草的供应问题,才暂时放慢掉前进的速度。 “从现在来看,松州一线的局势,应该可以暂时稳定下来了…” 不止松州,连番大战之后,两边整备军队的能力都已到了一个极限,今次大捷之后,本来就掌握了整个青州、金州和芹州的南部,以及堂州一部分的小天国一方,更是将松州方面的帝军压缩到西南部分,与一直在明州活动的忠王青田和燕王搏浪会合,声势大涨。但这也导致小天国的实力被稀释,因此上,浑天作出决策,整固各个方面的防线,选择进入相持阶段。 “但相持归相持…背后的隐患却必须拔掉。” 说话声音不大,却透着无尚威严,即使是透过蹈海去感受,云冲波也能清楚感知到那种令人难以自持的气势,尽管明知道浑天至今伤势未愈,只能发挥到第八级力量,却仍然可以让已开始要和长庚“平等相处”的蹈海主动低头。 (嗯,不过…为什么他伤的这么厉害?) 仔细想想,蹈海前后与袁当相遇三次,两次受伤,尤其最近一次,袁当卒遇暗算,生死一线当中,自然全力反击,却也只是让蹈海重伤二十多天,而浑天受伤已有数月,为什么伤还没好? (难道说,袁当就算到那种时候,也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了吧?) 寒暄几句,蹈海便转身走开,来到石台边上,留下浑天长庚两人说话,认真看着,云冲波也终于发现了自己刚才感觉到的恍惚是什么。 (天…天哪,竟然是这样煮盐的…) 一样是用特制的盖子封住井口,和用竹筒将火井中的气体引出,但灶头却都变了整块的大青石,每块都是约七尺见方,一半陷入土中,中间被凿出半球形的空间,和有一处可以嵌住竹筒的缺口,旁边则放着能够盖住整块石头的厚大木板,上面伤痕累累,纵横交错的绑着很多粗大木棍。 工人的数目多了很多,都是年轻而又强壮,个个赤着上身、精神熠熠,按照工头的指挥,不停的把卤水运来,分别倒进青石,一般是在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住,然后便盖上木板,并由六七个工人抓住木棍,将木板牢牢压着。 “气满了…好!” 用竹筒把然气导入石灶,在技工确认之后停止,和把竹筒抽出,之后,是站在中央,一名身着红衣的工头发出号令,便有人举着燃烧的火把过来,拆出带火的小枝,顺着孔洞丢进去。 (等等,这不是要…) 和云冲波的猜想完全相同,小枝丢入,跟着便是轰然巨响,强大的震动使地面也为之颤抖,全靠周围工人死死压住,才没有把木板崩飞上天,饶是如此,也有压不住的火焰四下流溢,一落在工人身上,便是一阵滋滋响声。 “再来!” 如是三次,再将木板掀开时,里面的卤水便全被烧作了盐晶,使云冲波张口结舌。 (唔唔,这样搞,好象比现在用灶的还要快…但是…) 爆炸力量之大,岂是人力所能长久压制,就在眼皮底下,云冲波看到许多碎成片片的木块,显然是没能封住火力,被强行炸碎,而在这种情况发生时,周围工人的安全,更实在堪忧。 (刚才司马家的人倒是说了,火井里面的气体,对铁锅影响很大,好好一口锅,用不了多久就脆到不能用了,难道是,就是为了这样,才用这种办法来煮?) 心念一动,云冲波已知道自己猜的没错,本质上仍是以战时经济的模式来运转,铁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当然要设法节约。 (而且,这也比司马家的搞法出盐更快更多,可是…这样子搞法,人力…) ------------------------------------------------------------------------------- 初入锦官城的时候,云冲波曾经因此地的闲逸而吃惊,后来才慢慢知道,锦官城地区的经济结构,与自己所熟知的大部分地区都有极大差别,虽然也有肥沃的良田,但多数人民并不寄食土中,而是以工商业为生。 盐、铁、铜、织、酒,皆是重要和可以批量生产的物资,亦是需要大量人力的行业,把持住它们的司马家,自然是财源滚滚,这一点,非只锦官,在那里都是一样。所不同的,是司马家在人力雇佣时总是开出慷慨的价格,亦使得锦官一带的百姓只要肯干,就总可以在辛苦几天后,有足够的钱去喝酒赌钱或者只是简单的摆龙门阵。 “哼,这样搞法,他们捞得才更多咧…” 曾对司马家这种慷慨感到好奇,但苏晋元却撇着嘴作出分析:安则易逸,饥必可激,司马家家大业大,自然要求安稳之道,掏钱买平安,本来就是商贾故智,那也不算什么。 “而且,他们又不用长工,都是短工,当然要多给一些…” 多用短工,这一点上司马家倒确实有些无奈,大正王朝几千年的规矩,一向轻商重农,刑法严峻,多有苛刻,对结众集党之类的事情,更是警惕非常,司马家当然不敢常募太多工人,落人口实,另外,严格说来,司马家也的确没有足够的名份募工。 “毕竟,他们真正抓在手里的,只有织行,盐、铁、铜、酒,皆是国家专卖,设流官管理,就算是织行,也有专门负责‘平准’的官员。” 认真说来,司马家现在的身份更象是朝廷的高级雇员,接包下全部工作,按年度计交盐铁铜器,又或是按照要求向锦官城外的铸币厂提交已经提炼好的铜材,这样的他们,也并不能从矿山当中得到太多财富。 “其实,锦官城内的茶店酒肆,几乎都有司马家的股子在内…” 一句话,解开云冲波的疑问,多发工钱买到平安的同时,已知道这些钱的大部最终还会通过各种方式流转回自己的手中,这样想着,云冲波实在很佩服司马家的精明算计。 “不过,司马家的铁行,也确实很厉害,这口饭吃了上千年,便放眼天下,也数得着了…” 据苏晋元说,司马家的铁器质量极好,行销天下,当然,这和地利也不无关系。 “反正…听说盐山在炼铁制铜时都很重要的…淬火时用盐水,锋刃会更利,炼铁时加盐,铁的质量会更好,而在烧铜的时候加盐,据说还会增加产量呢!” 经由苏晋元,云冲波才知道,司马家竟也是天下少数几家大武器商之一,生产的箭矢特别有名,刀箭的销路也很好,长久以来都在向朝廷供货,自己在金州被人追着跑的时候,身后乱箭众飞,说不定就有很多是司马家造出来的。 (等等,这样说来,小音那时候也被司马家的刀箭追过啊…这样追当家主的女儿,算不算是造反…) 用户有官有民,产品覆盖各个方面,更有着精明的算度,和能够成为“世家”,云冲波对司马家的商业头脑实在佩服的很,但苏晋元却似乎很是不屑,并曾说出过让云冲波不解的话。 “不过,说到底,商人始终只是商人,眼界到底欠奉,始终只是‘乐天下之淤’,作不到‘与天下之乐’…哼。” -------------------------------------------------------------------------------- (“乐天下之淤”,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苏晋元的说话再一次闪过脑中,当然依旧是不解其意,但同时,云冲波却已部分的理解了小天国为何能够这样的使用人力。 (因为,他们工作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信仰”啊…) 年轻的工人们,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虽然这是辛苦和容易受伤的工作,却显然对他们的士气不造成影响,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容,云冲波在深受感动的同时,却也闪过一丝难受。 (可是,你们的理想,到底还是失败了啊…) 一念及此,云冲波立刻就想到自入梦以来每每出现的那个问题:小天国,到底是怎样失败的? (真是的,阵容强到这个样子,地盘也这么大了,为什么最后还是会失败…朝廷那边,难道又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高手…) 漫无边际的乱想中,云冲波突然发现,这一会儿,自己都完全没有感受到蹈海的心情,似乎…他从刚才起就什么都没有想。 (嗯,为什么…原来这样。) 蹈海之所以没有“想”什么,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虽然站在平台边,脚下就是轰鸣连连的工地,但,他却一直在努力去想要听清,浑天和长庚正在说什么。 (为啥要偷听他们说话啊…而且,还什么都没听到哇) 相隔实在太远,现场又实在太吵,根本就是什么也听不到,在又坚持了一会后,云冲波甚至都能够感受到蹈海的失望,但,或者是运气,正当他已准备放弃时,浑天和长庚一面说话,却一边向这边慢慢走过来。 从语气上来判断,浑天似乎在就某事质询长庚的意见,而显然非常谨慎,长庚一直也只是在低声的发问,绝不表态,但似乎是决心在今天得到一个结论,在走到离蹈海有三十多步远的时候,浑天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干王…在这件事情上,你必须有一个态度。” 被巨大的噪声干扰,蹈海没能听清长庚的回答,但似乎是一个疑问,因为浑天下一句的口气已是更重。 “仍不相信吗…但你看一看东王的动作…干王,你难道自己还看不明白?或者说…是你不愿明白?” 声音依旧很低,似乎是在陈述着自己的意见,但显然没能说服浑天。 “这样罢…长庚,我来问你。” “在刚刚起事的时候,在我们不死者尚未聚集的时候…我们曾经开过一个玩笑,对么?” 不知道那玩笑是什么,但显然绝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因为,长庚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这就连远处的蹈海也能感觉得到。 (玩笑…什么玩笑?) 犹豫很久之后,长庚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说话清晰很多,已能让蹈海勉强听清。 “兹事体大…天王。” 表示说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以及更多的信息来作出判断,但有一点,现在自己就可以表态。 “‘太平’,是我们‘最高’,也是唯一的‘追求’,‘不死者’本身,只是为了实现‘太平’而存在,绝不会高过‘太平’…所以,就象我当年说过的那样,天王…” “那怕是‘不死者’…只要他已成为了‘太平’的障碍,我长庚,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排除!” ---------------------------------------------------------------------------------- “公子真得太累了,在火井前面都能睡着…” 已经回到锦官,白天,云冲波被人发现躺在火井上方的石台,任凭轰鸣不断,只是鼾声如雷,使同去的司马家子弟都很吃惊。 吃惊…甚至有人觉得好笑,连云冲波自己,也觉得这似乎确实可以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在听说之后,小音却愤怒的有如母老虎一般,指责着随行的人员。 “现在是什么天气?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把公子一人丢下?!” 下人们喏喏连声,连着那几个司马家的子弟脸上也不太好看,都讪讪的,最后,还是云冲波打圆场,把事情给抹了过去。 但或者真是被小音说中了,从当天晚上,云冲波就觉得有点头热身重,第二天更是厌厌的,这自然让小音担心不已,尽管云冲波自己硬挺着不肯睡倒,还是被小音强迫的带离锦官,前往某处司马家的别业“静养”。 “你们…你说,这个地方叫‘小筑’?” 云冲波的哑然来之有由,距锦官城有一天半的车程,这所谓“锦然小筑”位于山中,总共占据了约二百亩地的样子,式样不同的小楼足有十来座,中间则是被巧妙分割着的人工湖,如果这都算“小”,云冲波实是在很想知道司马家的“大”是什么样子。 按小音的说法,这里其实是司马家非常重要的一处地方,那些手握重权的官员们,身份崇高的世家子们,又或是可以作出关键决定的任何伙伴们,常常会被带到这里来,放松下来,享受一下最好的酒与食品。 “当然,这地方绝对不光有酒和食品…还有…还有很多男人喜欢的东西。” 双手放在膝盖上,说到这个话题的小音低着头,脸色绯红,吞吞吐吐,却还是很认真的表示,如果云冲波愿意见识一下那些“男人喜欢的东西”,也都立刻就可以有。 “舞娘、歌姬、琴女,还有…,总之都是第一流的。” “啊,不不,不用了!!” 脸比小音更红,云冲波拼命的摇着手,表示说自己只想吃饭,连酒都不用了。 似乎是误解了云冲波的意思,小音再三解释,请他只管放心,自己从小受学,知三从、守四德、力戒七出,绝非妒妇。 “唔唔,我不是因为怕你在乎…不不,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怕你在乎…也不对…总之,我不用,我绝对不用!” 说到最后,云冲波几乎是气急败坏,却只换来小音的掩口一笑,眼睁睁看着她半躬着身,倒退出去,云冲波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很象一个呆子。 吃中午饭的时候,正如云冲波的要求,没有出现任何舞女歌姬,但服侍的人还是超过三十之多,地点是在湖畔,三面用锦障围住,只留下向湖的方向,中间一张红漆小几,精雕细镂,只云冲波和小音对坐着,种种菜色,如流水般被自千多步外的厨房送来,皆精致异常,云冲波一眼看去,竟是没一样认得出来,全得小音介绍,才能知道自己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豆腐、茄子、猪肉…喔,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啊?” “嗯,因为平时到这里来的客人,肯定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要给他们惊喜,就只能上这些普通菜。” 平凡之中见神奇,才是第一等的功夫,这种说法云冲波倒是很能理解,而且确实,吃进嘴里的这些食物,简直是好吃到让云冲波几乎要把舌头也一齐吞下去。 倒不怕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云冲波坦率的表示了自己对这些食物的赞赏,却没想到,还没有听完,小音就带着很明显的喜悦站起来,欠着身,表示感谢。 “啥啥,这都是你作的?” “唔,也不能这样说吧,只是参加了事先的准备,但这几道凉碟,确实都是小音亲手弄的呢。” ”喔…那小音你真进步的很厉害啊,在金州时记得你也弄过小菜,那时还没这么好吃呢。“ 显然笑得很开心,却在听到云冲波的说话后瞬间僵硬,幸好,那也只是无心的一句,很快就被带过。 除菜饭之外,小音也预备了酒水,一小壶“锦江春”,颜色当真是嫩如春水,虽然云冲波表示自己只想吃饭,但还是被小音劝着喝了几杯。 “男子汉怎么能不喝酒呢?” 看着云冲波喝下去,小音面有得色,告诉云冲波,这是锦江春中的上品,一坛子抱出来,万钱不易, “…苏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酒呢。” “等等,你说谁?苏公?” 细问之下,云冲波才知道,苏马诸家的长者,都是这里的常客,尤其是苏北固,自少年时便以“风流才子”而著,虽然膝下已有三子一女,却仍然会不定期的来到这里,饮酒燕乐。 “听干娘说,苏公的眼光是很高的,酒菜都要第一流的…唔,女人也是。” 再次被吓了一跳,云冲波实在是想不到,苏北固竟然是这样的人,但发出感慨的他,却只是令小音投来迷惑的目光。 “背着家里人…公子,你搞错了吧?” “你的意思是…” “他家里人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毕竟,所有的男人,不,至少,所有有身份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再一次张大了嘴,云冲波几乎在怀疑,现在的自己,是否又陷身在另一个梦境中?但很坚持的,小音认为,这就是男性的权利,亦是有身份者在很多时候所不得不为的逢场作戏,为人妻者只能襄赞,绝不能在这些地方上斤斤计较。 “我就知道过去有很多著名的贤妻,甚至曾经亲自替夫君挑选妾室或是春风一度的对象…有一些,还上了列女传呢!” 实在没法继续这样的话题,脸红红的,云冲波很僵硬地低下头,并急急的吃着酒菜。但肚皮里面,却也难以压制的有些胡思乱想。 (这个…不过…从小杜老爹讲的所有故事里面,英雄好汉确实都是三妻四妾…而且,有钱的人家…不不,我在想什么啊!) 但似乎仍不肯这样结束掉这话题,温柔笑着的小音,用一句如打雷样的说话,令云冲波彻底无言,再装不下去的,把筷子也都掉在了地上。 “总之…后宫这东西,应该是每个成功男人的梦想与骄傲啊,所以…公子您请放心,不管是萧姐姐还是其它什么人…小音,是绝对不会吃醋的!” ----------------------------------------------------------------------- 对云冲波而言,这可能是他吃过的最震撼的一顿饭了,但,当吃完饭,小音把他带到后山,把准备好的马、干粮、盘缠以及地图交给他时,还是让他再一次的张大了嘴。 “你…你让我跑路?” “嗯,公子您不是一直都在惦记这事吗?” 低眉微笑,笑容中却有着浅浅忧伤,小音表示说,男人有男人的事业,拖累住男人不是好女人,男人有男人的生活,看死住男人更不是好女人。 “总之…萧姐姐结识公子在先,更也同样是小音的救命恩人…所以,就请公子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南下吧!” 这当然正是云冲波的想法,也是他谋划了很久的事情,但用这样的方式实现,还是让他觉得很吊诡,更有着很强烈的担心,例如…新郎落跑,新娘,将何以自处? “这个不要紧,我早就想好了…” 淡淡的,小音表示说,早已准备好了说词和应付的方案,虽然肯定会有一些耳语,但只要自己避开锦官几个月,一切自会消散。 “但小音会等着公子的…无论要等多久。” 几乎是伏到了地上,更怎么搀也搀不起来,而在小音请云冲波只管放心,告诉他自己如果遇到意外,一定会“誓死守节”的时候,更使云冲波再没法接话,只有结结巴巴着告辞,匆匆离去,特别是打马的时候…那感觉,实在很象是一个正在逃跑的毛贼。 “丫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云冲波逃去没有多久,气质高贵的女人便皱着眉头出现,正是当今司马家的女主人,清夫人。 “我…应该算是在放风筝吧。” 苦笑着,小音并没作出太多解释,只表示说,有的男人,要紧紧束住,有的男人,却只能欲擒故纵,对云冲波这样的人,放的越远,收时,才能收到越紧。 明显不太赞成,但到最后,司马清只是婉转的提出警示,要小音一定当心。 “对‘女人’来说,‘男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被完全看透和掌握的,丫头你的聪明,当然过干娘百倍,但如果太自信的话,就可能会犯下没机会弥补的错误啊…” 自信的摇着头,小音拒绝掉司马清的警示,表示说自己有信心掌握一切变数。 “干娘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只有动情,才会失措,而当我对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成败时,他又怎来机会,和怎来资格,令我犯下弥补不了的错误?” 仰视天空,那里,此刻,并没有太阳的踪影,从午后开始就出现彤云的集合,此刻,更开始有飘絮点点,自云中坠下。 举手向天,将这冰冷的洁白纳入手中,那一瞬,小音脸上的光彩,便如高居九重的女帝一般,令人莫可直视。 “总之,他的心,迟早会落在我的手中,至于现在,就让他再保留一段时间吧…” --------------------------------------------------------------------- “总之,你的头,迟早会落在我的手中,至于现在,就让你再保留一段时间吧…” 堪称豪气的话,却是自一名宦人的口中说出,更说的磕磕巴巴,颤抖不堪,让人在旁边听了,都会不禁要有点同情这被强迫着“重述”见闻的不幸证人。 但他的位份已不算低,五品主管,已是宫监所能作到的极致,事实上,在禁宫的行政序列中,根本已没有其它太监的品秩比他更高。 …而,这,是因为,正皱眉闭眼,细细听着“重述”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领受过任何品秩。 “丢下这样的说话后,孙无法就离开了…三名主战力皆已负伤,更要防止玄武的潜伏,当然也没法将他追击…” 今天,本是一个好日子,誓师北门,帝颙嗣便要统领大军北上,与已经在芹州和云台偏师缠斗数月的帝牧风合兵,将云台山的力量挤压回到北行山中。而为表示对今次出兵的重视,帝少景更罕见的来到城外,沥酒壮行。 但偏偏,继去年二月之后,云台山的大头领再次出现在帝少景面前,更同时也对帝颙嗣发出挑战。 “大将军王…去年在瓜都的遗憾,现在便给你机会弥补好了。” 若果“冰火九重天”齐集,或者真能抵敌住当今天下除沧月明外的任何高手,但实际上,冰天五侠、火域遗舟、天下大黑三人均告阙席,止靠酒海剑仙和重楼飞花的联手,根本无能阻止孙无法,亦只是当琼飞花不惜将大队随扈人员也都牺牲的释放强力毒烟时,才使孙无法有所顾忌。 “那当然,云梦一系的万毒绝心经…本就是天下最强的毒功,而若和千劫绝狱杀配合起来,威力更有倍增,要不是琼二娘为了李老三的喜好,硬生生改作以毒入药,化武为舞…成就又何止只是今天这样?” 听到一瞬间已有过百人被毒杀,仲达根本不为所动,只是这样沉吟着慢慢思考,更在稍后吩咐仲秦去寻一样东西出来。 “很多年了…也许,那边,已又够时间培养出下一个人来了。” 毒术虽强,但也只能令孙无法稍稍顾忌,真正将他阻止的,还是统领诸将围攻上来的帝颙嗣,虽然说自己也付出呕血而退的代价,却使得侍卫及军队们可以在帝少景周围布成阵形,重重阻隔。而同时,城中诸大臣更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似乎不希望落入重围,也似乎并非执着于非要在今天杀掉帝少景,孙无法沉吟一时,留下前面那豪迈宣言,便夺马离去,虽然稍后便有大队骑兵被派出追击,但除了因被催谷太过而告爆体的马尸外,他们便什么也没能找着。 一直也如泥塑木雕们纹丝不动,直待所有禀告者皆退走之后,仲达方长长吁气,站起身来。 “孙无法…大将军王…很好,真是很好。” 对视一眼,仲赵与仲高似乎想要发表意见,却被仲达挥手阻住。 “你们两个的意见,自己再议一遍,写出来,我明天早上看,至于现在…” 顿一下,仲达慢慢道:“…立刻遣人往归胜里,请曹少监过来说话。” 显然因这命令而愕然,但什么亦没说,两人同一揖,迅速退出。 慢慢来到窗前,看着已下了大半天,将什么亦都染白的漫天飞雪,看着仲赵仲高留在雪中,并被迅速掩盖的足迹,仲达抿抿嘴,微微摇头,神色间似有犹豫,却又似有期待。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啊…” --------------------------------------------------------------------------------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啊…” 六出琼花片片舞,染白了天地,目之所向,无不素裹银装,在森寒月光的笼罩下,虽嫌凄凉,却也精神。 肩上停着一只乌鸦,介由面有忧色,站在长亭中,向驿路的远方眺望,荀欢则是站在亭外,背着手,一动不动,早被堆的如雪人一船。 “好雪啊…” 徐徐喟叹声中,出现了目光如鹰的黑衣儒者,此刻雪已盈足,雪片霏霏,更有着似连石子也刮得走的大风,他孤身一个,在这般深夜,这般风雪中一路走来,却全然不显辛苦。 “可惜还是不够大…遮不住你的黑暗。” 敌意明显的说话,却又似乎含着浓浓的疲倦,荀欢的态度,绝对不会被误解为欢迎。 “再大的雪,也遮不住我的黑暗…能够包容‘子贡之恶’的,唯有‘夫子之善’。” 冷冷的说话,子贡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指摘,并以更加犀利的方式反击回去,一瞬间,荀欢的表情为之凝固,但立刻,便又平静下来。 “我在这里,当然不是想来迎你…我在这里,当然也不是想来战你…我在这里,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问题么?…但有‘公治长’在,和根本未有改变过联系的方法,连我会在此时取此路入锦也正确判断,儒门中…又有什么是你还要来问的?” “有,当然有。” 声音沉郁,荀欢紧紧盯住子贡,神情专注之极。 “你…你的心…和你将要前往的方向,那,是连文王也没法事先判断的东西。” “呵呵…答的好,十年不见…你似乎还没有退步…” 崖岸高峻,子贡根本无视对方,坦然而前。 “但我却没必要答你,因为你也和我一样知道,对子贡的信任,文王从来也不曾收回,而子贡的说话,更永远都只会是在维护儒门,和维护这个天下…” 神色不动,但在子贡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瞬,荀欢还是出现了轻微的抽搐,而这,更被子贡察觉,和发出低低的笑声。 “总之,你会刚巧在这里,完全是计划外的事情…但…” 已到荀欢身后,渐行渐远,子贡的声音如毒针一般,在风雪中穿梭。 “如果不自量力,如果想作些多余的事,如果再一次的要挡在我前面…那么…‘宰予’,也许,就连文王,都没法再修复你的‘心’了…” 第二章 已是深夜,大雪飘飞,厚积,万物皆白。 隔窗观雪,手捧香茗,应该也算是很雅致的一件事情,但坐在这里的两个人中,却只有年长者是在边慢慢品茗,边端详着外面的雪景。 “在贪狼你的心中,‘太平’…到底有多重要呢?” 用奇怪的问题,玉清让萧闻霜怔怔的坐着,做着茫然和没有头绪的思考。 已被召来约一杯茶的工夫,但只丢出这一个问题,玉清便再没说过第二句话,直到,萧闻霜已开始有些不能忍耐时,方见玉清转回身来,慢慢道:“说具体一点,贪狼…在‘太平’和‘无辜者的性命’间,你…会如何取舍呢?” --------------------------------------------------------------------------- 已是深夜,大雪飘飞,厚积,万物皆白。 隔窗观雪,手捧香茗,应该也算是很雅致的一件事情,但坐在这里的两个人中,却只有年长者是在边慢慢品茗,边端详着外面的雪景。 “在曹少监你的心中,陛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用奇怪的问题,仲达让曹奉孝木然的坐着,做着紧张却不动声色的思考。 已被召来约一杯茶的工夫,但只丢出这一个问题,仲达便再没说过第二句话,直到,曹奉孝已开始有些不能忍耐时,方见仲达转回身来,慢慢道:“说具体一点,曹少监…在你看来,当面对‘亲情’与‘利益’时,陛下…会如何取舍呢?” -------------------------------------------------------------------------- “什么?!” 完全失掉冷静,萧闻霜猛一下站起来,险些把手中的茶杯都给摔掉。 对玉清的发问不能理解,萧闻霜请求更多解释,却得到令她震惊的答案:一个进行了很久的计谋,将在最近收割,就在现在,大群百姓--当然,其中很多同时也是太平道的信众---可能正在冲击着以百姓的战力所不可能破坏的汜水关。 “当然,那结果,只会是单方面的屠杀。” “但是,为什么?!” 答案,是谣言,长期以来,一直或明或暗,出现在这附近数县的谣言,在最近几天中,突然有了狂飚一样的变化,特别是在今天,一下子结连起立场非常清楚、同时又坚强有力的说辞。 “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形式…” 在百姓当中的传说,是朝廷为了应付来春后可能出现的战争,要开始积蓄战备的物资,为此,要将民间的粮食进行收缴,并利用漕运北输。同时,更要在民间抽取壮丁,训练后北上,以在年后与云台山展开大战。 “这当然不可能…只有战争进行到后期时,在双方都被消耗到饥不择食的时候,才会需要这些根本没训练过的壮丁来填充军队…在目前,正规军的接触根本还未展开,拉壮丁入军,只会白白的的消耗粮食。” 同样的理由,额外的收缴口粮向北方运送也没有意义,松州地处西南,山纵水横,粮食从来都只能勉强自给,若值灾年,还要从明、青诸州调粮入松,就算搜刮到让百姓们熬不过春荒,也抵不得多少。 但,惶恐的民众,却无法理解这样的“理性”,毕竟,一至乱世,朝廷对百姓的暴虐程度,是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为过的,而对“生存”的恐惧,更能够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 也有一些稍微冷静的人,在劝不住百姓的情况下,就主动和地方上沟通,希望官府能够作出姿态来安抚民心,例如,至少是让百姓们看到粮食都被好好的封存着,和官府并没有要征丁的意思。 “但偏偏,另外一套谣言,却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在官府中迅猛的爆炸开来。” 被北方的形势激动,更也担心刘家会先下手为强,太平道已决心,要利用这个新年,树帜,起事! 早不新鲜,这原是流传了许久的说法,在官府又或军方的高层,根本就很少有人信,却在最近有一个集中的爆发,更出现了强有力的说法。 “无风不起浪…完全没有根据的话,为什么能传这么久?” 根本没有道理,却又强而有力,特别是,今次还附加了另外的脚注,指当前的民乱正是由太平道制造,希图乱中取利,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中下级官员当然没有胆量作出什么决定,更不可能向民众作出些让步来缓和局势。反而加强了对物资及民众的管制,特别还颁布出类似宵禁的命令,看在民众眼里,这无疑又是已方谣言的一个证据。 “其实,严格说来,这并不算多么了不起的谣言,若有时间,绝对可以和平化解,但…” 先前的谣言是如此“可笑”,可笑到了令双方的有识者都不屑去在意,却又足够“真实”,真实到了让普通的民众和吏员们将信将疑,特别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谣言起起灭灭,时作时休,更难以使人觉得有必要去在意。 可结果,一夜之间,谣言却骤然发酵,到了让两方都来不及应付的地步,到了让恐慌的民众和下级官员都没法再独立思考的地步…“无知者”的盲动,最终形成强大的合力,挤压掉了“有识者”的选择空间,这似乎不是“正常”的模式,但,又是确实发生了的模式。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苦笑着,玉清竟出现无奈的神情,而这时,萧闻霜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但是,这怎么可能…真人,我的意思是说,什么人能够这样子,这样子随心所欲的操纵和制造谣言?” 沉沉的点着头,玉清的神色很奇怪,又象恐惧,又象期待。 “有的…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在任何地方,制造出任何谣言的人…” ---------------------------------------------------------------------------------------------- “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当以天下为家,以万民为子,行大事,便难拘小节…” 冷冷一笑,仲达打断掉曹奉孝的说话,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专注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 “我的书房,绝对没人敢于偷听,而咱们师兄弟间,更没必要绕这样的弯子,直说你认为陛下会罔视亲情就好了,用不着颂圣。” 背上流着汗,曹奉孝却没有低头,而是紧紧盯住仲达,观察着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情。 自瓜都回还后,曹奉孝便知自己这身份必有麻烦,但,直到现在,仲达,才第一次的将这层关系挑明。 事先的谋算中,对这之后的发展有过多种想象,可曹奉孝却完全没有想到,仲达竟真就只如是一句家常般,闲闲带过,仍是顺着原先的话题在说。 “但这当然也不能怪你…古来天家无骨肉,别说你,就算陛下自己,要听人说他是个慈父仁兄…也只会当那是不怕死的在讽刺。” 说着话,仲达放下茶杯,慢慢起身,依旧没看曹奉孝,背着手,踱着步。 “所以,我才会感到奇怪…连‘鬼谷卧麟’也看不清,算不准的事,大将军王的帐下,又有谁有这等本事、这等口才,敢押、和押得下这十成十的赌注了?” ----------------------------------------------------------------------------------------- “子贡…那是谁?” 一时间仍不明白,而玉清也没有作出太多解释,只说那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一个…连上清真人也不清楚他有多可怕的人。” 但同时,玉清也表示说,这应该只是对方的一个“警告”,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谣言和动乱,都仅仅集中在汜水关左近,而严格说来,已方更被留下了选择的余地。 “只要我们隐忍…当汜水关那里什么也没发生…那么,一切相信就会结束…鲜血能让人清醒,与‘以后会饿死’相比,‘立刻被砍死’当然是更有现实感。” 不用解释更多,这萧闻霜当然能够明白,但,强烈的厌恶感,却让她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要看着成百上千的人完全没有意义的死去,她就难以说服自己仅是旁观。 (但,如果去战…) 玉清的提示,其实很是清楚,与刘家交恶的后果,萧闻霜完全明白。 (如果真的战…刘家当然不能容忍,共存状态若不能继续,便只有起事…而那,更会引发千倍于今的动乱,和要多死上以百倍计的道友和民众…) 紧紧的咬着嘴唇,萧闻霜最后还是默默低头,表明了她的态度。 “便看着他们去死么…” 低低笑着,听起来真是非常刺耳,玉清仍旧是背对着萧闻霜,淡淡道:“可以作出这样的决策,便让我甚感欣慰,更让我可以安心把明州的战线托付…” 明州的事情,玉清倒不是第一次说起,在松州相对巩固的前提下,希望萧闻霜和何聆冰能够前往明州支援。对之已有心理准备,萧闻霜缓缓起身,预备受命。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贪狼…在‘太平’和‘不死者’间,你…会如何取舍呢?” -------------------------------------------------------------------------------- “陛下…竟然将‘天下大黑’派了去保护二皇子?” 就算已先有了心理准备,在听仲达确认了这事情时,曹奉孝还是完全愣住。 “那就是说,前次镐山道上的骚乱…” “唔,不用问太多,那与你无关…而且,今天的重点不在这里。” 手指交叉着,边活动指节,仲达边用那种浓稠到似乎纠结住的声音道:“在师弟你看来…今次的事情中,谁是得利最大的一方呢?” 沉默片刻,曹奉孝道:“大将军王。” 禁忌一旦打破,说话便很轻松,在曹奉孝看来,帝颙嗣虽然受伤,但到底伤有多重,谁也不知道。可以此为借口,他却将北上对抗云台军的事情轻轻卸过。 “对,这也是我的想法…但这却又很不对,很困难。” 故且不论云台山是什么为代价来与大将军王一脉合作,单就本次的事情,三人联手,最终仍然不敌,却争得时间使防御被构建起来,让孙无法知难而退,这当然也算正常,但,这只是“发生了”的事情。 “天下大黑…虽然我不喜欢他,但当今天下,他,和那魔僧…却正是最接近‘天地八极’的两个人…甚至,我一直都怀疑,他早已将力量之门冲破…” 若果有天下大黑在此,孙无法绝难压制全场,帝颙嗣也用不着拼至去尽,甚至上…以帝军牌面上的实力,还有可能反过来让孙无法付出代价。 “所以,我就想知道,是什么人…能够算准大黑的不在这里…是什么人,能够说服孙无法也认可这个判断…到底,是什么人?” 构想一个计划,有时侯并不为难,二虎竞食、驱虎吞狼、掘坑待虎、疏不间亲…来来去去,计策不过是那几条,但有了构想只是第一步,针对现实情况加以修订、落实,确保构想能够转为现实,才是谋士的功力所在。对三流策士,这也许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在曹奉孝,却完全明白,根本用不着仲达再作解说。 “…总之,应该是个口才很好的人吧。” 并无头绪,到最后,曹奉孝只是这样泛泛一说,却不料,这答案竟能立刻激起共鸣。 “对…而且,不仅仅是口才。” 言止于此,仲达突然又转掉话头,竟扯到了鬼谷上。 “我们师兄弟四人竟然能够相聚当世…说起来,真是这个天下的不幸。” 称许着曹奉孝的资质,更毫不保留的赞美着天机紫薇,但对鬼谷伏龙,仲达的态度却很可玩味。 “他的表现…有负鬼谷之名啊。” 似乎很感慨的样子,仲达竟开始慢慢回顾历史,一一列举那些鬼谷前人,那些,在不同时空中,以大地为盘,以将相为子,博奕天下的智者,当然,其中的多数,都是曹奉孝已经知道或有所猜测。 “不过,天下之大,苍穹之深…独占‘智术’的,也不仅有我们鬼谷,比如说,本朝开国时的则平公,微服潜藩二十年的王露公,怡情遁道的贞白先生,措天下于衽席的长源先生…厕身幕中、襄赞佐成,皆是一代风流。” 仲达所说的人,曹奉孝倒也都知道是谁,却也有些意外:在他,一直都很以为这些人中至少有几个是同样出身鬼谷的。 (但,也对…) 思路还未理清,仲达却又已道:“不过…这些人,说起来,其实也是同门…一子相承,和我们鬼谷同样古老的宗门啊。” ----------------------------------------------------------------------------------- “你是说,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不死者?!” 终于再冷静不下去,而与之相比,玉清则更显着不动如山。 “当然,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亦只可能是这样。” 震惊,甚至可以说已是震怒,萧闻霜实在没法理解玉清的反应,当对方根本已是要在把太平道的根基毁灭时,为何还能这样镇静? 而,突然间,萧闻霜,她明白了。 “所以…真人,您才这样问我,是吗?” “…对。” 认为子贡一定会要毁灭不死者,但这却绝不等于要重创太平道,玉清相信,自己已看到了两者间的区隔。 “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看着不死者被杀掉…然后,太平道反而会发展的更好…是吗?” 萧闻霜的声音中几无生气,却有着强烈的反诘。但玉清只是摇头,道:“不…不是的。” “不死者不会死…传说中,子贡,他从来不杀人。” “他,应该只是要把不死者的‘心’给撕碎吧。” ---------------------------------------------------------------------------------------- “桃园?” “对。” 点头,仲达告诉曹奉孝,藏身历史后面,代代传承“理想”及“技艺”的组织,本来就不止一家,严格说来,以子贡为代表的“黑暗儒者”也可以算是这样的组织。 “当然,要传承千年并不容易,大多数组织,都只能传承数代,便自生自灭了…但,也有少数,是能够一直几千年的走下来。” 比如,鬼谷,又比如,桃园。 “桃园,他们和我们鬼谷有所不同…至少,他们没有‘鬼谷石’那样的东西来作为依靠。” 始终坚持一子单传,桃园代代传承“屠龙术”,以此来安身立命,更同样对历史作出着重大的影响。 “与鬼谷的出于‘兵家’不同,桃园,他们更多是‘法家’的变形,他们的强项,在于对‘人术’,或者说‘帝王术’的研究…” 不过,就和鬼谷一样,并非每个时代都会出现足以传承桃园的优秀者,更不是每个时代都会出现适合桃园传人发挥的舞台,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桃园一脉都是默默无名,悄悄进行着一代又一代的更替。 皆以“天下”为的,皆以“帝王”为幕,这样两个宗旨相近,能力也难分上下的组织,当然不可能不发生互动,曾经合作,也曾经交战。 “我记忆中,历代鬼谷弟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对桃园的解析和记述,而,其中,对我们鬼谷影响最大,使我们最受震动的…是他们提出了‘脚印’的说法。” 精于“人术”,对人心的研究可能达到了唯儒门能及的高度,桃园一脉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脚印”,一些没法掩饰的东西。那东西,正是所有优秀谋士的死穴,也是他们的无奈。 “就算我们已经知道,也没法掩饰,甚至…反而会使之更加明显?” 一时间没法理解,但仲达已在慢慢解说,告诉曹奉孝,以当今世上的鬼谷同门为例。 “我…我最擅长的是隔岸观火、火中取栗…主动制造混乱来隐藏自己,不在意过程…只努力成为最后的得利者。” 仲达成名之役,正是“废立”一事,顾命四大臣更移帝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赵家的治世将会结束,但到最后,却仍是开京成了唯一的胜利者。至于“三果”一役,朱家也是气焰熏灼,一度睥视天下,但到最后,却仍只能作为踏脚石,见证着赵家的又一次复兴。 “而天机,他的主子没有‘名份’,也没有太多的‘本钱’,这使他总是倾心于趁火打劫,里应外合。同时,他也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极善用间。” 对这,曹奉孝的认识更为深刻,从雪域、到瓜都,他不止一次的亲眼见证天机紫薇的奇谋,见证他是怎样用种种手段,来确保自己永远是最后的那张弹弓,确保击倒对方的关键一刀,总是由敌人自己的手握住。 “至于伏龙…他,他的用计,其实很没气度。” 尽管如此,对鬼谷伏龙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手里的资源堪称四人当中最弱,更不幸遇上了项人统合南下和太平道重整旗鼓的双重压力,之后还发生了兄弟之乱,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能将各方压力一一化解,并使自己选定的主子成为最终赢家,也算是,很不容易。 认为自己与天机紫薇都可以说是喜欢“扮猪食虎”,而鬼谷伏龙却更进一步,是“因败求胜”,总是在确实的付出损失甚至落入绝地后,才发动计谋,作出最强的反击。 “另外,他用的并非‘间’,而是‘说’,总能够无中生有,在最坚固的盟友中制造裂缝,和把最不可能的敌人结连合纵…这,几乎已是传说中以‘无’来对抗‘无限’的能力了。” 但从细节考究起来,仲达认为,鬼谷伏龙的不足也很明显,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作成为“最佳”的结局,而最后竟然被自己的主子杀掉,就更堪称荒鬼谷之大唐。 “连自己的主公都看不懂,都控制不住…这样的人,还算什么军师?” 认真听着仲达的每一句话,曹奉孝越来越紧张,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搞懂,仲达在这样一个大雪之夜将自己找来讲古,到底,有何用意? “总之,这就是我们的脚印,一些由我们的性格、环境和手中资源所决定的,以我们自力所无法改变的脚印…而这样的脚印,师弟,你现在却仍未够资格踩下。” 似乎兴致真得很好,仲达竟又开始评点曹奉孝,认为其资质绝佳,但总是缺乏长远目光,更受限于曹家的力量,没法做出全局的部署,也没法上到更高的地方。 不算高的评价,但也不会让曹奉孝不悦,可跟着,闲闲的一句,却如天外惊雷,在曹奉孝耳边炸响 “当然…也不排除这仍是师弟你的刻意,是…你为了曹太师的‘大计’而行的刻意。” ---------------------------------------------------------------------------------------- “贪狼…我和上清真人在一个问题上,看法是完全相同的,于今之世,太平道若果就这样强行起事,只会惨败收场,民心、资源和敌人的强度,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默默点头,对太平大势本就清楚,更继承了张南巾的很多记忆,对之,萧闻霜并无幻想。 “但上清真人却认为,我们仍有一个机会,就是不死者,一个能够展现出其绝世魅力,将信徒们吸引和鼓舞的偶像。” “可…我,我却不这样认为。” 缓缓述说,玉清自承是一个很简单、和不太相信宗教的人。 “我始终认为,太平道能够一直传承下来,是因为我们代表着民众对‘太平’的向往,是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和‘帝姓’有所不同的选择…而不是因为我们真得上承神旨,真得有什么道祖神灵在保佑我们。” “传说中,我们曾有过同时聚集到十名还是十一名不死者的时代,但,那又怎样?到最后,我们的事业仍然失败。” 所以,玉清一直认为,太平道的事业,应该着落在深耕精作,夯实“太平”在普通民众心目的地位,把太平道和最底层百姓的种种生活习惯和细节结合一处,只要能作到这一点,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太平道灭绝。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朝廷,并不会多么认真的对我们施以打击,特别,是在我们没有‘偶像’的时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推广开来,也可以作更深的解释,例如,历史上曾有过大胆的守城者,明明手中兵力微弱,却坚决的不肯求援,而这,也果然使他的部属及民众们安然无恙。 “毫厘之加,不足保守,反蒙其害…这样的道理,其实很微妙,却又很真实。” 神色凝重,玉清表示说,在他看来,“不死者”,正是那守不了城,却可能惹来敌方主力的援兵。当太平道的深广资源与一个能够凝聚人心的偶像相结合时,势不可免的,将会吸引来更多、和带着敌意的目光。 “…至少,已经引来了‘子贡’。” 提出问题,萧闻霜一直不明白,“子贡”是谁,又为何如此可怕? 在张南巾留下的记忆中,萧闻霜知道子贡是儒门的古名之一,更列于少数几个地位最高的古名中,有着甚为可怕的威力,只是,因为一些来自其它势力的集体意见,和儒门自己的一些原则,在多数年代中,承此古名者,都只是静静读书,终身不出儒林一步。 “总之,子贡是很可怕的,操纵集团化的‘愚者’,从而形成逼迫‘智者’行动的力量,这种思路虽然很多人都明白,但真能执行的,亦只有他一人而已…” 语焉不详,玉清似乎知道很多,却又不肯作太多解释,只表示说,子贡的原则,他一般上不会对“势力”出手,更不会来打“落水狗”。 “没有不死者的太平道,不可能让子贡动心,而就算是历史上的不死者中,七成以上也吸引不了子贡的兴趣…当然,其中也有经已成熟到令子贡无所施其技的强人,那又另当别论。” 苦笑着,玉清表示说,能够让子贡出动,这其实也是一种光荣,从这个角度来看,实在很值得为云冲波庆祝,但当然,这并不会让萧闻霜感觉好受一些。 “真人…请您说明白一些,这个人,到底想要怎样对不死者?” 并没有立刻回答,玉清默默看着萧闻霜,神情,渐渐严肃。 “我不是说了吗?” “子贡的目的,是要撕碎不死者的‘心’啊…” 告诉萧闻霜自己的判断,从某种程度来说,子贡的威力难以想象,可一旦发动,也会付出巨大代价,往往需要整个儒门用上几代人的时间来慢慢消化。 “所以,他不会随便出手…更不会浪费自己的说话,他,一定会追求最有效率的着法。” 例如现在,尽管汜水关左近的谣言发展的如此之快,后果又如此之大,但在其它任何地区,却都还是波澜不惊。 “当然,也都出现了作为伏笔的动向,但我认为,只要我们忍过眼前的事情,所有这些伏笔,都不会被发动。” 作出结论,玉清认为,子贡的目标,应该只是云冲波一人,只要让他毁掉云冲波,太平道便能自这次的事情中脱身,而虽然这就意味着太平道已基本放弃了在这个时代中的机会,玉清也仍然认为,这是最有价值的选择,更可为将来积蓄力量,为有朝一日的“太平”保留希望。 “所以…现在,贪狼,我在这里,问你的意见。” “在‘太平’和‘不死者’间,你…会如何取舍呢?” ----------------------------------------------------------------------------------------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令曹奉孝瞬间已汗出如浆,幸好仲达并未继续“大计”之类的话题,只是表示说,如果硬要给曹奉孝定义一种脚印的话,“反应”可能该算是其中之一。 “身为军师,你却不止一次的掉进别人的计算,但同样的,身为军师,你又总能一次次的自战场中看破要的,作出最准确最有效的反应…你‘观察’与‘分析’的能力,一直都让我欣赏。而现在,有了鬼谷石的你,相信亦只会更上层楼。” 语气忽转,仲达明确表示说,现在,正有一件事,希望曹家效力。 “大将军王负伤,不克北上,但北面的战线,却的确需要支援,曹太师深孚人望,贵兄弟智勇兼具,所以,陛下想请曹副都统和曹少令辛苦一趟,北援三皇子…可好?” 咽下口水,曹奉孝低头,受令,甚至都不敢搪塞说还要请曹冶“亲定”,这样的态度,似乎让仲达满意,使他的嘴角扯动,挤出了一点笑容。 “另外,师弟…你是否感到奇怪?为什么,我没有要求你也北上了?” 不等曹奉孝回答,仲达已自己道:“说来,也很简单,因为,有更困难的事情,要交给你作。” “孙无法分身变的弱点,我希望…你能给我找出来。” ------------------------------------------------------------------------------------------- “那么…你决定了?” “…是。” 躬着身,萧闻霜的姿势很恭敬,却又似乎甚为倔强。 “明知道这样…你仍然坚持要去保护不死者…不愧是上清的传人,但,你真觉得这样对吗?” “…如果不对,就请真人让九天出手吧。” 随着萧闻霜的说话,门被推开,倒提雷公鞭,戴着如神鬼般的面具,何聆冰默默的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苦笑着,玉清摇手道:“不…贪狼,你误会了。” “我的确希望你能认同我的判断,但不管怎样…我玉清,都不会亲手制造太平道的又一次内战。” “去吧,贪狼,和九天一起,去利用这个机会,把汜水关攻下来吧。” ----------------------------------------------------------------------------------------- “分身变的弱点?但是…我没有见过,在瓜都…” 嘎然而止,曹奉孝,突然明白了仲达的意思。 “明白了吗?” 带着古怪的微笑,仲达慢慢道:“就因为‘你没见过’,我才相信你‘能够找到’。” 瓜都一战,面对神域强者谢晦,战局绝对可称凶险,但从头至尾,孙无法都没有动用分身变,那曾把帝少景压倒性击败的强招。 “为什么不用…为什么…天机宁可豁到去尽,也不让孙无法用?” 从听完瓜都一事的汇报后,这便是仲达念念在心的疑问,而长考之后,他更认为,那答案,只可能是一个。 “分身变有弱点,有很致命的弱点…而且,是天机紫薇相信,能够被发现,被看出来的弱点。” “因为他不敢让你‘看到’,所以,我认为,那就该是你‘能看出来’的弱点…沿着这个思路,师弟,我希望你为我找出来分身变的弱点,那你并没有‘见到’,却必定‘能找到’的弱点。” 苦笑着,曹奉孝再次躬身,表示了他的服从,同时,也隐隐的感到一丝惊悸…以及,跃动。 作为瓜都一役的见证者,他竟从来没有向这方面想过,反而要被这深居大内的仲达提醒,才会找到目标,这样的差距,当然会令他汗颜,乃至羞惭。 (但是,天机紫薇在这样做的时候,难道也没有想到这个后果…不,他应该想到了…只是,他却别无选择…) “不用”的确令人生疑,但“使用”,却就已经是在展现其不足,两下相较,亦只能如当时般行事。 (这就是“谋士的无奈”吗…但,这也是弥足自豪的无奈,一些,我现下还根本没资格体验的无奈啊…) 惊悸的同时,曹奉孝的斗心也被燃起,不管怎样,自己的确已成为鬼谷石的继承者之一,纯粹从序列上来说,自己似乎还在仲达之前,一时的差距可以承认,但放眼万里,曹奉孝却相信,自己必会将与两者间的差距不断追近。 (不,严格说来,应该是“三人”,当初金州一役,鬼谷伏龙的计谋,完全超出了我和六哥先前的谋画,不过,他已经死了…慢着!?) 突然一震,那个一下出现在脑中的想法,几乎令曹奉孝惊呼出来,却到底及时忍住。 (所以,他才要说那么多,所以,他才会提到“脚印”,提到“谋士的无奈”…但,如果真是这样…) 抬头,正迎上仲达的目光,似乎经已干涸,却又似乎深如苍穹,定定的看入曹奉孝眼中,一时,方带着一个古怪的笑容,慢慢转身。 “总之,师弟,孙无法这件事情,就托给你了…如果作得好,也许,我还会给你们,给曹太师一个机会…” 口中苦涩难当,曹奉孝却仍然如下意识般的问道:“…什么机会?” 说着话,仲达已慢慢转身,向外走去,似乎已要将这谈话结束,曹奉孝的发问也没能让他停下,甚至,都没有稍稍放慢。 “当然是给曹太师一个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一个,行他那‘天下第一大计’的机会了…” -------------------------------------------------------------------------------------- “所以,那个小伙子,就这样莫明其妙的被司马家招了女婿,又莫明其妙的不见了?” 声音很沉静,甚至还带一点点磁性,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压力。 “是。” 小心的躬着身,肖观的态度非常恭谨。 作为锦官一带儒生中的首善,年逾五旬的他,向以理学精深而著称,门下弟子,每每誉其已真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当然,他自己,在这种时候,则是一定会带着一种很含蓄的笑容,委婉拒绝掉这些称誉。 “夫子之道,仰而弥高、钻而弥坚、瞻而弥远,苟有得意之心,必难再有寸进…听说,这是肖公说的?”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动作,肖观再躬一躬身,道:“请端师指教。” 慢慢点着头,子贡低声道:“很好…恭敬而又小心,执礼极端…很不错。” 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怀,他端详肖观一会,一笑,忽然道:“你很紧张?没必要的。”不等肖观回答,又道,“天意难测,我等不过聊尽人事而已…没关系的。” 顿一顿,他慢慢道:“其实,今天教你来,也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 半人高的炉子上,一口四尺来阔的深锅中,咕嘟嘟煮着三只狗架,端得肉香扑鼻,旁边另有一只小炉,上面用白泥砌出倒扣着的半球,里面贴满面饼,皆巴掌大小,在炭火烘烤下,很快便变色鼓起。 “好了!” 熟练的一探手,伙计将已作焦黄的面饼夹出,跟着刀光闪动,一一剖开,便将刚刚捞出的热狗肉向里面塞,直到饼肚隆起才住手,摆在盘里,不一时已有二十来个,便有人过来端了,送至云冲波面前,又放只大海碗下来,里面雪白也似一碗豆浆,稠得吹口气也不见水波,只是微微有些凹下。 “崔寨鼋汁狗肉,再加麻子的烧饼豆汁,都是老买卖…想当年,还入过贡哩!” (唔…果然很好吃啊…) 甚为赞赏这种肉吃满口的感觉,却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因为,严格来说,正在大快朵颐的,并非“云冲波”,而是“蹈海”。 (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他吃饭…呃,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却又如此真实,云冲波甚至能够感觉到,在几个烧饼下肚后的那种渐渐饱涨。 (唔,这样算来…如果我一直梦下去,不等于是一条命过了两次…) “什么山珍海味…吃到头来,还是烧饼狗肉最好吃啊!” 这样发出感慨的,并非蹈海自己,而是坐在他对面的部下,名为余昆的此人,正是蹈海最得力也信任的属将之一,自小天国起事以来,随其征战四方,立功无数。 不仅余昆,环坐在此的,有六七人之多,虽然都身着便装,但一一扫视过去,云冲波却能想起他们的姓名和身份,知道他们都是手握军权的百战骁将,更都是深得蹈海信任的部下,算是他最嫡系的班底。 “袁当这厮成名已有三年,帝妖那边把他当成宝贝一样,也不知吹出多少花头,现在终于栽在咱们蹈帅手中,看他们下面还能吹什么牛皮。” 一句开头,便换来纷纷的附和,但七嘴八舌当中,云冲波却似乎感到,在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把袁当这阴影抹去,反而,似乎都有些“侥幸”一样的心情。 当然这也可理解,毕竟,以近乎无敌之姿,袁当在各条战线上与太平诸王激战,连浑天和东山也都没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最后那一仗,也本是用计成功,才能让袁当负伤而逃,整整三个月都没法亲临矢石。 s 当然,袁当的重伤,绝对已带来重大收获:小天国两部军队会师成功,势力自雪山脚下一直蔓延到南海之滨,终成“两分”之势,而这更使各地方世家开始做出更多的估量,从金州到冀州,不同姓名和不同地位的世家,却不约而同的采了相近的动作,开始小心谨慎的保守实力,并对将来进行评估。 但,诡异的是,袁当之败,却也给他自己带来甚大的利益:尽管松州一线的局势全面崩坏,但在袁当的指挥之下,仍能保守下约三分之一的的地方,而由败兵和新丁混组而成的军队,从纸面上来说,也还有十万之数,尽管战斗力远不能和当初无坚不摧的马步弓三大营相媲,但毕竟袁当尚在,三营将佐尚在,假以时日的话,谁也不敢肯定他们会成长到哪一步。 或者是这个原因,帝京竟罕见的给袁当这败军之将以极高封赐:遥拜其为从二品的车骑将军,领公台牧,算是手掌军政,更重要的,是竟以诏旨形式,准其列名董家谱系! 要知虽然袁当被董家收为义子,但天下世家大姓,以义子形式笼络人心者所在多有,不足为奇,却绝不会让这些别枝螟蛉入谱承祀,而今次朝廷如此高调宣示此事,实无异于承认袁当已有权继承董家,故诏旨一出,世家无不震动,袁当所辖军马更是士气大振。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说到底,要人玩命,当然饵要够劲。” 在小天国高层中,这已是共识,自天王以降,东、干诸王皆认为,如今神州分裂,小天国如日中天,管什么千年世家、文成武德、天下九强,也要一一败亡,在朝廷看来,这个与小天国对抗三年,止此一败的袁当,当然仍有其巨大价值,至少…只要能够激励他守住袁州的最后战线,让小天国始终要顾忌背后的这根芒刺,些些虚赐,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咱们现在就要去再补上一刀,不给袁当机会,不给帝妖希望…然后,咱们就可以积蓄力量,准备北伐。” 与前几次相比,今次的蹈海,令云冲波更感佩服,思路清楚,说话简洁而又有鼓动性,简单几句话中,却反映出他对天下大势的研究与掌握,更将这一干部下的斗志撩起。 “大家都知道,松州平定之后,小天国要休整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整兵秣马,同时,也会评议四年多以来大家的战功,论功晋侯…不要看我,一切皆取公论,想要爵位,就给我在松州打狠一点!” 轰然一声,众将齐齐立起,道:“愿随蹈帅立功!” 话说完,饭也吃完,蹈海一挥手,众将便一一辞出,目送最后一人退出,蹈海抓起大碗,将最后一点豆浆喝掉--脸上早没了笑容。 “…北王,你的确是很喜欢吃这东西。” “唔。” 沉沉点头,蹈海自顾自吃着还剩下的狗肉,不抬头,不起身,尽管…自厨房里走出来的人,身份地位,绝对和他不相上下。 并不在乎蹈海的反应,无言走到蹈海身前,静静坐下,给自己夹了一块早已冷掉的狗肉。 “我的家乡说,狗肉不上席…所以,我一直觉得吃狗肉是很奇怪的事情,在我来说,还是更喜欢羊肉。” “我是韩南的人…我们那里说的是,无狗不成席。” 似乎不太投机的说话,当然热烈不起来,很快,两人都陷入沉静,只是默默的吃着最后的一些狗肉。 “差不多了吧…” 带一些疑问的口气,无言看向蹈海。 “…好。” 点一点头,蹈海缓缓站起,动作从容,但,云冲波却能充分感受到他心中的激动甚至是愤怒,感受到他的冷静只是在强自压抑。 (这个…他们要去干什么啊?) 很快已知道答案:在一处甚为豪华的酒肆外面,两人背着手,默默站着,注视着眼前的墙壁。 皆已有第九级顶峰力量,墙壁也好,喧哗也好,根本阻不到他们,阻不到他们去看到一些想要看到的事情。 在装点最精美的房间中,最好的酒与最好的菜被流水价排上,案前歌舞曼妙,左右软玉温香,端是个英雄销魂、壮士颓废的地方。 “他们…果然还是来了。” 毫无波动的声音,近乎木然,却使云冲波更加震动,因为,只有他明白,此刻的蹈海是多么愤怒,多么的想要拔刀而入,将这些人重重责罚。 刚刚陪着他吃狗肉喝豆汁的人,全数出现在了这里,随意碰倒在地上的一杯酒,可能还要贵过刚才吃的全部东西。而言语当中,云冲波更听到他们在抱怨,发泄着对刚才那顿饭的不满。 “无言,你是对的…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他们,的确已经变了。” …什么都不说,无言只是默默看着。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尽管我答应过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随着蹈海的说话,云冲波慢慢想起今夜这顿饭的来龙去脉:面对无言的指控,蹈海不肯接受,遂立下约定,由蹈海出面约请这些部下吃饭,观察他们之后的行动。 “这是因为…蹈海你自己,一直没有改变。” 态度依旧是那么的冷静,无言表示说,只要蹈海知道这些事情就可以了。 “毕竟,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四年以前了。” 随着小天国的节节胜利,各项内政制度一一确立,物资也日益丰富,为一方将帅者,手中皆有足够资源来支持较好的生活,如今次的诸将,虽然确有隐没战利品的事情,但以他们的身份,和现在的圣库所蓄,也确能够提支出这样宴乐的费用。 “其实,这种事情,并非孤例…东王…他一向喜欢这样给自己的部下放松,当然,他是从来不会参与的。” 但越是如此,无言就越担心,由俭入侈易,但如果有朝一日,军事不利,物资紧缺的时候,这些将帅们,又能否再由侈入俭? “不管怎样,我们还没赢啊…” 因为这样的担心,无言在执行纪律时越来越来严苛,也使他所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尽管得到了干、英诸王的支持,却屡屡被东、北所属的众将反抗,而同时,浑天尽管宣示说无言所行极对,却始终缺少实质性的支持,反而在数次无言拿到足够证据时,劝说他先暂时放手,给那些人积功赎罪的机会。 “的确,这些人,几乎都是阵前猛将,功勋累累…看着他们一身的伤痕,我也时时会犹豫…但,我总是觉得…我们太平道,和帝姓始终有所不同…而如果这样下去…我们不死者和各自的部属…会否,只是在慢慢成长为新的世家?” 类似的担忧,长庚也曾和蹈海交流过,对之绝不陌生,但显然没有展开讨论的欲望,蹈海只是微微的欠身表示感谢,之后,离开前,他却又停住,带着些些犹豫,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无言…在咱们中,你是负责纪律整肃的,很多事情,你知道的都比我多…但,不管怎样,至少,我们不死者…还没有改变吧?” …面无表情的看着蹈海,直到离开,无言也没有给出那个答案。 -------------------------------------------------------------- “你要回去了?” “对。” 地点是某处驿馆的外面,时间是夜晚,交谈的双方,则是在视觉上有强烈对比的两人。 遍体皆作深黑的中年人告诉银发的年轻人,最新收到的消息,孙无法再刺帝少景。 “虽然没有得手,但…却不能保证别人不会得手。” 认为自己送到这里已经很远,而从一路上的迹象来看,似乎也没有再发现有刺客尾随。 “而且,如果我再跟下去,你们想作的事情,也就不方便了吧?” 带一些狡黠的笑意,天下大黑却没能令敖开心难堪,很潇洒的摆着手,敖开心表示说,自己才不在乎有没有人旁观。 “我这个人呢,本来就没有形象…所以也就无从丢起…唔,不过你说‘你们’,那就不对了,要作事的是我,某人只是被拉来挡风的…” 似乎想说什么,天下大黑却还是住了口,神情甚为复杂的一笑,他轻拍敖开心肩头,叹道:“如果天下强者都能象你这样…该有多好?” 要走,却又留步,天下大黑想一想,告诉敖开心,前次他所保荐的人选,似乎已得到认可,大概最近这段时间内,就会入京受命。 “谁…保荐…等等,你是不是搞错了!?” 再三追问,敖开心才知道,在自己离京的同时,亦有用着“建威上将军”之印的折子被呈入宫中,就一个空缺已久的职位,保荐了一个人选。 “…什么…胡说,简直是胡说,我怎么会这样搞?我…我有什么资格保举这样的位子?!” 一时间简直是气急败坏,却突然又安静下来,敖开心皱着眉,道:“你说…他要入京受命…是一个人,还是带着兵?” 根本不予回答,天下大黑一笑便去,只留下一个瞪着眼的敖开心,在原地跳脚。 “可恨…我也不过是吃了几顿白食,为什么…就要背这种黑锅?!” -------------------------------------------------------------------------------------------------------- 严格来说,只有过了“正月十五”,“年”才算是过完,但今年的帝京,实在是很少人有心情热热闹闹的过节,才不过刚刚破五,街头上就少了很多的年味。 清晨的空气,冷得让人不住颤抖,来自北方的风,象是无尽狂刀一样,一阵又一阵,永无休止的在这天下第一城上方吼叫。 “啊…好困。” 天下第一城,当然有着再严格不过的城守制度,但在绝大多数年代中,这些制度就没法被真正的执行,毕竟,这座城市,并非在每个时代中,都有机会见识到军队的来犯。 …所以,那些呵欠连天的守城卒,才会在走上城头之后,突然张大了嘴,呆住。 “请开城。” 城墙下,护河外,竟出现数千骑兵,默默成阵,皆披发如鬼神,为首者着轻甲,只手按缰,正在唤城。 帝京周遭百里之内,皆有连营拱防,少数高手也就罢了,说这样的整支军队能够无声无息来到城下,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从这样的角度想,这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已人”,但问题是,天子脚下,制度何等森严?任尔泼天权势,也断不敢领军入京,要是什么样的外将,才敢这样的直接统军叩城? 一时僵住,脑子几乎没法反应,只是在听到另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后,那些守城卒才猛然反应过来,急急的转身,行礼。 “公公。” 只看出这是一个太监,他们并不知道这就是仲达三徒当中的仲高,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却轻易将他们慑服。 为首的队长发出号令,城卒们立刻奔跑起来,一边向下方呼喊传话,一边去将城门打开,而同时,那队长则在试图再问到多一点信息。 “请问…公公…要入城的…到底是那一路的将军呢?” “将军?有眼无珠的家伙…” 冷冷一笑,仲高的眼神,简直比刀刃更加锋利。 “进城的…是可以调动所有将军的人…” “进城的,是新任的夏官大司马…以及,他刚刚组建起来的…” “…旄头骑。” ----------------------------------------------------------------------------------------- “呼,还是山里好…空气好又清净,没出十五之前,城里都会挤死人的…你回来干什么嘛?” 任马云禄抱怨个不停,小音只是浅浅轻笑,同时透过马车的窗户,观察着街市的动静。 (那边是怎么回事?) 自西门入城,路上会经过学宫,平日里总是庄严肃穆的地方,现在却有很多人围观,似乎…相当的骚动。 “哎呀,那群酸子,有什么好看的!” 说是这么说,马车还是调转了方向。 “滚开!” 在锦官城中显然也有了不低的知名度,只用一个凶恶的眼神,人群便突然散开,使马云禄和小音可以轻易前行,看到骚乱的中心。 “肖公?” 微微皱眉,小音感到相当意外,因为,这个肖观,实在和平日的形象相差太大。 神色呆滞,披着发,衣服也乱得一塌胡涂,肖观背靠着学宫前的石坊,任凭几名弟子拼命拉劝,只是不动。 “我…我根本不是一个好儒生,我是假道学…我其实根本不懂理学,也不信理学…我,我其实很想开个赌场当庄家…我年轻时还摸过寡妇手…我还替人写过分产的状子…” 每说一句话,人群就是一阵骚动,更有指点笑骂,而肖观的几名弟子早已满头大汗,却怎么都拉不动肖观。 “咦,这个酸子…倒厉害的。” 对儒门从来都没有什么敬畏,马云禄大大咧咧的发着议论,却没有留意到,身侧的小音,神色正变得越来越严肃,而在终于捕捉到肖观的眼神之后,她更突然间不能自抑的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人…他…他已经被完全撕碎了…) 一时间,小音并没法想清头绪所在,但某种预感一样的东西,却让她手脚冰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姐姐…我…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事,你转,我要先回一趟家。” 急急赶回,更在将将到家时看到一顶极不起眼的小桥被慢慢抬出,或者只是错觉,但,擦身而过时,自桥中射出的一道目光,却令小音几乎连呼吸也都屏住。 “哦?刚才的桥子,是学宫那边来的,名刺上写得是端木赐,说是要求见夫人…” 拍拍头,管家笑道:“对了,说是想问夫人几个问题。” ----------------------------------------------------------------------------------------- 雪纷飞,如万千白蝶,起落翩翩,与下面赤红色的岩峦映衬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身为天下道门第一名山,龙虎山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最好写照,分布方圆近百里的山区,虽然群峰起伏,却至高也只有百丈之数,相比天下名山,实在是很拿不出手,尽管强行敷演出二十四岩九十九峰之数,但实在说来,八成以上的所谓岩峰,若丢到青州山海当中,是绝没有出头机会的。 但这里,却是龙虎山,是大正王朝初代皇帝亲口许于道家的第一洞天,是道门开拓经营四千年的地方,是天下道众视同神圣的地方,因为这,再平凡的山水,也似乎蒙上了一层奇妙的光芒,带上了难以解说的魅力,而终于成了岩岩有姓名,峰峰存故事的地方。 以山水相得的角度来说,龙虎山倒是极佳:碧水萦回,穿梭与群峰之间,如细长而又温柔的手指,将星罗棋布的山峰拢成一体,共同形成了龙虎群山,尤其入夏以后,草木繁茂,青山绿水相映,间得一声欸乃,真真的暑气尽消,若再值早晚时分,薄雾来去山间,如真如幻,确如天上人间一般。 但现在,却很难看到水,接连不断下了十天的大雪,使所有的溪流也都封冻,被蒙上了坚实的玉盖。 “今年的雪…还真是大…听说,南方也在一直的下着呢。” 几名已届中年的道人,背着手,站在一处峰头上,风雪交加中,他们只穿一身道袍,却全无寒意。 “嗯,三十年…不,五十年没有过这样的雪了吧?” 被询问的对象,年纪可能已逾花甲,须发如雪,但精神仍然矍烁。 “我是不知道,也许…真人,他曾见证过更大的雪吧?” 当这样说的时候,几人的目光一起转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龙虎山的主峰,也是“天师府”的所在地,此刻,“道师”张元和正在那里,接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东海三山啊…还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见面的。” “嗯?” 带些疑惑,几名中年道士看向这年长道人“木易”,微露相询之意。 今天的来客,严格来说,也是道门的分支之一,却又是已相距很远的分支,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于龙虎山的距离,便比诸太平道,也不遑多让,在他们,已不再称自己所修习的为“道法”,而是另外的用了一个专门的名词,叫作“方术”。 自韩州之滨的封禅台下,扬帆出海约莫百里,穿过风浪和海雾,便能见到孤悬海上的三座奇峰,蓬壶、方丈、瀛洲,每座的方圆不过数里,虽然与大陆隔绝,和终年遭受着天风海雨的浇泼,却有着奇迹般旺盛的生命力,长满了仙花修竹,和分布着仙鹤与梅花鹿等动物。 “这里,正是天赐的修仙福地啊!” 传说中,这是人迹终于踏上三山后的第一句说话,更被认为是整个“方术”流派的起源,不过,也有很多人坚持认为,这更应该说是始终深藏海外的“三山”被“人”污染的开始。 自方士们以三山为根据地至今,已有了近两千年的历史,代代相传,他们渐渐积累和形成了如门规一样的东西,同时也探索出了不同于龙虎山和太平道的别一条道路,在将“法术”与“法宝”相结合的方面,他们取得甚多成绩,而在“丹隶术”中的“炼丹术”上,他们更有着最高的成就。 当然,相比于陆地上的各大门派,东海方士们的组织便松散很多,严格来说,这只是一个为了共同兴趣而聚集起来的组织,领导者的传承和统御力都略显不足,甚至,会常常出现多头共治的现象,例如现在,在实质上领导着方士们,就有三人之多,亦就是所谓的“东海三仙”。 长居于瀛洲的“酒剑仙”,是东海方士们千年一现的异类,对雷术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和拥有着上古遗宝“雷灵珠”的碎片,却更钟情于剑法,二十年如一日的苦练,使他成为方士中绝无仅有的强力武者,除此以外,他更以对美酒的热爱而为人所知。三仙当中,以他来往海陆之间的次数最多。 隐居方丈的“留仙”,是三仙中最为年长的一个,亦是最为低调的一个,兴趣是谈狐说鬼,和作些在真正强者眼中看来只能算是“无聊”的事情,但据说,他的魂法修为已冠绝三山,便放眼整个天下,亦很少有人能在他之上。 至于高居蓬壶的“飞仙”,则是三仙中的领袖,据说是与太平道玉清不相上下的强大道士,但到底强到什么地步,却也始终没人知道。 而今天,前来拜会张元和的,正是“东海三仙”,而他们的来意,则是现在几乎全体道士们都在好奇的事情。 相比于太平道,方士们与龙虎山的关系虽然不密切,但当然也不敌对,不过,虽然这样,今天的事情仍显奇怪,“东海三仙”联袂前来龙虎山上,这样的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 这些,是多数道人都知道的,但木易刚才的说话,却包含了一些他们完全不明白的信息,而在看到其它人眼中的期待后,他短时间的犹豫,之后,便微微的苦笑着,一边摇头。 “其实,说起来,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告诉其它道人,很多年前,道门曾经出现了三名非常优秀的弟子,其中的两人更是亲兄弟。 “在那时,他们被寄以厚望,甚至,到了开始有高层担心的地步。” 担心的理由,是怕难分高下的三人,最后会因为争夺道统的继承权而告反目,当然,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个担忧…实在是太早也太过虑了。 “当时的真人,有一次,甚至拿他们的名号开玩笑,称许他们乃‘道中三垣’,不过,到后来,真人却对这个称许非常后悔,甚至,称那是‘一语成谶’。” 所谓三垣,即是紫微、太微与天市,分据天域,各有环藩,在大夏民众所认知的天文体系中,三垣二十八宿便是最主要的构成。 说到这里,反应快一点的道士已渐渐明白,果见木易叹道:“元和真人当时被称为‘道中紫微’,之后也果然承继道统,至于今天的东海飞仙…在当时,被认为是‘可配天市’…而太微…” 忽然止住,木易皱着眉,搭着手,看向上面,道:“傲云回来了。” --------------------------------------------------------------------------------- “…真人。” “…飞仙。” 应该算是正确的寒喧,但怎么听来,都显僵硬。 就身材上来说,飞仙较张元和更显高大,虽然须发如雪,却绝无老态,依旧是威风凛凛,和他相比起来,另外两人就差劲很多:酒剑仙发散襟敞,时不时还举起腰间葫芦抿上一口,一幅狂士派头,留仙更是偻身苦面,手中捧着一筒水烟,呼噜噜吸个不停,绝似个三家村中老学究,衬在这壮大森严的天师殿中,看着实在有些碍眼。 在礼节性的交谈后,飞仙淡淡表示,已方三人今次一齐履陆,是因为有一些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想要作些结束。而其中,更有一些,是希望能得到龙虎山的帮助。 “刀剑之会,剑仙多年来一直希望再来一次…不过我们远居海上,根本什么消息都没有,所以想要龙虎山帮忙。” 扯动嘴唇,露出似乎是“笑容”的表情,张元和表示说,已方也很难掌握那人的动向。 “当然,他在东陵山下有处房子…可这个人四海为家,一年未必会回去几次的,不过留张条子的话,他倒一定见得着。” 这答案当然不能让人满意,但一直低头抱剑的酒剑仙只是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反是满面皱纹如苦瓜般的留仙慢声发问。 “但是,为什么没有调查他的动向,那个人手中不是有…” 微微抬手,张元和阻止掉留仙的发问,看向似乎兴趣盎然的飞仙。 “元…飞仙,这个问题,你难道需要我来回答?” 对视一时,飞仙不言不动,巍若山石,张元和目光微闪,方道:“刀镜两分,道统乃分,本是凶物,去之何惜…连八途也遁去已久,我们又怎会汲汲于一把八焚?” 默默点头,飞仙却道:“元和…” 两字说出,张元和竟是微微一震,连留仙也神色微动,看向飞仙。 “不在乎刀镜的洒脱,正和你当年无异…但,我的说话,也还是和当年一样…分裂道统的…不是刀镜,而是人心。” 无语当中,酒剑仙冷哼一声,忽然起身一揖,道:“真人,某想出去走走,失礼了。”说着大步而出,根本未等张元和回应。 ------------------------------------------------------------- 本是北风,呼呼劲吹个不停,但当诸道向上看时,却突然出现了小小的旋风,盘旋不已,亦将周围的雪花吸引,渐渐凝聚,形成风吹不散的固体。 旋风愈急,雪块则是缓缓落下,这过程中,他更在不住增大,待得落到地面时,更已有一人来高。 触到地面,似将什么信号发出,落定的同时,雪块的表面出现如蝉褪一样的花纹,一层层,迅速萎缩、剥离。 很快,雪块已作人形,之后,更开始出现了头发与道袍,和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甚奇怪,两手自食及小,皆戴满戒指,一式大小,作暗暗铜色,全无花纹。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再无半点雪痕,只见一名黄袍道士,背着手,迎着风,独立崖边,极眉远眺,真真好不写意! 这手子法术亮出,诸道皆有赞叹之色,却又有些奇怪,皆在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傲云,出来吧。” “我说…你们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把那当成是我啊。” 抱怨声中,后方的雪堆中突然有人站起,一边批批啪啪的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走过来。 “如果…如果那身材和你一样的话,我们一定看不出来。” 声音中强忍着笑意,因为这傲云的问题实在有些无理:黑黑的一幅脸,个子不高,腰倒是有如水桶,相比崖前那玉树临风般的身姿…实在,是很难让人以为那会是他。 “这样说没道理,观人观面更观心,我虽然胖…但却有一颗瘦弱的心啊!” 大声的抗议着,却当然只换来更多的笑声,到最后,傲云也只有讪讪的摸着自己的脑袋,含混不清的嘟哝了几声,右手无名指轻轻一弹--崖前人影旋就不见了,方伸一下懒腰,道:“急急的赶回来,累死了…师父在大殿是吧?”见几人点头,便拱拱手,道:“对不住师叔,对不住几位师兄,我得快点去见师父了。” 诸道纷纷拱手中,木易皱眉道:“这么急?你带什么消息回来了?”却见傲云早至数丈以外,一面挥手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平道终于起兵造反,把刘家的汜水关都打下来了…”说着已告走远,却忽闻霹雳一声,便见紫电数道,夭骄如龙,向着傲云狠狠噬下! “什么人!” 变起仓卒,诸道皆未及反应,喝骂声中,并没谁能及时反应,只有傲云,霹雳方响,他已猛地站住身子,双手结诀,紫电噬下时,他刚好已经作托塔之势仰上,只听锵然一声,火花四激中,诸道方看清楚,那紫电竟是剑势所成,傲云双手交叉,左右食指上两颗铜戒碰在一处,刚刚托住剑锋,寒光闪烁,离他眉心不过数分而已。 “反应不错…” 声音冷漠傲岸,正是酒剑仙,他以大欺小,还出手偷袭,却是全无愧意,只盯着傲云,道:“你说汜水关被打下来了…那守关的将领呢?” 虽不认得这是谁,却知道绝不好惹,怔一怔,傲云忽然收手后退,先执弟子礼,方道:“冯异断臂,余林身死,听说是不死者亲自出的手。” ------------------------------------------------------------------------------ “太平道真得起兵了?!” 不唯张元和,连飞仙和留仙也大为震动,但比起他们俩,张元和的神色显然更加复杂。 “子贡…真是可怕…” 喃喃一句,张元和似有些失落,却立刻振作起来,沉吟一时,便道:“傲云。”声音沉稳,极显威势。傲云一战,急躬身道:“弟子在。” 张元和分付几句,都是一般事务,最后方道:“…过几天,你再把年轻子弟点编一遍,亦要尽快和你师弟联系上。”听得傲云精神一振,轻轻点头,却又道:“十二岁次呢…要不要也调度一遍?” 张元和微微颔首,道:“好。”这边傲云却突然想起,忙又到留仙这边,行个礼,道:“弟子失礼,刚才,三仙人听弟子解说几句南边战事,不知为什么就面色大变,径直就下山去了…” 一席话,说得飞仙留仙急急起身,细问几句,便一起顿足道:“余林竟然死了?这…倒真麻烦了!”就向张元和辞行,一边又请代为备马,指点方向。 此际一刻千金,更无紊语,转眼诸事已毕,看看将辞,飞仙却又站住脚跟,犹豫一下,向张元和道:“今次意外,也是没有办法,然则吊祭元津的事情…” 张元和面如古井,沉默一时,方道:“我会记着的。” ------------------------------------------------------------------------ “雪真越来越大了…都十八了,若往年,早就没雪了。” “唔…干娘您再喝一点吧,可以安神镇疼的。” “不用了。” 摆摆手,司马清道:“干娘基本上是好了。” 顿一顿,又道:“人家…人家应该只是要警告一下干娘,第三天上,干娘就基本上好受了。”说着又苦笑道:“你看肖先生,基本上就完了。” 嘴角微微一动,小音低声道:“都是小音的错,连累了干娘。” 回想当日,饶小音女中豪杰,也还要有几分心悸:那时,她急急赶入书房,只见平日里干练果决的司马清,目光呆滞,伏在桌上,嘴里喃喃自语,流泪不止…小音却也不敢细听她在说什么,便急急伺候她睡倒,一面吩咐人煮些安神的汤剂来--自然皆要经她手送,直到司马清复原,除小音外,再没第二人能见着她。 “其实,他什么也没作,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问我问题,可…越问,我就觉得自己越…” 说到这里,司马清面上蓦地又现惊恐之色,小音早移至身后,轻轻按压脑后诸处穴道,一边柔声道:“干娘,你用不着回忆…小音…不会和他斗的。” 一边又苦笑道:“幸好那人走了…不然的话,被子贡碰上,真真九条命也不够用。” 司马清刚才一番回忆,脸上神色颇见辛苦,被小音慢慢按摩,方好受些,闭着眼,道:“丫头…莫说见外的话…我和你娘是什么样的交情,你自小就是在我这里长大的…为人父母的,什么不是为着小孩着想?” 小音神色微动,道:“干娘,我…”却又不知如何说,还是司马清先带开话头,道:“这几天雪大,路上什么行人都断了,南边的消息也过不来,丫头你也急坏了吧?” 小音定定神,苦笑道:“急也没有办法,青州山海当中,大雪一下起来,除非是会飞的,谁过得去?”不觉却又想到云冲波:他孤身一人,也不识得路,偏又碰上大雪连绵,想起来,真是十分辛苦。 (不过,再苦,也好过碰上子贡,倒幸亏把他弄走了…) ------------------------------------------------------------------------------------------- “我们…终于也有今天了啊…” 发出这样的感慨,蹈海此刻的心情,身边诸将皆能明白。 “五年前,天王东王联兵起事,人不过千,甲不足百。三年前,终于立国天京,檄传天下,但当时,却连一月粮草也都没有。两年前,西王、南王先后陨身,但咱们还是打进了堂州,也顶住了帝妖的五路进剿。一年前,天王重伤,但咱们还是守住了地盘,更打穿明州,东临大海…一直以来,咱们总是要以弱胜强,以寡击众…而现在,咱们终于也有今天了!” 作为说话的背景,眼前城池固然坚厚,却已布满伤痕,便连城关旗帜也都残破斜歪,没一柱象样子的,反观城下,旗帜掀天,连阵如城,气势正值威武,两相对比,高下真真鲜明。 决计先平身后之患,小天国在同样急需恢复生息的情况下,仍然整合起了约六万军马,东山亲自挂师,蹈海自任前锋,要给袁当以最后的一击。 对今役极为重视,连向来只在后方调度的长庚也随军前来,襄赞中辕,而同时,早已满身征尘的无言诸王纷纷抖擞精神,奔赴各条战线,誓要顶住帝军,让松州这路军马可以全功。 “在帝妖他们,当然也知道这边靠董家自己是顶不住的,所以虽然勉强,也动员了数路军马,因为现在我们的确消耗太过,所以各个方面都只能采守势,而就算这样,也不能长久…” 伸出两个手指,犹豫一下,又将中指弯下,蹈海道:“一个月,我们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一个月内不能干掉袁当,吃光董家的话,我们就必须停止前进,把现在由我们独占的物资向其它方向分配…这些,你们都知道的,对不对?” 见诸将一齐点头,蹈海忽地一沉脸,寒声道:“既然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又为什么还会让一群残兵败将挡着你们…挡着你们整整三天,不能寸进?!” 如今的蹈海,比诸起兵时真已脱胎换骨,一怒之下,诸将噤若寒蝉,只为首一个没办法,咽口唾沫,道:“禀蹈帅…这边守城的…是当初的太山卒,虽然被翼王打烂过一次,但这些家伙的战力,比起董家军来…还是要强出太多…而且士气高的吓人,就象不要命一样…” “太山卒…他们会在这里,会为了让董老头逃命而拼命?” 神色微现错愕,蹈海微微抬手,止住诸人说话,跟着手搭凉棚,向城头端详,果见旗帜交错间,依稀有太山卒字样,不觉想起当初,陷阵、神臂、太山三营军马,在袁当麾下是何等威风,而现在,袁当重伤,不知何时能够恢复,曾号称“第一步军无敌”的太山卒也落到要被当作弃子在这里拼死断后,一时间,云冲波竟也有些些恻然。 (咦,不过…他的感觉很奇怪,竟然是…惊讶?) 六万大军中,约四分之一是马军,其中更有一万以上被拨给蹈海统领,要知董家虽然号称还有十万军马,但半是新丁、半已惊魂,又被错误的分散在各处城池防守,看在太平诸将眼中,根本就是美饵,七日已破三城,尽管,之后,董家家主亲自来到前方统合战线,但面对士气已近乎沸腾的蹈海军,亦只能被轻易撕裂,三生石前一场大战,董家兵力虽有优势,却一样大败亏输,赤兔军三停折却二停,若非东山统领的中军尚未赶到,怕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 “但这就很好…如果真等到咱们大军上来,董雍他绝没胆子列阵开战,假如他把三万人统统缩起来死守,反而难啃…所以,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 依稀觉得这似乎是长庚昨天说的话,但云冲波一时间却就想不起:为什么正当董雍狼狈逃命的时候,蹈海却会从前线赶回中军,与东山、长庚密会。 (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现在袁当重伤,董家一定会有人想趁机会排除他…如果把握住这里面的关节…也许,不用费太多力气…) 云冲波这边努力汲索,蹈海的思路却似已锁定,扬鞭指点关头,道:“两边山头上弟兄确实看清楚了,董老头真得走了?” 建于山间,南崇关厚实高峻,但却不能完全阻断山势,在两侧的山头上,都有可以攀援的小路,虽然军队难以通行,却不妨碍安置少数监视人员,察看关内动静。 “从昨天起,就不停有人出关…中间更有人很象董雍…综合来看,应该是跑了。” 冷笑一下,蹈海喃喃道:“很好,果然和干王说的一样…那,咱们就看一看,袁当的诚意,到底如何?” 一席说话,诸将都是莫明其妙,便连云冲波也胡里胡涂,却,忽见城头一阵骚动,见一名武将提着剑,蹬在城垛上,有眼尖的,早道:“蹈帅,那便是太山卒的主将…现在董雍的人跑差不多了,留在城里的,也就只有太山卒的两千残兵…” 一抬手,阻住另一名搭箭弦上的部下,蹈海淡淡道:“看他要说什么。” 只见那人深深呼吸几口,蓦地一声吼,似个惊雷般,道:“太平乱党听着!”城下城上立时一片寂静,只蹈海微微点头,道:“力量不错。”又听那人嘶声道,“为车骑城守者,皆必死无二心!”说着,已横剑颈前,厉声道:“愿死以明之!”说着运剑一拉,鲜血飞溅中,高大的身子自城头倒栽而下,碰一声,撞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便不动了。 这一下委实太过惊人,小天国诸将一片哗然不说,连云冲波也呆呆的,怎也不明白,这算什么意思?倒是蹈海,片刻惊惧之后,已镇定心神,见城头上,几名年轻些的武将,引着部下,一字跪倒,泪流满面,朝着城下只是磕头。 “忠勇如此,屠之不祥啊…” 苦笑一声,蹈海道:“依你们看,要打破南崇关,得有多少损伤?” 诸将互相看看,为首的便道:“回蹈帅…现下这群妖军士气正旺…要强行打城的话…怕…怕非得损上三五千弟兄不可。” “很好…” 一个很好,诸将无不狐疑,敌方全军皆为死士,好在那里?却又听蹈海油然道:“长庚说的很对,袁当的诚意,终于展现出来了…” 忽地一挥手,道:“董雍的主力,是昨天午后才出的城么?”见诸将点头,便冷笑道:“很好…选一百人,配最好的马,跟我走,一炷香后出发。”一句话说得诸将面面相觑,为首的便道:“蹈帅的意思?…” 冷冷一笑,蹈海道:“不明白么…” “难得袁当千辛万苦,给我们备下这份厚礼…我们若不赶上去收了董雍的人头,岂非对不起人?!” ------------------------------------------------------------------------------ (这,这算什么事啊!) 大张着嘴,醒来的云冲波一身是汗,说不出话来。 再一次的入梦当年,云冲波看到,蹈海等人果然快马通过南崇关两侧山路,并在入夜后追上了还以为已安全的董雍军。 百骑踏营,蹈海亲手枭下董雍的首级,并充分利用了之后的混乱,统领部下脱离,而果然,主帅身死的董军,根本就没有组织追击。 一直到这里,云冲波都还能理解,让他不明白的,是蹈海回到南崇关下时发生的事情。 自背后叫关,将对方主持军务的将领唤出,让他看到董雍的人头,然后… “我办到了,你该明白…而现在,你可以死,也可以过来我这边。” 尽管是入梦,可是,一想到那从关头投下来的目光,云冲波仍觉得不寒而栗。 “某守关不严,累死董公…唯死可谢此罪。” 一句话说出,又一具尸体从城头坠下,之后,南宠关终于被从内部打开,没有为难那些士兵,蹈海更吩附,将两具尸体厚殓,让他们带回。 (真是的,莫名其妙的…唉,以后说给闻霜听吧,她一定能想清楚…)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小草棚里钻出来,活动一下,打打身上的雪花,看着远方,云冲波,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唉,早知道…) …眼前,正是锦官城。 ********* 本节特别鸣谢拉斯泰波波罗斯的大力支持!感谢波波!赞美波波! 并谢海贼友情客串! 并谢taxi精心剪辑作述! ********* “小哥,这位小哥…对,说得就是你!” 很困惑的看看自己,再看看街道对面,云冲波可以肯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戴着顶厚厚毡帽,一脸猥琐之色的男人。 “总之,真是好险啊…你能在这里遇上我,真是你的运气!” 相比与云冲波的僵硬,这个人却是熟络到好像老朋友一样,亲切的勾着肩,边给云冲波打身上的雪花,边把他向屋里引。 “真是的,年轻人不要这样啊,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一下…而且,无知绝对是一种罪恶的!” “这个…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 虽然莫明其妙,云冲波却不怎么紧张:一拉一扯中,他已知道这人力量至多三级,就算是“暗算”,也不够资格来对付自己,只在进屋时想起来,抬眼看看上头,却没有招牌,似乎只是民居。 (唔,不过这个人说话的样子,倒有点熟悉的…象谁来着…) 一边扯着进了屋,那人一面就向云冲波相询姓名,待听得“云冲波”三字,更是猛一拍大腿,大呼小叫不已。 “啊呀呀,咱们还真是有缘…我名字里也有波字,还有两个呢…那我更不能放着不管了…不能不管,一定要管!” 自称叫“拉斯泰波波罗斯”,那人告诉云冲波,自己的名字虽然奇怪,但并不重要。 “你就当我是穿越好了…唔,你问什么是穿越?没关系,这也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小哥你现在很麻烦啊,二十出头了应该…” 突然把头凑过来,将声音降得很小很小,拉斯泰波波罗斯道:“…而且,小哥你还是童身,对吧?” “喂,你胡说什么呢?!” 脸一下涨得通红,若不是生性自持,云冲波甚至有可能一下就把他打将出去,却见他依旧是腆着脸,笑得更加猥琐,道:“年轻人真是脸嫩…说一下就红成这样…” 又小声道:“小哥你只管放心,到了咱们啸花轩,你就是到家了…想看什么都有,想学什么都成…”说着走到墙边,哗一下拉开--却是两面帘子--亮出后面一排书架,笑道:“要不,先随便瞧瞧?” (笑花仙…哦,原来是啸花轩?) 一时没听懂这店名到底是什么,直到看清书架两侧挂着的对子,云冲波才对上号来,却依旧是莫明其妙,盖实是没看懂对子意思。 他也不识书法好坏,只见笔法其是柔媚,宛转如意,写上联乃是“难梦周秦游仙窟,不如开卷。”,又看下联,是“何用潘驴邓小闲,进此轩来!”,真真瞠目结舌,一字不懂,只横批倒还明白,大大的“啸游花丛”四字,显是扣住了店名。 拉斯泰波波罗斯见云冲波站住不动,微显有些不耐烦,却仍是堆出一脸笑容,道:“小哥你第一次来,不晓得我们啸花轩的好处…须知只有你想不到的书,没有我们出不到的书…”说着抽出一本塞过来,道:“这本卖得可好呢,奇遇连连,连番女都有…”,云冲波见上面写着《捣玉台》三字,顺手翻开了,立见着满眼淫词秽语,吓得一跳时,忙忙抛开,却见拉斯泰波波罗斯大为错愕,更有几分失望。 “咦,不想看吗?那么…海陵逸史如何?真正的后宫文啊,还有养成…也不要…枕中秘呢,反串的正太文哪…试试别有香?身到花丛,无上菩提,这些秃子们真好手段哩…要不春又春,那三兄弟,啧啧…画眉缘吧,也是写三春故事,但人家这个写得叫…还不看?空空幻,这个还不光醉心补天,还带整容的啊…或者伴花眠,也有大郎二郎,也有个姓潘的小娘子,什么,你听不懂…那寐春卷,唔,也算是后宫吧,海天秋月…要不看看洞玄子,学些天平地成的本事…风流悟呢,真真假假,更更易易,故事复杂的很…闹花众,写得很是诙谐,特别是还倒蚀大把米进去哈哈…难道想看桃花庵?里面韵文是一段一段的,还有变装…对了,梧桐影你一定喜欢,不看这本书,不知道俳优多无耻,不知道贼秃多淫毒…杏花天吧,这书奇的很哩,讲个兔子娶妻的故事…珍珠舶,倒也没什么出奇,只那姓蒋的着实霸道…啊,这是巫梦缘,真正的啸花轩刊本,其它地方是没有的…春灯闹也好,孤本啊,绝对的孤本!双修以成仙道,很不容易的…那谐佳丽吧,两句诗真真绝顶,“绿帽一顶难除下,王八也会用火攻”,绝唱,绝唱啊…绣屏缘,很有匠心的,曲径通幽,极尽其妙…碧玉楼怎样?词藻绚烂,而且笔致新鲜,发挥颇为切实…载花船,这本很有意思哦,故事和极西夷人某代大神棍的旧事很象,哦,你不知道我说什么…痴娇丽试试?这个的文字稍有点难读,不过是很有意思的…换夫妻,这个,不用我介绍了吧…玉闺红,这么说吧,这个作者还写过金瓶梅弹词…那一片情,你总听说过八段锦吧,里面可是从这儿抄了好几个桥段…鸳鸯阵,前边倒也罢了,最后一节,真是绝倒啊…酬鸾凤,这个也难得的很,外面都是洁版,只有我们啸花轩才有全本啊…花荫露,你看开头写得多好“抛却结发妻,淫荡逞色相。黄天须有报,叫他尸抛荒。”所以小哥你手里有钱,宁可来我们啸花轩买书看看,千万不要在外面胡闹…醉春风,也叫自作孽啦,其实说起来,顾大姐倒也有几分可怜…这个,只有海贼言行集了,很黄很暴力,相当的下流无耻…靠!换了这么多都不要…难道你想看弁而钗不成?!我告诉你,这种书我们锦官分号是没有的,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兔子啊!” “喂喂,我说波波你激动什么啊…作生意要和气生财,来得就是大爷…只要客人想看…就算你现写,也要写一本出来!” 人未至,声先扬,立时让云冲波睁圆了眼,张大了嘴,闪电过转过身子,盯住门口,见打帘进来的中年人一身茧绸袍子,满面春风,却在看见云冲波后立刻也张大嘴巴僵立不动,竟是睽违已久的花胜荣! ********* “你…竟然躲在这里卖起了淫书?” “贤侄,不要这么说啊…” 毫无尴尬之意,花胜荣笑哈哈的摆着手,告诉云冲波说,啸“花”轩本来就是“花”家的下流产业。 “唔,不不,是下游,下游啊,该死的五笔,总是把下游打成下游。” “我看就是下流产业,一点都没打错!” 说归说,云冲波还是很奇怪,一直跑东跑西非常狼狈的花胜荣,为什么突然也会冒出一个“花家”的背景来,而且,似乎还有财力开着连锁商铺。 “这个说来话就很长了…” 说到这里,花胜荣竟也有些尴尬之色,嘟哝几句,云冲波只依稀听得什么“非说名不符实,不肯授权…”之类的,也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倒是搞清楚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全靠花胜荣的出卖,云冲波的逃婚大计才告失败,但虽然如此,他却并没有得到以为该有的优渥对待。 “为一点银子就不惜出卖,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公子很危险。” 摔出比承诺更加丰厚的酬劳,小音以无比轻蔑的口吻,让他滚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 “说起来,那丫头真得好吓人啊…威风的不得了…比萧丫头还要吓人的…贤侄你一定要小心啊。” “呸,对你这样的人,就该这样才对,要我的话,还要让家丁打你呢!” 说归说,云冲波并没有真打花胜荣,盖在他的心中,总觉得“不这样就不是花大叔了”,虽然当时被阻,也只觉得是自己没想周全,并未对花胜荣有所怨恨。 被小音从司马家赶出来,饶是花胜荣皮厚,也有点灰溜溜的,本想趁着之前打下的面子到苏家趁食几天,却又听说苏晋元已远游东南订货,要等到新茶下来才会回还,没奈何时,却在路上遇人搭讪,问他想不想看些“好看的书”。 “等等,你还会想看这些东西?你都会写的吧?!” “唔,不不,大叔真得没写过…唔,好吧,写过,但确实是没写出来…天份不足啊…” 支支吾吾,花胜荣最后还是承认,老练如他者,一被搭讪就已知道对方想干什么,而所打定的主意,也正如云冲波的猜测,是想要抓住对方把柄后,以“报官”为要挟,狠狠敲上一记竹杠。却不料,被引入室内后,竟发现这里居然是啸花轩的连锁书斋。 “当然,不是直属的,只是那种收了使用费后授权他打招牌,然后时不早晚发几本旧书过来敷衍的那种小终端,不然的话,也不会被我唬倒…” 说话当中,花胜荣眉目间似乎还有悻悻之色,只云冲波却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但不管怎样,将这拉斯泰波波罗斯唬倒之后,花胜荣就成功落下了脚,尽管这书斋经营情况也不怎么好,但两个人吃饭总是没问题的。 “其实我正在帮他作调研…为什么这儿的销量上不去,看看是不是要向本部联系,调一批春宫过来…先不说这个,你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你又逃婚了?!” “喂喂,什么逃婚,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啊!” ********* 心事匆匆,云冲波恨不得一夜间跨过十万大山,却不幸遇上几十年一遇的大雪,头几天还硬撑着向前走,到后来,却是完全的不见行人,鸟兽绝踪,根本分辨不出道路所在。 失足落入山沟又爬上来,如是三次之后,云冲波虽不甘心,也只好放弃。 “但是…我是绝不会再让司马家找到我的,只要雪一停,我就要再走…所以,你要是再敢出卖我的消息,我就真得要打你了,明白吗!” “…你放心,明知道会过河拆桥…我们千门的人,可不是那种会连续上当的羊牯啊!” 第三章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飞瀑下,一块尺来方圆,滑不留手的黑石,袁当赤着上身,盘着膝,微微的躬着腰,任激流冲击,岿然不动。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这首诗,蹈海兄想来读过?” “我……已经很多年不读诗了。” 沉着脸,背着手,蹈海的口气,绝不友好。 “哦,那真是可惜……听说蹈海兄本是举人出身,在下还想有所请教的呢……” 低笑着,袁当双臂轻舒,立刻拉扯出强劲的气流,把高下何止千尺的飞瀑生生阻住,倒顶起来,倒也去之不远,冲上数丈后,便又力竭而落,只依旧被气旋托着,四下飞溅,一时倒如急雨一般。 袖着手,蹈海动也不动,唯身前一丈地内却似有无形护罩,水滴一触,便“滋”一声烧得干了,化为雾气,袅袅而上。 嘿嘿一笑,也不见袁当如何动作,雨势却是愈来愈急,更开始集中向蹈海这边过来,却也无甚么变化,依旧是一近身前便告气化,转眼间已是烟雨迷蒙。 “蹈海兄……小心了!” 烟雨浓浓,不能见物,但,在袁当十指交叉握住的同时,蹈海也是一声怒喝,闪电般出刀仰上。 “怒龙焚城!” “孤帆……绝妖邪!” 袁当一声叱喝,漫天飞雨忽止,跟着碰碰连响,竟由水生火,化作无数细小赤焰,飞舞结为龙形,汹汹压下,唯与之同时,蹈海身侧温度也已急降,由炎炎灼灼一变而为刻骨森寒,更随其刀势掀动,倒似头蛰伏巨熊,一怒而起,待要以血止怒! 轰然声中,拳风刀气对撞,劲风四走,在水潭中掀起数人高的巨大波浪。但相距二十来步的两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动一步。 “很好……蹈海兄,你终于也创出自己的刀法了。” 全无后续攻击,袁当背着手,卸去护体气劲,任瀑布咆哮而下,将他淹没。 “而你……你的伤,果然已经好了。” 语气平静,云冲波却能感到蹈海强自压住的惊讶:那一夜,袁当先被自己一刀重伤,更被东山万鬼齐放,蚀食周身,虽然拼死逃去,但在之后的评估中,两人都认为,他伤得只会比当初浑天伤得更重。 要知袁当与东山浑天先后两战中,三人皆是谷到去尽,以“神域”之力对敌,唯其如此,伤势也就加倍严重,以浑天之能,小天国高手之众,仍要将养到半年以上,方能渐次痊愈,更被长庚警告说,错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再运用神域之力。 在长庚的判断中,这是因为,浑天也好,东山也好,并没有真正侪身神域,只是凭着身负的第十级初阶力量,强行创造出种种奇迹。 “真正的神域强者,已然迈上‘成神’之路,意同天地,一念间斗转星移,一笑间断体重生,颠倒五行生克,啸游碧落黄泉……凡此种种,天王和东王虽然也能作到,却属刻意,非出自然。” 对此均感遗憾,却也不在乎:盖两人之志,本就不在得道成神,可以在目前的世界上强绝无敌,弘道灭妖,也就已经足够。 以同样的推测,长庚认为,就算肯于不计后果的用一些霸道法子加速恢复,袁当也至少还要两月以上才能痊愈,事实上,这也正是小天国不惜诸线一并退守,也要先吃掉公台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宠关前一战,蹈海轻骑逾关,刺董雍于万军之中,一时间公台为之震动,中军更作出评估,认为至多一旬,已可全功。 唯,在这样大好局势之下,东山却突然传下号令,勒军不前,斯时,先锋军马已至公台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城中一日三惊,外逃不绝,却见小天国军止步不前,一时倒也许多流言。 “虽然东山那样说……但,我还是没有相信,我始终认为,他被你骗了。” “直到现在,在和我交过手之后,你才相信了,对吗?” 古怪的笑着,袁当将身子伏得更低,几乎是让水平平的砸在他身上。 两天前,蹈海接到一个他根本不肯相信的消息:头天夜里,袁当独闯大营,行刺东山未遂! 赶回中军,面会东山长庚,蹈海更加吃惊:来犯的袁当,竟似乎已经全愈,与东山硬对三掌,占尽上风。 “当然,如果他真敢再战下下去,我还是有信心让他铩羽而归。” 地在已方中军,虽然已分兵攻略各处州郡,东山身侧也还有两万来人在,当中战将无数,不乏七八级的强者,在东山的估算中,若果转为阵地战,已方胜算,当在八成以上。 “他是武者,我是术士……三掌压制住我,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言谈间,豪气尽显,这也使蹈海甚感意外,盖自起兵以来,东山一直低调处事,少有这种豪语壮气。 “当然,喊你来,关键不是这个……” 告诉蹈海一个比先前更惊人的消息,袁当之来的用意并非刺杀,而在求和! “你该知道我已经好了……如果要逼我到拼命,我可以把你们三人中至少两个拉着陪葬,再把你的这些精兵带走个三五千人……当然,我绝不想那样。” 好容易才掌握到董家大权,可算是攀上人生的一个新高峰,袁当并不想死,而东山也一样,所以,两人很快形成了共识。 “我们攻不下城,所以退兵,而同时,他会一直养伤,不再作骚扰。” 为了对朝廷方有所交待,袁当建议,再安排至少一场战斗:由蹈海对他,让大家都看到蹈海怎样逼到他旧伤复发甚至连兵器也都夺去。 “他……连御天神兵也肯放弃?” 微微动容,蹈海实在没想到,袁当为了求和,竟肯作到这一步,但沉思片刻,他仍然表示反对。 御天神兵……特别是元灵经已请降的神兵,与主人根本就是两体一身,肯予放弃神兵,几乎等同于自断一臂,实在是一种巨大损失,但在袁当而言,他只在对抗浑天东山两役中认真使用过凤门,其它如驱孟津、杀风月、两败蹈海等等,皆是空手。即使失去御天神兵后,他仍然强到可怕。 “至少,空手的他,仍然可以击败我、击败无言,击败除东王你和天王外的任何一个人,而此人练兵之能,更不容忽视,可以把一些不被董家重视的杂牌兵打造成马步弓三大营,这样的人……不能给他机会翻身。” “但,问题是……他已经翻身了。” 看到争执不下,长庚遂也介入,直接了当的发问:面对一个经已恢复到最佳状态的袁当,蹈海以为,要多久才能全功? “他的号召力……你应该明白,为了一个伤到起不了床的他,南宠关上那些士卒犹肯效死,那么,当他正式出阵,展现出战神之力时,彼军的士气,绝对可以在一夜间翻转。” 不用说更多,蹈海已能明白:今日的小天国根基并不稳固,面对各路帝军的进逼,的确不能这样一直牵扯下去。 “所以,今次的媾和,对我们也同样重要……相信袁当也明白这一点,才会这样的跑来提议。” ……找不到更多的理由,虽然蹈海仍执着的表示他的反对,也还是接受命令,来到这自古以来就鲜少人踪的地方,与袁当作进一步的会谈。 “我想,蹈海兄一定是一直反对今次媾和的……对不对?” 已来到岸上,一边用大毛巾擦着头上的水,一边这样问着,对之,蹈海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 “是啊,我也这样想……东王可以明白,干王可以明白,但北王你一定不会明白,因为……你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一把刀。” 顿一下,似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袁当慢慢道:“一把……人人都想握住的刀。” “你到底想说什么?” 口气依旧是冷冷的,蹈海右手五指轻轻屈伸,已作握刀之状,袁当却恍若不觉,背对着蹈海,油然道:“蹈海兄……我知道你本来是举人,不第之后,还曾赋过怨诗,后来被发现是不死者,而入太平道,终有今天成就……而,我就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在你心目中,不死者……到底算是什么呢?” ~~~~~~~~~~~~~~~~~~~~~~~~~~~~~~~~~~~~~~~~~~~~~~~~~~~~~~~~~~~~~~~~~~~~~~~~~ “好大的雪……真是意外。” 接过呈到手上的消息,子贡扫了一眼,便阖上,撕了。 “竟然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才到……如果没有这场雪的话,十多天前就该收到消息了。” “但是,老师……” 微微躬着身,将消息带来的人,提出了他的疑问:就算汜水关多年未曾临敌,但刘家底蕴何等深厚,冯异亦一时之雄,为什么会这样简单就告陷落? “当然,我知道,子明兄专程过去了,但不管怎样,以太平道几千年来的纪录来看,与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时时须防反噬,以刘太傅之深沉,以四皓先生之智谋,……怎会心里完全没数,吃到这样的大亏?” “公孙啊……” 苦笑一下,子贡道:“他们当然心里有数,所以……才会,吃到这样的大亏哪!” 实际上,今次收到消息说太平道以强取汜水关为端,大举起事,最意外的,正是子贡自己。 根本也未想全面动员,在子贡的想法中,只消作出姿态,太平道的高层便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曾经会过玉清……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没想到他会这样作……” 苦笑着,子贡坦率承认了自己的失算,对玉清竟会不管不顾的掷下这记赌注的失算。 “刘家也一样……在高层,他们根本就不信太平道真会想要起事……因为,那就等于自杀。” 皱着眉头,低声估算着太平道手中的实力,子贡认为,全面起事的他们,半年之内大约难以制压,但之后,当各世家统合起来,追随帝姓组成联军时,便必将覆灭。 “时间……应该过不了今秋……当然,除非是云台山也趁这个机会入关。” 一说到云台山,子贡的眉头皱得更紧,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认为这事情应该是太平道的独立动作,并非天机紫薇的操纵。 “人力有时而穷,他作不到那么多事……而太平道的领导,也不会蠢到去为人作嫁……那么,我就想知道,到底,玉清的手里有什么本钱……会让他敢于作到这一步了?” 静静听着子贡的分析,公孙一言不发,只在子贡再度陷入沉思之后,才低声的提醒他,既然太平道已经起事,那么,之前的一系列伏笔,也就已经被连锁发动。 “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师……是否需要作出一些修订?” “不。” 轻轻摆手,子贡站起来,踱了几步。 “既然太平道要玩火,我们就陪他玩下去……传书各地学宫……原先的布置不变,继续次第起动。” 作出这样的决策,子贡似乎轻松了很多,团着手,抬着头,眯眼观天。 “不过……文王大概又要苦笑了……说到底,他和人王都是因为相信我一定不会这样‘大声’,才默许我的‘说话’啊……” 默默的低着头,公孙没有插话。 身为子贡的亲传弟子,他知道很多事情,也享有很宽松的发言权,但,子贡现在所谈论的,却是儒门最高的机密之一,在他,尽管一直有所耳渲目染,但在子贡为他“解说”之前,他就甚至连“揣想”也都不敢。 在空中虚书文字,子贡任雪花落在脸上,不为所动。 “这场雪,它阻绝了消息,却也将不死者送回我们手中……祸兮福兮……人岂能测?” “总之,公孙……尽人事,待天命吧!” 心意终于凝定,子贡作出判断,指南方有变的消息稍后也该全面传回,而相关的影响,也会次第出现,在这之前,暂不要动云冲波,只要监视住他就可以。 “假舆马而致千里,假舟楫而绝江河。君子善假于物,非有所加增……在接触之前,就让他先倾听一下‘百姓’的说话吧!” ~~~~~~~~~~~~~~~~~~~~~~~~~~~~~~~~~~~~~~~~~~~~~~~~~~~~~~~~~~~~~~~~~~~~~~~~~~~ (到现在才创出自己的刀法啊……倒也不比我快呐……) 在啸花轩的后院,刚刚醒来的云冲波,正在很专心的练刀,希望尽可能多得一些收获。 尽管两人只过了一招,云冲波却还是感受到了蹈海未有使出的全豹,共四招的刀法,分别被命名为“孤帆绝妖邪”、“一带飚千里”、“流响雷霆震”和“回首定神州”,与后世蹈海的刀法相比,强横霸道,甚至犹有过之。 (但是,如果交叉过来,他们互相用对方的刀法,一定都没有现在的威力……) 一路走来,云冲波所见、所学的强招绝技,可说已不下于当今天下任何强者,尤其是入锦之来,迴梦小天国,亲身感受着蹈海的成长,更是受益匪浅。 (所以,我也要尽快找到我自己的刀法……) 因为这样,云冲波对没能学到浑天宝鉴也并不感到失望--那天,在对阵马云禄时,云冲波突出荧惑乱,一举制胜,却再也没法将之重现,甚至,连一点头绪也都没有--毕竟,他身负的武学经已太多,加增一项,也无多大意思,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探索出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但是,那个问题……真是很勾人……不死者,到底算是什么呢?) 在听到蹈海作出回答之前,云冲波已然醒来,无可奈何的他,也只有希望今天晚上能够继续这未完的梦,而不要又突然间来上一两个月的跳跃。 “喂喂……这儿是书行吧?” 一抬头,云冲波见不知何时来了个胖子,长得熊背熊腰,一张圆脸上,两个眼圈黑黑的,似乎才熬过夜,面色疲倦,脚步轻浮,神情有些畏畏缩缩,见云冲波看过来,犹豫一下,又道:“这……这里应该收书稿吧?” “嗯……你是干什么的?” 见云冲波的态度似乎并不吓人,那胖子也放松下来,很高兴的抹着汗,介绍说自己叫孟欢。 “不不,我不是专业的……只是常常在业余时间写一点东西,听说这里收书稿,所以拿来看一看。” “哦,投稿的啊。” 不知从那里冒出来,拉斯泰波波罗斯一把抄过书稿,很认真的看起来。 “嗯,我的鉴定呢……文笔不够香艳,过程过于平铺直述,女主角数量太少,最后最关键的,居然还是个……算了,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把书稿塞回孟欢手中,拉斯泰波波罗斯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业余时间写书是很不容易的,你把眼睛熬成这样也要写东西,精神确实可嘉,但剧情上还要进一步加强,对女主的特点还要抓得更准一点……总之,不要放弃,我们会一直期待你的下一作的!” ~~~~~~~~~~~~~~~~~~~~~~~~~~~~~~~~~~~~~~~~~~~~~~~~~~~~~~~~~~~~~~~~~~~~~~ “靠,太平道这群老杂毛,简直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啊!” 跳着脚,敖开心戟指南方,骂个不休,真是一点形象都没有了。 “喂,你不用这样急吧,太平道的招你惹你了?” “没招我没惹我……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没事造什么反啊!” 终于来到凤阳外围,却在进城的前一天,接到了来自敖家的密报,称松州太平道悍然起事,已攻克汜水关!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敖开心简直象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呆的站着,直到报信人已退走,还很茫然的四下看着,似乎还想确认一下这消息的真伪。 “总之,这边的事情先这样吧……回帝京,赶快回帝京吧。” “回去……谁说要回去了?” “嗯,你?” 一下子怔住……是真得怔住,看着正静静坐着的帝象先,敖开心咽了一口口水,道:“你想……” “我说,我们不回去,至少不是立刻回去。” 态度沉静如水,帝象先伸出右手,道:“理由么,至少有三条。” 一听说南方有变,敖开心已决定放弃今次的事情,虽然一向以怠懒之姿示人,但在大关节处,他一向都比敖家所有人有着更快的反应。 “我们当然要回去,要立刻回去……” 干脆坐在了地上,态度已恢复到很冷静,甚至有一点冷酷,他认为,太平道起兵,必然带来一系列的变化,而首当其冲,就是已有异心的各大世家,要尽快的作出表示。 “对你们赵家来说呢,向好里想,是大家至少要先向你们再口头上效一次忠,往坏里想,是大家肯定都要大募私兵,并作好截留地方税收的准备……” “不仅仅是准备吧?” 冷笑一声,帝象先喃喃道:“估计,就是现在……松明两地已经有很多官库要被计到太平乱党的头上了……” 耸耸肩,敖开心笑道:“那也没什么不好……唔,我的意思是,这些家伙手里钱粮一时够用,老百姓就还好过一点……当然,也好过不了几天就是了。” 在各世家表态之后,帝京当然也要作出回应,至少……起兵征讨,就是必然的事情。 “无论军队怎么构成,但挂帅的,肯定要是你们家的人。” 牧风经已在北,大将军王刚刚入京,帝少景本人重伤几废,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帝象先都有很大机会争取到领军元帅的位子。 “唔,不是我想……但……这个……总之,这个世道啊,连萝卜靠不住的,你最好还是手里有点兵的好。” 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已足够让帝象先明白他的意思,苦苦一笑,他踱了几步,走到敖开心身前,拍拍肩,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 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坚定,帝象先慢慢道:“我,在父皇面前发过誓……我帝象先,永远都不会和我的兄弟自相残杀。” 怔怔一会,敖开心晃晃头,苦笑道:“反正死活都只是你自己,关我屁事……”却又道:“你说你有三个理由,这算一个?” 一哂,帝象先摇头道:“当然不算。” “第一个理由,是天时。” 刚刚听到这消息时,帝象先也是极为震惊,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却认为,长远来看,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并无必要。 “兴兵南讨不是小事,整顿军甲,储具粮草,集合各方面的力量……所有这些,都需要时间。” 年纪虽轻,却已身为宿将,帝象先徐徐计算,何处有多少兵马,何处存多少粮草,何处所存兵甲已将无用,自何处募兵能有多少……好一时,方道:“归总起来看……夏熟之前,难以兴兵。” ~~~~~~~~~~~~~~~~~~~~~~~~~~~~~~~~~~~~~~~~~~~~~~~~~~~~~~~~~~~~~~~~~~~~~~ “……夏熟之前,帝京应该是难以兴兵的。” 玉清面前的桌子上,山峦起伏,江河纵横,赫然竟是由堂至松数州的舆图,现下上面已被插满了小旗子,颜色足有数十种之多。 “刘也好,孙也好,都是老狐狸……总之现在是两利的事情,咱们正好也放手去作。” 自攻克汜水关后,太平道一不作、二不休,全力起事,一时间烽烟交乱,黄帜遮空,二十日间,已据三郡十一县,各地亦是捷报频传,喜迅不断。 面对这些,玉清却始终保有高度的警惕,连续召集高层会议,他反复向太平道的领导阶层灌输一个意见:今日之盛,实为奇险! “如果合力应战,刘家也好,孙家也好,都会让我们付出惨痛代价,但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却主动选择了退让……” 一方面是不想这样消耗自身的力量,一方面则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来作些在承平时期所不能为的事情,比如公然募兵,又或者是擅吞府库,因为这,他们宁可一再走避,放任太平道的声势不断高涨。 “但这却有个界限,一方面,道众们的扩张,早晚会迫近到他们不能再退的核心利益……” 对之心中有数,始终也在努力配合几大世家,但说到底,太平道所代表的利益,始终也和世家们南辕北辙,固然,在中间,有着双方都刻意模糊的空间,但这空间却是在被不断压缩时,若这空间消失前仍不能出现转机,破面,便是不可避免。 “何况,我相信,帝京绝对不会等到那时……” 早在去年大将军王北上时,玉清便作出判断,认为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把强大的藩王召入京师,离开他的根据地,一方面,是主动给太平道以更加宽松的空间,诱使他们和当地世家间的矛盾走向激化。 “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的压制各地道众,不允许他们多作多为……” 但怎样的努力,也都有其限度,特别是现在,一切已走向无可挽回,帝京所期望中的变乱终于出现,而在下一步,当然就会出现奉皇帝之名的讨伐军。 “这一次,很多世家都会浮出来,会向帝京示忠和跟随前来,而站在最前方的,甚至很可能会是三王,是龙虎山、是莲音寺……因为,从来都是这样,也永远都是这样。” 世家间的争斗,根本就与大夏的历史是一体,而在这过程中,三王世家和佛道两门通常都是置身事外,追求左右逢源。但,在极少数情况下,所有的世家,所有的势力却能够空前的一致起来。 “那就是有外夷入侵的时候……又或者,是我们太平道起事的时候。” 原因?或者是因为这两者都被视为可能终结大夏历史的存在,不管怎样,当太平道全面起兵的时候,各大世家就会暂时团结回皇帝的身边,而三王世家也将走上一线,这早已被历史证明过无数次。 “那时,我们将会被再一次击垮,垮到对‘世家’失去威胁,在这样的前提下,就又会有汪家,有完颜家,有刘家和孙家这样的世家出现,默许着我们的发展与壮大,把我们当成牵制帝京和其它世家的筹码,直到……我们的再次复生。” 当明州方的几名中坚道士请示将来的方向时,玉清更作出让人心惊胆战的预言,用直接了当、不容任何误解的语言,他表示说,帝军全面进剿之日,就是今次起事覆灭之时。 “除非……是云台山。” 如果在帝军南下的同时大举入关,绝对可以立刻逆转掉天下大势,但对之甚感悲观,玉清认为,在天机紫薇来说,恐怕更期望的是让帝军深陷南方泥沼,之后,才会来考虑太平道的兴兵。 “所以,我们所能想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是努力多撑持一段时间,撑到让云台山,让满怀野心的各大世家再忍不住诱惑……而就算是那样,我们大概也还是会沦为血祭……在我们的尸体上,世家们将展开新的血战,和决出新的皇帝……那么,告诉我,对这样的前景,你们……害怕吗?!” 短时间的沉默后,来自各地的高级道人纷纷沥血为誓,表达着他们的无畏与忠诚,而之后,他们更一一告辞,返回各自的地区。 “苟能天下太平,何惧一身死生……我们太平道中,没有怕死的孬种啊!” 用这样的感慨将道众们送走,玉清只将萧何两人留下,告诉说,有一些任务,要交付她们去作。 “要我们离开这里……去往青州?” “嗯。” 冷静的作出判断,玉清认为,帝京全面起兵,最早也要夏熟之后,那么,在目前的阶段中,太平道并不是特别需要两人的战力。 “我会作出宣传,说不死者正在闭关修炼……而你们……我希望,能够在势不可为之前,把不死者带回来。” 苦笑着,玉清表示说这绝不是轻松的工作,在他自己,是宁愿居中主持全局大小事务,也不想去面对子贡。 “那个怪物……他可以轻松撕碎掉人心……” 竟然闪过一丝恐惧,玉清表示说,作出这个选择,自己绝不轻松。 “但你们……贪狼你决心去找到不死者,九天你决心与贪狼同进退……你们还年轻……和有着坚定的意志……我已是老人了,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但……看着你们,我却很想试一试……给你们,也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机会……” “去吧……贪狼、九天,去挑战那数千年来无人可以战胜的怪物……去把不死者带回到我们当中吧!” ~~~~~~~~~~~~~~~~~~~~~~~~~~~~~~~~~~~~~~~~~~~~~~~~~~~~~~~~~~~~~~~~~~~~~~ “所以,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先把你的事忙完。” 自“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作出分析,帝象先最好作出结论,认为没必要立刻赶回京师,而虽然敖开心对这结论很明显的不以为然,但……在他开口反对之前,帝象先已先拍拍他的肩头,笑得:“总之就这样定了……事成后记着,你欠我个老婆情。” “哼……” 用鼻子长长呼气,敖开心又恢复一幅怠懒模样,叉手叉脚的从地上爬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奶奶的……我这边不过一个大小姐……你那边倒是要和不死者抢女人……算了算了,谁让交友不慎呐……最多到时我替你和那小子拼命就是了……哎,不死者啊……看来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说着怪声怪气,竟然唱起了送丧的小调,却被帝象先一脚踢来,虽然忙忙的跳开,却也被扫得一个趔趄。 “我早说了……那事情不用你帮忙!” 瞪着个眼,帝象先的态度非常认真,却……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时,便再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呢,我们也不能一直耗着……二十天……最多二十五天……你必须把这事情给我了了!” “二十天?不用不用……那里用得着这么长时间…,不就是追个老婆吗,十五天……我看十天就够了!” “哦,敖大爷口气很大啊?难道竟是花国老客?倒是在下眼拙,一向失敬了……不过,我怎么记得你说你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呢?” “胡……胡说!我……我碰得多了……至少,我姐的手,我就碰过很多次!” “你姐?每次……那手都是捏紧了主动来碰你吧?!” ~~~~~~~~~~~~~~~~~~~~~~~~~~~~~~~~~~~~~~~~~~~~~~~~~~~~~~~~~~~~~~~~~~~~~~ “五战袁当而不死,更取得两胜一平手的战绩,当今天下,除北王你外,再没第二个人了。” 心情显然很好,东山主动的和蹈海寒喧,但,只得到了闷闷的一声“唔”。 “松州的事情能这样结束,也算一件好事……” 微笑着,长庚的心情也很不错,松松的执着缰,一边打量着两边的风景。 “袁当……只要有得选择,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不要和他分出生死。” 这句话说得很快,不等蹈海回应,他已立刻又道:“要干掉这样一个人……就算成功,我们也要付出太多代价,当今大势在我……这样牺牲,不值。” “但是,早晚……我们还是要和他对上的,不是吗?” 终于开口,蹈海的坏情绪真是一览无余。实在……不象是一个胜利者。 三天前,蹈海决战袁当于公台城下,苦战半日,终凭一记“回首定神州”,将袁当斩落马下,虽被其部下拼死抢走,却还是夺到了他手中的“凤门”,之后,袁当自承不敌,奉书求和,在很短时间的磋商之后,协议达成,袁当交出绝大部分兵器和粮草,解散掉半数以上的部队,并主动毁掉城守,而作为代价,小天国默许公台及周边地区的自治,不再试图进入其中。 算是一个胜利,但……对蹈海来说,当然不这样想,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场戏的人不超过十个……可对他而言,所在乎的,本来也就只有那寥寥几人。 (唔,这也可以理解,换成我,一定也很不爽的……) 对蹈海有些同情,云冲波同时也感到困惑,特别,是当他听到长庚的说话时。 “不……北王,我希望,到最后,我们也不用和他决战。” ~~~~~~~~~~~~~~~~~~~~~~~~~~~~~~~~~~~~~~~~~~~~~~~~~~~~~~~~~~~~~~~~~~~~~~ “凤阳朱家……曾经的帝姓世家,曾经的第一世家……但现在,他们也只和姬家、和陈家、和段家,和无数‘曾经强大’的世家一样,在伟大历史和悲惨现实的双重煎熬中,动弹不得,慢慢朽化。” “……说别家风凉话也就罢了,说人家段家,你亏不亏心啊!” “……孤儿寡母,本就不足据守神州,无能而占沃土……就我们不反,也总会有别家要反。” “是啊是啊……但问题是……别家反了,可未必会把前代世家逼到走投无路,要整族大逃亡啊!” 尖锐的反诘,正代表着开京赵家入主帝姓时的一段血色历史,而在开京赵家治世的三百来年中,这更一直是为人讳言的禁忌,但……在敖开心,是向来什么话也敢说的。 “这就是疯子的好处啦……谁会和一个疯子计较呢?” “……说实话,我们并没有逼迫段家。” 沉默许久,帝象先突然开口,说出的……是一直也无人知晓的秘辛。 三百年前,以朝中“第一重臣”的身份,赵家与结为姻亲的刘家联手,推翻掉南楚段家的统治,这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因为,不知为何,在以霸王之姿夺取天下的帝无兖之后,段家连续数代帝者皆驰武修文,而好容易出了稍有进取之心的帝者,却英年而逝,留下了手中再没有任何本钱的孤儿寡母,……在大夏历史来说,这种时候,所能指望的,也只是还有足够强大的外戚。 “当然够强,而且是最强……因为,那就是我们赵家。” 因为这样,朝中甚至连殉死的忠臣也都没有,也因为这样,在朝代更替后,赵家依据历代以来的习惯,给段家以甚为优渥的待遇,赐公爵,食两县之地,许世代罔替,更颁下代表着至高荣耀的免死铁券……总之,虽然没有实权,但表面上的荣宠,就还要超过拥立有功的刘家。 但是……正如每个故事一样,在这种时候,总是难以避免的要出现“但是”,约莫半年之后,不过十一二岁的段家幼子竟“暴病身亡”,而之后,高大光鲜的段府更在夜间突然起火,尽管府邸占地甚广,但火头在数个地方同时烧起,极猛、极快,很短的时间内,已烧成一片白地。 “而那里面,更被翻出来几百具尸体……几百具,皆带着残忍伤口,和被烧到完全不能分辨的尸体。” 很熟练的补充下去,因为一直到这个地方,敖开心都相当熟悉,他甚至还知道多种不同的解释:从当时的天子图谋臣妻未遂,而以异果相赐,活活泻死了小公爵……到某个夜里的一首怨诗被人悄悄抄走,从而召来下有“牵机”的药酒……当然,每个说法到最后都是一样:幼子身亡的段夫人,悲痛欲绝,到了想要刺杀皇帝的地步,从而召来了灭门之祸。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一场火,谁都没有我们意外。” 苦笑着,帝象先告诉敖开心,各种传说,都只是传说……事实是,视段家只是一只死老虎,赵家根本未对他们有任何提防之心,至于什么株林之丑,海陵之恶之类的,更只是口口相传中的胡说八道。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都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在保守着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应该说,曾经的赵小姐,亡国的段夫人,的确是“出嫁从夫”的标本之一,尽管本姓赵,但当她的兄弟仗剑上殿时,她却毫不留情的发出连续的诅咒,更因愤怒和悲痛而昏倒殿上,之后……是完全不肯再见赵家的任何人,很多人都相信,只是为了抚养自己的儿子长大,她才没有直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过,我想,害死她儿子的,大概正是她自己……” 一直影影绰绰的知道一件事……段家,似乎保守着一样东西,一样能带来强大力量的东西……但连续数代皆没有出现武道强人,当轻松的造反成功时,赵家更认为,那应该只是一个传说。 “但,也许,不是传说……?” 声音竟也带了一点点颤抖,态度更变得认真,因为,敖开心已想到了那可能的答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背后的战栗。 “为了练功……她,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 “至少,三百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是这样想的。” 但,这仍不能解释很多东西,比如,既然不是赵家下得手,为什么段家会在一夜间被灭门? “段家信秃子信了好几代……根本就没作过什么狠事,谁会那么恨他们恨到要不惜灭门,而且……既然不是你们作得,那就意味着……帝京将军衙门是真得没有发现,也就是说……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人杀光,把房子也烧了……” “谁知道啊……” 拍拍敖开心,帝象先苦笑道:“别想了,这么好想的话,几百年前我们就想出来了……”说着就又低头看手里的资料,道:“还是先看看朱家的资料吧……”却听“砰”得一声,敖开心竟将手中茶杯捏的粉碎! “你……你怎么了?!” 猛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敖开心吃了暗算,急起身,却见敖开心脸上竟有恐惧之意! “象先……在瓜都……你用得那个东西……是不是,得自当年的段家?!” 一怔,脸上却立就再没有任何了任何表情,微微点头,帝象先一面坐下,一面道:“……对。” ~~~~~~~~~~~~~~~~~~~~~~~~~~~~~~~~~~~~~~~~~~~~~~~~~~~~~~~~~~~~~~~~~~~~~~~~~~~~ 想不通为什么长庚似乎是决心要避免和袁当对决,但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因为,云冲波很高兴的发现,蹈海胸中翻翻滚滚的,正是自己最在意、最想知道的事情。 (幸好啊,还以为再没机会知道了呢……) “在你心目中,不死者……到底算是什么呢?” 反复思考了很久,云冲波一直也想不出自己会怎样回答,但,只微微一顿,蹈海已很快的给出了答案。 “应天而生……导天下至太平。” (真好,真是豪气,好有志气,好有责任感……好惭愧啊。) 一时间自惭形秽,却听袁当低声笑道:“很好……和我想得果然一样……”便觉蹈海一滞,胸中怒气油然而生。 “所以……你总是冲杀在前……所以,你总是想当表率……”轻笑几声,袁当突然道:“告诉我,你真得还喜欢吃狗肉吗?” “你……你想说什么?!” 一下子失去掉平静,蹈海甚至不自觉退了半步,却见袁当的目光中似乎已带上几分嘲弄,却又有些自己完全没法看懂的东西。 “其实,早在那一年,我就可以杀掉你……” 袁当所说的,自然是蹈海尚未成长的那一战,孟津牺牲,姬北来也莫名其妙的死掉,却成全了蹈海的名声。 “而之后,我也完全可以送你和风月一起去……” 那一战,在正式的解释,都指袁当是顾忌正在赶来的浑天,而放弃掉最后一击……但,蹈海却知道,要杀掉那个完全昏迷的自己,在袁当,真是连一指之力也用不着。 “而那一次,你们设埋伏……好家伙,真是个好计谋,我十年经营,终于因那一刀而毁……大势自此而逆,而你,更正式成为小天国的‘战神’,成为了和我一样,只凭一个名字就能给部下以信心的神话。” “而……那次也一样,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杀掉……事实上,我本来也是带着必死的心去砍那一刀的。” 自家事,自家知,只得九级力量,却好得比已届神域的浑天更快,虽然对外以袁当遇袭在先,难出全力来解释,但对自己,蹈海却一直怀疑,那一掌,袁当仍然是有手下留情。 “我一直这样怀疑,但现在,我更已经可以确定……三次相遇,你三次手下留情……为什么?” “为什么……” 发出低沉的笑声,袁当上下打量着蹈海,缓缓道:“我放过你,是因为我嫉妒你……我放过你,是因为我想害你……我放过你,是因为我在等你……” “……等待,你的堕落。” “你作梦!” 怒气终于涌动而出,也不管自己的出手有多么不智,蹈海全力挥刀,重重斩向袁当。 “想这样伤到我……才是作梦!” 大笑声中,袁当微一侧身已避去刀锋,跟着重拳连发,转眼已将蹈海的护体气劲打破,却被反手刀稍稍阻住,跟着,蹈海收手跃开,袁当也停手不前。 “我若愿意,绝对可以把你杀在这里……蹈海兄。” “但……那样的你,也必定会死在东王手下。” 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令袁当也告无语,之后,他轻声的笑起来,并摆着手。 “不……不用激我,我不会杀你的……我说过,我想等着……等着你的堕落。” “而我也说过……你作梦。” 声音不再激动,却反而有了更多的威严和说服力,蹈海反手按刀,脸色铁青,道:“不死者的出现……是为了救世……不死者……永远不会堕落。” “不会堕落……是吗?” 先是似乎强忍着的低笑,之后渐大,很快,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大笑,连泪花也都迸出,袁当笑得几乎疯狂……令……蹈海一时也陷入错愕,竟忘掉了自己现下更应该“愤怒”。 “蹈海兄啊……你的自信,让我同情,让我很同情啊!” 几乎连牙齿也都咬碎,却强忍着,没有出刀,蹈海一字字道:“你笑完了么?” “完……不,没有……今天是笑不完的……” 捧着肚子,半弯着身,袁当却突然道:“蹈海兄,你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懦夫么?” 刚刚还在狂笑,但一转眼,袁当的声音已变得冰冷冰冷,更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 “你说自己不会堕落……但,你堕落过么?” “你痛恨你部下的改变,可你自己……难道不早就一想到狗肉烧饼就想要呕吐了么?你难道没有想过试一次纵情宴乐?你难道没想过试一次千金豪赌?你难道没想过女人,想过很多的、不同的女人?蹈海兄啊……你甚至不敢让自己去面对这些堕落,你又怎能说自己绝对不会堕落?!” “……我承认,我有想过,我承认……我不敢面对……袁当,你说得都对。” 面无表情,蹈海手按刀柄,木然道:“我更要承认……你的确对我知道很多,了解很多……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袁当……” “不死者的存在,是为了救世,我们所承担的,是天下百姓的希望,是千百年累积下的信任,所以……我们不会堕落,也不能堕落……” “千百年以来,不死者一次又一次的转世,一次又一次的战死……但我们当中,从来无人堕落……而我更相信,直到永世……我们中也不会有人堕落……” “袁当,我们不死者,是在为了‘理想’而战斗啊!” (唔唔,的确是好有气魄的回答……喔,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所以,我也可以感到光荣吧……这也是我说的话啊……) 记忆至此,却出现了模糊的波动,努力回忆着袁当最后说了些什么,云冲波却突然被一种外来的压迫感而惊动。 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一种如针一样尖锐冰冷,又如槌一样霸道凶悍的奇怪的感觉。 一下子屏去掉回忆,收慑心神,蹈海迅速抬头,更听到长庚的叹息从左侧传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你可知道,我有多不希望你的出现?” “……我也一样。” 温和的回答,正是袁当的声音,没有带任何部下,他一个人,空着手,站在前方的崖顶。 “我犹豫了三天,思考了三天,整整三天,我不止一次的想要放过你们……但到最后,我还是抵制不了这个诱惑……一个,一次杀掉三名不死者的诱惑。” 温和的笑着,他看向蹈海,更扬手打了一个招呼。 “总之,很抱歉,蹈海兄……或者该你自己说抱歉更好一些…因为你的回答,因为你那个漂亮和极具说服力的回答,我决定给你以信任和尊重,我决定……不再等待你的堕落了。” “那么,此时,此地……请,请你就死在这里吧!” ~~~~~~~~~~~~~~~~~~~~~~~~~~~~~~~~~~~ “我们三人中…东王是术士,我就算是没有战力,而蹈海…他在力量上仍比你为差,可就算这样,你要杀掉我们,还是要付出太多代价…所以,我想不通,我真得想不通。” 仍然从容冷静,长庚一只手轻轻按着马头,并无半点紧张之意。 “代价…当然会付,但却不会是你们想的‘太多’…” 并没有立刻攻下,袁当的态度,甚至较长庚更加从容,似乎,眼前一切,早已经是注定。 “袁当啊…其实,从你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就在感到奇怪…你的…你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奇怪…而一直以来,我也在作出努力,避免掉我们间的死斗…” 顿一顿,长庚慢慢道:“就算现在,只要你肯离去,我们的协议就仍然有效,我们…仍然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话说半句,却比说二十句更加有效率呢…“ 冷冷的笑着,袁当道:“可以直言啊,袁某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一个人,空手…这当然也得赐于你们的协议,剥夺掉我的凤门,以此来约束我的战力。” “但…你们又是否知道?” “以袁当之力,又何需区区一把御天神兵?!” 说出或者天下任何强者都不敢说的豪语,袁当双臂微举,已掀起扑天烈焰,似两只巨大的翅膀,高高扬起。 “今日之战,将永载史册,帝姓与不死者的千年战争…将会由此而彻底结束!” “所以,三位,作好准备…来走进历史吧!” ~~~~~~~~~~~~~~~~~~~~~~~~~~~~~~~~~~~ 显然对此战极为重视,方一起手,袁当已将自己力量推至十级,更使周围土石也都向上逆飞,蹈海三人皆觉脚下马匹浮动,竟也隐隐有飞跃之势。 “想要速战速决吗……很好啊……” 冷冷一笑,东山左手微扬,绿光闪烁中,森森白骨结连成为大笼,将长庚连人带马一并包起,更如没有重量般向一侧飘走,而同时,蹈海更一跃而起,双手执刀,迎向袁当。 “流响,雷霆震!” “我说……没用!” 手无凤门,亦没有使用一直以来的炎龙书,袁当的起手式,竟是蹈海从未见过的动作。 瞬间已作千般繁复花式,却又朴实沉郁的惊人,两种极为矛盾的感觉,却被袁当轻轻松松已熔铸一体,而这一切,更如电光火石般,是在转眼间已经发生。 轰然一声,刀拳互击,袁当扑下之势稍阻,蹈海则是被狠狠轰回地面,将先前座骑踩作一团血肉模糊。 “以九级顶峰力量对战十级初阶力量……蹈海,你已作得很好了!” 利用蹈海争取得到的一点时间,东山手中已杖连连点动,划出半透明的绿色长线,更因其动作而宛转空中。 “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幽府,深无测!” “测”字喝出,绿线的形状也随即固化下来,更迅速实体化,却是两具有三人来高的骨兵,皆左剑右盾,速度更快得惊人,饶是袁当只一回气便又追击而下,却还是慢得半步,被他们挡在了蹈海身前。 “呸!” 吐气开身,只一吼,两具骨兵已被震得粉碎,但飞灰当中,却有闪亮刀光挟血溅破出。 “袁当……我倒要看看,你能空手接我几刀!” 手无兵器的后果,终于出现,尽管再次硬接下蹈海一刀并把他击退,但东山却立刻布下连绵骨墙,将两人间的空间填充,使蹈海得到时间,再一次挥刀攻回。 “怎么……这样快就不敢了吗!” 虎吼出声,因为,今次,袁当果然没有再度硬撼,而是以极为柔韧的手法卸去刀势,却到底不能尽去,反被蹈海冲动阵角,弄到要首次后退。 这样的机会,东山当然不会放过,如影随形,连施“幽冥路无穷”和“幽夜暗无极”,虽不能真让袁当泥足盲目,却成功达到将他牵制的目的。 (喔,这个战术,很明确啊……) 在云冲波的想象中,基本没有战力的长庚当然是要立刻跑开,同样已有十级力量的东山却应该是对抗袁当的主力,蹈海毕竟稍逊半筹,只合从旁牵制眼前的战况,与他的想象却是刚刚相反。 (但这是对的……他们到底是经验丰富啊。) 开战以来,东山所用的都是一些较为低段的法术,只求牵制、不求杀伤,但多这一点羁縻,却已使蹈海能够支持。 (而……东王他其实一直都在准备什么大招吧……大家都是十级,如果被他拍中一下,袁当……怕就没机会翻身了……) 对此当然心里有数,袁当在数攻不能得手之后,战法也立刻改变,以游走来牵制蹈海,而不住寻机将东山引入战团。 以一敌二,战势一时陷入胶着,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云冲波实在是不得不承认,若单战东山蹈海任何一人,袁当都该早已胜出,而就算现在,他也仍然是攻多守少,将两人尽都压制,甚至可以说,如果凤门仍然在手的话,他仍有可能是已经将蹈海刺下。 (这样打下去,不知还要多久啊……袁当这个家伙……为什么能这么强啊……) 暂时的胶着,并没有使袁当急燥,依旧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全不似在作殊死死斗。 “蹈海兄啊……我刚才说过,今日,便是你我的最后一战……所以,上次没有说完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再聊一聊的……” “你放心,等我把你斩下后,一定给你留足时间说话!” 一记反手刀,止刀风已把袁当身后的山壁也都砍出阔大裂缝,但依旧从容,袁当竟能以空手钳住刀锋,还是东山及时连发骨箭,才助蹈海脱身。 “还记得我在瀑布前念给你听的诗吗……那天,我们说过……这是一代帝皇龙隐时的诗……是首属于帝姓的诗……” 空手破刃,到底要付出代价,袁当手掌为蹈海所侵,出现了明显的伤痕,但根本不以为意,他更主动的双手互击,让掌心鲜血飞溅起来。 “可是,南王啊……被我亲手杀掉的南王啊……他写过什么……你知道吗?” 以掌风带动,将飞血画成奇怪的印形,袁当更用一道甚为柔和的掌风将这血印送向东山。 “‘穿山透石不辞劳,到底方知出处高’……他竟然写这样的诗……蹈海,不要告诉我,你看不懂这两句的出处,你看不懂这两句的深意吧!” “你……你胡说!” “胡不胡说……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啊,蹈海!” 大笑着,看似已被刀势压制的袁当暴起发难,再次以拳头硬撼锋刃,更险险将之打飞! 这时候,本该是东山迅速介入,再次将袁当牵制的时候,但,方一动,那血印却迅速扩大,更变形为丑陋和滴着污血的巨膜,劈头盖下,将东山牢牢裹住! “安得广厦千万间,风雨不动安如山……大庇之术,你竟然这样反过来用!” 声音中,是满满的惊恐和意外,固然云冲波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庇之术”,却也能够听出东山实在不妙。 “蹈海……坚持住!” “……可能吗?!” 如嘲笑一般,依旧是那种从容到甚至有点懒洋洋的口气,袁当的出手却是快如雷霆,转眼已将蹈海的刀势完全击溃! (这……这样下去……真要糟了!) 感同身受,云冲波觉得自己已被打到近乎麻木,周身骨骼说不定都已被打裂,流得满脸是血,连视线也快被模糊。 自己作出评估,认为蹈海大概难以再支持到十招以上,而如果东山不能在这之前摆脱那什么“大庇之术”,今天的战局……恐怕,就要非常不妙。 “东王啊……我想,我……可以下决心了。” 意料之外,长庚突然开口,这……令袁当蹈海都感到愕然。 透过已是血红一片的视线,蹈海看到……长庚,正将两手提出,平平的按在那一直把他保护的骨笼上,而随着这动作,更有美丽的金光,如水一样,自他的指尖上流出,被这金光一触,那可以抵挡刀气拳风的骨笼,立刻,就轻轻的颤抖着,萎缩,分解,而至不见。 “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但到现在,我却再没了选择。” 直直看着袁当,长庚的目光中,有终于决断的刚厉,却……更有着难以名说的悲悯。 “曾经立下的决心……曾经作出的承诺……” “我长庚……就要把它兑现了!” ~~~~~~~~~~~~~~~~~~~~~~~~~~~~~~~~~~~ “总之……现在,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吧……” 苦笑着,敖开心摊摊手,道:“想了……反正也没用。” “唔……总之,如果那些人再出现的话,再来想吧……” 同意敖开心的提议,帝象先的态度却显然不太好,低落的很,之后,更也食言的没有立刻把话题转开。 “烂船也有三斤钉,当年的段家,放在‘帝姓’来考量,的确是弱得可怜,但放在‘世家’来考量,却也足以自保……要把六七百人这么快的杀光,光咱们碰上的那两个,应该是不够的吧?” 拉着脸,敖开心根本就不再理他,专心的低头看手里的卷宗,瞪了一会眼,帝象先也只好苦笑一声,坐下来。 “重色轻友的家伙啊……你怕什么?” “就算这是不该进入的禁区,但……我们反正已经被卷进来了啊!” 不管怎样,以目前手中的资料,两人并没法作更多事情,这一点,他们都清楚的很,而他们更都不是会作那种无意义焦躁的人,所以,发完几句牢骚,帝象先还是坐下,开始帮敖开心分析朱家的现状。 “一直也没留意,原来朱家现在还是很阔绰的啊。” 全盛时期,凤阳一郡根本就只是朱家的外城,但当然,在三果之乱后,特别是九里一战后,他们的势力便告全面崩溃,多年所积尽为完颜家所掠,自此元气大伤,一路沦落为三流世家。 但,很少有人注意的是,朝廷对朱家的赏赐却并没有因地位的下降而减少,甚至,还略有增加,除明确掉旧日所有的地契皆还有效外,更累累赐以金钱,帮助朱家堡很快重建起来,并保留其原在世家谱上的尊贵位置,目前来说,虽然南方的“单阳朱家”在实力上早已超过凤阳本家,却仍奉其为宗,甚至还会每年遣使拜问。 “唔,不过,认真说起来,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办法,防止朱家急到拼命,更是给大家看,至少,总有富家翁可作……赵将军,你们家……的确有两把刷子啊!” “你……你这算是在夸人吗?” “我当然是在讽刺,你听不出来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朱家仍然在事实上掌握着凤阳周边的四成田地,更在几乎所有商业经营中都有投资……生意作得五湖四海,说极端一点,他们简直已在慢慢成为又一个商人世家。 “如果让金德公知道的话,一定会憋屈死吧!” “切……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还一直想把敖家改造成厨神世家呢,到时无论大城小镇,最好的地段上,都有大大的‘敖’字酒旗,随风飘扬,唔,周围还要画一条小龙,围成个圆形……” “……用不着到那时,你一定先被武德王打死过了。” 目前来说,在“名份”的层面上,朱家的继承权其实已陷入危机,长房长男多年前就已离家,十年不闻音迅,而在他之下,却再无男丁,只有一个妹妹。 “就是你想的朱大小姐了……名字么,叫朱子慕。” 大概是十八或者十九岁,依旧待字闺中,这倒不是因为朱子慕朱大小姐在德容言工上有那一条拿不出手……主要,是因为,朱家不肯嫁女,只愿招婿。 “这是朱子森的主意,很坚决呢。” 朱子森,算起来是朱子慕的族兄,年纪已逾四十,据说,是由当年的长男离家前所亲自指定的人选,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选择也似乎的确不错。 “因为那个叫……叫什么东西来着?算了,不重要啦。” 拍拍头,敖开心道:“反正是个蛮平凡的名字……总之,因为那家伙一直不回来……朱子森也开始渐渐面对现实,决定考虑一下家主的位子。” 性格厚重,甚至有些无用,朱子森从一开始就表示说,自己只是“代管”,要正式继承朱家,必须是长房之后,而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唯一的可能,就是招婿入门。 “你可看清楚了……招婿入门,是入门啊!” 笑得很有些幸灾乐祸,到最后,帝象先终于被敖开心用很凶恶的眼光撵开。 “不过,这还真有点麻烦……真是的,这块死木头为什么不肯自己接掉家主啊……横竖他都干了这么多年了。” “喂喂,这是美德好不好……而且他自己也说了,自己年轻时算过命,福薄不足厚载,后人也是一样……” 声音中带一点笑意,却在翻到后面时有所改变,帝象先顿一顿,慢慢道:“而且……就算他真想正式当上家主……也不一定成呢?” “嗯?” 一下抬起头,敖开心见帝象先右手食指在卷宗上慢慢移动。 “光是比较有身份的……就朱晓杰,朱晓材,朱晓松,朱晓枫……以辈份来说,都是你未来的叔父。各自手里都有一盘生意和一队人马……好家伙,你这下可真认了不少长辈啊。” “等等,我倒是更注意别的……” 皱着眉,敖开心道“这些人名字是怎么起的……这是什么朱家……简直是一群木头人啊?!” “这个……你要有意见,大可以日后和你家大小姐慢慢讨论……” “不管怎样,这都是小事……” 用很意气风发的姿态,敖开心合上卷宗,道:“入不入赘是小事,家族内乱更是小事……都没关系,很好摆平的。” “还有十四天时间……现在,我们先去见见小……唔,叫什么来着?” “朱子慕!” 第四章 长庚出手,反应最激烈的,却可能不是袁当,至少云冲波是这样认为的。 那一瞬间,蹈海的惊讶,以及随后卷起的愤怒……那强烈的情感冲击,竟连云冲波都没法再感觉到周身骨髂欲裂的疼痛! 与蹈海相比,东山的反应却是快得惊人,闪电般的把巳杖旋动,带出浓浊如水的绿色荧光。 “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九幽明真法…幽关,镇无垠!” 九幽明真法,乃是东山自创,分作幽冥路无穷、幽阴厄无量、幽夜暗无极、幽酆狂无度、幽都悲无限、幽治怅无边、幽关镇无垠、幽府深无测及幽狱劫无尽九式,堪称魂系术法之大成,更掺有诸般天地术的变化,其中许多招式本来也只平凡,唯在东山手里用来,却是推陈出新,另具机杼。 这一式幽关镇无垠,蹈海已见过不止一次,知道原理乃是束风成盾,更掺以万灵穿梭,而成无形壁守,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了得法术,但正是用此,使用之际,也便分外的灵动,一如此刻,东山意至术发,转眼已凝出四道幽关,跟着却非保守,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守为攻,将双手一磨,四关飞舞旋动,结作一个六棱体,将刚刚震飞蹈海,正要袭向长庚的袁当封在当中。 若对上任何九级以降的强者,这便足以让其动弹不得,而若力量未届八级,更有可能被生生挤爆,但…对手却是袁当!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长笑一声,只随意挥臂,袁当早将幽关击碎,但幽关方碎,蹈海早如鬼魅般闪至袁当侧后方,双手握刀,高高扬起! “回首,定神州!” 一出手已是自己的最强刀招,但根本无惧于他,袁当只一侧身,右拳闪电般连击,每一击均化虚为实,在空中轰出小型焰团,连锁震爆,竟将蹈海刀势阻住。 “蹈海……我一直欣赏你,和设法的给你以机会,但今天,已是你我的最后一战了!” 说话同时,袁当左手已立起如刀,但未及刺出,已被东山连连扬杖虚点,抖出若有若无的碧绿色长索,缠在他小臂上。 “嘿…浑天也就罢了,和我比力气,你是自讨苦吃!” 大吼出声,跟着用力挥臂,却没能如想象般把东山抖起,再细看时,不知何时自土中涌现现的森森白骨,竟已将东山的双脚埋没。 虽然定住了身形,却显然很不好受:脸色惨白,小腿处甚或渗出血来,但,东山的笑,却是如此狰狞。 “你说得对,袁当…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战了!” 而,此时,长庚,终于动了。 双手平平扬起,各各划了半个圆形之后落回胸前,中间,他手指更结出百般印法,望之,目眩神摇。 “王、相、休、囚、死!” 吐气发声,五字随之浮现空中,各各放出异样光彩,更结成小环,缓缓旋动。 “呼字布法,这是…儒门的…《尔雅》?!” 口气中满含着不自信,长庚的出手,显然在袁当计算之外,但接下来的一句,却是三人都没有想到。 “嘿,蹈海兄…你好象又被不信任了呢…” 心意方动,已被袁当察觉,更以语言刺激,这样子的反应,实在令云冲波为之侪舌,而虽然也有察觉到袁当的用意,蹈海却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神,而微微分懈。 “蹈海,小心!” 东山疾呼的同时,长庚将手一推,那五字光环立时增速百倍,飞旋而前,目标,正是袁当! “没用!” 爆喝一声,袁当猛催劲力,被东山困住的左臂立时爆裂,血花飞溅中,他忍痛发力,右手早变拳为指,于分寸间骤然发力,硬生生弹在蹈海锋刃上,居然铮然有声,若触金石! 本来若心意一致,蹈海也未必压不住这一下反击,但袁当方以言语相嘲,跟着全力发难,时机把握之准,真真妙至毫微,轰一声,袁当右手五指齐折,却终于将蹈海震飞! 蹈海一失其位,袁当早一跃而起,此时,长庚所发的光环刚好飞至,却到底晚了一步,自他脚下擦过。 “不对,这不是儒家的门道…而且,我在你身上一点力量也没感觉到…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虽然脱困,却付出甚大代价,双臂皆告重伤,而这,主要是因袁当对长庚的出手没有准备,才要仓卒而为。 似乎一击失手,但,长庚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那似乎是笑,却更像是悲伤。 “死、囚、休、相、王!” 倒读五字的同时,长庚双手间再度出现五色光环,同时,似乎去势已衰的第一个光环,则猛的颤抖起来,并向上投射出百倍大小的光晕,正正将袁当罩在当中! “你…你们!” 自认识袁当以来,蹈海还是首次见到他出现这种惊恐的神情,而同时,长庚的双手已开始反向磨动,随着他的动作,那光环也开始转起来。 动作很慢,更不停的落下汗珠,显然这动作耗费掉长庚极多的体力,但若比起袁当所遭遇的伤害,这仍只是毫末之数。 “你们…果然知道了!” 吼声中,袁当竟似完全不能反抗,被光环贯穿身体,空自咆哮,却只能不住抽搐,根本没法从光环中摆脱。 “王、相、休、囚、死…死、囚、休、相、王!” 或正或反,长庚连续诵读,双手更同时作出或正或反的动作,而与之同步,小、大两个光环皆在缓缓磨动。 似乎是错觉,但云冲波的确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从袁当的体内拔出,而同时,他也感到,蹈海心跳的速度,似乎突然间增加到平时的数倍之多。 意外、惊讶…愤怒?云冲波分辩不清,他只觉得,似乎都不对,又似乎都有。 (不管怎样,袁当这一次,应该是没法再翻身了吧……) 一收一放,那金光终于自袁当的身体上脱离,化作了纠结的一团,中间更似乎包了什么东西,在向长庚飞回。 “还……还我!” 吼声近乎凄厉,袁当挣扎着追向金光,但终于恢复自由的他,脚步却似乎轻浮很多,蹈海只一格,已经使他向后疾飞出去。 “不能手软……这只是一时的反应……若让他恢复,仍会是我们的强敌!” 东山发出指令,使蹈海微微的震动一下,而云冲波更感到,此刻,他的心底,竟初次出现了似乎是对着东山的抗拒,和一种极为微弱,却的确存在着的愤怒。 但,即使有着这样的波动,蹈海却完全没有让自己受到干扰,反手抹刀,一侧身,他已迅速追向袁当。 显然不准备坐以待毙,袁当拼力出拳,虽然立刻就被挡下,却也间接证明了刚才东山的说话。 “已经恢复到八级力量了吗……多可惜……” 目光渐渐冷硬,当中不再流露出任何感情,蹈海只是左手在空中虚虚划动,便把袁当的动作完全封死。 “袁当啊袁当,我多想给你机会,让我再战一次最强的你……但,正如你说的,今日,已是你我最后一战了!” 双手过顶,紧紧握住刀柄,此刻的蹈海,周身破绽大露,更不是云冲波所知道的任何一招的起手式,但,看着这,袁当却露出古怪的笑,东山也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至于长庚,则是有着最大反应,颤抖着,很明显的……是在后悔。至于他们为何有这样的反应,很快,云冲波已知道。 “第十级力量……蹈海兄啊,什么时候呢?” “有一段时间了……” 脸色阴沉沉的,蹈海显然是一点都不高兴。 “袁当……这一刀,我设想过无数次,要怎样的令你轻敌,怎样的制造机会,甚至……那怕是牺牲掉一些什么,然后,来找到那一瞬,让你在惊讶当中,被我重重斩落……” “而,那之后,我更会踩着你,告诉你说,我蹈海……终究还是在你之上了。” “很好的构想啊……” 或者已活不过下一个瞬间,但,袁当仍然在笑,奇怪的笑,令人心烦意乱的笑。 “那么,现在,是践行的时候了……” “……对!” 划出凶狠的弧线,刀刃重重斩落,切进袁当的身体,而同时,云冲波更觉得,蹈海,似乎是用着自己的整个生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 “袁当……蹈海,在你之下!” ~~~~~~~~~~~~~~~~~~~~~~~~~~~~~~~~~~~~~~~~~~~~~~~~~~~~~~~~~~~~~~~~~~~~~~~~~~~~~~~~ “干王……我想要一个解释。” 一刀斩落,便再不多看一眼,收刀入鞘,蹈海转过身,注视着长庚。 “北王,那解释……我们不能给你。” 长庚未有反应,东山已抢先掠到了两人中间,似乎有意似无意的阻断掉蹈海的视线。 似也知道自己这样说的没有道理,东山随即便道:“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但回到天京后,和天王在一起,我们……我们会让你知道一切。” 似乎是有了交代,但却无疑更坐实了这一切皆在浑天的布置当中,咬紧了牙,蹈海凝视东山一时,缓缓躬身,道:“领东王令。” 他这般反应,倒有些出着东山估计以外,脸上一时便有些异色,却旋就放出笑来,呵呵笑着走过来,一边去搭蹈海肩头,一边道:“其实也没甚么,只是我们作哥哥的,有些事情,原也……”却吃蹈海微微一动,刚好搭个了空,一时笑意僵住,眉宇之间,忽现煞气。 两人间的微妙气氛,长庚当然立有察觉,也快步的走过来,欲要用其它说话化开局势,唯……他还没有开口之前,这份尴尬,已被用一种最奇妙的方式破除。 “他们作哥哥的……原也只当你是把快刀……试问,一把刀又怎需要有思想,怎需要知道什么真相了?!” “你?!” 三人同声惊呼,因说话的竟是袁当,一个,已在刚才被三人联手重创,更一刀分尸的袁当! 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下倒弹起来,浮在空中,双手平平分着,身上血肉涌动,快速的修补着伤口,甚至,那懒散而又神秘的笑容,也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不可能……神域再生之力,没有这样的速度,更没有这样的强度……” 首先作出判断的是长庚,而这,更换来袁当怪异的笑声。 “刻意封闭掉自己力量的发展,却以此换来绝世无双的知识和智慧……很好,若本帅真得会败,那一定是败在……” “看错了你!” 双手平伸,袁当浮于空中,眉心、喉头、丹田、双肘、双膝处,均有桔黄色的光团,闪烁不定。 “这是……七星续命大法!” 终于同时惊呼出声,东山与长庚的骇惧之意,真真溢于意表,这却令云冲波很是不解:似乎这是一种相当强横的恢复手段,但怎样也好,已方三人俱在,蹈海更已取得突破,晋身十级境界,这样子的组合,就算让袁当恢复,也足够再杀他十次百次……又,有何可惧? 云冲波不明白的事情,也没能从蹈海那里得到解释,甚至,被蹈海的激动冲击,他一时间还为之恍惚。 “袁当……很好!” 所谓“很好”,当然是好在他终于有了机会来再战“最强袁当”,但只踏上一步,袁当已快速翻腕,在空中画出若罡斗般的图形。 “这是……借东风?!” 皆是过往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强大招数,一捏已聚狂风,急旋如盾,生生阻住蹈海刀势,跟着,袁当另一只手虚抓成爪,指向长庚。 “三别……给我回来!” 只一吼,长庚脸色已蓦地惨白,嘴角却泌出血来,东山则是立刻掠到他身边,只手按在他肩上,似是输功相助,却也没什么用。 “你们两人联手……但我也是两人!不敢相信蹈海,你们今日便注定败亡!” 一声炸响,长庚再护不住手中金光,四飞如溅,当中原裹着的东西再钳制不住,倒飞回去。 再次被袁当的说话刺激,蹈海却终作到了没有反应,快速斩出三刀将面前的风壁割裂,他以更快的速度抢攻向袁当。 “任你口灿如莲……袁当,你今天也必须要死!” “就凭你们吗?” 冷笑声中,袁当竟又用回炎龙书,双手一翻,火舌四吐,竟生生钳住刀刃,蹈海再三催谷,却就是前推半分也都不能。 但,他却笑了! “对……就凭我们。” 难以理解的笑容,令袁当也微微一怔,而跟着,他身后的山壁突然开裂,似乎已踅伏了千年万年的高大身影,左手蓝光漾漾,右手火光吞吐,转眼间,已攻到袁当身后。 “对……就凭我们!” “浑天……你竟然也来了!” 终于出现了完全的惊恐,但为时已晚,在袁当可以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已被重重轰中! “水兮滔天、火兮焚野!” 两式浑天宝鉴同施,几乎立刻将袁当的身子打断,虽立就强行吐气开声,将浑天的力量顶回,手上却又力涣,再扣不住蹈海锋刃。 “孤帆,绝妖邪!” 全不留手的一刀,一下就把袁当的左臂斩落。而若非袁当在最后时刻侧了侧身子,怕连半个身子也要被劈断下来! “滚……滚开!” 重伤之下,神智仍然清醒,第一时间沉身避去余下的刀势拳风,更顺势转为“地趟”之势,双足连踢,把两人生生逼退,但方争得一点空隙,东山已如鬼魅般迫近,杖头幽光浮动,强大雷电已如在弦。 “袁当……你的确很强,堪称……‘当世最强’!” 雷光喷涌,一下已把袁当整条右腿烧得点滴不存,但代价则是东山被袁当虚空牵出的小霹雳自背后击中,大口吐血,而同时,他更能重组出断臂,和挡住蹈海的连环攻势,可这样一来,他到底是再顾不得浑天那边,将破绽卖出。 “但今天……以一敌四,袁当,就算你是‘永世最强’,也非死不可!” 一出手已是浑天宝鉴的最上段强招“暗兮灭魂魄”,立时蚀去袁当大块血肉,却仍然不能致命,还是被他勉力挣脱,更弹指射出浑厚无匹的剑气,为自己争取得一点空间。 “总之……对不起了,袁当!” 强行斩碎剑气,蹈海根本不给袁当以调息的机会,一刀便再将他阵脚攻动,固然这并不足以伤到袁当,却使东山得着机会,再发“幽狱劫无尽”,却是诡奇到难以想象:竟是逆向施用,自地面下召唤出千百火陨,痛击袁当。 “好家伙,真是完美无暇的合作……这样看来,我怕也没机会再见识长庚的‘五行休王’了?” “对!” 催动浑天宝鉴中的“太岁断”,青色光点四下疾走,更迅速膨胀,结连成林,将周围空间尽数填充。断,一切去路。 “森兮蔽八荒!” “那……好吧!” 突然一声长笑,袁当似迴光返照般,双拳连发,把三人逼得略退一退,忽地早逆回胸前,微一用力,十指扣入皮肤,抓得鲜血流溢。 “最后一个机会……浑天,你也自己放过去了!” “小心!” 呼喝提醒的,是远方的长庚,而不用他说,三人早同时警醒,各各放出最强手段,一齐攻上。 三名十级强者联手,那是何等惊人?但,袁当身外三尺地内,却似有无形屏障,任三人如何惊天手段,只是攻之不破。 “这是以先天元气转换的手段……袁当,是连自己的寿元也都压上了!” 此种时候,便能看出三人分别,浑天终不愧为小天国之长,最为从容,蹈海是怒气勃发,眼中似喷出火般,倒是东山,自浑天出现后,脸色一直木木的,什么变化也没。 “三分、三别……把你们的力量,全部给我!” 大吼着,袁当双手箕张,肩头各出现斗大的白色光球,翻翻滚滚,一路只向掌上,中间似各裹着什么东西,却因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终于,三人将那屏障攻破,蹈海依旧是冲在最前,刀风一振,早在袁当腰间割出深深伤口,但,此时,光球却已流至袁当手上! “来……和我一齐死吧!” 再次吼叫,声音近乎撕心裂肺,而同时,更似乎有无数透明巨刀,被袁当发动,四下乱飞出来。却也难不到三人,凭本能反应已一一避让,浑天更还随手将长庚也都护下。 无形刀扑扑乱飞,好一会方才止住,但……三人,却没有再行进攻。 (这……这是哪里啊!) 云冲波完全怔住,因为,此刻,周围的山谷,地面,天空……一切的一切,竟都已消失不见,五人皆是踏足虚空,上方四周看去,皆是一种灰蒙蒙到似乎完全没有意义的颜色,充塞天地,而脚下,则是一条散发着莹莹光芒的乳白色河流,正在汹汹前行。 那河中,似有无数幻影,旋现旋灭,云冲波看得一眼便觉眼花,却又似乎有些眼熟,正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时,却听长庚一声惊呼……声音,竟已因恐惧而变形。 “时光洪流……怎么可能,你竟然能进入时光洪流!?” ~~~~~~~~~~~~~~~~~~~~~~~~~~~~~~~~~~~~~~~~~~~~~~~~~~~~~~~~~~~~~~~~~~~~~~~~~~~~ 下一节一定给袁当收皮…我以人格保证…以太平群全体成员的人格来保证… ~~~~~~~~~~~~~~~~~~~~~~~~~~~~~~~~~~~ 呼喝同时,长庚十指如飞,点划弹捏,转眼已书毕五字,结连成环,跟着只一推,立分为四,却是飞向河流……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光,正将各人的影子投在河流上面。 “不死者下应地支,本就与时间同在……时光洪流对我们的伤害,比对普通人小得多……你们以天兵的力量护住周身,余下的事交给我!” 长庚出手之前,云冲波已发现,蹈海身上的衣物似处于极为诡异的状态,一时如新,一时如枯,转瞬已化灰飞散,得长庚的提示,云冲波将目光投向河面,方发现,影子投落时光洪流当中,河水时而急进,时有逆浪,几人身上变化,正是依下方河流之势而生。 “好家伙,你果然对时光咒有过研究……是因为对小天国没信心?” 四道光环分浮于四人身影上方,因应于河水的进退,或正或逆,急转不休,而这似乎就将时光洪流的作用抵消,使各人可以安下心来,面对袁当。 “对。” 毫不犹豫,长庚爽快承认,道:“因为担心,也因为对一些事情的看不透……我就希望能够去偷看‘未来’……看一看……我们到底会怎样。” 甫被扯入时光洪流时,浑天东山两人也有过一丝错乱,唯心神一定,两人已便古井无波,便如现在这样的话题,也丝毫没有将他们打动,一个微微的闭着眼似在养神,一个四下扫视,倒似对这地方有着极大兴趣一般,两相比较,立显出仍旧怒目不止的蹈海修为到底还是有差。 “那么……你看到了吗?” 进入时光洪流,似乎已能让袁当满意,微微的侧着头,他似乎连对蹈海也都没了兴趣,只盯着长庚一人说话。 “不……一切都太含混不清。以我的力量,根本突破不了时光。” 这问题似乎很令袁当高兴,可还没开口,长庚已很快道:“但,我却不会问你,所以你也不必开什么条件。” 紧紧的皱着眉,长庚盯着袁当,道:“因为……你……你也作不到。” 说起来,这其实是甚没道理的断语:当袁当明明已将各人扯入时光洪流时,还坚持说对方作不到,实在更象是不服气的叫嚣。但,这却似乎能将袁当打动,更使浑天与东山的注意力一齐集中过来。 “哦……为什么呢?” ~~~~~~~~~~~~~~~~~~~~~~~~~~~~~~~~~~~~~~~~~~~~~~~~~~~~~~~~~~~~~~~~~~~~~~~~~~~~~~ 一直以来,长庚都投注以极大的精力在对时光咒的研究上,虽然在实用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却也总结完善了一千多年来的各种理论,更提出了“有可行性”的方案。 “当然,只是在‘理论’上有可行性。” 长庚的办法,是充分利用不死者本身的特质,试图利用他们能超越时光界限不断转生的能力,来加以强化,主动的去突破时间之壁。 “但竭尽全力,我却没法将所需的数目减到十二以下,换言之,只有集齐十二不死者,我的构想才能实现……而尽管我相信也有其它的方法可行,但,你所用的却绝对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该’进入这里,却又‘确实’已进入了这里……为什么?” 冷冷的看着长庚,过了很久,袁当才慢慢道:“很久以前,我听某个人说过……知识,也是力量,甚至更可能是‘第一力量’,但多年以来,我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 “长庚啊长庚,我袁当之败,的确是败在……看错了你,看低了你!” 长叹声中,袁当忽已发动,如一条火龙般,径取长庚,唯他方有动作,一直也似漠不关心的浑天东山却立就同时发难,拳杖交击,生生将袁当轰回原地。 “你没猜错……我长庚,虽然还是第一次进入时光洪流,但有你刚才的脚印,和有我们四人合力,却已足够让我有自信,有找到回去办法的自信,所以,袁当,你现在手里什么本钱也没有了!” 长庚一句话,似再发出攻击的信号,浑天东山双双攻上,同时,浑天更喝住蹈海,要他“保护好干王”。 这当然也很对,毕竟,不管这里有多少神域高手,可能打开回家之路的,却只有一个长庚,而当袁当已是强弩之末时,更似乎也用不着再三人联手…但,云冲波却就是觉得不对,也就是能感觉到蹈海的不悦。 …似乎,在这最后关头,浑天等人竟不约而同的达成默契,要尽量的阻止掉袁当与蹈海的交流? 硬接三招,袁当的防守终告崩溃,先被浑天以“火兮焚野”生生烧入前胸,复吃东山重重一杖打在背上,骨骼碎裂声中,鲜血喷溅。 “好…很好!” 以“双飞”之势,将两人一并逼退,袁当急急催谷力量,镇压伤势,却似伤得太重,只一动,便又大口的咳出血来。 “面对这样的组合,袁某便败、便死,又有何话可说?” 重用回董家武学,袁当双掌互击,身侧火舌急吐,十步之内,尽为火海,暂时封住了两人进取的路线。 “自大不知进退,得计不知中计,袁某之败,咎由自取!” 并不接话,浑天只是欺身进来,发动“镇明坠”一式,随即已化为上段招式“山兮震都”,闷雷也似一声,袁当如被五岳,身子一时早矮得半截,身侧火海尽灭,未及反应时,东山早又杀到,一记幽阴厄无量扫过来,饶是袁当强行发力破去浑天宝鉴的钳制,也还是教扫到半边身子。 “单打独斗,不死者中无人在你之上…但,我们却不会也不能给你独战的机会!” 觑准袁当前仆的势头,浑天一记掌刀下去,虽未能斩中肩头,却也令袁当左手小臂骨折,而这一次,他更不能如刚才般迅速重组伤处,只忍着痛,右拳一般轰在浑天小腹上,却打不破他护体气劲,只能把他击飞。 “袁某早知今日必死,更不奢望能有单打独斗的机会…反正,若易地而处,我也一样会这样对你!” 雄狮将死,依旧霸气十足,袁当并无半分怯意,一边避开东山的攻击,一边道:“但,有几件事,还是要说清楚…” 他一面说,一边勉强去挡浑天,不意浑天却蓦地变招,矮身出腿,一记横扫,早将袁当右腿自脚脚踝处生生切断! “想说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活到说完!” 以行动表示了自己不容任何干扰的决心,浑天的强横无情,令长庚微微动容,也使云冲波有一些些的不舒服…但,却也能够理解。 (要当大头领,就要这样啊…赵大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吧!) 似乎对之早有觉悟,袁当并无半点意外或是不忿,一边吐血,一边狞笑道:“那是当然…”忽地大声道:“长庚没有说错…袁某的确无力突破时光之璧,但长庚却又错了,因为…袁某,的确见过未来!” 这层说话看似胡扯,却又似蕴深意,浑天东山方一怔间,袁当的眼中,忽地异光大盛! “袁某已不畏死,但死之前,却一定要了一桩心事!” 一声吼,袁当竟再生异变,颈生三首,肩环六臂,一时间倒把浑天东山逼到手忙脚乱,跟着微微一颤,竟干脆化身为三,一个敌住浑天,一个压制东山,余下一个似离弦之箭径取长庚,却在半路上已被蹈海截下。 “这…仍然是时间法术的效果,他是强行把另外两个时间点上的‘自己’抽离来这个时间…持久不了,大家不必求功,守住便好!” 果如长庚的判断,短短三两招,三个袁当中已有两个渐显模糊,之后是被直接轰作碎片,而留下的一个…则,是蹈海的对手! “糟,他的目标,不是我!” 长庚急呼同时,浑天东山皆面色一变,急急奔袭,却…都快不过蹈海的刀! “目标是我…又怎样!” 怒吼一声,蹈海竟不采任何虚招,一记直搠,生生刺破袁当所有变化,将他刺穿当场! 可,袁当,他却仍然在笑! “蹈海啊蹈海,这样刺我,你还能避得过我的反击么?” “苟能天下太平,何惧一身死生…何况,你还有力量杀我么?!” 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袁当冷笑道:“仍是这两句陈词滥调…蹈海啊…生命是你的,为何要奉献他人?” 不知为何,虽宣示说自己要拉人垫背,袁当却始终没有出手,任这宝贵时机转瞬急逝,任赶回的浑天东山双双出手,把他的身体当场打散。 “…这样的愚蠢之辈,真是让人讨厌!” 被打到只剩下胸部以上的身体还完整,却反而似乎被激起了斗志,袁当忽地反手,左捏阴诀,右握阳拳,微一发力,已是狂风大作。 “因为一点期待,我一次又一次放过机会…甚至输掉我一生的赌注…蹈海,那都是因为你!” “而既终不能等到你的堕落,那…你就陪我去死吧!” 四人皆知这已是袁当最后的迴光返照,那还有半分保留,浑天东山各各提至十二成力,更皆使出自己最强招式,但,在他们的重招轰中袁当之前,袁当…却已不见! “他…他竟然再次撕裂掉时间之壁?!” 眼睁睁看着袁当消失不见,更看着蹈海被一并扯落到那突然出现的奇异裂缝中,长庚所能作的…只是及时弹出又一道五字光环,随着两人,一并被那裂缝吞没! ~~~~~~~~~~~~~~~~~~~~~~~~~~~~~~~~~~~~~~~~~~~~~~~~~~~~~~~~~~~~~~~~~~~~~~ 说来虽长,当时只是一瞬,转眼间,裂缝消失,扭曲的空间恢复正常,依旧是那灰蒙蒙的空间,依旧是那奔流不息的时光洪流,但浑天等三人却已被隔绝在时光彼处,不知何方。与两人作伴的……只有在裂缝消失前最后一瞬挤入的那小小光环,虽没有长庚的操作,它却仍然能够径直飞向蹈海落在水面上的影子,急旋不休。 “有了这个东西来定位,再加上浑天东山两人的力量,他们破入这个时间点,亦只是时间问题……” 虽只余下小半个身子,袁当手上力量却完全不减,死死扣住蹈海双肩,使他半点力量也运不起来。 “但,蹈海啊……已经够了……在他们赶来之前,我已经足够把你杀上一千一万次了!” 生死只在眼前,更连一丝儿反抗之力也没有,蹈海却完全没有惧意,只是冷冷的笑着。 “蹈海纵死……其它不死者仍能带领小天国走向胜利……当今天下,再没人能抗衡天王与东王的组合,没人可在智慧上凌驾干王……何况,我们仍有翼王、英王,有忠王、燕王……天下太平之时,便是蹈海永生之日。” “而袁当你……你的野心,马上就会和你的生命一起终结,即使和我携亡,你也已经失败……所以,蹈海无憾!” “天下太平之时……?” 爆发出突然的狂笑,却又立刻止住,袁当喃喃道:“无知……真得是一种幸福啊……也罢,左右你已必死,让你知道又有何妨?!” “浑天与东山的强大,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力量这东西,你以为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啊,蹈海,‘真相’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面对的!” 神态愈发如狂,袁当不复一直以来的沉静,如怒如恨如叹,却无悲意。 “但你没有说错,袁某的野心……已到了终结的时候,而若非这野心,这我明知不对,却又不能控制的野心,一切,也许真会是另个样子……” “但我的失败,究竟还是因为你!” 目光渐渐散乱,开始语无伦次的袁当,愈说愈是难懂,无论云冲波还是蹈海,都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袁某是感激你的……究其源头,灿烂今生得你之力非小。” “但袁某更嫉妒你……若不是对你的嫉妒,和因之而来的期待……袁当早可将小天国的火种拔除,早可踏上自己的登天之路!” 似被自己的说话激动,袁当竟虎吼一声,一个头锤,重重撞在蹈海额上,骨碎声中,鲜血飞溅,但这却似乎令袁当惊喜,更突然的放开了手,去向空中捞抓那点点鲜红。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早就该想到的……以三分之力,读血测命,蹈海……我一定要看清楚你的命!” 一边说话,一边已接到满把鲜血,跟着只一合掌,便见那些血水都被吸入掌内,点滴不存。 他合掌读血,蹈海便得自由,但犹豫一下,却没有立刻挥刀而前。 (他也有点迷茫……不过,也对) 将心比心,云冲波觉得,如果自己和蹈海易地而处,这一刀……大概也不会立刻砍出去,一方面是这样的袁当让人难起杀心,另一方面,对“自己”的命数有所好奇,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这样子“算命”似乎很消耗力量,紧紧闭合的双掌不住颤抖,本已残缺的身子,更用比刚才快得多的速度在萎缩老化,片片飞散。 空间忽地出现震动,长庚之间掷入的光环也急速涨大,但袁当根本不为所动,神情专注之极。 “……怎,怎会这样?!” 突然睁开眼,袁当的神情满是惊惧,看向蹈海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 “你……你竟然才是小……” 是什么,已听不清,因为就在这一瞬,空间突然开裂,金光绿气喷薄而出,虽没有伤到两人,但却产生巨大噪音,将袁当的说话干扰。 “蹈海,你怎么样?!” 最先冲出是浑天,跟着东山亦现出身来,两人移身之际,配合无间,互相将所有破绽也都补住,云冲波虽然眼力不算什么出众,看着也暗暗赞叹,却听见袁当最后半句,顿时怔住。 “……第一人!” 惊呼出声,袁当似已用尽最后的力量,身体迅速分解,更不能浮空,向下坠去……但,他却一直在笑,近乎疯狂的大笑。 “原来如此……很好,很好!” “蹈海啊……我袁当,等着你!” ~~~~~~~~~~~~~~~~~~~~~~~~~~~~~~~~~~~~~~~~~~~~~~~~~~~~~~~~~~~~~~~~~~~~~~~~~~~~~~~~ 呆呆的坐起来,云冲波觉得,自己比之前更加迷茫了。 那个袁当,那个好象神一样,怎么也不会死的袁当,就这样子死掉了,却留下了更多的迷团,或者说是麻烦。 他死前的那一句话,浑天等三人皆有听到,虽然都没有什么表情,但云冲波却觉得,这不会对他们毫无影响。 (而且,他说得到底是什么呢……) 无论怎么想,蹈海似乎也不会成为小天国第一人,何况仔细回忆,云冲波更觉得,袁当说得并非“小天国第一人”,以长度来看,应该是“小天国……第一人”中间,至少还有三四个字的样子。 另外,袁当死后,似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逸出,却立刻被长庚收起,并且不作出任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也是云冲波很感兴趣的东西。 (算了,想也没用……还是先出去活动一下吧。) 打着呵欠……自入锦官以来,云冲波异梦不断,每每梦回,总比睡前更累,非要走动一会才能舒缓。他信步走到前面,见仍是空空的没什么生意,花胜荣高居上首,神气活现,指手划脚,似座师授学一般,再看下首两人,只认识一个,正是那天来这里卖书的孟欢,另一个人胖胖的,瞧着也算慈眉善目,倒似乎和云冲波很熟,一见便笑着招呼。 “你说这位?不是这书行的老板吗?万色空啊,你第一天来不就认识他了吗?” “什么?” 分明记得这书行是个叫作什么“拉斯泰波波罗斯”的在作,怎地几天下来,突然变作了这长得如狸猫也似的一个胖子?云冲波一肚皮纳闷,花胜荣却全然漫不在乎。 “不重要不重要,龙套吗,叫什么名字有意义吗?你说那个拉什么的给你讲他是穿越过来的?那就当他又穿越走了不就完了么?” “你……你倒真是豁达的。” 坐下听了一时,花胜荣倒真得是在给人授学,只讲得东西……却委实有点奇怪。 “千门的功夫么……没这么好学的,要天份啊,和那些子曰诗云的东西可不是一回事。” 告诉两人,千门虽以宗姓分为花吕时乐数十家,但以专业而言,便别有一番分法。 “风麻燕雀,金皮彩挂……当然这些都是隐语,若不说穿,任你们想破头,也是想不懂意思的。” 摸着脑袋想了一会,花胜荣道:“譬如这金,便是相术一门,举番天下相士,什么哑金嘴子金、戗金袋子金,乃至圆光遇物,戳黑弄竹、八岔子拆朵儿种种……统而言之,都叫作金点。” “等等,你说什么?哑金?” 大感好奇,盖云冲波自出檀山以来,一路上种种江湖行骗之术也算见识不少,唯哑巴为人算相,倒还是未有见闻,在他心目中,相士皆是舌灿莲花之辈,一个哑巴……却是怎地给人算命? “这也没办法啊……一样师父带百样徒弟,有人眼快口快,有人只得手快,调教不出,那就上不了高案子,只能吃吃哑金。” “可……哑巴到底怎么给人算命?” “这个么……”不觉已端起十分架子,花胜荣正道:“向来是不传外人的……”却见云冲波眼睛一瞪,早改了口道:“……但既然是贤侄你么,说出来倒也无妨。” “哑金么……要眼快能看人心事,关键却还是全仗手快,能弄得跟头幅子。” ~~~~~~~~~~~~~~~~~~~~~~~~~~~~~~~~~~~~~~~~~~~~~~~~~~~~~~~~~~~~~~~~~~~~~~~~~~~~~~ “在帝京的时候,就听说凤祥三不管是个好地方,龙蛇混杂,百流交汇,想到想不到都有得卖……可真逛起来,也不过如此吧!” “那要看你想买什么了……天下珍玩之物,无过帝京,你早干什么去了?!” 已经反复争论,但帝象先终是未能说服敖开心,被他拉来,要“搜寻礼品”。 “只有你想得出……夜探朱家堡去送礼,要是让巡夜的抓到,看你脸向那里搁!” “笑话……小小的朱家堡,你看我横着走给你瞧!” 两人现下的身份,是要利用“春荒”到来之前的时机,,设法赚取差价的粮商,而能够装得很象,则是帝象先的功劳。 “这倒和老头子无关,是仲公公的要求。” “粮食”的供应充足与否,向来都是大正王朝历代帝皇的案头要事,而自从仲达入宫之后,这更被上升到“头等大事”的级别,每十日一次,全国各地的粮价都会汇入案头,形成让帝者过目的摘要,中间更会附上一些比较和分析,就粮价为何波动而给出解释,对下一步可能的变化进行预测,而根据之,帝者便可作出决策,再由两省属官移文地官大司徒和冬官大司空,督行“平准”之事,安定民生。 “从很小的时候啊…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就一直被要求背这些东西…十几年了啊!” 自幼喜武,好言兵略,在文事内政上一直没什么耐心,帝象先在文官体系中的声望远远不如帝牧风,见识也差很多,但饶是如此,十几年的耳渲目染,也足够他装模作样的和人扯些年成好坏,粮食优劣的鬼话。 “所以你就不成了…你倒是很知道什么米好吃,但什么米产量高,什么米卖得贵,你知道么?!” 很神气的喝斥着敖开心,帝象先一身略有些旧,却很厚实的蓝布褂子,外套件狍子皮拼狗皮的坎肩,两肩腋下已磨得有些透光,正是那种积年江海、俭实自奉的小行商模样。 “唔,这等事小弟倒不知道,还请东兄多多提点了。” 穿得是茧绸袍子,更外套着件一色红的碎拼狐皮褂,腰间悬着个金丝精绣的荷包,手上一枚板指白润如脂,敖开心明显较帝象先光鲜许多,眉目之间,骄奢之气四溢,正是那种跟门下掌柜出来见世面的二世祖形象。 两人虽然说笑,声音却压得极低,更加上这里嘈杂不休,并不虞被人听到。一边说,一边走得一时,敖开心突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帝象先顺他眼光看过去时,见四五步外地上摆个摊子,倒写数行正楷,乃是“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有子无子?子宫几位?”一个先生盘腿坐着,身旁方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大大几个字,是“哑相吕二可”。 “这个,不说话……也能算命么?” 见那摊子前已有五六个人在,指点说笑,那先生却只恍若不闻,两人一时好奇,便走近去看,见那先生身前铺着一块白木板,另列有文房四宝,墨是满的,笔也舔的顺了,却只是不动。 两人方驻足,又有三四人挤将过来,亦都是来打量哑人如何行相,方见那吕二可提起木板,徐徐写了“奉送手相”四字,便四下打量一下,却正瞧着帝象先,便将板一扬,又写了“白送手相”四字,那招呼之意,正正是再明白不过了。 帝象先向来刚毅自用,不信龟卜,那里会去理他?只瞧吕二可倒写文字,既快且好,倒有几分欣赏,正打量时,却被敖开心自后一推,早扣住他肘间向前送出。 “喂,你……” 一句话没说完,吕二可动笔却是极快,只一打量帝象先,走笔如电,转眼已在他掌心写下“二虎争食”四字,这一下,倒是同时怔住了两人。 回头看看敖开心,帝象先微一沉吟,再回身时,早带出几分略惊的笑意,又有点佩服的样子,活脱脱正是被人说中心事,果见吕二可又写道:“你可相相面?” 帝象先未开口,敖开心先道:“多少钱?”见吕二可写道:“八十文。”便冷笑道:“八十文?你咋不去抢的?我们老家三十文就能说三年休咎了!” 那吕二可听敖开心这般说,也不为已甚,只从怀中又取出一叠小纸条来,亮一亮,周围人都看得分明:尽是白纸。他就叠端详帝象先一会,便低下头,在那纸上悉悉索索写了一时:因侧着身,倒也看不见他写些什么。 一时写好了,吕二可左手捏着,便指那摊上的“父母双全、父母不全”给帝象先看,帝象先微一皱眉,道:“不全。”,吕二可随已将纸头亮出,写得却果是“父母不全”! “咦……这是怎么回事?” 原抱着个游戏之心,谁想那吕二可竟真真是料事如神!运笔如飞,只是写个不停,什么兄弟几人,妻子有无,竟是半点差错也无,一时间倒教两人说不出话来,旁观众人更是侪舌不已,敖开心见吕二可目光炯炯,只是用笔指着“八十文”三字,咧咧嘴,掏出八十文放下了,方见那吕二可微有得色,在那小木板上又写了几字,却是“二百文一签,为君说休咎”,一边已拿出个签筒来。 微一犹豫,帝象先便向签筒探手,却被敖开心一把扯住,依旧笑得十分怠懒,向那先生道:“我抽行么?” 吕二可微一点头,写道:“相法无忌,心诚必灵。”随手就抹去了,又写道:“君问妻室否?” 敖开心呆一呆,笑道:“没错没错!”说着见签筒已递将过来,更不犹豫,伸手便取,拈出来,却见上面用纸糊着,不见文字,正待要撕,却又被那吕二可阻着,一面笔走如飞,急急写道:“秃笔难详天机,烦君移步。” ~~~~~~~~~~~~~~~~~~~~~~~~~~~~~~~~~~~~~~~~~~~~~~~~~~~~~~~~~~~~~~~~~~~~~~~~~~~ “吃金点的,无非两快,眼快把点抓簧,口快圆粘倒杵……什么,你们听不懂?” 抓一会头,花胜荣道:“总之,就是眼快能看人心事,口快能惑人心智,这样说你们明白么?”见三人一齐点头,叹一口气,道:“江湖道乱啊,什么调侃都不懂的人,也敢出来跑了……”却见云冲波早瞪圆眼睛,不觉打个寒战,急笑道:“当然这些黑话也没什么意思,正经人原是不会去学的……” 便又道:“金点不比皮汉老绺那些个靠手艺吃饭的,夹磨徒弟,全在一双眼睛一张口,但也有人先天不美,就是练不出钢口,碟儿不利落,夯儿压不住场……就是言语不麻利,嗓子不响亮!” 江湖道上,千门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正经人家子弟,那有肯学这个的?是故师父择弟子已是不易,调教出师更加不易,何况此道多是童子入行,若待长至十六七岁时仍出不得师,也断没有回头去渔樵耕读的道理,是以千门先人苦心开辟,务求人尽其用,各各能有一碗饭吃,所谓“哑金”,也便是如此。 “粗浅相法么,总是要学一点的,一部《玄关》确乎没人见过全貌,但江湖道谚说得好,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难售一石真,只消精熟人情世故,能把水火十三簧,相法口诀么,有个十句八句也就够用得很了。” 显是兴致很好,花胜荣想一会,道:“譬如就说哑金,总不能抓个人就送相?一定要眼毒把得出点,看那些面有忧色的,看那些意有所动,看那些富贵不经事的,更要看谁是面有贪色,想占便宜的……看得准时,棍子向身上一搭,写四字‘白送手相’,只消那人有半点好奇之意、便宜之心,准教他插翅难飞。” “喂……我说,你都说吃哑金的多半是相法没学到家,那他凭什么给人算?” 干笑一声,花胜荣道:“人情世故皆学问,察颜观色的功夫练好了,可比什么相法管用的多!凭怎么看不清的相,只一句‘二虎竞食’,不怕说他不中!”却不肯向下说了,只给三人细解何谓“跟头幅子”。 说破时,原来也只平平,凡作哑相的,皆要手快,因手中所拿纸条实是四层儿,上落着“双全不全、兄弟几位、有子无子”之类的字样,皆是事先写好的,所谓落笔写相,不过是在作张作乔,功夫所在只是手快,点子说是甚么,随就得翻出什么,更不能被人看破。 “这样子搞法么,也挣不了大钱,也就当时要得十数文相金。” 相士弄钱,总归要为人解惑,说过去只显得本事,说未来才弄得手段,唯哑相一道,以笔不以口,自然就难以细说。 “聪明些的么,往往弄个签筒,写些什么上吉下吉之类的,再弄个二道杵花花,唯有极聪明的,却又能够和吃‘戗子金’的联起手来,那就是翻钢叠杵,无穷无尽哩!” ~~~~~~~~~~~~~~~~~~~~~~~~~~~~~~~~~~~~~~~~~~~~~~~~~~~~~~~~~~~~~~~~~~~~~~~~~~~~~ “嘿……现在这世道,连说相的先儿们也要勾搭起来才敢弄鬼么?” “还不是你自己多事,有什么好抱怨的?” 方才抽出签来,那吕二可看也不看,只请两人向东北方向而行,另另请他人解卦,便连说好的二百文卦金,也只肯收下五十文,余下的,据说是要待他师弟解卦之后,两人若觉得心服,再与不迟。 “说起来,我就是看不惯他一幅吃定咱们的样子,似乎他那个师弟十拿九稳,可以在咱们身上再勒一道……冲这个,我还非开开眼不可哪!” “喂,这些人虽然骗子,也到底只是出来跑穷的,认真计较……有失身份吧?” “知道知道,你放心好了!踢场子归踢场子,钱总是少不了他们的!” 吕二可虽然手快,但看在两人眼中,又算得什么?只一上来铁口直断定帝象先心事为“二虎竞食”,复又定敖开心求签所问妻室,才教两人有点捉摸不透,虽然如此,他两个都是胆大包身、杀人如麻的主儿,心志之坚,天下少有可比,更不知见过多少场面,又怎会吃这种江湖相士唬倒? 这三不管之地,正是大大一个集市,中间百戏杂陈,热闹非凡,种种俚俗土乐之处,与诸京城,又是一番风味,两人一路走一路瞧着,不觉已有约一炷香光景,忽然一抬头,见前面墙角处一张布幡挑着,上写七个大字,乃是“铁嘴直断秦一口”,周遭围着三五十人,嗡嗡轰轰,两人便知是正主儿到了。 挤进去看时,见不过二十七八样子,倒也相貌堂堂,气派不小,正向周围人说道:“别看咱这场来人不多,内里的事情倒不少哪!我拿眼一看,便能知道谁有什么事。”说着四下打量,一边道:“有两个人要找事作,还没有找到哪!有一个人心里不痛快,要和人进衙门哪!有一个人心里烦,家里有病人哪!还有人气色不好,正犯小人哪!……”忽然看见帝敖两人,只一扫,便道:”还有两个人是请了签来,待要解说的……”便向这边虚拱一拱手,道:“却请先待一待哪!” 他这一拱手,周遭目光自然便都投向两人,帝象先脸色微微一沉,敖开心却早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先生只管忙你的。” 便见那秦一口作个罗圈揖儿,道:“列君,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是从此路过,要传个名儿。”说着就点那布幡,道:“在下秦一口,是被本地的士绅们邀来谈相,因闲步在此,要送送相法,相对了大家给我传一传名。”说着又转着圈儿作揖,几个挤在前面的,便有欠身还礼的。 那秦一口又道:“今天在下送相,分文不取,可有几不送,聋子不送,我说他听不见,哑巴不送,他亦是聋的哪,小孩子不送,我说他听不懂,不孝父母的不送,那样人便有福格,也自损了去,我只送明情知理的人,可是多了不送,只送八相,那位愿意相,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亦不用欢喜,接不着亦别烦恼。”说着拿起八张纸条,早被周围人争先恐后接了。 他下面相法,却也只与刚才那吕二可相若,无非是道人父母如何,兄弟如何,也如方才般一一不爽,一时说得八人俱都心服,他却又道:“这是相面吗?这是送相,真正相面没有这样简单的,要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那年妨父母?那年得妻立子?那年不好?那年发达?由幼及老都说全了,那才叫相面。”他本来相貌堂堂,声音洪亮,更兼方才连相连中,已慑住周遭一众,是以一番话说下来,竟是鸦雀无声,只一人问道:“若这样相,得多少钱呢?” 秦一口听问起,便道:“若按我的润格,细谈一次,须是两吊大钱,但今天在这里只为传名结缘,便一吊也都不要,只收五百文每位,但若都是五百文呢,我可不相,只相十位,十位以外,还是两吊一位,亦许你不相,亦许我不谈,那位要相,便接我的纸条。”说着又拿起来十张纸条,道:“若相不对,只管把钱拿回去,若不拿算你怕我。”先前那八人都接了,另有两人亦伸手来接纸条。 众人都伸手时,敖开心亦去接那条子,却被秦一口挡着,待十张条子发完了,秦一口方向两人作个揖道:“两位是从吕先生那里求得签么?”见敖开心点头,便恭恭敬敬接过了,扬一扬,让周围人都看着,道:“这吕二可是我师兄,一般得授先天神相之法,因聪明太过,而受了磨难,故不敢开口,恐泄天机,在下相法实实在在说,不如师兄,因此番偶然见着了,便替他解几支签。”说着端详一时,又向周围人道:“在下今天见笑诸位,赌个东儿,这签虽用纸糊了,我却能知道里面签文。”说着又将签递出了,诸人转看一遭,见并没什么印记上面,纸也糊得很紧,就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来,拿眼看他,便帝敖两个,也上心许多,见秦一口细看了一会,忽向敖开心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又扬声道:“这位爷请得,倒是上上的吉签哪,‘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见琴瑟必调……”说着信手将封纸扯了,就亮给众人看,顿时一片哗然! ~~~~~~~~~~~~~~~~~~~~~~~~~~~~~~~~~~~~~~~~~~~~~~~~~~~~~~~~~~~~~~~~~~~~~~~~~~ “你说……那两个家伙难道是专门来搞笑的?” “这个,我可也想不明白了……” 适才,秦一口撕落纸封,周围众人无不张口结舌,便连帝敖两人也呆住说不出话来……盖,他竟连一个字也没说对。 “假作真时真亦假,此是迷楼莫当真”,这便是签上文字,与那甚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真真正是南辕北辙,饶是秦一口一张铁嘴,当时也张在那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般大大一个脸丢将下来,周围看客顿时一哄而散,便连收了条子的,也都纷纷丢还给他。倒是敖开心,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实在于心不忍,又丢了块碎银子给他。 “……总之,骗子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啊!” 一觉好笑,一觉意外,但怎么说也只是小事,两人一时便不再放在心上,更有东篱之获:那秦一口讪讪收东西走了,背后门面亮出来时,却居然正是间首饰铺子,虽不算大,倒也琳琅满目。 “不过这些东西太俗气了,没有什么意思啊……” 按敖开心的想法,今次只要买几件“玩物”,然后夜探朱家堡,放进朱子慕闺房当中,算是给她一个“惊喜”,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当然,为了他的这个想法,帝象先已不知道摇过了几百次的头。 “我也懒得说了,总之啊……开心,我知道你姐姐说过最希望有‘惊喜’,但问题是……以你姐姐为样板来作判断,我觉得后果会很严重啊!” 好容易挑中一支翡翠簪子,说来玉质也不算好,难得在精工细雕,虽以帝敖两人看来,也属“还入得眼”,敖开心与那老板说定价格,待要付钱时,却又缩手,先自怀里把那轴画摸将出来。 “唔,赵掌柜的,你来看看,这支簪子这样的插着,要配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呢……” “回少东家,这个……还是您乾纲独断吧。” 两人说笑间,却未留意那老板的眼神,在看见画像的一瞬,竟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深沉,又如此凌厉! “两位大爷……其实,小店倒还有几样好东西,只是呢,货卖识家,所以轻易也不会摆出外面来……” 欲言又止,堪称非常老练的促销术,效果当然也是很好,睁大着眼,敖开心吩咐那老板尽快将“好东西”拿出来。 “爷最不缺的就是钱了……赵掌柜的,是不是啊?” “……少东家,您看着办好了,老爷子那边,在下一定想法摆平。” 一戏谑,一苦笑,当中的深意,自然不是外人所能明了,那老板当然也是有听没有懂,只是忙忙的从后面抱出一个紫檀木的箱子,打开时,里面却也没什么精美首饰,尽是些玩偶摆设。 “咦……这些东西,倒是很合适呢!” 本来就是想要一件“玩物”,敖开心自然欢喜,左挑右拣,最后看中了一个巴掌大的玩偶,是头鮹鱼,身上绘着五六条蓝纹,八只脚软软的趴着,两只眼作得极好,大大的,瞧着居然颇有几分精神。 “这个最好,最好!让我想起了美好的童年啊!” 眉开眼笑,敖开心毫不犹豫的掏钱收货,而这选择更似乎令老板颇为认可,态度间更显尊重,客客气气的躬着身子,送两人出门。 只是,刚刚出到外面,帝象先早老不客气的哧之以鼻。 “挑来挑去就挑了个八爪鱼,就凭这个眼力……被你看中,真是朱大小姐的耻辱啊!” “你懂个啥,章鱼烧是东海名吃,你这种从小喝风吃黄土的可怜人当然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 两人一路吵闹着去了,浑不知道,身后,那老板一直微微的躬着身,目送着两人的远去,直到又有恭恭敬敬的青衣小厮出现,他才带着极为复杂的神情直起腰来。 “传话回去……伯羊来过了,只身边还缀着个点子,切口没有细对,但证物无误,东西已提走了。” 躬着身,表示已明白了老板的指示,那小厮却还是提出了疑问。 “但是,师公,你毕竟也从来没见过小师叔……那人一句切口都没有报,这样就把‘五技蓝纹’给他,好吗?” “唔……没关系” 很自信的摇着头,老板道:“不是我给他,是他自己挑走的,不是知道底细,谁会看上这么难看的玩艺儿?再没眼力的人,也不至瞎成这样么!”说着又沉吟道:“倒是身边那个点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能缀住伯羊,还能吓得他连切口都不敢对……”却又展颜道:“但刚才伯羊作戏真是作得极好,硬是在点子眼皮底下亮出信物,不动声色的过掉了簧……便连我,一上来也没看出底细,不愧被公推为本门自那臭丫头之后的第一人……如此智勇双全,我门复兴有望啊!” ~~~~~~~~~~~~~~~~~~~~~~~~~~~~~~~~~~~~~~~~~~~~~~~~~~~~~~~~~~~~~~~~~~~~~~~~~~~~~~~~~~~~~~~~~~~~ (这……又是那里啊……) 迷迷登登,云冲波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却觉头痛欲裂,周身也都软软的。 (这个感觉,倒象是上次被大叔骗着喝酒后一样……可要喝到这么痛……那得喝多少啊……) 眼前仍是金星乱飞的一片黑暗,头也还痛得一动都不能动,但感觉毕竟是渐渐恢复中,云冲波觉得,自己倒也不冷……若严格来说,可以说是温暖的很。 (哦,原来是喝完了酒在泡澡……他也不怕淹死么?) 当然这只能算是冷笑话,十级力量强者会在洗澡盆里淹死的话,相信花胜荣也能单挑帝少景了,不过,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敌人出现,那也确实可虑的很。 只得意识属于自己,对这肉身是连操纵一根手指的能力也没有,云冲波只能呆呆的躺在那里,痛并泡澡着,幸好,蹈海似乎也在此时醒来,先是右手五指一阵无意识的抽搐,随后更慢慢的举起来,似乎在找些什么。 (哦,他脸上原来盖着一大块毛巾啊,怪不得一点光都没有……) 觉得蹈海第一个动作肯定是把毛巾掀掉,但似乎是醉极了,那只手只举到一半,就呯一声又落回水中,空打出水花四溅。 但,与这动作同时出现的,却是云冲波意想不到的热闹。 “……咦,鲁大爷醒哩!” (鲁大爷?) 一时有点发怔,云冲波好容易才想起来,就象自己叫“云冲波”一样,这一代“蹈海”也有自己的名字,是为“鲁思齐”,但……就算这样,加在这个姓后面的,似乎也不该是“大爷”这两个字。 令云冲波在意的,不仅仅是这称呼,那声音的本身娇柔无限,又似乎带着无穷含义,竟是云冲波从未听到过的,一声入耳,竟使他心中莫名其妙,涌出许多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若硬要打成比方,也只有有时和小音说话时,会出现这种怪怪的感觉。 (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从声音听来,这里似乎远不止一两个人,而随着那娇呼,更有急急的脚步响起,从声音听来,似乎都是赤足踏在地上,一时间,云冲波也不知怎地,忽地回想起某次惊鸿一瞥中看到过萧闻霜的白玉赤足,虽是梦中,也突然就觉得脸上发烫起来。 ……蹈海,却仍是一动不动的躺着,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周围的嘈杂一样。 (唔,他明明听见的了啊……难道是醉得完全动不了了?) 肚里空自纳罕,但对这身体完全无力掌握,云冲波也只好干着急,却听周围又是一阵轻笑,依旧是那种既娇柔又成熟,会令人听听便脸红起来的奇怪语调,至于说话内容,落在云冲波耳朵里,却完全是鸡同鸭讲,不晓得都是那家的黑话。 “鲁大爷,连睡着的时候,也是这般气派哩!” “……他醒来时,才真是男人气概呢!” “小浪蹄子,又发春了?” “你倒正经了么?前天晚上死缠着不肯起身的是谁?” 笑闹当中,水波忽动,感觉上,似乎是有人没身入水,而从回波上来判断,云冲波更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个“澡盆”,而更象是个“水池”,两侧前后,似乎都有十来步的样子。 (……嘎,这是?!) 一直躺在水里一动不动,被温暖的水波包围着,诚然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但在有人潜入水中之后,云冲波却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忽被一些比水波更温暖百倍、柔软百倍的什么裹住,更在时轻时紧的不住蠕动着,那一瞬间,云冲波觉得自己好象是死掉了一样,却又觉得如登仙境,矛盾之处,非语言所可形容。 身在梦中,并无实体,但已是手足无措的云冲波却相信,自己必已是面红耳赤,但冲击还远非仅此而已,随着水中的蠕动,蹈海似乎也苏醒过来,发出似呻吟一样的长长叹息,一边信手扯落脸上的毛巾,双肘支着身体,稍稍坐起。 (天……天啊,这是什么啊!) 终于看清眼前一切:是以彩石精砌的高大房屋,长宽大约有二十来步,中间是十五步见方的水池,西侧一字排着六个孔道,将白气蒸腾的热水不住注入池中,水是如此清澈,毫不费力的就能看见池底……但,这些当然还不足以雷到云冲波,使他完全失神的,是人,很多的人。 屋里面,大约有十来个人的样子,但……却只有蹈海一个男人。 莺莺燕燕,环肥玉瘦,各各风韵不同,却又各各都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举手投足之际、眼角眉稍之间那挥之不去的浓浓风情,更是足以让云冲波连正视的勇气也都没有,可偏偏蹈海显然根本没有要闭眼的意思,更用了极为放肆的目光,在这些女子身上细细打量着。 随着这视线,云冲波也发现,虽然蹈海是完全的赤裸着泡在水里,但这些女子却没有谁是不着片缕,或一袭抹胸,或围着肚兜,也有只是一袭轻纱围在身上,被水一浸,正正若隐若现,诱惑的作用,绝对要远远大过遮挡。 (这……这些人,和那时……) 美人出浴,在云冲波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远了在大漠之上的沙如雪,近了是飞瀑当中的马云禄,但那两次经验就算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今次的冲击……当然,此刻的他,并不明白,这里面,正是“女孩”与“女人”的分野所在。 觉得如果再多看一会,自己一定会象喝不到水的鱼一样窒息死掉,幸好,蹈海此时也终于收回视线,投向水中。 (哦,对了,那里还有个人……) 是美是丑,一眼并没看到,因为云冲波只看见如乌云一样的秀发,散开着在水中,把蹈海的小腹完全遮住,而同时,这一眼也提醒了云冲波的感官,使他重新想起来对方正在做的事,使他重新感受到正贯穿蹈海全身的那种微微的哆嗦。 (这……这是在搞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人这样作……不怕咬坏的么?) 一时间,云冲波颇觉得自己有些气急败坏,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都给我过来吧!” 一声长笑,蹈海双臂轻舒,转眼已将离他最近的两人搂住,扯入水中,水花飞溅,夹杂着惊呼与轻笑,听起来几乎能令人骨头也都酥掉,至于云冲波,则是已几乎完全变成僵尸了。 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蹈海左手揽正女子腰间,那细腰盈盈一握,却又弹性十足,更在臂弯中不住扭动,每一触及,都如一个小小雷劈,让云冲波瞬间僵硬至没有感觉,也只有下一次触碰到来时,才能让他回复过来,发现到自己仍能“感觉”。 比诸左边,右侧那女子身量较高,却坐得更矮些,更被蹈海用右臂绕过肩头拢住,一个身子紧紧贴住蹈海,任他五指在胸前不住肆虐,被弄的身子轻轻颤抖,却也不逃,只是吃吃低笑。 “吴娥楚娃,左拥右抱,人间至乐无过于此……我鲁见闲果能永世销此长夜,便给个神仙……我也不作哇!” (啥,鲁见闲?!) 被这意料之外的名字吓了一跳,云冲波急急把自己叫醒,认真的搜索起他的记忆,而结果,则如同一个比刚才强大十倍的天雷,令他瞬间麻木。 (不……不会吧,那他到底是谁啊?!) 没有看到更远的记忆,云冲波只能读到近三个月以来的事情:那是一连串的荒唐淫乐,令他在搜索过程中,不止一次的脸红到快可以烧起来,但同时,这搜索却也向他明确着一件事情,这个人的记忆中,完全没有什么小天国、北王或是鲁思齐之类的事情,甚至,连“蹈海”这个词,对他都是毫无意义! (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作梦太多终于作乱了吗?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猫园还是虎门……慢着,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两个名词……虎门又是什么意思?) 左拥右抱仍未餍足,鲁见闲更作出手势,教其它女子入替水下,却也未让那人离去,而是贴身上来,将他拢进怀里,任其大逞口舌之快,同时亦有人跪伏身后,十指纤纤,为他揉捏肩背肌肉,旁边又有几人,眼见着凑不上来,便自自取琴置筑,低低吟唱,也无非是些个陈风卫韵,道些个桑中柳下,一时间婉转低迴,尽是糜糜之音。 未世般淫糜的极乐氛围中,异变……忽生! 两侧墙壁与上方的天花板同时碎裂,白光黑气盘旋,重重腿影如龙,一并压向这鲁见闲,来势汹汹,竟连捉活口的意思也没有! “……反贼,你的死期到了!” ~~~~~~~~~~~~~~~~~~~~~~~~~~~~~~~~~~~~~~~~~~~~~~~~~~~~~~~~~~~~~~~~~~~~~~~~~~~~~ “因果转业诀,九宵化劫功……” 口气中满是犹豫,动作却绝不拖泥带水,几乎在生变的一瞬间,鲁见闲双手展动,以绕指柔力将身侧诸女送离,跟着化徐为疾,重重印在水面上,只听碰碰两声,池中波涛急涌,高立如刀,交叉身前,刚刚阻住掉两侧扑进来的一僧一道。 “还有,琅琊王家的曲水流觞……” 双手各操水刀化解两侧攻势,似乎鲁见闲已无能为,但低低叫破上方来敌的同时,他猛一躬身,一头撞在水面上,激进大蓬水花,如乱箭般激射上去,生生射溃掉上方攻势,更把来人逼得自屋顶大洞倒跃回去。 以战果而言,举手投足间尽化攻势的鲁见闲,显然是在来犯三人之上,但很奇怪的,击退三人的他,脸上神情却满是迷茫和瑟缩。 “什么反贼,在下一介行商,三位是找错人了吧……” “很好,到现在还要继续装下去么?!” 低沉威严的语声,伴随着耀眼赤虹,如裂纸般轻松撕碎掉后方的石壁,袭向鲁见闲的后心。 “火虹断流……是烽火烈无量?!” 明明也是绝顶高手,鲁见闲化解来势的方法却是惊人的屈辱:根本不敢回身对敌,他一头向前栽入水中,更奋力一挣,平平移出数尺,刚刚好避过这一招杀着。跟着也不反击,竟就急急转身,在水中一头叩倒。 “是诚王爷么……小人只是一介商贾,绝非反贼,请王爷明鉴啊!” 来者约三十三四岁的样子,满面煞气,披身腥红大氅,看着真如一团烈火也似,但,他身上,最突出的地方,却不是这些。 (这个人……竟然也有第十级力量!) 本身的力量到现在也只勉强算是八级中流的样子,但入梦至今,云冲波眼界之广,可说已在当世任何一人之上,刚才三人合击,皆有九级力量,已令他侪舌不下,而眼前来人,更绝对已突破界线,晋身第十级那强绝境界! 看着全身缩成一团,跪在水里不住磕头的鲁见闲,那“诚王爷”显也极感意外,便看向身侧,沉声道:“三省公,你真查清了么……这人便是那反贼鲁思齐?” 立于诚王身后,那“三省公”约四十来岁样子,一身儒袍,神情十分的从容,听问起,便微一躬身,道:“回王爷,在下敢以性命担保,绝然是此人无误。”说毕打量鲁见闲一下,道:“只不知怎地,他似是失了心,不知自己身份了。” “这样……?” 微一犹豫,诚王还是挥手道:“太平道的反贼,宁杀错,不放过!”说着只听轰一声响,整座浴室迅速崩坏,更有人将碎裂石料不住运走,转眼间,已是一片平地,周遭黑压压的,怕不有数千人马,皆顶盔曳甲,刀出鞘,弓在弦,如临大敌。 ……鲁见闲,却磕头磕得更加急了。 (鲁思齐……鲁见闲……太平道的反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仅是对方指证的身份,刚才鲁见闲出手退敌,所用正是蹈海的“第一刀法”,虽被他化刀入掌,但云冲波与他一体双魂,一应真气走向如视指掌,那会看不出来?但,为什么那个惊才绝世,忠心护道的北王会变成这个胆小如狗、贪恋淫乐的商人,云冲波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不要拦我……否则……) 突然闪过一丝零碎记忆,精神一振的云冲波,立刻紧紧抓住,却随即就觉得头如炸开般的疼痛,而这更似乎也作用在鲁见闲的身上,使他不住的抽搐,好象随时都会倒下去。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真是非常的气恼,却完全无能为力,云冲波只能眼睁睁看着诚王狞笑着缓缓扬手,而明明力量不逊于他的鲁见闲,却只是越缩越紧,拼命的磕着头。 “王爷,且慢!” 眼看诚王已要出手,那儒生忽地踏前一步,喝住的同时,亦以极为复杂的眼光看向鲁见闲。 “三省公,你?” 似对他甚为尊重,诚王脸上虽然闪过一丝怒意,却还是停下手来,道:“怎地了?” 一欠身,道:“得罪。”,跟着那儒生缓步而前,细细打量鲁见闲一时,方缓缓道:“鲁公。” 甚为和蔼的一句说话,却如一道惊雷,震得鲁见闲全身一阵哆嗦,缩得更紧了,又听他缓声道:“瞧来我们真是弄错了……鲁公请起身说话如何?” 他连说数遍,鲁见闲方敢站起来,依旧是抖抖的,仍在一叠声的道:“求大人明鉴……小人……小人真得不是太平道,真得是冤枉的啊!” 见他无用如此,那儒生苦笑一声,道:“但你是很强的啊……若要认真动手,这地方全部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杀得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诚王脸色立时一沉,鲁见闲却是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又跪将下去,捣葱也似撞个不休。 “小人……只想作富家翁,那里有胆子造反……大人这般说,真是折尽了小人的阳寿啊……”说着早落下泪来。 “唉……” 苦笑一声,儒生轻轻摇头,转身向诚王道:“王爷,您看……”却见诚王只一闪,早掠至身前。 “废物!” 满脸杀气,一句话骂出同时,诚王右拳早运起十成力量,重重擂下! ~~~~~~~~~~~~~~~~~~~~~~~~~~~~~~~~~~~~~~~~~~~~~~~~~~~~~~~~~~~~~~~~~~~~~~~~~~~~~~~~ “我说,你不觉得,这个朱家堡,有点不大对头吗……” “嗯,有点,太小心了啊?” 月上已高,帝敖两人潜入朱家堡,已有两炷香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里,两人……远未能如之前的计划般,轻松侵入核心目标。 朱家堡的防守,竟是出乎意料的严密! 虽以两人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家丁确实是受到了非常好的训练与安排,使得这些再平庸不过的人手,却能够组织起严密的防守,全无破绽的衔接,毫无遗漏的配合,使两人在不欲显露行迹的情况下,硬是不得其路而入,潜行到今,离目标所在仍然有着数百步的距离。 “如果是金德公在世时也就罢了,如今的朱家堡,败落已久,会有什么敌人,让他们要这样的小心提防?!” “也许……不一定是敌人吧。” 得到帝象先的提示,敖开心猛然省悟,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那种不协调感觉的原因,这样严密的防守,似乎,不仅仅……是对着外敌而设! “看来……” 脸一下拉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阴沉,敖开心沉静下来,慢慢的摸着下巴。 “朱子森这家伙,真得有些问题呢……” 眼中流露出一些极为冰冷的东西,同时却扯动出奇怪的笑容,对熟悉敖开心的人而言,那实在是比他的愤怒或发狂更可怕的东西。 “有意思,这样一来,还真是有乐子了呢……” ~~~~~~~~~~~~~~~~~~~~~~~~~~~~~~~~~~~~~~~~~~~~~~~~~~~~~~~~~~~~~~~~~~~~~~~~~~~~~~~~~~ “诚王……” 似有些困惑,又似有些快意,鲁见闲的声音拖得很长,而周围的所有人,都呆呆的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但,当然,这样的说话,并不足以令这末多人都不动不动,使他们静静站着的,是尸体,一具,血淋淋的,被人用空手撕断后,摔在地上的尸体。 ……诚王的,尸体。 “你死了……” “你死…因为你不懂…你不懂我,更不懂我的堕落。” 鲜血还在向地上滴滴的落着,鲁见闲慢慢站直身子,环视周围。 “酒色之欲,何足娱人,金宝财货,何足魅人…” 单调、枯燥,更慢可以让人无比烦燥,这已与鲁见闲的声音完全不同,却有着极强的威慑力,令每个人也不敢动弹。 “最后时刻,我还是醒了……对么?” “袁当…你看见没有?我忘掉自我,我深深堕落,然后,我又再醒来,我又找到了我…我仍是我,未曾改变!” 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当声音渐渐增强,和在一些无形的墙壁上来回折射,如无数个闷雷在空中滚动时,终于开始有人要忍受不了,惊叫着,试图逃走。 但,不管是谁,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立刻被分尸,被砍作血肉飞溅的无数块碎片…而,他甚至都没法看到是什么把他斩杀。 空气中,似乎已布下无数透明的巨刀,在静静等待,谁敢稍动,就会立刻成为饵食。 当发现只要“不动”就可以“安全”时,一切终于再次安静下来,千来人,包括三名九级强者在内。皆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圆睁着眼,看着那正如疯了一样,在喃喃自语的鲁见闲。 “所以…袁当,你错了…我赢了…而现在…我蹈海…我蹈海,便要…” “…回来了!” 大吼声中,刀气穿梭,血光迸射,亦是此时,三名尚有力量作为的强者,同时虎吼出声,掩击而上! “因果转业诀……九宵化劫功……确乎都是极强的功夫……” 似乎在赞美,但当蹈海只是信手翻腕,便将两人的手臂一齐斩断时,便让人觉得,这所谓称许,更不过是一种讽刺。 “可惜,你们既非僧皇,亦非道尊啊!” 半招重创两人,之后,虚虚的一抓,那王家子弟早被击落地下。 “第九级中流力量啊……当年大江之上,你只是个连站上前线都没资格的小丑,可现在,你却有着比当初王天程更强的力量……嘿,孟津、风月,若你们仍在生,又该会强成什么样子了?” “袁当啊袁当,你没有说错,力量……的确是天下最不知所谓的东西啊!” 如兽咆般的吼叫着,周围罡气激荡有如风暴,什么刀剑甲胄,什么坚石古树,都被这狂风卷入,撕扯成粉……当风暴平息的时候,周围的地上,已被过千士兵的血肉涂抹成为了一片血红。 依然站着的人,有那十来名女子,此时的她们,皆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刚才的风韵,看向她们,蹈海露出了意义难解,却又有几分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们,让我作了一个很好的梦……但,要让我沉睡不醒,这样的梦,还远远不够……” 轻轻扬手,蹈海缓缓弹指,令那些女子一一昏死地上,而同时,云冲波更感觉到,他已作出决定,将为这些女子的下半生一一作出安排。 (这个人啊……唉,也许我该说“这个我啊”?) 当鲁见闲重新成为蹈海的一瞬,如山洪一样的记忆自某个地方汹涌而入,冲击,并令云冲波明白道这一切的由来,亦令他对蹈海有了比之前更高的尊重与评价。 (如果是我……会不会……呸呸,那种生活,有什么好尝试的!) 诸女皆委顿于地,蹈海方慢慢回过身来,看向最后一个还站着,还活着的人。 “三省公……” 依旧从容,那人拱手一礼,道:“北王。” 注视良久,蹈海慢慢道:“我也想起你来了……在三王先后身死后,在袁当亦告败死后,在各大世家皆被我们杀破之后,你这没什么背景的小人物却悄然崛起,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败仗,和开始被一些人寄希望为什么中兴名臣……” 神色宁静如水,那人淡淡道:“浮名累人……其实,我只是活过来了而已。” 忽一扬手,刀气迸发,却在看看将要破首而入时告急急停住,只在他额前轻轻一点,渗出鲜红的一滴血珠来。 “看着你,我知道我应该杀你……可,却又有种感觉,让我很想留你一命,看你到底能走到那里……” 目光越过那人,云冲波也终于看清此地所在,这里竟是大江当中的一个小岛,此刻也不知是春是秋,只见得大江滚滚,东流仿佛无尽。 “以前,有人曾这样的放过我……而最后,他更要以自己的命来补偿自己的错误……” 说着似下了决心的话,蹈海却突然收手,再不看那儒生一眼,大步踏前,履空而去。 “但,我却还是要放你一次……我倒要看看,蹈海之命,谁有本领来取!” ~~~~~~~~~~~~~~~~~~~~~~~~~~~~~~~~~~~~~~~~~~~~~~~~~~~~~~~~~~~~~~~~~~~~~~~~~~ 慢慢得从床上坐起来,云冲波早已汗透重衣。 惨白色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不很亮,冰冷冰冷的,那是积雪反射出来的光芒,看着这雪光怔了一会,云冲波轻手轻脚的穿上衣服,溜到了院子里面。 雪仍没有停。已断断续续下了十来天的雪,此际似乎是分外的大,所喜风不是很急,云冲波抬起头,见如飞絮一样的雪片,正扑扑梭梭,不住的向下落着。 (蹈海……你很了不起。) 透过记忆的冲击,云冲波终于明了前个梦境的起因:败杀袁当后的一段时间内,两造进入僵持阶段,帝军中已没有能够正面抗衡诸王的强者,但小天国却始终还没占据足够丰富的资源,在这样拉锯的过程中,长庚所主理的经济无疑是第一要务,以“通神”之体主持教务的东山和总理一切政务的浑天也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身为军神的蹈海,却渐渐弱化了其存在。 在此过程中,蹈海更曾经请求长庚与浑天为他测命,但数番努力都告失败,长庚最后承认,袁当能作到的事,确乎已在小天国诸王的能力以外。 对之虽然在意,但既然终不可以,蹈海也就轻轻放下,但之后,他却提出另外一项要求。 离开! 当着浑天和长庚的面,他表示说希望离开一段时间,去试着把自己的刀磨砺到更上层楼,而当浑天很勉强的同意时,他更要求长庚,设法将自己的记忆完全封闭! “袁当说过的话,我始终非常介意……我,我很希望让自己去尝试一下,看一看,我是会永远沉睡在那样的生活里,还是能够凭自己的意志醒来。” “但,如果北王你……” 相对于浑天的欲言又止,蹈海的态度就是非常的爽快,不在乎的挥着手,他表示说,若终于不能醒来,就说明自己也不过如此。 “那样的话,就说明我只是一头没法面对自己欲望的庸俗东西,只懂用格致工夫来让自己逃避。” 挥手告辞,笑着说自己要去“充分享受”了,但同时,蹈海也留下安排的说话。 “说到底,我并不相信我会真得沉溺下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如果如有那一天的话……天王,我希望我能有这个光荣,由你……来亲自的把我杀掉。” (呼,看来,真得要再去三江堰跑一趟了……) 自从当初和介由舌战不胜后,云冲波就一直在潜意识中回避那里,毕竟……花胜荣的“解法”固然似乎有效,却并非云冲波所愿行。 可现在,检索着脑中的回忆,云冲波却苦笑着告诉自己,这一趟,看来真得是不去不行,因为,在记忆中,他还看到了更多。 在蹈海辞行后,却是长庚先离开,之后,浑天更向蹈海邀战。 尽展浑天宝鉴的上段变化,却都收缩在极小极小的空间里,对周围的环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虽然两人力量相若,浑天仍能在第二招上就将蹈海压制,和在五招内将他败下。 “若果对手是东山,相信这战果也是一样……” 浑天的评价,同时也是蹈海对自己的评价,所以这没有令他有什么不满,但之后,浑天却表示说,他对蹈海的期望,远非如此。 “长庚根本已放弃掉对力量的追求,东王一手打理教务,我则是政事缠身……我一直都觉得,我们当中,蹈海你和无言两人,还有着足够大的潜力,更也许能够走到我们之上。” 对这评价深感惶恐,但浑天却不只是说说就算,更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的诚意。 “你的第一刀法的确是强霸绝伦,但失之变化稍少,应该……是并未完成最终的推演,若能与我的浑天宝鉴相结合,相信还可把威力作到更强。” 一边这样的说着,一边真得向蹈海逐一展示出浑天宝鉴的种种变化,对之,蹈海极为惊愕,并立刻阻止掉。 “不,天王……至少,请等到我回来之后吧。” 点头接受蹈海的意见,浑天却仍在继续的演示,动作极慢,更在空中形成残影,当浑天收势之后,这些残影仍然凝固不散,就似无数个浑天正在演武喂招一样。 “这些东西……我会封闭起来……” 随着浑天的手势,残影慢慢变淡,和渗入地下,同时,浑天更要求蹈海咬破中指,滴血在那地上,并迅速的画出数个符咒。 “如果有人能够比你我联手更强,当然可以强行读取这些东西,但我相信,袁当死后,世上已没人能作到这样的事情。” 轻轻击掌,符咒消失空中,地面上连一根草也没有伤损,看上去,确乎是没有任何变化。 “而以你的血……蹈海,以你‘丑刀蹈海’的身份,便可以随时读取到这些记忆,掌握到我浑天宝鉴的精要所在……总之,这些东西,已是你的了,任何你愿意的时候,便来取走它们吧!” 蹈海最终取走没有,云冲波当然还不知道,但他却清楚知道着那一瞬间萦绕于蹈海胸中的决绝。 (他决心,怎么也不会来取,怎么也要亲手创出更上段的武学……) 这样的态度,在云冲波,是会给以赞赏,但却不是多么认同,在精神上并没成为那种典型的“武者”,云冲波觉得,只要能够增强自己,又何必非要拘泥于这些事情? (要认真这样想的话,每天吃的饭,身上穿的衣,都是别人弄的啊……如果什么都要自己来,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但蹈海的固执,却让云冲波看到一些机遇……如果,蹈海真得如他自己的决心,始终也没来取走这些东西,那么,它们……是否应该还在那里? 两名神域强者全力作下的封印能有多强,云冲波并不晓得,但想象中,他觉得,这样的力量,应该并非时间所能轻易破坏,而且,不管怎样,去到那里瞧一瞧,也不是多么费力的事情。 (那么,就等天亮后,跑上一趟吧!) 闭上眼睛,云冲波再次确认了记忆中浑天封印浑天宝鉴的地点,并将之与现在的三江堰进行重合,很快,他已锁定了那个地方。 介由结庐处! ~~~~~~~~~~~~~~~~~~~~~~~~~~~~~~~~~~~~~~~~~~~~~~~~~~~~~~~~~~~~~~~~~~~~~~~~~~~~~~~~~~~~~~~~~~~~~~~~~~~ “这个地方的陈设,真是让人看不过眼啊……” 声音压得非常非常低,因为两人终于成功侵入到了今夜的目标所在,朱子慕的闺房所在,比想象中要宽敞不少,证明着朱家的财力仍然可观,但同时,只能算是普通的陈设,却又实在与传说中朱家的财力不能相称。 除此以外,房间的布置也有些奇怪,内外两间的结构原本常见,贴身侍女当然要与小姐同住,但内外间的隔壁非止极薄,更还精镂花样,中间遮断的帘子,也可以说是薄到了基本没什么意义。 “开心,依你看,这个丫头……” 依先前的调查,两人知道朱子慕有一个极为宠信的贴身丫头,唤作阿服,自幼便和她一起长大,同衣共食,言听极众,在朱家真真有如二小姐一般。本来大户人家,宠婢多有气焰如此者,两人并不以为怪……但,便再“有如二小姐”,却不至于真就起居如二小姐一般了? “要我说,掌柜的……这个丫头,该不会是那个朱子森从小荐进来的吧?” “总之,放下东西先走吧!” 适才两人潜伏楼外,看着朱子慕被小桥抬走,虽不知去了那里,但总归此时已不算早,若非移居别院,想来一时便会回还,两人若不想被堵在屋里,便不能再耽误下去。 “知道啦知道啦!” 小小心心,把那玩偶端端正正摆在梳妆台上,敖开心退后几步,歪着头打量一时,似满意了,却又道:“掌柜的,你再来看看,进来第一眼看见时,这个视角怎么样……” “我说,你还是走吧!” 此时万籁俱寂,两人说笑,皆是将声音压得极低,意恐惊着楼外家丁,忽听“呀”的一声,外间门竟被人推开了,一道灯光照将进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第一反应便是以重手制服来人,尽量不惊动更多,谁想灯光摇曳当中,看清来人,不过十六七岁样子,一身丫头样色,颇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以两人身份性情,这重招又那里发得出去? 一时之慈,却带来严重后果,那丫头看着虽然有些呆钝,反应却是极快,不等强行止住前冲之势的两人再有变化,她早一把将灯笼摔落地上,扯着嗓子大嚎起来: “来……来人,有采花贼啊!” ~~~~~~~~~~~~~~~~~~~~~~~~~~~~~~~~~~~~~~~ 太平记第十九卷终 第一章 大雪封山,便向阳处,道路上,也深可没膝,至于山阴之处,简直连埋个小孩子进去也没有问题。面对这种正常天时下所不应有的大雪,人力又能做些什么?介由草庐前曾经锦簇万千的朱紫花海,如今尽作一片洁白,远远看去,大地平展如镜,只草庐微微坟起雪上,如一个小馒头般。 “大雪经月,百年不遇,天灾难奈如此,何堪再经人祸……先生高才如此,又何忍自弃草野,而置苍生于不顾?” 声音非常温和,透着隐隐约约的尊重与亲切,实在是很有说服力的那种口气,但任他口灿莲花,面前那两扇木门终是纹风不动。 (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啊?) 远远的躲在林子里,云冲波努力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却碍于角度所限,只能看见染作金白两色的头发分披过肩。 因为那至今仍不明其原因的梦境,云冲波来到三江堰,试着去探寻那数千年前所遗留下来的宝贵纪录,虽然大雪封山,但以他现在的力量,这种障碍已经算不了什么,甚至连山路也没有绕,他取直线翻越两座小山头,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荀欢草庐。 但,在接近草庐的时候,云冲波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虽然似乎不受欢迎,却完全不会气馁,始终很恭谨的微弯着腰,用非常有礼貌的口气,连续说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离得远,风向也一直不定,云冲波并没有听清那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似乎是想劝荀欢做什么事,却一直得不到回应。 天很冷,风也不小,待在树林里并不舒服,但云冲波就这样一直忍住,这,固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到底还算是“逃婚”之身,而想尽量低调,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那人的脚印。 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 (这样的轻功,闻霜能不能作到呢?) 认真的想着,云冲波不觉又回头打量自己的来路:一行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脚印,蜿蜿蜒蜒,越山而来。 (跑得快也许还不行,但如果比脚步轻……闻霜,可能都已经不如我了吧?) 带着一点点骄傲,云冲波回过头,却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只一转身的工夫,眼前忽地多了两只眼,离云冲波不过几寸的样子,木然盯着他。 “你……你是谁?!” 向后一跳,云冲波方看清那人所在,原来是用脚吊在树上,倒垂下来,正正落在云冲波对面,这人头上密密层层,尽用白布裹着,两手也是一样,周身上下,除两只眼外,竟是没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不死者?真是意外的收获……” 根本不回答云冲波的问题,对方一口叫破他最在意的身份,眼窝中似有两团火在烧着,那是意外,更是欢喜。 “乖一点,就不会受伤了!” ~~~~~~~~~~~~~~~~~~~~~~~~~~~~~~~~~~~~~~~~~~~~~~~~~~~~~~~~~~~~~~~~~~~~~~~~~~~~~~~~~~~~~~~~~~~~~~~~~~~~~ 虽不认得眼前便是“冰火九重天”中的火域遗舟,但听到叫出“不死者”三字,云冲波已觉不妙,几乎在对方探爪来扣肩头的同时,云冲波已本能的向下一沉,跟着反手一挥,刚好击在火域遗舟小臂上,用力虽然不大,却已令他右臂大酸,不自觉的向一侧荡开。这一下大出火域遗舟意料之外,但他毕竟经验极丰,变招极快,“咦”一声同时,左手闪电般回守胸前,恰好挡住云冲波一记冲拳,“呯”一声响,被震得向后退开数步,居然是吃了点小亏。 本来两人此际力量大约相当,但火域遗舟十余年前已横行青中,晋身八级力量也近十年,老辣圆熟之处,远非云冲波所可比拟,只因怀了轻视之心,未尽全力,云冲波反击又委实太快,失算之下,凝力未纯,而至吃些小亏,但究竟起来,仍是没把云冲波放在心上,他所长者本就是疾掠如火、不可捉摸的身法,虽退开几步,但微一拧身,早转至右翼,一个侧翻,右腿疾扫云冲波颈后。 他原料此着必然有获,却未想,云冲波的反应竟是快得惊人!也不回身,直接一个侧扑,强撞入怀来,左手竖肘护首同时,右手立掌如刀,一记重斩,火域遗舟大惊之下,竟不敢硬接,猛一拧身,仗着身法快捷,倒退开去。犹不敢放心,双掌翻飞,连断数颗大树,亘绝掉云冲波追袭路线,方松一口气,心下惊疑不定:“这小子怎地这般强啦?” 火域遗舟这边心下狐疑,另一边云冲波却是大乐不已,飞身跃近,两下竟是攻守易势! (哈……当探子的,果然都有限的很!) 根本不知火域遗舟的来头本事,云冲波只知自己是遇袭在先,却两招已反过手来,倒逼得对方要先行退避,这一下信心大涨,只觉对方不过尔尔,倒是打定主意,要把对方擒下来,问清楚到底是何来头,怎么会知道自己身份。 (唔,但是,要不要灭口啊……算了,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当探子,地位想来也不怎么样,吓唬他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拳脚上原是一般,云冲波此刻以掌为刀,使得其实正是马伏波所传的赵家刀法,火域遗舟身为大内侍卫,如何会不认得这路刀法?只云冲波手中用来,不知为何,却多出许多变化。虽每处变化也是极小,但却就是刚刚好能将招式间原有的破绽尽数弥补,将一些已到极限的强招再行推升,端得是虎虎生风,着着凶狠,火域遗舟吃他攻住,束手束脚,居然尽落下风,一时身上竟泌出汗来。 本来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先为大盗,后入禁宫,那会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尽自被云冲波攻得猛,但若强行发动,一般有信心扳回局面,但云冲波的特殊身份,却让他有投鼠忌器之感。 (如果用“烈阳照雪”的话……陛下是说死活都不要紧,可仲老公却说务必留下活口……) 回想起第一次自金州返回后禀报时的情景,火域遗舟心下委实难决,但对敌之时,又怎容他分心?方一犹豫间,破绽已现。 (有机会了!) 连出数记虚招,忽地一个弹腿,踢在一边树上,积雪乱飞中,云冲波早借力纵起,在火域遗舟警觉前,已至他身后。 “回首,定神州!” 正与梦境中蹈海力战袁当时的出手一样,云冲波反手一掌,径取火域遗舟左颈,这一招可说是鲁思齐半生心血萃成,虽变化不多,却是强横霸道之极,火域遗舟先机已失,那里还避得开去?心下一惊,再顾不得什么云冲波死活,一声吼,功力谷到去尽,周身白布急颤,皆被映作如血色般的暗红。 “烈阳照雪!” 若说烈阳照雪,正是火域遗舟生平第一得意的杀着,原是早年与冰天五侠共作大盗时两人玩笑赌胜而创,当初以七级力量催发之下,已能谷至“极火”境界,虽然不能持久,却已足够可怕,当年他投入帝少景门下之前,被仇家结众围攻,拼命之下,曾以此着瞬间烧杀两名七级强者。他自投身大内以来,身份迥异,旧敌无敢也无能为扰,之后更遇“玄武之约”,自闭帝京,此招已是十年未用,如今被他以第八级中游力量拼死催动,声势更加惊人,整个人转眼间已化作大团火焰,热力所及,便七八步外的老树也轰然自烧,十余步内冰雪,更瞬间化水! “嘿!” 眼见火势炽烈如此,云冲波也觉踯躅,唯招式已老,回首不得,一咬牙,也将功力再作提升,去势分毫不减,重重斩入火中,只听轰一声响,竟似平地一记炸雷,火舌飞溅中,火域遗舟竟被云冲波一记掌刀砍到仆地不起,周身火焰尽息,“烈阳照雪”之力,竟是被云冲波生生斩破! “喔……好烫,真是好烫!” 反正火域遗舟已然倒地,云冲波也并没有追打死狗的习惯,只是哇哇乱叫,拼命去打正纠缠自己右臂上面的火焰,又不住的抓起冰雪向上面盖,好容易扑灭了,衣服已被烧到七零八落,露出手臂来,也是红一块肿一块的,有几处地方更起了水泡。 火域遗舟倒地不起,云冲波专心灭火,两人都没有发现,不远处,还有第三人正藏身雪林,静静观察。 (力量上并不占优势,能够强行斩破护身火劲,靠得是这招中的无尽霸气,和对力量作出了最精确的应用,同时,也是因为对手是背后对敌,威力没法充分发挥。但是……还是很奇怪。) ~~~~~~~~~~~~~~~~~~~~~~~~~~~~~~~~~~~~~~~~~~~~~~~~~~~~~~~~~ (真是怪人,一下子就能烧起来……这么会玩火,不怕晚上尿床吗?) 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窥视,云冲波扑灭手上火焰,转回身来,见火域遗舟已悠悠醒转。 “喔,你醒啦?那很好……嗯,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派来的?呃,不肯说?那,那也没关系了……” 摸摸头,云冲波道:“你放心,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当探子,你也很可怜的,我也不想杀人……这样吧,你只要保证说回去别说见过我,我就放了你,好不好?”说着肚皮里却一阵后悔:“咦?不是想要吓唬说他不听话就灭口的么,怎么一冲口又先说放人的事了……” 他这边诚意十足,火域遗舟那边却是肚皮也要气破:他早年纵横青中,杀人越货,手下不知有几百几千条性命,所至之处,无人不惧,后来身入大内,忝为亲辅,虽然行事上有所收敛,但每一出行必奉天宪,威势所在,便地方大员,也绝然不敢怠慢,那里想到云冲波竟只当他是个寻常探子,口口声声,竟只是要自己不用怕死?怎奈刚才拼死一招被云冲波强行斩破,伤势确实极重,挣得几挣,全然动弹不得,眼见云冲波一步步走近,急怒攻心,竟几乎昏将过去。 云冲波看他脸色不对,忙道:“你……你到底怎么样?”摸摸身上时,却没有什么伤药,只好道:“你出来跑,身上应该有什么急救的药吧……你不要急,告诉我在那里,我帮你拿出来用……”却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的道:“小子,好大的口气啊?!”扭头一看,却不知何时又来一人,立于七尺地外,头发极长,作金白二色,脸上戴了个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红描出长长两道,斜入鬓角,嘴角处亦是一般,好不诡异。 ~~~~~~~~~~~~~~~~~~~~~~~~~~~~~~~~~~~~~~~~~~~~~~~~~~~~~~~~~~~~~~~~~~~~ “就是说,您看到那幅画,其它什么切口都没对,就把‘五技蓝纹’给了人家?” 闲闲说话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以男人言,长得“很好看”,甚至有些“太好看”了,尤其是一对凤目,便不说话时,也如含着笑,但眼光一闪,却又似乎能一直盯进人心里面去。 这样的一个男人,通常会让人很容易就心怀亲近,甚至,对一些人来说,更会引发他们某些龌龊念头,当然……这只限于那些不了解这年轻人的家伙,绝不包括正坐在他眼前,已被他问到出汗的杂货铺老板。 “但,但是那小像不也一样可以作为信物的吗?不是说是朱老三重金求得,只此一件的吗?” “唔,这个问题,我的确也很感兴趣啊。” 只手托着下巴,那男人若有所思的盯着桌面,那里的东西,若让敖开心看到,一定会连眼睛也跳将出来。 “送去本门前,师伯您曾亲眼看过这幅画像,而您的眼力与记性,愚侄更没必要怀疑,这样看来,不是朱老三在骗我们,就是他自己被人骗了……很好,非常好。” “对了,伯羊,那两个人,他们的样子……” “不不,师伯,这些东西,现在不急。” 摆着手,脸上的笑意依旧很浓,伯羊站起来时,道:“不忙不忙,‘五技蓝纹’虽然搞笑多过有用,但总也是老鬼师叔的一番心血,师伯您这样失了,纵出无心,亦属可议……先处置了,再说其它事情不迟。” 那老板脸色一变,道:“伯羊……你想怎样?” 倒似被老板的反应吓了一跳,伯羊眼色错愕,道:“我怎样……”忽地明白,失笑道:“是了,按门规原是如此……”便耸耸肩,道:“师伯您难道真觉得小侄想要杀你?” 他这样说,那老板方放松些,眼中却仍有惕意: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师侄,但他的性情行事,老板却实在已听过不少。 “哦哦,我的名声有这么差么?” 似也看出了老板犹有戒心,伯羊苦笑道:“师伯,那些都是虚名,和天上的浮云一样,你还是不要太放在心上比较好……”说着退后两步,目测一下两人间距离,又退开一步,忽地正了颜色,拱手道:“师伯。” 他这番作做,也真把那老板搞到胡里胡涂,答应一声,又听他道:“愚侄无礼,说句大话,师伯虽然年长,但于本门武学上,却未必一定胜得了愚侄。”见老板阴着一张脸“嗯”一声,不觉一笑,又道:“门规所在,不得不为,愚侄斗胆,愿请师伯赐教十招,若十招内愚侄侥幸,可以伤到师伯……”说着手一翻,见指尖上银光闪烁。“……到时这赤蝎粉见血入体,小小苦楚,还请师伯见谅。” 老板哼了一声,肚里盘算,倒是安心几分。 要知道,伯羊说得虽然轻松,但那五技蓝纹乃是这一门十余年心血炼制方得,珍贵之处,岂是泛泛?他也知门中规矩最严,自己弄失这般东西,便逃得死罪,活罪也是难免,若能这样了结,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又听伯羊恭声道:“以下犯上,愚侄惶恐,头三招便请师伯惩戒,愚侄只守不攻便是。”心下更觉安定,不觉微笑道:“你很好,很会作事。”说着抬起右手,晃一晃,又道:“老夫这只右掌苦练四十年,前后吸纳何止万毒,你也要小心了。”他本来心下忐忑,一直称“我”,此际胸中一安,居然又自称“老夫”起来。 伯羊躬身道:“请师伯赐招。” 老板微一点头,只一侧身,右掌轻晃,一下竟幻出六七重掌影,跟着变掌为抓,径取伯羊右胸,一边还道:“十万刀山可以这样化为裂脉分筋,师弟可曾教过……”忽地一声惨呼,血肉飞溅! ~~~~~~~~~~~~~~~~~~~~~~~~~~~~~~~~~~~~~~~~~~~~~~~~~~~~~~~~~~~~~~~~~~~~~~~~~~~~~~~ (这小子,怎地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已交手十数招,冰天五侠竟是完全落在下风,被云冲波完全压制,出手之际九守一攻,一身奇门武学虽然诡异狠辣,却尽是出不到一半便被云冲波强行击破,那里发挥的出? “冰火九重天”中,自数天下大黑为第一,之下则是酒海剑仙剑压群伦,至于重楼飞花、火域遗舟和冰天五侠三人,各有所长,也各有弱点,算是难分轩轾,因琼飞花入帝少景门下较早,故列名在前,但若不计她的毒功,实在未必胜得了冰火两人。 两人本应是江洋剧盗,各各有一身极为实用的武学,自投身大内以来,眼界大开,修为日深,有时两人坐而论武,皆觉得便是遇上三公一级的强者,十数招内,也未必有失,那想到遇上一个云冲波,三几招便把火域遗舟打到仆地不起,更将冰天五侠打到气也喘不过来? (这不是力量的提升……这,这倒象是陛下说过的“完全境界”……但,是什么,能让人这样子取得提升?!) 相对于冰天五侠的惊疑,云冲波则是畅快到了难以名状,只觉一招一式无不从心所欲,虽用得只是些寻常的刀法拳招,却总能够棋高一招,把对方死死逼住,便连抽身逃走的空隙也都没有。 (果然,只要是成对出现的探子,就一定不经打,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唔……对的,他们之所以要两个一起出来,不就是对自己没信心么?) “你明明打不过我啊……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打下去了吧?你放心,我不想杀人的,只要你保证说回去别说见过我,我就放你们走,好不好?” 自以为是给人“留条路走”,可听在冰天五侠耳中,这就是再大不过的羞辱,面具之下,脸已涨得通红。 “小子,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怒极之下,冰天五侠力量再有提升,但他武功本走阴狠一路,务求心如万载冰雪,方能招招要命,一旦浮动,有害无益,正如此刻,虽然拳力竟能再加一成,但尽皆打在空处,根本无用,反被云冲波觑着机会,欺近身来连环三掌,险险奏功。又听云冲波一直道:“我只问你们什么来历,说出来咱们就收手罢……再这样打,没意思啊!”更加羞怒十分,几乎当场昏将过去。 说来或者可笑,冰天五侠苦求破敌之策,却不知……答案,正在他自家嘴里。 自入锦官以来,连续不断的异梦,带着云冲波回视三千年前的往事,回视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当中的细节,这使云冲波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当今世上恐怕已没有其它任何人会知道的事情,而同时,这更使他在武学上取得难以想象的进展,领悟到甚多之前根本无从下手的诀窍,特别是近半月以来,连续亲身体会神域强者间的对战,更使他渐渐有积水成池之感, 对上位强者而言,战斗,本就是提升自己的最好途径,任何武功招式,必要因应自己特点作出些细微调整,方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这中道理云冲波虽也知道,可以他本来的眼界见识,却又那来本事作所删述?但入梦以来,他同步感应着前代蹈海由弱至强的点滴变化,感受着他调适自身的每个技巧,日间依法修习,往往能有小进,须知以蹈海十级力量,神域修为,放眼当今天下,便沧月明也不是对手,更有浑天东山长庚等无数强人智者朝夕相对,更有袁当这强至不可思议的强敌在前,更有心路高低扬抑无数变化……这一切正是任何强者必由之路,却也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法传授他人。云冲波因缘会,亲身体验了蹈海的强者之路,所获之厚,已远远超出自己想象。 以他此际实力而言,较入锦官之时,已不知胜出多少,若再战马云禄,怕对手连十招也走不过去,只自己却仍然茫然无知,依旧以下手自视,今番能够先败火域遗舟,后挫冰天五侠,全因不知两人身份,只当是些寻常探子,故心无所忌,出手从心所欲,若知两人便是与李慕仙琼飞花共列大内的绝顶人物,他此刻又没有非要拼命的理由,心惊之下,第一招上便已扭头逃命,又那敢邀战至今? 再斗数招,冰天五侠一发束手束脚,云冲波心下畅快,忽然想到:“上次对付那两个探子时,把龙拳和太平的招数杂起来用,果然好的很,现在不妨再试一试,把他转昏掉,怕也好说话些……”他此刻心意如水,流畅异常,方一转念,早撤掌退后,两人虽缠斗的紧,冰天五侠却全然阻不着他。 只冰天五侠却也郁郁已久,此际压力骤然一松,那里还记得仲达“不可伤他性命”的谆谆之语,怪啸一声,双掌飞动,将地上雪花鼓起的同时,身周温度急降,转眼已将飞雪冻作点点冰晶,日光照下,寒光闪烁,竟都锋利不让快刀! “小子,纳命来!” 此着名为“雪舞飘朱”,亦是冰天五侠生平得意之技,一旦发动,身侧十步之内,尽是修罗屠场,所谓“飘朱”,便是指对手身在其中,无力自保,被千刀万刃割出来的点点血花,唯此招最利群战,若单挑时,便不免力量有所分散,但冰天五侠此际怯意已生,只想凭这招将云冲波阻得一阻,见机时,便要带火域遗舟逃命,已是全绝了“擒人立功”的念头。 却谁想,他这里一招出手,疾风方起,云冲波那边却是激荡有若风雷,狂风大作! “接我的……打探子拳!” 云冲波这记拳法,乃是揉取了“橙之拳”和太平招意所创,连名字也没想出来,因第一次用出来是在雪湖上对付两个探子,便叫作“打探子拳”,虽然自己也觉粗陋,却苦于想不出什么响亮贴切的名号,后来更敷衍自己说名字没甚么重要,就此再不费心,只今日再次用出,却觉自己实有先见之明,果然二次用来,依旧是对付过路的探子,一时间,肚皮里还有几分得意。 “这,这是什么招数?!” 从未听说有什么“打探子拳”,冰天五侠真真瞠目结舌,但云冲波这一招使得既快且凶,更是兼取两大惊世绝学而成,他仓卒之间,那里走避得了?惊呼半声,早被旋风卷入,立见万点殷红,飞溅风中! 云冲波生性仁厚,虽手上也有过许多人命,却始终不能如其它人般轻视视之,因此上才苦思太平招意,创出此招,原理乃在制而不伤,只求把对手搞到大昏特昏,但偏偏冰天五侠该有此劫,他强运雪舞飘朱,身侧千刀万刃,未及攻发,却先被云冲波以十倍风力,鼓荡而回,尽皆卷入旋风,等于是两人合力造一杀着,他已被转到昏头昏脑,身形无力自主,一锋一刃,皆着落自身,若受千刀万剐,真真惨不堪言! (这,这怎么办?) 嘴巴张得大大的,云冲波实在想不到,一心想要留手的自己,今次却把对方伤到更重,但他创制“打探子拳”时,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中道停之,此刻眼睁睁看着,虽觉心慌,却也束手无策。 “嘿……手下留情罢!” 右前方一处积雪突然炸裂,在云冲波看清楚之前,黑影疾掠,来到旋风跟前。 “……破天锤!” 因来得太快,云冲波也看不清那人用的是何兵器,只知他一击之下,风势立溃,冰天五侠“碰”一下摔到地上,已是伤痕累累,若和火域遗舟比起衰来,也真真是各擅胜场,难言高下。 一招解去冰天五侠之危,却似乎未落着好,看清楚来人之后,冰天五侠眼中凶光迸射,却还是强自压住,咬牙拱手道:“这个情……我兄弟承着便是!”说得倒似结仇的口气一般。 那人也不为已甚,一挥手,便转身向云冲波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咱们来走几招如何?!” ~~~~~~~~~~~~~~~~~~~~~~~~~~~~~~~~~~~~~~~~~~~~~~~~~~~~~~~~~~~~~~~~~~~~~~~~~~~~~~~~~~ “你……你好大胆子!” 声音中的怒气十足,却没有底气,因为,说话的人,已被人空手插穿胸口,奄奄一息。 “回师伯,这和胆量无关,只关乎愚侄的欲望。” 适才,口称要对方先攻三招,但老板第一招方出到一半,伯羊已闪电般出手,扣住老板腕子的同时,右手五指如钩,一把就挖入老板左胸! “分尸散魂的这个变化,是愚侄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究竟如何,倒要请师伯指教。” 脸色已作惨白,更不住抽搐,但全身皆软软的,老板根本就是靠伯羊手臂支持才没有倒地,只能空看着伯羊带着诡异异常的狞笑,将老板的右腕拿到嘴边,一口咬下! “什么十招,什么赤蝎粉……都是在乱我心神,你,你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我这三十年毒功修为,是不是?” 没有立刻回答,伯羊连着吸了几大口血,方恋恋不舍得抬起头来,犹不忘掐住伤口,不让鲜血外流。俊美相貌上已沾满暗红色的血液,看上去,别有一份妖异之美。 “师伯脑子虽然不好,修为倒是扎实的很……愚侄谢过了。” “你……你这卑鄙的小王八蛋!” 眼看着对方再次贴嘴上来吮血,老板心知今日必死,绝望之下,破口大骂,原是想能激怒对方,求个早死,却见伯羊又抬起头来,微笑道:“师伯过奖了。”说着又低下头去喝血,一时间,倒几乎把自己气昏过去,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蓦地睁圆双眼。 “等等,你……你敢这样直接饮血化功,你……你练得是那一章功夫?!” “真麻烦……” 再次中断吸血,伯羊却依旧笑得十分耐心,道:“师伯您这就明知故问了,本门毒功变化万千,各有其妙,但公推起来,仍有高居百虫之上的毒中之王,师伯您只是笨一些,难道连记性也不好了?” 惨笑一下,那老板似是突然觉悟,眼中再无光彩,一直拼命昂着的头,也软软垂下。 “万毒之王,蛊中之皇……好家伙,云明有幸,能够亲见有人练成金蚕入体……虽死,何憾!” 轻轻放下已经断气的老板,伯羊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扫视一时。 “虽死无憾吗?虚伪的家伙……” 捏住老板腕上伤口,伯羊盘腿作下,缓缓调息。 “你也是,师叔们也是,师父也是……总归,只有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才会说这种鬼话吧?!” ~~~~~~~~~~~~~~~~~~~~~~~~~~~~~~~~~~~~~~~~~~~~~~~~~~~~~~~~~~~~~~~~~~~~~~~~~~~~~~~~~~~~~~~~~~~~~~~~~~~ “介由,给你说了多少次了,酒要烈一点才好喝,你这酒虽然香,就是太淡,这么娘娘腔的酒,是男人喝得么?” 拍着桌子,这头饰牛角、黑衣蓝裙的大汉显然一点都没有客随主随的意思,酒是他喝的最多,话也是他说得最多。 “你这粗人懂什么酒好酒差!这杏花酒的妙处,你那里喝得出来!” 被指摘的是介由,但他只是淡淡微笑,依旧袖着手坐在一边,出头反驳的,是已经喝到眼睛发红的荀欢,用更大的力气拍着桌子,肆意的批评着对面这酒友的品味。 (唉,两个人都是怪物啊……) 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小口喝着这由介由亲手调制的“杏花酒”,云冲波觉得,自己还是更想喝点热茶,如果有热粥,那就更好。 刚才,这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大汉挡住云冲波,放走冰火二人,之后,面对并无战意的云冲波,他更主动邀战。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打……唔,我那不成材的女儿说你是一块废柴,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却说你是扮猪吃老虎,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理由可以么?” 当然不觉得这理由可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对方的女儿和弟弟,但当对方已经攻过来时,云冲波也只好应战。那大汉的武学诡异非常,手持自称为“破天锤”的奇门兵器,变化千端,云冲波和他打了十来招,竟连那兵器到底什么样子也没看清楚。 到最后,是荀欢很不高兴的跑过来,喝止了两人的战斗。 “酒已经调好了!要喝的就过来,不喝得就快滚,不要扰人酒兴!” 似乎战意高亢,但方听到“酒好了”,那大汉已立时收手,而在喝酒时,更对云冲波十分亲厚,啧啧称赞。 “……总之,后生可畏啊!” 最后,当那大汉开始醉眼迷离的搂着云冲波,告诉他说自己家里“还有个没许人的丫头”时,终于冲撞到他能够镇定自若的底线。找着非常拙劣的借口,他从酒桌边逃开,而还没有出门,已听见背后那震耳欲聋的大笑。 (真是的,仗着年龄大就这样开玩笑……很有趣么?) 忿忿的想着,云冲波也有些好奇,如果自己当时的反应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并请他把“令千金”的八字写给自己时,那大汉的脸色,又该会是什么样子? 想一想,还真是很诱人的选择,可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云冲波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所谓禀性难移,尽自跟着花胜荣熏陶了这许多时日,他仍是不能满不在乎的说些自己并不相信和不赞成的话,尽管,他也知道,在有些时候,这样确实能够更好更快的应付过去一些事情。 (算啦算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到外面的雪地上,云冲波发现雪又开始下了,不算大,在风中轻轻的旋转着,一层层的落下,与烧着火炉的室内比,教人精神立爽,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介由跟了出来。 “唔,介先生,你不在里面喝酒吗?” 找一块石头,打掉雪,介由慢慢坐下,看着云冲波,笑道:“我从来不喝酒的。” 雪花飞落,积在他的头上、眉上、肩上,使他显得竟有一些憔悴。 “而小兄弟你,专门跑来这里,应该也不是为了喝酒吧?” “唔……” 这正是云冲波一直没想好答案的问题,总不能直接就说:“我是想来挖你们房子,看下面有没有什么绝世武学?” 支支吾吾了几句,说的话连云冲波自己都没法相信,到最后,他干脆赌气一样的闭了嘴,看着介由苦笑着,走近自己。 “没关系的,小兄弟……” 轻拍云冲波肩头,介由告诉他,这世上能够以舌战胜过荀欢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总之,道理这东西,有时不是说说就可以的,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就是说不过人家,这种事情,真是太平常也没有了……你如果一直放在心里,反而会迷失的。” “呃……嗯?” 怔一怔,云冲波才回想起介由是在开解自己,一时倒有些意外,方想起来:“哦,对了,上次被那个荀欢的歪理讲败了……” 哑哑有声,不知从那里飞出两只乌鸦,转了一圈,径投向介由肩上蹲了,边扑楞翅膀打雪,边歪着头梳理羽毛,显是全不怕人,介由笑一笑,自怀里掏出几块碎干粮,摊在掌心,那两只乌鸦立时扑到他小臂上蹲着,只是叨个不停。云冲波瞧着有趣,走前几步,也伸手去想要摸摸,却险险被啄了一口,好生没趣。忽听背后有人懒洋洋道:“道可道,非常道,智慧出,有大伪……别人阐发这层意思也就罢了,你也这样说,倒也有趣。”正是那大汉声音。 “红花绿叶白莲藕……一个道理若是对的,就不必在乎它是谁先说的,就象一个人若是好人,就不必在乎他是出身何处……不是么?” 介由的声音很低,说话时更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专注的盯着自己的掌纹。云冲波觉得他的说话似乎暗藏机锋,又一时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听那大汉朗声笑道:“说得好……但,可惜,天下之人,九成九却还是先记得你家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八个字吧!” 一叹,介由拱手道:“族王这就要去了么?” 大汉漫不在乎一挥手,道:“去了去了,才二十斤酒,能喝得多久,何况还有个不懂品酒的小子在一旁糟蹋……”一边说着,已一把搂住云冲波肩头,笑道:“来,送大叔一程。” “你……你不要随便自称大叔!” “总之,我告诉你啊,大叔家里面,真得有一个没许人的丫头哪!” 似乎是酒后力气变大的原因,那大汉牢牢扣住云冲波,硬扯着他走了。 “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就是说不过人家……你的话,是说给那小子听,还是想说给我听的呢?” 酒友已去,荀欢才慢慢踱出,背着手,脸色如阴似晴。看他一眼,介由低下头,继续专心的调弄手中的乌鸦。 “两个……都有吧。” ~~~~~~~~~~~~~~~~~~~~~~~~~~~~~~~~~~~~~~~~~~~~~~~~~~~~~~~~~~~~~~~~~~~~~~~~~~~~~~~~~~~~~~~~~~~~~~~~~~~~~~~ “雪,开始小了。” 正如子贡的感叹,连绵近月的大雪,终于出现了衰竭的迹象,毕竟,马止就是二月了。 “后天就是二月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去年的二月二日,帝少景西幸承京,行“封禅”之事,却为孙无法所刺,虽保性命,却成废人,之后的一年,整个天下,就如一锅将近沸点的开水,虽然一直也能保有表面上的平静,却也时时都在燥热的潜动当中。 “这种平衡,既危险,又不可靠,如果不尽快释放掉一些压力的话,天下,也许就真要再陷糜烂了。” 听取了弟子的报告,子贡微闭着眼,慢慢的揉着眉心。 “啸花轩,污烂不堪的东西,但也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不过,会托庇于千门之下的不死者,还真是绝无仅有。” 翻看着弟子呈上的资料,子贡轻声的笑着,似乎很感兴趣。 “而且,竟然还是和‘花胜荣’在一起……” 不明白“花胜荣”这名字有何含义,弟子谨慎发问,但,子贡只是摆摆手。 “不重要,总之,这个人不会是真正的‘花胜荣’……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虽然这样,子贡还是表示说,既然有千门的人介入,无论程度深浅,都要留意。 “论到操纵人心,‘千门’,也许可以算是镜中的‘儒门’呢。” 给出令弟子吓了一跳的高度评价,子贡同时也发出数道指令,要弟子安排落实。 “但就算和我们同样洞达世情,千门却始终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尽管大家都只是想要骗民以逞,但在百姓心中,却不知道我们‘也是骗子’……这,正是我们的最大优势,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优势,我们才能作成我们正在要作的事情。” 笼着手,子贡站起来,在城头上慢慢的踱着,踩着积雪,发出咯吱的声音。 “今天,就给不死者一个不眠之夜吧!” ~~~~~~~~~~~~~~~~~~~~~~~~~~~~~~~~~~~~~~~~~~~~~~~~~~~~~~~~~~~~~~~~~~~~~~~~~~~~~~~~~~~~~~~~~~~ 已是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几乎没有什么暖意可言。 很是阔大的堂屋,上首两只太师椅摆着,都是用整块的黑檀木雕成,椅背上嵌的玉石光润如镜,天然生成两幅山水,浓淡相宜,真真不让一般的名家手笔,两只雕成伏兽状的扶手被摩挲的极光极滑,日光下,似乎还一闪一闪的。 除上首外,两侧各有两只椅子摆着,皆是上好的木料、上好的雕工,但相较之下,便要逊色很多。四椅上各坐有人,目光皆投向上首两张椅子,眼里如冒火一般。 任两只椅子空着,朱子森在一旁另放了一只椅子,虽居上首,却是侧位。 已是月底,亦即是朱家一月一度例会的时间,每月此时,朱子森会召集诸房长者,共议本月商事,并就次月诸般事宜作出决策,由于各支实力不尽相同,故参与月会的人员时增时减,但近三年以来,人员一直固定的很。 朱晓杰,朱晓材,朱晓松,朱晓枫,目前朱家势力最强的四系旁支,以辈份来说,都是朱子森的叔辈。 例会很平常,但,因为昨夜才出了事情,所以,会议的内容变得很不平常。四朱纷纷发言,指责朱子森先是“护堡不力”,复又“举止失措”,已经快一天了,竟然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总之,子森你这样子搞法,让为叔实在很担心啊。” 作为四人中年纪最长者,朱晓杰的口气也最大,用力的向后靠在椅子上,边拍着自己肥肥的肚子,边拿起放在手边的热茶,一口喝下去。 “是,是,大伯教训的是……” 口气唯唯诺诺,朱子森完全没有“主持家务”的派头。只有以“长幼之序”的角度来说,这表现才算合理。 “认错有用的话,还要家法干什么……” 打断掉朱子森的话,干瘦干瘦的朱晓材插进来,用很尖锐的语气质问朱子森,如果昨夜来的人别有用心,又或者朱子慕昨天不是正好离开,那现在,他该如何谢罪? “小侄明白,虽然得列祖列宗保佑,大小姐安然无恙,但每虑万一之事,小侄还是汗出如雨,诚惶不敢自用……” 虽然没有跪下来磕头,但态度上也算是差不多了,朱子森更表示说,自己也觉得,现在所承担的任务,已有些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 “所以,小侄今天也想请各位叔伯议一议这事情。” 虽然来人似乎没有恶意,但那毕竟不可靠,朱子森希望,在这段时间内,能将朱子慕移向四宗内的随便那处别院,待风头过去后再行迁回。 “喔?” 只一怔,朱晓杰已大声道:“老夫痴长几岁,少不得要多作些事情,大小姐移居之事,我们当然是义不容辞。” “嘿,大哥您的确年岁长些,但若在祖宗面前认真论长庶亲疏,谁又比得过大小姐了?” 插进来说话的,是四人中最年轻的朱晓枫,还不到五十岁的他,衣着的确最为光鲜富贵,一开口就若有所指,立刻把朱晓杰气得脸上通红。 一向最为重视自己“长者”的身份,朱晓杰那肯吃这个亏,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正要骂将回去,朱晓松却先阴阳怪气的道:“老四你要比钱么……嘿,你也不过是摊子作得大些罢,你和习家联手屯米,今春若果米价不涨,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便听朱晓材干干巴巴道:“老三,责人先自省,你把头寸都调在袁州打新茶,要是太平道的教匪们起事,你这几家绸缎行……难道是准备押到质行里么?” 朱晓松怔一怔,干笑道:“我这一点生意,二哥倒是清楚的很呢,倒还周转得来,不劳费心了。” 他四人一向各怀心病,那里是肯相尔汝的人?一时已争得都拉了脸,只为大户人家气作养出来的气派,并不肯口出恶言,到最后,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收了场,至于朱子慕移居的事情,自然再也没人提起。 “小侄恭送诸位伯叔。” 躬着腰,朱子森把四人送出朱家堡外。上得车来,朱晓杰仍是余怒未消,胡子吹得飞扬不已,两只眼瞪得如铜铃般。 “这群王八蛋,一个比一个放肆了!” 和他一齐坐在车里的人,戴顶雷公巾,三绺长须飘洒胸前,手中一只折扇开合不休,看上去倒也气派,见朱晓杰发怒,他只是阴阴一笑,问了里面事情,沉思一会,淡淡道:“东家啊,长幼有序,您只要保全自身,别人是怎样也乱不了规矩……倒是朱子森这厮,东家您一定要小心些才是。” “唔?” 怔一怔,朱晓杰摸着下巴,道:“符公,请明言。” 那“符公”唤作“符问道”,原是朱晓杰豢养的清客,为着很读得几本书,复有些公堂之智,夺产之谋,因此上渐渐得宠,成了门下谋主。他见朱晓杰问起,自持的一笑,拍一下打开扇子,道:“东家您不妨想想,朱子森的确永也是毕恭毕敬,予取予求,但……一直以来,东家您所想要的,又到手过几次呢?” “嗯?” 两只眼睛溜溜乱转,朱晓杰肚里掂量,慢慢道:“这也是……”忽一拍大腿,道:“但也不对,这小子每次都是一开口就让将出来,要不是老子不想便宜了那几个王八蛋,早就……”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将下来。 “王八蛋……这小子,胆敢这样耍我们?!” ----------------------------------------------------------------------------------------------------------------- “喂喂,我说…二可你怎么上簧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签啊,绷好的万子都能让你顶出去。” “这个…我和你们不一样哇…我们吕家一脉真传,是有尖货在的…” “是啊是啊…知道你为什么出道这么年还不能火穴大转么?” 地方是在凤阳城内,一片非常便宜的地区,本地人很少有住,都是租给往来凤阳的游方人士,昨天算命算到丢尽了脸的两个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相互抱怨。 板着脸,那秦一口快手快脚,把那些什么“铁嘴直断”,“哑相吕二可”的旗子都卷了起来,又拿出两抹假胡子,递给吕二可。 “什么‘尖加腥,赛神仙’…二可啊二可,你难道千人千到把自己也千到了?算命…那玩艺那有个准啊” “但不是这样…我给你说,刚才我出那签的时候,真是什么手脚都没作,而且感觉特别奇怪…” “别说啦!” 很不耐烦的一挥手,秦一口此刻已换上一身大蓝的袍子,整了整头发,又掏出个药葫芦,挂在腰上。 “我算看出来了,凭你想吃金门,门也没有!趁现在还没露相,赶快跟着我,改吃皮门吧…” 一边说,那胖子一边已另扯出一面旗子来,上面写着几行楷字,什么“十代太医,供奉密方,有缘相舍,一丸得子”,下面绘着个妖冶女子,眉目之间,春意无限,两边有十个大字,着实触目惊心,赫然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哼哼,所以啊,这个时代,一定要当复合型的人才,算命不行,就卖假药,反正……能有口饭吃啊。” “谁……是谁?!” 吓一跳,盖这句话并非两人中任何一个所说,猛转身时,见身后几步,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正蹲在地上,翻看那堆东西。 “好家伙……看这样子,不光是卖假药啊,这个虎骨……啧,作得还真像哪!”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同时向后一跳,一面手就向腰里伸,却同时觉颈后一紧,似被铁钳夹住一般,全身无力。 “放心,我们……只是好奇罢了。” 因为要尝一尝地道的凤阳风味,敖开心听人推荐,拉着帝象先来到这里,却碰巧看见两人,这下子好奇心起,定要追来看看究竟。 在两人,根本不想也不屑与江湖肖小计较,在敖开心,一半倒是肚里好奇,想问问两人到底是如何算命,之后,更不住探问诸般江湖千术根底。 “总之,你们两个想跑,是一定跑不掉的,但如果认真教我几手把戏,我就考虑放了你们……” 苦笑着,帝象先根本不理敖开心,自背着手,眯着眼,透过后墙上小小窗口去观察天象。 “明天,就是初二了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敖开心正想找几句话说,却听两人嘟嘟哝哝几句,一时真如九霄雷降。 “唉,都是你不好,非说趁朱家大小姐订亲的热闹,来找几件生意作作……现在可好,作成什……” “你说什么?!” 旋风般转身,一把掐住两人脖子,提将起来。敖开心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一脸都是惊惶。 “……订亲,这是怎么回事?!” ~~~~~~~~~~~~~~~~~~~~~~~~~~~~~~~~~~~~~~~~~~~~~~~~~~~~~~~~~~~~~~~~~~~~~~~~~~~~~~~~~~~~~~~~~~~~~~~~~~~~~~~~~~~~~` “总之,就是这样了。” “哦,说到底还是谣言啊……” 微笑着,司马清挥一挥手,教对方退下。 “丫头,我看你过虑了……你自己不也说了,太平道现在早已经该起事了吗?” 今天以来,城中谣言蜂起,都说是太平道已在南方全面起事,因之,南下的道路也被全面遮断,尤其是三江水路,已根本不可能通航。 作为大夏不多几个商业型都市之一,锦官每年所出绸酒铁器,本地不过能消化掉十之二三,绝大多数,是以各种方式转售出去,但青州连山叠嶂,便空身行人也辛苦万分,是以锦官商贾皆行水路,三江遮断,对锦官来说,简直等于是卡住了脖子,几乎每家每户,都身受其痛,而同时,惊惶于将来的事情,城中米价急涨,却仍是被抢购一空。 “我知道太平道该起事了,但问题是,大雪封山……连我们到现在也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讯息,这些个消息,又是从何说起?” 沉吟着,小音请司马清尽快作出部署:运用司马家在官方的一切渠道,查出近三日以来所有的入城人员。 “总之,不搞清这些谣言是怎么来的,我始终都不能安心……” 皱着眉,小音苦苦思索,却被前来请示的下人打断。 “自称姓江,求见夫人?啊……立刻请他进来!” 精神大振,小音一跃而起,一边吩咐那下人“速送两坛最烈的酒来”,却见到一边司马清疑问的眼神,不觉一笑,道:“干娘……我们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不一时,来人已被延入,头饰牛角、黑衣蓝裙,正是日间与云冲波交过手的汉子。 “大族王千里迢迢而来,真是辛苦,流风代太傅谢过。” 神情非常认真,小音躬身行礼,而对方则是满不在乎的挥着手。 “没关系没关系……这一趟来,乐子还是很多的” 提起个坛子,扳开封泥,来人咕嘟嘟喝了一气,抹抹嘴,神情也严肃起来。 “不过,说到南边的事情,就很麻烦了……” 之后,基本上是来人自己一直在说个不停,介绍近一月来松州诸般事宜,小音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问几句话,特别是战区以外的官府如何应对,她问得极细。 “绝大多数地区并未实行物资和人员的管制……这样的话,城内的谣言就更有问题了。” 说几句话,喝一口酒,两坛酒堪堪喝空时,来人也终于说完,并作出结语。 “……总之,太傅这次怕真得是失算了,虽然长远看来也没什么要紧,但眼前亏到底是吃着了。”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玉清,不是这种好冲动的人……” 没有继续讨论下来,小音款款起身,问对方还有什么安排。 “没有了,要见的人都见着了,要传的话也都传到了……而且,还有意外的收获呢!” 翘起大拇指,来人赞道:“云家的那个小家伙,听踏溪和阿香念过不知多少次了,今天总算见着了……很有趣,就是太善良了一点。” “嗯?” 询探几句,听知了云冲波是怎样连败冰火两人并与百纳第一强者的鬼踏江战成平手,小音神色不动,浅浅笑着将来人送走。 甫转身,小音的脸色已然大变,有惊讶,有困惑,更有愤怒。 (禁宫的手果然已经伸来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有离开锦官,他到底想干什么?!) ~~~~~~~~~~~~~~~~~~~~~~~~~~~~~~~~~~~~~~~~~~~~~~~~~~~~~~~~~~~~~~~~~~~~~~~~~~~~~~~~~~~~~~~~~~~~~~~~~~~~~~ “唉……” 翻来覆去,云冲波就是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今天,太平道,突然成为了城里最热闹的话题,每个人都在传说,他们怎样在南方起事,怎样攻城略郡,杀官诛吏。 对太平道的认同感较以前算是强了不少,刚听到这些消息,云冲波也有些高兴,特别是听说太平道中的“不死者”怎样在万军当中斩将夺关时,他的心里,真是非常之温暖。 (闻霜啊……不过,我现在也已经很强了呢。) 不过,再想多打听一点消息,云冲波就受到了非常重的打击,因为,几乎每个人也是在口口声声的咒骂着太平道,咒骂着不死者。 “造什么反哟,要死喀。” “龟儿子的不死者,让老子遇上,一巴掌打死他哟!” (为,为什么会这样?) 很受打击的云冲波,实在想不通,太平道的宗旨,是要让天下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那么,为什么,反而会被这些普通百姓这样的恶毒咒骂呢? “嗯,你不会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吧?” 因为赶在涨价前买了一批酒水,花胜荣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喝得脸红扑扑的,用力拍着云冲波的肩膀。 “不是你说为人好就等于为人好,更不是你说为人好人就会以为你真得为人好,而且……” 笑得眼眯眯的,花胜荣道:“人哪……本性就是自私自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自己还过得去,谁在乎别人去死啊?” 无论南方的民众是为什么理由而团结在太平道周围来反抗皇帝,对锦官百姓而言,他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交通的断绝,物价的上涨,如果这一切不能迅速平定的话,更可能会对当地产业造成重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些咒骂并不奇怪。 当然,这些咒骂,也并不代表百姓是多么的忠于帝姓,事实上,在关起门自家说话的时候,他们对皇帝的咒骂可能还会高过此刻的十倍,但这样的比较,并不能让云冲波好受一些。 “我们太平道和皇帝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为了让所有穷人都过上好日子啊!” “哼哼,那又怎样?!” 似乎很想给云冲波上一次课,但摸摸下巴,花胜荣咧咧嘴,摆手道:“反正,这些没关系的,别人骂骂街,你又不会掉一块肉,无论你作什么事,想所有人都说你好话是不可能的……如果随便一个死老百姓说一句话你都这样在乎,那我看你也不要去找萧丫头了,还是回家种田吧!” “唔,大叔……你这算是在鼓励我吗?” 觉得花胜荣的说话很是刺耳,却又似乎很有道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没有打他,而是趁着夜色将临,又到街上转了一圈,而当然,他听得,只是更多的抱怨和咒骂,而且,最令他难过的,是越穷越普通的人,咒骂起来就越认真越恶毒。 可以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米价急涨这样的事情,对这些人的影响无疑最大,由此出发,他们有最多的愤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所有这些,还是让云冲波很难受,直到更鼓三响,花胜荣的鼾声几乎把屋顶积雪都震落下来,他仍然不能入睡。 (唉,还是起来走走吧……) 翻来覆去无数次后,云冲波干脆坐起来,披上衣服,准备到院子里走一走。 (唉,在檀山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么多头痛事啊……) 心事重重,云冲波拖着脚步,推开后院的门,雪地反射出惨白的光芒,很是眩目,令他要眯起眼睛。 (咦……这是?) 突然发现,一左一右,门外竟有两个人在,而在云冲波得以看清楚之前,两人已同时发动,出手如风,径取云冲波两肋! ~~~~~~~~~~~~~~~~~~~~~~~~~~~~~~~~~~~~~~~~~~~~~~~~~~~~~~~~~~~~~~~~~~~~~~~ 猝然受袭,云冲波当然大吃一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的反应。 “看清楚!” 全不防护自身,只以极为威严的口吻低喝一声,便令那两人硬生生止住,更顺势拜倒。 “北王,您回来了!” (嗯?!) 被“北王”两字搞到一阵心惊,云冲波再运目看去时,眼前分明好大一片院落,地上青条石铺得齐齐整整,哪有什么积雪在了? (我……我现在连走着路都可以作梦么?) 记得很清楚,自己是想到后面院子散散心,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会用如此荒诞的方式入梦。 除此以外,云冲波更读到一些令他心惊的东西,结合着蹈海的思想,他已知道,在击破袁当之后,蹈海求道之前,小天国曾大封功臣,立二十二侯,是为“五胡四国十三天”,这二十二人皆为小天国起事以来宿将,百战之余,功勋无数,目前各领重兵,镇守诸地,眼前两人正是之二,左手上人名为胡以晃,受封“护国侯”,右手上人名为林大基,受封“襄天侯”,更是东王的甥婿,两人各已有了九级力量在身,所部军马,皆以万计。 (这两个人,不是都在前方带兵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看门……要这样两个人来看门,里面在干什么?) 目光微微闪动,自两人脸上看过,蹈海慢慢道:“天王他们……还在开会吗?” 这个问题,令眼前两人的态度再变,微现嗫嚅,之后,林大基表示说浑天等人确实都在里面,这会议已持续近两天,和有着“不许任何人入内”的严令。 “任何人……也包括我?” 很显然想说一个“是”,但,面对蹈海那若为实质、若有万钧压力的目光,两人最终到底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的躬下了身。 ~~~~~~~~~~~~~~~~~~~~~~~~~~~~~~~~~~~~~~~~~~~~~~~~~~~~~~~~~~~~~~~~~~~~~~~~ 房间不大,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形的桌子,上手的是浑天,东山坐在他的对面,长庚打横,对面空着。没有在桌子上摆灯,而是在天花板的中央吊了一盏很亮的油灯。 浑天面前放着一壶茶,没有杯子,东山面前摆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用一个兽头状的镇纸押着,长庚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套文房四宝,墨汁已然凝结了,纸上却仍是光洁如新。 桌子中间摆着一具舆图,山峦高下,江河奔流,皆历历如见,正是大夏疆图,周围散着几个簿子,半掩着,都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那些资料已在每个人手传阅过--其实,他们每个人也可以将这些东西默写出来,在手中翻看一次,更多的只是一种形式。 “我们,还要这样讨论多久呢?” 向后推走椅子,苍白着脸,东山慢慢站起来。 “太平,在危险之中,如果这样继续延耽下去,我们可能连挽救的机会也不会有。” “我同意。” 面无表情,浑天缓缓的点着头,却又加上一句。 “但问题是,危险,到底在哪里?” 当这样问着的时候,浑天刚好抬起脸来,似没有感情的目光,与东山若已完全混浊的双眼直直对上。 “在我们当中。” “被暂时的胜利所软化,而渐渐失去掉对‘不死者’之尊重和对‘太平’之想望的道众们,迷醉于俗世的生活,渐渐失去掉战斗的意志。” 东山拿起手侧的簿子,一边迅速的在那微小而具的山河上指点着。 “就我所知道的,单是近两月以来,至少有四百起以上有违太平道义的讲话或宣传,当中,更有一些人地位不低,甚或身担军职。” 皱着眉,东山表示说,太平道是以“理念”而凝聚民众,相信“天下太平”这口号能在太平道手中变为现实,才是太平道历经百劫也终能不堕,是天下信众会拍颈沥血,百死无悔的原因。 “而,若是这样的信念出现松懈甚至是混乱,我们,亦就和历代以来其它争夺天下的世家没有什么不同,纵使胜利,我们……亦不过是把帝京改叫天京,把帝中和改成帝太平而已,何况……失掉理想的我们,怕也没法获胜。” 提出他的要求,东山希望立刻组织一次全面的教义宣讲,正纲纪,振人心,更要选取一些影响较大的人,悬于国门,以儆效尤。 “总之,我们虽在同时进行着‘战斗’和‘建设’,也绝不能放松掉‘道务’,要持续不断的增强大家对道祖和太平的信心,要继续的统合人心,和摒弃掉那些只会纷乱大家心意的邪说,唯有以一次迅速而又彻底的整肃及宣讲,才能够凝聚住我们的队伍。” “加强道务么?可以……但。” 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浑天注视着自己交叉一处的十指,淡淡道:“你自己的力量不就够了么?横竖,你也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能请动道祖上身的人,只要多请几次,代传几次圣谕,不就是最好的宣传么?” “天王……” 长庚刚要开口,浑天已一摆手止住,跟着缓缓立起。 “加强道务,我是同意的,但,东王、干王,我认为,危险,并不在这里。” 伸出修长的手指,浑天指点江山,脸上则是一种捉摸不透的奇怪表情。 “金芹一线,天险自分,我军难以寸进。怀水以下,帝妖分兵堂袁,连绵千里,后设江北大营以总督各处,前立江南大营入我阵中,牵制诸方,翼王、英王数度用兵,都打不破它。” 交兵已然数年,在第一代将帅倒下之后,新的巨人却在战阵之中长成,关虎林、左武王、公孙三省、呼延金林、应肃等本来没没无名的小人物,渐露头角,累积声望的同时,亦不断将力量提升,到如今,已成为帝军中新一代的领袖,有的独守大营,如骨梗喉,有的兵出玉门,以主待客,有的高居帐中,运筹帷幄,有的统领水军,来去江上,有的转运千里,粮饷不绝,各有其长,各尽其才,一时间,竟能将已似乎糜烂的局势重又安定。 “危险,仍在军事,江南大营拥兵数万,前出阵中,扼我三方交通,牵制七郡兵马,尤其窥我粮道,决不可忍,纵不足兴兵,亦必先去之!” 说出自己的打算,浑天决意出台若干新政,加大各种资源对军方的倾注力度,并准备在下月动手,亲征阵前,破此坚营。 “但是,天王……” 犹豫一时,东山还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目前的帝军,已非年前可比:近一年来,连续出现达至十级力量的强者,反观小天国一方,虽然也是强者倍出,五胡四国十三天皆跻身九级力量,却仍然只有天、东、北三王入神,自第九级顶峰力量的翼王以降,都仍不能取得突破。 虽然说,这些新晋强者仍然没人能够正面挑战三王,但在力量平级的前提下,他们已没法被轻易击杀,若复数情况下出阵,他们更曾经逼退过东山和与浑天隔江而立,在这样的情况下,浑天亲出阵前,亦不过是令他们要越江前来,两相抵消,对攻破营垒的计划来说,并没多少意义。 “这个问题上,我同意东王的意见。” 清一清嗓子,长庚表示说,江南大营的确占据要道,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何尝不是帝军的负累? “孤军阵前,是一种非常巨大的精神压力,每当天气变坏,舟桥无计的时候,我相信,营中军士们必有骚动。” 简单计算了为维持这程度军力所需的供给,以及越江补给的难度与巨大消耗,之后,长庚又列出因江南大营存在而造成的多余消耗,诚然那数字也不少,但比之前者,仍然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更何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年的枕戈待旦,有多少人可以绷得住?” 慢慢敲着桌面,长庚的态度很从容。 “总之,我的意见,危险的确就在眼前,但……不是对面的敌军,也不是内部的松懈。” 拿起一份簿子,长庚同时站起来,在面前舆图上指点着。 “天下十州,青、松、明已为我所据,金、袁取其半,芹、唐得其三,但……目前来说,这也已是我们的极限,起事已然七年,无论军民皆有疲意,正常的情况下,我们还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够组织出下一次的全面攻势。”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看似两分的我们,在资源的占有上,远远差过对方,最明显的例子,是我们虽然进入了金州和芹州,却始终无法占据金中诸郡的屯田和芹州河套一带的沃土,至于桑韩之富,冀州之蓄,更是我们所没法比拟的资源。” 很快的报了几个数字,长庚表示,若将双方的经济实力量化,勉强在三七之间。 “而就是这样少的资源,我们还没法很好的加以利用。” 作为起于草野的力量,太平道永不缺乏敢死的战士,但却稀缺着富于经验及能力的行政人员,尽管长庚始终全力以赴在这方面的人力作育上,但毕竟时间有限,环境也太恶劣,在目前来说,小天国的领土多数还是以军领政,处理实务起来,总是捉襟见肘,更会造成一些本可避免的浪费和损失。如果不是小天国阵中的清廉与责任心要远远高过对方的话,早已经不敷支撑。 “一个重要的不利,是我们没有形成帝妖那种训练和选拔文官的体系,必须看到,目前停止我们扩张的,不仅仅是兵力,甚至可以说首先不是兵力,而是财力和人力。没有足够建设与运用的财力,也缺乏可以处理各种实务的人力……我们,有足够的将军,却几乎没有优秀的太守。” 所以,长庚既不赞成加强“兵力”,也不赞成加强“道务”,他所希望的,是尽快的加强“俗务”。亦即是尽可能利用好双方都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事的这一阶段,尽快把目前已在承担实务的人员培养成熟,使他们可以称职的承担起日常政务,保证各自范围内经济活动与农事的正常开展,清楚的计算与征收各种税金,以此,为他日小天国的扩张作好准备。 “好吧,干王你可以这样说……但我仍然认为,一群‘只是’或者说‘首先是’熟练和精通政务的文官,在为帝妖服务时,也会是同样的高效和有力。” “干王,我理解你对内政的重视,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今之无战,是因敌之不可战……我们不能冒险,去让帝妖先行把兵力强化。” 皆对长庚的意见表示否定,但同时,浑天与东山仍在舌战,分别主张着“军事”及“道务”的应该被放在第一,相持不下。 如此的争执已进行两天,两天来,皆相信自己的意见才是当前第一要务的三人,没有保留的作着争辩,却总也没法形成统一的认识。 “这样子作无止休的口舌之争,我怕,是比不讨论更糟的事情。” 离开桌子边,东山的身子又弯下来,拄着巳杖,脸色若阴若晴。 “若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各作各的罢……毕竟,一直以来,在军事、内政和道务上,我们原也是互相独立的处理着,不是么。” 咚咚的点着地面,东山慢慢走向门口。 “告退了,天王,先走了,干王。” 声音中似乎有失望,更有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在两人开口之前,另一个声音却先从门口处传来。 “你错了,东王。” 三人都转过头,当争论进入高峰时,他们没有注意进来了人。 “北王,你回来了?!” 默默点头,蹈海并没有作什么寒喧。 “我说你错了,东王。” 东山脸色变得更白,嘴也抿得紧紧的,但蹈海似乎完全没有看见。 “我们必须联合,多少争执,也只能停留在这间屋里,谁都知道我们在开这个会,那么,开门之后,就必须有一个我们都认可的决议,有一些我们戮力同心去作的事情……为了太平,为了道众的期望,我们必须保持一致。” 蹈海的出现,和他甚有说服力的说辞,使有些僵硬的气氛得到缓和,默默注视着这已近一年未见的同道,东山用一种很谨慎的声音,慢慢道:“那么,北王,你的意见呢?” “道务必须要加强,如果没有了对太平的信仰,我们太平道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 一句话已换来东王的微笑,同时,蹈海已走向桌子的空边,没有椅子,他也不在乎,就站在哪里。 “干王也是对的,内政若不加强,我们始终难以持久。” 自迷梦中醒转之后,蹈海只是将消息传回,并未立刻返回天京。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那半年的一切记忆梳理清楚,的确,正如干王的洞见,我们小天国官员虽有着远胜帝妖的勤勉清廉,理政能力上,却始终有差。” “你想同时站两边吗?” 微笑着,浑天是蹈海出现后态度最高兴的一个人,纵然蹈海先后支持东、干两王的意见而无视他,他也仍然微笑着。 “不仅两边……” 侧身向着浑天,并微微的躬着身,蹈海表示,兵乃国之本,任何时候都大意不得。 “军事,内政,道务,三样都是要事,不宜偏废。” 认为东山与长庚的想法完全可以合并执行,在强化道义,涤正人心的同时,也认真组织一些对理政能力的培养与锻炼,两样复合起来,会更加有效。 “至于江南大营,没必要特别兴兵……” 带着冷酷而又自信的笑容,蹈海表示说,在回来的路上,自己曾经路过哪里。 “交给我吧……区区一座江南大营,区区一个公孙三省,难道,会比袁当更可怕吗?” 第二章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初一,凤阳,禅智寺。 虽冬,却丽日当空,甚至还有鸟儿叽叽咕咕的叫着,风吹过,满山松动,涛声滚滚,虽临山,却如面海。 去凤阳城不过里余,歌吹可闻,但偏偏,半掩山林的禅智寺,通体都透着一个“幽”字,自十里繁华的凤阳城移步过此,甫见深树重重,听得梵音低唱,恍然之心,不期而生。 时逢初一,来自城中的香客不绝于道,左右不过里许路,便穷到骑不起马,用不起车,两只脚量来,也快得很。 “朱大小姐一向善心虔佛,每逢初一十五,必往禅智寺礼佛,以时间来算,就这前后,也该到了。” 带一点兴奋,又带一点期待,敖开心背着个手,在亭子里转个不停。 “我说,我还是要最后劝你一次……你这样搞,真想清楚了吗?” “唔,不然怎么办?难道现在跑回去报告老王爷,让他派人来提亲吗?” 所谓“订亲”,在问清楚之后,原来是虚惊一场:只不过是在等别人上门来“提亲”。据说,这是朱家很久以前就定下过的日子,至于为什么是这一天,市井流言中说法多在,向无定论。 “不过,这么重要的情报竟然都没有报上来……掌柜的,人力上的事该整顿整顿了啊。” “废话,谁让你不好意思直说是要打听人家姑娘?如果我要朱家情报,结果就要来一堆小姐如何、夫人如何,那这些搞情报的才该打呢!” 很稳重的坐着,拎着一只葫芦在喝水,帝象先一边嘲笑着敖开心,一边又在努力劝说,希望他能“想清楚一点”。 “总之啊,开心,我反正觉得,用你姐姐当标准来判断女人,我怕你会死的很惨,而且,这种把戏……实在太傻了吧?” “不要烦啦,决心都下过……喔,来啦!” 精神一振,敖开心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远方,那里,一辆大车正慢慢出现。 缓缓接近,渐渐到了能够看清的距离,瞧清楚上边朱家的标志后,敖开心很满意的抿着嘴。 “下面,就该大英雄来救美啦!” ~~~~~~~~~~~~~~~~~~~~~~~~~~~~~~~~~~~~~~~~~~~~~~~~~~~~~~~~~~~~~~~~~~~~~~ “不……不许动,打劫!” 只要还有穷人和富人,打劫大概就会是一种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但是,在这两个字被喊出来的时候,还是令所有听到的人,甚至,包括喊话人自己,都有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 原因……是地点,由凤阳城前往禅智寺的大路上,两侧虽然山林遮掩,可大路阔达四车并驾,上面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更去凤阳东北门外哨所不足千步,这一声喊响亮的紧,哨所中人想听不见,怕也不大容易。 原因……是对象,凤阳朱家确乎是被公认衰落了经已十来年,但那是放在“天下”这个层面上来说,在凤阳左近,朱家仍然是无可争议的霸主,除却给朝廷官守三分面子外,向来无视一切其它中小世家,而现在,被打劫的对象,却正是朱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朱子慕朱大小姐。 原因……更是打劫人自己,一声“打劫”喊得响亮无比,直若落了个小小炸雷,但这不是因为他们中有什么功力深厚的高手,而是因为打劫的人实在太多:总数过百,从数个方向出现,衣着兵器皆有不同,一声喊后,似乎把自己也都吓倒,相互打量,眼神中不乏惊疑。 “嗯?!” 敖开心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今天,本来是敖开心筹划中的重要一环,即所谓的“英雄救美”,透过秦吕两人,他雇佣了若干从外地跑来讨生活的浪人,要求他们威胁打劫今天据说一定会前来上香的朱子慕座车,而紧跟着,敖开心就会帅气异常的冲下来,以此来争取一个见面的机会。 “嗯嗯,不是说提亲入赘就一定不可以……但这么快作决策,那一定要调查清楚一点才可以对不对?” 按原来的计划,打劫者出现的同时,敖开心就该冲将下去,可是…… “为,为什么会这么多的?!” 人数是计划中的五倍,还可以解释为秦吕两人“办事得力”,但五群人相互看着的时候,那种眼神……很显然,他们自己似乎比被打劫的一方更加吃惊。 被打劫吓到的路人,被自己吓到的的劫匪,再加上因意外而哑然的主事人,一瞬间,现场竟是鸦雀无声,形成一种极为古怪的宁静。 但,立刻,宁静便被撕破,“人数之多”固然使劫匪们自己都感到意外,却也使他们的胆量进一步加强,在有第一个带头吼叫一声后,他们,便再一次如波浪般,猛冲向中央的马车。 “喔……有好戏了哦。” 计划已近实现,敖开心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坐了下来,身后,帝象先倒是站了起来,紧紧的皱着眉。 “好家伙……你们,这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吗?” ~~~~~~~~~~~~~~~~~~~~~~~~~~~~~~~~~~~~~~~~~~~~~~~~~~~~~~~~~~~~~~~~~~~~~~~~~~~~~~~~ 似乎是自信于朱家的地位,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离城太近,朱子慕的马车竟没有任何护卫,但……在人群接近的同时,也有响亮的呼喝声响起。 “贼子,敢尔!” 真是充满正义感的吼叫,也是非常合乎时宜的说话,但……当这声音竟有四把之多时,这一切,便开始显着更象是一出尴尬的闹剧而非正剧起来。 “啧啧,明明计划已经出了乱子,还要硬着头皮跑上来出丑,看到这些应对失措的家伙……智力上的优越感,真是油然而生啊!” “五十步笑百步的家伙,你好意思么?” 背着手,帝象先扫视下面战局,笑道:“看来,少东家的对手倒还不少哪!” ~~~~~~~~~~~~~~~~~~~~~~~~~~~~~~~~~~~~~~~~~~~~~~~~~~~~~~~~~~~~~~~~~~~~~~~~~~~~~~ 以马车为中心,跑出来要“英雄救美”的人共是四个,刚好站在四个方向,挡住了劫匪。 站在东面的人,身材高大,一头短发修得齐齐整整,国字脸,浓眉大眼,称得上英气逼人,看着就让人很痛快,而他的战法,则更加痛快。 “呔!” 根本不作任何闪躲,他就这样猛冲上去,以肉身硬接刀剑,每一触及,身上必有土黄色的淡淡光芒泛起,将对方刀剑高高弹起。 “‘忍辱守无极’再加上‘不动住’和‘离垢住’的混合效果……是华严宗的人?” 沉吟着,帝象先作出判断,又见那方面劫匪见刀剑无功,似乎凶性大发,一涌而上,乱刀齐下。 “嘿……给我,破!” 大喝一声,那高大汉子周身土黄光芒蜕变为纯正金光,一时间豪光迸射,远远看出,恍若一尊金身罗汉。 他一旦催谷功力,威力立涨,刀剑落下,纷纷碎折,更如箭倒飞,众匪那里想到有此一着?半步也闪不得,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好家伙,竟然还有净土宗的‘因果转业诀’!” 敖开心失惊同时,那汉子双手忽地抱圆,只一带,身周风声大作,却又圆转如意,竟将那些碎刀断剑尽数吸摄回来,落在身前,并无半点伤人。 “滚!” 一声吼,正似一个惊雷,震醒这帮子刚刚在鬼门关前走将回来的劫匪,互相看看,忽然同一声怪叫,转眼已逃得干干净净。 东面众匪逃得干干净净,西面却是一个也没走,不过……倒也没一个站着。 “一刻之内,此术自解……你们,就在这里反省一会吧!” 挡在西侧的人,较东首汉子矮一些,儒冠青衣,笑得满面春风,刚才,面对几十名劫匪,他只是微微击掌,地面就突然开裂,自行涌上无数植物根茎,将这干人捆作倒地葫芦,动弹不得。之后,这人更鼓掌低歌,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藤茎无风自动,抽技发花,转眼间已香气弥漫,居然还有不知从那里来的几只蝴蝶飞来飞去。 “五行大义当中,好象没有这样的变化,如果不是吸收了南方纳人诸般异术……” “……这是方术。” 臭着脸,敖开心很不高兴的样子。 “奶奶的,会弄几朵花很了不起么?这样会玩花……一看,就是个采花贼!” 东西两面危机解除的同时,南面诸匪也皆已踣顿在地,伤势都一模一样,皆是膝盖上一点鲜红泌出,虽伤口不大,却足以令他们动弹不得。 “不知死活的东西,算你们运气好,今天朱小姐是来上香,少爷不想杀生……” 四人当中,以南面这人衣着最为富贵,锦衣丝履,单只帽子上嵌得一块玉牌,怕就不是几百两银子能拿得下来。敖开心更似乎认识这人,一看见他,嘴巴就张得很大。 “不,不会吧……他老头子竟然舍得让他来入赘?” “嗯?” 只觉得那人剑法确乎极快,变化也是极多,一时倒没认出武功来历,更觉得这人气质颇为可厌,帝象先问敖开心,这人有什么来头。 “唔,我这样说吧,他叔叔,就是去年把你老头子打伤的人……” “你说什么?!” 四人当中,北面那人样子最为寒酸,纯然就是一个游方药师的样子,背上还有一只药箱,但面对的人却是最多,包括敖开心收买的那队劫匪,也在他的方向。而他的动作似乎也慢得很,余下三方面都已结束战斗时,他还在与眼前的大队劫匪对峙。 “哼哼,每个人都很贱啊,看看对面不是自己的人,就努力留下活口……还想着让他们攀咬别人么?” 摆出一种“我是置身事外”的嘴脸,敖开心大肆批评,却突然省起一事,为什么,北面这些劫匪,从刚才开始就要一直对峙不动?而且……真得是一动都不动。 “难道……” 声音有点颤抖,更被随后从北面山口吹来的一阵大风证实,先是最后面的一个似乎被吹得站不住,僵硬的倒向前面,并把那个似乎完全不知道躲的人一下撞倒,之后,这连锁反应更不住扩大,带着一个又一个人倒在地上。 “是用毒,竟然是用毒的高手……” 正如敖开心所说,倒在地上的人,仍然僵硬着那姿势一动不动,脸上皆挂着奇怪的笑容,却又透着淡淡的黑色,竟已断气多时了。 “……好狠的心,好辣的手段!” 四人同时发动,说来虽长,当时却也只是兔起鹘落的几下子,待那车掌反应过来时,“被打劫”的危机已解。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发问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尤其是车掌面对的就是那药师,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在瞬间毒杀这许多人,一时间,车掌实在很难感到舒适。 “这个……还要问吗?” 意料之外的答案,来自一侧的林中,大力的鼓着掌,并很嚣张的笑着,敖开心满面春风,缓步而下。 “真是精彩,四位兄台的表现,真是太精彩了!” “你又是什么人?” 最先戟指发问的,是南面的阔少,与他同时,东西方向的两人都微微的皱起了眉,倒是北首上那药师,似乎完全没看见敖开心一样。 当然不会理会那人的发问,敖开心直奔马车而去,他方位在那大汉一侧,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大汉似乎想要挡他,却又没有动手。 “又来了一位侠少么……” 车掌闭嘴,换为车内人发声询问,一个“又”字用得若有所指,敖开心虽然皮厚,却也一时无言,清清嗓子,方笑道:“朱小姐好。”肚里却在纳罕:“这朱小姐的声音倒有些耳熟的……是像谁来着?” 听车内有人低语几句,一声轻笑,便又听那银铃般的声音道:“我家小姐请在下代问几位好。”几人方知这说话的原来是朱子慕身边宠婢,那自是阿服无疑。 五人当中,仍以敖开心反应最快,一抱拳便道:“不客气不客气。”说得真真理真气壮,倒似他才是刚刚赶走那班劫匪的人一般。也不等车内人回话,一边又大声道:“其实朱小姐吉人天相,四位兄台神机妙算,些些劫匪算得什么,笃定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的。” 他在“神机妙算”四字上着意加了重音,诸人那里会听不出他想说些什么,四人脸上同时变色,就车内怕也明白,只听几声低笑,依旧是那阿服忍着笑道:“我家小姐教我代问这位公子,是否也能神机妙算,知道今天有热闹可看,特特的等着在这里?”一句话说得敖开心倒也有些面赭,肚里却又有几分高兴 (这个……聪明。不过,聪明当然好过呆瓜……) 又听阿服一一道:“我家小姐教我代问孙公子好,左武公子,齐公子好,卜公子好。”四人忙忙答礼,心下却也惊悸,方知这朱子慕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不等于恍然无知。未了又听阿服道:“我家小姐请问,这位公子上下如何称呼?” 敖开心早有准备,一抱拳就道:“在下姓董,千里董,和这几位一样,都是来提亲的。” 他说话如此直白,车内倒是没有想到,怔一怔,阿服方才道:“董公子真是快人快语……”正说着,又听朱子慕低语几句,便答应道:“知道了。” 见车帘一动,一人掀帘出来,十六七岁大小,一身丫头样色,颇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和那银铃般的声音不符,敖开心倒认得,正是那天撞到他夜入闺房之人。 (不,不会吧?) 甫见阿服样子,帝象先也是吃惊不小,两人那里被人撞破形迹,急急逃命,当是只是惊鸿一瞥,皆觉那丫头看上去笨得很,并不虞被她记得两人身形,却哪里想得到,那竟就会是朱子慕身前第一心腹的阿服? 笑容一滞,幸好敖开心反应极快,早又笑得十分自然,心下却实在忐忑。 “我家姑娘说了,多得几……” 似乎是觉得一直藏身车内到底失礼,阿服代表朱子慕出来,要说几句场面话,但刚说了一句半,眼光溜到敖开心身上,顿时怔住。 (你……你不过是个死丫头而已,记性,记性不用这么好吧?!) 肚里大骂不休,却也无可奈何,突然间,敖开心好不后悔,自己为何非要跑到离车最近这个地方来说话? “你……” 一个“你”字拖了很久,阿服在敖开心身上打量一时,方皱着眉,用一种很犹豫的声音,小声道:“……那章鱼,是你放的吧!” 一句话说出,真如一记闷雷,敖开心眼前一黑,忙一迭声道:“当然不是,怎么会是我……”忽地张大嘴巴,僵在那里,与之同时,远方的帝象先一声哀叹,以手加额。 “这个笨蛋……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喔……” 冷笑着,阿服如猫弄鼠,死死盯着敖开心,脸上更出现失望、鄙视、愤怒、甚至还有憎恶等等表情……总之,都是些让人很心惊肉跳的表情。 “不是你……但,好象,你却知道那章鱼是什么东西喔……” 忽地戟指,一句话,已让敖开心有吐血三升的冲动。 “小姐,那个无耻的淫贼……终于找到了!” ~~~~~~~~~~~~~~~~~~~~~~~~~~~~~~~~~~~~~~~~~~~~~~~~~~~~~~~~~~~~~~~~~~~~~~~~~~~~~~~~~~~~~~~~ “入他先人板板,这米价涨得,不让人活了哟!” “入他娘个皮活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造反造反,反他妈了个十八代啊!” 因为太平道的起事,导致水路断绝,这不仅仅让诸般日常用品的价格上涨,也使得多数作坊开始限制生产,等待运力的恢复。 锦官城五业并作,百坊各立,生产能力若果全开,便十座锦官城也消费不了,平日里总是水陆并作,川流不息,不停的将酒米锦盐以及诸般铁器药材向外输出。但今年以来大雪连绵,山路已断,现在太平道乱,水途又绝,等于一下子断了出路,绝了流水。对少数实力较为雄厚的大商家来说,还可以支持一时,但对多数中小作坊来说,就只好量入为出,力体时艰。 在这种情况下,每日里供不应求的小工市场,一下子过剩的非常厉害,其结果,就是把大街小巷的茶馆挤到了水泄不通。 郁闷的坐在茶馆里,云冲波听到的话,全是在骂太平道,若说区别……也无非就是骂得“更恶毒”和“稍客气”一点而已。 若在两年或者一年以前,这或者并不会令云冲波多么难受,毕竟,在那时,他对“太平道”的认识无非就是“闻霜在的那个组织”而已,成也好,败也好,毁也好,誉也好,他并不是多么在乎,反正……“那和我无关”。 但,不知不觉中,他已在改变,尤其是在离开宜禾,与花胜荣一路向南方迤逦下来的旅程中,云冲波先后经历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多人,半主动半身不由已的思考了很多事情,而进入锦官以来,一夜夜的梦回小天国,亲身感受着那些以梦想为导引,押上一切,要致天下于太平的努力,都开始让他对太平道的观感不停变化,同时,一路走来,他对看到和听到的民间种种痛苦感同身受,也不止一次的亲身感受到“皇帝”那无所不在的巨大力量,也总是困惑于有这样力量的人为何不能导天下向善,和越来越感受到自己“不死者”这身分所能带来的那些东西……凡此种种,都让他止不住的去思考,有时更会作一些幻想,特别是最近以来,当梦中的小天国面临一个又一个难关时,他总是会设想,若自己是蹈海将会怎样?尽管,他也知道那都是早已结束的历史,但,他却还是会去设想,和在之后的梦境中去努力寻找答案。 (因为……那,也许会有用吧?) 感佩于那些不死者的强大与智慧,羞愧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没法作为,但同时,云冲波却也还记得,在小天国起事之初,蹈海也只是泯然众人,面对着如神祗一般的袁当,他也只能默默咽下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唔,而且,我现在,也比以前强多了已经……) 当对太平道的认同增加时,云冲波的态度自然也会变化,在听说太平道已在南方起事之后,他的担忧和关心,就远远多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尤其是,自过往的经验中,他已知道了,当太平道掀起反旗时,所有的世家都会暂时放下争执,来齐心协力的把这火种绞灭,一想到这,云冲波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同时,这也给他以动力,让他更加决心,要把自己尽可能快的强大起来。 (我不能光是会打……那个袁当不是说了吗,知识也是力量……) 虽然这样想,可一时间,云冲波也不知道该补充些什么知识,以及如何去补充他们,到最后,还是玉清曾经的说话给他以提示。 (我们太平道……从建道起就一直被追着打,之所以永远能屹立不倒,不是因为我们高手无数,而是因为我们代表着天下百姓最深处的梦想,因为天下人都想望太平,太平道才能一直生存下来。) 因为这,云冲波就更觉得这种“满城都骂太平道”的事情很糟糕,以天下百姓为根基的太平道被百姓骂,如果扩大开来,绝对是很严重的事情,为此,云冲波才强行压制着自己的难受,跑去这些地方,静静的作着观察,同时也竭力的进行分析和归类,在他,这实在是一种折磨,听着自己一些自己完全不服气和不认可的批评,他不知多少次都想要拍着桌子跳起来,和人争辩一通。 (真是的,这样说话……完全没有道理啊,太平道起事,是为了所有穷人最后都有好日子过……光知道在这里骂街,为什么不想想,别人为什么宁可不要命也要造反?!) 云冲波并不知道,自己在“观察”的同时,也被人“观察”着,离他不远处的墙角,一张很小的桌子,一个比他晚去一会,似乎已老到快要散架的老人,一直,在静静的看着他。 白发散乱,胡须纠缠在一起,以及那浑浊到完全无神的眼光,都使这老人的样子非常委顿,但,偶尔,那目光却会轻轻的闪动着,出现如鹰隼一般的锐利,注视在云冲波的身上。 (一直在倾听……他是在迷惑,还是在愤怒?) 当一壶茶快要喝光时,那老者终于有所决断,弹着手指,他请茶博士帮他一个忙,把“那边那位小哥”请过来。 “找我?” 很困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但看到发出邀请的人是那么老时,云冲波还是很顺从的站起来,端着自己的茶碗走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请小哥你过来,老夫实在受不了那边的吵……” 一开口,竟非青中口音,而是相对还算纯正的官话,细听起来,还有几分芹中口音。 “咦,你是那里人?” 他乡遇故人的意外之喜,使云冲波不经意已把檀山口音带出,而这,更使那老人的眼光一下子亮起来。 “哦,果然是我们老家的人啊!” 告诉云冲波,自己也是芹州人氏,是来这里进缎子的,同时也想贩一些草药,结果因为这与往年都不一样的大雪,被堵在了这里。 “比起原来的计划,已经晚了半个多月呢,唉,家里的老婆子要急死了……” 打量着对方,云冲波一时有些同情,这样的年纪……实在不应该再这样颠簸四方了。 “是啊,老婆子也这样说,可天生的穷命,怎么办哪?儿子早就死了,我又没本事种地,不将本求一点利,怎么带孙子读书成人哪!” 除了喝茶外,老人也吸着很大的一支烟筒,时不时还在桌角上磕几磕,似乎是年纪实在大了,手劲很小,连磕几下都不得要领,最后还是云冲波帮他通开。 “谢谢,小哥你真是个好人……” 眯着眼,老人表示说,青中人普遍身矮,云冲波的样子一看就很象北方人,所以才会一时兴起,请他过来。 “唉,说起来,二狗子要在的话,也不会这样了……” 似乎很有叙述的冲动,老人絮絮叨叨,一直在回忆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能干,又是多么的孝顺,他年纪实在不少了,记性似乎也有些不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啰嗦的很,若非云冲波心地善良,又得花胜荣打熬出一幅好耐心,怕也听不下去。 “唉,你说,媳妇也给他说了,房子也盖了……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去入什么太平道呢?!” “啥,你说什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云冲波连问数句,才知道这老人的儿子在几年前听人传教,入了太平道,结果后来被官府侦知,吃上官司,弃家逃在外面,一直就没了音讯。 “当时他说要去西北,说什么他们教中的大头子在那里……谁知道在哪里?一走几年,丢下我这老头子不闻不问,也不知道怎样……” 怎样?云冲波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从前年到去年,金州发生了什么,很少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但想来想去,却又觉得什么话也没法说。 “嗯,总之……” 想要安慰两句,却又听那老人咳咳的道:“其实,也怪我不好,当初来传道时,我也听过,他当初信太平道时,我也知道,老婆子原是不干的,还是我在中间骂了几句,说太平道是替天下穷人作主的,二狗子要入,那当然好得很……”说着连连拍打自己额头,神色痛苦的很,云冲波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平静下来。 “所以,听这些人这样骂太平道,我真是不太舒服……” 怯怯得看周围几眼,老人压低声音,表示说这些不便,归根结底起来,还是为了将来的太平盛世,到那时候,所有的穷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会比今天好很多。 “是啊是啊,我也这样想的啊!” 忽遇知己,云冲波一时有点喜出望外,冲口而出,才想起这话似乎很有问题,却喜那老人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用力点头,道:“对吧,我也这样想……”说着又咳了一气,涨得脸通红通红的,还是云冲波帮他在背上拍打几下,才顺过气来。 “谢谢你,小哥你真是个好人。” 郑重的点头致谢,倒让云冲波有点不好意思,却听那老人又道:“可是……我想啊想,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的确太平道是这样宣传的……可是,要是认真推敲起来,他们……到底,有没有帮助到天下的穷人哪?” “嗯?!” ~~~~~~~~~~~~~~~~~~~~~~~~~~~~~~~~~~~~~~~~~~~~~~~~~~~~~~~~~~~~~~~~~~~~~~~~~~ 时值午后,但因为从巳时起,雪又飘飘荡荡的大了起来,天地间仍是一片灰暗。 站着一处高一点的雪堆上,荀欢袖着手,默默注视着下方的三江堰,神色非常严肃,直到介由沙沙的踏着雪,从屋里面走出来,他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转回身来。 “公治啊……我,我觉得很不安。” 脸色骤然一变,因为,荀欢所用的称呼,已被两人放弃了不知多久,与那名字相关的,更有一些两人根本不想追忆的过去。 “早上回来后一直就是这样,你……你在想什么呢?” 一瞬的抽搐之后,介由的神色就变得很沉静,但细看的话,仍能发现他眼神中的一丝忧意。 “会这样问我……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吧?” 神色很严肃,荀欢直直看着介由,直到对方开始瑟缩,和别过头去。 “……我同意,这一切,是很奇怪。” 自昨天开始,谣言导致米价和其它很多日用品的价格飞涨,而道路被遮断更刺伤到了多数人的利益,这些,使得对太平道的同声怒骂,成为锦官城中的主流。 “可是,这就很不对,一点都不对……” 作为刚刚和鬼踏江共饮美酒的人,荀欢知道的东西比城中百姓要多很多,在他看来,目前的军事形势,还远没有发展到会遮断济水的地步。 “而且,这样的大雪天,已经很久没有行商能够从南方过来了,这些一夜间爆发的谣言,根源,到底在那里?” “……还可能在哪里呢?” 低声的回答,似乎含糊,却是两人都能够领会。 无言的看向另个方向,被大雪笼罩着的锦官,一片浑沌,尽管看不见,两人却都知道,在这巨城的某个角落,那目光如鹰的黑衣儒者,一定正在默默的将他的计划向前推动。 “的确,只有子贡……只有子贡,才能做到这些事情。” 脸上有些苦涩的样子,荀欢沉吟着,嘴角的肌肉不时轻轻抽动一下。 “的确……” “精通人心,和能够把学宫作最大效率的利用,就算是锦官这样的巨城,子贡也可以操作出随便什么样的谣言。” “而同时,这也需要官府的配合,确实的阻断交通,和不及时平抑物价……当然,以子贡的身份和口才,锦官城的官员,根本只是一群他的玩偶。” “所以,就和过去一样……” 用一种沉重而又缓慢的语调,介由表示说,正如过去一样,子贡已在逐渐把锦官接管。 “现在,应该只是开始,真正的高潮,大概还要一定时间,但不管怎样,结果总是一样的。” “对……总是一样的。” 整座锦官城,和其中的百万人民,将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慢慢成为子贡的“嘴”,将会完全按着自己的意愿,去说出一些子贡希望他们说的话,这种事似乎是痴人说梦,但,对荀欢和介由来说,却是很清楚的事实。而也只有他们才明白,成为子贡的声音后,这座城市,和这些无知百姓,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是,竟然要搞得这么大规模,子贡……这一次,到底是要对付什么人?” “不管什么人,都和我们无关。” 语速突然加快,更第一次透出强硬,介由表示说,无论要对付谁,荀欢都没必要管。 “那……已经和你无关了,宰予。” 凝望着远方的城市,许久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与雪片纠结一处,飞散,渐逝。 “……你说得对,我明白。” ~~~~~~~~~~~~~~~~~~~~~~~~~~~~~~~~~~~~~~~~~~~~~~~~~~~~~~~~~~~~~~~~~~~~~~~~~ 茶已完全凉了,静静的坐着,老人的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一会,刚才,苦着脸的云冲波拼命抓自己的头发,却到底整理不清楚自己的语言,最后,还是讪讪的走掉。 桌上摆着一块银子,那是云冲波留下的,为此,他还用他很是拙劣的说话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子。 (想要行善,却又怕伤人吗?今之时世,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啊……) 微微的闭上眼,子贡突然觉得有一些累,向后靠在椅子上,不自觉的,他竟又回忆起一些多年前曾如兄弟一般相处的朋友,以及,一些,就算午夜梦回时,也总会被子贡以绝大定力摒绝在思绪之外的面孔。 (嘿,这算什么……在影响不死者的同时,我难道也反过来的被不死者影响?!) 蓦地惊醒过来,子贡铮然开目,目光若金石为质,许久,才慢慢淡去了神采,缓缓的,再将眼睛闭上。 (连我也会这样,颜回被他迷惑,就更不奇怪……但是,个人的善,却不等于集体的善……不死者越是善良和亲民,将来所为的恶行就会越大,为了这个天下,不死者,必须毁掉!) 再次睁开眼睛,子贡的目光已恢复成那种似乎完全麻木的浑浊,刚才的一点点犹豫,经已完全消失。 “老师。” 微欠一下身,一个二十多岁,棒棒打扮的人坐在了子贡的对面,拿起银子看一看,收进怀里。 “刚才老师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刚才,子贡以一种颠倒错乱的语序和语法,极为巧妙的向云冲波灌输了他的疑问:太平道宣称自己是为了天下的穷人,但,实际上呢? 起事,肯定会造成很多的破坏,会使很多的人死掉,这样子的世界,难道好过起事前的世界? 更何况,自有太平道以来,他们的确是屡败屡战,却也屡战屡败,口称能够带来“永世太平”,可在事实上,他们只是制造出一次又一次战乱,造成着一次又一次的损失与破坏。 起事之初,领导人应该有所估算,若觉得自己能够战而胜之,那最后的失败就只证明他们的无能,若觉得最后不可能战而胜之,那勉强的起事就只是一种对部下和信众的恶意,无论从那一种来看,这似乎都和他们所承担的信任与期望不同。 为了永远不会到来的胜利,付出着永远不会结束的牺牲,所有这些,到底该算是帝姓的罪恶,还是太平道的罪孽? “这其实是环环相扣的严谨论证啊,老师却能拆散开来,组织在一系列病句当中,灌输给不死者接受,真是超乎其技了。” 但同时,来人也有他的疑问,刚才,子贡明明能够更进一步的把云冲波逼入死地,却又故意的留下出路,并叹息着说“但这只是我一个孤老头子的瞎想,肯定不对……太平道能够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因为替穷人着想的哪……”使云冲波可以稍稍宽慰的离开。 “那是因为,对有的人,是不能操之过急的。” 说服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让人口服,一种是让人心服,前者只需要掌握了一些专门的技巧,很容易就能作到,而后者的难度,则要高出百倍也不止。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明明心里完全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却又理屈辞穷,就是没法说倒对方。 “这就是口服……获取这样的胜利,非常容易,却也非常没有意义。” 当不能真正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时,口头上的胜利就只能如三春之雪,阳光一过,始终化水无痕。 “比如刚才,不死者并没有接受我的观点,他只是‘说不过我’而已,在他的内心,仍然深信着太平道的正义性,深信着这一切并不该由太平道来负责,在这种情况下,我再施加更大的压力,也不过是让他继续的张口结舌,却没法攻进他的内心,” 同时,这更可能引来一种反弹:在对自己的信念足够忠诚时,言论上的不敌,很可能把人带向另个方向,就是闭目塞耳,无视一切反对的观点,以此来求取自己内心的平静。目的是撕开云冲波的心防并加以破坏,子贡当然不想让他在一开始就封闭自己。 “但……学生还是不明白,要对付不死者,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么?” 锦官之巨,人民之众,要将之这样完全操纵,就算是以子贡之能,儒门之强,也要竭尽全力才能办到,在那弟子看来,以云冲波这样和陌生人说话都会紧张的性子,根本没必要出动到这样的大阵仗,子贡只消三言两语,应该就可以把他撕碎。 “这样想的话,公孙,你就完全错了……” 指责自己的弟子错了,却又不说他错在什么地方,扶着头,子贡想了很久,才问他,当初夫子论人,在“中行”以外,是怎样分的? “曰狂,曰狷,曰乡愿……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乡愿德之贼……不死者,他虽无进取之志,却能有所不为,他不是乡愿,是狷士,这样的人,可能嘴上讷讷不能言,可能行事漠漠无所见,但心底大主意处若有成见,却一样能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强韧……对这样的人,我不敢奢望一次就告功成。” 惊讶于子贡对云冲波的高度评价,公孙轻轻欠身,为着自己的轻敌而致歉,同时,他更向子贡发问,下一步将如何处置。 “不用急,逼得狠了,只会让他封闭自己,我要再给他一点时间,让我的话在他心里慢慢发芽……” 流露出一些寂寞的目光,子贡表示说,他正在考虑,如果能够破坏掉云冲波对太平道的“信仰”,是不是可以就这样放过他,不再去触及他的“人格”。 犹豫一下,公孙再次发问,就一些自己并没有明确认识的问题。 “但是,老师……有的问题,我一直没有想太清楚,太平道……他们到底是错在什么地方呢?” 出身于最底层的农家,公孙年幼时因聪颖而被选入儒门,事实上,儒门中的大多数中下层人员出身皆和他类似,在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会天然的抱着对“穷人”乃至“太平道”的同情,尽管对儒门的忠诚让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对太平道发起攻击,但,在很多时候,他们其实更希望把这些人拉到自己一边,在他们中,对“太平道”的认同,有时甚至还会多过对那些生下来便可富贵一生的朱紫世家们的认同。 “毕竟,在太平道的理论中,有很多和我们儒门也是一样的,亚圣‘民为重’的理论,其实已和他们‘等贵贱’的诉求相差无几了……不是吗?” “第一,亚圣的理论,在出发点上和等贵贱的‘太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慢慢的斟酌着自己的语言,子贡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手指。 “而且,最重要的,理论好,并不等于执行起来就好,更不等于结果就好,南辕而北辙的事情,我们已见过无数……太平道最要命的缺陷,就是他们的理论‘太好了’。” “欲行‘天道’于‘人间’,这就是太平道可以万世不衰的原因,但,同时,那也是他们终于永世难兴的原因……因为果,果为因,成败兴衰,原是表里一体的东西呐……” ~~~~~~~~~~~~~~~~~~~~~~~~~~~~~~~~~~~~~~~~~~~~~~~~~~~~~~~~~~~~~~~~~~~~~~~~~~~~~~~~~~~~ “胜了我,杀了我,都没有用,欲行‘天道’于‘人间’……你们从一开始就已错了,南辕之车,如何能履北辙?” 江风强烈的刮着,火在烧,烧出一团一团的烟,浮向天空,江面上到处是营寨和战船的碎片,以及被烧到发黑或是染满鲜血的旗帜,偶尔,会有残存者低低的呻吟响起,若有,若无,竟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面对着大江,公孙三省脸色苍白,半身都被染得通红,却仍然站得笔直,眼神当中,全无惧意。 “当然,我必须承认,北王你无愧为小天国第一名将……” 江南大营孤立敌阵,当然不会没有准备,背水为营的扎阵,固然是为了充分利用帝军在水军上的优势,同时也是为了坚定军心,压榨出那种鼠入穷巷的斗志。立营于江流极和缓处,对岸便是江北大营,两营中舟桥往来,缓急相济,上游百里处更有水军要塞,一旦烽火点起,半日可至。守营者是“中兴诸将”中名列第一的关虎林,公孙三省、应肃等人亦是来去逡巡,总归确保有人为援,可说是安排极周密极妥当一处营寨,过去小天国数度硬打营寨不果,反而折了不少军马。 孰料,蹈海今次却是别出奇计:直待秋风欲起时节,方提军来战,数战不胜后,掘地为屯,似作久战之计,帝军因营中粮草极足,并不相畏,两下相持半月有余,夏去秋至,雨狂风骤,江面舟桥遂收,这原也不奇,关虎林早有妥当安排,更自按剑阵前,只等蹈海趁两岸不能相用时前来劫营。 那想到!蹈海军虽然来战,却只是蹈海所部靖胡侯林,定胡侯李两营军马,蹈海早自选三千精兵,趁夜汨渡,待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于狂风暴雨中高擎“北”字大旗,强取江北大营! 帝军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夹江而立,各有军马数万,原是一体,相互为用,但说起来,终是江南临客,是以精兵猛将皆在江南,江北营中虽也都是一时之选,但无论临敌之志,还是应变之能,都要稍逊南营,营中主将之声望武功,更是远不能和自袁当死后便被目为天下第一猛将的蹈海相比,是以未有接战,营中已然自乱,待蹈海连斩三将,第一个打破外垒时,更是干脆弃却外营,退入内营死守。 “其实……这地方我也有想到,只可惜……算中复有算,后计无穷……” 轻松打破外营,却在攻击内营时遇到强韧十倍的抵抗,同时,江上忽闻炮声连天,该因风雨而不能出动的帝军舰队,竟由“中兴诸将”的公孙三省统领,出现在蹈海军的身后! 中兴诸将中,论到心计深沉,智谋过人,向以公孙三省为第一,蹈海今次引兵前来,他早有戒备,苦心谋划若干,当中也虑有小天国虚南实北,先取对江之策,所作谋划,便是要守将诈败羁摩住蹈海军,自己则是引军来绝后路,务要全歼渡江诸军,是以风雨一起,他已顺流而下,隐于十里外的江湾处--江上风雨大,行船确是不便,却也因此方便了遮掩行迹。 那想到!公孙三省船队方才近岸,却又有异军突起,径直破入阵来,当先一将正是蹈海!公孙三省至此方知,蹈海竟是从一开始就料定自己必要来援,坐实了一个“围城打援”的主意,却为时已晚,唯有仓卒应战。 “中兴诸将”当中,若论武力,公孙三省便是最差一个,其余四人皆有十级力量,他却连八级也只是刚刚突破。但他极善识人用人,五人幕下,唯其为盛,端得高手无数,所部诸将更有两人在九级上段,胞弟亦是天下有数高手,争奈蹈海单骑破阵,锐不可得,在四十七人围攻之下,连出“酒色财气”四刀,杀十一,重伤十七,余皆迫落水中,公孙三省大军未及展开,主帅早为人所擒,自然动弹不得,江北大营眼见援军如此,心志终溃,主将虽有十倍之军,却不敢一战,弃营而逃。蹈海遂指挥部下,将营中物资连同营寨,一火尽燔,火头烧起至数十丈高,对岸小天国军望见,欢声雷动,竟连风雨声也都压却。 南北二营,互为支撑,北营一破,南营自然无以为继,是以现下南营虽然完好无损,蹈海和公孙三省却都明白,用不了多久,关虎林就会在水军的掩护下,销毁物资,拔营北渡,换言之,这困扰小天国经年的江南大营,已将不复存在。 “智能料敌先机,勇可万军夺帅,经此一战……’战神‘之名,相信会更加响亮了。” “战神……我不配,唯一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面无表情,蹈海拒绝掉对方的称许,凝视公孙三省一会,他更请他把话再说明白一些。 “上一次我就很想问你,但那时……刚刚‘醒来’的我,需要先理清自己的思路,所以,我放过了你……” 注视蹈海一会,公孙三省却轻轻笑着,摇起了头。 “说也没用,你听不懂……你的智,你的勇,都只能用于战场之上……经略天下,你并不懂。” 可以算是强烈的侮辱,以败军之将的身份说出,其效果就更还要加倍,瞳孔蓦地收缩,蹈海眼中杀意大盛,却,被另外一个人阻止。 “……北王,请让我来问吧。” 出现得是长庚,微笑着化解掉蹈海的怒气,他更指向对岸,向蹈海示意。 “虎林公……确乎已经承认了自己身为‘元帅’的失败,但相信正是如此,他才会更加渴望证明作为‘将军’的自己,所以……北王,他现在已经来了。” 正如长庚所说,对岸营中,出现了柔和而又炽烈的白光,上冲天宇,更伴随着清亮的长啸,似将天上云层也都震散,很明显,以“天地君亲师”五技享誉天下的帝军第一强者,亟待要把他的屈辱在武斗中发泄。 “哼!” 轻轻一侧身,蹈海早跨出到数十丈外,迎向江上,目送他踏虚而去,之后,长庚回头看向公孙三省。 “那么,三省公……你的‘道理’,能不能说给我听呢?” ~~~~~~~~~~~~~~~~~~~~~~~~~~~~~~~~~~~~~~~~~~~~~~~~~~~~~~~~~~~~~~~~~~~~~~~~~~~~~~~~~~~~~~~ “淫贼?我?!” 两只眼睁得有如铜铃,敖开心头发虽然还没有竖起来,但也经差不多了。 今天上午,在一连串的乌龙和意外后,敖开心终于还是如愿以偿,接近到了朱子慕的座车旁边,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可是……在被对方的侍女认出后,一切就急转直下,被咬金断玉的指证为“淫贼”,大惊失色的敖开心还想为自己辩护,却立刻被早已看他不爽的四人围攻:也亏得他,这般情况下,竟仍能忍住不用敖家武学,左支右绌之下,虽然大吃其亏,却到底逃了出来。 “这些家伙,下手还真狠,明明是看我最帅,要假公济私,先去掉一个竞争者……” “嗯,我说,开心,你现在……觉得自己还有资格作竞争者么?” “唔……” 咬牙切齿一时,敖开心还是很不甘心的承认,现在的自己,确乎真是非常的不利。 “但我绝对还是竞争者,我绝对还在,绝对还没有退场!” “这些东西就别想太多了……” 苦笑着,帝象先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安慰敖开心,当然,同时,他也极感好奇,这“淫贼”两个字,到底是怎么扣上来的? “你当时只是放东西,又没有顺手牵羊的拿人家大小姐什么东西……这个‘淫’字,胜利真是奇怪呢……” 沉吟一时,眼前突然一亮,帝象先分析说,也许,那一天的访客不止自己两人,别人作的一些事情,也许胡里胡涂的被记到了敖开心身上。 “你看你们……连‘英雄救美’这么傻的招数都能想到一块去,其它点子撞上也不奇怪……你看,可不可能?” “……首先,英雄救美是很经典的手段,绝对不傻。” 吹胡子瞪眼了好一会,敖开心才长叹一声,说这些事情现在跳脚也没用。 “走一步看一步吧,慢慢想法,搞清楚为什么那死丫头对我这么有意见……目前,还是先把那几头不自量力的笨家伙底细搞清楚。” 第一个倒是很简单,敖开心当时就已认出,而听到名字,帝象先也很知道这人是谁。 “孙孚意……唉,还是‘东江浪荡子’这名头更响亮啊!” 说起来,孙孚意绝对算是一个名人,身为当朝太保孙无违的次子同时也是嫡子,他和他长兄,出自侧室的孙孚鞅的关系,一向都是各大世家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家伙……听说十几岁就被叫作‘会走路的伤风败俗’,后来更被称为是‘道德败坏的活标本’,……虽然武学读书上都很有天份,可惜就是不上心……呸,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在,我们才会被连累当成纨绔子弟啊!” 与孙孚意相比,大他两岁的孙孚鞅就完全是另个样子,敦厚稳健,谦和内敛,口碑非常好,但……很可惜,他却偏偏是出于侧室,母系更只是庶族出身,什么背景也没有。 “所以啊,为了这对兄弟,孙太保这些年来可没少头痛呢!” 点头同时,帝象先更补充了一个笑话作为佐证,据说,在考虑诸大世家动向时,三仲中的仲高曾经这样建言: “不用担心孙家,孙太保就算要考虑造反,也要先把家里两个儿子的事情处理干净……” 笑话当然只是笑话,却能够折射出很多事情,不管怎样,这种家族内的暗斗,向来都是最能消耗元气的,立贤还是立嫡,曾经困扰过千百年来的不知多少智者强人。 “不过,现在看来,孙太保大概是有决断了……” 会让自己的嫡子前来提一出被要求是“入赘”的亲事,无论成败,都足以折射出孙无违的态度,默默的点着头,敖开心一边却又很愤怒的拍着桌子。 “但是……这种人渣,不行,绝对不行!我这里就第一个不同意!” “呃,你有什么立场来说同不同意……那你看这一个呢?左武烈阳?” “是‘客北左家’的子弟啊……他们可真是有日子没出什么人物了。” 大夏世家中,以“左”为冠的共有三家,但希奇的,三家都有着同样的坚持,那就是,自己并不姓“左”。 最早的左字世家,是为“舞风左家”,起于第一战国时期,初代家主左丘思明,乃一代史家,威望极著,也算是大夏文脉之一,但后来,英峰陈家治世期间,北抚诸项,便有一支项人入朝受策,号“左贤侯”,之后,他们更造表求列世家,愿弃绝胡姓,以“左”字立家。 以文不以武,潜化四夷,原是大夏一向以来的国策,但一个“左”,却捅着蜂窝,左家子弟向来自诩为大夏文脉,眼高于顶,那肯让外族胡人同姓?累表苦奏,最极端的,更说出了“上古圣主,以夏化夷,今陛下欲反其道而行之邪?”这样的话。 争执未下,却又有了更加出类拔粹的热闹,项人的内斗,使又一部族投入夏地,而不知是故意还是习惯,仅仅是因为同时安置在京蓟之左,相关文士竟然援引条例,拟封其首领为“左武侯”! 这一下才真是乱开了锅,每日里朝堂上吵得乱七八糟,有支持左家,说不能以夷乱夏的,有支持二左的,说大夏立国以文,就该当包容万象,更有扯到国策国本上去,说如何处置方有利于南抚百纳的……到最后,还是当时的世家之首,丘家之主出了一个主意,舞风仍然姓左,两只项人部族则分别姓“左贤”,和“左武”,更依其分封地方,各录名为‘客北左家’和‘客山左家’,才算是平息下去,只舞风左家仍然耿耿于怀,到最后,竟然上援古籍,把自己姓氏改作“左丘”,才算是心平气和下来。 “这个家伙,看起来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呢,而且居然还是兼修净土华严两支的武学,这倒是很少见啊……” 左武也好,左贤也好,都已经千多年没出过什么象样的人物,至于家族,更是从来都没有“势力很大”过,两人向来也没听说过这“左武烈阳”,议论几句,也只能放下,算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反正,和尚最好还是回庙里去,为什么要学人来找老婆?这不成了花和尚吗?道德败坏如此,这个也不成。” “喂喂,人家是俗家弟子好不好!” 齐公子的名字,两人也已打听出来,名为“齐野语”,据说是朱大妻家的远房表侄。 “这个齐野语,很明显是东海三山出来的人……切,会变几手戏法很了不起吗?动不动就变花,一看就花心,这个也否了。” 苦笑着收掉齐野语的卷宗,并把最后一人的资料摊开,然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这个卜阳……才真是麻烦啊。” 什么背景也不知道,只是自称“卜阳”,那个年轻的药师实在让两人很头痛。 “宫里面坏人多得很……有用毒用得这么高明的么?” “第一,宫里坏人没那么多……第二,没有。” 上午,卜阳一出手毒毙数十劫匪,已令诸人心惊不一,而在敖开心狼狈逃命之后,帝象先更亲眼看到,那药师只是微微击掌,便令那些似乎经已死透的人醒转过来,揉着眼睛站起来。 “就在刚才,你们已经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走了一趟,也算是再世为人了……前世恶业前世断,今生福缘今生修,不要再为恶了,作个好人吧。” 这样的说着,他更给每人都散了一些银子,算是自谋生计的一点本钱,对此,朱子慕的反应不得而知,但至少那丫头阿服,是非常崇拜的睁圆了眼。 “当然,另外几个人的脸就很难看了……对,就和你现在的脸色一模一样!” 不理会帝象先的戏谑,敖开心很苦恼的伏在桌上,抓着自己的头发。 “反正,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被当成……当成那个什么贼……咦?!” 眼睛突然一亮,敖开心跳起来,跑到后面,一脚踢开一扇小门,里面捆着三个人,一是秦一口,一是吕二可,再一是个胖子,据说姓蒋,乃是那干劫匪的头领,三人气色都差得紧,一见他进来,立刻又是一阵哆嗦。 “这个……爷,我,我们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去啊!” “这个不重要了!” 将三人一一端详过来,敖开心狞笑几声,道:“爷的事虽然坏了,但爷也不怪你们……今来,是有件事要问你们……” “千门当中,有什么骗术,是一定要用小孩子来作的?!” ~~~~~~~~~~~~~~~~~~~~~~~~~~~~~~~~~~~~~~~~~~~~~~~~~~~~~~~~~~~~~~~~~~~~~~~~~~~~~~~~~~~~~~~~~~~~~~~~~~~~~ (这个人,他一直在创新招啊……) 昨夜的梦中,云冲波看到了蹈海在半年“沉睡”和三月“回梦”之后的再一次飞跃,自名为“戒酒”、“散财”、“远色”、“养气”的四刀,威力竟比先前的第一刀法威力更巨,轻易杀散公孙三省幕中群英,和全面击破掉关虎林的“天地君亲师”,在军事上达成目标的同时,也在武道对决中赢得胜利。 自梦中读得的信息当然不止这些,比如,云冲波还自蹈海的记忆中读到,作为会议决议的一部分,东王“整肃道规”的意见得到实施,也得到了更大的授权,他自己在原本“秀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的封号之上,被加封为“劝慰师圣神风秀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并立刻在高级干部中组织了一次对太平道义的精读研习,但同时,这却似乎令干王有着微微的不满。 (唔,好象是有几名干王想要重用的人……被东王认为对太平道的认识不够,而压制在了副手的位置上……嗯,好象不光这样啊。) 依稀觉得,似乎是有两名理政上相当出色的旧官员被干王网罗起用,想要委以重任,但两人却不够小心,被劝诱着说出了自己并不相信“太平道”,只是把“天王”当作“帝浑天”来看,因而投靠。这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并最终使天王也要介入表态,终于以那两人被绌退而告结束。 (嗯……有点怪怪的啊) 觉得可以理解东王,毕竟,太平道的诉求是结束“帝姓”,而建立一个永世太平的幸福国度,对太平道的理念不认同的人,的确似乎不该加以重用,但同时,云冲波又觉得,那两人被委任的工作只是理财而非传教,只要确实能够胜任,那相不相信太平道,又似乎并不重要。 (反正,只要他们是认真出力,把事情作成了,不就行么……) 但相比起这些来,最让云冲波重视,也最让他无奈的,却是他没能读到的东西,公孙三省预言太平道必败的“道理”,到底讲了些什么? 长庚接手和公孙三省的交流,蹈海前往迎战关虎林,的确那是一场极为精彩和激烈的恶战,的确那也令云冲波又学到和想到了很多东西,但……与这些收获相比,没能听到公孙三省的道理,仍是让他无比遗憾,特别是,现在,他正被昨天茶馆里的那些说话而深深困扰,无法解脱,就更加渴望多听到一些这方面的分析与争论。 (唉,真头痛,这个梦境始终要跟着他走,他看不到听不到,我就看不到听不到,唉……唔?) 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忘了什么事,又似乎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但把脑袋拍了又拍,云冲波就是想不出不对在什么地方。 (算了,我又不是什么聪明人,想不起就不想,如果真重要的话……早晚会想起来的!) 很大路的宽解掉自己,云冲波觉得心情好象也轻松了一些,用力的伸了一下懒腰,抬起头,不远处,荀欢草芦,已在眼前。 ~~~~~~~~~~~~~~~~~~~~~~~~~~~~~~~~~~~~~~~~~~~~~~~~~~~~~~~~~~~~~~~~~~~~~~~~~~~~~~~~~~~~~~~~~~~~~~~~~~~~~~~~ “你说……有问题想不通,所以想来找我?” 很愕然的样子,荀欢把一碗烫热的酒摆在云冲波面前,自己也端了一碗,在他对面坐下来。 “唔……一直想不通。” 回答的很直率,云冲波倒不觉得这个决定有多奇怪,毕竟,他现在能找到的人中,最能说的只有两个,不找荀欢,难道去找花胜荣吗? “你说你以前听过一些太平道的事情,唔……你还有朋友入太平道?” 很诚恳的点着头,云冲波肚里倒是有几分得意。 (我没有骗你啊,我以前是听过太平道的事情,我也确实有朋友入太平道……多的是我没说,可没有骗你。) 告诉荀欢,从前天开始,城里突然多了很多骂太平道的话,但自己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对太平道有些好感,听到这些话,心里当然不是很好受,但有些话听起来,却又确实有些道理。 “比如,有人这样说……” 把子贡的说话从头到尾贩了一遍,云冲波觉得自己好象放松了很多,向后靠在椅子上,非常期待的看着荀欢。 “这样说吗……” 端着酒,但只在一开始喝了一口,从云冲波开始诉说后,荀欢就一直没有动过,直到云冲波全部说完,他才长长吁气,把手中酒一饮而尽。 “花兄弟……好久不见了,我们,出去再活动一下如何?” “咦?” ~~~~~~~~~~~~~~~~~~~~~~~~~~~~~~~~~~~~~~~~~~~~~~~~~~~~~~~~~~~~~~~~~~~~~~~~~~~~~~~~~~~~~~~~~~~~~~~~~~~~~~ 虽然不明白荀欢为什么会突然要和云冲波过招,但一来是有求于人,当然要客随主便,二来,近期的云冲波,的确也很想和人交一下手,以此来应证一下自己的思考和收获。 “那么……荀先生,你小心一点,我先来了!” 以掌为刀,云冲波一出手就是新招,直取荀欢右颈,荀欢“咦”了一声,微一沉肩,早将那这一掌卸去,跟着顺势拧身,左掌飘飘乎乎,印向云冲波腰间。却也一样无功,云冲波早有防备,反手一抓,又快又狠,荀欢若慢得半分,早被他将脉门扣住。 “好!” 喝一声彩,荀欢神色渐转认真,出手之际却是加倍柔和,势如流水,绵绵不绝,虽似乎不占上风,但任云冲波怎么勇猛进取,却终是打不到实处。 (宰予……他认真了) 默默的站在阴影处,介由看着两人过招,眼光幻动,竟有担心之意。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你难道真得想要再一次挑战子贡吗?) 尽管语焉不详,但听在荀介两人耳中,却立刻就能闻出子贡的气味,而有资格让子贡来亲自发话的云冲波的身份,就更令两人感到惊疑,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和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实际上已附加了太多的含义。 转眼已过百招,在纯以招式决胜这个前提下,云冲波虽然似乎占着上风,却完全不能转化为胜势,而当荀欢间或几次还击就能让他手忙脚乱时,他就更在心里明白着两人的真正实力对比怕是并不如表面上这样。 当然,若将自己的最强力量运起,和使用龙拳与蹈海刀法那些强大招数,云冲波相信自己的威力仍能以倍增加,相信自己该可以获取胜利,但,不愿如此,他更希望就在“招式”这个层面上获得胜利,因为这,他不自觉的加快了出手的速度,所挟的拳风,也渐渐变大起来。 (到底是年轻人,有一些急燥了呢……) 全神贯注,介由所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被荀欢以“说话”散去的论语,有没有得到恢复?而百多招看下来,他更觉得很可以放心。 (并没有重新出现那种纯乎自然的反应……没有,他并没有找回那种完全相信自己的安静心态,荀欢的说话,仍然在干扰着他。) 但同时,介由也有着微微的皱眉,比诸上一次,云冲波在过招当中,实在有了太多的变化和进步,已让他感到奇怪。 (招式,战法,阵前的判断与应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可以速成的,但,他却偏偏有了这样大的进步……嘿,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似乎越发的急躁了,云冲波出手之际的力量越来越大,却也越来越没准头,一拳又一拳,总是被子贡在间不容发之际轻轻避过,只将地上的积雪打得不住飞溅。 (年轻人啊……) 在心里微微的摇着头,荀欢将对云冲波的评价再度调低,更打定主意,要将这试招结束,并在之后助他将子贡的说话开解。 (应该只是误中副车罢了,这样一个单纯的年轻人,不值得子贡亲自出手……嗯?) 面色忽变,因为,在再度巧妙避却云冲波的攻击并准备顺手反击的同时,荀欢却突然一脚踏空,失去平衡! (这是……?!) 对自己门前的场地当然熟悉,何况之前已多次踏过这个地点,荀欢很清楚,这个地方……至少,在刚才,还是绝对的和其它所有地方一样平坦! (他是故意的?刚才的乱拳,不是因为急躁,而是要破坏掉我的后方?!) 微微心惊,因为,在短暂失去掉平衡的同时,云冲波竟似早有准备一样,强招连发,硬生生撕破掉荀欢的防御,把他完全压制,逼向死角。 “嘿,我败啦!” 忽地一击掌,荀欢畅然一笑,承认了自己的不敌,倒是闪着了云冲波,忙忙的硬刹住攻势,脸也憋的通红。 “有意思,你刚才……是故意要破坏掉这块地面的吗?” “嗯,因为……我想我既然打不破你的防守,那就想法打一些让你没法再防守的地方……只要得手,效果都是一样的。” 笑得很兴奋,因为云冲波这其实是又一次现学现卖,师袭于蹈海弃近取远,击破江北大营,而使江南大营无法继续坚持,被迫要主动放弃的故智,而一用便灵,更是让他非常非常的高兴。 (兵法……这就是兵法啊……如果再见到赵大哥,我也可以和他谈谈了呢!) 兴奋当中,云冲波并没有注意到,荀欢带着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介由,而在介由意味深长的微微摇头之后,他更在短时的犹豫之后,轻轻点头。 “什么……你,你也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 嘴张得大大的,因为,云冲波明明就觉得这说法“不对”,自己只是“说不过”而已,在心里,他很相信如果是荀欢或花胜荣这样的人听到后,会立刻另外找到一组很有说服力的说辞。 (这个,难道真要找大叔,可是……) 一想到“踢进水里”或是“绑到树上”之类的妙语,云冲波就觉得很丢人,所以,他才首先选择了荀欢作为求助的对象,可荀欢这样的表态,却让他再一次怀疑自己认为这说法“不对”的判断是否正确。 (唉唉……大叔,让他讲的话,才一定是歪理呢!) 失望当中,云冲波仍没有忘记礼数,很正式的道了谢,和告辞走掉,在身后,是神色都很凝重的两人。 “公治啊……” “……唔?” “我在想,我……我也许作错了一件事。” “……也许吧。” 没有更多的交流,因为两人完全明白互相的意思:初次见面时,惊讶于云冲波所“不该懂得”的论语,荀欢遂以说辞干扰云冲波对自己处世原则的坚信,散去掉他在不知不觉间已有所成的论语,在他,当时并不把这事情多么的放在心上,但,如今,完全超出了估计之外的发展,却令他惊讶,和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 “他……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强了。” 以兵法入武学,说来很简单,真正能够作到,千百人中没有几个,而又能够连荀欢这级数人物也都受制,就更是少之又少,云冲波却完全不以为重,只是当成非常普通的一件事,这份子天真的确让两人好笑,但……同时,也让两人深感压力。 “这样看来,子贡要对付的人,应该就是他没有错了……可是,这样说来,他就绝不可能是本门的弟子。” 点着头,介由补充说,云冲波应该也是太平道的人。 “对,那种说辞……实在太拙劣了。” 但问题是,太平道的人,又怎会懂得论语?这种事情……根本就应该是“不可能”才对。 “而且,那天……他打败冰火两人时,所用的武学,明明就有龙拳的影子在内……” “兼学文武两门绝技的太平道众……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荒唐了?!” 苦笑着,荀欢用力的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样子很是疲惫。 “闭此东门,启彼西户……散却他的论语,却激发了他以兵法入武……嘿,这样子的话,我们岂不反而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吗?!” ~~~~~~~~~~~~~~~~~~~~~~~~~~~~~~~~~~~~~~~~~~~~~~~~~~~~~~~~~~~~~~~~~~~~~~~~~~~~~~~~~~~~~~~~~ (心情很差啊,不过是活该……这个笨蛋,谁让他还在这里?) 静静坐在马车中,透过一点儿缝隙看着正带着苦恼表情踱步的云冲波,小音紧紧皱着眉,脸色难看得很。 (不过,这样的话,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在知道“云冲波仍在锦官”之后,震惊的小音,立刻将之列为当前的“第一要务”,而司马家无所不在的眼线与势力,也很快就将云冲波发现。 发现云冲波的同时,聪明如小音,也终于将近来发生的一切串连起来,莫名其妙的谣言,骤然恶化的气氛,突然出现的对太平道的敌意……以及,对司马清的那次难以理解的“惩罚”。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对付不死者吗?) 微微的战栗着,在开始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小音反而感到更加恐惧,因为,她实在想不通,这样庞大而又凛冽的策略,要怎样才能施行。 (要把锦官这样的巨城完全纳入城中,而且……完全不依赖我们的支持,这个人,他为何能够作到这样的事情?) 深居锦官各大世家的核心处,小音很清楚,子贡在这样动作的时候,并没有依靠各世家的帮助,甚至,他都没有先行知会苏马诸家。 (这个人……不,这不是傲慢,而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默默的估算着,如果司马家想要全力一战的话,要如何才能将这谣言破除,到最后,小音得出令自己也感心悸的结论,绝对不会! (那样子,我们要付出太多……多到了让我们根本没法加以实施,当“民众”已被完全统合起来时,“世家”之力,竟是如此微弱吗?!) 心悸,是因为小音在突然间看到了一些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可能性,她从来没有想到,面对“一心”的民众,世家的所谓能力,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且,甚至和太平道也有不同,这些人,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操纵,是在服从于某个领袖……他们只是完全的依据着自己一直的原则在处事,在纯以“自己”的意志,来说出“别人”想要他们说的话……这样子的操作,是比“宗教”更加上段的技巧啊!不愧是儒门……难道,这就是老师一直说我还没法掌握的,最后,和最高的“役人之术”?) 沉吟一时,看着云冲波垂头丧气,慢慢绕过街角,向西南方的城门走去,小音终于作出决断,冷笑着,发出若干号令,尽管独立来看,每条都似乎没有意义,但她却相信,当这些指令被组合起来时,就可以在不暴露司马家的前提下,把云冲波的行踪遮断,让另外一些已被小音发现的追踪者失去目标。 (操纵人心,的确无出儒门之右……但终究只是读书人,作这些脏活的本事,到底还有不足呢。) 明知道这只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小动作,也知道自己决不敢持续太久,必会在引起对方注意前主动结束,但,小音还是觉得很痛快,觉得,好象,也终于对那头一直让自己透不过气的怪物,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反击,至于这道命令所会引发的后果……在她,在现在,并没有任何的想象。 ~~~~~~~~~~~~~~~~~~~~~~~~~~~~~~~~~~~~~~~~~~~~~~~~~~~~~~~~~~~~~~~~~~~~~~~~~~~~~~~~~~~~~~~~~~~~~~~~~~~~~~~~~ “失踪了……在向三江堰拜访过之后?” 看着报信人退出,公孙轻轻的搓动手指,一时间,有些迷茫。 追随子贡已久,但这也不代表他能知道每件事情,比如,就隐居在三江堰上的两人……子贡,从来没有给他提供过任何资料。 依靠种种蛛丝马迹,公孙感觉到,这两人,和子贡间一定有着极为复杂和强烈的纠葛,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至少,这会令子贡发现两人在此时感到惊讶,更在发现云冲波认识两人时出现愤怒,以及却拒绝掉公孙先行制衡两人的提议……凡此种种,都证明着这两人的“不一样”。 (拜访之后,就告失踪,这两者间实在连得太紧密了……不可能是一个偶然。可是,谁敢?) 在民众当中,甚至在绝大多数世家主当中,子贡都是个没没无名的人,就算知道他,也只把他当成儒家“古名”的继承者之一,并不会加以特别的重视,但,在少数几个懂得这名字含义的人中,却无一例外的给子贡以极高的尊重,在公孙的认知中,“认识”真正的子贡而又敢主动挑衅,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吗?” 显然也因这消息感到意外,但考虑一时,子贡还是淡淡表示说,这并不重要。 “重要得,在于对方的心结有没有化解……” 哧哧的笑着,子贡说,以云冲波的情况,想要自己开解掉自己,近乎不可能。 “而如果是那个骗子,也许可以,但我相信,在气质上,不死者应该是反感和讨厌着那种方式的……何况,那样的开解,也会留下不一样的痕迹。” “总之,就让我们看一看吧……” 挥手让公孙离去,子贡向后靠在椅子上,脸色已立刻沉下。 (老朋友啊……仍在为当年的失败而不忿吗?) 曾和宰予是最好的朋友,也与公治长有着深交,子贡相信,如果云冲波真得是去向两人求助,那么,在听完第一段话后,两人就该知道是谁在和云冲波说话。 (教会他隐身在人群中……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要帮他化解心结……那么,宰予,你就走得太远了……) ~~~~~~~~~~~~~~~~~~~~~~~~~~~~~~~~~~~~~~~~~~~~~~~~~~~~~~~~~~~~~~~~~~~~~~~~~~~~~~~~~~~~~~~~~~~~~~~~~~~~~~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袖着手,天机紫薇嘴唇微微的动着,用非常低的声音读出着这些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文字。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是吗?” 轻笑一声,他抬步向右,那里是一处小塘,中间的鱼都已很肥了,虽见人来,也不害怕,仍是懒洋洋的游着。 水中,映出天机紫薇那近乎深不可测的眼神,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倒影,一时,他方轻轻吁出一口长气。 “的确,就算是现在,我也仍然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感到到你遗留在这里的愤恨与不甘……千载以降,此恨难消啊。” 轻弹指,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天机紫薇在作这无意义动作的同时,亦在环视着周围这古老的建筑群:尽管已过了多少个千年,这里仍被完好的保护着,或者住在周围的民众很少有人认识字,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已成为习惯的崇拜,却令他们如数千年前的祖先一样,仍在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来保护着这里。 (真是,一次感觉无比复杂的旅程呢……) 沉浸在自己也难以形容的感觉中,天机紫薇同时却也没有放过外面的动静,一直有欢快的笑声转来,虽然微弱,却能令他露出轻轻的笑容。 (只要能让太史回来……这一次,就仍然可以算是正面收获吧。) 倒还没有到了会主动放任孙雨弓出逃的地步,但确实,在发现孙雨弓再次逃家之后,天机紫薇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抓她回来”,而是迅速作出一连串的布置,并把这些消息定向发布往正活跃于南方水域上的某个组织,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某个谋划的一部分,只是因应时世,提前发动而已。 (大圣钟情旧爱,膝下空虚……虽然现在春秋鼎盛,但长此以往,终是大患……无论如何,在承京之战前,这事情都要有个结束!) 脚步声渐近,已到门前,同时,天机紫薇也开始在身前虚虚画出些复杂的图形……当那两扇古老的木门被推开时,太史霸和孙雨弓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空落落的院子,没有任何人踪。 “这就是武侯祠啊……真奇怪,军师念叨最多的这些地方,好象都是特别冷清的地方啊!” “……我倒是常常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过的锦官?” 仍然是那种半死不活的表情,太史霸跟在孙雨弓身后半步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兴奋的样子,在左右看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了一些疑惑和警惕的神情。 “唔,上次在那个石阵的地方,我敲了一小块石头,那在这个地方给军师带点什么东西呢……要不然,我用他的名字,刻一个‘到此一游’?” “如果真这样的话,小弓……我猜,你更大可能是被他永远关进黑屋里不让出来吧!” 说笑当中,太史霸忽地一震,霍然转身,脸上神色却极为松驰,竟还有几分懒散的意思,并同时作出一个伸懒腰的动作。 “好天气啊……雪可算停了……” 话没有说完,门已被推开,进来的是年纪似乎比太史霸还小一些的年轻人,看到已经有人先在了,便很和善的笑一笑,并抬手打招呼,可,他的手只挥到一半,便张大了嘴停下动作,而同时,孙雨弓大为诧异的呼唤,更是让太史霸的瞳孔也骤然收缩。 “咦……你是,小云?” 第三章 “小王八蛋,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当骗子……唉呀,还敢咬我……给……给我站住!” 依山而设的朱家堡,气势雄大,前后九进,高下数十丈,最上处的主楼,高据山巅,俯视四方,端得好不气派。便连山脚下,堡门前的那片空地,也足有方圆数百步,宽大平敞。 好一片空地,却没有被加以任何利用,据说,这决定是多年以前的一代家主定下,理由也很简单。 “真正的气派……就是指这种没有意义的浪费,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在震动中油然敬服。” 当然,若说全是浪费,亦属不对,在朱家入主帝姓的那些时日里,在他们能够把持朝堂的那些时日里,这里,永也是停满了来自四方的车马,鼎沸如集,不过……自从黑水大军的那次烧掠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往日的盛况。 时为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初四,清晨,干冷干冷的,使这块地方更显空旷,也使得正在一追一逃的两人更显瞩目。 “是那根老油条啊……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怎么啦?” 好奇的伸出头,朱子慕看着下面的活剧,兴致勃勃,一边的阿服则臭着一张脸。 “我说,小姐,与其关心那个下流谋士,您还是先想一想那头色章鱼的事吧,昨天北院李妈妈可是又大惊小怪了好一阵啊!” “啊,李妈妈那里也……?这个……” 拍拍脑袋,朱子慕甜甜一笑,却道:“这东西还真是瞎眼哪!” “……小姐!” 大条的主子,严肃的下人,实在是很有笑料的组合,不过,在下人提醒说下面那只老油条不是一个人来的时候,主子终于想起来了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呃,对了,朱大也来了,所以老油条才会跟来……可明明还差几天才到提亲的日子啊,嗯,看来是先来施加压力的。” “……小姐。” 很严肃的提醒主子,私下把四朱按年龄编成从朱大到朱四来叫也许没有关系,但这个习惯实在不好,如果那天不小心被外人听到,更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啦知道啦……不过,我说阿服,你还是安排个人去看看,那个被老油条追的小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 臭着一张脸,阿服很快的作出安排,几个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家丁,老大不情愿的跑出去,制止了已经气喘吁吁,两只手臂上都被咬满牙齿印的符问道。 “符先生……您怎么啦?” 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符问道很明白,这些家丁早就可以出来,但他也同样明白,不管朱晓杰的势力多大,在这代表着凤阳朱家千载尊严的本堡前,唯一能够役使这些家丁的,仍然只有代表着朱家正统继承权的朱子慕,和得到她信任授权的朱子森。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都是混蛋,等到齐少爷入赘后,看符爷怎么修理你们……) 咬着牙,符问道伸出手,想在已被两名家丁制住的小孩脸上打几耳光,却没想到,刚刚伸出手,那小孩竟闪电般一扭头,险险在他手上咬下块肉来。 “小王八蛋!” 向后一跳,很想再打几下,符问道却也真怕那小孩嘴快,忽地灵机一动,想到:“我飞脚踢他几下,自然就咬不到我了……”正大赞自己多智时,却听家丁“哎哟”一声惨叫,当然是也被咬了一口。 “小混蛋!” 有了同仇敌忾之心,家丁们的态度顿时为之一变,但利用了这短暂的混乱,那挣脱下来的小孩,竟趁机跑进了大门。 “啊,快追!” 看笑话是一回事,被外人骚扰堡内又是一回事,特别是当上一次骚扰和因之而来的训斥就在不久前时,这些家丁当然是更加努力,同时,也有人作出布置,要先把书榭那边封锁好。 “要让这样的小鬼惊动到大爷,我们还有脸见人吗?!” 幸好,慌不择路的小鬼并没有跑向那边的方向,而不幸,他所跑向的地方,是另一个同样绝对不能被惊动的地方。 “啊,他竟然向小姐那边跑过去了!” “追,快追!” 追也没有,那小孩子实在是滑头之极,东一钻,西一闪,那些家丁几次眼看就能得手,却还是被他跑掉,倒是撞倒摔伤了不少人。 “喂,这是怎么回事,太难看了!” “阿服,不要这么大声,别吓着小朋友啊。” 热闹不断扩大,身为好事之徒的主子终于也被惊动,带着身边的心腹,兴冲冲跑下楼来,此时,也刚好是那闷头猛冲的小孩被堵死了所有去路,却到底从两名撞在一起的家丁中挤过来,闯进院子的时候。 “啊!” 抬起头,见着一好奇,一板脸的两人,一时间,小孩的眼中,真是光芒万丈。 “……神仙姐姐,救命啊!” 一声欢呼,小孩张开双手,猛扑过去,十足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但……在他扑中目标之前,另一只非常有力的手,已毫不客气抓住他的领子,一把提起。 “你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及时出手护主的,当然是阿服,脸板的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看到她,小孩怔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不要,我很听话的……阿姨,不要吃我啊!” “阿……阿姨?!” 额头上瞬间浮现出无数黑线,更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后方家丁捂着嘴的偷笑,阿服一下子脸板得更紧,口气也更加吓人。 “小鬼……你再给我看清楚一点?!” “啊……” 张大着嘴,小孩把阿服上下打量一遍,才用很犹豫的口气慢慢道:“那个,不是阿姨……那……奶奶?” “奶,奶奶……我滚你奶奶的!” 一声巨响,小孩飞过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并最终呯的撞在墙上,慢慢滑下,昏死过去。 “喂喂,阿服,不用这么暴力吧!” 大吃一惊,连忙吩咐家丁过去察看,朱子慕一边偷偷的笑着,并斜眼看着阿服。 “再说……你,你也确实比我要老成那么一点……哦喝喝喝!” “……小姐!” 幸好,那小孩身子看来确实不错,几下就已被弄醒,却还有些昏昏的,走起路来如喝了酒一样,晃晃悠悠的。 “神仙……神仙姐姐在那里……” “喔喔,真乖啊……不要怕,姐姐在这里呢!” 显然心情愉悦,朱子慕吩咐下人们“立刻拿些点心果子过来”,一转身,却已抹下了脸,似笑非笑。 “这个……符先生今天的兴致,怎么这么好啊?” (臭丫头……) 肚里骂归肚里骂,符问道倒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得罪这对主仆,咬咬牙,拉出笑脸来,道:“不过一个小骗子,怎么还把姑娘惊动出来了?” ~~~~~~~~~~~~~~~~~~~~~~~~~~~~~~~~~~~~~~~~~~~~~~~~~~~~~~~~~~~~~~~~~~~~~~~~~~~~~~~~~ 按照符问道的说法,在昨天,他路过三不管时,见到这名小孩拿着一个包袱和一封信,坐在路边,神情傻傻的。 “当时,我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想要去问一问,看他是不是迷路了……” 姑且不论符问道说到“日行一善”时那些掩口胡卢的家丁,便是那小孩,在听到符问道这样说时,也露出了一种很是洋洋得意的鄙视。 包袱没有扎好,很容易就能发现里面有几支人参一样的东西,而从书信上来看,这些东西似乎是来本地进货的某位商人从冀州带来的。 “停,停,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看着符问道,朱子慕道:“符先生……你下面是不是要说,你的善心继续发作,告诉这小家伙你认识失主,但他却坚持说要带回家给父母,于是到最后,你就赏了他一点银子,把这个包袱拿过来了?” “呃……” 脸涨得通红,符问道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朱子慕却似乎从这询问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还有……符先生啊,那些个人参,是用萝卜刻得呢……还是用老树根?” “不不,萝卜那能刻假参……那个味太浓了,只能用树根!” “你……你这小王八蛋,还很自豪么?!” 火冒三丈,符问道又想上去再踢几脚,但还没有踢到,那小孩已哇得一声,扯开喉咙,狂嚎起来,不要说朱子慕忙不迭的护他,便连几个家丁看向符问道的眼神,也都不大良善。 “神仙姐姐……不要让他抓我走啊……我会听话的,我会很听话的!” ~~~~~~~~~~~~~~~~~~~~~~~~~~~~~~~~~~~~~~~~~~~~~~~~~~~~~~~~~~~~~~~~~~~~~~~~~~~~~~~ “小姐。” “嗯,我知道。” “小姐?” “嗯……我知道的。” “小姐!” “啊……好吧,我知道啦!” 很严肃的摸一摸下巴,朱子慕道:“不过,这小孩……看着的确很可怜是不是?” “一个小骗子,有什么好可怜的……” 不自觉中,阿服说话已有些咬牙切齿,而看着她,朱子慕笑得简直如狐狸一样洋洋得意。 “这个,阿服……你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实话就恨人啊……” 似乎是成心要确保自己说话的效果,一边说着,朱子慕一边还拿起一面铜镜,对着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假装看不见阿服那满额头爆起的青筋。 “总之,这小家伙还是很可怜的……难得有心想洗身子上岸,也算是功德呢,就先收留下来,当个使唤吧!” “……是,小姐。” ~~~~~~~~~~~~~~~~~~~~~~~~~~~~~~~~~~~~~~~~~~~~~~~~~~~~~~~~~~~~~~~~~~~~~~~~~~~~~~` (看来,是成了。) 在朱家堡外观察了将近半天,直到过午后仍没有见到敖开心被赶出来,帝象先方安下心来,悄然离去。 (不过,这么乱七八糟的计划也能成功……凤阳,到底是个怎样荒唐的地方啊!) 苦笑着,帝象先回到投住的客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之前只是用化名进入城中,并没有特别的掩盖行踪,帝象先相信,有心人很快就能沿着那个“姓董”的线索找出这在最近来到凤阳的米商。 (总之,先换个地方吧。) 身先有准备过不止一个身份,帝象先很快的更换了衣服,准备以香客的身份向禅智寺去投宿。 离下足够的银子,他悄悄离开,斯时,已近黄昏。 在渐渐微弱的阳光中一个人走着,因为是出城,所以,越走,周围就越冷清,但奇怪的是,禅智寺在东北,帝象先却一直在向西南的城门去走。 出了城,是连绵的丘陵地带,似乎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帝象先仍然一直在向前走着,并在第一条岔路出现后,很快的转入其中。 更奇怪的是,在这一向都冷清没有人踪的地方,今天的行人却是格外的多,而在帝象先转入山路之后,他们更也纷纷的跟了进来。 “快,快点!” “那小子,跑到那里去了?!” 固然有气喘吁吁的一般家丁,但也有眼光阴狠的刀客和神态傲慢的武师,当看见在前面快步走着的帝象先,他们更开始赤裸裸的大呼小叫。 “站住!” “往那里跑,混蛋!” “想和我们朱大爷斗……找死呢!” 冷笑着,帝象先似乎没有听见一样,脚步既没有放慢,也没有特意的加快。 “低层次的计划,低层次的谋略……连坏人,也是低层次的坏人。” “……不过,偶尔为之,也的确有种不一样的乐趣呢。” 犹豫一下,他轻轻举起左手。 “都杀掉吧。” “……是,主子。” 很快,灰色的风在山坡上迅速的刮动起来,并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闷哼。 只有闷哼,没有惨叫……没人有机会惨叫。 风停下时,帝象先早已远去,只留下一地睁大着眼、不明就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恐惧的尸体。 看着帝象先远去的方向,杀手木然的站着,右手中无意识玩弄着一把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光泽的匕首。 (的确……是一把好刀呢……) ~~~~~~~~~~~~~~~~~~~~~~~~~~~~~~~~~~~~~~~~~~~~~~~~~~~~~~~~~~~~~~~~~~~~~~~~~~~~~~~~~~~~~~~~~~~~~ 冬日的江风,是近乎刻骨的。有太阳,但还是很阴,浑浊的江水泼剌剌的翻着,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头,凶狠殴打着两岸的崖壁。 坐在崖顶,蹈海抱着膝盖,默默的看着下方的江流。 三个月前,就在这里,蹈海踏破江北大营,逼着帝军主动放弃掉江南大营,引军北还,之后,在被烧毁的水寨上,小天国建立起了新的营寨和水军基地,在以“积蓄国力”为第一要务的前提下,各方面均尽最大努力提供物资与人力,将这里慢慢建设。 “北王。” 站起,转过身来,俯视着出现在山道上的长庚,蹈海微微欠身。 “干王。” 长庚之来,是因为蹈海的邀请,不仅他,浑天、东山,甚至近年来一直在金州一线与左武王对抗的无言也将赶来,参与这由蹈海提出的会议。 “北王,你召集这个会议,是想作出什么提案呢?” 奉浑天为最高领导,但本质上,不死者间仍是平等的关系,在各自负责的方面有最终决策权,而当需要作出一些牵动全局的决定时,通常亦会召集诸王,会议决定。 当然,各人的发言权,依乎地位,还是有所不同,最早的时候,是以浑天、东山和风月三人为决策的核心,在之后,风月身死再加上经济的渐显重要,使长庚上升至与两人平等的地位,近年来,无言与蹈海战功累累,亦获得更多的尊重,蹈海成为事实上的军中第一人,无言则是统领整个纪律部门,相对而言,金雕、搏浪和青田诸人,虽然各自都领有一方军政大权,但在全局性问题上的权威,仍不能和浑天等人相比。 “打破这里之后,我留在这里,你回到后方,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并没有回答长庚的问题,蹈海一只手按着腰,另一只手搭在眼上,遮蔽吹来的江风,眯着眼,打量着长庚。 “所以,我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问那个问题。” “公孙三省的‘道理’……到底是些什么?” 三个月前,将公孙三省重创后,蹈海转而迎战关虎林,将公孙三省留给长庚。小胜而回后的他,却吃惊的发现,公孙三省竟然已经遁去。 合理的解释,当然是公孙三省本身的能力,毕竟,长庚地位虽高,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武学修为。 ……但,这却不能让蹈海认可。 “那个样子的公孙三省,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逃走,换句话说……” 直直盯着长庚,蹈海慢慢道:“干王,是你放他走的。” 微微颔首,长庚道:“不错。” 注视良久,蹈海忽又转身,背着长庚,直面强劲江风。 “在小天国中,最让我尊重的是天王,但……最让我相信的,却还是你。” “所以,我不相信你会背叛小天国,我不相信你会离弃太平的梦想。” “我相信,你有放他的理由,我也相信,你有不向我解释的理由……说到底,蹈海只是阵前武将,军国大事,我的确懂得太少。”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公孙三省的‘道理’,那让他相信我们小天国必败的道理,那让干王你可以把他放走的道理……到底是什么?” “……天道。” 紧紧的闭着嘴,这样过了许久,当云冲波已开始认为对方肯定不会说了时,长庚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 说着连云冲波也知道的古老文字,长庚表示说,这就是公孙三省的理由,虽然很简单,可自己当时却辩他不倒。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非不知也,是不能为也。故天下称美天道,足证天道之不能为也……” “……我不明白。” 不光蹈海不明白,云冲波也很不明白,但,在长庚作出更多解释之前,却有传令兵急驰而来。 “……天王已至营中,请两位王爷过去。” ~~~~~~~~~~~~~~~~~~~~~~~~~~~~~~~~~~~~~~~~~~~~~~~~~~~~~~~~~~~~~~~~~~~~~~~~~~~~~~~~ 在与浑天相叙的时候,东山和无言也先后赶到,之后,浑天直接吩咐清理周围,转为会议。 “今日事今日毕,大家的事情都很多,利落一些好了。” “唔,我有一个提案。” 邀请诸王前来的是蹈海,首先开口的却是长庚,而那内容,竟是建议册立小天国的第十一位王者! “靖胡侯的功绩,其实已不亚于燕王或是英王,靖胡侯的力量,更已逼近翼王……若只因他不是不死者便不予他以更高的地位……那么,我们和‘非帝不得为王’的那些家伙又有什么不同?”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提议,却又确有其道理在,但很显然,对大多数不死者来说,这问题实在已超过了他们的考虑。 “我不同意。” 最先反对,是黑瘦如铁一样的无言,毫无笑意,他表示说靖胡侯的确功勋累累,亦有足够的威望和力量。 “但这却会破坏平衡……毕竟,‘五胡四国十三天’基本上是平等着的,林侯因为功劳第一而享有最高威望,可若要掇以高位……他的威望,或者还不够。” “我……暂时没有想清楚。” 不肯表态,佝偻在椅中的东山,请浑天先发表意见。 “我同意。” 简单表态,换来东山和无言愕然的目光,但,只与浑天一对,这目光便迅速移开,聚到蹈海的身上。 “唔……” 局势很明白,两人赞成,一人反对,一人弃权,只要蹈海不反对,这提案便可通过。 似乎没有理由反对,毕竟,这是长庚提出而浑天附议的方案,毕竟,靖胡侯正是蹈海旗下大将……但,犹豫一时,蹈海最后还是慢慢道:“我反对。” “哦?” 微微的皱着眉,浑天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表示说,现下五人议事,两同意两反对,一人弃权,那就不能作出决策。 “先这样吧,待日后大会的时候,让金雕他们也都表态,再作决议。” 好象有些失望,又好象很意外,长庚看一看蹈海,但,什么都没说。 “……我也有个提案。” 蹈海正要开口,东山却先插了进来,边咳嗽着,边提出要求,希望抽调人员,成立专门的部门,赴各地宣讲道义。 “……以及,监督太平道规被执行的情况。” 组织专门的宣传人员原已在上次会议中获得同意,但,当听到东山希望让这些人介入纪律部门时,长庚却立刻皱起了眉。 “东王,我不同意。” 长庚的反对,原在东山料中,只微微点头,他便将目光投向浑天,可是,浑天开口之前,无言已慢慢道:“东王,这个意见,我也不同意。 作为小天国纪律部门的最高负责人,无言的表态当然很重要,他的理由很简单,尘归尘,土归土。 “道规是道规,纪律是纪律,遵守道规的人我会尊重,违反纪律的人我会制裁,但这中间却有边界,不能抹消……很多人我们都不尊重甚至是不喜欢,但只要他们没有违反纪律,便也可以继续这种他们自己喜欢的生活……若要制裁每个我不喜欢的人,到最后,我们身边怕将不再有同志。” 微微动容,蹈海表示说,他认同无言的判断,至此,三人反对,东山的提案被驳回已成定局。 但,不依不饶的,东山看向浑天,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既多数反对,我就收回它,但……天王,我仍想听你的意见。” 十指交叉起来顶住下巴,浑天慢慢道:“正如你所说,多数人已反对,所以,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不过,我还是同意。” 即使同意也好,最后也只是三比二,东山更表示说,不必再惊动其余三王来将之表决。 “其实,最重要是翼王你的意见,那是你分管的部门,你既不同意,我就不会再提。” “很好,那么……” 先看向无言,见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提案后,浑天方向蹈海道:“北王,你的提案是什么呢?” 深深呼吸,蹈海道:“我建议,起兵,北伐。” ~~~~~~~~~~~~~~~~~~~~~~~~~~~~~~~~~~~~~~~~~~~~~~~~~~~~~~~~~~~~~~~~~~~~~~~~~~~~~~~~~~~~~ (北伐……哦哦,要打大仗了啊。) 午觉醒来,云冲波的心情很舒畅,因为,对他赞成很大困扰的心结,已在昨天被人化解。 昨天,在武侯祠,云冲波被孙雨弓介绍为“好朋友”,认识了蓝头发的太史霸。 “我叫太史子明,不要乱介绍啊!” 似乎对云冲波有些敌意,对方拉着脸,在握手时也很不主动,但在被孙雨弓笑哈哈的打在后脑勺上后,他还是苦笑着多释出了一点善意。 (唉,真是个可怕的败家丫头啊……不过,她倒也有家底败就是了。) 守节碑前一战后,萧闻霜对那珠子大感惊疑,而认真调查之后,她更对孙雨弓的身份作出判断,到现在,云冲波还记得自己张大嘴傻在那里的样子。 “孙……孙无法?!” 因为对方的显赫来头,云冲波早就开始担心,毕竟,得罪沙如雪的后果,实在给了云冲波很深的教训,甚至,他还很认真的考虑过,如果有一天遇上孙雨弓,自己该如何应付。 对云冲波来说,不幸的是,他再次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应付女孩子的急智,一下认出来孙雨弓后,立刻就把之前的说辞忘个精光,而幸运的是,事实证明……孙雨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败家。 “啊……好久不见了啊,你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很大路又很亲热,从孙雨弓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早就把珠子的事丢到了九宵云外,这让云冲波暗呼侥幸,却……也让他忘了问一下孙雨弓,“也来看热闹”是什么意思? 在云冲波,只是因为听说这里是锦官很有名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看一看,会遇到认识的人,真是非常意外,不过,这同时也让他有一点高兴,毕竟,近来的他,实在是非常郁闷,只要能够稍稍改变一下心情,总是值得高兴的。 可惜,还没有刚刚放松一点,圆睁着眼睛的孙雨弓,已用一句话把他的情绪打落深渊。 “哦,对了……小云你也是太平道的人哪!” 根本无视云冲波一下子塌掉的表情和肩膀,孙雨弓兴致勃勃的问他,太平道到底作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会在锦官臭街臭成这样? “街头巷尾都在骂你们啊,很奇怪的!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们这么招人嫌呢……” 接下来说了什么?云冲波倒也记不清了,总之,好像是情绪很差的自己,说了几句气哼哼还是恶狠狠的话,令那个一直呆呆坐在旁边的蓝头发一下变了颜色,呼地站起来,盯着自己。 那一瞬间,云冲波真有一种“遇敌”的感觉,脊梁上连汗毛也炸将起来。不过,这样子的气氛,却被孙雨弓一下化解。 “啊啊,你原来在为这个想不开吗?那个……很简单啊!” 一把拉过太史霸,告诉云冲波,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开解。 “以前在……在山上的时候,大家都喊他是‘歪嘴霸’,没理的地方也挖得出三筐头歪理来,连军……总之大家都很头痛他呢!” “……什么叫‘都’,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当面喊我?” 虽然这样说,太史霸却似乎对云冲波很有兴趣,一边辩白着自己只是“想事情比一般人深一点,绝非歪理”,一边却客气的请云冲波在一块很大的条石上坐下。 “唔,云兄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在下听听吧。” 与太史霸只是第一次见面,但几句话说下来,云冲波却已觉得这人实在很不错,很可以一交,被他东拉西扯的说话带了一会儿,已将心里话全都说出。 “……总之,我觉得这说法也没错,四千年来,我们太平道不知起兵多少次,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既然最后总归是失败,那么,号召大家起来战斗的领袖,到底对不对得起大家呢?” “……第一,我觉得,这问题应该由你们太平道的大头领,比如三清真人又或是不死者来想……呃,对了,云兄你在太平道中司何道职呢?” 支支吾吾一阵,云冲波最后还是没有说清自己到底“作什么”,但这却似乎让太史霸很理解,并且点着头。 “嗯,交浅不足言深,你们太平道作得是提头买卖,在下省得。” 这样的说话,倒让云冲波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没必要让人知道自己是“不死者”。 “说实话,云兄,这样的说法,的确很可以欺骗人,若要分析清楚,倒真是费力的很。” “呃?” 突然觉得这句式有点耳熟,却又不知道熟悉在那里,直到本能的想要向外掏钱时,云冲波才猛省过来,这种句式,正是花胜荣的最爱,每每把稻草卖成铁价钱之前,总会有几句这样子的说话。 (这个……是错觉吧?) 并不知云冲波如何衬量自己,太史霸从容抬手,道:“……但既然在这地方,这道理,却也就好说的很。” “请云兄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 ~~~~~~~~~~~~~~~~~~~~~~~~~~~~~~~~~~~~~~~~~~~~~~~~~~~~~~~~~~~~~~~~~~~~ “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从往武侯祠的方向回来。” 低声禀报着云冲波的最新动向,公孙同时也作出判断,认为从观察来看,神清气爽的他,似乎已经从心结中解脱。 “唔,的确,如果是我,也会这样说的。” 闭着眼,子贡半躺在一张贵妃椅上,轻轻的敲击着扶手。 “六出终于无功,遗计难奈庸主,武侯他确乎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掉所有战略目标的失败者。” “但同时,他却是青中,乃至整个天下,有着最高威望的几人之一,包括他所效忠的主子,包括那些将他一次次挫败的巨人和最后的胜利者,所有这些人,都没能得到他的声望……在民心中,这个失败者,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事实证明,尽管有无数子弟因他的决策而客死他乡,他却仍然享有着百姓们永恒的尊重和怀念。” “同样的诡辩手法,偷换掉我论证的核心,对真正的论者来说,这技巧不值一笑,但对现在这样的不死者来说,却是刚刚好……很好,这,绝对不是那骗子的风格。” “宰予……你终于还是出手了吗?” ~~~~~~~~~~~~~~~~~~~~~~~~~~~~~~~~~~~~~~~~~~~~~~~~~~~~~~~~~~~~~~~~~~~ 刚刚给荀欢背上一只大黑锅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现在的他,正皱着眉头,在被强迫吃着一些他很看不中的东西。 “小弓,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辣椒只是一种调味品,本身并没有什么营养,重要的是吃进足够的肉类、米面和蔬菜,非要用调味品的刺激来让自己进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啊!” “呃,那你就当我很软弱好了!” 已被辣得一头大汗,孙雨弓很快的用筷子在火锅里一卷,捞起一大筷子肉,看一看,先在一碗白汤里涮涮,再丢进太史霸的碗里。 “你呀,怕辣就说怕辣好了,不用掰这种歪理吧?” “……我只是不想吃辣,不是怕辣!” “唔唔,我知道我知道!” 嘴里塞满了肉,孙雨弓很高兴的吃着,一边用刚刚学会的青中方言夸奖太史霸“硬是要得”。 “真不愧是‘歪嘴霸’啊,那么容易就让他眉开眼笑的走了。” “那……是因为他太笨吧。” 苦笑着,太史霸表示说,自己的“开解”,其实和令云冲波困扰的“说法”一样,都只是一种诡辩。 “至于真正的道理……要是说给现在的他听,恐怕,会让他更加困扰吧!” “呃……真正的道理?” 吃到已经有一点撑,孙雨弓挪一挪身子,很舒服的靠在椅子上。 “那是什么?” 淡淡一笑,太史霸拿起筷子,假装没看见孙雨弓越瞪越圆的杏眼,自顾自的捞起了锅底。 (即使知道会失败,这些人也不会在乎,因为,不肯牺牲“信徒”与“部下”的领袖,就不可能取得“成功”,这才是道理,真正和真实的道理,藏在一切经典背后的道理……这道理,他并不懂……小弓你也一样不会懂……那黑暗的世界,和黑暗的道理。) 自信把握着“真实”,但同时,太史霸却并不想把这“真实”讲给孙雨弓知道。 (了解黑暗,自己就要进入黑暗,弄脏的心……一颗就够了。) 慢慢吃着菜,却完全没注意味道,太史霸的心思,完全放在了云冲波的身上。 (似乎,小弓你对他很亲热……固然这不算什么,但如果让那个只会计算利益的家伙知道,会不会,和大圣的隐患联系起来想呢?) 想得出神,甚至有一些微微的皱眉,但立刻就警醒过来,太史霸迅速咧开嘴,苦着脸,呸呸吐着,并要着清水。 “辣,辣死我了!” “哈!” 终于出了刚才被无视的那口恶气,少女近乎得意洋洋的笑着,甚至还想要拍手,看着眼里,太史霸并不生气,甚至还有着微微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的笑容,再让我多见到一些吧……只要你还在对我笑,我就敢于去了解更深处的黑暗……) ~~~~~~~~~~~~~~~~~~~~~~~~~~~~~~~~~~~~~~~~~~~~~~~~~~~~~~~~~~~~~~~~~~~ 夜已深,若有若无的禅唱随风入夜,四下飘飞,用心听时,怎也听不清楚,但若不经意时,却又总是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很静,和很少有人造的光,一轮新月,几点寒星,将禅智寺的轮廓照出,那是一个黑乎乎的、庞大的轮廓,毕竟,依山而建的禅智寺,就规模而言,在近年来的确是有了飞跃一样的扩张。 袖着手,露出着如乡下土财主那种明明惊讶却又努力想要矜持的神情,帝象先左顾右昐,在禅智寺里慢慢蹓跶着。 日前,帝象先曾将凤阳此行用“三个低层次”来概括,亦即是“低层次的计划、低层次的谋略、低层次的坏人。”而现在,他更为自己这判断再加上了第四项。 “神棍……亦是低层次的神棍。” 自幼以来,帝象先就不信任何鬼神,在他眼中,佛道之属,不过是因应世人的软弱而生,在帝者来说,只应该是因势利导,用好这种对“往生”的向往和对“修真”的好奇,瓦解掉下层民众的斗心,和分化掉他们对太平道的信仰,至于自己,却大可不必上当。 虽不信,却见识极多,一方面,以他的身份,实有很多机会来参与到有关的宗教仪式中,另一方面,正因为他的“不信仰”,他才更加的会主动去了解这一切是如何运作。 除帝京诸丛林外,帝象先亦走访过很多名刹大观,当中有很多在历史、在规模上都要逊于禅智寺,但…… (会俗气到这个地步的“名寺”,大概只有禅智寺一家了吧?) 以“还愿”的名义前来,以二十两银子的供奉换来住在寺里的权利,而知客僧更赤裸裸的作出暗示,若果供奉到五十两以上,便不用和其它人挤在一起住侧院,可以住进专为大施主们准备的“精舍”。 在之前的调查中,帝象先知道禅智寺历史上亦尝有过甚为有名的轶事:曾有过不知名的世家子在此趁食,并在之后成为享名天下的大人物,曾有过不入流的小混混在此胡闹,而在日后晋封公爵,在大夏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原不少见,在过往拜访过的名刹中,帝象先亦听闻过类似的轶事,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象过,还可以,象禅智寺这样的,来挖掘利用这些轶事。 “这个地方,就是相爷题诗处啊!” 犹还记得白天,那个洋洋得意的知客僧,带着一群和帝象先一样,供奉在五十两以下的香客在寺内参观时的样子,指点着那单独隔离出来的房子和墙上的碧纱笼,神气的就象是自己在那里题了诗一样。 “这个地方的风水很好,文气所钟啊!所以才能出相爷这么大的大人物……” 不只是说说而已,非常愕然的,帝象先看到,在房子的周围坐满了专心读书的青衣学子,而有几个样子富庶一些的,更能够坐在屋里。 据说,在外边读书的是十文一天,在屋里的则是五十文半天,但是供应茶水。 “这是平时啊!要是赶上两试前的日子,在屋里半天要三百文,还挤破头哩!” 除读书要三百文外,两试前的日子里,还可以在这间屋过夜,一夜千文,什么照顾也都没有,但因为传说在这里过夜能够被奎星照命,梦到考题,所以,仍然抢手的很,而为了和这样的说话相配合,在这佛寺当中,更赫然还专门筑了一具“魁星踢斗”,只,或者是心理作用,帝象先无论怎么看过去,都觉得那奎星的神情竟是无比尴尬。 “相爷读书处”说来固然胡闹,但,若和“公爷观戏处”比将起来,却又真真算不了什么,至少……那地方的混蛋,已到了让帝象先这全不信佛的俗人,也很想一火焚之的地步。 “你们看,这儿,就是这儿,这儿的芍药,可是非常有名的啊!想当年,一等公爷、抚远大将军荣归故里,甚么地方都不去,点着名到我们这里,看戏观花……你们知道,那是为什么呢?” 没等那知客僧开口,帝象先已先猜到答案,果然,又是“这里的风水,真是奇好无比啊!” 据说,那大将军发迹之前,不过是禅智寺左近的无业游民,常常到寺里游逛。 “然后呢,公爷就被我们寺里的长老碰到,看出他根骨清奇,日后必贵不可言,就用了个秦仪相激的法子,助他立志……” 再后来,那大将军机缘巧合,被路过此地的江湖浪人携入帝京,更胡里胡涂的入了宫禁,复蒙帝戚,终于上风云际会,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封至抚远大将军,食一等公爵,果然是贵不可言。 “然后呢,公爷不愧是个念旧的人,一直记着我们寺里的这点子香火情,回来省亲的时候,专门驻足于此,还心忧我寺名声不著,特特提出,要将我寺特产花药取入京中纳贡,以彰佛声,还是我寺长老低调以处,再三力辞,这件事才作罢。” 为着这份子来历,就有了帝象先在禅智寺后园见到的那个“公爷观戏处”,或者说……那个赌场。 “公爷潜隐草野的时候,最喜欢与民同乐,常常侧身赌肆,观风养气,到后来虽然显达,也常常以赌为譬,或解人心,或行陈仓,所以我寺也专门建立了这个地方,以念先贤。” 当然和读书处一样,这地方也有着种种关于风水的传说,比如这里面的大输家,日后便会飞黄腾达,要能输到连裤子也不剩,就更是妙不可言,而在看到奎星像之后,帝象先也对佛寺里筑有赵公明像不再奇怪……但,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 “大师,这些……我是说这些纪念的地方,都有多长时间了?” “哦?” 想一想,知客僧表示说也不算很长。 “也就是十多年吧……都是从现任方丈来了之后才一一设立的。” 现任方丈,帝象先倒也远远的看到过一眼,那是一个胖到似乎没有眼睛的僧人,如果以鼻子为中心来看的话,他的脸圆到了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通宝。 “嗯,那,在下再请问一句,方丈的宝讳,如何称呼呢?” “方丈啊……和佛尊一样,是取释为姓,法号么……” 摸摸头,那知客僧很认真的道:“……上远下任,释远任。”(释远任,这种当户部侍郎也没问题的人材竟然流落到佛门里面,真是……吏部的失职啊!) ~~~~~~~~~~~~~~~~~~~~~~~~~~~~~~~~~~~~~~~~~~~~~~~~~~~~~~~~~~~~~~~~~~~~~~~~~~~~~~~~~~~~~~~~~~~~ “辛八,这种送去杀头也没问题的人竟然提拔到京中为官,真是……吏部的失职啊!” 缓缓翻阅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卷宗,帝少景说着批评的话,脸上却并无怒容。 “也许,不是失职呢。” 依旧是那种无喜无悲的麻木表情,仲达一开口,却近乎诛心。 “最近三个月以来,类似这样的‘错误’,李仙风,他已经犯了不止一次。” “唔,我知道。” 索性把卷宗全都放下,帝少景屈起中指,慢慢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这家伙……真给慕先惹了不少麻烦。” 浅言辄止,毕竟,只要君臣两人都心里有数就好,“有麻烦”和“立刻办”,是相差很远的两件事。 倒是因为说到了“冰火九重天”,带着引来了仲达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把跟去暗护帝象先的天下大黑调回京中? 帝少景似处危难,其实安如泰山,对这一点,仲达心里有数的很,所以,才会不在乎的把此际宫中的第一强者派向远方,和根本不在乎孙无法的所谓刺杀。所以,在发现大黑回来之后,他才非常吃惊。 “……不是我调他回来的。” 在听说帝少景遇刺后,担忧的天下大黑连夜赶回,但之后,当帝少景想要让他回到凤阳时,却又有人介入,表示说自己想要前往凤阳“看一看”,因此上,天下大黑才留在了帝京。 “是谁?” 面对仲达的疑问,帝少景缓缓抬手,指向身边的红烛。 “也算……是姓朱的人吧。” “姓朱……?” 皱着眉,仲达看向红烛,正想不起朱家有什么人物够资格让帝少景这样决策,却突然一震,想到一个名字。 “……朱有泪?!” 见帝少景慢慢点头,更闭上眼睛,显是不愿再谈下去,仲达微微躬身,道:“老奴省得了,告退。” ~~~~~~~~~~~~~~~~~~~~~~~~~~~~~~~~~~~~~~~~~~~~~~~~~~~~~~~~~~~~~~~~~~~~~~~~~~~~~~~~~~~~~~~~~~~~~~~~~~~ “唔唔,知道了,告退告退。” 躬一躬身,帝象先慢慢的转身走掉,肚里却好生狐疑。 刚才,一直逛啊逛的他,来到了禅智寺最后部的地方,按白天观察的地理来看,从这里再上去,该是无人居住的山林,但刚刚接近,却有神情很警惕的僧人出现。 “上面是本寺高僧静修的地方,请施主们不要打扰。” 很普通的圆形拱门,上边用工笔写着“曲径通幽”四个字,算是雅致的文字,但配合上周围的环境,却一样显得俗气无比,倒也和禅智寺很是契合。 (高僧……不是吧?) 白天在寺内逡巡时,帝象先很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那个提亲者之一的左武烈阳,而现在,他更相信,这明显出身佛门的巨汉很大可能正隐居于那不让人前往的后山上。 (……能够兼得净土华严两宗之学,这个左武的来头绝不简单,看来,这个方丈不光会搞钱,也很会处人呢……) 肚里面密密盘算,脸上却只是痴痴呆呆的,帝象先和其它几名香客慢悠悠的向着下蹋的侧院回去,却,在路过一处禅院时,突然一阵激灵! (那个人……没错,就是他!) 相信四人的背后必然分别是四朱的影子,早在前日两人已作出这个判断,而在白天看到朱晓松也出现寺中并和左武烈阳表现得非常熟惗时,帝象先更确认了他就是左武烈阳背后的人,至于现在看到朱晓松仍然盘桓寺中,也完全不感到意外,但……为什么,朱子森却也会在深夜时出现寺中,和朱晓松对坐议事?! ~~~~~~~~~~~~~~~~~~~~~~~~~~~~~~~~~~~~~~~~~~~~~~~~~~~~~~~~~~~~~~~~~~~~~~~~~~~~~~~~~~~~~~~~~~~~~~~~~~~~ 痛……剧烈的痛! 在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之前,那剧烈到连骨髓也在哀叫的疼痛,已让云冲波完全清醒! “战神……不过如此吗!” 狂笑一样的说话,是云冲波从未听闻过的声音,那股子狂傲和蔑视,更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但,当自己正在被人疯狂攻击着,当自己正被人打到如炮弹般倒飞出去,连撞穿山壁后也一样势疾如箭时,便不舒服……他又能如何?! 直待撞穿第二重山壁,云冲波方感到“自己”已能够取回自主,直接的一个挺身,作着以人体来说该是不可能的动作,蹈海在全不凭籍外力的情况下止住退势,立于空中,连气也不回,直接就是一刀斩出。 “散财!” 曾经击破关虎林“夫子五道”的强招,却被追击而来的敌人完全轻视,连防守都没有,对方只是单臂上扬挡刀,随着这个动作,他小臂上密密缠着的三圈佛珠也一阵晃动,铮然有声。 “破戒!” 金光暴绽,直如大日光轮,饶是蹈海锋锐无匹,却被生生抵住,砍不下去! 两造相抵,云冲波也终于能看清对方长相:势如疯狮,虎目虬髯,顶上香疤两行,已被短发半遮,竟是个和尚。 破戒僧,宝笙! “破戒!” 再一声吼,对方左拳以最简单的动作直取中宫,尽管蹈海先有防备,但两拳相撞下,对方那种粗野、原始到简直没有道理的沛然大力却完全占据了上风,一下就把他再度震退。 “什么战神,不过如……嘿!” 狂态毕现,但一句话还未说完,看似不敌的蹈海突然施出极为精妙的变化,自难以想象的角度处折回,以腿为刀,再度使出“散财”,终于一击建功,将对方重重击中,仆跌向下。 “好个混……” 战意仍然高亢,对方强行起身,宁可让伤势增重也要作出反击,但,双拳再次交击时,他的脸色却突然改变。 “……你?!” 终于露出了冷酷的笑意,蹈海拳上竟瞬间涌现大力,虽击不破对方的护体金身,却能再度的施以压迫,令他要陷入地下,和面色极为难看的终于吐出血来。 “刚才,你一共打了我二十三拳啊……” 刀光再绽,却在最后时刻被柔和而又坚韧的袖风拂过,轻轻阻下。 “若再受二十三刀,宝笙必死……所以,请北王见谅了。” 出手救人的,正是帝军第一强者,关虎林,神态闲适的有如清风明月,但说出话来,却锐利的如同长刀宝剑。 “战神就是战神,其实,便不用示弱之计,宝笙大概也走不到百招以上,但……若我两人联手,北王,却又觉得能有几分胜算呢?!” 横刀胸前,蹈海微微的眯着眼,瞳中,寒光闪烁。 “若连关夫子也会食言而肥……蹈海纵败,又有何惜?!” 一持刀,一空手,两人皆踏虚空中,冷冷对峙,下方,是刚刚自土中挣出,在盘坐调息的宝笙,一抬头时,眼色仍是凶悍异常。 这样的僵持,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自西南方向,传来了巨大爆破声,甫入耳,就令鲁关两人脸色同时大变。 “你们……竟真敢这样作!” ~~~~~~~~~~~~~~~~~~~~~~~~~~~~~~~~~~~~~~~~~~~~~~~~~~~~~~~~~~~~~~~~~~~~~~~~~~~~~~~~~~ 已醒,但只是怔怔的躺着,许久,云冲波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相信。 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朝廷,为了阻止一支北上的叛军,就宁可让一郡民众共沦泽国?! 透过梦境,云冲波知道,在那会议的最后,蹈海的提案得到通过,小天国尽最大可能组建起总计数万人的军队,于次年春后,由蹈海领军,以靖胡侯林凤先、定胡侯李开方、平胡侯吉温三将分领诸军,起兵,北伐! 本来两军相持经年,各以大江为界,苦心经营,蹈海虽强,诸将虽勇,以敌犯主,也断然不利,但今次起军,实有极巧妙一番规画:蹈海自两江大营旧址处提军北渡后,自领一旅军马虚取帝京,却教林李诸将分兵西进,因着中兴诸将皆回军拱卫京师,更加上去岁一战之后,蹈海军已是名震天下,再加上之前太平道苦心经营接应,果然一路势如破竹,连破瓜都、凤祥、三准、京口、海城诸大名城,数月之间,竟把堂袁两州搅得乱七八糟,军入韩中,叩问石狗城。 石狗一地,八方通衢,水路交汇,乃是个天下要冲,兵家必争的地方,因此上城池也修得十分坚固,依山而建,墙高沟深,城中常屯兵马万余,但看在蹈海眼中,这些个久驻后方的羸兵惰卒,真真不值一提,却谁想,林风先竟是顿兵城下,三攻不克,生生耽误掉五天时间。 因关虎林衔尾在后,更因为林凤先兵法武功实已不在青田诸王之下,蹈海一直也是横刀断后,放心教他冲锋在前,林凤先也确实不负所托,一路上过关斩将,锐不可当,原本说来,石狗城中虽有宗室“东海章王”坐镇,但这人无论武功才干,都极是稀松平常,诸将并没放在眼中,那想却平空冒出个宝笙,虽然不通兵法,武功却着实高绝,三战林凤先不分胜负。 本来一介匹夫,再怎么骁勇,也不可能独臂当关,而本意是北入冀州,与当地的道众会合,小天国军在已打破城北两山口、洞穿古赵道的情况下,更可以直接绕城而过,但许是天意弄人,被他延得几天,石狗左近竟是大雨连绵,夏水暴涨,道路皆被遮断,若不是林凤先急急收聚军队,便要没营水中。 从好处看,这意料之外的大水也对石狗城形成了巨大压力,算是小天国军的一种助攻,从坏处看……当他们在石狗城下延耽时日时,帝军的最强者,关虎林,抛下身后的大军全速赶至,孤身入城,极大的提升了守军的斗志,也沉重打击了小天国军的士气。 如是相持七日,雨愈大,幸好石狗一带多是平原,又有济、尚两水交会境内,土地甚沃,且经已夏熟,小天国军就食于野,一时倒不虞给养,倒是关虎林有些奈不住性子,主动约战。 闭着眼睛,云冲波仍能想起之前的情景,林凤先苦苦相劝,蹈海却执意不从,定要去和关虎林再战一次。 “上一次……他心浮气燥,含羞带怒,我则是大计已成,胸无挂碍。他人虽败,心却未败,这一次,我要他身心俱败!” 丢下这样的豪语,蹈海孤身赴战,却未想到,宝笙竟埋伏战场之上,猝施偷袭,而在自己将之击败后,关虎林更插手进来,摆明要双战蹈海,那是不管什么武者尊严,要把握机会,除此大敌了。 若止得如此,亦还罢了,蹈海虽知不敌,亦有信心退走,谁曾想,帝军手段竟是狠辣如此,趁着河高,竟主动决提,水淹石狗城! ~~~~~~~~~~~~~~~~~~~~~~~~~~~~~~~~~~~~~~~~~~~~~~~~~~~~~~~~~~~~~~~~~~~~~~~~~~~~~~~~~~~~~~~~~~~~~~ 恹恹的,云冲波慢慢爬起来,慢慢走到外面,喝了一点稀饭,又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的脸色是如此难看,以致于,无论万色空还是花胜荣,明明都很想给他找点事作,却又都不敢开口,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出去,之后,两人才面面相觑着,小声发出恶言。 “白吃白喝不做活的人……一定会有报应啊!” ~~~~~~~~~~~~~~~~~~~~~~~~~~~~~~~~~~~~~~~~~~~~~~~~~~~~~~~~~~~~~~~~~~~~~~~~~~~~~~~~~~~~~~~~~~~~~~~ “白吃白喝不做活的人……一定会有报应啊!” “可是……我一直都有在做事啊。” 入府已经两天,因为是“大小姐”收进来的下人,总管们也不敢怎样轻易处置,商议之后,是让他“在书房里面帮忙”。 说是在书房伺候,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的洒扫工作,便连整理,开心也没有机会,而且,他能看到和碰到的,也只限于一些让客人们落座和阅读的地方,真正的小书房和那张朱子森每日伏案的书桌,他是连接近的机会也没有的。 这样一来,他真正要作的工作也就很少,而在本来就有专人负责的情况下,他的态度勤勉与否,更是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袖着手溜来溜去。他眼头不是一般的快,嘴巴更也可以很甜,两天下来,居然混得很好,满院的男女老小,看见他都会笑咪咪的挥挥手。 ……只除了,一个人。 “做事就是干活……到书房去干你该干的活!” 神气的很,阿服一样也是袖着手,但走到之处,所有家人都噤若寒蝉,手里有工作的立刻投入,就算没有工作的也要假装找些事情在作。 “话说,她也和我们一样是下人,为什么不用作活……难道声音大点就很厉害么?” “嘎?” 以极为无邪的表情发问,声音却大到让刚刚走过去的阿服不可能听不到,一下子,所有正在和开心说话的家人都象是被石化掉一样,跟着,没有任何预兆的,“噌”一声,就全都逃到了离开心五步以外的地方。 “……服姑娘,都是这小子在胡说八道,和我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嗯?” 到最后,倒也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恶惩:阿服拉着脸,吩咐那些家人“该干什么干什么,难道都不想要月俸了吗?”,之后,让开心跟着她,往山上去。 “下人当然要干活,不过,不一定你想象的体力活罢了。” “对啊对啊,下人中也有高级下人的,只要让小姐高兴了,就可以和小姐一样自在,还可以在其它下人面前摆威风呢!” “……小姐。” 苦笑着,尽管这说话似含讽刺,但既然说话的正是“大小姐”,阿服,她又能怎样? (嗯,这对主仆……) 微微的有些不舒服,盖觉得,若真视侍女为朋友,这样的开玩笑便不该乱开,但两天下来,开心倒也知道,朱大小姐的神经,实在已大条到了水火难伤的地步,对之,是万万认真不得的。 (不过,不管怎样……至少,这个饮食习惯,还是很对头的啊!) 二月天,还冷得很,朱大小姐却不肯在房间里用饭,而是来到园里,在一处稍为空旷些的地方上支起铁网,把火烧得旺旺的,旁边,则是一桶已经腌好的生肉,看上去,总有三四斤的样子。 “我们朱家是弓马出身,吃肉才是本份,如果每天吃素菜的话,祖先们也一定会降罪的啊!” 话是这样说,但朱大小姐的食量却并不怎么样,只吃了几块,就开始翻着白眼在那里喝消食茶。 “呃……你们吃吧,多吃些啊!” 似乎早习惯这种事情,阿服除了一开始为朱子慕烤了几块带皮的肚帮,就一直在自顾自的吃肉,直到……她突然发现,今天的肉,下得实在太快? “等等,你……” “……呃,对了,你?!” 正吃得很痛快,却突然发现肉已经快要没了,打出个嗝,开心才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小童样子,依常理来说,就算有考虑到自己这一份,也不会算多少,那么,这一桶肉…… “你……你是猪啊!” “你……你是猪啊!” 不约而同,开心和阿服戟指相向,同时作出严厉的指责。 “那有你这样的女人,吃肉吃这么多!” “那有你这样的小孩,三年没见过肉了吗?!” 争执不下,除了惊讶以外,两人也的确都没有吃饱,到最后,是朱子慕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很高兴的吩咐人“赶快再送一桶肉来!” “很好……我就喜欢能吃肉的人,你们两个慢慢吃,不用急,肉总是管饱的。” 除了肉以来,还送来两只烧鸡,据说,是符问道带过来的。 “老符家烧羊肉不成,烧鸡倒还有两下子,就是太酥了一点,咬口不好。” “切……符李鸡么?好吃就好吃在肉酥味厚上,想吃不酥的,应该去啃烧鸭才对!” “和你说多少次了,小姐,鸡肉和羊肉不是一回事,鸡肉咬口太劲道,那就没法吃了。” 不约而同对朱子慕提出内容相近的批评,倒令她张大了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你……居然也是吃客啊?” “呃……是吗?” ~~~~~~~~~~~~~~~~~~~~~~~~~~~~~~~~~~~~~~~~~~~~~~~~~~~~~~~~~~~~~~~~~~~~~~~~~~~~~~~ 再能吃的人,也有吃饱的时候,尽管两个人赌气一样的对着猛吃,但在第三桶肉也见底之后,终于都再撑持不住,抱着肚子,面面相觑。 “你……的确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很感慨的称赞完之后,开心拖着沉重的步子,咬着牙,开始磨向自己休息的地方,身后,是表情渐渐阴暗的阿服。 (不一般吗?但当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左右,当每天都要作些自己根本不想去做的事情,再不一般……又能怎样?) 吩咐人收拾好东西,阿服教人备顶桥子,送她出堡。 “我去给小姐挑些颜色。” 直入城中,果然是来到专售胭脂水粉的街道,径至门面最大的一家,并立刻被延入内室。 “姑娘请稍待一下,马上就来。” 静静坐着,面前是一面刻工极为考究的铜镜,目光倒映在镜中,竟显着更加深不可测。 一时,轻轻闪动,似终于下了决心,忽听到身后门响,阿服立时起身。 “二爷。” 推门进来的,竟是四朱之二,朱晓材,沉着脸,似乎很不高兴。 “今天喊你来,主要是想问一件事……” 拿出一只轴子放在桌上,摊开,正是朱子慕的小像。 “除这张外,你到底还画了几份、卖了几家……今天,必须说个清楚。” 第四章 夜已深,子贡陷坐椅中,形容枯槁。 他脸上没有怒意……他从不展现他的怒意。 “……到最后,他就很激动的走了。” 按照公孙巨三的报告,今天下午,儒门再次对云冲波出手,但,效果却是出乎意料之的差。 今次的立场,是以“爱民”为说,指摘太平道的“天下太平”只是一个口号,但一旦起事之后,残民之毒,掠民之竭,比诸帝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操作上,是没有固定的说话人,而是由若干人交叉进行,每个人也是按若干条件事先精心选定,再施以暗示和影响,至于巨三自己,则同样呆在茶馆里,监视并确保谈话不要脱离方向。 由于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在说“心里话”,故,巨三相信,云冲波绝对看不出眼前是为他专门准备的演出。可,他却没有想到,只是刚开了个头,云冲波已经气愤的涨红了脸。 “这才是胡扯呢……太平道,太平道是真正为了百姓在打拼的,绝对不会残害老百姓的!” 对之有些愕然,但巨三本就设计有多套方案,很快的,他已引导几人先后举出一些自己所知道的例子,关于太平道的军队怎样与与民夺食,怎样驱民于渊,等等。 非常谨慎,虽然并不相信云冲波会知道多少史事,巨三仍然精心准备,这些例子中并无一件是假,更有很多是发生在北部诸州,希望以此来唤起云冲波的共鸣。 “可……他竟然举出了非常奇怪的例子。” 愤怒和激动,云冲波的说话断断续续,并且没有指出任何具体的地点。按照公孙巨三的理解,似乎,是在某个地方,太平道曾经为了不伤害百姓而采取了一种较为辛苦的作战方略,可,帝军,却毫不犹豫的把大量百姓推入深渊。 “好象是说,在当时,朝廷所用的战法对太平军的杀伤其实很小,倒是对朝廷自己的守军更有威胁,但同时,会连累到无数百姓。” 重重的拍着桌子,告诉巨三和其它那些人说,太平道为了不伤害百姓而努力克制自己,朝廷却只为了给太平道背上黑锅,就不惜让几十万百姓一齐送命。 “我告诉你们,这都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因为根本不知道云冲波在说些什么,巨三也就没法作出有针对性的反击,心中大乱的他,不再采任何攻势,眼睁睁看着云冲波走掉。 “他似乎对那个例子很有信心,并很强烈的指责说我们举的例子也都一样,都是朝廷栽赃栽到太平道头上的事情。” 声音中有一点沮丧,这并不是公孙巨三第一次独立的去“说话”,更不是他第一次失败,但,之前,却从来没有过这样莫明其妙的失败。 “栽赃么……” 声音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巨三那样的困惑,但在巨三听来,却觉得,在子贡的声音中,似乎有着隐隐的怒意。 “总之,你先退下吧。” 让巨三离去,子贡陷坐的更深了。 “……宰予,你竟然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儒门极重“慎独”,数十年读书养气,让子贡在无人的情况仍然下保持着庄重冷静,但,一双如鹰目般的眼睛,却似要烧起来一样。 “就为了战胜我,连水灌石狗城的真相,也肯说与人听么?” ~~~~~~~~~~~~~~~~~~~~~~~~~~~~~~~~~~~~~~~~~~~~~~~~~~~~~~~~~~~~~~~~~~~~~~~~~ 夜很深了,新月象刀一样,在云中无情的穿行着。月下,朱家堡依旧庞大、依旧威严,更添了几分神秘。 (该作什么呢?) 被安排和童仆们同住,待同伴们熟睡后,敖开心溜出来,预备对朱家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反正,我倒好象也有些作高级下人的潜质,把小姐伺候的很满意呢……就算是被抓到跑出来,应该也不至于就立刻踢出门外吧?) 说来很是荒诞,今天下午,敖开心贪吃的本性不慎流露,与阿服一场恶战,拼到两胃俱伤,却因此得到了朱子慕极大的好感。 “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 重重的拍着敖开心,朱子慕笑得如花开一般,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硬气的男人”。 “当然你还不是男人,不过也一样,很好,很好!” 不明白“硬气”和“能吃”有什么关系,但敖开心却知道,这一战已使自己成为朱家堡的“名人”,也被众多仆役们视做小姐眼中的“红人”,而一战拼掉了阿服的气焰,更让自己成为所有下人眼中的“好人”或者说是“强人”。 诸多身份的复合,并非敖开心的自愿,但已让他的地位大幅提高,就如刚才,明明两名家丁看见了自己,却只是笑着挥一挥手,任自己小步跑向厨房的方向。 (唔,首先,一定要搞清楚那个“淫贼”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那天,真是奇耻大辱,更使敖开心被帝象先抓到把柄,付出多项承诺,才使帝象先狂笑着答应会把这事情“按住”,真真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不已。 “混蛋,又出来了!” 伴随着突然扬起的喝骂和哨子声,刚刚过去的两个家丁匆匆跑回,脸上凶光四射,看上去着实很有杀气。 (嗯,这是怎么回事?) 一怔,敖开心却突然听到了让他心花怒放的喊叫声。 “不要乱……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头淫鬼!” (头?朱家的量词用得还真奇怪……) 嘀咕着,敖开心并没有随家丁们跑向出现骚乱的地方,而是沿着之前观察过的路线,快速的在花园中移动着。 (这么多人……我才不去凑热闹呢!) 找到一处高点,攀在树上,敖开心回复本来样子,目光炯炯,盯向家丁们正在包围的地方。 (的确很快……这个速度,是什么样的轻功啊?) 混乱当中,敖开心看得清楚,小小的黑影迅速出没窗间,快如鬼魅,疾若星火,甚至有一次,就在一名家丁的面前掠过,也只是让那人困惑的摸一提头,似乎在奇怪那里来的风。 (好家伙,虽然不知道长力如何,但方寸之间这个速度,至少我是作不到的……) 心下渐渐惊惧,更生疑窦,轻功练到这个地步绝非易事,按说足以成名立万,为什么会自甘堕落,作这种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为什么会被算到我的头上?) 仔细察看,也看不清黑影模样,但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敖开心实难相信朱家有人能看出那人样子,和联想到自己身上。 (而且,这个个头,实在有些小啊……) 仔细看来,黑影的背上似乎还附有包袱样的东西,而随着他一次次破窗而入,那包袱更在变大,而每一次从某扇窗子中穿出时,更都会带来一阵怒骂。 (骂有什么用,骂能把人骂死么?) 冷笑着,敖开心微微伏下身形,开始移动向新的地点。 (这个包围,这个方位……我就不信你不从这边来!) 片刻后,似乎是满意了今天的收获,又似乎是害怕了越来越多的家丁,黑影蓦地停下,更似乎连身体也缩小了几分。 “小心,要跑了!” 家丁们显然已打出了经验,却无助于他们克敌制胜,缩小的身体骤然膨胀,更带来极高的速度,如一道黥黑光般,“哧”一声就从人群中疾飞出去。 “……追,一定要追到,不信它能跑到死!” 愤愤吼叫着,家丁们举着火把,追向黑光遁去的方向,而,同时,黑暗中的敖开心,则露出了冷冷的笑。 (狡猾的家伙,可惜……遇到的是我啊!) 眼光毒极,早看出对方用得是“惑敌”之术,根本不为所动,敖开心静静潜伏,直到猎物来至面前,方一跃而出,将早已折好的树枝重重挥下! “混蛋……还我清白来!” 所求清白,但……收获到的东西,却是敖开心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清白”。 很精准到预测了对方退走的路线,也毫厘不爽的打中了那背着大包袱仍能高速移动的黑影,但,一击中的,敖开心却觉得,那手感,竟是非常奇怪,似乎无骨,却又似乎坚韧异常……反正,不太像是人身。 若只是手感奇怪点倒也罢了,左右,那重重的一击已令对方戛然而止,和身后的包袱一起摔落地上,但…,正当敖开心刚松了一口气,想要却掀看黑衣下的面目时,对方却是一阵剧烈抽搐,身形再度迅速涨大,跟着,竟然“扑”的一声,喷出满天黑雾! (混蛋东西……太没有道理了!) 措手不及,被黑雾完全淹没,敖开心目不能视,但,止是传入鼻中的淡淡酸味,就足以让他明白到为什么刚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手感,和这黑雾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也联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是“淫贼”的道理。 (只应该被人当成章鱼烧吃的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 转眼已把黑雾挥散,双眼瞪圆,敖开心终于看清,对面地上竟是一只蓝纹章鱼,似乎被自己打得不轻,八只脚爬啊爬的,两只眼也晃了晃去,只或者是有成见在先,无论敖开心怎么看,都觉得那眼神不象无知禽兽,倒很有几分猥琐之色。 (这个……是专门炼制出来的“魔兽”,可,要是什么样的变态,才会去想办法培养偷女人内衣的魔兽?) 不得其解,更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头东西,敖开心抓着头,一时倒有点苦恼。 (难道把它抓起来,带给朱小姐说,这头章鱼我抓到了,与我无关……你要高兴,就烤来吃掉吧……唔,她虽然大条,也不会大条到这个地步吧?) 幸好,这问题自己提供了解决的办法,似乎是认出了敖开心,那章鱼忽一下从地上跃起,扑到他的手上,紧紧缠住。 “喂,你干什么……” 一句话没有骂完,敖开心已是哑然,接触到他手掌的同时,那章鱼已在迅速缩小、干枯,最终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偶,躺在他的手上。 呆呆看着这只自己亲手买来,又亲手送给朱子慕的玩偶,敖开心突然蹲下,紧紧抱住了头。 “混帐东西……那有这样给人栽赃的啊!” ~~~~~~~~~~~~~~~~~~~~~~~~~~~~~~~~~~~~~~~~~~~~~~~~~~~~~~~~~~~~~~~~~~~~~~~~ 火大的很,但也不舍得把这个玩偶丢掉,敖开心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把那个玩偶收进怀里,一转头,却又对着地上那个大包袱皱起了眉头。 (这些个东西,该怎么处置……唔?) 蓦地警觉,周围的空气中,除却墨汁的酸味外,又出现了淡淡的血腥味,更在快速接近。 (这个地方,已接近到外墙了……有人要越墙进来!这些树……不是花园里的林子,是树篱!) 猝然转身,却已迟了,“碰”一声响,已有人翻身跃入,还没看清面目,已觉血腥气逼人,盖一身皆是血污,再细看时,竟是阿服! 这一惊非同小可,敖开心再想变身时,那里还来得及?却见阿服也是大吃一惊,戟指自己道:“你……那里来的小贼!” (小……小贼?!) 正奇怪为什么不是“淫贼”,敖开心忽然想起,自己现下身上被喷满墨汁,面目难辨,阿服又只见过自己两次,倒也难怪认不出来。 最怕是被再骂上一声那个什么贼,这一下心中立宽,虽见阿服恶狠狠似要杀将过来,敖开心倒也不惧,正待逃走时,却见阿服扑至一半已然无力,呯然倒下,要不是敖开心接得快,怕不得摔个七荤八素。 “喂喂……你这算什么意思……你这样说昏就昏过去……我怎么办啊?!” ~~~~~~~~~~~~~~~~~~~~~~~~~~~~~~~~~~~~~~~~~~~~~~~~~~~~~~~~~~~~~~~~~~~~~~~~~~~~ “总之,阿服大姐一下子昏过去了,她的状况……不是太对,我只好来喊小姐您了。” “什么,阿服!?” 短暂检查,敖开心确认了阿服短时间内没法醒来,但变回小童状态的他,也没法这样背着一个大人去找朱子慕,最后,是只好仗着自己的“得宠”去找朱子慕求救,自然,他也没忘了为自己圆谎,再三强调自己是自己看见“一个很可疑的黑人”,然后跑过去,才看到阿服躺在地上,不息人事。 “黑人?我管他什么黑白番仔!先带我去找阿服!” 日间,敖开心曾觉得朱子慕对阿服的戏谑有失尊重,更觉得这对主仆也许没有那么相得,但此刻,看着朱子慕的反应,绝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她对阿服是不是真正关心。 像被踩住尾巴夺走幼仔的母猫一样,朱子慕眼里喷着愤怒的火,脸涨得通红,很快问清了阿服的情况和所在位置,并立刻换上一身短打便装,从一处外表上封闭很好的窗子溜出小楼,也不管旁边的敖开心两眼快要跳将出来。 “你你……” “你什么你,快带我去找阿服!” 找到阿服时,她仍在昏迷当中,而此时,敖开心更发现,看起来娇滴滴的朱大小姐,其实似乎是非常泼辣强悍的类型。 两下就找到阿服小腹上的伤口,并一把撕掉她的袖子,很快扎住伤口,将阿服整个人横到肩上,同时还能把敖开心夹在腰间,朱子慕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小楼,没有惊动任何守卫。 (喔,真不愧是武人世家的千金啊!) 但不止于此,另一件事,才真正令敖开心要暗暗皱眉:刚才,他并没有检查阿服的伤口,一方面,是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另一方面,是感到她的昏迷是来自其它方面,失血倒不很严重,这一点,在朱子慕为阿服处理伤口时也得到了证明。 (但是……不是她自己的血,那,她身上染得,是谁的血?) 敖开心的疑问,一时已得到答复,在朱子慕的急救下,阿服很快醒来,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而在看清朱子慕之后,更似乎再撑持不住的立时崩溃,紧紧抱住朱子慕,大哭起来。 “朱晓材死了……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他死掉!死掉了!” 猛然绷紧,脸色僵硬的象是刚刚吞下一只苍蝇,似乎很想发怒和大叫,但朱子慕还是即时又放松下来,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哀伤,轻轻拢住了阿服。 “没关系,不要紧,不要紧的,这都是小事体……阿服,你放松,放松一点,姐姐在这里,姐姐和你在一起……” 轻轻哄着阿服,帮助她放松下来,并慢慢睡去,此刻的朱子慕,完全没有了平日那种没大脑的风采,似突然成熟了十数岁一样,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温和而又慈祥的光彩。 但,这一切,敖开心已无缘看见,在朱子慕开始照顾阿服的同时,他已知趣的退出,当然……也还没有知趣到不去细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朱二死了……这个,这算怎么回事啊?!) 今夜的一切都是如此大出意外,以敖开心之干练精明,一时也要为之头痛,直到门又“哑”的一声轻轻打开,他才突然警醒过来。 (等等,按照世家戏的规矩,现在,应该是……) 一时间,敖开心觉得很荒诞,更已在考虑是不是要立刻回复自己的身体和力量,但,在他有作出任何动作之前,已听到了朱子慕如叹息一样,如此哀伤和好听的声音。 “小凯,今天的事情的确要谢谢你,不是你的话,那个逞强的傻丫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可是……” “可是”之后的话,敖开心肚里已很有定数,但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没有猜到、没有猜对。 “……可是,有些事,是不能让外人见到的,所以……姐姐只好对不起你了,小凯。” ~~~~~~~~~~~~~~~~~~~~~~~~~~~~~~~~~~~~~~~~~~~~~~~~~~~~~~~~~~~~~~~~~~~~ 秋已深,冬未至,风冷得象刀一样,将春光夏色片片收割,之后,是细密无间的万千雨线,穿梭来去,织染出枯黄无限。 动了一下头上的笠帽,蹈海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建筑群,竟有些怯意。 ……前来向白发人报讯,报知他们的独子已死,这样的任务,可以让任何勇者怯懦。 更何况,他所来的地方,并非什么寻常门户,而是称霸袁中多年的“天南林家”!他所要报讯的对象,更非什么寻常子弟,而是天南林家的当家主,林嘉鼎! 虽尚有数里路程,蹈海也能看见林家堡那被削作平展的后山,看见镌刻山石之上的四个大字。 “八袁九牧!” ~~~~~~~~~~~~~~~~~~~~~~~~~~~~~~~~~~~~~~~~~~~~~~~~~~~~~~~~~~~~~~~~~~~ “请北王用茶。” 与多数世家不同,天南林家自小天国起事以来,一向态度暧昧,虽然大面上也是力斥其非,暗地里却多有交通,因此上,在袁州已全为小天国所据的今天,他们仍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和资源。甚至上,还有一些林姓子弟投入小天国,效力阵前。 尤其是蹈海,他力量觉醒之前,曾被帝军千里追杀,当时舍命相护的诸将当中,就有来自袁州的林家兄弟,也是为此,他一向都对林家有几分特殊的好感。 但,包括蹈海在内,小天国诸王当中,却没一个知道,二十二侯当中战功第一的林侯林凤先,竟就是林家长宗独子,林继宗! 林家书房当中,白发老妇奉上香茗,轻轻退开,坐在丈夫的身边。 “多谢北王专程前来,不过……犬子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 当然应该知道,小天国兵败韩中,北伐大军八成不得还乡,林、李皆战死阵前,蹈海仅得身免,这……已是两月前的事情,早已天下皆闻了。 但蹈海还是要来,因为,在舍命重创关虎林,让蹈海可以退走之后,奄奄一息的林凤先,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和希望他能够亲自前往林家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父母。 “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希望北王您能够去一次,您能够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在最后时刻,仍然是一条好汉。” 因为这,蹈海伤势初愈便急着赶来袁中,但当然,这决定被多数不死者反对。 “派遣正式的使者就可以了,而且……长子加入小天国并成为重将,这种事情,林家也未必希望被传出来吧?” 长久在东南活动,青田相当熟悉袁明诸州的情况,并且,蹈海也承认他说的有理,可,这还是不能把他说服。 “北王,我建议你还是再休息一段时间,而且,你也不要系怀太多,求王的牺牲,自有其价值,北伐一役,我方所获远大于失……” 温颜相劝,但长庚一样不能说服蹈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干王,但是……如果不是我,我们本可以收获更多,而失去更少。” “北伐”一役,虽然蹈海军终告失败,未能实现突入冀州,引发民变,建立北方基地,逼迫帝京二正面作战的战略目标,但数万劲旅千里横行,将帝军腹中搅得乱七八糟,对帝军一方的后勤乃至士气都造成了沉重打击,使小天国在西起金州,北至袁州的漫长战线上压力大为减轻,更利用帝军围剿北伐军的变动,占得不少便宜。在长庚的估算中,经此一役,帝军元气受创,一到两年之内,都难以发动大面积的攻击,换言之,北伐军的失败,已为小天国赢来了站稳脚跟的时间。 至于“求王”,正是林凤先,身死之后,长庚再度提出“追封”的问题,今次已没有任何阻力,包括同样战死的定胡侯,也被追封为“请王”。 “如果我没有坚持已见,如果我没有去赴战约……嘿,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石狗城下的一战,显然对蹈海造成重大伤痛,默默的挥着手,拒绝掉他人继续讨论的意图。 “继宗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说话呢?” 犹豫一下,蹈海慢慢摇头。 “求王的身子,我带回来了,现在正停在袁州境内,但……” 没有说出的意思,对方也能理解,毕竟,目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林凤先的真正身份,而站在林家的立场上,似乎也未必愿意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情。 “谢谢北王。” 微微的欠着身,林嘉鼎询问了停灵的地方,并表示说自己会安排人手接回。身边,他的妻子一直静静坐着,不发一言。 这比蹈海想象中的情景要好很多,没有泪水,没有失控,但,这样的冷静,却更让他感到异样。 “我是父亲,但我首先是当家主,在为‘林家’作完谋划安排之后,我才能为‘儿子’来哀伤。” 似乎看出了蹈海的想法,林嘉鼎开口解释,依旧是几乎看不出有感情,始终是那种近乎冷漠或冷酷的冷静。 “继宗他,从小就有很多想法,想当好汉,想救世……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他会有今天。” 平静的作着分析,林嘉鼎认为,自己的儿子很优秀,但又没有优秀到可以突破林家先天限制的地步。 “在袁中,林家是条大鱼,但放眼天下,我们只是一条小鱼,别人一口就能吞掉的小鱼。” “小鱼就该在池塘里呆着,想进江海遨游,就该想好后果。” “至少,我现在很高兴,他虽然胡闹了几年,却没有连累到整个林家。” 微微的战栗着,蹈海实在没有想到,有人能够这样冷血的评论自己的儿子。 “我爹很冷漠,他不相信太平,不相信穷人和富人可以共存,不相信有所有人都开心的未来,他不相信,也不关心。” “他只在乎林家,只关心林家,但我不这样想,我希望能有一个世界,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我离开林家,他不喜欢,我现在死掉了,他大概也不会悲伤。” “对他而言,‘林家’是高过一切的,他从祖父手中承接了这个家族,之后,所有的精力就都用在了如何再把他传承下去。” 回想起林凤先的遗言,蹈海不得不承认,他对林嘉鼎的判断相当准确,但同时,他更感到微微的愤怒。这愤怒,竟使他说出了一些极不应该的说话。 “但是……你的苦心又有什么意义呢?求王经已战死,无论林家传承给谁,都和你无关了。” 一语出门,连蹈海自己也立刻感到后悔,可是,对面的林嘉鼎,却如林家堡后的石山般岿然不动。 “不……那不重要。” “继宗不重要,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天南林家的利益不要因这次的风波受到太大影响,和能够传承下去,就是我的目标,选择下一任家主的唯一原则,就是他能否继续守护林家,至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并不重要。” 说得话竟比蹈海更加残酷,林嘉鼎居然还能够微微的笑着,告诉蹈海说,实际上,林继宗的战死,倒让他去了一块心病。 “真得,对林家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小天国来说,因为林凤先的牺牲,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林家,而有此本钱,林家更可以作一些其它小天国境内世家所不敢轻易作的事情。 “比如说,和帝京暗地交通,输送情报,甚至为一些地下人员提供掩护,等等……只要我们不作得太过份,想来各位不死者就都还能容忍。” 但同时,这却会使林家在帝京的眼中得到不一样的地位,一些,其它世家可能要冒极大风险才能争取到的地位。 “只有这样,在小天国失败后,我们林家才能保有战前的利益甚至更进一步,而不会被那些来自北方的世家分食……” “等一等。” 沉沉挥手,截断掉林嘉鼎的说话,蹈海阴森森的发问,以林嘉鼎来看,小天国似乎注定失败? “对。” 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一时倒噎住了蹈海,之后,是呼一下站起来,瞳孔微微收缩。 “看求王面上,这一刀寄下。” 之后,他转过身,看向书房外面,面沉,如水。 “但……这只是对他。” “北王啊,你可以杀掉我,你甚至可以在决斗中杀掉我方包括今上在内的任何人……但是,这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掀开帘子,公孙三省神色从容,踱步进来,完全无视蹈海的敌意。 “小天国必然完结,帝姓才会是最后的胜者,当然,那终结者可能是今上,也可能是帝浑天、帝东山甚至是你帝蹈海……但,不管是谁,小天国,一定都会完结。” ~~~~~~~~~~~~~~~~~~~~~~~~~~~~~~~~~~~~~~~~~~~~~~~~~~~~~~~~~~~~~~~~~~~~~~~~~ “有没有搞错啊,这算怎么回事?!” 抱着几乎要炸开的脑袋,云冲波咬紧牙,咝咝的吸着冷气,好容易才把疼痛压制下去。 梦回前朝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但,被这样强烈的冲击硬生生自梦境中扯回现实,这却还是第一次! 努力回忆,云冲波可以想起的是:公孙三省向蹈海直承,当初石狗城下一番波涛,皆出自他的布置。 “我知道你很谨慎,主力都放在高处,就算我们决水相灌,也伤不了筋骨。” 但,蹈海却没有想到,对方的图谋,并不在摧毁北伐军的“力量”,而是他们的“声望”! 一直都有防备,大水灌来,小天国军所受损伤不到两成,但大水入城,更横扫下游村寨,民众为鱼鳖者,何止十万! 本就是连环手段,决水灌城同时,帝京方已大肆宣传,动摇各地民众对小天国的支持,虽然也有及时作出反向操作,但大水灌城,受益者明明就是北伐军,以中立目光来看,终还是信着帝京多一些。小天国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将这些负面影响在已方治下尽可能控制消除而已。 早就知道决水是帝京一方的把戏,云冲波对之倒不奇怪,但,一回想起公孙三省那幽深无情的目光和毫无感情的说话,他的愤怒就一阵阵的向上涌。 “行大事不拘小节,如果北王对在下这样用计还有所心结的话,只证明您还未具备制霸天下的气量。” “不要说‘无辜者的性命’与‘胜利’,就算是‘同志的性命’,与‘胜利’相比,也都不值一提。” 犹记得,蹈海终于不能忍耐,刀气流溢,将公孙三省两鬓的发丝削落,赤裸裸的表现了自己的怒气,和生杀在握的自信。 但这并不能吓到公孙三省,他依旧站得笔直,更流露出轻蔑之意。 “没必要吓唬我,北王,我敢一个人来见你,就不会怕死。” “我,只不过想来告诉你一些道理而已。” 清楚记得当时蹈海体内的真气是如何激烈鼓荡,记得似乎连周围那些无生命的存在都开始在这压力下惊惶颤抖,但,到最后,蹈海还是深深呼吸,卸去杀意。 “说。” ~~~~~~~~~~~~~~~~~~~~~~~~~~~~~ (该死!) 激烈的头痛再度袭来,云冲波捧住脑袋,并用力的按着太阳穴,却没法稍稍减弱点这疼痛,身体抽搐,汗出如浆,直过了好一会,疼痛慢慢散却,他才微微的放松了身体,无力的躺平。 (这都叫什么事啊!) 一回忆到公孙三省的那些道理,剧烈的疼痛就会袭来,令云冲波什么也没法思考,更不要说从记忆之海中汲取自己的目标,几番努力都不能如愿,到最后,他也只好很无奈的承认现实。 (这部分记忆被封锁了……奇怪。) 试着跳过一些,云冲波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记起之后的事情,比如,蹈海再次放过公孙三省,比如,他对林嘉鼎发出警告,明确表示说对林家和其它世家不会有任何区别,除非他能公开林凤先的身份和给其以尊重,比如,他起程返回小天国,并且带着一个古怪的目标…… (天下最强?!他立志要成为在天王和东王之上,在所有人之上的天下最强,但是……为什么?!) ~~~~~~~~~~~~~~~~~~~~~~~~~~~~~ (出什么事了?) 逡巡在朱家堡远处,时不时扫上一眼,帝象先满腹狐疑,却又无可奈何。 三更时分,快马蹄声骤起,惊碎掉禅智寺的宁静,来向留宿寺中的朱晓松传讯。 (不仅是他,朱家另外几支都赶来了……是出什么急事了吗?) 夜间跟踪至此,之后一直潜伏在侧,帝象先看到,从朱大到朱四各支的头面人物都已赶来,多是气喘吁吁,神色迷蒙,显然并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来。 (总不会是那个笨蛋身份败露,被人抓起来了吧?) 眼见天色渐,帝象先终于作出决断,悄然离去。 (朱家不乏好手,那几个提亲的也都很麻烦,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不必冒险败露形迹……) (反正,开心那个家伙命大的很,出不了事的!) ~~~~~~~~~~~~~~~~~~~~~~~~~~~~~ “……二叔死了。” 朱家堡内,最机密的议事场所,平日里,朱家上上下下,总共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够资格在这里议事。 但现在,这里却挤满了人,每个也是在睡梦中被喊来,大多数脸上都有着惺忪的睡意……当然,那是在他们听到这句话之前。 “你说什么?!” 神色中透着焦虑,更每每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意流露,朱子森努力的维持着秩序,却压不住厅中越来越大的嗡嗡轰轰。 直到,那乌沉沉的柳棺被四名家人抬将进来,厅中才有了暂时的平静,之后,朱晓杰朱晓松朱晓枫诸人眼神一碰,便缓缓起身,招呼秩序,至于中心意思,却只得一个。 闲杂人等回避! 不一时,厅中已显着空荡荡的,还留在厅里的,只有朱子慕,朱子森,三朱,以及朱晓材的妻舅,便连符问道等策士谋主,也都知机退出。 “请各位在厅外稍侯。” 摆出最长者的威严,朱晓杰一边斥退诸人,一边已拉着脸,向朱子森道:“子森,不是为叔责你,这件事,你作得太孟浪哩!” 三朱向来不睦,但今次,朱晓枫却罕见的附和朱晓杰,点着头道:“大哥说的是,子森,你惊动这么多人,太沉不住气了。” 朱子森擦擦汗,恭恭敬敬道:“两位叔伯责得是,子森知错了。” 却又道:“夜来变起仓卒,小侄才浅,不足临急,故将各位叔伯尽数惊动,便是希望诸位叔伯来主持大事,末要乱我一府分寸……”一度话拍得颇为得体,三朱脸上便都略现和霁,虽仍是道:“再急的事也要沉住气,惊动这么多人,总不是好事,年轻人到底还要历练……”口气却都松的多了。 冷笑一声,朱晓材那妻舅道:“朱公子好生客气,但我妹夫突遭横死,按说该报官缉看,公子也不经忤作,就这样收敛来了,不太合适罢?” 此人姓胡,唤作胡桴平,出身亦是凤阳左近士族,但比诸曾经入主帝姓的朱家,当然差上就不止一两班,三朱哼一声,都不理他,倒是朱子森恭声道:“叔叔责得是。但小侄实有苦衷。”说着便走近棺木,微微用力,将棺盖移开,道:“几位叔伯请看。” 朱晓杰仍是第一个便到棺前,探头一看,“噫”了一声,便无动静,后面朱晓松朱晓枫心下好奇,一边走近,一边道:“大哥看出了什么……”却忽地也是一声低呼,再不说话。 这一下胡桴平心中愈奇,挤上来看时,却也不见什么希罕,只见朱晓材双眉微闭,平躺棺底,胸前一处伤痕,也不甚大,但血痕四溢,隐成爆裂之状,再细看时,似乎是从里面炸将开来。 “是从背后下的手?” 抬起头,见三朱皆沉着脸,如蒙严霜,仍是朱子森答道:“正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时,却被朱晓杰一抬手阻断了,哑着嗓子道:“胡兄,请出外稍侯如何?” 很客气的将胡桴平“请出”,朱晓杰的脸已完全拉了下来,看看朱晓松朱晓枫,道:“怎样?” 冷笑一下,朱晓松此时神色倒已恢复如常,看着两人,慢慢道:“听说……还有个目击的在,何不喊出来问一问。” ~~~~~~~~~~~~~~~~~~~~~~~~~~~~~ 被带出来时,阿服的脸仍是苍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看到三朱的目光,她有着明显的瑟缩,而在朱晓杰要她说一说“发生了什么”时,她更如惊弓之鸟般,猛烈颤抖起来。 “我……我去给小姐挑颜色,结果,遇上了二爷。” 按照阿服的说法,她和平常一样,被带到内室去单独挑选,却没想到,朱晓材竟然也出现店中。 “二爷问我……问我一些小姐的事情,比如喜好什么的,我不说,他就骂我,还打我……” 听到这里,三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也都没有开口。 “二爷还说,小姐再宠着我,又能宠几天,等和……和卜少爷成亲之后,就让我知道谁才是朱家主人……” “老二他……好大的胆!” 一语说中心中最顾忌的事情,朱晓杰顿时大怒,若非面前是灵柩而非长桌,怕不早一掌拍下。 朱晓松朱晓枫一般也是怒极,只两人城府到底较朱晓杰深些,都不摆在脸上,只沉着脸道:“后来呢?” “后来……房间里就突然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他动作好快!” 朱晓材并非弱者,敌袭的瞬间他也有所反应,但对方动作委实太快,他方想转身,已被一箭穿心! “用得是箭……” 咬着牙,挤出这四个字,朱晓松看一看朱子慕,缓声道:“子慕……”却见朱子森躬一躬身,道:“子慕已查过了,阿服的伤势和二叔身上一样,对方应该是无意杀她,只是余劲未衰而已。” 顿一顿,朱子森慢慢道:“以小侄看来,这很像是‘断善恶’留下的伤痕,不知三位伯叔意下如何?” ~~~~~~~~~~~~~~~~~~~~~~~~~~~~~ 凤阳朱家。 曾经入主帝姓的世家,各有惊人绝技榜身,在朱家,最著名的就是“九杀之箭”。是为明是非、辨真伪、断善恶、知美丑、晓黑白、定荣辱、别智愚、分成败、决生死九式,九箭射法,各有不同,或刚或柔,或疾或驰,尤以最后的“分成败”、“决生死”两式威力为大,号称“万军之中,一箭死生”。据说,当年凤阳朱家初代帝者帝绝皇逐鹿天下的时候,曾被敌军以四倍军力围攻大泽之上,便是仗着这一手神射,隔着数十战船一击射杀对方主帅,逆转战局,而终于能够席卷天下。 九杀之箭威力极钜,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至少,连数十年前权倾天下,位至三公的朱温也只练成其七,四朱的天赋才具远远不如,除朱晓松练成五箭外,其余三人都只得其四,朱子森更是只练成三式,但……这“断善恶”一箭,却都已练成。 而,除他们五人之外,当今朱家得窥箭谱的不过十余,练至第三式的,则是一个也没有。 面面相觑,过一会,朱晓杰干笑两声,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子森你的意思……这个人……” 未尽之意,五人都明白的很,却忽听朱晓松闷声道:“大哥,不一定。” 他一直站在棺木旁边,仔细打量,此时突然伸手,探入朱晓材胸前伤口。 “你们看,这是什么。” 摊平手,满掌鲜红,当中,却有几点形状甚为奇怪的东西。 “这是……” 皱着眉,朱晓杰走过来,从朱晓松手上接过,朱子森和二朱也走过来,只朱子慕仍然一脸无聊,坐着不动。 “烛泪……” 正如朱子森说的,那是几点凝固了的烛泪,殷红如血,潜伏在朱晓材的伤口内。 “那一箭之力连老二的胸骨都给震碎,这烛泪没道理反而挨得住,所以,这是老二死后,才放进去的……” 问题是,什么人,会来作这样奇怪和没意义的事情? 一阵安静,几人眼中同时浮现惧意,一个缠绕朱家已久的传说,浮现胸中。 “烛泪……不,朱有泪……是他回来了吗?” ~~~~~~~~~~~~~~~~~~~~~~~~~~~~~ “回夫人,城北有人作乱,结果走了水,波及了咱们的两家铺子。” 区区两家商铺,就算都烧光也损失不大,管家真正想要汇报并得到指示的,是司马家是否要如以往般放粮安民。 “久字号的两家米行损失最重,储米几乎全被烧光了,虽然他们也没多少现货,但现在大家本来就紧张的很,因为这,一下又把米价推高了将近一成。“ 身为本地最大的富商,司马家所能动员的人力物力,还在很多人的想象之外,以往,每逢春荒时节或是遇上灾害时,他们也时常释粮舍药,在历代司马家家主的训言中,这实在是“最划算”的一种买卖。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司马家甚至没必要放粮,只要自库中提取一部分存粮,平价投入市场,自然就能够平抑这次的恐慌。 “事件的起因,是官府缉拿太平道吗?” 据说,是因为城北永义里一带被人举报有太平道的信徒,不甚重视的官府,派出数名差役前去查问,结果却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 “不给活路的话,就一起死吧!” 三名差役被打死两名,余下一名跑掉,并招来了真正坚强的战力,一番围剿之下,这些道徒们果然不是职业军人的对手,但两眼赤红,高呼神祇之名的他们,在反抗以及逃窜的过程中,也造成了很大的混乱,被烧毁的商铺有半条街,近十家之多。 “……但是,太平道的人,好象不该是这种风格吧?” 提出疑问,并得到苦笑着的回答,确实不是。 “那些人是一贯道的信众,为首的道首只是一个骗子,绝没有想要造反的胆色。至于附从的人,更都是愚夫愚妇,不过欲求些世今世康响,来生富贵,并没什么大志。” 严格来说,这也算是“官逼民反”,值此稳定压倒一切的时世,更是足以招来严厉处罚的错误,所以,理所当然的,把握着话语权的官府们将错就错,诬指这些人本就是“太平乱匪”,更一不作二不休,将他们的亲人朋友也都缉考锻炼,务求“真凭实据”。 “总之,这些糊涂官子,肚里本来就草包的很,再遇上这样事情,大概也只能这样处置了。” 口气不敬的很,司马家每年在官府使钱,多时甚至有百十万钱,七成以上都是经这管家手里使出去的,因此上,他看待这些官员,向来就很少一般百姓的敬畏。 “可是……是谁举报的呢?” 蹙着眉,司马清发出疑问。按照管家的回复,这是一份匿名举报,现在官府还不清楚来源,以情理计,应该只是那个信徒得罪了人,大概也只是想象小小添些麻烦,现在看到闹出这样的乱子,自然是不敢出面的。 到最后,司马清并没作出决策,不置可否的,让管家退下。 “丫头,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本想依惯例作出安绥地方的努力,却被小音轻拉着衣角阻止,至于理由…… “因为……我害怕。”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的兵法,应该就是这样。” 起初也只是觉得是“适逢其会”,但细细用心,小音却突然感到心悸。 “你怀疑……?” 不是怀疑,而是认定,结合过往的一些事情,小音已认定,在背后操作这起风波的,应该仍是那阴骛老者端木,至于目的,则是为了进一步污化太平道的名声,并破坏掉锦官城中正常的人生秩序,进一步催化居民们对太平道的怨恨。 “所以,干娘,我不赞成咱们出手平复秩序……不管怎样,我都不想挡在那个人的路上。” 怔忡一时,司马清摇着头,提出疑问。 “不可能的……那些官员的确糊涂没用,但在这里积年为官,这么久下来,身边府中,那个不是咱们的人,不管那老头多厉害,要不让诸大世家知道,控制地方官员行事,都不可能作到。” “但是……那些官员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被人控制。” 相信端木所作的,不过是寄了一封信,但在这封信之外,却必须还有对人性极为深刻的洞察,和对当前局势的精准把握。 “兵法上说,围师必阙。给人以选择的空间,却实际上知道对方只有一条路走,并因之而作出甚细的布置。如果这是偶然,那很不幸,但如果这是人力安排……那么,就太可怕。” 犹豫一下,司马清仍是摇头,尽管见多识广,她却不相信,有人可以这样精确的“认识”和“操作”人心。但小音已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更带着踯躅的神色,细细斟酌,寻找合适的表达语句。 “干娘……我的感觉,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我们,但,这却可能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机,就算只是波及,恐怕,也会让我们付出很大代价。” 用非常委婉的语句,小音告诉司马清,基于这种不安,她希望对端木作出尽可能多的了解。 “可能会很痛苦,但……” “丫头,你……想对我用‘水月洞天’?” ~~~~~~~~~~~~~~~~~~~~~~~~~~ 小东湖。 已是夕阳,禅智寺后山脚下的这口小湖也被斜斜的日光染出了些些昏黄,波浪偶然一翻,粼光闪烁,如无数黄土播洒碧波当中,居然似有几分落寞。百步之外,山上松竹交错,被风吹得娑娑作响。 湖畔,圆形的石桌周围,放着四只鼓形的石凳,桌面上粗刻出楚河汉界,还居然摆了半副残棋,一般也是石质,也不知是谁忘下的。 苍白着脸,弃命卒坐在西向的石凳上,面朝湖水,却视而不见,只以一种木然的神情,逐只抚摸着这些刻工粗砺的棋子,里面眼光一闪,却又凌厉如刀。 “在下棋?” 忽地流出黯然的神情,却一闭目便已挤尽,待帝象先自他背后绕过,在南向石凳上坐下时,弃命卒的面部,已又是如石刻般的苍白而麻木。 “我是棋子……不是下棋的人。” 一滞,帝象先也不斟酌,便道:“当初,在瓜都,你其实有两条路走。” 木然看着他,弃命卒道:“我知道,但老大希望我跟你。” “他让你跟我,而不是跟上云台……因为,他相信,我……” 指着自己的鼻子,帝象先慢慢道: “我,可以让你作回人。” “作回人?” 木然看他一时,忽然一笑,弃命卒拈起一枚“卒”来,向前一推。 “这里是马口,但马跳出来吃掉它,右面的车就可以沉下去,错将,杀棋。” “棋胜了,卒却死了,但不怕,也不觉得痛。” 自怀中摸出一把连鞘匕首,黑乌乌的,凑到自己左手小臂旁边,轻轻一动。 明明刀未出鞘,明明还未碰到,弃命卒小臂却已绽开数寸长一道口子,肉鲜红的翻着,中间森然隐隐,居然已经见骨。 平举着手,看着自己的鲜血溢出,并且落下,染红石桌和石桌下的土地。弃命卒依旧木无表情,似乎那是别人身上的伤口。 “我知道,这‘应该’很痛,可是,我就是感觉不到这‘痛’,一点都不痛……” “不怕,也不痛……人,会这样么?” ~~~~~~~~~~~~~~~~~~~~~~~~~~~~~~~ 弃命卒已离去,只余下帝象先一个,背对山林,面向湖水。 (朱二死的很奇怪,但,现在却没有更多资料……) 微微感到烦燥,帝象先觉得,眼前竟比一片黑雾更加令人郁怒,明明每个人的本钱似乎都摊在太阳下面,却又似乎每个人的本钱都没法看清。这样的心情,在瓜都时,他也曾经感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看透这些古老世家的底牌,实在是麻烦呐!) 眼看阳光渐弱,帝象先沉吟一下,站起来,负着手,笔直的走向山上。 (没有资料……便用双手去抓他出来!) 风吹过,山林轻响,象是若有若无的口哨。 位于大夏中部,略偏北一些,这里主要的原生树种是马尾松和一些槐树与杨树,并杂生着很多平凡的灌木,但,自禅智寺建立后,僧人们便开始有意识的种植修竹,在目前来说,山上的竹林已经占到了相当大的比例。 虽冬,竹林仍然青翠,只泛出了些微弱的黄色,与暗黑色的松林混在一起,很是醒目。 帝象先已走到山林的边缘,站住。 深深呼吸,抬步,然后……他的速度突然加快,突入林中。 “出来!” 伴着低吼,他的右拳将粗一抱有余的松树自中击穿,白色的木屑飞溅,以及,一些暗黄色,似乎不该出现在树心的碎片。 松树被击破同时,周围竹林忽地无风自屈,更纵横交错有如枪阵,阵法所的,正在帝象先! “出来!” 群竹攒刺同时,帝象先身子急伏,跟着腰一挺,以手支地,双脚飞动划圆,一阵蓬蓬碰碰的声音后,群竹尽被踢折,却又听扑扑乱响,地面迸裂,无数这季节根本不该出土的竹笋破土而出,来势之急,真如强弓劲弩。 唯,在踢断群竹的同时,帝象先已是双臂急推,退至空中,更顺势翻过身来,觑的亲切了,一脚踢在第一簇笋箭上。借着力,帝象先再度跃起,终于破林而出。 居高临下,帝象先一眼扫过,早看见右前方林中微有动静,一俯身,如大鹰般直扑过去。 “出来!” ~~~~~~~~~~~~~~~~~~~~~~~~~~ 在与弃命卒会面时,帝象先已觉身后林中似有人窥视,但他自负艺高,竟索性遣走弃命卒,以身饵敌。盖朱二横死,已使事情发展向不能再一笑置之的方向,有过瓜都那种完全失控的经验,他也实在不能再坐等事态变化,等待新线索的出现。 有动静处去他不足十丈,几个起落,已扑到跟前,那人却似吓着了,竟不知逃。 (不对……) 堪堪已近,似乎伸手便可扣住那人,帝象先心中却忽生惕意,忽一个铁板桥扎住下盘,因去势太急,倒险些闪着自己。 “……嘿!” 一声冷笑,却非发自那人口中,而是帝象先的身后,猛一凛,心道:“上当!”,帝象先却不转身,只一沉肩,脚下蓄足力气,一面还盯着身前那人,防他暴起发难。 风骤急,吹出一片山涛,呼啸声中,前后两人都没动作,周围松竹却纷纷堰伏,今次已不是纵冲横刺,皆变作十分绵软,如藤蔓般缠将上来。上头松针竹叶纷纷蜕落,洒了一地。 动也不动,任它们捆缠上身,帝象先忽地瞑目,斥道:“破!”,立见身上白光绽放,竟是锐利如刀,立将这些松竹切割破坏,跟着左足在地上重重一顿,恍惚间似有蝠影闪动,潜入地中,见地面微微波动,那些松针竹叶似要浮动起来,却又纷纷坠落。 “咦……” 惊呼声响起,却是第三个方位,帝象先眉一轩,急拧身,重腿如雷,转眼已在林中踢开一条道路,势如猛虎,汹汹掩至。 “出来!” ~~~~~~~~~~~~~~~~~~~~~~~~ 他对战经验极为丰富,既见对方精役草木,早想到那些落叶怕就是下一轮暗器攻击,早暗请“女土蝠”之力,一脚封下,果觉对方正潜运法力,要将满地飞叶催起,却被他中道击破,虽无损伤,却也失机,他此时已然看出,眼前那“人”面有木纹,姿态僵硬,实在只是一具靠在树上的木偶。 却那想,他方转身,那木偶竟也飞跃起来,左拳势比雷震,右掌疾如星火,半点不失,尽数印在帝象先背上! (……糟!) 终明白到底堕入对方诈术,帝象先只觉背后那人力量极是浑厚,势如海涛,一浪又是一浪,转眼已破开自己护体真气,直攻五内。 (这个力量……不是幻术,不是齐野语!) 生死攸关,帝象先再不作任何保留,猛一躬身,背上衣裳片片碎裂,白气缭绕,凝为绳结模样,状甚古朴。 “给我……滚!” 大吼一声,白气绽裂,迅速消褪,却也将那人震到倒飞出去,一路上碰碰通通,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第八级上段力量……而且,御天乘龙法,你是什么人?!” 强行催谷退敌,也要付出甚大代价,对方被逼开同时,帝象先只觉双腿发软,更觉胸中剧疼,显然已受内伤。 (这个人,力量比我要差……还好) 微微喘息,帝象先未及回复体力,却听一声冷哼,正是一开始在自己后方发声的人。 (对,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人!) 惊觉时,敌已近身,只觉背上一寒,汗毛乍起。本能的反手一掌,却劈了个空。便觉左颈处一阵痉挛,炸起无数鸡皮疙瘩。 “管他是什么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 太平记第二十卷完 第一章 自知没可能再作闪让,帝象先一咬牙,力聚颈后,打算硬受一击,至少也要拼个两败俱伤,却听“呼”的一声,周围一切都如水波般轻轻颤抖数下,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一下子就没了。 “误会误会,见谅见谅……” 似苍老,又似成熟,正是方才在背后暗算帝象先那人的声音,听着似乎渐渐远去,却又始终凝而不散,若在耳边。 缓缓吁出口气来,帝象先精神略驰,便觉胸中翻江倒海一般,连连运气,却到底压不住,“哇”一口吐出来,溅得眼前松竹一片殷然。 (刚才,如果他们要下杀手……我还能撑持多久?) 乃是当今天下年轻强者当中第一流的人物,新近又将力量突破至八级上段那地方,更在军中多年,养成个性子,帝象先一向刚强自负,勇于涉险,那想到方才兔起鹘落几下变化,自己竟险险丧命,回头想来,心下不竟悸然。忽听丝竹声声,穿林而至,居然似乎不远,却不知是何时来的。 (难道说,刚才所有这片地区,都在对方幻术作用范围之内,但,这样的话……我自以为的退走,又焉知是退向那里?) 听丝竹袅袅,宛转不绝,大有陈卫之风,更杂着女子嘻笑歌唱之声,帝象先为人刚强坚毅,所好者也都是黄钟大吕、铁板琵琶,向来不喜于此,听着微微皱眉,又听一似乎已有七分酒意的男声清清嗓子,道:“不,不晓事的丫头,声音倒好,就是没什么味道,听爷唱支曲子……”铮铮几声,似在调弦,跟着便听他扯嗓子唱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声音清亮,合乎弦节,居然很是好听。 他唱了几句,那边诸女却似乎不依,帝象先听一个娇憨女声道:“二郎曲子唱得是好,但什么花柳……是说我姐妹残花败柳,不足侍奉君子么?” 又听那“二郎”呵呵大笑道:“说那里话!是好花,是好柳,你们再听我唱…唱…”帝象先听那边几声宫角,果又换了调,似是乐府,却又不大正经,倒有几分似“挂枝儿”、“竹枝词”之类的俚俗艳调,不禁又暗暗皱眉。却听那边大笑着几声铿锵,居然是“…唱一个,花柳歌!” “长安花、章台柳!” 从音色听来,似乎仍只是一张琵琶,但那人手法显是极快极佳,居然拨弄出无限花样,听着又是轻快,又是俏皮,偏生又有些个醉眼惺松的味道,帝象先听至此处,方悚然一惊,心道:“此子手法不俗!” “长安花,解语花,九宵天外念着她!三府亲贵苑前侯,五陵年少为剧耍,百战将军到此雌,青锋绕指未足夸!” “章台柳,胡不留?管他松竹雪梅友!云护月濯枝枝秀,春风裁时谁忆秋,萧瑟长亭儿女意,杜康入肠天外丢!” “且阅花、且拈柳,听我一曲花柳歌!人怨福禄难皆全,我愿潦倒花柳间,人怨难得百岁寿,我愿醉死在华年!” “君不见,龙马精神陇西道,成全竹林销余年。十全武功震当世,后人唯爱荒唐言。短命天子争授受,长乐翘足看转蓬。半山名扬何所用?春来坟前无人送!” “君不见,不计妻子求富贵,灵前受箭方知空,朱紫入京曾气高,孰料华亭从此绝。斥道说狐何其慎,毕竟西放出阳关,十策有余便噬已,悔不拥美泛五湖!” “君不见,绿叶阴阴终须子,红豆越年木成森。金缕去身难复求,桃花隔年痛春风。青衫拈须忆酒迹,云英低叹不如人。八十衰翁齿摇落,泪忆南曲北里游!” “君不见,西陵风雨成名胜,浔阳江口空叹息。将军忧愤肘生柳,方羡骠骑不白头。枯兰早谢飞光驻,合浦船覆江永流。牛酒破腹溺江月,也胜古稀梦沧州!” 歌声渐高,势若穿云,却仍能起伏如意,一边琵琶声千疾百缓,变化无算,却始终雌伏歌声之下,唯有衬托,绝无扈夺,端得是个中好手,帝象先便在帝京当中,也没见过那家歌伶有此本事,玩味歌词,更觉又似颓废,又似洒脱,不觉驻足,心道:“这是什么人?” 一边听得诸女莺莺燕燕,一边听得林中悉悉索索,转眼见十余人嘻嘻哈哈,自山上下来,为首一人怀抱琵琶,青衫玉带,满面都是酒意,走起路来腿软得打晃,全仗一左一右二女驾着,手却仍是不老实之极,大逞禄山之快,弄得两女只是吃吃低笑,几次险些将他摔在地上。 ……帝象先却认得这人。 (孙孚意?) 来人正是“东江的浪荡子”,他却不认得帝象先是谁,只斜着眼乜视一下,便大摇大摆过去,倒是身侧诸女,颇有偷看帝象先几眼,掩嘴低笑的。又有人娇声问道:“二郎,刚才那个郎君眼神好吓人哪……”方见孙孚意回头打量帝象先一下,却仍是如没看见般,道:“人……那里有人?”见诸女笑着手指帝象先方向,便拉着脸,道:“那是人么……我早说过,女的,十五以下不算人,三十以上不算人,长得不好不算人,至于男的,除了爷,统统不算人!”一径说,一径大笑着去了。 (载酒携妓白昼游……这个家伙,真是来提亲的吗?) 目送这一干狂男荡女歌吹而过,帝象先忽地有些怅然,却又想要苦笑。 (难道,那两个人,是听到孙孚意过来,所以才退走的么?) ~~~~~~~~~~~~~~~~~~~~~~~~~~~ “我说老花啊,你喵的不是说好时候到了么,现在…这它喵的就是你说的好时候?” “……妈妈的,我也没想到时世会坏成这样啊!” 花胜荣,万色空,各拉着一张臭脸,面对面坐着,因为,这间小书店近来的流水,实在很不乐观。 早在战讯蜂起,一日数惊的时候,万色空已有意压缩支出,保全元气,花胜荣却大力反对。 “我说猫啊……不不,万老板啊,现在可是发财的好时候啊!” 认为眼前的混乱是源于恐慌,更就锦官本地的经济情况作出分析,花胜荣表示,锦官民间殷实,而且一向都有着很浓厚的消费氛围,在这种情况下,来一点点的“末日恐慌”,其实能够有力的促进消费,特别是那些不太见得了光的消费。 “不仅有饱暖思淫欲啊,临死入花丛、不肯向哭墙,也是很常见的消费心理喔!” 被花胜荣说服,万色空向啸花轩本部发出通讯,要求追加大批春宫和禁毁图书,而在收到“交通不便,难以供应”的答复后,他更在花胜荣游说之下,拿出所有流动资金,自行购版刻印。 结果……局势的变化却远远快过了两人的如意算盘,虽然起初一段时间内确实出现了一个售书的小高潮,但随着物价的飞涨,和确实出现的流血与骚乱,却使多数下层居民开始更加谨慎的计算自己的开支,和认真考虑移居就食的事情。 “喵的,不算早上送来那二百二十五本新印出来的,现在库里还压着一千三百五十八本,此外还有精印图集两百套……你喵的,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这个,我也没想到局势会恶化这么快……妈的太平道,都这样了还不好好呆着,出来放什么火啊!” 一句话正说到心坎上,万色空一拍桌子,大骂道:“正是正是,他喵的自己不怕死,也要给我们留条活路走啊!喵得连黄书都卖不下去,难道就是太平了?!”花胜荣这边最怕是他追究“决策失误”的源头,此刻见他火气发到太平道上,正是得其所哉,也跟着拍桌大骂,你一言我一语,污言交作,秽语叠出,端得一时豪杰。 正骂得起劲,忽听踢踢踏踏脚步声响,见云冲波黑着眼圈,没精打彩,从后面一步步踱出来。顿时住了嘴,万色空一句话正骂到一半,噎在嗓子眼里,只吃吃道:“这个……云兄弟,你吃了没有?” 花胜荣且不说,便万色空倒也知道云冲波是太平中人,是以一向以来说话都甚为小心,但眼下不同,几百两银子都压在了库里,眼看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再加上以为他不在家里,故便放开了一点,那想到却被撞个正着?一边搭讪,一边心下便有些忐忑:“这个……按说对穿越人士是不能打的,但他脑子近来似乎有些问题,不会忘掉罢?” 却见云冲波晃晃脑袋,道:“不饿……”说着左右看看,突然一声长叹,竟然又扭头进去了。 他近来神情一向不好,尤其出了“太平道纵火烧街市”的事情之后,更又憔悴三分,两人面面相觑,倒也不知说什么好。 忽听门上啪啪两声,一个很从容的声音道:“请问……这里是啸花轩么?”两人立时精神大振,万色空一跃而起,迭声道:“对,对!正是!”小跑着到了门口,拉开门,却见是个醉眼腥松的潦倒汉子,看身上衣物,质地似乎不错,只不知多久没洗了,脏得很。 (唉,作图书业的就是辛苦,喵得十客九宅,如果作服务业,这样的客人老子绝对不让进门……) 肚里毁诽,万色空脸上却堆足了笑,道:“客官请进来看书。”见那人只是冷笑,扫视一眼,道:“看书……你这地方,也有书看?” 大感愕然,努力压着怒气,万色空正待再找话说时,却听背后花胜荣“咦”了一声,道:“荀先生?!” ~~~~~~~~~~~~~~~~~~~~~~~~~~~~~~~~~~~ “先生。” “唔?” 伺立在前,看到子贡微微的睁开眼睛,公孙仔细斟酌,请子贡作出指示,何时去和云冲波作第三次谈话。 “……我已经开始谈了。” 重又闭上眼睛,向后靠回椅背上,子贡告诉公孙,现在城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说话”。 “恐惧、愤怒、慌乱、绝望、诅咒……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说话。” “这城的经济活动已被极大的扰乱,这城的每个百姓都已受到影响,这种情况下,太平道火烧街巷,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吸引百姓的仇恨。” 其实,恐惧本身并不会减少物资的供应,交通的不便,也只是拖后掉产品转换为金银的时间,真正导致秩序混乱的,是人们的狂乱与地方官员的无能,真正带动物资飞涨的,是那些想要趁机居奇的货主。 “但这又都很对,每个人都是在作着自然的反应,因为,我们所提供出来的道路,正是最合乎‘人性’的道路,每个人也为自己的利益作最优化的着想,自然就会沿着我们所铺下的道路,走向不死者,去告诉他太平道是多么的为人憎恨,去让他感受到太平的理念是多么的被人厌恶……因为每个人都在发自内心的这样说着,用激动而非口才的在说着,才能够将不死者这种性情善良的人打动。” “人之初,性本恶,孙卿指出的,才是这个世间的真理啊……” 认真的记住子贡每一句说话,公孙同时也作出汇报,指观察到荀欢在今天中午离开草堂,前往啸花轩。 “……不过,也可能是去买那些书的吧?” “他……最好是去买书的。” 站起来,阴沉着脸,子贡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走动。 “夫子有云,事不过三……看在旧日情份上,我忍他两次出手,那是我可以表达的最大善意,而如果这样他还不知好歹,那么,我也只有把他再毁掉一次。” 战粟了一下,在公孙的眼中,此刻的子贡,似乎已被黑暗的瘴气完全笼罩,而随着他的每一谈吐,更有浓厚到无法形容的黑暗从他内体涌出。 强忍着这种不适,公孙又问了一个问题,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毁掉这个年轻人?” 认真的点着头,公孙表示,自己在前来之前,为了对目标多一点了解,专门调阅了包括澹台灭明和颜回所做记录在内的众多资料,同时也浏览了历代以来关于不死者的记载。而,越是研究,他就越是感到奇怪。 历史上,不死者出现的记录并不算少,但出动到子贡去亲自对付,却是少之又少,换言之,绝大多数情况下,子贡只是静静的呆在曲邹,作一些结盟、诱叛等外交方面的工作。而同时,和多数不死者比起来,云冲波简直可以被当成道德样本,善良朴实,谦虚谨慎,就算用儒家的律条来卡,他也绝对是个“好人”。 “这个,很复杂,应该说,一部分的原因,是有些不死者的心志的确足够强大,难以动摇……” 似乎很难回答,子贡的语声慢得异乎寻常,在数度中断,陷入沉吟之后,他才好象是下定了决心,用突然加快的速度,说出了他的理由。 “……最主要的,就是因为这一代不死者的品质,因为他品质的太过出色,我才必须毁掉他。” 看着目瞪口呆的公孙,子贡苦苦一笑,声音又变得缓慢,似乎放松了下来,但,仍然有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惊讶吗……所以,公孙,你离‘古名’的标准,还差得太远。” 来回的踱着,子贡拿起早已凉掉的茶,挥手阻止公孙添水的意图,喝了一大口,放下。 “因为他的善良,因为他的质朴,因为他的谦逊和一些其它我暂时还说不清的原因,使他一次又一次的在必死的境地中逃离,龙王、人王、甚至还有文王……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放过,让他成长,而这,更给太平道以希望。” 刚刚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公孙试着表示一下他的意见,说目前的太平道,与历史上相比,可以说是“最衰弱”的时候之一,在张南巾死后,更是连最后的大树也告折断,这样的他们,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你还是不明白。” 有点不耐烦的挥一挥手,子贡告诉公孙,对三王,或者至少对儒家来说,把太平道彻底灭亡,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虽然亚圣在多数问题上太天真,但这里,他却说的很对。” “……弟子受教。” 毕竟是子贡悉心培养的弟子之一,公孙很快已明白他的意思,但,这样的话,他却就更想不通,连太平道都可以养患,为何独独要毁掉一个云冲波? “因为,我刚才说过了……他的善良、他的质朴和他的自视甚低。” “这些东西,都使我担心,担心……他将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性情和美德,迟迟不出现‘权力者’和‘神’所必然出现的堕落。” “而那样的话,他更有可能不断取得同志、声望乃至成功,取得一些之前的不死者们无人可以取得的东西。” “我担心……他会走向至高之处。” 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的老师竟对这土里土气的年轻人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公孙的思维完全陷入混乱,但挣扎着,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疑问。 “可是……老师,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吗?” 在儒门而言,所一直信奉的就是“民为贵,社稷为轻”的主张,而历史上,当需要在“天下”和“一姓”间作选择时,整体上的儒门,也从来没有抱残守缺过,既如此,又为何不能允许云冲波作出尝试,而非要除之后快? “因为,那将不是一个普通的皇帝……身为‘不死者’的皇帝,那,也许将会是整个大夏历史的终结。” “公孙啊,告诉我,‘皇帝’……他‘可怕’吗?” 没有回答,因为发问者明显并不期望回答,胸中,定见早成。 “皇帝并不可怕,他所拥有的,仅是‘权力’。” “儒门真的崇拜皇帝吗?不,我们从来都不,神化他,和鼓吹那些应该的忠诚,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学门发扬壮大。” “佛、道,他们相信皇帝吗?不,他们从来都不,服从他,只是为了分享他手中的巨大利益。” “世家忠于皇帝吗?不,他们从来都不,忠诚…只是‘无力背叛’的另一种说法。” “官员热爱皇帝吗?不,他们从来都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从那里面,我只看到怒笑着的反讽。” “那么…百姓,百姓呢?他们真得崇拜、忠诚、热爱…或至少是尊敬皇帝吗?” “仍然是不,仍然是从来都不,哪怕还在帝京当中,听着那些开口闭口‘赵官家’的市井之民,你会感到…他们根本不信,什么也不信,嘴巴上的‘皇恩浩荡’,只是永远停留在嘴巴上的口号。他们所要的只是赏赐,是和平、较少的税赋和较多的机遇。” “但这却很好…这就是最好的锁链,能够牢牢锁住这条怪龙的锁链,这种虚假的尊重,这种只和恐惧有关的服从,这种骨子里的懈怠,正是最好的解毒剂,使再荒唐的皇帝也没法荼毒到这国家的根本。” “曾有过辟佛的皇帝,曾有过灭道的皇帝…甚至,也有过无视儒门,将我们贬低、打击,列入末流的皇帝,但到最后,他们又能改变什么?” “帝皇的权威,随着与帝京的距离而在不断下降,特别是那些在执行者本身并无利益的命令,越远,就越没法执行到底。” “所以佛还是会回来,道还是会回来,我们儒门更是能够回来…因为这是习惯,是历史,是大夏千年一脉的历史。” “但太平道…他们不是这样。” “不死者…更不是这样。” “就在这里,就在这锦官城中发生过的事情…难道你还要我再说一遍?” “一个真正能让民众归心的皇帝…那将是一个恶梦。” “一个真正得到了所有民众忠诚的皇帝,一个真正被崇拜着、被信任着的皇帝…这样的人,只要一句话,就能将儒门连根拔起,只要动一动手,就能让敖家从历史上消失…这样的人,就连大夏历史,他也有能力予以终结。” “可是?” 嗫嚅着,公孙提出疑问,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高度认同,付出无上忠诚的皇帝,到底有什么不好? “能让民众这样归心,一定有过人之处,以这样的忠诚与服从去推进善政,岂不是事半功倍?” “你是不是想说,若能以无可制衡之力施政,和得着全体官吏、民众们发自内心的支持,就真能取得无人可以想象的成就,能够建立起大同世界也好,极乐天国也好……总之就是被用来引导民众方向的那些幻影世界?” 冷冷的看着他,子贡慢慢道:“但我子贡,却从来不相信那些世界。比起憧憬未来的美丽,我更多看见是将至的恐怖。” “……是人,就会犯错误,普通人只能犯下普通的错误,一些可以被修复和更正的错误,但无可制衡者犯下的错误,却也必将是无可制衡的错误……只有,出现了新的无可制衡者后,才能弥补的错误。” 想了又想,想到背上一阵阵发凉,但公孙还是忍不住发问,一个能成功到让所有人寄以信任的巨人,未必会犯下什么弥补不了的错误?而所谓“大夏历史的终结”,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一切的改变。我们数千年来所习惯的一切,都将被作出深刻而不可逆转的改变。” “历史终结之后,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大夏?这答案,我不知道,也不配去知道。” “或者会更好罢,但,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冒险让那结果出现。” “所以…我子贡今次一定要说话,我子贡一定不能放过他…他的生命可以保留,但他的心、他的意志…我必须毁掉。” ~~~~~~~~~~~~~~~~~~~~~~~~~~~~~~ “乖,听话,再吃一点。” “不吃,这叫什么佛跳墙啊,盐太多,辣椒太少,豆皮没有煮透,而且,你自己看看这泥鳅的刀工,丑成这个样子,最多也就给……” “啪!” 干净利落的一记巴掌刮在后脑勺上,开心整张脸都被打进滚烫的汤汁里去,虽然立刻哇哇大叫着跳起来,却已有几处被烫得通红。 “你这女人,搞清楚一点,有这样逼人吃饭的吗?” “你这小鬼才要搞清楚一点!” 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朱大小姐的表现实在有辱“大家闺秀”之名,一只手神气活现的叉着腰,另一只手一直戳到开心的脸上。 “把招子放亮一点,你现在正在被灭口,被灭口啊!你还能喘气就该偷笑了,居然还敢挑菜难吃?!” 当夜,敖开心出门追拿“色鬼”,巧遇重伤而回的阿服,扶着她去见了朱子慕,却也因此成为了非常不幸的“知情者”,要面临被“灭口”的命运。 “如果不是想到你这小鬼很会吃东西,还有点用处,小姐我早就送你一碗板刀馄饨煮面……” “等等,板刀面是板刀面,馄饨是馄饨,你这乱七八糟的黑话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重点!” 按照朱子慕的说法,敖开心不幸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虽然这不是他的错,却绝对是他的不幸。 很应该把他灭口,至少也要割下舌头再斩断十指什么的,但考虑到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朱子慕确实有些下不了手…… “喂喂,每天逼别人吃这种东西的人,也可以算是善良吗?!” 总之,幸或者不幸,开心逃过了“被灭口”的命运,却也被禁足起来,关在了朱子慕那座小楼的里面,更得到了一份会让朱家堡所有下人避之不迭的光荣。 ……一日三餐,由朱大小姐亲自包办! “总之,我从小就对作菜没什么心得,虽然很多人都努力的教过我,可我就是学不出来……” 和在这方面有惊人天赋的阿服正好相反,朱子慕完全就不懂该怎样搭配调料和食材,虽然对“大小姐”来说,不会作菜也不算什么,但基于很多理由,朱子慕还是想要作出一手好菜来。 “总之呢,你似乎是很会吃的,那就由你来吃,感觉那儿有缺点就报告,把意见提出来,然后我就改……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本来是经已说好的事情,但在吃完第一顿饭后,脸部抽搐着缩成一团的开心,扳着指头,数了一轮又一轮,眼看着朱子慕的脸越来越难看,并最后终于很无力的趴在桌上。 “算了……” 表现的很大度,朱子慕告诉敖开心,提出优点也可以。 “优点啊……” 这次倒是很快,敖开心立刻放下了碗,给出答案。 “……一个都没有。” “我看你还是想被灭口吧!” ~~~~~~~~~~~~~~~~~~~~~~~~~~~~~~ 阔大宽敞的书房里,烧得很暧,朱晓杰捧着只紫砂小壶,来回的踱着。 “朱有泪……朱有泪,奶奶的,真有这么巧的事?” 眉头皱得紧紧的,居然还有一点隐隐的恐惧,朱晓杰不时的瞥向自己的书桌,每扫一眼,就会带着一种很厌恶的神情把脸别开。 “你奶奶的贱货……居然还有死剩种么?” “大少爷。” 恭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人是朱晓杰的管家,姓朱,名福,已在朱家干了五十余年,正是朱晓杰最信任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 “费了一点力气,不过,总算是见到服丫头了。” 说话的声音很慢,显得非常疲倦,朱福并没有多说什么细节,只是表示说,自己如朱晓杰的希望一样,得到了与阿服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很短,但足以问清楚想问的问题。 “就是说,老二他并不知道服丫头和我们的关系……的确只是想要让服丫头替他刺探消息,哼,事到临头方知用功,晚哩!” 神色略驰,朱晓杰冷笑道:“谅服丫头也该知道厉害,便只冲她私自绘了子慕的像给咱们,就够扒她十层皮也不止了。” 朱福脸上全无表情,道:“服丫头这些年走我们手中至少受了数百金,事事有据,谅她不敢作怪。” 又道:“二爷一去,那位卜公子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余下两位中,孙家势大,孙二少声望却差,左武烈阳有净土宗作背景,但齐少爷也是‘三山’出来的高徒……而且,三爷和四爷家的实力,到底还是差得一些。” 朱晓杰沉着脸,道:“这个,我也不担心……现在不是急务,朱有泪这死剩种,才是真正麻烦。” 朱福听得“朱有泪”三字,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却道:“大少爷,老奴斗胆,说几句该死的话。三姑娘……” 朱晓杰怒道:“不要提那贱人!”朱福却恍若不闻,仍旧慢吞吞道:“……三姑娘的事,已过去几十年,算起来,朱有泪也该是四十多的人了,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大小姐招亲,各路好手会聚凤阳,四支精英皆被召回的现在发难,而且……他一介游魂野鬼,又凭什么可以知道二爷的动静,拿捏的刚刚好?服丫头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在他更该怀恨,又有什么必要留下不杀?” “你是说……” 面对朱晓杰渐渐眯住的双眼,朱福古怪一笑,躬身道:“老奴只是想,朱有泪要回来报仇,当然是用九杀之箭……但,用九杀之箭的,却不一定就是朱有泪吧?” ~~~~~~~~~~~~~~~~~~~~~~~~~~~~~~ “朱有泪,朱有泪,我还余生烟咧……他是什么来头?” “二少,这……” 朱晓枫很尴尬的笑着,正不知该怎么说,孙孚意却漫不在乎挥挥手,道:“四爷,为难就不用说,我只是听人提到这名字,觉得很有趣,随便问问的……”说着就低头看手里的书--却是一本春宫。 “咳……这个。” 干咳几声,书房里的第三人站起来,道:“四爷,二少与大小姐成亲之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出些力气,可说义不容辞……况且朱有泪这厮回来寻仇,二少或者也会被他盯上……”说着就看朱晓枫。 这人姓朱名郭彝,乃是“丹阳朱家”里的头面人物,朱晓枫之与孙家牵上线,便是丹阳朱家在里面出的力气,朱有泪之事是朱家一等一的丑事,他虽然走动的近,却也只隐约知道这个名字,倒也想趁着听些内情。 他这边厢台阶既给,那里朱晓枫便顺势而下,道:“很是很是。”说着又向孙孚意拱拱手,便解说这朱有泪来历。 说来倒也简单,原来不过是上代朱家的三小姐,不知为什么会恋奸情热,约定与奸夫出走,却被朱家侦知底细,于是在两人约期执住那男人,虐杀而死。 “这个……你们还真狠啊!” 口气仍旧轻浮,孙孚意啧啧有声,说得是“女子可以用情如此,倒也奇得很,奇得很,惜乎不得一见。” 须知谈说之人乃是朱晓枫姑母,他这样说来,便连朱郭彝也觉听不下去,便用眼一直去瞟朱晓枫,示意他不可动怒,幸好孙孚意自己先换了话头,道:“那下面也应该是把三姑奶奶幽禁起来啊,怎么又跑出一个朱有泪来?” 不等朱晓枫回答,他忽地把自己手中春宫一合,拍拍脑袋,笑道:“该打该打。” “想来,当时三姑奶奶一定已经有了身子,要死要活的想走,然后贵家的各位前辈们又到底念着一点亲情,不忍下手,于是就收了她的名份,赶了出门……是不是连武功也废掉了?” 耷拉着脸,朱晓枫实在很想抓起茶来泼这孙孚意一身,但到最后,他还是忍着气,陪着笑,把他请回了自己的居所--当然,两个人都明白,用不着一杯茶的功夫,孙孚意就会从这里溜掉……虽然来凤阳没有多少时间,他却早已是街巷间闻名暇尔的大豪客了。 “这个小东西,是认真来提亲的吗?!” 脸色非常难看,朱晓枫把书桌上的东西都重重摔在地上,却在拿起一件小东西的时候,停住了手。 那是一块形状很不规则的碎片,除了知道来历的人外,很少有人能看出那本来是箭头的一部分。本来一直被压在某个角落里面,最近,才被翻找出来。 看着它,朱晓枫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你们……你们可以杀了他,可以废我的武功……但我告诉你们,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早晚有一天会回来,会向你们报仇……朱家的九杀之箭,总有一天会杀尽朱家的后人……记住,你们记住!” 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幕,却听过长辈的转述,虽然无论说者还是听者当时都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朱晓枫却突然觉得,自己,真得应该多关注一下那些老者的絮语。 正想得出神,门上忽被拍的碰碰乱响,跟着,也不等主人开门,来客已自己推门进来。 “话说,四爷,有件事情还想麻烦一下。” “嗯?” 看着按说现在应该已经跑出去喝花酒的孙孚意,朱晓枫觉得有些诧异,而在听到对方的要求之后,更是面色微变。 “你想再要一幅画像?” “嗯嗯,那个实在画得很好啊,可惜被朱家那几个笨蛋带去打架,结果连人带东西都死在了外面……所以我想再要一幅,有问题吗?” “这个……当然没有。二少放心好了。” 好容易劝走了孙孚意,朱晓枫拉着脸,喊进了自己最心腹的两名管家。 “总之,那个小王八蛋还想要一幅画像……你们两个想办法去吧!” “啥,可是,四爷……” 两人都张大了嘴,想要列举理由,却朱晓枫很不耐烦的打断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服丫头现在躺在床上动不了!但办法总会有的!反正你们要尽快想法和服丫头谈一次!告诉她,这几年她收的所有东西还有办的事情,爷手里都留着底子呢!” ~~~~~~~~~~~~~~~~~~~~~~~~~~~~~~ 闭着眼,司马清半躺在贵妃椅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小音坐在她后面,十指都沉进她头发里面。 小音自幼被从生母身边带走,经由刘宗亮的大面子,蒙袁亮品评收入门下,得其倾囊相授。她一身本事都是这桃园传人教出,只“水月洞天”之术,是刘宗亮代刘家列祖亲授。 “水月洞天”,乃是刘家祖传神技,号称“随风潜入梦,化物细无声”,能够操弄梦境,乱人心志。刘家初代帝姓家主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更曾以此神技,令十万敌军共梦还乡,士气尽溃,而至以弱破强,成就帝业。小音力量低微,自不能至如此境界,但比之修炼无成的刘宗亮,以及之前十余代皆难得寸进的刘家历代,却已好出太多, 水月洞天因梦而幻,自成万千世界,可说是神乎其技,但也有所欠缺:虽能够左右他人梦境,却不能窥探他人心意,唯施术者若操作足够纯熟,便能够通过一系列琐碎的梦境片断,刺激受梦者的反应,汲取所求的信息,但,这极耗心力不说,更会对受术者造成颇大危险,若施术者在尺寸拿捏上有所闪失,受术者的有关记忆甚至有可能受到永久破坏,为此,小音也是在犹豫很久之后,才提出这个要求。 不过,司马清对小音倒是极有信心,决断也是极快。短暂的惊讶之后,她便吩咐人布置静室,作好准备。 “总之,目前的混乱已逼得我们要开始贴本钱了,生意人和气生财,求钱不求气,所以……别人打我们骂我们欺负我们看不起我们都没关系,可现在动到我们的钱,这就是动到底线了。” 半闭着眼,小音将自己的思维和司马清慢慢同步,相互融合。在水月洞天来说,这倒不是一种必须,甚至会给施术者带来危险,但对司马清,这却是一种保护措施,至少,当施术出现错失时,小音可以为她分担一部分伤害。 (首先,是重现那天的事情……) 十指轻轻蠕动,在司马清脑中重建出那天对方前来拜访的情景,不过,只到对方进门坐下,因为司马清在过度刺激之下,根本就忘了后面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在开始的时候,只是和拉家常一样,干娘会答应见他,也只是因为对方据称是来自曲邹丘府……从开始到离开,至多有一炷半香的时间,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照司马清的叙述,小音缓慢重建着每个细节,在司马清,她此刻便等若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重历那天的一切,并依自己的本能,作出种种反应。而,透过经已相连在一起的思维,小音便可捕获更多的信息,一些司马清虽然记着,却并不知道自己记着,一些无论她怎样努力想要告诉小音,也难以全部正确记起的东西。 而,得知多些的细节,小音便可作出多些的试验,并结合上司马清的反应,对自己所作的试验调整取流下,通过这样的不断反复,而设法把那些已陷入沉睡的记忆提取出来。 (师傅曾经说过,论到操作幻觉,水月洞天堪列世上前三,而论到对人心的研究操纵,桃园更还在鬼谷之上,堪与我们二水分流的,亦只得儒家而已……兼得两家之学的我,难道还没法重现那天的一切?) ~~~~~~~~~~~~~~~~~~~~~~~~~~~~~~ 夜已深,介由坐在草芦门前的大石头上,神色凝重,还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有你一个人在?”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令介由一怔,正要起身,却被人轻轻的压住了肩头。 “公治啊。” 很随意的态度,如同串门啦家常一样,子贡打一打石头上的灰,在介由旁边坐下来,眯着眼,向路上看。 “不死者被宰予带出去了?” “……是他自己要去的,宰予只是陪着。” 问清楚云冲波的目标仍是查探三江堰的细节,子贡微微点头,叹道:“本色不改,心在桑梓,很好,真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 “很好……所以你怕了,所以你不敢再给他机会,是么?” 口气很从容,但并不客气,子贡倒也不以为忤,只点着头,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能明白我的。” “不,我也不明白。” 摇摇头,介由向后靠在树上,有些出神。 “亚圣的浩然正气,孙卿的刻骨冷峻,我都不明白,我所理解的夫子,只是那个会在春天带着学生去沐浴春风的老师。” “……你说谎。” 沉默一时,子贡突然丢出了这样冷冰冰的三个字。令介由一愣,坐直了身子,半转过身,正好对上子贡那深不可测的双眼。 “我……” “你的确不理解亚圣,你也的确不理解孙卿……但,你却更不理解上已春风,那是只有颜回才曾经达到过的地方,你若可以理解,你就不会只是公治长。” “……你?” 瞳孔微微收缩,介由想要起身,却被子贡轻轻压住肩头,动了一动,又慢慢坐下。 “不用急,公治,我今天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 司马清依旧静静睡着,神色安祥。只头上已不再被小音的十指按住。 大汗淋漓,发际已然湿透,小音的神色很是沮丧,已作出极大努力,却完全没有收获,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除了听到“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的回音在不断重复,就其它什么记忆也没法提取得到。 (我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刺激,但都没法让干娘作出回应,也就是说,我所猜测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反省自己的判断,小音开始认真考虑,对方所使用的会否是某种役心之术,但思索再三,她还是否决掉自己的推测:在刚才,她已将司马清的思维作了无所遗漏的抽描,对方或者可以封锁住一些东西让自己不能得到,却绝不可能让自己连这些封锁也发现不了。 (不过,说起来,不死者的事,也很奇怪,上两次施用水月洞天的失败,明显是有远远强过我的术者在保护不死者,但,却一直都找不到那人的所在,甚至,连反攻……不,连对不死者的提醒也没有出现……太奇怪了,早知道这样,前次真不该那么快和花骗子拆桥的……) 在当前而言,这倒并非急务,反正经已把种子植下,小音相信自然有抽枝发叶的一天,所以,只分心片刻,她已经回到眼前的问题。 (可恨,他对那个假道学下得手又太狠,根本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 对司马清显然有手下留情,使其很快就能回复,肖观就惨得多,根本已成了一个废人,尽管小音毫不留情的在其脑内大加攻伐,也只能搜索到一些全无意义的碎片。 (但是,不管怎样,我也必须多知道一些东西……) 起初曾有意借助对方破坏云冲波对太平道的信仰,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小音却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尤其当对方已把事作大到以整座锦官的经济为祭时,她就算还可以默许事态发展,也必须要把对方的底牌多了解一些。 (古名“子贡”……子贡的能力,不就是无与伦比的游说吗?就算再和儒门无远弗届的影响力及组织机构结合起来,也只能增强他掌握情报和散布大规模谣言的能力,象这样随心所欲的破坏人心,又是什么门道?) 依稀觉得,袁亮曾经提得过一些与之相关的事情,但再三努力,小音也想不起来更多的东西,到最后,她索性不再分心。 (管你什么门道,也总是出身儒门,我把十三经全部背一遍,就不信找不到线索!) 重将十指按回司马清头上,小音闭上眼,慢慢将自己沉浸入幻境当中,但,没有多久,司马清突然发出猛烈的震动,一下子从椅上翻倒下来,小音不料有些,也被带着摔倒地上。 不谙武功,倒下时只来得及用手保护一下头部,小音被摔得很痛,却根本没有站起,就索性躺在了地上。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算什么意思?” 用最笨的办法,小音一句句的将十三经建现在司马清脑中,这果然换来了她所想要的反应,更强烈无比到让她吃惊。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作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於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默默背诵着后面的语句,小音一时间并不明白这为何会换来强烈反应,忽地,一段已几乎被她完全遗忘的记忆浮起,令她猛得张大了嘴,脸上也出现了恐惧的神情。 “丫头,你怎么了?” 摔倒下来,自然也就醒来,司马清功力不俗,当然摔不着她,只刚刚醒来,腿脚还有点发软,却看见小音的狼狈样子,不觉大惊,赶快抢过来把她扶起。 “不……干娘,我没事,没事……” 深深呼吸,小音放慢掉自己的语速,道:“干娘,我明白了……子贡的可怕之处,子贡的力量所在,我终于明白了。” ~~~~~~~~~~~~~~~~~~~~~~~~~~~~~~ “想对付我……会有用吗?” 骤惊旋复,介由的神色又变得平淡,甚至,还有一点点冷笑。 “破心之术,对外人来说,确乎是鬼神一样的魔技,但对我……会有用吗?” “……唔,的确。” 居然附和着介由的说话,子贡慢慢点着头,道:“你是‘知道’的,知道我的手法,知道的秘密,对你这样的人,想要成功破坏,就加倍的难。” 倒没想到子贡会随着自己说话,介由方一怔,已听子贡慢慢道:“公治啊,我今天来,当然是为了对付你,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把你伤得太重,以宰予之力,很容易就可以把你回复。” “你……” 觉得对方两句话间似乎完全没有关联,更似乎还有些自相矛盾,偏又只是陈述,并无相询,公治长正盘算如何接话时,却听子贡又道:“公治啊,你认识宰予,快三十年了吧?” 这原是极简单一句问话,公治长却沉吟着没有回答。 正如子贡自己所说,子贡的手法,子贡的秘密,子贡为何能够和到底如何来撕碎人心,当今天下,很少有人会比他更加清楚,因此,他就更加谨慎,不会随意回答对方的每一个问题。 “……唔,仔细算来,是二十九年八个月又……又……又……” “又”了许久,子贡到底又不出个数字来,终于还是苦笑着道:“真不成啦……又十天,还是又十一天?” 冷冷注视着他,介由淡淡道:“谁知道,我也记不得了。” 被噎了一下,子贡干笑几声,慢慢坐直身子,眼光渐转冷冽。 “很好……看来,宰予真得教了你很多东西。” 今次,是连冷淡的回答也都没有,介由只是看着子贡,目光平静,当中竟然没有任何感情。 “哦,‘呆若木鸡’吗……这并非‘公治长’所该、和所能学会的东西,这当然、也只会是宰予所教给你的……但,你的修为却又还不够,紧张的你,虽能无容,却不能无意,看来,这只是近来的急就章……很好,很好。” “宰予,他果然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和我较量了吗?” “……不,子贡,我想,你是误会了。” 甫一开口,介由忽觉身上一寒,见子贡的双目竟更显深邃,如同两涡潜伏龙蛇的深潭一样,将他的注意力吸噬。 “这是你的回答吗……那么,下一个问题,一个没有决心和我较量的人,又为什么会三次阻止我对不死者的出手,和事先把抵御我的办法教会给你?……公治,这问题,你能答我么?” ~~~~~~~~~~~~~~~~~~~~~~~~~~~~~~ “儒门,在夫子之后,又先后出了两个大人物,两个影响极钜的大人物。” “是亚圣和孙卿么?” “嗯。” 显着有些些激动,小音脸色微微泛着潮红,几绺湿透的发丝沾在额上,点破妆容,却一点都不在乎。 “两个大人物,两个永也是相背而立的大人物。” 他们最突出的矛盾,就体现在对‘人性’的看法上。 一个堪称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对人类有着高度的信心,高呼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希望以此来把矛盾与冲突的各方调和,一个却是冷峻刻薄的现实主义者,用极黑极暗的眼光冷冷打量世间一切,低声告诉自己弟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两个都是儒家的大人物,是被目为最精通经典,有最高的学问、道德,和最具经略之才的巨人,却出现这种南辕北辙的见解,在当时,就曾引起着儒门弟子的无措,和在一段时间内使儒门出现分裂。 “不过,这分裂并没有持续多久。” “嗯,我知道。” 司马清当然知道,这两个名字,和这冲突的后果,只要对大夏文明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笃信“人性本恶”的弟子们自儒门中离去,最终形成了名为“法家”的独立流派,虽然,作为单独学门的他们只持续了短短数十年,并最终被儒术至高无上的巨大光芒完全掩盖,却没人敢说他们是失败者。 所谓鬼谷,所谓桃园,不过算是践行着法家理想的不同执行者罢了……甚至还有人说,法家之消亡,就等于他们的胜利,因为,当“内法外儒”这四字已成为当好皇帝的起码要求时,他们又何必非要再单列门户? 在法家独立出去之后,人性本善自然也就成为儒门所奉的主流,直至今日,“人之初、性本善”仍是大夏蒙学中开首之句,任何孩童还在懵懂时候,就都会无意识的将这些句子熟记在心。 “从表面上看来,亚圣的主张胜利了,但,问题是……” 带着奇异的笑,小音道:“胜利了……就等于是正确的吗?” “这个,我回答不了。” 摊摊手,司马清表示说自己只是一个商人,无商不奸的商人,若要以通常意义上的善恶来形容,自己大概该算是坏人多一些。 “不过我当然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啦……不为别的,这至少可以让我自己好受一点。”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但纵然恶已、不善已,和也未必有动力去把自己改造为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善人,人们却至少是普遍的想往着善的存在,相信着人还是应该有着善良的本性。 “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希望吧……希望自己所遇到的人都能够以善意相处,希望在进入轮回之后能够更多的被发现自己心底的善,儒门虽非宗教,却比宗教更加精准的掌握着人心呐。” 小音的口气似乎有一点讽刺,这使司马清注意的看向她。 “丫头,那么……你是相信人性本恶的?” “不。” 摇摇手,小音表示说,两种观点自己都不赞成。 “我的看法是,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必须承认,两相比较起来,性善论的确是更有利于治国的思路,不论它对还是错,至少他有着更多的正面作用……不过,这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某一代的儒门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位……发自内心的相信‘人性本恶’的大人物。” 这也不算怎么奇怪,毕竟,性善性恶本来都是儒门提出的理论,尽管之后分出胜负,但仍然可能有弟子继续研究。 “老师在提到这位大人物时,并没有点出他的身份,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猜到了……” “子贡吧?那又怎样?” 也猜到大概是这个名字,司马清却仍然不明白,这到底和今天讨论的主题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他对性恶论作了深入的研究,并认为那才是真理所在。” “他相信人性本恶,相信任何人的心底都深藏着黑暗与罪恶,相信只有用‘制度’而非‘信任’来约束,才有可能构建出大同世界。” “换句话说,他是连‘圣人’也不相信的。” 若到此为止,这也不算什么,毕竟,这本就是法家的一般见识,但这人的见解却令儒门中的其他高级干部无法容忍,更引发了小规模,却极为激烈的论战。 “老师当时只是说,那个人把所有其它人都说到哑口无言……嘿,我真笨,那样说的时候,我就该想到那说得是子贡才对,除子贡外,谁还可有这样的口才?” 在论战中得胜,却并不能将这些同志们说服,毕竟,对精研文字的儒门而言,“说败人”和“说服人”根本就是两回事,而此时,当时的文王也感到事情已闹到太大,介入进来调停。 以“巧言乱德”之说相责,文王要求子贡反省自己的错误,但这却更令那一代子贡愤怒,既人家指责他只有“巧言”,他就拿出“实务”,要求再次进行论战。今次采取了不同的战法,他以极为凶狠的攻击方式,将其它同样继承了古名的儒生们一一击倒,指出他们内心所存在的黑暗。 据说,那是非常惨烈的一次论战,超过半数的儒生在精神层面受到重大创伤,其中更有近四分之一的人用了一年以上才能从中恢复。 开始对此感到愤怒,但冷静下来后,丘家之长却发现,之前无人曾经想象的新天地,经已在眼前展开。 “当然,这也要得益于儒门长年以来的宣传,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性本善’,所以,若被突然指出自己心底的黑暗,总会受到巨大的冲击。” “因为,说到底,人总是虚伪,和害怕发现自己的虚伪,不是吗?” 笑中似带讽刺,虽然年轻,小音却对“人性”这东西有着比绝大数人都更加深刻的认识。 重视,并投注以大量的资源,和给那一代子贡以最大的自由让其发挥,儒门终于创建出可以任意撕碎人心的魔技:不必动手,只通过语言上的交流,便能够看穿他人心底的黑暗,并拉扯出来让其自己认识。 “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直面自己的黑暗,直面自己的罪恶之心……这样子的冲击,的确可以将几乎所有人打垮。” “指出他人心底的黑暗……但是,这怎么可能?” 目瞪口呆,司马清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可以只凭对话就作到这一点。 “要精准的掌握一个人,就需要海量的情报,而情报的价格……没人比咱们更清楚。” 以儒门的官方地位,再加上无所不在的影响力,他们确乎有能力在宏观上掌握讯息和施加影响,但具体到任意的个人,司马清实在算不出那要有多少人力物力来加以支持。 “不,没有那么多,当然也有必要作一些基本的功课,但很少量的信息就可以了。” 因为,子贡掌握人心,和挖掘人的黑暗,用得是自古以来最简单的办法。 ……直接交流。 “其实,说起来,人性,也是很简单的东西。” “七情喜怒,六欲贪怕……说到底,‘人’,也只不过是有那十来种情感而已。” “说得太简单了吧,丫头?” 不同意,司马清认为,的确说来人总只是七情六欲而已,但具体起来,却绝对是千人千面,各各有各各不同的深浅进退,组织起来,何止亿兆之数。 “嗯,的确是这样,但再复杂的人性,也总只是那十几种最基本的性格组合出来的。” 有的乐观多一些,有的天生吝啬,有的气狭易怒,有的宽厚量大,但说到底,量大者也有动怒之时,气狭的也有忍耐之刻,不过程度高下而已。况且,有一些太过细微的分别,竟然也并不大。 “老师曾说过,认真组合起来,比较典型的人性,也只有不到一万种,若能完全了然于胸,便没有读不懂的人心。” “……一万种?” 感觉这已是个天文数字,但更令司马清好奇的,是如何对任意一个陌生人加以分析,快速的判断出对方到底是何类何种? “提问,一些很简单,和让人不会起戒心的问题。” 拿起一张纸,小音在上面信手抹出一块没有形状可言的墨迹。 “干娘,你觉得,这块墨迹象什么东西呢。” “我看?唔,有一点……慢着,丫头,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样。” 小音道:“这种似乎没意义的问题,却最能够测试一个人的心意,随口而出的第一句回答,在回答者固然并不重视,但对有专业分析能力的人而言,却已开始能够为回答者的‘内心’画下第一笔了。” “也就是说,那个子贡,他也有着这样的能力……累积一句又一句简单的问话,同时却是在构建、在完善别人最隐密的内心?” 微微点头,小音道:“但当然没那么简单,那需要无与伦比的记忆和分析能力,要有绝强的反应速度,除辛苦外,也需要天赋……总之,按照老师对我的说法,即使在天下文宗的儒门,也不是每一代的子贡都可以继承这一魔技。” 同时,这种能力显然也令人畏惧甚至是憎恨,令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势力都要在态度上有所保留,所以,历代的文王也自觉的作出限制。 “多数情况下,子贡仍只如‘第一代’样,以‘纵横家’之身,观察天下大势,和在最恰当时候才去作些四两拨千斤的动作……极少出动那令人莫可捉摸的魔技,当然,那应该也是因为他们的不想要被人发现底细。” 最重要的限制,是子贡被刻意施加的脆弱。 “历代子贡皆可身为儒门的副帅,可以直接调度其它高级人员,但身为子贡,便不得再修炼武学。” 不过这实在也没有多少用处,子贡个人的确脆弱,但……当面对着儒门副帅时,又有几个人敢下杀手? “知道子贡力量真相的人,应该很少,因为,对‘人性’或者说‘人心’的探索,本来就是很少有人会深入进去挖掘的地方。” 袁亮以桃园传人的身份,透过前人的记载知道一些,但在他看来,这却并不值得去认真的研究和应对。毕竟,对没有儒门那种超级情报力作支持的个人来说,这种技能纵然掌握,也很少有发挥的空间。 “同时,老师也不认为那技能真会有人掌握。” 最多有三到四句问话的机会,再加上之前收集的一点点资料,就要精确判断出面前陌生人在近万种个性中到底属于那一种,和立刻确定下最有效的进攻方案,去剥离出他心底的黑暗,思前想后,袁亮认为,还有很多其它东西,更有学习和掌握的价值。 所以,袁亮也只是很简单的给小音讲了一些,没有涉及到具体的名字,也没作太多分析,而同样觉得这很不可能和用处太小的小音,也一样只将之当作讲古,听后便放,直到如今,面对种种难以理解的事情,和潜藏在司马清脑内对“性善论”的强烈反应,才让她骤然回想起少年往事,并凭籍这些些碎片,将眼前的一切线索串连成章。 桃园的存在与具体情况,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故小音并没有就袁亮的身份作出解释,只以“老师”两字含糊带过,反正司马清深知世故,自然明白什么东西不该乱问。 “那么说,丫头……这样,也不是太可怕。” 认真的搓着手指,司马清问小音,既然对方的主要武器是“说话”,那只要把嘴巴一闭,什么都不回答,子贡不就无技可施了么? “不,我想,那样的话……只会败得更快吧?” 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何况,那等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不敢将内心揭示。 “子贡的手法,是破坏掉对手的价值观,破坏掉对手对自我的道德评价,而不敢开口的人,无疑就已经承认了自己心底有着黑暗……心意已怯,又岂可再战?” 更何况,总有些问题是让人无法逃避,更有一些手法,可以让人怎么不想开口也要开口。 “比如说,用威胁而是和解的口气,表示说自己也许真得是有所误会,但对方既然坚决不开口,那看来就是一种默认……等等,都是办法。而只要对方开了口,相信以子贡的口才,便能够轻松将之后的变化掌握。” “喔,那,丫头,你也不要卖关子了,干娘一看你眼神,就知道你一定想出必胜的办法了……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说着,司马清的笑容已慢慢收起,握住小音的手,道:“说清楚,不许应付……因为,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干娘满意,干娘会立刻喊人进来,把你捆上,强行从锦官带走。” “咱们娘俩一齐走,躲上三两个月再回来,反正司马家就是有银子,算他搞的事大,又能让我们少挣多少?” “……干娘。” 没想到会是这样说法,小音一时也告无言,轻轻唤了一声,握住司马清的手,微微低头。 过一会,小音方抬头道:“谢谢干娘,不过……请干娘放心,小音确实有把握。” “那些被破坏掉的人心,不是坏于子贡,而是坏于自己……一直看不清的真面目突然被完全揭露,承认不了这样的落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这些人才会崩溃……但,我既然知道,就不会落入这样的陷阱。” “更何况,我……我流风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好女人或者好人,我一向不择手段,也不会心软……我从未幻想过自己是个好人,我一向都知道我心里藏着怎样的黑和毒……试问,面对一个完全了解自己和能够面对自己的坏女人,子贡的魔技,又能奈我何了?!” ~~~~~~~~~~~~~~~~~~~~~~~~~~~~~~~~~ “谁下流啊谁下流,你下流啊你下流,谁下流啊谁下流,我下流啊我下流……呃,倒霉,爷又划错拳咧!” 抓起足装有八成满的大樽,孙孚意啯的一口咽了,因喝得急,呛得有点脸红,也不在乎,自拍胸口,坐下来,顺手把旁边一个女子搂在怀里,色迷迷笑道:“再……再来,这次改个玩法,爷输了,喝一碗酒,丢一锭银子,你们谁输了……不用喝酒,脱件衣服!”便听一片惊叫哄笑之声,却没那个起身说“不玩了”的。 室内春意盎然,室外却是风狂雨骤,黄豆大的雨滴被狂风狭着,横冲直撞,打得屋顶墙壁都啪啪作响,天上星月无踪,完全是一片漆黑。 再划得十来拳,孙孚意运气实在不妙,足喝了七八碗酒进肚,看眼前诸女,至多也就是罗裳半解,不觉有点沮色,喃喃道:“你奶奶的……中原地方就是中原地方,在我们东江,爷几拳就能把衣服脱光咧……” 忽听风声大作,尖锐的如鬼哭般难以卒听,一时间竟将歌吹也都压却,孙孚意皱皱眉头,眯眼看看窗外,道:“还没惊蜇,怎么风雨就大到这样了,今年的天真是古怪……”说着竟然走到窗边,推开了,雨水立时溅射进来,顿时将他半个身子都弄到湿透。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样的天气,真不知有几多杀人,几个越货?” 吁吁的呵着气,孙孚意一伸手,旁边早有识趣的捧只瓷盘过去,上面四种水果切得齐齐整整的,堆成图案,中间簇一捧雪也似的盐粉,不必吃,看着已觉痛快。 “好丫头,有眼头子……” 呵呵一笑,孙孚意一把下去,也不看是什么,杂七杂八塞进嘴,一边嚼,还一边含含混混道:“这个天还要在外边跑,这世道,讨生活不易啊……”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听得诸女都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孙孚意转回身来,笑道:“来,来,爷给你们变个戏法……”说着双手一击,向外翻掌一推,只听“呼”的一声,室里灯火尽灭。 光暗骤转,诸女皆不自由主闭口停手,一时间鸦雀无声,虽听得有喧嚷之声隐约传上,却只衬得此地更加的超拔绝群。 “很好……不愧是‘天上人间’。” 其地名为“天上苑”,乃是凤阳左近第一个销金所在,而孙孚意此时包下的地方名为“非人间”,则是天上苑中第一昂贵的所在。 所谓“非人间”,乃是一座九层高楼,去地面十余丈,修得精巧异常,唯从第二层起,直至第八层,却都空置不用,宁可放在那里蒙尘。 “每层摆一桌,不过是八桌的钱,我现在全部空下来,可顶楼一桌就要十桌的钱,还省了人力物力,何乐不为?!” 据说,这是天上苑老板私下说过的酒话,真假自然难以查证,但,要在非人间上面摆一桌花酒的所费,却的确高过凤阳境内任何其它地方的十倍。 “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很好,成老板的确是会作生意哪。” 啧啧赞赏,孙孚意道:“我听说,在这里就算打碎个最普通的酒杯,都得赔上五两银子……真得么?” “这个……” 嘻嘻笑着,一年长些女子道:“能摆在非人间的杯子,可没有普通的哩!” “好,说得好!” 似已有七八分酒意,孙孚意哈哈大笑,抬着头,眯眼道:“那……要是把这顶上的画儿弄坏了呢?” 非人间最上一层,乃是尖顶结构,由顶去地足有近两丈高,因显着太过空旷,故又延请高手大匠绘满图画,内容无非是些个株林之事,游仙之想,本是俗气的很,但因匠人高手,画得十分脱俗,更皆美艳异常,一个个栩栩如生,直似要破壁而出,凡见者无不交口相赞,倒成了天上苑又一卖点。现下孙孚意突然问起来,诸女倒都是一怔,因皆已知道这公子哥作事确有些疯疯颠颠,真也怕他说着就端杯酒泼将上去。 “喂喂,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放心啦,爷没准备向上面泼酒洒菜的,那种事忒俗气咧!” 笑得十分之傻,孙孚意似都已站不稳了,身子晃啊晃的道:“爷……爷只是想上去透透气。”说着身子忽地一晃,只听碰碰几声大响,诸女惊叫声中,觉头上扑里扑通的大片向下掉东西,更有大雨急灌进来--不用想,也知道屋顶一准是多了个大洞。 “踏高楼,凭天风,大城掌中,把酒擒凶……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哪!” 长笑声中,忽听下面碰一声响,见东北角上个小院,一个胖子怒冲冲出来道:“妈的嚎什么嚎,爷这儿请帝京来的贵客呢……”诸女倒也认得,乃是凤阳本地的土豪,哈哈儿,又见几名客人先后出来,都已醉到走路打晃的样子,当先一个腰阔十围,长得如杀猪也似,偏穿了一袭士子服,更拿了一把洒金折扇,只是这扇子拿在他大手里,却不免显得奇小无比了,次一个更是奇怪,居然是南方纳人的服色,,背上背了一个包裹,也不知放的什么东西,竟似活物一般不住起伏,只最后一个还正常些,却喝得最多,哼哼唧唧,只是道:“不高……不高,天上人间的酒……宁可撑死,也不……不流……”到底“不流”什么,却再说不下去。 这四人先后出来,倒是连孙孚意也怔了一怔,忽又听天上泼喇喇几声响,电光纵横,不觉苦笑一声道:“蜇未惊而雷部动,几位真是雷人雷言,在下退避就是……”说着拱拱手,一欠身,竟真如大鸟般,冒雨去了,只留下惊魂未定的诸女,瑟瑟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个,要死了,真得要死了!妈妈要气成什么样啊?!” ~~~~~~~~~~~~~~~~~~~~~~~~~~~~~~~~~~~~ 风雨交加,掩尽星光,此时子时已近,家家上板吹灯,偌大的凤阳城中,一片漆黑。 黑暗中,两道身影疾掠,如风,如电! “嘿,还怕等不到你们?” 声音有些懒洋洋,动作却绝对不慢,几乎在两人抬头同时,已见来敌自空扑下,其势汹汹,若破云而降! “吴姬越女美如花,陈风蔡韵堪绝熊……踏青楼之,左拥右抱!” 重腿如雷,身法也是快得惊人,两人一左一右,相距原有丈余,但来人一声呼喝,两人却同觉眼前一花,已吃蹴到胸前! “呔!” “大胆!” 同声怒喝,一个闪也不闪,挺胸硬接,双拳上更泛起淡金色光芒,另一个却是右掌急旋,带动急雨如盾,复左右一分,将腿力卸去。 “嘿……有两下子!” 一招无功,来人见机极快,早翻个身,退出数丈地外,教两人反击尽落在空处。 “男儿大好身手……便该用在女人身上,深夜为盗,杀伤人命,又何苦来?!” “你?!” 雨大如泼,半点天光也无,三人相距数丈,只能隐约瞧见对方身形,却瞧不出面目形状,但那两人听这边说话,却同时一震,右首那人较左首略矮,便举手道:“你是……” “不必问我是谁!” 一声怒喝,来人道:“朱有泪,你家事迹我略知道一些,也很尊重,但国有国法,你这般横行无忌,杀伤人命,我无论如何都看不过去,乖乖的,随爷回去见官吧!” “喂,你搞……” 左首那大汉似乎想要解释,但方开口便觉呼吸一滞,见来人身子急转,带动周围雨水,竟如龙卷般腾空而起,足有五道之多 “曾尝新压西域酒,又赏胡姬三千旋……踏青楼之,劝客尝!” 一蹬一踏,五道龙卷应声而动,旋向左首大汉,那人倒也不畏,怒喝一声,全不避让,直冲向前,撞进风中。 “……破!” 一声吼,金光绽放,如无数快刀,将龙卷切割破碎,大汉破风而出,毫发无损,却见来人已趁隙飞袭右首那人。 “腰间缠铜豪气盛,床头金尽不敢行……踏青楼之,英雄气短!” 腿法乍变,细腻非常,右首那人动作却也极快,双手以短打之势,上下翻飞,只听呯呯乱响,一时也不知交了多少招。 “混蛋……不要欺人太甚!” 右首那人似火气甚大,一声呵斥,强行逼退来敌,跟着左手一挽,抓得半把雨水在手中。 “五行生克……水生木!” 信手一抓,掌中雨水飞溅,却立生变化,竟是绿叶片片,漫天飞舞,被那人掌力带动,化作一道绿障,混入雨水当中,跟着更抽枝发芽,结苞绽花,看上去好不绚烂。 花雨交作,将右首那人完全隐却,莫可捉摸,更听风声急作,是左首大汉已破困而出,眼见已被前后夹攻,来人不惊反喜,竟是一声长笑。 “好,好,三千落英缤纷,争奈雨狂风骤……多谢多谢,提点俺再创新招!” 说着一个鹞子大翻身,再变弹腿,成一字马,分踞前后两人。 “曾压洛上三千花,何苦江口抱琵琶……踏青楼之,仙乐锁江!” 他这一招使来,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两人明明前后夹击,却都险险中招,急急收手,后来那大汉怒道:“你忒也不……”,却又是只说到一半便被截断。 “帘儿一掀启风波,狮子楼前悔当初……踏青楼之,棒喝当头!” 干净利落之极的一记破头脚,势如疯虎般劈下来,大汉明知他有出腿,却到底避之不及,没奈何,只得聚功于顶,待要硬接时,却听呼呼几声,无数藤蔓纵横飞至,将那人双腿生生缠住。 “喔,这么急么……成啊!” 拧腰分腿,一发力已将腿上藤蔓绷碎,那人呼一下倒飞起来,腿法再变,取攒、刺之势,着着如刀,立将对手压制。 “素手银刀破甘橙,浪子名士榻底藏……踏青楼之,吴盐映霜刃!” “妈的,你还不出手!” 仍是以短打应付,右首那人手上似有木甲,每一撞击,声音皆是极闷,虽落下风,却无败象。 “可是……” 见大汉似乎仍有犹豫,右首那人更怒,道:“他就是个疯子,先摆平再说……再纠缠下去,人就不知跑那里去了!” “……好!” 再不犹豫,大汉吐气发声,一条左臂忽地鼓胀起来,大步踏前,全无花巧的一记冲拳,势可开山! 大汉进取同时,另一人也翻手变招,欺身近来,双掌如刀,连削带劈,招招都是杀着。 两人皆久历江湖,经验丰富,见那人腿法精巧,变幻莫测,不约而同都立了“打近身战,限制他腿法发挥”的念头,这一下同时逼上,那人立感发挥不畅。 “近身战哪……也好,教你们知道,爷须不是只得一路‘踏青楼’!” 忽地身子一缩,那人嘀溜溜转了半圈,左拈指,右立掌,正正递进两人招数破绽,逼得两人一并退守。 “……寻花指、问柳掌!” “胡说!” “混蛋!” 无不勃然大怒,盖两人正是佛道两门中有数的精英人物,先前他腿法百变,自己胡乱起名也就罢了,这一指一掌,却明明是源自佛门“拈花指”、道家“柔云掌”的变化,两人那会看不出来?! 宗门遭戏,两人终于动了真怒,也顾不得那人身后背景,对视一眼,都是打着一个念头:“横竖这厮装疯卖傻,须怪不得人!” 心意相若,两人速度同时放慢,提聚真气,已是不惜让对方身受重伤的意思,却听那人又是长笑一声,道:“妙极妙极,又有佳句入怀……”忽地身法一变,凌空跃起。 “问君……能有几多愁……” 长声吟哦中,那人去势忽止,如块石头般,直挺挺摔下来,看看将至地面,却呼一声止住摔势,似落在什么极软的垫子上一样,轻轻巧巧已将身法转作溜地而进,左指右掌,直欺两人。 “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 左指右掌,竟全是虚招,那人身法再变,一屈一翻一弹,双腿如箭,居然是正宗的谭家“绝户腿”! “呔!” 两人皆又惊又怒,唯已不及再避,没奈何之下,只有运功硬接,冀望不致伤到不治……却也不抱多大希望,这边厢手上含忿带怒,重招齐发,那已是个“同归于尽”的心思。 却忽听那人“啊”了一声,惊道:“怎,怎么会是你们?!”说着竟强行收腿,因来势太快,站立不住,啪一下摔倒地上。这却非两人所料,要收招已然不及,碰碰两声,将那人重重轰中! ~~~~~~~~~~~~~~~~~~~~~~~~~~~ “三爷的伤很重……” 几名大夫计议一会,最后公推一人出来,皱着眉头,苦着脸,作下这样的断语。 “关键是内里伤势我们搞不清楚,这一箭手法很重,暗劲摧伤五内,用药输功若然不当,自相攻伐起来,不免伤上加伤,要是三爷能自己描述一二……” “屁话,老三要是能说话,还要巴巴的喊你们来作甚!” 一掌拍在桌上,朱晓杰气吁吁的,更觉背上湿冷,顺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心下凛然:“幸好刚才老三坐在外口……” 今天本是长支和三支会议,朱子森也受邀前来,齐野语、左武烈阳都有出席,那想到朱有泪竟是胆大包天,在这种时候前来刺杀,七箭连珠、倒行逆施,硬生生在一厅高手面前重创朱晓松,虽侥幸吊住一点性命,却已伤得没有知觉,眼见和死人无异。 (妈的,倒行逆施,这是定荣辱的手法……连老子都没练成这一招哪!) 忽听门外一响,见齐野语湿淋淋的进来,一脸晦气,不用想也知道没能追上朱有泪。 这倒也不出诸人意料,他两武艺虽强,却不熟凤阳地理,今夜更是风雨交加,不利追索,诸人皆站起向来,正要慰问,却见左武烈阳随后进来,背上还扛着一人,两眼翻白,呻吟不绝,居然是孙家二少,孙孚意! “难道二少遇上朱有泪了?!” 诸人这才真正吃惊,却听齐野语没好气道:“遇到个屁,他当我们是朱有泪哪!” 一阵骚乱之后,诸人才问清楚,知道孙孚意听见动静,飞身狙击,却误把两人当作朱有泪,杂七杂八一番恶斗,硬是将将本已缀住朱有泪的两人阻下,白白断了线索。 “这个……”一脸苦色,诸人实不知道该哭该骂还是该笑,孙孚意倒还硬气,见两名大夫趋近,便挥手道:“我……我没事……这两位爷很好,手下有留情的……你们……你们先去照顾三爷……我……我这边,找几个姑娘……不不,丫头、丫头来伺候就成了……” 诸人见他重伤如此,犹还色心不绝,皆觉无言,却也被他提醒,几名大夫再看朱晓松时,进气一发的弱了。 “要搞清楚内里伤势才好施救么……” 听到这样说法,左武烈阳神色居然有几分奇怪,似有些犹豫,忽听门外一声低叹,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声音清幽异常,窜入耳中,竟是说不出的好听,诸人都一怔,不觉便看向门口,只左武烈阳神色一定,略现喜色,又显着十分尊重,双手一合,道:“多谢师姐出手。”说着已躬身下去。 ~~~~~~~~~~~~~~~~~~~~~~~~~~~~~ “奉天讨妖檄。 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天帝之天下,非皇帝之天下;衣食为天帝之衣食,非皇帝之衣食;子女人民为天帝之子女人民,非皇帝之子女人民。慨自帝姓肆毒,混乱华夏,以六合之大,十州之众,一任其胡行,恬不为怪,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四海,妖氛惨五湖,而吾人反低首下心,甘为婢仆,甚矣,无人也! 夫万民,首也;帝者,足也。大夏,吾乡也;胡名吾夏之为神州?天帝真人也,天地山海,是所造成,以供万民之生长安乐,礼神敬天,皇帝者何?妖魔,邪鬼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万民,背道离真! 罄南山之竹简,写不尽满地之淫污;决东海之波涛,洗不净弥天之罪孽。予谨略言其彰著者:天帝造民,本无亲厚,虽生智愚强弱之别,岂有贵贱高下之分?上古贤士,以德聚众,但有蓝缕披戈为先,决无软帛厚味之享。民自耕织,而取衣食,岂有帝力加焉!今之皇帝者,不耕而食,食天下之至美,不织而衣,衣世间之至精,且造作妖说,使我万民不能脱其网罗,手足无所措:是尽吾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更纵世家、百官、三教,为爪、为翼,布满天下,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于道路:是欲我万民之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英雄代天报仇;动辄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英雄之志也。帝妖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哉! 予今细查之:皇帝者,犹豺虎也,世家百官三教者,犹犬羊也,使天下中其诡谋,受其凌辱,听其吓诈;甚至贪图蝇头,拜跪于狐群狗党之中。今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豺虎犬羊使拜,则艴然怒。何读书者,毫不知羞也!何血勇者,毫不知惭也!予总计皇帝孤寡,不过一身,世家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大夏之民不下两千余万,以两千余万之众受制十万,亦丑矣! 今幸天道好还,大夏有永兴之兆;人心思治,帝妖有必灭之征。妖罪贯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示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言远言迩,孰无左袒之心!为官为民,应急扬徽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以生色;夫妇男女摅公愤以前驱,誓灭八姓,以安十州。特召四方英俊,速拜太平,以奖天衷。执守绪于蔡州,擒妥欢于应昌,兴创久沦之境土,振起天帝之纲常。有能擒斩一切帝妖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天帝当初一念而造成之天下,今既蒙开大恩命天王治之,岂帝妖之所得久乱乎! 公等世居大夏,孰非天帝之子女!倘能奉天诛妖,执蝥弧以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则英雄无比,在天则荣耀无疆。若或执迷不悟,从伪拒真,将生为妖奴,死作妖鬼矣。顺逆有大体,夏夷有定名,各宜顺天应人。公等苦帝妖之祸久矣,至今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何以对天? 予兴义兵,上为天帝报瞒天之雠,下为万民解倒悬之苦,务肃清妖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福,逆天必显戮。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坐在山头上,蹈海慢慢读完这刚由长庚递给他的文件,见最后面落款处被折着,便想拆开,却被长庚按住。 “再把这个看完。” “讨青匪檄。 逆贼浑、东称乱以来,于今十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刮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濬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青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九州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痛憾者也。 自有夏以来,历代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完履之不可倒置。青匪倚旁门之术、造不倡之说,崇无存之名,其伪王、臣、将、相以至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且妄称天造共有,农不能自耕其田,商不能自取其息,则皆谓天田、天货。士不得诵圣人之书,童不得学开蒙之识,则但许所谓太平妖经。是非人伦而坏纲常,举吾夏数千年之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先贤诸圣,痛哭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十三营糜烂五州,不犯圣庙,冲天贼作乱千里,知祭文昌。青匪之兴,则焚学宫而毁木主,十哲两庙,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伏魔、飞将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吾等奉天子命﹐统百万之师﹐水陆并进。誓將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拔被胁之民。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圣教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報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必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妖匪之橫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吾等礼之幕府﹐待以宾師﹔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內﹐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請优敘;倘有久隐贼中﹐自拔來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吾等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恶行不彰,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诸帝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討暴虐无賴之賊。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吾等德薄能鮮,独仗忠信二字为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江河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这一封东西的落款并未折起,是几颗很醒目的官印,最上面是关虎林,自下依此是公孙三省等人。 “浑、东称乱……” 从头很快的又读了一遍,蹈海摇摇头,道:“这东西,不是关虎林起草的,是公孙的手笔吧?” 长庚点点头,神色很严肃。 “呼……” 长长吐气,蹈海喃喃道:“于今十年矣……咱们起事,已经十年了吗?” “对。而你,来到这个地方,也已经一年多了。” 环顾四周,绝无人迹,白雪所覆的巨峰千里连绵,偶尔有些大鹰在中间出没,看上去小得如同蚂蚁一样。 (这里是……雪域!) 沿着蹈海的视线看去,云冲波立时认出这地方是那里,而极目远眺,他更发现到一些似甚熟悉的山形。 (但现在,这里,还没有人住啊) “两年了。” 只手叉腰,蹈海以手加额,眯起眼看向东方。 “天王,他终于要北伐了吗?” 自蹈海北伐军败回之后,小天国便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夯实国力上来,诸王分赴各地,理政安民,积粮蓄甲,一段时间内,两军间的界线相对明确,战事的规模也在不断缩小,在由西至东数千里的绵长战线上,两军的战士,一般就只是持戈相视,再不用白刃交加。 这种相持当然只是暂时的,当任何一方已作好准备时,这平静便会破裂,但在小天国诸王的计议中,这平静却至少应该持续两到三年。 即使是虚伪和短暂的和平,也总是和平,和平的环境中……战神,便没了用武之地。 向天王告假,蹈海希望前往雪域,在那绝对宁静和绝对残酷的环境中将自己磨练,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向更高的地方。 “我的目标,是袁当……是冠绝宇内的‘天下最强’,更是超越时空的‘永世最强’……我的所长是战斗,在建设当中,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相劝未果,蹈海终于还是独自来到这里,不携带任何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他如最原始的人类一般,凭着一些天赋的本能在这里生存。 “……当时,我们都觉得你不会来这里太久,没想到,一转眼,已是十四个月了。” “嗯。” 点一点头,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蹈海却又停住,问长庚说,他的三江堰建设的如何了。 “还好,虽然有些遗憾。” 感觉到了蹈海的欲言又止,但长庚只是看看他,便告诉说,三江堰现在暂时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不过自己计划中的一些潜力,尚没有得到发挥。 “如果我的规划完全得到实施,应该有现在一倍以上的生产力,不过,那还需要巨大的投入,特别是,在两到三年,要先将目前的产出压缩掉三成左右。” “那,就难了。” 身为小天国最高领导人之一,蹈海当然明白当前的难处,只苦笑一下,点点头。 “天下太平之后,再说吧。” 舒张一下双臂,蹈海问长庚,他带来的第三份文件是什么。 “天王的我也看了,帝妖的我也看了,第三份……难道是你三江堰二期的设计图?” 蹈海说时还带着笑,长庚却出奇的严肃,摆摆手,不解释说第三份文件是什么,他只示意蹈海看一看第一份文件的落款。 “哦……嗯?!” 翻开折住的角,映入眼中的,竟非连云冲波都已很熟悉的天王玺印,而是一方里面塞到密密麻麻,几乎看不清楚的王印。 传天父上主皇上帝真神真圣旨圣神上帝之风雷劝慰师圣师左辅正军师顶天扶朝纲东王! “东王……这是他起草……不,是他写的?!” “对。” 微微点头,长庚的神色很不好看。 小天国之权力结构中,天王虽居顶点,却也只是“不死者”之一,并无帝军方面通过《帝说》等规范所在“皇帝”身上建立出的那种绝对权威,东王、干王等人都有甚大发言权,而翼、英、忠、燕等王,在各自管辖的地方内,也都有着最高的决策权。 自蹈海告假之后,小天国仍奉锦官为“天京”,但日常则只得长庚一个坐镇,总理经济,浑天巡游各地,多在袁、松两州逗留,选撰人材,无言兵驻金州,抵住左武王,金雕、青田分守蹈海留下的战线,东山倾心弘道,常居堂州,两人名义上亦受其节制,至于搏浪,不知为什么,力量上一直再没进步,倒是文声渐著,已两度主持开科,也颇开一时之路。 “东王,他的确节制英、忠两王军马,也的确有权力发此檄文,但……还是过了。” 沉思良久,蹈海缓缓下此评语。这也使长庚略显轻松,但,当他再想询问近年来东山所为所言时,长庚却又不肯开口。 “我能说出的,只是我眼中的东王……北王,我希望你自己去观察和判断。” 点一点头,蹈海道:“好。”便伸手,将第三封文件接过来,展开一看,见上头大大四个字“讨帝妖诏”,写得龙飞凤舞,竟似颇有怒意。再向下看,见抬头第一句便是“朕祖扫荡群夷……”,不觉一怔,就看向长庚。 默默点头,长庚淡淡道:“这也是我的意见。”顿一顿,又道:“东王的发檄,或者也和此有关。” “……我明白了。” 一扫,便又折上,递还长庚。 “战事既起,我就该下山了……不过,还要先了结一件事。” 缓缓起身,拔刀,蹈海忽地迎天长啸,声播四野,震得远近大山上积雪都在颤抖。 “你?你在等谁?!” 微一运功,蹈海已浮地而起,山风急劲,将他须发袍袖皆绷紧如扯。 “一个……我来到这里没有多久,就遇上的人。” 回声未竭,清亮啸声已自远方响起,更在不住逼近,速度显是极快。盯着那个方向,蹈海的神色极为认真,也极为兴奋。 “我到这里,是想要悟道证武,他到这里,却是想因武求道,我们,每个月都会战一次。” 蹈海说话同时,长庚已在心中快速搜索近年来有那些大人物长期隐居,又够格与蹈海交战。 “你说得是……?!” 转眼已推出一个名字,却因惊疑而没有出口,因为,那实在太不可思议! “嘿,来得比平时更快,看来,他也知道了,战争将重新掀起,而……” 来人终于现身在十余里外的雪峰上,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但随着他的高速逼近,相信很快便该可看清面目。 “……而,今日之战,便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切磋’,再下一次交手的时候,就一定要分出生死……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似已极兴奋,连“以静制动”的等待也不肯作,蹈海大踏步向前迫出,迎向来敌。 然后,长庚,以及云冲波,就一起听到了他们已听过不止一次的声音,那浑厚、从容、敦实的声音,那……属于帝军最强者,一等公,关虎林的声音。 “请北王赐招。” 第二章 一下子张开眼睛,云冲波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间或还有几声特别怪异的鸟鸣或是兽咆。 “心胸开阔,真是好啊。” 转头,看见荀欢温和的笑容,这也帮助云冲波回想起自己的处境:因舆论而困扰的自己,被荀欢邀请,来到他的草庐小住,每天谈说诸地风物,远离城中混乱,心情好了很多,更重新开始对三江堰进行查探,荀欢对之也有研究,而且对制图颇有心得,在他的帮助下,云冲波这几天得益颇多,更因为注意力的集中,而把锦官城中的纠纷抛到了脑后。 “荀先生,现在什么时候了?” 询问得知,已过子时,云冲波更感欠疚,荀欢倒不在乎。 “你刚才走着走着,突然说有点累,结果刚刚靠着树坐下,已经开始打鼾……不简单啊。” 似乎是把这样很快睡着当成了“胸怀磊落”,荀欢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很高兴,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等他醒来,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大感过意不去,云冲波主动跑在前面,匆匆的向草芦赶着。 “不用急的,这几天咱们在深山里面探察水源,都是到很晚,介由他应该早就习惯了……还是说,你这么饿了?” 说笑当中,两人很快已看见草芦那黑糊糊的轮廓。 “咦,这是……” 看着地上那姿势有一点奇怪的介由,云冲波第一时间内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在想:“这样怎么睡得着……”忽觉肩上一沉,却是被荀欢按住。 “对不起……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请先从这儿离开。” “荀先生,你……” 对云冲波的疑问,荀欢根本没有回答,直勾勾的看向前方,盯着那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的地方。 “……我明白。” 再不多嘴,云冲波微一欠身,向后退走,一直退到了完全没法听见这边说话的地方,才坐下来,闭上眼。 “很对,宰予,这里,的确没有别人的事,那怕他是不死者……” 发出干涩的笑声,子贡缓缓自黑暗中现出身来,看着他,荀欢眼中曾经闪烁的光芒却又突然暗淡下来,变得麻木不仁。 “对,子贡,这里,只有我们俩的事情。” ~~~~~~~~~~~~~~~~~~~~~~~ “敖开心,敖开心…” 放眼望去,四面都是无边的黑暗,如鬼哭一样的声音,影影绰绰的传出来。 握着拳,微微的躬着身子,敖开心神色专注,居然还有几分紧张之意。 “……敖开心!” 声音忽转尖锐,来自侧后方,自黑暗中浮现的,竟然是……一碗面条! 碗半侧着,面条垂出来一半,似乎已煮到糊了,粘粘的一团,很难一根根辨别出来。 “嘿!” 面无惧色,开心一反手,掌中赫然多了一双巨大筷子,地上也出现硕大的碗与盘子。 “面条煮糊了,可是没有焦!” 开心手中长筷每一闪,便有数根面条被从粘粘糊糊中扯出来,在那盛满凉水的大碗中一涮,便齐齐整整的砌在盘子里面。 出手快极,转眼已将那碗面条分拣出一半以上,余下的部分,则是已经粘到了不象样,根本无从下手。 “可以了!” 一脚踢出,大碗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平底煎锅,已被烧热,薄薄一层油,滋滋地响着。 “面条煮粘了,就索性作成面饼好了!” 扬手洒下葱花、蒜末,同时在余下那半碗面糊中打进两个鸡蛋,快速打散,当锅里爆出香味时,这边刚好搅匀,一扬手,敖开心将面糊 全部倒进锅里,手中长筷则变作锅铲,几下翻压,待盛出来时,已成了香气扑鼻的葱花蛋饼。开心把另一边已经热过的面条抹上一层肉酱,盘在上面,然后退后一步,志得意满的搓着手。 “哼哼,一份煮烂的面条……给我败吧!” 大笑一声,眼前一切皆告崩坏,化去无踪,黑暗却没有散去,而凝神以待一会,敖开心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好……好难闻的味道,难道是……?!” “敖开心!” 一声大吼,新的敌人轰轰隆隆,正面杀至,竟是一盘已被炒到发黑发焦的洋葱,散发着刺鼻的怪味。 “不光炒糊,而且盐也放多了……但凭这种技俩,又岂能败我?刀来!” 一声喝,敖开心双手中同时出现有半只手臂长的大菜刀,同时将那盘子一脚踏飞。 双手飞舞,刀光如雪,自上方纷纷坠下的洋葱落入刀光,立被切割粉碎。 “盐大的话,可以用糖来中和,糊了的话,打碎再用开水焯一次就可去味!” 将打碎的洋葱拢进瓷盆当中,细心抹上糖霜,开心打起响指,面前即出现大锅和成盆的乳制品。 “嘿,用项人的玩艺儿来兑,是最好的……” 倒进浓稠的奶油,并添加若干种调味品,最后是加进鸡汤,开心蘸一点尝尝,满意的点点头。 “生火!” 火光熊熊,将这锅乱七八糟的混合物煮成甚为粘稠的浓汤,开心同时更拿出几头块蘑,向里面不停切削。 “哼哼,这样子处理完之后,绝对是人见人爱的一锅好汤啊!” 正得意间,却但同时,黑暗中却转来连续不断的震动,似乎是什么巨物正在快速接近。 “敖开心,受死吧!” 自黑暗中闯出的,竟是两对巨大的烤鸡翅! 显然烤的很差,有的地方还泛着血色,有的地方却显着乌黑,应该均匀抹着的酱汁,却是有的地方结成滴滴达达的团,有的地方一点没有……看到敖开心两只眼睛几乎要跳出来。 “有没有搞错……把肉搞成这样,怎么补救啊!” 连续出手,均告无用,很快,四只鸡翅前后呼应,已把敖开心困在中央,跟着简单一挤,饶是敖开心一身功夫,却连反抗也不能够,眼睁睁看着这四只黑乎乎、油汪汪的鸡翅膀挤上身来! “慢着,我想到了……冰块,用冰块!” 猛一下坐起来,敖开心一头大汗,神情却很兴奋,床边摆着一只盘子,里面躺着四只惨不忍睹的烤翅,正是方才击败敖开心的梦魇。 “先隔水蒸热,然后用冰块擦一遍,使鸡皮口感爽脆一点,然后再重新调酱……对了,就是这样!” 一下子跳下床,敖开心匆匆的穿着衣服。 “这一次,我就不信我赢不了!” ~~~~~~~~~~~~~~~~~~~~~~~~~ 尽管朱子慕很有决心,也对自己有信心,但事实总是残酷的,不用几天,她的作菜大计已被敖开心讥讽到体无完肤,但同时,一盘比一盘更烂的菜,却激发出了敖开心别样的斗志。 接手这些烂尾货,并用尽可能少的步骤来把它们改造成可以入口的美食,敖开心从中获得极大乐趣,更很快引起了阿服的注意,和不服气。 ……结果,事情最终演变成这样:朱子慕烧出一盘菜,敖开心和阿服各盛一半走,琢磨方法使能入口,在美食上都有着甚高造诣的两人,很快已拼出真火,都不肯服输,只可怜了朱子慕,每天要绞尽脑汁烧出新花样,还要小心翼翼,不要一不小心把菜烧到了正常的标准。 “我说,我是想要练习作菜的,为什么要给你们两个这样开心啊!” 吼也没用,可怜的朱大小姐,就这样每天三次的努力烧着饭菜,并在今天中午达到了个人成就的一个小高峰。 烤翅端上来,两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思路,并且,直到晚上,两个人仍然都抓着头,缩在自己的房间里。 “哼哼,我现在就去厨房,把这个思路落实一下……慢着,现在什么时候了?” 漏声点点,提醒敖开心现在已逾子时,但好胜心勃然而作,使他到底还是端上翅膀出了门。 “明天早上,哼哼,哼哼……” 忍不住得意到笑出声,但,刚一推开厨房的门,敖开心却立刻张大了嘴,侧面对着他,正愁眉苦脸趴在桌子的上,可不正是阿服? “喂,你这女人……这样趁半夜跑来作试验,你等于是在作弊,在作弊啊!” ~~~~~~~~~~~~~~~~~~~~~~~~~~~~~~~~~~~~~ 蹲下身,荀欢翻开介由的眼皮,看了看。 “不会很麻烦的……以你当年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完成修复。” 不理会子贡的说话,荀欢拍一拍手,站起来,似乎并不为介由感到愤怒或担心。 “你动作很快。” 微一怔,子贡道:“对,我很快就击溃了他。” 吁出一口长气,荀欢的目光投向子贡身后的黑暗,若有所思。 “我很少和公治谈论那些事情,但很少……却毕竟也有过一些,若他按我曾说过的来办,便不会败得这样快,和这样的不甘。” “他自作聪明……竟想用‘呆若木鸡’这样的手法来应付于我。” ”果然,他选择了最糟的办法……口不言败而心意已怯,这又如何能应付下去。” 苦笑一声,荀欢喃喃道:“而你,当然是假装愤怒了?” 点头,子贡道:“他想让我以为这是你教的办法,而我也让他以为我真得信了。” “未真正交手,已完全掌握住他的谎言与恐惧,要撕毁他,当然就只是时间问题,可,就算这样,他败得也太快。” “因为,在他自以为得计的时候,我向他展示了他最不敢面对的真实。你当然明白,这样子的双重冲击,威力有多大。” “最不敢面对的真实……” 眉头轻轻棱动,荀欢平静的道:“那当然是他对我的憎恨了。” “……好,很好。” 干笑着,子贡轻轻鼓掌,道:“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帮他开解,就让他带着这个隐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那有两个原因。” 神色依旧平静无喜怒,荀欢慢慢道:“第一,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恨我……虽然我知道,他却不知道。” “公治为人敦厚,择善固执,因为我早年对他有恩,他就认定理当在我失意自放时报我,尽管这让他付出巨大代价,他却始终无悔。” “无悔?认真说起来,那也只是他‘自以为’无悔罢了。” 只作出“冷笑”的表情,却不发出任何笑声,月光下的子贡,状若来自地底的老魅,无可捉摸。 “他怎能无悔?想着他失掉的一切,想着他错过的一切……他既没有颜回那样的大觉悟,又怎能作到‘真正无悔’?凭着‘取义’的说辞来压制自己,不让自己面对自己的真实,但这却无助于他在心底取得真正的平衡,而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恨意就开始不断积累。日渐成形。” “有必要和我说这些么?” 完全不受子贡说话的影响,荀欢道:“二,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我也就不想动手。” “要化解掉任何‘已知’的执念,在你我都非难事,但对那些深藏心湖最底端,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明了的意识,我们却不能无痕无迹的化解,既介由对我的怨恨一直也没有成长到令他自己察觉的地步,我也无谓反通过所谓的化解来让他知道,所以……我一直都放任他的怨恨,并静等着它成长到能让我放手拔除。” “而现在,我代劳了。” “对,你代劳了。” 看着荀欢的平静,子贡却露出了些些的迷惑。 “但这不对,很不对……就算是当年你我相争‘子贡’之名的时候,你也未曾如此愤怒……为什么?” 安宁的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儿,荀欢的样子,完全不能支持子贡关于“愤怒”的说法,甚至连声音的节奏,都完全没有变化。 “我本以为你不会作到这一步,所以我没有对公治予以更多的保护,我以为你纵有怒意,也只会前来找我……” “慢着。” 突然挥手,子贡阻断荀欢说法,静静注视着他,许久,方低声叹息着,将手垂下。 “原来如此……” 喃喃着,子贡袖着手,再不看向荀欢。 “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我原来的计划。我不可能知道你会和不死者一起出去。” “我本来的打算,是用最直接,和最强烈的办法把你击倒,然后带走不死者。但你却不在,于是我便先将公治破坏。” “的确……那可以部分引发我的内疚,不过,也会刺激出我的愤怒,还是说,你已经强大到了根本不在乎我怎样战斗的地步?” 忽地一滞,荀欢皱起眉,道:“慢着……这样说来?” 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是“苦笑”的样子,子贡慢慢道:“我想错了,我本以为,你对公治的倒下该有觉悟,对我的到来该有准备,所以……你不会愤怒,因为你没资格愤怒。” 眼中散着幽幽的光,子贡似乎在漫无目标的扫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 “但我却完全错了……错到交关,那不是你作的,那两次中,至少有一次不是你作的……所以你才会意外,所以你才会愤怒……是么?” 根本就是没头没脑的话,荀欢却缓缓点头,道:“没错……只可惜……”便不再说下去。 要知荀欢是何等人物?路上闲闲问起云冲波近事,早知子贡有对他出手不止一次。 “他之前能够那样破去你两次说话,亦让我很意外,石狗郡的事不该有人知道,借武侯之事作譬,也不是他自己所能够……但,那都和我无关。” 自己知道自己无关,却也知道子贡必定不会这样想,荀欢至此已知子贡必会前来,为了自己已将同门间“事不过三”的忍让底线破坏。 “但我却没有想到,你会来得这样快……当然,我在路上也有些耽搁。” 如果云冲波没有莫明其妙那样大睡一觉,或者也还可以赶得上,但这些话题,却又没必要和子贡说起。 “总之,起端是一场误会,若果一早知道,我根本不会来战你,不过,现在……” 忽地踏前半步,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子贡道:“不过,公治现在已经倒下,你现在已经愤怒……子贡、宰予再战,想来,已经不可避免。” 声音已有变快,不等荀欢回答,子贡又道:“但你我之争,只属同门意气,‘不死者’之于天下,却干系百代气运……你想清楚,真要出手?” 目注子贡,荀欢沉默一时,道:“不……我并没打算战你。” “不死者对天下意味着什么,我和你一样清楚。” 似乎是在子贡的压力面前退缩,却突然一转话锋,荀欢道:“但,必须除掉的,是‘不死者’,而非‘云冲波’!” “你……?!” 再不理会子贡,荀欢索性半转过身,投目天际,道:“若你只是破坏他对太平道的信仰,我袖手旁观,但你若想破坏他的心……我,必会全力一战!” 两人说话声音一直甚低,至此方忽然提高,惊起一片夜鸟,振翅惊嘶,横空乱飞。 “……嘿,哈,哈哈哈哈!” 安静一时,忽地捧腹大笑起来,直连泪水也要迸出,子贡抹着眼道:“好,好……说到底,你还是对当年那一战输得不服气是么……好,我便依你,君子一言……” 不等他说完,荀欢一挥手,斩钉截铁般道:“……驷马难追!” ~~~~~~~~~~~~~~~~~~~~~~~~~~~~ “三爷到,左武先生到!” 微微低着头,左武烈阳进入大厅,立刻,所有的视线都投射过来,却不是看向他,而是他的身后。 ……身后,那低眉垂目,缓步而入的素裳女子。 昨夜,朱晓松遇刺,虽侥幸未死,却也伤重难治,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这女子却突然出现,虽未自言来历,却在左武烈阳担保之下,为朱晓松医治。 严格来说,她并没有动手医治,只是为诸医指出了朱晓松体内伤势到底如何,当时,她驻足朱晓松身前注目,眉心竟自绽一线毫光,罩住朱晓松,一时,便徐徐道出体内伤势,诸医依言放治,果然毫厘不爽。 对群朱而言,这到底代表什么,一时并不能真正理解,但齐野语也好,孙孚意也好,却都是识货之人,那女子所用的,并非术法,而是催动了埋藏额内的法宝。虽然两人并不识得那法宝是何名目,左武烈阳却在短时犹豫之后,主动道出。 灵犀问心镜! 佛门诸宗当中,“禅宗”之起最晚,也是佛门中与儒道诸门关系最好的一支,尤其是与儒门中“心学”一宗,多有交往,相互激发,这灵犀问心镜一物,便是数百年前,心学中一代巨擎与禅宗第一大德齐心协力而制,据称奇妙非常,对敌之时以之向人,观其五内如阅,更能察人气机术法走向,换言之,便是“料敌机先”,至于以之医人,倒只是微未之技了。 但,此镜却早已损毁,某次佛门助拳朝廷,缉拿太平道余众,遇上对方一般是炼器高手,以镜对镜,竟能生生将问心镜震到片片碎飞,不可收拾。 ----因为问心镜之前给人的印象委实太强,故此败也就更令人难受,甚至出现传言,指当日与问心镜对敌根本就是道门至宝,“八途天镜”,是龙虎山看不过问心镜的风头,派人下来易容摧破,却因为这说法的太过荒诞,一向并没有人相信。 镜毁之后,禅宗也曾试图修复,却因为碎得太厉害,终焉放弃,只将最大的一块碎片保留下来,代代相传,皆由禅宗之长保留。 而,这一代的禅宗之长,正是普天下佛门的第一人,“佛尊”,释浮图。 以孙孚意的资讯,也只隐约知道释浮图近年来确乎一直在努力修复这面宝镜,却不知道何时已取得这样的进展,更不知道宝物竟然已有传人,更会被派出来,暗助净土宗的左武烈阳! 一直以来,天下皆知释浮图亲传弟子只得慧僧“虚空”一人,从未听说过他还有其它弟子,更没想过他会有女弟子,是故,在发现这女尼竟身怀按说该只有释浮图一人才可作主的“灵犀问心镜”之残片时,众人无不骇惊,而若再想深一步,想到她的出现到底代表何等意义时,就更不由得不对左武烈阳看高一线,本来已被看好为齐孙之争的朱家娇客究竟谁属,也开始被附加上更多种的想象空间。 眼看这女子宝相庄严、缓步而入,众人无不屏气谨声,就连孙孚意也正经许多,坐得四平八稳,只两只眼还是不太老实,只在那女子身上转来转去,看得群朱都是暗皱眉头,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诸人已齐,便连朱晓材的遗孀并伯羊也都到了,便听堂后几声咳嗽,见朱子森扶了朱子慕出来,向上首坐了,朱子森方起身作个四方诺,道:“今天突然请各位来,真是不好意思……” 原来诸房齐聚,却是应了长支之邀:今天早上,朱家堡飞骑四出,邀请诸人与会,却也不言何事,只道是“小姐相请”。 依旧笑的一团和气,又似有几分尴尬,朱子森说出话来,却是石破天惊:“大小姐请各位来,实在是听说近来许多事情,心下担忧,也十分的不安,因此上很想将这亲事尽快定了……” 一句话丢出来,众人下巴几乎尽数摔脱,断没想到这朱大小姐行事居然如此莫明其妙,须知此事便算要听女方意见,也须是背过人的闺房私语,那有大黄花闺女当堂坐着谈婚论嫁的道理? 孰想惊人的还在后面,似觉朱子森说话还是啰嗦,朱子慕一扬手,笑道:“表哥,我自己说好了。”便站起身来,福一福,笑道:“小女子早十年便没有父母之言可听,说话也不怕丑了……”说着就看向孙孚意,嫣然一笑道:“丝萝之意已表,孙少……肯为乔木否?” ~~~~~~~~~~~~~~~~~~~~~~~~~~~~~~~~~~~~ 已是清晨,星光尚存,微风动,吹拂四方。 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这庞大帝京慢慢醒来,居民们开始从家中涌向街头,商人们取下门板,发出着职业的招呼,来自四野的菜、炭、水、米等诸般供应,滚滚如龙,自九门卷入,为这巨大如怪兽般的城注入最新一天的活力。 又是一夜无眠,曹文远把缰绳放松,任马慢慢的走着,反正,这识途的老马,就算蒙上眼睛,也会找到回家的路。 (今上用人之道,真是高深莫测啊……) 其实,曹文远本是没道理这样辛苦的,虽然身为帝京将军衙门副都统注定百事缠身,但毕竟,北方也好,南方也好,军事都尚属胶着,作为帝京军方,并不必太过紧张。 ……不过,这都是新任兵部尚书上任之前的事了。 “兄弟的资历很浅,各位都是老将,数声望,论经验,在下望尘莫及。” 只要一闭上眼,曹文远就可以回想起新尚书上任后的第一次会议,那是一次扩大会议,除兵部诸侍郎、曹官外,帝京内外一应军官,秩过参、尉者,皆被召集,便连北来客军“平南九道军马”也都接了兵部的令箭,乖乖与会。 “撕开来说,坐到这个位子上,兄弟比各位更意外!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辈臣子,既承君望,除死无二!” 脸上伤疤发着血一样的红光,笑容中更隐隐渗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渴望,就算是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个人诸多传说的低等军官,也足以用直觉来判断出他的可怕。 “在军中,兄弟是后辈,但兄弟现在既然领了这个位子,便说不得要发号使令,各位若给面子,兄弟不胜感激,各位若不给的话……在下面子原也只是小事,但若因此上负了今上厚爱,却是万万不敢。” 一番话说下来,七成恐吓,三分怀柔,但自古以来,京官都是天下第一难为之事,能在京中为官为将,那个没有来头背景?任他说的杀气腾腾,诸将也只当是在看大戏,却未想,他跟着竟是当堂宣罪! “兄弟上任未满一旬,往事不究,只考缉任内之事,若有错漏,还请各位前辈责示。” 琅琅数十条念将下来,诸将无不变色,尤其当他狞笑着问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该当如何处置,各位自然比兄弟清楚……”时,便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便完颜大司马在这里,也不敢对我等如此无礼,黄口小儿,侥幸得用,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么?!” 斥骂无疑痛快,而当斥骂者皆是年长老将时,他们更似乎有着足够资格作此举动……然而,被先前口口声声的“前辈”迷惑,他们竟不明白,这位新任兵部尚书,从来,也未曾有过要“尊老爱幼”的念头! 骂语出而血光溅,两招之内,三死五伤:新晋天策军副校尉恽至,瓯骑藤葛军主将革里三,曹文远的前任,虚领正四品将军,居家养功的老将李仁至,三人总共被撕作八块,血溅会场,为新任尚书染出一身红袍的同时,也终于让全体与会人员明白到了这个新官儿并非虚言恫吓。 之后,便是无休止的工作,将军部诸般事务尽数查考、更易,鞭策将吏、锻炼士卒,犹可怖者,新尚书的确只是一身,但随他入京的一千来名所谓“旄头骑”,却个个都如他一般:无好无欲,远酒远色,日日夜夜只是督办诸般事宜,查考各项进度,京中官语,向来道是所谓“忙吏部、闲兵部、富户部、苦民部,衣冠楚楚不知礼、卖放人情掌大刑”,尤其自完颜去职以后,两名侍郎皆知万万没有可能晋位,更加的以尸位素餐为已任,兵部诸般事务驰松已久,骤然紧张,自然是鸡飞狗跳,连着诸路驻军也好不辛苦,尤其是英正带来那些亲军,真是无所不在,更都目中无人,执着兵部的令,任什么兵马将军,也敢缉问考察,昨夜,便是有几个突然来到将军衙门,要查校近四年以来“协领以上军官调动纪录。”,曹文远上任不过两年,那里知道?便问起左右,也都一脸茫然,没奈何,只得陪着细细翻了一夜故牍,及至天光微明,方略略清爽,这才打马回府,只觉困得两眼如粘住了一般。 正迷迷登登向前蹭路时,却见一骑黑驴自路左转出,驴背上人一袭布衣,竟是曹仲德,拱一拱手,笑道:“文远一夜辛苦。” 曹文远微一眯眼,便深吸一口长气--转眼已是精神奕奕,轻轻振缰,与曹仲德并肩而行,一面低声道:“怎么了?” 曹仲德目注前方,并不看他,只道:“刚刚的消息,来征羌入京了。” 曹文远猛一怔,险险勒住马头,道:“只他一人?!” 曹仲德摇头道:“我也希望,可惜不是。” 顿一顿,方道:“不光来征羌,岑归德、彭建忠、吴建策全都来了。” 四个名字报出,似也将曹文远的声音扼住,许久,方慢慢挤出几个字来,道:“义父的意见?” 曹仲德道:“还没有,所以才教我在这里等你。免得你直接回了将军府。” “义父……想好好议一议。” ~~~~~~~~~~~~~~~~~~~~~~~~~~~~~~~ “从目前听到的消息,四人皆有任用。” “岑归德补入天策军,接任毕铁篙校尉之职,毕铁篙替出来,转署民事,专理京中治安。” “来征羌的任命最奇怪,竟然是让他续领瓯骑藤葛军。” 一语出而四座惊,只有曹仲德曹奉孝两个不为所动,对视一眼,皆不置可否,只端起茶慢慢的喝。 扫视两人一下,曹治续道:“彭建忠入帝京将军衙门,任副都统,同时,原来的都统被遣为外将。” 曹元让“啊”了一声,道:“那就是说……?”见曹治点头道:“正是,彭建忠乃是以副都统之身视事,位在文远之前。” “至于吴建策,听说只是入京领旨,很快会再有任用,至于去向,一时倒还不清楚。” 信息通报完毕,之后则是沉寂,一时,曹奉孝方道:“南阳四侯……成名很久的他们,会这样被突然起用,大概,连自己也会感到意外吧?” 来、岑、彭、吴,皆是军中宿将,资历大致与赵统赵广相当,四人中来征羌最长,已逾七旬,吴建策最少,也几近花甲,四人本是同乡,皆以军功封侯,号“南阳四侯”,在军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块牌子,唯四人致仕已近二十年,现下突然起用,着实是咄咄怪事。 “毕铁篙的事倒不算是意外,这位子本是完颜家把持,现下完颜家回守西陲,自然顾不得许多,前番二皇子遇刺,便有言官以此相攻,前任早已致休在家,现下换上这自少年便为今上近侍的老臣,可说是一点也不奇怪。” “而岑归德的事,也说得过去,他在军中的位份功勋,皆在毕王之上,以之领军,没什么话好讲。” 边想边说,曹仲德慢慢作出分析,又道:“来征羌么,说起来也没问题,他早年曾经用兵西南,建功甚钜,犹善越绝岭而破险关,现在这支藤葛军中,说不定还有不少人是听着他的故事从军的……领此一师,他当得起。” 说着,曹仲德已看向曹奉孝, “……问题是,当得起,可镇得住么?” 神色静静的,忽然一笑,曹奉孝并未回答曹仲德的疑问,而是眯起眼,看向远方。 “镇得住镇不住都不打紧……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刘太傅府里正在议什么事呢?” ~~~~~~~~~~~~~~~~~~~~~~~~~~~~~ “先生的看法呢?” 静室,所有人都被屏退,只有刘宗亮和袁亮隔桌对座,一壶清茶香味犹在,却已全无热气了。 “南阳四侯……他们当然是刘家的人,这一点,军中当然没人不知道。” 罕见的出现“沉思”这样的表情,袁亮字斟句酌着自己的说话,道:“四侯的忠诚,太傅无庸担心,若果有变,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好、大将军王也好,谁也别想用得动他们,至于曹孙李诸家,就更不用说……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他们弄回来的呢?” 苦笑着,刘宗亮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从牌面上来看,刘家或者是这次人事变动最大的得利者,但偏偏,他自己明白,刘家不仅没有为这次异动作过任何付出,甚至,之前都全不知情。 “而且,这还打乱了咱们原来的部署。” 冯功逊身死,折去刘家一员重将,在本来的安排中,是打算在近期安排来征羌复出,南下掌兵,同时也加强对青南一带官员的控制,左右四侯皆曾用兵西南,既熟悉地理,又多有旧部散在,算是很妥贴的安排,这样子平空插上一杠子,只好从头再考虑人选。当然,另一方面,失去恽至也曾令刘宗亮有所顾虑,但现在手中掌握由“副校尉”变作“校尉”,却又似乎是有所得。 “不过,竟然能够进入平南九道军马……从他们北来之后,不,还在他们驻南的时候,咱们就一直在努力渗透了。” 在大将军王南调这件事中,如果说帝少景“驱虎下山”的意思简直路人皆知的话,那么,反过来,大将军王立意“反客为主”的决心,也可说是昭然若揭,正如今次事情:九道军马之一主将因言语而死已是莫名其妙,而居然凭空拉出一个已归隐多年的老将来接掌这大将军王的嫡系部队,就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同样,天策、神武两军摆明是帝少景心疑诸臣而建,八尉当中,更无半个有世家背景,现在却也轻轻放进一名刘家宿老,一样是让人又感心动,又感心惊。 “四侯所置,皆为紧要,犹以彭侯署点帝京将军衙门……这个位子,曹太师已图谋两年有余了。” “我知道,而且我也没打算和他争。” 根基虽厚,但近年来却是曹家当时得令,刘宗亮自知位分在人之下,原无意处处相争,何况曹文远在将军衙门经营多年,可说是誓在必得,现下莫明其妙拣到一个大便宜,若说“难过”未免矫情,但实实在在,也有三分尴尬。 “前次军部会议议到血溅五步后,咱们还曾议过一次,想度一度对方的后手,现下看来,倒怕是自作聪明了。” 点点头,刘宗亮道:“上表荐英正的,是敖建威。但这样子杀人,倒不会是二皇子的意思。” 敖开心与帝象先相交过命,军政高层无人不知,是以当初英正携旄头骑入主兵部,诸姓震动,皆以为这正是“圣心未定”的表示。 “在当初,咱们也想过,三皇子借御北为题,轻取兵权,更把二皇子北方家底尽数接收,是否说明二皇子已失圣戚,到后来英正掌兵,又以为这是今上主意未定,故借此节制三皇子……但,现在看来,敖建威的所谓荐书,怕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袁亮轻轻敲着桌子,道:“八成是了……至于兵部立威之事,大概也非他人计划,只是英正临时起意……毕竟,谁人发怒谁人忍让,直是无人可料,若真要定计清洗,又怎能如此行事?” 但这样说来,问题却就更加诡秘:如果说英正立威杀人只是临时起意,那跟着便调度南阳四侯入京的,却又是什么人,在如何计算? 沉思一时,袁亮忽地眼前一亮,低笑道:“若果如此……不,不会是若果,是一定!” 便起身道:“太傅只管放心,谁安排此间事情,今日之内,必有头绪!” 刘宗亮微微眯眼,道:“哦?” 袁亮神色已是完全松驰,道:“若未料错,今次正是一个机会……”说着手蘸茶水,在桌上划了三划,道:“九成九,是这一家了。” ~~~~~~~~~~~~~~~~~~~~~~~~~~~~~~~~~~ 艳阳高照,刘宗亮端坐正堂,神色不动,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似乎只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男人,是刘宗亮曾见过的最为柔媚,最为“不象男人”的男人,白皙秀美,说话之前,居然还会有微微的脸红。 “在下奉命求见太傅,有事相禀。” 任怎么询问也只是这一句,平常情况下,这种人早该被打将出去,但因为特别的交待,这人却能够打破惯例的面见刘宗亮。 “在下奉三皇子之命求见太傅,有事相禀。” 多说了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已足以说明一切,眯着眼,刘宗亮打量这人一时,忽然道:“很好,你可以走了。”见那人仍旧笑颜不减,一礼便退,忽又道:“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在下姓傅,单名一个果字,所以很多人就管在下叫‘附郭’,总之小人确实也没什么本事,全靠一路上贵人提携,因此这个诨号倒也贴切。” 刘宗亮失笑道:“哦?倒好个诨号的……”便挥手道:“你去吧,我晓得了。”见那人退走,却便褪尽笑容,面如寒霜。 “附郭……我看,是辅国才对吧?!” 慢慢从屏风后面踱出来,云飞扬背着手,道:“这个人,很不错。” “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优秀的刺客。” 向后靠一些,刘宗亮眯着眼,道:“比十方更优秀?” 云飞扬道:“作杀手,他可能不如十方,作刺客,十方一定不如他。” “很好。” 驰然一笑,刘宗亮挥手道:“那就简单了。” “十方,去刺他一次罢。” ~~~~~~~~~~~~~~~~~~~~~~~~~~~~~ “寿十方暗算在先,交手三招,最后不分胜负……不可能。” 听完汇报,孙无违沉吟一时,作出如是判断。 “除非他没有认真……除非对方先有防备……‘十方俱灭’出了手,又怎么可能不见血?” “但的确是这样。” 坐在对面的人微微欠身,重复着自己的立场。 “那么说……” 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时,孙无违方轻笑一声,道:“算了,关我什么事?”便合手道:“将军辛苦,代问大军师好。” “……不敢。” 奇怪的问答,因为,对方,并非孙无违的部下。 “仔细想来,从大军师主动找上门来,要建立起这样秘密交换情报的渠道,也已经四年多了……四年多了,无碍他,难道一次都没起过疑心?” 一躬身,并不回答,来人的脸上,根本就一点表情也都没有。 “嘿……为难了么?” 呵呵的笑着,孙无违拿出一只卷宗,放在桌上,道:“再两个月,帝京会有大概两万人北上支援,这是详细安排。” 那人细细读了,又闭目想了一时,便将卷宗奉还,孙无违看也不看,信手投进一旁火盆中,拱手道:“走好。” 那人去了许久,孙无违方起身出门,几转几折,一时已到了正堂,便见两名心腹急急过来,道:“太保,凤阳那边传来消息,朱家似乎不太安靖,竟然出了人命,二少孤身在彼,是否要调派一些人手过去,或者……”却见孙无违看也不看递上来的简报,径直过去了,一边还在道:“怕甚么?若说凶险,当今天下,那里还有比帝京中更加凶险的所在了?” ~~~~~~~~~~~~~~~~~~~~~~~~~~~~~~ “我告诉你,那时候可真是太凶险了!” 指手划脚,敖开心神情非常之激动,帝象先却只是挖挖耳朵,懒懒道:“知道知道,我知道的,不就是朱大小姐主动向孙二少提亲了么?又没提成,你急什么?” “这个……差一点就提成了啊!” 说来的确荒唐,面对朱子慕的主动,自号“纵横花丛三千里,啸嗷风月一万年”的孙二少孙孚意竟然手足无措,连茶杯也都摔落地上。 “这家伙,一看就不是诚心来提亲的,绝对不是!” 面红耳赤,敖开心显然还愤慨于孙孚意的“不诚心”,帝象先却依旧半点投入感也欠奉,只道:“说起来,我倒还想知道,如果朱有泪没正赶上搅这个局,他,是不是就推托不掉了?” “……不可能,那种可能性我绝对拒绝考虑!” 今早,似已没了耐心,朱子慕主动大集诸支,在正堂之上,逆袭孙孚意,当场把孙二少雷到无言,眼看就要逼婚得手之际,那个阴魂不散的朱有泪却又赶来搅场,一箭破空,险险再杀一人。 “不过,说到这,我倒真是发现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严肃起来,敖开心告诉帝象先,当时变起仓卒,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那自称“观音婢”的女子。 手结莲花,看似动作甚缓,却能够抢在那疾若星火的一箭之前,作千般变幻,化尽箭上杀意来势。 “这个你刚才说了啊,那不是净土宗旁支‘六观音法’中的‘大慈千手法’么?她既然取号观音婢,修习观音法很正常吧?” “问题是……那不是‘六观音法’!” 咬着牙,敖开心道:“那看上去的确和六观音法没有区别,我也相信她的确修习六观音法已有大成,但今早上,她用得不是,绝对不是。” “哦?” 终于也认真起来,帝象先想一想,道:“我记得你说,武德王西访金州之后,曾经上过莲音寺……” “对。” 很肯定的点一点头,敖开心道:“他给我很详细的形容过,佛尊闭关十年来新创的武学,那可以在方寸地间,把龙拳之力完全化解的大慈悲却又大寂杀的武学。” “……破执。” “如果这样的话……” 微微变色,帝象先站起身来,来回的走动着。 “这个观音婢,难道,真得会是佛尊的亲传弟子,但如果这样的话……” 看向敖开心,见他一样是苦瓜着一张脸,道:“远了代表什么,咱们就不想了,光看眼前,净土华严什么的都无所谓,可如果在背后挺左武的还有佛尊……奶奶的,那就真是大件事了啊!” 见他这样嘴脸,帝象先倒觉轻松一点,笑道:“怎么,不说左武来就是为了被赶走了?等着吧,保不齐孙二少最后还能扯出孙无法来呢!” “你给我闭嘴!” 吵骂几句,帝象先突然想起一事,奇道:“咦,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好容易才混进去的么……”见敖开心抓抓头,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混在里面也没意思,而且,有件事,我想尽快搞明白。” “什么事?这么认真?” 伸出手,把一个章鱼模样的玩偶放在桌上,敖开心眼里完全没有了戏谑之色。 “那家店,我们今晚上再去看一次。” ~~~~~~~~~~~~~~~~~~~~~~~~~~~~~ “卜兄过访,有何指教呢?” 只两人在,面对面坐着,伯阳依旧是药师装扮,齐野语则是一袭青衣,甚显矜持。 “很简单。” 笑得很和气,伯羊道:“只不过是一个面对现实的失败者,想看一看能不能帮一下另一个即将失败的同志者而已。” 面色一变,似要发作,却又按捺下来,齐野语微笑道:“卜兄真会说笑,在下倒还有些琐事未结……”说着便端茶轻啜,却见伯羊安坐不动,只笑道:“齐兄好气魄,原来海外三山竟是连佛尊也不放在眼里的。” 闷哼一声,齐野语忽地将茶杯置回桌上,道:“卜兄请直言好了。” 哈哈一笑,伯羊道:“实不相瞒,在下来此提亲之前,实在没想到这水是如此之浑,二爷现在又经已过世,在下更加知道无望,却又不甘心空手而回,所以……” “所以就来找我……但你却为何不去找他们两个?” 面对齐野语的相诘,伯羊双目微睁,怪笑道:“找他们……锦上添花,何如雪里送炭?” “你……” 怒气一绽,却还是忍了,齐野语冷冷道:“你没说错。” “孙二少虽然荒唐,却能够得朱大小姐的欢心,左武家的确不算什么,却能有佛尊的支持,这两人,已得先手。” 他决心一下,说话速度便快了许多,不等伯羊开口,又道:“你要什么?” “好,齐兄果然快人快语!” 一笑,伯羊抱拳道:“现在不是要价的时候,在下倒有一份薄礼,算是略表诚意。”见齐野语眼露疑色,他又笑道:“前次那个出来搅局的家伙,齐兄总还有印象罢?”见齐野语冷冷点头,便道:“在下已有布置,只消朱公使些人事,管教他两个一并去坐大牢哩!” ~~~~~~~~~~~~~~~~~~~~~~~~~~~~~~~~ 明亮的房间,一桌、两椅,放得端端正正,被擦到闪闪发光,上面什么都没有。 带一点拘谨的坐着,云冲波感到很不舒服,却又没有办法。 “不死者……” 门被推开,打着招呼进来的,正是子贡。虽然被示意不必起身,云冲波还是本能的从椅上跳起来,直待对方入座,才拉着椅子坐回去。 “有老老之风,很好。” 作出简短评价的同时,子贡直直盯住云冲波。 “我必须要说,这样的形式,我也很不习惯,不过,偶尔尝试一下新事物,也没有关系。” “你该知道的,相信宰予……我是说荀欢,都已经让你知道了。” “迄今为止的一切混乱,都是由我造成,若发展下去,目前仍受控制的损失更会被百倍放大,和必定会出现流血、大量的流血。” “要结束这一切,只有我能够办到……至于我到底会否结束他们,则把握在你的手中。” “现在,不死者,请告诉我……在你心目中的‘太平’,或者说你希望领导太平道达至的‘太平’,到底是什么呢?” ~~~~~~~~~~~~~~~~~~~~~~~~~~~~~~~~~~ “我…我心目中的太平?” 说起来,这并非一个陌生的问题:自离开宜禾以来,云冲波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他却仍不知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因子贡的一问,他竟有短时的失神,自离开檀山以来近两年的日日夜夜,踏足时光洪流所见的万古成败,呼吸之间,尽回眼前,令他在瞬间有了似乎无尽的感受,却,又没法作出任何简明的总结。 (我所要的太平……那到底是什么?) 之前在宜禾,云冲波也曾面对这样的质问,虽然当然无从回答,但事后,他却给自己以开解,告诉说自己那只是之前并没有认真思考,同时也因为自己的年轻和阅历不足。 ……但,现在,走过金州,踏过雪域,跋涉山海,出入大城,认识了已成为道家传说的半神般巨人,接触过佛门最顶尖的人士和最虔诚的信徒,与儒门的大人物一再相遇,亦认识到了何谓商人世家,更拥有了前世蹈海的回忆,这样的他,在再一次面对这答案时,却,依旧,不知道,从何答起? 到底,什么,才是太平? 其实,云冲波并不是没有现成的答案可选,以太平为说,太平道数千年下来,当然积累了大量有关的定义,尤其是入青以来,纠缠于数千年前那段壮阔历史的他,更是知道了很多甚至连玉清等人也未必明了的史事。 但,那却不是他所想要的回答,他所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答案。 “没法回答吗?但也很好,这至少还说明你的真诚。” 子贡道:“但既然不死者暂时没有答案,在下也许可以帮着梳理一下思路?” 呆呆看着子贡,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竟然有信心要来帮着梳理自己也不明白的思路,但被子贡的目光所吸引,云冲波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太平’的梦想,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东西该叫作‘太平’,他却始终明白自己有此想法。而只要生活不能令他完全满意,这个梦想就不会消褪。”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平道的产生实属必然,万千梦想的集合,发乎于人心的最深处,那样的力量,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根除。看着子贡一边叹息一边这样的评论,短时间内,云冲波竟有一种错觉:对面这无可捉摸的儒生,这太平道的死敌,倒更似乎是自己的“同道”一样, “而现在,不死者,请你告诉我,你对‘太平’的想象,是否包括了‘耕者有其田’?” “这?” 恍惚中,云冲波觉得,自己对“太平”的定义,的确有着这样的元素,从幼小之时,他就看熟了佃农们的辛苦,看多了那些寄食在地主官绅名下的艰辛,也牢记了那些对自已土地的渴望,以及在种种意外和灾难前不得不将之放弃时的撕心裂肺。 “……嗯。” 觉得这答案并无疑问,虽有些犹豫,云冲波仍是作出肯定的答复。 “那么,不死者,你对‘太平’的想象,应该也包括了‘免徭役’或至少是‘轻徭役’吧?” “对。” 对此根本就没有疑问,自小以来的耳渲目染,云冲波很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另外,‘免兵役’当然也是必然的,‘吏呼一何怒’的悲怆,相信不死者不会喜欢。” 点点头,云冲波觉得这意见更说进了自己心里,打小不知见过不知多少服役北去的青年男子,就算不是承担军务,但筑城、掘壑甚至只是供米粮等等工作,也足以把一个普通的家庭拖垮。 “对不死者来说,最理想的状态应该就是‘安宁’,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享天年,对吧?” “嗯,也对。” 追想起自己的童年,云冲波确乎没有走到比“镇上”更远的地方,对之,他也没有觉得不好,而桃花源中的安宁和美丽,更使他有过“愿此归老”之心。 “不死者的太平,当然不是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但太平道还是应该得到高度尊重,对那些信仰太平道的民众,尤其是历史上曾因太平道而牺牲的先人们,更要给以尊重和补偿。” “这个,也对。” 追想起六盘山中的回忆,追想起初代蹈海的牺牲,云冲波觉得,对这些埋没历史当中的人,当然应该给以补偿,而作为奋斗数千年来争取太平的组织,太平道也确实该有更高的地位。 “当然,国家仍然应该有着强力的领袖,能够震慑四方,保护人民?” 并不想立刻回答,但追忆起张南巾倒下后自己的奔逃,和回想起在雪域之上,那些可说是毫无意义的兵力,却只以“皇帝”之名作为保护,就能够压制地方势力时,云冲波就还是觉得,确实应该有一个,或一群强力而具威望的领导者。 “不死者的‘太平’中,应该还是明确夷夏之辩的,就算是取代了皇帝,四边之守的责任,相信您也不会放松。” “呃,取代皇帝,我吗?” 意外归意外,云冲波还是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 “对,不管谁来,这个国家总是需要守护的。” 体验过边境地带的离心力,也见识了异族的强大与不可调和,云冲波觉得,如果自己说话算数,大概不会主动搞什么开边,但至少,也不能让项人随便就冲进来几百里抢东西。 “很好。” 点一点头,子贡道:“不死者诚然仁心,你的‘太平’若果得以实现,相信会是极好的世界……。”又道:“但,不死者,在下还有几个问题。” “唔?” “在不死者的‘太平’里,天、地、自然应该是被得到最高效率应用吧?象三江堰这样的巨型水利设施,应该是广泛分布于任何需要它们的地方吧?” “咦?这当然。” 一时有点惭愧,云冲波拍拍头,心道:“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同时,为了守边,和防止种种的盗匪山贼,为了守护这样一个‘太平世界’,当然要有军队,有强大到可以战胜所有敌人的军队。” “啊……” 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头,却又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回想起太平道一直以来的历史,不从来都是在努力建军么? “是,军队一定要强大,不过当然也要听话,不能乱欺负老百姓……” “那是当然,在不死者的‘太平’中,军队必定是强大而又被牢牢控制着的。” 突然觉得子贡的说法中好象有一点点讽刺的味道在出来,可根本来不及转换话题,又一个问题已被紧紧追着抛过来。 “不死者的太平,当然也是一个‘天下一体’的太平,人员,物资,可以得到全然自由的流动,凤阳米粮,青中锦缎、韩东鱼盐、桑北牛羊,都可以自由的流动向其它有所需求的地方,而不会遇到那些州府之间的人为障碍和苛捐杂税。” “这个吗……” 因为子贡语速的加快,也因为这些似乎有所矛盾的问题,云冲波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一点痛,却又希望争取一点主动,把气势扳回。 (总之,不让乱收税肯定是对的,让别处也能买到东西也是对的,而且,苏兄不就有志当个好商人吗……太平世界中,当然应该有商户啊。) 虽然这样想,云冲波却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只是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在不死者的太平中,在太平道以外,也会有其它宗教的空间,但却不能是那种骗子一样的宗教,若是要求太多供奉甚至是导民向乱,是绝不会被容忍的。” “那当然,好神应该是保佑人发财娶老婆的……呃。” 这个思路倒极是顺口,盖早在雪域时经已形成,冲口说出,云冲波方觉未免有点没志气,却见子贡仍只是微微的笑着。 “至于最上位者,当然也是被严格的限制着的,限制他为恶的能力,不让他作些肆意的行为,不让他把自己那巨大权力用向不当的地方。” “嗯,这个没错,绝不能让皇帝那样作恶的,他的力量,应该用来作好事。” “至于夷夏之辩,想来不死者的太平也应该是不先刀兵的,应该是如历朝以来抚雪域,化百纳一样,慢慢的融合四夷,共享太平了?” “啊,那个……当然,能够不动手,为什么非要动刀动枪?” 回想起自己曾经认识的纳人,云冲波觉得,象这样坐下来交流,似乎是很好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比分出死活要好。而太平既然是个好东西,那就更没有道理只限制在夏人当中,当然应该能够把愿意被包容的人统统都包容进来。 “嗯,到目前为之,不死者,您的每一点想法都很好,都非常非常的好……那么,在下再来为您复诉一遍如何?” “嗯?” 不用是什么聪明人,也能听出来对方改用了“您”的敬称,而更要听出这所谓敬称中实在有浓浓的讽刺意味,更不需要多么的敏锐。 “不死者,您说想要轻徭役甚至是免徭役,但您却又希望建设那些巨大的工程,那些必须由国家主导,由海量人力来完成的工程。” “可,我是说,这样的工程,那个……” 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间似有矛盾,云冲波想要辩白几句,却越想越乱,又听子贡道:“不死者您痛恨兵役,却又希望强军……” 看着云冲波张大嘴,子贡方慢慢道:“当然,那您是希望建设起独立的职业军队了。” “哦,对对!”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对方却主动抛来一支救命稻草,云冲波顾不得细想,一把搂住,却……发现,那实在是根铁条! “独立的职业军队,而又强大到可以御边和安靖地方,但那样的军队,却必定会成长为自治的武力集团,必然不是文官系统所能轻易控制,那样的军队,真是不死者想要的吗?” “啊……这样吗?” 并不完全服气,但仔细想来,自己所了解的军队中,黑水军就很象这个样子,而,他们在地方上…… “不仅如此啊。” “不死者您向往小国寡民的安逸,却又想要四海一家的繁荣,想要不相往来的平静,却又想要熙熙攘攘的方便,这两种太平,该如何调和呢?” “不死者您认为会引人造反、送死或只是送钱的就不是好宗教,您的太平中不想有这种宗教,但那样的话,您把太平道置于何地?” “您说要有强力的领袖,又说要给他们以限制,但身为‘半神’之体,谁能限制不死者?若领袖不是不死者,又凭什么可以号令不死者?” “您说要严夷夏之别,又说要化夷夏之辩,在我而言,两种都是值的尊重的选择,但……两种同时选择的您,却又打算如何实行?!”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 一个字,却带出了最高的轻蔑,使云冲波感到背上发凉,也使他怔怔的住了口。 (是啊,我说什么呢……) 轻轻的叹出一口气,子贡的脸色,出现悲哀与慈和兼具的神色。 “不死者,我尊重您的善良,您的每一条想法,都是好的……但,这个世界,它庞大而真实,庞大得有无穷的惯性,真实到有无尽的丑陋,徒有善良的想法,是什么也作不成的。” “如果您只是太平道的普通成员,我会尊重,甚至可能会欣赏您,但您不是,您是不死者,注定要成为太平道领袖的不死者,注定要带领太平道起事,作战的不死者,注定要为其它人指引方向而不是跟随旗帜的不死者啊!” “君且昏昏,何能使人昭昭?以这样充满矛盾,以这样连您自己也觉得无法接受和统合的混合体,您,难道真得想要去走上前线,去引导那些您的信徒们,让他们走出家门,走向城池,走上战场?走向,一个必定失败的结局?” “不死者,您不是普通的人,您拥有,并且能够发挥重大的影响力,您同时,又是如此善良和正直,您为什么不想一想,想一想那样渴望您渴望了千百年的信徒。” “他们不相信三教,不信任皇帝和世家,代代相传,相信只有您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只有您才能带领他们走向永世光明……面对这样的期待,面对这样的希冀,您,难道就准备用这些自相矛盾的,被强行推放在一起的说法去统领和鼓舞他们吗?” “不死者,请面对自己的本心,告诉我,您,真得相信,这样的自己,能够去带领太平道,这样的太平,能够付诸实现吗?!” “请回答我,不死者!” 声音并未刻意提高,但听在云冲波耳中,却有若雷鸣,张着嘴,他站起来,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尽管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通红通红。 觉得头有点晕,如喝醉酒般,云冲波竟然已站不稳,晃了一下,虽然扶到了桌子,却只在桌子上抓出一大块缺口,险险摔倒。 “不,你说的不对……不,也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说,我承认我刚才说的太平不对……不全对,但,你说的也不对……给我时间,让我想一想,我……我会找到更好的答案,我会找到一个可以实现的太平!” 说到最后,云冲波的声音几乎嘶哑,似是发泄一样的吼叫,又似乎是在哀求,看着他,子贡微微的点了点头。 “时间……很好,我可以给你,但,在你可以说服我之前,锦官城中的一切混乱都将继续,财产会继续损失,血会继续流出,这大城将继续死去……告诉我,不死者,你要多久时间,来思考你的‘太平’?” “三天……不,一天,给我一天就好。” ~~~~~~~~~~~~~~~~~~~~~~~~~~~~~~~~~~ “这样都会混乱?老弟,你怎么学人当不死者的?” 用很轻蔑的眼神看着云冲波,太史霸道:“这只是入门级的把戏好不好,就算是一个州府级的小官,也该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连这都搞不懂,还想当不死者带人造反……好吧,至少我很尊重你的勇气。” “第一,不是我‘想’当不死者的!” 很恼火,因为太史霸的说话岂止“无礼”,简直已是“恶毒”,但又不是特别的生气,因为……在太史霸说话的声音中,总有一些若隐若现的东西,让云冲波不会真正的发怒。 更何况,是自己求人在先,所谓“在人屋檐下”,便怎样的强项令,也不得不低低身子,不是么? 敢于告诉子贡说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答案,是因为云冲波想到了可靠的途径:虽然自己的知浅识薄,但小天国时代的一众不死者却都是卓绝之士,包括前代蹈海,他对太平的执着与坚定,显然是经过“思考”而非只是“盲从”,既如此,只要自己能够再次入梦,并以此为重点着意搜索,一定能够得到有理有据,不会被轻易抓出破绽的立论。 孰料天不从不死者愿,平日里这怪梦说来就来,便走着路也会突然入梦,可真到用时,却不知飞去那里,饶是云冲波裹紧被子不起身,但从昨夜到今天,却是片梦也无,除睡了个饱外,算是全无收获。 倒也不是没有其它办法,花胜荣也好,万色空也好,在听完云冲波的转述之后,都拍着胸膛,表示说这只是雕虫小技,很容易就能开解。可是,看着他们充满热望的双眼,云冲波却又有点不太放心。 “一个是骗子,一个是卖淫书的……如果听你们的,那太平才真是没希望了!” 没奈何中,云冲波却想起了孙雨弓这路人马,上次武侯祠中一会,太史霸只言片语为他开解心事,令云冲波非常佩服,虽然他边说话边冷笑的习惯让人不太舒服,可想起来……总比花万两人还是要稍稍可靠一点。 按照孙雨弓留下的联系方法找到两人,左右知根知底,云冲波也不遮遮掩掩,说了个一干二净,孙雨弓听到两眼放光,太史霸却是边听边哼,在云冲波说完之后,更是大哧其鼻,连讽刺带挖苦,饶是云冲波这般气量宽大的人,也被说到有些想要恼羞成怒。 “好啦好啦,笑完了就该掏钱了,太史哥你快点帮他开解一下,我还等着看那只老乌鸦下面还有啥花样呢!” 隐隐觉得,对方其实似乎只准备这样嘲笑几句,并不是多想帮助自己开解,但,在孙雨弓笑哈哈的拍着肩膀让他“憋死那只老乌鸦”之后,太史霸苦了一会脸,还是叹着气,接受了现实。 “……小弓啊,你放心,那只老乌鸦的花样,你肯定能见着的。” 说着很古怪的话,太史霸亲自带出碗酒,一边递给云冲波,一边道:“说白了,很简单,你从一开始,就被他带糊涂了。” “他说的那么多东西里面,你真正特别执着的,应该也只有‘耕者有其田’一条吧?” “嗯?” 看着云冲波仍然迷茫的表情,太史霸长叹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 “昊天啊!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要来作这种启蒙工作,我是强盗头子,不是教书先生啊!” “呃……不过啊,太史哥,军师倒是一直给我说,你其实真得更适合当个老师什么的,闲下来写点笔记小说,可能会比当强盗更有前途哦?” “他,他竟然这样说我?!什么时候?!” ~~~~~~~~~~~~~~~~~~~~~~~~~~~~~ 按照太史霸的解释,子贡所说的那些话,并不能真正代表云冲波的想法 “不,我确实是那样想的啊……” “喂,到底是我在说还是你在说?如果你都懂的话,还要我来作什么?你自己给自己开解好不好?” 被噎到无言,云冲波闷闷的坐作,听太史霸道:“他说的都没有错,你也的确全都点了头,但是……” 但是,“不反对”和“全力推行”是两回事,而且是差距极大的两回事。云冲波的确认为对方所说的没有错,但那并不等于他就“支持”和会去“推行”。 “更何况,你根本就是被他一上来砸胡涂了,兵制、役制包括对神棍们的态度,的确应该在国家范围内实现大一统……” 侃侃而言,根本不理云冲波严格说来也算是“神棍”而且是“神棍”的大头目,太史霸引导云冲波认真回顾子贡的说话并作出层次上的分析。甚至,连子贡说话时的表情和语速,他也能够作出相去不远的预测。 “他前面几条讲的很细对不对?让你哑口无言,让你无地自容对不对?是用那种拖得长长的,似乎是很可怜你的腔调对不对?然后就越讲越快,越讲越带着冷笑,似乎是那种很看不起人的感觉对不对?” “好象对,又好象不对……我,我有点记不清了。” “记不记清都没关系,反正,我说得一定就是对的。” 重重拍着云冲波的肩膀,太史霸叹道:“不过,想开些,你一定也让子贡很郁闷的。” “呃,你的意思是说,他用牛刀来杀我,所以自己会很郁闷吗……?” “咦?你居然能听出来啊!” 看着捧腹大笑的太史霸,云冲波……他,实在很想把这个人按倒在地,打上一顿。 (可是,这个家伙也真奇怪,一会儿死着个脸,似乎谁都欠他二百五一样,一会儿又笑得这么欢,似乎谁都没他这么激动……真是的,林子太大啊!) 自不晓得云冲波的腹诽,太史霸嘲笑一会,见孙雨弓向他大翻白眼,便识趣停了, “其实,他说每句话都是经过精心控制的,后面语速放快,不是因为他对你没了耐心,而是因为他后面的立论根本就有问题,所以趁着前面很有道理,含含糊糊带过去了……其实,理民之道,夷夏之道,这些东西当然是要因地制宜,难道能把对付北边项人的政策用到百纳的地头上去?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哦哦……说话当中,居然还有这么多学问?” 不觉睁大眼睛,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语言之道,竟有如斯变化,而这个问题更似乎问得非常之好,挠到了太史霸的痒处。 “这算什么啊……刚入门的级别吧!” 告诉云冲波,辩术当中所包含的东西,浩如星空。 “比如,用实话来骗你,就是我每句话都是真的,可你就是上当,然后就算事发了,也拿我没有办法。” “比如,用问话来操纵你,明明你每句话都是自己说出来的,可其实,我想要你回答什么,你就得回答什么。” “等等,太史哥,你是在吹牛吧?那有这种东西?!” 首先提出疑问的是孙雨弓,而这更似乎点燃了太史霸的斗心,一头蓝发无风自动,如波浪般的抖振着。 “我吹牛……好,小弓,我就来问你好了!” 沉思一时,太史霸露出古怪笑意,道:“第一个问题,小弓你,很讨厌天下有战争对吧?” “嗯?那当然。” “很好,那么,第二个问题,你认为,打架之类的东西也是不好的吧?” “第三个问题,如果懂得打、和杀别人的人越多,普通人的日子就越不安全对吧?” “第四个问题,如果竟然还逼着人放着正经活计不作,去学怎么打打杀杀,那简直就是混蛋和自找麻烦吧?” 连续发问,语气不是不疾不徐,总给孙雨弓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不过,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每次,孙雨弓都是很快就给出回答,尽管太史霸告诉她“还可以再想想”,却只是得到一样的答案。 “不用想,我当然同意,这有什么好想的?” “嗯。”点点头,太史霸道,:“那,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现在官府发一道令,要所有的青壮都必须拿出时间,集中起来学习拳棒刀箭……你,是不是同意呢?” 大力摇头,孙雨弓怒道:“当然不能同意,那不就是混蛋和自打麻烦么?!” 不仅她,云冲波也是这样想,因而,当听到孙雨弓的回答时,他更流露出很赞同的目光。 尽收眼底,太史霸仍只是古古怪怪的一笑,道:“很好,记住你的回答。” “现在,我有几个别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小弓你,很讨厌天下有战争吧?” “当然……我说,这个问题问过了吧?!” “啊,是吗?” 哈哈的笑着,太史霸拍拍自己脑袋,却道:“第二个问题,以德报德,以怨报怨,遇上坏人打进来,我们是投降,逃跑,还是坚决的和他们干?” “第三个问题,好人平日里都在作事,坏人一直的欺负人,所以,好人和坏人打,打不赢的可能性更大,对不对?” “第四个问题,天下这么大,终究还是好人更多,比坏人要多得多得多,对不对?” 每个问题都给出坚决的回答,尤其是第二个,孙雨弓愤愤道:“打不过也要打的!”一时间英姿勃发,好不威风。 “好,前四个都回答过了,那么,第五个……” 笑着,太史霸慢慢道:“如果现在官府发一道令,要所有的青壮都必须拿出时间,集中起来学习拳棒刀箭……你,是不是同意呢?” “我?我当然同意,毕竟还是好人多啊,大家都会一点功夫的话,坏人就……等等,为什么这个问题好象也是你问过的?” 长笑一声,太史霸看向云冲波,道:“不死者明白了?” 怔怔点头,云冲波道:“有一点明白了,不过……”却见太史霸微微欠身,扬手道:“吾力已尽,无能更益于君……请。” ~~~~~~~~~~~~~~~~~~~~~~~~~~~~~~~ 云冲波离去已有一会,孙雨弓仍然鼓着嘴,很苦恼的样子。 “太奇怪了……为什么一个问题问两遍,我竟然会回答的完全不同?!” “不奇怪,这答案只有是或否,要不然的话,我问你十遍,你就会有十个答案的。” 内容似有炫耀,却说得极是平静,太史霸眯着眼,依旧在看云冲波离去的方向。 “不过啊,太史哥,你为什么那么急着把小云赶走?我觉得你还没说清楚吧?他能想明白吗?” 瞳孔微微收缩,太史霸缓声笑道:“小弓,你和不死者好象很熟啊,大圣他们见过他没有?” “爹?当然没有,他怎么会见到小云?” 说着,孙雨弓却突然“啊”了一声,道:“不过你不说我倒忘了,小云他居然会爹的混天七十二变……我第一次见时,可吃惊呢!” “混天七十二变?那一变?” 太史霸对之很注重,却听孙雨弓道:“那谁记得啊,就见过那一面,我后来就把他忘光光了,不是这次碰上,我还想不起来呢。” “啊,那样吗?” 微笑一下,脸上的表情复又松驰下来,太史霸道:“让不死者走,是因为这个提示应该足够了,不能够自己领悟的人,我就算为他开解了,也不过是把他发疯的日子向后推几天而已。” 说着,也突然换了话头,道:“而且,他该走了……再不走的话,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 “什么事?” 正莫名其妙着,孙雨弓忽地软软倒下,没了声音--却不会摔倒,早被太史霸拦腰抱住。 看她一眼,今次终于有完全不带掩饰的感情流露,之后,太史霸慢慢把她放下,扯落自己大氅,盖在孙雨弓身上。 “我们现在就走,今天就出城……可以吗?” “不行。” 阴阴的声音中,来人慢慢踏出,赫然,正是子贡。 “插手开解不死者的心事,便是于我为敌,既有胆量与我为敌,便该有勇气承受结果。” 苦笑一下,太史霸道:“其实,我没胆量和你为敌的……但,迫不得已。” “那都一样。” 微微挥手,子贡道:“其实,你也不必要与我为敌的……我明白,如果只是不死者,你不会出手的。”说着,目光已是投向孙雨弓。 “不行。” 脸色微变,一下已闪至子贡与孙雨弓中间,阻断视线,就似那是什么有形毒物一样,太史霸沉着脸,道:“我帮不死者,是为了小弓,但出手的始终是我……男子汉大丈夫,我难道能让女人帮我挡灾?” “挡灾?不是她为你,是你为了她而挡灾吧……” 低低的笑着,更掺着一种奇怪的喉音,子贡道:“其实,都一样。就算你没有弄昏她,我也不想认真得罪孙无法和天机紫薇……而就算你想明哲保身,作为真正帮不死者开解心意的人,我也不会放过你。” “因为……牛刀既出,始终会渴望一割,对吗?” 声音中出现了隐隐的傲意,使子贡再一次细细观察太史霸,一时,方道:“不,或者说对。” “之前,我从来都不认为你值得我出手一割,但现在,我却又觉得我这决定正确无比。” “你很有趣,真得很有趣。” 忽地沉下脸,子贡道:“但话要说在前面,对付你,我不会向对付不死者那样留手……”却没说完已被太史霸截断掉:“我知道。” “你只想毁掉‘不死者’,却想放过‘云冲波’,不是么?” 干笑一声,子贡道:“好,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说着,便道:“你对我的了解,让我感到奇怪……告诉我,你觉得锦官的特色菜种里,那一道最合你的胃口?” ~~~~~~~~~~~~~~~~~~~~~~~~~~~~~~~~~~~ “问我喜欢吃什么菜么……” 耸耸肩,太史霸道:“何必绕弯子?直说好了,我之前对你的确没有了解,所知的一切,全都来自小弓的转述。”不等子贡开口,跟着又道:“当然,这些也不是她所该知道,肯定是那头狐狸之前刻意灌输的。” “狐狸?这样称呼天机紫薇么?” 干笑一声,子贡正要开口,却又被太史霸阻断。 “我也想要问你问题呢……请教端木先生,入锦以来,那几处景物最让您欣赏呢?” “哦?” 静静注目太史霸,一时,子贡低笑道:“很好,怪不得天机紫薇要这样利用你,怪不得你敢于这样留下来面对我……很好。” 便道:“但你该知你的威胁毫无意义。” “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杀掉子贡吗?” 微微偏过头,太史霸五指插进蓝发,懒洋洋的挠着头,神色间又似怠懒,又觉轻蔑。 “可这样的说话对我却没意义,我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从天下最强者身边跑开,只为了当一个小强盗。聪明人不会明明知道儒门的副帅近在身前,却还要去主动的招惹他。” “……我太史霸,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你是疯子?那除非说接舆也是疯子,除非说竹林当中全是疯子。” 冷冷看着太史霸,纵然他的语言混乱而又暧昧,但听在子贡耳中,却是明白如话。 “要我给你条路走,不然就要动手杀我……” 子贡道:“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威胁,一直用些微妙的语言暗示说,若不给你路走,你就会不计后果的来杀我……” “好,我子贡就站在这里,等着你来杀我……还不动手么?” 语未毕,天光忽暗,只一呼吸,太史霸已令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令空气中仅存的水分被冻结成为浅蓝色的固体,浮现眼前。 “喔……” 来不及说完,似根本不准备再予子贡再开口的机会,太史霸只一皱眉,风忽起,卷动蓝光,成为咆哮龙形,只一旋,向着子贡,一口噬下,立见烟尘滚滚! “你败了。” 依旧是冷淡似没有知觉的声音,烟尘散,现出子贡的身形,全未动摇,更丢出无情的断语,不过,这却并不能令太史霸有所动容。 “完全不躲?儒门副帅,原来也只和我一样,是个不怕死的疯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训诫,你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 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表示笑意,但终于失败,子贡竖起左手食指,道:“出色的反应,在威胁失败的情况下迅速转换话题,不给我追击的机会,更难得在转换的非常自然……可惜,却到底不熟诗书。垂堂之训,始于骚客,要指摘我,应该引用《孝经》。” “呃……你是说身体发肤不可损伤么?” 似乎有些泄气,太史霸忽地坐到地上,一脸怠懒之色,道:“吊书袋我当然吊不过你的。反正你是闻名天下的大人物,我却只是见不得光的小强盗,你是儒门当中排名第二的老前辈,我却只是从小就学人打打杀杀的小混混……所以不奇怪,我也不难过。”说着居然还吹起口哨来。 看着他,子贡突然鼓起掌来。 “好极,真是好极。” “你,真不愧是天机的好弟子。” “你说什么!” 一怒而起,却对上子贡冷冷的目光,“未虑得,先虑失,未雨绸缪,败而不溃,这正是天机紫薇用兵的风格,也是你接手锦帆盗实际指挥权以来始终坚持的风格……我难道说错你了?” “……你?!” 一战,竟退了半步,太史霸上下打量子贡许久,道:“没有道理……”忽地一拍脑袋,道:“子路?!” “对。” 瓜都一战,太史霸甚为低调,却还是引起儒门重视,更被身临此战的子路以书面报告列为应“特别注意”的三人之一,与曹奉孝、敖开心并列,还在英正之前。以儒门无远弗届的情报力而言,一个人被这样关注,起底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我在那一战中有这么出风头么?” 完全的臭下了脸,太史霸喃喃道:“麻烦,早知当初就该躲在黄老爷爷身后不上去的……”说着双手对着搓了几下,用力在脸上抹几把,精神立已奕奕。 “放弃装小丑了?明智。” “慢着,我还要问你!” 似不甘让子贡掌握主动,对方一开口,太史霸便又截断,道:“我想知道,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他知道你厉害,因此立刻就跑……你,通常会怎样?” “……我也问你,参与商,有没有相见的一天?” 直截了当发出反问,使太史霸的表情一下凝结,看着他,子贡慢慢道:“‘知道’我的厉害,就‘绝对’不会跑……会跑,只能说明他还没有‘真正’知道我。” ~~~~~~~~~~~~~~~~~~~~~~~~~~~~~~~ 看着子贡,又看了看孙雨弓,太史霸久久无语,过一会,才抓了抓头。 “以前,我听人说过一句话,叫作‘此生长被读书误’,我还嘲笑过他……可恨。” “可恨,却也可怜……离开云台又怎样?你仍然只是天机紫薇手上的一枚棋子。” 作出轻蔑的神色,子贡道:“因为了解我,你不敢逃走,但……你为何会了解我?只是因为天机紫薇要你知道。” “不仅如此啊。” 很不高兴的咬着牙,太史霸认为,孙雨弓的作用不止“传话”那么简单,包括她的会跑来“看戏”,应该都是天机紫薇计划内的一部分。 “所以我才讨厌那只狐狸啊,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东西,他都敢放出来作诱饵……的确他从来没有失败过,但,只要是人,就总会有失败的啊。” “这算是抱怨,还是在防守呢?” 无视太史霸脸上丰富的表情,子贡发出诘问,更使太史霸的表情再次转变,双手一摊,露出无赖一样的笑脸。 “都算吧……说是阳谋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你不在‘我被人当棋子’的问题上继续追打就成。” “真可惜啊……” 一声叹息,子贡道:“我在你这般大时,对语言之道的探索,绝对没有你现在的造诣,若非今日局势,我或者会破格把你引入儒门,把你培养成下一代子贡也未可知。” “但现在,你却只能毁掉我,是么?”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不要再作试探。” 面色并不阴冷,却似乎能断绝掉别人的一切希望,子贡道:“你可以逃走,我挡不住你……但之后,你、以及云台山都会后悔你的决定。” “慢着,你说什么!?” 精神忽地一振,太史霸咧开嘴,大笑道:“云台山?你以为我是在顾忌法帅的损失?!” “错了,错了啊!” 一下子变得精神百倍,太史霸笑得满脸花开,道:“子贡啊子贡,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告诉你,我不是云台山的外系,我是云台山的叛徒……我所乐见于云台山的,除掉失败之外,绝没有其它的东西!” 第三章 “哦,你对于云台山,对于孙无法,是只希望着他们的失败,对于天机紫薇,更只有反感甚至是敌意……你的关心,不过系于孙雨弓之身而已?” 几乎没有换过表情,任太史霸是怠懒、郁卒、可怜又或嘲笑,子贡始终是木头着脸,和用木头样的声音在说话。 “对。不管你信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很开心的告诉子贡,自己是云台山的叛徒,没人不知道这一点,至于自己一直的顾忌,是因为害怕子贡会在之后伤害孙雨弓。 “早知道你是想对付那只狐狸,我才不在乎呢!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是叛徒,是叛徒啊端老师!我反出云台山很多年了!我为什么还要替他们担心?!你……你到底是怎么看人的哟!” 看着太史霸,看着他满是嘲笑的脸……子贡,也笑了。虽然,那个笑容,艰难的让人看上去就很不好受。 “对,你是叛徒,你是从孙无法手下反出来的……我怎么给忘了。” 却突然换了话题,道:“太史将军……我倒想请教一二,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我子贡所不能直接伤害的呢?” “哦?” 微微歪着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子贡,太史霸道:“两种人。” “第一,是小人物,小到没有价值,没有尊严,当然也就不在乎你说些什么。” “第二,是没有家的人,一无所有,也就无所顾忌,那种人,甚至……可以杀掉你。” “很好的答案,所以,我也从来不会出现在那种人面前。” 叹息着说,锦官百万居民中,大概九成九以上,是自己无力直接对付的,只能透过对其“行为”进行操纵而施加影响。 “其实,我子贡的行为模式有两种,一种情况,透过对‘信息’的操纵,来推动人群向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前进,这时候,我必须‘无名’,因为,再精巧的谣言,也见不得光,一旦被曝光,其效力必定会大为削弱。” “另一种情况,是面对面的直接交流,那种情况下,我却必须公开我的身份,必须让对方知道‘我是谁’。因为,‘子贡’这两个字,本身就会形成可观的压力,而同时,那也会对我形成保护。” “是啊,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子贡,或者我之前没听小弓乱扯过你是什么来头……我才不会鸟你,直接打到你飞起,走人就好了。” 不理会太史霸的胡扯八道,子贡继续追问,在太史霸看来,自己最喜欢、最擅长对付的人,又应该是什么样? “你……到底是在对付我还是真想收我当徒弟?” 说归说,太史霸还是在认真思考之后,作出回答。 “成功人士……总之是要有家有业。有所在乎,就会有所畏忌,这让他们不敢和你轻易翻脸,也会容易被你伤害。” “不对,至少不全对。” 摇着头,子贡指出,太史霸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 “或者说是没有作出正确的总结。有家业的人的确好对付一些,但很多没有家业的人,一样子顾忌多多,甚至比有家有口的人更好对付。” “呃……你是在说我吗?” 面对太史霸满脸的无辜和错愕,子贡微微皱起眉头,表示说插科打诨可以到此为止。 “我明白你只是要干扰这气氛使自己较为轻松,你也明白我的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刻意作乔的你,只会让自己更为紧张,有何实质意义?” “呃,至少让你反感了,也算成功吧?” 说是这样说,太史霸还是有所收敛,更为子贡作出补充。 “我想,你擅长对付的,应该还是‘聪明人’吧?” “对。” 指发一名女子有所私情,随着对方身份的不同,结果也会大为不同,在村姑,那可能会让对方有所羞愧,在丫环下人甚至在寻常小家碧玉,那可能不过是帮助对方被尽快指配,但在大家闺秀,却是绝对可能搞出投井系环这种人命案的大事。 “在人,也一样。” 不同身份的人,不同能力的人,各各有着不同的在乎与顾忌,只有“在乎”自已的,才会受不了自己被“揭穿”,指出一个市井小民的私心,也许只能换来一口唾沫,但揪出一个道学先生的马脚,却简直可以让他自杀。 “而,最容易被伤害的,还不是那些道学……” 口气中含着明显的讽刺,虽然“那些道学”也是儒门力量的一部分,却显然得不着子贡的尊重。 “最容易,和会被伤到最重的,是那些聪明人,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已充分了解自我弱点的聪明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掌握自己的弱点,自己能够成功掩饰自己的弱点……因为在他们而言,这已不是弱点那么简单,这,实质已被变形为一种‘信念’,一种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的信念。” “一种……对‘自我’的信念。” “因为这样的信念,他们才会有最激烈的反应,他们所最在乎的,已并非‘自我’被揭露出来的东西有多黑暗,而是‘被揭露’这件事的本身,因为,不自觉中,他们已把这件事强化到等于‘自我’的存在,视‘被揭露’的本身为自我的失败……你明白么?” “……你是在说我吗?” 和刚才完全相同的说话,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语气,而在看到子贡微微点头,太史霸更变作和他一样木无表情。 “赐教,这的确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东西,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你始终都会倒下……因为,让你知道自己会怎样失败,然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败,会更有乐趣一些。” “太史将军,请你告诉我……请你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我,你,是怎样看待孙无法的呢?” 很慎重的看着对方,太史霸小心斟酌着,给出回答。 “法帅,他是我师父,给我一切。但,这却不代表我感激,不代表我会追随他,会为他的梦想而起舞。” “我不赞成那些,我不接受那些。事实上,从离开云台山到现在,我一直在说,我希望他失败,我希望云台山的失败。” “这就是你的简练?” 没就太史霸说话的内容提出批评,却对其形式发出讥笑,之后,子贡更将自己的问题细化。 “你既不能正确理解,我也只好不怕麻烦…告诉我,若孙无法有危险,你会否为他牺牲?” “呃,这个,我认为没有必要,但如果…” “好,那,若孙雨弓有危险,你会否为她牺牲?” “当然!” “下一个问题,太史将军,在你心中,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 “等等,你这问题的跨度也太大了吧?!” 猛一挥手,太史霸怒道:“凭什么都是你一直在问?我也问几个问题可不可以?” 说是发问,太史霸却继续说下去,滔滔不绝。 “我知道黑暗儒者的来历,我知道颜回与子贡分别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亚圣和孙卿,知道这两个自夫子以降最重要也最伟大的名字,知道这两个完全相反、背道而驰的名字。” 分别相信人性本善和本恶,因此而生出千种变化,且各各有着深以为然的追随者,终于演变为两水分流的巨大江河。 “二水分流?不,从来都没有过。” 为太史霸作出学术辅导,子贡指出,“孙卿”一系,从来都没有成为儒家的主流,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有所影响”而已。 “在形式上,是亚圣一系终于获得完全胜利,并进而演变出理心之争和道学统承,至于孙卿之说,则从儒学的核心中离开,为无情的‘谋士’或者说“国士”们承接,而成为‘法家’的源流。” “是啊,你自己也说了,是‘形式’上的。” 嘲笑着,太史霸作出尖锐指责。 “黑暗儒者的力量,一样是你们所不愿放弃的。” 形式上高唱人性本善之道,暗中却精心研究人性的黑暗层面,以此来增强自己的力量。在太史霸而言,这实在不能引起他的好感。 “欺骗世人,让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本性善良,让他们都以为自己那些负面的念头是一种‘罪’……而这,实在不过是为你们儒门铺陈上了一桌盛宴,一桌你子贡可以任意拣食的盛宴而已。” 指责儒门只是另一家规模巨大的千门,太史霸同时更对子贡表示他的轻蔑:认为他所谓“撕碎人心”之力并非神奇,说到底,那也需要儒门的支持,因数千年来日复一日人性善的宣传,子贡才能够用那种“突然打破”的手段来毁坏掉人的自我评价。 “这可不光是儒门自己的力量啊,没有佛道两家的帮忙,还是很麻烦的。” 坦然承认,更表示说这绝对也是最利于“天下”的办法。 “人都希望自己是善良的,所以我们就说你的确是善良的……这既可以给民众以满足,又可以帮助我们增强影响和达成目的,好的治政,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好的治政?是好的骗术才对吧?” 声音中似蕴怒意,但很快已被压下,太史霸问子贡,“怎样宣传最有用”的话,自己不想再听,自己只想听子贡说一句,在他心中,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 “不要说‘怎样’才正确又或是有用,我就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在我心中么?” 面容忽作谨严,从这儒门长者口中说出的,赫然竟是道门的至高经典。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人渴望相信自己是善良和光明的,因为他们其实明白,自己是“恶”的。是“黑暗”的……道门先人虽然无情,却说出了世界的真理。 “那么,天,或者说天道呢?在你看来,天又是什么?” 倒吸着冷气,显然没想到这种答案会由儒门巨子说出,太史霸追加一个问题,却立刻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多此一问,当然是‘天行有常’了。” “对。” “天行有常,不为善存,不为恶亡……我们要作的,和我们能作的,是制而用之,是应而使之,治有其道:顺水行舟而已。” “绝对的真理是欲望,人的欲望,除此以外,这世上没有真理,更没有神。所以,我们从来都知道太平道的必定失败。” “必定失败?” 讽刺的笑着,太史霸问子贡,那,儒门又为何深忌太平道,必除之而后快? “第一,我们从来都没有‘必除之而后快’,若真那样的话,他们每次复苏的周期,都会被延长一倍以上。” 在儒门而言,太平道更像是一剂猛药,虽有虎狼之性,但用得好,却足以却病强身,所以,每当太平道失势,他们也会及时收手,坐视其的复兴。 “亚圣虽然天真,有时却也能够捉到真理,‘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的确是很有价值的铮言。” “第二,我们知道他的‘必定失败’,可我们更知道,若在这‘失败’前先有了短时的‘成功’,整个天下,将会蒙受到怎样的可怖当中,所以,那怕是短时的成功,我们也绝对不会冒险。” “天下?这么有责任感?” 冷笑着,太史霸似乎还想追问,但,子贡却先行一步,将问题抛回。 “而你呢,你所相信的,又是什么呢?” “我……” 微一犹豫,却突然回过神,盯住子贡。 “这,应该算是我的荣幸吗?” “可以算是吧。” 从刚才到现在,据说是要来“问话”的子贡,一直在被太史霸追问,在缓缓阐发着自己的思路,从形式上看,这确乎是一种成功,甚至,已令到太史霸有了微微的自豪感,直至现在,他方悚然一惊,警觉到了刚才可能只是对方战术的一部分。 “问话……难道,连‘回答’,也是‘发问’的一种?” “发问,是为了得到你的回答,但究竟起来,则是为了‘了解’你,而只要你在不停说话,我这目的便可达成,至于问或答……那只是形式罢了。” “那么,你现在,知道多少了呢?” “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吧。” 依旧是死树一样的表情,子贡慢慢道:“但你还是可以再说几句话,你很有趣,我愿意多听一时。” 面对子贡的傲慢,太史霸眼中凶光一现,却又收敛,道:“好,我答你。” 在太史霸的心中,人,或者说历史,不外乎是两种而已。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耕种,一种人抢夺,耕种的是多数,抢夺的是少数,但多数人得到的却只是,也只会是少数,少数人占据的才是,也永远是多数。” “法帅是伟大的,但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抢夺者,他身边终究也只是一群抢夺者,天机,四帅、五虎、八彪……无论他们有多么讲义气无论他们有多么忠诚正直,本质上,都只是跟在法帅身边的抢夺者,对埋头田中的耕种者来说,他们,和当今帝姓以及帝姓身边的无数小人,并无区别。” “但我希望,我,我能够有所区别。” “我不愿与后一种人为伍,也不想当前一种人受苦。” “所以我离开。” “我耕种,并留给自己,我不抢夺,也不被人抢夺。” “所以我不在乎法帅的失败,因为那种成败,在我眼中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你找错了人,更吓错了人……有所忌者,必有所不能为,但我无所在意,当然也无所不能为……包括,杀掉你。” 好象感到冷,子贡把手从袖子里轻轻抽出,对在一起,用力的搓着。 “你的确是精通辩术,真是罕见,当今天下的年轻强者中,的确有很多人同时也堪为智士谋主,但会这样认真修习名辩之术的,还没有第二个。” “可惜,真是可惜。” 并不说明到底“可惜”些什么,子贡的眼中似放着幽幽的毫光,将太史霸锁定,罩住。 “回答我,太史,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锦帆盗呢?” “……我会离开。” “那么,离开后,你准备作什么?” “也许……会当个老师。” 带着奇怪的笑,太史霸补充说,自己其实一直有志育人,只是总没法安下心来。 “好,最后一个问题。” 慢慢点着头,子贡丢出的问题,却是平淡到简直无味。 “我想知道,孙太保府中,西宾几多,束修几何?”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你当我是管家吗?!” 理所当然的发出抱怨,的确,这个问题简直可称无稽甚至是无厘头,但子贡却只是冷淡的扯动嘴角,挤出冷漠的笑。 “对,你的确不知道,你当然不可能知道。” “因为……你在说谎。” 好象冰雪样的说话,一桶又一桶倾下,缓慢,却似乎永无止境。 “你是高明的说士,但终究有所不足。” “你的确精于操纵谎言,善于把真实的心意掩藏在众多混乱无序的说话后面,可是,你终究不能完全遮掩自己。” “诚然你是极少见的那种类型,但终究也只是人身,在我们儒门曾讨论分析记录的无数类型当中,仍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子贡指出,太史霸一样有放不下的东西:他的离开云台山,只是为了奇怪的自尊。 “在你而言,孙无法,是高山仰止一样的存在,正如我们儒门先人曾体验过的那种无力感一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将两者间的距离缩小。” 在云台山的多数人而言,这并不奇怪,甚至是理所当然,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绕在孙无法身侧,追随去作那些杀官造反的事情。 “但在你,却不行,因为,在自我的评估中,你认为自己应该有着和他年轻时一样的潜力,你认为自己应该能作出和他一样的成就。” 所以,太史霸会感到压抑,而更因为他是聪明人,他能够看清未来:无论孙无法的成败,身为他弟子的自己,身为云台山一员的自己,终归是没法超越其的成就。 “而且,你对他的女儿,又动了真情,可以把你自己也不惜牺牲的真情。” 但显然,太史霸的专注,并未能换来孙雨弓对等的回报,或者说,对孙雨弓而言,他始终更象“哥哥”多一些。 “但这也难怪,毕竟她的父亲是孙无法,和这样光彩万丈的巨人相比,其它的人当然很难被视为‘男人’。” 无论怎样理智也好,任何强者的胸中,终归会燃烧有野心之火,而当这里面又掺入炽炽情火时,太史霸终于在冲动之下,作出抉择。 “你离开……希望再现云台山的奇迹。” 为了想要自己打下一方天地,为了平等的迎娶孙雨弓,太史霸自云台山上离开,浪游天下,尝试着自创事业。 “而也是到了那时,你才开始真正清楚的意识到,你和孙无法之间的差距,那无法追上的差距,那根本不可能缩小的差距……事到经过方知难,相信,现在,你该可以真正明白?” 脸色铁青,太史霸眼光闪烁不定,一时,重重吁出口气,道:“我明白,又如何?” “明白,而后就是后悔。” 子贡认为,太史霸在投入锦帆贼时,绝对不会知道这力量和“孙家”有关,在他原来的计划,只不过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篡夺掉组织的权力,将其变为自己的忠心私兵,等待未来的机会。 “可你却作不到。” “我作得到!” 忽地嘶吼一声,眼中竟有杀意,又有恨怒之色流溢。 “但他太老,又太信任我……他,他真得待我有同儿女,不然的话,早在瓜都,我就会把握机会杀掉他,就会把锦帆贼完全接管……” 声音渐弱,吐露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令太史霸深感疲疲惫,却令子贡愈加精神抖擞。 “那一样,那仍然只说明你作不到……说明你没有器量也没有能力来把自己的构想付诸实践。” “你的回答中,部分的是真实,你的确希望离开锦帆贼,因为你已知道自己的没能力将其掌握。” 不要说没法对黄麾绍下手,两人都很清楚,便能除掉他,锦帆盗也仍然只会是孙无违手心的棋子,其它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将之掌握。 “所以你想离开……你的确是想离开。” “离开,是为了回家,回到那个你从来不想离开的地方。” “所谓希望孙无法的失败,所谓不在乎云台山的去向,那一切,都只是你的谎言,你日日挂在嘴上的谎言,当然,除你自己外,也没人会去相信。” “而现在,你应该已经后悔了吧?你应该也意识到,你不可能创立出云台山那样的伟业,你不可能如孙无法一样孤身成为新的天极。” “但你又没法决断。” “梦想中的衣锦回乡,和出现在山门外的回头浪子,那个差距太大,大到让你会被情感左右,无视理智,不去作唯一正确的事情。” “你因冲动而傲然离开,因虚荣而拒绝回头,拒绝作那些你自己明明知道正确的事情,但这样子拖下去……未来会是怎样,你难道不明白?”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是为天资所限,没有办法,但你目光如炬,马力强健,却一样逡巡不去,又算什么,又为什么?” “太史霸……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 在子贡而言,这样的话,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以精心设计的说话,精心安排的次序和精心控制着的语气,施加以最后和最精准的一击,令对方的心防崩溃,对子贡,这已成为了他凭本能都可以进行的熟练动作,但,今次,却出现了不对。 已颤抖着弯下腰,已出现了滴落的汗珠,可,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子贡还是觉得,似乎,有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很好的分析……” 终于开口,正是那种累极了的声音,很低,低的要用力才能听清。 “但,却解释不了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我会这样的反感天机紫薇?” (什么?!) 从未见过有人在被击破心事后还会这样说话,而,在太史霸慢慢,但是坚定的挺直起腰的同时,子贡更作出判断,自己……错了! (我,我竟然没有刺中他的弱点,我错了……但,为什么?!) 眼神凶狠的有如野兽,太史霸的额上布满汗迹,看上去很疲惫,却又透着兴奋。 “你的攻击很凶狠,但,可惜,你从起点处就错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说谎,我的确是希望云台山的失败,我希望法帅的失败……我一直都在这样说,我没有说谎。” 笑得近乎狰狞,更有着掩之不住的亢奋,太史霸五指不住屈伸,喀喀有声,更有蓝光浮动指间,若隐若现。 “而现在,端木先生……你还有要问的吗?!” ~~~~~~~~~~~~~~~~~~~~~~~~~~~~~ 像一段木头样躺在雪地中,子贡的头上,身上,都疼痛不堪。 没有见血,因为太史霸仍有所控制,一拳又一拳,却没有运用任何力量,只以本身的体能,去将子贡痛殴。 “这就是子贡?” “这就是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子贡?就是那个让天下所有大人物都芒刺在背却又不敢得罪的子贡?” “这就是那个连天机也不敢正面对抗的子贡?” “而现在……我就打你了,我就是在打你了,你又怎样?你又能怎样?!” 情绪近乎狂乱,说话同时,太史霸不能自制的唾沫飞溅,眼中放着可怕的光,拳拳到肉,将子贡打到飞起,打到飞出,打到再起不能。而在确认已不能再打下去之后,他似乎仍然无法餍足,一拳又一拳,打在旁边的假山石之后。 仍然没有聚起力量,一击下去,石头上不过留下浅浅的印记,拳头上却会皮开肉绽,太史霸却一直打下去,不发力,也不停手。 就这样打了不知几百记,打到双拳都是血红一片,打到连惨白色的指骨也隐约可见,太史霸方停下手,方,用着那种又疲惫,又亢奋,又似乎有着隐隐失望的眼神,看向子贡。 “而,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口气中饱含着讽刺,更不等子贡回答,便走向孙雨弓,将她拦腰抱起。 “小弓……放心吧,老乌鸦飞走了,现在,我送你回家。” 声音不响,很是温柔,但……当然,沉睡中的孙雨弓听不到这些话。 似乎已该是结束,但,在太史霸将要离去时,已完全陷入雪地的子贡,却慢慢的举起了右手。 “两个问题,最后两个问题。” 眼中闪过杀意,太史霸缓缓转身,道:“二十个也可以,但……” “若问得不能让我满意,端木公,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若问得不能让我满意,太史将军,子贡本来就活不过今夜。” 可能是被打到太痛,子贡静静躺着,并不起身,只用很微弱的声音告诉太史霸说,子贡的可怕,全在“心力”,但心战之术,最是幻渺,早在多年以前,他便被再三警告,对没有把握的敌人,不可轻启战端,若一次失去掉“看透人心”的自信,便可能形成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纵侥幸不成废人,也再没资格承载“子贡”或是“端木赐”之名。 “这样吗?那么……请便。” 将孙雨弓抱进屋里,太史霸回到子贡身前,深深呼吸几口,盘膝坐下。 听着太史霸坐下,子贡却没有发问,许久,才慢慢道:“不,两个不够,而且,时间也不够。” “请给我多些时间,好么?” 默默点头,太史霸再无其它动作,如入定了一般。 如是……许久,许久。 天,变得更黑了,那却是长夜最后的反抗,之后,东方,乃至整个天空,会迅速被晨光淹没。 夜已央,子贡,就这样在雪中躺了一整夜。 “第一个问题。” 终于有了动静,子贡问太史霸,由小到大,他打的架多不多? “很多。” 回答很简单,声音已变得谨慎,整夜的入定,显然也已令太史霸镇静下来。 “吵架,或者说对骂呢?” “那是娘们的玩艺,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舌战,我倒也经常会玩。” 带一点微微的得意,太史霸告诉子贡,自己从小就喜欢琢磨一些“公论”,虽然,有人说他这是“钻牛角尖”。 “但,这样说又怎样?反正他们也说不赢我,我只当他们是在发泄。” “哦,从小就没吃过亏吗?” 静了一会儿,子贡问太史霸,用拳头也好,用舌头也好,他教训最多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叫什么问题?” 想一会,太史霸最后作出总结。 “我,最喜欢欺负那些欺负人的的家伙。” “打老实人罪过的,但打打老实人的家伙,就开心的很。” “好,真是条好汉。自小里便有无敌之姿,很好,很好。” 简单发表感想,子贡咳嗽着,却忽地一转话题,道:“古来所谓名将,形容起来,不外乎无敌、不败,太史将军,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呢?” “你真当我是教书先生了吗?!” 干笑几声,子贡道:“是,果然问得不妥,那,这样问好了,太史将军,若你将来统军百万,你愿意受用那个?” “不败?还是无敌?” “……我觉得都很俗气。” 说是这样说,太史霸还是作出选择,表示说自己可能会更喜欢“无敌”之名。 “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觉得这个比不败好。” “哦。” 不附加任何评论,子贡忽地又转了话题。 “刚才,我被打的很惨,从未有过之惨……当然,你也没有看错,既已失算,便当应报,我不会为此报复。” “但,我还是想知道,除此以外,你打我,还有什么理由呢?” “……” 张口结舌,到最后,太史霸还是归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打子贡。 “总之,我应该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打你吧。” “这样说吗?也可以啊。” 轻轻挥手,子贡道:“好,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心里,对云台山的成败,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问题?!” 脸色不悦,太史霸道:“我答过很多次了吧?我之离开云台山,纯粹就是因为我想离开。我希望云台山的失败,我希望法帅的失败……我一直都在这样说,我没有说谎。” “好,我问完了。” 咳嗽着,子贡支起身子,脸色很差。 “严格说起来,我一共只问了你三个问题。之前的,都是过渡。” “我问你为什么打我,你说不清楚。” “我问你喜欢不败还是无敌,你说你喜欢无敌。” “我问你在不在乎云台山的成败,你说你不在乎。” “三个答案中,两个你说了实话,一个你说了假话……问题是,那一个?” 眼中又出现那种毒蛇一样的光,令太史霸皱着眉头,微微侧了侧身。 “仍然在说我还想回到云台山吗?这就是你的努力?” “如果没有其它新意的话,告辞了。” 已经起身,却被子贡冰冷的说话阻住。 “我没有说你想回到云台山……你说你希望云台山的失败,你说你希望孙无法的失败,你是诚实的,你没有说谎。” “唔?!” “说谎的,是第一个问题,你打我……并且完全明白你为什么而打我,只是你不能说。” 歪歪头,盯着子贡,太史霸突然露出了笑容。 “终于不再把我想象成离不开法帅的小孩子了吗?很好,请继续。” “我承认,我的确犯了严重的错误。” 喃喃的,子贡表示说,从专业角度而言,太史霸已得到他的最高尊重。 “你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辩士,最优秀的说谎者,你连天机紫薇也能骗过,连我……也在一段时间内被你骗倒。” “你……你竟然已掌握了最高阶的技巧,你竟然……可以用‘实话’来说谎。” “你说够了没有?” 被这样的“赞美”着,太史霸不显高兴,也没有动怒,只微微的表现出一些不耐烦。 “天要亮了。” “对,天要亮了,而我,也终于明白了……” “我曾以你为‘竹林’,我错了,但我也很接近了……你的确有竹林的气质,但骨子里,你走得比那更远。” 已站直,子贡身上,又出现了那种森然气势,冷冷的看着太史霸,他告诉说,对方在“为什么打人”的问题上,说了谎。 “你是一个骄傲的人,非常骄傲……你这种人,只会去主动打击在上位者,你不会打落水狗,失败者……那根本不在你的视线以内。” “所以,你‘打我’这件事不对,很不对。” 没有继续向下分析,子贡转换话题,问太史霸,继续不败与无敌的分析?当今天下,谁堪无敌?谁是不败? “我说了这两个词是一样的吧!” 出现暴躁的神情,但还是成功忍耐,太史霸说,那当然是沧月明,唯一的神域强者。 “不一样啊……” “无敌是沧海之月,也唯有沧海之月,不败却有很多,比如……横江锦帆。” 显然把这当作讽刺,太史霸的脸色很难看,而在听到子贡的分析后,就……更加的难看十倍。 “无敌是无人敢战,没有敌人敢于站在他的面前,而不败……只要不去和强敌战斗,就很容易作到不败,比如你,太史将军,自统领锦帆贼以来,不也未尝一败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理会太史霸越来越强的怒气,子贡袖着手,冷冷看着他,神色之中,竟是,满满的,鄙夷,和不屑! “所以你的确是诚实的,你的确是希望着云台山的失败,你的确是希望着孙无法的失败,你的高明之处,是在大声说出心里话的同时,却还能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在说谎……这是最上段的言术,但,却改变不了你的本质。” “你不是‘竹林’,你……只是‘曳尾’罢了。” “太史霸啊,我,我终于完全看懂你了!” 冷漠,甚至是冷蔑的,子贡告诉太史霸,如果不能理解“曳尾”的含义,自己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 “怯懦” “南华的行径,在我们看来,从来都不是什么高洁。” “有惧庙堂,曳尾泥涂。那不是高洁,那……只说明了他的没有信心在庙堂上成功。” “经略济事,首要乎实,所以夫子屡难而不易其道……所以夫子才能够成为百世素王,和他相比,在开战前就逃走的道者虽然飘逸,虽然不败,却注定是永远的一事无成。” “你也一样。” 无情的分析当年的一切,子贡指出,太史霸的离山,绝非什么“壮志”,而是因为“害怕”。 “你害怕那真正的考验……你害怕,为孙雨弓选择丈夫的一天终将到来。” “这也可以解释你为什么憎恨天机紫薇……你憎恨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公’,而是因为他的‘公平’,不是因为他对孙无法,对云台山有什么‘不忠’,而正是因为他的‘忠诚’。” 严格说来,云台山的权力结构很是脆弱:孙无法是绝对领袖,但膝下无子,也没有再娶的意思。当然孙无法现下春秋鼎盛,这都不是问题,但……任何真正了解孙无法的人都会知道,无论多久,他已不会再娶。 “所以,孙雨弓的丈夫,将是云台霸业的继承者。而这些,你当然早已经看清了。” “这样的压力,让你受不了吧?” “你的确已是很优秀了,我想,你应该对自己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自信的。” 子贡认为,太史霸会相信自己或能得到孙无法的认可,也会相信自己必能得到孙雨弓的欢心,但,他却知道自己必不可能通过天机的考验,必不可能被天机认可为云台山的继承者,因此,他才深恶天机。 “所以,我说你是不败,你自己也明白这里面的区别,所以,你会立刻选择自己的称号为‘无敌’……只有明白‘不败’这名号有多可笑的人,才不会犹豫。” 因为害怕自己不能够脱颖而出,而主动逃离,因为害怕不能赢得孙雨弓的心,而从她身边跑掉,这样的太史霸,更加需要保护自己,更加不能让别人看穿自己。而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便是“双重谎言” 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却透过种种微妙的手段,使人们认为他所说的是“谎话”。使每个熟悉他的人皆以为,太史霸之离去是为了他的“骄傲”。 “最大,也最成功的谎言,就是关于孙无法的吧?” 高声宣布说希望孙无法失败,所有人却都认为他必会忠诚于孙无法,便连天机紫薇,也这样深信。 “当然,你对那丫头的心意,是真的,那和她能不能继续继承云台山,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在太史霸的心中,他更相信,自己只有一种可能得到孙雨弓。 “那就是孙无法的失败,完全败下,丢掉一切,成为天下共逐的对象,那时候,我的确相信,你会不惜一切,去帮助,去拯救,和保护孙无法,和设法得到孙雨弓。但在那之前,你却只会旁观云台山的落败,甚至,还可能尽全力促进孙无法的失败。” “因此,你实在是希望、期待着孙无法的失败……因此,你将孙无法骗过,你将天机紫薇骗过,你甚至将我也骗过……” “你不是‘不想’去抢,而是‘不敢’去抢,而是知道自己‘不能’抢到,却骗自己,也骗每个人说你只是‘不屑’去抢,以此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太史霸,你这懦夫……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你住口!” 双眼已作血红,太史霸不住颤抖,嘶声道:“……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忽地怪啸一声,道:“你知道,知道了又如何……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明白?!” “我现在杀掉你,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看懂我!儒门便要报仇,也只会先对着法帅,对着孙家!那却正合我意!我正希望着法帅的失败!” “子贡,你是第一个能理解我的人,我却不希望再有第二个,我告诉过你我是疯子,死在我手下……你该认命!” 一扬手,蓝光闪烁,冻气结为千百巨刀,破土而出,封杀掉一切去路,转眼已在子贡身上开了十数道口子。 但,这却没能令子贡倒下,以似乎不该有的速度和力量,他进退趋避,更在无路时强行击破刀气,虽半身血覆,却没一处致命。 “再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成为‘子贡’后的确不再被允许修炼任何武学,但在得此古名之前,我却已是儒门强者……” “……第二,刚才的每一句问答,其实都渗有‘尔雅’之力,若心志坚定,不为外务所惑还好,像他这样心意溃散,又浮动狂乱,方寸已迷,又那里还撑持得住?!” 第二句话,并不是说给太史霸听,因为,他已倒下,昏迷不醒,而说话的,也不是子贡,是正从园外慢慢步入的谋士。 “大军师。” 缓缓转身,子贡微一拱手,天机紫薇却还以大礼,更恭声道:“谢端木公,代云台山明此大患。” ~~~~~~~~~~~~~~~~~~~~~~~~~ 在天机紫薇的计算中,太史霸,始终被当作一员可以信任的重将,他始终相信,在最关键的时候,这个人一定会回到云台山,和孙无法并肩作战。 “或者说我也没错?如果云台山一败涂地,他的确是会回来的。” 苦笑着,天机紫薇用手中羽扇拍着头,道:“麻烦,真是麻烦啊。” 静静看着天机紫薇,子贡突然道:“不必自谦,你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这样安排,让这个年轻人来对抗我。” “还是说,你真得以为,他可以牵制住我?” “不。” 摇着手,天机紫薇道:“不必‘牵制住’,也绝不能‘牵制住’,只要‘牵制’,就可以了。” 坦然相告自己的谋划,天机紫薇不希望云台山过早站上一线,这就是他的底线。 “因此,我希望不死者撑到让你动怒,让你全面发动对太平道的‘逼反之战’,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用最少的损失大举入关。” “但我也绝不希望你失败,特别是在和不死者的正面对决中失败,那样的话……我没法想象不死者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哼了一声,子贡道:“我不可能失败。” 想一想,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并不乐见世家更迭,不管怎样的更迭,总要付出巨大代价。” “但,若果和太平道的趁势兴起相比,却又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使我们明知太平道的起事有你们在暗中操纵,也是一样。” 长吁一声,天机紫薇心道:“终于等来这一句了。” 要知他不远万里前来,并非只是要暗护孙雨弓或是观察太史霸,归根结底,正是为了要和这儒家副帅见面,要听他把这句话说透。 却听子贡又道:“但是……”便不说下去。 胸中早有成算,一拱手,天机紫薇道:“端木公放心,至迟入秋,我方便会遣使拜会三王以及诸帝世家,求建家名。” “世间已无云台山,有的,只会是与‘东江孙家’并立世家谱的‘云台孙家’罢了……” 半点笑意也无,子贡却轻轻欠身,道:“大圣神威,天机妙算,云台建名世家谱上,正是顺水行舟……子贡,先行恭贺!” ~~~~~~~~~~~~~~~~~~~~~~~~~ 夜已深,星斗满天。 万千繁星看似散乱,却实规矩,河汉横亘,勾一为心,分出南箕北斗,西星东宿,细细看来,廿八宿拱卫三垣,其势也森森,其态也恭恭,偶有流星一闪,旋就自己灭了,并不能将天界秩序动摇分毫。 这一切,在云冲波并不陌生。云东宪积年宿将,天文地理皆有所识,自幼已教他许多天相知识,后来萧闻霜更是非同小可,自张南巾手中亲传下《星图步天歌》,便放眼天下,也是数得着的人物。云冲波得她指点,这罗天星图早已熟知,只如今看来,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接近的天空! 在云冲波,对星空最为接近的经历,就是在雪域之上。那里,也是整个大夏国土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可现在,那天空却比当时更加接近,森森星空,似乎触手可及,甚至,已似乎隐隐的形成了一种压力。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瞬经已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之已很是适应,云冲波放松下来,开始感受蹈海的心情,和设法多获取到一些信息。 (很漂亮的山海啊……是在青州吗?) 为何会离天空如此之近?部分的原因,许是因蹈海正浮身空中,脚下,千重大山翻滚,似乎正要一重重的卷向中原。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还是第一次,云冲波当然也看不出到底是那里,何况,蹈海的视线很快已又投向天空,看向那闪烁着的,似乎越来越近的群星。 (等等,不是我的感觉……是“真得”!真得是更近了,见鬼,他难道在向上飞吗?) 很短的时间中,眼中的星宿迅速变大,大到云冲波不能再怀疑自己的感觉,大到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天空群星已经活了起来。 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中星光流动,似有无数属官吏员往来进退,或守坟、或卫离,或执伐、或耀钺,右辖、左辖,各塞其途,长沙、神宫,各有其用,周围大罗廿八宿更皆跃跃:东方苍龙七宿似乎起蛰未久,正徐展长躯,西方白虎七宿好象已有所图,在将四肢绷紧,南方朱雀七宿仿佛鼓翼扬首,对无边夜空发出苏醒的高唱,北方玄武七宿看似如巨山沉静不动,细察时却又依稀有所蚁动。似乎……“天”的敌人已经出现,令都天星官们都要开始抖擞精神,再披征袍。 (二十八宿,对应着御天神兵的星星,几千年来,一直和我们太平天兵纠缠不休的家伙……真奇怪,在最初的时候,这种纠缠,是怎样结下的啊?) 恍惚当中,云冲波觉得,天空的星星们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幅度越来越大,直到…… (他没有动,他一直是在原地停着的……那么说,是天空压下来了?!) 荒诞的结论,但,当天空如下坠一般压近时,当四方星斗正若骤雨般飞落下来时,却……又由不得人不信! “来得好!” 大喝出声,透着止不住的亢奋,蹈海扬手出刀,一起手,便已是他为人所知的最强刀法,“断欲”! “西方白虎金,罗天财宝盛……就来接我的‘散财’!” 最强刀招,十级力量,尽数向着天空击发,那无限深远,莫可侵犯的地方,那本该能拒绝掉一切挑战、侮突,更反掷回来的地方……对天出刀,那注定是没意义的一刀。 可,在蹈海出手同时,天空却也出现惊人的变化:以奎星为首,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同时自天空脱离,结连显形,成为巨大的白虎,怒目扬爪,咆哮扑下,却刚刚好被蹈海一刀阻住! 一刀奏功,却似乎只是将“天空”激怒:先是井、鬼、柳、星、张、翼、轸自天图上浮动出来,振翼长鸣,之后,如大海般的波动涌过天空,令南箕北斗一并脱离出来,各各向着蹈海的方向,微微倾斜。 那当中,倾出的……却是,漫天星光! 起初,是闪着如冰般刺骨的美丽蓝光,但很快,已拖出由暗红迅速变作赤红更最终成为炽白的长长尾巴,显示着那无与伦比的破坏力和攻击力。 “便有弱水三千,吾也一瓢不取……能奈吾何!” 刀光舞动,是将“远色”、“养气”熔铸一体所生的变化,端得是守如连城,水泄不通。任万千流星疯狂轰击,任漫天雷火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但,只要流星来势稍有所滞,那一点刀光便会闪现出来,光亮如珠,证明着他的并未有失。 箕斗越倾越深,眼看已然过半,蹈海那一点刀光却更加明亮,全没有力竭的意思,至此,天界终于作出更多变化。 若大风经天,将九成以上星宿都吹得微微动摇,跟着,河汉上也泛起美丽的银雾,遮没东方的天宇。 薄雾后,暗流潜动! 角、亢、氐、房、心、尾、箕,各离其位,成为蟠身苍龙,潜于雷火当中,跟着只一展,早将天人之间的距离越过,盘到蹈海身上! “没用!” 巨龙缠身,似能将一切东西绞碎,却偏偏奈何不了那只似米粒般的微弱光芒,而僵持一时之后,当蹈海吐气开声,将刀气向四面八方疯狂击射时,巨龙更被轰击到不能收紧身体,开始不住颤抖。 “戒酒!” 长笑声中,苍龙七宿被完全击散,四下迸飞,但,也就在此时,巨大的阴影,自天而下,将蹈海,以及他所能够看见和感知的一切,都吞没其中。 “北极四圣……终于来了啊。” 斗、牛、女、虚、危、室、壁,齐齐转动,成为龟蛇纠缠的“玄武”形状,而还不止如此,天蓬、天猷、翊圣,一并自天垣中飞旋而出,与玄武星列而四,转眼,已成为若昆仑般的庞然巨山,相较蹈海,何止亿兆倍数! 巨山当首飞坠的压迫力和冲击力,足以使人的任何感官都告麻痹,与之相比,任何“反抗”都谈不上,只能算是“努力”或者叫作“挣扎”。 轰然巨响,云冲波的眼前尽作黑暗,周身疼痛无以言表……他知道,这是由北极四圣合力形成的巨山已将蹈海压下。但同时,他却也感觉到,蹈海周身气机流走,显然,并未受到重创。 “可惜啊……” 长长吐气,随后,强大无焘的刀气,开始自蹈海的每一道经脉,每一处气穴中涌现,汹汹外涌,似乎,无穷无尽。 “……可惜!” 长啸声中,刀光冲天飞扬,巨山被剖至分崩离析不说,便连头顶的天空,也吃不住冲击,开始四分五裂,坠落下来。 (天裂了?!) 被吓了一跳,细看时,云冲波却发现,开裂的天空,依旧是繁星满天,区别只是,看上去,更远,和更加正常。 (是了,刚才的天空完全是假的……可是,这是什么法术?) 天空裂开并且坠下的同时,骨折血溅的声音,也在不住的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尽管刀气是向上击出,却似乎伤到了周围所有的方位。 “太乙混天阵……可惜,所用非人啊。” “若果有十级术者主持,这阵法甚至可能和浑天对战,若果有复数的九级术者,这阵法也至少有望令我重伤,但……” “……但,这一代的钦天监中,却只一人能够修得九级法力,虽合七十九人之力,铺陈出十一曜星二十八宿模样,也终究没法击倒小天国的战神,反将两代精锐,全数赔上。” 与蹈海对答的声音,来自东北方向:眯着眼,躬着身的老人,穿得是最简单的灰色道袍,已有多处破烂,全身上下唯一似乎还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左手所扣的古朴铜镜,上面绿斑漫布,瞧起来很象是件古物。 “葛玄洪……果然是你,许逊坚呢?他在那里?” “他不会来了,引君入陷已是强人所难,再逼他和我们联手杀你……未免欺人太甚。” 随着两人的对答,云冲波也已想起,蹈海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十日之前的一次约战: 身材高大的道者,只人单刀,闯入蹈海中军。自称许逊坚,固然这名字之前从来没人听过,但手持道门至宝八焚天刀,身怀普天下不出十人才有的十级力量,随便怎样的无名之士,也可以立刻名动天下。 与蹈海力拼七招,居然不分胜负,之后,两人约下时日,在这青州山海中一决胜负。 “能胜我,龙虎山就会在今次的战斗中置身事外。” 告诉蹈海,自己来自龙虎山,可以完全代表道门的态度。为此,蹈海答应下这令多数谋士都甚不放心的约定,按时进入山海,并依照对方的提示,寻找到这决战之地,却……只等来了唯有帝京钦天监中方有流传的“太乙混天阵”,等来了,当今天下道门之长,葛玄洪! “我曾相信了他,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刀客,他用刀向我说话,说出了他的正直与原则……是我不懂刀?还是刀也可以说谎。” “刀不说谎……但是,刀就是刀。” 眯着眼,似乎在笑,可眼角中放射出的光,却比针尖更利,葛玄洪一字字道:“刀,终究要为人所用,而人……说谎是人的天性。” 冷冷笑着,将丑刀收回腰间,蹈海十指屈伸,淡淡道:“其它朋友呢,何不一起现身?” 环顾四周,又道:“太乙混天阵,你们并没指望那个阵法可以杀我,其目的,只是要消耗我一些力量,和争取时间布下今天真正的杀阵……是什么?” “你有幸。” 硬硬丢出三字,葛玄洪道:“若不是本座始终没法参透十级力量,若不是逊坚修武有成却不谙术法……我们根本也用不着让钦天监的那些家伙来争取时间,根本也用不着先用什么天阵消耗你的力量……” “便让你见识一下,道门至高秘术,九宫八卦阵!” 五字吐出,脚下大地随之发生变化,八色光华自地面涌出,四下流溢,很快已将群山区隔,形成了别样的图画。 “太清!太极!太微!紫房!” 捏诀焚符,用歌唱般的声音叫出些古老又神秘的名词,每呼一名,便有一方山群轰然而动,出现些特殊的符号与形状。 “玄台!帝堂!天府!黄宫!” 细细看来,八方各有不同,围出中间一方天地,正是蹈海所在。 “玉京玄堂,九宫阵成!” 一提手中铜镜,反转半圈,见铜镜上白光流动,转眼已皎若一轮明月,将镜周所篆八字投向空中,皆大如斗。是为开、生、休、景、死、惊、杜、伤。 “八焚之后,八途也拿出来用了……这两样东西,不是龙虎山的禁器么?” “伏魔卫道,责无旁贷!” 八字一现已灭,却似乎在空中留下无形绳索,牵动诸方阵势,跟着,葛玄洪立掌胸前,喃喃诵咒。 “吾为天神下坤宫,巡震兴雷离火红。禹步交乾登阳明,巽步下令召万神。坎乡掷雨荡妖凶,腾地倒天斩妖精……” 声音渐响,四面呼应,东、南、西、北,皆有人出现,立掌闭目,喃喃相和。 “天生风、地载山、雷出火、水成泽,天生风、地载山、雷出火、水成泽……” 越念越响,到最后,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回荡着这些咒语,声如滚雷,却,并未惊起下方的任何生命。 “……向艮宫,封鬼门,天昏地暗,日月不明,邪神鬼道,无路逃形,急急如律令!” 以高亢到尖锐刺耳的声音终结咒歌,八方山地皆受感激,巨大卦形浮现,连九宫,锁八卦,上结天罗,下扣地网,放眼看去,饶是四方茫茫,却都山穷水尽,竟,无半分去路! “蹈海……龙虎精锐,皆在于此,便杀不了你,也困死你!” ~~~~~~~~~~~~~~~~~~~~~~~~ (以前曾听人说,龙虎山的规矩,动手之前,先骂人家是邪魔外道,之后便百无禁忌,打得过就单挑,打不过就群殴,插眼下毒抓人质,无所不为……唉唉,有个名门正派的外套罩着,还真是方便,慢着,好象不对?) 毕竟是少时听得的村老野谈,云冲波努力回忆,却也想不起说得到底是“龙虎山”、“龙虎门”还是“龙虎豹”或龙虎什么……总之,头上带着龙虎两个字是不会错的。 出现四方之人,衣衫与葛玄洪大异其趣,东首上人肥头油面,衣绸着缎,南首上人面绘五彩,身披兽皮,西首上人重盔厚甲,手里更执着一人多高的斩马刀,北首上人干瘪的如同一只猴子,手里拈得却居然是一串佛珠……若看他们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相信都是道人。 可,看着他们,蹈海的神色却非常认真。 “你们,竟然都还活着……潜藏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太看得起自己了,小子。” 南首上人似乎火气最多,一开口就硬生生顶回来,道:“我们几个早已无心世事,隐身仙都,只求得注天箓,要不是尔等外道猖狂,谁理你们?!” 说着一翻掌,顿有雷声轰鸣,火光交错,跟着向前一推,半空里霹雳一声,见九道火龙自虚空凝出,张牙舞爪,分取蹈海,赫然正是当初董家于三宝一战中辛苦设下的“九龙神火阵”,但当初董家是以数百之众,辛苦数月,更加上天时地利相合,方能勉强而成,这衣着打扮一如蛮纳的老人,却只一翻掌,已然催动! “‘九龙神火阵’再加上‘歘火威雷大霹雳’吗?一念而发,不愧是在桃都冯融谷修道四十年的老前辈……那么,你们呢,你们又有什么?”! 一刀出手,刚柔俱备,在将刚强刀气将火龙一一割灭的同时,也以若水柔劲将潜伏火龙当中的雷系究极法术‘歘火威雷’一一剔除,不令爆发,同时,蹈海更对另外三个方向的敌人发出挑衅。 “后辈小子,好大口气!” 怒喝一声,东首那胖子双手一拍,砰然有声,立见风起巽位,初似青萍之振,旋如九天降谴,更分作十方光色,分进合击。 “勾芒神临,乾巽相生,天吼八风阵,疾!” 和南首上一样,甫一出手,已是离都黑风峡中最强法术,必得勾芒神降之日方有机会学得的“天吼八风阵”,只听风中厉声如割,似有刀兵万千,只一发动,早将偌大片林子割作童山! (他们,是龙虎山上一辈,不,是再上一辈的大人物啊!) 云冲波当然不会知道这四人是谁,蹈海却知道。他们竟是龙虎山再上一辈的老人,皆已享寿百年,彼此间修为、身份都大致相若,因求道心殷,故分投“玄都青河洞、幽都紫云峰、桃都冯融谷、离都黑风峡”这分据大夏国土东西南北的四大仙都,欲悟天道,他们身份极崇,于世事也看得极淡,若不是如今太平道得志,断不致再为冯妇。 (可是……都这样的身份来历了,为什么,还非要回来和我们纠缠……太平道,为什么会让这些人这么坚持啊?!) 越想越是迷惑,也越想越是难受:自入金州以来,无数阅历,使云冲波完全明白和相信着太平道在下层人民中的根基,那是深植心底的渴望,也是太平道百劫不灭的生命力所在,但……同时,他也清楚到感受到了上位阶层对太平道的敌意乃至憎恨,帝姓、世家、学门、教派……可以说,几乎所有有身份有历史有实力的组织,都视太平道为死敌,不肯两立。 (他们不是光为了我们太平道要打他们啊……比如儒门,比如龙虎山,他们……是真得不肯和我们两立的,是宁可自己先被灭掉,也不肯和我们一起成功啊。) 小天国起事以来,对佛道两门的态度一直相对低调,尤其是对龙虎一脉,在长庚的坚持下,大力交结,不求对方誓立盟好,只求不相阻隔,一段时间里,这确实收到效果,但随着小天国的渐渐强大,龙虎山的态度却也开始改变……直到,如今。 “因为大家共同相信的道祖,因为大家曾经的因缘,我们一直希望,能和龙虎山共存……却,还是走到现在,为什么?!” 面对东南两方的夹击,蹈海仍可自保,甚至还有余力向着葛玄洪从容发问……毕竟,虽然两方所用的都是究极法术,却到底吃亏在力量有差,便占尽先机也好,便以众击寡也好,便有能将蹈海力量压制动向掌握又能将所有术攻威力提升的九宫八卦阵也好,当蹈海出到他那强绝无敌的十级力量时,仍足以将一切攻击挡下,不受到致命伤害。甚至,在西首上来自玄都青河洞的巨汉,以“九曲长河阵”将自身强化后,持刀近战时,他仍然能够将局面控制。 (……可是,他还是受伤了。) 自家事自家知,云冲波很清楚,在表面上的从容后,有着怎样的艰苦。 (这个九宫八卦阵,真是太麻烦了……) 开战以来,葛玄洪孤身守住东北艮位,全不动作,只由四大道士出手,似乎很是清闲,但蹈海却明白,若无他从中主持,此刻的自己,至少已可斩杀对方一人! (好可怕的阵法,我的所有动向都被掌握,事倍功半,对方属性不同的术攻却能被导引合流,威力倍增……而且,在这阵法压制之下,我每出一刀,所耗都较平日为倍……) 先前杀破太乙混天阵时的确威风,也的确未给周围潜伏的群道留下破绽,但为求速战速决,蹈海却未敢留力,尤其最后力接北极四圣一变,全力出手,一刀之耗,几抵平日十刀之力,算起来,混天阵竟将其力量消耗一成半以上,也算功有所成。 再战群道,蹈海身陷九宫八卦阵,先机尽失,虽方战不过二十余合,却已感疲劳,这真是向所未有之事:不死者中,除当年的西王孟津外,便以蹈海最为长力,尤其雪域炼刀之后,更是如此。他离开雪域后,天、东、北三王曾经相较,蹈海全力催发第十级力量,足可出到七十刀以上,浑天东山虽然一个力强,一个术巧,却也都奈不得他,那想现在数未及半,便已身疲? (阵法变化无数,五道术法精熟,若果被耗到降关,九成九是败局,但……) “知道”,却也“无奈”,对方的思路极其清楚,明知力量级数有差,更无半个贪功,只仗着阵势组合,将蹈海力量不住消耗,虽则无人能硬接蹈海一刀……但,当那一刀根本没机会砍中对手时,这种优势却又有什么意义了? 连出“孤帆”、“回首”之刀,威力虽然稍弱,却胜在变化精奇,争奈对方北首老人却也旋即发动“幽都紫云峰”密术,请动北海之神“元冥”,虚空绘出“五岳真形图”,移山换岳,颠乾倒坤,繁复奇妙之处,又远胜蹈海刀法无数,轻轻化解。 (糟糕啊,这样耗下去,会越来越麻烦……咦?) 正为蹈海担忧,云冲波却忽地灵机一动……眼前这一切,可不正是自己寻找了许久的一个答案? (对啦,闻霜一直想要的,闻霜一直担心的……可不就是这个吗?) 自张南巾身故之后,对萧闻霜而言,最大的担忧,就是有当朝一日太平道再度成为锋刃所向时,该如何自保。尽管太平道强人无数,但若来者是敖复奇丘阳明那级数的时候,却始终是无人可以放对。 曾提议过“咱们一齐上好了”,却被萧闻霜立刻否决,更再三强调着告诉云冲波,如果有一天真在万军阵前对上九级强者,绝对不能幻想可以恃多求胜。 面对上位强者,最大的差距,就是那种绝对的力量之差,当对方拥有着“一击杀一人”那种优势时,再强的包围,也会迅速变作没有意义,至于天机紫薇们曾经在瓜都作到过的事情,第一萧闻霜当时并未听说,第二……便知道了过程,她也不会幻想自己能够如鬼谷弟子那样的观察和掌握战场。而云冲波,就更加不会对自己有那种指望。 (可是,现在这样……说起来,应该正是我们太平道最拿手的方式啊!) 太平道中,最不缺的就是强力道士,管什么样复杂阵法,也不怕配不齐人,固然,当今精英道众也只是七八级力量,可话说回来,帝京军中,却也没有蹈海这样的十级强者不是? 心意转,眼光立转,全神贯注,云冲波开始研究对方到底是如何透过些精巧的搭配,将上位力量牵制甚至是压制,又如何是透过持续不断的细微攻击,来将强出一个级数的敌人不住削弱。 (嗯,一是把攻势相衔,令对方不能回气,一是把守势相通,确保对方一击打不死人……话说,就这两条,可也不容易啊。) 如果是天机、仲达等人,自然是通过对战场信息巨细无遗的掌握和对手中力量准确及时的调控,来确保这两条原则的实现,但在这些术者手中,却别有办法。 (这些法术,都是被精心编排过的啊,彼此间衔接的真好……嗯,力量这样子的流动,完全是自然的,他们只是顺势推动……话说,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九宫八卦阵吧?) 以云冲波而言,对术法的认识有等于无,但寄身蹈海,他却可以瞬间了解到蹈海所掌握的信息,因此上,短短一时,他已很快看清这阵法的运作原理,看清了四大道士是如何依托于九宫八卦阵,进退趋避,奇取正守,将蹈海牢牢钳制,并不断削弱。 在他们,这一切的效果并非刻意取得,他们每个人,不过是依乎自己的状况作出第一反应,但似可包容万物的阵法,却能将他们各各的贡献迅速吸纳,汇川成海,更导向最有效率的地方,对蹈海施以攻击。 (道法自然……闻霜说过的,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仓卒间并不能读懂这道门最复杂的大阵,更无法理解“道、一、天地”这些深邃至莫可测知的道理,云冲波能作的,只是努力记忆,尽可能多掌握一些细节,而同时,他也察觉到,具有威胁的,不仅是这些敌人,也不仅是这个阵法。 (更重要的,是那面八途天镜……那才是真正令这阵法运转如意,能够将十级强者也都限制的东西……是了,那东西,不本来就是“众神”协力的产物么?) 一时间,倒搞不清这是“自己”想明白了,还是在“接受”蹈海的想法,虽然蹈海的确忽地改变战法,着着争先,径取葛玄洪,但云冲波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也已独立的想通了这一点。 觉得这似乎很重要,却又想不出重要在什么地方,云冲波一时有些恍惚,却突然回过神来,惊觉到……蹈海的危机! (他,他的力量已快耗尽了,再这样下去,五刀之内,便可能降关,那……怎么办?) 说来奇怪,虽然早就落在下风,云冲波却始终不太担心蹈海,因为,他从刚才就一直隐隐觉得,蹈海,似乎还藏着什么杀手锏,却又犹犹豫豫,不肯用出。 (关键,还在那面镜子……如果是我,会怎么作?) 估量两边的差异,云冲波认为,唯有破去天镜,才有机会破去对方的联动,而只要破坏掉彼此的联动,以蹈海武艺之精湛,就算降关,也大有机会将分距四方的道者一一斩杀。 (那么,就很简单了,集中所有力量,发最强的一刀,就算被其它人趁机围攻,也要破坏掉阵眼所在!) 与云冲波的想法一样,蹈海连续以巧劲发刀,将诸道暂时逼退,之后,缓缓呼吸,将残余的力量运往刀上。 (这个力度……无论这一刀是否失手,他一定会降关,麻烦啊。) 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却被消耗如此,如果降关九级,蹈海将更加难觅胜机,这一点,战斗的双方,都同样清楚。在蹈海蓄力时,龙虎群道也开始组出防御法术,显然,是认同了蹈海的想法,要在下一击上决出胜负。 之后,如星火般,蹈海,骤然发刀! ~~~~~~~~~~~~~~~~~~~~~~~~~~~~~ 刀已发。 胜负已分。 但……云冲波却不明白,胜负,到底是如何分出? 从形式上看来,得着胜利的当然是蹈海,绝命一击收到效果,令葛玄洪重伤,也令九宫八卦阵形开始动摇,更令四大道士不得不放弃自己方位,向中间围来,但……偏偏,云冲波却不明白,蹈海,到底是如何得胜?! 显然有为这拼命一刀作出准备,蹈海这一刀之强、之巧、之精准狠,皆在刚才战斗中任何一刀之上,气势更是一往无前,巧妙捕捉住阵法所显示中的破绽,自葛玄洪最难以防御的角度发起攻击,也的确将葛玄洪斩到起身不能……可,云冲波就是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因为,显然一直都有防备,在蹈海出手时,九宫八卦阵也赫然作出之前不曾出现的变化:八门开合,阵形旋动,甚至连空间也被带着作出扭曲……在云冲波的估计中,这应该足以干扰掉蹈海的拼命一击,使他的一刀没法收到效果。 (刚才,明明是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突然干扰了一下阵法才对……) 感觉上,并非蹈海那一刀强大,和准确到了能够突破阵法限制,将葛玄洪斩杀,而是,在发刀的一瞬间,葛玄洪似乎受到意外干扰,阵法效用瞬间消失,使诸道之力没法联动,使蹈海那近乎拼命的一刀竭能全功……似乎,是有极为强大的外力突然介入,在那一瞬,将整个九宫八卦阵的力量尽数抵消,虽然也只是极短的一刹那,可,就是这一刹那,却已令蹈海可以将作为阵眼的葛玄洪拦腰砍断,令九宫八卦阵在短暂重组后,就再度崩坏,完全的……崩坏! (那种感觉,似乎有一点点熟悉,是什么?) 说来荒唐,作为当事人的蹈海自身,却似乎对这全无感觉,甚至,就连被砍作两段的葛玄洪,眼中也只有“技不如人”的觉悟,而云冲波之所以能够感到不对,也不是因为他有旁观者清的条件,而是……那一发即没的力量,令云冲波感到非常的熟悉,甚至是亲切。 (好象就在不久前才接触过一样……奇怪,那会是什么?)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但这反正,云冲波当前最关心的事情也不是这个……“那四个道士,还有什么办法吗?” 葛玄洪重伤,九宫八卦阵已破,但这全力一刀之后,蹈海也再没法维持自己在十级力量上,首先就是再没法踏空履虚,急速向下坠去。 但这却并不要紧,以蹈海仍堪堪维持在九级上段左右的力量,很容易已控制住身形,利用纵横来去的山风,使自己下落的速度迅速减慢,稳稳落地。 只手按刀,环顾四周,四大道士已围近过来,各各有着极精深的术法修为,他们均是浮身半空,就视角效果而言,蹈海似乎完全落在下风。 但,云冲波却能感到,在蹈海心中,已完全无视他们,冷冷的目光逐一搜索,并不作半点停留。 (哦,也对,这些人法力的确强,却缺乏实战经验,没有那个姓葛的居中调度,的确很容易各个击破……) 虚虚拟想,云冲波觉得,就算是自己现下和蹈海异地而处,或者也有信心一战,至少,他现在已经看到了若干个跑路的办法。 (跑掉不为输,至少已经砍掉一个了不是吗……) 突地一惊,云冲波蓦地感到,自己,终究还是太过缺乏历练! (他,他从刚才起,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一直没有放松,他环视四人,不是在轻视,而是在搜索四周……他在找什么?!) 很快,答案已慢慢浮现,似乎找到了目标,蹈海慢慢抬头,看向天空,不知何时,那里已被浓密云层遮没。 “的确,我来错了……” 声音低沉,中间似有着无尽惋惜愤怒,同时,云层翻滚,似乎永无止境的压力开始不住涌现,一层层的向下方缓缓堆积。 “你本来就不该来。” 同样低沉的声音,中间有着遗憾,似乎,还有着隐隐愧意,但最明显的特征,却是坚决,如寒冬,如锋刃一样的坚决! “留下一个承诺……可以吗?” “要留……” 如有鲲鹏振翼,十万云海无风自动,鼓荡、翻卷,最终化作巨大天刀形状,后方,则是微小似不可见,却又显然主宰一切的黑影。 “……蹈海,就留下你的命!” 巨刀劈落,带动狂风天降,似乎,连虚空也已在这一刀的后方裂开,似乎,跟随这一刀而落的,根本就是整个天空! 而,这一刀,也终于令云冲波明白过来,明白到了,自己的熟悉感觉,到底,何由,何在! (这,这里……是桃花源!) 思路一清,再向四周看去,一山一水,无不认识,甚至,连那片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桃花林,也可以依稀见到。 (对了,那种感觉,我知道,是那些……那些人变……变样子的时候……那末说,刚才干扰八卦阵的,是孟先生?!) 突然觉得好不荒诞,又觉得葛玄洪实在很冤,眼前这一切,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大笑话? (就是说,在他们对打的时候,桃花源中刚好发生了变故,所以,干扰到了这个阵法的运行……可是,太巧了吧?天下这么大,他们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打?!) (不过,这个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刀……怎么接?!) 离开桃花源时,曾在无意中与手持八焚天刀的盗王硬拼一记,那一瞬,云冲波曾感到莫名的震撼与熟悉,感觉到了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一刀是何等深刻……但,他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接下这一刀的呢?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接下! 锋刃未交,刀气已在蹈海身上割出长大伤口,而这,还是在蹈海主动退却,全力走避的情况下,若果当真硬接,云冲波觉得,蹈海甚至有可能已败亡当场! (这家伙……他也有十级力量啊!) 或者真是“天道好还”,刚刚还凭籍力量层面的绝对优势而强欺诸敌,一转眼,只得九级力量的蹈海,却被另一名十级强者追打到十分狼狈,三五招间,数履生死,若非他本身在完全境界上的修为并不逊于对方,怕早死了几回。 (不,就算这样,他也撑太久了……这个姓许的,在斗志上,还是有问题?) 虽不知就里,却也能够摹想一二,身为与蹈海同级的强者,许逊坚若一开始就投入战斗,蹈海甚至可能连太乙混天阵都撑不过,之所以拖到现在,想来,不会是为了喜欢看着钦天监或龙虎诸道战死。 “有胆子把我骗来此地,却没胆子和他们联手把我围杀,非要到了阵破人死,才有决心投身下来……既横竖都要杀我在这里,单打独斗还是与人联手,又有什么区别了?!” 衣破、发披,半身血浴,此刻蹈海之狼狈,已是多年不见,只一双眼睛,依旧亮得如同天北帝星。 “还是说,这样子作些虚伪的勾当,可以让你自己好受一些,可以让你的道心得到安宁了?!” 紧闭着嘴,许逊坚并不作答,手上的八焚天刀动作虽不见快,却是坚忍如山,不可动摇。 (喔,以慢制快,这也是一种好思路啊!) 修为离神域强者的确还天差地远,但若就眼界见识方面,云冲波却已“很强”……甚至,也许可以说是“天下最强”,毕竟,当今天下,真正亲身感受过十级力量交战的,也只他一人而已。一如此刻,许逊坚不过出手两三刀,云冲波已立刻看清楚他的战法。 (凝力不散,每出一刀,都是将战场削去一块,这样子下去,战事进展虽然缓慢,对手却无从逆转……) 一刀刀出手,皆在蹈海身侧掠过,似乎无功,却伏下凶险后着:以许逊坚精纯绵长的道门功法,竟能作到令每一刀之力都凝而不散,在空中划下无形疆界,令蹈海无法轻越。 (可是,这样子让自己的力量保持不散,难道不是会消耗很大吗?与其这样子,不如全力挥刀,增强每一击的威力,不是效率更高吗?) 可以理解这是对方的稳妥着法,为了确保不让蹈海有机会逃脱,但周边另有四大道士在,云冲波并不觉得蹈海可以很轻松的突破他们,更何况,夜长梦多,尽快斩下蹈海,不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云冲波突然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奇怪:怎么说也好,自己现在,难道不应该首先思路放在找寻蹈海脱困的办法上吗? (呃,不过也没所谓啊,反正,我想什么,对他都是没用的。) 虽如此,当视角转换,思路的方向也便不同,将自己置于蹈海的立场,云冲波也很快有所发现。 (那些刀气的力量,的确很强,强到可以压制住现在只得九级的蹈海……但,一刀总归只是一刀,再而衰,三而竭的话,还困得住人吗?) 几乎在云冲波“想到”的同时,蹈海已在“实行”这个方案,谁想却踢到铁板:当蹈海以巧力引发两道刀劲互撞,并想借机从产生的空间突破时,却被更强、更凶、更狠的两道力量左右夹击,饶是他抽身的快,也被斩去大片皮肉,鲜血淋漓,更因为不得已的一记硬拼,而被震到半身发麻。 (这个力量……不可能,如果他有能力在每一刀中埋下那么多重的伏劲,那他直接一刀都可以把蹈海砍成两段,这是怎么搞的?) 云冲波还在迷惑,蹈海却已找到答案,奋力斩出反手刀击退许逊坚追击的同时,他也喊破对方的技法。 “这不是道法……这是儒术,‘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这是易法‘生生不息’?!” “易是儒经,亦为道法,三教同源,殊途同归。” 声音沉稳,刀法缜密,许逊坚似乎已是一切尽在掌握,全没有要立取赫赫之功的意思,一边消耗着对方的力量,一边告知对方,自当年“五路合击”之役全败,文武双王联手也仍不敌浑天宝鉴之后,儒门内部便已有所争论,尤其是在小天国摆脱掉袁当的羁摩之后,儒道两家更展开前所未有之合作,不惜将各自最高段的武学道法拿出来交流,以求再上层楼,许逊坚此刻所用的武技,便是这一合作的成果。 甚至,文武两家内部也曾有所提案,想把龙拳与十三经揉合一体,创制出更为上段的绝学,但却被极重门户的敖家拒绝,他们所选择的,是用更加严苛的办法锻炼自身,力求尽快练成自第一战国后便再无人能够领悟的龙拳第九式“红色恐怖,龙极灭世”。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用不着了。” 似乎真把蹈海当作必死,许逊坚竟把这些密辛也都坦然相告,不过,这倒不是云冲波此刻关心的重点。 (啊,原来是这样!) 蹈海叫破对方武技奥秘所在,云冲波同时也有所领悟,用另种眼光来看,他终于发现,整个战场已成为以许逊坚为中心的巨大云涡,千百刀劲纵横来去,似直还屈,在延伸到一定地步后,皆会划出奇妙的弧度,相互交织,融会贯通。 (这些刀劲,其实更多的只是感应作用,里面并没有贯注力量,每当敌人触发时,他才从中心催运力量,加以打击,所以,无论怎么引发,也不可能消耗光里面的伏力,因为根本就是在不断补充着的……喔,还不止这样?) 发现到自己思维的不足之处:两人交手至今,战场已扩大至以“十里”计的范围,就算两人都已晋至意动劲发的境界,这也未免要求太高,所以,更合理也更自然的办法是…… (放舟怒江!) 脑中忽地蹦出这样一个词来,同时也终于看清了许逊坚这“生生不息”的奥妙所在:那并非“意至劲发”,而是“劲在意先”。 (力量本身的流动,已达成一种平衡,任何外来的刺激,都会立刻引发反击,然后,许逊坚才会察觉,才会及时的补注力量……这和刚才那些人运行九宫卦阵合力聚力的思路有所相近,但又更加的简洁高效……真是太高明了!) 心下狂喜,为着这凭自我之力的领悟,但兴奋当中,云冲波亦明白,自己能够这样快的得到理解,倒不是资质比前世强出多少,而是得益于颜回的帮助。 (弟子规所发挥的力量,不就是这样么……只要把那个和刀法结合起来,嗯,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怔怔出神,一时间不再关注战场,云冲波全神贯注思考着,试图在自己现有在武学与这种战斗方法中找到一个结合点。 (这样的话,对,可以了……要作到他这样大规模又这么快还不行,不过,横竖我也遇不到那种对手啊?) 一时间,云冲波很想拍拍自己的脑袋,现在回想起当初草原之上的浴血苦战,真得已好象小孩子的把戏。 (如果那时我能懂这种技巧……几刀就可以把他砍掉,那要狼狈成那样啊!) 兴奋之情稍稍减退,云冲波方回想起当下的“大事”,蹈海、许逊坚双雄争斗,结果如何? “戒酒、散财!” 依旧是断欲之刀,两招并发,却只如日没前的挣扎,许逊坚只是简单的一个立刀,甚至没有迫动刀身上的八颗篆字,已将刀气击灭。 “蹈海……你今天,真得不该来的。” 声音中似有着无限惋惜,许逊坚步步逼近,此时,重重刀云已收紧成为方圆百步的小小战场,封断掉一切去路。两人按刀相对,一时无言,眼见的,已该是发出生死一刀的时候。 长长吐气,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平静,蹈海缓缓提刀,平置胸前。 “苟利太平,生死以之,安危祸福,岂趋避之,更何况……” 注视许逊坚,蹈海的眼中,竟有一丝讽刺。 “……若你我异地而处,若你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龙虎山,让整个天下道门抽身事外的机会,你又会否放弃了?” “我,我也会来。” 如叹息般的沉重语声,似低闷的雷轰,在刀云间折射、回荡,更变形生发出种怪异难言的声音,到后来,这更似乎连把刀云也都震动起来,使周围变得模糊和显混乱。 (这,这不是他说话震动的,是强招,强招的前兆,他要出手了!) 与云冲波的判断同时,许逊坚开始向前踏出,不快,但很坚实,同时,云冲波更感受到,周围的刀云迅速分解、消亡,化于无形。 (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抽注回来了……这一刀,会很强!) 面对强绝对手的强绝一击,蹈海……似乎经已放弃。 木然的站住,甚么反应也都没有,不抢攻以打破对手的节奏,也不试图利用刀云破灭的机会逃走,他只是木然等待,甚至连目光,都只是投向脚下的土地。 直到许逊坚已走到三分之一距离时,他方低声道:“许兄,这样杀掉我,你的刀法,将永远不会再有进步。” 因这说话而一震,许逊坚的速度却没有放慢,气势也绝无半点减弱。 “对……但那是值得的代价!” 依旧没有抬起眼睛,任许逊坚不断迫近,蹈海只是低声的说着话。 “那日你我一战,‘断欲四刀’与你的‘求道三问’拼作两分,纯以刀法而论,不分胜败,所以,我们才有今日之约,因为,你我都想知道,在刀道之上,我们,是否,还能,攀上,更高的天空?” “不能了……我们,都没有机会了。” 每一步的幅长完全一致,每个脚印的深浅都一模一样,前进的速度亦没有任何变化,但,当许逊坚这样说着的时候,云冲波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方胸中的矛盾,或者说痛楚。 “好。” 简单作结,蹈海淡淡道:“许兄,这样杀掉我,也阻止不了小天国。” “天王始终是最强者,强到我无法望其项背,而在我身后,翼王、英王、忠王……他们都有取代我的潜力,杀掉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杀得一个是杀一个。” 简单干脆的回答,却只换来蹈海的讪笑。 “很好的气魄,嘿,我似乎还听出了你的壮志,以‘斩杀北王’之名,想直接赴阵前挑战天王?……你这算是故意赴死吗?” 尽管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蹈海全身的肌肉却都奇迹的完全松驰,连握刀的手,也只是虚应故事。 “我可以告诉,十级力量,那不足以挑战天王,远远不足……你甚至没资格逼他出十级力量战你,就象,我至今都不能迫他用到十级力量一样。” “你说,浑天他……以九级力量,便可战平神域中人?!” 声音中透出明显的惊讶,这同时也令云冲波目瞠口呆,直到听见蹈海淡淡的道:“我没这么说”时,才放松一点,却,又立刻被下一句话彻底震住。 “……我是说,天王他,以九级力量,便可败下神域中人。” “那么,今天我更要杀你!” 当今小天国三大十级强者当中,浑天为首,东山主教,蹈海虽为军中第一人,可纯以位份而言,并不高过统领纪律部门的无言,还在总理政事的长庚之下,但近年来他名声日振,普天之下皆知蹈海为太平军第一战神,浑天虽早年独战文武双王时名震天下,但后来被袁当一战重伤,便再罕有亲历矢石,甚至连今次起兵,也是由东山率先发动,是以帝军一方评估起来,多有人将他看低一线,那想到,他隐忍数年,修为竟已精深若此?! 将对手的战意完全燃起,蹈海终于抬起头,看向许逊坚,却不能持久,面对许逊坚带动的狂风,蹈海只退得半步,便被追上,卷动。 可,在风中,他却仍然在笑,残忍的笑。 “许兄啊许兄,今天,我蹈海就要试一试,能否作到袁当和天王都曾作到的事情……能否,以这已被打到降关,只能驾驭九级力量的身体,败下十级强者?” “嘿,你凭什么?!” “凭什么?当然是凭一个错误……许兄,你刚才说我们的刀法都没法再取得突破的错误……” 说话间,许逊坚已迫至身前,八焚挥动,似可斩破世上一切实物,但,只是轻轻平平的一记推刀,蹈海却能自对方刀招中最薄弱的地方切入,使其威力未及蓄满已提前爆发。跟着快速连刺,竟令许逊坚不得不回刀自守 “酒不醉人人自醉,君子爱财守其道……这两招,比之戒酒散财,又如何了?” “你?!” ~~~~~~~~~~~~~~~~~~~~~~~~~~~~~~ 一下抬起头,云冲波不用摸,也知道自己满头都是汗,更知道不仅是头上……事实上,他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汗水浸透。 (我,我在那里?) 在梦境中受到的冲击太大,直到不自觉的从旁边接过热毛巾擦掉头上汗水,又接过一杯热茶直灌下去,云冲波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对了,这儿是和那老乌鸦约的地方,他给我一天时间,我答应给他答案,然后……) 然后,是云冲波去找太史霸帮忙,虽然觉得他只是让自己思绪更加混乱,虽然并没有整理出什么简洁有力的说辞,云冲波还是来到这里。 (答应来,我就要来,越逃只会越糟……) 意料之外,云冲波来到之后,却被告知子贡外出,留下等待,并一直等到后半夜,云冲波终于撑持不住,沉沉入梦。 (话说,这一次的梦,还真是劲爆,几次都害我以为真要死在梦里面了……) 打到出火的战斗,令云冲波大蒙其益,所见、所闻,都是远远超出当今世上情报范围的珍贵资料,日后更发挥出云冲波此刻根本无从想象的重要作用……但现在,他所想到的,和他所最重视的,却只有一句话。 (好吧,那句话的确不是我说的……但,我也很同意啊……总之,就是它了!) 心意一定,云冲波甩甩头,揉揉眼,却才发现,自己对面,那空了大半夜的椅子,不知何时,已坐上了人。 “身在敌营也可以坦然入睡、坦受食水,不死者,您是对人心太有信心?抑或,只是简单的粗率?” “呃?” 很想说“我只是困了”,却没有出口,整整衣服,云冲波认真的坐好,虽然他一向并不是多么重视衣冠的人,但此刻,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希望能够与这个人平等相对。 “很好,看来真是胸有成竹,一天时间,不死者就可以把自己的思路理到这么清楚么?” 不用多聪明也能听出这说话里有多少讽刺的味道在,但云冲波板着脸,不去理会,只道:“你昨天说的那些,我想了……”却见子贡一挥手,不以为意的道:“那些当然都是诡辩之术,不死者你您既然这样前来,当然也已看破这些诡辩之术……所以,我们不必再作废话,您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您心目中的‘太平’,到底是什么?!” 虽然已有准备,但,在答案出口之前,云冲波还是犹豫一下,自己又默默重诵一遍。 “我想要的‘太平’,是各得其所的世界,是……强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的世界。” 这确乎是云冲波一直以来的想法,却也是始终没有梳理清楚的想法,直到今次入梦,方才有所启发,终于归纳成句,在他自己,是早有准备,要等着子贡怎样用一连串冷笑和反问来把这想法批成体无完肤,也准备好了要不管子贡怎么说,都不为所动,坚持守住自己的阵地……但,在他所有的准备中,却都没有想到,子贡,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就是您的想法?” 在云冲波点头之后,子贡默不作声,上下打量着他--直到云冲波已开始心里发毛,他才缓缓起身,道:“夜很深了,不死者,请回吧。” ~~~~~~~~~~~~~~~~~~~~~~~~~~~~~~~~~~~~~~ 从子贡那里出来,云冲波发现,天边已有微微的曙光了。 (这个……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心下忐忑,云冲波此刻倒比前来这里时更加紧张,难道说,这件事情,就这么完了? (可是,他也明明请我走了,也没说要再来见我……嗯,我当然是不会再来找他了,只要大家老死不见面,不就完了么?) 虽觉自己这想法至少有七八成是“一厢情愿”,但不管怎样,子贡危机至少是暂时缓解了,这当然不能不使云冲波稍稍愉快一些,甚至使他几乎想要吹起口哨来。 (现在呢,最重要的是要赶快把最后那套刀法回忆起来!) 一想到这,云冲波就会被忍不住的兴奋所控制,甚至会轻微的颤抖,毕竟,梦中,只得九级力量在身的蹈海,就是凭籍这路刀法,生生败下十级强者! 但,说来很晦气,不知是因为那刀法超出了云冲波理解范围,还是因为他坐着睡的很不舒服,总之,后半程的梦境支离破碎,饶是云冲波绞尽脑汁,也只能回忆起若干个互不相连的片断。 (但是,那肯定不是断欲刀法了……他叫那什么,“纵欲之刀”吗?) 依稀觉得,那似乎与和断戒僧宝胜的战斗有关,尽管力量和经验上都占有优势,却在一段时间内被对手那种赤裸裸的欲望之力而压制,由之,蹈海将自己的断欲之刀再向上提升,晋至“纵欲”的境界。 (但那算什么?要说纵欲,他一开始不就很纵了吗?) 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的确,在前世蹈海的众多回忆中,那段“荒唐无耻”的生活,绝对是云冲波印象最深的几段之一,每每夜之后入梦之后,还会满面通红的在回忆中醒来。 的确经已走南闯北,但,就某些方面来说,云冲波仍然还懂得很少,没法真正理解蹈海的刀意,他所能作的,只是仅仅能够回忆起蹈海的刀招名称。 (酒不醉人人自醉,君子爱财守其道……这个意思,又似乎是节欲?不,还是更象在给纵欲找理由……) 到最后,云冲波只能苦恼的拍拍头,安慰自己说,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自己能够依稀记住一些出刀手法就很好了,何况,到目前来说,自己就连断欲四刀也还未能完全掌握,太贪心,也没什么意义。 (反正,学会了又能怎样?还不至于到要我一个人去单挑什么三王二圣的地步吧?) 在刀法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也让云冲波仍为在意,刚才,面对子贡,他给出简单的答案,但实在,那却并非他自己的总结。 (这句话,应该是我刚才在梦里听到的……可是,到底是谁说的?) 觉得只会是蹈海说的才对,但回忆起来,却又觉得,那似乎并非蹈海说出,可问题是,如果不是蹈海,那……又还能是谁? (唉,真头痛,今天晚上早点睡吧,看能不能把这段梦再温习一遍……) 这样想的时候,云冲波更开始觉得自己的头痛起来,用力压着太阳穴,他觉得又困又乏。 (呼,我要先睡一会,我一定要先睡一会……) 近一段时间一直寄居草芦,不过,既然子贡的问题似乎暂时已经解决,云冲波觉得,回到啸花轩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到那儿也躲不过那只老乌鸦的……) “喂,有早饭没有啊……嗯?!” 打着呵欠,云冲波推开门,却悚然一惊,只觉劲风扑面,见黑乎乎两只东西扑面飞来! (有敌人,什么来头?!) 虽然困极,但面对卒然之变,云冲波反应仍是极快,尚知顾虑暗器中不知有无毒物火药,猛吸一口气,身子平平拔起,双足连踢,避过一边,更顺势将门板踢碎,让那两件暗器飞出门外。 (果然有毒,不过好奇怪……) 暗器自身边飞过时,嗅到一种淡淡的酸臭味,却与云冲波所知道的任何迷药毒物都颇有不同,但此刻也不是分心考虑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敌人的来头。 (暗器是从里屋飞出来的,隔门打人,算得很准了,不知道大叔和万老板怎么样了……不会已经被拿下了吧?) 正担心时,却忽听里面一声怒喝,却不正是花胜荣的声音? “砸我?用鞋子砸人就了不起么?!” (鞋子?) 回头看去,见躺在外面雪地上的果是一双棉靴,云冲波心下不觉愕然,实在想不出这算怎么一回事。 (他……他在和万老板说话吗?) “嘿,就是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看书的阶层,所有作者都是他们的仆人,兴趣每天都在被满足,却偏偏具有仆人级别的意识,竟然选择了卖书,而且还是穿越过来卖书……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 “混蛋,你给我闭嘴!” (这是谁啊?) 前面那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的声音属于花胜荣,后面一个声音却年轻的多,绝对不是万色空的声音。 “嘿,闭嘴,我闭嘴又有什么用?这书店已经是个烂摊子了,你骂我有什么用?” “那还不是都是你惹的祸?好容易有了一点流动资金,你非要进一大堆春宫来,现在积在这里根本没人来买,我能怎么办?!” “错错错,宫钉大啊宫钉大,你便错到交关哩。” 隔着一道门,云冲波也能想象出来,花胜荣正用那种非常不以为然的傲慢神情,在对那个什么“宫钉大”摇晃着手指。 “这件事的根源其实还是制度问题,主要是缺乏管理造成的!” “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别人卖黄书为什么就能卖到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卖黄书就卖到换了三个老板也干不下去?!”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没有用的,不从制度上加以根本解决,书店的问题只会越来越多。” “现在__这店里至少还差两个人……” “差两个人,那两个人?” 也听着来了兴趣,云冲波也很想问一问这个问题,要什么样的神人,可以把这已经半死的书店救活? “两个神人……一个姓卧,一个姓弄!” 第四章 天色微明,阳光怯怯的自窗角中溜进来,照在子贡身上。 自云冲波离开后,他一直没有动过。 中间,公孙出去了三次,都很快就回来,每一次进来后,他都一言不发,垂手站在子贡身后。 “走了?” 阳光照在身上,似乎也令子贡复苏,终于开口发问,早有准备的公孙轻声作出禀报。 “约一杯茶之前出的城,叫了两辆车,太史霸骑着驴在前面带路。神色很差。” 犹豫一下,公孙更向子贡禀报,据现场的观察,太史一行中,有一个很可疑的年轻人,从外形上来看。 “……似乎,是天机紫薇?” 躬身,表示这正是已方的判断。之后,公孙默默退后,不发一言。 “嘿,问吧。” 沉默当中,子贡举起一个手指,淡淡道:“为什么放过不死者?或为什么放过那个小子?那个都可以。” “但……只能问一次。” ~~~~~~~~~~~~~~~~~~~~~~~~~~~~~~~~~~~~~~ “为什么?” 已来到锦州城外,取道是西南方的水路,在进入山道之前,太史霸在确认孙雨弓仍在沉睡之后,将队伍停住,沉着脸,发问。 “什么为什么?” “所有的为什么。” 醒来的时候,子贡早已离去,太史霸所面对的,是一个面无笑容,只要求他尽到保护责任,把自己和孙雨弓带离锦官的天机紫薇。 在回忆中没有天机紫薇的出现,只记得自己是怎样羞愤交加,终于失去知觉,但心智一流,将种种讯息收集分析,他仍是大致可以推导出发生了什么。 “不用说抱歉……相信你也不会说。” 背对着天机紫薇,太史霸整个人都沉没在巨大斗蓬当中,声音并无软弱或是动摇的迹象。 “从一开始,我就在提防这是你的安排,但到最后,我却在明明知道的情况下还是为你火中取栗……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当然不会说抱歉,不过我会说谢谢,你的付出,的确令我收获很多。” 神色坦然,言语中不作任何避讳,天机紫薇的态度,令太史霸感到意外,更发出干涩的笑声。 “好家伙,这样子不作保留的说话……这样的尊重,这样子由你所给的尊重,是我梦想多年的东西,却在我完全失败之后得到……还是说,我从来都只是自以为理解了你?” “这,的确是我的尊重。” 神色轻松,天机紫薇表示说,在过去,自己对太史霸一直都有顾虑,顾虑……他的不成熟。 “我一直对你寄以厚望的,因为,在云台山上,有得是强者,却不多智者,而,能够理解黑暗之心的智者,更是没有。” 透过太史霸的众多议论,天机紫薇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能够胸怀黑暗之心的男人,但,在放出种种议论的同时,太史霸的行事却是有理有节,并无逾规。 “你谈得太多,却作得太少,而离开云台山,更让我觉得,你不过是又一个对成功充满浪漫想象的年轻人,虽然你‘了解’黑暗,却不‘懂’它,你只能将之停在嘴上,却没有足够的气度来以之行事……所以,在我的计划中,一直都把你设定为可以在某些情况下牺牲的选择。” “而,现在呢?” “现在,我很惊讶,因为我看错了你,但也很高兴,因为……这样的你,会更加有用,更加重要。 话题突然一转,天机紫薇告诉太史霸,他的猜测没错。 “早上离城的时候,我的确是故意让人看到我的样子……这是诚意,也是为了少一点麻烦。” “所以,是你赎下了我?用什么?” 对子贡的认识只有这一次而已,却已令太史霸确信,此人,绝对是那种一旦出手,就不留余地的人。不会如什么武神强者般,作些惺惺相惜,留待来日的事情,自己与之对抗的越凶,越久,结局必定越惨。 “用什么并不重要,重要得是,你值得。” 带着奇异的笑,天机紫薇道:“有野心是一件好事,有黑暗之心更是一件好事……大圣光耀如日,但,能为人君者,却必定是刚柔必济的人物。” “你……要我来替你把手插进脏水里吗?” “第一,不是替我,第二……更多的时候,应该是血水。” 透过子贡所压迫出的发现固然惊人,但……从另个角度来看,能让天机紫薇一直看之不透的人,岂非更加可贵? “使功不如使过吗?所以……我才讨厌你啊。” “策士的世界,只有成与败,没有是和非……何况,因为大圣的完全光明,就更需要我来掌握黑暗。” “今次的考验与我计划相差甚多,但到最后,仍有机会觅取同归,现在,问题只是……” 略略伸出右手,天机紫薇淡淡道:“你,是否已经作好准备,要步入黑暗了?” “真正的,不再停在嘴上的,要用行动来实现,来推动的黑暗世界……你准备好,要走进来了吗?” 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史霸慢慢屈伸双臂,周身骨骼,皆发出咔咔的响声。 “我明白了……我应该在什么时候杀掉黄麾绍?” 看着太史霸的背影,天机紫薇终于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很好……孺子可教也。” ~~~~~~~~~~~~~~~~~~~~~~~~~~~~~~~~~ “很好……孺子可教也。” 只被允许提出一个问题,深思之后,公孙发问,不管那是谁……他赎下太史霸,用得是什么代价? 听着这问题,子贡满意点头,作出称许。 “正确的选择,这个答案,也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之放过不死者,正是因为这个答案。” 告诉公孙,“对方”为了交换太史霸的理智,开出了可以更简单和更彻底破坏掉云冲波的选择。 “的确,我早该有所察觉,这一代不死者,并非雄霸王者,性格上属被动,虽有责任心,却没有那种要主动承担一切的责任感……在他,私人感情的羁绊,可能会比‘天下’更加重要。” 而且,不仅如此,距离“真正强者”的境界,云冲波始终还欠一步没有迈过。 “他对自我有怀疑,这一点我也有所发现,但他的怀疑,却不仅是对自己的‘道理’、‘规则’,而是更进一步,对着他‘自己’……嘿,我其实该为此而更加放心他才对,没有‘自信’的人,便行恶,也不会走到多远的。” 但现在,这对子贡的目标却成为一种麻烦:对“自我”没有高度的认可和尊重,云冲波便是甚容易被外人影响的那种个性,尤其是那些和他最亲近的人,换言之,就算子贡能够破坏掉他对太平道的信仰,他也可能只为了某人,或某些人,就继续对太平道加以支持,增益他们的事业。 因此,子贡作出决定,要把云冲波作更加彻底的毁灭,不仅是破坏掉他对太平道的信仰,更要破坏掉他作为人的自觉,要把他撕裂成为任何人都没法利用的行尸走肉。 “不过,这却不是现在可行,要让不死者完全觉悟到自己的可悲,我们还需要一些外来的助力……那助力已在路上,三五天内,大概就会进入锦官城了。” 给出指示,子贡要求公孙作出一些安排,等待将会从南方而来的“助力”。 “弟子明白了。” 说是明白,公孙心底其实还有所怀疑,作为在子贡身边追随最近的人,他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子贡的说话并非虚饰,却,似乎漏掉了一些什么没说。 但想归想,却不必说它出口,躬着身,公孙接受指示,从子贡前退走,去作出安排,等待那据说已在路上,近期便可进入锦官的,能将云冲波完全破坏的“助力”。 (但是,明明是来支援不死者的战力,为何……却会成为我方的助力?) ~~~~~~~~~~~~~~~~~~~~~~~~~~~~ 看着公孙退走,子贡的眼中,闪过难以捉摸的神色。 (聪明,不过,天资所限,这已经到顶了吧?) 一直有意栽培这弟子成为下一代子贡,但也一直都无奈的承认着对方的天资的确有限,短时间内,子贡竟有些羡慕天机紫薇起来。 (如此优异的人才,可惜,不能为我儒门所得啊……) 闭上眼睛,子贡开始默默盘算,将天机紫薇所提供的资料与自己业已掌握的情况合并分析,拟想战法,务求它日可以一击制胜,将云冲波彻底击倒。 (但,他最后那一句话,到底算怎么回事?) 不觉又睁开眼睛,子贡竟罕见的流露出些些忧色。 (强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的世界……可以归纳到这一步,并非他现在的阅历见识所能作出,而且,这措词,竟和记载中惊人的相识……难道说……) ~~~~~~~~~~~~~~~~~~~~~~~~~~~~ (没有“自信”的家伙啊……如果你能在性格上稍稍象样一点,也不致于落到这么惨呢。) 在重新确立了双方的立场后,天机紫薇的确开始给太史霸以更高的信任的尊重,也告知了他更多的情报,譬如,云冲波今次所面对的全面情况。 在听到说子贡竟然会答应某人,尽力把自己限制在仅破坏“不死者”,却保留“云冲波”上,太史霸实在觉得很愕然,而当天机紫薇稍作提点后,他更已觉悟到这件“好事”却由于云冲波的“好脾气”,将成为“不可能”。 (那个小子……不过,说起来,真是异类,婆妈也就罢了,居然还没主见没主意,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强者,真是狗运。) 并非看不见他人优点的类型,太史霸很坦然的承认着云冲波的诸多优点,也在心里承认着这是足以和自己平手相斗的强者,但同时,他也始终坚信,假以时日,自己必将比云冲波有着更高的提升空间。 对“自我”的高度认同,乃是任何最强者的起码特质,完全相信自己的抉择,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完全相信自己所行的路,不管将要踏过多少障碍,故且不论天地八极那个辈份的人物,便当今年轻一代的优秀人物中,象先豪迈、开心怠懒、英正邪狂、太史偏执,金络脑深沉练达、流赤雷不通人情、萧闻霜稳重坚忍、何聆冰决绝狠辣……何止各各不同,简直背道而驰,但,在对“自我”的认可上,在对“自已所行之道”乃是“正道”的问题上,皆不会如云冲波般,时时有所怀疑,时时被人左右。 (不过,连我也看得出,子贡更加不会看不出吧?能够让他同意交换的,更多的该是情报,那能影响不死者的女人的准确消息……唯有云台山这样在太平道中有深度渗透又一直保持合作的组织,才能准确掌握的消息。) “那都不重要了,现在,青州的一切已和我们无关。” 口气轻松,似浑不在意,但这却更令太史霸有所怀疑:对天机紫薇意图操作至“两不相胜”,而诱发儒门与太平道全面恶战的意图,他自信绝未判断错误,在此基础上,他很难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价值,来让天机紫薇不惜放弃原有计划,帮助子贡把不死者完全毁灭? 对天机紫薇的能力有着深刻认识和高度评价,太史霸相信,他的每一步行事,都不会是就事论事,必有后着,一如此次,无论子贡有多么难以沟通,他也必定有不止一种办法把自己赎下,换言之,之所以用“萧闻霜”的情报来作交换,必是因为这样的交换乃是诸次交换中最具利益的一种。 (据说,玉清是属于对“不死者”相对不太重视的一系,难道,这也是双方默契下的产物?) 自入伙锦帆贼以来,太史霸对南方诸大势力的认识已颇不少,但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可能是这样。 (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我没道理想不出来!) 恨恨的,太史霸颇觉忿忿,一小半,倒也和孙雨弓有关。 (那个好狗运的小子,如果不是身为不死者,八辈子也别有所成就,更别说让小弓这样注意……慢着?!) 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如雷殛身,太史霸一时竟控制不住周身力量,寒气猛吐,立将胯下壮驴冻杀! (不破不立……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他竟然是想……) 胆色过人,在生死线上也走过不是一次两次,但,今次,太史霸真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竟然相信……他竟然相信,那小子……可以凭一已之力,战胜子贡?!) 太史霸的异常动作,当然给车夫们造成干扰,但,在他们失措之前,天机紫薇已先从车里迈出,一边丢出银子将他们安抚,一边走到太史霸身前。 “既愿意走路,我们便散散步好了。” 将速度和心情一起压住,跟着天机紫薇,太史霸深深呼吸,却总是压不住澎湃心潮。 (对……在那样随波逐流的情况下,他仍然可以锻炼到与我们同级,那么,若将这一关突破,若找到自己的‘路’之所在……他的前途,他的前途……) 震惊当中,却也觉得眼前豁然开亮,太史霸颤着声,道:“你……你到底准备作什么?” 并不回头,天机紫薇悠然道:“我准备作什么?问你自己也可以。” “若你我异地而处,你会怎么作?” 怎么作? 怔怔站住,嘴角浮现惨笑,太史霸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我会尽快,努力,弥补掉当今最大的危机。” “好。” 声音愈显轻松,天机紫薇道:“那危机,是什么?” “……不必废话了!” 声音忽显激烈,却立刻压低,太史霸回头看看,确信孙雨弓未被惊醒,方压着嗓子,道:“若我是你,若不死者能通过子贡的考验,我……我……” 似哽在喉,太史霸颤着声,“我”了几次,方以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挤出来道:“……我便会遣使太平道,求结婚姻之好!” 轻声一笑,天机紫薇并不就这答案作出评价,只挥挥手,道:“既你相信我该这样作……很好,你便按照这个思路,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作罢!” ~~~~~~~~~~~~~~~~~~~~~~~~~~~~~~~~~~~~~ (这世上,还真有你这种天才啊!) 瞪着眼,帝象先努力用眼神表示出自己的愤怒及至鄙视,对面,敖开心很干脆的一摊手,摆出一幅“我那想到会有这种鸟事?”的无赖嘴脸后,便干脆闭上了眼。 两人都没说话,因为……不方便。 “新收嫌犯两名,押甲九、甲十……关门。” 毫无活力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渐渐远去,只留下两名更加没有活力的白头狱卒,木然的坐在门边,混浊的眼光自两人身上扫过,就象是看到两块木头一样不作停留,连一点点的好奇也没有。 ~~~~~~~~~~~~~~~~~~~~~~~~~~~~~~~~~~ 因为对那个章鱼玩偶的来历感到怀疑,两人前去杂货店查探,孰曾想,店内一片血腥,那卖玩偶给他们的店老板被人活生生剖作两块,死的惨不堪言,偏生此刻,一群官捕又踹门进来,把两人抓个正着,不由分说,先行押解回衙是也。 (我说,你难道就准备这样睡了?) (那你想怎样?炸狱不成?) 两人当然明白自己不是凶手,也相信那群官捕绝对不会刚巧“就在那里”,因为感兴趣于对手的后着会是什么,两人不作反抗,乖乖的被投入大狱。 (至少,这说明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算是一件好事吧……) 闭上眼,帝象先缓缓调息,更开始默默回忆适才所见的一应细节,力图整理出一些头绪。却忽地被对面惊动,愕然开目。 (这个手势……他是什么意思?) 似不愿惊动其它人,开心连续打出甚为复杂的手语,怔一怔,帝象先方才认出,开心所打的乃是军中专用的旗语。 (友军遇袭……见鬼,两个人都在这里,有个鬼的友军……糟!) 脸色也是一变,帝象先终于想起,自己一行前来的,的确……还有第三个人。 (怎么办?) 看着开心询问的眼神,帝象先犹豫一下,双手交叉,作出“固守”的旗语。 (从被抓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如果真有出事……早已出过了。) 默默点头,敖开心打出“收兵回营”的旗语,慢慢躺倒。 (小子,你不要短命啊……我们可是答应了那个家伙,要把你变成“人”呢……) ~~~~~~~~~~~~~~~~~~~~~~~~~~~~~~~~~~ “你的身体很奇怪……简直,‘不是人’。” “再见。” 驴头不对马嘴的对答,盖因,一问一答的双方,都是术业有专攻,全然不通人情事故的人物。 刚刚将白色绷带从身上拆下,并因之而将一些已经结疤的伤口又给撕开的,是弃命卒。说着话,却没有抬头,他正用一种很疲倦的神情看着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水,用绷带简单的把它们擦掉。 皱着眉,站在一侧,仔细端详他的,则是才因从朱有泪手中救人成功而浮出水面的观音婢,神色间如冰似霜,高不可攀,依稀看来,竟当真有几分似观世音菩萨的圣容。 “这儿很安全,那些人不会追来的……竟然完全没有痛感,你这样和人过招,不是很危险吗?” 血水被擦掉,却继续的渗出来,弃命卒最后放弃努力,又把绷带缠回到伤口上。 “没有痛感,但不是没有感觉,皮肉被割开,血在渗或者流出,都是感觉,我都能感觉到。” 说着,弃命卒竟似有些犹豫,斟酌一下,方道:“谢谢你。”神色却冷冷的,全没有“谢谢”的意思。 观音婢微微点头,道:“不客气”,脸上则是一片严霜,亦一般是全然看不出那里“不客气”了。 ~~~~~~~~~~~~~~~~~~~~~~~~~~~~~~~~~~ 昨夜,弃命卒在城外遇袭,且战且走,退入山林,本待是想利用地势之利遁走,却不想对方竟是深谋在先,甫入林中,已是埋伏四起,更有诸般异术预埋,他意外之下,转眼间已身蒙数十创,虽仗着“卜刀微明”之力,连杀数敌,却奈何不了敌人头领,眼看已陷死地,却遇着观音婢路过,一念慈心之下,施以援手,更在解围之后将其带回治疗。 按说是“救命之恩”,但从昨夜到现在,弃命卒却一直拉着脸,死气沉沉的,倒象是不满意别人救他一般,也亏着观音婢一般是一个死眉死眼的冰山脸,对面相看,倒也说不上谁的脸色更难看一点。 将还在流血的伤口全部裹住,弃命卒活动一下周身关节,又试着作了几个跳跃和深蹲动作,便向观音婢点点头,径直向门外而去。 看着他,观音婢不作任何阻挡,倒是别人看不下去,伸手挡住。 “喂喂,我说你这人……这样就想走?至少有个交待吧?” 口气轻佻,动作也透着让人看了就想皱眉的不正经,挡下弃命卒的,赫然竟是孙家二少,孙孚意。 夜来恶战中,观音婢的介入并未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局,敌方谋划已久,占尽地利,更有两名单打独斗皆可压制弃命卒的首领,观音婢虽以佛门大慈悲力破去对方术法,却无力退敌,更救不到人,真正决定最终战果的,是稍后乱入的浪荡子。 “混蛋东西……女人不是用来打的,更不是用来让你们这种怪物打的!” 以一贯风格的开场白,孙孚意横刺杀出,轻易挡下敌方两名首领之一,这令观音婢压力大为减轻,腾出手来,将林中预设的法阵逐一扫荡,如是持续一段时间后,对方终于收手退走,亦只是到了此时,两人方才发现,敌人从始至终,竟只得两人,其它参与战斗的士卒,尽是泥塑木偶,随着敌方主将退走,纷纷爆裂,再无半点痕迹。 “我说过谢谢了。” 冷冷扫视孙孚意一眼,弃命卒从他身边挤过,根本不予理会,任孙孚意瞪着眼,在身后指手画脚。 “你看,大师,他怎么能这样……” 愤愤的挥着手,孙孚意回过身,却见观音婢早已退入屋中,只一声低低佛号传出,也不知算是什么意思。 “我说……怎么讲我也算是救命恩人吧,就算不涌泉不涌泉了,你们至少该滴点水啊!” 自觉对两个人都有“救命之恩”,却被同时无视,孙孚意的郁闷真是难以言表,到最后,还是一脸严肃的左武烈阳过来,认真的抱着拳,表示谢意。 “可是,为什么是你来道谢,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啊……” 这样忿忿的说着,孙孚意一边还作出恼火表情,并拍着后脑勺,但,还是应左武烈阳之邀,来到后园当中,共享一壶刚刚泡出来的香茗。 “话说,我们可是竞争对手啊,你这茶水里不会下了药吧?” 以说话的内容,算是“敌意”,但若和语气以及表情合起来,就更多像是小孩子在发脾气而已,所以,左武烈阳也只是很温和的笑着,并为对方把茶水倒上。 “去,真是无趣,你应该说‘对,茶里就是下毒了,有种你就喝啊!’才对……” 悻悻的抱怨着,可到最后,当对方全无反应时,孙孚意还是收起嘻态,很正式的向左武烈阳还了礼,并开始交流彼此的意见。 “敌人有两个,似乎都精修术法,但各有不同。” 以孙孚意的所见,两名敌人中,一个似乎是魂系法术的好手,另一个却精通木法,两厢合作之下,请鬼灵、役草木,变化万千,直把山林化作兰若鬼居一般。 “说起来,要不是观音妹子破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到最后大概也只好逃命……呃,我是说大师。” 很坦然的说自己的武艺“其实就那么回事”,孙孚意显然不以为这个话题有多丢人。 “练武是为了什么?活着。活着想什么?活得更好。怎么叫更好?当然是吃得更好、喝得更好,身边的女人更好。所以,练武是手段,绝非目标,这是要紧关节所在,万万不可以搞错的。” “嗯……嗯。” 显然不以为然,但也不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和这出了名的无状浪子吵什么人生观与幸福观,左武烈阳敷衍性的点着头,把话题又带回到昨夜的战斗上。 “木系的术士,而且武艺也有相当造诣,那么说来……” 抓抓头,并不理会对方如此明显的意图,孙孚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道:“累死了。”抬头看看日色,忽地一拍大腿,道:“啊哟!”一跃而起,跑了两步,方想起对面还有个左武烈阳,忙回头挥手道:“那个,左武兄,对不住,我今儿约了天上人间的成老板谈补楼顶的事……这可不能迟到,下次,咱们下次再议!”说着已跑得不见了人。 看着孙孚意飚去无踪,左武烈阳面沉如水,右手按住桌面不动,一时,方长长吐气,徐徐站起。 “沙……” 随着左武烈阳的站起,厚达四指有余的石桌哗然崩坏,化作无数碎片,流泄满地。 (这般无行个纨绔子弟,朱小姐到底瞧上他那一点了……) ~~~~~~~~~~~~~~~~~~~~~~~~~~~~~~~~~~~ (这般无行个纨绔子弟,朱小姐到底瞧上他那一点了……) 沉着脸,背着手,齐野语踱进自己一个人住的别院,就在刚才,他前去朱家堡求见朱子慕,虽然送出了取自东海极深处,以千年老玳瑁和万载血珊瑚合制的精美饰品,却也只能换来一个明显是在应付的笑容。 (女人哪,都是瞎了眼的东西……) 一念及此,怒火愈炽,抬头见前面一丛竹子高大茂盛,也觉不豫,团在袖中的右手急弹数下,劲风连作……却,都击在了忽然出现的一道背影上。 “……野语,你失态了。” 猛一惊,看着对面的苍老背影,看着那道冠下溢出的丛乱白发,齐野语忽现喜色,道:“二师父,您终于来啦!”一边已纳头拜下! ~~~~~~~~~~~~~~~~~~~~~~~~~~~~~~~~~~~ “就是这样?” 半闭着眼,如睡似醒,不久前才和飞仙与酒剑仙联袂拜访龙虎山的留仙听完齐野语的汇报之后,皱着眉头,咕嘟嘟吸了几口水烟,道:“若论出身,孙老二当然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强,不过,朱小姐看上他,看来不是为了这个。” 这也正是齐野语头痛的地方,为了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何止一夜两夜,但到最后,也只能瞪着眼,告诉自己说,女人,就是些糊涂、任性、没有理智可言的东西,是些个活该被浪子和骗子们任意玩弄的愚蠢东西,尽管自知这也只如失败野狗的狂吠,但舍此以外……他又还能作些什么? “所以,我也一直昐着二师父您赶来,昐着您能给我指点。” “我?” 哑然失笑,留仙油然道:“为师前三十年穷困潦倒,难得饱暖,后三十年一心修道,别无旁骛,你问情于我,岂非问道于盲?” 说是这样说,留仙还是拈须细想了一时,方道:“总之呢,情之一物,最是天下第一难以分解,缘分到时,任尔泼天道理也都无用,既现在已然如此,你也不必太过着急,不妨静观其变,总之……来这里的不是你一个人,不甘心的更不是你一个,大可以以静制动。” 得他如此开解,齐野语方略略好受一些--其实,在他,见得留仙赶来,已觉安慰十分,尤其此刻凤阳城中风声鹤唳,甚至一日数惊,多这样一名八级强者坐镇,怎都宽心的多。 “你说到朱有泪,这倒是件大事……” 说到朱有泪,留仙精神忽振,复问数事,尤其是当初齐野语左武烈阳追赶朱有泪却被孙孚意坏事一役,细细询了,方又靠回椅上,眯着眼,一语不发。 齐野语垂手侍立,心中颇为焦急,却一语也不敢发,他在东海学艺多年,素知三仙秉性:飞仙老成持重,酒剑仙纵情使性,正以留仙最为深沉难测,善知人心意,更加上一手鬼神莫测的魂系法术,向为东海弟子敬畏,便在背后,也无人胆敢玩笑。 “时间不对……” 沉思良久方才开口,第一句就听得齐野语莫明其妙,争奈留仙并不理他,径起身,吩附他备车同出,不一时已到了天上人间--却不进去--只看一眼,便又掉头,左拐右绕,一时已到了那天三人乱斗,致令朱有泪走脱的地方。留仙下得车来,原地踱了几步,冷笑一声,向齐野语道:“明白了么?” ~~~~~~~~~~~~~~~~~~~~~~~~~~~~~~~~~~ “哦,原来是叫钉宫萌,不是宫钉大啊……” 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后,边洗着脸,边听花胜荣介绍这最新出现,年纪最轻,头发颜色却也最怪的书店老板。 (黄头发……难道不是夏人,而是外夷?染得……什么叫染得?什么人会没事把头发颜色染掉?) “对对,是钉子的钉,不是甲乙丙丁的丁,可不能搞错啊。” (又是一个怪姓啊。) 从来没听说百家姓上还有“钉”姓,不过想想自入啸花轩以来先后见着的三任老板,云冲波倒也不觉得这个姓算很怪。 (从姓拉的,到姓万色的,再到姓钉的……下面还会有什么?姓暮、姓小?总不会姓老吧?) 并不把这放在心上,一边搓着脸,一边认真回忆着夜间所梦,云冲波越想,就越觉得不舒服。 很少这样努力的想要入梦,云冲波的目标,是尽可以多把那个破碎模糊的梦境回忆清楚一点,但结果……似乎是有着“一梦不二来”的潜规律,虽然成功入梦,却已是青州一战后的事情。 (只是一次决战,他却好象变了很多……还是说,在决战之前,他就已经变了?) 依稀记得,以那什么纵欲四刀击倒许逊坚后,一向也能够尊重自己对手的蹈海,竟然踩着对方的头,发出冷笑。 “我说我来错了,是因为我知道,心意矛盾的你已不可能胜我,我只想留下你一只手,你却一定要留下你的命,许兄啊……你自觅死路,让我又能怎样?” 似乎许逊坚还说了些什么,似乎那个梦后面还有很长一段,云冲波甚至记得,自己正是在这梦中听人说到了“使强者多作贡献而无能者也可分享”的目标,却再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在新的梦中,他只见到了蹈海的强大,以及……他的残酷。 青州一战,道门强者尽没,面对于十日后单刀拜山的蹈海,他们根本无从反抗,近千弟子的血,将龙虎山染作一片赤红。 “小天国希望与所有人共享太平,但……不包括叛徒。” 发出这样冰冷的宣言,蹈海领军北上,今次,他不再迂回,而是直取帝京。尽管付出重大伤亡,帝京方的代价却始终更大,前后九战,大江防线被完全撕破,中兴诸将被迫联军一线,将其阻止。 (然后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觉得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蹈海引军退还,至于那原因,是孤军,是给养,还是来自后方的军令……却记不清楚,也许,是都有吧。 (唉唉,连续两次梦境都记得不清不楚,现在的记性真差啊……) ~~~~~~~~~~~~~~~~~~~~~~~~~~~~~~~~~~ “唉,现在的记性真差啊。” “所以说,你身边该有个女人啦!” 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敖开心半眯着眼,道:“我和你可不一样,是讲义气的,这边事了了,我就陪你南下抢老婆……呃,不不,是领兵打太平道去。” “偶尔在这种地方坐一坐,居然也很有好处。” 根本不理敖开心的胡扯,帝象先道:“很多事情,一下都串起来了,思路居然清晰了很多。” “切,你要真这样想,监狱那里够看啊,疯人院还差不多。” 告诉帝象先,长久以来,敖家一直流传着种种关于超级强者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某位强人在登向最高点之前,曾经把自己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如是三年,出来之后,就实力三级跳,一下子侪身“最强者”之列。 “话说,我们家老王爷很信这些啦,还有什么杀掉自己老婆就可以暴强啦,或者至少也要把宠物杀掉啦,唔……总之都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切。” 哧之以鼻,帝象先道:“胡扯吧你就,敖家武学天下第一阳刚强势,武德王是有名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师’……”说着忽又笑道:“再说了,要是武德王真信的话,你怕不早八百年就被和一群疯子关一起过了……” 他信口道来,敖开心也不当真,只翻翻白眼,道:“说吧,你突然想起来什么了?” “……是谁。” 没头没脑说了这样半句话,帝象先抱着头,道:“咱们不是一直在想到底是谁么……到刚才为止,我突然想到线索了。” 从一开始起,两人就没有相信过什么“朱有泪”的事情,倒不是不信那个传言,而是不信那凶手就是所谓“朱有泪”。 “没有那么巧的事……不可能。” 判定这只是朱家内斗的延伸,两人数番讨论,却苦于资料不足,暂只认定朱子森和朱大两系最为可疑,朱四则稍稍靠后。 “但这个结论等于是废话,朱二和朱三都成这个样子了……换谁来也会排除他们的。” 根据受袭的情况,帝象先认为齐野语很是可疑,连带着也将朱大一系的嫌疑调高一线,敖开心却啧啧作声的加以反对。 “那不说明问题,提前布置,战斗时间又很短,我都有办法把自己装成个术士。而且,你认为另一个人是东海留仙……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喂,不要这样说……东海三仙又怎么样,老头子也给我说过的,那个飞仙的确要非常小心,但酒剑仙或是留仙的话,百士十招内,还真未必胜得了我!” “呃,那也不是重点啦。” 耸耸肩,敖开心认为,目前并无证据可以证明留仙确已来到凤阳,如果非这样想的话,只会限制思路。 “说吧,你到底想到什么线索了?” “……他们。” “嗯?” 一怔,敖开心看向外面,见几名狱卒无精打采,似睡非睡的样子,奇道:“你什么……”忽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 ~~~~~~~~~~~~~~~~~~~~~~~~~~~~~~~~~~~ 两人的身份,是“凶嫌”,被抓进来时原是分开看押,所喜搜检倒不甚严格,挨到下半夜,敖开心见并没其它囚犯,遂放出手段,饵以美言,诱以金银,买动狱卒,将两人关至一处。 在敖开心,这实在倒一多半是为了“好玩”,盖两人都已抱定“静观其变”的心思,只等堂上提审,并没什么要紧事情非要计议,直待帝象先提醒,他才忽地省得不对。 “咱们怎么说也是为命案进来的,这些个家伙,也未免太敢吃了一点。” 目光炯炯,十指交叉一处不住捏动,敖开心道:“除非……这些家伙根本就知道咱们是被人弄进来的!根本就没将咱们真当成什么凶犯!” 冷冷一笑,帝象先道:“地方吏治败坏如此,可憎。”说着向后一靠,已闭上了眼。 “若咱们想得对,明天就根本不会有人提审……若那样,咱们便将为首的捉住,问一问,使钱弄我们进来的,到底是朱子森还是朱老大!” ~~~~~~~~~~~~~~~~~~~~~~~~~~~~~~~~~~ 天才刚刚亮,孙孚意遛遛跶跶,居然又到了禅智寺。 “咦,那不是孙二少吗?” “他怎么会来寺里?而且还这么早?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在青楼里面吗?” “说起来,他可是前天才来过的,三天里来两次,一定有目的!” “那个,你们觉不觉得,明天就是十五了……” “啊,一定是这样!” 到最后,窃窃私语的围观众推导出自以为合理的答案:显然,孙孚意是在熟悉情况,准备明天来调戏上香的良家妇女! 答案与真实间的距离有多大,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某人显然已相信了这判断,并因之拍案而起。 “混帐东西,怎么能这样!” 口气似乎是很愤怒,但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胖,旁人能看到的,只有一波又一波抖个不停的肥肉,但这已足够让下级僧人们大感惊疑,甚至,还有几人偷偷翘起了姆指。 (果然,方丈虽然爱钱了一点,但真遇到大事,关节还是能把持住的……) “我说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既然知道了,怎么还能让大施主再浪费时间!” 提着袈裟快步跑出,一张圆脸笑得如牡丹花开,释远任围着孙孚意团团转个不停,口里絮絮叨叨,居然是在一一介绍诸名女香客的身家来历。 “这样也可以?!” 一向被目为“伤风败俗,肆无忌惮”,孙孚意今天却是绝对完败,一只手捂着头,长叹道:“我说,大和尚,你开的到底是寺院还是妓院?” “善哉善哉,施主果然独居慧根。” 全无赧颜,释远任合十胸前,一本正经道:“喔,不对,佛云众生平等,观一切物皆如水电泡影,寺院也好,妓院也好,不过名号而已……施主如此年轻,却能劈门破壁,勘透个中道理……如此修为,又岂止慧根,简直……,不,是一定,一定就是佛祖弟子传世人间啊!” “你,你不要把我那和那个十世童身的家伙作比!” 终于忍不下去,一脚踢飞释远任,孙孚意弯下身子,在最近的一处草地上大吐特吐起来,不过……吐完之后,倒也很痛快的丢出了足够让释远任眼睛放光的金锭。 “唔,看你也算聪明,少爷这钱为什么花,想你也该明白,若识趣的,后面自然还有的赏……” 说到一半,早被释远任接过话头道:“施主只管放心,在下自有办法把那姓左的支开……唔,倒是诸般药散呢,小寺这里实在没什么好货色,怕是使不得……” “我说,你就是把这禅智寺当怡红院开的吧?!” ~~~~~~~~~~~~~~~~~~~~~~~~~~~~~~~~ 小雪初晴,山林皆素。 刀悬腰间,蹈海背着手,慢慢走着。 虽然此刻并无草芦,但云冲波还是可以认出,这里正是三江堰,是荀欢隐居的地方。 (放下前线军事,赶回天京,却在入城前先来到这里……他约人了?) 越走越慢,并仔细观察着环境,最后,蹈海终于停住在某个地点,用力踩了踩地面后,他居然把右手食指送进嘴里咬破,并把血滴落土中。 血落雪地,如水入沸油,令地面迅速出现一波波的颤抖,向四周涌起泥浪,同时,有低沉的摩擦声从地下出现,沉郁非常, 显然是蹈海以血为媒在召唤什么,亦能感觉到在地下涌动的绝非易于,但,当点点红光浮起,并结为人形时,云冲波还是目瞠口呆。 人形,是云冲波已很熟悉的样子……小天国之长,天王、浑天,而人形方成,已是双掌同推,带出无尽赤芒,正是浑天宝鉴中上借“荧惑”之力的强招,荧惑乱。 (不……不仅是这样!) 掌推至半,来势再变,赤芒纷纷膨大自燃,化作无数焰团,更结连一处,成为滔天血焰,漫卷过来。 浑天宝鉴,火兮,焚野! “给我……破!” 刀不出鞘,蹈海仅一侧身,以手为刀,闪电般突破火墙,击正“浑天”胸部,人形破碎的同时,血焰无根,戛然而灭。 (他,他还真利索!) 惊讶来自两个方面:一则,深知蹈海对浑天有多么尊重,即使这只是一介幻像,云冲波也没有想到他可以说杀就杀,二则,他也实在没有想到,蹈海……可以仅凭一击就破去火兮焚野。 (就算袁当,似乎也没能作到这个程度吧,难道说……) 这种比较当然不公平,毕竟,蹈海所面对的仅是浑天所留的“招意”,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让云冲波很感兴奋。 (慢着……还有!) 人形碎,红光飞,向着两个方向而去,更迅速改变颜色,一者青,一者白。 (青属木,上应岁星,白属金,上应启明,那么……) 正如云冲波的想法,拉开距离的同时,两色光芒迅速转浓,各各重组成浑天形状,更分别摆出了“太岁断”和“启明耀”的起手式,看到这里,云冲波已知下面将发生什么。 (这算什么啊,就算浑天自己,也不可能作到同时变成两个人在打,这样子练招,根本毫无意义……) 云冲波之“没意义”,显然不是蹈海的想法,面对分别自右方和前方袭来的两个浑天,他微微沉下身子,眼中寒光略现,却仍没有将刀出鞘。 兵兮解阵、森兮蔽八荒,浑天宝鉴的两大杀招同时袭至,声势端得骇人,但除在杀着临身的一瞬作出细小移动外,蹈海再无其它动作。 (这一下,最多能卸掉两成力量,而且另一边反而打得更重了,有什么用……啊,原来如此!) 两侧夹击,本来配合极好,并不会予蹈海以各个击破的机会,但直忍至拳头及肉方展动身形,蹈海固然吃苦,却也确保了对方的不及再作变招。 主动迎上攻击力较弱的森兮弊八荒,尽管将这一击照单全收,但已有准备的蹈海也同时迫发刀气,将力量抵消大半,而凭此代价,他就使另一方向的攻击要在这侧强招尽老之后,方能提至最强。 “给我……败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白色浑天”的重拳轰中自己背部之前,蹈海已将“青色浑天”的小腹击穿,更将其扣住,掀起。 (好……好险!) 以“脱袍换位”的手法,将青色浑天送作代僵之李,更把握机会双手交叉追斩,如是连发三十一刀,终于将白色浑天的破绽逼出,拦腰斩断。 (这一招,好决绝!) 知道这亦是“纵欲之刀”之一,被蹈海自己名之为“苟能执礼,何惧有情”,但在云冲波感觉上,始终以为这刀实在谈不上什么“礼”。 (该叫“分手之刀”才对……话说,这一刀断得的确干净……) 击破两名浑天的夹击,这成绩着实喜人,可是,还不及高兴,接下来的变化已让云冲波看傻了眼,青白残光竟不消散,而是又各自一分为二,一是蓝黑交错,一是黑黄结连。 (四……四个……) 觉得非常无力,云冲波实在想不通,这种挑战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可以打胜的话,我……我现在就敢去单挑那个老龙头,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吗!) 正如云冲波的判断,以一敌四,饶是蹈海天刀出鞘,也只是稍稍延后了败北的时间而已,四破其二后,终于被分用计都、罗喉之力的“暗兮灭魂魄”和“暗兮吞六合”双双制住,血肉遭蚀,魂魄受锁,再无翻身可能。 “唉……” 长叹声响起,并缓缓走近,同时,浑天形象忽告不见,地面复平,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化身为二,甚至为四,那只是天王的一个尝试,除却袁当之外,相信当世已没人可能作到……北王你以此为方向来挑战强化自己,太勉强了吧?” “干王。” 缓缓起身,蹈海舒张双臂,道:“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小天国的第一强人,和这相比,刚才那样的尝试,我并不觉得算是过分。” 当初,袁当的最后一战,面对四王联手,他竟能完成超乎所有人想象之神技,强行凿破时间障辟,将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短时拉到同一时空下,与“现在”的自己联手对敌,虽只能维持极短时间,但却已几乎逆转战局,甚至,若他愿意,也足可以在时间内击杀掉四人中的任何一者,诸王事后盘点时均觉心惊,更觉止此一技,袁当已足可自许“永世最强”。 亦是在那之后,浑天潜心时光之术,欲将此招重现,只始终无功,此事诸王都有知道。至于刚才一化二,二化四,倒和这一神技无关,根本就是蹈海依托浑天所留招意,输力支持,等于他自己在打自己,若真对敌,却是并无用处。 “可是啊,北王。” 沉吟一下,长庚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武学之道攀至巅峰后,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更有无数难以预测的危险,蹈海乃是小天国军中第一名将,若因练功而有所闪失,简直可以让关虎林公孙三省一干人笑歪嘴巴。 “反正,北王你现在已足可以抵住关虎林,而且,我方目前的弱点也不在最强者的层面……” 没有说下去的话,两人都很清楚,大量有经验及能力的中下级官僚将佐,才是小天国当前最紧缺的人力资源,但……因为两人都很清楚的原因,尽管长庚始终在全力推动,这个问题也一直都被处理的别别扭扭。 “是否能击败关虎林,只是过程中的一步,并不重要……” 态度竟有些傲岸,又似有些冷漠,在蹈海之于长庚,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现象。 “因为,我必须变强,不断变强,因为……” 声音突然发生了奇怪的改变,蹈海看向长庚,很古怪的笑着。 “因为,我,和干王你,和东王,和天王,都不一样……在你们眼中,我蹈海,只是一把刀,对吧?” ~~~~~~~~~~~~~~~~~~~~~~~~~~~~~~~~~~ “北王,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 面不改色,长庚轻轻扯开话题,以问代答,表示对蹈海杀败许逊坚的“纵欲之刀”很感兴趣,对他炼刀雪域所得的领悟,想知道的更多一些。 “嗯,很巧啊。” 边慢慢挤压右边的太阳穴,蹈海边慢慢道:“干王,有个问题,我也一直都很想问你……” “当初,在大江之上,我离去之后,公孙三省和你,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北王!” 长庚终于变色,却仍被蹈海抢在前头说话,“但不要紧,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我想,应该是一些‘分析’、‘推理’、‘说明’,一些……关于我太平道为何必然失败的‘道理’吧?” “北王……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说给你听,当然,那会很长。” “不。” 并不转身,轻轻摆着手,蹈海道:“我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你?” 缓缓踱步,蹈海背对长庚,目注脚下江山。看着他的背影,长庚,首次产生了“无从捉摸”的感觉。 “干王啊,我提到这个话题,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从来没有提过的事,一件,我全力以赴要忘掉的事。” “……后来,公孙三省曾经和我见过面。” “林家堡?” 一瞬间已作出判断,这就换来蹈海低沉的笑声。 “正确。” 告诉长庚,送棺林家的时候,意外遇到公孙三省,更在随意就可将对方斩杀的前提下,仍将对方放过。 “他说,想和我谈一谈,他说,他相信我们太平道必将失败。” 皱着眉,长庚道:“他怎么说的?” 古怪一笑,蹈海摆摆手,道:“不知道,我忘了。” 堪称激气的回答,但错愕之色一闪,长庚失声道:“你……你强行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全对!” 大笑着鼓掌,蹈海告诉长庚,当时,公孙三省很明白的表示,既然敢这样来见蹈海,就不怕死。 “他说,我杀掉他也没有用,我就算杀掉全部‘中兴诸将’也没有用,新的强人会出现,新的困难会浮现,到最后,小天国必定覆灭,太平道注定失败。” 若只有这样程度的诅咒,对蹈海当然不会有用,公孙三省九成九会被一刀断头,还很大可能被把脑袋带回去等着见证小天国的失败,但,接下来,他却用层层推进的严密推理,证明了他为何作出这样的断言。 “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他应该是把我说服了。” 所谓“说服”,其实更多只是语言层面,并未能动摇蹈海对太平道的忠诚,但因为这,蹈海还是将公孙三省放过,让他离去,因为这,蹈海更将自己的记忆封闭,不肯回想,甚至……让自己完全忘掉曾经在林家堡见过公孙三省这回事。 (啊,这样啊,难怪,我一想到林家的事,就会头痛。) 终于明白原因所在,云冲波大感意外,却……又有几分知己之感。盖这种“口服心不服”的感觉,他正刚刚有过切身体会。 (本来就是啊,说不过不等于自己就是错的……) “那么,雪域炼刀的你,终于让自己开解,让自己找到答案了?” 这个问题,也是云冲波非常感兴趣的,毕竟,蹈海是因为”说不过“才将记忆封闭到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件事,那么,现在能够回忆起来,是否说明,他已将自己认知上的枷锁解开? “不。” 又是一个否定的答案,蹈海道:“我没有找到答案,也没有让自己开解,我回忆起那一切……是在和许逊坚的一战后。” “雪域给我的收获……只不过,是让我敢于面对自己的丑陋面罢了。” 因为袁当的讥笑,使蹈海决意挑战自我,去发现、挖掘和最终战胜自我的贪婪与欲望,那使他领悟到“断欲四刀”,攀上更高的武学境界。 “但石狗城下一战,那破戒僧的力量,却让我恍惚。” 那种爆炸一样的力量,粗野,狂乱,直接,却着着都散发着强劲无比的生命力,其势勃然,莫可压制。尽管蹈海在力量及技巧上都有优势,却仍然难以速胜,甚至,在取得上风之后,也没能给予其致命一击。 “那是一种丑陋的力量,清修多年,却压制不住自己对女人与美食的渴望,因而破戒离山,但,这欲望却使他强大,没道理的强大。” 迷惑于那不合情理的力量,和受挫于石狗城下的忿恨,蹈海在双方止兵的时间里,独访雪域,意图为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然后,我找到了。” 戒酒、散财、远色、养气,这是令蹈海终能脱胎换骨,与浑天、东山并立而三的强刀,而置身于任何物质欲望都没法得到满足的雪域,蹈海却将其推至更高,演化出了“纵欲之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苟能执礼,何惧有情……欲望的确丑陋,但生而为人的我们,本就与欲望同生。” 背着手,蹈海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和如此的深邃,长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们不是神啊……神既令我们生而为人,生而有欲,我们又何必害怕,何必压制?” “我们所应该作的,是适应它,认识自己的欲望,掌握自己的欲望,和驯服自己的欲望……这,才是我在雪域上得到的领悟。” “北王啊……” 长长吁气,长庚道:“你……你的确已经超越袁当了,我相信,纵然袁当重生,你也已经可以把他阻止。” 使用“阻止”而非“击败”,这当中的细微区别,就连云冲波也能听懂,所以,蹈海依旧只是作出他今天最多的动作,摆手。 “我不会以为凭这就能战胜袁当,他身上……有太多我越向上攀,就越感到没法理解,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不过,如果再见到的话,他,的确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我迷惑了。” 领悟纵欲之刀的同时,蹈海发现,自己的完全境界也得到大幅提升,依靠之,他在青州之战中创造奇迹,以九级力量的伤疲之身,斩杀许逊坚及与其联手的四大道士。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真得比他强很多。” 回忆当日,蹈海承认,自己的胜利绝对有运气成份在内,本质是坦荡武者,许逊坚从约定诱蹈海入伏开始,就愧疚于心,这使他的道心失明,使他的刀上更多一重无形羁绊。 “但就算这样,那一天,他仍然有机会败我甚至杀我……到最后,我也只能说,大概,就和在之前无数个战场上一样,是‘天’又一次选择了我。”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皆告无言,小天国起事至今,大小血战,何虑百千?长庚理政后方也还罢了,蹈海亲临矢石无数,而能全首至今,对之,自有一分感触。 “而,亦就是在击败许逊坚之后,我抬头看天,看向那真正的星空,遥远、冷漠、高不可及的地方……那时,我终于回想起来,回想起来,林家堡的事情了……”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公孙三省的说法,你终于发现其错误所在了?” 声音中竟有一丝紧张,以及隐隐的雀跃,这令云冲波吃惊,也令他开始用别一种眼光去打量长庚。 (该不会,他……他也到现在还没绕出来吧?) 面对长庚的期待,蹈海却再次挥手,给出否定的答案。 “不,我没有找到……事实上,我也不准备再找。” 告诉长庚,自己根本已将公孙三省的说话再次忘掉,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那已不值得自己再去费心。 “想不通的事,我就不再想……理论始终只是理论,若我们能将小天国建立人间,任那理论说得何等动人,也只会变成笑话。” 出奇简洁的思路,更洋溢着强烈霸气,明明觉得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没道理”或者说“盲信”,云冲波却觉得,这的确很难辩驳。至于对面的长庚,更是陷入沉思。 “而同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位置,我是刀……太平之刀。” 治国不如浑天,理政不如长庚,亦没法如东山般请动最高神祗上身,和坚持不懈的宣讲太平教义,蹈海的“自我”或者说“价值”总结起来,亦不过是“力量”而已。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一把刀……之前,袁当也好,公孙也好,他们总是这样说我,和令我愤怒,但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就是一把刀,这是天给我的位置,亦是我的价值所在,是我最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和形式、” 怀着这样的觉悟,蹈海平心静气,并不在乎之前被浑天诸人的“轻视”和“但肯使由之”。 “你们有你们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人是各各不同的,强要更移,并无益处。我就是刀,太平之刀,会为小天国斩杀一切敌人的强刀,至于其它要动脑筋的事和麻烦事,都有你们作主。” 带着完全透澈的笑容,蹈海手按腰间,看向天边,那笑意,也正似百炼钢刀一般锋锐,简炼。 “而同时,我更劝干王你听我一句话,听我这‘笨人’一句话,不必再为公孙的那些说话头痛,不要再费心去驳倒,去解释……只要我们能够戮力同心,在人世间建立起天国,未来的聪明人,自会给我们的成功找出理由,建立起咱们‘必然成功’的理论。” “所以,干王,你也好,天王也好,东王也好,就把我当成一把刀放手使用吧……只要,那是为了‘太平’,只要,那有助于实现‘太平’……” 夕阳下,山林中,长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轻轻摇头,他走前一步,把手按在蹈海的肩上。 “北王,让我们一齐努力,把‘太平’带来人间吧……” ~~~~~~~~~~~~~~~~~~~~~~~~~~~~~~~~~~ 小雪初晴,山林皆素。 空着手,云冲波慢慢走着。 (应该是这里了……唔,荀先生他们不在家,真是运气啊。) 来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云冲波犹豫再三,方按照自己的回忆和理解,默默运功,并将中指咬破,滴血在地上。 (希望有用……应该有用……呃,没用也没什么损失吧?) 明知小天国至少是两千年前的旧事,但被深深吸引,云冲波仍是来到这里,作着自己也觉很大可能是“没意义”的尝试。 (反正,只是一滴血罢了……) 虽然这样,在迟迟无功的情况下,云冲波也并未如开始的计划般,断然止损,而是一次又一次回想着梦中的细节,作出努力,直到……已滴了将近二十滴血后,他才垂头丧气的开始包扎手上的伤口,并转回身去。 (唉,果然,没有这种便宜事的……) 在云冲波的算度中,这实在是方便不过的练招办法,对手绝对够劲,最难得在还似乎不会受伤,是以希望虽小,也还是跑来了这一趟。 (可是,我明明每个细节都作到了,包括他是怎么运气,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和回忆来组合敌人,为什么……就是不成呢?)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忿忿的一挥手,却忘了自己正在向指头上裹纱布,一下子扯落下来,血光飞溅,虽然不多,却苦在十指连心,当真是痛得很。 (呸,呸!) 大感败兴,一边吐着去晦气的口水,一边忙忙的再把纱布裹回去,但……刚刚动了一下,云冲波已把所有动作停住。 “呼……” 颈后每根汗毛皆直立起来,如炸裂一样的痛着,云冲波根本不用回头,止用“感觉”,他已能清楚感受到身后,那股正如万丈波涛一般,不住升向天空的霸气。 (成功了么?可是,这感觉,不象浑天……倒,倒更象是……) 咬紧牙,云冲波压制住身体的颤抖,缓缓呼吸,劲散四肢,保持住原本正微微躬身的姿势,努力不露出任何新的破绽。 (先不管为什么,如果真是那个人,他绝对不会从背后出手偷袭……) 就云冲波而言,在战场上结合对手的性格特点作出判断和制订战术,乃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让萧闻霜知道,必定十分欣慰,然而,许是天不遂不死者愿,在他这样判断,并试试着缓缓移动稍远些的同时,背后的敌人却似乎已失去耐心,霸气骤然大盛,更,化作狂飚急流,疾卷过来! (混帐东西!) 真是惊得魂飞魄散,欲走已是不及,云冲波本能侧身,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去背后一击,只听轰然一场巨响,见龙形气劲狂卷而前,将面前树林轰作一塌糊涂。 (既然有了他的坏脾气,就也该有他的死脑筋啊……竟然背后出手,这算什么东西!?) 很想大骂一气,却没有机会,刚刚稳住身形,云冲波便觉眼前一暗,更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啊,这一招是……) 灿烂金光隐隐浮现,来自敌人的臂上,那正是云冲波最熟悉的拳法之一,敖家龙拳的杀着,金色雷震,潜龙腾翔,至于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将云冲波完全压制的敌人,虽然他只见过一次,却曾无数次大汗淋漓的回忆起来……正是当朝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 ~~~~~~~~~~~~~~~~~~~~~~~~~~~~~~~~~~ (我……我不会输的!) 刚刚挡过青之拳的正冲,却被对方以左手迫发橙之拳,将下盘打动,硬生生卷起到离地三尺再摔将下来,虽无大碍,却也疼痛不堪。这还是因为云冲波反应快极,闪身避去大半拳力,若不然的话,橙拳一动,便是万千风刃,又那里会只摔一下就算数了。 (这不是敖老头,是我自己……自己打自己,没道理打不赢啊!) 心痒于蹈海那种锻炼自我的办法,云冲波也尝试请神练功,孰料手气竟是好得出奇,一请就请出个大头佛:堪称当今天下太平道第一强敌的东海龙王,幸好似乎受限于云冲波自身力量,这“敖复奇”一拳一脚,皆只能发挥到云冲波此际力量的上限,但纵然如此,他的拳法却仍是强悍莫名,也精奇莫名,打到云冲波有如沙包一样,十招当中,还不了一招。 (没天理啊,这不是我自己在和自己打么……问题是,这些变化……我根本就不懂,没道理打自己时就突然用出来啊!) 虽然狼狈,但其实大有收获,盖对敌之际,这“敖复奇”竟能将龙拳用出无数精微变化,皆是云冲波自己练拳时根本无从想象的境界。快、狠、准、刁,再非“强霸”两字所可形容,尤其如威力相对稍弱的青橙紫蓝数拳,在他手中用来,端得变化万千,明明龙拳乃天下第一刚猛武学,却能够被使得九虚一实,将云冲波晃至头昏脑涨,纵然豁尽全力,也只能在“被打中”,和“被重重打中”当中作一选择。 (好险,幸好有秀才那套拳救命,不然的话……咦,那套拳法不是很久就不能用了么?) 说来着实神奇,本来头三拳上就已被将防御打破,眼看就要吃那钵头大的拳头轰中面门,云冲波的动作却忽地加快,以最小的幅度作出避让,并趁势反击,赫然,正是早被宰予废去的“弟子规”,重现于身。 弟子规所求境界,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最贵自然,此际又是兵凶战危,是以云冲波直待数十合后,方突然想起自己此刻“很不对劲”,但战场之上,岂容分心?心意一驰间,破绽早露,“敖复奇”使记虚招一带,右手一记冲拳,竟不是龙拳。 (啊,这是“东海七杀拳”中的“灵犀分水杀”……见鬼,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一分心已是大忌,再分心岂有幸理?云冲波一声闷哼,硬食重拳,只觉肚里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血险险喷将出来,这还是及时借力倒飞,将拳力卸却小半,若不然,大有可能就被当场轰倒地上,再战不能。 (一共过了几招了……五十一,还是五十二?) 虽避却眼前之厄,先机却已尽失,退至一半,已被“敖复奇”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上来,双拳连发,依旧用得是“东海七杀拳”。 (这是“巨蛸缠噬杀”,模仿海中蛸鱼样子,出拳不求最强,务取羁摩,每一拳出手,皆意在打断对方下个动作的节奏,因此上最易打出连击,若先手已取又难以速胜,这便是消耗敌人体力的最佳选择……见鬼,我为什么又会知道了?) 以错愕而又无奈的形式,云冲波被迫领会着这一击的真义,既通过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脑中的口诀拳法,又通过正接连不断痛击自己的拳头。 (十七、十八……见鬼,已经二十二拳了!) 自家事自家知,若对方真有意取胜,十五拳以后便已可一击全功,但似乎执着于要将这一拳的威力去到最尽,直待连发四十九拳,将云冲波打到全身皆如骨裂般疼痛不堪,脑袋也肿大有如猪头一样,方才发出结战的一击。 (狂鲨断身杀……肚子,不能再打肚子了啊!) 想也没用,被对方打横执住腰颈,狠狠一记膝撞,云冲波痛到几乎昏去,完全失掉反抗能力,如一摊烂泥样被丢在地上。 (我的腰,哎哟,要被打断掉了……) 大大喘了几口气,云冲波方压住疼痛,咬着牙,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边努力回忆着刚才交手的种种细节,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却觉眼前一暗,抬起头,却不正是“敖复奇”? “喂,你这是……” 一语未毕,对方已用重重轰下的拳头作出回答,若非那时灵时不灵的弟子规总算救命及时,云冲波觉得自己甚至很可能就被这样把锁骨打断掉。 “打,打完了啊,我已经输了,不能再这样了啊!” 狼狈不堪的在前面逃着,后面则是不断追近的“敖复奇”,云冲波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种请神练功的法门的确好用,但……当练到不想练时,到底,该如何收拾? “见鬼,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啊,你……你是我自己的力量啊!我才不会被你打死……啊!没天理……为什么会这样啊?!” ~~~~~~~~~~~~~~~~~~~~~~~~~~~~~~~~~~~~~ “孙施主。” “……大师。” 对面而坐,孙孚意的表情,居然是罕见的正经。至于观音婢,则依旧是静如玄冰,全无喜怒。 在孙孚意而言,与女人交流简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凭本能都可以完成,但偏偏面对观音婢,他就是自如不起来,举手投足,不经意便有失措。 “孙施主专程来访,当有益我……请明言吧。” “唔……” 深深呼吸几口,踯躅再三,孙孚意忽道:“大师,你应该很明白,左武烈阳……他已经没机会了。” 感觉到对方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横竖,这句话既然说出,也就没了退路,孙孚意侃侃而谈,分析当前大局。 “朱三爷一条命,已经死了九成九,而且,就算活回来,也无力和长四两支相争了。” 神色冷漠,孙孚意表示说,今次的所谓提亲,说到底,还不是诸朱的利益争夺?尤其当前还多出来一个朱有泪搅局,更说明这家业之争已走到不可回头的地步。 “已经不可能和气收场,必须要决出一个胜利者……也就必须就决出一群失败者……谁会胜我不知道,但失败者中,肯定有朱三爷。” 朱晓松必然失败,就注定了左武烈阳不可能胜利,作出这冷冽判定后,孙孚意再无它语,只是默默注视观音婢。 “那,也没有关系。” 神色淡漠,观音婢仅表示说,一切皆为虚妄,万事缘法早定,成、败、兴、衰,都只是皮相而已。 “是吗?” 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显得非常奇特,孙孚意淡淡发话,否定了观音婢的说话。 “……没有那么简单。” “佛尊……他对佛门诸宗的控制力,到底有多强呢?” “……孙施主,请明言。” 十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坐禅,释浮图让人感到,他对权力似乎全无兴趣。虽高居所有宗门之上,他却并不运用自己的权威和力量,放手诸宗自由发展。 “虽然身属禅宗,佛尊却并没有对禅宗有什么特别的扶持,除了……培养出了你和虚空。” “……过奖了。贫尼岂敢与虚空师兄相比。” 微微欠身,依旧是极有礼貌,依旧是漠如冰霜,孙孚意瞪眼看她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叹得一口气。 “但是,这并不等于佛尊不想要对佛门加以改革吧?” 看着观音婢,孙孚意犹豫一下,终于道:“佛尊他……其实是个对自己很没信心的人吧?” 听上去简直是笑话,名列“天地八极”,身为佛门尊长,若说“佛尊”释浮图没有自信,怕天下就再没几人够资格说自己有自信,但,并不为师父的名誉作出辩护,观音婢只微微欠身,依旧是那一句。 “……孙施主,请明言。” 苦笑一下,孙孚意忽地道:“多言无益……何况,佛尊怎样怎样,我也根本不关心。” “我只是想说,这一次提亲,应该有很强力的利益作用在里面,要不然,佛尊亲传弟子的你,也不必来到这里……我只是想说,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左武九成九会失败,而连带着,你,乃至佛尊的名声也会被影响……” “但,现在,我可以改变这个结果。” 神色极是认真,孙孚意身子微微前倾,道:“我的话,可以代表孙家!也可以替朱老四作主!” “我可以退出,可以让朱老四一系人马改而支持左武,甚至,可以帮左武给齐野语一些难看,让他看清楚形势……这些,我都可以作。” “哦?” 依旧沉静若水,观音婢再度欠身,淡淡道:“施主古道热肠,先行谢过。” 又道:“却不知,施主这般大手笔,可有所求?” “呼……” 长长吐气,呼吸声颇显粗浊,孙孚意苦笑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佛尊施了什么法儿,用块冰变出来的……”却终是端正颜色,坐直了身子。 “我……我只想你对我笑一笑。” “什么?” 声音中首次出现情绪的波动,虽只一瞬,却已够令孙孚意的眼睛亮起来。 “果然,你到底还是人……我说,我想要你对我笑一笑。” “只要一个笑,然后……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长久沉寂,之后,观音婢的声音,依旧如万古不化的冰层般,绝无,半点变化。 “谢谢孙施主的好意,不过,第一,您恐怕错度了佛尊的意思……” “第二,佛门与人方便,原不必施主怎样,但,抱歉……我不懂笑。” ~~~~~~~~~~~~~~~~~~~~~~~~~~~~~~~~~~~ 孙孚意辞去不久,左武烈阳便匆匆赶来,询问其的来意。 “师姐,你要小心,这家伙出了名的浪荡无状,什么事都作得出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 平平淡淡,遣去左武,观音婢款款起身,至供奉的观音像前,盘膝坐下,闭目守心。 “这次的事情,华严宗很重视,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让你去,是为了你。” “欲炼清净佛心,必历红尘百劫……虚空不可能承接我的衣钵,若终不能劝得道宏回头……那么,一段时间内,你必须守护佛门。” 犹记得,那并不是释浮图第一次暗示出对虚空的不满,尽管,他始终也允许虚空无限使用着他的权威去联系、协调甚至是整合佛门诸宗的力量。 曾经直率的开口询问,却只换来深不可测的微笑。但天性恬淡宁静的观音婢也并没有追问,在她,释浮图就代表一切,释浮图的说话与决定,不需要自己有任何怀疑。 但,今次,观音婢却难以维系她的宁静,打坐良久,终于还是带着极细微的惶惑与愠怒睁开了眼睛。 (师傅啊,这就是您所预见的吗,这……就是您所说的“最后一劫”吗?) ~~~~~~~~~~~~~~~~~~~~~~~~~~~~~~~~~~~ 绝壁临天。 三峰并立,下锁盘江,云雾是从半山起就浓到化不开吹不散,一层又一层的堆积着、翻卷着,简直已成了山体的一部分,让人看着就会有一种攀爬的冲动。 这里当然是没有路的,亘古以来,鸟飞猿居,绝不与凡尘沟通消息,但这里又是有路的,因为……路,不过是“人”走过的地方而已。 两个人,在过山。 千仞危壁,百丈高崖,更加上雾浓路窄石滑,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但这两个人一路走来,既快且稳,如履平地,纵然有时雾浓至目不能见,脚下也绝不减慢半分。 “二月天气哪,北方是不该有雾的。” “在青州,一年四季都是有雾的啊。” “是啊,不过……我还是不习惯。” 经过一段极窄的山道,眼见前方略宽畅些,萧闻霜吁一口气,道:“聆冰,你要歇一会么?” 何聆冰点点头,笑道:“也好,都走了快半天了。”看看山势,道:“这里该是已近峰顶,照这个速度,今天黑前可以下山,后天夜里……就可以到锦官了。” 萧闻霜自腰间解下水袋,喝一口,递给何聆冰,道:“是啊。” 又低声道:“也不知道,不死者……现在怎样了。” 自往锦官以来,两人星夜兼程,唯恐晚到一步,遇水则渡,遇山则越,一是不愿绕路,一也很怕行经城镇时有所麻烦--左右两人皆是自幼打磨的好筋骨,并不知道什么叫作“辛苦”。只如今,看看锦官已在眼前,萧闻霜心中,却日渐一日的,被些自己也不能明了的东西纠缠不休。 (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能让萧闻霜心事重重,这自然瞒不过和她情同姐妹的何聆冰,唯二女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尽自放在眼里心里,语言之间,却都能巧妙回避。但,这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一种若有若无的隔阂,使得两人一路赶来,居然,渐渐的,无话可说。 ……山风鼓荡,自远方呼啸而来,却轰不开浓密云雾,只能带起微微的荡漾。 “霜姐啊……” 沉吟一时,看萧闻霜将要起身,何聆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一怔,萧闻霜并不回身,调整一下呼吸,方道:“不死者?” 便道:“在真人面前,我已经……”却听何聆冰道:“我要问的不是那个。” 云雾愈浓,两人仅隔数步,眼中身形却也依稀,何聆冰的声音隔着云雾传来,如真似幻。 “我想知道的是,霜姐,对你来说,不死者……仅仅是不死者吗?” 颤了一下,萧闻霜忽地挺直身子,道:“聆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居然大得异乎寻常,一句话说出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霜姐,我当然知道。” 神色平静,何聆冰道:“所以,我才要问你。” “……那么,你多心了。” 一瞬间已完全恢复冷静,萧闻霜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缓慢,却坚定。 “不死者,他不是你我一样的人,他是半神……他来到世间,是为了带领我们实现太平,而我们所能作的,就是保护他,追随他,去向着太平这个目标而作出努力,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我是说但是。” 萧闻霜的声音中,透露出了“不想再说下去”的意味,但今天竟是出奇的固执,何聆冰继续追问,如果,在追逐“太平”这样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云冲波没法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承担所有信徒的梦想,萧闻霜,又会怎样? “雪域的事情,我已介绍的很清楚,他诚然善良,诚然优秀而和着无比的潜质,但……在真正的战斗到来之前,他来得及么?” “不死者的成长,的确太过缓慢了……” 不自觉的,萧闻霜的手已滑到腰间,紧紧扣住了蹈海的刀柄。一年来,她正是手执此刀,以“不死者”的形象在南方四处征战传道。 “但,我仍然会忠于他、信任他、等待他…至于你的问题……” 紧紧的抿着嘴,萧闻霜想了一会,才慢慢道:“一年多以前,在金州,我曾经立过一个誓言………” “我会变强,会不断变强……如果不死者始终没法觉醒的话,那么,我也会担起保护太平道的任务!” ………一时间,两人皆告无言。 之后,何聆冰忽然起身道:“走罢…”刚迈出一步,又皱眉道:“怎么搞的,雾竟然又大了?” 的确,自刚才起,云雾似乎就一直在不停变得更加浓厚,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雾气堆积、压缩,使之越来越稠、越来越浓,使得本来就只是隐约可见的山路,更加的无从捉摸起来。 皱着眉,萧闻霜试探着向前走出,她轻身功夫远胜何聆冰,更精擅浮空之术,只要有所戒备,倒不怕“一脚踏空”。 “聆冰,你小心点,走我后面……” 何聆冰微一点头,跟着上去,却忽听一个年轻男声叹道:“苦海无涯,回头是路。” 二女悚然一惊:因那声音实在太近,竟似就在耳侧。猛回头时,却见天地间一片茫茫白白,那有人在?但闻得佛号声声,似远似近,只是不住回荡。 两人心志坚定,恍若不闻,对视一眼,各一翻腕,早将面具戴上:一如鬼神,一似猛兽。兵器法宝虽尚在腰间,一身力量却已运至七成。两人背对而立,目光炯炯,只在浓雾中来回逡巡。 “善哉、善哉……” 云雾当中,白光浮现,隐约显出人形,正履空踏虚,一步步走来。 终于看清来人模样:是至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皮肤洁白如玉,散发着奇特的光芒,双目却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虚空?) 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名字,但又感到疑惑:二女虽都没见过这佛门新生代的第一高手,但传闻当中,他也不过八级力量出头,认真放对起来,能否击败何聆冰也未可知,又怎可能如现在一样,还远在十数丈外,已能令二女如负山岳,连呼吸也觉不畅? “两位檀越,一路远来辛苦……” 止步在约三丈外的空中,来人脚踏云雾,立掌胸前,宝相庄严,二女虽属道门,却也均觉俨然。唯,这份子沉静,却在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后,被击得粉碎! “……贫僧释浮图,有礼了。” 太平记第二十一卷结 后记 我很累,什么都不想说了…… 第一章 “贫僧坐禅十余年,未曾离山半步……” 释浮图缓缓说出的事,与天下人的所知并不相符:自白莲一役后,释浮图获得无双声望,被奉为僧中之皇,成为唯一可高居四宗纷争之上,号令净土,华严,藏密,心禅四宗的僧人,每年都会巡游天下丛林,调和四宗矛盾。但,在萧何二女,却很清楚的知道,这十余年间,释浮图未曾出山半步,起初,是三宗的数名最高长老代其巡游,之后,则是其亲传弟子“虚空”借师之名。就连“独射天狼”沧月明的邀约和“武皇”帝少景的降旨,也都被拒绝在莲音寺外。 本身已是天下最强者之一,也有能力号召、动员起巨大资源,但释浮图仍然长年苦坐枯禅,为什么?对所有居于情报链高处的人物来说,这问题的答案都极有价值,而其中之一的低语,则指其苦参多年,意在佛门最终真理的“三法印”……那么,现在,他现身于此,是否代表,他已找到答案? (或者,是为了那个魔僧?) 雪域之变,天下人皆以为是沧月明释浮图将其成功弹压,尤其,当两人皆没有出面否认时,就更不会有人怀疑这一事实,唯,透过云冲波所提供的信息,二女却知道,那“释浮图”实乃当年杀遍半个佛门,造就无数腥风血雨的“魔弥陀”诛宏。 诛宏之能不死的原因,天下不超过三人明白,二女皆不知就里,但左右,他也曾被目为“天下最强”,当日一战又无人旁观,有何变故,并不奇怪,而当诛宏的最后出现是在青州时,更可以理解为释浮图的“来之有因”。 (总之,不要是为了不死者而来就好!) 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以深不可测的目光逐一打量二女,释浮图表示,约两月前,自己忽感心血来潮。 “夜观天相,觉大变将至,天下百姓,将陷离乱……” 对之深感忧心,释浮图苦参天机,意图找到避开这一切的途径,而,在持续十日的出神之后,他终相信,自己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不死者……不死者,是所有的源头。” 面对惊疑,释浮图以“出家人不打逛语”的态度,直白表示,不死者,或者说云冲波,并不该存在于这一时代。 “他是一个错误,在天命中,我没有看到他的位置……他不该存在,我不明白为什么,但的确就是这样。” 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就自然会引起这个世界的反弹,云冲波坚持的越久,这反弹也会越强,和造成越大的影响,近在身前的例子,没有云冲波的出现,子贡根本不会离开曲邹,而没有他的“说话”,当今天下也不致发展到“大对决”的前夜。 “那么,佛尊您来到青州……是为了不死者?” 没勇气说出一个“杀”字,因无论二女如何自信,也不觉得她们有能力在“天地八极”面前保护下云冲波,所以,当看到释浮图缓缓摇手,道:“出家人岂可杀生?”时,二女皆稍感轻松。 “我要作的,只是旁观,和确保没人可以介入乱局。” 淡淡述说,释浮图揣摩天意所得的提示,是云冲波的命数并不足以让他撑持过子贡一劫,除非……有外来的力量,介入当中。 “那是混乱而又奇特的提示,林林总总,我没法看懂……但少数清楚一点的提示,却让我感到,我应该来到这里,应该挡在这个地方。” “佛尊您的意思是……我们如果前去锦官,就的确可以阻止子贡?” 显然,两者看问题的重点完全不同,带着奇特的表情,释浮图似又有些出神,一时,方缓缓点头。 “那么……” 隔着面具,与何聆冰深深对视,之后,萧闻霜反手,拔刀,将那张南巾曾以生命守护的锋刃,横于胸前。 “……也许是不自量力,但,佛尊,得罪了!” 苦苦一笑,释浮图微微点头,却道:“你们两人,都很强,也很坚决,所以……我也许会令你们受伤,请原谅。” 根本将二女视若无物,但,他就是有这资格,神情微微认真,周围云雾已再浓厚十倍,成为近乎胶质一样的羁摩。 “……出手罢。” 语声平和,双目如睁似闭,不显着半点凌厉,可,看着他,二女却完全找不到破绽所在,完全,不知该如何动手! (……拼了?) 看向萧闻霜,见她目色不豫,何聆冰便知对方已明了自己心思,微一点头,右手虚按腰间,向前半步,看似要试作抢攻……却,忽地向后急退,与之同时,萧闻霜更猛冲向前,重刀斩落。 “贪狼,快走!” “贪狼?” 微微一愕,释浮图右手隔空轻点,连发三指,已将萧闻霜刀势阻止,同时左腕一翻,空中云雾无风自动,成为巨大手掌形状,只一握,早将去路堵塞,何聆冰三闪五挪,看看似乎可以冲突得过,却到底差得半步,被云手擒住,倒提回来。 “两位施主请放心,在下绝对无意伤人……只消听贫僧说法三日,便可自便。” 第一招上已将对手擒下,却仍是古井无波,连声音也不稍稍变化,右手弹指更速度加快,令萧闻霜愈难应付--却也不为已甚。一指洞穿小刀势,击中小臂,令萧闻霜半身酸麻之后,便不再追攻,的确如其所说,无意伤人。 “……再来!” 急急调息一个周天,萧闻霜提刀再攻,双臂上电光流溢,连带刀身也轻轻颤抖,算是威势非常,但看在释浮图眼中,却连“无视”也都欠奉。 “没用的,要战我,至少该是玉清来……” 连环两指,皆被萧闻霜避过,却也成功阻止其的迫前,同时,动弹不得的何聆冰堪堪已落至释浮图手中。 “……不必!” 蓦地断喝一声,萧闻霜将蹈海一旋,电光尽收,蓝光大盛,释浮图看在眼中,猛一惊,道:“你……”却已不及,蹈海挥动,早将他指力破尽,逼向身前! “你不是九天?那么……” 电光火石之际,释浮图右手作拈花之势,一转一送,空中竟自生莲华,虽轻薄到似乎一触便碎,却生生抵住萧闻霜刀势,半分不让! 顾此,便难免失彼,挡下萧闻霜的突击,却因之而放松掉对何聆冰的钳制。早在等待这一机会,劲力急吐,何聆冰破开云掌钳制,双臂一错,将“金蛟剪”迫出体外,更将“雷公鞭”之力一并催至十成,径取释浮图要害。 “唉……” 低叹一声,释浮图左手忽放,跟着虚虚一抓,眼看金蛟剪已将及身,却忽地停住,僵持一瞬,便听“铮”的一声,消失不见,何聆冰身子一颤,只觉胸中气血翻腾,却被释浮图一指按正眉间,立觉安宁许多。 “抱歉,你这招太强,也太过突然,我不得已用到四成力量化解……随我调息,片刻便会无事。” 一边助何聆冰安定气息,一边看向前方,那里……空空荡荡。 “……多谢佛尊手下留情。” 先行欺兵之计,使释浮图误判两人身份而全力对付何聆冰,也使何聆冰得以将他接近,之后,由萧闻霜突然发难,借助蹈海之力牵制释浮图,然后,才是何聆冰的全力一击,凭借金蛟剪雷公鞭两大异宝作出突袭--那并非幻想是可以将释浮图伤害,所求者,不过是给萧闻霜制造一个逃走的机会。 当然,这也是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若两人面对的是天地八极当中除释浮图以外的任何一人,此刻,大概不是被龙拳轰至不起,就是被儒剑斩到重伤,断没可能有人逃去。 “不必客气,到底还是你们自己的努力……至少,这种默契乃至互信,已非常了不起。” 察觉到何聆冰内息已然平复,释浮图收回左手,微微闭眼,居然完全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更何况……天地虽然茫茫,心中若没有路,也找不到路。” 正不明白释浮图的意思,却听轻微踩踏之声来自相反方向,何聆冰正觉“倒有点像霜姐的脚步声”,便已忍不住惊呼出声:盖,那正全力以赴,自云雾中疾冲出来的,可不正是萧闻霜?! “佛尊?!” 一眼看见释浮图,萧闻霜也是大骇,强自止住步法,急急转身,却只一会儿,又从别个方向奔了回来。 “芥子须弥,一掌天地?” 终察觉到自己完全是被人掌握,萧闻霜停下脚步,自脑海中搜索出这个名词,同时,压制住心底的惊疑。 (那个技巧,不该是“僧”所能掌握的啊,难道说……) “不。” 轻轻摇头,释浮图道:“这……是白莲天地。” 一句话说出,雾气忽散,跟着,是二女努力压制,却又情不自禁的低呼。 山不见,水不见,路不见,刚才的一切都已不见,唯有一朵巨大若山的白莲,连天接地,三人所在位置,正是白莲中央。 “千万重瓣,皆起于蕊,千万因缘,皆起于心……” “所以,千万条路,都只会回到这里吗?” 深深躬身,萧闻霜道:“佛尊神技,晚辈拜服,只,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当年白莲一战,胜得,到底是谁呢?” “好聪明的女娃。” 低笑一声,释浮图并无怫意,立掌胸前,淡淡道:“谁胜?” “没有人胜啊,我们,全都是失败者……” 忽地看向何聆冰,道:“我适才化解你那一击的手法,名为‘破执’,共四式,是为解嗔、化痴、忘爱、消怨,纯取守势,是我近年所悟的新招。” “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们。” “您对您所说的天意,并没有信心吗?” 躬身致谢,何聆冰同时也作出发问,听着这,释浮图苦笑一声。 “天意难测,我是什么人,怎敢说得上‘信心’?” “我只是想说,日后,如果你们愿意学的话,随时,都可以来莲音寺找我。” 对视一眼,二女皆觉心中生寒:这固然是一种善意,却也清楚表明了释浮图对未来的判断。 云冲波纵死,大战也不可免……而结果,太平道必然惨败! “谢佛尊厚爱,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们宁愿战死。” “嗯。” 好意被拒绝,释浮图仍然略无怿色,点头道:“这是可贵的忠诚,可,你们还年轻,并且优秀,未来的世界,还需要你们。” 不再理会二女,目光投向好象在无限远的某个地方,声音也变得低沉和含糊,似乎,并非在和眼前的人作交谈。 “太平道,不能让你们成功,但也不能让你们完全失败,完全失败的后果,可能还糟糕过让你们成功……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啊!” ~~~~~~~~~~~~~~~~~~~~~~~~~~~~~~ 已不知在白莲当中待了多长时间,二女皆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向外奔走的话,最后总是会回到释浮图面前。虽知破解术法的关键只在释浮图身上,但以二女之力,又怎是他的对手? 唯一的机会,是释浮图似乎真得是完全不抱敌意,低眉闭目,竖掌胸前,任二女如何猛攻,亦只以“破执”逐一破解,绝不反击半点力道。这使二女得以从容攻击,得以将随便怎样的强招一一运用,但……结果却都相同,并无半点用处。 “霜姐,这样是不行的。” 在作出到第二十次攻击之后,何聆冰终于拉住萧闻霜,冷静的指明现状。 “实力上的差距太大,无论我们重复多少次,也不可能击倒他。” “……那么,该怎样?” “打不倒他……我们只能想法干扰他。” 这也是二女的计划所在:此处山深水长,萧闻霜更以身法见称,再加上释浮图显然是顾虑多多,不愿伤人。若能破解掉这什么“白莲天地”,二女未必不能遁走。问题只是……她们已试了很多次了。 “这一次,也许行……但,霜姐你必须信我。” 握住萧闻霜的手,何聆冰盯住她,缓声道:“你立刻走……全力的走,直到感觉方向又要开始迷乱时再停下,等待机会。” “相信我,我一定能干扰到他,一定能让他放松对这术法的控制!” “可……” 欲言又止,萧闻霜微微点头,道:“你小心。”见何聆冰默默颔首,便一转身,急奔而去! 看着萧闻霜远去的背影,何聆冰眼中竟有迷蒙之色浮现,却一瞬即收,待转过身时,眼中,已是森寒弥漫。 “你的气,完全变了……” 似也察觉到何聆冰的用意,释浮图缓缓开目,打量着她,道:“你现在有信心,很有信心……不过,我却更好奇另一件事。” “这一招……你一定要背着你的战友才肯用吗?” ~~~~~~~~~~~~~~~~~~~~~~~~~~~~~~~~~~~~~ (聆冰,为什么?) 对何聆冰的了解只会比释浮图清楚百倍,连释浮图都有察觉,萧闻霜又岂会不知?但对何聆冰有高度信任,明知对方是以砌词令自己远离战场,萧闻霜仍然依言离去,尽管……这令她有些微微的不舒服。 (总之,目前的急务,是赶往锦官,聆冰不愿意提的事情,就不要问了罢。) 说来或者荒诞,释浮图的阻挡,倒令萧闻霜的心意愈加坚定,至少,这的确是给了她以“战胜子贡”的信心。 感觉上已奔出百步,眼前的莲瓣已变的模糊,知道再走下去只会被扭曲方向,萧闻霜停住脚步,静静等待。 ~~~~~~~~~~~~~~~~~~~~~~~~~~~~~~~~~~~~~ “哦!” 声音中竟有了微微的惊愕,在释浮图,这真是难得的经验。周身袈裟如吃饱了风的帆般高高鼓起,双手回环,将何聆冰的攻势抵住,缓缓化解。 “果然,纯粹的力量,绝不可能强过人的执念,就连面对龙王时,破执也未曾化解的如此吃力啊……” 声音中,有迷惑,有遗憾,更有真诚莫名的悲悯,释浮图缓缓道:“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隔着面具,何聆冰只能以目光表示她的感激,之后,则是决绝如欲断长空的清叱。 “那么……佛尊,小心了!” ~~~~~~~~~~~~~~~~~~~~~~~~~~~~~~~~~~~~~ (聆冰,你是怎么作到的?!) 虽有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眼前若隐若现的莲瓣开始出现一阵又一阵的波动时,萧闻霜仍是不能不感到无比惊讶,盖这正代表着何聆冰经已成功,以某些办法,她将释浮图干扰,使其没法再维持住这周围的空间。 (可是,这个力量的感觉……) 从刚才起,何聆冰的力量就似乎在不断增强,如怒龙冲天。虽然远在数百步外,萧闻霜也能感到:那瞬间迸发的力量,已将自己超过,直逼第八级顶峰境界! 正常而言,两人力量相若,皆在第八级中流、上段之间,若放手一战,萧闻霜始终所知更多,经验更丰,还强出何聆冰半筹。换言之,此刻何聆冰的力量,绝不正常,很大可能是依靠了某些透支甚至是自残的法门,二女情如姐妹,萧闻霜自然担心。 担心归担心,她却不会回头赶去支援,数千年血战历史的累积,早已教会太平道一个道理:对同志最大的尊重,就是别让他们的牺牲没有价值! 耐心查探,片刻,萧闻霜却骇然抬头。她竟突然感到,这“白莲天地”的确正被强烈震动,却,是来自外部! (这力量,绝不次于真人,难道会是……) 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眼前重重白莲已被强行轰破,复又出现高山、急流和弥漫云雾,云雾当中,更出现高大身形,面目难辨,散发着绝对不会误解的愤怒和战意。 “请问……” 直觉感到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萧闻霜便欲先通姓名,但一句话没说完,却见周围的天地又转模糊,重重莲瓣正自重组起来。 “废物!” 一声怒喝,不见来人有任何动作,周围的空间却被瞬间凝结,跟着,那些洁白无瑕的莲瓣纷纷卷皱,色转深黑,最后更化为污血一样的东西,滴落地面。 山路重现,却已与先前大不相同:鬼火点点,白骨嶙嶙,地面淌满深黑色的污血,中间,时而还有些小小的异物跳动一下,而不知是否幻听,萧闻霜更觉得,耳边隐隐,竟有鬼哭声声,缠缠不去。 (果然是他……) 心下暗惊,亦不自觉感到兴奋。萧闻霜努力压制住“留下旁观”的渴望,躬身道:“谢前辈放行。”再抬头时,早不见了那人身影。 ~~~~~~~~~~~~~~~~~~~~~~~~~~~~~~~~ “唉……” 低低叹息,释浮图将右掌提在面前,食、中、无名三指上,都出现了轻微的擦伤,渗着血渍。不远处的地上,何聆冰横卧不动,如死了一样。 “唉……” 从刚才起,“白莲天地”完全消失,释浮图甚至都没有出手维护,在击倒何聆冰后,他就一直这样,怔怔的站住,看着自己的手掌。一时,方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你竟然受伤了?凭什么?” 并不抬头,释浮图依旧看着自己的手,似乎那上面有他所追求的真理。 “心……真心。” “……喔。” 似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来人一时无语,只听释浮图淡淡道:“‘破执’,是我用了十年才创制成功的武学,我曾相信,这就是一套‘完美’的武技,一套可以让人‘不留恨’的武技,当连龙王的拳都击不破它时,我就更加这样的确信着,谁想……” “你本来就是错的。” 冷笑一声,来人作出指责,指所谓“不留恨”只是一个笑话。 “纯守不攻,不伤人,不留恨……但忍让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儒家的人说,小之慈,大之贼,你们禅宗最热衷搞什么‘三教同源’,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的……但我的‘明白’就是‘正确’吗?” 苦苦一笑,释浮图目注来人,道:“这样的自信,我曾经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等了十四年的答案,是否,已被带来。” “告诉我,你,有没有为我带来答案……道宏!” ~~~~~~~~~~~~~~~~~~~~~~~~~~~~~~~~ “天王。” “天王。” 以东山为首,长庚、蹈海、无言、金雕诸王皆欠身行礼,浑天微微抬手,道:“免礼。请各位兄弟入座。” 诸王依序一一坐了,浑天方道:“今次请诸位兄弟来,是想议一议东王上次请得的‘神旨’,并筹划一下明年开春之后的军事。” 遥想当年,小天国方还在戮力开创的时候,袁当异峰突起,先后击杀西、南两王,数度挫败小天国军势,更曾重伤浑天,当是时,小天国领地内人心动摇,唯微唯危,却喜东山挺身而出,一方面以及十级力量击退袁当,压住阵脚,一方面更请动太平道所奉的最高神祗“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上身,散布神旨,号召信众,以是安定军心民意,将那段艰难岁月抗过。再后来,蹈海崛起加上袁当失策,小天国四王联手,杀败袁当,终能席卷松地,而有今日两分规模。 亦是从那时开始,东山的身份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以行政序列而言,他是“东王”,在小天国内拥有只在浑天一人之下的巨大威望与权柄,更是整个道务系统的最高责任人,但同时,在请动玉帝上身时,他却又代表了“天父”,代表了九重天上的至高意志,在那种情况下,所有不死者,包括浑天本人在内,都必须在其面前跪拜,接受其不可违逆的意旨。 可喜的是,这种行为并不多见,小天国崛起以来,直至年前,统共不过三次,且神旨意思,皆在稳定人心,描摹前景,但不好的是,这种行为却在最近开始频繁出现,数月当中,已出现三次,意思也统一的很……皆是要求诸王“正道统,远旁门,肃人心”,尤其最近一次,神旨微言,竟隐隐有谴责之意。 对此,自浑天以下的小天国诸王无不高度重视,正值此时经已入冬,大军难动,浑天遂传下号令,教蹈海、无言皆返回天京,至于近年来屡立军功,地位不断提升的金雕,也被要求与会计议,至于次年军事方略,倒还在其次。 “我觉得,天父今次的意思,已经明白的很了……” 作为“代言者”,东山本人并不知道神旨都说了些什么,要看过记录方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神旨作出解读。 缓缓表示自己的意见。他认为,近年来,小天国虽然在军事上取得甚多胜利,政经基础也得到巩固,但,在对于神祗的敬畏方面,在对于教义的尊重、执行、宣讲等等方面,都多有不足之处。 “甚至,连我们不死者当中,也有人渐失本心,比如……天王您在起兵檄文中的那些称谓。” 一向以来,小天国也宣传说,诸不死者皆天下星宿下降,原乃神子,上应天心,要来拯救众生,亦会指斥世间帝王所谓“天子”全是妄言,但,在最近一次的檄文中,浑天却将这说法向前再度推进,竟宣布说自已原是上古世家之后,先祖曾经扫荡四夷,匡正大夏,后来却被帝轩辕篡其位、夺其名,谮称帝位,据有天下,此后两千余年,世家起落,帝姓更易,其实都是谬种流转,俱非正主,现在小天国起事,上应古德,合乎正朔,更劝告天下百姓“拨乱反正,此其时也”。对此,蹈海、无言其实皆有微辞,东山更是激烈反对,觉得这些事情不见太平道义,迹近“乱道”,若坚持宣传,必怒天心,必蒙天谴。 “第一、那是我的主意。第二。我仍然认为那是好主意。” 抢先发言,长庚表示说,从反馈回来的统计看,这种宣传对于中立的民众,尤其对于儒生团体和官吏集团,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理解道义,但若因此就放任他们为敌,那又是我们承受不了的损失……” 长庚所没有说出的理由,与会者全都明白:作为小天国经济、行政事务的最高主管者,他一直执着于培养、吸引更多的技术官僚,更曾在各种不公开的会议上反复表示着他“只要拥有专业能力,不信道也可以重用”的用人思路。在他而言,用这样明知其伪的宣传并没关系,只要能够确实加大吸引人才的力度,和减少已方开拓事业的难度,就值得去作。 “干王,你对道祖的尊重,一直都让我觉得有问题……” 眯着眼,伸出一只手指,东王的口气并非威胁,却……也谈不上是善意或玩笑,一时间,室内的气氛竟有些胶结。 “东王……” 浑天终于开口,却只招呼了一声,便又将目光投向蹈海。 “……北王,很久没见了,难得今天兄弟们会聚一堂,活动一下如何?” 皆感错愕,更以东山为甚,他清清嗓子,道:“天王,我倒觉得……” “觉得什么?” 朗声长笑,更闪电般欺身近来径直一掌劈落,浑天笑道:“难道……你没有见猎心喜?难道你不想看一看斩下许逊坚的刀?” “那……也好!” 口气似仍不满,动作却是出奇流畅,抢在浑天击中自己肩部之前,并指直戮,戳正浑天腕上,跟着一反手,早将他脉门扣住。 (……啊?!) 无论浑天展现何等神技,甚至是一击败下东山,云冲波都不会感到奇怪,但……约战在先,出手在先,却一照面就被对手所制,这算怎么回事? “天王……小心了!” 左手扣住浑天,右手跟着旋动已杖,带出浓淡不一的绿光黑云,交织一处,隐隐若是兽形,而同时,浑天也全未努力挣脱,只是左腕上蓝光缭绕,正是“辰伶溺”一击的前奏。两人身形更都离地而起,居然第一招上,就都已将力量催至十级! 眼见马上就是猛招相并,诸王皆默运力量护身,长庚更一拍桌子,向后疾退,下手处无言更侧身过来,半挡住他。 那想到,眼看拳杖就要相撞,两人忽地齐声长笑,去势齐转,皆向着蹈海方向,居然一下就变作了两人合战蹈海! “北王,接招罢!” “好!” 仓卒遇袭,蹈海反应却是快极,只一呼吸,本来按在桌面上的双手同时按下,将长桌震毁同时,更将碎片组为长刀形状。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 长刀一分为二,分袭天、东二王,狂飚突进,将两人一起倒推回去,余力之强,更令他们没法止住身形,各各撞穿屋顶,倒飞而出。 “天王、东王,想看的话,就来战罢!” 战意竟较所有人都加高亢,踏裂地面加速,蹈海急飞而起,追上退入空中的两人。 “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直教耳热笙歌沸……看我的,以酒助气!” 来到空中,蹈海赫然更可自由发挥,只一挥手,已带出长达十数丈的刀气,横空推扫。 “好家伙,已能够合欲化刀了么?” 以方位而言,这一刀应该先斩到东山才对,但似极亢奋,浑天竟强行催动身形,抢至东山之前,虎吼一声,身上衣服迸裂,竟不避不让,生受一刀。 (啊?!) 刀气撞中浑天,片片崩裂,全未造成任何损伤,以两人间实力的差距,这似乎不该出现,但云冲波却知道,这绝非是因为蹈海有手下留情! 相距十数丈,力量已开始分散,不够精纯,但就算这样,也还足以开山裂城,浑天非以硬功见长,能够无伤,实因他身前丈余空间内皆被他以浑天宝鉴改造,空气稠密有如实质,重力、风向更都异乎寻常,将刀力抵消近乎四成,方告无事。 (但这样并不划算,如果以太岁断之力,完全可以直接切断刀气或是避弱其锋……他这样,是要立威吗?) 一念及此,云冲波看向地面,果见无数军民抬头上望,神色之中,自有无限虔诚敬拜。 (是了,现在已打到半空,一举一动,皆有无数观众……那么,为了他的威望,要手下留情吗?) 很快已知道,这绝不符合三人中任何一个的想法,甚至也不会令下方诸王认同,在三人追打上半空之后,无言金雕皆追出观战,长庚则是退至远方,都完全没有解战的意思。 “破得好,那么……这一刀呢?” 说是一刀,却是连环三击,是为“压鲸鲵,掀鳞鬣,擘烟水。”次第而发,愈挫愈强,更突然唤起云冲波的记忆,让他想起,青州一战中,蹈海正是以此刀最终斩破许逊坚的防守。而此刻,这也成功压制浑天,令他没机会转换力量,将浑天宝鉴提升至更强形态。 既是三国演义,东山当然不会坐视,已杖一扬,青光浮现,却,被一声长笑,和一个拳头阻止。 “东王,不用急啊!” 看似被蹈海刀势压制,却说走便走,以鬼神难测的身法闪至东山身侧,浑天竟在东山将欲出手之前,先行出击,将对方的攻势转移到自己身上。 (啊,他是怎么作到的?!) 感觉上,那并非身法,而是在一瞬间突然移动开去,可是……术法施行,总有所借用,有所痕迹,蹈海也就罢了,东山乃是当今天下有数的术法大家,怎也会全无察觉的让他靠近? “土木合流,倒天为遁……天王好手段!” 只是运腕一振,杖头青光自行崩射,飞如乱箭,但未有及体,浑天却又奇迹般消失不见。 (……背后!) 云冲波产生警觉之前,蹈海已闪电般反腕后斩,正迎上浑天重拳,轰然一声,两人各各飞退,不分上下。 (不对……为什么?) 平分秋色,可这却很不对劲,浑天本就在蹈海之上,又是自后袭击,就算为了保证速度而难用全力,也没道理和只反手迎敌的蹈海拼到两分。 而且,自刚才起,浑天挥拳出脚,虽是力道无焘,却非精奇变化,一如方才,他若施以浑天宝鉴中任何一击,蹈海怕都难以全身而退。 (……喔,原来如此!) 倒也说不上是蹈海还是云冲波先想通的,总之,数招交手下来,再加上刚才东山的提点,两人终于同时看清关节所在。 “发现了吗……好,那就亮出来罢!” 见蹈海若有悟色,浑天早长笑一声,双掌一并,再分开时,十指遥遥相对,牵出五色光芒,好看非常。 “浑天宝鉴,五纬变!” 翻掌向外,十指连弹,五色光芒急速扩散,将周围天空染出金朱青蓝诸色,而同时,浑天的身形更渐作透明,消失不见。 “哼。” “嘿!” 各各提升力量,东山、蹈海遥遥相对,皆将精神打至十分。 “好手段!” 大笑声中,浑天现身东山后方,却未及出手,已被两头半透明的巨兽挟住,倒推回去。而同时,蹈海原地不动,止是吐气开声,迫发巨大刀芒,袭向浑天。却,仍只如刚才一样,眼睁睁看着浑天再次消失。但,今次,他身形刚刚淡化到一半时,东山猛然轩眉,径移向战场的东北侧。 “九幽明真法,幽狱,劫无尽!” 强大至令人没法正视的雷电涌现,烧向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虚空,却,在半路上遇到看不见的阻碍,堆积、涌动,成为高墙形状。 “好家伙……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以空手撕裂雷墙,却被东山催动隐伏其中的二段力量,数十火陨连发,将浑天轰得倒飞出去。 “五纬星志,也不过合、聚、掩、犯四字而已,你刚才既然以金合木,借木聚水,下来当然就是以火掩,以土犯……要识天文,未必只有浑天宝鉴一途!” 虽然说得口响,但当一半力量都被浑天身周的异种结界消耗掉时,东山也明白那根本不可能败下浑天,故,浑天飞退同时,他也放弃追击,杖交左手,腾出右手来虚空画符,口中更喃喃不止。 施法同时,自有弱点,但,浑天却根本没有折回反击的打算,因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却已足够蹈海掠至上空。 “天王,请留意啊!” ~~~~~~~~~~~~~~~~~~~~~~~~~~~~~~~~~~ 三国大战,倒也不是全是东山蹈海合攻浑天,每每浑天略有下风时,东、北两人自会相互攻战,并不予对方趁机坐大的机会,如是翻翻滚滚数十合,三人皆全不留手,尽展新招,拼得十分好看--倒不用担心威力波及无辜,无言金雕虽还未够格上来过招,却足可以守护边界,不教力量乱走。 云冲波,却觉得很奇怪。 (天王,还有东王……他们是怎么回事?) 比诸小天国起事时,比诸当初合战袁当时,两人的确也都颇有创新,但,和蹈海比起来,那种“创新”却实在算不了什么。 五纬变的确莫可捉摸,九幽明真法也被用到更加精妙,但说起来,那都未能突破两人原有格局,至多,只是为他们提供更多变化而已。 (而蹈海,可不是这样啊。) 由第一刀法到断欲刀法再到纵欲刀法,蹈海不仅力量取得大幅提升,完全境界也极有增益,可以说,这三套刀法,每一套在他都是更上层楼,都如脱胎换骨,都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与之相比,浑天、东山两人简直可以说是没有进步。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蹈海他够执着吗?) 大感迷惑,但云冲波也没有放过战场的每个细节:虽然各各立场均采独立,但终究起来,还是浑天显着最强,十招之内,倒有四五招是在被两人围攻。 三人均系同级强者,相互间更熟悉之极,浑天虽强,却也难以同时压制两人,是故一旦东、北,合攻,他就只好仗着“五纬变”之力遁走,但战场统共又有多大?战到后来,蹈海索性将刀气全力催发,用得居然是类似那天许逊坚所用法门,不惜力量,将战场尽数覆盖,这一下大局立变,任浑天如何遁走,终脱不出刀气羁摩,倒白白只作了东山的活靶,连续被他以逸待劳,当头杖喝。 “好,痛快!” 连续三次遁走,却连续三次被蹈海锁定去向后吃东山杖击,最后一次,更令浑天眉心受创,鲜血流淌,这更似乎将他的战意激发,一声长笑,不惜损耗的震退东山,之后,更在长长呼吸中,将身周星力尽数摄回体内。 (啊……这是要作最后一击了!) 适才战中,浑天虽被两人夹击,但靠着五纬之力,并未受到重击,这一下星力尽收,若再中招,便难说伤势如何,唯……这动作,也令东山、蹈海一并定住身形,神色愈发认真。 “东王、北王……这一战,该有个结果了。” 负手背后,浑天并不拭去脸上血水,任它们缓缓流下,沿着鼻梁分开,在脸上勾勒出红色的图案。 “拿出你们的最强力量吧!” 双拳齐握,黑气缭绕,形态更有不同,浑天赫然竟已将两式浑天宝鉴一并运起,面对之,东山、蹈海,不约而同,抢攻! 一仍是用幽狱劫无尽,一却用回第一刀法,唯两人皆将太平天兵收起,都是空手对敌。 “来得好!” 拳上黑气猛烈爆发,浑天主动迎上,眼看这便是最后一击,不止三人,连下方观战诸王并所有天京军民,皆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十丈、五丈、三丈、一丈……谁曾想,眼看三方就要撞上,浑天,却忽地一笑,竟蓦地撤尽力量,更双臂大张,中宫尽开! (他,他疯了!) 心下大骇,云冲波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须知三人此刻乃以最强力量相斗,就算东、北两人想要收手……又怎能说收就收?! 呯然巨响中,浑天,倒飞而出,一掠已越百丈,直撞入后方山头方稍竭去势,又听轰隆声响,见整座山头都在微微颤抖,显是他正将适才硬食的刀气雷劲导入山体。 两大十级强者联手一击,何等惊人?那山峰虽雄壮高大,却也吃不住劲,短时僵持后,终开始缓缓开裂,大块巨石如雨落下。 (那座山,不是收藏石碣的地方吗?) 当初小天国起事,以“天降石碣”为证,之后,则是由十名不死者联手,将石碣封入山中,之后一直奉为圣地,不许人近……当然,就算有人接近,面对十名不死者联手封加的力量,也只会无可奈何。 (他……是故意让自己被打到那里去的。) 全力收手,但感觉上至少也有四成力轰中浑天,更为此付出口角溢血的代价,蹈海看向东山,看见对方那更显苍白的脸,便知道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但就算这样,这一下也足可以让他要养上至少半年的伤……付出这样的代价,他想要什么?) 不觉又看向东山,见到那严肃的面容,蹈海突然觉得,对方,必定比自己多知道一些,或多猜到了些什么。 “哗……” 细密而连续的声音,自山体内传出,同时,更有美丽的金色光芒,象水一样流溢出来,沿着山体上的裂缝淌下。而跟着,浑天更缓缓自山体中浮起,身上散发大日光芒,身周则是七道星轨飞旋不定,当真是雄壮宏大,莫可正视,宛若天神一般,看着这,地面军民纷纷赞叹,更开始有人下跪礼拜。 (这个感觉,是暗兮灭魂魄……只是被掩饰成了金色,他在改造山体,他想作什么?!) 至此心中已有定数,浑天必定是有什么重大决策,想要借此施行,故不惜重伤,也要借得两人力量击破石碣封印,下一步,自然是要把他的思路体现在这被所有小天国军民奉为天声的石碣山体上,问题只是,他……想要写什么? 答案,是四个字,四个,皆高十数丈,更散发淳正金光,便在城外,也看得到、看得清的字,四个,令东山立时拉下了脸,也令蹈海意外、甚至是有些惊讶的字。 ……我乃人王! ~~~~~~~~~~~~~~~~~~~~~~~~~~~~~~~~~~ 抱着很痛很痛的头,云冲波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叫“我乃人王”啊……) 天京一会,浑天巧借东山、蹈海之力,破坏石碣封印,向着另外五名不死者,也向着天京所有军民,宣示了自己的决心。虽然对政治方面只有一知半解的认识,云冲波也能理解到,浑天这个动作,表示了他已明确了自身的目标,不再仅把自己定位为“太平道的王”,而是要作“所有人的王”,某种意义而言,他所追求的,至少,在形式上,已开始与人间界的“天子”相似。 当然这也很好,犹记得,长庚、金雕诸人皆对此表示支持,尤其长庚,很明确的表示说,这会极有利于对中间派的吸引。 “历来改朝换代,总是要在新皇称元之后,才能最终坚定大部分人的信心,我们所为的,当然不同于帝妖诸姓那种私相授收,但只要能安定天下,便无不可为之事。” 但这也显然有些问题,同样记得,东山的脸阴沉到了从背后都能感知他的愤怒,以及,蹈海那相当复杂的心情。特别是,当浑天表示说他已下定决心,要给儒门和官僚集团以更加优渥的待遇和更加广阔的空间时,东山表现了极明显的不满。 但不管怎样,到最后,蹈海仍然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支持,躬下身,向着已浮至比所有人都更高位置的浑天行礼,同时,东山也作出一样的动作。 (不管怎样,这反正有利于大家的统一,而且能够吸引更多人,好事,还是好事啊!) 很快穿好衣服,云冲波翻身下床,推开门,走了出去,立刻,闻到扑鼻的酒香。 “花小弟,起来了啊,要不要喝一点早酒?” “呃,不用客气了。” 说来很丢人,昨天,云冲波对抗由自己召唤出的“敖复奇”,恶战之下,始终不敌,更找不到送神的办法,最终,被打到昏死过去,和被喝多了来出酒的荀欢发现。但奇怪的是,从昏迷中醒来时,云冲波却发现,周围的一切竟没有任何变化,打断的树木,打碎的山石,打烂的地面……全都奇迹般的恢复原状,一切,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但那又显然不是梦,直到现在,云冲波还觉得周身酸疼不堪,若说是幻觉,那幻觉……也未免太过真实。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云冲波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很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听过的事情。 (见鬼了,这个东西……算怎么回事啊?!) 昨天,当被询问“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时,云冲波实在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我作梦梦昏过去了吗?”,幸好,他来到这里,除了意图重现浑天宝鉴外,倒也的确有求于两人。 “你想要对公孙三省多了解一点?” 还记得荀欢口气中的犹豫与好奇,也记得他在又连喝了两碗酒后,终于在介由不以为然的眼神中微笑着为自己介绍起那个已很多次勾引起云冲波好奇心的前人。 “三省公,那是儒门中的大人物啊。” 作着云冲波早有猜测的介绍,荀欢告诉他,公孙三省本来是民间的普通学子,在“小天国”之乱中因势而起,以“卫道”为说,聚乡勇,练私兵,力抗小天国。 “其实,在中兴诸将中,三省公的武力的确很差,便智谋也算不得第一,但他却有一般长处:最擅为说。” 小天国之兴,前后转战十数年,一度两分天下,更先后三度兵临帝京,尤其最后一次,围帝京长达三月,之间野战九胜,破尽援军,当是时,真是天下震动,便庙堂之上,也多失色,全是公孙三省力排众议,定下“不战、不走”四字,咬牙苦守,终于等到小天国内讧,解围而去。 “据说呢,三省公其实定的是六个字……不过,为尊者讳,为尊者讳了。” 说是这样说,但看到荀欢的笑容,云冲波就知道,对方并不是真得没打算说,执着追问,终于掏出了那个答案。 “……其实,就是‘不降’啦,,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真是很意外,但想一想又不奇怪,历来帝姓更移,到了最后关头,总会有大批识时务者“弃暗投明”,以当时帝京被困三月的情况来说,城中没有大批官民想要出降,才真是怪事。 “你问我他怎么作到的?我也很想知道啊。” 这方面的史籍似乎很有默契,统统的语焉不详,至多是不阴不阳的写几句“振颓波而荡人心,斥伪朝而匡道统”之类的话,完全没有说明他到底是以何种辩术将诸大世家和儒生集团牢牢绑在帝家的战车上。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太平道的人啊,是要以道建国的,什么世家,什么文武,统统都要完蛋,就算为自己,也是要拼命的。” 似乎很有道理,但云冲波却知道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因为他很清楚,小天国自最高层以降,对这问题皆有考虑并有采取针对措施,也许那些并不能让人立刻相信,但至少,绝对能够部分消解掉对方“效死”的念头。 若昨天只是谈到这里,云冲波现在大概也不会这么头痛,可惜,偏偏,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那么,小天国之……我是说小天国的事情结束后,公孙先生怎么样了呢?” “之后啊……唔,三省公深感乱事之起非属无因,遂致力安民固邦,更针对太平道屡败屡兴、剿之不净的现状,上引儒门‘大同’古义,提出了‘塞于源,断于根’的办法,要建设出一个底层百姓不容易被人挑拨取利的世界……” 一想到那个答案,云冲波愈觉头痛,手上加力,却也没用。一字字,一句句,荀欢的说话,再清楚不过的流过云冲波脑中。 “换言之,一个大家能够共生的世界,一个……强者要多作贡献,而无能者也可分享的世界!” ~~~~~~~~~~~~~~~~~~~~~~~~~~~~~~~~~~~~~~ “为什么?” 看着云冲波离去的背影,介由不满的蹙着额。 “为什么……要告诉他?” 刚才共进早饭的时候,荀欢告诉云冲波,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发现,应该能在一些旧书中查出更多关于公孙三省的事情,这让云冲波非常高兴,并约定会在第二天再来到这里,听他讲古说书。 “野史也没关系啊,我就是有点兴趣,又不是想作学问。” 但,介由却明白,有关公孙三省的一切,若从荀欢口中说出,便,不可能是野史! “那些事情,是连我也不够资格知道的……当今儒门当中,除了你和子贡外,大概也只有颜回曾经读过一些……为什么,要告诉他?!” “……子贡来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说,不死者心目中的‘太平世界’,是‘强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的世界’。” “啊?!” 失声惊叹,介由道:“怎可能,那么……”忽地恍然道:“难怪,昨天你提到公孙三省的事情,会让他……”一句话没说完又住了嘴,一时,道:“他自己显然不知道那是三省公说过的话……那么,他是那里来的念头?” 袖着手,荀欢慢慢道:“这个……我也很想知道。” ~~~~~~~~~~~~~~~~~~~~~~~~~~~~~~~~~~~ 汜水关前,已近黄昏。 自从一个多月以前,太平军强行攻破此地后,刘家虽然也组织了几次反扑,但……不用是什么名将,也能看出来,那所谓的“反攻”完全就是在应付,简直连一点儿真正想要夺回汜水关的诚意都没有。 而且,不仅在此战线上,也不仅是刘家,面对太平道杀官取城的咄咄攻势,南方的众多世家大族皆以保守战略应付,尽最大可能来避免与太平道作正面冲突,尽管玉清之前对此已作出判断,但眼看事情当真这样发生,身在前线的众多干部们仍然会有“难以相信”的感觉。 “不奇怪,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分,那些家伙当中,有谁会认真来讲信义呢?” 负手在高,一边看着下方军士收队归营,一边作出嘲弄的人,年纪已近五十,干瘦干瘦的,倒有几分象是老鼠成精,正是“天门九将”中掌握死门的天禽廉贞。 天门九将,本是原以“天蓬贪狼”即萧闻霜为首,但论资历论实力,九人当中皆以“天芮巨门”高启泰为首,这样的落差,便滋生出不满,更成长为背叛,最终,在太清的默许下,巨门勾结完颜家,攻杀张南巾,更自说自话的接掌“上清”之位,将北方太平道控制。 原本可能引发南北太平道内战的大事,但最终,面对高启泰所说的一些“道理”,尤其是面对“现实”这东西的巨大压力,萧闻霜终以理智压制自己,默认了巨门的上位,维系住了表面上的和平,之后,她随玉清南下,致力于道业开拓,但……局内人都明白,萧高两人间的死结,始终不可能这样化解,玉清也好,太清也好,都只能勉强调和,不让矛盾爆发而已。 也正因为这样,在南方太平道形势看看吃紧的今天,经已接掌“上清”之位,可称北方太平道第一高手的巨门,并没有亲自领军南下,只派出了以自己师弟廉贞为首,包含天门九将中的四人,以及多名精锐后进的援军,南下效力。 “雪已在化了,相信半月之后,山路、水路,皆可开通,那时候,大队人马才能真正来到……不过,比起咱们将要面对的敌人,再多的人也不够用吧?” “是啊,总之就是拼命硬了……反正,咱们几千年不就是这样拼过来的么?” 一边搭着腔,一边把手里的风鸡撕下一半递过去,白虎边咬吃鸡肉,边含含混混道:“咱们这些人哪,都是早就该死的,也都是早就够本的……怕个鸟!” 最高层虽有心结,但对南北两道的普通道众乃至绝大多数干部而言,太平一道,皆是共赴死生的好兄弟好同志,尤其是如今形势之下,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大战一发,也不知有几人能挨将过去,又那还有什么南北分际好讲?廉贞接过风鸡,在白虎身侧蹲下,一边侧头去啃翅根,一边道:“还早呢,这几年始终不太平,项人入寇,云台南下……都不是能当看不见的事,我们来之前,太清真人也有说到这事,最先来对付咱们的,应该不是帝妖的主力军,而是各路世家,高手滋扰也就罢了,两军交手,怎么也该到夏天……”话没说完,忽听霹雳也似一声,紫电青雷,交织而下,轰得土石飞溅! “谁是九天,给我滚出来!” ~~~~~~~~~~~~~~~~~~~~~~~~~~~~~~~~~~~~~~ “先生。” 夜里不知去了那里,但回来时心情显然不错,子贡很早就拖把椅子在后园闲坐,一边品茶一边看书,看得更居然是儒门高冠们向来嗤之以鼻的禆官志怪,这令公孙大感奇怪,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决定向其发问。 “想问什么?说吧。” 最想知道的,当然是子贡的态度为何会有这样许多变化,但斟酌一下,公孙还是先行请教,以子贡的判断,现在,锦官以外的世界,该怎么样了? “按日子算,消息也该传到三山了。” 这样闲闲的说了一句,子贡突然问公孙,关于酒剑仙的资料,知道多少? “嗯?” 当然知道,盖这件事自子贡布置下来以来,本就是公孙在一手操作,对酒剑仙的资料,他真是熟到不能再熟。 “这个人,早年本是剑士,好酒使性,当街杀人,因被仇家追杀到立足不住,投身海山,后来因缘际会,得到上古遗宝‘雷灵珠’的残片,依之修炼,渐渐成名,他早年曾与汜水关守将余林之兄有过命交情,所以,今次太平道攻破汜水关,杀掉余林,一定会把他激怒……” 想一想,公孙又作出补充,在酒剑仙的履历中,还有少为人知却极为重要的部分,据称,他与盗中之王曾经交情不错,甚至还一并作过几件案子,后来却不知为何交恶,搞到大打出手。 “但两度交手,他始终都输盗王半招,所以,他远居海外,可能也有含忿之意……” 特别作出后面的补充,公孙认为,如果说酒剑仙开始之往三山是为了避仇的话,那到后来,他剑法大成,旧日诸敌根本无足挂齿,之所以不肯再履陆地,很可能和始终胜不了盗王有关。 在儒门的资料系统中,关于酒剑仙的宗卷何止数十页,而从接下整个“汜水关”的任务的第一天起,公孙已足可把这些资料倒背出来,但,面对子贡的询问,他却不会那样作,而是认真的分析判断子贡的意图,并尽可能将这些资料精减、浓缩,提炼出最关键的部分。 “不好。” 虽费苦心,却只换回一句批评,子贡看也不看公孙,一边闲闲翻书,一边道:“统共只要八个字就够了……你费许多口舌,却也只说清楚四字。” 便将书一合,道:“好酒使性……也知轻重。” 公孙神色一肃,躬身道:“弟子受教。” ~~~~~~~~~~~~~~~~~~~~~~~~~~~~~~~~~~ 汜水关前,廉贞白虎双战酒剑仙,苦不堪言。 “你们不是我对手……还不明白?!” 随着这打雷一样的怒吼,酒剑仙手里长剑幻动,重重斩下,白虎咬住牙,横刀撩起,却那里接得住?!总算廉贞拼力来援,却被酒剑仙只一拖剑,重重击在肩上,险险作了滚地葫芦--这还是酒剑仙及时翻腕,只以以剑脊砸下,不然大有可能直接卸廉贞一条膀子。 “我无意与太平道为敌,但杀掉余林的人,必须交出来!” 刚才,酒剑仙突然来袭,口口声声要“把九天交出来”,白虎廉贞岂能让他?争奈酒剑仙雷剑双绝,两人纵然联手,却也只能战到七守三攻,更数度堪堪落败,全因对方手下留情,才没有血溅当场。 亦是因此,两人才没有指挥军士围攻:要知酒剑仙虽强,终不过八级力量,太平道在汜水关前总有三千来人,又有两名硬手统领,若一拥而上时,虽少说也得死伤三五百人,到最后却必定能让酒剑仙饮恨。 对方愿留余地,廉贞白虎也不为已甚,但,这却没法将战斗阻止,虽然,到目前为止,酒剑仙仍能克制住自己不伤一人,但每一击每一剑,却显出着越来越强的暴躁。 “再说最后一遍,告诉我九天的去向……否则,你们两个家伙,就替他去死吧!” 右手剑气滔滔,将两人一并压制,左手虚托向天,五指间电光流动,转眼已凝出拳头大小一个雷球,酒剑仙见两人兀自苦斗不休,心下愈发焦燥,暴喝一声道:“着!”左手一弹一放,那雷球早化一抹碧光,径取两人! 以酒剑仙的实力,南方太平道中除玉清可望胜其外,大概也只有手持蹈海的萧闻霜能够勉强一战,廉贞白虎苦斗至今,早已大汗淋漓,那里还能走避,堪堪雷球及体,只叫得一声苦,各自拼力护住要害,唯望不要致命。 却听得,一声冷哼!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口吻轻狂,却有其资格,因为,正挡在廉贞白虎身前来人,右手平伸,若无其事般,将酒剑仙的雷咒扣住,既不引发,也不击回,任那一团雷光在掌心磨动,滋滋响个不停。 “谁?!” 来人似乎怕雨,蓑衣笠帽,将脸挡去大半,听酒剑仙发问,他只干笑一声,并不回答。直待惊魂方定的白虎过来探问,他才有所回应。 “滚!” 一反手,将满掌雷光尽数轰入白虎胸中,可怜他久战之余,那堪再伐?立被打到倒飞出去,待碰一下摔到地上时,两眼紧闭,口中泊泊流血,有出气没进气,一条命看看去了九成。 这一下变起突然,太平军哗然大乱,纷纷张弓扬刀,指向来人--却也不敢动手,皆看向廉贞。 那人却根本不理太平一众,只盯着酒剑仙,道:“东海剑仙?” 见酒剑仙点头,那人怪笑几声,道:“失一狼,得一虎,好极,好极!” 忽地深深呼吸,立见周身上下青电流溢,酒剑仙看在眼中,猛然一惊,道:“你……”,那人却不容他说完,欺身直进,立掌如刀,一边还在道:“今日来此,欲断雷鞭……得碎雷珠,喜出望外!” “呸!” 酒剑仙岂是胆怯之人?虽看那人运功法门隐隐有所联想,却不忿他口气太大,怒喝一声,竟将长剑收回腰间,十指相扣,居然嗡嗡有声! “想和道爷斗雷……小子,下辈子吧!” 那人虽不露形迹,但对上酒剑仙这老江湖,听其声,观其形,料定其不过弱冠之年,便从娘胎里开始练功,又能如何?那想到,拳掌相交,竟成相持,酒剑仙脸上更有惊疑之色,道:“你……”却没有说完,已被那人一掌劈破拳势。 “给我……败!” 右掌破入中宫,左手再补一击,刚才还似乎不可战胜的酒剑仙,就这样被打飞出去,轰隆一声,直撞塌半座军营方才止住,便没了动静,只隐隐听得有些电流声响,聪明的,便知道那人刚才一击必还有余力,犹在将酒剑仙钳制。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看得太平诸道目不暇接,待回过神,再看向那人时,却已不见!只听得空中隐隐传来长笑如歌。“先碎雷珠,再断雷鞭,重光家声,不亦快哉……”转眼已听不见了。 “呸!” 轰然巨响,将诸人注意力再拉回军营方向,见电网如织,不住膨胀,将什么土木砂石都震为齑粉,酒剑仙按剑而立,满面怒色。 “第一世家……” 说出这样一个名词之后,酒剑仙的怒气却似乎渐渐消解,瞠视那人远去方向,一时,忽地一声冷笑,缓缓呼吸,眼见电网一时已然收了,手也自剑柄上移开。 “我不想与太平道为敌。” 这样说着,酒剑仙信手丢出一瓶伤药,信步而去,一边却还在道:“但也不会就这样算了,传话玉清,让九天和我公平一战,否则的话……必死乃休!” 在廉贞而言,这个煞星肯走,那是最好不过,那管他放什么话?却不料,酒剑仙话音方落,旁边却忽有人道:“前辈,若说是九天下落,在下倒知道一二。” 酒剑仙霍然回首,见那说话人一身土布衣服,神色间却难掩书卷之气,不觉皱眉道:“儒家的人?!” 那人含笑道:“在下儒门未流弟子,见过酒剑……”一句话没说完,却听嗤嗤声响,竟是酒剑仙弹指发剑。那人眼见七八道剑气交掩而至,大骇欲走,却那里来得及?立被刺穿四肢,钉在地上! “混帐东西,敢算计你家道爷!” 瞪着眼,酒剑仙缓缓走近,一脚踩在那人脸上,狞声道:“快说出九天下落,若有半分不尽不实,道爷就踩碎你的狗头!” ~~~~~~~~~~~~~~~~~~~~~~~~~~~~~~~~~~~ “就这样,长达三月的围城,终于还是未能克功。” 当荀欢已答应会将公孙三省旧事尽可能告知之后,云冲波却又出现了近乎怯懦的犹豫。 如果说破,他绝对不会承认,但的确,尽管渴望着知道公孙三省到底是“怎么说”,当机会真正来到时,他却又在自觉或不自觉的回避着,满足于只知道一些公孙三省到底“做了什么”。 ……在他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恐惧,似乎,如果知道了那些事情,自己,就会改变。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那样的坚持着,说我们太平道的理想,一定失败呢?) 据荀欢说,当年,小天国大军在蹈海的统领下,锋刃所向,莫可匹敌:挡江一战,击溃应肃水军,百里奔袭,打散呼延金林的马队,更三战跨虎山,三败关虎林,终得临于帝京之下。 面对这天下第一巨城和总揽守备的公孙三省,以及拉长到千里之多的战线和已被逼迫到临界点的后勤部门,饶是蹈海勇武无双,也难以组织攻城,遂掘地为垒,静觅战机。 “必须承认,蹈海的确是不世出的天纵奇将,兵法曰十则围之,而他手中兵力甚至还少过帝京军力,却能在其巧妙运用和强力激励之下,反过来将帝京牢牢压制和击退一支又支的勤王军马。令城中官民明知眼前只是一只冲突太前的孤军,却就是不敢动念,出城将他围歼,倒是走避甚或开城之议,无时曾休。” 但,人力终究有时而穷,蹈海的力量、声望与兵法便可令他达成这种奇迹,却也已作到极限,围城三月,终于无功,在大雪降下之前,解围南归。 名将的证明,就是他已令敌人完全胆寒,退走之时,帝军在数量上已对其有了四倍左右的优势,但面对亲自横刀断后的蹈海,他们只敢步步迫近,却终不敢号呼着发起以“歼灭”为目标的总攻。当眼看着太平军的旗帜在地平线上消失时,帝军诸帅中,竟没一个有”胜利了“之感。 所以,事后庆功时,公孙三省委婉拒绝掉“胜利”之名,回绝掉所有加赏,并呈上万言长书,求行新政。 “与太平道的胜负在战场之外。百姓们都能生活的很好,就不会冒死从贼……唯有政治力,才能从根源上掘断掉太平道的生机。” 虽然是公孙三省的说话,云冲波也颇感亲切,毕竟,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想法。 (本来就是啊,能让大家过得更好的,才是好办法,什么教什么教都一样……我们太平道,应该也是一样啊。) 甚至,云冲波也有着隐隐的想法,若果皇帝能够优秀,百僚也都得力,能够令天下安靖,民得其所,又何尝不可就当那便是太平?虽然知道这绝对不会被萧闻霜等人接受,他却一直觉得这个想法并没错误。 亦是在那之后,公孙三省明确提出其的思路,要让太平道永远不能再起的办法,就是建设一个“强者多作贡献而无能者也可分享的世界。” “不是拉平,不是让所有人都一样,那就走得太远了,将会和太平道犯下一样的错误,强者仍可享有更多的资源和更加优渥的待遇,但同时,他们必须释出一部分能力和资源,供无拳无勇者分享。” “那不是牺牲,而是代价,必须的代价。为了万世太平,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当然,在那时候,这说法实在太显超前:毕竟,那是一个太平大军正在四下攻略,连绝大数中下级官吏也都在犹豫何时重新站队最为合适的年代,在这时就来考虑荡平太平道后该如何施政,在多数人看来,都如同镜花水月。 面对怀疑,甚至是冷笑,公孙三省表现出无人可比的坚定与强硬,事实上,帝京被困的时候,他正是以这种坚硬与口才相配合,才弹压住了军心民意,没让事情演变到开城出逃。 “太平道始终都会失败,怀疑这一点的人,不足与言。” 当然,这立场在政治上绝对正确,纵有怀疑者,也不会敢站出来公开相争,但深知仅凭“政治正确”并不足以掌握奔狂的人心,公孙三省亦会与那些持怀疑论的重要人物作较深程度的交流。 “太平道,他们根本就是一个矛盾的东西,成功的原因当中,便埋着失败的种子,我们只消相持下去,便一定能够等到他们的崩坏。” “阿,为什么呢?” 面对云冲波的发问,一直健谈的荀欢忽然停住,想了一会,才表示说,这个部分,自己已记不太清,需要再翻一翻书,云冲波如果有兴趣,可以明天再来。 直到云冲波辞别的时候,荀欢才慢慢道:“好象……有一种说法,是‘不死者’。” “不死者?” “唔。” 点头,荀欢道:“正是。” “三省公似乎曾经说过,不死者,是太平道的核心,太平道的关键,太平道的信仰所在……但,那也却是太平道必然失败的根源所在,只要等待下去……就,一定可以等到。” ~~~~~~~~~~~~~~~~~~~~~~~~~~~~~~~~~~~~~~ 当云冲波自荀欢处告辞时,他的“妻子”也正从子贡处告辞出来。 “好聪明的女人……” 子贡低声赞叹,这令公孙深感不安,追随已久,他尚未见过子贡对任何女子作出这样的评价。 “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告诉公孙,刚才,前来求见的小音开门见山,表示说自己知道萧闻霜正在接近锦官,亦知道子贡意在借萧闻霜来打击云冲波。 “在这上面,先生会用得着我,要破坏他们两人间的互信,没人可以比我作得更好。” 很直接的告诉子贡,司马家对不死者一直都有图谋,故很早便作出布置,想要从中渔利。 “我们不会为此感到羞愧,更不会觉得不对、为商必贪,相信先生可以理解。” “贪……无妨,但也要看清自己的能力,贪而不知足,便是取死之道。” 面对子贡的冷漠,小音不为所动,侃侃而谈,既表示了司马家很知道自己的份量,决不敢挡在子贡的前方,也委婉点明,这里毕竟是青州,若有司马家的配合,情报也好,执行也好,都会方便很多。 “青中无镇不商,有商家,就有司马家的人,要监视那位小姐何时入城,多一点助力总会很好。” 开出条件,希望子贡能够以其巨大影响力来保证司马家事后的利益,并提出要把若干重要商户在近期的混乱中一并打垮。同时也作出承诺,会帮助子贡破坏云冲波的心防。 “我是女人,坏女人,并且是已在不死者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的坏女人,有的事,我来做会事半功倍的。” 到最后,子贡不置可否的点着头,请小音退出,却同时告诉刚刚被喊进来的公孙,下边一段时间内,要和小音全力合作。 “尽可能满足司马小姐的要求,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可以不先告诉我。” 从未听过这样的吩咐,公孙带着满腹疑团,将小音送入,再向子贡发问。 “她,竟然能够推想出我的计划啊……” 为了确保掌握萧闻霜的动向,子贡略略放松南向道路的管控,这却引起小音的注意,再加上对云冲波的暂不接触与严密接触,使小音判断对方只是想等待更好的时机,诸般事件的综合之下,她作出决断,认为,子贡要等的,只会是萧闻霜! “在她心中,不死者远非只是不死者,当然,她自己未必明白这一点。而我要作的,就是要让不死者永远没法明白这一点。” 对云冲波的性情极为熟悉,小音也认为,要破坏掉他对太平道的认可很难,因为他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认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看清“事实”。 “让他明白,对方所在意的不是‘云冲波’,也永远不会是‘云冲波’……在那之后,一切自然顺水行舟,先生,您也是这样想的吧?” “总之,很可惜,她竟然身为女子。” 似乎变得很疲倦,子贡向后靠在睡椅上,喃喃表示说,小音的说话不尽不实,但现在,倒也没必要深究。 “司马家……司马家不可能培养出这样的人物,也不敢培养出这样的人物……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似乎已经睡着,但,当公孙悄悄退出时,却又被子贡喊住,让他去查一首诗。 “年轻时曾经读过,但以为不过虚言张皇,早已经忘了,你给我查一查全文……” 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子贡才道:“其中的两句,好象是这样的。”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这个兆头,真是不好。) 没精打彩的坐在屋里,云冲波心情很不好。 似乎是在为荀欢的叙述作出注解,夜间,云冲波再度入梦,看到了蹈海引军南退之后的事情。 比诸前次北伐的“大败走”,今天基本可算是全军可退,建制保持完整,更造成极多杀伤。但,这却都不能令蹈海满意,愤怒的他,闯入东王府,要求东王的心腹,位列东殿尚书,负责为蹈海此次进军转动给养的“助天侯刘”说清楚。 很不服气,认为蹈海的进军根本已超出了当前小天国的后勤能力,但抗争的结果,就是被蹈海一记手刀斩至重伤,连上来劝解,同样列东殿尚书的“翊天侯吉”,也被掴得满面开花,远远跌出。 心腹手下被殴,东山自然难以服气,而当蹈海又直截了得的提出要求,要从“教务”的领域中提调资源入军,以备再战时,他便直接作出拒绝。 不死者间,从来也不是没有争执,私下的讨论,往往会至极为激烈,在云冲波,这也不算第一次,但,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东山……神灵附体! 争执当中,东山突然开始急促喘息,伛偻如虾,再度直起身时,就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威严,深沉,竟比浑天更加的莫可正视。 以不可抗拒的声音,“天神”借东山之口颁下神谕,倒也公正:虽指责蹈海的固执与莽撞,主要却还是严厉批评了东山及所部诸侯,指他们的确该为今次的功败垂成而负责。 天神离去之后,蹈海也已没法再闹下去,待东山醒来后,他躬身告罪,默默离去,更在次日离开东王居所,回到军中。 若只这样,倒也罢了,令云冲波不舒服的,还在后面,蹈海离开之前,听到消息的长庚匆匆赶来,责问他为何这样冲动。 一直对长庚高度尊重,蹈海低头接受其批评,但同时,却又强硬表明,他愿反省自己的态度,却不会后悔自己的行动。更宣言说,太平之刀存在的意义,就是斩开面前的一切敌人,若那敌人是出现在自己的内部,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震惊的长庚询问那原因,却得到匪夷所思的答案,蹈海告诉他,说这句话的,正是长庚! “是你,是你曾以无比坚决的口气告诉天王,若有人挡在太平的路上,就算那是不死者,你也一定会将其排除!” “可,北王……” 因蹈海的说话而失掉镇定,长庚没能作出更多说辞。之后,两人简单交换了其它若干情报后,各奔东西。 (但是,他根本就没搞懂啊……) 但这也难管,因为,除了与蹈海心意相通的云冲波外,要求其它人从行为上读懂北王这样冲动的理由,都实在太强人所难。 (他是在害怕,害怕……他明明是因为害怕,才这样冲动的啊!) 不知是因为对公孙三省所知渐多,还是因为本就和蹈海是同一个人,云冲波发现,随着自己对公孙三省事迹的渐渐了解,蹈海一直苦心封闭的心意,自己竟也能渐渐感知,尤其,是在今次叩问帝京未果的情况下,他更加没法守住自己的心防。 (他根本就没看开啊……他明明是很害怕公孙三省的那些说话的……) 以对小天国事业的执着,蹈海令自己忘掉公孙三省的道理,专心于征战四方,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忘不掉自己的“遗忘”,他逼着自己不再“害怕”,可结果,只是让他开始害怕“害怕”本身。 (他的确是完全忘掉公孙三省为什么预言小天国一定会失败了,但他却忘不掉这个预言本身……所以,他才这样急燥的。) 为了破除自己的恐惧,蹈海把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在战场之上,在他,要完全摆脱这个噩梦,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的推动小天国取得胜利,用事实,来证明公孙三省的错误。而没法将这个理由说与人知,他更日渐一日的暴躁和无礼起来。 (可是,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 感到同情,更感到悲痛,一种如重渊一样绝望的悲痛,而这更令云冲波几乎失去掉再见荀欢的勇气。 (公孙三省……他到底说了什么啊!) 对自己并没有多高评价,云冲波绝不认为自己会比前世蹈海更加的执着或聪明,这的确很没用,但也并没有让他特别的不舒服。 (如果我也听了,如果我动摇了,如果我也不再相信太平道了……闻霜,她会很伤心的。) 一想到萧闻霜,云冲波就觉得头更加的痛,因为,这也使他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名份上说起来,和自己该是“最亲近”的人。 一个,现在正在外面忙忙碌碌,又擦桌子又洗衣服的人。 ……小音! 因为潜意识中想要回避有关公孙三省的事情,云冲波爽约未往三江堰,闷闷在街头散步的他,却遇上意料之外的人:一身贫女打扮,愁苦异常的小音! 不过闭上眼,云冲波也能想起来,当第一眼看见自己时,小音脸上是怎样由惊讶和不敢置信,到欣喜和不能自制,那种由绝望中看到希望时所焕发的光彩,就算现在,仍然让云冲波觉得眼睛有点刺痛。 (都是我害了她啊……) 据说,云冲波离去之后,司马家深感不满,并意图将小音的身份再作利用,而当小音将之坚决拒绝时,不幸,便终于降临。 “只是一个干丫头而已,真以为自己是小姐了吗?” 说着这样绝情的话,司马家把小音扫地出门,不再承认她的身份,也剥夺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我试着求助,不向司马家,而是向其它的一些人,一些,我以为是朋友,我以为会关心我的人。” 告诉云冲波,自己的尝试全以失败而告终:所谓的朋友,所谓的姐妹,没有一个肯伸出援手,一夜间,所有的门似乎都关上了。 “到这时,小音才明白,所有那些都是假的……他们从来没尊重过我,他们从来没喜欢过我,他们所尊重,所喜欢的,是‘司马家的小姐’,而不是‘小音’……可笑,可笑我却一直都不明白……” 握着手,看着泣不成声的小音,云冲波除了不停帮她擦泪外,什么也作不到。 最后,云冲波把小音带回啸花轩.这当然使花胜荣和钉宫大声抱怨:不仅增加食客,云冲波还严厉禁止他们在小音面前“作不该作的生意”,换言之,这书店只好上板打烊。 虽然用暴力压制了花胜荣和钉宫的反对意见,却也使云冲波深感别扭,再加上小音的哭诉,荀欢的介绍,夜来的梦境……种种事情都是那么烦心,到最后,云冲波干脆谁也不理,一个人躲回屋里,闷着头,希望能想出一个道理。 (司马家的小姐,小音,不死者,云冲波……唉……) ~~~~~~~~~~~~~~~~~~~~~~~~~~~~~~~~ “看来,你要快一点赶回去了。” 扯碎手上的信纸,天机紫薇沉思一会,告诉太史霸,黄麾绍已于三日前离开锦帆贼本部。 “很急的事情啊,竟然等不到你销假回去,宁可让锦帆贼暂时无首也要把他调走……孙太保,也很关心二少啊?” “锦帆贼的事情你也能比我更早知道?六洞妖王,真得是无所不在吗?” “唔,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答案的。” 所谓“六洞妖王”,其实并非六人。而是众多潜伏人员的合称。这个由天机紫薇一手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除了孙无法和天机紫薇外,就没有第三个人清楚其情况。所以,一听到这答案,太史霸就皱着眉抬起头来,正对上天机紫薇的目光。 “总之……不要让我失望啊。” 愣怔一时,太史霸苦笑一声,又低下头去运功,一边道:“酒剑仙的情报换了什么,方便让我知道吗?” 货卖两家,在向子贡出售关于“萧闻霜”的情报时,天机紫薇也将关于“酒剑仙”的情报提供给太平道一方,更提供了将其破坏力限制的方案:亦即是安排人手冒充儒门弟子,告知其九天的去向。 “若感到自己是在被人计算,便会向怒意移向儒门,在这样的前提下,酒剑仙便会将目标锁定在九天一人身上,不会再多作纠缠……但,太平道难道就甘心放弃九天这样的大将?” “……那个,就是其它的情报了。” 止住话题,天机紫薇仅表示说,就酒剑仙的情报,自己并没有要求任何回报,甚至,包括同时提供的其它若干情报,也是一样。 “因为,太平道坚持战斗下去,就是最好的回报,对吧?” “总之啊……” 并不正面回答,天机紫薇只是背着手,发出长长的叹息。 “太平道的理想,堪称伟大,但,这伟大,却也就是他们的败因,甚至是死因……伟大的梦想,只有伟大的人民才可承载,对‘今之天下’来说,太过辛苦,太过辛苦了……” ~~~~~~~~~~~~~~~~~~~~~~~~~~~~~~~~~~~~~~~~ 凤阳,禅智寺。 每逢初一、十五,禅智寺必然门庭若市,虽时已黄昏,也还有部分香客逡巡未去,其中,就有着每月至少要来一次的朱大小姐。 身为优秀的接待人员,释浮图把行程中每个细节都抓得一丝不苟,在令大金主满意的同时,他也能同时照顾到所有其它重要和不重要的香客,人流络绎不绝,他却有本事和每个人也打到招呼,令每个人也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与厚待……远远看着,帝象先和敖开心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人,实在是很有一手。 “我猜,除了佛学之外,他大概什么都懂……说不定,现在蓄上头发,他就可以换个道观当主持哩。” “唔,何止啊。” 很感慨的捏着下巴,帝象先表示说,少年读书,仲达曾专门开列出历代帝王崇佛佞道和杀佛灭道的有关事迹,要他研读。 “当然,仲老公公的意思肯定不是要我看故事啦,不过……那个年纪上,实在也只是想看故事的时候啊。” 记忆较清的,有某代皇帝崇道入迷,尽改佛、僧、寺号,换叫什么大觉金仙、梵洞德士。而似乎是为了与这些荒唐行动呼应,居然也出现了颇有声望的长老,上书悔过。 “习蛮夷之风教,忘父母之发肤,傥得回心而向道,便更合掌以擎拳……本来,我只以为这是文人们遭践人的扯淡,但看看这位‘大师’……要生逢其时,他说不定还会弄篇大赋献上来呐!” “唔,这个根子其实在皇帝,心地清明,自然就没有群小用事的机会……” 似乎意犹未尽,敖开心看看帝象先,却还是止住,只淡淡道:“总之,世事如水,善导者致鱼米,善泳者取逍遥,塞者取其平安,失者或为鱼鳖,事在人为吧!” “……喔。” 看一眼敖开心,却只在他肩上拍拍,帝象先道:“我省得。” 又叹道:“今番对头,做事倒也小心。” 两人本是憋着劲等提审,谁知第二天竟根本没人理会,硬生生在牢里坐了一日,到得黄昏时分,终于按捺不住,擒下守狱的官儿,逼问来龙去脉,却是半点收获也无,虽知确是有人使钱陷害,却始终不知是那一支用的手段。 “这个,两位大爷,我们也是有原则讲诚信的,讲得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童叟无欺,客人最重要是有钱袋,至于来历……那关我们什么事?” 白白坐了两天牢,还是一无所获,所幸弃命卒尚无大碍,要不然,两人真是只能苦笑。 “说起来,这也算是欠了那位观音大姐一个情啊,你看,是不是主动上门道个谢什么的……” “唔,再等一等吧。” 敖开心虽然说话时挤眉弄眼,神色轻佻,但个意思,帝象先岂会不明?在他,原也有意借此机会结纳释浮图的弟子,但考虑再三,始终还觉得最好不要急着浮出水面。 “往好里想啦,咱们这样子脱狱,也算是给某方发了个信号,要是他们一慌一乱,有什么动作,自然就暴露形迹。” 说是这样说,两人却都不敢指望这样的好运,相比之下…… “与其这样想,还不如指望现在来一个消息,说朱老大或者朱子森又被朱有泪杀了呢!那样倒省心了,立刻就知道黑手是谁了。” “我说,尽指望好事,你这种心态很危险啊!” 说笑声中,忽听马蹄声响,急不可言,两人立时皆闭了嘴,看向寺门,果听一片惊呼声中,嘶声格外刺耳:来人竟也不管古刹庄严,就这样策马闯入! “大小姐,大小姐在不在?!” 话说到一半,来人已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摔将下来,见他一身都血污,声音也近乎嘶竭,处处都透出着焦急、慌乱,以及……恐惧! “朱形獭?是你?出什么事了?!” 朱子慕急急跑出,身边自是永也缀在那里的阿服,神色皆作惊疑。 “回大小姐……” 声音微弱,来人原来是朱子森的近侍之一,今天和朱子森一起出门,检查几宗生意的情况。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身材高大的箭客挡路,自称是……朱有泪! “什么?胡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惊惶、又杂着愤怒,朱子慕要来人说快一点,到底怎样了? “大小姐,我们对不起朱家,对不起森爷……” 来人泪流满面,说出了帝象先敖开心刚刚还当作笑话来说的消息,就在刚才,朱子森,遇袭身亡! 第二章 (为什么,我会作梦作到睡眠不足啊……) 昨天夜里,云冲波睡得非常差,感觉上,似乎就一直没能“睡熟”,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 梦境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云冲波捧着脑袋想了很久,才大致理清自己的思路,确认了自己似乎同时作了三个梦。 一个梦中,久违的萧闻霜出现,更以从未有过的大胆,向云冲波倾吐了她的思念。这当然是个好梦,却与另外两个梦穿插一处,更还没有倾吐完就戛然而止,令云冲波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美中不足的,是云冲波回忆起来,萧闻霜对他所用的称谓,从头到尾,始终都是“不死者”,这当然也没什么错,但在云冲波,却实在很不舒服。 一个梦中,浑天、东山、长庚与蹈海聚集一处,啮指滴血,行“扶乩”之法,对这个梦的回忆极为模糊,云冲波只隐约觉得,这事情是由长庚主导,表面上的理由,是要验证他研究时光法术的一些心得,并查探小天国的“未来”,但实质上,却似乎是要为了调和东山蹈海因前次事情而生的嫌隙。 合四人之力,似乎,是请到了相当了不起的神示,但努力回忆,云冲波总想不起那是什么,不过,那倒的确将包括长庚自己在内的诸王尽都打动,也使蹈海放下身段,向东山请罪,并得到了其的认可。 一个梦中,云冲波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周围似乎尽是血火、尽是吼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只记得些两人问答的残言片语。 “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啊,你们……如果胜利了,将会怎样作呢?” “太平道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为了和‘帝姓’战斗吧?之所以永远有人愿意追随你们,是因为你们描述了未来将会出现的‘地上天堂’吧?” “但,我却一直都很想问一句,那个‘地上天堂’,到底,该如何建立?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 “我们已经在建立了。圣库制度,只是第一步而已。” “地上天堂,会是一个‘无私’的世界。” …… 三个梦的相互穿插,使每个也混乱不清,云冲波可以整理出来的,不过这些而已,这使他非常恼火,但也没有办法。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从没有那一段梦境曾经两次出现,所以,云冲波并不指望可以再把那些自己亟欲知道的信息再浏览一遍,唯一的指望,是某次入梦的时候,可以好狗运的碰上前世蹈海正在回忆这段往事。 (唉……怎么搞得,梦到这样乱啊……头都炸开了快。) 三段梦境,三段生命,非独主角的身份不一,在时空上更是极为混乱,云冲波觉得,这种梦如果多来几次,自己有很大机会精分。 (而且,昨天都没有去,今天如果再不去的话……) 踌躇再三,云冲波始终下不了决心前去,更安慰自己说,目前梦境经已松动,自己已能知道更多当年旧事,既如此,就不是非通过荀欢不可。 似乎说得圆,却明白那只是在骗自己,云冲波因之而极端苦恼,盖他如此痛恨于自己的软弱,却又就是没法战胜自己的软弱。 ~~~~~~~~~~~~~~~~~~~~~~~~~~~~~~~~ “唉……” 没精打彩的,云冲波踅出来吃早饭--小音却还未起,过一时方出来,脸色煞白煞白的,精神差极。 云冲波问起时,小音只说是夜里想心事,没睡好,此外无话,云冲波也不知如何问下去--空自担心。却听旁边传来强压住的几声讥笑,那自然是花胜荣花大爷和钉宫萌钉老板了,左右这两人嘴里必定没有好话,云冲波也懒得理会,却没注意:小音皱着眉,扫了几眼,笑声一时便住了。 “啊,对了,贤侄啊,这是你要的书呢。” 一拍头,花胜荣从书架上翻出几本旧书来,摊在云冲波面前。 “《诸子集说》、《十三经集注》、《辟佛论》……总之你先翻翻吧。” 希望增长自己的见识,尤其是对于“小天国”事业或者说“太平”的理解,云冲波努力寻求各方面的知识,除了向荀欢求教以外,他也要求花胜荣为他找一些能够反映历代大儒乃至诸子百家理论构成的书。 “总之呢,这本集说的确浅了点,只是蒙学的水准,不过难得在全啊,儒法道墨、阴阳名辩……无所不用,以贤侄你的水平,看这本书刚刚好。” 听着非常刺耳,而翻开书后,云冲波更大感恼火,什么“蒙学的水准”?根本就是蒙学读物,四字一句,皆是韵文,显然不是给“学问人看的东西”。 但,悲哀的是,云冲波却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这样的韵文,却也有太多自己看不懂的典故和用语,没奈何之下,他想到要带着书去向荀欢请教,却又实在不想见他。 “呃,相公,如果……” “我说了不要喊我相公!” 反应极大的一挥手,并全不意外的听到了小音的嘤嘤低泣和花胜荣与钉宫萌的偷笑,云冲波却也无可奈何。 “我说贤侄,始乱终弃是最要不得的啊……” “是啊是啊,你这种人啊,要穿越到某个黑子手里,就该上虎头……呃,也许只是狗头铡?” “胡说,谁弃了……而且,最重要的,我也从来没‘乱’过好不好!” 咬牙切齿的证明自己没清白清白,却只换来更多的嘲笑,特别是听到说“从来没‘乱’过还好意说,你这种仆街主角还是赶快仆街算了……”的时候,终于忍不下去,把两个人打到飞出。 “总之,小音,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不过,那个,那个称谓,咱们也说好了不能用的……” 早在昨天,“相公”两字就已给云冲波极大刺激,坚决的予以拒绝,但这却被小音自行引申解释,并得出了“小音早该明白,现在已不是司马家的小姐了,根本不配攀附……”的结论,更使云冲波头疼十倍,最后,也只好含含糊糊的达成了一样喊他“公子”的共识。 “嗯,是小音不好,一下子又忘了……” “好啦好啦,那事情就别提了!” 就象心里有鬼的人一样,云冲波很快的把话题带回到书上。 刚才,小音很小心的表示说,自己略通一点诗书,也许可以帮云冲波解读一点东西。 “嗯,因为干娘曾经想让小音嫁进苏家,所以专门……” 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害得云冲波又是好一番劝解,一时间,倒忘了曾经短暂泛起过的疑团。 (这个,去年在金州的时候,小音当时认不认字来着?) “这个,是五行家的解释,他们说天地万物,都是生于金木水火土的组合变化,只要掌握了这里面的规律,就可以长治久安,天下太平……哦,你说那一句,那应该抄错进来的,那是法家前人的意思,是说只要作到‘制度管人,流程管事’,官员想坏也坏不了,就可以长治久安、天下太平……” “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办法能够作到天下太平?” “这个……因为,所有人想听到的,都是怎么才能够天下太平啊。” 告诉云冲波,“诸子百家”是一群人的合称,他们中几乎没有强大的武者和术士,却都是著名的智者与学士,先后大活跃于帝轩辕之前的“战国时代”,彼此激发,交相辉映。 “那个时候,每天都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打来打去,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所以,大家就特别盼望有一天能够把这日子彻底结束。” 所以,就出现了“诸子百家”,各持已说,相互攻讦,皆相信自己才掌握着通向未来的钥匙。 “那时候,还没有太平道呢,佛门也还没有出现。” “呃,这个啊,我知道。” 起初的目的,是希望对对儒门的理论了解更多一些,而自从感受到自己的怯懦之后,云冲波更隐隐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在这样的研习中,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确信的,让自己接受的,并有信心去转达给他人的定义,一个关于“什么是太平”和“怎样达到太平”的定义。不想让任何人了解这件事,他只在实在读不懂时才会询问小音,并很小心的隐藏住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读得很慢,转眼已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却还只翻了十几页书。 “唉,这些人,真可怜啊……” 看看将近饭时,云冲波合上书本,一边伸着酸极的腰,一面发出叹息,这倒令小音一怔。 “可怜?” “是啊……你不觉得?” 很疑惑的看着小音,云冲波表示说,自己觉得,这些什么子什么子,实在很可怜。 “你想想,他们当年构造自己的理论,又跑出去宣传,都花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皆相信自己的理论的确能够拯救这个世界,能够将天下万民导向永久的太平盛世,从这个角度来说,诸子百家都可以算是同志,但,站在数千年后的今天来看,他们每个人的理论也被证明不足以带来太平,不足以独立的维持世界的运转。 “你看看他们现在待在什么地方,一本合集里面的一章、一页,甚至只是几行,几行啊!” 因为想要找到自己的“太平理论”,云冲波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能够理解、和同情他们,理解他们的努力与奋斗,并同情他们那些终究是没有意义的“努力与奋斗”。 “你说,他们当年曾经那么努力的相互争斗,相互辩论,特别是那些完全不同的理论……他们都相信,自己的是正确的,而如果用了对方的理论来治世,大家就会一团糟。” 但事实证明,“摩顶放蹱”的反面,并不必然就是“一毛不拔”,或者说,完全对立的两种理论,到最后,最大可能是被一齐放弃。 “反正……真可怜啊!” “这个,小音倒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不是客气,而是真得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问题,一时间,小音忽感惊疑: (和上次在金州一样,以为尽在掌握的时候,却突然毫无兆头的冒出来一个新想法……但,上次是玉清那老狐狸启发了他,这次是谁?) (难道,是因为子贡的刺激……还是,和那个力量有关?) 夜间,小音曾再度尝试操作云冲波的梦境,并同样的被那强大力量反扑,但对之已有预判,她不仅成功保护下自己,更捕捉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保护他脑部的力量,来自他本身,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分心思索的同时,小音仍对云冲波保持关注,见他似乎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跑到一边翻了几部书,动作很快。 (那是……历代诗选的类书,还有《十一家诗话选》,他想找什么,要查一首诗?) 翻了一会,似乎并无所获的,云冲波悻悻的走过来,边拍着头,边向小音询问一首诗。 “好象有什么父母,什么愁,还有什么什么秋流的……总之似乎就是这样。” 急急动脑,小音实在想不出云冲波到底在说什么,却见他忽然一拍脑袋,大为欣喜。 “啊,我想起来了,对了,是,是父母忠贞为国酬,何……” 动作忽止,云冲波呆呆站住,口中喃喃,声音愈来愈低,饶是小音运足耳力,也只能听到一些“躯倦,已秋”的残言碎语,全然不得要领。只见云冲波脸色时红时白,居然似乎用脑用得很是辛苦。 (那么,是这样,是这个意思吗,他们,都是因为这才……) “对!” 猛一下拍在桌上,小音吓了一跳,却见云冲波早又蹦将起来,飞奔出门。 “等等,公子,你……” “啊!对了,你们等一下先吃,别等我了,我……我上山去一趟!” (上山?) 坐回原地,小音低头慢慢收拾,心下却是狐疑不已。 (他去那里……而且,那首诗,又是什么意思?!) ~~~~~~~~~~~~~~~~~~~~~~~~~~~~~~~~~~~~~~~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默默回忆,云冲波越走越快了。 刚才,一直混乱的记忆突然清晰,云冲波想起了更多梦中的细节,比如,浑天们是怎样聚在一起扶乩,以及,他们到底请下了怎样的神示? (这个东西,是“太平”的意思吗?是太平在劝告他们吗?) 其实,在梦中,刚刚发现到浑天他们竟欲“扶乩”时,云冲波实在是很惊愕的。 可以算是大夏土地上最常见的法事之一,任什么愚夫愚妇也都知道如何进行,更不知有多少神棍骗子倚之售术,在云冲波心中,用这种东西来预言“小天国”这样伟大事业的前途,实在是可笑到已经笑不出来的一件事。 但他又不得不认真:曾有过亲身体验,他知道时光障壁的确可以被凿穿,“未来”的力量,的确可以作用于“过去”,太平与袁当先后曾经作到的事情,小天国诸王未必就不能作到。毕竟,东山是当世最强的术者之一,长庚则在时间法术方面有着可能前无古人的修为,再加上十级力量的浑天与蹈海,这四个人齐心协力起来,说创造出任何人间奇迹,也都不值得特别惊讶。 晨起时,被三个梦同时冲击的云冲波,除了头疼之外,只能回忆起极少的细节,但,随着走动,吃早饭,和寒暄,他的头疼渐渐减弱,也开始能够捞出到更多的碎片,而不知是否和那本诸子百家的合集有关,他在认真研读那些活跃数千年前的思想家时,竟似突然听到有人在脑中低低叹息。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意味深长的诗句,更给云冲波以刺激,使他突然间回想起来关于“扶乩”一梦的诸多细节。 四人一齐滴血沙盘,之后,是以长庚为主持,三名神域强者各尽其能,按照他的要求输力运功。不久,整整齐齐的沙面便自行涌动起来,似有一支无形巨笔正在任意挥毫,纵横淋漓。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 字为狂草,莫可捉摸,更使包括长庚在内的四人深感震撼。 (的确,他们,都付出了很多啊……) 以云冲波本身的阅历,并不足以体会词中深意,但透过蹈海的感受,他却可以理解,这些把一生追求都寄托在小天国事业上的巨人,被激起了怎样的共鸣。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那种掺杂着遗憾、不甘与决心的滋味,尽管以最狂放的草书写下,一样浸透着挥不去的悲凉,而之后,更以强有力的反问,重重刺透每个人的胸膛。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咀嚼着这如此神秘的“神示”,云冲波实在没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祗被长庚请降。他所能知道的,是在扶乩结束后,参与的四个人,皆面如土色,汗透重衣。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是啊,起兵多年,我们,也已都不复青壮了。” 神态恍惚,浑天缓声道:“付与东流……付与东流……兄弟们,你们,你们忍心吗?” “告诉我,你们,忍心吗?!” “绝不。” 伸出手,与浑天紧紧握住,东山道:“千辛万苦,我们才走到这里,再向前一步,我们就能建立起永远不灭的太平世界……我,绝对不会放弃。” “……绝不!” “我也是。” 梦境至此而结,云冲波再想不起后面的事情,但,一想到四名不死者是怎样紧紧握手,以无声之誓共坦心地……云冲波,就有一种很想要哭的冲动。 (你们没有放弃,但,你们还是失败了啊……) 意外的,这却给云冲波以动力和勇气,使他终于能够来见荀欢,来向他询问更多的细节,更多的,关于公孙三省的事情。 (我要知道,我必须要知道,无论他们是怎样失败的,我也必须知道!) ~~~~~~~~~~~~~~~~~~~~~~~~~~~~~~~~~~~~ “要说这些,就要从‘太平’的理念说起了。” 很谨慎的选择着语句,荀欢罕见的没有边说边饮酒。 正如云冲波已经知道的,“太平”两个字,并非太平道的专利,诸子百家对自己学说的标称,皆是以“致天下以太平”为说。 “太平本来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要的,并不是儒门不要,朝廷不要,只有太平道希望天下太平一样。” 包括儒门自身,虽然不屑重复使用“太平”两字,但其政治理想的最高形态“大同世界”,就其本质来说,也足可以满足人民对于太平的向往。 “总之,关键的关键,在于谁能把太平建设成功。” 当然,彼此间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同样是“太平”两个字,里面的涵义却很不相同。 “对百姓来说,最基本的‘太平’就是不要再有战争,每个人都可以活到自己的天年……这其实是最基本的要求,也被包含于所有各家的‘太平’当中,但悲哀的是,就连这一点,也一直没有能够达成。” 关于如何达成,各家皆有着自己的理念:有说要“明礼”,使所有人皆明确并接受自己的身份,不产生更高的奢求,也就不会再有争端。也有说要“兼爱”,在天下培养出“万姓一家”的共识,不相攻掠,更有人说最好是“无为”,所有人都不要作比生存更多的事情,无国无君,各各曳尾泥涂,还有人高呼要“以法”,制订出包罗万象,不具漏洞的法律,并附加以巨大和决不通融的暴力保障,以此来吓阻所有徘徊在雷池前的冒险者……等等。 “而太平道,他们的理念是‘无私’。” 太平道的精神源流,生于道、用于墨,充满着理想主义的色彩,也因此而对中下层百姓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但,在第一代道祖,也即创立太平道的尚清和余庆手中,仅仅是提出了“无私”这一概念,却并未明确如何达成这一目的。 “在最初,太平道的宣传很有意思,完全就是大杂烩,抄了墨家的‘兼爱’,模仿了儒门的‘大同’,当然也吸收了道家‘节欲’的精神……嘿,虽然乱七八糟,却就是有其吸引力在。” 宣布说,上古之世,人不相战,天下为公,后来之所以连年烽火不断,皆因有私。 “有私,就要保护,有私,就想增加,天生万民,原不相同,拳勇者劫,慓愲者欺,懦善者则为人鱼肉……各各均以其私心为用,积聚不休,天下,也以此不复太平。” 将“私”视为世间最大的罪恶,太平道众鼓吹“天下无私”,称这样一来,就会达到“等贵贱,均贫富”的太平境界。 “当然,这实在很可笑,不过,也不失为一种很有道德感的鼓吹,但糟糕的是,他们却走到太远。” 不肯停止在“道德”的宣传上,太平道众将他们的理论向前推导,从“无私”的角度看,“家天下”的帝姓制度,正是最大的“私”,也自然就成为不能不予以推倒的恶魔。 “所以,就有了数千年来连绵不绝的永世战争……所有人都看不到结局的战争。” 苦笑着,荀欢表示说,除非有人能够建立起让多数人都认可且能不断传承的“太平”,这战争,大概永远都不会结束。 “帝姓强大的时候,可以镇压太平道,却不可能灭绝,而当其衰弱的时候,太平道的战斗,更会成为推倒旧帝姓世家的第一记冲撞。” “但是,荀先生……” 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云冲波却更想知道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虽然说初代太平道祖只是提出了“无私”的目标而没有配套的措施,但太平道源流数千年,中间应该也有过具高度政治智慧的人物,难道一直都没人试着将之实现? “有,当然有啊……就在这里。” 出了一会神,荀欢道:“两千多年以前,‘南海赤家’治世的末年,太平道大举起事,定锦官为天京,一度两分天下,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更曾尝试建立起一个完全‘无私’的社会……当然,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将“无私”加以阐发,小天国提出要作到“家无私产,心无私念。”,为此,他们建立起“圣库”制度:在确立普通家庭基本生活条件的前提下,收缴所有多余的财物,统筹使用。 “当然,那只是一个开始,与之相关的,还有一大批相当复杂的制度,关系到资源的分配,关系到基础设施的建设和对社会活动的保障,关系到人才的选拔和上位,关系到宣传与信念,关系到思想的统一……等等,总之,那时的太平道,的确拥有一批天才,不仅是绝强的反叛者,也有着优秀的智慧和政治力,‘战斗’的同时,也作出了极高水准的‘建设’。” 在那数十年间,连很多儒门的中坚人物都开始对夫子的教诲感到怀疑,开始想要试探着看一看,小天国是否真得有可能成功。走到最远的人,甚至开始尝试用儒门经典来解释和注解小天国的种种施政,并将之引申为“大同世界”的实现。 “所以说,最强大的从来都不是刀和拳头,而是理想、是理论,能让天下民众追随的理想,能让众多有识者认可的理论……‘永远太平’的未来,谁会不想?” “但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对。” 怔忡一时,荀欢慢慢道:“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 在公孙三省看来,太平道的失败,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无论他们能够走到多远,无论他们能够取得多大的成功,但最后,他们必定失败。这种坚定的信心,使很多动摇者重又站稳立场,也使他赢得巨大的声望,尤其是在小天国果然如其预言般轰然崩坏之后,他更被视为神一样的智者与政治家。 “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三省公那些预言的真正含义……” “啊,你说什么?!” 嘴巴张到拳头都可以塞进去,云冲波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东西。 “三省公,他早已经绝望了……他根本就不相信南海赤家还可以顶住小天国的冲击,他根本没想到帝京居然真能守住,他始终以为绝不可能守到勤王军赶到的……” “那么,就是说,他,他只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骗子,骗过了所有人,其实……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东西?!” “骗,骗子?” 皱着眉,荀欢连连摇头,显然很不满意这种唐突前人的评论。 “三省公不是骗子,从来都不是,他只是说‘太平道终将失败’,却从来没有说过‘当今帝姓可以笑到最后’。” 很想说“这简直是胡扯”,云冲波并不觉得两句话有什么区别,但荀欢极为认真的表情,使他没法那么轻率的就下结论。 (那么……) 当用心去想时,答案果然也就出现,那使云冲波冷汗直冒。 “公孙三省的意思是说,小天国就算可以攻入帝京,推翻帝姓,最终也必定失败……为什么?” “因为……” 眼神中满是怜悯,荀欢道:“因为,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最强大的不是刀和拳头,而是理想和理论,太平道的理想诚然充满吸引力,在理论上却有着致命缺陷,又岂能不败?” 对为实现“无私”而建立的如圣库等一系列制度,公孙三省当时就给以严厉的批评,预言其的不可持久。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天之道,唯天可行,我们身在人间,便只能依人道行事,不死者……他们也只是人,不是神。” “以‘人’之身,行‘神’之事,亘古以来,岂不败亡!?” 这是极严厉的批评,但也不完全正确,在云冲波的记忆中,在东山之教务系统和无言之纪律系统的双重作用下,这套制度一直运行的很好,虽然中间也曾经出现过问题,但当无言对列侯级别的高等人员也一样整肃时,便很快又恢复了整套系统的活力。 “不过,那还不是最重要的……” 徐徐重述公孙三省的预言:那最关键的部分,是指向不死者。 “祸福同门,生死一途,不死者,是太平道能够成功延续的关键所在,却也是太平道必定失败的原因所在……小天国,无论他们可以达成怎样的辉煌,最后也必定败亡。” “败亡在……不死者的手上。” ~~~~~~~~~~~~~~~~~~~~~~~~~~~~~~~~~~~~ “东王,前次的事,我太鲁莽了。” 高大空旷的房间内,只有宾主两人隔桌对坐。蹈海很诚挚的低着头,希望对方把上次的事情完全忘掉。 “北王,言重了。” 或是因为光线不好,云冲波觉得,东山今天显老显得特别厉害,虽然强打精神,却怎也掩不尽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正如那天的乩诗,为了‘太平’,我们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很久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亲手为蹈海倒上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东山缓声道:“北王今天来,还有其它事吧?” “……对。” 前来拜访东山,除了真心低头之外,蹈海也的确奉有使命:他带来了由浑天亲自起草的诏书,请东山过目。 “照得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皆由人君之不德,远君子而亲小人……” 只读了开头几句,东山就停下,抿紧了嘴。 “这个诏书,是和干王一起起草的吧?” 见蹈海点头,东山郁郁摇首,“天王他的想法,越来越象是帝妖的模式了,把‘贪官之恶’放在首位,对‘人君’只含含糊糊的说什么‘不德’……这样子下去,我们和那些想要入主帝姓的世家又有多少区别?” “……但是啊,东王。” 从对教义高度尊重的角度出发,北王和东王的立场甚为接近,但同时,从实际来考量,他也可以理解这样操作的理由。毕竟,对天下百姓而言,最令他们痛恨的,令他们可以感同身受的,的确是“贪官”而非“皇帝”。 “对,我知道,那正是儒门千年一日宣传的功效……也正是贪官为什么永无止境的的原因。” “皇帝为里,贪官为表,皇帝为干,贪官为枝,没有皇帝的存在,贪官们自然无所附其形,而要根绝贪官之恶,也唯有完全结束掉皇帝这东西的存在……只骂贪官不骂皇帝,我们便只会是在帮助帝家分散天下的怒意啊。” 沉默一时,蹈海开解数句,却化不开对方的浓浓忧意,一时,东山方低叹一声,背着手,站起来。 “总之,北王你的意思我可以明白,天王和干王的苦心,我也能够理解,但……” 欲言又止,东山突然抬手,指向上方。 “北王,今天月亮很好,我们,上去谈如何?” ~~~~~~~~~~~~~~~~~~~~~~~~~~~~~~~~~~~~ (这个气氛,就好得很了。) 很开心的踱着步,在无人的山林中喀吱喀吱踩着将融的积雪,云冲波虽然没有睡饱也没有吃饱,心情却还是好到不行。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不死者们能够齐心协力,又有什么能够阻止小天国的成功?) 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依稀记得,梦中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星月无踪,实在谈不上“月亮很好”,但横竖,那都不重要。 除了小天国的往事,天气也让云冲波很是愉快,观察积雪,计算并作出判断,如果没有倒春寒也不下桃花雪的话,最多三四天,应该就可以起程南下。 (真是的,在这个地方实在纠缠太久了,简直好象已经过了一两年一样……也该走了。) 不觉又想起萧闻霜,金州一别至今,算起来虽然未满一年,却真如三秋。 (这一年来,我可到了很多地方啊,闻霜不知道怎么样,现在,我们太平道的日子好象很苦呢,她恐怕每天都要战斗吧……) 陷入沉思,云冲波一时竟未留意,林中有轻微的声响连续出现,待警觉时,已离得很近了。 “嗯?谁……咦?!” ~~~~~~~~~~~~~~~~~~~~~~~~~~~~~~~~~~~~ (不是这两个家伙。) 快手快脚的作着家务,表现完全是一名称职的主妇,但同时,小音也不住打量花胜荣和钉宫萌,意图为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夜来,小音再度以“水月洞天”之术施于云冲波,也再度遭到强硬反击,至今仍觉胸口郁郁,若用力时,更会牵动至隐隐作痛。 但她却绝非自找苦吃:曾经两度受挫,她今番再次动作,实有熟熟谋划在胸。极为精确的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使用,更保持高度警惕,等待反击的到来,同时,小音更将这过程中的每一点细节牢牢记住,和反复在心中重现,加以分析,加以判断。 (反应是突然出现的,显然,对方并非始终监视不死者,而是要不死者被干扰到某个程度后,才能惊觉并加以破坏。) 对这个结论很有信心,但小音仍感困惑:从三次接触来看,对方轻松破尽自己梦术,修为真不知强出了多少,自己始终无法找出其藏身所在也不奇怪,但……这样的强人,又为什么会一直容忍自己对云冲波的攻击? (估计,对子贡也没有什么动作,不然的话,当前就不会只是这样……但,这到底是谁?) 不是没有怀疑过“啸花轩”的两个经营者,但再三观察,小音觉得自己始终多虑,那莫可追踪的力量,确非两人所能驾驭。 (今天晚上,再试一试,让他作另一个梦……也许,是时候让他作春梦了?) 苦笑一下,小音摇摇头,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个老家伙,什么情报都扣在手心,如果能够知道贪狼的行程,这边的事情就从容多了……) 思量间,听得外边门响,又听花胜荣大着嗓子招呼“贤侄”,便知是云冲波回来了,小音不觉一笑,手上快快几下将桌子擦净了,便解下围裙,抖一抖挂起来,径向厨房去时,却听云冲波道:“大叔,你看谁来了……”,声音中喜气洋洋,简直如过年一般,不觉心下一动,急回身时,正见一人跟在云冲波身后进来,小音看在眼里,虽早有想象,却也不禁胸中剧震! ~~~~~~~~~~~~~~~~~~~~~~~~~~~~~~~~~~~~ 乌云厚重,横亘天地之间,更加上雷震电擎,雨狂如倾,可说是恶劣之极的天气。 但同时,却又有明月如璧,高悬中天,清风习习,沁人心脾。 “我喜欢这样喝茶,虽然……会有一点累。” “……我是从来没有这样喝过茶。” 当然没有,不仅是蹈海,也不仅是当今天下,自有“人类”以来,累累之数,何止亿兆,但曾经这样喝过茶的人,大概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 很普通的小石桌,很普通的红泥小火炉,很普通的茶具、茶叶和茶水,不普通的,是喝茶的人,不死者.东山与不死者.蹈海,不普通的,是喝茶的地点,万尺高空,云层之上! “当十级力量出现身上的时候,我们便已在叩动神域的大门,的确我们仍不得其门而入,但至少,一些基本的技巧,我们已可掌握。” 或者不该说是“掌握”,因为浑天也好,东山也好,蹈海也好,以及关虎林左武王这些人也好,尽管每个也可以随心摆脱掉大地的束缚,却并没法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这样。 “十级力量,那应该是进入神域的起码条件,但若要取得真正的理解,我们大概还要付出很多东西,一些……咱们也好,那些人也好,都没法去付出的东西。” 默默点头,曾放弃所有职责,在雪域长期炼刀的蹈海最能理解东山的意思,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时间,堪称最奢侈的消费品。 “东王啊,从这个地方看下去,视角,的确是出奇的好,超出我的想……不,这一切,是我根本没有想象过的。” 浮身云层之上,月亮显得格外大,格外明亮,脚下,是翻滚有若怒海的漆黑云层,时不时,有长达百丈的火蛇在中一闪,跟着便会立刻出现巨大的轰鸣,并掀起飓风,将厚重如山的云层吹到飘乎不定。 “风、火、雷、电……” 感叹着,东山表示着,佛道两家,各有无数向天地借力的法术,他自己也正是天下有数的雷术高手,若只从招式名称来看,端得都是些天惊地动的强招。 “但,说到底……天地之力,岂是我们所可想象?那些夸说自己能请动九天霹雳的家伙们,又有几个明白,能以人力运用的,只是天地之力自然损耗九成九以上之后的一点余烬?” 对之完全理解,刚才,与东山共同飞天的过程中,适逢雷电交加,蹈海对此天威,不由见猎心喜,将力量谷至十成,破云试刀。 “如果,那些御天监的家伙真能驾驭这种天地之力……不,那怕是能够驾驭两成,甚至是一成,他们就可以很轻松的把我杀掉。” 衣衫尽破,头脸被灼至黝黑一片,曾只凭一口真气便将无尽雷法尽御体外的蹈海,在第一招上便被轰至防御尽溃,若非退身得快,甚至可能受上重伤。 “这样的力量,若能为人所用……嘿。” 苦笑一声,蹈海问东山,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 “是……为了锻炼自己吗?” 当东山相邀的时候,蹈海只感意外:盖身怀十级力量的强者,皆可飞天遁地,但不过离地十数丈而已,再要向上,便需运力,而越向上行,便越是辛苦。似这般飞升至万里高空的消耗,实不下于与同级对手打一场硬仗,在蹈海的认知中,东山深沉多智,并非会为了“看风景”而这样付出的人。 “很久以前,有两个朋友……” 突然换了话题,东山目注明月,神态如喜似悲,竟然讲起了故事。 “一个是蜗牛慢慢,一个是乌龟吞吞,他们住在葡萄架下,有水喝,有果子吃,日子过得很轻松。” “有一天,吞吞对慢慢说,听说太山上面的风景非常好,我们去看一看吧。” “慢慢不同意,因为太山太远了,他们又走得太慢了,路上还会有很多风险。但吞吞坚持想去,某一天,他背上包袱,出发了。” 皱着眉,蹈海完全不明白东山突然讲起这个显然是给小孩子听的故事有何用意。 (太山……会和“九幽明真法”的来历有关吗?) 东山的得意技“九幽明真法”乃其集诸家魂法精要自创,全称“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究其源头,正是请临总领九幽的太山府君赐力,至于东山在创制过程中有何际遇,倒是从来向其它不死者说过。 “吞吞走了之后,只剩下慢慢一个人,他自己呆在葡萄架下,每天晒晒太阳,吃吃东西,日子过得很好,有时侯,他会想起吞吞,走了这么久,到那里了呢?” “三年之后,他终于收到了小鸟捎来的信,吞吞终于爬上了太山,很辛苦,但是……” 只手扶额,东山居然面现倦容,依稀若病。 “……站在太山之上,风景,实在好极了。” “那么,慢慢后悔了?因为自己的没有前往?” “对。” 苦笑着,东山道:“这实在是傻极了的故事,却也是我记忆中最清楚的故事……” “……这,是家母最喜欢给我讲的故事。” 慢慢抿着已冷透了的茶水,东山低声道:“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而立之后,家业初就,却仍然要执意远访太山,会不会,就和那故事有关呢?” 三十一岁的时候,东山已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和刚刚被提拔到一个很有实权的位置上,春风得意的他,决定以一次远行来庆祝这“双喜临门”。也正是在那一次远游当中,他接触到了太平道的人,并被其教义打动,遂弃家入道,后十七年,他更发现到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及找到“石碣”,遂开始了他寻访其它不死者的旅程。 “今年,我已八十有九,投身太平道已五十七年,发现自己是不死者也已四十年……四十年来,我偶尔会想,如果,那一年,我没有远游太山,我还有没有机会加入太平道,又还会不会发现到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呢?” “……我相信你会的。” 喝干茶水,将空杯拈在掌心不住转动,蹈海道:“你、我、天王、干王……我们注定会投身到这伟大事业当中,只是早或者晚而已。” “身为不死者,我们注定会找回自己的身份,注定会为太平而战,正如流水终究缘山向江,这一切,不会改变。” “唔?” 沉沉点头,东山不置可否,自又添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看着月亮只是出神。 “东山,你刚才说到家人……” 小天国诸王当中,唯蹈海与东山没有家室,在蹈海,诸人皆知道他一直坚持“何以家为”,在东山,却多以为他年纪已高,又潜心道术,自然无意于此,若非今天说起,蹈海倒还真不知道他早有妻子。 “死了,都死了,几十年了呢……” 苦苦一笑,东山道:“从我决心加入太平道那一天起,家父就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削去了,家母不能劝我回头,一病不起,至于内人……” 停了一会,东山才道:“听说,是要坚持为我守节,在被逼着改嫁的前一天,带着儿子殉夫了。” 他说来平平淡淡,却令蹈海寒毛倒竖,深悔自己失言。正急欲换过话头时,东山却先道:“北王啊,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也想问你……” “你,是否曾经对干王说过,若为太平,便是不死者,你也会挥刀相向?” “啊,这个……” 略感尴尬,蹈海想要辩解,却见东山摆着手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北王,我绝不是在指责什么,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是真得么?” 见蹈海默默点头,东山缓道:“北王,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很高兴。” 挥着手,阻断掉蹈海的说话,东山续道:“本来就该是这样,不死者,只是太平的工具而非太平本身,若不死者成为太平的障碍,便要并力将之排除……你终有这样的觉悟,北王,我们都很高兴。” 顿一顿,话题忽又转回天王的诏书,东山表示说,自己可以接受,但也会保留反对意见。 “为了打倒帝姓,我们也许的确需要这样的宣传……以恶,制恶,我们确乎要以此来抵消儒门持续千年的宣传。” “我只希望,在敌人倒下之后,这样的事情也可以随之消散吧。” “……一定会的。” 沉沉点头,蹈海道:“我们……已很接近山顶了,不是吗?” 苦笑一下,东山道:“是啊。” “离山顶的好风景已很近了,而一路走来,我们所付出的也很多了……”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急剧变小,景象更出现奇怪的扭曲……甚至,还有极细、极微,几乎难以判别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惊呼。 “你……为什么?!” ~~~~~~~~~~~~~~~~~~~~~~~~~~~~~ (刚才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猛然坐起的萧闻霜,怔怔一时,慢慢抱着头,弯下身,浑不在意自己已经大汗淋漓,连身下的床铺也都湿透。 (那……都是什么啊!) 论到对太平道历史的了解,萧闻霜实在胜出云冲波不知多少,但……刚才梦境中出现的一切,却,完全超出,甚至是颠覆了她的认知! (不死者……蹈海,东山……但是,“小天国”时期的“不死者”中,何时曾有过“蹈海”的出现了?!) 闭着眼,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萧闻霜苦苦搜索自己的回忆,但想来想去,却也没有新的线索: (南海赤家治世期间,多达“九名”不死者同时转生人间,他们以“天王”浑天和“东王”东山为首,大举起事,全盛时期,掩得近三分之一的天下……但,面对“中兴诸臣”,他们最终还是败亡……) “小天国”,是太平道历史上最高的几座山峰之一,亦是“不死者”们聚集到最多的一次,在那之后的记录中,同时出现到四名不死者已是极限,更有数人就此绝迹轮回,再也不曾在历史中出现。 (完全不复转世的,包括了“长庚午经”和“无言卯弓”,而“东山已杖”出现的记录,亦只有一次……) 对之印象很深,但此刻,这并不是重点,因为,萧闻霜很清楚的知道,在“小天国”的记录中所缺失的三名不死者,正是“三分辰扇”、“三别未排”和“蹈海丑刀”……这是她自幼便记熟的事情,亦在于金州发现丑刀后被再次强化,但,此刻……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一个和“天王”、“东王”一齐位居小天国最高点的“北王蹈海”,一个……在太平道的记录中从未出现的十级强者! (可恨,那梦境为何会突然中止……而且,最后的那个声音,又是什么?) 苦思良久,终是不得要领,萧闻霜无奈摇头,只能承认自己的所知没法解释这奇怪梦境。 当思绪回到现实,萧闻霜也终于感觉到身上的不适,被汗水濡透的内衣贴在身上,又冷又粘,很不舒服。 (这个地方,好象没法洗浴呢……) 在萧闻霜,这其实并非问题,自记事起便是太平道的一员,甚么苦头没有吃过?但,今晚,她的心情竟是格外烦燥不安,翻来覆去,终于还是坐起。 (去架上找几本书看看吧,看一看……他到底在卖什么东西?) 早春时节,冰雪未销,寒意仍旧料峭,但对萧闻霜来说,那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披上外衣,喝了一杯放在桌上的凉茶,她推门出去,却立刻怔住。 “呃,闻霜……你也睡不着么?” 惊讶的看着额上汗痕依稀的云冲波,一时无语,萧闻霜忽然一笑,点头道:“是。” “嗯,那样啊……” “那样”了一时,云冲波到底没想出该如何把话说下去,忽听得漏声点点,方才是二更时分。 (啊,大半夜的,我们这样站着,还真是奇怪啊……) “公子。” “嗯?” 越急着想找话说,越说不出话,云冲波一时竟连萧闻霜主动开口也没有注意,焦急之下,愈觉尴尬--背上汗原已干得差不多了,竟又呼呼涌出。 “公子,锦官城的道路我不熟悉,不过有些地方倒是闻名已久,能不能……带我走一走呢?” “啊……可以,当然可以!” ~~~~~~~~~~~~~~~~~~~~~~~~~~~~~~~~~~~~~ (这个家伙,进步很大啊!) 苦笑着,看着在两人身后关上的门,小音十指交叉,顶住下巴,静静思考着。 刚才,两人说走就走,在通过漆黑一片的厅房时,云冲波本能的伸手去搀萧闻霜,这动作固然不算什么,但……且不说以萧闻霜的目力根本就不会在乎这点黑暗,光是两人出门之后,牵在一起的手仍然没有分开,便实在很无可解释。 (既懂得夜游,又够胆牵手,呼……不过,说起来,可以眼看着“夫君”这样乱搞,我这个“大妇”也该算是够有妇德了吧?) 觉得,依稀,也,似乎,有一点点难以说清的感觉,但轻轻摇头,小音将之尽抛脑后。 (我们“桃园”又不是“昆阳阴家”,无法纯以“女性”的身份吸引对方亦不足怪……何况,不死者所重视的亦非这方面,当务之急,并非要比贪狼更有“女人味”,而是,要尽快破坏掉他们的“互信”!) 白天,小音惊见萧闻霜,深感意外,却也心下甚喜,因,她立刻就已发现,云冲波显然没有提前告知萧闻霜自己也在这里。 视之为好机会,小音肚里立时已拟出若干方略,但,却都没有机会实施,因为,她惊讶的发现,一年未见,两人的互信却都有了惊人的增长。 (在金州时,那一招明明还是很好用的啊……唉。) 苦笑着拍拍自己冰冷的脸颊,小音一想到下午的事情,就觉得很恼火。 熟谋已久,小音认为,萧闻霜千里而来,唯一的目标只会是要把云冲波带走,在此前提下,多呆一刻,也多一刻麻烦。因此上,不等萧闻霜开口,她已先快手快脚为云冲波收拾行李,同时,也很委婉的表现出了自己身弱体轻,无法这样上路的意思。 想来想去,都觉得云冲波必会回护自己,而萧闻霜也一定会深感愠怒,小音甚至已有多种规划,要如何利用好这被撬出来的一条小小间隙,去扩大战果,但……她却想不到,自己所听到的回答。 “哦,那你小心一点……我把钱都留下,让大叔先照看你几天?” 虽然言语中确实有日后还会接取的意思,却很明显的是“反正我要走了”,这已足令相信尽在掌握的小音错愕不已,而,与之同时,萧闻霜更竟出言相留。 “不,不急,不死者,咱们……还是先歇几天吧。” 解释说自己长途而来,很感辛苦,又说还有同志在路上,最好等一等,看近日能不能赶到。 (但是……两人都在说谎!) 银牙咬碎,论到对“人性”的认识,小音胜出云萧两个不知多少,那会看不懂言下之意? (不死者……他是的确想要留下的,但一念间,他知道这会令贪狼不悦,所以,他立刻说走,要立刻走……) 而萧闻霜的说话中破绽更多,以“辛苦”作借口,连云冲波都听出不尽不实,至于说为了等待同志而甘处险地……那种话只好让什么刚出江湖的热血青年来说,又怎该出自不知穿越了多少血肉沙场的萧闻霜之口? (贪狼,她和不死者刚好相反,她是很想走的,恨不得立刻就走……但,她却知道不死者心里仍有担心,因此抢先说话,抢先说要留下,以不让不死者为难……这两人,为何心意可以挈通到这地步了?!) 恨恨握拳,小音越想越是窝火:尤其是想到现在大概正在萧闻霜胸前晃荡的那块石头,就更很难压得住火。 (那个该算我的好不好……当面相授,真当我这“大妇”是死人么?) 下午,喜气洋洋把萧闻霜带回来的云冲波,简直好象没有头的苍蝇一般,围着萧闻霜嗡嗡嗡转个不停,除了介绍一年来的种种见闻外,就是把自己的包袱搬出来,一件一件的献宝。 什么很漂亮的绣画,什么很古朴的匕首,什么颜色奇特的珠子……虽然或者都很有韵味,但实在都不是适合女子挂带的东西,但,那并不影响萧闻霜很高兴的收下,也让小音在旁边看得很是无言,和非常想给一直在边上挤眉弄眼的花钉二人些苦头吃。而,当,云冲波拿出最后一件东西时,小音更极想丢下风度,跳上来泼妇一番。 “这个,是在这边的一座……嗯,总之是我的。” 献得最后一件宝贝,正是罗汉寺里的那块石头,倒不是小音准备的西贝货,而是马大小姐亲手送的真品,理由据说是感谢云冲波的辛苦,而,令小音郁闷的是,云冲波把那块石头密密收藏,居然一点口风也没有透过,显然早已打定了留给萧闻霜的主意。 (相知如此,不好生事呐……) 苦苦思索,小音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短,就算萧闻霜为了云冲波而肯暂居停,但最多也就是延后两三天而已。更何况,云冲波也在很努力的想向萧闻霜证明自己。但愈是这样,她越难以打开思路。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会心浮气燥?) 蓦地警觉,小音以手抚胸,深深呼吸数口,调匀气息,仍觉胸有所动,便又倾出一杯冷茶,慢慢抿了,心意方略觉平顺。 (总之,还是从贪狼身上着手吧……是女人,就会有一些忍不了的事,特别是她这种不肯面对自己“也是女人”的女人,实在不行,便给她唱一出“认夫”的段子……慢着,这是什么,今天晚上大家都商量好了不睡觉的吗?) 主意方定,忽听得外边又有异动,小音瞑目细察,似乎有人在撕扯什么,又似乎在钉什么的样子。 “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是钉宫的声音,好象在质疑什么,而回答他的,则是非常有自信的花胜荣。 “干什么?当然是要挣钱了……萧丫头都赶来接老公了,音丫头再会缠又能缠多久?还不趁着这几天搞点路费么?” ~~~~~~~~~~~~~~~~~~~~~~~~~~~~~~ (呃,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啊!) 地点是千秋山,到处都是未溶的冰雪,连天上的星月之光都透着森森寒意,在这样一个的深夜,云冲波……他背对着一处泉水,在等待一个正在洗浴的女子。 千秋山,是小天国传说的起点,在太平道众而言,堪称圣地,故萧闻霜所要求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这里,而当她发现到这里竟有一眼泉水后,更只片刻犹豫,便表示自己想要洁身,要求云冲波为她守护。 (当年埋藏石碣的地方啊……) 看着夜色中的山体,云冲波努力想象,却终是分辨不出当前三大强者联手一击留下的伤痕,也想象不出当年小天国首倡于此的盛况……当然,那主要,是因为他不专心。 (水很冷呢,可不要受凉才好,而且,万一有人来就不妙呢。) 当然知道自己这想法很可笑,但云冲波却需要让自己相信自己关心后方动静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理直气壮的去竖起耳朵,捕捉后方隐隐传来的每一个动静,和努力的用着自己的想象,来在脑内编织出身后的景象。 ……那,居然并不困难。 在发现到自己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出浴”的情景时,云冲波实在深受打击,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下流”。 (对,一定是这个店的原因,还有那些换来换去的店老板,都和大叔一样,没一个好人……因为和这些墨靠得太多了,我才会这样!) 不仅如此,云冲波也从自己的经历中找到了开解自我的理由,毕竟,在他,“女子出浴”倒也不是第一次开眼。远有沙如雪,近有马云禄,虽然都只是惊鸿一瞥,却都留下了极深印象,在脑中依样葫芦,那也不算什么。 (但是,小音以后可怎么办呢……) 突然想到这事情,云冲波立刻觉得沮丧起来:论名份论道义,他对小音似乎都有责任,不可推托,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遇上这样的鸟事啊!) “公子。” “……嗯?!” 正想得出神,忽听萧闻霜招呼,云冲波一个激灵,急跳起来时,见萧闻霜已是洗完了,一头黑发犹还半湿,只简单束了一下,搭在肩上。 “这个……闻霜,水不冷吧?” “……呃,还行。” 饶是从刚才就在打腹稿,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只能问出这种一出口就很想打自己脸的话来,虽然萧闻霜倒是很掌得住,只嘴角扯出一点点笑意,却足够让云冲波刚刚的沮丧继续延续。 “说起来,公子这一年也有很多经历呢……雪域的事情,实在很紧张。” 善解人意的换掉话题,萧闻霜在云冲波旁边坐下,抱着腿,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啊,还好吧。” 与何聆冰不同,一听说对雪域之战的转述,萧闻霜已知道那个“沧月明”十成十的是假货,立时已是担心之极,虽知云冲波终究无恙,但一见面,还是不能不有所抱怨,刚才还碍着花胜荣就在眼前,到现在方能一吐为快。 “……总之,公子对那个骗子还是太信任了,那种人根本没道义的,你信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卖掉的。” “这个,我觉得吧,大叔也还好啦……” 尴尬的笑着,回想起过往的纪录,云冲波的确也没法给花胜荣开脱什么,不过,在他,却始终有一种感觉:如果是为了钱,或者说是为了小事,花胜荣的确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卖掉,但,遇到真正的大关节时,倒还差可信任。而且,他也真算得是员福将,每每局面看似僵死时候,他没头没脑的乱钻一番,倒往往能别开一番生面。 “比如说啊,桃花源的时候,要不是他瞎搞胡搞,我们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才出来呢……呃,不过那倒也不值得夸啦……” 一想到花胜荣满心欢喜去找“聚宝盆”的经过,云冲波就很想哈哈笑上几声,不过,在萧闻霜,关注的重点就完全不同。 “说到桃花源……公子,你再仔细的给我说一下吧。” “咦,你现在又想听了吗?” 苦笑一下,萧闻霜自然不便说下午制止云冲波讲述经历是因为本能的反感小音也凑在旁边听,所喜云冲波也不在乎,总之萧闻霜想听他说话便好,当下里抖擞精神,认认真真又讲了一遍,尤其讲到最后千尸昼行,更是添油加醋。所可惜者,萧闻霜所关心的却偏偏不是这个。 “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事?!” 对诸子百家颇有所知,萧闻霜当然知道“南华真人”是谁,更深感心惊:活跃于数千年前的超级强者,竟能延寿至今,默默实验建设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委实太过不可思议。 “以人之身,蒙天之裁,无论强至何等地步,也难逃生老病死之厄……真是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 一时间,萧闻霜甚至怀疑云冲波所见的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是花胜荣为了某些原因而和人勾结所设,在她,这种解释,都比去相信一名活上几千年的强人要来得靠谱。 “决不只是说得那么简单,单以魂系法术之力,决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他能长生不死,必定还有其它原因。” 苦苦搜索着继承自张南巾,并已被完全消化吸收的那些记忆,萧闻霜依稀觉得,在关于“战国”的诸多传说中,的确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似乎堪为线索。 (大匠作……鬼谷……不行,就是想不起来啊……如果玉清真人在这里就好了。) 论到对太平道源流、演变尤其是上古史事的了解,当今太平道中,以玉清为第一,相应的,他也知道极多上古掌故,萧闻霜近一年来追随身侧,所知也颇有增益,但毕竟都是些三代旧事,故往往只是听了便算,并不怎么上心,现下想起来,方觉遗憾,却也没什么办法。 “喔,对了。” 突然想起来,萧闻霜转过身去,一时,提出柄乌沉沉的连鞘朴刀,轻轻放在云冲波面前。 “这柄刀,也该是回到公子手中的时候了。” ~~~~~~~~~~~~~~~~~~~~~~~~~~~~~~~~~~~~ (真是个奇怪的丫头。) 夜空下,何聆冰坐起来,看着就躺在几步外,睡得死一样的马云禄,突然觉得很好笑。 (……世家子弟,不解世事多忧,这些小孩子,真是有福气啊。) 当初,不惜动用曾立誓永不让活人见着的禁招,何聆冰果创造奇迹,将天下最强者之一的释浮图阻止,将他的白莲天地破坏,给萧闻霜制造出逃走的机会,甚至还令释浮图负上轻伤。 但,两者间实力上的差距始终存在,何聆冰创造奇迹之后,始终还是受不了那强大无焘的反震,昏倒当场,甚至,若非释浮图有所收手的话,她就被震死当场也不奇怪。 之后的事情,何聆冰全不知道,待醒来时,释浮图早已离去,她所见的,只有留在山壁上的四个字。 ……回头是岸。 字体温婉柔和,润若处子,虽刻划石壁深之逾寸,却依旧从容若水,全无火气,面此四字,何聆冰默然良久,却还是一声长叹,起身而去。 (不管怎样,被佛尊知道,总好过其它任何人,这个人……无论知道了什么,也该会永远埋在心里吧?) 计算时间,发现自己只耽误了很少一会,但何聆冰却在锦官城外遇到新的障碍:急速赶路时惊动了独自在山林练刀的女子,更在激起对方的兴趣后,被强行拦下。 以力量计,以招式计,马云禄均要低出何聆冰一线,再加上两人间无可比拟的经验差距,这战斗本不该有什么悬念,但,马云禄所用的刀法却是精奇异常,不仅弥补掉两人间力量的差异,也令何聆冰大感好奇。 “哼哼,力量强一点就了不起啦,老师说了,这路刀法最拿手的,就是对付力量占优的对手!” 得意洋洋,马云禄显然并不在乎战斗的胜负,全心享受着战斗本身,这样的激情,令何聆冰为之感动,更为之嫉妒。以年龄计,何聆冰与马云禄原也相仿,但长期以来的血战,令她有了十数倍于对方的成熟,更令他甚至无暇感到自己的这些成熟,直到今天,才蓦然惊觉,更有了微微的刺痛。 (不过,我们太平道的努力,不就是要建立起一个每人都可放松追逐梦想的世界吗……这样子的单纯与热情,在新世界中,也该是有必要的,不……每个年轻人都可以这样单纯而热情的成长,才是真正的太平吧?) 因为这,在对方熟睡之后,何聆冰也没有趁机离去,而是静静打坐,决意等到明天早上,以自己刚刚的领悟,正面击败马云禄一次。 (不差这一天……而且,一年没见了,他们间,也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一想到这,何聆冰就很不舒服,在她,始终难以接受承认萧闻霜也有“女人”的一面,尽管……她知道那是事实。 (不管了,闻霜自己会懂得照管自己,反正他们怎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搞清楚,刚才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 “啊。” 突然醒来,云冲波发现,自己正抱腿坐着,背后暖暖的,和什么紧贴在一起。 (闻霜,她还没醒呢。) 很小心的控制住身子,一晃也不敢晃,云冲波努力抬头,看向天空。 (什么时候,我也能飞到那地方去呢?) 夜来,两人也不知说了多久,到最后,也终于把话题带回到夜游的原因上:当萧闻霜入梦时,云冲波,的确也作了一模一样的梦,东山与蹈海飞至万尺高空,煮茶论政,并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惊醒。 完全无法解释由来,能确认的只是萧闻霜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奇梦,至于今后会不会有……也完全没有头绪。说到后来,两人皆觉疲累,竟就这样背靠着背,沉沉睡去。 (喔,对了,蹈海。) 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体温,云冲波感到很舒适,目光随意的扫视着,突然看到了被放在地上的蹈海, 夜来,当萧闻霜把蹈海递还的时候,一种直觉样的东西,使他虽然接过,却没有碰刀柄,更没有抽出。之后,当两人都昏昏欲睡时,萧闻霜再一次要求他将蹈海收回,他也再一次用很犹豫的口吻拒绝,表示说“你先拿着好了”。 私下有着一种猜想,云冲波认为,萧闻霜的能够入梦,一定和她长期以来保管,和使用着蹈海有关。 早在离开金州的时候,玉清就明言会让萧闻霜以“不死者”的身份使用蹈海,之后,萧闻霜更曾以“不死者”的身份破关斩将,为太平道的这一波起事立下头功,在云冲波想来,这应该就是萧闻霜也可以踏足时光洪流的重要原因。 (这里是小天国起事的地方啊,石碣也埋在这里,很多记忆都在这里,所以……当我们来到这里时,才会和那些记忆产生共鸣吧?) 在云冲波,这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好象是一件由他和萧闻霜两人共守的奇妙秘密,使他有着非常特殊的感觉,而他更担心,若将蹈海取回,也就等于切断掉两人间这种微妙的联系,因此上,尽管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合适理由,他却就是坚持不把蹈海取回。 微闭着眼,云冲波憧憬着和萧闻霜一起漫游时光洪流的乐趣,尽情想象中的他,却突然张大了嘴。 (啊,糟糕!) 突然想到,自己的能够入梦,应该是多种原因的复合作用,而如果离开锦官,这小天国曾经的基地,这梦境是否还能延续? 一时觉得头十分之痛,云冲波却仍能保持警惕,不让身体有一点点颤动,使萧闻霜能继续很放松的睡着,同时,几乎无意识的,他慢慢用脚把蹈海钩过来,放到膝盖上。 (如果,你可以说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见过什么……那该多好啊!直接的告诉我一切,我们不就不用再在这里耽搁了吗?) 慢慢的握住刀柄,瞬间,云冲波觉得,似乎有一股热流穿过了了自己的身体。 (你能感觉到我的变化吧?和金州相比,我已经变了很多……你能感觉到吗?) 突如其来的,云冲波竟感到一种妒忌,一种,对在过往世界中一代又一代不死者的妒忌。 (现在的我,和“过去”,以及“未来”的那些“蹈海”们相比,是否,可以多得到一些你的尊重了呢?) 静静闭眼,云冲波感受着手中蹈海的重量,想象着数千年来的一次又一次血战,一次又一次拼杀,想象着那些成败、那些悲欢,想象着历史,想象着这东西是如何一路走来…… 随后,他拔出了刀! ~~~~~~~~~~~~~~~~~~~~~~~~~~~~~~~~~~~ “喂,你这骗子,偷袭是小人行径啊!” 马云禄的确是名优秀的刀手,纵在沉睡,也能感知到周围环境的骤然变化,能够感受到那突然高飚的森寒刀气。 “好家伙,谁说你不会用刀……啊,我收回刚才的话!” 刚刚被刀气惊醒时,马云禄错以为对方是趁夜偷袭,但很快发现,何聆冰并非对已出手,而是在向周围作无差别攻击。所用的招数与昨夜交手时全无相同,威力却显见更上层楼。 见猎心喜,马云禄扬刀而上,却立刻吃到苦头:被其吸引,何聆冰迅速作出反应,将目标锁定其身,在她的攻击前,马云禄的防御如纸片般被轻松撕碎,十数招内,已三涉险境! (这是什么刀法?!) 敌愈强,心愈喜,马云禄全心享受每一瞬间的拼搏与震颤,尽管身上不断飞溅血花,也全无惧意。更完全没有察觉到,与她激烈对拼的何聆冰,虽然大睁着眼,却完全无神,不带一丝感情。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逍遥游*野马!” 大喝一声,使出自己此刻所能掌握的最强刀技,马云禄一刀斩出,其势也炽,其去也狂,若天之降,若万里风,却,砍不开何聆冰的刀幕! 野马之刀,乃取“生生不息”之意,自微末处,取无穷力,刀起处如播一粒种,刀落时如沃万里田,但……何聆冰以树枝为刀,却挥洒出了最为冰冷、最为严寒的无尽杀意,刀势如铸,如百丈高崖,凝冰结雪,阻、断、杀、绝,一切生机! “好刀法,我败啦!” 因为何聆冰以枝为刀,马云禄也就没有把大刀出鞘,但当两人驳招至酣时,她仍是不自觉的将刀鞘震碎,锋刃向敌,饶是如此,也没能多撑持一下,还是被对方把兵器轻松绞飞。 坦然承认失败,马云禄踏前一步,笑道:“你这是什么刀……”却见何聆冰一闪身,竟又迫近前来,重重斩下! “你?!” 大惊失色,马云禄没想到对方竟动杀心,仓卒之下,抽身急退,却眼看已是不及! “好刀法!” “好”字响起,似犹在百来步外,“法”字入耳,高大如山的身影却已挡到马云禄身前,手中尺长枯枝扬起,与马云禄适才一击全无两样。 逍遥游*野马! 枯枝死木,但,斜斜挥出的同时,枝头却微微绽裂,破皮抽枝,生出一点微绿,饶是何聆冰刀如百丈高崖,却就是压不住、冻不杀这一点生机! 砰然一声,双枝相交,同化齑粉,何聆冰身子一颤,蹬蹬蹬连退出七八步外,却似回过魂来,眼中终有神色流露,若惊、若疑。 “请问……” 来人一句话未及说完,何聆冰忽地一揖至地,锐声道:“多谢!”跟着拧身急走,转眼已不见踪影。 “现在的年轻人啊……” 苦笑着,来人微微摇头,却见马云禄也跟着大力点头,哼一声道:“装什么装,也包括你!径日里见人便要比武,今日踢到铁板了吧?告诉你,若入中原,更是卧虎藏龙,你再这样乱七八糟下去,它日惹出事来,别说你是我徒弟!” 瞪着那人背影,马云禄吐吐舌头--自然是半点也没听进去,只嘻着脸道:“老师,你那才那一刀使得真好,怎么我就用不出来,难道你教我时藏私了?” 那人苦笑一声,也拿她无可奈何,却听马云禄又问道:“嗯,老师,你怎么这快又回来了……不是说想回东陵山躲几天的吗?” “胡说八道,什么叫躲!” 一提到这,那人脸色立刻耷拉下来,道:“为师只是懒得见那个疯子……嗯?!” 一语未毕,那人背上巨刀忽地剧震,七色毫光透鞘而出,上冲天宇,更嗡嗡作响,声若龙吟,一时方息。旁边,马云禄早张大了嘴。 “八焚自鸣,这个,这个是……” “现在,你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回来了吧?” 苦笑着,盗跖抬头观天,神色中若有惆怅,又若有所待。 “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肯定是老朋友呐!” ~~~~~~~~~~~~~~~~~~~~~~~~~~~~~~~~~~~~~~~~ 小音从来都不相信幸运。 “天上不会掉肉夹馍的,就算掉了……那也一定是连着锅还有炉子一起掉下来的。” 早在垂髫之年,她已会用这样冷漠的声音给弟弟解说为什么“守株待兔”不可行,而,这更成为将刘宗亮打动的重要理由,使他终于下定决心,不惜动用刘家数百年来始终保留的承诺,把她送入桃园学艺。 在当时,这决定曾令袁亮深感意外,甚至直接表示这只会是一种“浪费”,但最终,小音却成功证明了刘宗亮的眼光,和得到了袁亮的认可,终被承认为桃园在这一代的传人。 一直以来,小音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所有的合作者,她从来不曾期待和等待过送上门的机会,总是以其密丝合缝的计谋,去压迫、挖掘出最不可见的破绽,并将之扩大为能够最终导向胜利的路口。但现在,早已习惯了对任何事都不感到意外的的她,却罕见的只想苦笑。 (这算什么,天上终于掉肉夹馍了吗?) 苦恼于云冲波和萧闻霜的默契,她发现自己预定的计谋无法实施,更迅速作出应变,制订了新的谋划,但,她却没有想到,仅仅相隔一夜,两人间的默契便似乎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两人都感到尴尬的隔阂。尽管两人也都很努力的想作交流,但……却终是没法把话说透。 (莫明其妙,难道说,我们这位大少爷竟然在夜游的时候动手动脚了吗?) 当然不会是这样,事实上,小音很相信,如果云冲波真够胆把事情作到这一步,两人间倒不可能如此。 (互相都有事情没法告诉对方……很奇怪,这两个人间,还会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状若不在意,却精心捕捉着每个细节,综合、并作出判断,小音感到,两个人,都有问题想向对方询问,却,又都不愿回答对方的问题。 (不死者想要询问小天国的事情,贪狼却不肯多说,很奇怪,她难道不应该是最想让不死者多了解一些太平道旧事的吗?) 想不出原因,只能存疑,但至少,小音还能作些猜测,可反过来方向的隔阂,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贪狼在追问不死者关于某段梦境的事情,不死者却含含胡胡……真难得,除了我的事之外,不死者竟然还有事要瞒着贪狼?) 从来也未曾进入过云冲波的梦境,更没有听过关于这的任何信息,饶是小音聪明绝顶,也摸不着头绪所在,正是因此,她虽极感诱惑,却还是咬牙控制住自己,不去试图利用这机会,来扩大两人间的裂痕。只是默默的心底记住那些她认为值得记住的细节,比如:两人重逢已是第二天,“丑刀蹈海”,却还是没有出现在云冲波的身边。 (总之,什么都还不明白,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就好……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不死者该主动找我说话才对吧?) 一如判断,没有多久,云冲波就咳嗽着跑来向小音发问。 “我说,大叔呢?还有钉宫呢?” “呃,他们一早就出去了,听大叔的口气,可能……是要去作什么善事吧!” ~~~~~~~~~~~~~~~~~~~~~~~~~~~~~~~~~~~~~~~~ “你说你竟然吃亏了?” 皱着眉,子贡吩咐公孙,“喝点水,慢慢说。” “胜败常事,何况草莽之中多龙蛇,青中又自古文气所钟……你且说,是什么人?” “……回先生,是,是跟在不死者身边的那两个骗子。” “嗯?!” 按子贡的安排,公孙每天都会微服城中,查知民情,并依所察作出反应:或加火,或抽柴,以保证城内对太平道的愤怒始终处于一个沸点,却又不致溢出为乱。 “今天中午,我去青羊观一带的集市,结果发现,民意竟然出奇的安顺。” 安顺的原因,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减压阀:两个算命先儿打出“先天课法,麻衣神相”的旗子,为人推命解咎,因为算得准,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这两个家伙,好象是成心和我们对着干,无论如何解命,到最后总是归到什么‘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大唱‘金钱乃万恶之源,助人乃快乐之本’……虽然完全是胡说八道,却真是骗倒了一大片人。” “这样说吗……很合时啊。” 锦官水土富庶,多积钱谷,乃是天下少有几座以“商业”为活力所系的都市之一,“锦官市”天下知名,甚至曾有人以至死未睹为恨,城中百姓多有产业,或商或工,不一而足,对背靠三江堰的他们而言,粮食早已不是一种危机,令怒火不住高燃的,是交通的断绝,以及因之而被阻绝的金钱流动。对他们而言,这两个骗子的出现,又何尝不是一碗心灵鸡汤? 对之极感不悦,却又不便强行驱除,公孙遂以“问卦”为名,出面交手,也即所谓的“踢场子”。 “结果,反而被人踢飞……有趣。” 有着些些意外,却并无怒意,子贡眯着眼,靠在椅子上,手指慢慢屈伸。 “不必想太多,以‘花胜荣’之名……你的失手不为过。” 当“花胜荣”这名字出现在云冲波身侧时,最早警惕起来,并快速作出反应的,就是儒门,以光明之身洞察并管理世间黑暗,他们深知这名字意味着什么。 千门的力量,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也可以说是无所不在,长久以来自居“下九流”的这群人,在高冠君子眼中,正是鸡鸣狗盗之徒,智或有之,德则无之,或不足成事,却可以坏事。若千门真有意与太平道合流,便不能不作出准备。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千门之王啊!” 郁郁着,公孙并没有被轻易开解,因为,他可能是世上最清楚花胜荣底细的几个人之一,当初,在子贡的方略下进行具体调查的正是他。 “那个人决非千门真主,没资格也没能力调动诸门资源,更代表不了什么,请列位放心。” 单单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让公孙满意,毕竟,千门长久以来可以容忍某人使用“花胜荣”之名,便说明了那人不可能被这样的轻易无视。但他却无法问出更多:在被君子们“看不起”的同时,千门对儒门也谈不上有什么尊重,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群较为成功的“同行”而已,所以,虽然千门的多名宿老联席作出正式答复,却仅限于撇清关系,并不肯提供更多信息。这使公孙不得不又多花掉三个月的时间,才把图像拼凑的稍稍完整。 据说,多年以前,千门的核心宗家“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家”中出了一名年轻人,据说,他很小时就显示出了过人天赋,并因此而承担了千门宿老的期待,但受其父亲的影响,他的成长却出现偏差,更在千门中造成前所未有的动荡。 他的父亲只是花家的无数普通人之一,甚至连“姓花”的权利也没有,最后更在对某个大人物行骗时失手,被囚禁至死。本来瓦罐终究井口碎,在这群行骗为生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更何况,他父亲被囚禁的时候,他甚至还未出世。但这年轻人却竟是出奇的偏执,自知道这事实的那天起,便发誓要“干父之蛊”,向那个大人物把场子找回来。 对花家宿老而言,这当然决不允许,更绝对离经叛道,自古以来,走江湖求财不求气,那能这样行事?但这劝诫却不能将那年轻人打动,到后来,他更因与长老们的理念冲突而走上歧途。 既不能以骗术赢取‘花胜荣’之名,便以武力打到没人敢当面说他不配作‘花胜荣’……这样的思路,之前从未有过! 千门诸老所不肯直承的真相便是如此:合众人之力仍被打到反抗不能,一个个捏着鼻子承认了对方就是“花胜荣”,之后,更约束不了这个“新进骗子”,放任他顶着这个名头行走江湖。所喜者,对方倒也没有如他们所最担心的,打出“千门”的名号去报父仇,更很快就销声匿迹,一直过了十年,才再以此名在江湖中出现。 这些年来他都去了那里,作了什么,始终没有头绪,或者千门知道的多一些,却不肯松口。但饶是如此,已让儒门放心很多,毕竟,他们所顾忌者,是可以代表整个组织站队的领袖人物,既然对方不具这种号召力,那个人能力再优秀,也不必多所费心。 “当然,弟子也的确失之轻敌。” 忿忿的告诉子贡,自己的确没将对方看在眼中,也因此上一开头就被对方抓住话中破绽,胡搅蛮缠。待自己好容易板回局势,对方早又摆出一幅“你那里配和我说话”的嘴脸,把诉求对象变成了周围的群众,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公孙在群众的喝骂喊打中,抱头而去。 “这个没错啊……辩论本来就不可能说服对手,主要的精力本来就应该放在旁观者上,何况那才是你去挑他的目的……公孙,你被自己的胜负心左右了。” 听着子贡的指责,公孙并不完全服气,更申明他的观点。 “而且,弟子有一种感觉,他是故意的。” “哦?” 低笑一声,子贡道:“你想太多了……一介骗子,能知道多少事情?高呼亚圣‘人性本善’的口号,并没有什么针对性。” “但是,在弟子最后败走的时候,他和那个小骗子,却追着嘲骂弟子连‘小儒’都算不上,只算‘俗儒’……” “什么?” 微愕,子贡蹙眉道:“大雅小俗……高唱亚圣章句,却又以孙卿儒效相嘲……难道,真得是故意的?” 闭目想一时,便道:“传话过去,要那位小姐今晚想法把不死者调开。” 公孙一怔,道:“老师,您……”便见子贡淡淡点头,道:“对。” “为师,亲自去看看那个骗子好了。” 想一想,又道:“你说‘那个小骗子’……是谁?”公孙忙道:“就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叫丁公猛的,也煞是贫嘴,最会胡扯八道,任什么话题也能扯得歪了,呃,不过身体倒不大好,似乎在发烧的样子……”子贡却已不感兴趣,挥挥手道:“没所谓,小人物罢了。” 忽听门外有人沉声道:“小人物,未必不能作大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着进来,端得高大如山,一时竟似连屋子也矮了下来。 当今儒门中,自丘阳明以降的最强者,子路! “晚上,我陪你去。” “……你也来了?” 愕然站起,子贡道:“为什么?”一边,公孙早一揖退出,顺手带紧了门。 “桃花源。” 简单说明自己的任务:奉文王之令调查桃花源,并帮助子贡结束掉不死者的事情。 “桃花源?颜回不是已提交过详细的报告了么?那并非急务,为什么要你亲自来一趟?” “因为……我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作为大夏历史上最主要的“知识”传承者,很少有人比儒门知道更多的信息,这当然给他们带来极大的优势,却也会形成一些好笑的困扰。 “尤其是我们……因为我们都已够资格去阅读‘真正的历史’,我们知道太多太高段的秘密,结果……就是我们常常会忘掉这些信息的秘密性,忘掉它们为什么是秘密。”, 知道一个秘密的人,会珍之如宝,但知道一千个秘密的人,很容易会忘掉其中的一些乃是秘密,在这点上,甚至连丘阳明也一样。 “直到不久前,文王才回忆起一些极古老的记录,并召集颜回、子夏诸人一起研究……” 研究的结论不问可知,子路的出现便是答案,所以,子贡现在只想知道那原因,令丘阳明在这种时候,不远万里的把儒门第一重将派来青中,调查一处按说至少数十年间不可能再被开放的古迹,到底有何目的? “……未来的钥匙。” 终于变色,子贡几乎失手把茶水打翻,整只手臂都在轻轻的颤抖。 “未来的钥匙……?!” “当然可能性并不很大,但至少有可能……从资料中的评估,至少有两成可能是被南华真人带走,而通过颜回的回忆,文王更将这概率调高至二成五到二成八之间。” 当然,他们也都明白,随着桃花源的再次陷于动乱,外界想要进入,恐怕要再等上一个世代,但,这却不是可以让儒门放松的理由,至少,他们必要有再一次的调查,才能让自己安心。 “通往未来的钥匙……这个时代,真得是越来越难以计算了……” 喃喃着,子贡脸上微有惧意,因为,他完全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他完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回想历史,回想数千年前的历史,回想着那曾与儒门选择相反方向,更同样作出深远探索的古老宗门,子贡一时竟觉怅然,许久,方油然而叹。 “总之,不死者也曾经进入过桃花源,你,就先陪我把锦官的事情结束掉吧!” 第三章 “快要结束了。” “应该说,已经结束了吧?” 苦笑着,两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是为二月念七,离朱子森的遇刺已过去两天,而就在刚才,朱晓杰一系人马,已经打着为“三朱”报仇的旗号,将朱晓枫家宅打破。朱晓枫全力反抗,最终死于留仙之手。纠缠多年的五朱相斗,至此终得明朗:朱晓材朱晓松朱晓枫朱子森先后身死,朱晓杰笑到最后,成为唯一的赢家。 至于事后,朱晓杰手下公布种种证据,指朱晓枫便是所谓“朱有泪”的幕后操作者,那更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没这番文章,倒会让大家都感意外,至于是真是假……谁还关心? “不过,孙孚意居然没有干涉,这还是很奇怪。” 东海主士虽强,但东江孙家的势力始终更大,如果孙孚意站出来的话,局势或者还会有所不同,但,早在朱子森身死之后,孙孚意便也不知去向,二朱相争当中,他始终没有露过面。 “反正,他从出现开始就很奇怪,似乎根本就没有诚意来提亲……唉,豪门多败子啊!” “我说,他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娶到朱小姐了,你还和乌眼鸡似的,风度,风度啊!” 说到朱子慕未来的选择,现在显然已没有任何疑问:齐野语已成为唯一的选择,并且,两人还觉得,什么“入赘”云云,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提起。 “把朱子慕嫁到东海去,再花几年时间完全掌握朱家……也很辛苦呢。” “是啊,是很辛苦,不过,我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 皱着眉,帝象先盯着敖开心,道:“你,你真准备就这样算了?” 在朱大对朱四发起突袭的时候,帝象先的第一反应,是介入其中,故且不说亮明身份的后果,就凭他们三人的力量,也足够保下朱四,甚至是把战局扯平。 但敖开心坚决反对,理由也很充分,只要介入,就不可能不暴露身份,风流故事是一回事,介入家族内斗却是另一回事。 “而且……” “你说你感到迷茫?你说什么鬼话?!” 揪住敖开心的领子,眼睛几乎要跳出来,帝象先怒道:“本来就是你发花痴发出来的乱子,到最后你给我说你感到迷茫……姓敖的,没有这样玩人的吧?下面还要作什么?要不要我给你细细的剁九斤肉馅子来?”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真有点想吃馄饨了……” ~~~~~~~~~~~~~~~~~~~~~~~~~~~~~~~~~~~~ 到最后,是到了“天上人间”,包下最顶层的两人,却只点了一锅大馄饨,一人捧上一只大碗,自捞自吃,一边交流心得。 “你说,你之所以会这样巴巴的跑来发傻,是因为你在那画像里读出了一些令你心动的东西……活见鬼,那画我也看过八百遍,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呃,这个东西,就是见仁见智了,会有想立太平道众为正宫的皇子,也会有想娶一幅画的龙将,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一眼看到那画像时,是在给人收拾尸体,画像幸未破损,却也沾满血污,敖开心本来并未在意,只扫了一眼,便铺在一边,等它阴干。 ……却,忽然一动。 皱着眉头,敖开心把画像拿回手里,左右端详:那确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但敖开心却也是见惯世面的人物,只得漂亮的话,根本不足引他回顾。 “我觉得,她很美,笑的很甜,但仔细看,又觉得她很苦……同时也很坚韧……给我的感觉,她似乎背了很多根本不该她背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迷惑,将敖开心打动,使他决心要不远千里,来到凤阳。 ……但是……“ 显得有点失落,敖开心郁郁表示,自己来到凤阳,尤其是潜入朱家之后,数度接触,朝夕相对,却始终觉得不对。 “她确实是个美人,很美,也很开朗很亲切,但是……我却读不出我曾在画上读出到的东西……” “漂亮……光漂亮有什么用啊,能当饭吃么?” “啊。” 跟着敖开心“胡闹”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他掏心窝子交底,帝象先一怔,却也想不到什么话说,只能拍拍他肩膀,算是安慰一下。 各各埋头吃面,又过一时,帝象先才道:“你说不定也是自己想多了,古来美人畏画工,反过来说,被画工刻划之甚,那也是有的……”却见敖开心只是摇头,道:“那不是一回事……没有的感觉,画师又如何能够凭空揣摩……”忽地眼睛一亮,道:“画师?” “嗯,你意思是……” “不。” 果断摇手,阻断帝象先的说话,敖开心闭了一会眼,再睁开时,已是神色平和。 “太久了,该走了。” 背着手,他走到窗边,凭栏下望,忽笑道:“那一天,孙二少就是在这里发酒疯,跑出去追刺客,结果追到齐野语左武烈阳都一看他就吹胡子瞪眼……”忽地又道:“伯羊后来那里去了?许久没听说他的消息了。” “朱老二一死,他便绝无希望,大约是先走了吧。” 走到窗边,帝象先叹道:“可惜了,这人有些意思,我本还想寻机结纳的。” 敖开心耸耸肩,道:“有机会的,既然出了山,这种人,是迟早都要成名的。”又见帝象先眯着眼,指向远方一个地方,笑道:“那里就是那天三人乱打一气的地方……说起来,孙二少虽然纨绔,手下倒是真硬的。”出一会神,又道:“听闻孙大圣少年时候,也是出了名的浪荡无行……”说着声音渐低,却忽听敖开心道:“你说什么,在那里?!”声音当中,居然又是狐疑,又是惊惧! “怎么了?!” 悚然一惊,帝象先转过头时,见敖开心戟指远方,却非自己所指的那个地方,而是更远处,依稀象是朱家的一处产业。 “……那一天,朱老三遇刺的时候,到底是几刻几分?!” ~~~~~~~~~~~~~~~~~~~~~~~~~~~~~~~~ “不死者不在?” 微微的眯着眼,子贡的视线自诸人面上缓缓扫过,唯一能让他注视片刻的,是正抱着头,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花胜荣。 “那也没关系……” 神色严如冰霜,声音更森然若侵,子贡慢慢道:“我今天来,原也只是想带一个口信。” “明日此时,千秋山上,儒剑、道刀,不见、不散。” ~~~~~~~~~~~~~~~~~~~~~~~~~~~~~~ 子贡和子路离去之后,荀欢与介由微微一礼,也掩门退去,又过了一时,诸人才一起长长吐出口气来,钉宫第一个跳将起来,对着花胜荣狠狠踢了两脚。 “你的威风呢?你不是要给他们好看的吗?你不是说打狗就是为了让主人来到一起打的吗?!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我那里想到会遇上正主儿啊!” 哭丧着脸,花胜荣爬起起来,正整理身上衣服,忽听门响,早又一头扎回角落里,惨叫道:“小人真是无心,大爷您大人有大量……” “呃,大叔,那好象是风刮的……” 被小音提醒,花胜荣悻悻爬起,脸色犹还灰白,在桌边坐下来,端水欲喝,手却还是抖个不停。 “妈妈的,什么人都招来了啊!” ~~~~~~~~~~~~~~~~~~~~~~~~~~~~~~ 下午,花胜荣“做生意”回来,虽然收获颇丰,心情却恶劣的很,连云冲波捏着拳头问他也不肯说。最终,他更将云冲波烦到不再理他,和萧闻霜一起出了门。 本来就打算把云萧二人诳出门,小音倒是正中下怀,但,在听到花胜荣接下来的说话后,她却真是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晚上,‘子贡’要来?!” “嗯哼。” 轻蔑的哧着鼻,花胜荣重重敲着桌子,道:“不光‘子贡’,连‘宰予’可能也会来呢!” 始终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此刻,小音却简直有了“逃走”的冲动,直到……她继续听下去,和听出了讲话中的不对。 “等等,你说什么意思,同行?” “那是当然!” 显然余怒未消,花胜荣怒道:“奶奶的,爷是什么人,会认不出他们雁门的手段?装五作六的,今天晚上,爷就在这里等着,且看是要文盘还是武斗!” 愈听愈是糊涂,小音耐下性子细细套问,一时方搞得明白:合着花胜荣压根是错把冯京作马凉,将公孙当作了来抢地盘的同行。 “就那几下子,还想冒充儒门的人……当然,倒也很不容易了。” 感觉到花胜荣的怒意并非因为对方的抢生意,倒似乎更还有着隐隐的牢骚,小音不动声色,只装着糊涂,问他什么是“子贡”、“宰予”。却险些因花胜荣的回答而气结。 “哦,这你都没听说过?也难怪,女人啊,没才才是德,不过你这个身材长相,也谈不……呃呃,那都是大人物,儒门的大人物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儒门的大人物!) 肚里火起,所幸小音于千门诸流倒也知道一二,依稀当中,已是有所想象。 (金皮雁彩……雁门,是专门冒名作戏,哄人入港,那么说,他口中的“子贡”、“宰予”就该是雁门中的大人物……奇怪,他的火气又是何而来?) 赶走云冲波,花胜荣并不闲着,一时间连写了数幅对子,都是些什么“宰予昼寝,于予与何诛。”,“子贡方人,夫我则不暇。”之类的东西,到末了,更又索性写了大大一个条幅作“有若智足以知,污不至阿其好。” “奶奶的,和老子玩,便让你们知道,爷玩起雁门的花样,只会比你们更强,你们有胆子,倒去冒充一下天下最强试试?” 冷眼旁观,小音感觉到,花胜荣的怒意似乎和“尊严”有关,但,她却没法相信自己的判断,盖,一名骗子,又何来尊严可言? 诚然聪明绝顶,桃园也是世间古老流派之一,但论到对信息的收集与分辨,当世终究无人能出儒门之右,在小音所掌握的情报中,并无“花胜荣”这个名字,也当然不会想到那种因“不被尊重”而生的怒气,但……她却对一件事很有把握,晚上,“子贡”的确会来,却,会是那个真正的子贡! ~~~~~~~~~~~~~~~~~~~~~~~~~~~~~~ “原来这样,下午那个小东西真得是儒门的人……他妈的,那为什么要费力气挑场子,直接亮字号不就好了么?!” 连喝两碗酒,花胜荣好容易回过魂来,方又能拍着桌子大骂,小音在一旁看着,颇觉好笑,却也有些佩服。 (换作其它任何人,这个时候,都不可能这样恢复,不……应该说是没有任何人能这样过关吧?!) 夜间,意料中的客人出现,更出现了完全在小音计算外的子路,以及,让她睁大眼睛,叹服于花胜荣预言能力的宰予,而结局……也尽在意料当中。 上来的态度很嚣张,但很快,花胜荣已掂出来人的份量似乎大的出奇,而当终于明白那个子路“似乎是真货”时,连带的逻辑推理,使他立刻两眼泛白,翻倒在地,之后,更连滚带爬,磕头有如捣蒜一样,卑微的有如最可怜的虫子。 …… 一回想起刚才的经过,小音就会不由得浮出苦笑,但,默默回味,她却又不得不承认,花胜荣,其实什么也没有输。 (如果反过来看……面对子贡、宰予和子路的联手,最后却仅仅损失掉了尊严……这,已经可以算是想象之外的胜利了吧?) “总之啊……” 冷笑着,钉宫抱起了手,不屑的撇着嘴,却又居然有点佩服的意思。 “这位大叔,倒真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老话。” “哦?” “……自从我变成一堆屎后,就再也没人敢踩在我的头上了。” ~~~~~~~~~~~~~~~~~~~~~~~~~~~~~~~~~~~~~~ “刚才,那个人应该算是胜了吧?” 月光下,面对分岔的路口,子贡突然止步,冷冷开口。 “……如果,你把这也叫作胜利的话。” 站住在五六步外,荀欢神色冷漠,透着隐隐的厌恶。 他的前来,与子贡并无关系,完全是听说了下午的事情,而一时心喜,想要来看一看这个能把子贡亲传弟子驳到无言以对的人。 “宰予啊……那个人,和我们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对他们而言,‘尊严’是没有意义。” “你也失望了吗?” “……对。” 一时默然,须臾,荀欢向子路微一拱手,径山路而去。 目送荀欢远去,子贡冷笑一声,却听子路问道:“明天,要我胜还是败?” “随便。” 摆摆手,子贡道:“怎都无所谓,我相信那个人。” “她……会确保来得是贪狼而非不死者的。” 说着话,忽听天空中隆隆几声闷响,跟着大风鼓荡,石走沙飞。 “春雷震震……春雨要来了。” 似在铨释子贡的说话,细密雨丝洒落下来,虽不急骤,却很快将什么也都染湿。 “春风起矣……” 微微闭目,子贡似看到了远方的曲邱,看到了春天中的小河,一时间,连面上那深刻若年轮般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 “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由,每年的第一场春雨,都会让我感到自己的软弱啊……” 漠然点头,子路道:“放心,明天我会全力杀掉贪狼的。” ~~~~~~~~~~~~~~~~~~~~~~~~~~~~~~~~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十八,凤阳,朱家别业。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不敢,朱公客气了。” 拱着手,将笑如花开样的朱晓杰送出门,留仙旋就拉下了脸。 “废物。” “二师父,您的意思是?” 摆摆手,留仙坐回椅中,神色阴郁,却先问了伯羊的去向,听到齐野语说正在按留仙的指示去落实几件事时,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要认真摸一下他的底子,这个年轻人的确很优秀,是可用之材。” 态度略略温和,但,一提到朱晓杰,留仙马上就又变了脸色。 “不知轻重,不辩形势,凤阳朱家当年何等声势,如今却只有这些废物……不过,也好。” 看向齐野语,留仙,道:“这样一来,也有利于你慢慢把朱家大权抓到手中。”想一想,却又道:“也不能太从容,大乱在即,怕还要快些才行。”计划一时,道:“总之,先把亲事办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但,二师父……” 犹豫一下,齐野语还是开口发问:孙孚意的下落,为什么这样重要? 对四支发起突袭,本来就是在留仙强烈坚持下的紧急决策,而在突袭之前和突袭之后,他都再三要求朱晓杰尽可能确认孙孚意的情况……态度之坚决、之重视,简直近乎偏执。 就在刚才,留仙还再一次向朱晓杰询问孙孚意的下落,而在微感不悦的朱晓杰暗示说自己觉得这样耗费人力物力已没有必要时,留仙更明显的表现出了不满。 “野语啊……你真该多想一想,为师那天的提示,你完全没有看懂啊。” 微微的摇着头,留仙慢慢道:“为师之所以坚决主张突袭朱老四,为得,是保住朱晓杰的命,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命!” “朱有泪……还可能再射最后一箭呐!” ~~~~~~~~~~~~~~~~~~~~~~~~~~~~~~~~~~~~~~~ “时间上完全不对。” 脸色铁青,帝象先与敖开心的样子都极不好看。 “时间,咱们竟然一直都没有精算时间……” 细勘道路,并比对了朱三遇刺那一天的几个关键时间点,两人赫然发现,以孙孚意的身法而言,无论如何,也不该在那个地点对上齐左两人! “他早就该赶到那里了……至少有一杯茶的时间,那么……这段时间里,他在作什么?!” “他不会是‘朱有泪’,时间上绝对不对,但是,他却完全有可能算准了时间,要赶去为同伴解围……那样的话……” 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因为,这个事实的存在,足以把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推理推翻,甚至,连两人的安危,从现在起,也要认真考虑!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孙孚意来提亲,就绝对不是什么孙家内斗结果的明朗化,他的前来,倒更可能是代表着孙家的意志,要配合朱四一支,拿下朱家的主导权……至于刺客。” 苦笑一下,这样想来,选择显然不少,两人都曾合作的锦帆老将黄麾绍,正是以射术著称,而且,再向深里想,敖开心更觉得说不定还会有更可怕的答案。 “对知情人而言,锦帆贼与孙家间的关系也并非无痕,说不定……会是云台山的人。” “到底是谁,现在的线索太少,最重要的,是想清楚,如果真是孙家,那么,他们想干什么,又会干什么?” 紧紧抿着嘴,帝象先想了一会,又道:“而这样看来,留仙这样发起突击,应该就是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嗯。” 闷闷点头,敖开心道:“那显然就是为保住朱老大的命,才要这样蛮来。” 无论如何图谋,但朱家始终是一姓世家,想要操控,就必须有“姓朱的人”出面,在这前提下,杀掉朱四,便是保住朱大的最好办法。 “唔,而且,齐野语与朱大的关系是姑表亲,和其它的利益联盟还不一样,就算朱大有了其它想法,也不致从这份利益中完全出局。” 如果真是孙家在背后操盘,那以他们的实力,显然不会这样善罢干休,就算是直接与朱晓杰一系接触,要求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最极端,甚至可能会刺杀齐野语,逼着东海接受这既成事实。 “有趣,下面的事情,会很有趣了啊……” 沉吟着,帝象先道:“孙二少,倒是意料之外的人物啊……”忽一拍栏干,道:“留下来,把这出热闹看完,如何?” ~~~~~~~~~~~~~~~~~~~~~~~~~~~~~~~~ 夜已深。 自昨夜起的细雨,漂漂洒洒了一整天,将尚存的残雪消蚀殆尽,濡石,润地,化解掉冷硬了一冬的所有棱角,也似乎将弥漫城中的戾气消解掉了不少。 闭着眼,子路盘膝坐于千秋山顶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卸去所有护身劲力,任雨水打在身上,流进颈里。巨剑尚未出鞘,但已横在膝上。 ……没有脚步声,除了细密如絮语的雨声,子路却铮然开目,盯向漆黑一片的前方。 首先出现的,是鬼面。 黑夜中,那鬼面是如此醒目、如此刺眼,使目力强如子路也几乎错觉前来的根本只是一张虚浮空中的鬼面,并无人身! 一步步走近,终能看清对方手中所持朴刀,待双方相距十五步时,来人停下脚步,道:“子路先生?”声音有如两块生锈的金属在相互磨擦,难听之极。 缓缓起身,子路道:“不死者?”见对方道:“是。”便将巨剑横持,出鞘,一面道:“此剑名无倦,阔一肘,长五尺……”却被对方截断,道:“此刀,蹈海,可以,杀你!” “……请。” ~~~~~~~~~~~~~~~~~~~~~~~~~~~~~~~~~ 昨天晚上,萧闻霜与云冲波的夜游很不愉快。 在萧闻霜,既烦燥于不知如何告诉云冲波在小天国的历史中并没有“蹈海”之记录,又不满着云冲波对自己梦境的支支吾吾,虽然,聪明如她者很容易便为云冲波找到无数理由,但,这一切,却都不能压过她自己的一个认知。 (不死者,并非完全的信任我吗?) 被这样的烦恼纠缠,任萧闻霜怎样控制自己,也没法完全释怀,更使夜游变得颇为难受。 着意的配合,努力的讨好,本该是让两人都感到温暖的些小小动作,但在默契出现遮断时,却只会显得更象是讽刺与挑衅,使两个人都感到越来越不自在。 而还不仅如此,当萧闻霜努力的通过暗示再一次提到云冲波准备什么时候“重执蹈海”时,云冲波居然表示出明显的退缩,甚至连理由也不再捏造,就是直接的作出拒绝。 (连蹈海也不肯接回吗?) 在萧闻霜,这是比云冲波“不信任她”更大的打击,在她的眼中,不肯收回蹈海的云冲波,等于是仍然没有找到自己对太平道的信仰和意义,也就等于说…… (一个不愿作不死者的不死者……相隔一年,不死者,仍然没有作好承担责任的准备吗?) 这是最让萧闻霜难受的事情,也是让她一直和玉清等人产生分歧的地方,在玉清看来:决心找寻领悟的云冲波固然值得尊重,却并不能寄以完全的期待。 “你我都明白,今天的不死者,并未完全接受太平的理念,他要去寻找答案,而在找到之前,他的心,他的路……将不会与我们重合。” “的确我们可以等待,等待他‘找到’的那一天,但,如果他到最后所找到的,并非我们所期待的……为了那一天,贪狼,你作好准备了吗?” 犹记得,自己作出坚定的回答,指不死者的道路,必然将与太平相合,但,这却只换来难以捉摸的苦笑。 那苦笑,一直缠绕难去,为萧闻霜带来着不停的困扰,而能够支撑她的,则是对云冲波的信心,相信云冲波对太平道的忠诚与信仰。 “不是吧,闻霜……那不是你对不死者的信心,只是你对不死者的希望吧?” 与何聆冰是最好的朋友,更是不止一次背对背靠着厮杀搏命的战友,但在这件事上,两人始终无法形成共识:何聆冰坚持认为,云冲波对太平道根本谈不上什么信念或是忠诚,他只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身为“不死者”,并莫名其妙的得到了力量的人。 “我承认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很善良的人……但,闻霜,要在太平之路上坚持走下去,只有‘善良’是远远不够的。” 每当想起这些,萧闻霜都会很不好受,但,在她,这些心情也很容易拂去,只要云冲波的一句话,只要云冲波的一次表态,她便可以相信,所有这些,都只是玉清他们多余的担心,张南巾并没有作错判断,自己也没有看错人。 (可是,不死者,他却连蹈海也不肯取回……真人,我们真得错了吗?)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入睡,却很快便被惊醒:轻轻敲开门,带着惊恐失措的神色,小音告诉萧闻霜,今天晚上,有客来访! 瞬间已作出决断,严厉指挥,要求就这件事绝对保密,萧闻霜认为,自己显然应该接下这件事情。 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子路便已成名,一柄大剑打遍四方,在他获取古名“子路”的时候,连巨门都还只是中层道众。 以武技而言,有资格修习全部“十三经”的他,可说不逊于天下任何神功传人,以力量而言,自瓜都一役后,皆传言其力量直逼第八级顶峰境界,更被目为当今儒门中最可能突破九级障壁的人。 一年来,萧闻霜相信,自己已经变强了很大,虽然这并不等于她会幻想自己可以战胜这不动如山的巨人。但,她却相信,自己,至少有机会“不败”! 瓜都之役,被视为近年来最重要的一战,太平道无缘与战,事后更是将所有渠道作最高级动员,全力搜购有关情报,其中,也包括了子路的表现。 “对方的要价比正常的价位低了不少……也许,是在期待我们用这份情报杀掉子路的那一天吧。” 尤记得,自己在分析那些情报时的这句戏语,却没想到,那么快,已然成真…… (逃,是不成的,在雨停之前,山路都不可能离开!) ……更何况,萧闻霜也不想逃。 握住蹈海那已被磨到光滑的刀柄,手上慢慢加力,萧闻霜默默回忆,回忆太平道数千年来的历史,回忆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回忆着,自己曾经的誓言! ~~~~~~~~~~~~~~~~~~~~~~~~~~~~~~~~~~~~~~ (…如果…如果不死者始终没法觉醒的话,就让我来担起保护太平道的任务罢!) 以身法而言,萧闻霜对自己极有信心,尤其是今夜雨水霏霏,虽然影响了她的移动,却也方便了在空中的借力与变向,在计算中,速度上的差距绝对可以帮助自己抵消掉对方在力量层面上的优势。 踏雨而上的同时,萧闻霜亦将速度提升至目力难见,三曲两折,早踅至子路身后,更不转身,一记反手刀,径取子路肩颈。 闷哼一声,子路屹立不动,只右腕微微一颤,无倦倒立而起,急旋,嗡嗡作声,将周围雨水尽都裹胁激荡,结连如盾,虽似虚无,但萧闻霜一刀斩下,竟然只能堪堪击破,一刀之力,竟被这水盾化解大半! (他的力量,竟已如斯精纯!) 心下微骇,萧闻霜借着手上反挫之力,微一挺腰,竟能以方才进取时更快的速度急退回去,方至一半时,猛一吸气,又横移三尺,身法之快、之诡,恍若雨夜间的一缕黑电! “好。” 萧闻霜横移的同时,无形剑气撕裂雨幕,准确命中她刚刚所在的位置,若萧闻霜退势未改,此际决然经已中招! (反击的好快!) 心中一凛,萧闻霜膝下发力,再度改变方向,向上急跃,堪堪至丈余高时,身形忽转,头下脚上,双手握刀,急扑而下。 “……哼!” 振衣起身,子路横剑上掠,却非以锋刃向敌,而是以阔大剑身虚虚拍动,间隙不过寸余,却居然有风雷之声。 (没道理……从纪录来看,他不该强到这个地步!) 在子路巨剑的拍打下,空气被急速压缩,形成尖啸的风刃,其快,其狠,更在萧闻霜的速度之上,尤其她此际自上扑击,腾挪余地更小,眼看正方子路大剑磨动,似是正待对堪入陷阱的对手发出最强一击,萧闻霜,却忽地闭目! 闭目同时,全身也忽地放松,全心感受着每缕雨丝与每道漩风,萧闻霜身形有若游鱼,动作幅度极小,却总能将将避却每道风刃,转眼间,将子路剑风尽数避却,更已坠至离子路不过三尺! 力量层面或者有差,但以对武者至关重要的“完全境界”而言,萧闻霜却相信,自己只该比对方更强。 (因为,我不仅是“我自己”!) 不消耗半点力量,纯以“感觉”将子路的攻击突破,萧闻霜更不予子路走避余地,右腕一抖,呛啷啷一片清响,刀光大盛,正是蹈海出鞘! 萧闻霜自幼不用兵器,虽习刀剑,却多半是为着研习破解之法,真正练刀,也只是这年来之事,但她在这上面的天份竟是异乎寻常,数月时间,已有大成,更在汜水关一役中匹马踏关,一刀斩败数十年前便以刀法享誉天下的冯功逊,太平诸道无不啧啧称奇,皆以为这是天意相佑,唯有萧闻霜才知道个中原因。 “……好绝的刀!” 失声赞叹,本拟掠剑拦格的子路硬生生变招,无倦上毫光透现,铮铮连响,直接过数十击,方吐气开声,“嗨”的一声,剑势反卷,势如巨浪,却扑了个空。 “好绝的刀……” 已离开刚才所立的地方三步,子路右手持柄,左手捏住剑尖,将无倦平平举在身前,目注剑身,慢慢道:“如此悲恸,如此愤懑,如此的不得伸张……不死者,以你的年龄,为什么会练出这样的刀?” “这招,叫什么?” 隔着鬼面,萧闻霜冷冷注视子路,道:“此刀,二月廿四!”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廿四:萧闻霜与吴起镇旁观太阴勾陈中伏,恸极而不能助,向天设誓,必守太平道! 当然不知道这日子背后的种种含义,却可以听懂那是什么意思,子路平视萧闻霜,缓声道:“从自己的记忆中汲取力量吗……不死者啊,你真是让我感到惊讶。” “很多年了……十二、还是十三年?” “……那一天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武者。” 同样不了解子路的过去,不知道当年的子路曾经在羊墩山前目睹过怎样的一战,萧闻霜握紧刀柄,道:“怎样?” 以双手握剑,肃立眉间,子路道:“请原谅……现在,我真得要全力来杀你了。” 一语未毕,子路的身形,忽焉不见! ~~~~~~~~~~~~~~~~~~~~~~~~~~~~~~~~~~~~~~ 子路的剑法,天下皆知,是为“五常八行”。 五常者,天、地、君、亲、师,八行者,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共十三式,纯取儒门古义,剑法朴拙,威力却是奇大无比,其势也堂堂,其意也正正,正适合子路这种巨汉大剑的组合。 五常八行之剑,得意于上古,铸形于中世,数千年来一脉流传,千锤百炼,其优势,是的确将种种破绽削减到最少,其弱点,则是早已流播天下,无任何奇兵可言。 ……这也正是萧闻霜的思路。 以速度抵消力量,不予子路巨力发挥的空间,游击走战,觅取那能够一击克敌的战机,为此,她在来此之前专门又将所有瓜都一战的记录在脑中重现,尽可能构建出子路的战斗模式。 一直到刚才,这战术皆如计划般运转如意,直到,子路,变招! 一时没法捕捉子路的身形,惊讶下的萧闻霜,被“本能”提醒,猛一伏身,全速前扑,已觉身后地面震动,有如波浪,方听“扑”的一声轻响,自上而下。 子路的这一剑,竟比声音更快! 根本无暇回身,萧闻霜连发反手刀,只听“玎”声长响,一时也不知接了多少剑下来,只觉手上剧震,半身发麻,却竟然不能摆脱子路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追击! (他的速度……他竟然能跟上我的速度!) 忽地醒觉,今夜的一切,恐怕皆是一个误算,却早已不能回头,萧闻霜咬紧牙关,足下发力,左曲右折,在雨水中纵横冲突,如是数百步,方觉背后压力稍松,更不犹豫,一顿足已站住身子,霍然转身,刀光急飚。 (腊月十五!) 帝少景十年十二月十五日,萧闻霜力拒李冰一行于大草原,尽杀,东归! 以萧闻霜的身法,对子路始终还有优势,先前刀剑交击,却始终没法借力加速前遁,皆因子路的剑法竟是细腻莫名,一触则解,根本不容萧闻霜借力为用,直到这一招上,才终于被萧闻霜的刀势抵住,作正阵之斗。 刀剑击! 子路屹立如山,纹丝不动,萧闻霜闷哼一声,向后急退! “好。” 闷声称赞,子路明白,两人间的力量差距并没有显示出来的这么大,在萧闻霜,根本就是要借此拉大两人间的距离,不予自己追击的余地。 (准确的判断,但,不了解儒门的历史,不了解我子路真正的力量……你的努力,最终也只是挣扎!) 直退至二十步外,萧闻霜方立住脚步,急急调息同时,心念也是运转如电。 (迄今为止的表现,已远远超越他在瓜都一战的记录,但是……为什么!) 作为儒门重将,也是太平道的死敌,就不算瓜都,太平道中也有厚厚一叠关于子路的纪录,但,考虑到种种因素,诸道皆以为,要全面衡量子路的实力,仍以那一战为最佳参考,但,刚才以来的战斗,却使萧闻霜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可能。 (就算在瓜都一战,子路,也在保留他的实力!) (但是……为什么?) “因为,那没有意义。” 似是看出了萧闻霜的疑问,子路提剑而立,冷冷发话。 “那一战,真正重要的是‘军师’,而非战士,他们所能指挥的,只是他们‘知道’的子路,在那以外展现多余的力量,反而会干扰到全局的配合。” (原来如此!) 雨幕中的子路,被黑夜模糊掉身体的轮廓,显着加倍的巨大,竟有如超现实的魔神一般,横持无倦,架在肩上,他平举左手,五指伸张,虚虚罩向萧闻霜。 “很遗憾,在未来的世界中,应该有你的位置,可是,很多年以前,夫子就告诉过我……” “能够汲引终极之力的敌人,决不能等到他们成长起来!” “接我的,不足之剑!” (这是什么剑法?!) 眼前的子路依旧矗立,身侧却已卷来凌厉剑风,当萧闻霜急急翻腕立刀挡格时,对面的残像,犹未消失! (这是什么剑法!) 速度再作提升,萧闻霜已将自己的潜力尽数汲烧,却只能堪堪快过子路半步,怎也摆脱不了他的剑势。 与五常八行之剑完全不同,今次的剑法快、狠、剽、悍,剑剑出手,皆不留余地,不护自身,与先前从容庄重的剑法大异其趣,竟是,出奇的坚韧,出奇的执着,出奇的不留余地! 一重又一重的剑势,如同滔天巨浪,将雨水绞碎、击飞,将整个战场完全吞没,萧闻霜全力支持,也只能作到不致沉没,偶尔刀光一现,似能冲出水面,却立刻就被淹没下去,不得出头。 (怎么办,要用“冬月十四”吗……但是,我,我能有机会用吗?!) 无边无际的剑浪,将萧闻霜困锁其中,不得脱出,也将她和子路分隔,饶是一刀刀递出,却只能见招拆招,根本杀不到子路身前。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 双手握刀,与子路硬拼一记,虽然胸中气血翻腾,却也使剑势出现短短的迟滞,萧闻霜把握机会,一声怒吼! 纵败,她也要败个明白! “此剑……春风又绿江南岸。” 春风至,春水生,千里江南,总是一片嫣绿,走不脱,迈不出。 (……原来如此!) 胸中剧震,萧闻霜终于明白,却,又不敢明白! (什么不足之剑……原来,是王介甫的“三不足”!) 咬紧牙关,萧闻霜苦苦支撑,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似看见些灵光,却又把握不住。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确,这正是子路的剑意所在,但,那个人,明明是为群儒攻为“离经背道”……为什么,却会被……) “没必要惊讶……介甫公乃大儒先贤,我们,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啊。” 剑法忽变,一击一问,流畅异常,若溪水入河,河投大江,江入沧海,生机勃然,更带着一种压之不住的奔放、狂妄! “不死者啊……一代代在历史中转生的你们,大概是‘神世’留在人间的最后脚印了……但,那又怎样?” “历史是力量,却也会是包袱,抱残守缺,胶柱鼓瑟,会将任何强大的力量困锁消磨,而我们,我们儒门……” “……却从未停止过吐故纳新的脚步啊!” 一声剑啸,上冲云天,万千剑势化为一击,耀目有若游龙,张牙舞爪,噬向萧闻霜! ……不足之剑,总把新桃换旧符! (原……原来如此!) 心意忽畅,萧闻霜瞑目,吸气,舞动蹈海,刀势虽弱,却如铁线飞蜈,任子路剑龙何等狂暴咆哮,终咬不住它。 “子路,接我的,冬月十四!” 帝少景十年十一月十四日:萧闻霜为破军暗算,以“偕亡”之势反击,终为云冲波争取到反击的时间。 ……同日,张南巾被巨门暗算,幸得武屈拼死守护,不惜偕亡,终为其争取到治疗萧闻霜的时间。 ……同日,张南巾面对丘阳明、巨门和完颜诸将,以身偕亡,终为云萧二人争取到逃生的时间。 这一刀,不求同生,只求偕亡! ~~~~~~~~~~~~~~~~~~~~~~~~~~~~~~~~~~~~ 夜已深。 ~~~~~~~~~~~~~~~~~~~~~~~~~~~~~~~~~ 刀剑相撞,不分胜负。 ……今夜,萧闻霜第一次战平子路。 严格来说,她也并未战平,如果子路不是抽剑回护自身的话,萧闻霜或能断敌一臂,自己,却必定身亡! 剧烈的撞击之下,两人都没法再握住兵器,蹈海、无倦,双双脱手,向上飞出。 若能把握这个机会,萧闻霜颇有可能把战局以平手结束,但,激斗至今,她的体能已消耗太过,虽有心,却无力。明知对方也欲利用这个机会一举结战,却,无可奈何! 以右手引开萧闻霜的最后努力,子路以一记最简单的直拳,穿透防御,正中萧闻霜小腹。一击当中,力分三重,第一重已将她的护身力量完全破坏,第二重第三重接连爆发,令萧闻霜口鼻之中皆溢出血来,惨不堪言! 拼力作出最后反击,却尽数落后,一拳击中萧闻霜的同时,子路已急退至十步以外,宁可不将伤害迫至最大,也不予对手任何机会。 “扑、扑”两声、蹈海无倦先后插落地面,子路却连看也不看,虎目炯炯,只是盯住萧闻霜。 (不死者,我只能作到这样了……) 若说是“早萌死志”稍嫌夸张,但实在说,自从张南巾以故以来,萧闻霜每时每刻也作好了云冲波牺牲一切的准备,在她,若感觉到今夜难觅胜机,的确会选择与子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她,却连这点目标也未能作到。 (聆冰,希望你没事,希望你能及时赶到……我,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体力殆尽,五内如割,萧闻霜甚至感觉不到雨水正打在身上,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热血正从口、鼻和眼角大量涌出,与雨水混和,自脸庞流下,身子晃了又晃,虽以莫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不倒,却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庆幸者,是子路似乎也消耗颇多,屹立原地,并不急于进取。但,急急调息却依旧半点力量都提不起来的萧闻霜很明白,就算双方都在恢复,对方,也只会比自己更快! (就这样完了吗……) 恍惚当中,萧闻霜竟觉自己出现幻视,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久违的张南巾,宽容的笑着,并无怒意或是不满。 (真人,我要来了……我失败了,终于还是失败了……) 五感皆乱,萧闻霜甚至觉得,自己不仅幻视,也出现了幻听,似乎,听到了云冲波的声音。 “闻霜?!” 眼睛并未被血水糊住,视线却已模糊起来,萧闻霜依稀看到,子路再度攻前。 (他的速度慢了,我的确伤到了他,可惜……只能作那么多了……) 勉力移动一下,几乎是没有意义,萧闻霜只是令“致命伤”变成了“重伤”而已,被子路的掌风扫倒,在地上连滚了十余圈,“碰”的撞上一块大石头,方才止住。 却,又听到了那焦急、愤怒,和满是恐惧的呼号。 “……闻霜?!” (不死者?!) 精神猛一振,萧闻霜竟又来了力量,翻身站起,努力摆出个防护架势,一颗心,却早飞到了下面的山路上。 “闻霜!” 闷哼一声,子路竟不抢攻,双手虚抱,徐徐调息,目光也投向山路。 ……那里,一道黑影狂奔而上,其势,如飞! ~~~~~~~~~~~~~~~~~~~~~~~~~~~~~~~~ (果然来了,司马家的这个女子,的确优秀。) 袖着手,子贡冷冷注视周身浴血的萧闻霜,心下不住盘算,推演下一步发展的种种可能。 ……今夜的一切,其实都在子贡算中。 (时间点拿捏的很好,刚好让不死者知道,赶来……这样,他们的互信必将被进一步破坏。) 在子贡而言,萧闻霜的出现,他的确是非常欢迎的,在与云冲波作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他终作出判断,要破坏掉云冲波的心,萧闻霜才是最短的通道。更为此而设计已久,因此上,萧闻霜甫一入城,他已开始行动,今夜之战,不过是一系列动作中的第一步而已。 在子贡看来,萧闻霜的冒名出战,云冲波的疯狂驰援,的确似乎都是很让人感动的事情,但,在那之后,却也一定能够进一步侵蚀两人的互信。 (也许,你们现在还没有察觉到……不,至少,贪狼应该已经开始有所察觉了吧?) ~~~~~~~~~~~~~~~~~~~~~~~~~~~~~~~~ 似乎没有半渡而击的打算,子路任由云冲波不断接近,还甚至端坐下来,默默调息。 但,当云冲波已接近到连那焦急面容也能看清时,子路,却矍然开目,振衣而起! “不死者……来吧!” 转眼已欺到萧闻霜身前,轻易破坏她的防守,子路右手高扬如刀,杀意流溢! “闻霜……!” 一声嘶吼,云冲波目眦欲裂,脑中忽地一片空白,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斯地何地。 ……唯一重要的,是阻止眼前的这个人! 动作忽停,如石像般凝立不动,极短的一瞬后,云冲波重重踏下,将石阶踩得粉碎,更将自己的速度再作提升,直取子路。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 对云冲波的赶来,子路早有准备。 “那是一个聪明人,一个罕见的聪明人,她会明白我的意思,她会使贪狼先来,和使不死者在最合适的时间赶到。” 为此,子路不惜以极为霸道的方式透支体力,以急攻击溃萧闻霜,否则的话,萧闻霜该还可支持至少五十合外,而他自己,也不至于受上内伤。 “只要不死者赶来,我们的目的就已达成,你可以胜,也可以败,都不重要。”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武者,视一身力量仅是完成任务的条件,子路对胜负并无执念,虽然,刚才,惊讶于萧闻霜的“往事之刀”,子路短时间产生杀意,但,在重伤萧闻霜的同时,他的杀意也已得到释放,更甄别出了对方与当年天下大黑间的区别。 (没有必要……至少暂时没有,在子贡的事作完之后,再来结束她吧。) 今夜的任务,是两场战斗,第一战已结束,第二战就在眼前,但,子路的心情却已开始松驰。对萧闻霜有着程度以上的重视,但,对云冲波,他却实在谈不上尊重。 (力量再强,又能怎样,心志迷茫,便领悟不了真正的“强”,靠幸运得到一切的人,又能作到什么?!) 儒门几千年历史中,发现、观察、研究和消灭过的不死者,数达百十,在他们中,不乏那些心志阅历与力量武技不相配的人物,对之,儒门有着无比详细的记录,而研读这些资料,更是“颜回”、“子贡”、“子路”、“子夏”等古名继承者必作的功课。 在子路看来,“不死者”可算是广义的“二世祖”,不必努力也可得到强大力量,但这同时也近乎诅咒,使他们错失掉锻炼自我的机会,毕竟,“不劳而获”这东西,长远始终非善。云冲波或者极具潜力,但要将之充分发挥,却至少要五到十年以后,在目前来说,他还未够资格在真正的战斗中获胜,而,为了表示对萧闻霜的尊重,他更决意,要用较短的时间来将云冲波败下。 佯攻萧闻霜,逼迫云冲波加速前攻,将他的节奏打断,子路的注意力其实全在云冲波,就在等待他这怒极搏命的一击。 就连云冲波用出龙拳,用出“金之拳”,也落在子路算中,将云冲波的节奏看得清清楚楚,早已作好准备,要在升龙之力提至最高前,一击断之。 ……但,看着不断扑近的云冲波,子路,却觉得,自己,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那一张,愤怒的、年轻的,如在喷吐火焰的脸,唤醒了子路一些沉睡已久的记忆,恍惚中,他觉得,多年以前,似乎,也见过这样的脸。 (那是谁?那是什么时候?那次,最后怎样了?) 依稀觉得,那是很久以前,似乎,还是前任皇帝在位的时候。似乎,是为了处理某件微妙的事情,自己奉令前往帝京,和忤逆了某个人。 (某个人……那是谁?) 突然惊觉,那件事似乎曾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为什么,却会遗忘殆尽,会连一点细节也记不起来?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明明云冲波正在不断奔近,子路却没法集中注意力,他在努力回忆,飞奔而来的云冲波,到底勾起了他怎样的过去? (我,我在流汗!) 惊觉背上沁出汗珠,子路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比大脑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在颤抖,在……恐惧! (我……我败了,但是,是谁……是谁,竟能让我惨败到甚至不敢回忆!) 金光愈浓,云冲波的气势已将提升到顶点,子路知道,此刻出手已是最好的时机,就算自己此刻只有顶峰状态的七成力量,也绝对可将云冲波败下。 但,他什么也没有作,只是摆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 一声闷响,云冲波斜身撞至,竟不以拳,不以肘,纯以肩部发力,更增威势,却仍被子路双臂交叉抵住,不得其入。 (是,是谁?!) 被云冲波顶住连退十步,这冲击却使子路的记忆渐渐清晰,当年那早已模糊的面容,重又浮现,和复合在云冲波的脸上。 ……一个,也曾被子路当作“二世祖”的人! (武皇……) “……少景!” 目眦忽裂,子路怒吼出声的同时,不能自持,防御尽破,被云冲波硬硬破入中宫,狠狠轰中小腹! ~~~~~~~~~~~~~~~~~~~~~~~~~~~~~~~~~~ 夜已深。 求见观音婢被拒绝,更得知对方将于近日回山,孙孚意拉长着脸,不理显然是心情不好的左武烈阳,也不理一直陪笑伺立的释远任,倒是在离去之前,忽然喊住了也要离开的弃命卒。 “朋友,我心情很不好,所以破例给你个机会。” 搂着弃命卒的肩膀,孙孚意絮絮叨叨,向他解释,自己“从来不和男人”喝酒,所以,这真是个天大的光荣。 “总之啊,同是天涯沦落人,陪我喝一杯吧朋友。” 连劝带拉,孙孚意居然成功将永都没有表情的弃命卒拉到湖边,当真两人喝起了酒。 “放心啦,我没打算套你的话,管你是谁家的人……干我屁事。” 眯着已经惺松的醉眼,孙孚意借着月光打量杯中色作淡黄的醇酒,告诉弃命卒说“那些个鸟事,谁耐烦知道。”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我这人没出什么出息,最大的理想,就是弄一条船,装满好酒好菜,带上一群美女,泛舟江海,就这么爽一辈子……其它的事情,笑话,谁上去了,不还是姓‘帝’?” “……” 从来都不懂交际,弃命卒表现的非常僵硬。喝酒的时候,更象是在喝毒药一样。孙孚意看在眼里,鼻子哧个不停。 “话说,作人要礼尚往来啊,我说了我的理想,你也得说说你有什么想法才成。” “作人……我吗?” 嘴角扯动一下,似乎是想笑,弃命卒木然表示,自己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人,又谈何理想? “你扯什么鸟淡呢?” 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弃命卒脑后,将他整个脸硬生生浸进酒坛当中。孙孚意鼓掌高笑,告诉弃命卒说,想在他面前躲酒的,都是这个下场。 “当然,你的理由的确很有创意就是了。” 脑袋晃来晃去,孙孚意回忆说在过去,自己曾经拿着大杯酒问对方“你是不是男人,是就喝”,结果对方抹下脸来说“我就是女人,你奈我何”反而噎到他说不出话来。 “但是,直接说自己不是人的,你还是第一个,厉害,真是厉害啊!” “我,我可能真得不能算是人……” 视此为极大秘密,弃命卒更从来不是爱说话的人,但此刻,面对这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轻狂浪子,弃命卒却罕见的没法有任何提防,很轻易的,就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从一生出来就没有痛感?” 大感愕然,孙孚意拍拍脑袋,出了一会神,道:“这算什么毛病,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所以,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人啊。” “扯,没有痛感就不叫人啦?你会跑会打会说话,还会自己给自己添堵,那儿不是人?要照你这样想……那宫里面那些家伙连孬孬都没有了,岂非全是半人半妖?” 大大咧咧的拍着弃命卒,孙孚意表示说,那些,都是小节。 “人啊,最重要是想得开,什么都要能放下,你这点算什么啊……总之,送你一句话,你牢牢记住,一定有用。” “此身之外无它物,拿起杯子大口喝吧……朋友!” ~~~~~~~~~~~~~~~~~~~~~~~~~~~~~~~~~~ 月过中天,弃命卒经已辞去,在离去前,孙孚意逼着他与自己立下约定,会在明天一起去拜访观音婢。 “观音妹子手里,可是有‘灵犀问心镜’啊,让她给你查一查……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放心啦,既然你刚才喝酒喝得很痛快,那无论要多少诊金,我都会替你出的!” (总之,大家各取所需吧……) 带着复杂的笑意,孙孚意慢慢软倒,整个人都躺在地上,却犹不住口,一只手提着酒壶向口里倒,一只手轻叩地面,打着拍子。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嘿,好月、好酒……” 忽听人淡淡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好,接得好!” 似极得趣,孙孚意忽地翻身而起,鼓掌而歌。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更与?何人说!” 歌声极清、极亮,却又似乎深蕴悲意,一曲作而四野寂,值此犹寒时分,听起来,居然令人暗生泪意。 “呃……慢着,你是……” 一曲歌罢,方省起这声音虽似听过,却显然不是弃命卒的声音,孙孚意皱眉转身,却听另一个极从容极苍老的声音道:“二公子。” “哦!?” 猛一震,孙孚意深吸一口冷气--转过身时,面上酒意已然散尽,也绝没了浪荡形态,只仍有几成倦意,却也透着十分深沉。 “黄公好,一路辛苦了。” ~~~~~~~~~~~~~~~~~~~~~~~~~~~~~~ 曙光依稀浮现,驱散掉屋里的黑暗,虽然还是难辩面目,却已能看清那端坐不动的高大轮廓。 “好些了吗?” “不,很不好。” 只手抚额,子路神色疲惫,一夜间似乎老了十岁。 “突然发现自己是个懦夫,没人会觉得好受。” “何必如此。” 子贡道:“今上龙潜之时,原裳纨绔,满朝上下,并无一个曾看明白,你触逆鳞而败,何足为怪……”却见子路默默摇头,神色苦涩。 “自家事自家知,子贡……昨天晚上,我至少害怕了‘两次’。” “第一次,我的恐惧在‘过去’,不死者勾起了我对今上的回忆,可那我并不在乎……只要看清了眼前只是一个影子……他便根本干扰不到我。” “但第二次,我的恐惧却在‘现在’,当不死者握回太平天兵的时候,当他那一刀意成形聚的时候……子贡,我是真的害怕了,和当年面对今上一样害怕,比当初面对谢晦更加害怕。” “我知道我能接下那一刀,我能看到他的弱点和破绽,但,在理性之上,我却屈服于自己的恐惧,那恐惧告诉我,那一刀若落下来,我只会败,只会死……” “……决无,生路。” 默然良久,子贡方徐徐道:“需要我帮你吗?” 摇摇手,子路道:“不必。” “很感谢你当年帮助我封闭掉那段恐惧,不过……我不想再作第二次懦夫了。” 深深呼吸数口,挺直了腰,子路眼中神彩忽盛,以手击头,道:“最重要是我说出来,说出来,我便能克服他……相信我,子贡,今次,我不会再逃了。” 微一点头,子贡道:“好。” “那么,便讨论一下后面的事情。” 对子贡而言,昨夜虽大致在乎算中,却也是意外频频,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子路竟然从云冲波身上看到了帝少景的“影子”。 事后,子路反省自己,认为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而由于资料的不足,子贡暂时也没法作其它分析。 “这不是小事,但也不是急务,左右……不死者也会被毁灭在锦官,事后再用格致功夫好了。” “所以,现在,我们要尽快找出答案的,是第二件事。” 眉头皱到如有立针,子贡轻轻叩指,道:“身为不死者,却会害怕自己的天兵,怕到甚至不敢握回……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昨夜,云冲波以龙拳突袭,将暂时失神的子路击退,却没能将他重伤。当子路取回注意力,和被愤怒感与耻辱感燃烧时,他无视云冲波的空手,以无倦发起猛攻,并很快扳回局面。 重伤不堪再战,萧闻霜根本无力参与战局,她所能作的,只是勉力将蹈海交给云冲波,但,这却意外的遭到拒绝。 两次不肯取刀,到最后,不要说旁观者清的子贡,就连关心则乱的萧闻霜也能清楚看出,云冲波,他根本就是在害怕,害怕蹈海这把刀! 但,面对子路的狂攻,却由不得云冲波这样坚持,数度遇险之后,他终于还是将蹈海接过。 ……之后,就是恶梦。 握回蹈海的瞬间,云冲波有着明显的抽搐,但这却没有影响到他对蹈海的运用,短时间的磨合之后,他忽地大举猛攻,完全压制住子路的剑势,尤其是连续三度以同一招式强行冲击并最终破坏掉子路的防守,其中透露出的自信与强悍,委实让人心惊。 “而且,他最后的那一刀……我接不下,在出手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接不下了。” 听到这里,子贡也微微的战粟了一下。 ……昨夜,重持蹈海的云冲波,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招法愈形简练,冲击力和爆破力却越来越强,一刀又一刀,单调却又强韧,终能以弱过子路的力量,发挥出压倒性的威力,击破其守势,将他逼到急退。 八行之剑无功,子路剑势立转,将他原以为云冲波所“不配”见识的不足之剑使出,但那结果却更糟,因应着他的滔滔剑气,云冲波的刀法也作出变化。 之前刀剑相驳,云冲波力量始终还在子路之下,但,当子路以不足之剑将形势一寸寸扳还时,云冲波的力量,却也竟在不住提升,直至到与子路完全不相上下。 力量的来源,当然是本就该与不死者异体同魂的太平天兵,就算什么都不知道的旁观者,也该能从蹈海不住散发的蓝光中瞧出异样。 远远看去,子贡竟觉得,云冲波不只周身尽沐,连双瞳也转为森篮,若天,若海,无际,无情,散发着一种近乎“非人间”的决绝和冷漠。 ……那并非无情,而是无视,是人类俯视蝼蚁时的漠然,是一种自更高层面扫视下来的傲慢。 “杀,杀尽不平方太平……” 说出这八个字的,已非云冲波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冷漠,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狂热,就好象是一团被冻在冰中的火,又好象被万千锁链困禁的魔神。 那一刀,意在刀先,那一刀,不必出手,已将子路的自信完全击垮,也令一旁的子贡震撼。 “那时候,我真得在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我……是否完全都看错了不死者?” “而我,我则真得开始担心,我……能否活过下一招?” 坦然说出这样“没志气”的话,却令子贡露出安心的微笑。 “好,放得下,才拿得起,文王没有说错,子路,你和颜回的确是儒门中最有希望取得突破的人选。” 淡淡摇头,无喜无悲,子路道:“那都是后话,现在的要务只有一件。” “……为什么,明明一刀落下就能重伤甚至杀掉我,不死者却会主动弃刀,甚至,连面对我的全力一击也不在乎?!” ~~~~~~~~~~~~~~~~~~~~~~~~~~~~~~~~~~ “竟然会害怕自己的本命天兵……你这样的不死者,真是莫明其妙。” 说着还耸耸肩,盗跖拍拍云冲波的肩膀,道:“放心,没要你回答,别苦着个脸。”却当然开解不了,不唯云冲波,便连旁边的萧闻霜也有些想要苦脸。 (盗王……这个家伙,可比子路更难缠哪!) 昨夜,子路约斗云冲波于千秋山,萧闻霜冒名前往,被杀到惨败,幸好云冲波极时赶到,不致遗恨,之后,云冲波与子路一番恶战,其间不住催汲蹈海之力,终将战事推向最高峰,使出足可以令人呼吸停止的强招。 面对之,子路的信心已近崩坏,虽仍勉力使出“新桃旧符”之剑相抗,更不惜放弃防守,势求同亡,但看在萧闻霜眼里,却清楚知道,云冲波必能抢先一步,斩子路于刀下。 她却没有想到,云冲波竟会在那种情况下,卒然弃刀! “我……不要!” 似从什么恶梦中惊醒,云冲波在将蹈海脱手掷出的同时,身上蓝光蓦地崩散,招式尽破,这样的他,完全就是坫上鱼肉,待人宰割。 惊慌莫名的萧闻霜,不顾伤势冲前相救,却显然没有意义,将云冲波救下的,是双方都没有预料的观战者。 “好精彩的一战,不过……该结束了!” 长笑声,八字飞旋出现,不知已观战多久,盗跖八焚横击,在云冲波胸前生生挡下无赦。 “唔,你也不用谢我啦,子路那家伙很死脑筋的,什么‘不重伤、不禽二毛’之类的鬼话,他真是会照作的……昨晚,他已全力收剑了,就算我没有挡那一下,相信你也不会伤得太重。” 说的很轻松,萧闻霜却明白,子路那一剑是濒死而发,威力实难想象,也决不可能收发自如,单从云冲波虽得救助,却仍然昏迷半夜,晨来方醒,便不由得人不捏一把冷汗。 夜来,盗跖始终守护云冲波身侧,为他推宫活血,又助他安定心神,在他的帮助下,云冲波虽时而惊悚抽搐,整体上终还是一夜平安。 盗跖一夜未睡,萧闻霜也是一夜未睡,在她,盗中之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性情莫测,虽然刚刚才对云冲波施予援手,也难让她寄以信任,但随她怎样试探,对方也只是笑而不语,她自知并非盗跖对手,对方又未显现敌意,虽然心下惴惴,也没有办法。 此时,云冲波已醒来约一杯茶时光,洗过了脸,也吃过了早点,神志清爽,盗跖方笑着发问--这倒也在萧闻霜算中。 说是“不用回答”,云冲波却更觉得“非答不可”,但抓了半天脑袋,却还是挤不出半句话来,偶尔看向萧闻霜一眼,目光当中,又有惊惶,又有瑟缩,更有几分愧疚,看得萧闻霜也是心下难过,很想坐下来安慰几句。却听盗跖淡淡道:“怎么,不方便对她说?” 猛一惊,再看云冲波时,虽慌慌摇手,却果觉他眼中似欲回避,这一下大出萧闻霜意料之外,不觉心中酸楚,只不肯带在脸上,淡淡一礼,道:“盗王说笑了。”说着起身道:“我去打些水来。”也不理目瞪口呆的云冲波,径向外去。 却听一声大笑,又觉腕间一紧,盗跖居然也不理什么男女之别,大刺刺捉住萧闻霜,道:“痴儿,还不回头!” 这一斥声音不响,却入耳穿心,更如暮鼓晨钟,居然令萧闻霜心中一震,竟忘了要挣开手臂,被盗跖生生拉着转了半圈。 “看看他……看清楚他。记住,你不是要作贼,也没有丢斧头。” 声音温和,似有笑意,盗跖道:“看清楚他的眼神,也看清楚那里面你自己的影子……你觉得,我看他比你看得更准么?” “子贡这头老乌鸦,可称天下第一阴险恶毒,你心志如此不固,又何苦巴巴的赶来,送死么?!” 这几句话,真如醍醐灌顶,萧闻霜僵立一时,忽觉背上发凉,才惊觉已出了一身大汗。 “谢……前辈教我!” 更不犹豫,萧闻霜一揖到地,却见盗跖急急跳开,皱眉道:“什么前辈,我尚是单身哩,遮莫喊得老了……”说着便摇摇晃晃向门口去了,一边还在道:“你基本上没什么伤,只是心意有些恍惚,调息几日便好……放心,你到底为啥害怕,我不是欲勤故纵,是真懒得知道!” 他说话端如使刀,直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云萧两人都不擅言语,更是半点接不上话,眼睁睁看他蹔到门口,却又站住了,道:“不过呢,咱家昨夜遇上你,倒也不是偶遇……”说着回过身来,已是没了笑容。 目注云冲波,盗跖慢慢将背上八焚摘下,横持,出鞘。 “……是他,带我找到你的。” ~~~~~~~~~~~~~~~~~~~~~~~~~~~~~~~~~~~~~~ 悚然一惊,萧闻霜方欲动作,却见云冲波已先抢到前面,反将自己挡在身后。 “八焚,他找得是蹈海,不是我。” 颇显着“没志气”的说话,更似乎是在“推托”,却令盗跖眉头轩起,端视云冲波一时,方缓声道:“倒也不错,可惜……若没有你,蹈海也就不是蹈海。” 说着话,他手腕慢慢翻动,云冲波见八焚刀光流动,若为实体,刀上篆字闪烁,似欲飞出,虽在数步之外,也觉寒意逼人,不觉深深呼吸几口,正待答话,却见盗跖手腕一动,锵一声响,刀已入鞘。 “但你却不愿执刀……这样子战你,没意思,也没意义。” 身一振肩,八焚已回身后,盗跖负着手,道:“但既然来了,话总归要说清楚。” “你们太平道和帝家的那些事,我懒得掺,这个你只管放心。” 这原也是萧闻霜的判断,盗跖性情古怪,以盗证道,普天下一流人物无不知道,怎也不会致和帝姓沆瀣一气,唯其如此,她就更想不明白,这成名数十年,出了名喜怒无常,被天下盗众共奉“盗王”之号的怪物,为什么要巴巴的赶来掺这脚混水? “因为,你挡了咱的路……唔,八焚的路。” 十指交叉,慢慢活动着手腕,盗跖目注横置床头的蹈海,神情很是复杂。 “今天的世界,是数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乱世前夜,而神域强者的重现,更暗示着无限的可能性,在这样的情况下……” 盗跖说的不算快,声音也不响,慢慢的,显着很温和,却似乎与今日主题全无关系,萧闻霜含笑倾听,心念却是急动如电。 盗跖的暗示,也并不难理解:以历史上龙虎山和太平道的纠葛,蹈海八焚间很大可能曾有交锋,虽则说萧闻霜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战,却能理解。但……如果只是两柄神兵间的胜负,又为什么会让盗跖这样执着? 挑战云冲波,便等于杠上整个太平道,固然盗跖一向行事莫测,但这也终究太难解释。 除非…… 从刚才起,已为盗跖设想了好几种说得过去的解释,但此刻,听着盗跖的东拉西扯,萧闻霜胸中忽震,竟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答案。 (难道说……) 不觉轻轻战栗,又打量了盗跖一遍,萧闻霜心意忽决,一旋身,将蹈海抄到手中,挥刀同时,将刀鞘震飞,以最快的速度,最绝的角度,向着盗跖胸颈间狠狠劈下。 “盗王,得罪了!” 变起突然,盗跖神色错愕,却无怒意又或惧色,甚至,当蹈海将将及身时,他还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好聪明……” 下一瞬间,云冲波突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他只能感觉。 那是风,是光,是自然……是这一切,却也什么都不是。 “此刀……鼓盆。” 连时间也似乎开始错乱,明明知道萧闻霜还差一瞬就可以砍进盗跖的脖子,明明知道那时间怎么也不够说一句话---云冲波却清楚听到盗跖用他那从容温和的声音一字字吐出,清楚知道在他说话的同时,萧闻霜并没有停下手等他。 那么,为什么?! 砰然轻响,不比撕破一张纸的声音更大,却带出强到吓人的狂风,使云冲波站立不住,向后急撞,同时,他更听到碰碰声响,眼看着云萧闻霜撞破窗户,倒飞出去。 显是狼狈之极,云冲波却奇妙的并无紧张之感,而果然,下一瞬间,狂风忽灭,就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很聪明啊……” 依旧在慢慢活动手腕,盗跖带着笑,却又似在感叹,背上八焚好好的,全看不见刚刚才出过鞘。 “果然。” 狂风一消,萧闻霜已跃回室内,强作镇定,却压不住那一丝惊疑。 “你这是……第九级力量?!” 耸耸肩,盗跖道:“应该是吧?反正……和第八级力量似乎确实不是一样的东西。” ~~~~~~~~~~~~~~~~~~~~~~~~~~~~~~~~~~ 盗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获得第九级力量的。 “总之,肯定不是练上来的,似乎是那天一觉醒来,突然就有了吧。” 但具体到那一天,他却也说不清楚,久居山野,他往往七八天才见一次人,平时更没有勤勉到刀不离手,发现自己力量已有突破时,他自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莫名其妙。 “要说这是坏事吧,那实在很没良心,但要说是好事吧……鬼才晓得算不算是好事。” 一只手抓着头,另一只手很随意的指向萧闻霜,道:“你来说吧。” 斟酌一下,萧闻霜道:“盗王,你的力量……的确很有问题。” ~~~~~~~~~~~~~~~~~~~~~~~~~~~~~~ 突然出手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想到了盗跖可能在力量提升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而来,所以,当遇到第九级力量的反击时,萧闻霜也并不感到意外,当确认自己无从抵御时,她更完全放松下来,用心感觉盗跖这一招的每个细节。 “当然盗王你的确是无意伤我,的确是刻意的作出留手,但就算这样……你这一击的威力,也是弱的惊人。” “唔。” 点点头,盗跖并无怫意,道:“那么,你觉得原因在那里呢?” “……配合。力量与刀意的配合” 就算没有什么精妙刀意,单凭第九级力量,盗跖也足可以将萧闻霜完全压制,就算没有什么第九级力量,单凭那一刀之意,盗跖也足可以将萧闻霜完全压制。但偏偏,当他以第九级力量推动这强大招式时,两者却先自冲撞,将威力抵消过半。 苦笑着,盗跖反手拍拍背上八焚,道:“一直这样,从我升上第九级力量开始,他就总是这样别扭,输出的力量越强,他便越不配合。” 兵器本为死物,但他含笑说来,却似诉说什么顽劣兄弟一般,又是随意,又显亲热,云冲波听在耳中,居然不觉有些微微嫉妒。一时便有些分心,忽听盗跖道:“……才明白,原来,是你!” “嗯,你说什么?!” ~~~~~~~~~~~~~~~~~~~~~~~~~~~~~~~ 八焚本为龙虎山至宝,乃是盗跖年轻时节使酒任性,独闯龙虎后山盗得,入手已逾二十年。 “二十年来,我自觉与他早已心意相通,如心使臂,如臂使指,可从没闹过别扭。” 持刀入定,如是数夜,盗跖方慢慢有所察觉。 “原来,他有恨、有憾……可笑,我竟一直没有发现。” “不,也许,它只是不想你来送死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也很是无礼,却让盗跖眼睛发亮,盯住云冲波。 “你……果然明白!” “我不明白。我……只是知道。” 当然知道,数千年前的血战,蹈海尽失天时地利,最终却能压倒性的击败对手,八焚若果有灵,便不可能不刻骨铭心。 “而且,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八焚的愤懑。” 每次回忆起那一战,云冲波都觉得,许逊坚,他败的实在很冤。 那是一次不公平的战斗,许逊坚在出手之初,已获得太多优势,但那却如同无形锁链,捆住了他的臂,缠住了他的刀,使他的心犹豫,使他的手沉重。 如果一开始就只有许逊坚和蹈海,那战必会灿烂十倍,而纵然结果仍然败北,八焚也必不会抑郁如此。 “而且,从那以后,八焚连再战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按照张南巾的测算,蹈海被他发现时,已在时光咒中沉睡数千年,以时间来算,正是小天国之后,期间,蹈海根本没有重履人间。 (可是,慢着,这说明……) 心中忽然一凛,云冲波觉得,自己似乎把握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时间却又想不清楚。 “总之,大概就是这样吧……因为我的力量增强,而使八焚的执着苏醒,而刚好……我们在之前又曾经战过。” 但虽有这些提示,盗跖仍要到几天前才最终明白这一切,那个夜晚,千秋山上,当萧闻霜安心入睡的时候,当云冲波重执蹈海的时候,一些最奇妙的感应,令八焚嗡嗡作响,刀气干天,也令盗跖蓦地明白了一切的纠结所在。 “所以,我要来找你,要来战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八焚。” 目注这高大汉子,云冲波知道,他每句话也未说谎,不惜开罪的太平道的挑战不死者,不惜得罪儒门的搅局救人,一切的一切,并非为了将自我的力量提升,而是为了给自己的兵器“圆梦”。 (唉,如果我和蹈海……) 不觉又看向正被萧闻霜提在手中的蹈海,云冲波右手轻轻抽动一下,见萧闻霜的眼神也充满期待,却……终是不愿伸手。 (那一切,那些梦……是真得么?) “想要”走上前,接回蹈海,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云冲波僵立不动,过一时,居然连身子也开始轻轻颤抖,额上更有汗落下。 “好……我陪你战!” 忽地下了决心,云冲波猛一步冲前--快得近乎失态,伸手去取蹈海,却被盗跖先一步挡下。 “……不必。” 定定看着云冲波,盗跖的眼光深若苍穹,只手按住他肩头不放。 “这样的战,对八焚没意义,对蹈海也不公平。” 忽地抽手,转身,盗跖径推门出去,一边道:“莫把这一战当儿戏,我会全力战你……会用到可能我自己都没法控制的全力……你可能会死,绝对可能!” “我会等,等到能让八焚满足的那一天,等到……你能和蹈海心意尽通的那一天!” 第四章 风和日丽,春光已是宛然。 “江南就是好啊,烟花二月,莺飞草长,那像帝京那个鬼地方,虽然说是八水绕京,但天气摆在那儿,那怕出了三月,夜里照样冻得死人,天上山上,都灰蒙蒙一片……” 背着手,孙孚意大发感慨,全看不见对面的左武烈阳脸上已几乎是在苦笑。 “那个,孙兄……” “唔?” 犹豫再三,左武烈阳终于还是很委婉的开口试探,这次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 “公道自在人心,朱晓杰一支手这样辣,便出于天下公心,也……也说不过去吧?” “唔?” 瞪视左武烈阳一会,孙孚意懒洋洋道:“又怎样……你有本事把谁救回来么?” “说到底,这都是朱家自己的事……现在朱家宿长只剩下朱老大一个人了,他不作族长,谁作族长?” “但是……” 左武烈阳的意思,孙孚意倒也明白:严格说来,自己刚才的话并不全对,朱家宿长中,的确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朱晓松。可是……且不说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还阳,便是好转回来了,大局底定,又能怎样? ”你要搞清楚,就算是朱三爷这一系的人,若果确认了三爷好不了的话,也必定会咬牙切齿的投到老大门下……而绝不会和咱们这些‘外人’合作,至于其它人,就更不用说。“ “除非,你能抓到朱有泪吧……” 忽起身,孙孚意眯着眼道:“那小子进去好久哩,可莫把观音妹……我是说大师,大师,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本欲离席,却见左武烈阳神色始终愀然,孙孚意撇撇嘴,终是停下脚步,拍拍左武烈阳肩头,叹道:“左武兄,你心情不好,我也明白。不过,我也想问一句话。” “从头至尾,你想提亲的,你想娶的,到底是谁?是朱大小姐,还是朱家的继承人?” “我闻佛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咱们这些人从一开始便立心不正,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失败?” “不,可是……” 挣扎一时,左武烈阳终是苦苦一笑,摇头道:“一饮一啄,那是你说这意思,妄解经典,胡说八道……”孙孚意却也不恼,耸耸肩道:“微言大义的,那是圣人,举一反三的,那是圣人门徒,我辈小子,能够‘胡说八道’,便很得意哩……”说着早去得远了。 ~~~~~~~~~~~~~~~~~~~~~~~~~~~~~~~~~~ 盗跖离去,丢下话说自己会呆在锦官城内,等待云冲波愿意拿起蹈海的时候。这句话的后果,是云冲波闭门不出,盘腿坐在床上,默默注视着蹈海,从头天晚上,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陪着小音将早饭送进去,又和她一起退出来,萧闻霜强作欢笑,回到自己的房间,方颓然跌坐桌前。 “聆冰……我很累。” “嗯。” 何聆冰的出现,是昨夜的又一大意外,盗跖现身解战之后,她也从暗处奔出,助萧闻霜疗伤调息。 山林中与马云禄一战后,何聆冰被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震惊,全速离去,却因催谷太过和心情混乱而撞中大树,狼狈不堪,并被盗跖发现和施以援手。之后,三人便一路向锦官而来。 并不准备掩饰什么,当发现对方是太平道的人时,盗跖很坦然的告诉她自己是要去找不死者比武,若是萧闻霜,这很便足够让她立刻和盗跖反脸动手,但在何聆冰,却只是冷冷一笑。 “……好罢,反正我也是要找他。” 借助马家的力量,也借助八焚的感应,他们很快找到了云冲波的所在,也知道了子路的约斗,并提前来到千秋山观战。 对云冲波的胜败甚至生死并不怎么在乎,却绝对关心萧闻霜胜过一切,但,在战斗开始之前,盗跖已先将她禁制,这使何聆冰看着萧闻霜节节败退而无能为力,眼中直欲滴出血来,也使她更对云冲波极度不满。 “身为不死者,却让霜姐你冒名应付,这简直是……” 还在寻找一个适当的词语,却已令萧闻霜不满,道:“不要乱说,是我不放心不死者才会替他来的,而且……他不还是赶来了吗?” “唔,你别说话,一说话,头皮又在动了。” 让萧闻霜靠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仰着,解开头发,何聆冰十指屈伸,为萧闻霜推拿穴道,活血松筋,助她尽快回复。 “总之,不能独立阵前的不死者,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不死者,善良……帝妖压制咱们几千年,可不是因为他们更加善良!” “不要太过苛求,不死者现在的进步已很大了,何况,他现在和天兵间的沟通也有点问题,只要过了这个坎……” “沟通?!” 语气忽地提高,居然颇显不屑,虽立刻反应过来,想要换个话题,但萧闻霜与她何等熟悉?早睁眼皱眉道:“怎么?!” “唔,这个……” 居然踌躇非常,好一时,何聆冰才迟迟疑疑的告诉萧闻霜,云冲波之不肯拿回蹈海,自己,可能知道一点原因。 “你说什么?!” 这一下真是惊诧莫名,萧闻霜委实想不到,自己苦恼许久的问题,竟会这样意外的撞出线索。虽何聆冰明显的透着“不想说”和“后悔失言”,却那里搪塞的了他? “……那好吧。” 似是一下子想通了,何聆冰摇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过,就是你说的,多一个人想想也好。” “我……我在梦中看到了小天国。” “嗯?!” 萧闻霜的反应,倒让何聆冰大感愕然,看了一眼,她失声道:“难道说,你也看到了?!” 吱吱喳喳一时,二女你一言我一句,相互补充,方发现萧闻霜遇见云冲波后的那一夜,两人竟同时入梦,也一起目睹了蹈海与东山在万尺高空的晤谈。 “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蹈海,所有的记载中,都明明说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出现的……” 不仅如此,云冲波与盗跖的对话也令萧闻霜困惑,从听得的一些细节,她知道蹈海与八焚的上一战同样是发生在小天国期间,但……这样的事情,也对她自幼熟记的历史形成了更强更多的冲击。 “如果小天国并没有一个北王,那我们看到的是谁,如果小天国真有一个北王,那我们为什么不知道……” 苦苦思索,萧闻霜用力按压太阳穴,使雪白的肌肤上出现深红色的淤痕,并立刻被何聆冰心疼的把手打掉。 “我可能知道这个答案……霜姐。” 声音忽变,何聆冰忽又止住,静静一时,方一声叹息,脸上神色,居然有几分认命的意思。 “因为,霜姐你看来只有那一次入梦,而我……我在当天晚上,又作了一个梦。” “当天晚上?!” 立刻反应过来,那正是自己被异梦惊醒,和云冲波夜游千秋山的时候,也……正是在那之后,云冲波才开始变得奇怪,变得害怕和逃避蹈海。 “聆冰,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声音竟有些颤抖,手上更不觉失控,将椅背一把抓裂,萧闻霜却恍然不觉,只是一迭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霜姐……” 咬咬牙,何聆冰道:“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我就立刻醒过来了。” “我看到的,只有一件事……北王,或者说蹈海,他……他和搏浪联手,前后夹击,刺杀了东山!” ~~~~~~~~~~~~~~~~~~~~~~~~~~~~~~~~~~~ “这两个家伙啊,真不怕饿死么?” 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孙孚意神色颇不高兴。 仍在禅智寺内,从早上把弃命卒带来,请观音婢出手诊断,本来还拟要舌灿莲花,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淡淡点头,道:“那的。”倒是闷住了早作好准备的孙孚意。 “略作诊治”,却花了一个多时辰仍然没有头绪,孙孚意翻了无数遍白眼,也终是没有办法,又不想走远,只好抄着手,在禅智寺里逛起了街。 ……不一会儿,他便开始觉得不对起来。 孙孚意本乃无状浪子,劣名昭著,更向来不以为耻,连好端端的家传武学,也生生被他改作什么“寻花问柳踏青楼”,似这般人,对什么夫子圣人也好,佛尊道祖也好,都谈不上有半点敬畏之心,而反过来说,什么佛寺道观学宫之类的地方,自然也对孙二少欢迎不起来,这倒不是什么互相拉着脸给难看之类的事情,而是从气质上便格格不入的一种本能。 以往也不是没入过古刹名山,多数情况下,孙孚意是一忽儿便会感到周身蚁行虫行,说不出的难看,唯有这次凤阳之行,数入禅智寺,却没一次觉得不适,居然还有“如归”之感,想来想去,也只有苦笑。 (有了这种“人才”,真是佛门的大不幸呐……) 抬天观天,日已近午,孙孚意算着时间,本想再回观音婢那边看看,却见前面孤零零几间平房,不觉心中一动。 那几间平房样式颇老,边上围了一圈竹篱,只留出一个缺口,几名小和尚坐在缺口处,皆无精打彩的,有两个更是鼾声微作,要到孙孚意来到身前才蓦地惊觉,跳将起来。 “施主好……收钱!” “我说,你们真不愧是释远任的好徒弟啊!” 苦笑着丢出块碎银子,也不理那几个小和尚张着嘴说“我们这儿不找零的……”孙孚意径直进去,只挥手道:“不必找零,这钱算爷包场子了,给我封上门,谁也不许再进来哩……” ~~~~~~~~~~~~~~~~~~~~~~~~~~~~~~~~~~~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嘿……” 口中喃喃,孙孚意袖着手,在几间屋里晃晃荡荡,神色中颇显轻蔑,却又显着几分惆怅。 说起来,禅智寺虽为古刹,但一向不曾出过什么名僧大德,名声之起,多半倒还是拜托了这“碧纱笼”一典。寺中显也十分看重,几间房皆收拾的一尘不染,桌椅如新,中间正屋上那一蒙碧纱,更是洇绿若水,一碧如漾,绝非二三两银子所能置办下来的。 站住脸,眯眼看了一时,见后面墨迹隐隐,却瞧不清到底写的什么,孙孚意出一会神,忽地一声狞笑,伸手便撕。 “喔,孙少爷!” 一声惊呼,更听得地板轰轰作响,不必回头,也知道必是某个胖大和尚正在提着袈裟急跑过来,却到底慢了半步。 “嘿,果然如此!” 大笑声中,孙孚意已把纱笼扯下,更不回头,只一反手,早揪住释远任领子,生生提起。 “我说,这儿写得是什么,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呢?!” “这个……孙少爷您慧眼如炬,也要体谅我们一下啊……树老无花僧白头,那日子也颇不好过啊……” “哦?” 略显意外,孙孚意眯眼看看释远任,将他放开,道:“说吧,这个‘请五路财神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笑,见笑啊。” 忙忙将碧纱从孙孚意手中取回,细细粘回墙上,释远任方陪着笑,细说了来龙去脉。 “就是说,原来那个地方很偏,不便于你们开发旅游观光,所以你就在这个路口要道处重建了三间房子,又钉上了纱笼……我说大哥,你是和尚,和尚啊!作这种欺心的事,你是真不怕报应啊!” “呃,佛门说四大皆空,就是说一切原空,那三栋房子到底本来在这里,也就是空的……” 实在说不出话来,孙孚意苦笑一声,问他原来那几间房子在那里,自己想去看看。却见释远任不住抓头,神色尴尬。 “你说什么,你给,你给拆了?!” “呃,也不能说是拆,只是您也知道,我们禅智寺现在作大了,那方丈室也不能太小是不,那三间房又刚好在方丈室旁边,所以……” “你……你真不愧是佛门败类啊!” “这个,孙少爷,以您的名声来说,骂我败类没什么,别夸我是朋友就好……而且,倒不是在下自夸,这禅智寺早已衰落,全是在下这些年一手打理,才又重见兴隆,宗门师长们每每提及,都说在下堪为佛门表率……等等,您不能打人啊!” 眼看便要在这佛门净地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却又听得脚步急响,见两名精壮僧人疾奔进来,却对释远任理也不理,只向孙孚意一礼道:“孙爷,左武师兄有请。” ~~~~~~~~~~~~~~~~~~~~~~~~~~~~~~~~~~~ “居然这样?” 以“灵犀问心镜”之力,观音婢细探弃命卒体内经络,寻找他“没有痛感”的缘由,却在最后到出惊人的结论,弃命卒的“不痛”,非关天生,本是人为! “这位施主的体内,被人精施刀圭,几乎每一次细小经络上都有动过刀的痕迹……” 缓缓述说,观音婢告诉两人,对弃命卒下手的必是医道大家,手法极尽准,切断掉所有痛感的同时,却又为他保留了足够的感觉,使他能知道自己的血在流,知道自己已经负伤。 “那么,这样说来……” 与弃命卒对视一眼,见他面如死灰,孙孚意忽地起身,深深一揖,道:“这个情,记在咱家身上就是……告辞了!”说着一扯弃命卒,早旋风般去了。 ~~~~~~~~~~~~~~~~~~~~~~~~~~~~~~~~~~~ “北王……到现在,你仍然不肯给我一个答案?” “……翼王,你还想要别的什么答案?” 艳阳高照,风轻若拂,草长莺飞自在啼,正是春好时节。十里长亭外,蹈海、无言各引骏马,隔十步,对面而立。 ……皆无笑意。 “北王,若你在外面征战经年,然后回到天京,就突然听说东王遇刺死掉,其它多一句解释也没有,甚至不知道刺客是谁……当你面对这个答案时,你会接受么?” 瞳孔微微收缩,蹈海道:“真正对‘太平’有信心的人,不会怀疑。” 目光漠然,无言注视蹈海一时,忽然道:“蹈海,我一直希望,我只是一个军人。” 轻弹指,飞出形状古朴的令牌,立被蹈海吸入掌中。 “拿去它,用好它。” ……三日前,小天国诸王会议,由长庚作出通报,称东山被帝军的刺客狙杀,蹈海则表示自己可以见证。 尽管有北、干两王的证明,但兹事体大,无言、金雕、青田等人仍然没法立刻接受,若非浑天立刻毫无保留的表示了对此说法的认同,无言和蹈海甚至可能直接就在会上破面。 讨论的结果,无言自请专心镇北,请辞政务,在天王与干王的共同提议下,无言执掌多年的纪律部门改由蹈海统领,东山遗下的道务系统则暂由长庚、搏浪两人分理。这也等于正式宣布,蹈海已在事实上超过长庚,成为小天国的“第二人”。 “回想起来,咱们在千秋山上宣言起兵的时候,简直就像昨天一样。” 丢出令牌,无言喃喃道:“孟津、风月、东山……都不在了,真快。” 突然道:“北王,我能理解,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作出官方宣布,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天王……连对我们也不肯说实话?” “东王,明明是你杀的吧?!” 目光忽转凌厉,蹈海手按刀柄,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一时,方道:“翼王,你要真相?好,我给你!” 说着,蹈海双手抓住胸前衣裳,一把扯开,跟着转过身,背向无言。 “你自己看看这伤痕……你应该能看懂。” “东王,他出手暗算我,用了全部的力量,他要杀我!” 听得见后面冷气倒抽的声音,也能感觉到背后那灼灼的目光,过了一会,无言方喃喃道:“这样,竟然是这样……怎会这样?” 穿好衣服,蹈海转回身,道:“因为东山他变了……”却见无言依旧神色若疑,道:“北王,这伤痕可以证明东王在你背后出手……但,那却又带来另一个问题。” “以东王之力,背后暗算在先,你……你又凭什么翻盘?!” 在问话的同时,无言双手已垂回身侧,神色平淡如水,却又深邃如渊。这句话可说是问到了点子上,东山身为小天国的前二号人物,也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事实上的二号强者,尽管蹈海以快到惊人的速度不断崛起,尽管他也的确创造过一个又一个奇迹,却还是没法让人相信:他可以在这样的局势下,翻盘成功。 “……问得好。” 忽地扬手,蹈海以掌为刀,隔空斩向无言。 “这答案,我给你!” 这一掌实在太快,云冲波刚刚反应过来,蹈海刀势已成,刀气已然迫发,但……却是出奇的低调。 风不惊,草不动,甚至速度也不快,一缕刀气徐徐而进,云冲波觉得,就算自己,也有信心避开这一刀。 可,无言的反应却极大,几乎蹈海方一出身,他已闪电般退身,张弓。 “北王,你竟已强到这个地步!” 呼喝声中,弦松劲发,正是无言的得意技“无箭之射”,无形气箭脱弦急射,更为“连珠”之势,一发便是七箭,距无言的顶峰力量“九龙破日”只差两射而已。 无言这一出手,狂风立作,飞沙走石,大片地面皆被卷向空中,气劲急旋,恍然若龙,与之相比,蹈海那一缕刀气更显微弱。 ……却,扑之不灭。 从容而进,如烈阳向雪,如吴刀破果,那缕刀气如入无物之境,转眼已尽破七箭,袭至无言身前! “……好!” 一声叱喝,显然,无言还是没有料准这一箭的威力,没奈何横弓如盾,终在刀气及体前挡住,云冲波只听得“轰轰”两声闷响,见无言身子一晃,便又挺的笔直。 冷冷看着无言,蹈海右手五指虚张,若欲拿天。 “那一夜,在万尺高空之中,我先蒙天威,复受暗算,本以为已是必死,却得神赐,竟能再上重楼,终于领会到袁当曾经的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神的感觉……一切,尽在掌中!” 神色不太好看,调息一时,无言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会议上。” 蹈海盯着他,道:“我知道你已有第十级力量,所以刚刚那一刀才会出到这么重。” “那一刀……也许可以杀掉任何九级力量的人……如果你判断错了,我也许会死。” “我不会错。” 负着手,蹈海傲然道:“……神不会错。” 终被震动到失去冷静,无言退后几步,呼吸急促,一时方镇定下来,道:“但,你不是神。” “我不是,我只是神的工具。” “这,就是我在那一夜所得的领悟。” 神色从容,透着说不出的坚定与自信,蹈海道:“什么是不死者?为什么我们可以这样简单的得到力量,旁人一生一世也练不出来的力量。” “因为,我们是神的工具!” “神使我们不死,神予我们力量,神教我们,共致太平!” “我蹈海,是神之刀,是太平之刀,谁若挡在太平的路上,就算是不死者,我也一定会把他斩下!” ~~~~~~~~~~~~~~~~~~~~~~~~~~~~~~~~~~~~ (他果然杀了东山……) 木然的坐着,云冲波全身是汗,虽然刚刚睡醒,却疲倦的象是三天没睡一样。 萧闻霜刚刚回来的那个夜晚,千秋山上,云冲波初次接触蹈海,却被可怖回忆冲击:梦中,本安然相叙的两人,不知为何,竟然就这样在万尺高空之上,生死相搏! 那种激烈的冲击,使云冲波无法忍受,使他拒绝握回蹈海,尽管……那已令萧闻霜误解,使她不满。 再上千秋山,已是萧闻霜和子路的生死之战,没奈何之下,云冲波再握蹈海,并,立刻,几乎被强迫着,接受了从蹈海内汹汹涌入自己体内的记忆洪流。 那一瞬间,云冲波第一次体验了梦境与真实的重叠,不再是入梦后方出现的体验,而是就在眼前:山路同时也是虚空,木石同时也是雷云,子路同时也是东山……两个世界同时存在,以最奇妙的方式并存眼前。 某种意义上,那不是坏事:云冲波感受到自己从未领悟……甚至是想象过的刀法,也立刻得到了强大的,能将子路完全压制的力量。 但同时,他也惊觉到自己的陷落:第一次感到,蹈海似乎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自己越向深去,就越能汲取到更强更大的力量……但,越向深去,自己却也越难呼吸,越难保持清醒! 那感觉,并不痛苦,甚至是非常的舒服,云冲波从没体验过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沉醉,就象是最好的梦。 梦中,一切的一切对自己都不构成障碍,因为自己就是神,至高者,大能者,掌握、并能改造规律,一挥手便能击灭任何敌人……不,不是人,那只是一群不知轻重的小小蝇虫。 “杀……杀尽不平方太平!” 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云冲波只能依稀记起,那时侯,在自己眼中,子路早已扭曲成渺小到可笑的小小灰影,甚至连萧闻霜,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和存在感的影子。 ……正是那,将云冲波唤醒。 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将萧闻霜视作“没有意义”,云冲波终于明白,自己在水中已沉得太深,自己的感觉已被阻碍,甚至……已被取代。 感觉到力量如海啸一样卷进自己的体内,感觉的无与伦比的权力感和威严正降临自己身上,感觉到自己的无情,完全蚁视下界的无情,感觉到自己手中出现了前所未有、不可想象的权柄……但,最重要的,是云冲波突然明白,在这神一般的目光前面,子路抑或萧闻霜,并无不同! 已近完全沉没,却被最后这个念头激醒,云冲波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识海,浮出水面,取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踏虚而立,强招已成,正是箭在弦上! (但是,这些回忆……没有用啊……) 叹了一口气,云冲波把蹈海收回鞘里,向后靠在床头上,呆呆的想着。 会努力克服自己的不适感去握住蹈海,是因为云冲波被盗跖感动,想要给他和八焚“一个交待”,为此,他必须找回和蹈海间的交流,必须调适出彼此间的默契。 (神……,那么伟大的事情吗?) 一回想起适才的体验,云冲波仍会有轻微的颤抖,那是激动,也是畏惧,对“自我”的畏惧。 (可是,东王,他为什么会变……又为什么要变?) 努力想要记起更多的细节,却什么也作不到,似乎,当云冲波拒绝接受蹈海的同时,蹈海也拒绝给他以更多的资料和帮助,饶是云冲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它什么。 (唉,为什么,我和蹈海就不能够象柳先生和八焚那样呢……) 想曹操、曹操到,一推门进来的,赫然正是盗跖,高大的他,一进入房间里,总会让云冲波觉得连屋顶都矮下来了。 “柳先生……” “喂,麻烦,不要喊我柳先生!” “啊,可是秀才……” “……唉,交友不慎啊!” 叹着气,盗跖坐下来,抓着头,露出很苦恼的神色。 “那个秀才,没有表面上那样老实啊,你不要听他的,以后喊我大哥……呃,慢着。” 皱一会眉,盗跖捏着下巴道:“算了,你和我徒弟的相公似乎是兄弟相称,不可乱了辈份,我占点便宜,你喊我大叔好了……” “呃?” 倒不是觉得被人占了便宜,云冲波只是有点本能上的抗拒,毕竟,长期以来,“大叔”两个字在他几乎就等于花胜荣……换句话,几乎是个可以拿来骂人的话了。 “啊,那个都不重要啦,蝶兮我兮两翩跹,也许我们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这辈子不过是个骗子在作梦……啊,我意思不是说老花是个骗子啦!” 跟着一齐笑起来,屋里的气氛实在很好,但一边陪着笑,云冲波一边肚里却不住犯疑,从这次见面以来,盗跖对他一直非常友好,甚至不惜开罪儒门来保护自己,就算说是为了满足“八焚”的心愿吧,这样作也似乎很奇怪。 “那个,没办法啊?谁让八焚和我闹脾气呢……反正,你现在不能给我出什么事,至少……在我公公平平的把你砍倒前不能出事。” 相当别扭的说法,而当云冲波仔细思考时,更发现这话若推演下去真是大大不妙:盗跖现在已有九级力量在身,而自己连八级顶峰力量也还没有摸清是怎么回事,要实现盗跖心目中的“公平一战”,恐怕还得等不短时间,这样说的话,他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陪着自己当保镖不成? “嗯,你想到那里去了?想拉我投乱党吗?” 把脸色拉到非常严肃,盗跖正色表示,公平一战,没必要非等到云冲波的下一次提升,最重要是让八焚感到在战的是一个完全的蹈海,在这前提下,自己完全可以把力量降到云冲波的层面。 “而且……” 轻轻叩指,盗跖油然道:“我想,你破入九级力量的时间,应该已经很近了。” 说到这里,这话题已很难继续,还是盗跖抢先换过话头,问云冲波对那幅字研究的怎么样了。 “嗯,什么字?” 真真如鸡同鸭讲,莫名其妙的云冲波,好容易才明白过来,当初颜回留给自己的那幅仿古,原来是得自盗跖之手。 “啊,你放心,不是要你还啦,那东西我本来就只下了定金……还不算我的呢!” 问起的缘由,只是好奇,亦有不忿。被天下盗众共尊“盗王”之号,所倚者,非只他以盗悟道的“道刀”,亦因为他的确眼力独到,堪称这一道上的大阿哥。 “说起来,咱家入行几十年,就算上刚出道的时候,看走眼也总共不会超过五次,其中还有两次是失手给杨继之那个扮羊吃狐狸的混蛋……却偏偏就在这幅字上折了风,这口气,委实不好咽哪。” “啊,秀才可没说这么多啊……你等下,我给找出来。” 并没有想到那幅字居然有这么多来历,云冲波翻了一会行李,找出来,因为桌子太小,索性在床上摊开。见确是作得老旧之极,展纸时居然梭梭作声,酥脆欲碎,色泛暗黄,心下倒也佩服:“这些人作假作得还真象……” 那书轴不大,更有数处残破,还被撕脱一角,字极一般,写得是一阙《水调歌头》。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 到此处便被撕断,云冲波记得当初颜回曾给自己说过下句,一时却想不起来,正挠头时,盗跖早漫声续道:“……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他似有所感概,背着手踱了几步,道“好纸好墨好词家,可惜了这笔烂字……”说着又扫了几眼,却到底没什么收获,复又叹到:“也可惜了俺的好定金……”方将字轴卷了,交于云冲波道:“好生收着吧,说不定日后又有线索呢。” 云冲波依言收了,肚里主意却是不同:“这既然是别人偷来销赃的,便该有正主儿,管它什么千金万金,有机会还给正主儿才是正事。”便随口问道:“柳……呃,大叔,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 盗跖自想不到他是在打这等主意,顺口道:“来处?很远了。”说着忽地自家先笑起来,道:“倒是好地方呢,丝竹佳处瘦马乡……”却见云冲波一脸茫然,也觉无趣,咳嗽一声,道:“算了,莫教坏了少年人……”摸摸头,想了一时,道:“具体倒真记不清了,似乎……是从禅智寺流出来的?” 见盗跖风风火火走了,云冲波怔怔坐了许久,忽地下了决心,喊过花胜荣,让他把“闻霜”和“……反正你知道是谁的!”请过来。便一个人坐着,捧着头,神色颇有几分痛苦。不一时,见萧闻霜何聆冰过来,眉宇间皆有疑色。 “不死者?” “闻霜,何……九天,请坐。” 神色倦极,云冲波用手按着太阳穴,用手虚虚的让着。待两人坐下,他忽地起身,向着萧闻霜深深一礼。 “……对不起,闻霜。” “不死者,你……” 惊讶之极,萧闻霜急急起身,何聆冰也不能安座,却被云冲波双手虚张,将两人轻轻压住。 (不死者……他,他好象又有提升了?!) 萧闻霜倒也罢了,何聆冰向来不服云冲波,但此刻被云冲波轻轻一压,竟觉微微发麻,站不直身子,心下委实有几分惊骇。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很累,非常非常累……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坦率的承认,自己之所以累,是因为有很多事情被闷在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好。 “有很多事……有的,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有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看似啰嗦的说法,听在萧闻霜、和听在正悄立门外的某人耳中,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但是,我想,我这样是不对的。” 非常疲倦的样子,云冲波摸着头,表示说,自己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该怎么说,然后,却突然发现,这样什么都不说,可能还糟糕过“随便说什么”。 “你一直是很信任我的……我也该信任你才对,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你是,九天也是……所以,我想把每件事都说清楚要,然后,你们帮我想一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之,我想,还是开诚布公,会更好吧!” ~~~~~~~~~~~~~~~~~~~~~~~~~~~~~~~~~~~~ “总之,我想,还是开诚布公,会更好吧!” “唔,孙二爷您的‘开诚布公’就是这个意思么,那……可是相当的浪费啊!” 地点仍然是天上人间,却非那奢花到令人只能仰望的顶楼,而是一处香汤蒸蔚的小院,自地下涌出的热水被巧妙引导之后,自九处兽头喷出,注入用黑白二色卵石砌成的小池当中。 说是“小池”,方圆其实颇阔,更因为雾气蒸腾,视野朦胧一片,水面上浮着十数只银盒玉盘,皆是精工细雕,上盛诸色食点,尤奇者,还有三只四尺见方的酒箱在水中浮浮沉沉,本来池水极热,但这三只箱子皆衬以丝绵,实以冰块,居然能将箱内美酒镇到晕然凝露。便看一看,也能想到那种入口齿战的滋味。 “唔,第一,朋友相交,的确不可能比这样再‘坦诚相见’了,我们常说‘吃喝嫖赌见人品’,就是这个意思……” 不着片缕,孙孚意端坐水中,身边尽是莺燕,倒都着衣裳,却非绸便丝,吃水一浸,紧紧贴在身上不说,更衬着诸般妙处若隐若现,倒比赤身裸体更能激人色欲。对面,帝象先敖开心弃命卒分坐水中,也都是赤体相见,表现却是大不相同,帝象先面沉如水,任身边女子怎样嬉笑,皆若罔闻,敖开心嘻皮笑脸,不住调戏两边女子,又是讨吃讨喝,又是“来,喂哥口酒……”一双眸子却始终神光湛然,绝无稍涣,只弃命卒最惨,虽努力保持着脸色不动,却谁也能一眼就看出他的瑟缩:简直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就连被身边女子碰到一下,也会猛然一颤。 “第二么……有机会请到狄二爷和敖九爷赏光,这些些排场,又算什么?” ~~~~~~~~~~~~~~~~~~~~~~~~~~~~~~~~~~~~ 上午,在孙孚意的努力之下,观音婢全力诊治弃命卒,却得出惊人的结论:弃命卒的“异状”,原是人为! 想一想弃命卒的出身,这到底是何人所为,简直是没有悬念的问题,这更给弃命卒带来颇大打击,使他罕见的出现沮丧,但遇上堪称没心没肺的孙孚意,他却没机会让自己这样软弱。 “把你老大喊出来……唔,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眯着笑眼,孙孚意要弃命卒传达他的口信“这个约会,是男人就不会后悔!” ~~~~~~~~~~~~~~~~~~~~~~~~~~~~~~~~~~~~ 被孙孚意看破身份,两人并不惊讶,敖开心依旧是一脸怠懒笑容,帝象先微微颔首,却道:“果然,孙家和谢家是有勾结的。” “这个么……没人会看不出吧?” 嘻笑自若,坦承了孙家长期以来与谢家的联动,也直言了孙家谋士们在确定帝象先的行动后,便决定放弃谢家。 “说老实话,虽然具体数我不清楚,但老头子这些年来在谢家指定是没少花钱,那当时看看要打水漂了,就得想想回报。” “这年头,最珍贵的是什么,人才啊!” 对六朝金粉颇感兴趣,更将昊天帅与弃命卒两人评估为“最具价值”,但,终究是只由所控制的二线世家“六郡子弟”参与战斗,孙家的反应到底稍有不足,两个目标均告失败,唯一算是收获的,也只是大约知道了弃命卒的去向。 “所以,也就猜出了来的是谁……” 捏个响指,敖开心教身边女子“那个九层酥点,多拿几块过来”,一边嘴里还咬着两块蜜饯,含含胡胡道:“这个咬头的确不错……但腌的还不够劲。”帝象先则似是对这话题根本不感兴趣,头向后一迎,闭上了眼,一边还用人指指后颈,示意身边女子施以推拿。 “喔,两位确实放得开,果然有作人间败类的潜质……” 只一笑,伸手拈过只长颈酒樽,捏裂封泥,孙孚意只一迎脖,早咕嘟嘟下去了一半,方抹抹嘴,眯眼笑道:“想当年,这里原叫汤泉,只后来凤阳入主帝姓的时候,为避尊者之讳,易汤为温……一字之易,却不知给人带来多少麻烦,贵为九五者,手拥天下,却还要计较这点事情,岂不可笑?!” 说着,孙孚意更伸张双臂,把两边女子搂进怀里,醉醺醺道:“怎么,爷说的笑话不好听么,你两个也不笑一个来听听?!”登时又是一片莺燕之声,娇柔无限。 “很好很好,的确好笑的很。” 笑眼惺松,敖开心忽道:“想起来,二少,咱俩倒是有缘哩。”说得孙孚意也怔在那里,道:“哦?”却听敖开心道:“圣人云,‘食色性也’,君好色,我好食,咱们两不如合股开个店子如何?就叫‘圣人性’,一定生意好的很……” “你……” 一时真被憋到,孙孚意正说不出话来,却见帝象先铮然开目,道:“都下去罢”。 说起来,这地方原是孙孚意包的,但帝象先一句话丢出来,不怒而威,这些个女子竟没一个敢稍有迟滞,皆连头也不抬,快步趋出。 “喂,我说你们……” 瞪眼也是没用,转眼间,池中只余四人,立时显得空空荡荡起来。 “好家伙……” 愣了一会,忽地自失一笑,孙孚意又拈一樽酒喝了。 “任怎样布置,也终教你们反客为主,怪到当年瓜都一战后,云台山上便……”忽又住口。 “不必暗示。” 依旧面无表情,帝象先淡淡道:“我们一向都知道东江孙家与云台山的连动,就象我们一向都知道黄老将军的神射。” 听到“黄老将军”几军,孙孚意脸色更是难看,似欲开口,却快不过帝象先。 “大家都很忙,二少,请直言吧。” “好……很好。” 苦笑一下,孙孚意突然摇头道:“不,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因为,看见两位的表现,我突然明白了……何必多作多为?” “后天,禅智寺,朱大之约,两位,是不可能不去了……” 对视一眼,帝象先道:“对。”说着已又闭上眼,向后躺倒。 “唉,奈何明月照沟渠呐……” 显着无精打彩,孙孚意拍拍手,提高声音道:“妹妹们,进来吧,这两位爷发完神经咧……”见两人稍显松驰,却忽道:“既是开诚布公,就不该再藏着掖着了,在下倒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说着向后一仰,意态闲适,道:“我那幅画,到底落在谁手里了?!” 一句话闲闲说来,却如春雷出岫,帝象先这边厢愕然开目,那边敖开心已是击水而起。 “……你说什么?!” ~~~~~~~~~~~~~~~~~~~~~~~~~~~~~~~~~~ “……到目前为止,全部的梦,就是这些了。” 已是黄昏时分,云冲波整整说了一天,却也只讲了一个大概,毕竟,那是另外一个人的“一生”,在他,无论怎样努力,也只能在一天当中描摹十一。 但,对萧何二女来说,这已够多,多到让她们难以消化。 各各闭目思索一时,复又埋下头,对着录下的厚厚一叠纸张苦苦用功,倒是说出一切的云冲波,虽感疲劳,却又轻松,是那种“终于过去了”的感觉,看着全神贯注的二女,他坐了一时,便悄悄起身,到厨下煮了两碗面来。又把屋里的油灯打着,剔亮。 “唔,先吃一点吧,不要饿着,也不要累着眼了。” 面对云冲波的关心,萧闻霜是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何聆冰却显出了非常僵硬的神色,似乎是不想道谢或者承情,却又不得不公道承认的样子,云冲波看在眼里,居然有几分开心。 “总之,霜姐,现在的时间不够,咱们只能作一个简单的分析,我觉得呢……” 没有动云冲波端来的面,何聆冰斟酌了一下语言,提出了她的意见。 “这些梦中,有一些值得特别重视的地方。” 冷静列出自己的想法,比如说,袁当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的对蹈海手下留情?对他,蹈海到底意味着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我也很奇怪。” 不用别人提醒,云冲波自己也早已感到不对,袁当若要杀掉蹈海,实在有太多的机会,却偏要一一放过,至于最后袁当话说一半的测命诗,更一直让他心存疑惑。 “还有,公孙三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在梦中,始终没有得到清楚的答案。” 对此非常关注,也努力搜索了自己的记忆,但萧闻霜并没能得到什么线索,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玉清身上。 “尤其是那句话,让我非常困惑……” “强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是云冲波莫名产生的想法,在他自己,觉得这只能也是来自那些梦境,来自某名不死者的领悟,但,萧闻霜也好,何聆冰也好,对这句话却没有任何认知,也从没有听说过太平道曾这样对“太平世界”作过铨释。 类似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但“这些,都只是要‘重视’的地方。不是‘不对劲’的地方。” 神色很严肃,何聆冰道:“不死者,不是在下不敬,但,在从您的这些梦境汲取资料之前,我们必须先就两个疑问作出解释。 首先是南王身死的那一战,袁当为何会提到“太平的诗”? “啊,这个倒不奇怪,主要是我刚才没有说清楚,太平是另一个人,我见过他,那是……” 忽然止住,云冲波终意识到问题何在,在他而言,太平……是在“未来”! “啊,那,为什么,袁当会知道有这个人,甚至还会引用他的诗……” “所以,我说这里是个问题。” 写下“太平”两个字,并在边上标上一个圈,何聆冰看向萧闻霜,道:“霜姐,你算了没,北王‘不在’的梦境,一共有几次?” “……唔,首先就是袁当击败天王的那一次。” “你说什么?” 吃惊不小,云冲波却也终于想起来,在过往,自己的确曾经有过“不对劲”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当时会感到很不对劲!” 不仅如此,在云冲波描述的梦境中,曾有过大江之上的破碎对话,认真解读,二女皆不认为那两者中会有蹈海在。 “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梦的主角,又到底是谁?”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啊。” 端笔写下“其谁”二字,萧闻霜蹙着眉,道:“所以,这两个地方,很重要很重要……因为,那关系到,不死者的这一系列梦境,到底,是真是假?!” ~~~~~~~~~~~~~~~~~~~~~~~~~~~~~~~~~~ ……吾道一以贯之。 六个字,刻在已极破旧的竹简上面,刀法古朴,颇类金文。子贡高冠峨带,正襟危坐,神色俨俨如对师长。 “什么事情,要想这么久呢?” 推门进来,子路把一杯清水和两块面饼放在桌上,却没有象前两次一样退出。 “很多事,不过……刚才,我似乎有点想通了。” “子路……你给了我很好的提示。” “唔?” 面对子路带着疑问的眼神,子贡道:“因为你说不死者让你想起来了一个人,而使我也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又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一个人,又让我想到了下一个人……一个人,一件事,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本来该是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却又似乎可以有关系,可以被连在一起的人和事。” “谁?” 没有回答子路的疑问,子贡只喃喃道:“流、柳、留、陆,终归天下一刘……好大的手笔,好大的布局!”忽道:“不死者那边,都有什么动静?” “很热闹,盗跖一直在那里呆着,宰予也去了。” “宰予……”微微点头,子贡突然道:“那么,他有没有可能见到贪狼呢?” 不等回答,又自点头道:“会见到,该当见到,太平一众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不会刻意如何……”他声音越说越低,几不可闻,子路却也不燥,只默默坐着。 一时,子贡方缓缓摇头,神色之间,大显疲意。 “真不好,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最糟的状况……”忽地下了决心,唤入公孙,教他和“那位小姐”联系一下。 “明天上午,一定要请她过来。” 带着一丝迷惑的样子,公孙躬身退出,显然并不明白这道命令为何这样突然又这样坚决,但,对子路而言,子贡的意图,却是再明白不过。 “你要毁掉那个女孩子……为什么?” “变数。” 略显伛偻,子贡微微摇头,表示说当前的变数实在太多,自己必须要作最糟的打算。 “宰予,他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明天,至迟后天,他就会来战我,以他最认真的态度战我……要安心战他,就一定要先除掉那位小姐!” 太平记第二十二卷结! 第一章第一切 高大的房间,顶部为大夏极为少见的圆形穹顶,以诸色玉、石、翠、宝填出星图模型,壮奇莫名,而中部更镶以径长两尺有余的圆型琉璃,使阳光可以爽快洒落。 闭着眼,半躺在靠椅上,浑天沐浴在这阳光当中,也似乎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大氅。这是他最喜欢的房间,自小天国立基以来,曾经多次翻修,每一次,都会比前次更加高大,更加庄严,也会让而端坐其中的浑天显得更加威不可凌。 “干王?” 脚步声很重,只有一个人,浑天睁开眼睛,慢慢坐起。 “西北军马,全灭了吗?” 沉重点头,长庚走到离浑天七步的地方站住,刚好位于投身下来的阳光之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没有坐,虽然房间里还有一把椅子……但,自那把椅子放在那里以来,只有东山一个人曾经坐过。 “相距太远了啊……山水重隔,鞭长莫及。” “西北本是犄角之势,轻不得,重不得,只要抵住左武王一军不能南下,便是成功,翼王却偏要尽点所部将士西往……棋形已重,又如何腾挪?” 两人所说,是刚刚传来的西北军讯:太平军转战三月,终于粮草不支,兵败金州,十七万子弟血染黄沙,无言被左武王携百二强手围杀,苦战三日,射杀无数,却终于不敌,弓折人亡。 “对北王来说,这应该也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西北诸州地贫土瘠,物力薄弱,并不足以支持大兵团的长期作战,虽然是东进南下的要地,但一直以来,两军皆只以偏师置之,互为钳制,即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意思。而无言之所以执意要点齐本部兵马尽数北上,也是看准了左武王的兵力同样不多,想要在后勤崩溃之前,击破左武一军,强取金州。 “但,帝军在西北的军力,却多至超过想象……换言之,对方同样有意,要利用这个机会,彻底击破无言一军,全据金州!” 说到底,这一切与蹈海脱不开干系:虽然没人明言,但谁都知道,无言的出走,与他实有极大关联,这还没有算上,他作为小天国军中第一名将,却没能自对方战线的异动中,判断出帝军“先断一臂”的战略意图,被数郡小利吸引,将重兵投置东线,以致于西北军事危急时,小天国甚至连佯攻牵制的战术动作都作不出来。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太平,它年天下太平之日,就是这些兄弟永生之时。” 最后用这些话表示了谈话的结束,浑天靠回椅上,闭上了眼,默默注视一时,长庚躬身为礼,转身离去。 堪堪将至门前,背后,却又转来了浑天的声音。“但是啊,干王……你认为,翼王,他真得死了吗?” 犹豫一下,长庚慢慢转身,轻轻摇头。 “不,翼王他还活着……因为,天王您也应该明白吧?” “你果然明白!” 长身而起,浑天周身衣物无风自鼓,向上浮升至三尺来高,若有所思,若有所怒,披沐在阳光之下,更显着威严十分。 “既然明白……为什么?!”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太平道……只需要一个神,也只能有一个神。” “……说得好。” 背着手,依旧浮空不下,浑天抬起头,透过上方的巨大琉璃,目注烈阳。 “那么,你认为,翼王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声音中透着一丝感伤,长庚道:“至今思霸王,无颜过江东……被羞愧悔怒重重捆缚的翼王,已不可能再回头来见我们,更何况…… “翼王的心里,有他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那和天王您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不一样……要么他改变,要么您改变,否则的话,他不会再回来。” “那么,你呢。” 依旧抬首望天,似乎那里有着一切的真理,浑天淡淡道:“你的太平,难道就和我的太平完全一样吗?” “不,不一样。” 长庚微微摇头,并在稍稍的停顿之后作出补充:“您有您的太平,我有我的太平,就象翼王有翼王的太平,而东王也有东王的太平一样。” 听到“东王”两字,浑天微微一震,却道:“你认为,北王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太平?” “……没有。但,也许,快了。” “那么,怎样?” 终于把目光从太阳上挪开,浑天看向长庚,正对上那悲哀,却又冷漠的眼神。 “我的答案……和当年完全一样。” ~~~~~~~~~~~~~~~~~~~~~~~~~~~~~~~~ (呃,他们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太平吗?) 似乎很奇怪,但仔细想想,云冲波也不是不能理解:浑天与长庚口中的太平,更类似于对未来那“理想国度”的构想,那样的世界,本就不可能有相同的答案。 对北王尚没有最终找到自己的太平,云冲波微感失望,却又不算怎样意外,毕竟……他可能才是最了解蹈海的那个人。 (但,问题是……这个梦,到底是谁作的?) 得到二女的提醒,云冲波发现了问题的不对,而最新的这个段梦境更是将他提醒:自己连续的梦境中,并非,每一次的主角都是蹈海! (哎,反正,我也没在梦里吃什么亏……不管了……老爹不是说过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很爽快的为自己开解,但一想到另一件事,云冲波就没法再那么轻松。 (九天,这个家伙……真是讨厌。) 从在雪域的时候,云冲波就和何聆冰不太对盘,而今次重见,对方更似乎完全不记着雪域上曾经的“手下留情”,反而还变本加利起来。 本来,以云冲波的性情,并不会和人计较礼节之类的事情,但,何聆冰却触及到了他最在意的事情……萧闻霜! (闻霜就是被她带坏了!) 重逢之后,两人都极为欢喜,虽然中间有过因梦而生的隔阂,但在云冲波主动选择了”开诚布公“之后,也就已经云开雾散,但偏偏,何聆冰却就有办法制造出新的不快。 “霜姐……那是谮越。” 坚决反对两人以姓名相称,虽然云冲波火很大的嚷着“她起名字就是让人喊的,我叫闻霜有什么不好……”顶回了她的意见,萧闻霜却不能强梁如此,从此改口,称云冲波为“不死者”,同时也婉拒了云冲波赠送的那些礼物,不肯再将曾经在胸前挂过两天的那块石头收回。每每想到,云冲波就会很想打人。 (总之,回头再和闻霜说说……没必要这样,不就是一块石头吗……而且,喊什么“不死者”……十二不死者,前后几千年,这样喊的话,他们每个人都可以答应啊!) 胡思乱想间,忽听木门“呀”的一声,缓缓打开,云冲波抬头看时,却苦于视线被挡,只能看见半袭月白色的僧袍。 (嗯,和尚……难道说?) 突然想到萧闻霜说过的一路经历,云冲波猛一激灵,急跳起来时,却已听得佛号入耳。 “阿弥陀佛。” 声音低沉,听着似乎很年轻,却又似乎很苍老,更透着一种奇妙的“真诚”,居然如涤心钟鼓,令云冲波觉得心意十分宁静。 “不死者,贫僧释浮图,有礼了。” ~~~~~~~~~~~~~~~~~~~~~~~~~~~~~~~~~~~~ “端木先生,妾身有礼了。” 端端正正的行礼,端端正正的坐下,小音心底十分提防,却不敢带出半点在外面来,低眉顺眼,侧着身子坐着,在礼节上,是连半点破绽也挑不出来。 “最近两天,我就准备对不死者出手了。” 以此为开场白,子贡淡淡表示,小音的要价,自己已兑现了一部分,在近期的混乱中,若干与司马家有利益的大商户已经莫明其妙的吃了亏,出了事。 “当然,目前只有四成左右,其它的……事后我会完成。” 一如既往的冷淡,子贡告诉小音,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提出来。 “……岂敢。” 款款伏身,小音表示说,子贡的一句话,强过千百家钱庄的联保。 “至于最近的情况……” 一语不发,静静听着小音的汇报,足足过了两杯茶时间,方听小音道:“就是这样。” “很好……” 拖出长长的尾音,子贡似乎又陷入沉思,想了一会,才道:“今天这么急的请你来,其实,倒是有件事情想要烦你。” 袖着手,子贡很直接的表示:自己自幼读书,不识情爱。 “虽然,只要精读先师们的著作,便足以认识全部人性……原也不必将七情六欲都亲自去体验一遍,但,前贤也同样有言,纸上得来终觉浅。” 子贡的意思,是希望小音能够为自己提供一个思路,一个能够有最大效率,发挥最大作用的思路,一个能够瞬间破坏掉云冲波与萧闻霜的相互信任,从而把云冲波拖向黑暗深渊的思路。 “这个意思,是寄希望于‘最毒妇人心’吗?” 露出带些俏皮的微笑,却换不来稍稍软化的回应,子贡只是微微欠身,道:“正是。”,倒搞得小音极是无趣。 “那么,妾身就献丑了……” 沉思一会,眼中突然闪过异光,小音挺直身子,表示说自己已有了一个想法。 “比较,通过比较,让不死者理解到,自己在别人心目的地位并不是那么高。” 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让贪狼作个比较,如果现在找到一份张南巾的遗书要她杀掉不死者,是杀还是不杀……”等等,却都不能令子贡满意,只是缓缓摇头。 到最后,小音似乎计穷,更建议说,要不然,让云冲波来选择,是要小音这个“明媒正聚的大妇”,还是要萧闻霜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狐狸精”……却似乎自己也知道这纯属胡扯,没说完,便掩着嘴笑软了身子。 “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浅,只能有这些主意了……请端木先生指正。” “你的见识,绝对不浅……” 带着微微的笑意,子贡认为,小音的聪明,在他,实在是从未见过。 “你明明是有一个主意了,有一个最好的主意,你却不说……而是通过一连串可笑的胡说八道,让我自己来想到……你是认为,这样子,会比较能满足我的虚荣?” 被对方点破用心,小音却仍旧只是轻笑,在她,原也不指望这种小小技俩能骗过子贡,而她更相信,在此刻的气氛下,这只会令子贡更感愉快。 对聪明人,有时不能用小手段,因为对方一下就能看破,有时却要故意用些小手段,因为……看破的他们,只会满意于自己的聪明,反而会忽略其它事情。 (总之,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更不能让他感觉到我作了什么……这个人,太可怕!) “……总之,很好。” 斟酌一时,子贡似乎还是满意了小音的提示,轻轻合掌,表示说自己接受了。 “记着,为了这个提示,我可以再多为司马家作一些事。” 觉得这已是非常合适的结束,小音再度伏身,用几句巧妙的说话,把自谦与感谢揉合一处,却又悄然抵死了子贡的说话,坐实了他要“再多为司马家作一些事”的承诺,之后,是静静等待对方的最后一句说话,之后,便可以离开这里。 ……却,听到了,子贡,用最冷漠的声音,说出的,最意想不到的问话。 “那么,请你回答我,如果刘太傅和流赤雷一齐掉到了水里,你,会先去救谁?” 愕然抬头,正撞上子贡的眼神,那是冷酷的眼神,当中……甚至冷酷到了连“恶意”的空间都没有。 “这种问法对不对……请告诉我罢,流小姐。” 第一章第二节 “……你的命,我测不出。” 道明身份,释浮图将云冲波邀至城外,虽然萧闻霜对之极为担心,但面对淡淡说道“贫僧想与不死者一叙,绝无恶意”的释浮图,她又能作些什么? 说是想测一测云冲波的命,但在山林中,他却没作任何在云冲波认知中该和“算命”有关的事情,从始至终,他只在作三件事:询问。倾听,讲述。 询问云冲波一路走来的种种细事,而发问中,云冲波更骇然发现,这佛门尊长竟对自己知之甚祥,在很多事情上,根本就是他在用发问作出确认而已。 询问的同时,也穿插着静静的讲述。讲述自己的过去,讲述云冲波已从诛宏口中听过一次的白莲故事,讲述他曾经的年轻与奋斗,讲述那在江湖上被传成无数模样的两次决战。 到最后,问题终于问完,往事也终于讲完同,当云冲波觉得“终于该开始算命了”的时候,释浮图却微微摇头,这样的说着。 自承不能,他的脸上却依旧平静若水,无喜无悲,便连一丝憾意也无。 (啊……这样吗?) 不明白对方到底是在怎么算命,云冲波只能偷偷感叹佛门相法的别有一格,不过,对释浮图的无功,他倒不感奇怪……毕竟,在记忆中,他很清楚的知道,就连东山与长庚这样的人物,也没法测算蹈海的命数。 “不死者,你似乎已知道我没法看清你的命?” 声音中透出一丝疑惑,显然,释浮图并不习惯被人这样“小看”,却也只是一瞬,在发现到云冲波的尴尬之后,便立刻如同没有说过一样。 “你……不该属于这个时代。” 告诉云冲波,他根本就该是个死人,在这时代中,根本就不该有所纠葛。 “但你却确实出现了,确实的站在我面前,确实的活着……” 重述了曾经对萧何二女说过的话:释浮图认为,逆天就是逆天,天行有常,自会将一切回归正规。 “局中本不该有你,却偏偏有了你,所以,围绕着你,才会出现一阵又阵的强风,掀起越来越大的混乱。” 说到这,释浮图更现出悲悯之色,告诉云冲波,以自己的推算,当今天下,并不该乱成这样。 “总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的风口,你总是出现在那里,而围绕你,种种矛盾、争执更被不住的激化和扩大。” 天地八极间的微妙平衡,本是确保世间不会大乱的极好保障,但云冲波甫入金州,便累死了张南巾,使天下大势终开始向着没有终点的彼端移动。 “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自己并不想要这些事情的发生,乱世当中,你也只是一个无力者。” “呃,和那比起来,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大师,你难道真不是来杀……我是说对付我的吗?” 所谓“不该出现”的判断,云冲波已听萧闻霜说过一次,自家事自家知,他除了佩服对方“瞎猜胡猜”的能力外,还真是没什么话好说。 “……不死者,请放心。” 合掌胸前,释浮图淡淡表示,近十年来,自己从未出手对付过任何人。 “或者说,我从未作过任何重要的事。” 对此略有了解,云冲波知道,释浮图被公认为天地八极当中最为恬淡的一人,虽在佛门中地位无上,却从不干涉诸宗的具体运作。长年坐禅后山。 在过去,云冲波一直认为这是对方的无欲无嗜,但,现在,面对面着的看着这个人,听着他的说话……云冲波,却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 (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云冲波,他很少作决策,过去有云东宪会决定一切,后来是无论智慧力量都在他之上更绝对忠心的萧闻霜,再后来则有虽然无行,却的确见多识广,大关节上也还靠得住的花胜荣,或有权威或有智慧或有经验,当身边总有这些人在时,云冲波,他就很少需要自己来决定什么,而偶尔几次要这样作的时候,他更总是会有着隐隐的不自信,和会有着隐约的冲动,要用些其它的借口把这责任再转将出去。对自己这性格并不满意,但早已筑成,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简短的交谈中,云冲波居然觉得释浮图“很亲切”,觉得不可思议,反思之下,才感到似乎对方隐隐有着与自己类似的苦恼。 (但是,这个人……没人能替他作决策,也不可能没自信……如果连他都没有自信,这世上,还有谁能有自信啊?!) 猜不出对方的目的何在,也看不懂对方行事的道理,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和作些什么,当释浮图静静不语的时候,云冲波也在手足无措中哑口无言,空自努力,却就是找不到打破这沉默的办法。 “不死者。” 终是释浮图先打破寂静,道:“关于白莲一役,我知道道宏曾经亲口对你说过一次……而现在,你也听我说了一遍。” “请告诉我,不死者,听了我们的过去,您,有何感想呢?” “嗯?” “唉……” 低低叹息,释浮图忽又合什,道:“打扰了,告辞。”便径直转身而去,只留下云冲波戳在原地,目瞠口呆。 “这,这算什么意思啊!” ~~~~~~~~~~~~~~~~~~~~~~~~~~~~~~~~~~~~ “浮图,你依旧是这样没用。” 看着挠头下山的云冲波,诛宏面色冷峻,发出着无情的评价。身后,是面色澄定的释浮图。 “明明已决心杀他,却又突然放弃,浮图啊浮图,这算是你的‘慈悲’吗?” 在“慈悲”两字上加了重音,讽刺之意一览无余,释浮图却似听不出来一样。 “这不是慈悲……我只是把他交托给佛祖而已。” “佛祖,会决定他的命运。” “废话!” 忽地转身,诛宏眼中似要喷出火般,将释浮图夹领提起。 “浮图啊,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这十年来,你作过什么,你甚么事也没作!” “把一切都推给佛祖,自己什么决策也不作……你,枉称佛尊!” “我告诉你,没胆作就是没胆作,不要让佛祖替你遮羞!” 面对诛宏的愤怒及至羞辱,释浮图却依旧木然若死,唯一流露的表情,也只是眼神中闪过的一点点悲哀。 “……我作过的,道宏。” “但,又怎样?” 那如死一样的声音,令诛宏怔住,僵立不动,之后,是慢慢松手,和后退。 “浮图……原来如此。” “你,你也死了吗?” 目光漠然,更带着一丝悲哀,释浮图缓缓站直身子,立掌胸前。 “道宏啊……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我,只比你多活了一年而已。” ~~~~~~~~~~~~~~~~~~~~~~~~~~~~~~~~ 白莲役后,释浮图在佛门中取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却……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你,和我,在改造佛门这一点上,目标是一样的……但,在我的手中,却什么也被做到。” 本也有着相对较完整的思路来改造佛门,但当自己终于成为至高者时,释浮图才发现,自己,其实仍旧是什么都作不到。 “你,太软弱了。” 眼中闪过杀意,诛宏表示说,腐败的佛门,需要一次大涤清,只有清除掉所有淤血,才有望重现勃勃的生机。 “问题是,在佛门绝大多数子弟看来,现在,已经是勃勃生机了。” 白莲一役后,佛门固然损伤极重,却也因之得到了朝廷的扶持,固然那只是为了防止道门的趁机坐大,但客观上,却的确使佛门得到了较战前更多的资源,再加上诸多旧势力在彻底消亡,对多数中高级僧人来说,现在显然已是“好时光”了。 “其实,你才是对的……只有象你那样,在传教中选拔锻炼出一批真正忠诚的僧侣,并把他们带回佛门,才可能,把我们的想法贯彻下去。” 当一套规则已运行成熟的时候,止靠一两个领袖,就不可能作出怎样的改变,固然释浮图有着无上威望,但当他希望各地主事的僧人们牺牲部分利益,他的声音,便立刻开始急速减弱。 并不是没有想过用强力来贯彻自己的主张,毕竟,释浮图在底层僧人中有极高威望,也足以制压所有的中高级僧人,但……到最后,他却没有这样作。 “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种火一样的感觉,更何况,我就算可以把年轻僧人们鼓动起来,也……不知道该把他们向那里带。”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佛祖他,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胜利的一方?” 数度试图贯彻自己的意志,却总是被那些高级僧人用敷衍了事来缓缓繲,看着这些恭敬的面容,看着这些面容背后的重重算计,释浮图,不止一次地感到怅然。 (我付出了这一切,我亲手杀掉了道宏,就是……为了这些人吗?) 对这些人,对自己,都感到厌倦,也感到迷茫,这使释浮图最终没有出手清洗佛门,而是默默坐禅,容忍了那些自己本是不会容忍的事情。 “因为,我所想的就对吗,我所要作的就对吗……当我没法给自己答案时,我就什么也没法作。” “所以,才有了虚空?” 愕然张目,释浮图道:“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能猜到。” 默然一时,释浮图缓缓低头,道:“虚空能否成功,我也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只有人死不能复活,杀掉一个人,便是永远截断了一种可能性。” 因为这,释浮图才在明明已下定决心的情况下放走萧闻霜,和饶过何聆冰,也是因为这,他才突然放弃,纵去云冲波。 “至少,在他给我一个答案之前,我还能给自己理由等下去。” “你相信他一定能给你答案?” “……我不知道。” 看着已缩小成一个黑点的云冲波,释浮图神色漠然,淡淡道:“我只知道,眼前的这一劫,他很难过。” ~~~~~~~~~~~~~~~~~~~~~~~~~~~~~~~~~~~~ 并不知道身后的争执,更想不到自己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云冲波闷头赶路,心里面转来转去,只有一件事。 (下次再见到他,如果再这样问我……该,怎样回答?) “我说,这样低头走路,很容易碰到树上啊!” “嗯?” 猛抬头,方见竟是盗跖挡在路中。 “好容易才找到你……陪我练几招如何?” “但是,我和蹈海……” 正想说自己和蹈海的交流恐怕还没有强到可以让八焚满意的地步,却见盗跖满不在乎的摆手道:“没关系,也用不着。” “咱们空手玩玩好了。” “咦?” 见盗跖虽然只是微微的笑着,却已缓缓退后,呼吸更在放缓,变得细长……云冲波忽地明白过来。 ……这个人,是认真的。 “好。” 虽知对方必定会让自己先行出手,云冲波还是躬身为礼,直到盗跖苦笑着说:“我难道还能先动手吗……”云冲波才大步踏前,以直拳攻击中路。 “喔,原来不全是为了礼节啊……” 盗跖是何等眼力?立便看出,云冲波之所以守节执礼,一半也是因为他用的拳法实乃堂堂正正,挥洒之间,竟有着所谓“大将不行小道”的傲气。 吐气、扎马,盗跖左手微屈,右手也是一记直拳轰出,正撞上云冲波拳头,轰然一声,两人身子一晃,各各退开半步。 “灵犀分水杀……居然连东海七杀拳也会,你这不死者,真是有趣啊!” 叫破云冲波所用拳法,盗跖身形一闪,忽已欺近,云冲波倒也有所防备,跟着乱拳激射,正是“沙蜃射影杀”一式,拳法错乱,却是全无死角,竟能逼得盗跖立脚不住,又复退开。 “很好!” 翘起拇指,盗跖啧啧称赞,说云冲波就凭这两拳,已够资格到龙天堡抢个龙将来当。 “不过,我说老弟……呃,我是说贤侄啊,你再怎么说也是不死者,应该让我见识一下太平道的武学吧?” (这个……那得先找个人来教我啊!) 肚里愤愤,云冲波却不愿折了气势,扬声道:“招式只是皮相,能守护太平道的拳,就是太平道的武学!” “嗯?” 一怔,盗跖摸头道:“说得是很好,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好象是在背东西呢……” “呃,那不重要!” ~~~~~~~~~~~~~~~~~~~~~~~~~~~~~~~~~~~~ 在云冲波,一直都有一个困扰,就是自己的武学。 身份是不死者,但种种因缘之下,自己实在没学到什么太平道的上乘神功,倒是身兼了帝姓、儒门和敖家的武学与一体,在雪域上,这已为他召来九天的愤怒,而一想到南下之后会怎样,云冲波就更感头痛。 “我说,这才是自寻烦恼呢!” 为云冲波开解的,仍然是花胜荣,重重的拍着肩膀,他问云冲波:如果他现在很穷很饿,有一个坏人过来,送了一块银子给他,云冲波是不是要把这块银子扔掉? “贤侄啊,你记住,银子和人无关,坏人的银子,也一样是好银子啊!” ~~~~~~~~~~~~~~~~~~~~~~~~~~~~~~~~~~~~ 从小就被教导过“嗟来之食”和“不饮盗泉”的故事,云冲波实在并不认同花胜荣这种态度,可这却似乎对盗跖很有说服力,更令他叉着腰大笑起来。 “好,很好,不死者你居然这样通脱豁达……来,我们再战!” 盗跖再度攻上,今次是高高跃起,以劈腿攻击云冲波的头部,作为回应,云冲波侧身高踢,以右腿发出“怒鲸崩天杀”,两腿相抵,依旧是各自退开。 (他的力量?) 对盗跖本来极有敬意,就不算萧闻霜已作出断言的第九级力量,止凭曾在青州山路上见过的那一刀,就已非云冲波所能想象,但两人交手至今,对手居然在力量上并不占优,甚至,还似乎略略低过自己。 “奇怪吗……还会,更低哦。” 声音中仍带着笑,似一阵风般,盗跖再度扑近,云冲波反手一抓,果觉他今次力量更低,似乎不过八级出头的样子。 (这个,是因为用不着么?) 傲气忽生,云冲波竟也将力量压制,半点便宜也都不占。 “嗯……你误会了。” 一拳击出,却与前几击的感觉大为不同,再没那种针尖麦芒的爽快感觉,反而似乎打进了一股水流当中,空不着力不说,更被带着向一边偏去,险险闪着了自己膀子。 “啊,这是……” “明白了吗?” 一笑,盗跖左手引,右手推,看似要攻将近来,却在云冲波急急反击之时,又复抽身退让,仍是以那如水流般的奇特力量,将云冲波的拳头带歪。 “好,很有意思!” 一下来了精神,也知道对方必不会再主动进攻,云冲波放开手脚,尽展东海七杀拳,猛攻不已。怒鲸崩天杀狂鲨断身杀灵犀分水杀魔鳗雷殛杀巨蛸缠噬杀沙蜃射影杀金龙出海杀一路使将下来,端得虎虎生风。至于盗跖,则是只守不攻,更索性连身法也依靠,脚下如铁钉般踩得一动不动,只上身左摇右闪,加上两只手翻飞不停,将云冲波的攻势一一接下。 (这个防守,真是不得了啊。) 不能不发出赞叹,只守不攻,脚下半步不移,更将力量控制至比自己更弱,给了自己这样的便宜,盗跖却仍能守得水泻不通,不予半点机会。 (这种防守……就是“太极”吗?) 无论云冲波如何发起攻击,总会被盗跖以那种强韧缜密的防守一一带歪,而细心观察,云冲波更发现,盗跖的动作只有一种,就是不停的在身周划下大大小小的圆形。 曾自萧闻霜的口中知道,道门有着这样的独特武技,以至柔之力,御至刚之敌,也知道这被目为道门武学的最高成就之一,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掌握,所以,突然看到这被一名“强盗”用出来,云冲波实在是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却是兴奋。 (这个,的确是很有趣,可,我却未必破不了啊!) 一边猛攻,一边默默追忆着蹈海当年与龙虎诸道间的战斗,在终于觉得“有把握”之后,云冲波忽地收手退开,沉腰,运气,转眼已将力量提到自己此刻的上限,重拳擂下,果然效果大为不同,转眼已震碎无数气旋,堪堪近身。 “第八级上段力量?!” 颇感愕然,盗跖却并没有相应提升力量,依旧双手急旋,转眼已将气旋重组,将将封住云冲波的攻势。 “以力破会……但,那至少得强我一阶才够吧!” “……不用!” 手法忽变,化拳为掌,左手右推,右手左引,云冲波竟也划起圆来,更远远大过盗跖所划。这在令盗跖变色的同时,也取得奇妙的效果。化刚为柔,化直为曲,沿着这全新的角度,从刚才一直在不断被盗跖以柔力化解、消散的拳力,终能够融入那无懈可击的防御当中。 “大叔,小心接我的……打探子拳!” 一声大喝,云冲波全力催发,力量源源灌注,立闻风声大作。 所谓“打探子拳”,原是云冲波揣摩敖家龙拳与太平拳法所创的新招,出手之际,自成强劲气旋,对付力量有差的敌人最是好用,此刻被他用来依样画葫芦,对付盗跖的“太极”,居然也取得奇效。 不住增强防御,盗跖竟能将云冲波拳力生生封住,半点不使外溢,使云冲波如何输力,却都被盗跖封锁在身周三尺地内,空听得狂风咆哮,周围却没半点风意,好不诡异。 但,这却已和方才大不相同:云冲波的力量并未流失散佚,只是被盗跖以他那惊人技巧,生生封住而已。换言之,只要云冲波能够持续输力,终究会令盗跖“吃不住”。 (提升力量,平等对我,不然的话,你就得给我……) 算准机要所在,云冲波怒吼一声,全力输功,立听风声激荡,蓦地强出十倍。 “破!” 吼发招破,盗跖以第八级初阶力量所织的防御已至极限,被云冲波这重重一轰,果再不能维系,支离破碎,自身更被旋风包卷,倒飞而起。 (很好!) 忍不住对自己要有一些得意,云冲波却知现在仍不是放松的时候。看准盗跖破绽,急追而上,要趁机再多取一些收获。 已尽全力,却还是快不过盗跖。在云冲波追近之前,盗跖已自旋风中摆脱出来,双臂再度旋动。 (再试一次?但没用啊,只要我能融合进你的防御……) 还没想完,却见盗跖竟然主动抢攻,云冲波既感意外,又觉兴奋,一般也是力聚双臂,更亟想知道,自己到底能把盗跖逼到那一步? (胜是不可能啦,但如果能逼他用到第九级力量……) 心思尚未转完,盗跖早迫至跟前,双掌交错,居然隐有风雷之声,云冲波不敢怠慢,依旧是运足力量,四手一格,云冲波的表情,却立时大变! 盗跖所运的力量一般是八级上段力量,这倒不奇怪,但拳头相撞,云冲波立感站立不住,对方的手法自己真是再熟悉不过,居然正是“打探子拳”! ~~~~~~~~~~~~~~~~~~~~~~~~~~~~~~~~ “我说,你这是怎么作到的啊?” 击破“太极”之力,换来了更强的武技,自名为“没本钱刀”,盗跖令云冲波输的心服口服,除了……对这个如此没品的名字。 “笑话,有打探子拳,为什么不能有没本钱刀,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作没本钱生意的,叫这名字才不奇怪……” 似乎是从太极之技演变而上的技法,依旧是以无数小圆周密防守,但与之前不同的,是盗跖竟能在凭这些小圆分散化解云冲波攻势的同时,将那些散佚的力量也一并捕捉控制,重组对敌。等于是以敌之力,还施敌身,自己所耗极少,所谓“没本钱刀”,便是这个意思。 “告诉你吧,从刚才开始,我所用的力量就没有高过第七级,但又怎样,每一记都是硬碰硬,拼到你说不出话来。” “我说,大叔,你这个没本钱刀,实在是很有用啊!” 越想越觉得佩服,云冲波觉得,这种武技若能练熟,就算对上强过自己的敌人,也至少能保不失,而若作持久战的话,更说不定能将对方活活耗倒。 ”不过……还是有些不对。“ 赞叹之余,云冲波细细想来,却又觉得这武功似乎有些低效:对敌之时,那是心无旁骛,着着求胜,要象盗跖刚才这样从容应对,那除非是本来就高过了对手,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又何必要借力打力? “总之,我觉得,那个‘太极’的确是很了不起的技巧,但你这个‘没本钱刀’就有点走火入魔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机会用啊。” “呃,其实你也没说错啊。” 带着些些的尴尬,盗跖耸耸肩,告诉云冲波,自己研究这套武技的初衷,的确不是为了对敌。 “我有一个兄弟,最近出了点状况,唔……就和你们不死者差不多啦,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得到了提升,却还没锻炼到可以控制这样的力量,于是,就很糟糕了。” 对此,盗跖也很担心,因为从历史来看,这样的人中,甚至有过终不能自载,暴体而亡的纪录,为此,他苦思良久,从自身的“道刀”出发,向前继续探索尝试,方有了这样一路拳法。 “那个家伙呢,他的性格是绝对差劲的,好酒,爱赌气,性子特别认真,耳根子又软……” “等等,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回想起曾经偷看到的那次会面,云冲波很明白盗跖说的是谁,苦笑着摇着头,他却又不能不感到佩服。 (这个人,实在很够义气啊……) 细细想来,这样的一套武技,虽然对敌时效率不是太好,却的确能充分锻炼掌握力量的技巧,对酒海剑仙来说,确实是很有用的一套礼物。 (慢着,不光这样啊。) 抓着下巴,云冲波更提出建议,说这或者能够用来强攻制胜。 “你比如说一次对付一个人,那你能借到的力量横竖大不过他自己,但如果你一次对付很多人,然后把他们的力量这样聚起来,一次只打一个人,岂不是战无不胜……” “我说,那样的话,我的头肯定会先炸吧!” 恼火的打着手,盗跖指云冲波这就是“看人挑担不吃力”。 “你自己练试试啊,还同时控制几个人……话说,同时算清三个人,当世大概就没人能办到了!” 说的非常激动,盗跖更还丢出几张图谱,让云冲波依着上面的提示修炼。 “告诉你,半年之内如果能有点小成,我都算你是个天才,你要是能同时控制几个敌人,我就倒过来认你师父!” “呃?” 一时没有弄清状况,怔怔收下图谱,云冲波才突然明白过来,对方……已经将这套武技传授给了自己。 “我说,大叔……” 却见对方已很不耐烦的摆着手,要求云冲波认真用功。 “牛皮不是吹的,大山不是堆的……我就要看看,你能练到怎么样。” 话说至此,再木讷也该明白对方根本就是有意传功,云冲波无话可说,只有默默致谢。 (而且,不,应该是很可能……) 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云冲波,几乎惊呼出声。 对“完全境界”的了解,云冲波实在已算很多,至少,已多到了让他可以:这种尽可能把自身力量作最大使用的探索,和提升完全境界的的努力方向相差已是无已,这样的话,盗跖莫名其妙的提升至第九级力量,是否……也得益于此? “呃,这样吗……倒也很可能啊。” 作出惊讶的表情,但从那眼神当中,云冲波却隐约能够读出一份微笑,换言之,自己所说的,对方早已想到。 但,这样的话,盗跖把这样的武技与探索过程倾曩相授,就意味着…… “喂喂,你在想什么?可不要害我啊。” 摆摆手,盗跖告诉云冲波,到目前为止,自己只是一个“强盗”,并对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非常满意。 “我过去从没想过,将来更不会想去当一个‘反贼’,你不用费心拉我下水,这是不可能的。” 很严肃的摆动着手指,盗跖转身离去,却,在云冲波不能再看到他表情时,丢来了漫不经心的话语。 “你呢也不用太急,在锦官城里打不了,我们可以到其它地方再打,今年打不了,我们可以明年再打。” “总之啊……这是八焚等了一千年还要多的战斗,为了让他满意,就算一年甚至十年,我也可以等啊……” 再无话可说,目送盗跖离去,云冲波明白,对方即将离开锦官,因为,正如双方都明白的,如今的云冲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盗跖打到能让八焚满意。 抿住嘴,默默躬身,云冲波在用这动作表示尊重和感谢的同时,也立下决心。 (放心,我会努力,我一定会很努力,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你……当我可以平视你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灿烂一战!) 第一章第三节 “我犯了两个错误,公治。” “是什么?” 介由不安的看着荀欢,从昨天拜访云冲波回来到现在,他始终没有喝酒,连一滴都没有。 “第一个,是子贡根本没准备过遵守与我的承诺。” 之前与子贡约定,子贡可以放手去破坏云冲波对太平道的忠诚,但在那之外,却要保留下云冲波作为人的部分,不能将他撕碎成为行尸走肉。 “不死者对太平道的忠诚,不可能被破坏,因为……他所忠诚的,根本就不是太平道。” 在拜访的过程中,意外遇到了萧闻霜,虽然没有介绍清楚身份,但以“宰予”的阅人之力,半眼就足以看清两人间的关系。 “或者说,怎么破坏不死者对太平道的忠诚也没用,只要那个女人忠诚于太平道,他……就必定会忠于太平道!” 发现到这一点,令荀欢极为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和子贡立约的认真,也知道子贡一定知道他的认真。 “所以,你认为子贡一定会来和你一战?” “如果没有去拜访不死者的话,应该是这样。” 在见到萧闻霜的一刻,宰予已明白,自己和子贡的一战将不可避免,自己断不会等到子贡解决云冲波后再来一战,子贡也断不会冒险在对付云冲波时让自己乱入。 因此上,宰予很早就回到草庐,断酒、安睡,细细调节,在他的判断中,子贡不会给自己多少准备时间。 “我一直以为,今天上午,便是我们再战之期。” “可是?” 不必直接指出,因为太阳已升得很高,子贡却还未出现。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错误。” 苦笑抬头,荀欢的眼中,有着不甘与傲气,却更有着豁达和通脱。 “我没有想到,对子贡来说……还有比我更重要的对手。” 自信不会看错子贡,那末,当对手迟迟不来时,便只能有一个解释。 “我不相信,但……只会是那样。” 相信子贡必在别个战场作着苦战,要先将那不知是谁的对手制服,然后,他才会来寻找宰予,将他解决。 “他一向都是这样,当完成计算后,就敢于作随便多么惊喜的事情,但这一次,他错了。” 自信就算有人可以比自己更精于言术和长于炼心,却绝不会比自己更了解子贡,绝不会……能从最微末的残风中,嗅出子贡正在接近的腥味! “所以,你现在要主动去找子贡?” 默默点头,荀欢表示说,那并不光彩,因为至少会是车轮战,甚至有可能的话,自己会在另外一个人倒下前就介入战局。 “当然,子贡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只要他作出‘布置’,我的胜算就在增大。” 心意终决,荀欢拒绝介由的劝说,动身下山。 (子贡啊……数十年相识,相十年较量,今天,就全部作一个了断吧!) ~~~~~~~~~~~~~~~~~~~~~~~~~~~~~~~~~~~~ “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笑容仍旧甜美,只完全没有了总是披在外面的那种怯意,小音一边发问,一边坐直身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令子贡隐隐感到自对面投射过来的压力。 “……想提问?可以。” 子贡肃颜道:“只要你问得对。” 一语未毕,小音早道:“两个我都不会救。” 看着子贡,小音微微的笑着道:“因为我不会水。” 瞳孔蓦地收缩,这一刻,子贡终于确认,对面这弱似春草的女子,对此刻早有准备,而她对自己的了解,恐怕也超过自己的预估。 “……很好。” 默默注视小音一时,子贡忽道:“有想知道的,你便问罢。” 双手交叉,小音淡淡道:“然后?” “问一句,答一句,答一句,问一句。一直到,问不了、答不出的时候。” “这样啊……” 轻轻一笑,小音款款立起,欠身道:“我们女人家天生爱说谎,也天生会说谎,十句中未必有一句真话,先生谦谦君子,倒要吃亏了哩。” ~~~~~~~~~~~~~~~~~~~~~~~~~~~~~~~~~~~~ 虽然与释浮图的交流令云冲波头好昏昏,但和盗跖的一番交手,却令他心情舒畅了很多,回到啸花轩的他,更听到萧闻霜说,已决定尽快离开锦官。安排上,是由萧闻霜何聆冰保护着云冲波经山路离去,至于不方便走的小音,则由花胜荣带着,慢慢南下,反正,他们也不会被子贡放在眼里。 对这个决定,花胜荣当然是摇手又摇头,但当萧闻霜和何聆冰的目光交织一处时……那,简直可以让一碗沸水瞬间冻结,又岂止是花胜荣的舌头? 并不指望这个动作能逃过子贡的眼睛,但萧闻霜估算之后认为,子贡手中最强的武力,也不过子路一人,其它可以指望的,无非是锦官的常规军而已,就算再加上司马家、马家和苏家可能提供的支持,要拦下全力以赴的云萧何三人,难度也是很大。 “嗯……好吧。” 的确已在锦官纠葛太久,但,当终于作出这个决定时,云冲波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虽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 (这样走掉,小天国的事情,还能再梦到吗?) 虽有不舍,但权衡轻重,云冲波也知道,当今之势,的确不能再由自己这样延耽下去,子贡的没有动作,并不等于他会就此收手,一想起自己曾经被搞到怎样头痛,和听了萧闻霜的介绍,云冲波就觉得,的确该是走了。 “不过,这个名字很奇怪啊。” 对儒家历史说不上有什么了解,但也算是读过论语,看过弟子列传,云冲波从听说“子贡”之名时就很纳闷,这明明是儒门最早的中坚人员之名,为什么,会活跃于今,对自己展开追杀呢? “嗯……儒门,是出了名的厚古薄今,又讲究‘述而不作’,故有‘古名’之制,所谓‘子贡’,这就是这个意思啦。” “呃,这样啊?” 虽然觉得这样似乎和儒门自己主张的“避讳”有所冲突,但云冲波也还可以接受,并且,这也使他搞清楚了另一件事。 “就是说,我在雪域时的没听错,九天你当时说的确实是‘颜回’啊?” 这才搞明白,自己认识的那个“吕秀才”竟然就是儒门最高级干部之一的“颜回”,而顺着这个话题,九天也回想起了当初的怀疑。 “你说什么,不死者竟然会‘论语’?!” 萧闻霜大感震惊,而对此,云冲波则是更加摸不着头脑。“你们说什么,论语……论语?!” 便算对儒家几乎没有了解的人,也该知道“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威名,何况经历了小天国之梦的云冲波,数度对战儒门强人,更是深有了解。怎么想,也不觉得颜回会教自己这儒门第一神功,更不觉得自己可以不知不觉就学会这儒门第一神功。 “秀才教我得叫‘弟子规’,和‘论语’不是一回事,九天你确实搞错了。” “……随你怎么想好了。” 苦笑一声,何聆冰换了话题,接着云冲波前面的问题,为他介绍有关子贡的事情。 说是“介绍”,但实在,两人却也说不了多少东西,除了将玉清曾说过的可怖之处重又描摹外,子贡的力量所在,子贡为何能撕碎人心等等关节,统统欠奉。 “这个人……我们实在还知道的太少啊。” 苦笑着,萧闻霜表示说这也没有办法,毕竟,“子贡”本身,便是儒门的最大迷团之一,当普天下情报力最强的儒门着力将某人虚化时,就算是与其关系密切的敖王世家,也未必能多知道些什么。 “不能用武力对付他……因为,那样会换来儒门不惜一切的报复,见鬼,那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对你使坏?” 在云冲波看来,这显然很没道理,也很好笑,对多数人而言,如果明知道子贡要把自己搞疯,那临倒下之前,怎么也得在他身上砍一刀才对。 “可是,到了那时,恐怕就完全没有能力砍人了。” 何聆冰解释说,这更多是儒门苦心追求的一种平衡,至于子贡本身,与其说他“不怕被武力威胁”,倒不如说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处于“能被武力威胁到的地步。” “总之,子贡计算局势、把握局面的能力,应该是当今儒门的第一人,如果发现不对,他会走得比谁都快啊。” “这样的话,岂不等于说我们拿他没什么办法?” “嗯,倒也不是。” 根据太平道一向以来的记录,和玉清的判断,子贡固然能够掀起随便怎样的谣言,也能够撕碎随便什么人的内心,但终究还是人身,非同妖鬼,要作到这些事情,始终还要有相应的资源付出。 “过度的操作流言,需要海量的情报与人、物力的投注,会消耗掉儒门基层网络的公信力,同时,这效用更没法长久。” 就象狼来了的故事,反复操作的话,只会让百姓最终对流言感到麻木,而同时,如太平道这样的巨型组织,更可以透过统一的反向宣传,来抵消其效果,换言之,当子贡在宏观层面拨弄天下时,诚然可怖,却非无敌,真正让人感到无从捉摸的,还是他只通过“说话”就能撕碎人心的能力。 “真人曾经说过,我们最好不要奢望可以这样战胜子贡……除非,能找到一个人。” “……谁?” “宰予。” 一直以来,在关于“子贡”的一切中,有一点最令太平道感到奇怪,自儒门首创以来,对子贡之位最为重视,甚至常常出缺,往往一空悬就是数十年。 “哦,那……也正常吧,宁缺勿滥。” 云冲波觉得,这不难理解,要求如此之高、权力又如此之大的一个位子,当然不能只因为资历之类的东西就让人坐上去,没能力正确使用这庞大资源的人,就绝不能给机会调动这些东西。 “不,不是这样。” 的确,要培养出合格的子贡,极为艰难,而且,从记载来看,这也不仅是针对子贡,颜回、子路、曾参、子夏这些古名,同样是经常出缺,但……具体到子贡之名,却又不是那么简单。 “你说,有些时候,明明有合适的人选,也不能成为子贡?” “对。” 不止一个时代中,虽然名义上没有“子贡”的出现,却在事实上有人执行着那相应的任务,所差者,主要是那一个名份,以及调度资源的正当性而已,从相关的记载来比较,他们也实在并不逊色于或前或后的子贡。 “用了很长时间,我们才搞清楚那个原因所在。” “……那是什么?” “还少一个人。” 作出补充的是萧闻霜,她告诉云冲波,儒门似乎有着奇怪的传统,若要产生“子贡”,就必须也同时产生“宰予”。 “必须是同时出现了两名能力相若,都足以获取‘子贡’之名的人物时,儒门才会将这古名放出。” 二虎相争,用尽各自的最强,胜者便可得到“子贡”之名,成为儒门的副帅,得到权力来指挥调度天下儒门那巨大资源。 ……而同时,两人中的失败者,会成为“宰予”,继承下这在数千年前就被夫子评为“朽木不可雕也”的古名。 “啊?!” 目瞠口呆,云冲波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能够被列为“子贡”的侯选人,其能力、其忠诚,显然无庸怀疑,对这样的人不予重用也就罢了,居然还加以这样一个近乎污称的古名……儒门,到底是想干什么? “嗯,其实,这样说倒也不对。” 的确,在民间,宰予一向以“朽木”之喻为人所知,但事实上,他的能力在儒门诸弟中堪称一流,更曾数次面诘夫子,颇不客气。 “尤其是言术,向和子贡并称双壁,也许……就是因为这,才有今天这种奇怪的规矩吧?” 信口说来,萧闻霜自己也承认只是一种推测。 “总之,这是初代文王立下的规则,则于理由,就没人能知道了……恐怕,连现在的子贡和宰予自己,也未必清楚吧!” ~~~~~~~~~~~~~~~~~~~~~~~~~~~~~~~~~~~~~~~ “为什么,一定要有宰予,才能有子贡?” “……好问题,但是,我也不知道。” 露出狡黠的笑容,小音道:“先生是不知道,还是知道而不能说呢。?” “第一,我的确不知道,第二,即使知道,我也还是会这样回答。” 摊手苦笑,小音道:“也罢,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作个手势,道:“请先生问罢。” “孙卿训言,你背得倒熟……” 冷冷扫了小音几眼,子贡道:“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流风。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却似春风了无痕的风。” “也就是说,流水不争先的流,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风?” 木然着脸,子贡道:“风,竟然为你起名作风……刘太傅,当真好大气魄!” “唔,也不是了。” 轻笑摇头,小音表示说,对“姓刘的人”来说,以风为名,确有着种种含义,但对自己这个“不姓刘”的人来说,却都是无所谓,没什么打紧。 “哼。” “有区别么……”向后靠一靠,子贡道:“……流留柳陆,天下一刘!” ~~~~~~~~~~~~~~~~~~~~~~~~~~~~~~~~~~~~~~~ “所以,真人曾经说,要战胜子贡,恐怕只有宰予。” 但,且不说对方同样是儒门的高级人员,在太平道的情报库,清楚记载着,十多年前,这一代宰予便已离开曲邹,不知去向,十余年没有音讯的他,就连是不是在生,都是未知之数。 “唯一的线索,是据说,在他离开的时候,古名‘公治长’的继承者,也一并离开,不过……也算不上什么线索了。” “公治长啊,我知道,是那个贪吃羊肉,连羊杂也不放过,最后被乌鸦送进牢里的家伙么。” “这个……不死者,您要是真想多解儒门古名,最好还是少听点故事,看看论语,或者……弟子列传吧。” 这样的议论,自然只是空谈,就算现在知道了宰予的下落,二女也不指望能把他找来,更不指望他会站出来对抗子贡,无非是闲谈而已。 “一出发,咱们就不能休息了,要尽快远走,所以,今天晚上,请不死者早一点休息。” 具体的安排,是在明天凌晨,鸡鸣东方白,便是离城之时。 “这个地方,目前肯定是在被监视的,夜间离城根本没有意义,更何况,夜里的山路,也不如天色微明时好走。” 也听过几本说部故事,云冲波倒也明白这是师法平明踏营的故智,更无它话,道:“好。”却也就找不到其它话说,一时竟冷了场。 “那么,不死者您先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告辞了。” ~~~~~~~~~~~~~~~~~~~~~~~~~~~~~~~~~~~~~~~ “天下一刘……那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苦苦一笑,小音眉目之间,倦意宛然。 “不过,我倒知道我第二句该问什么了。” “我的行藏,先生是怎么看破的呢?” “流当枯。” “……我不明白。” 云台将帅,自孙无法天机紫薇以降,便是四路元帅、五虎八彪,四路元帅者,“马、流、奔、巴”是也。其中西路元帅是女子之身,姓流名当枯,至于这名字的来历,是因其用兵强悍,攻狠辣,守坚忍,向来不留余地,号称“一西当路,洪流当枯。” “但是,你当然知道,她根本就不姓流,而这个名字的真正来历,更不是这样。” “……说当年事,知恨苦。当枯,不过是当苦罢了。” 静静看着子贡,小音道:“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凭什么,能从二姨身上联想到我?” “这,该算是第三句话了吧?” 不等小音回答,子贡已道:“告诉我,你是在几岁的时候,被和母亲分开?” “……五岁。” 声音依旧平静,尽管子贡凝神观察,也没能从小音的目光中找出半点波动, “若要解释,会需要很长时间,总之,你们身上,有相同的模式就是了。” 在子贡的眼中,任何人,在作一定时间的交流之后,便会被分解转化为无数固定样式的组合,所差者,只在多少而已。 “总之,人性的差异,从来都没有各人自己想象的那样多,总共起来,也不过有那六十多种‘高兴’,九十几种‘愤怒’,一百来种‘仇恨’和七十几种‘悲伤’…… 前后与小音见了四次,谈话的时间加在一起,大约也有一个时辰多一点。依据之,子贡对小音作出归纳,总共分解确定了三十三个方面的反应模式。 “这不少了,但对你,我觉得这还不够。” 对普通的目标来说,子贡最多会作十到二十项的判定,在他,这只消两眼打量,再加只言片语便够,而对于需要较为重视的目标,则要辅以前期的调查,和较为认真的交谈,但一般来说,归纳到三十项以上的时候,也便会在子贡的眼中完全透明。 “任何人也好,总共也不过有三百项的特征可以分析,若将之作出完全的判断,就可以操纵他的任何反应。” 说是这样,但其实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因为,每多确定一项,所耗的精力、情报乃至资源都需成倍增加,越是重要的人物,越是难以掌握清楚,更同时,人心更也会不断改变,所以,历史上,就算面对再重要的目标,儒门也只有过计算确定到一百五十三项反应模式的纪录。 “就是说,在归纳出的三十三项特征中,你看到了我和二姨的相似之处……所以,你产生了联想?” “……告诉我,从流赤雷被送上龙虎山,到他艺成出山,你们见过几次?” “三次。” 就这样,谈话以非常奇特的形式不停的进行下去,小音不停发问,知道了子贡是怎样因为子路从云冲波联想到帝少景,而将一直以来敖家、丘家、帝京乃至大将军王等方面的种种奇怪动作联想起来,又是怎样从流当枯身上联想到了小音,和因为流当枯的过去与刘宗亮在私生子方面的“鼎鼎大名”,而联想到小音和刘家可能存在的关系。又是怎样从刘家的“天下第一大计”应该、和需要怎样的资源想来,终于豁然开朗,自己为自己解释清了一切联系。 “如果不死者真是我所想的那个人,你就应该是刘家核心人员,如果你真得是刘家的核心人员,那么不死者就还应该是我所想的那个人……只有这样,只有为了‘天下第一大计’,这一切才说得通。” “毕竟,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刘家,还有谁有这种手段这种气魄,竟能、竟敢……与废太子的遗孤结亲?!” 除此以外,小音也就子贡本身不住发问,那些模式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只能作观察而无法说话,该用什么办法来测试对方的反应,对之,子贡就和其它问题一样,言无不尽,细致耐心。 ……他唯一要的,就是小音的回答,每问一个问题,就要回答一个问题。 子贡的问题却很奇怪,都是那些最琐碎的家长里短,小音和流赤雷分别喜欢什么样的口味,上一次和刘宗亮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小音有没有自己作过女工……等等,皆极没意思,小音却答得极认真,到得后来,甚至子贡每个问题问出,她都要想上一会,才慢声回答,更会精确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确保永远用同一个节奏和声调来回答问题。 ……两人都明白,他们在进行的,是多么危险的游戏。 小音需要知道,子贡到底对自己了解多少,和子贡的能力到底怎样,只有知道的更多,她才有本钱和子贡展开决战。 而子贡,则正如他本人坦承的一样,正在通过这一连串的问题,慢慢描画出小音的全貌,只要他感觉自己积累的资料经已足够,便会立刻翻脸,向小音展开猛攻。 ……那是一条细细的独木桥,高架两山之间,山风急劲、山石嶙峋,而桥上的两名对手,则正各各面带笑容,努力切削对方脚下的木料,使之更加脆弱,更加易折。 只有感到时机已至,他们才会拉下伪装,发出决定性的一击,让对方坠入深渊,至于自己能否抢在对方前面,和自己会不会和对方一起坠落,他们已无暇、也不能去想。 谁,会更快? ~~~~~~~~~~~~~~~~~~~~~~~~~~~~~~~~~~~~ 退到外面,二女脸上早都没了笑容,方才那种自信与轻松,本来……就只是为了给云冲波这个观众看到而已。 “霜姐,你觉得,能这样顺利吗?” “……不可能。” 没有面对云冲波,萧闻霜再不掩饰自己的浓浓倦意,微闭着眼,用力按压面部。 “虽然我想不出会怎么样,不过……会让玉清真人这样顾忌的怪物,会稳坐儒门副帅位置数千年的怪物,绝不可能这样轻松应付。” 一边说着,萧闻霜已想起一事,便道:“还有,聆冰,如果再有那天一样的事情……我来断后。” “但是……” “放心,我也有拼命招数的。” 语气果断,根本不容何聆冰多说什么,萧闻霜边活动肩部,边道:“子路若全力一战,咱们都不是对手,如果佛尊尚未离去,更不可能直接对抗……总之,我们的目的是把不死者带回南方,为此,一切都可以牺牲!” 似被她的语气打动,何聆冰虽然还是不满的抿着嘴,却默默点头,放弃了反对意见。 “不死者,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太平道的守护者。” 仍然有着不满,何聆冰认为,神到底是怎样选择和确定不死者,实在是奇怪的事情。 “他对‘太平’没有信仰,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他甚至连坚不可夺的心志都没有……可他却偏偏是不死者,能够从天兵中汲取力量,能够从天兵中得到知识,如果霜姐你是不死者,甚至,那怕我是不死者,都会,比他现在好上十倍百倍!” 这样的牢骚,倒也发之有因,在云冲波重执蹈海的那个夜里,二女前后曾经两次被莫名其妙的拉入梦境,体验了前辈强者间的拼搏死斗。而在事后,她们更带着惊骇和惊喜发现,那梦境不仅是一段故事,同时也将一些东西烙入她们的体内,闻所未闻的刀法,从未想过的提纵身法,尽管只算是惊鸿一瞥,却已令二女深感受益,也因此令何聆冰对云冲波更加不满。 “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些梦境累积起来已有十几次了,跨度十数年,但……他又体验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回忆着雪域的经验,何聆冰承认,云冲波的确也有所提升,但那幅度也并不算大,至少……没有大到她认为该有的地步。 “不要这样说,聆冰,不死者……是我们没法理解的神迹,我们只是‘人’,不死者却是‘半神’。” “……哼。” 哧之以鼻,但也不奇怪。深受玉清影响的何聆冰,索来都对“不死者”不怎么感冒。她根本就认为,不死者的存在奇怪而又没道理,如果要说合理化,就应该是由太平道众中的忠诚与优秀者来传承天兵,并从中汲取力量。 “反正……对这些半路出家,却可以指挥我们的人,我实在是信不过!” “……这些,回头再说吧。” 苦笑着拍拍何聆冰,萧闻霜也明白,无论语言怎样激烈,当云冲波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何聆冰便绝对可以信任,可以为了云冲波的脱困而将自我牺牲。 “总之,我相信不死者,将来,他会证明自己的。” ~~~~~~~~~~~~~~~~~~~~~~~~~~~~~~~~~~~~ 第一章第四节 子贡居所。 对面而坐的两人,额上都出现了轻微的汗珠。 互相已问了一百五十个以上的问题,小音甚至已问出了子贡当初是怎样惩罚司马清,和共同探索了是否能更有效率的将她破坏,子贡则知道了小音喜欢的颜色、食物、香粉,以及近一月以来每天早饭都吃了什么,并直率的询问了小音是否认为在流赤雷眼中,她部分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但,两人的询问中,也各各有着着意回避的空间:在小音,始终没有问起任何和宰予有关的事情,在子贡,则一直也没就小音的师承何在发问。 两人都问得很细致,也答得很小心,他们都明白,说谎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可说近乎自毁。真正可行的,是怎样用“实话”掩饰过自己所不想为对方察觉的“真实”。 ……离两人交换最后一个问题,已过去了近一杯茶的时间。期间,两人皆默默注视对方,一言不发,神色当中,各显呆滞。 “笃、笃。” 叩门声突然响起,令两人同时一震,似从某个魔咒中摆脱出来,小音自袖中取出汗巾,将额上汗珠轻轻抹去,子贡则同时半转过身,从桌上取过早已冷透的茶水,小口啜饮。 并不等待回应,两声叩毕,来人便推门进来,看了小音一眼,便向着子贡作出一个简单的手势,跟着,立刻退出,将门拉上。 “……宰予来了。” 神色漠然,子贡告诉小音,自己曾与宰予有约,会力争只破坏掉云冲波对太平道的信仰,而保留下他的心。 “那不可能。” 作出断语,小音冷笑着说,云冲波现在根本谈不上对太平道有什么“信仰”。 “没错,他是比较认同太平道的很多东西,但那更多因为他是个好人,和太平道的确为了他有很多牺牲,而最重要的……是贪狼。” 笑容忽又变得魅惑,小音缓缓道:“先生若有本事令贪狼背离太平道……她早上离开,不死者都不会等到中午!” “换句话说,就是不可能令不死者放弃对太平道的信仰,因为,贪狼对太平道的信仰,的确坚不可摧……” 承认小音的判断,同时也作出补充,称就算云冲波现在放弃掉对太平道的信仰,自己也不可能放过他。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山渊无心,而风雨蛟龙自生。” “对,不死者,他就是山,他就是渊,而且,当他更还有另一重身份的时候,就更根本不可能不成为无数混乱的中心……” 声音忽转,小音淡淡道:“但是,先生,恕我直言,您真有信心,在宰予赶到之前击败我?”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无视小音语中的挑衅之意,子贡缓缓道:“如果刘太傅和流赤雷一齐掉到了水里,你,会先去救谁?” “……我也还是那个答案。” 对子贡的发问显然意外,小音却还是立刻作出回答。 “两个都不会救……因为,我不会水。” “好。” 却不再等小音发问,子贡道:“下一个问题。” “……如果刘太傅和流赤雷一齐掉到了水里,你,会先去救谁?” “你?” 面色微变,身子也挺直了些,小音注视子贡,却见他面上不见半点喜怒,唯漠然而已。 “……问得好。” 忽地轻笑一声,小音一躬身道:“我输了。” ~~~~~~~~~~~~~~~~~~~~~~~~~~~~~~~~~~~~ “为什么?” 直到小音离开很久,子路还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 “……她很聪明,也很可怕。” 慢慢擦着额上的汗,子贡道:“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心……一颗,完全黑暗,且因之而自豪的心!” “但……” 皱着眉,子路想要发问,子贡却先行作出解释。 “我可以毁掉她……虽然要花很多时间。” 不得不承认,小音是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类型,也不得不承认,交手至今,自己所见得的,都是一片坚甲,无懈可击。 “但,我仍然能击败她,能撕碎她。” 绝不相信存在没有破绽的人,小音,也不过是最善于隐藏而已,为此,子贡甚至不惜要向她开放自己的信息。 “我让她了解我,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了解我会怎样的去打击,去解剖她……” 不怕让小音了解自己,因为,子贡感到,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击败小音。 “让她……带着我去打败她自己!” 对子贡了解更清楚,小音才能更了解子贡的威力所在,知道子贡会如何战斗……也会,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将无法与子贡抗衡。 自家事自家知,子贡相信,当对自己了解足够多之后,小音便会知道那些回答是骗不过子贡的,便会知道那些地方若落在子贡手里,会被挖掘成为能够撕碎心防的利器,而当作出这些判断之后,小音必然会着意回护。 “……那时候,就是她彻底败北的开始!” 虽然这要花一些时间,但子贡却相信,必能收到效果,因为,小音始终是人,是人,就不可能如她自己所声张的那样坚不可摧。 “而且,她也明白。” 并不怕小音想通这些东西,因为,心里想的越多,思路就会越乱,而越着意回避,留给子贡的线索更会越多。 “除非真得作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不然的话,任何聪明人……都可以被这样打倒。” 但子贡却想不到,小音,竟然会主动认输! “……这也是我的疑问。” 在子路看来,“认输”其实根本没有意义,若子贡不想放过对手,对方的认输,只会加快那心防崩溃的速度。 “第一,她很小心,在认输的同时,并没有暴露出任何弱点。” 汗水已然擦尽,在喝过小半杯羹汁后,脸色也显得好看一些,子贡慢慢道:“更重要的,是第二。” “……她,竟然是‘桃园’的传人。” 倒抽一口冷气,子路失声道:“什么?” 缓缓点头,子贡道:“所以,我才会放过她。” “她,把我看得很准。” “自闭桃园作太古,欲树大木柱长天……我,的确是想看一看,一子单传,承袭屠龙术的桃园,号称永远都能看准真龙所在的桃园……会,挑出一个怎样的选择!” “那么,你现在……” “我很好。” 轻轻摆手,子贡目光轻棱,道:“我现在,有十成的把握,再败宰予!” ~~~~~~~~~~~~~~~~~~~~~~~~~~~~~~~~~~~~ “天王。” “北王。” 仍是浑天的房间,却多了一张方形的桌子,上面整齐的攒着四个大盆,一是粉蒸肉,一是白切羊肉,一是黄焖狗肉,一是整块的煮牛肉。便半点菜叶也都不见,边上放着一摞海碗,桌下搁着两口酒坛,虽隔着封泥,也能闻到酒香扑鼻。 桌子过去不远处,地上摆着好大一张沙盘,里面散满算筹,总有几千只上下的样子,长庚拈着须,面对沙盘苦苦思考,虽听见蹈海进来,也只是“唔”了一声,并未回身。 “……一路远来,辛苦了。要先吃一些吗?” “公事为先。” “……好。” 靠坐在天窗正下方的椅中,浑天左手支颐,右手作个手势,示意蹈海可以开始汇报。 “台、渌、钦、平四县所报之事,经已查实,主事之人当诛……” 接替无言主持纪律部门已有一段时间,虽非熟手,蹈海却依靠其巨大的热情和严苛的要求,而迅速将有关的工作入手、掌握,并进一步的健全完善了有关的制度。 强制各地军、政主事人员都要定期向治下兵民通报诸般要务的决策及推进情况,全面梳理和强化了圣库相关管理制度,尤其是在大款银米支出上,勒令必行“公示”之事,在这过程中,也不断发现种种违纪事件,甚至有波及到列侯级别的人物。 ……对这些人,蹈海的处罚,永远只有一条。 “杀尽不平方太平……一家哭,好过一城哭!” “西王的侄儿也被牵扯进来了吗?” 皱着眉,浑天道:“北王,西王他……” “他是为我死的。” 沉着脸,全不动容,蹈海道:“……所以,我更不能亵渎西王的名声。” “……好。” 当浑天说出这“好”字,云冲波敢说,自己绝对听到了,从长庚方向传来的低低叹息,但……蹈海,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最后一件事。” 扫视长庚一眼,蹈海淡淡道:“有一封实名举报……举报,干王。” “哦?” 声音依旧平静如水,长庚依旧没有转身,依旧在专注的盯着沙盘中的算筹,道:“举报我?什么?” “……通敌。” 一句话说出,首先是浑天爆出大笑,之后长庚也不禁菀尔,但……蹈海却始终面无表情,一点,要笑的意思也没有。 “举报,干王您,最近以来,一直在和北边某些没法查明去向的地址通信,而最近一次,更有某件无法确定性质的东西,和某件完全不能确定来源的信件,被寄到您的手中……” “……不错。” 终将声音中的笑意收尽,长庚缓缓道:“那么,告诉我,北王。” “你……信吗?” “我不信……但,我想知道。” 看着长庚的背影,蹈海的神色非常专注,慢慢道:“而且,我想,我,应该知道。” (……对。) 一直觉得蹈海今天有些咄咄逼人,但,听到这句时,云冲波却忽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一会同志……当然,应该知道。) “……对,你应该知道。” 似也被蹈海的说话打动,长庚道:“那是,一件礼物,和一个挑战。” “挑战?” 只手拈出一封信函,长庚淡淡道:“有人问我,能否,作到,以‘无’来对抗‘无限’?” (那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云冲波感到,自己与蹈海的心中,同时闪过这个疑问,而,在他找到任何头绪之前,长庚已转过身来。 “这个挑战很有趣,也让我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遗憾……” “难得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北王,咱们过几招如何?” ~~~~~~~~~~~~~~~~~~~~~~~~~~~~~~~~~~~~ “这花园打理得不坏啊。” “过奖,过奖。” 在释远任的陪同下,孙孚意背着手,大摇大摆,在方丈室后的花园里踱开了步。一边是帝象先,似笑非笑,袖着手跟着走。 “这个季节居然还能有花开……咦?” 堪堪走到花园中间,孙孚意忽似察觉到了什么,站住脚,转了一圈。 “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说,大师,你这园子,是自己设计的?” “呃,也不全是。” 陪着笑脸,释远任告诉孙孚意,这个花园倒的确是自己就任方丈之后才改造的。 “贫僧过去在北方发财……不不,弘法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个醉汉,把贫僧的布置批得一塌糊涂。” 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按照这样的要求,释远任潜心研究园艺,终于成功建立起“四时花开”的花园,名噪一时。而后来,他因一些机遇来到凤阳,主事禅智寺,发现这边天气比北方热,花草更易繁殖,就依样画葫芦,又建了一座。 “所以,你才把原来的照壁拆了……是吧?” 一说到这,孙孚意的脸色就很难看,之前虽早听释远任说过为了扩建方丈室而移拆真正的“碧纱笼”,但今天亲眼看到,仍觉火大:盖释远任的那“方丈室”居然是里外三进的大院子不说,更用一水的大青条石砌成,墙高垒厚,门坚窗小,简直就是一座堡楼。至于那个花园,为了达到“四时花开”的效果,错乱复殖,占地极广,竟然有两亩多地方。或者,这花园的设计若稍稍小上一点,也就不必把原来的素壁拆掉。 这倒也罢了,再细看一时,孙孚意更加忍不住要跳脚。 “你为了这个花园……连供奉的佛像也给拆了?” “这个……地方有限啊。” 理直气壮的告诉孙孚意,这是禅智寺最核心的地方,能够被邀请来的,不是大施主,就是地方大员,对付他们,最重要是花园要拾缀好,素斋酒乐要安排好,至于在乎佛像供奉的信徒…… “本来他们也掏不出几个钱,前殿自然就都堵回去了。” “释大师没进户部,真是吏部的失职啊。” 帝象先口气冷冷,似褒似刺,却只令释远任更加兴奋,象被挠中痒处,释远任说到兴起,滔滔不绝,尽是这禅智寺之前已经如何破败不堪,而自己接手之初始又是如何蓝缕开拓,中间多少辛苦,才有今天盛状。 “说起来,官府里那些老爷,他们算什么?手里有权,谁办不成事?象咱家这样手里无权无钱,白手起家搞经营,这才是真不容易……就算现在,事又少了么?” “地方上的衙门,是人不是人都想来这里趁一块肉吃,明明管不着你的,也不敢开罪,地方上的流氓无赖,赤条条的要钱花,不能给,也不能不给,这里面分寸拿捏,那真是说都不说清楚,而且还有流贼来借粮……” 说到流贼,孙孚意帝象先皆是微微一动,对视一下,孙孚意便细问几句,结果没问出什么,倒将释远任激的更加火大。 “有个屁的流贼啊,从来都是人养着,不方便出面就放狗咬……” “呃,方丈的意思,前日那批流贼……” 前日,朱子森城外遇刺,随众人员皆称,刺客是之前曾两次刺杀朱家高层的朱有泪,而从尸体上的伤痕来看,也的确是箭伤,但同时,也立刻就有舆论,称朱子森的身死和近期颇为活跃的一队流贼有关,尽管这并未为朱家高层取信,却也得到了地方官府的注意,并在近期组织了一些清查。 “不过呢,各位只管放心,我们禅智寺还是很安全的,明天的会议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明天的会议”也是孙孚意和帝象先今天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今天上午,由朱晓杰亲自署名的帖子送到他们手中,请他们在次日上午,在禅智寺一会。 “胜利者的宣言哟……不过,你甘心吗?” “看到敖建威想开了,在下实在很高兴。” 答非所问,孙孚意负着手,端量着这精心布置出来的花园,忽然一笑,道:“可惜没有纸笔……”一语未毕,早听释远任一迭声道:“有,有,孙少爷您只管吩咐!”说着早见几名小沙弥抱着文房四宝过来,在最大的一张石桌上铺开了,转眼已磨得墨浓,释远任恭敬笑道:“难得我们禅智寺有幸,请爷赐下墨宝好了。” “呃,你倒周到的……” 也不谦让,孙孚意提了笔,蘸饱了墨,并不落笔,似在沉思,一边又笑道:“我写好了,不知能不能蒙面碧纱笼哩……”释远任陪着笑道:“那是当然,孙少的真迹,何止碧纱笼,那是要作镇寺之宝的!” 孙孚意斜着眼,看他一时,道:“你当真要。”笑容好不诡异,看得释远任无端端一个冷战,正揣摩开口时,却听孙孚意一声大笑道:“好,写给你!”说着已是笔走龙蛇,转眼泼下一幅字来。 “魍魉他何曾见到,头一转便称神来,只图人绸缎褂子,谎言称大王发怒……这个……” 饶是释远任皮厚如铁,读来也觉讪讪,孙孚意却恍若不知,将笔向地上一掷,笑道:“记得碧纱笼,来年我须带朋友来看那……”说着也不理帝象先,一路大笑,径自去了。 ~~~~~~~~~~~~~~~~~~~~~~~~~~~~~~~~~~~~ 感觉到蹈海有着强烈的欲望,想要问一句:“你是认真的吗?”却被忍下,代之以,无比严肃的一个拱手,之后,是缓缓退开两步,并将蹈海擎出。 “干王,我,先手为敬。” 说话同时,蹈海扬手,发劲,却是用得左手,挥射出强劲刀气,更在中途一化为三,分袭长庚上中下三路要害。 (他,很认真!) 虽未以右手实刀发招,但一挥手间,蹈海竟已用上第十级力量。 “……请。” 微微颔首,长庚双手齐推,“王、相、休、囚、死”五字再现,各各转作一个圆环,低低作响,他动作似缓实疾,意方至而招已成,跟着信手一推,双环齐颤,各又幻出一个略小些的五字光环,一左一右,疾旋飞出,截向当中那道刀气。一触间,竟连上下两道刀气也同时崩坏! (他是怎么作到的?!) ~~~~~~~~~~~~~~~~~~~~~~~~~~~~~~~~~~~~ 自小天国起兵以来,长庚一直没有展现过任何武技,初次也是唯一为云冲波所知的战斗经历,是在袁当一战中,以“五行休王”之术,抗衡袁当的“时光咒”,同时,也似乎对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所谓“五行休王”,是长庚结合了自己对“时间”和“因果”的研究,自“午经”中悟得的绝技,难以用“武学”或“法术”界定,蹈海虽听其解说过其原理,却始终不能完全明白。 世间万物,皆有生老病死,细分是为王相五状,更与五行相配,变化极钜,虽同一人、同一事,若分寸拿捏的准,也有极大差别,即所谓“王不可敌、相不急敌、休不为敌、囚不劳敌、死不堪敌”的道理……五行休王的初段,是可以精准测算对手任何一招、一刻的状态,以取扪虚捣亢之效,至于其上段变化,则是能够在测准对手状态的同时,随着光轮或正或逆的旋转,强行催老其招或是弱其变化。 “说起来,‘五行休王’倒和天王的‘浑天宝鉴’有几分相似,都是对‘规则’的探究,所不同者,浑天宝鉴是要对其重新定义,五行休王则要是作最大限度的利用。” 犹记得长庚曾经自己下过的这个定义,但,这却完全不能解释眼前的一切:且不说休王之术从来也没能强行化解掉那怕是第九级的力量,两道光环夹击的明明只是中间一道刀气,上下两刀,又是因何而破? “有意思。” 刀已出鞘,却仍无动作,蹈海连连弹指,源源迫发刀气,转眼已连环十击,长庚面如止水,脚下寸步不移,双手飞舞,划出无数小圆,将刀气一一抵消。 (这是,七级力量,不,八级力量,但不会高过中阶……见鬼,他到底怎么作到的?!) 数招交过,云冲波已看清长庚所用力量,约摸是在七八级的样子,以之与蹈海未作刻意保留的十级力量对抗,理应是一触则杀,就算他能以休王之术使蹈海的刀气急速衰减,也不可能这样平手相敌。 数击无功,蹈海终于出刀,这一下局势立刻大为不同,长庚虽仍能将刀招一一化去,却被逼得极苦极窘,不住退走。而蹈海刀法之精也当真惊人,刀光来去,收发随心,竟是半点也未外溢,两人拼斗虽紧,室内却半点风动也无。 ……凝神注目,浑天看的极为认真,却连一点分拆两人的意思也没有。 (他,事先知道!) 灵光一闪,云冲波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却又说不明白,一时间,竟感烦燥。 (他是怎么作到的……不可能啊!) 交手数十招,云冲波也渐渐明白长庚的战术:五行休王可以以极少的幅度来“加快”或“滞后”蹈海的刀招,在本来完美无瑕的战阵中制造出破绽,更精确利用这些破绽,将其扩大,引发连锁反应,从而以最小的代价来破除蹈海的攻击。换言之,那实质上只是“完全境界”的另一种应用。 (可是,这还是不对……) 完全境界,是将自身力量作最大效率发挥的智慧,某种程度上,也类似于兵法。以多胜寡方为常理,虽能以奇胜,却总有个限度在。 此刻的蹈海,已是天下最强几人之一,而与其力量相应,完全境界也已攀升至极高的境界,和他心意相融的云冲波虽不知该如何度量命名,却很清楚一件事:若长庚的战法与自己的想象一样,那,他在完全境界方面的修养,至少胜出蹈海五倍以上! (开什么玩笑,那样的话……他,他岂不已经成神了……慢着,我这是怎么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苦恼于没法搞清楚长庚到底是怎么作到这一切的,更恨恨于“我要是能上长庚的身该多好”,云冲波暂时失却了对战场的关注,然后,突然,当他再将注意力集中起时,却见刀光如山,当头劈落! (啊……这是!) 来势虽猛,依旧无功,明明是贯注了十级力量的一击,但长庚只是信手一划,那刀气便竟然未发先溃,在自行碰撞中四下飞散……但这对云冲波已不值惊讶,令他哑然的,是自己竟当真如愿,转成了长庚的视角! (我,我真得感觉到了,而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能同时感受到长庚与蹈海双方的思维,一个人似乎被撕裂成两个,云冲波头痛欲炸,眼前金星飞舞,但,就算这样,他也终能明白到长庚的战法。 (原来这样!) 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震颤着,因为,当云冲波的意识与长庚相融合时,他发现,整个战场,似乎变作了巨大的沙盘,千万算筹纵横其中,一眼看去,根本就是复杂到无从计算的乱局。 (可,长庚他,他竟然能看清楚?) 蹈海再度出刀,似能斩裂一切,但透过长庚的双眼,云冲波却只看到沙盘震动,看到无数算筹漫天飞舞。 (而且,增加了?!) 在云冲波的眼前,算筹忽地又增加数倍,分为红绿黄蓝诸色,比光电更快的速度纵横来去,怔了一怔,云冲波才明白,那变化只发生在长庚的脑中。 (他……是要算清这每一根算筹的变化?) 岂止! 红色算筹忽地停止不动,跟着,还原成为人形,正是蹈海,一个,已将长庚斩下的蹈海! 一瞬间,云冲波甚至觉得,自己当真感受到了那被砍穿胸口的疼痛,幸好,立刻,这些算筹便告不见,使他明白这仍然只是长庚的想象。 以没法言说的速度,算筹不住增加,又不住消失,与长庚一体的云冲波,被这如洪流般的计算量裹挟,已再没法分心去想什么,只能木然的随波逐流,任长庚作些什么。 “锵!” 终于,在不知破灭了多少组算筹之后,又一组算筹凝聚下来时,出现的不再是胜利的蹈海,而是一个大刀砍空、正在回力的蹈海,随后,立刻,云冲波便见眼前人形再度还原为无数算筹,长庚则是双手一推,光环飞出,立见算筹急速振动,一波波的向周围涌开,完美重复着方才的那一组变化。 (这……这是算出来的?!) 不必等到这一招使完,云冲波便能知道蹈海仍会无功,令他震惊的,是长庚所展现的,只能以“恐怖”两字来形容的计算能力。 (这不是完全境界,这个……纯粹是他的计算能力……他,怎么能这么快?!) 所谓完全境界,其实有几分接近于儒家所谓“从心所欲”的理想,一招一式的运使,皆出自然,正如触火则缩,触膝则踢,已是一种本能反应,非因刻意,如长庚这样,则完全是依仗自己超过蹈海何止十倍速度的心意运转,强行推算出自己每种应对方式所能引发的变化,择选最优,及时应对。 比起完全境界,这当然狼狈许多,也艰难许多,但,云冲波倒也觉得,这似乎也是一种方向。 (至少,怎么提升完全境界,谁也不知道,而怎么增强计算能力……呃,多作算术应该就可以了吧?) 但,这样的不足也很明显,完全境界提升的时候,自身力量通常都会有自然而然的提升,不致于象长庚这样,虽然对战场的了解与掌控程度远远超过对手,却只能眼看着机会来了又走,完全无从把握。 (力量的差距太大了……能够维持到这时已经是极限了,再战下去……) 云冲波默默估量,认为长庚虽已支持过三十招,却不可能再撑过三十招,而,这似乎也是蹈海的判断。 “好了,不打了!” 蓦地收刀,蹈海淡淡道:“三十招内,干王你一定会败……”却听浑天插话道:“不仅如此……北王你若不是顾忌当真伤到干王,全力一战的话,十招之内,干王便该挂彩了。” 对此不置可否,蹈海还刀入鞘,活动一下手腕,向长庚道:“干王今天的战法,和你刚才所说的礼物或挑战有关么……”却一怔,见长庚居然并未吐气收纳,战意反而似乎更加高亢。 “北王,今天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啊。” “干王,你?” 一时迷惑,却,因长庚的下一句说话,蹈海嗔目竖发,战意蓦地涨至巅峰! “北王啊,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遗憾……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东王的意见,让他,一个人去战你!” ~~~~~~~~~~~~~~~~~~~~~~~~~~~~~~~~~~~~ “闻霜,我想知道,十二天兵,到底是那十二件?” 从梦中醒来,云冲波不顾自己经已全身湿透,也不顾自己的脸白到没一丁点儿的血色,喊来萧闻霜,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个问题。 “子袍孟津、丑刀蹈海、寅锤搏浪、卯弓无言、辰扇三分、已杖东山、午经长庚、未排三别、申剑金雕、酉仪浑天、戌笔青田、亥鉴风月……果然。” 重复了“三分”和“三别”的名字,云冲波一笑,居然,近乎“惨然”,看得萧闻霜心下暗悸,极想,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 “那么,闻霜,还有一个问题……” 似乎非常疲劳,云冲波躬着身子,托着头,片刻之间,神色已见憔悴。 “在‘小天国’的历史中,‘蹈海’到底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 ~~~~~~~~~~~~~~~~~~~~~~~~~~~~~~~~~~~~ “他竟然这样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如实回答。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对不对。” 在萧闻霜和何聆冰从小被教授的历史中,“不死者”就是太平的希望所在,可以带领饱经苦难的大夏民众走向永恒乐土,而聚集了十二不死者之九的“小天国”,就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没有蹈海,我告诉他,在我们知道的历史中,没有蹈海的存在。” 之后,云冲波还询问了一些关于蹈海的事情,比如,在小天国之后,蹈海又有几次了转世的纪录,都作了些什么……搜肠刮肚之后,萧闻霜也只能回答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录。 “但是,我有感觉,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回答,他知道……他知道,小天国后,蹈海,就再也没有转世。” 问完想问的问题后,云冲波,带着一丝几乎让萧闻霜心碎的惨笑,非常困难的移动着手,作出了请萧闻霜离开的手势。 “虽然没有说,不过,我能感到……他,不会走了。” 满面忧色,萧闻霜明显的很焦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至于何聆冰,则立刻就要拍案而起,却,在看了萧闻霜一眼之后,强自按下。 “他当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么,他以为子贡是什么人?人畜无害的小白免?……霜姐,你真还想由着他?!” “……他是不死者。” 完全没有说服力的嗫嚅,只会将何聆冰的怒火点到更旺,也使她终于失去控制,将一直小心隐藏的心意说破。 “不要用这种理由!霜姐你根本就是在纵容他……对你而言,他,到底是不死者,还是一个男人?!” 曾经被用较委婉的方法问过,也曾经被用较委婉的方法带过,但这一次,话已说破,再无回旋余地.尽管何聆冰话一出口就掩住了自己的嘴,尽管她脸上立刻被惊恐和后悔淹没,但,这都已太晚,已不可能挽回经已闪现在萧闻霜脸上的抽搐,不可能抹却终于出现在萧闻霜眼中的决绝。 “他是不死者,而我是贪狼……我从来没有忘掉这些事情,就象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对太平的信心。” “相信我吧,聆冰。” “霜姐,我的意思是,你不要……” 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萧闻霜默默阻止,直到何聆冰也默默低头,起身退出到门口时,萧闻霜,才以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不死者,还需要坚定他的心意,我们要给他时间啊……” “明天早上,我会再确认一次,如果不行的话……” 眼中闪过寒光,嘴抿得紧紧的,萧闻霜一挥手,道:“釜底抽薪!” 第二章第一节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二十。 锦官。 一夜未眠,云冲波的眼中满是血丝。 ……他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他就会看到……那一战! 被长庚的说话刺激,蹈海展现出从未展现过的力量与刀技,云冲波甚至觉得,若能破碎时空,让他一战“后世蹈海”,结果,怕也可以两分。几乎每一斩每一刺,都会令云冲波深受震动,和对刀法产生新的领悟。 但同时,他也分享着长庚的感受:将脑力运转到极限,长庚以第八级上段力量织出最完美的防御,一重又一重的刀势,似能撕天,似能裂地,却攻不破长庚的防守。 若这样持续下去,仍只会是刚才一战的翻版:在蹈海持续施压的情况下,长庚的防守终会崩坏,可,在那一瞬之前,他却作出最匪夷所思的反击。 依旧以”五行休王“对敌,但有了之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变化,长庚虽不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却能将蹈海的力量压制,从第十级的至高境界打落第九级,更不住停留的向第八级继续碾压。 “干王……你!?” 目嗔欲裂,却无能为力,没有长庚那种恐怖的计算能力,力量的差距若被抹平,蹈海便注定败北,但长庚却不满足于此,仍在将他的力量继续向下降级。 ……到这时,云冲波,终于明白。 蹈海,也已明白。 当手中单刀被乳白色光华包围,强行抽离的时候,两个人……都明白了。 “原来,那句话……不是在说东王?” 失去掉手中的天兵,也同时失去掉所有的力量,蹈海软软踣倒,虽立又咬牙站起,云冲波却能感到,他此刻实已虚如黄台,不堪再伐。若打比方,他刚才简直等于被人强行挖去五内、抽尽血液一样,还能这样站立,实赖于他的强韧意志。 “……对不起。” 声音沉痛,并无半点虚假,而同时,云冲波也能看到,长庚和浑天的脸上,皆出现极悲哀的神色。 “北王你对太平的忠诚,我们从来不曾怀疑。” “但是……太平已不再需要他的刀了吗?” 一回想起那惨笑着的声音,云冲波就会控制不住的抽搐,那是一种绞痛,一种撕心裂腑样的痛。 ……否定,否定自己,否定一切,咳着血,如长哭一样的笑,那种笑,比任何身体上的伤都会更痛。 所以,云冲波才会向萧闻霜发问,所以,他才会拒绝了离开的安排,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在“小天国”的历史中,“自己”,到底起了怎样的作用! (为了不让后人产生混乱,而抹杀掉一切关于蹈海的记录,同时,用时光咒……) 不禁又想到萧闻霜曾经说过的事情:早在当初,张南巾也曾对保护蹈海的咒法产生过怀疑:因为,太平天兵正如御天神兵,兵器之身只是表相,真正有意义的,是寄托其中、永不磨灭的强大元灵,换言之,蹈海可以被破坏,可以被销毁。但那都没有意义,当下一代不死者转生人间的时候,对应的天兵也会重生,以此来看,用时光咒来保护一把天兵,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倒不如说,这反而会影响到后世蹈海的转生。 对时光咒及相关的知识全不了解,云冲波亦从来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中,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明白了张南巾的疑问,明白了这奇怪的安排…… 时光咒的作用,不在“保护”,而在“封禁”,在于,让蹈海无法转世人间! (南巾真人,你就是为了这样的我,而死掉的啊……) 回想那些记忆,前世,今生,回想那些为自己而全力以赴、而不畏牺牲的人,回想刀醒天下的那个蹈海,回想挟刀踏海的那个蹈海……想到自己,和那个被封禁的蹈海。 (不死者,也可能是太平的敌人啊……) 对这种可能性,云冲波并不是没有认识,不止一次的听到过这种说法,但,只有在自己成为“主角”的时候,他才蓦然感受到,那一句,闲言碎语,却都是,血泪千行…… (对,秀才也说过,小天国最后的覆败,是败于不死者的堕落……) 支撑着下了床,云冲波推开门出去,打水洗了把脸,却发现萧闻霜和何聆冰都不知去向。 (她们,是生气了吗?) 今天早上,本该是离城的时候,但经过了昨天的梦境,云冲波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不知如何启齿,因为知道怎么说都会伤害萧闻霜,到最后,云冲波只是默默不语,却,感到,萧闻霜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但这样,她可能会更不好受吧……而且,九天一定会很恼火的……) 洗脸的同时,云冲波已发现周围出奇的冷清,萧闻霜何聆冰花胜荣竟然全数不在,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店主也不知去向。 (都那里去啦……算了,反正,现在最好别让九天看见我。) 活动一下身体,云冲波正想到厨房里去碰碰运气,看会不会有剩下的早饭,却忽听吱呀一声响,门被推了开来。 “不死者,有扰了。” “……是你?!” 背着手,子路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云冲波,好一会,才慢慢开口,说自己希望和云冲波再较量一次。 “放心,点到为止。” 打量着云冲波,就似乎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子路道:“我不会杀你……你是子贡的。” 这种口气近乎侮辱,尤其,在前次的战斗中,云冲波还是“胜者”,但,看着子路,他却发现,自己连一点怒意都没有。 (也对……打败他的,本来就不是我啊……) 默默站了一会,云冲波道:“好,你等我回去拿刀。”说着转身就走,全不在乎自己背后已经破绽大露。不一时,提了蹈海出来,全无架势,就这样在子路对面一站,道:“要怎么打。”口气中满是倦意,连一点点的认真也听不出来。 “十招罢……分不分出胜负都停手。” 似乎对云冲波的懈怠有所不满,但子路仍保持庄严气度,提剑道:“此剑名无倦,阔一肘,长五尺……” “无倦?” 怔了一怔,明明记得,在那个紧张、狂乱的千秋山之夜,无倦连战蹈海、八焚,已然不支,在最后一击时分崩离析,算来前后不过三天时间,怎么已经焕然如新? (难道说,这把剑和太平天兵一样,也可以自行修复?) 很久以来,云冲波就发现,蹈海的性质相当奇特,竟然可以自行修复,无论对战敌人时上面出现了多少缺损和裂纹,静置一段时间后,便会自行消失,依旧是锋利坚硬,若新发其刃。 按太平道的记录,这是所有太平天兵共有的现象,而同时,御天神兵也都具备这一特性,原因为何?至今没人能解释清楚,只能认为这和它们的自有元灵相关,元灵不灭,神兵不灭。 (可是,无倦可没有什么……) “子路所用的剑,就是无倦。” 似看出云冲波的疑问,子路简单表示说,这是自己寻铁匠重铸的,铁质很好,手艺也不错,就是因为时间紧了些,锤打的次数有些不够,锦官的事情了结后,还要再回一次炉。 “可是,这样的话……” 很想问一句“这样的话,还叫无倦吗?”,却忽然有所领悟,云冲波闭上了嘴。 “无倦,只是一个名字。” 横剑眼前,注视上面的细密纹路,子路道:“四千年来,有过数十任子路,有过数千把无倦……能奉行‘子路’之道的,就是子路,能执在子路手中的,就是‘无倦’。” “……就好象,只要坐在帝位上的,就是‘皇帝’。” “嗯?!” 悚然一惊,云冲波倒是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不死者、儒门古名、帝姓……这些互相间全不相干的概念被蓦地搅在了一处,使他的脑中更加混乱,却也使他已几乎麻木的思绪中,出现了新的闪光。 “总之,不死者啊,我坚持要来战你的理由,并非是对胜负的执念。” “……比那要更高,高得多。” “所以,来战吧!” ~~~~~~~~~~~~~~~~~~~~~~~~~~~~~~~~~~~~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二十。 禅智寺。 “请,请……” 春风满面,朱晓杰将来客一一延入厅里坐下。 他当然应该高兴,多年缠斗之后,他终于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其它三个兄弟一一倒下,朱子森也已成为一缕亡魂,至于那个阴魂不散的朱有泪…… “有二仙人在,我怕他个鸟!” 当然,这只是为自己打气的表态,私下里,朱晓杰作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保卫措施,其中还包括留仙召集来的数十名三山弟子,当然,最让他高兴的,是在朱子森倒下之后,朱家堡上下似乎终于认清了现实,就是现在,向来不接受诸支号令的本堡护卫已经倾巢出动,守护在禅智寺左近。 对这支由朱子森以阵战之法训练多年的精兵,朱晓杰评价颇高,也觊觎已久,今天的终于入手也颇足兴奋。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在所有其它求婚者前面宣布的消息,这,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朱晓杰,有些轻狂了。” 阴暗的角落中,看着满面红光的朱晓杰,留仙微微的皱着眉,作出批评。 “刚刚传来的消息,城外的流贼又有些异动了。” 似乎没有听见留仙的批评,侍立身后的伯羊,自顾自的汇报着刚刚传来的情报。 “……没关系。” 对所谓的“流贼”,朱晓杰一开始已指出绝不可能,因为,那些流贼,本来……就是朱家的人! “不过,他们一向是子森一个人在掌握,我虽然知道,却没有渠道……但没关系,现在,应该是他们更急于和我联系才对。” 而且,对朱有泪仍有忌惮,朱晓杰也并不想立刻和这些江湖势力接触,在他的安排中,这都不是急务,可以慢慢料理。 对这些很清楚,却不想告诉伯羊,毕竟……他只是一个刚刚投入自己这边的人。 在兑现承诺,将帝象先与敖开心送进监狱后,伯羊也便投靠到朱晓杰一支,至于条件……也开的很清楚。 “之前站错了队,我很遗憾,但以后,希望药王谷和朱家、和东海三山都能继续作好朋友。” 用这样的表态,伯羊加入了朱晓杰的阵营,虽然并不能得到留仙诸人的完全信任,但他一方面的确有着优秀的工作能力,另一方面,竟也极擅于言语应对,为自己争取到了些些的好感。 “二仙人,无庸讳言,我来这里之前,并不是为了给别人铺路,但输就是输了,不承认也没用。” “当不了赢家的话……我希望,至少要和赢家站在一起。” 因为这样直爽的表态,也因为留仙的确不希望把伯羊或者说药王谷变成不可回旋的敌人,他终于点头, “唔,还有一个人,好象没来啊。” 左武烈阳、孙孚意先后出现,敖开心虽受到邀请,却拒绝出席,只由帝象先代表他来到这里,另一边,齐野语和伯羊也先后入席。 “五位都在这里了……” 满面微笑,朱晓杰站在房间的中央,后面,偏一些,是同样满面微笑,似乎是自己办喜事一样的释远任。 “今天的话,本来该放在朱家堡说,但子森才过世不久……” 而且,凤阳人都知道,朱家向来礼佛,朱子慕更是虔诚认真,因此,将这个重要消息放在禅智寺宣布,也就非常合适……这样连续说了多个理由,朱晓杰却始终没有提到下面五人皆心知肚明的事情。 因为禅智寺的地形所在,也因为释远任的大力配合,此刻的禅智寺,大概是凤阳城中最不可能被突击的地方! (这家伙,还是很胆小啊……难道说,操作朱有泪的真不是他……那么?) 目光微动,扫过正笑得一脸灿烂的孙孚意,帝象先扯扯嘴角,一样露出从容的笑容。 (朱晓杰,到现在竟还没有查明我和开心的身份,大意如此……这样的家伙,凭什么笑到最后?) 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朱家遗孤”的故事,也不相信那真会是朱四一系的打手,但,细细回想过每一次“朱有泪”的行刺,帝象先却又没法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 (二月初六,在香粉店刺杀朱四,二月初十,在朱三自宅行刺,二月十五,在城外刺杀朱子森……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联系?) 对齐野语、左武烈阳、孙孚意和伯羊都曾有怀疑,甚至连朱子森也作过考虑,但一一过关又一一排除,每个人都有着坚强的不在场理由。 当然,严格来说,这也不足为据,齐野语的身后有东海三山,孙孚意的身后有东江孙家,若当真有心,皆可调度来第一等的高手,便如现今压场的留仙,若真横下心来,要杀四朱中的那一个,还不是探曩取物? (慢着,这样说来……?!) 蓦地想起一事,帝象先悚然一战,几乎便寒下脸来,所幸反应的快,只一定心,脸上依旧笑得十分可亲。 (唉,其实都无所谓,只要开心那边今天事情办得顺利,什么朱有泪余生烟,什么朱大朱二朱三朱四……蜗角水皱,干卿底事?) 这样为自己开解着,帝象先漫不经心扫视场中,却见孙孚意眼中蓦地一亮,显是刻意堆出一个笑容--沿着看过去,却见是观音婢,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侧室当中。 (这个无行的家伙,连释浮图的徒弟也要撩拨么……) 慢慢看过去,见齐野语一脸喜色,只强按捺着,又见左武烈阳满面愤懑,也只是强自按捺,再看伯羊时,却是笑的云淡风清,好象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这家伙,最复杂……) 此时,朱晓杰已是一番大话表过,长长吐出口浊气,后面释远任早陪着笑脸,递上一杯香茗。 (哼,的是有眼色……) 肚里冷笑一句,帝象先见伯羊又站起身来,向留仙那边过去,也不知什么事情。却也懒得再去思量,抿了口茶,目光扫过,却忽地一惊! 第二章第二节 “大伯,早上好。” 温和打着招呼,背着手,从后堂缓缓踱出的,赫然竟是五天前就已被朱有泪射杀,尸身正在朱家堡内停灵的朱子森! “子森,你……你不是……” “是啊……我不是已经被你的人杀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你是不是在这样想呢,大伯?!” 笑得从容不迫,朱子森一开口,却如快刀长矛,直取要害,满厅上下,立时一阵骚动! “你,你胡说什么?!” 面红耳赤,朱晓杰勃然大怒,走上几步,扬手便打。他在朱子森面前原是骄横惯了的人,却不想,手方扬到一半,早被朱子森牢牢钳住,一只手如铁夹一般,直捏得连骨头也喀喀作响起来! “大伯,到这时还要作戏么?非要我把朱有泪抓出来才甘心是吧?……好!” 忽地瞑目,朱子森大喝道:“给我杀了!” “……是。” 极低也极恭顺的说话,却带来了极大也极艳丽的血红花朵,在所有人回过神之前,刚刚走到留仙身前的伯羊已然发难,左手一带,右手如剑如戟,早将留仙左胸刺穿,将犹在跳动的心脏抓在心中! “你……为什么?!” 猝然受袭,留仙在作出反应之前,已被剥夺掉作任何动作的能力,饶是嗔目竖发,却半点也奈何不得眼前对手。 “我说了……我,只想和赢家站在一起。” 面无表情,伯羊五指骤然一收,扑一声中,鲜血飞溅,留仙双目圆睁,就这样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堂堂前辈强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诸人无不震惊,齐野语更是一跃而起,怒道:“你……”,却只说了一半,便站立不住,一交跌倒! (糟……有毒!) 几乎和齐野语跌倒同时,帝象先左武烈阳观音婢诸人纷纷变色,一口内息,竟调不过来!再放眼看去,见厅内诸人,除了一个释远任满脸诧异外,无不委顿。再看朱晓杰时,两眼凸出,翻倒在地,居然已被朱子森生生扼死。 “你……好手段!” 齐野语怒视朱子森,却什么办法也没有,这毒性猛烈异常,一旦发动,但觉丹田中空荡荡的,半点真力也提不起来。 “抱歉。” 说是抱歉,脸上可连半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朱子森抱拳一周,表示说自己被朱晓杰派人刺杀,幸免于难之余,深知留仙厉害,不敢正撄其锋,唯有这个办法。 “城门失火,诸位万毋见怪。” 解释说下得原是迷药,虽然力大,却没后劲,也没什么解药,一时自解。 “总之,请诸位先耽搁一下就好,不到之处,子森先行礼过。” 一边说着,朱子森一边竟然伏下身去,向各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起身道:“实在兹事体大,朱晓杰这厮狼子野心,勾结外人为患,子森不才,不敢自爱,却不敢看着大小姐受了毒手,看着朱家这份子基业万劫不复……至于提亲的事,今次仍然要办掉,便是齐公子,只要大小姐愿意,子森决无异议。” “你……放屁!” 齐野语气得眼中冒火,争奈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在椅上挣个不停,朱子森却也真作得出来,快步趋剪,伏身又是一礼。 “齐公子,在下相信你确然无辜,但……在下也绝对没有半点虚言!人证物证俱在,公子随后一看便知。” 他这般说来,倒似是要为三山遮羞,且不将证据拿出来一样,但齐野语那里信他?眼中赤红,直若滴出血来。一边又偏头瞪着伯羊,嘶声道:“你,是你下的毒?!” 伯羊面无表情,道:“是我。” 这边厢开解无功,那边朱家众人却有了主意,互相看看,几个年长的便带头起了身,颤颤为礼,那便是认可了朱子森的意思。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转眼见一人飞奔进来,急道:“禀大爷,山贼来……”却一眼看见朱子森,当即噎住。又看见朱晓杰横尸于地,更是说不出话,身子晃了一晃,居然有些想向后退的意思。 “不要急。” 沉着脸,朱子森摆摆手,道:“莫胡思乱想……怎么了?!”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禀报,还没说完,朱子森已然色变! 居然,城外一路山贼不知为何,竟是空寨而出,直取朱家堡! 本来朱家堡墙高垒深,家丁精锐,区区百来马贼,那真是送死的料,但偏偏今天,朱家堡精锐全数在此,堡中所余十不存一,当真是唱了空城计! “糟,大小姐还在堡中!” 脸色数变,朱子森终定下神来,吩咐堡丁分为两队,一半在此护卫诸人,等候药性过去,一半随自己赶赴朱家堡,看看安排将好,却忽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我看……不能去。” ~~~~~~~~~~~~~~~~~~~~~~~~~~~~~~~~~~~~ 今番再战,子路是有备而来,云冲波却心意不宁,更没能从蹈海中取得助力,此消彼长之下,自然不是对手,第二招上,云冲波已被逼动脚步,第四招被逼入死角,第五招上,刀剑相格,蹈海被震落出手,飞到三步以外的地方 “我输了。” 严格来说,云冲波并非以刀见长,失去蹈海,反而有利于他一刚一柔两路拳法的发挥,但,连想也没想,云冲波便垂手认输,全不理子路的大剑正扫向自己的右颈。 “……你?!” 眼中终见怒意,子路却到底还是止住剑势,将无倦收回腰间。 ……却,又长叹。 “果然……面对这样无心的你,我也要用到第六招吗?” “是不死者的天份,还是血缘的传承?” 没头没脑的说话,云冲波完全听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漠然看着子路道:“哦?”口气依旧是漫不经心,似乎全没想过,子路刚才收剑若慢得半分,自己可能已没命讲话了。 “……呼。” 长长吐气,子路抬头看看天色,道:“时间还早,但……也没事可作了。” 便道:“我来,是想请不死者过去一趟。” “……随便。” 麻木得就好象子路是请他过去喝一杯茶,云冲波什么也不问,回身关门,一边道:“你等下,我把门挂上……” 看着他的背影,子路皱皱眉,突然道:“今天早上,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城?” “……你们有监视吗?” 声音中终于集中了多一些的注意力,却旋又松散开来,云冲波喃喃道:“好,都好,终归都一样了。”说着已把门窗都关上了,却看看天,蹙眉道:“不要下雨吧?”又向子路道:“对不住,你再等一下,我把衣服收了……” “……贪狼和九天两位,已经先走一步了。” “你说什么?!” 终于动容,云冲波猛然转身。 “她们,想去刺杀子贡?!” “……请吧。” 根本不回答云冲波的疑问,子路微一侧身,张手示意,云冲波抿一抿嘴,再不理会什么衣物门窗,道:“我们走!” ~~~~~~~~~~~~~~~~~~~~~~~~~~~~~~~~~~~~ “孙少,您的意思是……” 皱着眉头,朱子森见孙孚意晃晃悠悠起了身,忍耐再三,终于道:“孙少,大小姐还在堡中,这须不是小事!”不耐之意,已是清清楚楚。 却听孙孚意啧啧有声道:“正是因为大小姐在那里,你才不能去……你不去,大小姐没事,你要去,大小姐必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又一阵骚动,朱子森终按捺不住,怒道:“孙少,这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一挥手,便向外去,却被孙孚意闪身过来,一把扯住,道:“急什么?岳门岳大寨主,沉潭沉二寨主,沉宫沉三寨主这时候都还不该到朱家堡下,你要过去趁乱刺杀大小姐,还得再等一会吧!” “你……胡说!” 这一下真是勃然变色,同时也见室内诸人尽皆蹙眉,朱子森燥怒之极,猛一甩手道:“不来听你胡说八……你?!” 一甩竟不能脱手,朱子森忽地反应过来,对方……分明未中迷药! “奇怪吗……” 懒懒一笑,孙孚意忽地靠过来,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吧,药王谷,不,应该说初代药王……”~~~~~~~~~~~~~~~~~~~~~~~~~~~~~~~~~~~~ ……五天以前的那个晚上。 “黄公,是您杀了朱子森吧?” 致完问候,孙孚意单刀直入,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一看伤口,就已知道那不是所谓“朱有泪”下的手,但直到确认黄麾绍已来到凤阳,他才能确定这个结论。 “对。” 坦然承认的同时,黄麾绍也作出反问,指孙孚意似乎已知道“朱有泪”是谁。 “……就算吧” 默认对方的判断,却不愿说的更多,孙孚意沉默一时,告诉黄麾绍,他的前来,已没有意义。 “我不想要那个女人,就算我们现在和朱老大达成了交易,就算我们可以把姓齐的踢出局,但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要她了。” 懒懒躺倒,孙孚意慢慢道:“……我这样说,够清楚么?” “首先……二公子,我们从来就没有打算和朱大一系合作。” “嗯?” 一怔,翻身坐起,孙孚意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淡淡一笑,黄麾绍看着他的目光中,既有温和,又有关心,续道:“第二,二公子,大少爷他……从来也没有想让你入赘朱家啊。” 告诉孙孚意,从一开始,孙无违就没有在乎过能否成功结亲,今次的所谓“提亲”,根本就是为了削弱朱家的力量及凝聚力。 “我知道,但是老头他的安排……” 想说朱四已死,而朱家其它各支的长者也尽数身亡,如果不是和朱大合作,孙家还能作什么? “……还有人。” 露出神秘的微笑,黄麾绍道:“真正掌握朱有泪的人,能为我们将诸朱一一剪除的人。” “谁?” “少家主,详细的事情,在下可以汇报。” “……你?” 一听便知是刚才续唱曲子的人,却想不起是谁--只觉耳熟,直待看清来人面孔,孙孚意才张大了嘴--不是作戏,而是真得说不出话来了。 “参见少家主。” 躬身行礼,来人从声音到动作都一丝不苟,每个细节皆可让人感受到他对孙孚意的“尊重”甚至是“忠诚”,看着他,黄麾绍眼中尽是满意。 “少家主,今天已很少有人记得,初代药王……” ~~~~~~~~~~~~~~~~~~~~~~~~~~~~~~~~~~~~ “……本是姓孙啊!” 以极轻的声音在朱子森耳边说出这句话,眼看着对方脸色连变,从迷茫到惊愕到顿悟再到恐惧……孙孚意冷冷一笑,道:“念朱家脸面,也念你十年辛苦……自尽了罢。”说着转身便走,再不看他一眼。 眼见孙孚意摇摇晃晃归位,朱子森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忽地脸色一沉,居然杀机大盛! “小心!” 帝象先观音婢同时开口提醒,但……孙孚意,却比他们更快! 闪电般旋身、出腿,朱子森右手方抬,已被孙孚意一脚踢中手腕,臂上袖箭虽是扑扑连发,却尽钉上屋顶,半点用处也没。 “万般苦楚万金坠,何不先沉薄倖郎……踏青楼之,怒临江!” 嘿嘿一笑,孙孚意道:“朱先生,请罢。” 眼见大势已去,朱子森惨笑一声,左手抵住胸口,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奈何?奈何!”忽地闷哼一声,软软倒下,诸人皆看得清楚,是他以左手袖箭刺胸而亡。 (孙家的布置……好深!) 局势演变至此,帝象先那还会不知“东江孙家”才是幕后黑手?但如今人家布置已毕,一应事情尽在掌握,又能怎样,却也定了神。料定孙家无非意在朱家,断不致与诸人为难,果见孙孚意双手微举,道:“列位请稍安勿燥,首恶已除,朱大小姐也安如泰山,稍等一等,待在下看他身上有没有解药……”说着居然真在朱子森身边蹲下,作张作乔,探手入伙,帝象先看在眼里,只是冷笑,心道:“解药早在你怀里啦,还装什么装……”却见孙孚意忽地脸色大变,晃了一晃,居然一交跌倒! 第二章第三节 “从昨天夜里开始,我们一直在等待不死者你的离城。” 淡淡一句说话,不提任何具体布置,却已够令云冲波心下悸然。 告诉云冲波,在天色微白而他仍未离城后,子贡便传令所有人手退走。 “用不着了,现在,我们只要等待。” “很快,贪狼和九天,就该自己送上门来了……” 无论情绪何等低迷,萧闻霜也足够让云冲波激动起来,似乎对之已有心理准备,子路并不意外,只扫了他几眼。 “当然,那只会是飞蛾投火。” “但,不死者你也可以放心,先生不会为难她们的。” 发现云冲波的情绪似乎又要激动,公孙及时介入,为云冲波开解,却也算不上什么好话,按他的意思,子贡对两人根本没有兴趣,值得他认真动手的,只有云冲波一个而已。 “……总之,先生曾经说过,没有不死者的太平道,便可以保留。” “这样吗?” 冷漠一笑,云冲波道:“不死者……这么伟大吗?竟然可以重要过整个太平道吗?” 看出他态度极差,公孙也不多说,只是闲闲絮语,虽然根本换不到云冲波的回应,却也能一直带着笑说下去,如是一时,云冲波终有些过意不去,纵是无心说话,也勉强答应了几句。 “其实,今次请不死者过去,倒也不光是先生一位……” 见云冲波终有回应,公孙略显高兴,带笑道:“这一位,想来不死者该也猜到了。” “从昨天开始,宰予先生,便在恭候不死者大架光临哩!” “呃……宰予?!” 倒有些吃惊,云冲波道:“不是说……他早就不在你们儒门了么……”却也懒得多问,心道:“关我什么事。” 他这般反应,子路公孙却是双双愕然。 一直以来,宰予出入啸花轩,数度将子贡激至近乎“不可忍”,以至于亲自出手对付公冶长,又复立约邀斗……怎么,云冲波自己倒还根本不知道宰予的身份? 这个意外,将公孙之前的所有准备都给堵住,于是一路无语,直到目的地将至时,他才又找到话题,和云冲波讲起了古。 “儒门古名的产生,各有各的不同,比如‘子贡’与‘宰予’……” “我知道啊,胜者子贡,败者宰予,怎么了?” 并非喜欢这样噎人,但云冲波今天心事极重,又牵挂萧闻霜安危,是以全不客气,一句话就顶回去,但公孙也真沉得气,依旧满面笑容,道:“不死者果然知道的不少,但这两个古名的产生,实在颇有不同,颇有不同的。” “嗯?” 根本没怎么上心,左耳进右耳出,饶是公孙细细解说,云冲波也没记得多少,只依稀觉得,似乎是说欲决胜负,还要第三个人,作为目标的人。 (胡说什么啊……一个劝那人说你是好人,一个劝那人说你是坏人,谁劝赢了谁就是子贡……那有这样扯淡的?)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地方,公孙抢先下车,在前头引路,子路背着手,走在最后,偶尔看一眼云冲波,神色中居然似有同情,又似略有惋惜。 “很好,萧将军……” 看看已过了两进院子,忽地听到子贡的声音,更听到一个“萧”字,云冲波精神方一振,果听到唔的一声,虽不高,听在云冲波耳中,却足够听出是萧闻霜的声音。 (还好,还……) 一路上最担心便是这个,一听得萧闻霜声音,云冲波那还按捺得住?抬脚便向里闯,却忽感后颈一麻,竟是子路出手偷袭! (他作什么?!) 虽出意外,倒也不怕,一方面,云冲波此时情绪低落之极,根本无所谓“怕”,另一方面,从今天早上比武到现在,云冲波一直毫无戒备,子路若要杀他,一路杀他二十次也彀了。 (反正,我是要留给子贡杀的……) 带着这种灰暗的笑,云冲波完全放松下来,全不抵抗,倒是令子路大为意外,低声道:“对不起。” (他也是按别人要求制住我的……那么,是要让我听,听什么?) 思路竟是出奇的敏锐,云冲波几乎立刻就把握住了重点,但同时,他也被另一种感觉所笼罩。 ……那是恐惧。 子贡如此费心,精巧安排,只为了让自己听一句话……那么,会是什么? 一时忽想闭目、塞听,却作不到,云冲波清楚听到着子贡的说话。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告诉我,请诚实的告诉我,不死者、和云冲波一齐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因这问题而汗毛倒竖,目眦欲裂,身体也出现了剧烈的颤抖,却被子路牢牢制住,什么也作不到,云冲波,只能眼睁睁听着里面,萧闻霜,用极低,极累,却又极沉静的声音答道:“我会去救……不死者。”声音越说越小,却始终清晰。 “很好……真是女中君子,诚不我欺……” 子贡的声音再次扬起,却是无喜无悲,安祥的象是一泓清水,同时,另一个云冲波依稀觉得着耳熟声音也响起道:“子贡……你赢了。”声如叹息,极重的叹息。 ~~~~~~~~~~~~~~~~~~~~~~~~~~~~~~~~~~~~~~~~~ 肩弓挂箭,黄麾绍站立高处,监视动静。 这里,是通往朱家堡的要道,东、南两边过来,总归要经此地方。 “……黄公,一切顺利。” 低平而恭顺的声音,刚刚还先后对朱大和朱子森表示过忠诚,听到这,黄麾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好。” “朱子森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他以为可以利用我们,以为可以趁这机会清洗掉朱大小姐和朱家各支……却不知,他才是,为王前驱哪……” 与其它势力不同,麾下有着“丹阳朱家”这二线世家的“东江孙家”,多年以来,一直在谋划着如何掌握“凤阳朱家”。 “丹风朝阳,丹在凤前……自从朱家分裂,治公南下那一天起,这个计划,便已启动!” 在本次“提亲”事中,孙家一开始就埋下了明暗两条线。孙孚意在明,既是为了吸引各家注意力,也是要配合孙无违,制造出孙家嫡位之争已结的假像。伯羊在暗,默默观察各路人马的长短特点,尽可能多的收集情报。 在孙家,根本就不在乎朱家的那一支获得胜利,更不在乎甚至是希望着诸朱的尽数陨身,因为,他们手里还有丹阳朱家……只要控制住朱子慕,在孙家的支持下,丹阳群朱,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涌入凤阳! “那个傻瓜,一直以为我们必须和他合作……” 很多人都知道,在约三个月之前,孙无违曾经亲赴凤阳,与朱子森相洽甚欢,并在不久后令孙孚意前来提亲。但很少人才知道,那次会面中,孙无违曾提出极为平凡的要求,却将朱子森深深打动! 苦笑着表示说,自己的儿子看上了朱大小姐,但以自己的身份,又实在不想儿子入赘人家。因此上,他希望朱子森合作,若孙孚意能提亲成功,便先订下亲事,事后再说服朱子慕,让她嫁过东江。 看上去极为合理,似乎只是老人的舐犊情深,但当时,却令朱子森眼中放出了兴奋的光! 朱子慕如果嫁离朱家……也就等于说,朱家,终于没有了所有人都认可的第一继承者! “大少爷看人的眼光,从来没有错过啊。” 无论朱子森表现的多么忠诚厚道,孙无违始终认为,这是一个贪心之人,也是一个可用之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说服自己堕落的机会,而果然,当机会终于来临时,他就越走越远,从压制到刺杀,更走到了终于下定决心,要连朱子慕也一并抹除。 “这一切,都在大少爷的算中,他说……人只要走错了路,就会越走越远。我们只需要静静坐着,他就会倒找上来求我们帮助。”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朱有泪……朱子森自己,就是那个刺客?” “……那不重要。” 回避掉这个问题,黄麾绍带开话题,伯羊也颇为识趣,并不追问。 在原来的计划中,朱子森会利用诸朱间矛盾激化的机会,把握机会,逐一剪除,而当他感觉自己已被怀疑到没法回避时,黄麾绍便会介入,在很多旁证的前面,将他“射杀”。 “但当然,那只是我们孙家的‘幻体’罢了……” 以“千幻录”制作出的尸体,足以骗过任何人,以这种办法,朱子森自旋涡中脱身,并将余下二朱间的猜疑引爆。 “谁先突击谁,其实不重要……反正,剩下的人,也会被我们除掉。但考虑到背后的势力,当然还是三山好对付一点。” 在这计划中,伯羊其实颇为重要:若没有他阳投朱晓杰,阴附朱子森,孙家尚没法这样准确掌握对方的每个动静,对此,黄麾绍给了极高的评价。 “让朱大那个蠢货信你也就罢了,暗投朱子森,也能让你信你……很不简单,后生可畏啊。” 摸着颌下长须,黄麾绍笑得十分舒畅,告诉伯羊说,经过这个事后,他暂时就不能见光了,孙家的意思,是让他换个名字,先到锦帆贼里历练一段时间。 “你可以和太史认识一下,你们两个,都是一时才俊,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行了,将来是你们的天下啦……” 笑声忽地一敛,黄麾绍眯眼道:“来啦”~~~~~~~~~~~~~~~~~~~~~~~~~~~~~~~~~~~~ “孙少……你?” 孙孚意突然摔倒,诸人无不大惊,虽四肢无力,也都勉强起身,只帝象先,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忽地扭头,看向外面。 (糟,今次真是糟糕了……) “月门公……请立刻看一看,外头的人,怎样了!” 倒下同时,孙孚意似已和帝象先想到同时的事情,在没有撑持起身之前,已疾声向座中年纪最长的朱家宿老发问。 “不用问了。” 朱月门反应过来之前,帝象先已苦笑着摆起了手。 “……所有人,都倒下了。” “……药王神技,名不虚传。” 露出同样的苦笑,孙孚意从怀里掏出几种药瓶,一一服下,却都没用,只能勉力支持自己坐起。 “这一次,玩大了啊……” ~~~~~~~~~~~~~~~~~~~~~~~~~~~~~~~~~~~~ “自作聪明的东西……” 遥望下方的滚滚烟尘,黄麾绍抱臂而立,神色冷蔑,在他,这群人等于已死。 这原是他们的安排:一直等到朱子森阴谋尽泄,方介入进去,驱散马贼,盖这些马贼无非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便有几百来众,以两人之力,又那怕杀不散他们? 却听伯羊低声问道:“黄公,还有一事请教……听说,您手中有一件御天神兵,怎么不用?” 黄麾绍一怔,道:“你说绳祖?放在家里哩!”说着又笑道:“老啦,还拿着这些宝贝作啥,早该传给太史了……”便听身后伯羊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可惜了……”便道:“可惜什么……”,忽觉后心一痛! “我是说,可惜……我拿不到了。” “伯羊……你……” 声音吃力、断续,因黄麾绍的身体已被自后打穿,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已整个自胸腔中脱出,被别人握在手中,情形竟与适才的留仙有几分相似。 “黄公啊……” 声音依旧恭顺,却多了些些狂热,伯羊低声道:“抱歉……您只记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忘了后半句。” “……黄雀在后,弹丸在下!” ~~~~~~~~~~~~~~~~~~~~~~~~~~~~~~~~~~~~ “黄雀在后,弹丸在下……好个丫头!” 脸色铁青,这不该是属于胜利者的神色,毕竟,此刻,在子贡眼前,萧闻霜何聆冰均已近崩溃,宰予黯然低头,云冲波更是昏迷于地,不省人事。 但,子贡却极其愤怒,令他愤怒的,正是云冲波的不省人事! 今天的一切,本来都在子贡的算中,从算准萧、何、云每个人的反应,到以“重现当年一战”为说,诱使宰予将决战推至今天,精准控制时间,牢牢把握住与宰予舌战的进度,直到云冲波来到,才丢出最后一击,以萧闻霜的心语击垮云冲波的心防,再以云冲波的出现打垮萧闻霜的意识,更以此来将宰予彻底击败--正如当年。 每个细节都密丝合扣,在子贡的算中,被打破心防的云冲波,将完全失去自我,最多十个问题,就可以把他彻底撕碎。 但,云冲波,却昏了过去! (绝对不是偶然,这个反应……是水月洞天!) 既知小音是刘家的人,子贡立刻便能联想到“水月洞天”,更能想到,这必是小音一早已有布置,换言之,对方早已料到迟早会保不住云冲波,也早已料到云冲波必定顶不住子贡的攻击。 (在崩溃的前夕发作么,但是……有何意义?) 默默估算,却因自己的估算而微感心惊:子贡发现,无论有何意义,竟然……都无伤于刘家,无伤于小音! 水月洞天本身是需要术者输力支持的法术,无论小音提前如何布置,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亦即是说,她的这个努力,最多是等于小儿女的傲娇,算是虽然认输,也要添点乱子的意思,而仅止于此的话,以子贡的身份,以小音的背景,也的确不会再怎样加以追惩。 但同时,小音这也可能另有深意,在争取到片刻时间之后,可能会带出一连串的反制和攻击,甚至,有可能,令子贡功败垂成! (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个失败了的子贡,也就没法作任何事了……好深的心,不愧是,桃园传人!) 主意打定,子贡反而露出了冷冷的笑,吩咐公孙将云冲波扶起到椅中,又教他换茶点来 “宰予,看来,我们还要等一会。” “……随便。” 第二章第四节 (这是什么地方?) 花了好一会,云冲波才从那种似大梦初醒的感觉中抽身出来。 (奇怪,又入梦了,但是,我怎么记得刚才……刚才,我在作什么?) 努力回忆,脑中却只有一片混沌,虽然依稀觉得“这很重要”,但想来想去,云冲波始终想不出自己这次入梦之前,到底,在干什么。 (算了,醒来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耐心的开解自己,同时用力的晃晃头揉揉脸,把注意力集中一些之后,云冲波开始查看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战场……不对?!) 忽地认出,眼前那雄壮高大的建筑,正是浑天最喜欢的议事堂……不久之前,“自己”正是倒在那里。 (又增建过很多次了啊……) 时间似乎是刚刚入夜,天色却很亮……火染的亮。 耳边传来山呼海啸一样的吼叫,一阵又一阵,象从云层中落下的阵雷,翻滚不休,放眼看去,明明该是黑暗的天空,却被四面的火焰染成血红,而同时,云冲波更能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来自四面八方,缠绕身旁,挥之不去。 (天京,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吗?) 心下凄然,却也知道这根本没什么意义,早在自己出生以前,这座城便已陷落,这些人便已死去……自己所能作的,只是“观看”而已。 (“观看”……更要“记忆”!) 活动了一下身子,云冲波发现,自己现在,是完全的“自由”,不再如以往般,要附着于“蹈海”的身上。 (终于让我自由了……是因为“北王”已死,还是因为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手抚腰间,发现蹈海仍然悬在那里,缓缓吐息,云冲波也确定了自己此刻的力量:八段中阶,不再有那强绝无敌的神域之力。 (但是,这才是我……这,才是我自己啊!) 定一定心神,云冲波向着议事堂缓缓走去……虽然,相比周围的纷乱,那里,安静的似乎没有人一样。 (是时候了……让我,知道一切吧!) ~~~~~~~~~~~~~~~~~~~~~~~~~~~~~~~~~~~~ “有,有山贼!” 惊惶的叫声此起彼伏,原因,是出现了为数过百的山贼,正向朱家堡疾驰而来。 说起来,这似乎是个笑话:名列“云台宗家”,曾享天下数百年,几十年前还是帝姓以降的“第一世家”,就算败落已久,以朱家堡的旧日规模,以朱子森多年来训练出的精锐家兵,区区几百山贼,根本就是送菜上门。 但偏偏,今天的堡内却没有任何武力:总数三百,素质可比正规军的家丁尽数被调往禅智寺保护,堡中虽然还有百来家丁,却都是洒扫伺候之人,没个经得了刀兵。 “快派人通知大爷,快闭门,上墙!” 尚不知道禅智寺中的变故,他们派出飞骑,赶往那边求救,同时,尽最大的可能,迅速布防。 朱家堡今日规模,原成于入主帝姓之时,后虽数度改建,旧日规模却依稀沿承,一座堡修得山停岳屹,正门足行得四驾马车,深三十步,简直便是一座小城,只消闭门而守,这些山贼中没什么一流好手,更不会有攻城器械,这些家丁虽然羸弱,也能支持一时。 “门……糟糕,门坏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先有人破坏,发出着咯吱的声响,大门竟然自门销上脱落开来,轰然倒地,溅起一片烟尘,也打碎掉朱家诸人的希望。 “好……门打破了!” 发出欢呼声,山贼们加快速度,扑向朱家堡,眼中满是贪婪的光。 “我说,大家的兴致很好啊……” 大门刚刚倒下,烟尘犹在翻滚,一时仍看不清个中情形,只最前面几个依稀看见似乎有人拖了一条长棍,站在门洞当中。但这干人一向刀头舔血,又那会这样就被吓住?一声吼,径冲进来。 “碰、碰、碰!” 几声闷响,为首几名山贼竟然连一合也支持不过,便被打到倒飞出来,倒将后面跟上的自己人撞翻了一大片。 “就这种程度啊?” 大大不以为然的声音,对方慢慢从烟尘中走出,很神气的将棍拄在地上,道:“这样的话,我看列位也不必辛苦了,还是直接回家的比较好……”却竟是,敖开心! 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一把硬手,山贼们一时不知如好,前面的便都回头望来,道:“岳老大,您看……”就见当中一个虬髯大汉怒道:“妈了个x的,就一个人,怕他个鸟……沉宫、沉潭,你两并肩子先上!” “想来就来吧……不过,话说在前头,会很痛哦。” 蛮不在乎的笑着,敖开心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手中长棍灵动如蛇,每一伸缩,总会有一名山贼抱着脚踝倒下,破口大骂,却就是站不起来。 以数量而言,山贼有着绝对优势,数百之众若能完全散开,敖开心便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尽数堵住,但朱家堡坚厚无比,诸贼又无器械,急切之间,除了强攻敖开心把守的正门外,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 在敖开心独拒诸贼的时候,朱家一干家丁倒也没有闲着,在阿服大呼小叫的指挥下,七手八脚,把一些粗重家具搬来,挡在敖开心的后面,弄得敖开心颇觉丧气。 “我说,不必这样麻烦啊,有我在这里,没人过得来的。” 蛮不在乎的向后方摆着手,这次姿态,显然激怒了前方的山贼,一声呼喝,五人并肩冲上,皆身高体壮,杀气腾腾。 “喔,终于来了啊……” 低笑一声,敖开心眼中忽地闪过慑人寒意,长棍急探,速度、力量均较刚才有大幅提升,两棍便将五人尽数扫飞,方显出,竟还有一道身影,如附骨之蛆,藏于五人身后! “好!” 一声喝,来人双手交错身前,只一撕,那七尺长棍竟如纸糊腊塑一般,被他扯的粉碎。争奈敖开心速度却是更快,急急抢前,右手翻动,只一闪,那还余下尺来长的残棍已点至来人咽喉。 “到底等到了你……” 声音依旧轻松若不以为意,只有那些和敖开心最亲近的人,才能听出那隐于水面下的凝重、认真,乃至杀意。 “那么,这一切,你准备怎么解释呢?卜少爷!?” ~~~~~~~~~~~~~~~~~~~~~~~~~~~~~~~~~~~~ 注视着那高大沉静的建筑,云冲波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得很慢,但不是因为紧张或害怕。 --自进入“小天国”的世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自主”。 看看离议事堂的大门还有十步,云冲波却站住了脚,微微闭上了眼。 (的确,这是一个假象……) 猛得睁开眼,大步前迈,云冲波感到,自己似乎突然踩进了一潭冰水,全身都在这意外刺激中剧烈颤抖,但……只是一瞬,寒冷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狂乱、激烈的风。 (……果然!) 在睁开眼之前,云冲波已从吹拂过皮肤的风上感觉到了那些风的起源:那有关虎林的“天地君亲师”,有左武王的“将军令”,有南海赤家的“烽火烈无量”……更有,浑天的不世绝学,“浑天宝鉴”! (没用的……输了。) 似乎在证明云冲波的判断,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浑天,已停下了一切动作。 ……其它人也一样。 似乎是要给这角斗十余年的对手以最后的尊重,自关虎林以降,每个人都停止了动作,袖着手,默默看着浑天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向后倒下。 在关虎林等人的身后,云冲波还看到了公孙三省……这个始终令他最为关注,也最为难解的人,但,现在,他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掠过。 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场中的最后一个人,那个站在浑天身后的人。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唯一没能解读的,藏蕴在风中的信息,到底,是什么。 ……五行休王! 面无表情,长庚只手伸出,遥遥对着浑天,将闪烁的白光从他体内抽离,收至掌上,之后,是轻轻合掌,将白光击破作无数飞絮,散落不见。 “明天早上,我会公告城中,天王病逝……然后,就结束了。”“……告辞。” 一拱手,关虎林诸人鱼贯而出,径直从云冲波的身上穿过,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唯一留下的,是公孙三省,完全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他显得疲倦而又失望,慢慢踱到长庚的身边。 “是啊……” 长长吁气,长庚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三省公,或者说,子贡!” ~~~~~~~~~~~~~~~~~~~~~~~~~~~~~~~~~~~~ “……佩服。” 利用山贼掩护突施暗算的计划被看破,更吃敖开心制住,伯羊却仍是面带微笑,身后,看到金主受制,山贼们都不安的停住了脚步,现了轻微的纷乱。 “大家不要慌。” 向后挥手,伯羊扬声表示:事件很快就会结束,朱家堡还是可以攻下。 “抢钱抢女人,大家还是一样可以得手,不要急。” 以他现在的处境来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但偏偏,就凭这几句说话,他就能令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盗匪安静下来,看在眼中,敖开心竟忽地有了一丝担心。 “我说你……” 口气依旧轻松,脸上甚至还带着笑,但,话说一半时,敖开心却蓦地发力,猛刺下去! (这个人……必须尽快结果!) “你?!” 似想不到开心竟然谈笑杀人,伯羊猛一偏头,却来不及,左颈还是被生生刺透,鲜血喷溅! “好!” 居然似全无痛感,伯羊猛一拧身,以颈肩生生夹碎还插在皮肉中的断棍,顺势向前一撞,十指飞舞,早搭在敖开心的身上。立听一声闷哼,也不知怎样,居然能隔着衣服,将开心腰间大片皮肉撕落! 千劫绝狱杀,剥皮挖肉! 不料他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反击,敖开心自知失招,反手挡格,一边吸气急退,却不想伯羊身法竟轻盈的如同风中飞虫,只一飘,早跟将上来,依旧是双手上下翻飞,轻巧至莫可捉摸。敖开心仓卒之下,那里护得周全?挡得两下,早又被他十指按中。 千劫绝狱杀,裂脉分筋,炼石碎骨! 只觉得左半身筋脉剧战,若受刀石,右半身却是痛入骨髓,似遭殴撞,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共处一身,若非敖开心自幼锤炼的一幅钢筋铁骨,怕不得痛昏过去! “滚!” 激怒之下,敖开心再无顾忌,一声长啸,周身金光绽放,正是龙拳的起手势,那是要毕此功于一役。 却谁想,伯羊动作更快,十指飞动,手法再变,源源发力之下,竟能干扰敖开心运气提力,敖开心几番欲强发龙拳,却都被他在最后一瞬生生截断气脉,全然无功,空耗力气。 千劫绝狱杀,分尸散魂! “这是什么武功?!” 怒吼一声,却已是最后的残照,敖开心终于再不能支撑,被伯羊击散掉所有护体力量,连站立也都不能,软软瘫倒。 “……你是故意的。” 人已倒下,目光却依然冷静,敖开心喃喃道:“你根本就是要让我看到你,根本就是要让我制住你……因为,你如果第一击不能得手的话,就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很正确的战术,我败得不亏……告诉我,这是什么武功?” “你错了。” 自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抹在脖子上,止住血流,伯羊并无笑意,淡淡道:“你自视过高,又不了解我的底细,就算公平相斗,我也能在一百招内把你制服。” 说着,伯羊伸出手,指向后面的山贼。 “但那样的话,他们……就会跑了,为了让他们安心,我只好这样暗算,只好放弃掉公平败你的机会。” “比武不敌,斗智不敌,败给我,你不亏。” 说着话,伯羊微微的抽了一口冷气,用手轻轻的去按脖子,似乎这时才开始感到痛。 “所以……阴阳路上,你该能闭眼了吧?” 第三章第一第二节 “我想说……可惜。” 被叫破“子贡”的身份,公孙三省默默点头,吹吹灰,在一块断裂的石柱上坐下来。 “我们儒门,一直都希望,你们能够取得成功啊……” 听在云冲波耳中,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可,长庚却只是静静颔首。 “那么,今后,你们会怎么作?” “……文王已经裁定,我们,不会再给太平道机会了。” “……那样的话,会有更多的血流出来,用这种方式维护的平衡,只会是一个血腥的平衡,和定期崩溃的平衡。” “对……但你们已证明了自己的失败,到最后,无数梦想者的牺牲,也只成就了一个人。” 说着话,公孙三省又复站起,扫视着黑暗中显着更加庞大的议事堂,似有无限感慨。 “……帝浑天,而且,是一个被目为半神之体,连圣人也不必敬畏的帝浑天。” “咳、咳。” 心情似乎很不好,长庚只手按胸,咳嗽几声,慢慢抬头,却正好看向云冲波的方向。 (他的眼神……很难过啊!) 尽管这样,并不代表云冲波就能想通长庚的所作所为,想明白他的道理何在,不管怎样,“现实”是,长庚他刚刚在背后暗算浑天成功,“现实”是,公孙三省和长庚坐下来,作着并无敌意的交谈,无论怎么看,都象是两个合作者。 作为一个旁观者,云冲波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影响不到这些人,正如这些人也影响不到他……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仍然不想走近,停留在能够看清也能够听清的地方,便驻足不动,虽然没理由,但,这却会令他很安心。 ……然后,他看见,长庚,露出了奇怪的笑。 “你在困惑吗?你……想得到答案吗?” (他,他在对我说话?!) 心下大骇,一时间,云冲波竟错疑自己根本仍与蹈海一身,却又见,公孙三省一脸木然,似完全没发现长庚正在对第三者说话。 “不后悔的话……就自己看去罢!” 双指一弹,寒光急闪,云冲波在来得及反应之前,已被这道寒光击透眉心,当即,失去知觉! ~~~~~~~~~~~~~~~~~~~~~~~~~~~~~~~~~~~~ “放了他。” 当伯羊已将一切掌握时,却有年轻而又坚定的声音,这样的说着。 “呃?” 眯起眼看过去,更带着诡异的笑容,伯羊喃喃道:“怎么,直到这时还要让你出面,大小姐呢……”却忽地变色,锐声道:“你是谁?!” 那一箭,却比声音更快! 叱喝同时,箭已近身,伯羊却也当真凶悍,只一侧身避开要害,右手却疾插而下,竟是拼着生受这箭,也要先杀掉敖开心。 插落,却,只插中箭身! 伯羊出招的同时,那一箭竟也嘎然而止,急旋起来,虽这样便伤不到伯羊,却也刚刚好解去敖开心破胸之厄。 “……辩真伪?!” 瞳孔收缩,伯羊尖啸一声,全不防护自身,双手并举,猛插下来,仍是要先取敖开心性命。 “我说……放了他!” 声音中出现明显的怒意,而和刚才一样,当伯羊听到这声怒喝声,箭,已及身! 精修药王谷近千年都无人能够完功的“金蚕蛊术”,伯羊恢复之力,远非常人可以想象,他对敖开心实极忌惮,这是拼却重伤,也要先取他性命。 却,还是无功! 看着明明只是一箭,却忽地自中而分,分取双肩,力道极大。伯羊明明双手已插至敖开心胸前,却被箭上巨大的爆发力推得向后急退,竟是眼睁睁错过这个机会! “别智愚……原来,如此!” 声音已转尖利,又显愤怒,又显兴奋,敖开心听在耳中,竟也不禁心悸。 “顶天盔、五龙甲、乾坤弓、开云箭……自朱太师之后,朱家,终于又有人能穿上这身战衣了么?” 尖利的笑声一路远去,更洒下斑斑血迹,那一箭的力量控制极准,竟推得伯羊直退出数十步外,直撞入群贼当中,方站立得住。 “……是你?” 带着困惑与愕然,敖开心努力坐起,却发现伯羊的爪技委实可怖,任怎么用力,身子也不听使唤,只能勉强扭过头,看到一个顶盔曳甲的身影,缓缓走近。 一时间,敖开心甚至产生错觉,认为自己看到的正是当年列名天下五强,位居第一重臣,挟弓张矢,威不可当的朱家之主,朱温! (不对,是……是阿服?!) 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旋即,了然的笑容便在敖开心脸上缓缓浮现。 (原来,如此啊……白龙,鱼服!) 扫一眼敖开心,阿服目光烁动一下,也看不出有何含义,只淡淡道:“敖将军,一向以来,失礼了。”话音未落,肩头轻轻一振,闪电般张弓发矢,扑扑两声,早将两名冲在最前面的山贼射杀。 “就凭这样的乌合之众,也想来打朱家的主意?” 此时,伯羊已退入山贼当中,距离既远,又有掩护,阿服便不追击,只手执弓,另一只手叉在腰前,冷冷扫视,虽然一张脸极是丑陋平庸,却透着莫可言表的英武飒爽,远远望去,真有大将军十荡十决的威风。 “阿服,你……” 变起突然,几名家丁犹还摸不着头脑,正打招呼,却听后面一个沉静的声音道:“糊涂。” “到了此刻,还在喊阿服?” 款款走来的,正是朱子慕,美丽的脸上,比平时多了一些失落,却也多了一些欣慰和欢喜,堪堪走到阿服身后五步的地方,忽地一敛衣服,跪了下去。 “……大小姐在此,还不参见!” ~~~~~~~~~~~~~~~~~~~~~~~~~~~~~~~~~~~~ “你怎么想?” “……我们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 五感中至少有四感还混沌未明,云冲波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声音,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听着很耳熟,却又似乎陌生。 (是,是天王和北王的声音啊……) 觉得四肢仍然沉重,还似乎被什么东西捆着,更能感到体内多处地方都在隐隐的痛着,云冲波知道,这个“自己”体内受着很重的伤,正在恢复。 “袁当,他应该是不死者吧?” “……对。” 听到这个结论,云冲波倒没有半点惊讶,在体验过蹈海的最后一战后,他已自己想通这个关节所在,虽然……还有很多细节,仍然令他困惑。 (那么,下面……) 依稀已想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也依稀想到了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但……但那句话终于刺入耳中的时候,云冲波,仍然,会感到,锥心的悔,与痛! (果然,那一句话……不是在说东王!) “不死者,又怎样?在我们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出现过迷失的不死者。” 说是这样,长庚仍然向浑天提出,要尽可能的调查出袁当为何会投身帝军,要尽可能的把他导回正途,但,同时,他也作出了明确的表态,若袁当不能回头,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太平’,是我们‘最高’,也是唯一的‘追求’,‘不死者’本身,只是为了实现‘太平’而存在,绝不会高过‘太平’…所以,就象我当年说过的那样,天王…” “那怕是‘不死者’…只要他已成为了‘太平’的障碍,我长庚,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排除!” ~~~~~~~~~~~~~~~~~~~~~~~~~~~~~~~~~~~~ 听清这句话的同时,云冲波也感到,自己的其它感官在渐渐复苏:能嗅到一些没法形容的气味,也感到风在吹过皮肤,更觉得,眼前依稀有点模糊的光感。 但,他绝对没想到,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这里,是时光洪流!) 乳白色的大河在下方翻腾不休,“自己”踏足虚空,怒目横刀,正作着殊死的战斗,对手……是袁当。 “蹈海纵死……其它不死者仍能带领小天国走向胜利……当今天下,再没人能抗衡天王与东王的组合,没人可在智慧上凌驾干王……何况,我们仍有翼王、英王,有忠王、燕王……天下太平之时,便是蹈海永生之日。” “而袁当你……你的野心,马上就会和你的生命一起终结,即使和我携亡,你也已经失败……所以,蹈海无憾!” 只剩下半身的袁当,已走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而虽然此刻他面前只有蹈海,云冲波却知道,马上,浑天与东山便将追踪而来。他的努力、他的奋斗、他的梦想、他的野心,很快,就将和他的生命一起结束。 ……可,他却只是在狂笑。 “天下太平之时……?” 爆发出突然的狂笑,却又立刻止住,袁当喃喃道:“无知……真得是一种幸福啊……也罢,左右你已必死,让你知道又有何妨?!” “浑天与东山的强大,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力量这东西,你以为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啊,蹈海,‘真相’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面对的!” 这是云冲波曾经见过的情景,是他牢牢记忆,和回忆了一遍又一遍的情景,因为,在袁当身上,有太多令他不解的地方,即使是现在,当知道了袁当正是小天国所缺失的最后一名不死者的时候,他仍然觉得,有太多的事情,没法解释。 “袁某是感激你的……究其源头,灿烂今生得你之力非小。” “但袁某更嫉妒你……若不是对你的嫉妒,和因之而来的期待……袁当早可将小天国的火种拔除,早可踏上自己的登天之路!” 听到这里,云冲波已知道,接下来,便是袁当的“读血测命”,宁可放弃击杀蹈海的最后机会,他也要看清蹈海的未来。 “……怎,怎会这样?!” 突然睁开眼,袁当的神情满是惊惧,看向蹈海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 “你……你竟然才是小……” 这地方,云冲波曾回忆过无数次,更清楚记得,因为浑天等人的介入,自己没有听清袁当的说话,只依稀觉得,对方的最后三个字似乎是“第一人”。 但……却变了。 一切,忽然静止,时光洪流、袁当,周围的一切,乃至云冲波自己,都突然凝固下来,没有了任何的动作。 (这,这是怎么了?) 很快就已发现,被凝固的不是“云冲波”,而是“蹈海”,自己的意识更迅速从蹈海身上抽离,向上飞起,向下看去时,更觉得下方的一切都变得很小很小,近乎玩具。 (我这又是要去……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发现下面被凝固的两人突然又有了轻微的动作,却只是一下,立刻又停止不劫,就象两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 “慢一点,干王,不要着急。” 浑天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更异乎寻常的洪亮,猛一惊,云冲波回过头,却看不见浑天何在。 (这是……他怎么啦!?) 一恍惚后,云冲波便已看清,浑天,就在自己的身后,而之所看不见,是因为……他变得,太大了! 如巨人般的浑天,以及……如巨人般的长庚和东山,三双目光交汇在一起,投注在下方的蹈海与袁当身上。 (不,不是他们变大,是我们变得太小八……也不是,这是,这是他们在“回忆”!) 终于明白过来,看清楚这是浑天等人议事的地方,熟悉的方桌,空荡荡的房间,晃动着的油灯就在自己的上方。 桌子上的一切都被挪走,只留下一个方形的沙盘,上面,正降起着半球状的乳白光球,当中,“蹈海”与“袁当”正摆着那天在时光洪流中对决的架势,一动不动,看上去,居然有些可笑。 (这是什么样的法术啊,长庚,还真是可怕……) 浑天、东山,两人对面而立,各伸出一手按在沙盘的边缘,至于长庚,则是两只手都虚悬在光球上方,缓缓磨动。 随着他的动作,云冲波看到,“蹈海”与“袁当”正以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速度,缓缓重现着那一战,而随着战斗的渐渐趋向尾声,三人的呼吸,居然都不自觉的粗重起来。 “你……你竟然才是小……” 终于,云冲波又听到了袁当的呼号,那曾让他无比好奇,回想过无数次的残句。到底,是怎样的第一人? “……小强第一人!” “不行,只能这样了……” 无论如何调整、重试,到最后,也只能多听到两字而已,长庚微微的摇着头,表示说还需要更多的线索和努力,才能确定下了袁当到底测出了什么。 “……真得需要吗?” 提出不同的意见,东山沉着嗓子,表示说这只是无意义的拖延。 “那五个字……不可能有别的意义,那五个字……我们该明白是什么意义!” (呃,是什么意义?) 一时间想不出东山到底想到了什么,却见浑天沉下脸,表示说他同意长庚的意见。 “东王啊,正因为那五个字代表的意义太过严重……我们,才不能这样轻易决断!” 看向长庚,浑天的眼神沉重,却又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请北王来罢,干王。” “……集三人之力,和有袁当留下的线索,我们,也可以读血测命!” ~~~~~~~~~~~~~~~~~~~~~~~~~~~~~~~~~~~~ 和刚才一样,在意识恢复之前,云冲波经已“知道”了会看到什么。 依旧是浑天、东山和长庚,依旧是那空旷的房子,依旧是那方沙盘,云冲波却知道,现在,绝对已是另一个时间,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离去! (滴血扶乩……其实,只是要用最自然的方式取到蹈海的血吧?) 在心里发出冷笑的同时,云冲波也发现,这并不完全是事实:为了尽可能准确的偷窥未来,长庚精心布置,将使蹈海在刚才输送的力量保存下了一部分,为浑天和东山两人提供支持。 但,这些细节,对云冲波都不重要,现在,他只想知道……“自己”或者说“蹈海”的命,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竟能让袁当一次又一次的放过自己,是什么,竟能让浑天等人要痛下杀手?! “……的确。” 当那闪烁着赤红光华的文字自沙盘上涌起时,云冲波,终于再没法呼吸,他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是浑天一众会要这样谨慎,这样如临大敌。 “……也曾慷慨济饥民。梁山逼上投天国,祸起萧墙第一人。” “祸起萧墙第一人……果然,我们猜对了。” 默默扫视其余两人,浑天道:“现在,怎么办?” “我相信北王对太平的忠诚。” 长庚首先开口,表示说预言始终只是预言,就算被一再重复,也不能作为铁证。 “……对此,我想我们都一样。” 以已杖轻轻顿地,东山表示说,没人会怀疑蹈海对太平的忠诚,那,是他以无数血战所证实过的。 “但是啊,干王,北王所梦想的‘太平’,和我们所梦想的‘太平’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 说到这个话题,长庚立刻阴下了脸,浑天也是一样。 “其实,根本没什么‘我们’所梦想的太平吧?” 最后,还是浑天先打破沉默,带着自嘲的笑,他指出,岂止蹈海,浑天、东山、长庚所梦想的太平,也各各不同。 “东王你想要的,是地上神国,神之律令高过一切,大夏百姓皆为道众……为此,你不惜放弃自我,去感受,去领会‘神意’。” “天王,我……” “……我明白。” 挥手阻断东山的解释,浑天表示说,自己完全理解东山的“降神”,也明白那所发挥的巨大作用。而虽然东山还想说些什么,浑天却已将话头转向长庚。 “而干王,你想要的,是一个作坊主和商人的国度,你之所以全力以赴于农业,不是因为你重农,正是因为你轻农。” “……因为,从他们的身上,我看不到未来。” 对之颇感惊讶,因为一直以来,云冲波始终有一个印象,作为小天国经济事务方面的最高负责者,干王对农桑之事高度重视,从良种推广到四时耕种皆高度重视,亲自过问。 (不过,也对……) 终于回想起来,当自己还是“北王”的时候,长庚也曾数度提起过,只要多数人还被捆在土地上,这个天下,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当一个农人能养活一家人的时候,他们就只能这样活下去,但当一个农人能够养活两家人的时候……就会有一家人去尝试更多的可能……也就是说,干王的最终目的,是,让农人离开土地?) 这一惊非同小可,云冲波从来没有想过,还可能有这样的“未来”,在他,虽也常常冀望着农田的丰收,却从来没想过,连年丰收之后,又可以怎样。 (长庚,他总是走在我们前面啊……) “至于我……” 说到一半又止住,沉思一会,浑天方道:“我的‘太平’,你们当然也都明白……” “正如我说过的……我乃人王!” 对此同样不奇怪,早在那一战之后,云冲波便已发现很多端倪,而透过从蹈海那里得到的记忆,他更知道,浑天决意淡化掉小天国 的“宗教”特质,尽可能多的吸收立场尚在摇摆不定的人员,为此,他甚至不惜借用帝姓数千年来承袭的种种手法,将自己包装成为又将要取代旧有帝姓的巨人。 “而不仅是我们,翼王,也有他的‘太平’,铁律如山,以法治国……甚至于金雕、青田、搏浪,当他们走到更高的地方时,也一定会成长出各自不同的太平……这不奇怪。” “但,只有北王。” “……北王,是我们中唯一一个会用武力来清除其它‘太平’的人。” 黯然长叹,长庚显得老了很多。 “他,他有很多误会,而我们,我们也犯了很多错。” “我们一直把他当成一把刀……却没想到,他竟会比我们都走得更快!” 咳嗽一声,东山表示说,自己愿意来处理这件事情。 “以有心算无心,我的九幽明真法,可以压制住他的断欲之刀。” 看到浑天与长庚似有不同意见,东山强调指出,两人皆有不便,浑天没法只是制住蹈海而不重伤他,至于长庚,他若出手,一定会暴露出袁当一战的真相。 “……只有我可以。可以击败蹈海,制住他,并让他信服。” 低低的笑着,东山提出,他与蹈海间的嫌隙,很多人都知道,而当他请降神意时,又足以提供对蹈海的权威,在这两项条件的复合作用下,他与蹈海的战斗纵然被人知道,也能够解释,不致造成太多负面影响。 “总之,我相信北王对太平的忠诚……如果你们两个去的话,事情,就没法转寰了。” 关于东山一战,蹈海始终只有细碎的片断,而且,每次的回忆都会让他极为痛苦,更多的,只能记起一些结果,比如,直到现在,他都记不住“自己”到底是怎样击杀了东山,也想不起搏浪为什么会跑来参上一脚,即使是现在,在这些细节的提醒下,他脑中仍然一片混沌。 “那么,东山……马到成功。” 拱手相送,浑天和长庚的神色是一样的严肃认真,东山挥挥手,已杖笃笃点地,慢慢离开……只有云冲波才明白,这一去,便是永诀。 (但是,我……我什么都作不了!) 极想大呼大叫,想要拉住东山,想要提醒浑天和长庚,但这只是让云冲波再一次悲哀的提醒自己:这些事,早已发生,这些人,早已死去,自己,无能为力。 感觉到眼睛在发酸,感觉泪水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想要突破眼眶的束缚,但云冲波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让自己专心于周围的各种动静。 ……记住,只有记住,才是最好的怀念。 本以为立刻就会进入下一段记忆,可,云冲波,却听到了自己完全想不到的一句话。 “天王,我还是有些担心……” “嗯。” 默默点头,浑天犹豫一时,终于道:“你私下知会燕王一次,不必把话说透……让他,多看护些东王!” ~~~~~~~~~~~~~~~~~~~~~~~~~~~~~~~~~~~~ (燕王?那是……搏浪!) 忽地惊觉,终明白搏浪之介入那一战原是浑天的安排,但,这样的话,他……又为何反会攻击东山? 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云冲波被一波又一波的记忆裹胁胁,翻滚不休,一忽儿是看到东山死后,浑天与长庚的密议,并终于决定诛除自己,一忽儿又是那最后一战,再度体验了自己是怎样被长庚生生击溃,一忽儿又突然看到了浑天的倒下,看到了长庚与公孙三省的会晤,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一忽儿,忽又发现自己独处高空,脚下,是正在刀与火中抽搐的大城。 (这是,浑天倒下后的第二天了……) 闭上眼,却发现没用,自己仍能清楚感知到下方的每个细节,感知到天京的城墙是怎样被击破,感知到帝军是怎样冲杀入城,感知到金雕的拼搏与倒下、感知到青田的拼搏倒下,感知到无数小天国将士的拼搏与倒下……无论云冲波怎样努力,也没法阻止这些感觉涌入自己的体内。 ……而,还不仅于此。 拼搏、倒下、痛苦、绝望……所有这些,都激烈的撕扯着云冲波,让他几乎要发疯,但,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另外两种感觉。 怀疑……乃至愤怒。 “不死者,他们在那里!” “他们,真得能带领我们到达太平吗?!” “不死者,到底在作什么!” 眼看一生追随的事业濒临崩坏,这种反应绝不奇怪,也绝不为少,至于在战士以外,那些普通的商人、手工业者和农夫,那些眼看着自己的一切都将毁灭的普通百姓中,更是充斥着这种种对太平、对不死者的质疑和愤怒。 “没有太平,不会有太平!太平道只是一群骗子,我们都被骗了,被骗了啊!” 泪流满面的老人,对着天空这样呼号,尚不晓世事的孩童,充满恐惧的躲在窗下……数十万民众的愤怒,纠结、滋长,成为看不见的巨大恶龙,昂首飞天,将云冲波整个吞没。 ……还不止于此! 觉得自己似乎再一次超越了时间:天京百姓的痛苦,小天国百姓的痛苦,甚至,是在小天国覆灭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之后,那些在帝姓治下,却对“太平”有着隐隐渴望的人们的痛苦,集结一处,涌向自己的身上,充斥着每根毛发、每点思绪,使他成为淹没在这大海当中的一颗石子。 ……一颗,最微不足道,却承载了整个大海之愤怒的石子。 几乎完全失掉了自我,无论云冲波怎样努力冲突,也找不到方向,无边无际的痛苦,无边无际的怀疑,无边无际的愤怒,形成如抵天巨峰一样的高压,轻易粉碎掉云冲波的任何努力。 最糟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云冲波却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是陷入梦中。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早上作了些什么,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是怎样跟着子路来到子贡的居所,他突然想到了,子贡是怎样无情的向萧闻霜发问,他终于想到了,想到了,萧闻霜的那个答案! “我会去救……不死者。” ……一切的一切,只因自己身为不死者。 爱也好,恨也好,忠也好,算也好……一切的一切,何尝,和“云冲波”这名字,有过半点干系? “但是,这又不是我要的啊!” 终于不能自制,发出着歇斯底里的大叫,云冲波终焉崩溃,泪水奔涌而出。 “我没有想当不死者,我不是要当不死者,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为我牺牲,为什么要对我……与我无关,这都与我无关!” 长哭以泪,呼吼出心底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委屈与愤懑,也顺势宣泄出那些沉积了无数层的愧咎与不安,云冲波胸中翻翻滚滚,尽是离开檀山后的一切,认识萧闻霜后的一切,他回顾着自己曾经的惊讶与茫然,回顾着自己曾经的感动与决心,回顾着自己曾经的努力与奋斗,以及,回顾着,当自己看到别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时,那隐隐的不满和不甘。 ……万千目光,聚于一身,却,何曾在乎过,他是谁? “我有什么错?我没有伟大到想救世人,我只想出来见一见世面,然后回到家乡,娶一个老婆,生一群孩子,其它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云冲波,…我,我不是不死者啊!!” 近乎绝望的吼叫,却……似乎击碎了一些什么东西,云冲波的感觉忽又为自己所掌握,眼前出现了光,乃至隐约的人影,感觉到有手伸过来,把自己拉起,更听到声音,子贡的声音。 “你终于明白了么……很好。” “那么,结束了。” “不死者已死,云冲波重生……一切,终于结束了。” ~~~~~~~~~~~~~~~~~~~~~~~~~~~~~~~~~~~~ “大……大小姐?!” 同时张大了嘴,家丁们当然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正因如此,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呆住了。 忽听嗡嗡声响,却是阿服连珠箭发,又射杀两名冲在最前的山贼--本该是三人,却有一箭被伯羊挡下。 “还不跪下!” “朱子慕”再一声叱喝,众家丁终于明白过来,齐齐跪倒道:“参见大小姐!”当中几个年长的又看向她,张了张嘴,似是不知该如何招呼。 “我才是阿服……一向以来,辛苦你们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终于开口,阿服,或者说真正的“朱子慕”,声音变得和平日完全不同,平静,淡漠,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散发着阵阵的压力。 “留四个人备箭,其它人按平日里的安排,查点各处要害,及时走报……”顿一顿,朱子慕道:“先为敖将军备一把椅子。”说着居然似有微微笑意。 她几句话淡淡说来,诸人齐声答应,快步退走,转眼便有两人搬来一把椅子,将敖开心扶起,又有四人肩箭而来,朱子慕犹豫一下,却道:“这些便够了,你们也上去帮忙罢。” 一时诸人尽退,空荡荡的广场上,朱子慕提着弓,站在敖开心身边,透过洞开的堡门,看着聚集在百步之外的山贼。 “这个样子,可不是我想要的啊……” 苦笑一声,敖开心用力耸耸肩,却立刻痛得脸上一阵抽搐,道:“我的计划中,是一直指望着能有机会英雄救美,没准备反过来啊……” “救美?” 朱子慕声音中透出强烈的反感,敖开心却立接道:“我觉得你很美啊。” “你……” 一时失语,朱子慕虽立刻回过神来,连发两箭--皆被伯羊挡下,但也压制了山贼的扑近。却又听敖开心道:“那画像,是你作的吧?” ~~~~~~~~~~~~~~~~~~~~~~~~~~~~~~~~~~~~ 今天上午,帝象先替敖开心往赴禅智寺之约,敖开心却来到朱家堡,求见朱子慕。 “请传话进去,建威上将军,敖椒图求见。” 名列九子龙将,东海敖家第一新锐,这样的身份,足以令任何世家敞开大门,至于见面之后阿服惊呼“淫贼”云云,倒也无须再提。 敖开心前来的目的,不是提亲,而是询问。 “一向以来,添了很多麻烦,之后,我必有补偿。今天来,只想请教一件事。” 想知道小像的作者,敖开心本以为这该是个简单问题,却得到极不友好的反应。他甚至觉得,对方如果不是顾忌自己的身份,可能会立刻就下逐客令。 在这种尴尬时候,有家丁呼天抢地的扑进来,通知了马贼来犯的消息,终将那种僵持的气氛打破,也令敖开心再度活跃,表示说自己愿意 代劳。 在敖开心,那里会将百来名寻常山贼放在心上?本是打了速战速决,再套问画家消息的心思,那想到,接下来的变化,竟是如此奇诡? 犹豫一下,朱子慕终是默默点头,看到这个动作,敖开心虽还是不能动作,眼中却放出了炽热的光。 “那么……我不会让你嫁给齐野语!” 手一抽搐,朱子慕道:“你……”却听伯羊在山贼中大笑道:“大小姐,白龙鱼服的朱大小姐!” 伯羊也是智能之士,阿服既然披甲执箭,便知对方必能想通她身份,倒不以为怪,哼一声,扬声道:“你待怎样!”便听伯羊道:“没甚么,只是想问大小姐一句,等一下我打破朱家堡后,可不可以在画上给我题个名儿……”不觉怒气勃发,道:“你作梦!” “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动得了朱家!” “我说,他就是要激怒你啊,你……” 敖开心这边正在提醒,那边却见伯羊排众而出,双肩已简单包扎,犹还渗着血污。 “说真得,大小姐,我很佩服你,但是……你认为,你真还守得住朱家堡么?” “恕我直言,现在的禅智寺,怕……比朱家堡更加难看啊!” 第三章第三节 谨以本节,向n*卡赞扎基斯先生致敬,如果不能摹仿,我也一定要至少抄袭一次……今天,我终于把我文青时代的若干梦想圆了一个 --------------------------------------------------- 因为快乐和惊奇,云冲波的眼皮跳个不休。这不是那屈辱和伤心之地,这是棵从地面直通天上的大树。春天已经来了,整棵树开满了花朵,每根树枝的梢头,都栖着一只小鸟在歌唱……而他自己呢--笔挺挺的站着,全身靠着开花的大树,他抬起头来数数,一、二、三…… 他的眼睛张大起来,撑破了眼圈,占据了整个脸。他不用转头就可以看见整个世界到处鲜花盛开。没有风,但是慈悲心肠的大树一朵一朵地把花朵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在一片鸟声嘁喳中拼命思索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天空突然旋转,然后凝结起来……这时,天破晓了。 “云公子,到家了。” 当那神色恭谨的儒生躬腰示意时,云冲波也终于认出来,眼前,正是檀山,自己两年多以前离开的地方。 ……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了。 在梦境与现实的夹击中,在那累积数千年的希望与失望之间,云冲波,他终于没法再支撑下去,他终于,崩溃。 似乎只想破坏掉自己对太平道的信仰,当亲口说出自己“不是不死者”之后,子贡也不为已甚,中止了他的攻击,甚至,连萧闻霜和何聆冰也一起放过。 当然,那只是“听说”的消息,云冲波没勇气见她们,也不知道见了后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在子贡的安排下,云冲波按照自己的要求,被送回檀山,回到了那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带一点惊喜的,他发现,自己家的房子被保养的很好,而虽然春天的农时已过,那些地却也已经被精心耕种,处于一个极好的状态。 甚至,连云东宪的尸骨也已被运回,安葬在自家的地头,每天,云冲波肩着农具,牵着牛去下地的时候,都会从坟前经过。 绚烂之后,终于归于平淡,用着借来的衣服,唱了属于别人的大戏,虽曾痴醉,却终究有洗面卸装的一天。现在的云冲波,终于找到了安宁与平静,每天,他在固定的时候醒来,静静的去下地、忙碌,黄昏的时候,和其它农人一起归来,虽然家里没有其它人,但一直有着很好的人缘,始终会有热心的邻居,帮他缝补衣服,和帮他把饭菜弄熟,当然,每一次,云冲波也都会用一捆柴禾或是几只野味来表示谢意。 但这样的生活终究不能长久,回到檀山后的第二年,在村里老人的说合下,云冲波娶了亲,是邻村的女子,勤劳能干,善良听话,每天早早起来,快手快脚,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并喂了鸡,养上了猪,这也进一步改善了家里的生活。 第三年,云冲波有了第一个孩子,为此,他把牛牵到更远的地方,开出了很多的荒地,虽然很辛苦,但也累不到他。 ……有时候,他会用锄头驻在地上,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怅,看到一些恍惚的画面,那里,有风舒云卷,有霜凝雪落,有细雨轻虹,有闪过的电光,和轰鸣的雷声。 但之后,他总是会甩甩头,在手心里吐一口唾沫,高高举起锄头,继续专注于脚下的土地。或者,是用力在老牛身上抽几鞭子,提醒它不要和主人一样怠工。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尽管知道,自己打到的兽皮和牙、骨在镇里能卖到更好的价钱,但云冲波总是宁可等待,等待有时会来,但价格会压得很低的商人。 有时候,会有外面的消息传进来,关于席卷数州的战争,关于反抗与镇压,关于血,大量的血……这些消息,常常会成为村民们热烈的谈资,但云冲波从来不参加这些讨论,他总是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如果有人问到他的意见,也只是笑笑。 有时候,会说到那些勇敢的战士和将军,说到他们光荣的倒下,说到他们的死,和他们的永生。但同时,也会有人笑着表示,不想死,不想永生不朽。 “让我继续活在人间,等我活够了再把我化为灰烬吧。” 这种时候,云冲波仍然不会发表意见,即使被别人问起,他也只会笑着,并把自己向外围挪一些。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过了好多年。在云冲波的家里,儿女繁衍,他的妻子似乎在和邻居们比赛谁生的娃娃最多。一家之主整天在田里同大风、地鼠等斗争,把水与光变成各种粮食。晚上回到家,他已精疲力竭,他的妻子就过来给他洗脚,洗腿、生火,摆桌子,张开双臂欢迎他。 有一天晚上,他的妻子作了一个噩梦。她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已经洗刷完毕的云冲波,手掌按着地面,静静的坐在那里。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哭了起来。 “整夜月光这么明亮,我睡不着觉,但到天明时,我终于睡着了,因为我看见一只鸟……不,不是一只鸟,它有十一只翅膀,只缺了左边的第一只,它飞过来,在我周围安静的扑着,它把鸟啄放进我的耳朵里说……不行,我说不下去了!” 紧紧抓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拢在怀里,云冲波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拿出勇气来,它说了些什么?” “一场梦。”她哭了起来。 云冲波打了一个寒战,“一场梦?” “是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说‘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我,孩子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救救我!” 她滚到地上,抽搐了一阵子,身子好像突然僵硬了。过一会苏醒过来,看见云冲波,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脚。 云冲波弯下身去,抬起了她的头,她翕动着嘴唇。 “你要说什么,我听不清?” 他的妻子,鼓动起了全部的力气,喃喃地说:“而你……” “我怎么啦,说呀?” “……你早已死掉了!”她说完,又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把妻子抱回床上,看着她重新熟睡,云冲波开了门,到了田里,感到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当然知道,那缺少了一只翅膀的鸟意味着什么,也当然明白,那本该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梦境。云冲波觉得憋闷,心绪纷乱,他大步的走着,快步登上一座山头。 草丛里散布着野花,青草的气息自大地上不住散发,云冲波可以看到他的房子。天慢慢亮了,屋顶上升起平时的炊烟,云冲波的心中重新又感到了宽慰,他心里想,她如今正蹲在炉前,笼着火…… (不死者已经死了……那都和我无关了,我,我是云冲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喝得半醉的旅客。那天下过雨,云冲波没有下地干活,他坐在门槛上,抱着最小的两个儿女,正在逗着他们玩。 旅客停下来,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云冲波,大笑起来。“喂”他结结巴巴的说,“你的运气可真好!有一个妻子和一群孩子,妻子管家,也管你,而你则主管一切,木头、耕牛和田地。但你该露一露头,把你的鼻子伸出你的门外,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阳,看一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听说过子贡没有,听说过那个叫子贡的吗?但愿他不会再回来!” 云冲波认出来了这个喝到半醉的旅客,他微笑了,“大叔,欢迎你!搬张凳子来坐下,今天不要走了吧!” 花胜荣在凳子上坐下,双手捧着刚刚倒满酒的大碗,“没有人不认识我,”带着厚颜的笑,他得意的说,“大家都要和千门打交道--不过不要扯到别得话题上去,我刚才问你,你有没有听到子贡的消息?” “我快要想不起来了。”云冲波说,他竭力想回忆起一些模糊的事来。“两只冷冰冰的眼睛,像秃鹰的眼睛一样死沉沉的,笑起来充满了恶毒……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这一定是一场梦,脑子里现的白霜,太阳一出来,它就消失了。……但是现在你提醒了我,大叔,我记起来了,他把我折磨的够呛。” “好吧,他疯了!被活生生的逼疯了!” 云冲波惊叫一声:“疯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活该!据说,他睡不着觉,常常半夜爬起来,四处转悠,没法休息,头皮被碰破,流了血。” “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云冲波喃喃的道,他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后者们正坐在他的腿上,专注的听着。 “后来,他喝上了酒,到各家酒店去买醉……你在听吗?” 云冲波呆呆的看着地上,没有回答,他的妻子担心的看着他,给花胜荣加满了酒,“别说了”她低语道,“走吧!” 但是花胜荣生了气,“为什么不让我说?好,我就长话短说吧,现在,他已经完全疯了,疯到谁都不认出来。” 云冲波突然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好像被人重重扎了一下一样。 他的妻子看到他面色苍白,急忙过来,把他扶进屋里。又匆匆的出去,过了一会,捧着温热的汤汁进来。 “他走了。”她说“他完全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睡吧。”她说“睡吧。” 云冲波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放松了,前额的皱纹消失了,他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愉快宽慰了,好象已经从危险中脱逃出来一样。 ~~~~~~~~~~~~~~~~~~~~~~~~~~~~~~~~~~~~ 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个下午,云冲波回来的很早,因为要重新垒一下家里的鸡窝,正当他忙碌的时候,他的妻子匆匆冲进来。“有人在找我们的家,他的腿都快要跑断了。但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我要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 云冲波生气的看着她。“有什么好怕的?”他问道。“把门打开!” 这时已能听到外面路上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住了,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 “谁?”云冲波跑到院子里去问。 一个哑嗓子高声回答:“为了太平!开门!” 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驼背站在门品,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眼睛喷射出火焰来,跑过来看的女人吓得直后退。 “站起来吧!”他张开双臂说,“我给你们带来了真理!” 云冲波看着他,意图想记起他在那里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脊梁骨一阵发冷,直打颤。“你是谁,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卖东西的时候吗?你曾经路过这个村子吗?” “我是一个罪人!但如今,已不再是了!” “……你是儒门的人,你是公孙?!”终于认出来人,云冲波也吓坏了。 “以前是,如今我已不再是,我见到了真理,我明白了,太平才是唯一的真理,儒门的教条救不了这个世界……我已经得救了,现在,我要救更多的人,是的,我要救这个天下!” “年轻人,”云冲波说,我已经从你要去的地方回来。我记得,当我像你那样年轻的时候,我也出去过,我也要救这个天下,谁年轻的时候不梦想拯救天下呢?我到处走,一路叫喊‘太平’,还有许多别的,我现在再也不去想他们了。他们不需要我,他们咒骂我,他们痛恨我,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年轻人,你也会遇到同样结果的!” 他越说越激动,他的妻子不安的看着他。“别说啦,让他走吧。” 但公孙不为所动,深深的叹着气。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看到太平的伟大,你没有感受到,不死者的伟大光芒!” “我曾是儒门的忠诚信徒,追随我的师长,寻找,并消灭掉一个又一个的太平党徒,我们除掉了每一个我们能除掉的人,但有一天,一道闪电,把我击倒在地!我听到头底上的责备声:‘公孙、公孙,你为什么要追逐我,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 “‘你是谁?’我喊到。” “‘我就是你要追逐和消灭的人,我是不死者!’他唤醒了我,我从此成为他的信徒,传播他的……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鼓了出来,你为什么这样烦燥不安?” 云冲波捏紧拳头,嘴角冒着白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脸色苍白的女人,他看见孩子们叫喊着拉着他们的母亲。“到里面去,”他命令他们,“别来打扰我们!”焦急的妻子走上前来要同他说话,但他生气的推开了他。“我已经受够了,我要说话了!” 他转身面向公孙。“什么不死者?”他声音发颤地大声问。 “蹈海--你一定听过这个人,他是不死者,是神之子,下凡到人间来,为了带领我们前往太平,我的老师曾经抓住他,毁掉他,但他在第三天死而复活,继续带领着太平的事业,是的,死亡被征服了!” “你看见了这个不死者,这个复活了的人?”云冲波大声问到,“你亲眼看到了他?他什么样子!” “一道闪电--一道会说话的闪电。” “你说谎!” “太平道众们看到了他,在死后的第三天,他们在返回南方的路上,突然他来了,站在他们中间。” “你说谎!” 但是公孙鼓足了气。他的眼睛闪光,驼背伸直。“他曾两次复活,第一次复活于叛徒之手,第二次复活于敌人之手。他不是人,他是神之子!” “你说谎!你说谎!” 公孙吃惊之下,仍不动摇,云冲波的妻子走过了,闩上了门,街坊听到了喊声,开着半扇门,向外面竖起耳朵。云冲波满腔怒火,没法再把情绪平息下来,他走近公孙,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你说谎!你说谎!”他叫道,“我就是蹈海!我从来没有死过,也从来没有复活过!我不是神,我是人--和别人一样!你就是要用这种谎言来拯救天下?” “你,你?”公孙糊涂了,他喃喃的说。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云冲波叫到,“我就是不死者,我就是蹈海,我是人,是人!是你的师父打倒了我,是你的师父把我送回这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一个被人欺骗了的骗子!” “请别说了!请别说了!”公孙叫道,他用双手按着太阳穴,仿佛生怕它炸裂似的。 可是云冲波怎么能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呢?他觉得好像这些些话已经在他胸中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他的心扉既已打开,这些话就一涌而出,再也遏制不住了,他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别说了!别说了!”但云冲波一下把她推到一边,转身面对公孙。 “是的!是的!我要把一切说出来。这样我才好过些!我在醒着时候该受的痛苦,在梦中受过了!我逃脱了,到了这里,过着常人的生活,我吃饭、喝酒、干活、生儿育女,火灭了,只有安静的灰烬,我躺在炉火边,我的妻子给我们的小孩烧饭,我曾以为要救天下,到头来却在这里抛锚。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是人,我告诉你,不是神……不要再宣传你的谎言了,我会站起来宣布真相的!” 现在轮到公孙爆炸了。“闭上你这张无耻的嘴!”他叫喊着向云冲波冲来。“别说了,不然大家听到你的话会吓死的。在这个腐朽的、不公正的、贫困的世界里,死而复生的不死者是个真正的人,是人们唯一的安慰,是真是假……我才不在乎呢,能够带来‘太平’就够了!” “用假话带来的太平吗?” “什么是‘真话’?什么又是‘假话’?我才不管它呢!我不管你是不是不死者,我不管你有没有死而复生,我才不管你是否坐在你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如果大家需要你死,我会亲手把你杀掉,不管你愿不愿意。如果需要,你也要复活,同样由我来见证……这一切,都是太平的一部分,缺一不可。数不清的眼睛会遥望你,牺牲的你,怀念着你,然后,复活的你,将给他们以动力,致天下以太平!” “这不是真的,我要站出来高喊,我没有死,我没有复活……你笑什么?” “你喊吧,我不怕你。我甚至不再需要你了。你挖开的大河已经奔流起来,谁还能控制它呢?告诉你说吧,刚才,我有过一闪念,我要杀掉你,觉得你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觉得你欺骗了无数的道众。但马上平静下来?你为什么喊叫?我这么问自己。你遇到的第一群太平道众就会抓住你,把你当成骗子痛打,甚至,杀掉!” “你笑得象个骗子!” “不,象个忠诚的弟子。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要作你的弟子,按我的想法宣传你,塑造你,你的生活,你的教导,你的牺牲和你的复活,你的确不是神之子,但也不是人之子,是我们,是太平道的忠诚道众生了你。” “不,不!” “谁问你了?我不需要你的许可。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 云冲波精疲力竭地坐在院子里,脑袋埋在膝盖间,他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怎么能同这个人交锋呢? 公孙站在垮掉的云冲波面前,讽刺地说:“天下怎么能靠你来拯救,不死者?你有什么高尚的榜样可以给天下来模仿,要救这个天下,就要靠我们!” 他环顾四周,这时已没有人了。但……在他的眼中,这院子好象是个站满了人的大广场,无边无际,他张开双臂,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民众传教。 “看吧!一边是善良无害的农夫,云冲波,另一边是不死者的弟子,公孙。你们选择吧,如果跟他走,就要过贫穷的生活,一生劳苦,像狗和鸡一样生活并死去--不留下任何东西。如果你们跟我来,就有太平,伟大的太平!选择吧,上路吧,一边是云冲波的路,一边是不死者的路!” 他着了魔,他老鹰一样的眼睛扫过无形的群众,他的血在沸腾。他转身看到了云冲波,后者正靠着墙站着,吓得张口结舌。 “为了不死者……不是你,云冲波,是真正的不死者,我们的不死者!” 云冲波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蜷缩着身子,没法正视这个人。 公孙这时停止了宣讲,他的秃顶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还在冒着热气,他拍掉灰尘,转身向院子外走去。 “我已经拍掉了你的灰尘。”他对站在院子中央羞愧难当的云冲波说:“别了,祝你吃得好,安度晚年……如果没有被官府或地主掠夺和欺压的话。” “别来干涉我的工作,要是你来,你就完了!听见了吗?你就完了!不过别弄错,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已经解放了我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把你摆脱掉,是的,我们已经摆脱了你,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全心服务,为了太平而努力!别了!” 说完这话,他就拉开门闩,一步蹿上了大路。 “不死者,是为了众人的太平,你可以死,但不死者不会死,只要还有一个人渴望太平,不死者就不会死!” “他走得真匆忙!”云冲波的妻子说,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这时,云冲波已跨过门槛,满怀渴望和希望看着那个狂野的道众奔向远方,他已完全忘掉的可怕记忆和渴望如今又在他的心底泛起。 妻子吓坏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进来。” 但云冲波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一扭胳膊,挣脱了妻子的手。 “别管我!”云冲波咆哮道,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公孙逐渐远去的身影,这时,已经快要消失了。 “你要和他一起去吗?” “别来管我!”云冲波又吼到,他的牙齿格格作响,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他站在道路中央,脸色苍白如纸,突然他的眼皮垂下,他安静地轻轻地跌倒在路上。 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放在床上,感到头上被洒上了凉水,他张开眼睛,看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好好照顾我吧,”他说,“别让我走,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 云冲波坐在院子里,他的白胡须飘拂在裸露的胸膛上。这一天是节日,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大门关着,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他的妻子,儿女、孙子孙女都在屋后笑语喧哗。 云冲波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已长得胖乎乎的,尽是老茧,青筋毕露。他摇摇满头白发的粗糙的脸,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还有院子里的树,我踏过的石阶,都这么老了。” 他害怕的闭上了眼睛,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高处的源头--他的脑海--流下,流到他的脖子、胸口、肚子、大腿。最后流过他的脚底。 自从公孙离开后,云冲波再也没有失眠过,再也没有作过恶梦。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子,安静的生活着,种田,修或扩建房子,生小孩。 有时,会有外边的消息传进来,饥荒、瘟疫、战争,总是一些坏消息,有说整个整个的城市都被太平乱匪血洗了的,又有说官军已经击破乱匪,正在绥靖地方的,也有说某些世家趁时而起,展开连番血战的……说到最后,还往往会加上“都是妖道造的孽哟……”的叹息。 但也有另外一些消息,同样的坏消息,说某地的百姓忍无可忍,揭杆而起投了太平道的,说“官来如梳”,不拘是兵是民,统统一洗了之的,说道军的地方被打破后,“石头过刀、茅草过火”的……说到最后,也往往会有“都是这样贪官!”的咒骂,极端些的,甚至会有“狗皇帝!”的说法,但就少了很多,一般也得不到什么共鸣。 有时候,会有逃难的人路过,有时候,也会出现太平道的信徒,有遁逃的,也有传道发动的,但通常,官府很快就会追来,把他们抓住,或杀掉。 这时候,云冲波总是很快走开,或静静的看一会,他不说话也不动,不帮助太平道的人,也不帮助官府。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狂声叫喊,号哭,哀叹……马匹嘶鸣,大路上尽是成群结队奔跑的人,闭上眼睛的云冲波,可以清楚感觉到这一切,安静的家庭只是一个假象,周围,是无尽的旋涡与湍流。 “末日近了。” 朦胧中,云冲波似乎听见有人这样说,他突然感到高兴和放心,这是很奇怪的。 街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喘气的声音,粗棍子敲门的声音。云冲波的妻子跑出来,抓住门闩,看着他,“我该开门吗?”她带着一种迷茫和恐惧,“有个声音告诉我说,是一些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 “你就会看到他们了!”脸上突然出现可怕的抽搐,云冲波的妻子发出尖叫一样的声音,把门大开。 一群人出现在门口,他们面容憔悴,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样子。他们一个紧接一个的跌进了院子,好像胶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云冲波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他想伸手向他们表示欢迎,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可忍受的怨恨压垮了--是怨恨愤怒和怜悯。他捏紧关头等着。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烧焦的头发、开裂的伤口的臭味。这是一种恶臭。 云冲波又向前迈了一步,“你们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只是一片被时间收割后的废墟,一群失败者,他们垂头丧气,摇摇晃晃,弯着腰,说不出话。 “他们完了,他们没法回答你了。” 一个身体羸弱的老头钻出来,哧哧的笑着,云冲波一见他就认出了他。 “大叔,欢迎你,真得是你吗?” “正是,只是牙齿掉光了--颗颗都掉--还有头发,其它的一件不缺,完好无损。” “脑袋呢?” “比以前更加聪明了,一只货真价实的公鸡。它登上粪堆,心里知道的很清楚,把太阳唤来的不是自己,不过它还是每天早晨打鸣,把太阳唤来,因为它知道什么时候打鸣合适。” “那么,你终于加入了太平道,你为太平而战斗了吗?” “我战斗?难道我是笨蛋?我是一个智者,预言未来。” “预言?你也长出了翅膀,是太平亲自给你装上的吗?” “太平和这有什么关系?这全靠我的脑子,我完全是靠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的。” “什么秘密?” “怎么预言未来……你从来都没有懂得。” “那么,大叔,你就来提醒我吧--也许还会有用的。怎么预言未来?” “预言未来,就要在人人绝望的时候还抱着希望。在人人抱有希望的时候却要绝望……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掌握了那个伟大的秘密--轮子不停的转动。” “原地转动,永远到达不了终点的转动。” “……那又有什么关系?谁知道终点会更好?” “和你谈话是危险的。”云冲波皱着眉说,“在你的眼中,我看见了火花。” “真正的光是有火花的。你知道这个,但你被自己……啊,你向我点头,要我不作声。你是对的,我就不作声,我们不要在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前面揭露这种秘密。他们都没有什么承受力,除了一个人,她!” “他是谁?” 花胜荣吃力地的走到街门口,指着一个像被闪电烧焦的枯树一般的巨人--虽然并不高大,没有碰她。 “瞧!”他往后退缩着说,“贪狼!她是唯一腰板依旧挺立的人。小心点儿,她充满活力,毫不让步。她的怒气不肯消退,她仍然有仇恨、怒气和希望--年轻的烈火为……同她说话客气点儿,不要惹她生气。” 但听不到他的提醒,云冲波已经走上前去。 “……连时间也绕过你了,闻霜。” “贪狼,你听见吗?”玉清喃喃地说,他已无法辩认,飘着白须,脸颊和脖子上有两处伤痕,“你听见了吗?贪狼,不死者在招呼你,你也该向他招呼一声啊。” 但云冲波只是盯住萧闻霜,听不见其它任何的声音。“我听到过你的消息,你上了山,勇敢的战斗,你下了山,来到城市宣讲,你没有过一天欢乐的日子。” 怯懦的眼睛们盯住萧闻霜,因为她始终咬紧嘴唇不开腔。“小心!”花胜荣说,“他正在从各种角度衡量你,然后考虑先从那里向你下手!” “我在同你说话,闻霜。”云冲波说,“勇敢些,不要这样!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你战斗,你的身上满是伤口,但人力是不能回天的。” “瞧,他向前跨了一步。”白虎喃喃说,他非常害怕,“他又要往前冲了。” “小心点儿!”云冲波的妻子在边上叫到。 云冲波继续说话,但可以看出他的嘴唇有点儿颤抖。 “我战斗过了,我尽力了。但我救不了天下,你也一样。我工作:种地、挖井。你也可以一样。” 萧闻霜突然冲上来,推开站在她面前的其它人,大声狂喊:“叛徒!” 他们都惊呆了,云冲波脸色苍白,双手搭在胸前。 “我?我?”他喃喃地问。 “叛徒!” 其它人脸色发白,开始向门走去,花胜荣抢先跑到街上。 萧闻霜和云冲波这时候面对面站着,萧闻霜的全身冒着热气,还夹杂着伤口腐烂的味儿。 “叛徒!”她近乎在咆啸,“你的地位是在战场上!那才是太平需要你的地方。但是你胆怯了!危险刚一露头,你就溜了!你逃到女人的裙子下面躲起来了!你不配作不死者!” 萧闻霜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她的伤口又开裂,开始流血。其它那些小老头们紧紧挨在一起,低着头,竭力想回忆过去,让自己恢复生机。 “想一想,你曾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梦想,想一想,在你的名字之下,聚集了那样多的同道,想一想,有多少人高呼着你的名字去牺牲……而你,你却逃走了,成了一个叛徒!” 但这也令云冲波激动起来,他走上前,不顾用力拉扯他的妻子,撞开其它想要拦阻的人。 “但是,那和我有关吗?” “你们需要的,是不死者,你们忠诚的,是不死者,号召你们的,要你们牺牲的,都是不死者,不是云冲波!” “我作了我能作的,其它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生为不死者,不是我想要的,那不该成为我的错!” “……但可惜,你生来就是不死者。” 冷得能让人颤抖的说话,偏又带着火一样的狂热,更似乎散发着浓重的腥味,在说话之前,已令每个人的心中浮现出巨大凶兽的形象。 反应最快的,仍是萧闻霜,闪电般旋身,指间蓝光荡漾,但,招数方用到一半,已被咆哮着的兽形击断,更吃重招轰中,倒飞出去,“碰”的一声,将半堵墙撞碎,被埋在下面。 “虽然废物,你也还是不死者。” 似乎叹息,又似乎感慨,来人抱着肩,披着巨大的黑色斗蓬,慢慢从门口踱入。这时,萧闻霜已震飞砖石,挺身而起。 “就为了他,你们辗转千里,不惜一切,就为了想靠这样一个人,一个根本无心于太平的人作号召,……” 重重吐出唾沫,英正道:“告诉我,这真值么?”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云冲波的身上,那里面,有希望、有冷蔑、有茫然,而,最强烈的……是期待。 ……甚至,有,来自萧闻霜的期待。 那一刻,云冲波平静了数十年的血,突然,沸腾! ……然后,他被英正打飞,飞得更远,尽管,对方只用了一指之力。 “废物。” 看也不看云冲波,英正在斗蓬上擦擦手,盯着萧闻霜道:“不要浪废时间了吧?” (……我真得是废物。) 被打进了堆在墙角的柴火当中,云冲波周身疼痛,却并不厉害,他能够感到,自己甚至谈不上受伤。 ……英正,根本没有认真出手。 很久很久以前,云冲波曾经有过一个暗暗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萧闻霜会遇上某个解决不了的困难,某个过不去的难关,然后,自己以最光耀的形象出现,当一个拯救者,一个保护者,但是,现在…… 反复告诉说,这不是自己的错,既然萧闻霜认真对待的只是“不死者”,那么“云冲波”也理所当然的,不必也不用去为她而战,为她而作些什么……但,同时,云冲波更知道,这些,只是欺骗自己的谎言。 (我已经是废物了……就算认真,就算为了她……不,我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忽然感到一种悲痛,一种几乎可以刺穿胸口的悲痛,云冲波脸中一片空白,耳边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就这样,他听到萧闻霜说:“……我相信不死者。” 愕然的张开眼睛,看到萧闻霜已经从碎石中站起,看到她走到自己和英正中间,看到英正在笑,讽刺的笑。 “有用么?” 目光一闪,已有决绝之意,萧闻霜寒声道:“带不死者走,我拖住他们!” “走?!” 迎天长笑,英正振臂甩去肩上斗蓬,而随着他的笑声,周围更传来阵阵战吼,声若雷行。这在令太平道诸从脸色难看的同时,更令云冲波剧烈颤抖。 那吼声,曾给过他无数恶梦! 吼声当中,也有响成一片的叮当之声,院墙被迅速击毁,扩大了云冲波的视野,向周围看去,他看见的……只有军队! 黑水完颜家最强马军,铁浮图! 短短一时,周围所有的房屋竟都被击毁!整整半个村子,就这样化为齑粉! “……你们!?” 亲眼看到村落的毁灭,这似乎也令云冲波体内的什么东西一起毁灭,令他老泪纵横,令他的怒意,涌生! “我们……我们就是这样作了,又能怎样?” 冷蔑的笑着,英正根本不把这样“区区”的一件小事放在眼里,但,立刻,他的面色已然改变。 ……在所有人惊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云冲波腾身,出拳。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第三章第四节(上) 剧烈的疼痛一波又一波侵袭着云冲波,相互迭加,不断增强,干扰,遮断着他的一切感觉。 他张着眼,但只能看见无数一纵即逝的断面,他有耳,却只能听见混成一片的破碎声音,他努力的伸着手,但什么都触不到,他只能去感觉,感觉那些似乎是直接闯进他脑子里的东西。 ……那是无限。 无限的愤怒,无限的悲伤,无限的渴望,乃至……无限的绝望! 猛得张开眼,云冲波愣愣的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那里。 本能的看向自己的手,那是年轻的双手,没有发胖,更没有皱纹,而虽然看不到自己的头发,云冲波也知道,那一定,仍然是一头黑发。 (刚才的那些……是什么?) 想说那只是一场梦,但,那一切却是如此真实,用不着闭上眼,云冲波就能回忆起来那无数的细节,自己在太阳下挥汗如雨的耕作,自己坐在院子里看着儿子蹒跚学步,自己和左邻右舍的闲谈……以及,当亲眼看着那一切被毁灭时,突然涌生的,无穷无尽的怒意! 然后,他又想到,和公孙的交谈,和花胜荣的交谈,和萧闻霜的交谈……以及,和英正的交谈。 (那一切,都是梦吗?) 突然感到极大的惊惧,感到一种不知发自何处,一种穿透了整个身体的颤抖,如果,那如此真实、如此细致的一切,竟然只是南柯一梦,那么,什么,才能算是真正的“真实”? (如果,我刚才就在梦里静静的睡过去……我,我还能醒来吗?) 急忙摇摇头,不让自己再纠缠于这些想法,当前,最重要的是尽快搞清自己的处境。 转身观察周围的环境,云冲波发现,任何一个方向看出去都一样:什么都没有,并终结于白茫茫的,纠结一处的光幕。 “三十年来妻与子,纵然是梦也风流……蹈海,你终于醒了。” 猛然回头,十五步外,刚刚还明明没有人在的地方,却出现了面色从容、袖着手的中年人,一个……云冲波已经很熟悉的人。 “……干王?” 听到云冲波的称呼时,对方微微苦笑起来。 “……那个名词,久已没有意义了,叫我长庚吧,蹈海。” ~~~~~~~~~~~~~~~~~~~~~~~~~~~~~~~~~~~~ “这儿,也是时光洪流的一部分?” 已经部分的理解了当前的环境,也部分的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云冲波还是需要搞清楚,为什么,应该早在三千年前就已死去的长庚,会出现在这里和自己交谈,甚至,还似乎对自己施加着种种地影响? (除非……难道?) 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云冲波几乎惊呼出来,毕竟,在到目前为止的梦境中,自己并没有见到长庚的死亡,也就是说…… “你猜对了。” 点着头,长庚满面萧索,道:“三千年来……我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等你。” 尽管已有想象,但当听到长庚亲口确认时,云冲波仍然不能不感到一阵眩晕,三千年!不死者的身上,竟然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不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其它一些限制,否则的话……) 因长达三千年的生命而激动而迷惑,连续作了多个猜想,云冲波才回过神来,注意到被自己忽略的后半句话。 “你在……等我?” “……对。” 沉沉点头,长庚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道:“三千年……三千年啊,蹈海,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 对自己为什么能够渡过这漫长时光避而不谈,长庚只是告诉蹈海,他在梦中看到的一切,的确都是“真实”。 “我希望能让你知道的真实,我希望能让后世蹈海们理解到的真实。” “小天国,因不死者间的内斗而崩坏,杀了东山的你,逼走无言的是你,而作为结果,我亲手除掉你,更将‘丑刀蹈海’以时光咒封印。使你在此后的三千年,都再没法转生。” “而浑天……他也是被我击倒的。” 怔怔看着对方,这个在小天国诸王中一向让云冲波感到最没法理解,也始终予以高度尊重的人,尽管亲眼目睹过那一切,云冲波仍然希望,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甚至,可以在最后让知道,那根本就是个误会,是个骗局……总之,不是一个真实。 “你很失望吗……” 声音很从容,长庚道:“前一千年里,我和你一样。” “然后呢?” “然后?” 似乎是笑了一下,长庚道:“那些,就要你自己去领悟了。” 两人都沉寂了一会。 “现在,‘我’在那里?” “你还在昏迷中,倒在子贡的面前,至于其它的,我不知道。” 作出补充,长庚告诉云冲波,自己虽然能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却要透过云冲波来完成,既然他完全昏迷,自己当然也就一片茫然。 这似乎很合理,但云冲波却觉得,对方并没有尽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这感觉很不好,却也无可奈何。 “刚才,是你给我的梦吗?” 这才是云冲波最忐忑的地方,那个奇怪的梦境,有太多没法解释的地方,怎么说,云冲波也不会相信,是自己作了这个梦。 “……不。” 带着神秘的,几乎是微不可见的,又似乎有一点苦涩的笑容,长庚缓缓摇头,道:“那是你自己给你自己的梦。” “你应该高兴,你并没有真得倒下,并没有真得成为一个逃兵,但你又没资格高兴,因为……” 用极为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云冲波,长庚慢慢道:“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已经背叛了太平,你……已经是一个逃兵了。” “但是,我……” 很想说那只是一个梦,但说到一半便停住,因为,云冲波仍能清楚的回忆起刚才梦境的每个细节,因为,在萧闻霜发出怒吼的时候,他自己也同样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确,已经是一个逃兵了…… “不,我没有放弃太平,因为我从来也不是太平的一员……我只是云冲波……他们想要的是不死者,为什么要把我卷进来……” “而且,我只是想,太平……是为了每个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被卷入战争的人,怎么说,也没有过得更好……” 为自己作着生硬的辩护,而这样说的时候,云冲波更感到,怒意在 沉默无语,两人似乎都找不到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很久,云冲波才艰难的向长庚发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很多,但,还有更多的事情……我不明白。”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很困难的事情,长庚有些出神,云冲波问到第二遍时,他才猛一下回过神来。 “这关系到很多事情,我一下子解释不清楚。” 神色中居然有几分寂廖,长庚看着云冲波,明白表示说,自己很失望。 “三千年来的第一次转生……看来,三千年的时间,没有积累出你的斗志,反而消磨了你的雄心。” 叹一口气,长庚喃喃表示说,这也没所谓。 “各人,有各人的路,正如你自己说的,你首先是云冲波,然后才是不死者,既然别人作得一切都是为了不死者,云冲波当然就没必要作什么回应。” “我能理解……两个身份之前的反差,对自己期待的落空……这种折磨,每个不死者都经历过,这很正常,你不必想太多。” “啊,也不是这样……” 很想说,自己并不真是那么讨厌“不死者”这个身份,还想说,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愿为太平奉献力量,更想说,就算在刚才的梦里,自己也曾经向着英正成功挥拳,但到最后,云冲波却什么也没说。 ……当都没法告诉自己说自己不是叛徒不是逃兵的时候,徒然对它人作些语言上的解释,又有什么用处? “……总之,我可以送你回去。” 神色由寂廖熄灭到漠然,长庚告诉云冲波,自己可以送他回到真实世界,换言之,正在子贡面前沉睡的他,将会醒来。 “然后……也许会和你的梦境一样,也许会不一样。但我想,你不用太担心。” 放弃不死者的身份,云冲波便能活下来,这也是长庚对子贡的判断,虽然,看向云冲波时……他的眼中,满是遗憾和失望。 “我,我本来可以给你很多东西。” 浑天的武技,东山的魂法、无言的强射,以及长庚自己的经验与知识,所有这些……长庚都可以给出,他本希望,在作长久等待之后,会出现一个可以继承这一切的不死者,一个将会在力量和智慧上都奔向巅峰,将会带领太平道成就大业的不死者。 “我知道你会来,却没想到这结果……” 低声的叹息着,长庚慢慢挥手,向云冲波道:“但这也不奇怪,太平之路,难比登天,更何况,蹈海……蹈海他本就……” 叹息声淹没话语,过一时,长庚方道:“向前走,站在那个圈里,我会……送你回去。” 依言向着走着,却走得很慢很慢,云冲波隐隐感到,走出这一步,自己,将永远不会回到这里。 (而之后,我会怎么样……会,和那个梦境一样吗?) 仔细想来,云冲波并不觉得那个未来有什么不好:从来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云冲波的希冀,本来就是这样安宁平静的一生。 但,仍然似乎有什么在拖着他的脚步,仍然似乎有什么令他越走越慢。 是什么? 是可惜?可惜那将永远错过的一切?不死者的身份?神一样的力量?那些,小天国众多不死者集结的精华所在? 是失落?失落于永远和萧闻霜擦肩而过?不复再得见那样的笑容?不复再得见那样的人? 是不甘?不甘于自己一直只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摆布?没有依自己的心意痛快一战?没有在那怕是花胜荣的面前强力主导过什么? 到底是什么?越想越乱,云冲波始终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堪堪已走到圈边,云冲波停下,不再前进。抱着头,蹲了下来。 长庚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我会很高兴。”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还是藏不住那一丝激动,长庚表示说,只要云冲波能找回对太平的信仰,自己立刻就可以给他很多东西,足够让他在苏醒之后无视子贡与子路的东西。 “忠诚面对你自己,蹈海……想一想你的心,感受一下你对太平的渴望……” “……住口!” 猛一下站起来,转过身,脸色忽青忽白,似乎是在怀疑,又似乎感到恐惧,云冲波死死盯住长庚,这样过了很久,才用一种似乎是挤出来的声音,艰难的道: “不,不要再装了。” “你不可能给我任何东西,你也不可能这样送我回去……而且,你也不是长庚!” “我该怎么称呼?三分、三别,或者是……” 紧紧盯着眼前的长庚,云冲波一字字道:“……袁当!” 第三章第四节(下) “……好。” 沉静很久,长庚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和,却又……很古怪。 “谢谢你,这样叫醒了我。” 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在缓缓蠕动、龟裂、片片脱露,并迅速消逝不见。感觉上,就象“长庚”突然脱掉了外面的衣服。 “一梦千年,连我自己都几乎忘掉了……原来,我不是长庚!” 披发逆风,袁当背手站着,依旧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依旧是那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依旧……让云冲波没法看透。 “你,是怎么发现的?” “……现在,应该是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只手按在刀上,云冲波沉着脸,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问什么呢?” 依旧笑得莫测高深,袁当摊手道:“其实,什么也无所谓,你可以问,但是……” 忽然沉下了脸,袁当竖起一只手指道:“……但是,你只有一次机会。” 手一动,袁当已消失不见,下一瞬,他出现在云冲波身后,立掌如刀,狠狠砍下,掌缘火焰流溢,尚未及体,已将云冲波头发灼至卷曲发焦。 炎龙五焚,卧龙焚野! 间不容发之际,云冲波身子一晃,本能般避却火锋,腰间蹈海同时闪电般弹出,划了小半个圆弧,也不出鞘,就这样向后急斩! “‘孤帆绝妖邪’,还是反手刀?好家伙,你对这一刀的领悟真不次于当年那家伙了……” 声音中似有讶意,袁当一沉肘,早将蹈海执住。 “但,还是没用!” 袁当只将手一放,力量源源吐出,云冲波感觉如叶舟之置江海,不能自处,被生生震飞出十余步外,方想止住身形,却忽又觉一股大力自刀上迸发,饶他咬牙切齿,却到底还是要连退七八步方才好些,犹觉得头昏脑涨,刚想运功调息,却忽然一震,今次居然是从右腕两处穴道上攻入,急切之下,云冲波不唯急退,更要连连挥刀发力,将潜劲驱出,待稍压住时,早又退出五六步外……如是七番,云冲波方能稳住身形,此时已退至五十步外,定一定心,觉得肩酸臂痛,大汗淋漓,更觉头昏腹恶,倒有几分想蹲下来大呕一气。 “才五十步?……好精深的完全境界……不对,这是……论语?” 微现诧意,袁当笑道:“练成了论语的不死者?这是什么世界啊……”忽一沉脸,道:“但也没用!” “你毕竟不是他啊,没有取得真正的领悟,管你的刀有多强,管你的心志多坚……以八级力量对战十级力量,你,只是一只蝼蚁!” 沉着脸,云冲波全力调息,并不理他。 “所以,还是我刚才的说话。” 竖起一只手指,袁当淡淡道:“你只有一次机会,问对你该问的问题,问对我想听的问题,问得出,我答你一切,问不对……” 冷冷一笑,袁当道:“在这个世界中,我们的意识似乎可以不死不生……三千年寂寞,已挨得我很难受了!” (问不对的话,他要把我永远留下么……) 心下盘算,云冲波觉得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前景,却又隐隐觉得不对……总觉得,对方必然另有图谋。 ……对袁当,他实在是深怀惧意的。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是如此神秘,神秘到了,甚至在历史中碌碌无名的地步:他曾向萧闻霜等人询问,也曾向荀欢和介由发问,还曾经查询过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录,当中,或者是根本没有提到他,或者,是把他当成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轻轻带过。 “有勇无谋”、“实以侥幸”……在承认他曾有过“些些微功”的同时,也总会有这样的定语被加在身上,只有云冲波,只有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到小天国成败兴衰的云冲波,才会知道,那个“有勇无谋”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他,以一人之身,取得了之前的三王七姓、之后的中兴诸将都没能取得的成绩,他,以一人之身,几乎,将整个小天国击倒! 甚至,连他的失败,也更象是一个迷团:他完全可以隐忍等待,就如同他之前是怎样在董家雌伏的一样,他有太多机会可以杀掉蹈海,却一一放过……他的行事,他的说话,每一样也让云冲波觉得格格不入,觉得,没法理解,没法捉摸。 (……所以?!) 精神猛一振,云冲波直起腰来,看向袁当,声音当中,居然有了几分嘶哑。 “……你,是不是见过太平?” 一句话,似乎扳下了某个开关,杀气、敌意,忽地散尽,袁当的眼中,初次出现了错愕。 之后,是苦笑,和了然。 “难怪,太平会坚持说,你的资质,在我之上……” 慢慢走近,神色变作温和,更居然透着一种久倦之后放松和淡淡的亲热,袁当拍拍云冲波的肩,慢声道:“这样,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呃……我还是不太明白。” ~~~~~~~~~~~~~~~~~~~~~~~~~~~~~~~~~~~~ “……这个情景,该怎么说呢?” “荒唐。” “深得我心,真是深得我心!” 说着话,两人抚掌大笑,样子好不开心。 但这儿却似乎不是能够从容谈笑的地方:释远任的方丈室虽然不小,但一下子挤进二三十人,也实在很不舒服,更不要说就在几步外的地方,叫骂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数十名凶狠强悍的山贼,正在围攻唯一的入口,似乎随时都可能杀将进来。 两个人的状况也似乎很不适于从容谈笑:帝象先也好,孙孚意也好,两人皆手足酸软,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那怕只是走动几步,都要扶杖倚墙,出身透汗。而更不仅是他们,观音婢、齐野语、左武烈阳,朱家一干高层,每个人也一样,手足酸软,行动不能,比较起来,他两个已算好的了。 “不过,几位请放心,只要那位爷能守住入口,绝没有其它办法能攻进来,不是贫僧夸口,便整个凤阳郡里,也未必有几个地方比这儿可靠。” 作为唯一没有中毒的人,释远任的脸色却比任何一人都更加难看,虽然奔走来去、添茶倒水时犹不忘表功,但脸上眼中不时闪过的瑟缩之意,却连不熟悉他的人也能轻松看出。 “是啊,要不是你这么‘可靠’的地方名声在外,今天这事怕还出不了吧?”孙孚意拉着脸,丢出一句话,饶是释远任能言善辩,也被噎住到说不出话--这也难怪,正如孙孚意所说,若非他“名声在外”,今天这事情还真是出不了。 知道朱子森会让伯羊布下迷药,也已将专门的解药服下,孙孚意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直到朱子森身死血溅,他才骇然发现,对方之前竟似另服药物,血溅遇风,竟与自己先前服下的解药互相作用,形成了效力更强的迷药! 一直到这时,孙孚意尚未担心自身安危:朱子森的计划中,令众人短时不能行动并非要对帝象先一众有何不利,而是要保证当山贼突袭朱家堡的消息传来时,这些人没法介入,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赶回朱家堡增援的人中,没有可能坏事的“好事者”。而孙孚意的计划,则是兵分两路,伯羊在明、黄麾绍在暗,击破山贼,自己则等到朱子森杀去朱晓杰后,再揭穿其面目,逼其自杀。说到底,在两人眼中,朱子慕都无非是一件可以控制朱家的道具,谈不上有什么尊重关心。 而如今,意外出现,伯羊留给自己的解药竟然另有玄机,这令孙孚意感到不安,却还不至少害怕: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伯羊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不利,或者说,无论伯羊有何图谋,孙孚意也看不到他要取自己性命的必要,更不要说,和自己在一起的,还有帝象先、还有观音婢、还有左武烈阳,还有齐野语……无论伯羊在想什么,无论伯羊的背后是何方势力,他都没必要把事情作到这么大。 但偏偏,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超出孙孚意的估算:在袭击朱家堡的同时,也有数十名山贼被分出来攻向禅智寺。由于释远任的迅速反应,在这些人杀将进来之前,包括帝象先和孙孚意在内的所有“大人物”都被送进了方丈室,一个,正如释远任自己所炫耀的,足够坚固的地方,但同时,糟糕的是,这里……似乎也是山贼们的目标。 直到这时,帝象先也好,孙孚意也好,才同时反应过来,一向都习惯于掌握大场面,计算大事件的他们,犯下了何等可笑的错误! ……人为财死! 对这些山贼而言,再崇高的身份都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人笨到利用这种蝼蚁一样的存在来作什么大事,但是……他们却有着足够的贪婪,而偏偏……凤阳郡中,又无人不知,不知道禅智寺的大名,不知道释远任的大名。 为了安全而避入方丈室中,却没想到,在这些山贼的眼里,帝象先孙孚意这些名字,根本没有意义……都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可能从方丈室中搜出的一箱财宝! “我说,方丈啊……” 拉着个脸,孙孚意斜斜瞥着释远任,道:“你该不会是……从一开始,就想拉我们这些人给你看家护院的吧?” “那,那里能呢,孙少真是会说笑……” 不停的擦着汗,释远任居然是这些人中最紧张的一个,孙孚意看在眼里,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却也觉得这人实在不值得自己事后再来“对付”,到最后,也只是丢出句话道:“总之,你这次破财是免不了的……那位老弟的伤,没有千儿八百两怕是不够治……”见释远任脸色早变成一片死灰,也懒得再理他,转头道:“怎样,还守得住么?”便听弃命卒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可以。” 第四章第一节(上) “在出生之前,我就是一个凶手了。” 带着颇可玩味的笑容,袁当看着云冲波,慢声道:“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袁当本是双生子,出生时一死一生。对乱世当中的底层家庭来说,这真是毫不稀奇,只有袁当自己才知道,那个兄弟,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中! “很奇怪,的确很奇怪,还在出生之前,我居然已有了意识……能够感觉到营养的不足,能够预想到未来……两人一起死掉的未来,而,比那更重要的是。” 仔细端详着云冲波的神色,袁当淡淡道:“我还拥有能力,将他扼杀掉的能力。” 并不能说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作到的,袁当只知道,在自己“想要”独占母体的全部营养之后不久,那个兄弟便停止发育,继续渐渐萎缩。 “在那时,我感到,我从他手中夺过来的不仅是‘生存’,还有‘命运’……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命运?” 忽地明白过来,云冲波失声道:“那个人,你的兄弟,他……也是不死者?!” 点点头,袁当道:“到底是谁,可说不好,总之我们两个,一是‘三分’、一是‘三别’。” 自知道袁当身为不死者以来,云冲波就想不明白,袁当以一人之身,为何竟能容纳两件太平天兵?直到现在,方知道原委,虽仍觉有不明白之处,却到底有所解释。 此后无话,不过长大成人--正值乱世--要知小天国之能起事,没有朝廷的“配合”,那终是万分困难。 袁当生于平民家庭,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又值此乱世,更加艰难,至十七八岁时,家里终于不能支持,适逢当地抽役,他将心一横,便从了军,充作夫子。 “然后,没有多久,我因为饿到不行,偷吃东西,被长官发现,一顿拳脚,活活打死了。” “死了?” 猛一怔,云冲波却旋就明白过来,知道至此方说到大关节处,果见袁当竟也有些出神,道:“然后……我就遇见了太平。” 暗算点头,肚里道声:“难怪”,云冲波自己也是太平从生死界上救回来的人,自然知道那穿梭时光洪流当中的大能,虽然太平曾再三强调说那当中实有极多巧合,极多侥幸,但在云冲波想来,却总觉以太平之无所不能,再多困难,也难不倒他。 “那一次,让我知道了很多……也是那一次,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扫云冲波一眼,袁当淡淡道:“生于我之后三千年的不死者,上应丑刀蹈海的不死者……因为你,袁某才能得享灿烂今生。”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袁当对蹈海的态度就令云冲波极为困扰,就算到现在,在梳理、了解了几乎全部历史之后,他仍然不明白,袁当所说的“为,灿烂今生、因你而始”到底是什么意思?曾怀疑蹈海尝在不经意间救助过未得志的袁当,却又觉得这似乎太过传奇。因为,对两人的性情生平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交集。 只听袁当长叹一声,道:“太平一众之能,超佚鬼神……时光洪流之奇,也真令人瞠目……”看看云冲波,忽道:“太平遇到你,在遇到我之前,或者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我大概也没机会遇到太平!” “你是说……” 这下真是目瞪口呆,空自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冲波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好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吃吃道:“就是说,太平是先遇到我,然后……” 若分开来想,也不奇怪:太平超脱于时光洪流之外,虽然袁当在云冲波之前三千年,对他却并无意义,先遇云冲波、后见袁当,原是可以理解,但说是这样说,云冲波仍是难以接受。 “就是说,你再三对蹈海致谢,其实,不是谢他,而是……谢我?” “……没错。” ~~~~~~~~~~~~~~~~~~~~~~~~~~~~~~~~~~~~ 三千年前,袁当在生死线上,被拉入时光洪流,见到了太平,并且,和云冲波那一次不同,他与太平所作的交流,长的多,也详细的多。 在这次交流中,太平告诉了袁当他的身份,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指出了对方本来的“命数”,该是自此而绝。 “但那却会是一种遗憾,因为你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特殊,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一共只出现两次的特殊。” 与云冲波当初相比,袁当与太平的交流要多很多:除了同样在时光洪流中进退,旁观自己的前世今生外,他更从宏观角度了解了天下大势,知道了小天国的现状,更得到了太平的提点,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所源,获得第一次提升。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太平与云冲波的交流,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之前,不死者也好,无数的强人智士也好,用尽一切办法,却也最多只能作到沿着时光洪流倒溯或前行若干年,隐藏于冥冥中的,那些不可测的规律与力量,使他们没法在自己的时空外施加任何影响。 “……直到,你。” 作过无数的尝试,积累下无数的经验,太平终能够在那个时间点上切入进来,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千载之前,虽然,只是一拳之力,但那一拳却救下了云冲波,更为这个世界带来无数改变。 “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改变。” 对袁当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成功,使太平终于能够作出另一个尝试:介入小天国的时空,那太平道历史上最为巅峰的时空! “就这样,他救下了我,指导了我,启发了我……他让我接受到了我自己的历史,让我得到了无数知识,把我从一个死人,变成了天下强者。” “可是……” 一直就在想着一个问题,至此终于找到话头,云冲波皱着眉头向袁当发问,为什么,重生过来的他,却成了太平道的敌人? “你问这个?” 很好笑的看着云冲波,袁当道:“可以,你可以知道。” “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能发现,我不是长庚?” ~~~~~~~~~~~~~~~~~~~~~~~~~~~~~~~~~~~~ “……我不知道。” 老老实实的回答,让袁当的眉毛立刻蹙起如山,却,又因为之后的说话而迅速塌落。 “我只是觉得不太对,这个梦和之前的很多梦都不一样,你的口气,也让我觉得很熟悉……” 想了一想,云冲波很肯定的道:“尤其是,你在说话之前,还要先背两句诗,这个习惯不好,想冒充人的话,就得先改掉自己的习惯。” 在云冲波,对袁当最刻骨铭心的记录正是风月身死一战,是役,蹈海从武技到心志,皆被袁当压倒性的击溃,而那似满蕴得意的“待到秋来九月八”的吟哦,更曾为蹈海带来无数噩梦。因此上,刚刚“长庚”的感慨吟诗简直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刺激,令他为之震动,也因之而生警惕。 “可是……可是……” 连说两个“可是”,袁当的脸上交替出现惊异、不甘、苦笑等种种表情,最后,终于变成抑止不住的狂笑。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袁当拍着云冲波的肩,对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的运气。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长庚,为了让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长庚……我摹仿他的每个习惯……却忘了,你认识的长庚,还生活在三千年前,还是那个小天国的干王!” “等等,你是说?!” 袁当的笑声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云冲波想要追问,却被袁当用坚决的摆手阻止。 “这不重要,如果你能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 背着手,来回的踱了几步,袁当复看向云冲波,目光当中,又是云冲波没法看透的无尽深邃。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回答,但那也的确是一个答案,所以……现在该我来答你。” “我,为什么要与小天国为敌!” 第四章第一节(下) “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无的笑声,尖锐、刺耳,朱子慕却恍若不闻,只是眯着眼,拉圆了弓--一松手,立听得血肉飞溅,似乎还有骨裂的声音。 却没有喜色,更没有欢声,朱子慕没有,敖开心没有,朱家的仆役下人们也一个都没有。 因为,那一箭虽然射中了目标,却没有将目标射杀—不,“杀”这个字,也许并不正确,对已经根本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又怎谈得上一个“杀”? 刚才,敖开心力拒山贼,识破伯羊,本该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不是对手,更被重手摧伤,虽觉伤势似乎不重—并无后患,却似吃他伤着筋骨,任怎么咬牙切齿,只是提不起力气。 伯羊行事,狠辣决绝,原是要取敖开心,争奈朱家侍女阿服却在这时翻脸出手,披起五龙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开心,这一下非但两人震惊,便朱家上下,也无不惊骇,方知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怀绝技,连珠矢发,竟似已练成九杀之箭! 若近身放对,伯羊武功怪异狠辣,更有一身莫测毒功,朱子慕自觉讨不得好去,但她强在先发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负伤而退,更占着弓强箭急,又守着一道大门,伯羊数度意图抢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伤。 见朱子慕箭法厉害,伯羊没奈何,遁入山贼当中,驱动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当真狠辣,箭不虚发,专取咽喉之处,转眼已射杀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饶是山贼倚众抢攻,也在当前三人同时仆倒之后,停住脚步。任伯羊怎样阴着脸,也驱之不动。 若情势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开心皆觉略宽,却不想,伯羊数驱不动,竟是脸色一沉,出手如风,翩若游龙,转眼间,山贼尽吃他击倒! 这一下看似敌方生变,朱子慕却半点不敢大意,果见那一干山贼片时便又一一爬起,依旧攻将上来—动作却慢了许多。细看时,一个个目光呆滞,十分无神。朱子慕再发箭时,更发现,对方,竟是不闪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无双,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们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几发?” 直言这干人已为自己药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觉,尤可怖者,便三管断、头颅裂,一时也不会倒下,依旧会向着朱家堡蹒跚而入。 “对了,就这样,射断双腿……但又怎样,他们还会继续向前爬……大小姐,你还得将他们双手射断……小心些,须得要进来了呢!” 眼前对方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缓缓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无不色变股战,只朱子慕依旧沉着脸,不为所动,额角却也有汗。 她虽是女身,却深知军战之法,原是存了个“擒贼先擒王”的心,只欲将那伯羊射杀,争奈对方实是狡如蛇,滑如鱼,隐身诸贼之后,全不予她机会,几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见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发快了,箭上潜力蕴籍,着体时竟如巨木轰击,猛兽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坏去对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时,竟又射倒十余人于地,争奈山贼势众,依旧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见已将涌出门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说!”听到家人苦劝,朱子慕却是面现怒意,叱道:“我那里也不去!”说着含恨挽弓,再欲发箭时,却猛一震,箭虽离弦,却飞得几步便栽落地下,脸上更是一片血红—她这般发箭,威力虽大,所耗却也极钜,这一下心意激扬,竟险险走岔真气,忙调息几下,却见山贼一发近了。 “卜兄……在下,服啦!” 忽听敖开心一声长叹,声音当中,竟有沮丧之意。 “斗智斗勇,都是你胜了……咱家心服口服,却只想要一句话。” 目注山贼中央,敖开心道:“阁下心智卓绝,手段非常,却……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来作这番事情出来?!”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山贼居然一阵骚动,便即停住,倒是令诸人大感意外,便有几名朱家下人看向敖开心,眼光中颇显佩服。 “问得好……” 沉寂一时,伯羊方缓缓开声,当中却是无怒无喜,宁静若水,敖开心听在耳中,更感心悸,只听他缓缓道来,却是向着朱子慕说话。 “但,便不问时,我也须会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诉你说,我对你是真心爱慕……不是爱你那个美貌替身,爱得便是你这丑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 “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在离开时光洪流之后,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国,但为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决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点下,袁当找回自己对往世的记忆,也找回了强绝无敌的武技与力量,仅此一步,他已胜过当时小天国阵中的多数不死者。 “我们不死者的身上,承载着无数往生的记忆,但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法清楚回忆起那一切,对此,你当有体会。” 见云冲波点头,袁当袖手道:“但我当日,却能豁然开朗,更同时取得‘三分’‘三别’之力,一夜之间,已手拥第七级力量。” 但这仍然不够,袁当很清楚,那力量虽强,那武技虽妙,却非自己之物,这一去路途艰险,若道中有变,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个地方,静静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这些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虑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尝着从没有品尝过的快乐,我从心所欲,不断自体内挖掘出更强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们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体内一样,源源不绝,并随着我的每一次尝试,而不断生发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变化。” 远远比计划当中顺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时,袁当已将力量提升到第八级,亦相信自己已能驾驭那些似乎突然从脑中生发的武技,高兴的他,决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国的地面。 “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当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我也每每会想,如果那三天我的进境并不顺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紧张和兴奋到睡不着觉……如果,我没有突然闪现出那个念头,袁某今生,又将如何?!” 他说着话间,情绪居然略显激动—云冲波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怔怔听着。 低叹两声,袁当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依旧上了路,却……不是去投小天国。” 在那之后,袁当用了一年的时间,行走天下,观地形,察民生,之间亦手不释卷,遍读百家经典。 “我进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过,把眼睁到要挣开,把耳张到要裂开,我看,我听,我记……我在想,想一个问题。” “用整整一年时间,我来想这个问题,想要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袁当忽又停下,看向云冲波,眉头轻扬,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么问题……你可知道?” “唔……” 犹豫再三,云冲波却想不出头绪—从来都觉袁当这人深不可测,他却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着坦然摇头的云冲波,袁当抿抿嘴,微微摇头,道:“……我想知道,小天国,到底是如何失败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看着云冲波,眼中闪烁奇怪的光芒,袁当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到底,将会怎样走向失败!” “你凭什么!?” 怒意忽生,云冲波忽一下站起来,逼近几步,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自入锦以来,云冲波常常觉得,自己同时在过着两个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一夜又一夜的梦回,在他,小天国已非一段“蹈海”的回忆,而越来越成为“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渐渐会在迷茫中忘记掉自己到底是谁,忘记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因为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吗?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不断提高而近乎咆哮,云冲波更不会发觉,自己的怒意并发只是向着对方而奔涌。 --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愤怒?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痛恨? 怒斥着袁当的“软弱”、怒斥着袁当的“逃避”,浑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词已然混乱,自己所控诉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当的作为。 没有发觉,直到骂到嗓子发哑,骂到口中发苦,骂到腹中出现隐隐的绞痛,骂到两腿都开始发虚,云冲波的声音才渐渐低落,却,依旧不止。 “你为什么逃走,你为什么背叛……就算没有你,我们也几乎就取得胜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够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云冲波喉头,将他拎起,袁当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种很慢,却又很冷酷的声音,一字字道: “……没有我?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必然走向失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可叹我却还以为你能明白……” 微一发力,已将云冲波摔至十余丈外,袁当盯着他,声音当中,竟是越发刻毒。 “我本以为你能明白,因为太平对你的高度称许,因为你曾经的百折不回,也因为……因为你那终究没有自弃的梦境。” “但那又怎样?!” “智者择善固执,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这道理,你便不配再与我说话……你,便给我死在这里罢!” 第四章 “在出生之前,我就是一个凶手了。” 带着颇可玩味的笑容,袁当看着云冲波,慢声道:“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袁当本是双生子,出生时一死一生。对乱世当中的底层家庭来说,这真是毫不稀奇,只有袁当自己才知道,那个兄弟,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中! “很奇怪,的确很奇怪,还在出生之前,我居然已有了意识……能够感觉到营养的不足,能够预想到未来……两人一起死掉的未来,而,比那更重要的是。” 仔细端详着云冲波的神色,袁当淡淡道:“我还拥有能力,将他扼杀掉的能力。” 并不能说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作到的,袁当只知道,在自己“想要”独占母体的全部营养之后不久,那个兄弟便停止发育,渐渐萎缩。 “在那时,我感到,我从他手中夺过来的不仅是‘生存’,还有‘命运’……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命运?” 忽地明白过来,云冲波失声道:“那个人,你的兄弟,他……也是不死者?!” 点点头,袁当道:“到底是谁,可说不好,总之我们两个,一是‘三分’、一是‘三别’。” 自知道袁当身为不死者以来,云冲波就想不明白,袁当以一人之身,为何竟能容纳两件太平天兵?直到现在,方知道原委,虽仍觉有不明白之处,却到底有所解释。 此后无话,不过长大成人--正值乱世--要知小天国之能起事,没有朝廷的“配合”,那终是万分困难。 袁当生于平民家庭,本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又值此乱世,更加艰难,至十七八岁时,家里终于不能支持,适逢当地抽役,他将心一横,便从了军,充作夫子。 “然后,没有多久,我因为饿到不行,偷吃东西,被长官发现,一顿拳脚,活活打死了。” “死了?” 猛一怔,云冲波却旋就明白过来,知道至此方说到大关节处,果见袁当竟也有些出神,道:“然后……我就遇见了太平。” 暗算点头,肚里道声:“难怪”,云冲波自己也是太平从生死界上救回来的人,自然知道那穿梭时光洪流当中的大能,虽然太平曾再三强调说那当中实有极多巧合,极多侥幸,但在云冲波想来,却总觉以太平之无所不能,再多困难,也难不倒他。 “那一次,让我知道了很多……也是那一次,让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扫云冲波一眼,袁当淡淡道:“生于我之后三千年的不死者,上应丑刀蹈海的不死者……因为你,袁某才能得享灿烂今生。”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袁当对蹈海的态度就令云冲波极为困扰,就算到现在,在梳理、了解了几乎全部历史之后,他仍然不明白,袁当所说的“灿烂今生、因你而始”到底是什么意思?曾怀疑蹈海尝在不经意间救助过未得志的袁当,却又觉得这似乎太过传奇。因为,对两人的性情生平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交集。 只听袁当长叹一声,道:“太平一众之能,超佚鬼神……时光洪流之奇,也真令人瞠目……”看看云冲波,忽道:“太平遇到你,在遇到我之前,或者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我大概也没机会遇到太平!” “你是说……” 这下真是目瞪口呆,空自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云冲波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好容易理出个头绪来,吃吃道:“就是说,太平是先遇到我,然后……” 若分开来想,也不奇怪:太平超脱于时光洪流之外,虽然袁当在云冲波之前三千年,对他却并无意义,先遇云冲波、后见袁当,原是可以理解,但说是这样说,云冲波仍是难以接受。 “就是说,你再三对蹈海致谢,其实,不是谢他,而是……谢我?” “……没错。” ~~~~~~~~~~~~~~~~~~~~~~~~~~~~~~~~~~~~ 三千年前,袁当在生死线上,被拉入时光洪流,见到了太平,并且,和云冲波那一次不同,他与太平所作的交流,长的多,也详细的多。 在这次交流中,太平告诉了袁当他的身份,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指出了对方本来的“命数”,该是自此而绝。 “但那却会是一种遗憾,因为你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特殊,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不死者历史上一共只出现两次的特殊。” 与云冲波当初相比,袁当与太平的交流要多很多:除了同样在时光洪流中进退,旁观自己的前世今生外,他更从宏观角度了解了天下大势,知道了小天国的现状,更得到了太平的提点,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所源,获得第一次提升。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太平与云冲波的交流,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之前,不死者也好,无数的强人智士也好,用尽一切办法,却也最多只能作到沿着时光洪流倒溯或前行若干年,隐藏于冥冥中的,那些不可测的规律与力量,使他们没法在自己的时空外施加任何影响。 “……直到,你。” 作过无数的尝试,积累下无数的经验,太平终能够在那个时间点上切入进来,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千载之前,虽然,只是一拳之力,但那一拳却救下了云冲波,更为这个世界带来无数改变。 “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改变。” 对袁当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成功,使太平终于能够作出另一个尝试:介入小天国的时空,那太平道历史上最为巅峰的时空! “就这样,他救下了我,指导了我,启发了我……他让我接受到了我自己的历史,让我得到了无数知识,把我从一个死人,变成了天下强者。” “可是……” 一直就在想着一个问题,至此终于找到话头,云冲波皱着眉头向袁当发问,为什么,重生过来的他,却成了太平道的敌人? “你问这个?” 很好笑的看着云冲波,袁当道:“可以,你可以知道。” “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能发现,我不是长庚?” ~~~~~~~~~~~~~~~~~~~~~~~~~~~~~~~~~~~~ “……我不知道。” 老老实实的回答,让袁当的眉毛立刻蹙起如山,却,又因为之后的说话而迅速塌落。 “我只是觉得不太对,这个梦和之前的很多梦都不一样,你的口气,也让我觉得很熟悉……” 想了一想,云冲波很肯定的道:“尤其是,你在说话之前,还要先背两句诗,这个习惯不好,想冒充人的话,就得先改掉自己的习惯。” 在云冲波,对袁当最刻骨铭心的记录正是风月身死一战,是役,蹈海从武技到心志,皆被袁当压倒性的击溃,而那似满蕴得意的“待到秋来九月八”的吟哦,更曾为蹈海带来无数噩梦。因此上,刚刚“长庚”的感慨吟诗简直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刺激,令他为之震动,也因之而生警惕。 “可是……可是……” 连说两个“可是”,袁当的脸上交替出现惊异、不甘、苦笑等种种表情,最后,终于变成抑止不住的狂笑。 “……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袁当拍着云冲波的肩,对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的运气。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长庚,为了让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长庚……我摹仿他的每个习惯……却忘了,你认识的长庚,还生活在三千年前,还是那个小天国的干王!” “等等,你是说?!” 袁当的笑声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云冲波想要追问,却被袁当用坚决的摆手阻止。 “这不重要,如果你能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 背着手,来回的踱了几步,袁当复看向云冲波,目光当中,又是云冲波没法看透的无尽深邃。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回答,但那也的确是一个答案,所以……现在该我来答你。” “我,为什么要与小天国为敌!” ~~~~~~~~~~~~~~~~~~~~~~~~~ “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无的笑声,尖锐、刺耳,朱子慕却恍若不闻,只是眯着眼,拉圆了弓--一松手,立听得血肉飞溅,似乎还有骨裂的声音。 却没有喜色,更没有欢声,朱子慕没有,敖开心没有,朱家的仆役下人们也一个都没有。 因为,那一箭虽然射中了目标,却没有将目标射杀—不,“杀”这个字,也许并不正确,对已经根本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又怎谈得上一个“杀”? 刚才,敖开心力拒山贼,识破伯羊,本该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不是对手,更被重手摧伤,虽觉伤势似乎不重—并无后患,却似吃他伤着筋骨,任怎么咬牙切齿,只是提不起力气。 伯羊行事,狠辣决绝,原是要取敖开心,争奈朱家侍女阿服却在这时翻脸出手,披起五龙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开心,这一下非但两人震惊,便朱家上下,也无不惊骇,方知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怀绝技,连珠矢发,竟似已练成九杀之箭! 若近身放对,伯羊武功怪异狠辣,更有一身莫测毒功,朱子慕自觉讨不得好去,但她强在先发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负伤而退,更占着弓强箭急,又守着一道大门,伯羊数度意图抢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伤。 见朱子慕箭法厉害,伯羊没奈何,遁入山贼当中,驱动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当真狠辣,箭不虚发,专取咽喉之处,转眼已射杀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饶是山贼倚众抢攻,也在当前三人同时仆倒之后,停住脚步。任伯羊怎样阴着脸,也驱之不动。 若情势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开心皆觉略宽,却不想,伯羊数驱不动,竟是脸色一沉,出手如风,翩若游龙,转眼间,山贼尽吃他击倒! 这一下看似敌方生变,朱子慕却半点不敢大意,果见那一干山贼片时便又一一爬起,依旧攻将上来—动作却慢了许多。细看时,一个个目光呆滞,十分无神。朱子慕再发箭时,更发现,对方,竟是不闪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无双,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们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几发?” 直言这干人已为自己药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觉,尤可怖者,便三管断、头颅裂,一时也不会倒下,依旧会向着朱家堡蹒跚而入。 “对了,就这样,射断双腿……但又怎样,他们还会继续向前爬……大小姐,你还得将他们双手射断……小心些,须得要进来了呢!” 眼前对方黑压压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缓缓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无不色变股战,只朱子慕依旧沉着脸,不为所动,额角却也有汗。 她虽是女身,却深知军战之法,原是存了个“擒贼先擒王”的心,只欲将那伯羊射杀,争奈对方实是狡如蛇,滑如鱼,隐身诸贼之后,全不予她机会,几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见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发快了,箭上潜力蕴籍,着体时竟如巨木轰击,猛兽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坏去对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时,竟又射倒十余人于地,争奈山贼势众,依旧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见已将涌出门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说!” 听到家人苦劝,朱子慕却是面现怒意,叱道:“我那里也不去!”说着含恨挽弓,再欲发箭时,却猛一震,箭虽离弦,却飞得几步便栽落地下,脸上更是一片血红—她这般发箭,威力虽大,所耗却也极钜,这一下心意激扬,竟险险走岔真气,忙调息几下,却见山贼一发近了。 “卜兄……在下,服啦!” 忽听敖开心一声长叹,声音当中,竟有沮丧之意。 “斗智斗勇,都是你胜了……咱家心服口服,却只想要一句话。” 目注山贼中央,敖开心道:“阁下心智卓绝,手段非常,却……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来作这番事情出来?!”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山贼居然一阵骚动,便即停住,倒是令诸人大感意外,便有几名朱家下人看向敖开心,眼光中颇显佩服。 “问得好……” 沉寂一时,伯羊方缓缓开声,当中却是无怒无喜,宁静若水,敖开心听在耳中,更感心悸,只听他缓缓道来,却是向着朱子慕说话。 “但,便不问时,我也须会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诉你说,我对你是真心爱慕……不是爱你那个美貌替身,爱得便是你这丑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 “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在离开时光洪流之后,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国,但为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决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点下,袁当找回自己对往世的记忆,也找回了强绝无敌的武技与力量,仅此一步,他已胜过当时小天国阵中的多数不死者。 “我们不死者的身上,承载着无数往生的记忆,但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法清楚回忆起那一切,对此,你当有体会。” 见云冲波点头,袁当袖手道:“但我当日,却能豁然开朗,更同时取得‘三分’‘三别’之力,一夜之间,已手拥第七级力量。” 但这仍然不够,袁当很清楚,那力量虽强,那武技虽妙,却非自己之物,这一去路途艰险,若道中有变,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个地方,静静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这些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虑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尝着从没有品尝过的快乐,我从心所欲,不断自体内挖掘出更强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们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体内一样,源源不绝,并随着我的每一次尝试,而不断生发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变化。” 远远比计划当中顺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时,袁当已将力量提升到第八级,亦相信自己已能驾驭那些似乎突然从脑中生发的武技,高兴的他,决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国的地面。 “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当轻声叹息,道:“这些年来,我也每每会想,如果那三天我的进境并不顺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紧张和兴奋到睡不着觉……如果,我没有突然闪现出那个念头,袁某今生,又将如何?!” 他说着话间,情绪居然略显激动—云冲波却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怔怔听着。 低叹两声,袁当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依旧上了路,却……不是去投小天国。” 在那之后,袁当用了一年的时间,行走天下,观地形,察民生,之间亦手不释卷,遍读百家经典。 “我进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过,把眼睁到要挣开,把耳张到要裂开,我看,我听,我记……我在想,想一个问题。” “用整整一年时间,我来想这个问题,想要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袁当忽又停下,看向云冲波,眉头轻扬,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么问题……你可知道?” “唔……” 犹豫再三,云冲波却想不出头绪—从来都觉袁当这人深不可测,他却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着坦然摇头的云冲波,袁当抿抿嘴,微微摇头,道:“……我想知道,小天国,到底是如何失败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看着云冲波,眼中闪烁奇怪的光芒,袁当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到底,将会怎样走向失败!” “你凭什么!?” 怒意忽生,云冲波忽一下站起来,逼近几步,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自入锦以来,云冲波常常觉得,自己同时在过着两个生活……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一夜又一夜的梦回,在他,小天国已非一段“蹈海”的回忆,而越来越成为“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渐渐会在迷茫中忘记掉自己到底是谁,忘记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因为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吗?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不断提高而近乎咆哮,云冲波更不会发觉,自己的怒意并发只是向着对方而奔涌。 --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愤怒?那当中,有多少是对自己的痛恨? 怒斥着袁当的“软弱”、怒斥着袁当的“逃避”,浑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词已然混乱,自己所控诉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当的作为。 没有发觉,直到骂到嗓子发哑,骂到口中发苦,骂到腹中出现隐隐的绞痛,骂到两腿都开始发虚,云冲波的声音才渐渐低落,却,依旧不止。 “你为什么逃走,你为什么背叛……就算没有你,我们也几乎就取得胜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够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云冲波喉头,将他拎起,袁当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种很慢,却又很冷酷的声音,一字字道: “……没有我?没有我的情况下,小天国,必然走向失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庸人废将,比比皆是,可叹我却还以为你能明白……” 微一发力,已将云冲波摔至十余丈外,袁当盯着他,声音当中,竟是越发刻毒。 “我本以为你能明白,因为太平对你的高度称许,因为你曾经的百折不回,也因为……因为你那终究没有自弃的梦境。” “但那又怎样?!” “智者择善固执,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这道理,你便不配再与我说话……你,便给我死在这里罢!” ~~~~~~~~~~~~~~~~~~~~~~~~~~~ 被摔出去很远,云冲波跌在地上,浑身疼痛,整个人更都有些怔怔。 (什么道理?他到底想通了什么道理?) 很久以来,“小天国的必然失败”就是云冲波的一块心病,从公孙三省的言之凿凿,到长庚的忧心忡忡,都让他感到,也许,小天国,乃至太平道的梦想中,真存在着没法弥补也没法完善的致命缺陷,但一方面苦于自己的读书不多,一方面则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掉这些大人物的铨释,他始终没法搞懂那缺陷到底可能,或者说应该是什么。 (……想不出) (但是,他想出来了……一夜之间,在投入小天国之前,他就想出来了。) (尽管,他只是最底层的一名士兵,没见识没阅历,他却想出来了。) (我和他……差得太远了啊……) 静静躺着,脸上的愤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失意。 “对不起。” 翻身站起,云冲波打一打身上的灰,神色已恢复平静,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哦?” 冷冷笑着,袁当道:“打不过……便说客气话了么?可惜,对我耍这一手,你简直是自取其辱。” “随你怎么说好了……” 笑得很苦涩,云冲波低下头,表示说自己的确想不出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不甘心在这个人面前低头,但更想让自己在这混乱中看到方向,云冲波咬着牙,承认说自己不如袁当。 “我只想知道,小天国,或者说我们太平道,到底,为什么,必定失败?” “请你……告诉我!” “哀求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只认力量,求,是什么都求不到的!” 口气说得很重,但袁当还是叹着气,走到云冲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对目前的太平道了解并不多,甚至,对他们还有过很多想法,但我也知道,你对太平的忠诚与信心确乎存在,不然的话……你就没法凭自己的力量,从那个梦境中摆脱出来。” 转过身,背着手,袁当油然道:“但是,告诉我,你的忠诚也好,信心也好,到底……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云冲波自己还真是没有想过。 “我想,那是因为,太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吧……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没有说出的半句话,是“你也知道”,作为同样见过太平,同样确认过数千年后那太平世界的人,云冲波倒是不明白,袁当的悲观情绪为什么会这样强烈。 “对,你相信未来,因为你见过太平……所以你对太平有信心,你知道,不死者的努力终会有所收获,太平世界终将到来,所以,你会对现在的太平道有信心,你知道他们不会白白的牺牲,他们的梦想终究能够实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仍不明白袁当要说什么,却隐隐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的云冲波 “你应该明白的,其它任何人,都不会比我们更明白,只有我们两人……” 看着云冲波,眼中竟然浮现悲伤之意,袁当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太平他们能够在未来取得成功,除了证明太平世界并非镜花水月外,也意味着……失败。” “五千年来,包括你我在内的每个时代……对太平的追逐都告失败……直到,他们的那个时代……到现在,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了?!” ……当然明白了。 太平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喜讯,一个强而有力的喜讯,告诉太平信众们说,他们所执的路未错,他们的梦想,终会在将来实现。 但是,对于那些奋斗于各个时代的强豪来说,太平的出现,却更是一个噩耗,一个强有而力的噩耗,在告诉他们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们将没法看到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他们的牺牲、他们的付出、他们的血与汗,一切的一切,都将作为失败者的一部分,湮灭在历史的风尘当中。 “这只是一个推理而已,和什么人性的认识,和对太平道的研究,都没有关系……所以,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那一夜,袁当被自己的推理震惊,明白到了自己将要投奔的目标,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事业。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会怎样失败,和为何会失败,我只知道这个结果,不会错的结果。” “所以……” “……不对!” 突然打断掉袁当的说话,云冲波觉得自己很激动,却又很混乱,没法整理出清楚的思路,只能晃着手道:“你等一下,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 抱着头,云冲波蹲在地上,袁当也没有去打扰他,袖着手,静静的看着。 “我觉得,你那样说,不完全对。” 终于调理好自己的思路,云冲波慢慢表达自己的意思:袁当的推测,最多可以说明曾经的小天国,和今天的太平道必定失败。 “但是,那是‘原来’的历史,那个历史当中,没有你,没有我……” 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小了下来,无它,云冲波自己也觉得太过勉强。 “是啊,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说,你和我,都是可以凭一已之力逆天改运的强人?我们中的随便那一个介入进去,就可以顶得上小天国全部诸王的作用?就可以挽回小天国失败的命运?就可以,让太平世界提前来到人间?” 声音中流溢着浓重的讽刺,令云冲波难以抬头,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在认可对方的意见? (凭一已之力,改天逆地……这种事,可能么?) (就算可能……这种人,会是我么?) 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令云冲波身上生发出轻微的震颤,而袁当声音中的冷笑之意,亦是越来越浓。 “相信我,就算太平他自己,也不会这样想的……虽然对他了解很少,我却能感觉到,他必定是作实事的人……不会心存幻想,不会作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望……或者说,如果他真得要这样作了,那我只能有两种理解,要么,他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为了减少之前数千年的流血与牺牲,而不惜将自己的一切押上。” 宇、宙之说,是一切术法研究当中最深不可测的禁区,袁当相信,无论太平多么大能,也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不付出代价,更何况,若果真如他所愿形成了历史的大变局,首当其冲会有所损失的,也必然是他。 “他已经是赢家了,手拥天下,最后的胜利者,历史的终结者……无论怎样变化,他都有输无赢,所以,我说,他可能是一个伟大到我难以想象的人,一个愿意为了让之前的数千年少流一些血而不惜赌上自己的圣人。” 而同时,袁当也认为,太平也有可能是一个被苦闷和无聊包围的老人,一个前半生在金戈铁马中冲杀并夺下一切的强人,一个后半世被繁文琐务困锁到没法动弹的巨人。 “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这样的冲突,并不好适应,也许,那个人,他是在期待着什么激烈的大变动也说不定,也许,他根本就希望我们能改变他业已获得胜利的历史,希望我们能给他带来新的挑战……” “但,我更相信,这只会是他最微末的希望……一个能够取得天下的人,不可能这样应付自己,我想,他虽然有着希望,却绝对不会相信。” “相信……以一人之力的介入,能够改变天下大势。” 似乎在看着云冲波的内心而说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象是从云冲波心底读出,从来都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甚至连性格也偏多随波逐流一些,就算在云冲波最狂放的梦中,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 愕然抬头,因为,袁当此刻说出的,正是云冲波的心中所想,当然,在他,是绝没可能将这话说与别人知道。 神色若常,却有傲意浮现,袁当道:“太平怎样想,是他的事,但是,我,为何不能是这样的人?” “人力有时而穷,但,我若成神呢?!” “那么,你……” 似乎在黑暗中猛得看到光亮,云冲波一下子站起来,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莫名的冲动与期待充满了。 ~~~~~~~~~~~~~~~~~~~~~~~~~~~~~~~~~~~~ 袁当,并不想离弃太平道,并不想放弃太平的理想,就算是发现了小天国的注定失败,他也没有这样想。 “很多人爱说什么‘若天命在我,则无不可为’,但那只是借口……天命,什么是天命?” 从来就是胆大包身的人,更是经已死过翻生的人,袁当很快就从惊愕和迷茫中走出,更立下志向,要以一已之身,逆天,改命! “然后,我花了一年时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看、想,并试着去作。” 没有投向小天国,不是因为不想和这注定失败的事业共亡,而是希望跳出局外,去看清楚,想明白,小天国为什么会失败。 “知而后行。不然的话,我投向小天国,也不过是又多一柄画戟……小天国,缺的不是武器。” 对这种表述方式并不陌生,在梦境中,云冲波曾无数次听袁当用或冷笑或轻蔑的态度指蹈海只是一把刀。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我是找到了。” “但是……你没有找到方法,是吗?” 不必听到答案,云冲波也几乎能感觉到那是什么:淡淡说着话袁当,神色若喜若悲,更似散发着无尽惆怅。更不要说,在他所知的历史当中,袁当所为的一切。 “你知道吗,那一年中,我变化好大,我拼着命的去读、去学、去想、去寻找。” “但。” “我学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感到不知所措……到后来,我,我更会开始觉得迷失……迷失于太平的影子中。” “我羡慕他,我尊重他,他竟能解决那个困境,寻找到实现太平的方法,但我更痛恨他……恨他,既然救回了我,又为何不告诉那个办法!” “那个,行天道于人间的办法!” 只能旁观,云冲波没话可说,因为袁当的情绪显然经已激动,激动到了无暇去检点自己的语言与思路,无暇去发现,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有告诉云冲波,他发现的那个“问题”,那个让小天国“必然失败”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行天道于人间……这个说法,和公孙的很象啊……) ~~~~~~~~~~~~~~~~~~~~~~~~~~~~~~~~~~~~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背着手,袁当喃喃道:“这两句话,稍微读过一些书的都该知道……” “但,又有谁能明白,道师当年写下这两句感悟时,心中该是何等悲凉,又或是,是何等的,漠然?!” “所以,才会有‘太上忘情’之说吧……有情之人,又怎能忍受这样的真理?” 微一翻掌,袁当左手心忽地出现一杯清茶,丝丝的冒着热气,与之同时,他右手心已凝出一掌冰雪,寒意迫人。 这一手冰火互用,可说是高明之极,尤难得在使来从容自若,不着痕迹,云冲波看在眼里,也不由暗赞,却听袁当道:“你看,你看清楚它们……”便再不开口。 ……却,有什么好看的? 一时,热茶已冷将下来,再没有热气蒸腾,冰雪则是化水满掌,从指缝间不住滴落。云冲波瞪眼看着,片刻也未分神,却到底想不出袁当到底想要他看些什么。 “看明白了么,这就是天道……” “若无人力的介入,热茶会慢慢变冷,寒冰会渐渐融化……或者说,它们,都会和周围的一切‘趋同’。” “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天道重和,天道尚同,天道,损有余,补不足!” “这也是太平道的追求,等贵贱、均贫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太平,便是要行天道于人间。” “但是,这是天之道啊……人呢,人之道呢?!” 眼中忽地放出慑人的光彩,袁当寒声道:“人却不是这样!” “一冰,一茶,我丢下不管的话,它们最终必定趋同,同此凉热。但若将一贫、一富丢下不管的话,他们最终却必定趋异,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强者会锻炼自己愈强!富者会收藏积蓄愈富!” “没人会因为自己富有而散财,没人会因为自己强大而废功……人的追求,就是‘不同’!” “天道求同,人道趋异!天人之歧如此,谁,能弥平?!” ”人啊……天下亿万生民,若人心尚异,又谈何大同世界?若人心怀私,又如何天下大公?“ ”最重要的,当人与人本就不同……当这不同只会被扩大而不会被缩小的时候……天下太平,又从何谈起?“ ”对匍匐于诸神脚下,无力也无智作出反制的民众来,那些高居天空的神祇到底叫不死者还是叫皇帝,真得有区别么?“ ”当然有,不死者的理政,不会和皇帝一样暴虐贪婪……“ 说着说着,云冲波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迄今为止的阅历,与从颜回到子贡的无数交流,足以让他明白,自己这种辩解的无力。 (最重要的,是太平道众们,根本阻止不了”不死者“变成”皇帝“吧……) 回忆着小天国的经历:不死者间的相互制衡固然微妙而有效,却只限于他们之间,阶下诸将,对他们的影响几乎是无……不,或者应该说,根本就没有几位将相,会去尝试着反对不死者的决策。 (而且,正是这样的相互牵制,才导致了不死者间的战争吗……) “可,这样说的话……你认为,浑天与东山的争斗,无言和蹈海的矛盾,那些都不是小天国失败的原因……?“ 突然想到,这样的问着,云冲波竟没来由感到一丝轻松,毕竟,袁当这样的说法,部分程度上,也等于消解了”他的责任“,如果这个事业真是注定失败,那么,蹈海或许就不必被加以更多责难吧? ”你根本就说反了。“ 不耐烦的挥着手,袁当道:”不死者间行的,仍是‘人道’,就算有时他们也能以极大的自律来约束自我,但终究没法去身体力行的践行‘天道’,他们所作的,反是不断强化自己,令自己越发‘有余’……而越是这样,他们离其它人就越远,到最后,飞向天空的诸神间,必有一战。“ ”……天无二日,这也是不变的真理啊!“ ”可是,这样说的话……“ 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冲击,云冲波觉得头昏目眩,却仍然能够想到某个重要的事情。 ”但是,太平呢?“ ”你自己也说过啊,太平……他不是成功了吗?他不是把‘太平世界’建立起来了吗?“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吗?“ ”他说过,他说过一些……“ 露出复杂的苦笑,袁当表示说,在太平与自己的交流中,曾经流露出一些只言片语,虽然当时的袁当没法理解,但事后想来,那却有可能是关节所在。 ”他说过,六亿神州尽尧舜……当时,我没有立刻明白,但事后,我却无数次的因这句话而颤抖……“ ”他,真能作到?!“ 片刻的思索后,云冲波同样陷入震惊,他当然明白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大夏历史上最著名和被视为最高尚的两个圣王……没人会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但却没人会相信那真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那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说,狂妄?! “我想了一年,整整一年,结论是我作不到……而之后,我在这里想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结论仍然是,我作不到……” 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袁当对空挥拳,嘶声道:“我回忆了他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我把它们掰开、揉碎、咀嚼了无数遍……但,我就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 “唤起民众千百万,齐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笑话,我知道有一百种办法练出百战死士,我知道有一千种办法让民众对我如痴如醉……但,那有什么用?” “所有这些,只能生长出新的皇帝,却不可能,通往……通往那个太平世界啊!” ~~~~~~~~~~~~~~~~~~~~~~~~~~~~~~~~~~~~ 长久的思考没能带来答案,袁当遂决意入世:却不是投向太平军,而是侧身帝军,具体的说,是投入了“公台董家”的私兵当中。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时,我还没有决心走我的路,我只是想试着去作更多的探索。” 知不可得,行或能解?带着这样的希冀,袁当介入到那已开始将天下震动的兵事当中,而在开始,虽然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他却小心压制自己,并不显露形迹。 “因为,我投入董家,只是想寻找一种体验,进而得到一种答案……我并不想长久的在那里呆下去。” 始终相信,自己会在“下一个月”找到答案,并带着它返回小天国,更进而成为太平道,乃至整个大夏历史上的英雄……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告诉着自己,直到,袁当终于不能再继续下去。 “那时的我,充满愤怒,也充满沮丧……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低低重复着,云冲波没作出任何评论,他当然明白,袁当“知道了”什么。 “……然后呢?你,你又发生了什么?” 终于不再有“找到答案”的自信,袁当终于面对现实:无论有多么不服不忿,自己,就是没法作到太平所作到的事情,自己没办法看到方向,没办法找到道路。 这是足以让任何人心灰意懒的打击,对惊才绝艳,自视极高的袁当就更加如此,事实上,仅仅是“承认这个事实”,就足足化了他五十天的时间。 那时候的袁当,简直愤怒之极,简直想要仇恨周围的一切,却,又找不到何从恨起。 “我该恨太平么?恨他不肯将那方法教我,但……若没有他,我早已身死,又谈何去恨了?” 到最后,袁当甚至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何生为不死者……恨自己的能力没法追上自己的梦想…… “既开我智,胡绝我路,既使我强,胡使我惘……既使我立大志,胡使我不得伸!” 曾经握拳向天,吼出心底的愤懑:袁当更因那次冲动而意外获得提升,使自己的力量更上重楼不说,且意外引发出三分暗伏的力量,自那曾同样叹息过“既予我遇,胡不予时”的前世处领悟得到“七星续命大法”及“借东风”等强力术法。 “那亦是我第一次完整感受到我的前世……其感觉,也就等于你来到锦州以后的入梦。” 之前,袁当也曾在太平的帮助,模糊接触到自己的前世,但都不若这次一样,是直接进入前世三分的记忆,再度体验那些他最为在意,或是最为深刻的回忆。 “在生命的最后时侯,他仍未放弃……仍然在全力将自己的事业延续……我感悟到了他的鞠躬尽瘁,却……”语气沉重,袁当道:“却更感悟到了他的悲凉!” 本来,袁当的准备是面对现实,放弃自己的努力,收拾行李前往小天国。即使,知道自己所投奔的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努力。 “不管怎样,我总是不死者啊!” “那,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想通了。” 淡淡扫视云冲波,袁当缓声道:“透过我那无比伟大,也无比艰辛的前世,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生命是我的,为何,要奉献于它人?” 为何,要奉献它人?! ~~~~~~~~~~~~~~~~~~~~~~~~~~~~ “奉献,他人?” “对。” 背着手,神色出奇的严肃,袁当反问云冲波:对生为不死者这件事情,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别告诉你没有想法……你骗不了我。” “我……的确有过很多想法。” 在袁当的引导下,云冲波慢慢吐露心声,并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和怨懑。 我是谁?! “很多人为我们牺牲,我们被寄予很多期望,但是……为什么?” 在这个没有萧闻霜何聆冰没有张南巾巨门玉清也没有什么天门九将神盘八诈的世界里,云冲波喃喃表示,自己不是不想要那个“太平世界”,也不是不愿意为这而奋斗。 “我只是在想……在作这些事情的时候,别人的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不死者,天定就该作这些事情的人?还是我们自己,有名有姓,和他们一样的人?” “……对。” “我们的确是得到了不公平的起点,我们的确是拿到了无比丰厚的奖赏,但……这不是理由!” 眼中精光骤现,袁当嘶声道:“什么是前世今生?你现在的一切,对那无敌北王有何意义?我所作的一切,又和那最强智者有何关系?” “人只活一次,我为何要为他人而活?!” “尝闻说,心外无物,而我更想说的是……我外无物!” “可是,你这样……” “我怎样?!” 很想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但仔细想来,云冲波却又没法指摘……毕竟,对方到底有何不对? (成为不死者……并不是我们自己要求成为不死者的阿!) “是吧,你终于能够理解我了吧?” 点点的心绪浮动,早被袁当毒蛇般的目光看穿,露出着奇怪的微笑,他慢声道:“成为不死者,不是我们自己的请求,所以,我们也没必要背上不该背的包袱……毕竟,谁曾在乎过我们?!” “那些牺牲,那些付出,那些忠诚……都不是给我们的,那是给一些名叫‘不死者’的半神的,不是给袁当的,不是给云冲波的,也不是给鲁思齐的……所以,我们无所亏欠!” “天予我无上智勇,必报以无上功业……除此以外,吾无所敬、无所忠,无所惧,无所在意!” 带着这样的觉悟,袁当转过身,回到了董家军中,而之后,凭籍着其无与伦比的能力,他迅速攀上一个又一个常人要化百倍时间才能翻越的阶层,走向高处。 “当然,在这过程中,我也杀了很多自己人……很多太平道的人。” 不必袁当提醒,云冲波很清楚那些过往,从孟津,到风月,再到被重伤濒死的浑天,更不要说早该死过无数次的蹈海。 “而我的目标,我的目标……” 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袁当道:“我的目标,天下太平!” “你说什么?!” 反应很激烈,在云冲波看来,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背叛、且对同志挥动屠刀的凶手,凭什么发出这样的狂言? “你不明白,只因你仍被那愚昧时代所遮蔽,只因你仍被那古老教义所迷惑……” 云冲波的反应越激烈,袁当的态度就越从容,唇边始终带着若尽在掌握的笑意,他一字字道:“……说到底,毕竟阮刘是何人?此是迷楼莫当真!” ~~~~~~~~~~~~~~~~~~~~~~~~~~~~~~~ “只要天下太平,在上位者是叫皇帝还是叫不死者……又有什么关系?” 疑惑的重复着这个问话,云冲波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古语云,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又说,乱世出英雄……以吾之力,趁此乱世,有何不可为?!” 在袁当的谋划中,董家只是他的垫脚石,以“义子”身份,以无双智勇,他自信必能扶摇之上,掌握董家大权。而之后,便是寻找一个适合的机遇去潜伏待机,使自己从帝军与太平军的主战场上脱离,直到双方都纠缠至精疲力尽,才破关而出,攻取天下。 “当然,这中间很多波折……但事实上,我已成功,你也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 至此终于明白,太平道攻取董家之役中,以太山卒天下强军之力,又依险据关,却居然会被蹈海百骑越岭,枭取董家家主首级,其原因,根本就是存心为之! “我本就不奢望一战成功……我本来想的,就是要在大胜之后取大败……只有那样,帝京才会不吝封侯之赏。” 说到这,袁当更露出讽刺的笑容。 “因为,对将死的人……是什么都不必吝啬的。” 本是很好的计划,有着很高的可能性,但袁当的谋划终于失败,高估自己的力量,和控制不住对蹈海那种难以形容的敌意,他终于追赶上去……并落入陷井。 “所以,就因为你们,因为你们的反抗,战事又持续十数年,而之后,严重失血的国家更再没能恢复过来……天下苍生,苦之也甚!” 长声喟叹,袁当表示说,自己本有完善规划,可以在五年当中夺取天下,使百姓少受十年刀兵之苦,而自己原可建立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新王朝,更绝对胜过原来那个气数早尽,不过尸居余气的旧时代。 “但是,你这根本就是狡辩……” 不服争辩,云冲波指出,小天国的努力,是为了“万世太平”,而袁当就算胜利,也不过是继续在大夏历史上进行了无数次的循环。 “就算你说你能给天下人以太平,但你死之后呢?再之后呢?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你所建设的这个‘太平’能够永远传承下去?” “我当然不能。” 若能的话,袁当便不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痛苦,但尽管直承着自己的不能,袁当的态度却仍然没有动摇。 “但……我便不能,浑天难道就能了?” 犀利的反问,令云冲波立时无语,而之后,袁当更坦然表示,自己仍然没信心说自己不会在垂老后昏聩乱政。 “但至少,我有信心给天下以三十年治世,三十年内,不起刀兵,不厚税赋,使民得生长,使老少得养……我相信,对生存在那三十年间的百姓来说,这胜过之后那怕是无数代的太平世界。” (这样吗?) ……云冲波,终于无言。 寂静持续了很久。 “但是……我,我是说……我能理解……但是……” 挣扎着开口,却断续不能成句,云冲波极感痛苦,却也知道,这无可回避。 “放松一点。” 轻轻拍着云冲波,袁当淡淡道:“我知道你现在必定很挣扎……不必急,慢慢想,你有很长时间,终会领悟的。” (唔?) 依稀觉得,这句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但也无暇细想,因为袁当又已经开始向四周指点,介绍着这块神奇的天地。 “在这里,时间似乎与外界相对隔绝,我们生存于斯,不会衰老……而且,一切的一切,皆可因心而生。” 弹指连发,随着袁当的动作,云冲波但见楼台忽起忽灭,山水旋作旋没,千种好景一时俱现,真是目不暇接。 “说起来,也幸好如此,三千年啊……” 轻声叹息,袁当表示说,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三千年的独居下来,自己或许早已发疯。 “……嗯,的确不错。” 并不觉得这地方怎么样,云冲波出于礼貌,心口不一的应付了几句,却听到了令自己愕然的回答。 “你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样的话,你适应起来也会快很多了。” “适应?” 忽地感到一阵寒意,云冲波慢慢转身,见袁当不知何时已退到数步之外,抱臂而立,脸上又显着怜悯,又显着嘲讽。 “还不明白。” 声音中透着丝丝的笑意,袁当道:“为了这一天,袁某等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阿……” “终于,等来了重回人间的机会!” “你是要……‘夺舍’?!” “对。” 终于坦然表露了自己的意思,袁当双臂环抱,看着云冲波,神色从容,似有说不出的自信,知道云冲波必会依从。 “我替你活回去,我替你快意恩仇,我替你雄霸天下,我替你……致天下以太平!” “而你,你可以留在这里,静静的思考,象我一样思考,思考我们不死者为何会存在,思考太平怎样才会到来。” “……也许,终有一天,你竟能找到太平所找到的那条道路呢。” “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 冷笑着,袁当就当前形势一一分析,特别指出,若云冲波真以“太平”为念,便该让贤于已。 “不要忘了,你此刻本该已完全崩溃,你不是子贡的对手……三千年前不是,今天仍然不是。” “只有让我回去,才能战胜子贡,才能组织好利用好太平道的种种资源,那些你根本无能力去组织去利用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但是……” 犹豫很久,云冲波猛然抬头,眼中放出了夺目的光。 “但是,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是在说太平,不是在说什么天下,我说得是我自己……无论你有多强,无论你能作到什么,但是……这是我的人生!” “我要自己去走,自己去过……失败是我的失败,成功是我的成功……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给他!” “很好……” 鼓掌大笑,袁当道:“蹈海,你终于悟道,你终于开窍,你……终于出鞘了!” 笑声未竭,袁当微一晃身,早闪至云冲波身前,一记简简单单,不含任何花巧的手刀当头劈下,云冲波虽能及时扬臂格住,却被砸得浑身巨战,骨颤筋酸,更踏裂地面,深陷过踝。 “而现在,我便来教你最后一条道理……诸子百家,万法纷纭,到最后,都抵不过这一句话……” “强……即真理!” ~~~~~~~~~~~~~~~~~~~~~~~~~~~~ 已不知过了多久,云冲波始终昏迷不醒,萧闻霜何聆冰则是张目无神,皆如失魂落魄一般,只宰予眼中灵光未泯,却也满面黯然。 子贡端坐不动,神色俨然,就象云冲波从未倒下一样。子路按剑于侧,亦不见半点放松。 (但这就不对,那丫头……那丫头不可能作这么没意义的事……) 心下狐疑,但在连续等了两杯茶时光也不见任何动静时,子贡也没法再坚持下去--毕竟,为了与宰予的对抗,他并没有用重手把萧何二女的心智完全摧毁。 (再拖下去的话,那两人可能会恢复过来……但是……) 犹豫着,因为很多原因,子贡始终下不了“杀掉云冲波”的决心。 (文王,他很少这样坚决的要保一个人,而颜回,他将是儒门的未来……) 慢慢看向子路,一个眼神,已令这与子贡相交数十年也合作数十年的强者心领神会。 (可惜了……) 缓缓呼吸,子路将无倦慢慢出鞘:即使面对的是完全失去移动能力的敌人,他也以庄严之姿,全神相待。 ……就在这时,云冲波,突然抽动了一下。 (……嗯?!) 微微抬手,止住子路的动作,子贡目光闪烁,盯住在云冲波的身上。 (那个丫头的苦心……就是为了这个?) 双眼依旧紧闭,呼吸的节奏也没有任何变化,云冲波身上所出现的变化,只是那种最轻微的抽搐,手指一下下的屈伸,很慢,幅度也很小。 但,默默注视着,子贡却开始感到不安,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节奏不变的呼吸,却似乎越来越浑厚轰鸣,似乎是发自即将惊蜇的猛兽,明明闭紧的双眼,却一样让人心悸,让人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不去想象,手指的屈伸虽慢,却似蕴藏着无限强大的力量与可能性。 (这……这种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不,还不止!) 忽地惊醒过来,子贡厉声道:“杀!”与之同时,子路翻腕,发力,无倦划出巨大的寒光,向云冲波重重斩落! 亦是此时,云冲波,骤地张开双目! 那一瞬,子贡也好,子路也好,皆有错觉……在云冲波的眼中,明明只是黑色的瞳孔,他们却似乎看见……看见了,胜过千个太阳的,光芒! “……呼。” 缓缓吐气,云冲波随意仰身,双掌轻挥,却早将无倦夹住。 寒光闪烁,锋刃已然及体,只要再向下一丝,便可切入云冲波的皮肤,但……任子路竭尽全力,却也没法再将无倦压下! 根本无视近在眼前的杀机,云冲波左右偏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也将室内诸人一一扫视,最后,才又看回到子贡的脸上。 “子贡啊……” 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意,云冲波慢慢道:“这一天,我真是期待已久了!” ~~~~~~~~~~~~~~~~~~~~~~~~~~ “你有一个好部下。” “他将来会更好。” 方丈室相当的宽敞,宽敞到了可以在这样塞满人的时候仍然能让孙孚意与帝象先独占一角,作一些私下的交流。 “但是……他显然还缺乏自知之明。” “……那是因为,你不是军人。” 不同的结论,却代表着同样的判断:弃命卒的形势,并没有他口气那样的轻松。 论及本身力量,弃命卒自然强过这些山贼无数,但同样中毒,他不过强在体质特殊,受影响较小而已,空有十成力气,却只发挥得二三成出来。 说到手中兵器,微明虽名列御天神兵,但元灵未降,无所变化,虽然锋锐,却苦短小,对上那些山贼手中的棍棒刀枪,虽然一挥必断,却总是要先吃上对方一击。 更不要说,弃命卒自小训练,原是杀手出身,一身短小功夫,皆在腾挪狙击,此刻却偏偏要独拒当路,那是绝对的以短击长,自讨苦吃。 如此这般折冲下来,弃命卒虽强,却居然没什么便宜,尽管脚边也躺下了四五具尸体,但在诸多山贼的猛攻下,已是半身浴血。 “当然,他体质特异,又是个中好手,这些伤就算再累积一些,也不足以消减他的战力,但是……” “但是……这些山贼的死战,却是一个坏信号,是么?” 抚掌轻笑,帝象先居然似乎全不在乎外面的血战,目注孙孚意,忽然道:“孙太保真好手段!” 这句话没头没脑,说来莫名其妙,却说得孙孚意微微一滞,目光梭动,更居然闪过一丝寒意! “……又怎样?” 寒意一闪已散,依旧满面怠懒模样,孙孚意道:“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君不见,五陵豪杰墓连连,无花无酒锄作田!” “你和开心,应该能作好朋友啊……” “你……” 不等孙孚意回答,帝象先抢先截断道:“你的心意,我或明白,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一句话说出来,竟震得孙孚意微微一颤,略一思索,竟拱手欠身道:“多谢!” 略一欠身,帝象先叹道:“其实,我现在真正担心的倒不是这里……” 微微点头,孙孚意接口道:“朱家堡前,我怕已是一片狼籍!” ~~~~~~~~~~~~~~~~~~~~~~~~~~~~ 朱家堡前,局势已渐渐不可收拾。 先前虽被朱子慕狙伤,但当伯羊全力防备时,便不会再被射中,而当朱子慕的注意力被吸引时,余下贼众更能够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没有立刻崩溃,还是开心的功劳,虽然移动不能,眼力却依旧毒辣,取代朱子慕进行指挥,他迅速的发出一道又一道指令,在这精准无比的调度下,那些只识洒扫,战战競競的家丁居然仍能一时守住。 “好,很好,真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少年才俊!” 开心的指挥,却似乎将伯羊更加激怒。忽地一声尖啸,几下转折,速度骤增,居然摆脱掉朱子慕的追踪,突破门洞,径直扑向敖开心! “……你?!” 朱子慕反应也是极快,并不回身,直接反手开弓,三箭连发,但伯羊似乎对敖开心恨意极深,竟是拼却背上硬吃一箭,冲至敖开心身前! “哼!” 看看伯羊杀手将下,敖开心忽地一声冷哼,僵卧不动的身子自椅上弹起,身法变幻,端得是矫若游龙,只一眨眼,居然已绕到伯羊身侧,更见双拳虚握,紫气流溢。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这一下变出突然,诸人无不大惊,就连朱子慕也都怔住,却只有一人,不惊,反笑! “早知你还有后手!” 大笑声中,看似去势已老的伯羊竟能奇迹般止住身形。 “吾闻之,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代,其转运也,和而为雨,怒而为风,凝而为霜雪,张而为虹蜺……” 因应敖开心的拳势,伯羊进退趋避,无不如意,敖开心拳法变化虽奇极快极,却就是轰不中他。 “故……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似在故意卖弄,伯羊长声吟哦,却偏不反击,直待敖开心再镇压不住体内伤势,动作见缓时,才蓦地反击,只一出手,早锁住敖开心咽喉! “此之谓……天人道!” 独立在先前敖开心躺卧的椅背上,伯羊单手扣住敖开心的咽喉,将他提在半空,长声大笑,不绝于耳。 这一刻的他,本是最好的箭靶,但,就连朱子慕……也垂下了手。 是因为顾忌敖开心的安危,还是失去了战胜这恶魔的信心?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命悬人手,敖开心却没半点惧意,反而皱着眉,满面疑惑。 “为什么?你要问什么?” 怪有趣的看着敖开心,伯羊怪声笑道:“问好了,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定定看着伯羊,敖开心道:“智勇如你者,为什么,却还这样,这样的……” 停了一下,敖开心微微斟酌,才斩钉截铁般道: “……没有自信?!” ~~~~~~~~~~~~~~~~~~~~~~~ 连续三番运力,子路已将自己的潜能尽数催谷,却没法将无倦压下那怕一丝一毫,那个刚刚还迷茫到完全崩溃的云冲波,竟似突然变作如神祇般强大和自信,甚至并没有特别用力的样子,就将自己的努力全数抵消。 令子路没法容忍的,是云冲波出现的笑容:从容,却又透着轻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笑容会出现在云冲波那似乎将永远阳光和质朴的脸上。 令子路更没法容忍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力量催到第八级顶峰力量,是他明明知道,云冲波的力量,却根本连第八级上段力量也未达到。 (这是什么样的手法……为什么,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愈惊、愈急,愈压制不住心底潜生的惧意,心地坚定有如子路,一时也几乎陷入迷乱。 “……你是谁?” 终于开声,子贡的脸色依旧平静,但亮到异乎寻常的目光,却早将他的心底出卖。 “我是谁……” 晒然一笑,云冲波忽地翻腕一扭,子路只觉双臂剧震,竟甚么反应也不及作,就这样眼睁睁着云冲波将无倦夺过,跟着信手一握一搓,早把大剑捏裂作无数碎片,洒落地上。 “居然只能稳定维持住这么低的力量,真是……” 完全无视子贡与子路的存在,云冲波虚举右臂,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不住屈伸,就似那是什么最奇妙的玩具一样。 “不过……也够了!” 言发身至,子路甚至连“眼前一花”的时间都没有,仅凭着武者最基本的感应,急急侧身,左臂格,右掌托,险险挡下云冲波的一记手刀。 (这是他的刀法没错,但是……) 根本无暇细想,因为云冲波的攻势简直连绵若水,一掌接着一掌,虽说使来使去也不过子路早已见识过的“孤帆绝妖邪”、“一带飚千里”、“流响雷霆震”直至“回首定神州”这四式“第一刀法”,却偏偏似乎各有无数细微变化,一招一式间,总能将子路牢牢压制。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接过数十招,子路终于察觉,对方竟是始终便只在将这四招反复施用,就连次序也绝无变化,依靠着这个认识,他得以数次成功料敌,却,也在惊讶中发现,云冲波每使一遍,这路刀法的威力便似乎又大上一分! (不,仍是那四招,没有变化……有变化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灵光忽闪,子路终于明白,招式仍是原来招式,却又,正在越来越成为“云冲波的”招式! 那一瞬,少年拜入儒门时所聆听的训语,再度卷回子路脑中,那些已熟习到几乎被完全遗忘的古老语句,忽地涣发出了最灿烂的光彩! 子谓……尽美矣,又尽善也! (原来,如此!) 瞬间的觉悟,令子路知道自己终于找到再度向上攀升的方向,但,这却无助于他改变眼前的战况,几乎在他有所领悟的同时,对面的云冲波,也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终于……可以了。” 第十三度攻上,第十三度的挥出“回首定神州”,看在子路的眼中,却有了全新的感受。 (这一招……这,才是完美一招!) 错觉自己又回到少年时代,刚刚进入儒门,正在以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长者们说文授武,子路深深感到,在被反复使出了十三遍之后,这一招,终于被推向完美! 那,是基于“云冲波”身上的“完美”。 虽没法证明,子路却就是感到,若换任何其它人来,比云冲波高得一分也好,轻得一毫也好,这招一般使来,都将不复完美,甚至,那怕是出招时的力量再强出些些,也会将这一招“破坏”。 在“现在”的云冲波手中使来,“现在”的这一招,便是“最完美”! (这,这就是“大成至圣”之境啊!) 胸中激荡,却什么也来不及想清,子路的防御被这“完美一击”轻松穿透,斩中后颈,立刻昏倒于地。 也是因此,他没能看见,当云冲波使出这一招时,掌缘浮现乳白刀形,并迅速收入云冲波体内,他更没能看见,在斩中自己时,云冲波眼中所流露的满意神色,以及若重瞳般,叠现于眼中的三度白光。 “你问我是谁……” 再不看正在倒下的子路,云冲波缓缓转身,看着僵坐不动的子贡,微笑着,道:“我是蹈海。” “不死者,蹈海。” ~~~~~~~~~~~~~~~~~~~~~~~~~~~~ “……蹈海。” 喃喃咀嚼着这名字,子贡注视云冲波,细细打量,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其它的说话。 坐回椅上,云冲波很随意的动了动脖子,向后一靠,头深深后仰不说,双臂也皆搭过椅背,更翘了个“二郎腿”起来,端得是将子贡视若无物。 另个方向,随着云冲波的复生,宰予也似终于回过魂来,目光炯炯,只盯住云冲波不放,却也不开口。 “还要我等多久?” 这样半躺一会,似失去耐心,云冲波右手挥动,在空中虚虚一劈,道:“并肩子上吧,我赶时间。” “……” “……怎么?” 低声晒笑,云冲波微一挺身,忽已立起,站得笔直。 “……怎么,终于明白了?” 踏前一步,猛的踩在子贡椅上,同时左手连挥,将宰予隔空击倒,云冲波身子微微前屈,狞笑道:“明白了……唯一的真理所在?” ~~~~~~~~~~~~~~~~~~~~~~~~~~~~~~ “唯一的真理?” 几乎与宰予同时发出低低的哧笑声,子贡道:“那是什么?” 身子依旧坐的笔直,子贡打量云冲波,神色中居然有几分好奇,喃喃道:“但这就很奇怪,那丫头的后着……怎可能是这样?” 忽道:“宰予。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 “如果我死在这里,请把我的心得传回曲邹。” 盯着云冲波,子贡慢慢道:“过去的推断有误,不死者……不仅仅会承载历代前世的经验与记忆,在某种情况下,也可能……会丧失自我,被前世完全取代……”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没有任何声调起伏,呆板如一潭死水,云冲波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却听子贡忽道:“谢谢。”,两字没头没尾,突兀而出,却难得在依旧是那死沉沉的样子,依旧是那死沉沉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以致于,令云冲波竟也怔了一怔,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或听漏了什么。 忽地惊省,却已不及! 一直静若朽木的宰予,居然蓦地发难,指间寒光一闪,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发针剑,却不攻向云冲波,而是径取兀自昏迷的萧闻霜,剑势狠辣,直噬咽喉,竟有一击夺命之势! “……你!?” 一声吼,惊怒交加,云冲波竟似连隔空出手也都忘掉,居然和身抢过,硬生生吃下一剑,跟着吐气开声,只一击,早将宰予重重打退,“砰”一声撞在墙上,软软坐倒。 “很好。” 冷冰冰丢出评语,子贡令云冲波一怔,眼中忽地闪过阴云,初显困惑,后似愤怒。 “宰予,请记下来……,已经证明,不死者纵然被前世反噬,也可能保有原来的部分意识,若有强力刺激,极可能令其瞬间失神,而依本能行动。” 慢慢说完,子贡脸上微有倦意,低咳几声,方看向云冲波,道:“不死者……请赐教罢!” ~~~~~~~~~~~~~~~~~~~~~~~~~~~~~~ “没有自信?” 呆了呆,伯羊发出古怪的干笑声--那笑声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愉快。 “这话……你说来不是很滑稽吗?” 伯羊说出的话,也几乎是周围所有人的心声:一个几乎把别人所有反应都算准把握的人,一个似乎已经全盘尽数尽在掌握的人,一个正扣着别人咽喉的人,却要被那个随时可以杀掉的人说成没有自信……这种事情,又何止“滑稽”? ……但,朱子慕的眼睛却悄悄亮了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说?” 看向伯羊的眼神越发怜悯,敖开心低声道:“若你有自信,你就根本不该在乎我……不必非要诱我出手,不必非要让我心服……翻尽底盘,只为让我绝望么?” “……却不知,你恰恰让我看到了希望!” 沉默一时,伯羊眼中杀机一现,却又止住,信手将敖开心摔落地下。 “你说的没错……在你面前,我,的确没有自信。” 连声音也变了,变得安宁、祥和,分外从容,但听在耳中,敖开心朱子慕却同时感到一丝寒意。 “当然,没有自信,并不影响我比你强的事实,并不影响我现在随时能杀掉你的事实。” 一句话,令气氛更显紧张,幸好,伯羊似乎已对敖开心失去兴趣,缓缓转身,负着手,俯视已悄然接近到二十步外的朱子慕。 “朱大小姐啊……某只请教一件事情。” “若无近日之事,若无眼前之变……若现在仍是我们一起向你提亲……你,会选择谁?!” 听到这句话,连躺在地上的敖开心都大为紧张,用力的偏着头,看向朱子慕,眉宇间又显期待,又似紧张。 “……不会是你。” 短时犹豫,朱子慕硬邦邦丢出四字,听在两人耳中,自然各有滋味不同,却都谈不上欢喜:敖开心面目抽搐,伯羊低低冷笑。 “没错……倒也没错。” 喃喃道:“正确的选择,就算让我自己来选,也不会选我自己……” 忽地声音转作凄狠,伯羊道:“可,我这个失败者,现在却可以掌握他的生死,掌握你的生死,掌握你们所有人的生死!” “你现在,又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却忽听敖开心道:“今日之事,原来……源头在此?” “你作出偌大事来,原来,就是为此?!” ~~~~~~~~~~~~~~~~~~~~~~~~~~~~~~ “很好,不愧是号称能知一切人心的‘子贡’……” 似乎是因为子贡的说话,云冲波忽地平静了下来,再没有了刚才的张狂与轻篾,目光当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宁静与深远。 “神速的反应,神速的判断……很了不起。” “曾经……” 语声忽地一滞,犹豫一下,云冲波方道:“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子贡’之名,是儒门的至高荣誉,在儒门内部甚至有说法称,‘文王’是每一代都会有的,‘子贡’却不一定。” “……有人?” 目光微微闪烁,子贡打量云冲波一时,忽地叹道:“千载以降,有无数位不死者,也有无数代子贡……可能存在的交集,我没法算清。” “但,历代子贡,能从前人处得着的最多是心得与记录,而历代不死者,你们却能直接承袭到知识与力量……不死者,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太平’的嘲弄啊!” “‘太平’……不是‘公平’,更不是‘平均’。” 冷笑一声,云冲波道:“正如我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不是说‘人皆为王侯将相’!” “若只是这样的话……你们,又为何不和我们站在一起?” 目光冷漠,子贡道:“‘大同’与‘太平’的区分,你真得明白吗?” 盯视子贡,云冲波眼光森寒若千载雪峰,一时,忽地又松驰,发出着奇怪的笑。 “我不明白,难道你又明白?” 不等子贡开口,云冲波已先一合掌,淡淡道:“更何况,当生死操我手上时,当你我间存在着绝对的力量之差时……你的‘明白’,又有何用?” “朝闻道……” “……夕死可矣。” 子贡刚说了三个字,已被云冲波截断道:“有此觉悟,那你当然死也无憾……” 忽地敛衣而起,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只一件……你,是错的!” “我不会给你任何证据,我不会为自己的话再加任何说明……我只告诉你,你是错的!” “既然能知一切人心,那未,你便试着来看一看,我所说的,是真,是假!” ~~~~~~~~~~~~~~~~~~~~~~~~~~~~~~~~ 注视云冲波良久,在这过程中,子贡也好,云冲波也都好,都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想问几个问题。” “……请。” 摊出手,云冲波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奇特的,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在刚才,我真得看见了你的杀意,没有保留,没有犹豫……但同时,我也看见了你的冷静,看见了你的自信与从容……” 紧紧盯住云冲波的双眼,子贡缓声道:“我只想知道,你,凭什么?” “……嘿。” 单脚踩在椅上,云冲波左手叉腰,右手托着下巴,脑袋微斜,用一种非常有趣的眼神打量着子贡,慢慢道:“你总以为,自己虽不习武,却也安如泰山……因为,你的背后是儒门,任何人都能杀你,却任何人都不敢杀你……就算是皇帝,就算是任何世家大姓。” “但,你却忘了,强……才是唯一的真理!” “你能安居于任何险境,只因对手的力量大不过整个儒门的总和……而当这个翻转出现时,子贡的‘言术’,便只是一个笑话!” “大过儒门?” 冷笑着,在声音中加上几分轻蔑,子贡淡淡道:“很多人……不,很多帝皇都这样说过!” “但……他们甚至连接近这个目标都作不到。” “愚昧。” 一脸的“我根本不稀罕和你辩论”,云冲波以百倍的轻蔑丢出两个硬邦邦的字眼,眼看子贡被砸得说不出话来,他却又轻声一叹,道:“当然,那倒的确不是我……但,也未必不是我!” “总之,我只是要你知道,有人可以把整个儒门连根拔起……不,不仅是儒门,帝姓、世家、佛、道……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聚拢在他的身后,成为那伟大巨人的背景……那个人,他将集帝皇、文王、武王、佛尊、道师……以及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其它无数身份于一身……取代掉所有这些角色,并使你们,永远无法再起!” “那个人,他将开创属于所有人的太平……永世太平!” “……那不可能!” 终失去掉平静,子贡的眼中,又是愤怒,又是惶惑,就连先前已被云冲波击倒的宰予,也没法置信的张大了眼睛,似极迫切的想询问些什么。 “你们用不着相信啊……” 低低笑着,云冲波坐回椅中,道:“新的时代已经开启,跟不上的人……只要旁观就好了!” 看着,子贡眼中连连闪过复杂的神采,最后,却终于只是无声一叹,目光涣散开来。 ~~~~~~~~~~~~~~~~~~~~~~~~~~~~~~ 醒来时,云冲波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但,这还有意义么。 木然的坐起来,看着眼前的空地,摸着身上还在作痛的地方,云冲波知道,从现在开始,“多久”,是最没意义的一个概念。 ……从今以后,他所拥有的将是“无限”。 就在刚才,他作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用尽了所知的武学与战术,但,都没用。 袁当,就那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如同巨峰一样矗立在他面前,任浪花作出徒劳的努力,一波,又一波,扑上来,然后撞碎,化为乌有。 (神域,这就是神域之力,这就是神之力啊……) 尽管不停的告诉自己,“我会胜,我一定会胜,我一定能胜,我一定要胜……”云冲波,他却不得不面对那悲哀的现实:心底深处,他早已放弃了对胜利的希望,他已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战胜这个如般的怪物。 “很好,你连最后的依靠也失去了……” 依稀觉得,在昏迷之前,自己似乎听到袁当有丢下这样的嘲笑,至于那理由,云冲波觉得,也许,是在指自己在心意上的先已放弃? (但是,对这样的人,不放弃,又有什么用?) (再努力也好,总有一些人,是打不赢的啊!) 突然感到一阵愤懑涌上心头,云冲波无意识的挥臂,向着虚空,向着他自己也不知该对谁的目标。 (……凭什么!) 凭什么?所凭的,就是比他更强,一个“强”字,便让袁当能够随心所欲的掌握一切,夺人一切。 (但是……凭什么,他可以这么强?!) 尽管没有意义,却仍在不自觉的回想刚才一战,无意义的作出动作,重现自己刚才的努力……与失败。 (那不仅是凭力量取胜……他的确是找准了最弱的一环,一掌就砍破掉我的刀招……但?!) 蓦地大惊,云冲波终于发现,当自己重复使用蹈海之刀时,蹈海却没有如以往般,自体内浮现,给云冲波以力量和支持。 (这……这是?!) 数度尝试,最后,终将那令自己不敢也不愿相信的事情证实,云冲波似忽地成了一尊木像,呆呆的,不复神彩,不复生机。 许久,他方慢慢的,慢慢的,将身子伛偻下来,越来越低,终于,倒在了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吧) 木然的躺着,云冲波甚至已感觉不到悲伤、恐惧或是愤怒,只有一种麻木,一种瞬间已布满他全身的麻木,和一种奇怪的放松,一种“总算结束了”的放松。 (终于,我不再是蹈海了吧……) 一直以来,云冲波都被一个问题死死缠绕:对太平道来说,对帝家来说,对所有的人来说,自己的价值到底在那里? 叫“云冲波”的这个人,似乎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一只飞在“不死者”身后的青蝇,因为与“不死者”的同在,而得到了无数关注。 这一切……和云冲波个人的努力,似乎根本没有关系。 无论他是否在努力把自己增强,太平道都在耐心的等待、保护,乃至将他追随,无论他是否理解和相信了太平道的道理,帝姓、儒门,一支又一支的力量都在耐心的观察、分析,乃至将他抹杀。 时常的,这令云冲波感到愤懑,时常的,他会去想,如果自己不再是“不死者”,那该多好?自己可以不用再被寄以无限的关注和期望,自己可以从焦点中避开,去作一些自己想作的事。 但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的空想,身为“不死者”,这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他无从摆脱,无从改变。纵然曾经把蹈海交给玉清,纵然曾经在梦中发出宣言,但始终,他那“不死者”的身份就如同黑夜中的火光,吸引来无尽的关注。 ……但,今天,袁当却作到了。 (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 慢慢回过神来,再确认了一次蹈海已完全与自己分离,云冲波竟不知自己到底该悲该喜。 (我,我应该高兴的啊,我终于成为我自己了……) 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却更知道这根本又是一次欺骗,就算是在这样麻木的情况下,云冲波仍能体味出,那一丝丝的痛楚与失落。 (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不死者了……) 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云冲波用力拍打着地面,哈哈的笑着,笑声越来越大,却始终缺乏节奏上的变化。 “与我无关了,都与我无关了!” 越拍越是用力,手掌终于出现破裂,血流出,将地面染红,云冲波却恍若不觉,拍打的越来越用力。 原来,自己,早已,不再把“不死者”与“云冲波”相区分吗? 原来,自己,早已,完全接受下了“不死者”这身份吗? 所以,现在才会痛吧,所以,才会这样难以接受吧? 但,若是如此,自己为何又一直纠缠于自己的两个身份? 为何要纠缠于萧闻霜所关心的到底是“云冲波”还是“不死者”? 为何要纠缠于太平道所忠诚的到底是“不死者”还是“云冲波”?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回想到最初,回想到自己是因怎样的刺激而倒下,回想起萧闻霜的那个回答……云冲波,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好笑,和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有何……可以困扰? 那个答案,有何意义?既然不死者就是云冲波,既然云冲波就是不死者……那个答案,有何意义?! (果然,一切都是自寻烦恼么……) 觉得似乎有清冷的冰水自头顶浇下,渗过盖骨,流遍全身,一时之间,云冲波竟觉心平气和,十分安乐。 ……紧跟着,雷声炸响。 巨大的电蛇在天空中来回舞动,雨急骤,若浇若泼,将云冲波全身浸透。 (这个空间,果然一切皆如我意吗?) 默默想着,云冲波站起身来,深深呼吸,眼光渐渐明亮,不复,麻木之色。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巨大的光影出现,带起旋风,盘旋、涌动,最终,化为如造物般的怒气与冲撞,轰击在那似乎无限远,却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天宇上。 (你等着吧……袁当,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办法出去……在此之前,我会认真用好你留给我的这个地方……变得,更强!) ~~~~~~~~~~~~~~~~~~~~~~~~~~~~~~ “我,想听你说一说。” 许久之后,子贡方微微动了一下,坐直了一些--适才眼中的迷惑与散乱,已依稀消失。 “说一说,未来的,那个太平世界。” 微微一滞,云冲波目光一闪,颇有迷惑之意。 “好,我告诉你。” “那是一个……没有皇帝,没有世家,没有儒、佛、道的世界。” “一个不复有地主与佃农的世界,一个不复有主公与奴隶的世界。一个不复有世袭与袭荫的世界。” “一个,农夫之子和手工匠人都有机会站到最高处的世界。” “一个,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这国家主人,相信未来一定好过现在的世界。” “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一个你所不能理解、不能想象的世界。” “一个,‘无私’的世界。” “……是吗?” 显然也受到极大的震动,子贡目光闪烁,陷入深思,许久,才慢慢道:“这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长长吁气,子贡道:“……这果然是真的!”声音当中,竟是隐不住的欢喜! “你?” 云冲波微微一怔,却听子贡又道:“请告诉我,没有儒、道、佛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是说人们不再相信儒、道、佛的存在,还是说,有严厉的限制,使研究和信仰者将面临处罚?” “你说什么?” 愣一下,云冲波不觉大笑起来。 “可笑,我不是说了么,你根本没法想象,没法理解那个世界啊……” “道门当然还存在,佛门也一样,没有刻意的禁止与迫害。” 轻蔑的摆着手,云冲波道:“毕竟,谁会去担心两头宠物呢?” “在那世界里,仍然有佛和道,仍然有居士与信徒,但那却是近乎不存在的存在,甚至信徒本身,也未必真相信释尊与三清的存在。” “唔,当然,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影响力,不足以影响到朝廷的决策,不足以干涉到天下的大事……嘿,他们甚至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了。” 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子贡,带着兴奋而又轻蔑的笑,云冲波道:“……你们儒门,也一样。” “……是吗?” 低沉的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消沉”的意思,似乎只是要再确认一下某个事实,而当云冲波再度用加重的声音回答说“是的”时,子贡的眼中,却忽地精光绽放! “……此诚,儒门之幸也!” “你说什么?” 着实错愕,云冲波怎也想不到子贡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却见他丢出这句话后,竟连眼睛也都闭上,正襟危坐,神色庄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并不开目,子贡慢声道:“告诉我,不死者……你所形容的那个世界,岂不正是我儒家的‘大同世界’?!” “我刚才已经说过啊,‘大同’与‘太平’的关系,你根本就不明白!” ~~~~~~~~~~~~~~~~~~~~~~~~~~~~~~ “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发出尖锐的笑声,云冲波眼中却是全无笑意,反而像是饿极的猛兽一般,直勾勾盯住子贡,决无瞬移。 “牵强附会,寄祀他人……儒门的自尊,原来竟是如此可怜?” “可怜?” 低声笑着,子贡忽然道:“不死者啊,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呢。” “你说到子贡,你说子贡的‘安全’,在于儒门的‘力量’,但你错了,这样想的话,解释不了历史上很多次子贡的转危为安,也是在侮辱子贡的能力。” “一出而动五国,那背后,是对人性的把握,对大势的把握,所依靠的,并非‘儒门’之力。” “……所以?” 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任谁也能听出云冲波的杀意正在疯狂流溢,偏生子贡却什么感觉也没,仍旧闭着眼,缓缓道:“所以,你若现在杀了我,也只说明我该死。” “子贡之力,在于对‘人心’的把握,若我的言语不能阻止你不计后果地伤人,那我便不是称职的子贡,辱没先贤名声,纵死有辜。不死者……你以已度人了!” “你?!” 冷笑一声,竟不容云冲波说下去,子贡铮然张目,道:“你虽见太平世界,却但见其形,不悟其神……我已说过,去其名,得其实,苍生之幸,儒门之幸!” “是……没有了儒门的儒门之幸么?” 大笑出声,云冲波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世界?没人再把儒门当一回事,十三经不再是必须的读本……只有那些学者,那些喜欢研究古老过去的人,才会把它们保留在案头。” “十三经……只是形式,天下大同,才是儒门的追求。” 声音中全无动摇,速度更有了微微的加快,子贡道:“这个世界,正是儒门所追求的世界,体现着儒门的精神,但你却又说有人能够让儒门完全消失……那样的解释,只有一个!” 眼中放着兴奋的光,子贡道:“新的圣人,终于出现!” “夫子当王不王,绝笔狩麟,,斯时的天下,并不理解夫子的大义,并不能够追随他的身后。” “你所说的时候,必也是这样!” “新的圣人,带来新的时代,不能改变自己的腐儒,必须要和旧的儒门一起被消灭,而那个人,那个圣人,那个建立起大同世界的圣人,他才是继承了大成先师的真正传人,他才是新的儒门之圣!” 一气喝成,如滚滚江水般奔涌前进的语言,中间完全没给云冲波插话的余地,子贡的脸上,更因兴奋而泛起近乎病态的红色。 “强即真理……那只是真理的第一步……舍身取义,以生存换得理想的实现……你永远不会明白!” “所以,不死者,我现在就可以预言你的失败!你注定不能将你曾见识过的太平世界重建在当下,因为你并不理解,因为你并不明白!” “你甚至都无法取代原来的不死者……取代那个朴实善良的年轻人……对广大的道众,也许根本无从知道你们的区别,但对那些与他熟悉的人来说,你却不可能将他取代……你永远都作不到,因为你不明白!只要你还只迷信‘强即真理’,你就永远都没法明白!” ~~~~~~~~~~~~~~~~~~~~~~~~~~~~~~~~ “……是吗?” 静静坐着,注视子贡,云冲波的身上居然没有了任何怒意,一时,方慢慢点头,道:“很好。” 忽地立起,云冲波居然露出了邪异笑容,道:“作不到么?就让你看一看!”猛一转身,竟向着萧闻霜大踏步过去。 “冲……不,不死者。” 在云冲波击倒宰予时,萧闻霜何聆冰已先后醒来,但适才所受的冲击太大,都仍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瘫坐各自椅上,就算云冲波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儒门三大强者轻松横扫,也没能令她们直起身来。 再不理会子贡,云冲波负着手,一步步踱到萧闻霜身前,上下打量,眼中满是热切的光。 “……你是谁?!” 感觉自己似乎被这目光压制、淹没,萧闻霜竟有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似乎,整个自我都正在消失于这热切而又深邃的目光,好容易,才终于挣扎住问出这三个字。 奇妙的是,这三个字本身竟然似乎带着一种力量,令萧闻霜突然觉得压力在被推开,令她的腰身得以稍稍挺直。 “我是谁?” 带着莫可形容的笑意,云冲波道:“我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人,我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不死者,最强不死者。” 说话间,他已走到萧闻霜身前,忽地拦腰抄住,将她自椅上抱起,不由分说,低头吻下! “唔……唔!” 仓皇、惊恐,却也参杂着丝丝的喜悦……以及,最后终于出现的,觉悟! 臂膀如铁,轻松抵消掉萧闻霜的所有反抗,许久,云冲波方抬起头,却依旧将萧闻霜腰肢牢牢揽住。 “你很好……我很喜欢。” “从今以后,我的背,交给你。” “我去创立太平世界,而你……将是我的太平世界!” “……不。” 嘴唇不住颤抖,许久,萧闻霜终于吐出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吐出的字,换来的,是云冲波写满疑窦的目光,只一眼,便几乎摧毁掉萧闻霜的全部意志。 用力掐着自己手肘内侧,靠那疼痛,萧闻霜让自己的精神凝聚起来,让自己终于能够闭上双眼,不管一切的,喊出自己的拒绝。 “你……不管你是谁,我要得,只是冲波!” 呼喝同时,萧闻霜也再度尽力推拒,原本来说,这根本就是蚍蜉撼树,但偏偏,随着这一次的发力,袁当的面容忽地大变,身上更有白光浮动! “怎会这样……你,竟然?!” ~~~~~~~~~~~~~~~~~~~~~~~~~~~~~~ 反反复复的练习着自己的拳法,从东海七杀拳到龙拳再到弟子规,乃至颜回所赠书卷上那残缺不全的拳法,云冲波越来越发现,这里真是一个练武的好地方,随便自己把周围环境打成什么样,只要心意一动,立刻就能恢复原状。 (可惜,力量还是不能突破……) 对九级力量甚至十级力量早已有所体验,以“北王”的身份,云冲波有着无数在最强层面上战斗的经历,但偏偏,那些东西只能停留在梦中,没法带回。 (这些变化,怎么都用不出啊。) 透过对北王经历的重读,云冲波早已知道,随着力量的提升,很多武技将会生发出新的变化,而更有一些强力招数,根本就是要到力量达到一定阶数后才能发动。 (红色恐怖、龙极灭世……就算有了九级力量,也很难发动吧?) 莫名其妙的学习了全部九式龙拳,但也仅限于“知道”而已,在运用当中,云冲波始终觉得,自己也就是能勉强发挥出金之拳的强大力威力,白之拳与黑之拳都只能得其形式,而居于九式顶端的红之拳,更是每一练习,便会气血翻涌,仆地不起。 (所以,才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吧?) 经已时隔数年,但每一想到红之拳在孟津手中的强大威力,云冲波仍会不由得心摇神驰,恨不得自己立刻晋身十级,挥此强拳。 (咦,这样说来……为什么?!) 忽地想起,这“龙拳”似乎是护国敖家的无敌绝技,为何却会成为后世不死者的强着?想了一会,自是没有头绪,云冲波倒也明白:除非有机缘再入时光洪流,自己大约是没机会搞清的。 (说起来,如果我把龙拳的练法想明白写清楚,在太平道内传下去,这样一千年后,会不会就能直接给孟津修炼?我们太平道龙拳的由来,会不会就是这样?) 想得自得其乐,一时心意松驰,一拳挥出,却忽地觉得不对--这一拳打出来,怎么力量竟是出乎意料的大,大到竟令自己下盘扎不住步桩,自己将自己扯得摇晃不已! 立睛看时,云冲波更是惊愕:自己臂上居然浮现出微弱白光,更凝作刀形,却不正是已被袁当强夺的蹈海?! (这是?!) 惊疑不已,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云冲波抓住这一瞬的感觉,全力把握,试图重建起与蹈海的联系。 (果然,这一次,感觉到了!) 隐约觉得重新又掌握到了蹈海的存在,虽不知从何把握,却能感觉它又在重新融入自己的体内,能感觉到那份子力量,那份子经历,乃至那份子不屈与愤怒的重回……精神大振的云冲波,更是全力以赴,力图将蹈海夺回。 再过一会,刀形愈盛,云冲波心下愈加欢喜,却忽见平地自起一阵旋风,转眼凝作人形,竟是袁当! “你有一个好女人……你自己不还不知道她有多好!” 面色阴沉,袁当一挥手,竟完全不和云冲波争夺,任他将蹈海摄回体内。 “但,她能帮你一次,能帮两次三次么?” 忽地欺近,只一扬手,云冲波便被打至半身入土,依旧是连还手也都不能。 “或予或取,皆在我一念,你……又能何为?!” “你……欺人太甚!” 这般欺凌,便泥人也有几分火性,云冲波腰间发力,破土而出,一边厢横刀在手,微微躬腰,摆出个守御的姿势。 (这个家伙,未必就有这么大的优势!) 在“回忆”当中,云冲波和袁当交手何止一次两次?每次皆有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每次都令他无数遍的回忆、揣摩、研究,虽知对方强极,云冲波却觉自己不该是这样无从还手。 (若不是我的力量不足,若是我有和他一样的力量……) 心下恨恨,却也无法可想,云冲波下意识的握紧蹈海,竭力提升--却终究只是八级上段力量。面对袁当恐怕已是十级顶峰的无匹力量,此战胜负,简直一点悬念都没有。 看着云冲波,袁当,却又出现了奇怪的笑。 “还在努力吗……” 说着似乎无意义的话,袁当油然道:“你,是否不服?!” (废话!) 心下大骂,云冲波肚里道:“换你你会服么……有本事的把力量放低两阶咱们来打……”倒也知道,就算那样,袁当的胜面也有十之八九,只终是不服。 却听袁当居然当真冷冷道:“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我平手交锋,且看,你又是否能保住自己的天兵!” “……你?!” ~~~~~~~~~~~~~~~~~~~~~~~~~~~~~~~~ 已战了不知多久。 正如所言,袁当果然压制自身力量,始终只以八级上段力量对敌,饶是如此,也打出了八攻二守的战局,压得云冲波喘不过气来。 而,在这过程中,云冲波更发现,袁当对自身的削弱竟然不止力量层面:本集三分、三别于一身的他,自刚才以来,始终只以三分对敌,始终没有催动过三别的力量。 “不奇怪啊,在这个空间以外,还有着儒门的三名强者,面对他们,必须保留下足够的威慑。” 似看出云冲波的疑惑,袁当冷笑着丢出解释,这更令云冲波震撼:在将力量大幅削弱的同时,还要硬生生分心两用,如此算来,袁当此刻的状态怕连二十分之一也都不到,若真是全力放对,自己岂有幸理? (这个人,的确是强到可怕……但,那不是拱手相让的理由啊!) 心意一分,破绽立现,就算那是细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破绽,却逃不过袁当的眼神,一记手刀砍过,又狠又准,饶是云冲波手持利器,却根本没机会将他砍到。 “你这是……” 大为惊疑,因为袁当所用的竟然是“自己”的刀法,蹈海之刀,而更惊人的是,当这记手刀砍中自己的时候,云冲波分明感到,手中的蹈海竟突然发生出极大的震动,似要脱手飞出! “奇怪吗?这,便是夺取天兵的关键所在!” 倨傲的笑着,袁当表示说,自己是唯一可以单身夺取他人天兵的不死者,百代以降,再无它人。 “就算太平,他也作不到……当然,他也没必要。” 唯那是建立在他体内蕴含两柄天兵的前提上,如现下这种情况,他分心两用,以“三别”之力监视子贡诸人,便没法似刚才般强行剥夺云冲波的天兵。 但他却另有办法:已被强取过一次的蹈海,和他间已建立起某些联系,固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只是“几乎”。 “我现在要作的,就是证明,证明自己能比你更理解蹈海,比你更能将它发挥……让它,再一次把你放弃!” “所以,你才要平手对我?!” 觉得这一切都是玄幻异常,却也多了几分理解:总算明白袁当为何居然会主动放弃偌大优势,平手相敌。 (原来,是为了让你服气啊……) 顿时觉得对蹈海又多了几分亲近,同时却又有几分担心:因为,当袁当不断以第一刀法对敌时,蹈海的跃动,也就显得越来越兴奋和明显。 (好……就让你服气!) 气性也被激起,云冲波心道:“你强夺前后不过这点时间,若这样也能较我对蹈海理解更深……便败了给你,又有什么话好说!”看着袁当又逼将上来,反身出刀,忽地也一旋身,左手挥起,居然也是以手为刀,正是一模一样的一记“回首定乾坤”! “碰”然一声,两人各退一步,云冲波更跟着一反手,将蹈海收入体内。看向袁当,眼中熊熊,尽是战意。 “……袁当,我们来战吧!” ~~~~~~~~~~~~~~~~~~~~~~~~~~~ 战斗被导向奇怪的方向,两人的招数完全相同,相互间再不寻找破绽,而是主动寻上对方最强的一点,以硬对硬。 从“第一”到“断欲”再到“纵欲”……一击又一击,双方用着最简单的战法,却拼出了最灿烂的光芒,几乎连这天地也都轰散。 ……但,本不该如此。 以力、以智,袁当胜出云冲波都近乎无量,即使现在,以半身之姿和运用着下阶力量的他,若真是只求胜利,仍然可以在不足十招内将云冲波击溃。 但他却没法,在不知不觉中,战斗的胜负居然被转换为“对蹈海”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袁当空有如岳之力,如海之智,却都无从施展,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在一招又一招的对击中,去将蹈海慢慢掌握。 (我,倒好象是作茧自缚了呢……) 心下泛着微微的怒意,以及些些的不安,袁当忽地有了悔意:不该,为了子贡的言语相激,就去要收服萧闻霜与何聆冰。 (但,那个女人,真是奇怪,她为什么可以……?) 不觉又想到刚才,激动之下的萧闻霜,全力推拒,竟然能够将天兵之力引发,袁当虑未及此,竟然被她将刚刚吸纳入体的蹈海重又松动。 (难道,这是?) 依稀觉得,在自己的识海中,似乎有着与之相关的片断,但稍一动念,便有前世今生的无数记忆纷至沓来,仓卒之间,那里找到的头绪?一时分心之下,手上尺寸拿捏有失,居然被云冲波将形势板回几分。 (……这小子!) 心下忽地烦燥起来,怒意涌动,袁当嗔目叱道:“蹈海!” “念你与我有恩,念前世今生无数交情,本欲全你性命,在此修炼……但,你若执意要入轮回,也便随你!” 忽地退后一步,袁当微一发力,已浮至半空,但见他只一个起手式,便如十万大山重重涌动,使云冲波呼吸也都困难,当中却偏又透出一种大觉悟大无畏的意思,气势虽强,却非肃杀。 “当真以为……我杀你不得么?!” “你……?!” 面色一变,这一招云冲波自然认得,只他却想不到……袁当,居然能够用出! 那一刀,正是云冲波当初被太平携入时光洪流时所见识,一刀出手,连山也要碎,连海也要开,一刀出手,万里九州,亿兆百姓,无不心受。 那正是,初代蹈海惮精竭虑,不惜自毁已身,方能发出的一刀。 “……接我的,仲连之刀!” 对此强招,云冲波悚然一惊,忽地明白过来,这一刀,莫可力敌!仓卒间,打消掉要一般出招应对的念头,双臂交叉,不经意间,却已将“邃密群科济世穷”的招意迫发。 ……却敌不住。 尽管仍是一般的力量,但两刀相击,却是一边倒的战况:云冲波根本站立不住,竟被硬生生自地上拔起,倒飞出去十数丈,犹站立不住,被硬生生掀倒地上,打了两个滚,方能站起。 “仲连的刀法……你为什么也会使?” 面对惊疑交加的云冲波,袁当冷冷一笑,道:“我既能入时光洪流,这又何足为奇……”忽地一扬手,刀气急放,却竟换了后世蹈海的强招“难酬蹈海亦英雄”! 云冲波此刻正是满心惊疑,又方受重击,那里扎得住守势,当即被袁当击穿中宫,“扑”的一口,连血也都喷将出来。唯他此刻,竟是几乎觉不到身上伤势,袁当连环两刀使出,几乎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 “以为我只能掌握思齐之刀吗……可笑。” 眼中闪过冷蔑的眼神,袁当喃喃道:“上下五千年,何止一代蹈海?何止一种领悟?” “不妨告诉你,在历代蹈海当中,思齐之刀,连前三都排不进去!” “我以思齐之刀战你,无非想全你首级,无非想留你在此地参悟……你既非要逼出这仲连之刀,非要逼出这大鸾之刀……便,莫怪我手下无情!” ~~~~~~~~~~~~~~~~~~~~~~~~~~~~~~ 在子贡眼里,云冲波从被萧闻霜推开起,就似乎变了个人。 眼神依旧深邃,微笑依旧从容,却,就是莫名的少了一些压迫感。 (似乎,突然变弱了吗……) 即使以子贡之聪明,也没法猜测到正发生在意识世界中发生的一切:袁当分身两用,一边监视儒门诸人,一边力战云冲波,这样的荒唐事情,并非人智可以揣测。 心意急动,转眼已想出十数对策,却又都觉非万全之计:虽说此刻云冲波的的迫力有所减弱,子贡却毫不怀疑:若自己真有所异动,他绝对可以在一瞬间将自己一干人尽数击杀。 (如此可怕的不死者……是那一位?) 精熟史事,子贡一时间早将小天国诸王尽数在心中过了一遍,唯就算以儒门所知,也不知当年竟有过袁当这般一个怪物,他虽苦心思索,却终究不得头绪,反而越想越是离题万里。 却见,萧闻霜脸上表情数变,忽惑,忽虑,忽又似下定决心,转眼已如止水。 看一看何聆冰,萧闻霜竟慢慢站起。 “……唔?” 此刻局中气氛诡异之极,诸人皆是以静待动,萧闻霜方一起身,云冲波子贡宰予三人立时注目,子路更是微微皱眉,右手已按上剑柄。 “仲先生,请稍安勿燥啊……” 开口的是何聆冰,脸上血色全无,声音也似在微微颤抖,眼神却极坚定,纵然,瞳中闪烁着无数莫可捉摸的变幻。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一语出口,云冲波面色忽变,子贡宰予则是同时一怔,子贡便微一抬手,一边子路已按住剑势。 “……请。” 这边子贡缓缓作出相让的手势,那面云冲波双目炯炯,已是盯住萧闻霜,那眼里,却绝非慌张,倒散着无尽的自信霸气。 ……嘴角,更有笑意浮现。 “你,不明白。” “但,我还是想试试。” 那是奇妙的一幕:一方坐着,面色红润,笑得自信、从容,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另一方站着,脸色苍白,连身子也似乎站立不稳,虽然一步步的向前走着,但每走一步,都似乎带着绝大的犹豫与迟疑,每前进一步,都似乎要用掉无量的决绝与坚强。 “杀掉你……不,根本不必。” 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慢慢走近的萧闻霜,云冲波道:“一抬手,我就可以让你昏迷。” 十指交叉一处,缓缓活动着,云冲波忽地道:“……但我不会。” “你可知道,这一切全无意义?” “……我在努力,这便是意义。” 离云冲波越近,萧闻霜的脸色就越白,唯神色却也越发坚定起来。 “好……给你一次机会。” “……那末,谢谢。” 轻轻一笑,那瞬间,连子贡也不由为之心动,何聆冰更是连呼吸都完全屏住。 自幼便与萧闻霜相识,彼此是最好的姐妹与朋友,但便是她,也未尝见过萧闻霜这样的笑。 ……这样美丽的笑,这样,大决绝,又大安然的笑! “……闻霜!” 忽地控制不住自己,何聆冰一声嘶呼,疾掠而出,抓向萧闻霜的肩头,唯此时,萧闻霜也已走到云冲波身前,将他双肩揽住。 “冲波……回来吧。” 闭上眼,带着几乎是悲悯的神色闭上眼,萧闻霜低下头,用力搂住云冲波的颈子,重重吻下! ~~~~~~~~~~~~~~~~~~~~~~~~~~~~~~ “……明白没有!?” 在辛苦相持的平衡被打破之后,云冲波便失去掉扳回局势的能力,就算袁当用回北王的诸路刀法,他也已没法抵抗,所谓战局,根本就是袁当一个人在随意挥洒。 挥洒,他的怒气与战意。 “还不放弃……非要逼我将你送往轮回吗?!” “别以为你还守得住!蹈海此刻已被我震动,只要抢住你身死的那一瞬间,我完全可以强夺下来!” “……生路在此,莫要自误。而且……也莫要再误蹈海!” 不停的勉力爬起,又不停的被立刻再打倒在地,云冲波能够感觉到:袁当说的,都是真话。随着他一拳又一拳的痛击,蹈海的确又有浮动之意,虽然自己仍能把控,但,正如袁当所说,若自己被生生打死在这里,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而且。 随着蹈海的不停战抖,云冲波的心意,也在不停战抖。 (蹈海……和我一起,真得是误了你吗?) (和袁当在一起……你,能作出更大的事业吧?) (太平世界……那怕只是三十年的太平世界……我,我能作到更好吗?) (蹈海……你,你到底会作何选择?) 只手执住胸膛,将已被打作血人,打得四肢如碎,五内若裂的云冲波提起,袁当眼中丝丝寒意散放,却忽地一笑,道:“……我便让你死心。” 手上微一发力,云冲波忽地剧震,目眦欲裂,几乎迸出血来! 那一瞬,袁当竟将他的感觉释放,那一瞬,云冲波竟忽又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感知到外面的世界,感知到……萧闻霜那几乎可用“绝望”来形容的深深一吻! “一个好女人……但是,你配么?” 转眼已又将那感觉遮断,信手将云冲波摔回地上,袁当轻蔑的笑着,轻蔑的打量着云冲波。 “纵然我放你回去……你,配么?” “纵然她现在要得是云冲波……但,你配么?!” “……袁当。” 声音极低,更带着剧烈的颤抖,云冲波知道,自己下面将要说出的是什么。 那三个字说出来,一切都会解脱,那三个字说出来,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却说不出口! “你赢了”三个字,虽在胸中翻翻滚滚,却,只是,说不出口! “还要挣扎……” 长声喟叹,袁当油然道:“你令我太失望……” “仲连也好,思齐也好,大鸾也好……无论成败,却总是一世人杰,拿得起,放得下……胜负之际,决不效儿女不舍。” 忽地嗔目,作狮子吼道:“蹈海,还不明么?!” 吃这当头一喝,云冲波周身百窍无不震动,不觉便开口道:“你赢……”说着身子忽地一震,灵台上白光喷涌,赫然正是蹈海形状! ~~~~~~~~~~~~~~~~~~~~~~~~~~~~~~ “闻霜……你……” 眼见萧闻霜深深吻住云冲波,何聆冰拉着萧闻霜,木然僵立一时,见全无动静,终道:“你看……” 慢慢直起身来,看清云冲波面容--依旧是那带着讥诮的笑意,那似乎永不会出现在云冲波脸上的笑,萧闻霜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信他。”声音微弱,却极是坚定。 ~~~~~~~~~~~~~~~~~~~~~~~~~~~~~~ “袁当……” 眼中满是迷惑,云冲波一时间竟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才,自己心意动摇,复觉蹈海离体,本已心如死灰--那是料知袁当今番得手后,决不会再有变化了。却谁想,与自己对面而立的袁当居然一般是脸现讶色,天灵上白光浮动,竟似天兵亦将离体! 虽然说,只是短短一瞬,袁当便已安定天兵,但此时,蹈海却也已潜回云冲波体内,而刚刚那短短片刻,更似使云冲波感知到了些什么。 “你还想怎样?” 皱着眉,袁当已显不耐,却见,云冲波脸色连变,更竟渐渐安定。 “原来,这样吗……” 喃喃说着,云冲波慢慢站直身子,上下打量袁当,神色越来越古怪。 打量的同时,他也在向后退却……当然,不论他退开五步还是十步,对两人来说,都没有意义。 古怪的看着袁当,看了很久,看到袁当已开始愤怒,和甚至开始不安,云冲波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声道:“天下……不难定也?” “你说什么?!” 莫名其妙的六字,却换来山呼海啸一样的回应,嗔目、虎吼,袁当瞬间散发的怒意,立时掀起若咆啸九天的狂风。 ……却,吹不动云冲波。 定定看着袁当,神色不断改变,云冲波喃喃道:“竟然是真的,这竟然是真的……没有遇到自己的天兵,没有觉醒不死者的力量……你竟仍然能成为天下最强!” “你……给我住口!” 怒意横溢,袁当一记直拳,径取云冲波前胸要害--却竟被云冲波曲臂格住。 似对袁当的攻击全无感觉,云冲波只是定定看着他。 “你竟能作到……没有了太平天兵,你竟能收服御天神兵,没有了前世之力,你仍然是当世最强!” “……但!” 忽地一震,云冲波双目圆睁,吐气,发力,在逼回袁当一击的同时,飘身退出数步。 “但……你,你为何要那样?” “一代战神,为何不能昂着头走完最后一程?” “你跪下,你哀求……以你的智慧,难道看不清最后的结果?” “你……为什么?!” 连云冲波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质问越来越响,而,奇妙的,袁当却冷静了下来。 “……天不佑我,更当竭尽人事。” “但,你,刚才……” “刚才?我在误导你。” 声音冷冰冰的,袁当道:“史书其实很简单,只有胜与败,没有光荣的败,也没有耻辱的胜。没机会重来的,才是真正的耻辱。” 眼中杀机渐盛,袁当一字字道:“能够想通这一点……对你很有好处。记住它,蹈海。记住它,会使你在今后的轮回少走很多弯路。” “但,既然你想通了这一点,那么……这一世的轮回,你已经走到头了……” 欺身直上,双手成刀,左斩右推,袁当森然道:“你既终于踏入成年人的世界,我也便会给你以尊重,不再和你玩些孩子的把戏……” “蹈海啊,我会以全力败你,以全力夺你天兵,以全力……杀你!” “……是么?!” 虎吼一声,云冲波侧身,出掌,击破袁当刀势,跟着退开数步。 “袁当……多谢你的提点,终于让我明白。” “前世蹈海又如何,后世蹈海又如何……刚才我已说过,今生今世,是我的人生!” “一刀醒天下又如何,一刀破千军又如何……那,都不是我的人生!” “仲连蹈海、思齐蹈海、大鸾蹈海……你也许能比我更了解他们,但,你不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冲波蹈海!” 双掌合击,发出雷鸣般响声的同时,锋锐刀形也浮现掌上。 “便用出你领悟的仲连之刀,便用出你领悟的思齐之刀……袁当,你就用他们来接我一刀!” “接我的,冲波之刀!” 第五章 ……直到自己的反手刀贯入袁当胸膛,云冲波兀自不敢相信。 双方今次交手,兔起鹘落,三合已分胜负,唯这短短几个弹指,在他,却真若隔世。 在刚才,云冲波本已吃袁当用语言逼住,心意动摇,当蹈海离体的那一瞬,他根本已将放弃。 却谁想,蹈海浮动之时,竟也是三别震动之刻,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云冲波感觉自己的识海被激烈冲击,海量的感受与回忆激突而入,那瞬间的震荡几乎让他昏厥,却也,让他在惊疑中睁大双眼。 ……涌入的,竟是袁当的“前生后世”! 不仅仅是“袁当”的这一生,他更看到“三分”、看到“三别”,但,或者因为袁当是一体双兵的缘故,那些记忆都是破碎不堪,使云冲波没法看清。 ……而且,云冲波也不在乎。 便是所有这些都能看得无比清楚,和另一段人生相比,这些,来去纵横的神祇之争,都,如同嚼蜡般的无味。 那段人生,云冲波甚至看不清居于“过去”还是“未来”,他只知道,在那一世,袁当至死未知,自己,本该命属太平! 在那个时空中,一样有着太平道的蜂动,但,直到那被血腥镇压后,袁当才出现在这巨大舞台上,没有汲取太平神力,他却仍能凭后天努力,成为当世战神,成为唯一能令所有人低头的无敌战神。 力足以敌天下,智足以谋天下,却总会在关键时候,迎来一个又一个的打击,使他的路越走越窄,到最后,站在那时代最高端,并主帝姓的两名枭雄,不惜联手以十倍军力围攻,更集合天下过半智士、过半猛将,布下无懈可击的完美杀局,终于将他逼入绝路。 ……甚至,那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天,莫测之天! (如果没有那完全不正常的暴雨……他……仍能杀出生天!) 在极短的时间内,云冲波几乎被那奋斗燃烧,又几乎被那挫折打垮。 (这个……才叫天意弄人吧?) 被震动,也被感动,云冲波觉得,无论是谁,在经历了这样的一生之后,都有资格说:“我要再来一次!” (不管怎样,他的确比我更适合“天下”的大舞台啊……) 本已经心意摇动,使蹈海与自己分离,在那一瞬,云冲波几乎已在放弃,将自己的“未来”转交袁当。 ……但。 但,更令云冲波惊讶的,是那一世袁当的最后演出。 无敌战神的最后一幕,竟是如此卑贱! 他下跪、他乞求,他无所不为,只为,求得一点生路。 来不及细细品味那震撼,短时的错乱已告结束,各自的天兵都复归体内,云冲波也得以平定心神,来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事情。 袁当……那口口声声教云冲波要“拿得起放得下”,要“输得漂亮”的袁当,那武功智谋都盖世无双,似乎周体都散发着英雄气概的袁当,在自己的最后关头,居然,卑贱如斯! 这样的冲击,使云冲波不敢相信,甚至,当他试探着发问时,仍然存有一种侥幸之心,使他希望,这一切并非真实。 ……那怕,这“真实”的代价是袁当将夺他一切。 但,袁当的回答,却将他无情打醒! “……天不佑我,更当竭尽人事。” “史书其实很简单,只有胜与败,没有光荣的败,也没有耻辱的胜。没机会重来的,才是真正的耻辱。” 声音平缓,没有特别的波动,却,似携着无尽寒意,令云冲波在听到的同时,已觉耳朵在被冻结。 但,亦是这样的冲击,终于让云冲波破尽心中纠缠! 长久以来的困惑,对“我是谁”的追寻,从获取“不死者”之力起,就一直缠绕着云冲波,挥之,不去。 那种惊喜,那种担忧、那种愤懑,那种不自然不自信不自安,那种“一夜间失去所有”的恐惧,始终围绕着他,那种“我到底配不配不得上”的苦恼,始终困扰着他……无时,曾安。 直到,现在! 自己的一切,都来自这前世之力……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曾无尽辉煌又怎样,后世能刀压天下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面对无尽强敌无尽困局又怎样,没法作到他人期盼的最好,没法致天下以太平又怎样? ……既来之,则安之! 今世便是今世,我生便是我生! 又怎样? ……又怎样! 唯当,竭尽人事! 带着那觉悟,他首度挥出不属于任何其他人的刀……那刀中,有“回首定乾坤”、有“弟子规”、有“面壁十年图破壁”、有“金色雷震,潜龙腾翔”……但,却又不是“回首定乾坤”不是“弟子规”不是“面壁十年图破壁”不是“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云冲波,终于挥出了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刀! 冲波、逆折、回川! 三刀连环,第一刀已将袁当逼退,第二刀击破防御,第三刀上,已将袁当贯胸,刺落! ……直到已取下胜利,云冲波,兀自未敢相信。 “……居然,会是这样。” 面色如此,袁当的声音中,居然只听得出隐约的叹息。 “竭尽人力,却到底难回天心啊……” “天意亡我……奈何!” 自大的口气,但云冲波只是沉默,因为,经历了刚才的一刀,他反而更明白,袁当到底有多强,和自己到底有多幸运。 在刚才,誓言要作生死之战,袁当实已将力量提到十级顶峰,但,奇妙的,当云冲波全心挥刀时,却发现自己的力量竟也在疯狂突破,攀至自己没法理解没法想象的强大,攀至,竟可和袁当拼作两分的强大! (那是,第十级力量!) 模糊有所想象,却始终不敢断定,直到现在,看着袁当的苦笑,云冲波也蓦地明白。 “一直,都是我们的心志在战斗吧……” “……对。” 默默点头,袁当苦笑道:“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驾御不了这种力量,就算有人强行输功,也只会爆体而亡……但偏偏,在这个地方,你我所能自主的,不过是一缕神识……” 说来似乎很玄,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刚才的生死一瞬,云冲波涌生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亦终觉悟到自己始终纠缠的东西,那一瞬,对自己的未来,他终于有了不下于袁当的自信与坚定。 心至,力随! “说到底,仍然是太平之路的选择……当你对自己的路有更深认识时,当你对太平的执着、忠诚和信仰在我之上时,你便能比我更强……” “在这里,我们比的是‘心’啊!” 似笑似叹,袁当每说一句话,都有大量的血水涌出,脸色更在慢慢的变白。 “在刚才,我的确感受到了无比伦比的决绝与执着,我的确感受到了你的选择……很好……若在‘同样’的世界中,以这样的觉悟,你便可以与前世一战,或者,可以支撑到五招以外……” “但!” 大声的咳着,袁当的肩头渐渐塌落,神色,却越发倨傲。 “想胜我,你还差着太远!前生后世,三刀并作,或者,才配和我一战!” 以失败者而言,袁当的说话真是猖狂到了极点,但沉默着,云冲波没有任何反驳。 ……他知道,袁当并没有说错。 (分心他顾,同时还在监视着那么多人……甚至,将整个“三分”的力量都抽去那边……) 作最好的估计,此刻的袁当也只有五成神志,发挥得出三分战力,但就算是这样的他,云冲波也只是险险胜出! “祝贺你……” 大声的喘息着,袁当剧烈抽搐,口中咳出血沫,却仍在勉强将双手抱拳,高举过顶。 “虽不甘心,但某还是要说一句,太平,他没有看错人……。” “蹈海啊……袁当,在你之下!” 听着这已可算是完全认输的遗言,云冲波,却半点高兴也都欠奉。 “但是,我不明白……” 从巨大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云冲波此刻所感受到,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从身体,到心里,都是这样。 ……但,只有这种时候,很多事情,才能看得明白,想得明白。 “……你所作的事情,很矛盾。” 回头细想,袁当本可轻松夺舍。 “如果你一直就不告诉我你的图谋,甚至,只要你不让我知道,事情的关键,不让我知道我们所较量的其实是我们对太平的希望与信仰……你可能,早已取得成功。” “那么,为什么?” “……好问题。” 对云冲波的疑问感到意外,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袁当愣怔一会,才道:“……也许,是因为,我还是,很想看到你的堕落吧……” 始终也没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从一开始,袁当始终陷于两种选择的纠缠中,到底是要磨砺云冲波,让他更强,还是要击垮云冲波,夺取他的身份? 一时想要“报恩”,报太平之恩,云冲波之恩,一时又想要“报复”,尽自己前尘后世,无数挫磨当中难伸的报复,在这样的困惑当中,一向刚健决绝的袁当,竟也作出了两端之事,甚至,在初次夺下云冲波身体时,他仍然留下了云冲波一点元神修炼,而不是将他送往轮回,永绝后患。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趣?” 脸色变作灰白,袁当喃喃道:“莫以成败论英雄……嘿……真真笑话,不以成败,又能以什么来论?!” 忽地双目一张,道:“我去后,你……”却见云冲波缓缓点头,道:“我知道。” 一怔,跟着忽地一笑,道:“你自然知道,刚才那一击,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有何不知?” 忽地道:“吾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你际遇非凡,格局宏大,非凭蹈海一刀之力,非倚太平一门之功……却,当记。” “……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我知道。” 默默低头,云冲波眼见得袁当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身躯渐渐冷硬,眼见得,是活不回转了。 却,仍旧是默默低头,注视袁当尸身,目不稍瞬。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蓦地开口,竟是,已然死硬的袁当! 略无讶色,默默目注,云冲波道:“我知道,袁当走后,您会回来……太平长庚,天国干王!” “好!” 长笑声中,“袁当”一弹而起,便见身上七彩光华缭绕,转眼间相貌已变,却不正是长庚? “终得脱困……” 微笑拱手,长庚道:“北王,多谢了。” 木然摇头,云冲波道:“我是蹈海,不是北王。” 旋又道:“干王,很多事情,你要答我。” 眉头微皱,长庚细细打量云冲波,见他面色漠然,却似神光内结,竟有种看不透、动不得的感觉,一时,忽地嗒然长叹。 “……好。” ~~~~~~~~~~~~~~~~~~~~~~~~~~~~~~ 冷冷看着敖开心,伯羊忽地一咧嘴,道:“不,你猜错了。” 旋又看向朱子慕,神色中居然有些黯然,伯羊道:“可惜,真可惜。” “朱小姐啊……某对你,是真心爱慕,某,是真正能看懂你的好,看懂你的美啊!” 忽地一指敖开心,道:“说起来,要怪,也只好怪他!” “敖龙将啊敖龙将,若你只是一介纨绔,那该多好?!” “若孙孚意能只是一介纨绔,那该多好?!” “若如此,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明白。” 面色微动,却依旧镇定,阿服道:“我完全不明白。” “嘿……” 目光竟散乱,似作疯狂,伯羊狞声道:“你原也不必明白!”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朱小姐,你却可以放心!” “虽生不能同衾,但他年吾事了后,必回此间,与子,同穴!” (胡说八道,谁要与你这怪物同穴……) 当真是勃然大怒,却苦苦捺着性子,阿服终是不肯死心,总想找个机会,将局面扳转,却见伯羊一声怪笑,居然抽身急退。 “朱小姐,敖龙将……想逃的话,就……走吧!” ~~~~~~~~~~~~~~~~~~~~~~~~~~~~ 禅智寺中,局势依旧胶着难解。 山贼进攻的节奏始终如一,虽然执着不去,却也并非激昂,一板一眼攻将上来,弃命卒虽然辛苦,却自招架的住,这本好事,但,看在帝象先孙孚意眼中,眉头,却皱的一发紧了。 “这些人……” 对视一眼,两人神情同时一变,竟异口同声道:“吃人下药在先了!” 普天下落草为盗者,无不是图财不图气,便怀疑这方丈室有多少金宝也好,似这般不要命的蜂拥在外,居然都没几个去搜检它处,实在是不正常到了极点! “好诡异的药力,居然不闭神智,只是令人不知自制,行事无度……顺水推舟!” 同时想到伯羊,药王谷的当世传人,那似乎永也淡淡的表情,苍白的脸,恭敬的神色,唯直到此刻,二人也同时惊觉,每每,在不经意间的斜瞥时,伯羊眼中,竟似也曾闪烁过激烈的光! (伯羊他……到底想要什么?!) ~~~~~~~~~~~~~~~~~~~~~~~~~~~~~~ “说起来,原是我的私心……” 想当年,浑天东山长庚蹈海四人合力,更出尽奇谋,终将袁当击败,在时光洪流中,将他轰至形神俱灭……这,原是云冲波所知道的。 “但,其实,他并非完全的形神俱灭……” 苦笑着表示,因为一点私心,在那战场上,长庚就以巧妙的手法,将袁当的一滴血扣下,亦将袁当的一点元神遮没,而之后,他更倚之为媒,将本该重入轮回的袁当收服、困锁。 “说到底,若论对付其他不死者,本就不会有人比我更强……浑天,还有你,都一样是由我亲手困锁,虽经千载,也决然不能自行脱困。” 坦然承认着他当年对战友们的“背叛”,脸上却是略无惭色,长庚表示说,在自己的计算中,袁当只是一点残魂,生前虽有无匹力量,却再无肉体凭籍,又能如何发挥。 “我却没想到,他的‘执着’,竟能够突破掉我以‘知识’构成的防线啊……” 小天国之变后,长庚不唯将“浑天”、“蹈海”自轮回当中拘绝,自己亦放弃肉身,借助某种办法,永生于斯。 “我……我是希望,能够好好的想一想,小天国……我们那个如此完美、如此强大的小天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失败掉……” 回说当年旧事,饶长庚已有三千年静思,一般的语气断续,极显沉郁。 “我们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太平,但却都是错误的太平……那么,唯一的,正确的,那个‘可行万世’的‘太平’,到底在那里,到底是什么?” “你和儒门……合作,也是因为这么?” 本想用“勾结”,但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合作”,盖虽知道眼前这人实可算是小天国最终失败的元凶,云冲波却也同样能够感受到他对太平和小天国的巨大眷恋、巨大失落……乃至,那种最巨大的悲恸。 “对……” 苦苦一笑,长庚道:“因为,我能看到……那个小天国若果胜利,也并不能带来‘太平’,只会……是一个君临万邦,君临万世的,帝浑天!” 默不作声,虽然不认同长庚的作为,但自回忆当中,云冲波亦不是不知道浑天身上所发生的缓慢变化, (我乃人王……浑天,他所选择的‘太平’之路,的确如此啊……) 因为这,长庚将小天国出卖,因为这,长庚更将浑天与蹈海封禁。 “你们两个,太强了……强到我不敢让你们再入轮回……至少,在我想明白之前不能让。” 喃喃表示着自己的害怕,那种在脸上闪现的恐惧真真入骨,云冲波在侧旁观,也足能体会有如身受。 (的确……如果将“不死者”与“皇帝”的身份合一,太平,也许就真得没有希望了……) 至于被袁当反客为主,倒是一大意外,尽管有着胜出袁当不知多少的知识,并以之构建出无数道防线,但玩火者终遭其害,面对可能是史上最执着的心志,长庚终在某次不经意间失手,被袁当反过来吞噬。 说到这”不经意“时,长庚语气含糊,一带而过,云冲波虽然听得莫明,倒也不急发问。 蹙着眉,长庚道:“自然,我也不是毫无知觉,他能制住我,却灭不了我……亦不敢灭。” (是因为,袁当也不明白这空间到底是如何建立的罢?) 对之早有猜测,云冲波并不意外,又听长庚道:“但自主既失,终是麻烦……险些,酿成大错!” “大错?” “自然是你……刚才种种变化,真是险不堪言,若有半分差池,你此刻,或者已入轮回!” 世间万门,有法必有破,长庚当年以时光咒封禁蹈海,便知终有咒破之时,是以其时倒不意外,但之后云冲波种种事迹,他困处锦中,却是没法知晓。 “我本未想到,居然会与外界断绝消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哪……” 云冲波但听到长庚喃喃叹息,却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所幸,很快还是转回正题。 “我却未想到,你居然会来到青州,居然……会引发共鸣,将我唤醒……” 语气一发的含混,云冲波自然听的莫名其妙,却也明白,长庚似乎本是处于某种龟息的状态,全是因为自己来到青州,才有此后种种变化。 “发觉你来到这里,我本亦惊亦喜……” 说到此处,云冲波早已明白,自己种种异梦,浑然是拜长庚所赐,亦正是因此,自己才数度在梦境中暗感违和,皆因,那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记忆。 (所以,我才会看到那些“我”根本没有参加的事情……却不知,这些梦境当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体验过袁当用以压垮他的千幻梦境,云冲波相信,只要长庚愿意,绝对可以为自己设计出随便怎样“真实”的体验。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冲波虽未作声,长庚却已知雅意,也不稍愠,就那样袖着手,淡淡解释着。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前世种种,如此而已。” “除我之外,你不会从其它地方知道这一切了……” 关于小天国的一切,关于那些最重要最关键的细节,早已被封入重重黑暗,只在极狭窄的若干小圈子内,由极少数人代代相传……这,亦是长庚当年与儒门的约定。 “宁教后人以为小天国力战而败,也不能让人知道小天国亡于内乱……太平道的意志,不容有二!” 心底暗叹,云冲波倒不怎么认可这种看法,盖在他心中,分歧若然存在,便当先想如何解决,开诚布工,以明示人。 (像这样压制消息作出团结模样,若一朝被人知道了,只怕反要坏过十分……) 又听长庚道:“中间变化,亦是奇特,这城中竟有梦法高手,数度施法,要主你于无知之时,却将我力量激动,几番冲撞,亦给他以小小苦头。” “呃,梦法?能决定让我作什么梦?还有这种法术?” 大为吃惊,却决然想不到小音身上,更想不到自己之所以能在被子贡压迫几近崩溃之际却能脱身逃入这莫名世界全是因为小音的苦心布置,云冲波苦思一会,也只能喃喃道:“准是那个子贡,鬼法子真多……” “似乎不是,儒门正法,按说……” 略有怀疑,却也无从求证,更何况长庚此时尚有要事无数,一语带过,道:“亦因我妄动力量,倒教袁当这厮窥着时机,暴起发难,将我反制,之后更假我之力,诱你心意,要行夺舍之事……” 说到这里,长庚脸上竟也不由现出紧张之色,倒是云冲波,脸色一发冷冰冰起来。 “嗯,我可以想象,当时,干王您一定是很紧张的……” 瞪着长庚,云冲波道:“因为,袁当如果真在夺舍后顺手把我打入轮回,你……就再没机会第二次封禁蹈海了吧?!” “你……” 熟视一时,长庚忽地微笑道:“你很聪明。” “……不错,我不会放你回去的。” “为什么?” 声音中已油然生出森然怒意,长庚却似罔闻,负着手,道:“因为,你就象浑天,太强,又太执着……” “你们会把太平带向错误的道路,失败的道路,并在那道路上耗尽大夏百姓的鲜血与耐心,耗尽大夏百姓对太平的追求。” “帝姓断绝不了太平道,断绝不了天下万民对太平的追求,但你们却能……或者说,只有你们才能。” “能将‘太平’永世断绝的,唯有不死者啊……” “所以,让你们回去,我不放心。” “除非,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答案?” “对。” 直勾勾的看着云冲波,长庚的眼中,竟有狂乱的火花。 “为了这个答案,我想了三千年,也等了三千年……如何,致天下以太平?” “我用尽我所有的智慧,我回忆了我知道的所有历史,我设计了一条又一条道路,但却找不到能够通往未来的钥匙。” “给我答案,给我能让我信服的答案……否则的话,你就别想离开这里!” ~~~~~~~~~~~~~~~~~~~~~~~~~~~~ “……来人,送敖龙将从后门离开。” 神色冷峻,阿服挥手作出指令。 “你们,都可以走……” “但,小姐!” 家人们的惊呼,被阿服钢铁般的手势一下制止,跟着,她苦笑了一声,神色当中,居然有几分无奈。 “走罢,留着也是无谓。” “那个人……不是为了取财,也不是为了杀人。” “我现在才明白,他要毁掉的,是‘朱家’这个符号啊……” 就在刚才,本已完全控制局势的伯羊,居然主动退走,退出门洞,退入群盗当中。之后,他更以卒不及防的速度,散出浅黄色的药粉,将诸盗罩入其中。 “自上清身陨,普天道门皆言东海留仙就是第一魂法强人,孰不知,我药王谷以药入法,以毒控魂,也自有一番妙用。” “……教你们看看,这是,连留仙也用不出的变化!” 一反手,自杯内拈出上绘双鱼图案的扁平铁盒,信手拍碎,立见无数淡绿色的光点自盒内涌现,如渴马赴水,疾射入群盗体内,更令之出现极为明显的变化:速度、反应皆有所变慢,神色转作麻木,却仍是不住前移 “以魂入体……这是三山方术。这些人,已成行尸走肉。” 龙天堡衔命帝京,雄踞东海,诸岛势力无不了然于心,敖开心只扫得一眼,便看出这正是留仙独门鬼法,只不知怎地会到了伯羊手中,他自不知留仙刚刚已为伯羊所杀,一时间,竟难止惊疑:“三山何时和药王谷勾起手来啦?”一边已道:“不妨事,射断关节便好。”阿服依他提示发箭,却听扑扑闷响,虽能射穿,却射不断,竟不能将群盗速度减慢多少。 “敖龙将,莫费心了……你但识得三山以魂入体的法门,又岂知我药王谷以毒强身的妙用!” 隐身群盗当中,根本不予阿服将他狙击的机会,伯羊冷笑开口,声音飘乎不定,也真如鬼音一般。面临这样的压迫感,阿服终于咬紧牙关,发出命令,教一众家人带着敖开心退走。 (可恨,我朱家向来以军法治家,若二百家丁能有半数……不,只要给我五十人……那怕是大伯他们家里那些废物,只要听得懂号令,张得开弓,得我指挥,这伯羊又能算什么东西,区区百来山贼,又能算什么东西了?!) “但……你为什么不走?” 眼见自己根本无力反抗,敖开心亦不多作无谓事情,止是直直盯着阿服,意欲劝她同退。 “包羞忍辱是……是好样的,卷土重来自有时啊!” “……不,我不能走。” 短时的沉静,之后,阿服举起手,指向上方。 ……那里,是朱家堡的最高处,尽管已经不止一次进入过朱家堡,敖开心却只是第一次注意到,那里,似乎有着隐隐的红色。 “其实……这一切本来完全不该发生。” 声音突然变得沉郁,凭空生出几分忧郁,敖开心听在耳中,竟莫名就生出几分妒意来。 “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聪明绝顶,胆子大,武功也好,七八岁上就把家传箭法练成了一半。我的箭法,一直是他在指点我练……” 本来,那个人就该继承朱家,既有名份,亦有实力,若有他在,无论朱子森还是旁系诸朱,都轮不到他们动心思想主意。 “但是,我哥他的心志太大了……今天的朱家,根本没法托起来他。” 若果倒退百年,以当时名列三公之首,执掌天下军权的朱家为支持,那个年轻人,或能作出不得了的事业吧?但,不幸的是,他所承接的,却是一个早成惊弓之鸟,从上到下都丧尽了雄心壮志的朱家,一个残破不堪,把求田问舍钱米茶帛当成了头等大事的朱家。 “我哥常说,这样的朱家,是一个耻辱,带领这样的朱家,他没法去见皇觉祖先和燕北祖先,没法去向列祖列宗交待……” 说出口的,是雄心,没说出口的,是仇恨,但原也不用不着阿服说太明白,帝京对朱家的算计,朱家对帝京的仇恨,敖开心,又岂会不明白? “结果,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要出门了……他知道了一个线索,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重振朱家的地方。”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当他成为世上最……” 忽然止住,阿服怔一怔,接道:“他回来时,我会知道的。” 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显然有所埋伏,敖开心次凝神细听,倒也没有发问。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给我讲故事。” “因为他要离家,所以,他给我讲了一个回家的故事。” “他说,在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曾经也有人象他一样,离家去很远的地方,那时侯,家里为了让他在回家时不会迷路,就在窗口点上了一盏灯,日夜不灭,无论他走到多远,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那盏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一天,刚刚九岁的阿服,独自,把那块鲜艳的红布系在了朱家堡的最高处。 没有告诉敖开心,这块红布是自一面曾经代代相传,现在却早被子孙们当作废物丢入仓库深处的旗帜上裁下。她只是简单表示,“对哥哥来说,这块红布,会比灯更好。” (因为,那是取自红巾军军旗上的红布啊……) ……一去十余年,阿服的“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大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包括子森……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他也相信哥哥已经死了。” “只有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他一定还在努力,他绝对不会放弃。” “成功的那一天,他会回来。当累极的时候,他……我希望,他还能回来。” “而在他回来之前,我,要代替他,守护朱家,守住这个家……” “只要朱家堡还在,哥哥累了的时候,就能看见回家的方向……只要这块红布还在,哥哥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眼光变得柔和,阿服喊过几名家人,要他们把“这位公子”用快马从后门送走。 “你不是朱家的人,没必要呆在这里。” “但是……” 调匀呼吸,敖开心慢声道:“如果我说,我也愿意作‘朱家的人’呢?” “不管其他人有多少想法,但……敖某此来提亲,绝无,杂念!” “我刚才就已说过,管你是丫头还是小姐,管你是孤女还是千金……敖某对你,是真心爱慕!” 斩钉截铁的说话,令周围家人尽都愕然,之后,则是不自禁的,欢喜的笑容。 但,听在耳中,阿服却只露出几乎是“惨然”的笑容。 ……当她这样笑的时候,整个人,都似乎透明了起来。 “真心爱我……但你真得知道我的‘真心’吗?” 猛一挥手,阿服厉声道:“把他送走,我不要再见到他!” “你……” 还想开口,但阿服动作比敖开心更快,“哧”的撕落自己一截衣袖,塞入敖开心的口中,用力极大,噎得敖开心“唔、唔”作声,急得两眼翻白,却到底再说不出话来。 之后,阿服再也没说过话,始终就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用着固定的节奏,一种能够让体力得到最大限度恢复而又能最大程度阻滞对方前进的节奏,一箭,又一箭的杀伤着对方。 直待敖开心被带走,直待其余家人也都在命令下退走,直待那最后一声脚步的回音也从广场上消失,阿服,才突然间,有了微微的战抖,脸上的肌肉更在痛苦中扭曲起来。 (你说你爱我?) (但你知道吗?为了守护这个家,我作了什么事,作了多少事。你知道吗?) (你说你爱我……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清我、看懂我……如果你真的知道了,然后,你还可以说你爱我吗?) (我,我这样一个满手血腥,我这样一个下手残杀亲族也绝不会犹豫绝不会手软的女人吗?!) 泪水无声滑落,流过阿服那平凡到甚至有一点丑陋的面庞,却,居然衬出了几分刚强,几分坚忍! (真情心领,却不敢相报……你我今生,有缘相见,却无缘相守!) 指张,弦振,箭尖啸、飞驰,划破天空而后坠下,深深陷入敌人的胸膛,便有鲜红的血夜,从血槽喷溅出来,张扬,如怒放的花。 (求来生……我们,还是求来生吧!) ~~~~~~~~~~~~~~~~~~~~~~~~~~~~ “不,我要回去。” 挺直身子,云冲波神色怔忡,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干王啊,你不能这样决定我们命运……我们的身上,带着太多人的希望,个人的想法,早不重要。” “身为不死者,我已经没有资格自伤。” “我,必须回去。” 出现了极为奇妙的表情,似乎是疲劳,似乎是轻松,似乎对自己满意,又似乎对自己很生气,云冲波好象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卸下背上包袱的旅人。 “至于未来的道路……我承认我不知道。” “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也一直在努力的想,想什么是太平,想怎么才能达到太平……虽然我想不出来,但我还是很努力的想……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点着头,透过云冲波的五感,长庚可以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与子贡的交流,他完全明白。 “可现在,看着你,看着躲在这里空想了三千年的你……我突然明白了。” “我错了,你也错了,天王、东王、翼王……我们都错了。” “干王啊,你说你想了三千年……三千年无所获,但你想过没有,以你的聪明,你的见识……如果入世三千年,或许,早已把那道路找到!” 并未留意到,自己的口吻已在悄然改变,开始以平等之姿面对长庚,云冲波边想边说,讲的不快,时断时续,却令长庚眼中出现了隐隐的光彩。 慢慢回忆着,云冲波把“白莲”的故事约略叙述,尽管长庚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些有何用意,却还是很耐心的听了下去。 “这个事情,我已经听过两次,两次,都是由当事人亲口对我说的……唔,可以这么说。” 苦笑着,云冲波不觉又回忆起在那雪域天路上,化身净土老僧的诛宏,是怎样借他人身份,把那段故事告诉自己知道。 “我第一次听说的时侯,很感动,很佩服他们,为了改造佛门,不惜一切……第二次的时候,也一样。” 但,感动之余,云冲波却又觉得,有些事情感觉上并不对,虽然,他并不知道不对在那里。 话头一转,竟然又带到了盗跖的身上,回想着对方是怎样耐心的诱导自己掌握力量的流动,云冲波不禁浮出感谢的笑容。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的技巧,自己只用一点点的力量,依靠非常柔和又精巧的动作,来引导甚至是榨取对方的力量,引为已用……用这样的办法,就算是面对力量居于上位的敌人,也可以撑持一段时间,更可以给对方造成极大的消耗。” “唔,这的确是道门的绝技,但……” “不,干王,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截断掉对方的说话,因为云冲波很有信心,对方一定还没明白自己的思路。 “然后,我曾经问了一句话。” 回想着自己当初的想法,取人之力以敌人,却有着不可逾越的缺陷,就算全取对方之力,也不过战成平手。 “我就想,如果是同时对战多人呢?如果能够同时引导这些人,从这些人身上榨取力量的话……那怕,一个人身上只取出少少一份,合在一起,应该也能够一击打倒任何一名敌人吧?”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引导,控制,这些对武者的要求可能比刀剑相击还要更高,需要无比坚韧的神经,与无比精密的计算能力。 “何况,随着对手的增强,运用这些技巧的难度也会成倍增加,就算是道门的最强者,大概也只能同时应付两名同级的对手,要以一敌百……” “不,这也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可行性的分析,盗跖早已作过,且比长庚的分析更为清楚,但,云冲波所想的却非止这样。 “我想的……是合力。” “那怕,一个人身上只取出少少一份,合在一起,应该也能够一击打倒任何一名敌人吧?……这,才是我想说的重点。” “……” “这些天来,我接收了您的回忆,也激活了我的回忆,我知道了很多,您的过去,我的过去,浑天、东山、无言……我们很多人的过去。同时也有关虎林、有公孙三省、有左武王……很多人。您清楚的记着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每个有用的、重要的细节,您也好,我也好,都还牢牢的记着。” “……但是,您却记不住您自己的卫兵叫什么了。” “不仅是卫兵,在您的记忆中,所有的下级道众,所有的百姓、所有的士兵,帝姓一方的也好,我们一方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样子,同一个名字……对您而言,他们没有细节。” “……没有意义。” “那是因为……” 欲言又止,长庚眼中闪过惊讶和领悟的光芒。 “蹈海,请说下去。” “我是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意见呢?” “太平道众的意见,普通民众的意见……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太平,他们想要怎样建成这个太平?您、我、天王、东王……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没有认真的了解过,考虑过。” “可是……” “我们……我们不死者不是神,不应该是神,也不可能是神。” 打断掉长庚的疑问,云冲波越说越快,越说越显自信。 “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平,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该怎么建设那个太平……但,我知道,我应该,也必须去为了太平而努力。” “我要作的,就是继续努力。” “但……根本不知道,你又如何建设?!” 云冲波缓缓张开双臂,脸上散出自信而刚毅的神采。 “我不知道,您不知道,就算合我们十二不死者之力,也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太平……我相信,他,之前也不知道。” “因为,大道如天,是走出来的!筚路蓝缕,开此山林!” “太平,是为了天下,天下人心中的太平,才是真正的,也唯一可行的太平!” “所以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南下,去到太平道众中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细节……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在要什么,了解这个天下,在想什么,在要什么……” “能集天下人之力的,就是天下最强的武者,同样,能集天下人之智的,也就是天下最强的智者,到那一天,就一定能象您、或象其他无数大人物所梦想的一样。计算出……” “通往未来的钥匙!” 脸色变作惨白,长庚道:“你相信,能作到自己所说的?” “不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令长庚脸色又是一变,却听云冲波早已续道:“但失败也有其价值!” “就在来到青州之后,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战国时代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伟大的会议,百家争鸣,诸子并发,都只为找到一条路,一条通往‘太平’的路。”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实现‘天下太平’而设计自己的理论,但到今天,他们只是诸子讲义集成中的一篇,或者,只是一个专题,甚至一页。” “而,我们却不会为此而嘲笑他们,说他们在作着错误和无用的努力,就算给您机会踏入时光长河,您也不会因为他们理论的无用而在开始就将他们抹杀,不是吗?” “干王啊……我想我终会失败,我想我不会比您、比天王、东王,比小天国那时代作的更好,但我相信,我能让太平离我们更近一步。” “……或者,至少,我能够再多标出几条错误的道路。” “只要明天比昨天更好,就离太平又近了一步,不是吗?” “今日太平道中,有一个叫玉清的人,他曾当面吐露过对我的怀疑……不,或者该说是憎恨……即使不用语言,他也能让我感受到那种东西。” “但也正是他,使我终于明白:支撑太平道千年不灭的,不是不死者,而是天下万民对太平的追求,我们不必高视自己,能让太平不绝如缕的力量,原在天下。” “石在,火就不会灭!” 怔怔看着云冲波,看了很久,长庚忽地长叹一声,整个人似突然塌了下去。 “不愧是蹈海……这一刻,我终于在你眼中,看到了仲连的光彩!” ~~~~~~~~~~~~~~~~~~~~~~~~~~~~ “已经到这时了,有些问题……我觉得,该要弄清楚一点。” (透过交流,两人对证了各自掌握的材料,终于搞清楚朱家诸多血案的来龙去脉) (根本不存在所谓来复仇的朱有泪,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被朱子慕利用了的传说!) (第一次的事情,是阿服远程射杀,第二次的事情,更是阿服近距离狙杀,因为没人知道阿服和朱子慕的关系,也没人会怀疑阿服才是那个凶手。) (至于禅智寺这边,对方怕也根本没有什么杀意,只是想拖住这边一干人等,不要往援朱家堡。) “没错,是那丫头。朱老三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长叹一声,孙孚意说出的话,让人目瞠口呆:那一夜,齐野语左武烈阳衔尾急追,本有机会将凶手追上,却被孙孚意横刺里杀出,搅得一搅,方令凶手跳去。 “那天,我其实已拦住了她……” 再忍不住,齐野语重重击掌,怒道:“那你,为何!?”说着却是身子一晃,忙运功镇压毒力。身侧左武烈阳虽未开口,眼中却也堪堪怒火喷涌。 “为何?” 连正眼都不扫两人一下,孙孚意嗤鼻道:“一边是美人如玉翩若惊鸿。一边是浊物两块面目可憎……你两个倒说说,我该帮谁?” 说着又蹙眉道:“只伯羊那厮,我真是错看了他……朱家堡那边,现在正不知是模样!” 帝象先苦笑一声道:“担心又有何用,所幸开心一早便去了那边,有他在彼,希望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却听一个极陌生的声音缓缓道:“会出事。我们还是要赶过去才好” “这些日来,一直心潮难平,却只不知缘故……至此方明,一点尘缘,原来纠缠此处。” 和其它人一样中毒,没法将自己的力量发挥,自退入石室后,观音婢一直如石像般,低眉垂目,静坐无语,唯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 脸上带着苦笑,左武烈阳用虚弱的声音道:“师叔慈悲。但那贼子诡计百出,又是药王谷的嫡传……” 不必说尽,众人亦明白他的意思——伯羊既然放心它往,必料定这传自药王谷的毒药能够阻住此地人等。 而强如帝象先、孙孚意,之前谈话之时自然也未放松对毒素的抵抗。却,拖到现在,也未稍取成功。 (……就算我们能够压住体内剧毒,也赶不上那边了吧?) 依旧低首,观音婢一默不久,却开口说:“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嗯?这是?!) 众人环视之下,观音婢双目似闭非闭,结印趺坐,恍惚间,身上竟现出十八臂法相,各捏法印,分持净瓶、宝珠等各般佛器——却都模糊不清,但见着白光缭绕而已。 诸人自不知这正是佛门“六观音法”中号称能“破尽一切人道苦”的“天人丈夫观音法”,但见观音婢法相庄严,神色之间一发脱俗起来,虽当此时,也不由生出赞叹之意。 按六观音法非出禅宗,原系天台、密宗两宗共创法门,以六观音相,破六道苦,若于阵中庇护友军,实是妙用无穷,但若孤身对敌,却嫌威力不够,是以近百年来早没什么了得人物修习,却不料十二年前,白莲役后,释浮图居然造访密宗,并天台余僧,求得这一路法门,授予自己女徒修习,其中有何用意,自无他人能测。 此时一室皆寂,虽室外厮杀不止,却再没他人留意,皆目注观音婢,绝无稍移。 见她默默运功一时,双目本似张非张的,忽一声低喝,额上铮然作响,自开一目,两眼同时大张--却皆无瞳仁,诸人看将时,无不目眩,但觉其中竟似乎有无限天地一般。 独那左武烈阳精熟佛法,于六观音法亦颇有所知,心下暗暗吃惊:“师叔好生了得!这遮莫便是能破前世业、今生惑、来日苦的‘三慈目’?要开三慈目,必履大圆通,她年纪轻轻,居然已将这一路观音法修炼到这般境界?” 却见三目中投放毫光出来,竟似有些驳杂,方恍然而悟:“是了,听闻师叔本是胎中带来沉疴,药石难施,全赖释尊以无上妙法,将一块灵犀问心镜的碎片投入体内,方才吊住性命,复授她佛法武技,以强身体……她这原是倚了问心镜之力,方能开天目,现法身。”却仍觉乍舌不已,纵有法器,这修为也着实非凡,盖莫说左武烈阳自己,便他本座恩师,也断无这般能为。 此时诸人本都觉周身酸软,吃那光一照,立觉有所舒缓,虽似无大效,倒也没谁不知好歹到开口催促,忙各自用功,只求能将这毒素快些逼出。 (等我出去,一定要把那混蛋打得鼻青脸肿……) 全力逼毒,孙孚意心中却禁不住点滴乱思,盖,本来打定了主意做食蝉的螳螂,却被人一喙啄中,险些没有翻身之机。 心中想着,感觉着力量一点一滴的回复,这东江的浪荡子正盘算脱困之后要如何报复,却,忽然觉得全身力量一滞。 (这?!) 孙孚意急抬头,亦见帝象先等人跟他一样,把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本未注意,现在三目毫光却明显斑驳起来的观音婢。 原本诸臂所执法器,宝瓶、双鱼、法轮、金幢、莲花、法螺……宝光四溢,虽握手中,却似无一刻不动。此刻,却如经风残云,冬日经幡,失了不少灵气,形象也一时虚化,似要破碎一般。 依旧宝相庄严,却任谁也看得出,观音婢大大不妥,盖因她原本净白如玉的面上,浮起丝丝黑气,更见黑气隐隐向她双目涌去,随着黑气涌动,观音婢的身子更在止不住的颤抖。 (不好!) 左武烈阳终是稍有见识,立刻反应过来,观音婢本就是借法宝之力,强发慈悲法力——怎奈她再有大慈悲、大觉悟,仍不过一年轻女子,就算从胎里带来的佛力,也不过二十几年,何况她身体本弱,怎禁得住这大法力的消耗? “师叔!” 情急出口,却难以为继,只因,这“六观音法”,左武烈阳亦不过略有所知,纵然想帮手,却哪里能够了? “……我没事。” 额上已沁出汗来,黑气笼罩下的玉容亦现出大片红晕,显是勉力支撑,观音婢强出口宽慰。却谁也看得清楚,也许下一刻,观音婢自己就将不支倒地。 (嘿,到底是功亏一篑吗?开心,我怕是赶不过去了啊……) 不止帝象先,在座诸人心中无不现出惋惜的念头。唯此时,最不可能的人,却突然出手! “你,在说谎。” 轻轻按着观音婢的肩头,那人忽自摇头,道:“不对,你不会说谎……应该说是,你没有说出全部事实。” “出家人打不得诳语……告诉我罢,为什么?” “你!” 同时色变,帝象先也好孙孚意也好,从刚才起,他们都一直把这个人看在眼底,却又都完全无视掉这个人,盖在他们心中,这个人委实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禅智寺主持,释远任! 宝相庄严,绝无稍移,三道毫光依旧在诸人身上游走不已,观音婢唇齿不动,却不知怎地,竟能发声道:“你……怎知道?”声音与平日无异,只显着又清冷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认为的,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耻的骗子。” 目光有些漂浮不定,释远任露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别人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 (被释远任看破,观音婢淡然承认:自己的说法不实,这手法并非“驱毒”,而是“取毒”,是以近乎“移经易脉”的手法,用本身元气将他人体内毒质置换过来,再以问心镜之力镇压,徐徐销磨。) (这是释浮图自创秘法,其实质,近乎割身饲虎,将毒质转入自己体内后,以灵犀问心镜的独特力量,徐徐涤洗逼出,) (在释浮图的手中,“六观音法”被推导出了“六神观道”的上段法门,变化愈增,运用无穷,观音婢所用者,正是“地藏观音道”,取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意,割肉饲虎,度人间苦!) “不愧是佛尊……” 似这种功法,可说全然是损己利人,也只有以释浮图这种大慈悲心,才会创制这种功法。 “但你不是佛尊,你的力量根本不够……你想死吗?!” 最为着急的居然是孙孚意,左武烈阳也是面色大变,但,始终也是六情不动,观音婢面色如水,淡然表示说,自己愿意。 “我尝问释师,何是证三生法,如何修菩萨道……释师却只赐我当头棒喝,道是‘从心所欲’。” 诸人自然不知:观音婢自幼便被释浮图收入门下,养就清心寡欲的性子,虽然年轻,却已将心境修炼得极为精深,直如枯木涸井,根本不知何为“从心所欲”,倒近乎儒门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更不知道,她在听说朱子慕事后,居然会恍然若失,而终于决定首次尝试“从心所欲”,去不惜代价的施法相救。 ……所有这些,观音婢自不会说,诸人也不会明白,但他们却能看出:观音婢的脸色越来越显灰暗,身体也出现不自禁的抽搐。 对观音婢的情况,孙孚意左武烈阳自然是最为关心,尤其孙孚意,神色间简直恨不得自己设法将毒质吸纳回来,但,奇妙的,在他们之外,释远任居然也是脸色连变,时而愤怒,时而犹豫,似有极难决断之事在心中一般。 “年轻人……越是年轻,越不知死不惜身么?” 忽地长叹一声,释远任道:“也罢!” “老夫聊发少年狂……贫道今日,便也从心所欲一回!” (贫、贫道?!) 虽说此刻气氛严肃压抑,但猛然听到一个和尚自称“贫道”,诸人还是极感违和,而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孙孚意,更几乎想抢上前去,先将那佛光湛然的秃顶打肿。 那释远任,却似知人心意般,亦是先和孙孚意招呼,漠然道:“孙少……我知你一直恼我亵渎这一方佛土,作许多焚琴煮鹤、著粪挂金的勾当……却不知,这一切,原非贫道所愿。” 将五指一张,按住壁上那张总也值得几十两银子的佛画,释远任嗔目道:“你不是恨某毁却碧纱笼么……今次,便教你看看!”顺手便撕将下来,现出背后石墙,却当不得释远任发力一按,竟然片片碎裂,掉落下来。 (这是,以薄石板涂色而成……) 心中已有预备,但,当终于看清,被释远任藏在墙体的东西时,孙孚意,仍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堵已极为陈旧的白墙,整个墙体都被巧妙包裹进显然是后增的石块当中……但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墙上有一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 “碧纱笼早已撤除,字迹也早已刮去……但,这堵墙,仍然值得关注,仍然值得我这样的人不远千里赶来,将它污化,将它隐藏……” “这是……忘情诀?!” 声音中透出惊疑难信,盖帝象先一见那堵残墙,便觉得心中一动,不自禁已将那三字说出,立时一片哗然。 天下最强武学之一,琅琊王家赖以开宗立门数千年不坠的神技,忘情诀?! ……怎会,在此? 一片混乱当中,倒是孙孚意最早流出颖悟神色,惊道:“是了,那个人……”便听释远任冷笑道:“不错。” “千多年以来,禅智寺早成风流胜地,但读过几卷书的,皆知碧纱笼故事……但,谁又还记得,曾经一怒题诗的那个人……姓王!” 手一翻,掌中早多出一角纸片来,已是残旧不堪,似是从整幅书卷上扯落的样子,孙孚意眼睛最尖,早瞧着还有八九字的样子。 (云何须问,赫日正当……这写的是……) 正苦苦思索,却见释远任将掌一合,把纸片揉在当中,神色之间,颇显惋惜。又见他十指交握,中间,却隐隐有淳正金光透出。 说也奇怪,释远任手上泛出金光时,那块墙壁也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鼓动,开裂,并泛出一样的金光来,阴晴明灭,两者并无二致,倒似是一处呼吸一般。 墙上的光渐渐扩大,原本涂在墙上的一层不知什么东西如龟甲般裂开,剥落。似因开口渐大,那金光也渐渐稀薄,慢慢转成了白光,只泊泊然,让人仍看不清墙内的样子。 帝象先看在眼里,倒觉得有点眼熟,恍惚间仿佛看到一轮太阳从黑漆漆的墙壁里升起一样。 只未及他想清楚,释远任忽然一声大喝,双手紧握,指间的金光转浓,却忽然啪的一声,像水中气泡破了一样,消散于无形。 (……这算什么?) 虽然聪颖,却毕竟没见过三王秘技,孙孚意便不及帝象先首先发现异状。 一团白光,从墙上浮起,缓缓飘至观音婢后脑,似悬了一圈佛光,越发显得她真正的观音菩萨也似。 得佛光之助,观音婢脸上黑气转眼褪去,眼中三道毫光又盛了起来,也纯净了不少,用比之前快两三倍的速度,助各人成功解毒。 心腹之患,一朝尽去,众人皆站起,活动手脚。唯观音婢,向着自己之前心里也颇不屑的本寺主持,释远任,表示诚重的谢意,并如弟子一般,向他请教是怎样帮自己推进了修为,竟能使这屠龙之术一般的“六观音法”完功。 面对疑问,释远任却只是微笑挥手,表示说事后再有分解。 “何况,当下急务,在朱家堡。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只是……还来得及吗? ~~~~~~~~~~~~~~~~~~~~~~~~~~~~ 子贡已等了很久。 刚才,没有任何先兆,“云冲波”蓦地僵硬,眼中光彩瞬间泯灭,如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倒在椅中。 事起仓卒,诸人均大感愕然,子路更在短时惊讶后,就按住剑柄,看向子贡。 但,微微的摆着手,子贡安坐如山,阻止了子路的意图,目光闪烁不定,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子路啊……你是不会明白的……) 神色略显颓废的宰予,才是此刻唯一能够理解子贡的人。 (如果刚才,不死者仅仅展现出了他的“力量”……他一定会让你下手的。) 但,却不仅是力量,轻松压制全场的同时,他也作出可怖的宣言,一个,几乎要将儒门长久以来的理论全数破坏的宣言,尽管子贡以其强韧心志和无敌言术将局面扳回,但落在宰予耳中,却能听出他的动摇与迷惑。盖对他们而言,对胜负实有着极简单的判断标准:当被迫到要纯粹使用“言术”去压制对手时,就算取得胜利,也会在心底标记自己为败者。 (还想让他说下去……让他列举更多的细节,使你能够作出更准更狠的攻击,将他的描述完全撕破,还是说……) 双目骤张,宰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疑,看向子贡。 (还是说,在刚才,你也和我一样,有了一丝丝的冲动……宁愿失败,宁愿倒下……也希望……能够被那个人,说服?!) “……呼。” 低沉的喘气声,终将室内死一般的沉寂打破,几声深深的呼吸后,云冲波,慢慢坐起,一边活动着全身的肌肉,一面,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屋里的诸人。 “……闻霜,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足以让萧闻霜闻之哽咽,一句话,足以让每个人明白,云冲波,那个真正的云冲波……回来了! “不死者……你……” 微一欠身,子贡待要发问,却见云冲波根本不理会他,而是走向萧闻霜,把她扶起来。 “在青州,真是耽误的太久了……” 微笑着,云冲波看向何聆冰,道:“九天,你也辛苦了。”,目光方落回萧闻霜面上,深吸一口气,道:“……闻霜,我们该走了。” “慢着,不死者!” 面色终焉勃然,子贡腰身微挺,一边子路早吐气开声,掌中无倦锵然一声,已是出鞘半截。 “不,子路先生……我不会在这里战您的……我有太多事情要去想,要去办,我的时间,很少了……” 说着话,云冲波徐徐转身,目光竟如两道冷电,只一闪,居然令子路也微微一战,刹那间生出种“不愿直视”的念头来。 “但,今年秋后,若你随军南来,吾,必予你一败!” 一句话,说到子路须发皆张,更令子贡宰予公治长三人霍然长身,但,云冲波,却比他们更快! “莫留我……子贡先生,你已留不住我了。” 看向萧闻霜,云冲波的眼神当中,满是温暖,更,比过往多出了丝丝洞彻。 “你刚才,问了闻霜一个问题,我现在,一样问她一个问题……” 轻轻握住萧闻霜的手,云冲波问出的,却居然是子贡不久才刚刚问过,并同时给萧闻霜云冲波以巨大伤害,和引发此后种种事端的问题。 “请告诉我,请诚实的告诉我,不死者,和我云冲波一齐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怔怔看着云冲波,萧闻霜竟不自禁的抽搐起来,但,当手被云冲波紧紧握住时,她的任何颤抖,都会被制止,和安抚下来。 “不死者,不,冲波……” 目光一闪,似是下定了决心,萧闻霜断然道:“我没有说谎……我会先救不死者。”一句话说完,面色已如死灰,更默默低头,将手自云冲波掌中抽了出来。 “答的好……” 微笑全然不动,云冲波一伸手,早又将萧闻霜手握住,其他人倒也罢了,唯有子路悚然一惊:“不死者的速度,竟又有提升?” “但是,我还没问完呢!” 紧紧握手,云冲波道:“闻霜,告诉我,然后呢?” “……然后?” “……对,然后呢?” “在救起了不死者后,在放弃了我之后……然后呢?” “……” 比诸刚才,这问题居然似乎给了萧闻霜更大的冲击,她愣愣的迎着头,满面迷惑,嘴唇轻轻颤抖,似乎自己也拿捏不准那个答案,过得一时,眼中忽然闪过惶恐之色,全身一震,似乎才发现自己双手依旧被云冲波握住一样,猛的抽回,跟着,居然转身奔出! “霜姐!” 显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何聆冰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不觉重重一跺,急追而出,之前却先打量云冲波一眼,神色极是复杂。 “不死者……你……” “子贡先生,你该明白了罢。” 转回身,云冲波负着手,淡淡道:“‘当‘不死者’有难时,‘云冲波’会被牺牲,相对那个身份,我的‘自我’的确可说全无价值,这都没错……但!” “……‘贪狼’会为‘不死者’而死,但,‘萧闻霜’却会陪着我‘云冲波’去死!” “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子贡,你已败了!” 一句话恍若震雷,说得子贡面色如土,跌坐椅中,许许不能言语。 云冲波,却仍没有放过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初代夫子在乱世当中,理诗书,定礼乐,教化天下,我们原是极佩服的……倒是后世儒门,未必能解夫子微言大义,胶柱鼓瑟,岂不可笑!” “……你!” 一句话说得四人面色齐变,宰予更不自禁踏前一步,似要开口,唯,云冲波如连环滚雷的层层质问,却来得更快。 “为什么…儒门中不容许有两个子贡?” “为什么,一定要在争竞中产生失败者,在产生子贡的同时…也产生一个宰予?” “夫子的深意…子贡,你真得明白了吗?” “夫子深意,不死者,你是说……” 相比子路公治长那种意外到近乎痴然,子贡宰予俱是目光大炽,显是胸中急转,要寻话出来答他。 “子贡与宰予必须并列!在以副帅身份执掌黑暗儒者,操弄黑暗人性那巨大力量时,就必须有人站在他的对面,以完全相同的能力,去作完全相反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有了亚圣的同时,儒门还要有孙卿,这就是为什么,在产生子贡的同时,也要产生宰予。这才是夫子的真意,这才是儒门千年不堕的源泉!” “在虚伪的仁义道德之下,是深到让人不能正视的黑暗人性,对之不存幻想更能够随心操纵,所以子贡你就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但在那深邃黑暗之中,在更深的地方,却又掩藏着善良和忠诚的光芒,隐藏着一些高贵和光明的东西…而它们,你便看不到!” “光后有暗,子贡你操暗为用,佐进光明,但…如果根本不知也不信何为光明,你又如何能将之佐进?” “光后有暗,暗后却还有光!善恶相生,一念,这才是人性的真相!子贡,你可明白!” 一席话,令子贡宰予皆面无血色,大汗淋漓,呆呆跌坐下来,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眼见云冲波转身出门,子贡却似突然来了力气,扬声道:“慢,不死者!” 云冲波闻声停步,却未转身,只道:“怎样?” 子贡深深呼吸几下,安定心神,拱手道:“不死者高见,开吾所闻……但!” 目光在云冲波背上一转,子贡道:“恕吾直言,此中深义,断非不死者您所能洞察!” “朝闻道,夕死可矣……请不死者明言!” “……没错。” 沉默一时,云冲波突然一笑,慢慢抬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刚才所说的,不是我的见识,是别人送我的礼物。” “一份,厚礼。” “但是,你也不必问了,那个人……已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今生今世,你是不会再见着他了。” “子贡先生,宰予先生,锦官一行,两位赐我良多,无以为报,今便别过。” “儒门太平道的千年纠葛,原非言语能分,他年沙场重逢,我等,再决高下!” ~~~~~~~~~~~~~~~~~~~~~~~~~~~~ 独自站在门洞的内侧,阿服冷静的射出一箭又一箭。 药化后的山贼,已为行尸走肉,速度变慢,耐久力却大为增加,平均要三箭才能彻底解除移动力 阿服甚至感到,正是伯羊的目标,要看着这死亡之潮慢慢逼近朱家堡,用最慢却最彻底的方式把朱家堡毁灭,这才能给他以最高的享受。 (但是,你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事?) 眼见山贼已将通过门洞,阿服虽仍站得笔直,心下,却难掩悲凉失落。 (是我错了吗?) 朱家虽然衰落,但总也曾是帝姓世家,族大业大,人丁众多,若非近日来“朱有泪”事搞得人心惶惶,更令四支长者先后陨落,偌大一个朱家堡断不至沦至这般此时内中空虚,外无援救的惨状。 坚信那些人必须清除……因为,他们,想要从阿服手中夺走这个家,夺走这个朱子平总有一天会回来继承的家,可,看着眼前的一切,阿服,却不能不感到迷茫。 (对不起,哥,这个家,我守不住了……) “小姑娘,箭,不是这样用的……” 耳边忽地响起低语,阿服悚然一惊,竟不知这人是何时出现,跟着但觉鬓侧微痛,却是来人将一缕青丝捏落。 “箭,应该是这样用的……” 恍惚间,阿服竟不知不觉中便依那人耳语,发力、张弓,唯,搭在弦上的,却非箭只,而是,在风中飘忽不定的柔弱长发。 “很好……” 为阿服校正着姿势与手法,最后,那人似终于满意,小指在阿服颈后一按,淡淡道:“……去。” 周身剧战,阿服但觉无量大力汹汹而入,透八经,走百窍,如大风经天,转眼已在体内运转一周,逼至指上,那力量委实大极,阿服竟压之不住,任之透掌而出,走遍长弓! 箭离弦! (这,这本是我朱家射法,而且,是最普通的平射啊……) 最普通的箭技,却有着不普通的效果,一发如矢,竟连续洞穿三名山贼,才力竭而落,而和刚才不同,被这发箭贯体的山贼,皆在短暂颤抖后,踣地而起,再不复那种打不死的生命力。 (并且,这和他无关……射出这一箭的,完全是我自己的力量!) 心下骇极,盖阿服此时已然察觉,对方灌注入体的力量固然强极,却止于体内,并无半分作用箭上,换言之,对方的那一道力量,根本只是引导阿服自己去运气发力,指点她一道射术法门而已。 “这就是‘专注’……箭术的根本,在练出这种专注之前,不应该学习其它任何技巧。” 低沉的声音,中间更似乎有着莫名的惆怅,一边说着,一边一翻掌,中指点住阿服颈后,道:“因为,真正的‘技巧’,是这样的。” 强劲力量再度涌入体内,但今次已有准备,阿服全不抗拒,更松驰心神,去全力感受、顺应那力量的引导。 (原来,如此?!) 与前次冲击经脉不同,今年的力量只在五官游走,而,随着这力量的引导,阿服更惊讶发现,周围的一切,竟变得分外巨大,一丝发,粗如梁,一呼吸,如风暴,张眼望去,自己,竟能看到太阳的温度,听出风的流动,察觉到周围环境的每个细节……一切,尽在掌握! “所谓‘技巧’,只有一条,那就是‘熟能生巧‘……当能把针眼看出井口大小时,技巧,自然会出现在你的身上。” 右手不自禁的一动,发矢再度离弦而出,却与方才不同,竟似游鱼般,在风中飘忽游走,转眼已刺杀两人,皆是击破太阳后,自右眼钻出,若非阿服此刻连空气流动也能看得清楚,断然领悟不到此箭妙处。 (这一箭,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风向……不,不止,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一切,若日影稍移,若风力稍变,这箭便没可能再有这般威力。) 阿服箭术委实已算不凡,若不然,也不能化身“朱有泪”,将朱家宿老一一刺杀,但,与这个人相比,她的所谓“箭术”,简直就是笑话! “专注、技巧,当这两样都已掌握时,才可以去作更深修习,亦只有如此,你才能真正将那些招数掌握。” 感觉到对方以左手大指按上自己后颈,阿服如今已有经验,正待放松身心,全力领悟,却不料,今次的力量,竟如九天雷火,又似万千刀兵,疯狂卷入,摧经脉,击五内,端得痛不可言,竟令阿服几乎昏将过去! “还是差一些啊……” 意识几乎完全丧失,只能依稀听见对方的轻声叹息,这却也似是一个提示,令阿服咬紧牙关,尽最大力量凝聚心神,去拼着命多作一些记忆和领会。 恍惚间,她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张手发箭,恍惚间,她只能依稀听见对方阵中传中似乎是伯羊的怒嘶……恍惚间,她竟不知对方何时自自己身后离去。 “你……你是谁?” 心意全为那一箭所慑,阿服甚至连指挥自己的身体也作不到,一失支撑,立刻软软倒下,而回答,则是从远远的前方,从追着伯羊而去的那一点灰影中传回。 “你可以叫我作……朱有泪。” 本该因这名字而惊讶,但……今天,阿服实在已经历太多。 无力的倒在地上,张大眼睛,望向天空,亦望向那一抹系在朱家堡最高处,已在空吹雨打中变作暗淡的一抹残红。 “决生死……哥你始终没法练成,甚至连头绪也找不到的九杀神技,原来,是这个样子么……” ~~~~~~~~~~~~~~~~~~~~~~~~~~~~ 当帝象先一行赶到朱家堡时,就连山贼的尸体,也已被收拾干净了。 淡淡的笑着,阿服以“朱大小姐”的身份表示着对来援一众的感谢,这令诸人极为震惊。 而当阿服要给大家一个“解释”时,一个捂着腰间,一跛一跛跑回来的人却先抢先喊出了声。 “阿服!” 帝象先等人扭头看时,却见敖开心咧着嘴角,也不知是痛是爽的神情,更对众人视若不见,只向着阿服跑过去。 (喂,开心,你手里怎么还攥着一片布……这是?兄弟你好大胆啊……而且这样还敢跑回来?!) 阿服却顺势道:“既然敖龙将回来了,便由他替奴家解释吧。”便丢下被众人围住的开心,率众家丁离去。 得知伯羊的一切盘算,众人恍然大悟。却怎么也猜不到那种情况下,阿服是怎样击退了他。但既然阿服一脸“…这是秘密”的样子,众人自然也不会再问。 一场风波过去,各人亦要踏上各自的归途。 在离城之间,敖开心再次向阿服认真提亲,并得到柔韧的回绝。 “想要娶我,可以……” 带着淡然却不可动摇的笑容,阿服道:“兄未娶,妹不嫁,兄未归,妹不出。” “公子若然有意,就请先把我兄长找回来吧。” “没问题。” 拍着胸膛,敖开心表示说,最怕是无从入手,只要阿服肯划下道儿,那便有办法。 “我说,你哥叫什么名字?” “……朱子平。” 在敖开心纠缠朱子慕的时候,帝象先约谈孙孚意,含蓄表示了招纳之意,却被其拒绝。 “我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脸色居然有点惆怅,孙孚意表示说,孙家的立场,孙家的想法,那些都和他无关,现在是孙无碍作主,将来,会是他哥哥作主。 “不过。” 怪异一笑,孙孚意告诉帝象先,他近来倒是常常有个想法,想去见一见他的“二叔”。如果这个消息被官府知道了,还希望帝象先帮忙把事情压一压。 “莫误会,我绝不会想去‘投贼’啊。” 举眼望天,孙孚意喃喃表示说,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这位“二叔”,想向他请教一些为人处事的心得。 “我尝听说,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志气的人,当年更曾和今上是好朋友好兄弟……” 一句话说出,帝象先已然微微色变:因为很多可以理解的原因,帝少景登基前的那段历史,于今几乎便是禁区,虽无严令,却无人敢言,饶他身为帝子,很多事情也只有影影绰绰的了解。 “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自禁间,声音中已透出莫名威严,但这对孙孚意却不会有用,带着苦恼的神色,他抓抓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想去问问二叔……” “我爹总是挂在嘴边的‘红颜祸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从来都见帝少景以“严父”的形象出现,自然帝象先也不知道当年他跟孙无法有过什么瓜葛,更不会觉得他跟“红颜祸水”有什么关系——帝少景极是勤政,后宫妃嫔少得可怜。 而在此之前,帝象先收到释远任留下的信函,告诉帝象先,自己经已远遁,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日后,可以自去向人王求教。 (果然,是义父的布置吗……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情,还真是难以琢磨呀……) 凤阳城外,脸色苍白的伯羊,被“朱有泪”持住,却似乎并无敌意。 “……为什么?” 面对似可穿透人心的目光,伯羊终于崩溃,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从小,我就喜欢玩火,因为火是一个好东西……穷的、富的,一火过后,众生平等。” 初代药王本姓孙,,药王谷自创建之初,其实便是孙家的分支力量,只不过,就算多数药王弟子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点。 “比如,我那个被公认为天才的师姐。” 作为药王谷下代最被看好的弟子,亦是最聪明和善于应对的一个,伯羊被认为是前途无量,今次派他出来,原也是对他的培养和重用 “可以帮助孙家的少主来求亲,和帮助孙家下属朱门反噬本家,将凤阳掌握,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真是一种荣耀。” 在伯羊自己,也有着勃勃的雄心,要借助这个机会,在门派中,和在孙家眼中取得更高的地位。 但,在见到朱子慕之后,所有的计划,就都被伯羊遗忘了…… (温柔的天使在天堂门口。 低低地垂下头,十分耀眼, 而阴暗的和反叛的恶魔 这时候正飞临地狱的深渊. 否定的精灵,怀疑的精灵 抬头观望着纯洁的精灵, 它第一次模模糊糊弄懂 感动的无法抑止的热情. “请原谅,”他说,“我看见了你, 你并非徒然的向我荣耀: 我并非憎恨天上的一切, 并非世上一切我都不屑一瞧) 没有人看出:在伯羊随和、灵活、谦恭的外表下面,有一颗疯狂的心! “朱大小姐的画,我来之前看了很久,那让我迷惑。” 和敖开心一样,伯羊自那画卷中所读出的,远非画力或者容貌那样的的东西,而是一些更深,一些阿服在挥笔作画时,自己也没有留意,就在挥毫间渗于纸上的东西。 ……一些,将伯羊深深吸引的东西。 若仅止于此,伯羊还可自控,尤其是来到凤阳,亲眼见到朱大小姐,发现她虽然美极,却并没有画中那种奇特韵味时,伯羊更是觉得,初见画卷时那砰然心动,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 但,随着事情的发展,假象被慢慢剥落,伯羊更在惊愕中发现,朱家竟然玩了一个捉刀人的把戏……那相貌平凡的随身丫头,竟然才是真正的朱大小姐,更极大可能就是那个化身修罗,在黑夜中肆意收割生命的朱有泪。 “当我留意时,当我去认真观察时,我终于明白……就是那个人,那个作画的人,那个令我初次知道何谓‘心动’的人。” 生平第一次,伯羊终于“失措”,但,和其它人不同,每一滴血都已毒如蛇冷也如蛇的他,很快已平静下来,更用冷冰冰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可能。 审视的结果,是“绝无可能”。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伯羊甚至希望,靠着这次失败,将自己的心境修补齐全。唯,数日下来,他不仅没能安定心意,反而产生了更大的波动。 一向以自已的出身贫寒为傲,更相信若有世家背景、资源支持,必能胜出那些纨绔子弟无数,对自幼曾经过无数挫折羞辱的伯羊来说,这一直都是他赖以找到平衡的心灵支撑,而少数几次与官宦子弟们的交流,更让他坚定这一认识。 但,今次的凤阳之行,却将他的世界观,彻底击碎! 孙孚意、敖开心、帝象先……与天下最顶尖的这批世家子们相处之后,伯羊发现,的确自己仍有资格傲视齐野语和左武烈阳,却必须在敖孙等人面前低头。 “没有家荫……即使没有家荫,即使他们不是孙家少主敖门龙将……朱大小姐,仍然会选择他们。” “……我,从来没有败得那么惨过。” 经已驻足在悬崖边上,再被自己的觉悟推了最后一把,伯羊终于下定决心,向着那无法预测的未来,再度,摸出了他最钟爱的火石。 “若我不能得着……那,便干脆全数毁掉罢!” 默然良久,来人终将伯羊放过,更告诉他,自己,也是寒门出身。 “尊严,是自己给的……你以怀恨于心,又岂能求着安宁?” 临去之前,询问伯羊原本的打算是什么:方知道他确乎也有退路,来自某个地方的秘信,早已揣在他的怀里,只是,本来根本没准备回复的他,此刻却似乎只剩下了那一个选择。 “那个地方么……那老家伙……” 挥手告辞,那人道:“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年轻人,好自为之罢。” ~~~~~~~~~~~~~~~~~~~~~~~~~~~~ 很快已追上萧何二女,之后,三人中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尴尬。且不说刚刚吐露了最隐密心声的萧闻霜,便是何聆冰……对着这样一个云冲波,也,委实不知当如何应对。 幸好,很快的,云冲波也放松下来,那种威严、深沉的感觉慢慢散去,又出现了已为二女所熟悉的,带一点怯意的,温和的笑。 当看到云冲波边笑边不自觉去挠自己后脑时,何聆冰终于松下一口气……却,又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 (果然,刚才的种种,只是前代不死者的余光,在他本人,还远远未足踏入那个世界啊……) 简单的交流了一下信息,云冲波表示说,儒门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今天,便可离锦南下。 对之自然不会有任何异义,若非觉得此刻一切都已经结束,二女甚至恨不得就这样立刻出城。 听到这个消息,花胜荣自是立刻告辞,“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要去造反,造反啊!我不现在去举发就算念着旧情了!”对之,云冲波还有几分惋惜,但二女眉宇之间皆透轻松,显是反觉安心。 在行李收拾差不多的时候,云冲波犹豫再三,忽地自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正是那块翡翠,萧闻霜尝带过几天,后在往战子路时归还。 “闻霜,你拿着它……试试,试一试。” 神情古古怪怪,云冲波坚持要求萧闻霜握住不放,过一会,见没什么反应,更居然想要她刺些血来滴上试试。 “嗯,还有你,九天,你也来试试,都试试,我觉得你们俩都比我聪明的多……” “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呃……” 无奈的笑着,云冲波表示说,自己也没有办法。 “这真得是一件好东西……但问题是,我自己没办法用它,也不知道怎么能让别人用他,所以……只能这样试了。” 本来只是感到好奇,但,当云冲波就这翡翠稍稍作出解释时,二女同时面色大变,几乎要惊呼出声。 “你说,这是……这是,干王长庚的遗宝?!” “嗯。” 点点头,云冲波带一点迟疑的道:“这东西哪,似乎是很厉害的,它有个非常奇怪的名字,叫作……” “……天下第五。” ~~~~~~~~~~~~~~~~~~~~~~~~~~~~ 方才,在那纯意识的空间中,云冲波与长庚作着最后的话别。 “看来,我真得错了……” 反复重复这句说话,长庚似乎一下老了数百年,好一会儿,才表示说,自己将会尽力补救。 “我会释放掉浑天,而我自己,也该是重入轮回的时候了。” 话说至此,云冲波便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余下的,便要趁机搞清几件疑问。 “你说公孙的言术?……其实,你早已知道了。” 苦笑着告诉云冲波,公孙三省当年的说辞,正是指摘诸不死者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天之道与人之道的区别,还要大过天与地的区别,不死者,你们也只是人,是一群偏要幻想自己是神的人,但,神救不了人。” “你们不可能取得胜利,你们不可能建立起太平世界。能救‘人’的,只有‘人’。” “当然,在具体阐述时,他的技巧胜你千倍……但论诸境界,也不过如此。” 说到这里,长庚更向云冲波作出交待,请求他在一会之后,将子贡击败,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嘿,虽然这样有以大压小之嫌,但……反正,我那一代的子贡,也没机会再见到他,只能辛苦你了。” 居然露出孩子一样的微笑,想象着那一瞬子贡该有怎样的表情,有一会儿,长庚才回过神来。 “今日一别,便当永诀,它年轮回再逢,怕你我都早忘前世相晤……” 抿着嘴,长庚苦苦的皱着眉头,试图尽可能多的告诉云冲波一些东西。 “唔,比如说,力量。” 告诉云冲波另一件由小天国诸王所总结出来的事情:不死者的力量,是一种颇为神奇的东西,倒下的不死者越多,余下人的力量就越强。 “我们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只能认为那是同志的遗赠。” “所以……” 忽地明白,为何北王能有那样迅速的增强,为何浑天后来会强大到那样不可想象。 (原来,我们是依靠战友的血肉而强大么?!) 悚然一惊,云冲波竟觉一阵战栗,却,旋又觉得一股豪气莫明而生,涌上心头。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本是如此,本当如此!) 忽地想到一件在心头萦绕已久的事情,见长庚似又在沉思,云冲波连忙发问。 “……你说,我怎么知道你来锦官了?” 哂然一笑,长庚道:“不死者间,自有感应……须知道,从前年时光咒破那一瞬起,我就在盼望着今天了。” “不不,我想问的关键是……” 支吾许久,云冲波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长庚是否并不能把随便什么人都拉入梦境?是否,一定要是能与他产生感应的不死者? “唔,那倒也未必,以我之力,想让随便什么人梦见随便什么事情,都不至为难,但,那样所消耗的力量会多很多,所能作用的范围也会小很多……喔,你的意思是?!” “……对。” 大力点着头,云冲波用一种非常期待的神情看着长庚,道:“干王,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您只是想让我重新体验那一切,闻霜,她为什么也会进入梦境?” “……蹈海啊,你其实是想问,她有没有可能也是某一位不死者的转世吧!” 苦笑着,长庚微微摇头,道:“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她一入锦官我就会发现,那里还要等到她误入梦境,那大约是你当时将蹈海给了她的缘故……” “哦,这样么,我其实也是这样想啊……” 悻悻摇头,云冲波倒也不感意外,盖以张南巾之能,说他会让一名不死者在鼻子下呆十几年而不知,实在很难想象。 “唔,也对,还有九天……要说会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不死者,未免太好笑了些……” 却见长庚仍是双目微闭,口中喃喃,倒似乎是想什么东西想入神了一样。云冲波等得一时,终觉无趣,自盘腿坐下,默想自家心事,却见长庚似知道他动静般,霍然张目,眼中居然透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来。 “但是……这也……” 欲言又止,复又拈须苦思,长庚方表示说,可能,是由于云冲波与蹈海分离太久的缘故。 “总之,蹈海,以后不要再这样长时间与天兵分开,也许……这会对你的力量形成影响,不好的影响。” “是吗?” 对这倒不在乎,盖“反正也只会是闻霜得着好处。”云冲波虽然笑着表示了感谢,但显然没把这提醒放在心上,对之,长庚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断断续续又交待了很多事情,很多云冲波在正常情况下怕是永远也没机会知道的事情,如果良久,长庚终于道:“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下面,是最后一件事。” “你,想要什么?” “……呃,你说什么?” 长庚表示说,此别便是永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可以留给云冲波一件礼物。 “当然,你还需要自己去练习,去掌握……但不管怎样,那都会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是‘浑天宝鉴’,还是‘九幽明真法’?我都可以立刻给你,让你立刻掌握……这都是足以睨视天下的绝学,以层次而言,北王的诸路刀法中,无一能及。” “……不,谢谢。” 很短时间的迟疑后,云冲波便果断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拒绝。 “这的确很让人动心,但是……有个人刚刚才劝过我。” “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回绝掉长庚的好意,云冲波却又吃吃表示,自己,倒是希望长庚能给他另一样东西。 “……你说,你要我的知识?” 看着愕然的长庚,云冲波也感到自己这要求看来实在过分,但这实在是他心中渴望至极的一件事情,明明看着长庚似有不豫,也只得勉强解释。 “……总之,我觉得,我读得书实在太少,很多道理都不明白……但,我又不是什么聪明人,作不到一目十行,更何况还有话叫作‘纸上得来终觉浅’……” 总之,云冲波就是有一个异想,希望长庚能够象“灌顶传功”一样,给他来个“灌顶传书”,让他直接得到长庚累积数千年的知识与思考。 “但是……” “但是”再三,长庚终于苦笑道:“但是,这东西,是我本来就准备给你的啊!” “……嗯?” ~~~~~~~~~~~~~~~~~~~~~~~~~~~~ 两个脑袋挤在一起,细细端详着那块碧绿通透的翡翠,饶是云冲波再三解释,也还是半信半疑。 “你说,这块石头当中,有着无尽图书典籍,心意一动,便可知晓?” “嗯。” “你说,这块石头当中,还有风水阵法,肉身毁却后,元神遁入其中,足可千年不灭?” “嗯。” “你说,这块石头当中,还自有机杼,如果智足运用的话,战场之上,能够算清敌人一切变化后着,就算以八级力量,也能敌住十级强者二三十招不失?” “嗯。” “……我说,你真的信么?” 许是近来混的熟了,也许是这次云冲波的表现得到了认可,何聆冰与他说话时渐渐随意,也不再一口一个“您”字。 “……我也不想信,但,他真是这样啊!” 当表示说,自己只想得到知识时,长庚大为愕然,更告诉他这本就是自己的打算。 “我肉身早坏,能数千年元神不灭,皆因当年得着那件异宝……” 异宝来历似乎并非什么正面回忆,嘴角微一抽搐,长庚将话头抹过,直接为云冲波介绍起此物功用。 “……总之,后来诸事机巧,这物事几经辗转,竟然失落土中,从此深埋,所幸去年竟又出土,更居然辗转入你手中,若非如此,以我苟延之力,实在没法扯你入梦。” 听长庚这般说法,云冲波也觉恍然,更至此方知,马苏诸家几番纠缠,罗汉寺一场恶斗下来,居然是鱼目混珠,将小音那块赝品当作了正主儿,反将真品遗在自己手中。 (但,如果不是这样……) 愈想愈觉今番事情真是离奇至不可言,云冲波苦笑一声,也只好归诸于天。 (这种事情,真得只能说是天意了啊……) 告诉云冲波如何将此物运用之后,长庚更带着遗憾表示说,以云冲波之资质,并没法将之充分驾驭,也只能部分吸纳资料而已。 “日后,你身边总会出现一些聪明人……也许,他们甚至聪明到能够驾驭这块石头,那时,就按照我教你的办法,将石头送他罢!” 对这句话记得最牢,方一有空,已迫不及待拿将出来,让萧闻霜试验,争奈,无论是萧闻霜还是何聆冰,似乎都还资质未够,没法得到这块石头的认可。 “这是什么怪东西啊……” 喃喃抱怨着,云冲波将之收起,抿一下嘴,道:“便等罢,看能等到个什么人……” 此后一时无话,无非是三人收拾行李,打马出城。待出门已然数里,将将转过一处路口时,云冲波忽觉心生感应,回头望向已渐渐模糊的锦官城头。 (在这里,耽误的实在太久了啊……) (袁当、长庚,我要去探索我的太平了,你们……等着看罢!) 在心中虚想日后轮回当中再逢时,自己该当说些什么,又能够说些什么,云冲波浑未发现,在自己转头那一瞬消失的两道身影,又出现在城头之上。 “……不出手吗?这一次,我不会插手的。” 声音中透着隐隐的傲慢,更似乎在挑衅什么,但释浮图只是微微摇首,不为所动。 “不必了……天意难测,强为无益。” 目光闪烁,显出几分迷离,释浮图看向已缩成一个小点的云冲波,油然道:“更何况……不死者的想法,吾也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你我,只怕都是走错了路的人啊……” 太平记第一部结 ~~~~~~~~~~~~~~~~~~~~~~~~~~~~ 唔,终于是把青州篇结束了。这地方到底写了两年还是三年?有人还记得么? 青州篇的结束,同时也是太平记第一部的结束。虽然有太多人在努力,太多人不甘心,但,各种布局已经基本完成,天下大乱的画卷,正在徐徐拉开,在第二部中,这些布置、这些乱线,最终将会纠缠到一起,并用火与血合力并出的大红染色后,编织出一个新的世界。 或者,也可能是……新的平衡? 在太平记第二部中,会有更多的故事,更强的战斗,更激烈的剧情,更诡异的转折……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是来谈谈第一部好了。 本来的计划中,这个地方,应该是在第十五卷或第十八卷就告结束,结束冲波的迷茫与成长,转入征战天下的第二阶段:以“龙武伐道”为引爆点,激发出第二部中更加宏大的诸多剧情。 而,现在,事实证明,我掌握节奏和进度的能力,的确还有很大的提高余地啊…… 关于小波的成长,好多朋友都表示过说实在太慢,这个呢……我也很无奈啊。 (嗯嗯,这个话题太大,容易跑空,而且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讨论到,所以,我们还是来谈一些其它比较落到实处的话题吧。) ……比如说,谈一谈青州(凤阳)篇。 早在瓜都篇后,我曾下定决心,决不要再出现这种大失控的局面,可惜……光有决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仍然是双主线缠绕前进,仍然是多家势力多个人物的乱入,仍然有人气新角色的强力推出……而结果,也和上次一样,仍然是拖戏拖到暴棚,仍然是发展到让我产生审美疲劳,最重要的……仍然有一堆想送去死的人没死掉,有一堆想写出来的剧情没写出来。 冲波这边,还稍好一点,虽然最后赶戏赶到喘不过来气,也砍了包括双佛斗和雷法大比拼这样的劲爆情节,但总得来说,主线剧情完成的还是比较饱满,如果从青州篇开始一口气看下来的话,各种伏笔暗线到最后也都有交待,同时也为后续剧情作了铺垫,算是完成了一个闭环。 象先这边,就很杯具了。 凤阳这边的伏笔,埋于瓜都的最后决战:被作为炮灰丢掉的朱家子弟,他的遗物引发了敖开心的兴趣,而使帝象先与敖开心卷入凤阳剧情。 安排这段剧情的初衷,有这样几处: 首先当然是开心的爱情,在设定集中,凤阳篇的副标题就是“开心问朱”,这就是本篇毫无疑问的主线,不过,很遗憾,从头读回来,开心在这个剧情中实在是没有什么发光的机会,虽然跑任务跑的很辛苦,但光亮差不多都被另外两个人抢掉了。 ……没错,我说得就是伯羊,和孙孚意。 阿服、伯羊、孙孚意、观音婢,是我准备在凤阳篇强力推出的四个新人,而留仙、老黄、群朱,还有齐野语或左武中的一个,是准备下场一鞠躬的便当众。至于弃命卒,本来的计划,是在凤阳篇中完成升级,在孙二和观音婢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人心”。 不过,弃命卒这段剧情现在是被完全砍掉了,而且,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时侯能够补上,至少,在未来帝京风云之刺客大乱斗的剧情前,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档期插入。 但,虽然这让人很头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没有完成升级,弃命卒仍然是一个足够优秀的刺客,要和老杨叔杀青兄傅家小哥澹台mm再加上冷面男寿十方一齐把场面搅到灿烂,也已经够了,毕竟,那只是一个支线剧情。 真正让我烦恼的,是计划中的爱情戏没写出来,开心与阿服的纠葛写得如同儿戏倒也罢了,反正我可以硬拗说爱情是盲目的,你们看不懂发展是因为你们不懂爱情……但是。 但是,观音婢和孙孚意的爱情戏,被完全处理成了隐线,这个,真是太失败了。 现在的文字中,只能影影绰绰看出孙二对观音婢有所好感,就这还得您用力去看。而观音婢一方,别说什么爱情戏了,啥戏也没写出来,如果不是最后一个场景中发了一点点光,就完全成了一个角色球员。 (真是和那个蓝头发,那个本该在瓜都篇与开心一齐华丽登场,成为超人气角色的蓝头发一样的杯具啊……) 对后面的剧情发展,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地方,没有这儿,就无从解释孙孚意为什么会跑去云台山和碰到一些他本来不该碰到的事情,没有这儿,也很难交待观音婢为什么会离开灵台山,以入世求出世,并最终修“锁骨观音法”有成,突破“六神观道”的境界。 而且,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希望把事先准备的几首诗给搬出来,无论是“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还是“**情虽重,山林志自诚。”都是我希望贩出来的。 ……这个地方,只能想法在后面弥补了。 另外一处大遗憾,是没有写出现场感来,最后的两面受敌,读来真如小儿剧戏,怎也没有紧张感觉,但要要推倒重写……好吧……我真得下过决心,打死也不入宫t_t 希望,将来的某一天,我能把这地方重新梳理干净罢。 最后,是有关第二部的一些预告,当然,就和之前在群里流出来的那些设定一样:能否最终兑现,本人,概不负责。 ~~~~~~~~~~~~~~~~~~~~~~~~~~~~ 新的章节,新的故事…… 新的选择,新的变化…… 新的了解,新的认识…… 龙武伐道,帝京惊变,云台招亲,承京再战、白浪滔天、风云变幻…… 正与邪、黑与白、敌与友、真与假、八极摇、五星动…… 宫斗、心斗、血斗、死斗、假斗、决斗…… 太平记第二部,即将华丽开篇,敬请期待! 漫长的甬道,持续了近乎四千步,才终于来到终点。 早有高大的石像,背向面立,已令xxxx觉得有几分熟悉,而当那石像突然动起来、转过身时,那面容,更让xxxx几乎惊呼出声。 却,立刻发现,对方的眼中没有任何光彩,没有凝聚在任何焦点上。 转过后,更立刻向前迈步,两三步后,已开始踏步空中,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飘”向xxxx。 想避让,却被直觉掌握,xxxx矗立原地,眼睁睁看来人“飘”到了自己的身上,并立刻“撞碎”。 ……碎作,千万光点,飘荡在这古老甬道当中。 “……xxxx,我希望是你,但如果不是的话,也没关系。” 明明一片寂静,却“听见”声音的回荡,那声音,是直接响在了xxxx的脑中。 “不管是谁,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请听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一个,关于‘玄武’的故事。” ~~~~~~~~~~~~~~~~~~~~~~~~~~~~~~~~ 古老又威严的宫室,依旧高大,如四千年来的每个岁月,却,就是,似乎,在透出着无限的秋意。 向后迎着头,那人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那是用明黄色和五爪金龙装点起来的位子,那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位子,那是任何其它人若敢坐上一下,便要准备好带着整个家族一起去死的位子。但今天,便这位子,也似乎有些暗淡无光。 身后,黑暗当中,面无表情的老监抱拂枯立,似无生机。 脚步声响起,极轻,慢慢接近,随着它,那人慢慢坐直身子,盯向殿门。 ……他在笑,奇怪的笑、讽刺的笑。 殿门终被推开,有明亮的光闪了一下,那是月光,反射自某些利器上的月光。 “你终于来了……” 声音当中,居然还似乎有一些欣慰和放松,若细听时,甚至,还有着隐隐的赞赏。 “你终于来到我面前了,你终于要来杀我了……吾儿啊!你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 月光变作日光,日光又变作月光,如是三番,却不能稍减那沙漠的鲜红,那些血,似乎都被永久的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瞬,尽管发招者已经不再,它们也仍然要为世间留下证据,证明那一击的强大与可怖。 ……就这样,敖开心不饮不食不眠,在这片血海当中,静静躺了三天。 当日月第四次交替时,敖开心才终于站起:似乎已不习惯这个动作,起身时,他晃了一下,几乎没有站稳。 低下头,以血为镜,打量着自己:出现了明显的消瘦,发乱、须长,憔悴的就象一个失败的流浪汉。 “嘿……” 发出哭一样的干笑,敖开心再度跪倒,将四肢,将脸,将整个身子埋进到这血红色的沙子中。 “武德王,请您放心,我会守护好敖家,一直到下一个够格的继承者出现。而同时,我也一定会为您报仇。” “苍天厚土为证……我敖开心,一定、一定会亲手杀掉鬼谷伏龙!” 长号如哭,最终结于沙哑,一切,复归静寂。 ~~~~~~~~~~~~~~~~~~~~~~~~~~~~~~~~ “你以为我会怕?” 狞笑来,来人露出凶狠的笑容。 “这一战,已经来得太晚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啊。” 背后现出巨大黑兽模样,英正脸上那块巨大伤疤不住抽搐着,或是血气上涌的缘故,那至少有几十年的老伤,居然也显得鲜红若滴。 “……从我第一次听说荥芎祖先的事迹开始,我就一直在期盼这一战。” “不死者*蹈海,只有用你的血,才能让我再取突破,更上层楼!” ~~~~~~~~~~~~~~~~~~~~~~~~~~~~~~~~ “……逃。” 面对众多期待和信赖的眼神,他所给出的答案,竟然是“逃”。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只有面对龙王时,我们才有机会骗到这三天时间。” “不死者……从现在开始,就逃罢!” “三天之内,你必须逃到那个地方,才能,求来一线生机!” “逃到,那里?” 犹豫的问着,云冲波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当敖复奇不惜身份的宣称会用一切力量一切代价将自己除灭时,普天之下,又有什么地方能将自己庇佑? (总不会,是让我跑去找沧月明罢……) 却见玉清并指若戟,重重刺在地图上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 “就是这儿……大昭岭中,独秀峰前,不死者,在龙王追上你之前,你必须逃到那里!” ~~~~~~~~~~~~~~~~~~~~~~~~~~~~~~~~ 所有人都已散去。 天已黑。 ……xxxxxx却还没有死。 整条脊骨都被抽离,他却竟然还没有死,大张着眼倒在地上,那中间,只有恨,没有怕。 ……多年以前,他早死过一次。 他只是恨。 强烈的恨,火一样的恨,苦谋无功,更反而变作了仇人手中的钢刀! “我不要死……xxxxxx,我不要死……你的仇人,我还没有杀掉……x家的祖业,我还没有重光……” ~~~~~~~~~~~~~~~~~~~~~~~~~~~~~~~~ 眼前正是一道长约数十丈的石桥,桥身修长,雕工精美那都不用说了,便是脚下石板,仔细看去,也都是细腻光润,偏又绝不滑脚,显非平常石材.南北两方也各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石桥,西方虽是看不见,想来也是一般无二了. 四桥相会之处,乃是湖心,一座极是雄壮华美的五层楼阁,如奇迹般凌然水上,顶部以五色精金打造出一个巨大日轮,工艺极是精美,在阳光照射之下,耀然生光,就似在向天下夸示着这"沛上刘家"的财力与地位一般. 这四桥桥面其实已是甚宽,但与这气宇轩昂的楼阁一比,便不见其阔了. xxxx叹道:"四桥分守,一水中踞,久闻刘家''一水阁''可称天下一奇,今日有幸得见,方知传言犹还未尽其美." xxxx面有得色,笑道:"先生过奖了." 又笑道:"不过,此处原无任何陆地,此楼纯系起于水上,那确是极不容易的,若不是当年建和老皇爷赐了三十二根长逾十丈,坚如铁石的蛮方铁树来起楼,那是决然起不来的." 又笑道:"便是这楼上匾额所书的''一水凌波''四个大字,也是老皇爷的龙笔亲书,因是挂在南边,此处看不见,待转过去先生便能看见了." ~~~~~~~~~~~~~~~~~~~~~~~~~~~~~~~~ “这座山,叫九宫山,这面坡,叫凤凰坡。” 袖着手,来人表现的很从容,很有风度。 ……既一切皆在掌握,又何必,急于,吞食? “……好名字。” 微微抬首,自对方的头顶望过去,一轮红日,正缓缓沉下,映出渡口前一片碎金,铺波卧澜。 “那么,我刚刚通过的山谷,想来该叫虎狼谷了?” “正是!” xxx大笑击掌,眉宇之间,尽是掩不住的得意,xxxx却只若罔闻,皱着眉,打量着前方那空无一人的渡口。 “这个渡口呢,又叫什么,牛头渚?” “……不。” 笑意突然散去,来人的脸上,闪过了冷酷的光。 “此渡……蓑衣渡。” “斯地天成,宇内无双,其时正当,吉刻良辰……xx,请上路罢!” ~~~~~~~~~~~~~~~~~~~~~~~~~~~~~~~~ "接招!" 怒喝声中,那金箍黄袍道士似已结法完毕,双手一分一划,而只是这一个简单动作,异变立生! 只一瞬间,他周身皮肤已尽数化作青紫之色,而下一瞬间,众多青紫异电,已自他身上激射而出,转眼间便织出一张庞大电网,将他身侧数丈空间尽数罩起! xxxx微微皱眉,心道:"这是什么?"右臂轻振,射出一道白光,轰在电网上面,却似是攻不进去,只是盘在表面,吱吱响了几声,转眼便已消去. 他一向为人小心,见自己以六成真力挥拳却全不见功,便不肯冒险抢攻,只朗声喝道:"给我上!"众多兵丁听他号令,拔刀挥枪,一拥而上.xxxx不动声色,细察那道士动作. 在他心中,能够连挡自己三记重击的人,自然绝非这些寻常军士可敌,但所谓好虎难敌群狼,任他如何厉害,要同时抵挡这数百军士,又怎会不露出些微破绽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走得快些的,早抢到那青紫电网前面,也不打话,恶恨恨的吆喝了几声,早已挥刀劈下. 那想到,刀锋方触到那电网上,便是一震,几人手中顾觉轻了许多,方奇怪间,忽听到xxxx怒叱道:"住手,速退!"怒叱声中,他竟已急扑过来! 那道士大笑道:"发现了?晚啦!"大笑声中,那电网剧震数下,竟忽地向四面八方膨胀开来.正自围攻这道士的众军士走避不及,早被尽数贯体而过! 只是,这紫电虽疾虽诡,却似是没什么后劲,杀伤力也不足,只贯得第一圈十数人,便散去无踪,而便是那十数人,身上也没甚么伤痕,仍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只脸上表情未及反应,仍是好生的惊恐失措,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一击无功,这道士却没有任何沮丧又或失望之情,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脸上神情一发的好整以暇起来. 那几个军士见电网既散,身上又没伤痕,那里还顾得多想?发一声喊,已又一涌而上! 那想到,方一提步,这几人,便已觉得不对了. 何解,脚下没有感觉? 低下头去,他们却发现,脚,竟已不见了. 原本该是脚的地方,此时就只有一堆黄沙,而原本该与脚部相连的踝部,正不住颤抖和向上萎缩着,只是,那断口处,却是一滴血也未出,只不住悉悉梭梭的向下掉着沙粒. 这??!! 惊慌之极,他们便情不自禁的低下身伸出手,想要去将伤口包裹,但这样一个动作,却就只带来让他们的手臂又或腰部断折的后果,而当然,断折之后,并没半点血液溅出,仍只是不住的涌出沙粒而已. xxxx目眦欲裂,叱道:"好胆,你是谁?!"吼声中,他已扑击而下! 那道士哈哈大笑道:"我是谁?" "普天之下,错非流沙之王亲至,又有谁能将这手''万里狂风沙''用到这般举重若轻,随心而发的了?!" 大笑声中,他身周数丈地内的一应绿树红花,大石清泉,同时崩裂,化作滔滔黄沙,冲天卷起! (果然是他,上当了!) 运气劈碎当先扑至的一头"沙虎",xxxx心中暗骂,已知今日实是上了人家大当. 原来这道人并非全真,只是爱作道装而已,他本名唤作沙巴尔克,乃是西北胡人,曾至龙虎山学艺,虽为着不修道藏,不敬三清而被逐出山门,但离山之时,他却已有着当时诸弟子中最强的土系修为. 他原是西北三十六族项人中的桑族少主,出山之后,便回复西北大漠,西北诸族久居漠中,时日所积,各各都有些相关术法积累,桑族更是个中翘楚,他又极是聪颖,竟是将龙虎山所传道法与本族役沙之术结合,去粗存精,自行推演出了一片天地.实为项人中第一术者.各族敬他法术通神,皆尊称其为"流沙之王"而不敢名之. 这"万里狂风沙"其实本名"风沙化劫",只是土系寻常道法,却被他精化演练,推至了这等声势浩大,可敌千军的大型术法. xxxx心道:"这人一向不好世事,虽号称流沙之王,却绝少出手对付旁族,更已多年未涉中土,今日却是为何来此?" 第一章第一节 少景十二年五月十三 冀州,涂河。 人口、规模皆有盛京的八成左右,乃是冀州最大的六座城池之一,涂河更位处大荒关后方,镇锁着冀州通过中原诸州的咽喉要地。是以,在天机紫薇投入孙无法麾下不久,便设计夺取此城,更在稍后取下名列“天下四大锁钥”之一的大荒关,从而在事实上遮断掉帝京向冀州方向投放大量兵力的可能。而在去年攻取盛京,完全消除掉“冀北公孙家”这冀州最大的军事集团,以及随后闯入封禅现场,重创帝少景后,云台山威望一时无两,止以轻骑四出,传檄叫城,便将全州九成以上的郡县掌握。那以后,天机紫薇更连续作出安排,将之迅速改造为一座行政及军事中心,成为在冀州最适合孙无法驻足的地方,换言之,在攻入帝京之前,这里,便是孙无法的“帝京”。 但,尽管有着周密的规划和投注了甚多的资源,甚至已将大部分事务机关迁至城中,孙无法却迟迟不愿从云台山上迁下,直到一个月前,他方真正迁入此间,与之同行的,是自瓜都役后一直在外修行,近来才返回云台山的玄武和他最心爱的女儿孙雨弓。 亦是在他入城之后,云台使者便四下出动,以极正统的方式谒京,拜会“三王世家”,并尽拜连曹、孙两姓也没资格列入的诸“云台世家”,其所要传达的信息,更是迅速流遍天下。 以孙无法之名,向诸大世家提出极正式的要求:对《世家谱》进行修正,增列“云中孙家”! ……所谓《世家谱》,乃是大夏王朝最重要的书籍之一。 列于最前的,是“云台世家”,由诸曾经入主帝姓的世家构成:无论他们现在何等衰微,甚至如段家般近乎族灭,在这里,他们的名字却仍将保留,就算现在主宰帝位的“开京赵家”,也无法作出变动。 一列云台,永在云端! 亦正是这原因,在孙无法选择于云台山起事时,天下曾有极大的震动,那不是为了孙无法斯时尚不为人知的能力,而是为这名字,无人不知其含义的名字。 能与“云台世家”并列的,唯有“三王世家”,不帝而王,拥有极超然地位的他们,以实力而言,远远胜过绝大多数的帝姓世家。 云台、三王以降,方是其它诸姓世家:总数不过数百,被分列为二至九品,却绝没有云台世家那种不虞地位的安然:每十年一次的重修中,总会有一批世家被降格甚至除名,也总会有一批世家能够成为新晋显贵。至于谁升、谁降,乃至增谁、诎谁,则有同时也负责修史的官方机构“东观”拟出草案,复由“云台世家”会“三王世家”讨论,作出最终的决策。 十年一修,是无数年前已订下的规矩,任尔当时得令,任尔兵荒马乱,亦未曾有过更动,往近里说:尽管邺城曹家于前年大获全胜,完全铲除掉公台董家在京中的势力,取而代之,但,在《世家谱》上,曹家却仍然只能是“四品世家”,亦只有再等三年,他们才有希望进位争先,取得董家早该交出的二品之位。 ……唯,在孙无法的要求中,却以极强硬的口气,要求东观诸子立刻重启对世家谱的修订,亦要求诸云台世家立刻表明对他的支持! “……所以,这更多是个表态。” 那身材中等、白衣儒冠的中年男子“曾参”抿了一口茶,如此闲闲说到。 “不错,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淡淡笑着,坐他对面的锦衣男子“王复之”道:“所以……我们都要来到这里,不是么?” 微闭着眼,似根本没听见对方的问话,只在全心去体会那一点茶香,一时,曾参方道:“茶不错。” “此乃明州之茶,却连寻常店面也都有备,价格甚至还低过帝京……嘿。” 放下茶杯,曾参叹道:“到底是君子贤其贤、小人利其利……还是说,顿兵大荒关外的朝廷军马,根本就未曾想要遮断内外交通,根本……就不相信,云台大军,真会出关南下?!” 盯视曾参,王复之忽然一笑道:“久闻曾公精擅格致功夫,能自修身小节而明天下大事……佩服。” 便换了话题,道:“螭吻来也忒慢。” 微一点头,曾参看看外头日影道:“午前会到的。”说着又微笑道:“他慢不得,慢的话,其它世家怎办。” 孙无法遍告天下,自然也是天下震动:倒没有谁当真以为孙无法是认真要立时重修《世家谱》,诸大世家所关心的都是一件事:孙无法的要求背后,到底潜藏着怎样的意思?! 要获取情报,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使者,虽然现在的涂河根本就是间者之都,但,能够和云台山最高层作直接接触却毕竟完全不同。故很快,无声的默契已在诸世家间达成:以随便什么理由都好,派出使者造访涂河,至于次序,他们则是更有默契的掌握时间,将最先进入涂河的机会留于丘、敖、王三家。 王复之听曾参这般说,却是一声苦笑,道:“只没想到……竟然,有世家敢在你我之前,就先行登门拜访……第一世家,到底是第一世家哪!” 虽然已有默契,但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自觉在文武人王前退让:早在前天,来自“歧里姬家”的使者,自称“姬瑶光”的女子,已先行进入城中道贺,并得到了孙无法和天机紫薇的分别接见。 ……作为大正王朝四千年历史的开端,歧里姬家一向也被目为“第一世家”,有着甚为不凡的地位,虽然他们已衰落千余年,虽然他们已不知多久没出过象样的文士武将,但……就如此刻一样,当他们认真去无视一些皆不必言的“潜规则”,认真去对三王世家作些每人都会明白的挑畔时,文武人王,也只能苦笑着摇头,却不会正式作出什么反应。 听他这般说,曾参仍只是淡淡道:“早来也罢,晚来也罢,总是要来……亦无妨。” 王复之淡淡一笑,低头吃茶不语:王家的情报网之前早有报告,那是一名极妩媚的年轻女子,虽一举一动也谨言慎行,极守本份,却偏生一颦一笑间都自有无尽的烟视媚行,纵然静静坐着,也能令旁观者脸红心跳不已。而同时,她更又有着极强的亲和力,拜访涂河不过几天,居然便已和孙雨弓、和幻姬、和冰火双姝等阅历性情各不相同的女子都有甚好交情。 (这样的女子,不知要多久才能训练出来,如果真是姬家族女,那……姬家,到底是想和那家势力结亲呢?) 两人闲闲吃茶,亦说些近来时事:最著名的,自然是在两个月前,太平道神将“九天”与东海三山第一武者“酒剑仙”狭路相逢,一番恶斗之下,酒剑仙剑折人亡,从此除名江湖。九天则名声大噪,俨然已将贪狼盖过。 “说起来,今年的三山的确艰难,留仙、剑仙先后身死,只留下一个飞仙独撑大局……” 似忽有所感,曾参油然喟叹,却听王复之笑道:“那倒也未必,一个飞仙,也便够了,毕竟……”便不说下去。曾参听他这般说,目光一闪,微点头道:“也是。” 两人打哑迷般几句机锋,王复之便看向窗外:这里本是涂河城南门左近的一处普通茶楼,并无所长,所胜者,不过是能将城门看个一览无余,却见几个和尚正捧着钵挨门化缘,忽地又想起一处,道:“曾公,倒还有一事。” “那佛门女弟……却到底是怎么回事?” 释浮图身为佛门第一人已十余年,想拜入门下的不知有多少,但除了两个全无来历的弟子虚空、观音婢外,便再没第三个有福,蒙其收纳门墙,就这两个弟子,也难得能见他一面:已闭禅十余年的他,一向只是隔门指点修行。 唯,月前,他却传话天下佛门,道是自己决意启关说法,更会择取有缘者详加指点,这自然立刻便震动佛门诸宗,连雪域之上的密宗也宣布说,会精选五十弟子前来听法求道。 “佛尊的心意,天下大约很少有人能够料到,虽然有人猜测说这是为了应对重履人间的魔弥陀,但……” 看着欲言又止的王复之,曾参忽然一笑,道:“王公其实无所不知,又何必相询?” 便道:“我们也听说……佛尊此举,可能和那女徒背门有关。” 四个月前,凤阳“提亲”一事结束后,返回莲音寺的观音婢一如既往,依旧是在释浮图居所对面的山洞中自坐苦禅,但,如是四十九天之后,她却突然开口,求去。 “自取道法……只是那么简单么?” 对外的消息,是称观音婢修佛有成,愿自取道法,入世修行、度人炼心,至于她的去向又或者所修道法,则被佛门完全掩盖,理由,是为了避免其修行受到打扰。但在有心人看来,这说辞却着实可疑。 闲闲说得几句,毕竟两人都没有(或者说不愿吐露更多信息),谈话便又流向毫无营养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曾参眼见的日头渐中,不由微微皱眉:盖三家之前原有约定,要共访孙无法,现下敖螭吻姗姗来迟,饶他自少年起便是敖复奇近卫,如今位列龙将之次,又领着军爵,声名位阶高过两人,也着实令人不悦。 忽见门口一阵骚动,两人注目看时,见是一年轻男子乘马在前,引了一辆大车入城,却不是敖螭吻。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样子,蓄短须,神色沉静,若有所思,骑匹马倒也不高,却不知怎地,就是显着说不出的神气。验过路引入门后,他召召手,唤过一名守城的头目,笑道:“真是对不起啦,有事情麻烦你们一下。”便用手向来时方向一指,道:“喏,约莫有七里多不到八里路的样子,有人躺在路边,受了挺重的伤,我车上不方便拉人,只好把他留在那里……烦你们找辆车把他运回来好么?”说着就掏出块碎银子来,道:“辛苦了,请弟兄们喝杯酒。” 那头目迟迟疑疑,并不去接银子,只看着那男子道:“与你一路的?” 那男子苦笑道:“我不认识他是谁?” 想想又道:“那人很好认的,五十来岁样子,很威风,胡须铁打似的……”他这边说,那边楼上曾参王复之对视一眼,已同有惊疑之色! 这人说的,分明就是敖螭吻! 再细看那男子时,两人都觉依稀竟有几分眼熟,却偏想不出到底是谁。 这时那小头目似已信了六七成,便唤了三名士兵推辆大车出城,旁边已有人赞道:“这位小哥果然心善,将来必有好报……”那男子听着,却苦笑道:“这话可不敢当。” 顿一顿,从容道:“他正是被我打伤的。” 一句话说出,诸人无不怔住,却听马蹄声响,一队人自旁边巷子转出,为首一人正是名列云台山八骠将军的“君子将军”史文龙,他见这边拥挤一片,眉头微皱,正要说话时,那男子却先瞧见,便向那头目告声罪,径自打马过来,抱拳笑道:“史将军,久违了。” 史文龙方才第一眼看见那男子便觉眼熟,却怎也想不出到底是那里见过,只得一边虚虚应付,一边急急搜肠,却喜那男子倒也善解人意,早自杯中掏出张名刺递过,史文龙接在手中一看,便立怔住!复又上下打量那男子,居然一脸的不敢置信。却苦了旁边楼上曾王二人,尽自运足目力,也瞧不清那名刺上写了什么。 只见那男子从容笑道:“烦史将军禀上大圣爷。太平道云冲波,特来相贺!” ---------------我是永不断更的分割线----------------- 乡亲们,我回来了…… 第一章第二节 “……相贺?” 以饶有兴趣的目光上下打量云冲波一时,天机紫薇忽然笑道:“贺什么?” 坐在对面,是天下公认的几名顶级智者之一,亦绝对名列最有权力的十五或二十人当中,若过去,这足以令云冲波坐立不安,令他呼吸紧张和手心出汗,但,现在,他却只是静静坐着,用同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天机紫薇。 “大圣竟然不在……” 忽一笑,云冲波拱手道:“大圣与大军师君臣一体,素无嫌猜……说与大军师知,原和说与大圣一样。” “大军师,大圣如今,有三可贺。” “一贺大圣,可以坐而收利。” “二贺大圣,可以安天下心。” “三贺大圣,可以断身后忧。” 瞳孔微微收缩,天机紫薇缓缓道:“不死者不远千里,便是要来道这三句贺辞?” 从容欠身,云冲波道:“正是。” “……贺的好。” 轻轻合掌,天机紫薇道:“……不死者一番好意,吾且先代大圣领下。” 便道:“不死者一路远来,辛苦了。” 云冲波起身笑道:“便烦大军师了。” ~~~~~~~~~~~~~~~~~~~~~~~~~~~~~~~~ 含笑将云冲波送出门外,含笑看着他被带往静处休息,直到云冲波身影完全消失,天机紫薇的笑意仍然不散。 “当年的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据说“因事不在城中,要晚间才能赶回”的孙无法居然自屏风后转出,慢慢走到天机紫薇身侧,负着手,看向云冲波离去的方向。 “三贺……嘿,贺的好。” 长长吐气,似有无限感慨,孙无法道:“按兵不动,静待太平道起事,虽可坐收实利,却恐失天下望。” “致东观书,建云中孙家于谱,虽可安抚世家,却恐失将士心。” 这两事,原也是孙无法天机紫薇所忧虑处,两人反复计议,掂量得失,终认定这两处便有所失,也可承受,虽知天下智士无数,原是瞒不得人,被云冲波这般清楚点出,仍难免意外。 “只不知,是他的见识呢,还是太平道一干人等的见识……” 沉吟不语,对天机紫薇而言,年初云冲波面对子贡是如何进退失据、束手无策,他皆亲自看在眼里:虽觉此子天性纯良,更能择善固执,终有大器可期,但也觉他胸无城府,不解机杼,虽身为不死者,却难免为人所用,那想到一别不过半年,云冲波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举止从容,谈吐练达,便以天机紫薇之能,言语之间,竟也一时间窥不出什么破绽痕迹,亦只有偶尔云冲波沉思些什么时,才会让天机紫薇捕捉到一丝丝旧时痕迹。 “至于第三贺……” 声音转作慎重,天机紫薇看向孙无法,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盖这实在触及到了某个孙无法根本不容人进谏的地方,就算以天机紫薇之知用,亦没法在这问题上将他稍稍动摇。 “这仍只是提醒哪……虽能自同宗过继子弟,但那样却会有太多负面的作用……” 苦笑开口,孙无法说出的自然是拒绝,更在天机紫薇开口前,已先挥手道:“但,你也莫劝。” “我,不会再娶妻了。” 默然点头,天机紫薇原知道必是如此,也便不再开口。 如出现“继承权之争”当然会很头痛,却也不是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在他,实在早有谋划:只消孙无法能尽快为孙雨弓选定夫家,他自然有办法令其在一系列战斗和理政中积累出威望与地位,“但是……” 愕然抬头,天机紫薇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孙无法会在讨论这个话题时出现那怕是最轻微的动摇。 看着云冲波消失的方向,孙无法摇头叹道:“刚才,看着这小子……我真是有了一丝动摇,我真得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 以天机紫薇之智,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接话,所幸孙无法自己先换了话头道:“但,却奇怪……” 不等他说完,天机紫薇已肯定道:“年初见他时,是八级上段力量。”顿一顿,道:“但尚不纯熟。” 略一点头,孙无法喃喃道:“又过了半年……算他这半年忙于教务,疏于修炼,也没道理不进反退……况且,区区第八级中流力量,凭什么可以将敖螭吻伤成这样?!” ~~~~~~~~~~~~~~~~~~~~~~~~~~~~~~~~ 为云冲波安排的居所位在城北,虽颇偏僻,却甚宽敞,前后伺候的人总有十来个,云冲波却是本色不改,带着笑教他们“不必受累,只管歇着”,便自进了卧室收拾行李,一时,就有人叩门求见。 “不死者,属下可要与城中同道联系么?” 云冲波此番本是单骑北来,现在身边虽有八名道徒,那都是来到韩州地界后当地太平道分坛安排下的,一多半还是为了方便运送那车贺礼。这些人都是普通道众,力量上一无所取,却都伶俐聪明,熟知冀州风土,更对太平道绝对忠心,在他们心中,“不死者”那真是神一般的人物,能有机会效力,实乃天上落下来的福分,是以一个个加倍用心,都欲在云冲波面前展露一二。 云冲波听他这般说,只一笑,挥手道:“不用,老实行事就最好。” “和那位大军师斗智?我可没这样的信心。” 说着见那人欲去倒茶,忙道:“太平一道皆是兄弟,何况我一样原是土里出身的人……不须人伺候的。”见那人仍有些犹豫,云冲波不觉摇头笑笑,道:“去吧去吧,你们一路也辛苦了,自去松快一时好了。”却未叮咛“不要惹出事来”,他一路来早已知道,这八个人皆是人尖子一流的人物,人情世故远在自己之上,根本无须多作吩咐。 那人一路跟来,也早知云冲波是个随和性子,并无架子,见如此说,便一躬身,告退出去,信手带上了门。 云冲波喝几口水,便自盘膝打坐运功,一时,方缓缓起身,向门口一拱手,道:“敢问,来的是雷老将军,还是东方大将军?” 便听“呀”的一声,那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声冷冷道:“在下流五,忝居云台军西路元帅,不死者,久仰啦!” ~~~~~~~~~~~~~~~~~~~~~~~~~~~~~~~~ 云冲波微一惊,见立在门口的那女子披身大红氅子,身材高挑,约莫四十来岁样子,眉飞入鬓,凤目含煞,不怒自威,只在那里一站,就自有十分迫力,隐隐的使人不能正视。他自然知道云台山有“马、流、奔、巴”四路统兵元帅,虽则力量未必强得过东方凌雷破山一干人等,却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更手握重兵,东征四讨,信用只在天机紫薇之下,还要列名在五虎八彪上面。但他刚才潜心运功,忽觉外面浅有压迫之感,似有什么修炼极霸道功法的高手来了,自是先想到云台山第二强者“霸枪”东方凌,又或是“九雷斩”雷破天,却怎会想到一个女子身上? 若与十来年前便统兵一方的流西帅相论,云冲波自是江湖后辈,但他究竟是代表太平道来此,却也不能见人便执下礼,只微一欠身,道:“流帅过访,不知有何见教?” 那流五却根本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只是瞪着眼上下打量,过一会,竟霍地转身,大步而去。 “流帅,您……” 云冲波被搞到一头雾水,不觉便开口挽留,却忽听另一个声音冷冷道:“……完了?” “唔。”似已没了兴趣,流五头也不会,挥手道:“没我什么事啦!” 流五那边厢自去,云冲波却连招呼也不敢打,心意凛然,已是运足十成功力! 刚才,竟然,直到那人开口时,云冲波才发现,门外,还有一人! 而,更可怕的是,本是静若木石的人,在开口之后,竟以近乎恐怖的速度,将霸意、杀气疯狂提升,提升至令流五那所谓“煞气”只如笑话一样,提升至令云冲波虽隔墙而立,也觉得呼吸微微困难,竟起意想要后退几步! (这个人,不可能是东方凌,更不会是秦胜或雷破天……难道?!) 电光火石间,云冲波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却,又难以置信。 (只不过是打败了一名龙将而已,就要出动到这样的强人来掂量我么……太看得起了人了吧?!) 沙沙声响起,一只粗大的手掌,如同按过水和空气一样,轻巧的按过了足有五指厚,能将冀州冬天那可以冻裂人骨头的寒气完全防御的砖墙,之后,则是简单的一个回旋,将墙体破坏出三尺方圆的大洞。 ……在这过程中,每一块砖石都被无声震碎成为最细小的沙粒,这使得它们在泻落地面时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而同时,仍留在墙上的砖块全无损伤,连一点点的裂缝也没有出现。 (果然,是他!) 出现在对面的,是方正如刀砍斧削过的面容,冷漠而没有表情,眼睛……那不是眼睛,那根本就是两块冰。 “不死者……” 冷漠的面容,冷漠的声音,来人表示说,久仰云冲波的名声,今天终于见到,很是高兴。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五招内击溃敖螭吻,且将力量限制在中流级数……” 负着手,对方很明白的表示了“见猎心喜”之意,这原也在云冲波料中,更为其所希望,若硬要说还有什么不满,那就是对方竟然出动到这种已隐隐然可列名“最强者”级数的人物。 交手之前的铺垫实已作足,但,对方仍然在“说”。 “……可是啊,不死者。”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从‘看’到你开始,从‘听’到你开始,我,我就觉得,我的怒意在不住翻腾,难以自抑……” 声音越发低沉,越发沉静,却,也越发的可怖,来人表示说,这种情况下,自己或者会打到兴发,不知留力。 “若有所闪失……” “无妨。” 把握住对方语速放缓的那一瞬,云冲波果断作出反击,指无论对方怎样暴走,自己都不会奇怪。 “在承京峰,在瓜都城……您已不止一次作过这样事情,不止一次将大圣陷入险境了啊!” “……嘿!” 早已蓄至顶点的怒意,终被这句挑衅引发,捏掌为拳,隔空轰出,虽一发而收,却幻出浅浅拳影,飞袭而前。 玄武十绝,三潭印月! 已有准备,云冲波微一欠身,早运上“弟子规”身法,双臂虚扬,立掌如刀--小天国梦回,见识过无数强者战的他,已不会再为这种七、八级间的战斗动容。 但,下一刻,他还是出现了愕然的神情:本该避开的拳影,竟又再作增速,而虽然能及时屈臂作出防御,却仍在连声炸响中,被重重轰退。 “……这是,第九级力量!” 第一章第三节 事出突然,云冲波完全估错对方级数,代价就是要吃上大亏,虽是隔空受力,却一样被轰至站立不住,保持住双臂交叉的姿势,向后急退。 (也对,盗王可以取得突破,他又为何不能?这样想来,包括天下大黑等人在内……) 一边厢急退卸力,一边厢心意也是急转,堪堪将退至撞床,云冲波忽地一声断喝,猛一挺身:竟有“波”、“波”轻响,瞬间已将拳力破尽,却不敢延耽,早一沉腰,和身攻上。 “哼!” 似根本不屑与云冲波作近身战,玄武保持那姿势不动,依旧是右臂平举,突破墙壁,只是将那拳头又张开来,五指虚抓,立带起极强气流,激荡回旋。 玄武十绝,吴山天风! (若这样,倒不怕你!) 力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以玄武计,最具效率的战法自然是先行限制住云冲波的移动究竟,再施以雷霆一击,却不知,这也正是云冲波的希望。 蓦地止住方才似乎还要直接撞破墙壁的去势,云冲波双手急舞,在身侧划下无数或大或小,或正或奇的圆弧。将自己与汹汹风索分隔。 “太极么……” 冷冷笑着,玄武并不意外,太平道与龙虎山本出同源,在很多理念的继承和发掘上甚至还要更精更深,莫说道门之基的“太极”,就算其它很多更加偏门,且绝对是龙虎山开创的道法武学,也有被太平道触类旁通,自行颖悟的前例。 右臂微震,玄武将力量强度再作提升,只听呜呜之声愈急,那些透明风索竟已依稀可见。 严格来说,这并非最好的战法:以他与云冲波间的差距,有的是技巧办法来批亢捣虚,但根本不屑为之,他就是要凭更上一阶的力量,作出无差别的攻击,强行挤爆掉云冲波的防御。 (我以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根本不予分化余地,你,又如何措手?) ……一瞬间,云冲波竟惊觉到,对方的拳头,似乎在作如是说。 随之,玄武的神情,终出现第一丝改变。 空气喷涌,劲风流动,随着云冲波的动作,一切都似被蓦地翻转,强大力量径直冲上,以玄武之力,竟然压之不住! (这是第九级力量?!但,怎么会?!) 怎也想不到云冲波会有这般本钱,大意之下的玄武,终被撼动身形,退后半步。 然后,一切……便不可收拾! 把握住那一刹那的机会,云冲波突破掉玄武的限制,如怒龙般冲突而出,拳脚如风,转眼已连发一十四击,虽皆被玄武在间之容发间破去,再不能将他逼退半步,却也将其生生压住,没法作出反击。 ……本来,以两人间的力量阶差,玄武若肯先受云冲波一击,以拳换拳,云冲波必然难看,但说到底只是较艺,并非生死相搏,玄武若被逼到这等地步,可说已败。 十四招转眼即逝,玄武终蓄足气力,亦找着破绽,一声怒吼,正是“南屏晚钟”,声波激荡,化作无形护盾,强行将云冲波弹退。跟着大步而前,拳间碧光流溢,正是当初生生打穿云台山的“黄龙吐翠”。 却谁想,云冲波,竟然比他更快! 反震同时,腰间已然发力,到最后,云冲波只是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个圈,虽则说脚踏虚空无处发力,但,玄武预想中以这一吼换来的安全距离,也告欠奉。 怒吼、抬头,更将重拳向上轰出,但,在这之前,云冲波已先如奔雷般,重重踏落。 电光火石之际,玄武终于没能封住胸前,被云冲波,狠狠蹴中! ~~~~~~~~~~~~~~~~~~~~~~~~~~~~~~~~ “原来如此。” 已是黑夜,地点在涂河城外,没有任何人烟的一片荒山当中。云冲波默不作声,跟在孙无法身后,边走,边听着他对白天一战的点评。 “人为将自己力量打落低阶,却换来完全境界的异常提升么?太平道数千年传承,果然令人惊羡。” 白日一战,云冲波在察觉到自己与玄武间存在力量阶差后,随即已作出应对,先凭着盗跖所授的“没本钱刀”,因材于敌,一记重击打乱玄武阵脚,也打乱他的心意,之后则是凭着套早练到十分纯熟的东海七杀拳,一番狂攻,尽管无功,却也迫出了玄武的怒意,本来若是生死相博,他此刻自有无数手段强势反击,但苦于此刻两人只是“较量”,却怎下得了那些杀手?没奈何下,不惜损耗功力作出反击,那是想仗着自己高出对方一级的力量,先把云冲波震退,拉开距离后,自己诸般武技便可从容发挥。 若说,这也确乎是甚佳的战法,但,他却不知,云冲波虽然力量修为远远不如自己,但若论到运用九级力量相斗的经验,却胜出玄武十倍也还不止! 玄武虽强,却也只是月前才在禅定中取得突破,饶他早臻完全境界,也得花上大段时间适应掌握,这当中的苦楚辛劳,云冲波多得鲁思齐一世回忆,反而能够趋避,说夸张一点,他虽力量去玄武甚远,此刻却有资格指点玄武,破其迷津。也正是因此,玄武那边方才变招,云冲波已先有所察,谷极去尽,将“金蛇缩寸变”的身法与“弟子规”的心法揉合一处,避势卸力,竟真能将玄武的全力一击避过。跟着以有待之师,破无备之军,倒无足道了。 凡此种种,孙无法玄武自然不能尽知,但两人在武学上是何等的见识,只一议论,便将关键抓住:云冲波力量虽弱,唯完全境界却强的惊人,玄武当年独闯云台山时以弱破强,半山强手都制他不得,后来承京一战,独挡五大臣,虽有水分,却也足以自傲,对力量的掌控运用实已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却没想到,云冲波竟是全不输他! “即使现在就身拥第九级力量,他也必定能够纯熟运用…或许,还会在我之上罢。” 因为这样的评语,原定的其它环节,包括由天机紫薇二次接见尽被取消,与曾参一行共进晚餐后,孙无法亲自赶来,更屏退所有从人,请云冲波与他“共至山间一晤”。 一路走来,孙无法却并不说甚么军国正事,只是闲闲问些云冲波的修习情况,一边也对下午那一战作出点评。 “但是,这毕竟只是有太多限制的比拼……若战场相逢,玄武全力发挥,你怕是走不过十五招。” “晚辈明白。” 以孙无法的实力地位,怎么也当得起云冲波的“长辈”,更不要说因着“金蛇缩寸变”的传授,他与云冲波简直还可以说有“半师”之份。 见云冲波态度恭敬如此,略无半分矜意,孙无法微微点头,他倒是对云冲波如何单方面提升完全境界的法门很感兴趣,但谈得几句,见云冲波似不愿多说,以他身份,自不愿被误会是对晚辈武技有所图谋,也便不提。 却不知此事倒真是冤屈了云冲波,他那里晓得什么压制力量提升心境的法门?早在青州役中,他在“天下第五”内斩落袁当,亦斩尽心魔,那时便已境界大成,晋至第八级顶峰力量。今日状况,实是另有来因,中间许多私事,却又怎好一一说与人知? 两人这般闲谈,只是信步走来,这山并不甚高,不过数百步样子,山势也平缓的很,看看已至山腰--居然还有一大片平地,此时将近子时,月暗星稀,云冲波见前面一片山壁上黑糊糊的,似有人造痕迹,却也瞧不清是什么,正眯眼看时,却听孙无法缓缓道:“三句贺辞,倒是难为你了。”不觉心下一凛,拱手道:“……不敢。”又听孙无法喃喃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君既以诚相待,吾又岂可不作尽言?” 忽地站住了脚,霍然转身,道:“太平道这般勉强起兵,有三不可战,三必败……你,可明白?!” 山中空旷,绝无人烟,这一句话声音虽低,却自有一种威严不可侵的气势在里面,登时就听“泼啦啦”声响,惊鸟群飞,在空中织出甚显妖异的图案来。 深深呼吸,云冲波拱手、躬身,沉声道:“请大圣明言。” ------------我是连更的分割线------------- 明天有事可能上不来,所以今天更掉…… 第一章第四节 孙无法缓缓伸出右手,将三根指头立起,道:“一不可战,天时不佑,逆天必败!” 去年以来,也不知是天意垂怜,还是苍生有幸,这天下居然大半是风调雨顺,亦没有什么疾病大疫,尽自有一班贪官污吏在当中发财,百姓却也还过得日子。 对百姓而言,这自是幸事,对造反者来说,却刚好相反,大夏历代以来,乱天下必以流民,说残酷一点,在绝大多数百姓,只有到了“起亦死,不起亦死”的时候,才会踏出家门,追随在造反者的身后。 “二不可战,地利不据,失地必败!” 明眼人都知道,太平道能在南方顺利起事,中间少不了诸大世家的“功劳”,甚至,被一道令下,连着平南九道军马一起调回帝京的大将军王也未必没有一份功劳。养寇自用,本就是大夏权臣玩了数千年的把戏。 但,也正是因此,太平道在南方看似攻城掠地,拓土千里,却并未能获取那些最重要的城塞和最肥沃的地区,更因为不得不回避掉诸大世家的核心利益,而使自己的控制区域不能连作一体,成为无数大大小小、相对独立的区域。 “三不可战……” 说到这里,孙无法却忽然慢了下来,更似陷入沉吟,反是云冲波,眼中竟似出现了隐隐的光。 “请教大圣……” 斟酌一下,云冲波慢慢开口,却是非常奇怪的问题。 “你问我,如果今天来的是天机,会不会只说两不可战,两必败?” 奇怪的看着云冲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孙无法道:“不死者,请说下去。” 沉吟一下,云冲波缓声道:“天可改,地可换,我太平道本就是要大行‘天道’于‘人间’,提头造反四千年,我们早是什么都不信不怕的了。” “倒是这三不可战……” 斩钉截铁般,云冲波道:“纵有天时地利,若失人和,也是必败无疑!” 今日太平军中,以玉清为首,但他始终只是“三清”之一,更没有张南巾那种超乎其上的地位,它日南北道合,何以处太清、上清,始终都是问题。 “更不要说,现在的太平道中,还有一个不死者……” 苦笑摇头,云冲波道:“……有一个,被无数太平道徒视为肉身神的不死者啊!” 面无表情,孙无法的样子很严肃,道:“既自己也明白,那末,不死者,请告诉我,太平道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看着孙无法,云冲波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大圣,有些事情,我没法说的很清楚,但如果你是因此而怀疑太平道能否成为一个整体,怀疑太平道在牵制帝京军方面能起到多大作用的话,我却可以给你一个答复。” “犯过的错误,我们不会再犯。” ”你要答案,我就给你,八个字。” “求同存异,共建太平。” “‘同’,是我们太平道共同追逐的‘天下太平’,‘异’,是我们每个人不同的想法与原则,在‘太平’的大目标前,我们绝对可以把各种分歧压下。” 小天国的一切,早已堕入历史深渊,孙无法虽然精熟史事,也没法想到云冲波刚才眉宇间的无限感慨究竟何来,但聪明如他者,已足够明白云冲波的意思,而,当他再细细品味时,更感受到云冲波未说出口的那层表态。 “说一句话,却实在答了我两个问题,连我没有问出口的那个,也一并答复了么?” 忽地一笑,孙无法道:“若依你说,如今你我且并肩兴兵,共破开京,至于‘谁主天下’的分歧,不妨日后再定…” “而且,我们根本没资格奢谈什么天时地利,我们……根本就是被逼反的啊。” 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令孙无法一怔,扫了云冲波一眼,终于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今天来,是想请不死者看一个地方。” 两人一边厢说话,一边厢足下不停,不觉已走近山壁,孙无法右臂轻舒,印在石上,微一发力,便听极细密的“喀喀”之声连绵响起,居然是自山体内传出。 云冲波静静站着,并不作声,过得一时,见孙无法缓缓吐气,脚下后退,右手却依旧黏在山壁上不动。只听吱吱磨擦声响,眼见着孙无法竟自山壁上生生抽出极大一块塞石来。 转眼间,孙无法已退出十步开外,云冲波终于看清:那是一块约两丈长,截面四尺见方的巨石,形状极为整齐,显是人力所成。 那条石足有孙无法十来个大,却被孙无法单手托着,恍若一羽在掌,轻飘飘的。 “这地方,是前朝某代封王的墓地。” 一反手,也不知怎地,孙无法已将那巨石轻轻卸落在地:竟一点声响也无。拍一拍手,他告诉云冲波,这地方是自己年轻时无意中发现的。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年轻的孙无法,帝京最有名的二世祖之一,因为一些事情而决意改变自己。之后,他游历天下,遍访豪杰,更最终在冀州开拓了一方基业。至于这处墓穴,则是他扬帜云台之前的事情,当时,他孤身北上,夜宿山中,因为发现山石异样,一时起意,详加辑察,最终发现了这处湮没已久的墓地。 “被盗过了,而且是不止一次。” 印鉴、哀册,可以证明墓主身份的东西不是被盗便是毁坏,但反正,孙无法也并不关心这个。 “总之,这个墓还是足够有趣,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来到这里。” 孙无法说话时手上始终未停,一时已抽出十余块塞石,堆起如大屋一般,却也只是将墓道打开半边。云冲波在一边看着,遥想当年这处墓穴如何开凿、如何布置,也真只能说一句“国家之力可以移山。” (即使以六、七级的强者,要打开这条甬道也不容易……更何况,是只凭普通人一锤一凿之力?) 忽觉一阵阴风扑面,云冲波打个激灵,已知面前的甬道终于完全打开,他眯眼向里看时,却只得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里面,整座山都被凿空了。” 按照孙无法的描述,此处并非天然洞穴,就是整座石山,被这样生生凿空,在数百步长的甬道后,是一座功能完整的府第,车马、武库、厨房、仓储、乐厅……一应俱全。在石山上掏出这样的阴宅,大约需要数百石工忙上十年左右,而这还没有计算其它民伕的消耗。 “但是,那都不重要。” 忽地转身,指向他最早拔出的那块塞石,孙无法道:“那上面,有很有趣的刻字,不死者,请看看罢。” ~~~~~~~~~~~~~~~~~~~~~~~~~~~~ “后世诸贤士大夫幸所视此……” 带着困惑,云冲波慢慢读完石刻,那居然是哀求,而且是身段放得近低的哀求:墓主人低声下气的向着后世可能看到这处石刻的人哀求说,自己虽然不聪明、没有能力,但一向爱民,治下以仁,自奉以俭,墓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请来访者高抬贵手,让他能够继续安歇。 “这种话,有用么?” 还没有看完,云冲波已忍不住开始冷笑,且不说自独尊儒术以来天下风行厚葬,单就冲这座没有百十万工下不来的墓穴,这主人又怎敢以“仁”、“俭”自诩? “可笑,是吗?” 将云冲波的反应看在眼里,孙无法苦笑一声,道:“我年轻时分,也是这样想的。” 这话说的大有深意,云冲波一怔,听孙无法又喃喃道:“可笑,这自然是极可笑的,但……可笑之外,那份‘可悲’,你又能否感受?” “‘千方百计、竭尽全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份‘怎也要再多作一点’的悲凉,不死者,你可能明白?” (这是在担忧……沧月明的约战?) 忽地感到有些失望,在云冲波的认知中,孙无法似乎不该是这种瞻前顾后的人,但,默然一时,他只是缓缓拱手,道:“不敢请问大圣,可是担心身后之事?” 孙无法微微摆手道:“若依我当年心性,本自空手而来,何妨空手而去……但,这些年下来,这干兄弟们跟着提头沥血,出生入死,我怎能……” 沉吟一下,孙无法忽道:“不死者,吾倒有个想法,听闻你现在并无师承,可肯……拜我门下!” 一句话问出,云冲波当即已变了脸色,拱着手,半弯着身,一时竟答不出话。 可肯,拜我门下? 拜入天下最强者之一的孙无法门下? 拜入,这个目前并无弟子也没有男性继承人的云台山主的门下? 孙无法却也不急,就这样负着手,半侧着身,看着他。 一时,云冲波猛一惊,忽地回过神来,深深呼吸几口,早坚定心意,一直腰,方又欠身道:“大圣厚爱,晚辈心领,唯……云冲波可以另拜师承,不死者,却不行!” 第一章第五节 “他果然拒绝了。” 在建议被拒绝后,孙无法只是默默点头,再不说话,随后,云冲波便知趣告辞,再随后……据说“正在城中处理诸般事务”的天机紫薇却如鬼魅般出现,更对云冲波作出评价。 点点头,孙无法脸上却有欣慰之色,道:“此子虽然成长很多,但是……纯良未减啊。” “只可惜,当今太平道中,他依旧只是一块招牌……若他能真掌控玉清一众,便和太平道真心合作,又有何妨?” 听到这样的评价,天机紫薇微一点头,却笑道:“大圣,在刚才,他有一些瞧不起你呢。” “妻子岂应关大计……”似有无限感慨,孙无法背着手道:“我确乎不是能作大事的人,他若有些想法,那也没什么。”却听天机紫薇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他若真能收服玉清,压制太清,成为太平一道之长,自然,会明白大圣如今心境。” 顿一顿,便道:“倒是两年后的事情……” 便听孙无法叹道:“那件事情,倒是没什么好担忧的。” “月明之强,非我能及,但……我夫妻联手,却足以天下无敌!” 他话说的斩钉截铁,天机紫薇似早知必有如此回答,微一笑,又道:“大圣,孙二少今晚席上,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对那姬瑶光倒是视而不见” 听到孙孚意之名,孙无法也不由皱皱眉,苦笑一声道:“这小子……” 很少有人知道,就在曾参一行人上门以前,孙孚意已先撞上门求见“俺叔”,理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至于目的,则更是令人喷饭。 “找我问男女之事,那不是问道于盲么?” 颇有不少人知道,“东江的浪荡子”孙孚意,自从年初凤阳求亲未果后,居然心性大变,不复出入花丛,至于理由,自然众说纷纭,甚至有人指他如今终知“三扁不如一圆”的精要所在,亦有传言他被人暗算从此已是有心无力……凡此种种,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但却很少有人当真相信他会洗面革心,在多数人,宁可相信这是孙无违在提亲失败后对儿子的惩罚。 “包括我,原也觉得传言多半不实……” 今晚安排原是按“家宴”规格,由孙雨弓出面接待孙孚意,亦请了近来与她走动很近的姬瑶光坐陪--天机紫薇原有深意,一是要将孙孚意来访的消息泄出去,教帝京也教其它世家知道,二来也是想借他试探一下那姬瑶光的底细,谁想孙孚意竟如谦谦君子般,目不斜视,不苛言笑,倒空费一番安排。 孙无法想想,道:“明天下午,我见见他好了。” ~~~~~~~~~~~~~~~~~~~~~~~~~~~~ (孙无法的意思……) 早已进入大荒关内,离涂河足有了千多里路,云冲波的心思却仍落在云台山上,蹙着眉,细细思量。 来此之前,云冲波也曾就这一行可能的情况反复推演,但,再怎么,他也没能预备到“孙无法有意收徒”的情况,那一瞬,他根本无暇细数利害,几乎是本能的选择了拒绝。 (这个选择,没有错。) 作着离开涂河十四天以来的第二十三次复盘,云冲波虑尽利害,仍然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拒绝,固然那是一个足够诱人的提议,但……云冲波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办法与云台山联合。 (“联姻”,那当然是很有效的办法,但……绝对不要是我啊!) 心意终于安定,云冲波长长吁气,一时觉得天也似乎蓝了几分,复又回想涂河城中种种事情,竟不自觉露出笑容。 (那个孙二少,真是怪人……) 与孙孚意根本就是素昧平生,对方却居然能够如老朋友般自来熟的一上来就勾肩搭背,酒没喝过三巡便拍着胸口教云冲波日后“只管来东馆……不不,是来东江寻我”,夸口说要带他阅遍花国,方知作男人的真谛。 虽则如此,云冲波却不敢小瞧了他:一方面,凤阳城中种种事情他早已知晓,另一方面,关于孙无法少年时的那些传闻,亦令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虽然看来是不可能,但,如果他能成长为下一个孙无法的话……孙家,便绝对有机会冲击云台世家!) 今次的访问中,云冲波倒是见到了孙雨弓,但不同以往,分别代表着太平道和云台山两大势力,会晤虽属私人层面,却依旧被处理的颇为正式,而回到孙无法身边,孙雨弓也似乖顺很多,不复之前两次见面时的那种花样百出。 亦希望约见太史霸,对这个紫头发的毒牙男子,云冲波倒是颇有好感,更自觉欠着对方一份情在,当听到对方此刻不在涂河的答复时,的确是有那么一些遗憾。 (那个姬家的小姑娘,真是……) 一想到姬瑶光时,云冲波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或者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却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子,更难得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间,极守本份,绝无稍失,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媚意,竟非由言行,而似乎与身俱在,虽然死都不会对人承认,但云冲波心里明白,自己,的确有过瞬间的动心,固然立刻便已猛醒过来,正心守性,但这却已足够令他在独处着要禁不住一阵阵的感到羞惭,也足够令他感到一种微微的不悦。 (天生……怕不是得罢?) 正寻思间,忽地心生惕意,云冲波止马不前,扫视一番,道:“何方朋友,请出来说话罢!” 自离开涂河后,他便是单骑南返,再不让那些太平道众再行跟随,十余天下来,已至韩南,因图方便,取得是山路,虽知此地自古多匪,但以他如今修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打眼望去,前方居然是山地中难得一见的大片平地,坡度极缓,只远处有些树林,云冲波更觉古怪,心道:“那有在这种地形设伏的?”却听马蹄声响,见有数十骑自两侧林中出来,慢慢迎上,当先一人不过三十来岁,极精干的样子,一抱拳,道:“不死者?” 方瞧见这干人时,云冲波便知他们必非土匪--那种极爽利极干练的精气神,那种似松实紧,散而不乱的结阵,断非散漫匪众能有,他见来人皆着轻甲,外披白袍,手中各提刀枪,前头却居然都用软布层层裹住,心下倒也纳罕:“这算什么意思?”听来人招呼,略点点头,左右看看,微一沉吟,却自拨转马头,向着最近的树林而去。 那一干人见他如此,阵形微动,却被那个首领止住,三十六人就这样勒马而立,人不言,马不嘶,虽在光天化日,却居然有几分可怖,恍若神鬼。 不一时,云冲波打马而回,手中提了一颗刚刚拔起的小树,皮是经已除去了。那首领见他回来,咧嘴一笑,拱手道:“得罪了。”便听马蹄声振,三十六骑同时向前,动静竟如一人! 横棍迎前,云冲波却蓦地一怔。 这干人适才松松结阵,却是严实异常,保证了云冲波自任何方向冲阵都会遇到四波以上的防御,如今一动起来,攻守转换却又极快,结阵如鹤,包抄而至,虽只三十六骑,却居然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这倒也罢了。云冲波着实没想到,自己长棍在手,却竟不知道该先打向那个! (若用枪法,这干人的速度控制极好,我若能刺到第一排随便那个时,三向人马也都已刺得中我,而若用棍法扫时……) 一打眼,云冲波已打消这个念头,对方阵形极妙,松而不散,任意相邻两骑间的距离都刚好让云冲波没法同时扫击,又没法痛快冲过。 战场之上,怎容得片刻迟疑,云冲波方一怔,先机已失,对方马队撞至跟前,也不闻号令,已见第一排齐齐动手,四枪刺,二刀劈,竟将前路封的水泄不通。 “哼!” 双臂一振,云冲波将长棍舞作一团,只听“通”、“通”声响,六般兵器尽被震起,一交手,他便知道,这干人虽则阵法森严,配合缜密,力量却都只在四五级上下,倒是不足为虑。 却听两侧风声响起,那是包抄已至,云冲波闷哼一声,猛一夹马,也不格,也不避,竟是直冲向前,撞入阵中! 他心中此时已有定议:这干人来意不明,敌友难言,虽似乎并无杀意,却不能不虑。他见对方那首领隐在正面第三排中,自料不如径直撞开阵势,先将他擒下再说。 这一冲,原是打定了弃马冲阵的主意,不料对方居然似先知他会这般冲击似的,这边厢方起步,那边六人早向两侧散开,居然让出前方大道来。 (这是?) 心下生疑,却也不想再作变化,云冲波索性放开马力,径直前冲:若说他也非鲁莽之人,但对方即以战阵相邀,变化未生前,他便也不以其它手段应来,说来这却还是他自锦官事后,心意底定,渐渐作养出的一种刚健之气,任尔千般设计,我自一路破之!正如此刻,他虽纵马冲击,心下却极是警惕,若觉得周遭气机有变,又或者对方阵中另有潜伏高手,便会毫不犹豫的强行闯出,盖以方才那几队人马的实力,他若蹈海出鞘,不消几招,便可杀个干净。 那些人似也知他利害,绝不正面相抗,稍一冲击,便告两分,让出路来,云冲波冲来杀去,好不威风,唯冲杀一时,却仍旧是在这块平地上打转,未有脱离,对方那首领也仍然是在正面第三队人当中,虽然似乎只隔得一队人马,却怎也追不上他。 (是了,他们每次被我冲开阵形时,总是二四分队,看似让开出路,却其实只是限定我的去路……左折、右转,我虽似自己冲阵,却全是在他们算中!) 微一沉吟,云冲波已然明白个中奥妙,却觉这一幕竟似有些熟悉,好象曾有经历。 (肯定不是我……难道,是北王?) 心意一明,云冲波再不管对方如何让路,再不管首领置身何处,觑得一方出路,只管纵马冲击,果然将对方阵形微微撞动,转眼杀透数重,正待打马下坡时,却悚然一惊,猛然收缰,勒的膀下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前方本该是一马平川,却已被摆上拒马乱石,云冲波适才一心冲阵,竟不知这些是何时摆上! 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云冲波见对方分作两队,八人在前,作半圆阵将自己围住,皆持长枪,虚虚顶住,余众在后,却都已张开弓来,向着自己,虽则弓上没一个搭箭,但杀气流溢,却浓厚到若真在血肉沙场! (步步有路,却终入死路,不至边角,不出杀着……这是“征吃”罢?果然是他们!) 眼前一幕与记忆中的图像近乎完全重合,使云冲波终敢就对方的来路作出判断。 (因奕悟道,以棋入兵,不以将战,惟以军胜……这就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无将神兵”?) 将长棍刺入土中,云冲波抱拳,缓声道:“英峰陈家?白袍神将?” 对方那首领打马向前--依旧不见他如何号令,那干人却已收弓下枪,依旧是动作整齐如一人般--搭手笑道:“在下陈步耕,恭领本代‘小白袍’之名,不死者,得罪啦。” 第一章第六节 少景十二年,五月廿八,帝京,乾若宫。 “以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被姬家说动的,至少已有雁门杨家、无愁高家、天山薛家、周郡柴家、盛月袁家、北地傅家……但,仍然没有段家的消息。” “至于英峰陈家,据信姬家也有秘密联络,却被本代‘大白袍’陈修勘婉拒。” “歧里姬家、英峰陈家……好一群过气者。” 帝少景半倚在靠椅上,轻敲扶手,注视着眼前的花园,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在想着无限远地方的什么事情。 “过气者,诚然,但却是一群有着极大潜力的过气者。” 着重指出,这些世家尽皆名列云台,各各有着辉煌的过去,也各各有着非凡的传承。 强大先祖们的力量与光荣并不容易传承,更有着流转数千年,虽没道理,却又被所有人发自内心相信的”一姓不二皇“那铁规,所以,长久以来,包括姬家在内的诸多世家,一直也都能缩颈袖手,安于太平。 “……前提是,没有出现可以传承本姓力量的强者。” 去年以来,似乎是天神垂怜抑或是地府门张,能够突破力量之壁的强者不断出现,被垄断多年的第九级力量终有新的强人掌握,而在众多沉寂已久的世家当中,更开始陆续不断有人提升到八级力量。 “想当初,英正那小子几番生死,才终究突破到八级力量,中间何等惊险,何等不易,但仅最近半年来,姬家已至少出现四名力量与其不相上下的人物,更不要说被他们珍而秘之,始终不肯见光的那个姬重光……” 说来怒意渐显,帝少景恨声道:“凡此种种,岂会无因?可恨月明他……独个守着力量之秘,却偏不肯教人知道!” 仲达淡然道:“陛下却可放心,沧月明这人一切成迷,但……想那孙无法也没甚机会知道的。” 又道:“陛下,陈家须得小心,他们不和姬家合作的原因……尚未查明。” “朕当年曾给大哥说过,朕取这个位子,不是为了朕,是为了赵家,他当不了好皇帝……至少,在乱世中当不了好皇帝。” 似没听见仲达的警示,帝少景喃喃忆旧,脸上更出现冷酷的笑容。 “将欲有为……值此天下,又能如何有为?” “便予他们方便!” 坐直身子,帝少景斟酌字句,作出决定:可以默许诸大世家的复苏与蠢动,只要,他们仍在以征伐太平道为旗帜。 “总之,老五必须呆在这里。” 没有帝颙嗣以及最忠心于他的那批将官,“平南九道军马”的威力必然难以发挥,甚至,帝少景与仲达都作好了在战事初期出现连败,以及可能出现部分官员借此鼓噪,攻讦军将,要求帝颙嗣回镇军中的心理准备。 “既有这批‘忠臣良将’愿意为国分忧,朕,自然乐见。” “朕也想看一看,那些传说中的强兵武技究竟是何面目……朕既然能容英正重建‘旄头骑’,便能容得下‘无将神兵’重现于世,容得下‘八风营’和‘乌云都’再战疆场……怕甚的?!” 重重一拍,帝少景厉声道:“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似乎是有些兴奋,他脸上竟浮出潮红之色,跟着,是剧烈的咳嗽,咳到竟不能再坐直身子。 “另外,继续追查段家下落……虽然他们没有参与,但,总是有了一种可能,而且,那些人,也许也会主动去找段家出来。” 对段家的追查,是当今帝姓最重要的事情,盖自大正立朝以来,“不绝前人之祀”便是所有人也默认的游戏规则,在这种背景下,段家之灭门,便是极为重要而惊人的事情,也是历代开京帝者亟欲洗清的污名。 低声答应,同时也不断提出更加细致和有可操作性的建议,约莫一杯茶工夫后,帝少景方驰然道:“这便成了……”却听仲达又道:“陛下,那件事,终须有个章程。” 刚听到这句话,帝少景的面部已厌恶的扭曲起来,却,又无奈的松驰下来,和发出一声长叹。 “仲公……能清楚当年旧事的人,已经很少了。” “陛下当年向天立誓……至真至诚,此心,可以对天。” 不觉也陷入回忆当中,仲达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那个沉着中透着轻蔑的年轻人,当着帝光统的面,割破手臂,以血立誓。 “余取此位,非为已身,非为子孙……吾子有能,可以自取天下,吾兄果有贤儿,必还政东宫。如违此誓,天地共厌!” “陛下之心……唯天知之啊。” 一声长叹,仲达却听帝少景徐徐道:“朕少年时,不好读书,父皇屡屡重责。” “他说武以炼身、文以炼心,强武不文,终究只能为人所……” 声音忽地一滞,帝少景慢慢道:“终究,只是一介莽夫。” 面无表情,仲达默默侍立,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时,朕自然说不过他,但现在想来,却犹觉着不服,身心不二,何以独强?譬如朕,自年前事来,身体日坏,心力便也渐衰,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看着眼前灿烂如锦的满园夏花,帝少景慢声道:“一园朱紫,何如一点枯金……朕,还记得,少年时,曾颇爱过两句菊花诗,却为此招至父皇不满……却,怎也想不起什么了。” 目光微微一动,仲达慢声道:“陛下少年时所读的,是‘此花开尽更无花’。”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顿一顿,仲达以那木然的声音继续道:“上皇不喜,因觉不吉。” 长叹一声,帝少景从椅上稍稍坐起来了一些,道:“是了,父皇以为此语非帝者宜言……”声音渐沉,忽似有了决断,道:“朕意已决。” “传话下去,今冬,立太子。” 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仲达微微欠身,道:“老奴明白了。” …… ~~~~~~~~~~~~~~~~~~~~~~~~~~~~ 对于“英峰陈家”,云冲波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他知道,陈家是大正王朝继姬家后的第二个帝姓世家,亦被目为最重要的帝姓世家之一,最早发出“帝者宁有种乎?”的挑战,并终于终结掉了帝轩辕“帝万世”的狂想。 他知道,陈家的治世时间远远长过姬家,前后五百余年,之后,更出现了延续八十二年的第二战国,为仲连及帝荥芎铺下了最华丽的舞台。 他知道,陈家历代相传,有两个极为尊崇的称号,是为“大小白袍”,究其原因,是陈家曾经出现过一名不谙武学,却用兵如神的怪物,亲手调教出“无将神兵”,七千子弟纵横天下,名帅大将闻之辄避,时人但称“白袍神将”而不敢名之,陈家后人遂分而为二,奉此尊称。 他知道,陈家的郡望在青州,今天早已衰落,到了根本没有存在感的地步。去年以来在青州的游历中,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和陈家有关的印象。 但他却不知道,陈家本代小白袍居然干练如斯,子弟居然强干如斯。更居然悄悄重组了无将神兵,单凭眼前看到的这三十六人,陈家,便该有资格与马家苏家共坐论事。 他更不知道,名列云台的陈家,居然会低首俯身,为其它世家所用,甚至,到了愿意和太平道相合作的地步。 (站在陈家背后的,到底是谁?) 遇上陈步耕后的第三天,云冲波终于见到了这个答案。 因为陈步耕隐约表示出了想和太平道合作的意图,云冲波才决意以身涉险,盖正如孙无法的分析:以太平道如今的实力,大战若起,的确难以应付,为此,太平上下皆在竭尽全力去寻找一切可能的外援。 但,他实在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的外援”,居然,会是强大如此! 地点是云冲波不知道名字的一处小山包上,陈家一众四下散开,只请云冲波“一个人上去”,对方……对方,是一个老到似乎看不出年纪的老人,一个连自己行走都不能,要蜷坐在轮椅中的老人。 虽不知这是谁,云冲波却认得那个推轮椅的人。 “秀才?!” “不死者,一路远来,辛苦了。” 声音沙哑,还夹杂着嘶嘶的吸气声,能令颜回恭容推车的老人喃喃表示了对云冲波的问候,亦说明自己不是托大,唯因身体不好,实在没法出行相见。 “余老朽,多年前便辞爵乞骸,归养乡里……” 一句话,已令云冲波脸色微微改变,他终于明白了这老人是谁。 前任文成王,多年前便已与王中孤敖复奇陈国三冲天王并称天下五大强者的前任文成王,丘以芟! (这个人,竟然还活着?这些年来,他居然……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此山名为羊墩,多年以前,余曾观战于斯……” 没有说清那一战的参与者,丘以芟仅仅简单表示说,那一战后,自己心有所感,遂辞去王爵,闭门读书。 “不问世事,已十余载……直到,今日。” 身躯已经伛偻,连坐直都不能够,面上布满老人斑,和散发着死灰的气息,甚至,连眼睛都已混浊,没有任何的光彩,这分明是一个已将走到人生终点,却仍在苦苦撑持,不甘迈出最后一步的老者,但,云冲波却仍然觉得,对面蜷坐在椅上的人,更象是一头披着伪装的庞大猛兽,若稍稍放松,便可能被暴起吞噬。 “请不死者来,亦让颜回在这里作个见证,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努力张开昏花无神的眼睛,丘以芟咳嗽着道:“不死者啊……您,愿意,当皇帝吗?” 第二章第一节 “而我说……我们太平道的努力,就是为了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 “这都不重要。” 慢慢的摆着手,玉清道:“连子贡也铩羽而归,谁还能动摇不死者的心志,连子贡也无功而返,谁还能怀疑不死者的忠诚?” 顿一顿,喃喃道:“只是没想到,丘以芟竟还在世上……当年天海之变时,正是他和敖复奇……”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仇恨之色,云冲波看在眼中,不觉暗叫不好。 此时已是六月上旬,云冲波所在的正是太平军当前重镇之一的安平,作为太平道当前最重要的外交活动之一,玉清等一干高级道众等待他返回已等了很久,按原计划,在与云冲波作短时间会晤后,便要召集总数约五十名,来自各地的高级道众共同讨论,但……这个“短时间会晤”,已实在进行了太长时间。 “说实话,我并没有真正看懂他们到底想作什么。” 在那次会面中,云冲波始终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尽管丘以芟似乎有意探讨一下“皇帝”和“不死者”或“太平道之长”间的名实关系,但看出云冲根波本不想陪他作哲学讨论后,丘以芟也就直接抛出了本次见面的主题。 “愿意和我们作有限度的合作,将天下的秩序尽可能的维系……儒门的这个想法,你们意下如何?” 当听到这个问题时,够资格参加今次讨论的两个人尽数沉默不语:萧闻霜、何聆冰,正如刚才无数次的重复一样,看着这,云冲波暗叹气,道:“真人,既如此,这事不妨暂时搁置。” …… 在达成了将整个“羊墩山会晤”的内容都完全保留并严格保密的共识后,玉清深深吸气,向何聆冰道:“九天,请诸位道友进来罢。” …… 已入夜。 静静坐在自己的居室内,云冲波想了很久,才慢慢的摇着头,睡下了。 与玉清不同,云冲波对这种沟通合作相当动心,经过青州一役,他对儒门的力量有了更清楚也更深刻的认识:这力量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甚至不企望对方启动“舆论”层面的力量来作出支持,云冲波觉得,只要能在“情报”方面得到对方一些襄助的话,都足以令太平道的力量发挥出倍数以上的效率。 (而且,正如当年一样,我太平道中,的确是缺乏理政之才啊。) 三千年前的小天国,有着大批勇武慷慨、忠诚正直之士,却唯独缺乏足够的民政之才:既缺乏那些经验丰富的吏员和从官,也缺乏堪为守、令的中高级官员。在早期,这个短板籍由长庚、风月诸人的天才以及工作人员的忠诚与热情得以弥补,但随着小天国的不断扩展,这个问题也越来越难以弥补,到后期,人力资源上的匮乏却甚至制约到了小天国的发展,亦令长庚与东山间因“选员以能还是选员以忠”的争执出现严重矛盾,到最后,这更成为小天国三巨头在彼此误会中走向分裂的第一步。 在进入太平道控制地区的几个月来,云冲波几乎没有在中下层道众前发表过什么重要的意见,他所作的,只是不断观察,不断思考,和将所看到的一切与小天国旧事进行比照。力图至少不要再重犯他们曾犯的错误。缺乏内政型人才的问题,他早已发见并在内部讨论中提出,亦得到了玉清一众的认可,却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如果能和儒门作出一定限度的合作的话,对于我们吸纳中下层官吏,乃至那些失意的读书人们,会有很大好处的啊!) 当然,对玉清的提防乃至反感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何况云冲波也不会把儒门想象成什么善良正直的好朋友,他清楚知道,太平道与儒门间是理念之争,难以调和,从初见丘以芟起,他就保持着甚高的警惕与戒意,虽然他对对方具体主持的“颜回”有着非同一般的好感与信任,亦令他觉得作出一些尝试仍属值得,但……这毕竟是关系极大的事情,如今这结果,他其实也可说早有预料。 无法入眠,实是和那次会面中的另一件事,一件尚没有告诉玉清甚至是萧闻霜的事情有关。 从那天,到现在,每当想起“那件事”时,他就总会觉得,心口上似乎被扎了一颗小小的刺。 (玉清真人,你……) 摸着袖中那短短一轴画卷,云冲波无声一叹,闭上了眼。 (早些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在完全睡着前,云冲波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这一次诛宏也会跑来的话,是不是该说声谢谢呢?” ~~~~~~~~~~~~~~~~~~~~~~~~~~~~ “让傲云去?” 带着疑问重复了一下张元和刚刚提出的人名,在看到确认的眼神后,几位老道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由最年长的一位率先发问。 “会否有些失礼?” “毕竟,对方是释浮图啊。” 苦笑一下,张元和道:“我当然知道……其实,浮图说法,就算我亲自去也是该的。” 问题是,释浮图本人却想到了前面,对那些有意愿或者有可能前来观礼的势力,他皆事先作出沟通,希望尽可能的派出那些“青年才俊”。 “比如说,太平道那边,听说浮图就直接点名请不死者与会。” “哦?” 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几名老道人互视几眼,终于又有人道:“这样的话……” “笑话。” “在那种地方生事,想召来佛门之怒么?” 一语截断对方的意图,张元和却又道:“但傲云此去,倒也确是要会会不死者,佛前试招,总好过沙场相搏……”说着声音渐低,似又陷入沉思,那几名道人便一齐告退下去,过一时,脚步声响,却是傲云独个进来。 “今次的事情,要小心。” 与刚才完全不同,张元和的神色出奇凝重,表示说释浮图这次安排很奇怪。 “甚至……可疑。” “你要认真一些,尽可能的多作观察,尤其……是虚空。” 作为和傲云齐名的佛门高弟,虚空近年来代表释浮图,行迹遍于天下,认识他的人可说很多,包括张元和也见过他一次,却,偏是没法留下任何印象,作出任何判断。 “甚至,不仅是他。” 皱着眉头,张元和表示说自己近年来对释浮图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 “每次见到他,都似乎比过去更加的衰老与疲倦,但每次见到他,也都让我感到更加没法将他看清……他在想什么?他想作什么,和要什么?” 似乎含着什么极苦的果实,张元和紧紧的抿着嘴,轻轻敲击桌面,并摇着头。 “在‘白莲’一役之后,我本来是很担心的……” 作为张元和最信任的徒弟,傲云并非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话题,一听到这里,就很自然的续道:“但,十多年下来,佛尊他的确没有要统一佛门的意思……甚至,他都没有借用自己的身份来助长禅宗的光大。时至今日,密宗仍然远据边陲,净土仍然无所不在,禅宗势力甚至比华严都还有所不如,而如果佛尊有心的话……” 蹙着眉,似乎没有听见傲云的开解,张元和盯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不住屈伸,反复的握紧放开,道:“想当年,初代夫子归天后,儒分为八,纠缠不休,总算后来共奉正朔,归于曲邹门下。” “而我道门源流更加复杂:玄天道祖一去,四徒分,九门裂,便不算太平一众,也自有全真太一楼观茅山等无数支脉,竟至有所谓‘三千大道出青云’之说……若果没有后来道师力挽狂澜,削平一应外道,奉敕龙虎,立道天师,那有今日道门盛况?” “天无二日,力分则弱……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又有谁不想作?释浮图……他既有此能为,我便不信他无此大志!” “但……” 提出自己的意见:释浮图若真想有所作为,也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在那个诸派长者被诛宏杀至残破凋零的时候,而不是现在。 “毕竟,新的僧众们已经成长,也渐渐淡忘了当年的血痕,一个在莲音寺坐禅十多年的老僧,对他们能有多少影响?” “那影响……很大。” 简单作出结论,却没有展开分析,张元和喃喃道:“但你也没有说错,最好的时机确乎已经过去,没有了魔弥陀的威慑,各大宗门未必便好说话……但,如果说,那魔僧已经回来了呢?” “师父,您是说……” 一时愕然,傲云自然知道张元和是什么意思:去年以来的种种消息,道门不可能不有所了解。 “的确后来那被解释为苯教余孽的作为,的确这一年来一直都风平浪净,但……” 轻蔑的吁着气,张元和出神道:“所忍愈大,所谋愈大!” “如果那魔僧重现天下,重新开始他的血戮说法……到那时,佛门诸宗之心,又会怎样?” “而……如果浮图一直就知道这一天终究回来,如果一直就在等待那这天,那时,又会怎样?!” “但,这样说的话。” 傲云仍有不解,张元和却挥着手中止了这个讨论,表示说这些事情也不必想太多,不要反钻了牛角尖。 “总之是放在心中,有所提防就好,纵然浮图能一统佛门,也终需一代人的时间来消化吸纳……要头痛,也是你去头痛啦!” 似笑非笑,张元和拈须望向傲云:这话中意思却已不容调笑,傲云忙肃容抱拳躬身为礼,却又听张元和沉吟道:“至于不死者……”便转了话题,问傲云准备工作作的如何。 “今次战事,由不得我们不去参加,更何况,这也末始不是一个好机会。” 曾反复告诉傲云,他少年成名,一多半还是因为“张元和的徒弟”这身份,真正的功业成就还谈不上,如此大战,正是一个极好的舞台。 “但,还是要小心,沙场不比平时,和比武较艺不是一回事,莫要轻忽。若说实力……你强得过东海三仙么?还不是被后辈年少杀作了垫脚阶。” 既是说到了对太平道的讨伐,一向笑嘻嘻的傲云也不由得认真起来,细想一时,便又认真请教,张元和细细解说了些经验道理,一时,又蹙着眉道:“最得切记的,今次军中必有凤子龙孙,万万不可交往过密……莫忘了持中两用的道理……”傲云听他这般说,却嘻着脸道:“师父又来说些玄虚的话,您必是知道领军人物了,何不就告诉了徒儿?” 张元和苦笑一下,却也拿这怠懒之徒没有办法,淡淡道:“今次兴兵非同小可,水陆并作,七路共进,号称一百五十万大军,实发二十余万……” 说到这里,傲云已是微微变色,又听张元和道:“虽称七路,其实不过三路,东路自袁北起兵,西路自青中出兵,英正虽称一路,不过中军前锋,至于明、松之兵,能有所牵制已属不易,号称三路,亦不过作势罢了。” 沉吟一下,又道:“东、西两路,皆有老亲王领军,自然,也不过是个作总的虚衔,倒是中军……” 目光炯炯,张元和道:“据听说,今上倒是有意以皇三子为帅呢!” 第二章第二节 夏花盛开,艳阳高照,将旺元寺的屋顶照的亮闪闪的,折出来的光就好象金子一样,一晃一晃,苦蔗大师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复又低眉垂目,将念珠拈在手里,喃喃诵经,端得是宝像庄严,望之真如佛祖下凡一般。 他一路走过,正如舟行水上--这旺元寺中竟是挤满了信众香客,一个个目光炯炯,神色跃跃,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那正是寺内最大的一间静室。 (这旺元观……不不,是旺元寺,真是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呢!) 若倒退月前,在姚湾左近,说起旺元寺,准是没人知道,最多,也就有人会想到似乎有座叫“旺元观”的小道观,但自上月观中冷德道长自称佛祖入梦,弃道向佛,改观为寺,并另取法号苦蔗后,便立时名声鹘起,旬前又自外地请来“雨花大和尚”,道是要辟谷旬半,为民祈福,于是才轰动四乡八里,门庭若市,香火亦旺了些些。 转眼来到静室门前,苦蔗深深一躬,道:“大师可安好?”便听一深沉声音道:“众生安乐,吾则安好,众生不乐,吾岂得安好?”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悲悯关怀之意,周围信众听着,便又是一阵嗡嗡赞叹。苦蔗也唏嘘几句,方转回身来,扬声道:“各位父老乡亲,雨花大师乃是当今天下第一流的大师,那个……那个和佛尊他老人家也是见过面的。”见信众们又是一阵骚动,满意道:“今番大师驻足旺元寺,那是因他前些日子夜观天象,发现此处将有一桩大祸事,又觉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就知道自己亦有一番因果要应在此处,那个,那个,所以大师来此辟谷,为大家祈福去灾,那个,还可以求雨……”见下面香客却有些散乱,忙又提高了声音道:“大师说要辟谷十五日,如今已是第十一天了,中间但饮清水,粒米未进,大家也都是亲眼看见的,足证大师法力高强,降妖除魔不过等闲,得大师在此,那真是我辈的大幸事……”如是说了一会,方道:“大师一心慈悲救世,自然是无视身外之物,但却也有一桩心事,那便是当年曾发过一桩大愿,要广结善缘,造九十九座佛寺……”却见下面轰的一声,一时就散了,只余下几个站在静室门边,向里不住的张望,神色中犹有些半信半疑的样子。 目瞠口呆站了一时,苦蔗方悻悻而去,到前面点检善薄,十个中不过有一两个乐助的,也都只是些廖廖之物。 “这些不识好歹的愚夫愚妇,佛祖有灵,怎不……”似乎颇有些想要口出恶言的意思,苦蔗终按住了性子,却是因看见又有个单身香客进来,却似是外乡模样,忙推着笑脸腾腾跑将上去,却见那人将手一拱,笑道:“听闻贵寺有大师驻锡,断食祈福?”见苦蔗怔怔点头,便笑道:“我家倒是自幼笃信佛法的……”早说的苦蔗喜开了颜,旁边就有眼头活的小沙弥将善薄捧过,那人也不让,径就提笔在手,却又笑道:“这供奉却须得先见过大师面后再说……”见苦蔗了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方蘸饱墨,龙飞凤舞般写了“二十两”三个大字,直喜得苦蔗若证了罗汉果般合不得嘴,却见那人未填姓名,便又笑道:“施主若方便,倒不妨留个名字,我们也好为施主日夜祈福……”那人听他这般说,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忽道:“那好。”笔走龙蛇般几下,便掷了笔道:“且去见见大师!”苦蔗这边头点的如啄米般道:“那是那是。”一边又在赞叹道:“花平……真是个好名字!” ~~~~~~~~~~~~~~~~~~~~~~~~~~~~ 这人自然正是云冲波。 他得了莲音寺的邀函,往赴释浮图法会之约,依旧是如前次般,单身独骑,穿山越岭,只每到一个地方会与当地太平道分坛作出接触,交换信息,虽则辛苦了些,但一来他原是自幼吃惯了苦的,二来这正是他“倾听”的最好机会,一路上他微服而行,和色温声,自又有许多感悟,那也不必一一而述。 来访旺元寺,却是一时心血来潮,他自得花胜荣历练,于此道虽不称精,却也大通,在路上一听,便知这十之八九是群装神的头陀、弄鬼的和尚,无非是些牛肉念珠米糕蒲团之类的勾当,原是不耐去看,却不知怎地就踅进寺来,此时听着苦蔗跟着身边,谀辞滚滚,心下暗自好笑,也且不去谀破。一时到了静室门口,站定脚跟向里一觑,不觉就喜得睁圆了眼,攥响了拳,喝声撞天彩道:“好一个高僧!”何以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宝像庄严安祥,抬首忽失堂堂。瞠目倒身心下怅,但恨不能穿墙。 本名下荣上胜,问姓拈花取香。虽有巧舌机如簧。至此不免仓皇! ~~~~~~~~~~~~~~~~~~~~~~~~~~~~ “轻,轻点贤侄,痛,痛啊!” “你倒是胆大的,佛尊说法啊!普天下的大和尚都在向着这里来,你不怕出事么?!” “切,老子早打听过了,他大概是多年不和人论法了,怕口生难看,所以特特地吩咐各宗只许来年轻弟子……老和尚倒也罢了,一群小东西怎是咱的对手?不说到他们改宗易教就是给莲音寺面子了!” 虽然说来很凶,但遇上许久不见的花胜荣,云冲波心底还是有几分高兴的:自当初锦官事后,他与萧闻霜何聆冰一并南下,花胜荣则是拒绝邀请,分道扬镳,继续他行骗四方的逍遥日子,转眼已是半年不见,云冲波有时惦起,还难免有些想念,却居然在这里撞着。 “哦哦,贤侄,你是说你也要去参加那个法会?” 听到此节,花胜荣顿时精神一振,道:“左右这地方我也呆的够了,便……”却见云冲波拉下脸道:“你当真要去?”见花胜荣连连点头,方道:“那也随你,但我警告在先啊,这次的人可比雪域那次更加大只,你要再搞出什么花样来,别怪我……” 一脸没好气的样子,云冲波指手划脚的威胁着花胜荣,而为了加强说服力,他更将手按向蹈海,唯,在握到刀柄的一瞬,他面色却忽地一沉,化作森寒! “看够了没有!” 一声断喝,蹈海蓦地出鞘,划出夺目刀光,割向数十步外的空中! “喂,贤侄你……” 被云冲波的出手吓了一跳,花胜荣正想破口大骂,却听空中转出一声轻笑道:“不死者……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间,轻风流动,居然有细雨平空出现,无声洒落,跟着,更见一只小小花苞自虚空中浮现,片片绽开,向前飞旋而出,虽一触刀气就被击得粉碎,却是前赴而后继,转眼已开出数百重瓣,将刀气消磨的七七八八。 “这是?” 目瞠口呆,花胜荣正想发问,却见云冲波早已不在身侧,那不知名对手化解刀气的同时,他也已高速掠出--却是向着别一个方向,一刀挥出,砍得却是院内一颗大树。 “喂,你?”大为心疼,苦蔗忍不住开口时,却见那大树猛地一颤,竟有一道人影自树内透出,唯终是慢了半瞬,眼见仍在刀势笼罩当中。 “……燃!” 一声断喝,那人身侧忽地浮现六颗拳头大小的火球,急速飞舞,在空气中切割出六道鲜艳火圈,逼得云冲波不得不吸气长身,有此片刻工夫,那人一拧身,急急遁开,转眼身形就又淡去不见。 云冲波却那里肯舍?舌绽春雷般叱道:“走不得了!”在那大树上一点,高高跃起,一刀斩落,却又是朝着别个方向。 “何必……相逼太甚!” 不等蹈海斩落,虚空中早有电光闪烁,结连如鞭,挥击而出,看看将至云冲波身前,却又忽地炸裂开来,横经竖纬,编织若网,向云冲波罩将过来--他倒也不敢硬接,左手虚划一个半圆,已将电网隔空撕裂,顺势轻轻落地,已看向第四个方向。 “龙虎傲云?” 空气一阵波动,凝出个矮胖道士,笑的倒十分可喜,拱一拱手道:“正是在下。” 云冲波微一点头,将蹈海收回腰间,却道:“久闻上代高手,在独射天狼横空出世以前,原是各擅胜场……” 他忽地开口讲古,诸人都不明所以,傲云一双小眼睛眨个不停,却到底不知如何接口,听云冲波徐徐道:“吾闻当时,浑天大圣号机变无双,东海龙武数刚猛第一……”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唯在看到傲云双手上微一停滞--食、中、无名、小指上各有一枚深黑色的戒指。见傲云满面呆然,目光却微微闪动,忽道:“至于龙虎道师,却号称是‘百步以外,天下最强’?” 傲云一滞,依旧腆着脸笑道:“这个,倒真是没听说过……”却见云冲波眼中寒光一闪,便觉不妙,他应变倒也极快,双手急提,十指连弹,嘶声道:“六画成卦,造用刚柔!”吼声未竭,早被云冲波一记重拳当胸打穿--却只是残影而已。 再看傲云,竟又已移至十余步外,身子微伏,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愤怒,道:“不死者,你?”却见云冲波冷冷道:“你明明足可与我一战,为何非要故作小丑形态?” 脸色数变,傲云终于缓缓挺直身子,脸上诸般痴呆惊恐之色尽数散去,盯着云冲波的眼睛,淡淡道:“这是要去见佛尊,难道你敢手上带血?” 一句出口,云冲波忽地迎天大笑,道:“有何不敢!” 第二章第三节 这下傲云终于失却平静,怒道:“你?!”却见云冲波早如旋风般欺近身来--今次他却不敢再有所保留,只将双手一放,便听平地里连响十数个炸雷,火走风吼,硬生生阻得云冲波片刻,他早已抽身急退。 正如云冲波所言,龙虎一脉道法精奇,变化奇多,最利远战:若战场拉至百步以外,端得是攻守随心,进退自如。所欠者,修道者往往锻体不足,进退趋避,比不得顶尖武者。但傲云却是异数,自幼得张元和苦心培育,更是不惜代价,将一路“神行甲马术”化于体内,复又精练“大五行遁法”有成,长途奔袭且不去说,数百步内对敌,那真是如鬼如魅,莫可捉摸,谁想今日遇上云冲波,种种手法无一奏效,任他百般施为,对方却竟洞若观火,将自己身形牢牢锁定,饶他少年成名,心气高峻,至此也不由暗惊,心道:“这厮……这厮怎地与传说中相差忒大?!” 他此刻已萌去志,却苦在云冲波眼光奇毒,运劲更是精准异常,一刀挥出,足可切割数十步内空间,任傲云使尽周身解数,只是脱不得身,心下暗暗叫苦,不觉目光又落在手上,心道:“真要用这话儿?” 傲云心下盘算,手上动作却是丝毫未慢,转眼已是连用过数十法术,竟是无一重复,花冷两人在一侧看着,便觉眼花缭乱,云冲波倒是恍若不见--他也不用刀,就是空着双拳,见招拆招,任什么冰火雷电,风吼沙卷,都是凭一双拳头生生击破,端得是威风八面。 再战一时,傲云越发的左支右绌,复听云冲波一声断喝,拳势一凝,居然有升龙气势浮现,心下更惊,一咬牙,暗道:“也罢!”眼见云冲波那厢气势已成,如怒龙般奔腾而至,不觉冷笑一声,一般亦是握紧双拳,却不迎上,而是猛力对击,立见,光芒大炽! 王、相、胎、没、死、囚、废、休! 似有八颗小字自戒指上浮现,却转眼即逝,化作乳白色的光轮,急速飞起,迎向云冲波,那一瞬,傲云也不由浮现得意笑容,却觉眼前一花:云冲波那边竟已气势全消,双手连连划圆,初始用的似是极纯正的道门手法,后来却又有几分儒门心法的意思。 “原来如此?” 也不知那光圈是什么法门,任云冲波手法千变,却都被那光环轻松穿透,甚至连蹈海也阻不得它,转眼已被印到身前,却甚么动静也没有,无声无息便散了。 身子颤抖一下,云冲波掷刀回鞘,微微一笑,拱手道:“佩服,得罪了,告辞!”霍地转身,招呼上花胜荣便要离去。 “你……?” 惊、怒、疑、惧,傲云一时间也不由得乱了分寸,却又听云冲波道:“其实,去见佛尊,我也不敢手上带血的……”顿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险险就一口血喷将出来。事已至此,他那里不知方才是上了云冲波的恶当?对方根本便无杀人之意,只是想逼出他的底牌而已。 (这个人,和之前的情报实在相差太多了!) 眼睁睁看着云冲波大步而去,堪堪已出了寺门,却见他忽又停下脚步,按刀道:“秋来大战,想龙虎山也脱不得手……” “沙场若再相逢,看我,取你首级!” 目送云冲波去得远了,傲云竟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许久方回过神来,才觉着背上尽是冷汗,一直腰,却觉脚下如踩棉花般浑不着力,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 若论东南大城,瓜都自然首屈一指,纵然败落至今,也没第二座城池堪与相拟,瓜都以降,则是“三武名城”,武林、武荣、武明。其中,武荣、武明都是因贸易而兴的大城,一据良港,一扼地峡,各各每年有无数商旅过路,端得流金溢银,繁华似锦。武林则又是别一番风味,虽然也临江近海,一般是水运要道,却主要还是占着水土奇佳,人物秀美,复仗着山水掩映、秀美无双,居然成为了天下第一等的销金去处,极盛时期,有名有号的楼子便有四百八十余家,端得极尽天下之妙,号称是“香风吹的人欲醉,总把他乡作故乡。” “所以说,禅宗这群秃子,真是会找地方,还好意思自夸什么‘天下第一清净之地’……和‘天下之一烟花之地’作邻居的,还想怎么清净?” 一路走来,花胜荣在给云冲波介绍斯地风土的时候,也颇为施展了不少类似的毒舌,让云冲波再次深深感受到了他对教门的怨念。 用花胜荣自己的话说:“大家都是靠骗人吃饭,凭什么我们就得走南闯北,忍骂挨打去挣饭吃,有人就只要在大房子里一坐,便能有金银帛米还有求子的娘们自己送上门来?” “喂喂,啥叫娘们,你说话注意一点……”皱着眉纠正花胜荣的粗俗用语,云冲波却象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上次那个和你搭档的骗子……” “什么搭档,那家伙辈份低的很,老爷我那是路过看到,一时可怜,提携他一下!” 被一句“搭档”说的大为恼火,花胜荣喋喋不休,再三强调说天地君亲师是大关节处,万万模糊不得。 “尤其是你啊,贤侄,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半个千门弟子,这样乱讲,往最轻里说,也是个欺师灭祖啊!” “胡说,谁是你们骗子门的人啊!” 这一下真是大为恼火,幸好花胜荣察颜观色那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力,转眼就换了话题,道:“至于冷酷那厮……” “啥,他不是叫苦庶么?” “呃,这已经是他用的第三个化名了,这还光是他在旺元号掌柜期间的事呢……” 越听越是吃惊,云冲波至此方知,什么叫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旺元寺之前是叫作旺元观他倒知道,但他实在没有想到,在旺元观之前,原来还有过一个地方,叫旺元庵! “主持旺元庵的是冷雪师太,主持旺元观的是冷德道长,主持旺元寺的是苦庶大师……千变万化,一随吾心,这正是千门技法‘一气化三清’,神妙之处,岂是那劳什子的八九玄功可比?” 这边法螺吹得呜呜响,那边云冲波自然不会买帐,冷笑道:“这算什么,有本事就下次搞个书院出来,混到儒门里面才是本事……”却见花胜荣猛一拍大腿,惊道:“你怎么知道的?我们本来就有计议,挣过这次钱后,就要再假托黎叔显灵,于是决定辟佛尊儒,把那寺改个名叫旺元学院,然后想法去弄些皇粮吃咧!” “黎,黎叔?” 一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容易明白过来后,云冲波也只得大骂一声:“你们两个混帐行子!” “什么黎叔,你想说的是昌公吧?” “哦,对对,应该叫昌黎叔……贤侄,多谢你的提醒啊!” 以花胜荣面皮之厚,云冲波终于被噎到说不下去,只能肚里大骂几声,却又想起先前话题,啧啧称奇道:“旁得倒也罢了,但他居然能化身尼姑六七年,不被人认破,这个也真是奇谈……你说是不是啊,兄弟?”说到最后一句话,却是扭身蹲下,看向另外一边,只给了花胜荣一个后脑勺。~~~~~~~~~~~~~~~~~~~~~~~~~~~~ 两人此时正在武林城外,他们半个时辰前已至城郊,却没有急着入城,在花胜荣的强烈建议下,两人先到湖侧游历。 面积约四百余亩的湖水,被两道人工堤岸分割成三个部分,此时正值盛夏,远远望去,一湖碧水,万点碎金,荷花掩映,绿柳轻扬,更有无数花船画舫摇橹其上,虽离得极远,也能隐约瞧见上面倩影晃动,更可闻伊呀曲声,被湖风挟着,若有若无的飘将过来。 ……此地,正是南子湖。 “万方有美,(吾)一身揽之”,这是前朝一代风月大师的名言,其人姓洪,名字不传,因喜自解云“人生如孤舟渡海,当以正直行之,及时行乐”,故人送一个尊号,唤作洪舟子。他尝著一本《品花宝鉴》,品评天下风流场所,推定出东馆南湖西曲北里许多地方,又一一条分缕析,解尽甚么瘦马坐缸红绳黑线等许多长短,端是天下风月场中一等一的类书,尤其当中评出的天下四大销金地,更是成为一时风尚,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骛,时人论之,甚至以为:“虽九五之尊,(若)不历四方,岂足论天下美色?!” “四方”,便是“东馆南湖西曲北里”,其中又有高下,是为“天下风流,尽在东南形胜”,便是说“四方”当中,仍当以“东馆”、“南湖”为尊。 凡此总总,云冲波过往自然不知,但花胜荣是何等人物?一路上早将南子湖诸般故事给他翻来覆去的讲了一百八十多遍,又是某某男子用情于专,结果在这湖上占到了某某花魁啦,又是某某少年初出家门,结果在这湖上成就圆满姻缘啦,倒也讲得精彩非凡。更在百点不透后,赤裸裸撕下面纱,再三怂恿云冲波用太平道的钱来“考察”一把。唯云冲波胸有定数,只是笑着摇头,并不理他。 两人在湖边站立已有一时,眼见太阳西沉倦鸟欲归,花胜荣料今晚九成九是没机会揩到太平道的油水了,便觉悻悻,一边随口与云冲波答话,一边却正在盘算“晚上却须得去那里投宿?总得逼他多化些银子才好……”猛见云冲波径去与旁人说话,倒是一怔,伸着头看时,见只是个小小孩童,六七岁样子,正含着块糖,拈根草茎,在树下专心致志的拨弄蚂蚁。 这小孩过来倒也有一时了,只花胜荣根本未有在意,如今听云冲波忽然与他答话,不觉又上下打量几眼,却也瞧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心道:“他现在在太平道当大人物当傻啦?和个小屁孩扯什么话?” 那小孩似也不明白云冲波在问什么,呆呆睁着眼,只是看他,全不答话,却听云冲波又淡淡道:“把功法收了吧。” “还是说,敖家今日,已研究出能在‘龙蛰’状态下全力发挥的法门?” “好眼力。” 终于开口,那小童徐徐站起,神色间再无半分稚意。 “你可以放心散功。”依旧蹲着不动,云冲波抬头看向那小童,笑道:“我欠着武德王的情,至少……在他来杀我之前,这个情我都得记着。” “……放心,在你晋身到他们那个层次之前,老头是不会来找你的,他的臭规矩多得要死。” 悻悻说着,一边还挥手加强自己的语气,那小童同时也在迅速长大,最终成为比云冲波还要稍高的年轻人,一头乱发披散,更闪烁着妖异的银色。 “……敖建威?” 打量一下来人,云冲波试探着开口招呼,却见那人睁圆了眼睛,愕然道:“你……不认识我?” 第二章第四节 来人正是敖开心。 与云冲波、傲云一样,他也是得到了释浮图的点名邀请,前来与会。在半路上时,他就听说了云冲波也将参会的事情,更因此而快马加鞭,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进入武林。之后,则是立刻将他在当地所能够调动的各种资源尽数调动起来,对云冲波可能入城的各条路线布置监视。 今天下午,他终于得到“不死者已至城外”的通报,急急赶来--原是仗着自己“龙蛰”之法神妙莫测,除非云冲波能知道来得是自己,断没有看出破绽的道理,却谁想,还没听到几句话,早被云冲波识破? ~~~~~~~~~~~~~~~~~~~~~~~~~~~~ 敖开心这边肚里狐疑不已,云冲波那边却也大呼侥幸:他自得“天下第五”以来,明知这实是一件宝贝,百般努力,想要有所收获。虽则始终没法搞清楚长庚所说的“你天资不足,难以运用”指得是什么,既没法激活当中的风水阵法,也没法启动其中的莫测机杼,却也还是有所收获:在误打误撞下,莫明其妙就将心神冲入其中,得窥当中图书典籍于一角。 若说这本是极难得的际遇,云冲波开始也是极感兴奋,但谁曾想,一番查阅下来,却只能泪流满面:时隔两千年,当中所载的东西早已过时,云冲波这半年来行迹数千里,尝以书上所载地理风土印证,那真是南辕北辙、沧海桑田,甚至有过云冲波依记载想抄林间小路潜越某地,却发现那“小路”早被烧荒成了万亩良田,还在中间纵横交错挖出无数沟渠的事情。 记载既然无用,云冲波也就想试试有没有什么武技功法能助自己再作提升,结果初一尝试,倒是大喜,真有无数早已失传的强招绝技,在当时,他甚至还想过,是否可以在精心整理提炼后,将之转授道中年轻弟子,提升战力。这想法曾令他甚为兴奋,最后,却只是在尝试之后令他再度无言,和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也许真有一些神功绝技因种种原因失传,但,多数情况下,一样功法如果失传,那就是因为它已该被淘汰! 连续试验超二十次,不是苦苦修习再三努力却仍然还是险险走火入魔并终于发现这功法确乎存在重大缺陷,就是在终于有所小成后却被何聆冰一脚破防然后告诉他这路刀法早在八百年前太平道就研究出了应对之法……云冲波努力提高自身的奋斗过程,可说是血泪斑斑,尤其是最后一次,在努力修炼敖家某套据说能和龙拳配合使用的功法失败之后,云冲波甚至被那反噬冲击到吐血,力量也自原本的八级顶峰降阶,这教训终于令他放弃,不再去乱碰这堆早该被时光隔离在外的东西。 ……那套功法,正是龙蛰。 冥冥之中,有时真似有天意,敖开心的伪装也许能骗过最谨慎或最警惕的人,但他偏偏遇上的却是云冲波,当今世上除他以外,唯一一个精熟龙蛰的人! 个中曲折,一言难尽,云冲波也不会去作解说,两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到最后,突然齐声大笑,一个捶胸,一个捧腹,更还互相指着道“你、你”,笑的好不开心,真如知心好友一样,花胜荣在旁边站着,却是全无头绪,呆呆瞪着,却见两人大笑当中,竟同时身形一凝,跟着快速出手,一出爪锁颈,一并指刺喉,招数狠辣自不必说,却难得在两人脸上笑容皆在,大笑之声竟都未停! ~~~~~~~~~~~~~~~~~~~~~~~~~~~~ “敖椒图与不死者在湖畔偶遇,交手片刻,未分胜负,之后……” 犹豫一下,那中年僧人还是道:“敖椒图大笑而去,不复,不复回头。” “他走了,很好。” 木然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关注,隔门听取汇报的释浮图作出吩咐,指敖开心既然离去,就不会再回。 “是个率性的人,慧根天成,可惜终难解羁绊……” 低声叹息之后,释浮图复就法会的准备事项询问几句,却似并不怎么关心,语气淡淡的,于回答含糊之处也不细问。只在听到云冲波已经安顿下来后,才低声道:“不死者那边,由虚空去接待就好,你们,不必再过问了。”便没了声息,再过一时,方听呀然一声,那木门自内而启,虚空轻轻出来,向那中年僧人合什道:“师兄,不死者下榻何处,一行几人?” ~~~~~~~~~~~~~~~~~~~~~~~~~~~~ “初夜含娇入洞房,理残妆,柳眉长。竹里风生月上门,排红烛,待潘郎……” 南湖上、月光摇曳,画舫中、歌舞并作,云冲波高据上座,只手抓着一只大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不住倾入口中,大笑不绝,花胜荣横坐下首,怀里还搂着一个酒女,脸上更是春光灿烂。 这已是南湖上最顶尖的画舫之一,本来坚决回绝掉花胜荣的建议,但,在逐退敖开心后,云冲波却突然表示说,即来之,则安之,斯地风土,正不妨见识一下。 如今已然月高,歌舞欢乐已近一个时辰,舞女已是换过两批,总算云冲波银子流水价丢将出来,诸女一个个皆仍是精神百倍,却有那聪明的,已看出来云冲波尽自口中欢笑,怀中拥美,目光却始终清明,若有所待,便不在他身上多花精力,一个个簇拥在花胜荣身侧,交口称赞,这个说他龙马精神,那个夸他潘郎再世,直说到花胜荣恨不得将嘴笑到耳根子去。 忽听,一声禅唱远远飘来,瞬间盖灭湖上一切歌舞乐声。 “在天非天,在人非人,现天现人,非始非终……不死者,禅宗虚空,请见!” 精神一振,云冲波扬眉道:“请!”一声清喝并不甚大,舱内诸女皆不觉震耳,却不知,半个南湖之上无数花舫当中,人人皆觉这个“请”字若在身畔,并不震耳。 不一时,便见船舱入口中帘子一掀,一白衣僧人飘然而入,微笑道:“不死者,打扰啦!” 云冲波一笑道:“请坐。”却见虚空早施施然坐下,旁边立有女子趋上,喂食劝酒,他也来者不拒,一一笑纳,如是一时,方合什道:“谢施主厚待。” 云冲波洒然一笑,却道:“吾尝蒙释尊指点之情,不杀之恩,些些款待算得了什么,虚空师兄倒客气了。” 又笑道:“师兄踏水无痕,端得好身法,吾直到师兄登船入舱,方有些些感应。” 他口里恭维,虚空一一含笑应承--倒是没有半点谦逊之意,待云冲波住了口,方道:“不死者果然好气度,好修为!” 左右打量一时,微笑道:“某本孤儿,全蒙释师收录,向佛十余年,自问心如明镜,不着尘埃,不死者身在红尘,弄武参兵,却能无师自通参透红粉骷髅之别,守得一点元阳不失,那才真是天生慧根,非吾能及。” 他这句话一说,云冲波倒是面色一变,竟略略有些尴尬之色,却听旁边“扑哧”一声,却是花胜荣一口喷了满桌。 “早说你个连摸女人手都会脸红的雏儿作不来这种阵仗,偏生不信,你大叔我见过的嫖客比你认识的人还多,你这点花样落在真正脂粉客眼里,那是真真的贻笑大方!” 一边说着,花胜荣一边也起了身:这一晚来,云冲波心中有事,虚席待客,他却是放开手脚吃喝享乐,十停酒水倒是七八停进了他肚里,如今已是满面通红,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就这般到了虚空身侧,喷着酒气道:“好兄弟,好眼力,倒是第一次见,那一支的?” 他忽地这般随便,云冲波自是大愕,虚空脸上亦闪过一丝异色,却仍掌住住,微笑道:“贫僧虚空,这位施主想来是花胜荣花先生了?” 听虚空这般回答,花胜荣却笑得更加放肆,道:“还,还扯他娘的淡……知道我是花胜荣,还要装么?千门四大八小十姓百宗,那个手段俺老花不知道?你刚才就露了破绽,明白么?” 他说的兴起,扯着虚空衣襟道:“你刚才进来,这个架势装得是很象,但你不该把他说破……这娃儿在风流路数上虽然是个上不台面的废物,却也是老花悉心指点过的,真是个十几年清修的和尚,见过什么红尘脂粉……能看出个鸟破绽来!” 他说得兴起,却听身后云冲波一声苦笑,拱手道:“这是个浑人,万祈师兄见谅。”便听虚空含笑道:“不敢。”又缓声道:“花施主倒也没说错,在下确是久历脂粉阵,惯入青楼游,不死者许多破绽,自然一看便知。” 这边云冲波兀自在抱拳道:“曾闻佛尊授法,不拘一格,以入世求出世……”那边花胜荣一颗心却早凉了半截,手是早已松开了--尚不自觉--吃吃道:“你,你真是那,那甚么虚空?” 虚空一笑,道:“释师传法,教我必尽历红尘,他时常言说,断绝七情,岂若七情不动?必历而悟,必取能弃……”说着忽就庄严了神色,道:“倒有一事,好教花施主放心,某虽阅七情,却未坏八戒,杀人一事,万万不为的。”见花胜荣方松了口气,却又道:“但若封人经脉,置人舟上,又在离开时不慎踩坏了船,大约却还不算破戒吧?”话音未落,便听“扑通”一声,花胜荣两眼翻白,已是吓昏过去了。 云冲波欠身道:“惭愧。” 又道:“佛尊法会……”却见虚空道:“法会一事,倒是不急。” “某今日来,实是奉了释师之命,送四个字于不死者。”说着快步过来,自怀中取出一封短轴,在云冲波面前轻轻放下,更不说话,竟就径直出舱去了。 云冲波微微皱眉,将那短轴取起拉开,凝视一时,面色却是数变。 那上面,以极从容极淡漠的笔法,轻轻写着四个字。 观海、听涛! 第二章第五节 “东都白马寺,无爱、无嘉到。” “青望光明寺,天祥到。” “石狗兴化寺寄名俗家弟子,苟云齐到。” …… 拖得长长的声音慢慢滑过斜月三星湖的上空,每叫到一个名字,就会有人低声答应着快步入场,来到自己的蒲团前,盘膝坐下。 参加本次法会的佛门子弟,最终超过了三百。虽然佛门各宗还是各自派出了若干位高望重的老僧参与,但总得来看,与会者中八成以上在三十五岁以下,在佛门会议来说,这已算是“极年轻”的一次了。 除却佛门诸宗外,天下诸大势力也皆遣使与会,尤其若干较为信佛的世家,更是献以重礼,并遣子弟入列听法。除却他们以外,帝京也作出厚赏,更罕见的赐释浮图以品秩。总数约五十名的各路使者当然不会和佛门弟子们混在一起,他们被安排在会场的两侧,居于凉棚,献以茶果,比在烈日下直头挨晒自是要舒服许多。 眼见日已当中,数百僧人已打座了近一个时辰,释浮图方缓步登台,身侧四名僧人,皆是各宗有大身份的人物,虚空却不在其中。 待释浮图端坐下来,云冲波微微抬目,见释浮图今日竟似格外的愁眉苦脸、疲倦不堪,再抬眼看去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却正是傲云:他眼光与云冲波一撞,颇不自然,便避了开去。 (写那四字与我……到底,是何意思?) 自三日前虚空赠以谒书,云冲波自知其中必有深意--却只是参悟不得。没奈何,也只得且先放下,左右他与释浮图有约,法会之后,两人还将单独晤谈。 (不过,他对这法会还真是重视啊。) 将会晤放在法会前进行的尝试被坚决拒绝,甚至连礼节性的会见也未能达成,更打听到说不仅自己,包括帝京天使在传旨时,也是由虚空引一干僧众代领,就算对禅宗诸僧来说,这也是他们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释浮图。 “诸善子,吾闻佛法本一,虽有万脉,然……” 终于开口,却在说了五个字后就又停住,释浮图似乎很艰难的抬着头,逐一打量场中诸僧。而在他开口之后,周围更陷入一片死寂,不唯绝无人声,便连鸟鸣虫嘶风声水漾一时也都住了。 “……万善同归。” 顿一顿,释浮图平静道:“故,禅、净、教、密,本属一体,源出佛门,不宜有异。” 刚说到这里,座下诸僧已多有惊愕之色,包括两厢各家使者,不知多少人都在盘算着一个可能: (今次法会……果然,是要启动统一佛门的大计了?) 对这些来自诸宗诸门的年轻弟子来说,宗门之别并不如年长师辈们一样森严庄重,更多视释浮图如神如祗,这个念头不会令他们愤怒,倒会唤起一种隐隐的期待。 至于少数前来与会的中高级僧人,反应又有所不同,各各宗门背后所代表的巨大利益,尤其是禅宗一直以来相对弱势的地位,使得他们长久以来,皆对这种可能抱着极大的警惕,尽管释浮图这十余年来只是安静坐禅,他们却从未稍稍放下这种提防,一如此刻,这句话方说出,他们已开始迅速的交换眼神,几名心密机深的,更已开始盘算释浮图将会如何施展。 他们都不知道,在今天将会遇到的一系列震撼当中,这,只是一个开始。 “四宗合一?” 截断掉释浮图的说话,似带着讥诮的声音远远传来,飘忽不定,令人没法找出源头所在。 那声音似乎年轻,又似乎苍老,一众年轻僧人听来根本毫无头绪,但少数年纪较长的僧人,却从听到这声音起,就开始惊疑不安,相互打量,更在最后将目光尽数投向着释浮图身上。 “大和尚能知此理,已属不易,惜哉……” 声音渐近,也渐渐清晰,已有人开始能够发现这说话的源头:西南方向,斜月三星湖上,淡淡白雾当中,一条身影正踏浪而来,不住接近。 “只手拿天,究竟无处可下,吾闻求道必于微。何不先论……” 来人渐渐接近,眼力较强如云冲波者,已能发现,对方看似踏水而来,其实每一脚落下,虚空中都会自生白莲,如此旋生旋灭,一路走来,竟是纤尘不染,滴水不受。 “禅净合一!” 虽然如释浮图者早已看清来人模样,但对多数人而言,是要到此人接近至百步以内时,才能依稀瞧出来人着身雪白僧袍,年纪难辨,神色从容。 “真,真得是那……” 待看清来人相貌,一干老僧终于面色大变,有戟指喝骂者,亦有惊惧不已,说不出话的。倒是释浮图,仍一幅倦极了的样子,眼见对方已然上岸,方微微扬眉道:“你来了。” “是。” 那僧人踏上岸,便不再前行,山停岳屹般站住了身子,道:“我自东林而来。” “东林?” 此时,释浮图早又闭上眼睛--似乎倦到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都没有。 “莲社前贤可好?经像尚在否?” 缓缓合什,诛宏道:“图像寺庙,我尽毁了。” 这句话非同小可,周遭顿时一片鼓噪,要知佛门四宗,各有源流,其中“净土”一脉,祖庭正在东林,当年慧远邀僧俗十八人,共立白莲社,作东林寺,净土宗自兹而创,复光大为天下第一佛宗,慧远更被奉为净土初祖,便佛门其它宗派,提及这位前代大德,也都十分尊重。 莲宗诸贤去后,遗物尽被供奉东林寺内,便诛宏当年弃净土佛宗,修地狱杀道,血戮说法,残破佛门,毁却多少名刹丛林,却也独将东林放过,当时净土诸僧议论,还皆言是初祖庇佑,威严莫侵,那想到这一劫终是难逃,诛宏匿身十余年后重出世间,第一个终是先毁了东林寺?! 一片喝骂声中,诛宏扫视周围一圈,淡淡道:“泥塑纸糊,难载佛性,东林且去,白莲长存。”他脸上虽有笑容,却实蕴无上威势,那些老僧空自怒目,唯一触他目光,便全身剧战,急急扭头不说,连身子也不自由主的伛偻下来。 “既来了,便留下罢。” 似全未听见诛宏说话,释浮图终于再张开眼睛,当中透出的却没什么杀气威势,唯有无穷无尽的悲苦与疲倦,云冲波一眼扫过,亦不由得胸中一震,自生出许多迷离之意来。 并不急着答话,诛宏背着手,扫视完周围诸人,又开始抬头欣赏上方的莲音寺--中间犹不忘向云冲波花胜荣打了个招呼,云冲波含笑欠身还礼,花胜荣却是脸都白了。 “你说禅净合一……何以为合?” 立掌胸前,诛宏道:“念佛三昧,便是修禅!” 听闻此语,释浮图眼中流过失望之色,道:“仅止于此?” “世尊立三学六度八正道三十七菩提分,皆可开蒙启慧,往达彼岸,道宏你独沾念佛,便属执念,何能证得正果?自辟净土?” 嘿嘿一笑,诛宏却道:“证不得么?” 身上袈裟无风自鼓,诛宏轻咳一声,身后已出现巨大幻像:八手箕张、怒目圆睁,看在周围少数老僧眼中,这无疑又是一次沉重冲击--十数年前的连场血战虽然似乎过去已久,但当重新看到诛宏时,他们才明白,一切,根本就在昨天。 “总之,我很失望……” 无视于诛宏的“起手式”,释浮图倦倦低声道:“十余年的等待,只等来了‘以力证道’的觉悟……道宏。” “你,仍未去魔念呢。” “孰为魔?孰为佛?!” 放手大笑,似连天上的云层也都震开,诛宏朗声道:“何必多言!” “便将你我十年所悟再作印证,却看,是你借此机会证得三法印的真理?还是我踏过最后的障碍,将渡劫净土建于人间?” “道宏,我早已说过……” 神色平静,释浮图轻轻扬手,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漠然和空洞,但低声说出的一句话,却似乎带着极大力量,令周围众僧忽感心地安宁。 “……也许,我们都错了。” 空气中响起炸裂一样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呼啸着尖叫着,撕风、裂空,如怒矢一样,急速袭向诛宏。 禅法,黄龙三问*生缘一喝! 时隔十二年,净土白莲再战禅宗浮图,第一击,竟然是由释浮图发出! 第二章第六节 释浮图发动的同时,诛宏亦将掌一击,便见他身后那巨像忽地已转至身前,八臂合击,在虚空中只一抓,便听“碰”一声闷响,虽然明明甚么也没抓到,却仍如被什么重物撞中,连连震动,却硬是稳住了身形,一步未退。 “倚伏相乘,循环无际。杂生触受,回倒长拘……” 诛宏低声唱诵,身前巨像随之挲挲而动,形貌数变,云冲波自是半点头绪也看不出来,却听释浮图咦了一声道:“你已可自地狱杀道诸阎摩身化生清净平等无为法身?” 说话间,释浮图那一击已被尽数化解,巨像也缩至两人高下,庄严慈悲,一如佛容,诸僧听释浮图一口叫破来历,又是一惊,却见诛宏左右睨视,不屑冷哼道:“一干废物,何德何能……” 眼中闪过残酷的寒光,诛宏提起左脚,重重踏向地面。 “配看你我较量?!” 轰然一声闷响,自诛宏脚下发端,大地涌动,土石隆起,结如百万毒龙,气氛汹汹,涌向众僧。 “不可!” 一声低喝,释浮图连连挥手,结出复杂手印,在虚空中书写出古怪文字,更弹指射出,随风急舞。看到这,云冲波眼睛猛然一亮。 (这就是……佛尊自创神技,能在方寸之地将龙拳威力消于无形的“破执”?) 诛宏的一击,奔如万马,湍若飞瀑,便有几名老僧总算修至八级境界,却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那干年轻僧人皆是后辈,最顶尖的修为也不过七级力量,那里接得下来?便连能作出反应的也没有几个,眼看便要被百龙所噬,释浮图所书文字却已浮至,只一触,那些土龙石蟒竟立时凝住,旋就纷纷崩坏,堕回地下。 眼见危机解除,诸僧正欲赞叹,却觉身上一轻:仍有大风鼓至,一个个被吹得向后倒飞出去,竟没一个站立得住,当中修为最深者,也要退出数十步外,方能止住身形。 (佛尊……也有清场之心啊。) 坐的位置较远,傲云并没有被这一次交手波及,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释浮图的出手极有分寸,仅仅化去了诛宏那一击间的杀意,却留下了三分柔劲,将诸僧逐退。 (但是,这一击之下,众生直如蝼蚁,从第八级到第九级,真得会有这样的阶跃?) 对自己的力量与技巧都有甚高评价,但傲云清楚知道,让自己这样同时对付数百人,那怕他们只有三四级力量,也断不可能如此,一想到这,他也只能苦笑。 (不过,他们毕竟是上辈强者,王相休死,万物有序,我们的时代,迟早也会来的……) 正思量间,傲云却猛一惊,睁大了眼睛! 本来和他一样,位置较远,没有被双佛一击涉及的云冲波,忽地抢步向前,主动撞入战团当中! (唔?) (嘿!) 一愕然,一狞笑,释浮图诛宏却似甚有默契,都完全没有要收回力量的打算。 “禅净长者在上,太平道云冲波……请教!” 分寸、时机皆拿捏极准,云冲波长笑一声,借着自己的闯入,将犹在纠缠的两股力量生生分开,左拳扬,耀眼金光闪现,正是云冲波运用最为纯熟的金之拳,右掌挥,划风成圆,也是他近来修炼极有心得的“没本钱刀”,于是,左侧符文飞舞金光灿烂,右首毒龙啸咆风涡激荡,局面,竟变作了他要同时对付佛门两大强者! 金光浓得似乎将要炸裂,却又始终没法更进一步,凝聚龙形,因面对释浮图的“破执”,无论云冲波催增多少力量,也只会被用更快的速度分解消灭。 气圆重重交叠,云冲波此刻所组防御已是自盗王传功以来的最强一刻,是比他在云台山上对抗玄武时还要完善的守势,却被似乎无穷无尽的毒龙恶蟒牢牢压制,所撑持的每个瞬间,都像已是最后一瞬。 (很强的自信……不死者,为何相信我不会杀你?) 柔和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正是释浮图的讯问,心存灵台,云冲波立时作出回答。 (我没自信,但……大师若存杀心,我又岂能生离青州?) 简洁的回答之后,不复有任何讯息传递,之后,两侧的攻势竟同时增强:释浮图这边,是以十倍、百倍于方才的速度将金光迅速化净,更逆流而上,攻入经脉,甚至令云冲波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吐血倒下。诛宏那边则是将攻势再作强化,似简单的变动,却立时将云冲波的防御撕得粉碎,余劲上攻,更令他半身剧痛,恨不得立刻躺下。所幸,两道力量虽然攻入体内,却没有大肆攻伐,而在迎头撞上之后,更双双崩散,化于无形。 (优秀的年轻人……但是,退下吧。) (此刻,还轮不到你们走上舞台啊!) (……且去,听涛!) 似乎能听到释浮图在用那种掺杂着悲哀与疲倦的声音喃喃低语,云冲波身不由已,被大风掀起,向后退去,而他更狼狈过其它僧人,直到撞上一颗大树,才止住去势,沿着树身缓缓滑下。 形势颇惨,但所有投注过来的目光中无一轻视,凝聚的尽是羡色佩意:敢于介入释浮图诛宏之战,且能全身而退,仅此一击,云冲波已堪称此际场中释浮图诛宏以降的第一人。 ……云冲波却无暇留意他人反应。 “清场”完成之后,两人终焉正面对抗:诛宏立身不动,身周却是血光流溢、白气翻滚,不断自虚空中凝结出巨大恶像,大步奔前。“肉身世间,便蒙百万种苦,纵为天人,亦难逃五衰,唯佛慈悲,可以解嗔化痴、忘爱消怨……” 自法座上飘身而下,释浮图神色如常,口中低诵,步步前行。他左手始终立于胸前不动,只右手平平抬起,看着有气无力,但一指探出,总能在攻势及体前戮中对方眉心,莫管前方攻来的是什么狱摩修罗,只消中此一指,必然土崩瓦解,化于无形。 “解嗔、化痴、忘爱、消怨……浮图你这一路功法,真可称天下第一守招。” 说来迟,那时快,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释浮图竟就凭着这一指之力,将八大八寒合计十六地狱点破去十五重狱,眼见已迫至最后一重“摩诃钵特摩寒狱”,众僧皆觉心下踊跃,虽听诛宏说话口气仍大,也只觉他是张大其辞,颇有人盼着释浮图就这样一路点将下去,将诛宏径直点倒。倒是释浮图,依旧愁眉苦脸,两只眼睛如睁似闭,让人看着便觉十分丧气。 眼见着释浮图已迫近至二十步内,诛宏轻轻击掌,那狱罗一震,忽然间自中而分,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如是而生百千重身,转眼已幻作漫天魔影,黑沉沉直压向释浮图,却听释浮图咳嗽一声道:“何苦来哉。”右掌平推,食、中两指交叉结印,向虚空中只一按,立见万千相同印形浮现,各各应着一尊狱罗,透入眉心,一时间,也无风来也无雷,却似于无声处振作了无数风雷,万千狱罗,一时尽散,诛宏身子亦随之一震,正要说话时,却见释浮图身形忽散,再凝结时,已在面前! “破执虽强,却终是守招……我倒要看一看,浮图你又将如何攻取?!” 不退、不让,诛宏仅是双手提起,虚拟宝轮形状,若守似攻。释浮图叹一声,左掌终于不再立守胸前,指绽莲花般在空中飞舞,绘出庄严形状。 “道宏,且接我,三世三劫。” 话音未落,法印经已绘就,释浮图双掌合并,十指结莲,平平向前推出,动作极慢,细看却若龙咆象突,诸僧只是旁观,已觉心战神摇,眼中所见,释浮图竟如天地初创时的一尊古佛,一指可以开天,一叹分划江海,动作虽慢,却自有一种莫可抵御的大庄严大威能在内,他明明矮过诛宏,但这简单一推,却似对面诛宏根本只是风吹无踪一芥子,便再大出万倍亿倍,也堪不得指间一捏。 三世三劫第一劫:过去世、庄严劫! “……以净土法诀攻我?很好!” 神色一肃,却又显出喜色,诛宏连连扬手,转眼已换过十数路守招,却无一奏效,甚至有真气尚未离体就被劫力侵灭者,眼见释浮图双手已将按到身上,诛宏终于长笑一声,蓦地反手,食、中两指并起,刺在自己太阳穴上。 “浮图,便让你看看我破灭东林后的心得。” “五翳辟佛!” 第三章第一节 眼见释浮图双掌已将按至身上,诛宏一句喝出,以指戮首,身周立生薄冥重重,云冲波正自观战,目光投入其中,忽觉昏眩,竟瞧不清楚,再凝神细看时,恍然竟觉两人都细小至难以辨别,正在相拼的,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以诛宏为中心,似乎自成一方天地,烟锁云罩,雾蔽尘笼,看似不具任何实物,却又似有无数重障壁相隔。释浮图则是保持着那个双手平推的姿势,缓步前行。 那些障壁似乎风吹可破,唯一旦与释浮图接触,却会骤然变得迅猛而暴烈,闪烁出巨大的电光与火花,重重缠绕,更在没法阻挡释浮图前进时自行爆炸,尽可能的给他制造麻烦。 似乎是在孤身对抗一个世界,释浮图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无穷尽的攻击与阻碍,但全身皆被庄严法像笼罩,此刻的他直如创世古佛,威莫可凛,甚至都不肯出手应付,就是最简单的步步前行,将一切阻碍直接震碎。 似乎只是瞬间,又似乎已过了无数年,步步前行的释浮图,终于攻至最核心的地方,亦就在此时,若被某个无声的号令指挥着,所余烟云雾尘无风而动,急速凝结一处,更化作巨手形状,重重轰出! “道宏……你!” 被这饱含着愤怒的吼声震醒,云冲波悚然一惊,再定眼看去时,那有什么古佛?那来什么世界?只是释浮图缓缓前推的双掌,被诛宏以单手格住而已。 轰然一震,以真力相拼的两人转眼已分,诛宏终被击退,至五步开外,释浮图也不好过,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止住身形。 “吾闻佛容光大,然亦有五翳可蔽,是为烟、云、雾、尘,以及……阿修罗之手!” 眼中闪现复杂光彩,让人难以分辨这是失望还是怒意,释浮图缓缓道:“道宏你口称要造净土,传佛声,却,到底要借动修罗之力!” “浮图,尚不明白么?” 径直攻上,诛宏犹在大笑着道:“佛力广大,无所不容!” 在之后约一杯茶的时间里,云冲波仅觉得释浮图诛宏两人合力上演了一出无比精彩的攻防战,但落在诸僧眼中,却是惊骇莫名的连番冲击,更可怖的是,这冲击……根本看不出将会在何时结束。 诛宏连续发起了共十四次攻击,释浮图则仅以破执相应,且,每一次都能够简单简单的化解……但,关键并不在此。 似乎是被刚才释浮图的喝斥刺激,诛宏此刻所用,尽是最纯正的佛门功法,且全不拘于净土一脉,无数诸宗秘法,都被他信手拈来,组合使用,更生发出无数闻所未闻的奇效妙用。诸僧看得一时,竟都渐渐忘却诛宏乃是佛门公敌,纷纷以自身所学与此刻所见两相印证,苦思细想,意求能有所得。 云冲波的心意,却尽皆沉浸在释浮图的防守上。 (这路功法,似乎是分为四式,其核心则是……化解?) 凝神细观,云冲波虽把握不到释浮图究竟是如何将任何形式任何角度的攻击都用同样的方式一一化解,却也自觉有所领悟有所裨益。 (但,如果佛尊就这样一直守下去的话,今天根本就是无解……破执诚然是完美防御,但却似乎不具任何攻击力……那么,这一幕难道要无限延续下去?) 连攻近一杯茶时光,诛宏却是全无疲态,气势无半点衰竭,堪堪使却一路华严宗“渐意十住”,只一翻腕,连连虚击,却是密宗“四大印”,眼见得法印、三昧耶印、羯摩印纷至趿来,释浮图却眼中一亮,忽地将身形一住,虚踏莲座,两手分指上下,身侧立现广大光焰,转眼结出八叶形状,四佛四菩萨分居其中,将释浮图护在当中,端得宝相庄严。 密宗,胎藏界曼荼罗法! (佛尊把握时机的能力,果然精准!) 眼见释浮图被强攻十余回合只不还手,云冲波原觉纳闷,至此忽地明白:释浮图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诛宏在久攻不下时,必然会出现的机会! 正如云冲波所料,蓦地变招的释浮图不复刚才那完美防御,但,诛宏的攻势却半途而沮,显见只是虚攻,而同时,他更扬手捏诀,以极快速度在左上、右上、左下、右下绘出四方法身,正是东方阿众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四佛图形将诛宏护在当中,光芒盛绽,愈发显着神威凛凛。却是密宗金刚界曼荼罗法! 轰然一声,四手相击,大日如来之力力拼大日如来之力,结果就是双双向后飞出。 本来释浮图诛宏两人佛法修为相若,力量级数相当,同招对拼,本是不分上下,但释浮图料敌机要,抢先变招,便不免便宜半筹,这使他能够先行止住退势,也使他能够率先发起攻击。 双手急划,运聚曼荼罗尚存之力,释浮图急速抢近,身周自放无上佛光,更在半途有所改变,绽大光明,若大威德。正是三世三劫第二击之力,现在世,贤劫! 复以五翳身相抵,但这路功法又岂能与有守无攻有退无进的破执相比?更兼得已落后手,更是难以相抗,不过片刻,烟消尘落,云开雾散,诛宏被击得倒飞十余丈,已至湖面之上。 释浮图却不追赶,立掌胸前,静静观望。 他适才苦寻,不过一次出手,便将局势逆转,交手之际,真如罗汉出阵金刚对敌,唯战局一停,便又依旧是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十分的委靡不堪,以外人观之,怎也难想到他才是占着上风的那一方。 这一击看似得手,却不足以决定战局,一时,便见诛宏踏水而回,依旧是衣袂带风若神仙中人,绝无半点败象。 “不错的战法,先求不败,复取成功……但,浮图,真以为你的破执就无法可破?” 云冲波只觉眼前一花,诛宏竟转眼已掠过十丈距离,左手火光缭绕,右手寒气迫人,冰火双用,夹击而至,云冲波看着却是一怔:这路功法他当真眼熟,正是徐人达最拿手的密宗五印。 密宗功法万千,这五印法可说是其中最基础不过的法学,粗有修为便可修炼,然其威力也就可想而知,比诸刚才两人交手所用的那些顶尖功法,这五印法简直是不足挂齿,虽则当年云冲波在雪域上也曾见屈竹以五印对敌,但,那毕竟是强弱悬殊,说难听些,当日屈竹便甚么功法不用,止任他那第九级力量也足以将云冲波打成监生。唯如今诛宏的对手却是释浮图,两人相持多年,正是悉两铢称,便心意稍懈,也立生败机,他这样以五印法应付,岂非自寻败途? 却见释浮图面色竟是微微一动,道:“好眼力!”说着已被诛宏迫近向前,举手一挡,只听砰然一声,不分高下,那边云冲波却是一惊! 观战至今,云冲波早已看出,“破执”最奇妙难测之处乃在于那种“化解”之力,即所谓抵水不以土、挡兵不凭将,任什么功法变化,到此都化作无形,但刚才与诛宏那一记交手,却是真力相搏,虽说未落下风,但和刚才那样轻瞄淡写的将一切攻势都化作乌有相比,委实已是极显下乘了。 (最简单的功法,却无法化解,难道说,这便是……) 忽地想到当初青州时候,与盗跖谈武论刀的议论,云冲波砰然心动,只觉自己已摸到了什么东西的边缘。 这一来局势顿变,释浮图不复方才的“有恃无恐”,交手之际便多了许多小心,更不时要以攻为守,互取短长,如此一来局势看似强过刚才,却不若刚才般能够以静制动、从容出手,战局反而平衡了许多。 战得一时,两人动作渐大,战场范围也渐渐扩大,围观诸人不住后退--云冲波却是第一个退开的。再过一时,诛宏却渐渐被释浮图压制,退向湖面之上。 这下却苦了诸人:释浮图诛宏那都是天下顶尖的人物,虽尚不能如神域中人般踏空履虚,登萍渡水却是无碍,但这干僧众却那有这般本事,便连云冲波也只有睁圆了眼睛徒呼奈何:轻功非其所长,如果全力以赴,倒也不是不能在水面支持一时,但那必得凝神专注,却又如何观战? (如果闻霜在这里,必定能够追上前去,唔,如果是那个虚空……嗯,虚空?) 云冲波忽地警觉,释浮图说法这是何等大事,怎地这虚空竟是从早上开始就不见踪影?不觉再回首细细打量人群,却终是不见虚空身影。 (还有什么能比这法会更加重要……除非?) 忽地闪过一个荒唐念头:难道说,释浮图从一开始便料到诛宏必定要来扰乱本次法会,虚空也早已埋伏在某个角落,只等着最关键时刻杀出,给诛宏以致命一击?却又不禁失笑,自己也知道这想法着实太过虚诞。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一阵哗然,急回头时,湖上局势已然大变,刚刚还在压制诛宏的释浮图,竟然被诛宏自上方突袭,重脚踏中面门,将整个人生生踩进湖面,激起水柱冲天,高达数丈! 第三章第二节 ~~~~~~~~~~~~~~~~~~~~~~~~~~~~ 两人激战至此,已渐至湖心,只能依稀瞧清,这一下战局陡变,诸僧空自大惊,却是无法可想,甚至连能察知战局如何变化至此的也没有,只是纷纷簇簇的在那里怒目握拳,简直恨不得下一刻便由佛祖显灵,一道雷落下来将诛宏劈死。这边云冲波凝神观看,却是几乎惊呼出来。 (好精彩的连击!) 当头一击显然未能给释浮图以重创,转眼间他已破水而出,掌中更有法***轮形状流转,显是要作出强力反击,争奈诛宏竟是不避不让,硬吃一击的同时,左手闪电般刁住释浮图腕子,右掌斜飞,斩落肩上! “浮图,且教你看我净土禅法。” 五停心观,五门禅! 砰然声中,诛宏连环出手,不净手慈缅指因缘掌数息拳界分别脚连环使出,转眼已是数十重击,释浮图连连吃招,竟是避无可避,直待诛宏五路禅法使尽,堪堪将要转折,方觑着是空,强运华严宗“狮子无畏法”,将诛宏稍稍震退,跟着身形一幻为四,却是密宗“五智四身”的变化,仗着法、报、化、体性这四具身外身的掩护,急急退开足数十步远,见有一支浮莲婀娜水上,方轻轻立着,止了身形,并不说话。 诛宏却也没有立刻追击,只淡淡道:“如何?” 释浮图沉默一时,终开口叹道:“道宏,你……”一句未完,早一口鲜血喷出! 适才战局兔起鹘落,虽则几下变化间便分出胜负,当中却不知有多少心机智谋:起初是释浮图设谋在先,看似失手被诛宏打入湖水,实在却是心中有数,防备在先,受伤非重。他意欲是要借此一击,引诛宏入围,将之制住。两人在湖面上鏖战良久,释浮图早已密密出手,布下数十道暗劲,只一发动,便是密宗“大金轮法阵”,虽然仓卒成之,威力不全,却也足将诛宏牵制一时,之后自己自有无数后招,重重发动,而竟全功。却谁想,诛宏心机却更加细致,亦更加勇悍,明知是饵,却偏要昂首来吞,反而借着这稍纵即逝的一息机会,倒回手来,五路禅畅快使出,反将释浮图重创。 但若细细说来,诛宏刚才也实是险到了极点。释浮图硬受一击,那是先有防备,伤处实不甚重。诛宏吃释浮图那一击,却真是拼着前胸破绽不守,若非释浮图一丝心结忽动,手下不觉便松了几分,,此刻诛宏早已惨败。 “为什么?” 一声低叹,却胜过万千禅唱,竟如深山晚钟,余波所及,已令岸上无数僧俗铮然心惊,诛宏首当其冲,也不由得一震,却见释浮图仍是那半死不活的疲惫样子,看着更比初开战时还要憔悴。 “若胜得我,你自然知道道理。” 冷冷的回答,令释浮图双目微闭,整个人显得更加苍老,愈发象是一颗将要倒下的古树。 “道宏……” 依旧是那低到听不出任何活力的声音,释浮图身子缓缓升起,盘膝而坐,双手分结印法,周身上下,竟透出淡淡金光。 “生死胜负,一招而分罢。”三世三劫第三击,未来世,星宿劫! 铮然张目,内中透出耀眼金光,这一瞬,诸僧眼见着释浮图形容大变,肌肉虬张,身量暴涨,恍若大日金身一般,身周更幻出千幢佛影,重重叠叠,将其拥在当中,诸僧望之心生敬畏,一个个低首诵经,莫敢正视。诛宏却不为这气势所慑,冷笑道:“便随你!” 说话间,诛宏身上已是黑气缭绕,结如巨神形状,却透着凶邪非常,不类佛门。 “一七亡我中荫身,驱羊队队数如尘。且向初王斋点检,由来未渡奈何津.……” 喃喃声中,诛宏神色却渐显平静庄严,居然自透出一种莫大慈悲来,释浮图看在眼中,却是面色微动,道:“转轮地藏之法?” 目光棱动,诛宏狞声道:“不止!” 双臂轻振,周身衣服鼓起如帆,诛宏一声厉啸,立见黑气翻滚前出,化作三丈来高巨神形状,望之却如人间帝王。 “十殿阎王令第一令,秦广迎宾!” ~~~~~~~~~~~~~~~~~~~~~~~~~~~~ 若论云冲波本身修为,正如释浮图的评价:他还远未够资格参与这样的战斗,但,在阎王令与星宿劫对拼的前一瞬,他已感到,诛宏,将是今天的胜者。 (不过,这比斗并不公平,如果他之前那一击没有得手……) 胡思乱想当中,湖面上的拼斗已分出胜负,星宿劫空有万佛助力,却不敌阎王令一击,释浮图金身尽溃,被轰至倒飞百步,“通”的一声,摔落岸上。 “道宏,你……” 一语方出,却似打开了什么开关,释浮图身上忽地绽开无数伤口,血水飞溅,将周遭地面也都染作鲜红。唯他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支撑着坐起,神色甚为复杂。 “有此一令,我虽败无憾。但……” “一令?” 显然没准备放过释浮图,诛宏踏波而来,神色漠然,却又显着十分倨傲,不容释浮图说完,便冷冷截断道:“……岂止?!” 只一声吼,诛宏身后黑气自裂为三,旋又化作三尊巨像,环伺在侧,正是十殿阎王之第二初江王、第三宋帝王和第四五官王,看到这,释浮图眼中终显驰然。 “和当年一样,你再次走在了我的前面……” 神色倦极,释浮图咳道:“今日之战,是你胜了,日后佛门,有何打算?” ……一句话问出,万籁俱寂。 天下最强者之一,佛门之长,释浮图,终,将,败北? 这一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打量着他,打量一时,又看向诛宏,看的一时,又打量回释浮图。这些目光当中,有恐慌、有迷茫、有憎恨、有算计……却没有决心没有勇气,没有任何一道目光,敢于和诛宏对视那怕短短一瞬! 但这却又不能怪他们:连天地八极的释浮图都已倒下,他们又能怎样?连庇护天宇的神祗都已倒下,身为凡人的他们,又能,怎样? 这一刻,心情最复杂的却是云冲波。不自由主的,他的思绪已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冬日,那一天,曾经和释浮图同样名列天地八极的张南巾,在阴谋与强敌的夹击中,轰然倒下。 (两年多时间而已,我已经见过两次了……这似乎也是仅有的两次?) 肚里干笑一下,云冲波已知今次自己的外交努力必定无功:连外交的对象都已倒下,又谈何合作与相互容忍? (不过,对我太平道而言,这未必不是好事。) 佛道并立,太平道更是道中旁门,念念以杀官造反改天为地为事,这与最善因时度势,顺水行舟的佛门,直是南辕北辙,原来,玉清等人对佛门的期望也无非是他们能够尽可能的袖手旁观,不要将精英子弟派上第一线,也不要运用遍及天下的佛刹丛林来为帝军提供情报与物资的支持。 (而无论释浮图能和我们合作到那一步,都不可能比得过现在!) 浮图身死,无论之后是诛宏重现血戮说法,去推进他统一佛门的大计,还是佛门在为释浮图复仇的口号下团结起来,戮力同心灭此朝食,甚或是有强力人物从外部介入,设法制止诛宏或至少是磨合出一个平衡……无论那种情况发生,太平道,都将是获益的一方。 心底盘算,却又未有片刻放松对场中动静的观察:见诛宏虽然速度不快,却步步逼近,显无停意,又见释浮图肩头渐渐垂落,愈显伛偻,身上的伤口却不见愈合迹象,只是血流不停,又见众僧空自怒目,却竟没一个敢于上前去扶释浮图一把,不觉心底暗叹。 眼见诛宏堪堪走到约三十步的距离,释浮图忽地咳嗽一声,竟又直起身来,诛宏足下立时一顿,便站住不动。 “不死者……请过来。” 声音干涩、微弱,片刻工夫间,释浮图的声音中竟似完全没有了活力。 (?) 微微一怔,云冲波扫视场中一圈,复又打量了一下诛宏,方走过去,路上却已将劲力提起,实是不敢放松警惕。 “不死者。” 见云冲波走至三步外便站住不动,释浮图苦笑一下道:“请再过来一些罢”见云冲波又走近两步,方涩然笑道:“吾方才所用武学,是为破执,尝得龙王称许,以为堪称守御天下第一……唯他却有一事不知。” “其实,破执,也是可以用来攻击的?” “嗯?” 心底忽生警兆,但在云冲波得以作出反应前,释浮图双手已飞速扬起,那一瞬,似有千朵鲜花,盛开空中。 “当年白莲一役,吾有所感悟,坐禅十年,而创破执,计四式,是为解嗔、化痴、忘爱、消怨,本意是求无攻。盖无攻则无伤,无伤则无悔……唯天意难测,吾破执大成之日,方始明白,世间万物混沌,光暗交用,吾欲创无攻之武,却不知……” “守极,适可为攻!” 说话间,释浮图双手已印至云冲波身上,一盖天灵,一镇丹田,云冲波只觉两道沛然大力涌入,周身尽僵,只能眼睁睁看着释浮图,竟不能运一指之力,转瞬便觉大力已在体内相撞,轰然一声,昏了过去! 破执,断因果! 第三章 第三第四节 云冲波最先看见的,是线。 没有边界,亦没有颜色的空间里,密布着亿兆根丝线。 线多种多样,有粗的,亦有细的,有长的,亦有短的,云冲波所知道的颜色,在这些线上都找得到,云冲波从未见过的颜色,在这里亦会被一一罗列。 这空间是无限的,这线却也似是无限的,向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只能见着无边无垠,无法见着尽头的空间,而将这空间塞没的,便是这些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数量的线。 线的延伸,各不相同,有忽然斜斜的拐下,将别根线重伤或是索性刺断的,有渐渐与别的线绞合在一起,终化作一根,向着未知的前方继续展延的,有与旁的线搭在一处,平行的走了许久之后,到底还是要分开各自前行的。 沿着每一根线慢慢的捋上去,便能看到它们的源:每一根线的头子也是发生于别一道线上,有一些线中,更会生发出不止一根的分支。 空间是无限的,线是无限的。 在这里,没有风,没有光,除了“空间”与“线”之外,甚么也没有。 但,却不可断言说此处没有生命,因为,每一根线也在慢慢蠕动着,向着前方缓缓生长,虽然许多的细线都在延伸到了一定时候之后便开始僵硬直至停止生长,但,若从一个整体来观察这它们,便可看到,它们,的确是在不停的生长。 不停,生长。 “而不死者……你的线,不在这里。” 急转身,果见身后便是释浮图,却显着极不真实,半透明的,周身上下皆透着幽幽蓝光。 “在我修成断因果后,我就找到了这里……” 依旧是那极疲倦的声音,释浮图告诉云冲波,自己并不能解释这空间到底是如何出现,也没法解释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 “但我知道,这些线是什么……他们,是因果。” 一线系一人,一线注一生,那一天,释浮图因自己的发现而震惊:那是在元神出窍,得观八百万世界之后,他便再末体验过的滋味。 “自然,吾肉身凡力,所能观者,不过一世因果而已……三生六世,百代轮回,我还远远没有能力把握。” 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释浮图补充了一句道:“但,至少,我已经可以将这世上任何人的‘今生’终止了。” 随意的指向某个方向,释浮图道:“只要,将他的线在这里扯断。” 反而沉住了气,云冲波静静道:“所以,佛尊您把我拉来这里?您想断掉我的今世因果?” 微微的笑了一下,释浮图却道:“今世因果……不死者啊,这东西,你真得有么?” 忽地运指虚点,似将远方什么极微小的东西标亮,释浮图道:“不死者啊,请看清楚些,那难道不是你的因果线……那根早已断裂,不复成长,再无半点生气的残线,难道不就是你的因果么?” “所以我才没法看清你的命数……不死者,你根本就早已是一个死人了!” 脸色终于大变,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云冲波所能接受,尽管知道自己与其它人是“不同”的,亦渐渐感到金州那次死后翻生确还有一些自己尚未把握清楚的影响,但云冲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因果,居然早已结束? (那么说,今世的我,早已死掉……还活着的,还算是我吗?) 首先想到的这会否和太平一众那惊世之力有关,旋又想到这会否是由于不死者那特殊的命数而使释浮图错误判断,随即,云冲波已想到重点所在。 “既然我的因果线已经断无可断……” 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云冲波盯着释浮图,道:“佛尊您还有必要把我留着这里么?” 很想控制住自己,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话。“也许,您还来得及把诛宏也拉进来呢!” 这样恶毒的讽刺,并非云冲波所擅长,在说出口后,他也有着微微的不安与自责,但是,一想到以释浮图的身份与清名,竟然会主动偷袭与他,云冲波便又觉得心安理得了许多。 “他是道宏……浊世白莲,誓造净土,他只是一时走错了路而已。” 固执的纠正着,释浮图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状极痛苦,云冲波甚至觉得,自己绝对看见了有暗色的液体从他口中咳出,只是,一离开身体,那些东西便迅速消逝不见,没法看清。 “而且,不死者……” 突然浮现了带着微微得意的笑,释浮图道:“早在青州一会,我便可‘确定’你已是死人……又那里是非要现在才知?” “嗯,你……” 这下才真是愣住,却见释浮图缓缓扬手,道:“断因果初成之日,我惶恐莫名……因我所求的本来是无攻无伤无悔之招,却创制出了这必成必得必杀之击……对我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佛祖所降的惩罚。” 初次进入因果世界后,释浮图只兴奋了很短的时间,便陷入长时间的茫然无措:出手必杀,而且是最彻底的斩断今生因果,这便意味着他再也没机会后悔,再也没机会作出弥补。 “我不知道,佛祖到底在对我要求些什么,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作罢便无从挽回的选择……这样艰难的抉择,佛祖,到底想要我作什么?” 无论自己的位置有多么令人羡慕,无论自己的地位有多么高不可攀,释浮图,他从来没有为这一切高兴过。一生只作过很少的几次决断,而每一次,那决断的结果都令他后悔,都首先将他自己伤到。 “这个问题,纠缠了我很久……直到,我在青州,遇上了你。” 终于浮现松驰宽慰的笑容,释浮图一字字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活着的死人……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破执还可以这样运用。” 手法再变,结绘出无数法印,将之一一打入云冲波体内,释浮图涩声道:“不死者,请记住这一招罢。” 在这黑暗与灰蓝的世界中,释浮图所绘出的每个文字,都散发出温和淳正的淡金色光芒,更相互勾连,形成巨大的袈裟,向云冲波身上缓缓披下,而靠着当年在雪域上学到的那些简单知识,云冲波发现,自己所能够认出的少数几个文字,居然是如镜像的反文。 “且取前生因,便结今世缘,复缀后来果……不死者,蹈海无岸,何妨观海,冲波有暇,且去听涛!” 破执*逆,结因果! 眼睁睁看着释浮图的身体急速萎缩下去,也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以那梵文天衣为媒介,急速的灌入自己体内,但,最令云冲波吃惊的是,他竟看到,那属于自己的因果线,那早已断裂、枯死的残线,竟也泛出着淡淡的金光,重新,开始生长。 (不死者,你已是它世之人,注定此生孤寂,我今助你结缘世间,唯愿……) 再听不清释浮图在说什么,因那涌入体内的冲击越来越强,使得云冲波开始昏眩,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而当他终又能看清和听清的时候,眼前……已是莲音湖了。 “请,把它带给我那徒弟。” 要恍然一下,云冲波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离开那因果世界,却见释浮图比之方才似乎又老了数十岁般:憔悴无状,鸠面鸡皮,直教人认不出来,虽则血已止住了,但,怎么看,似乎也因为已经流无可流的样子。 “带什么?” 艰难的咳嗽着,释浮图刺指入额,再抽出时,已然拈着一粒光彩夺目的珠子,上面隐隐约约,似有文字,云冲波此刻却也无心细看,眼见着释浮图将珠子递来,不觉便已伸手接过,道:“这个,是交给虚空师兄么……”心下方又想起刚才的疑问,如此大事,虚空为何竟未与会? “不是虚空!” 脸上忽有焦急之色,释浮图咳道:“是,是我那女徒……” 声音渐小,释浮图道:“她,她应该在瓜都……”说着已弱至几不可闻,云冲波运足耳力,方能听清他最后说的几个字竟然是:“小心……虚空!” 一片茫然间,云冲波竟至失神,却见释浮图似忽又来了精神,扬声道:“诸善子!” 干涩、微弱的声音回荡在莲音寺前方,回荡在星月湖上空,中间还夹杂着剧烈的咳声。就连诛宏,也没有再作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云冲波木然无措,但听释浮图艰难道:“吾闻,佛渡众生,唯,慈悲意……”忽觉手上一重,回过神时,却见释浮图身子沉沉跌落自己臂上,急探鼻时,呼吸已无。 ----天地八极之一,天下佛门之长,释浮图,圆寂。 ~~~~~~~~~~~~~~~~~~~~~~~~~~~~ 释浮图倒下所形成的冲击,如同一道巨浪,横扫过整个天下,每个势力都启动了最高等级的情报人员,力求尽可能知道多一点的细节,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儒门与十三衙门自然是其中能力最强、效率最高的两家,但,这一次,太平道却意外的先拔头筹,当诸仲还在将不同来源的情报交叉验证时,当子贡还在苦心推演释浮图究竟在想些什么时,一份清楚具体的报告,已经摆在了玉清面前。 “他竟然往瓜都去了?” 看到这份报告时,玉清的第一反应却是恼火,盖因云冲波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经由最高级的情报渠道送回,却在报告中明言自己将要先向瓜都一行。 “这种时候单身在外,的确有些麻烦啊。” 何聆冰皱着眉头表示了她的看法:最新消息,帝京军令已发,各路大军次第拔营,在多个太平道所控制的边缘区域已出现小规模的交战,而南方诸州已被压制的若干区域内也出现蠢蠢欲动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云冲波孤身在外,既令人担忧,也会对太平道的备战形成一定影响。 “但既然是佛尊的拜托,倒也不得不办。” 萧闻霜出声缓颊:因云冲波虽没有把释浮图的要求告诉诸宗僧众,但却传话回来让太平一众知道,使玉清等人皆知道了云冲波身上正携带着释浮图的最后招托付。不过……她并不知道,云冲波在慎重考虑之后,还是隐起了“小心虚空”的奇怪警告,至于“观海听涛”的谒言,更是密密珍藏。 “但是,这个日子。” 皱着眉,玉清仍然不太高兴:云冲波今番之所以轻身前往,一是因着释浮图的亲邀不可拒绝,二也是算着日子上尤有宽裕,他今次往莲音寺共是十五天的路程,回来时若再赶快一些,正是太平道已该将各路情报堪堪汇集,初步动员也大致完成的时候,原计划中,玉清要在他归来后召集战前会议,就下一阶段的方略作出一个整体部署,但现在…… “武林去瓜都固然不远,但方向却是愈偏,少说也得再耽误十二三天的光景,再加上回程的日子……当不死者回来的时候,战事的准备已几近完成……提前与他没有沟通的话,许多事情却如何安排?” 这句话却其实更多是情绪之言:固然地位极高,云冲波却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很低,无论对玉清及神盘八诈等高阶道众,还是对道中无数中下层人员,他皆持“倾听”之态,虽然也经常就诸般事务提出意见建议,但却皆止于内部讨论,在面对普通道众时更始终注意维护玉清的地位及形象。而在这种情况下,以萧何二女对他的了解,更都不信他会是那种只因自己没有参加讨论便对决策有所抵触的人。玉清也自心中有数,数落几句,便道:“且先这样罢,不死者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也不致有碍……”看看一侧的时漏,道:“教新科进来罢?” 何聆冰答应一声,与萧闻霜一并起身告辞,出门打个招呼,却笑道:“有事说快些,今天事可多呢。” 那陈新科亦是南方太平道重要干部之一。太平道自起身以来,渐渐转为战时体制,玉清划南方道众为九御八十三方,陈新科便是明中一方道首,辖下有近万道众,兵马逾千,对外号称一万道兵,声势非小,听何聆冰这般说,笑着点点头,自推门入去不提。 二女并肩走了一时,说些闲话--她们却都不是什么小儿女辈,终归还是将话头绕回到将至大战之上,此时太平道各路情报也已汇的七七八八,两人皆知道今次帝京大军多半是由帝牧风领军了,皆觉纳闷。 “说起来,那赵象先倒真似是失了帝心,他本是积年为将,却居然连续两次都没能领军出征,前次倒也罢了,今番征战事体极大,那少景居然令一书生为帅,也不知是别有机杼,还是真的疼爱幼子……” 萧闻霜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听何聆冰浅笑道:“还有一种可能你没想过么?”不觉怔道:“说来听听?” 何聆冰笑的十分狡黠,道:“或者,是有人担心让他挂帅,会一时心软,阵前纵放呢……”萧闻霜方始明白,啐了一口道:“正经说事呢,又来胡说八道!” 她与何聆冰那是何等交情,端得无话不说,便帝象先那让人哭笑不得的“求婚”,也一一说知,如今何聆冰想起来,便顺口取笑一下。 说笑几句,何聆冰方道:“也许只是稍稍抑按平衡一下二子也未可知,毕竟,他现在功力尽失,形同废人,古来帝家据位以力不以德,没听说过一介废人能坐稳江山的……”想想又道:“不也有传言说,虽然领军为帅的是赵牧风,在后面总筹粮草的却是赵象先么。” 点点头,萧闻霜道:“是啊,这或者也是我们的一个机会……”说着不觉抬头,正见着一天星斗,银河横亘,望之无尽无穷,端得是深邃难测。 “大战在即,遣二子分据要津,一辖钱粮,一统兵马,却宣言说年内立储……这,到底是在想做什么呢?” ~~~~~~~~~~~~~~~~~~~~~~~~~~~~ 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三瓜都 云冲波已在瓜都。 ……困扰,不堪。 他知道瓜都曾是一座大城,但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大,他知道瓜都早已败落,但想不到竟然如此败落……而最重要的,他知道瓜都有很多寺,但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 (难怪那个观音婢要往这里跑……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说三步一寺五步一观可能有些夸张,说拿块砖头随便一丢准能砸到个把秃瓢子牛鼻子可能也有些夸张,但,随便向那个方向看去,总能瞧见香烟袅袅听见喃喃嗡嗡,随便走几步,就能看见在空地处有简单的佛龛、香案,供奉着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神灵,以及如蝴蝶蜜蜂般穿梭不停的僧道人士,在忙忙碌碌的将居民们那点信仰尽可能的多采集一些出来。 “谁让这儿去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呢……唉唉,莫名其妙死了好多人,又莫名其妙没事,关键是是还莫名其妙的没个说法……你再不让大家拜个佛信个神什么的,日子怎么过呢?” 说的似乎悲天悯人,但花胜荣脸上从未消散的笑容却无情的出卖了他:事实上,从进入瓜都开始,他的眼睛就越来越亮,简直象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哇,启生,原来是你啊,你不是一直在北边卖药的么……哦哦,好的好的,大家发财。” “大毛?你个摸金倒斗的也来装和尚?我说,你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装和尚就要像和尚啊,你看你这淫贱的眼神,还有这猥琐的举止……,这是啥?让我看看……你妹,这是谁帮你画的香疤?去打死他,这明明是一群小乌龟啊!” 就这样一路问候过来,云冲波愕然发现,这满街的僧道头目中,花胜荣居然能够叫出一小半人的名字,显得无比亲热,一个个拉手拍肩嘘寒问暖过来。而余下人中亦有不少虽不认识,却似乎很知道他的名字,一听闻“花胜荣”三字,就算没有“纳头便拜”,也都显着尊重非常,更有几个本来似乎有所提防,却在得知他身份后立刻就邀请他入伙“有财大家发”。 “……啊,问道!” 好容易走过一处空地少些的地方,云冲波眼见前面有处正经丛林样子,正想着“不知道会不会是尼姑庵,那个观音婢最好就在这里挂单……”却听花胜荣大叫一声,居然无比惊喜的飞奔过去,和门口那知客僧四手紧握,直有要“竟凝噎无语”的意思。 “我说,你不是找了一头肥羊家作清客了么?怎么又下水来了?我觉得你原来那门路子很有前途的啊。” “呸,别提了!” 那干干瘦瘦的知客僧愤愤吐出一口唾沫,骂骂咧咧道:“老子本来混得好好的,那老朱对咱真是言听计从,吃喝管够,妹子管够,连天上人间都时不时能让老子跟着去花差一番,谁想到上半年也不知是犯了那路太岁,人是一个接着一个死……本以为老朱是个有后福的,结果眼都没眨便挺了尸……那婆娘却是个没主意的,咱家岂能伺候这样人物,宁可是再入江湖……” 这却是个眼头活的,说话间亦不住在打量云冲波:他瞧着云冲波神色颇为古怪,若说是弟子时,他对花胜荣显然没什么尊重,若说是肥羊时,花胜荣说话却又全不忌讳。肚里正算计时,却见云冲波忽地一笑,主动拱手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知客僧忙合什道:“贫僧梦留,请教施主……”却见云冲波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忽地心中一凛,暗骂自己道:“是啦,这分别是花老的新搭子!” 顿时就换了形容,拱手道:“不敢不敢,鄙姓符,符问道,敢问这位兄台贵姓,一向在那里发财?” 云冲波却不答他,只笑道:“想挣钱么?” 第三章第五节 “瓜都呢,可是大城哇,特别是去年皇上开恩以来,很有些重振的意思……” 正在指手画脚给云冲波介绍瓜都风土的人,正是与花胜荣“寺前相逢”的符问道,按照自己的解释,他来到瓜都虽然才三个月,但收获已经很丰,开心的很。 “现在这地儿,真是太正了,人是一天比一天多,还一个比一个信鬼拜神……所以弟兄们几乎都临时过了禅门道宗,先吃着饭再说。” “唔,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看着似笑非笑的云冲波,符问道却忽地一激灵,背上竟自蹿过一丝凉气:但这人毕竟是作过清客的,反应既快,口才亦好,转眼便恭敬收敛,一席话徐徐道来,倒也条理分明,繁简有序。 原来,瓜都今日景象,一多半倒还着落在谢晦帝象先两人的身上。 当初瓜都一战,谢晦残民为祭,贱红花肆虐全城,虽被帝京云台诸姓世家一干人出手搅局,这满城百姓也有数千伤损,再加上之前“六朝金粉”一干人等在城外所行杀戮,斯役中无辜身亡的百姓足有五千来人,要知瓜都户口不到十万,这一下真是家家带丧,户户闻哭。至于日后结束,那关系到神域之迷,乃是天下一等一等的事情,自然没谁来给百姓细细解释,便连地方官府也都是胡里胡涂,没头没脑将事情揭过了的后果,便是满城百姓全然不知孰仇孰恩,到最后,也只好寄以苍天,将满天神佛都拜了个遍。 “可不止佛道呢,什么乌夫人紫姑娘五通神二郎爷……但凡有个名号的土神小鬼,那都是香火旺盛。” 据符问道说,这段时间,四面八方的千门子弟闻风而动,云集瓜都,当中十个倒有六七个是寄身祝祭,余下的也几乎都是打卦算命,占吉问凶,人人都赚的盆满钵满,笑逐颜开。 说话当中,符问道还不忘带着向花胜荣隆重推荐了近期涌现出来的几名新人,据他说,都是很有潜质的人物。 “比如明*慧大姑娘,那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们都是到处找庙托观,她倒好,就依托着‘紫姑神’的名头,平空生造了一个‘紫姑娘神’出来,顺便找了个破铃铛挂在那里,硬是给吹成了什么‘风月无边走光铃’,把城里面‘孙记酒坊’的孙平天孙老板骗的那叫一个惨!几万斤酒硬是被败的干干净净!” “又比如黄铜小哥儿,那真是应了黄铜卖出金价钱的老话咧,金老头吃辛吃苦,作张作乔,好不容易才拉扯出一个‘床头香’来,还没怎么受用呢,这小子横刺里杀出来千吃千,吃干抹净分文不留,还顺手送金老头回了老家……” “又比如……” 符问道说到兴起,竟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盖自他从凤阳狼狈逃出后,这种感觉真是很久没有过了,却听云冲波笑问道:“所以呢,瓜都才有今日繁华?”声音不大,却令他猛一激灵,“糟糕,老花好象还是跟这小子混的……”忙陪笑道:“得罪得罪。该死该死。” 又道:“若只有本地这些老户,倒也罢了,瓜都如今繁华,倒还是赖着官家的恩赏。” 却原来,瓜都一役后,帝象先回转帝京,果然不食前言,概然上书,求开瓜都之禁,而不知他是用了什么办法,帝少景竟真得九天降旨,活此名城! “这一下啊,四野八荒,有头有脸有金有银的人可都惊动了,跟浪似的,一波波向这里挤,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啊,人也就多了一半不到,可城内地皮至少涨了三倍!” “唔……” 微微颔首,云冲波探手入怀,摸出一块蒜头金,轻轻放到桌上,笑道:“我要找一个人。找到了,这都是你的。” ~~~~~~~~~~~~~~~~~~~~~~~~~~~ 位于瓜都东北部的鸡鸣寺,是瓜都,也是大夏东南地区资格最老的丛林之一,初建还要早过莲音寺,全盛时期,甚至曾为天子家寺,荣宠无双,斯时朝议纷纷,攻讦不断,激烈者甚至以“佞佛”面斥,却就是回不得九五之心。还是后来某日,寺中浮图无故受雷,一火焚尽,后来虽然重修,却就此不为尊者所喜,自兹败落,后来虽然数度重建,却再也未能恢复旧观,时至今日,更沦为尼庵。 如今的鸡鸣寺,早已不复当年占地数百亩,楼阁数十进的盛况,却也架势尚存,占地七十余亩,当中一座消灾延寿药师王菩萨塔,七面八层,高十余丈,庄严高大,华美异常,那也是瓜都城内有数的浮图之一。 (会在这里吗?) 微微皱眉,云冲波站在山门对侧,上下打量,却没有进去的打算:盖他虽也访过许多大小寺刹,却倒真还从未进过尼庵。 “我师妹不会在这里的。” 声音忽然响起,竟是离着极近,云冲波却若无其事,笑道:“虚空师兄既然这般说,想来有以教我了?”说着转回身来,见一僧人着身淡雅白衣,站得月淡风清,正是虚空。 深深注视云冲波,虚空合什为礼,道:“不死者,我终于等到你了。” ~~~~~~~~~~~~~~~~~~~~~~~~~~ “这地方确是古寺,但污浊已久……我师妹圆融慧通,自栽金莲,又岂会托身于此?” 一路前行,虚空带着云冲波在这尼庵当中任意穿行,所遇女僧却都将两人视同无物,更不时有人面现笑容,似有主动招呼的意思。 本以为这是虚空“面子够大”,但再走一时,云冲波渐渐觉出不对,因为这些人的欢迎显然是平均的分配给了两人,同时,那种笑容与眼神越看越在透着“职业”两个字,更开始让他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明白了?” 忽地止住脚步,虚空淡淡道:“……这地方,早已污水横流!”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座佛塔下面,云冲波不必仰望,也知道这必是鸡鸣寺的标志浮图,药师王菩萨塔。 “此寺历史已逾千年,中间数毁数建,甚至有几度朝堂上的辟佛之争都是由此而起……” 来之前倒也作过些功课,云冲波点头道:“便这座浮图,也是百来年前重建的罢?” 虚空微微点头,道:“那时候,为了是否重建此塔,可是一直争到君前,最后还是当朝天子一意孤行,斥回一干儒臣,才修得此塔……”此时已是黄昏,一轮红日缓缓沉落,映得西边半天似血,虚空眯眼盯视落日一时,忽道:“不死者,你可知我看这红日是什么?” 云冲波笑道:“说句得罪的话,该不是咸蛋黄罢?” 虚空失笑道:“倒看不出,不死者竟这般善说笑话!”说着却已散尽笑容,道:“我观大日,实如一孔。” “嗯?” 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生出了这种念头,总之,现在,虚空每次看到天空那轮红日时,都会生出一种莫明的烦燥。 “苍穹如盖,遮一切光,唯余一孔为渡,肉眼不识,妄称大日,却不知,若能破碎苍穹,便可见无限大光明,充塞天地,何劳这一豆为光?” 在虚空的眼中,这红日正象是一个嘲笑,嘲笑着人界的无能为力,嘲笑着他们只能受用这些些光热。 “所以?” 听到云冲波试探性的疑问,虚空微微摇头道:“所以,我现在心情就更烦燥,因为,我又看到了它。” 轻轻拍着塔身,虚空道:“不死者,您或者知道当初决意重修此塔的那位皇帝,是与朝臣们激烈辩论后,终于迫使他们收回了反对意见……但,您又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说服了那些臣下?” “……请明言。” 闪过讽刺的笑,虚空信指一戮,已在塔身上刺出小洞,跟着沙沙有声,随手刻石,如触泥沙,写得却是一首七绝。 “颓波日下岂能回,二氏于今亦可哀,何必辟邪犹泥古,留资画景与诗材……” 云冲波默念一时,亦觉尴尬,一时竟不知如何评说,盖言下之意,直视佛道有如倡优弄人。又听虚空喃喃道:“有以沙汰僧道为请者,朕谓沙汰何难?即尽去之,不过一纸之颁,天下有不奉行者乎?但今之僧道,实不比昔日之横恣,有赖于儒氏辞而辟之,盖彼教实已式微,且籍以养民。分田授井之制,既不可行,将此数千百万无衣无食游手好闲之人,置之何处?故为诗以见意云……嘿,好个诗以见意!” 眉宇间怒意流动,虚空恨声道:“我佛门信众百万,遍布天下,切切以渡人救世为念,偶有旁门一出,红巾白莲,亦足震动天下……怎地得到今日,却不过是个无衣无食游手好闲,不过是几分画景,几处诗材!” 霍然转身,虚空竟向着云冲波深深拜下。 “实不相瞒,自释师身故后,在下星夜兼程,径投瓜都,之后便日夜守在鸡鸣寺前,只为料着不死者必然前来瓜都寻我师妹,必然往鸡鸣寺寻求线索……” 脸色慢慢变得严肃,云冲波道:“虚空师兄……” “你想要的,是……” 斩钉截铁般,虚空道:“正是!” “我想要的,正是释师的最后传承!” 第三章第六节 夕阳渐落。 药师王菩萨塔拖出长长的斜影,将云冲波虚空两人皆淹浸其中,虚空躬身深拜,云冲波侧身而立,两人都是一动不动,如铜浇铁筑一般。 “……抱歉。” 许久,云冲波终于开口,声音不高,还显得有些含混,似乎含着什么东西一样。 听到云冲波的拒绝,虚空微微点头,站直身子,脸上却没有失望之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没有这样的执着,不死者你也不会在大战将起的关头一个人远赴瓜都,但……你又是否想过,你这样的执着,对你自己,对太平道,是整个天下,究竟是否正确了?” 轻一摇头,云冲波道:“那些,我都没想过。” 眼见得气氛渐渐紧张,却忽有女子声音笑道:“不死者这又何苦?常言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更何况虚空大师乃佛尊生前第一信重之人,就连观音上师许多修为也是他代所传授,这本是人家师兄妹自家的事,不死者聪明绝顶,岂不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 声音自左后方传来,云冲波却偏头看向右后方,见一灰衣大汉正稳步而来,似乎是四十来岁样子,满面风霜,眉目如刻,一双手更是粗大异常。云冲波皱一皱眉,再看向左方时,却见是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子,着身艳丽红装,美目流昐,笑吟吟的走将过来,在七八步外停住,福了一福,道:“妾身姓唐,单名一个赛字,不死者要不见外,喊声赛儿就好呢!” 那名大汉却显着极为稳重,微一欠身,道:“见过不死者,在下张三枪。” (唐赛儿,张三枪?) 略一沉吟,云冲波已是面色微变,道:“无生老母,清溪洞主?” ~~~~~~~~~~~~~~~~~~~~~~~~~~~~~~~ 原来玉清是个心意极大,作事极周到的人,早在多年前,便游历天下,结交四方豪杰,也不知布有多少闲棋冷子,如当年雪域曲细岗珠之乱,细究起来,便与玉清背后的支持操*弄脱不得干系。‘ 这些关系联络乃是太平道第一等的机密之事,能够全数知晓的唯有玉清一人,但自云冲波南入道中后,地位既高,声望复隆,玉清却也教他知道许多事情,譬如眼前两人,云冲波便都曾见过资料,知道他们分别是北地“白莲教”的后起之秀和东南“摩尼光明教”的现任教主,玉清虽然结连天下宗门教派无数,当中多少英雄好汉,但如两人,却都列在他最重视的前十人当中,更曾亲口告诉云冲波说:这两人虽则名声不彰,但潜力影响极大,一旦发动,足以糜烂数郡,牵制半州。但,云冲波却从不知道,这两人,竟不知何时与虚空联住一处? 心底计议,云冲波面上却早宁静如昔,一发带出笑来,道:“久仰两位大名了,却……” 一语未毕,那唐赛儿已是袅袅拜下,含笑道:“好教不死者知道,太平道千年大宗,我等一向仰慕,甘为藩属……”说着目光如水,向虚空那厢只一瞥,复笑道:“但佛道殊途,虚空大师乃佛尊嫡传弟子,承其衣钵原是题中之义,不死者又何苦强自出头?” 微一沉吟,云冲波却看向虚空,道:“他两人,是你扶持的?”一句话说的唐赛儿张三枪都微微变色,虚空却从容道:“佛渡众生,万道归一,原无旁门正法之别。” 云冲波目光闪动,道:“虚空师兄……莫非,有作黄雀之意?”说着已渐显森然,唐赛儿张三枪对望一眼,却是各各退开半步,唯脚下各占方位,仍是虚虚围住了云冲波。 虚空淡淡道:“本是两利之事,不死者倒不情愿么?” 忽道:“释师将身后事托付不死者,种种交待,本座难以尽知,却有两点,料必无误。” “关于我那师妹,释师必定是请不死者将衣钵代传,而关于我,想来不过四字……” 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虚空看向云冲波的目光渐渐收敛,显得专注而又深邃。 “不死者,释师说的可是……小心、虚空?!” 嗖然一声,云冲波身形如电,竟已急退开去,唯唐赛儿张三枪皆蓄势已久,呼喝一声,双双夹击:却皆逊云冲波半分,虽能拖慢他退走速度,却阻不得他一路离去。 虚空眼见三人游斗,渐去渐远,却不急追击,而是抬起右手来,怔怔注目:如玉掌中,竟是并无掌纹。 “师父,今日事后……我,便再不能回头了罢?” 抬首看向眼前高大威严的药师王塔,虚空脸上忽地闪过一丝狠厉颜色,蓦地探出右手,按在塔上。 “你说我乃无缘业无因果无命数之人,本不当存于世间……但同样不该存于世间的不死者能够搅动天下,我又为何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人世间百万种苦,无大舟可渡,无净土可救……人世间百万种罪,无言语能劝,无话说能解……” “……唯力而已!” “救世者力,绝非佛法!” “要救世人,便在今生今世,便当造人间为净土……叩求来生,何其愚也!” ~~~~~~~~~~~~~~~~~~~~~~~~~~~~ 入夜后的鸡鸣寺,静寂非常,虽然各各房间中各各上演着或喜或悲或修或纵的不同戏剧,却都被各各的门窗墙壁密密收藏,不容外泄,不容去对各各造成干扰。 月上柳稍时候,这静谧却被打破,霹雳般的巨响,令自庵主以降的群尼和那些身份不同身家不同目的也参差相同的访客们愕然奔出,并眼睁睁的见证了药师王塔的缓缓崩坏。 塔体开裂,瓦石跌落,比原塔更高的烟尘涌起,当中,更传出完全听不出欢悦的笑声: “师父,您说的很对……石像泥偶,原无佛性……但,既然知道他们并无佛性,您又为何要容纳他们庇护他们纵容他们?” “佛渡众生,当争朝夕……岂能,为慈悲所误!” ~~~~~~~~~~~~~~~~~~~~~~~~~~~~ 月夜下,云冲波身形如电,在林中不断穿行。身后,唐赛儿张三枪各逞其能,一如雌豹一如巨虎,紧紧缀住,却都压着声音,并无呼喊叫阵。 (虚空没有追来……) 心下沉吟,云冲波一时竟有些犹豫。 虚空言谈之中,隐隐已有反意,以太平道的角度而言,这其实是上上大吉,再好不过,以此论之,云冲波着实意动,盖正如唐赛儿的说辞:清官难断家务事,虚空乃释浮图长徒,天下皆知,观音婢又是主动离开莲音寺,个中纠葛,外人难知,又何苦侧身其中? 但,一想到释浮图,一想到那混和着悲哀与疲倦的声音,一想到那似乎看透一切又放弃一切的眼神,云冲波便又没法让自己下这个决心:事实上,若非确实被释浮图所打动,云冲波根本就没必要走这一趟。 ……更何况,就算最后还是要作出妥协,也绝不会是在刚才那种半威胁的情况下! 回想方才情形,云冲波不觉又微生怒意,见远方仍是并无动静,一发打定主意,“使这两人便想吃住我么,忒也托大!” 他本来急奔不已,此刻心意既决,冷哼一声,运个“千斤坠”的法子,转眼已站住身形,霍然转身,他由极动至极静,竟是一念而成,端如行云流水一般,不露半点破绽。 唐赛儿张三枪却那有这等本事,见云冲波急停,都是一惊,便也只得各显手段。唐赛儿清叱一声,双手虚虚一放,竟不知从那里掏出一轴短卷扯开,云冲波也瞧不清那是书是画,但见一道毫光射出,罩定唐赛儿只一旋,竟就不见了人,只余那短卷砰的跌落地下,滚了几下--云冲波却早不放在心下,将目光投向别个方面:见空气一阵波动,唐赛儿现身出来,喘息已略见不匀。 那边张三枪走的却是刚猛之道:一般也是强行止住奔势,却没云冲波那股子轻松写意,非要大吼一声,真力外泄,将脚下数尺方圆都震得土石浮动,若论到场面上,倒是胜过云冲波一筹。 一动一静之间,高下已显。两人亦有自知之明,一前一后,全神戒备,云冲波却浑不放在心上,眯眼向远方打量一时,方向两人笑道:“……点到为止,可好?” 两人对视一下,今番却是张三枪抱拳道:“我等亦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虚空大师于我等实有厚恩,所谋也与不死者庶几相近……共诛帝妖方是当今大事,还请不死者三思!” 云冲波苦笑一下,右手虚虚一让,道:“既如此,不必多言,我便教你们好向虚空交待便是。” 第四章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俎;彼爱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若无是处……” 神态庄严,立如山岳,张三枪双手半抬,虚合若捧火焰,口中喃喃唱诵,语句甚粗若俚语,唯唱诵声中,云冲波却见他掌心虚对处渐有半透明的火焰燃起,一时,更分化为五,却不攻敌,而是分罩向张三枪头颅身躯诸处。 云冲波自历青州“小天国”事后,所知之博,胜从前何止百倍,一见便认出知这正是摩尼光明教秘传“先意佛三法”之一,乃是存想“清净气、妙风、明力、妙水、妙火”这五明子之力,化为盔甲,一旦甲成,攻守之力尽可进阶。他却不屑半渡而击,只默默看着,一边还在打量唐赛儿,见她倒没甚么动作,只是浅笑嫣然,那里有半点要动手搏杀的意思? “不死者……得罪了!” 半透明的火焰蔓延极快,转眼已结连成甲,将张三枪周身覆盖,他深深呼吸几声,方吐气发声,稳步而前,走得虽慢,却似一座会走路的大山般,威势十足,绝无破绽。 张三枪攻势已成,唐赛儿神色也转认真,慢慢退开两步,微微沉身,月光下,她的眼中竟有淡绿色的光芒闪烁,一发似黑豹模样了。 微微点头,云冲波道:“请……”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张三枪若狮吼般一声咆哮,双拳并发,以堂堂之势攻上,那边厢唐赛儿却是一旋身,薄烟流动,人已不见踪影。 云冲波也不在乎他两个分进合击,左手虚扬,守护自身要害,右拳却如陷阵铁骑般重重轰出,全无花巧的迎上张三枪,眼见的第一招上便要分出胜负。 却谁想,张三枪眼见云冲波出手,眼中却是异色一闪,竟有喜意!但见他忽地化拳为抓,虚虚一旋,身上所附火焰无风自动,呼一下都扬将起来,竟如披风大氅一般,且由半透明的白色急转为深黑之色! “……中际,暗既侵明,委质推移!” 眼见极强的正面攻势,忽地化作极柔的牵扯钳制,云冲波只觉对方力道重重叠叠,竟如万千细索,虽攻势骤弱,却将云冲波右拳之力牢牢困锁,一时间难以变招。 至此,唐赛儿终于出手! 火光一闪,平地里白莲自生,唐赛儿踏莲而出,脸上再无半点笑容,和身而上不说,似还嫌拳力犹有不足,竟是以肘、膝处同时发力,来势汹汹,云冲波虽有防护,却那里想到这一击之力竟还在张三枪之上! ~~~~~~~~~~~~~~~~~~~~~~~~~~~~ “……唉。” 不远处,林中,虚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却又露出几分笑容。 “第八级顶峰力量……不,还不止,那实在已经无限接近到九级力量的境界。” “不死者,单凭这一击,当今年轻一代,君,当为魁首!” 适才,张三枪唐赛儿联手进击,苦心惑敌,直到最后一瞬才亮出獠牙:主副相易,批亢捣虚。这并非两人第一次合作,甚至,连虚空自己也称许说“如果是初次对上,我也要惨痛收场”。 但云冲波,却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两人的攻势击破:依旧是那一记直拳,以最简练的方式,将张三枪的万千困锁尽数击破,教他吐血踣地。依旧是那一记挡格,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唐赛儿的攻击完全挡下,余力反挫,更教她面色苍白,急退数步。 ……当偏师也足以将中军击破时,兵法那东西,便已被限制到几乎全无意义。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计谋都只是笑话,不死者,难怪释师会选择你来托付身后事。但我倒想知道,这样的力量,和释师又有无关系?” 没有回答,云冲波双手垂落身侧,冷冷注视虚空,适才他一击败敌,看似轻松,却已分运“龙拳”和“纵欲”之力,更将当日旁观双佛会一战的些些心得揉浸其中:诛宏以最原始的“地水火风空”之力化解“破执”,使他对龙拳的发力有了更多领悟,释浮图在“断因果”与“结因果”间攻守互用,亦助云冲波对断欲刀法和纵欲刀法有了再进一步的认知。更何况,正如虚空的所说,云冲波得释浮图以“破执”之法逆结因果,虽不知到底有何目的影响,却觉本身力量运用更加从容随心,醇和厚重,固然仍把握不到向上突破的关节所在,却知若自行淬砺,总也得十来个月苦功才能至这般地步。可以说,如果是在莲音寺一战前遇到这样的袭击,他纵然能够脱身,也必挂彩,更不可能将两人一并击伤。 看着云冲波警惕却全不显怒意的眼神,虚空苦笑一声,轻轻击掌道:“两位辛苦啦。”张三枪唐赛儿齐声道:“不敢。”说着皆快步退走,转眼远去。 “不死者……” 负着手,虚空笑意依旧从容,道:“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不再向你追索释师的传承,但,我却相信,纵然你找到了我那师妹,她也必定会拒绝这份传承……这个赌约,不死者可有意?” 沉默一时,云冲波缓缓摇头,道:“虚空师兄,你的意思,我明白。” 忽地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道:“但你想过没有,那样的话,我或者会最高兴?” “我受佛尊传承之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若终无人可付,普天下,又有谁够资格来让我把它交出来啦?” 一句话说到虚空错愕不已,竟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云冲波大笑转身,径自去了,许久,他才自失一笑,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师妹,你,怎么想?” “他不会吞没的。” 轻叹一声,站在虚空身后十步左右的黑影转身而去。 “但,师尊的传承,我也不能收。” “师兄,告辞。” “吾闻,出家人不打诳语……” 虚空的声音中似出现些些不悦,观音婢听在耳中,脚步速度却是丝毫不变。 “师兄你想问的两件事,我现在就可答你。” “第一,我始终认为你最适合传承师尊衣钵。第二,我完全不知道师尊的理由。” 耳听观音婢渐渐远去,虚空苦笑一声,喃喃道:“你认为合适?” “……又有,何用!”他眼望天上半扇明月,忽觉怅然。心中却兀自盘算:“数月不见,她修为居然又有精进,隐身瓜都,观百种人欲,阅千般世事,看尽伪神外道,经‘他身觉’之途修习‘锁骨观音法’,果然是神妙无比的路子,但……” 负着手,微微的蹙着眉,虚空心下犹豫,一时竟难以定夺。 “若这是师妹你自行悟得法门,也便罢了,若果是释师点化,那便是说,从师妹离山,不,也许从她往凤阳入世起,释师便已经……嘿,那又如何!” 目光棱动,虚空终是立定心神,散尽疑惑。 “敢造无量净土,愿渡十方民众……净教原乃大功德,救世方为大慈悲,吾有,何惧!” ~~~~~~~~~~~~~~~~~~~~~~~~~~~~ 正如观音婢的判断,云冲波并非会将他人托付私吞之辈。但,当眼看着七月上旬快将过去时,他却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厚得下脸皮来吞掉这份东西。 (不能在这里拖下去了啊……) 通过花胜荣的力量,云冲波已将城中的灰色人群作了最大限度的利用,但当一点信息也没法找到时,他便只好苦笑着承认,自己实在是接到了一份太过烫手的托付。 “真是麻烦。” 闷闷咬着刚刚端上来的带骨羊肉,云冲波心里盘算,倒也将事情料得了七八成:自己几日来搞出这般动静,更不要说那天和虚空一会几乎把鸡鸣寺拆掉半边,只消观音婢身在瓜都,便万万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至今仍无消息,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躲着不想见我吗?真不怕我把这东西吞了啊……该死,我苦苦挣个好名声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啊!) 很想找个人来商量一下对策,无奈萧闻霜远在千里之外,至于花胜荣……不用去问,云冲波也能想到他的回答: “吞掉,当然要吞掉,贤侄,最紧要是记得吞掉后给大叔吃红啊!” (咦,说到这……) 忽地省起,花胜荣从吃到一半便说有事,匆匆出门,至今还未回来,要不是因为今天是买得羊来自杀自吃,云冲波简直要疑他又是在躲付饭钱去也。 “哦,没事,老花刚才出去抠酒呢,抠着抠着,又过来个汉子在旁边一起抠,结果竟是老花的熟人……他两个抠干净后,便自出去寻别处吃酒了,让我给你说一声来着。” 听这般说,云冲波一发觉得无趣:花胜荣固然怠懒,却到底还能商议几句,似眼前这桌人,却那里好谈论什么要紧事情?晃晃脑袋,也起了身道:“你们且先吃着,我也出去走走……”这边出了门,却听身后已然乱纷纷一片道:“羊眼呢,羊腰呢,趁老花出去了,赶快给端上来……” ~~~~~~~~~~~~~~~~~~~~~~~~~~~~ 云冲波绕过一个街角,夜风当面吹在脸上,顿觉精神一爽。 此时乃七月上旬,正是瓜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亦只有到这种深夜时候,风中才有些些凉意,云冲波抬头见月已中天,心道:“要说凉快,当然去湖里游一圈是最妙,但却远了些,还是去碑林躺一会好了……” 他们落角地方在瓜都西城,去南湖是远了些,离谢家“碑林”倒是不远,云冲波自入瓜都后,颇为走了几遭:他倒不是好什么金石之学,纯贪那里大块青石最多,睡上去分外解暑而已。 此地去碑林不过数百步,他一时便到,见月色洒落,园中若明若暗,无数碑石纵横堆积,纷乱不堪,间杂着许多老树蔓藤,野草丛生,端得好一番破败景象--也唯是如此,周遭民众中关于此地闹鬼的传言才会络绎不绝。 云冲波却不会将这些怪谈当真,拣块长大些的青石,掸掸灰,便舒舒服服躺了下来,一边扯着衣襟在扇风,一边心中盘算道:“要是最后这个死尼姑硬是不出现可怎么办……”一边算着返程路途,转眼已打定主意:“虚空那边是不能给的,答应人了终究还是要作到,但也不能一直等下去……三天内见不着人,我便返程。这东西紧要的很,佛门其它人物终不成就看着他师兄妹两个在这里胡闹?或者还会因此给我们太平道些便利呢……”一时心下忽觉舒畅,便想着自己若一直将这东西拿着,似乎也不是很坏的前景。 他这时饮洒微酣,正是胸胆开张时候,青石一卧,再被夜风一吹,甚为舒服,不自觉便眯上了眼,却瞥见一抹浮云掠过,将月光遮却,园内一时便黑了下来。 云冲波也不以为意,闭着眼,正自想道:“这云彩形状倒也有趣……”忽地一个激灵,蓦地张开眼来,酒意全无。 ……这天下,那有离地不足十丈的浮云!? 他心头警兆一生,早已挺身而起,争奈那天上“浮云”却是更快,呼地一聚,急旋而下,来势之急、之强,简直有如巨弩撞木一般,竟是带得满园草木一阵挲挲作响! 轰然一声,云冲波到底在“空袭”及身前的一瞬跳了开来,只见那“浮云”重重砸落,将整块青石击得粉碎不说,更在地上砸出近丈方圆一个大坑,云冲波看在眼里,亦为之叹服:这般威势他倒也做得到,但至少得是贯注七成力量的全神一击,至于要从十丈高空处这样突袭下来……那个,是万万没有商量的。 (这家伙的硬功顶尖了啊……是什么来头?难道又是虚空的人?) 那边只听坑中一阵悉悉索索,人未上来,却已有冷哼声飘出来道:“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无谓再作戏下去,请把‘钥匙’拿出来吧!” 这边出声威吓,那边云冲波果然应声倒抽一口冷气:这说话的明明乃是人声,那边自坑里探出的,却赫然是个虎头! ~~~~~~~~~~~~~~~~~~~~~~~~~~~~ (见鬼,这是那里来的怪物?!) “浮云”此时已自坑中完全爬出,却是虎身鹰翼的一头怪物,首尾九尺,双翼开展,更有近三丈宽,这倒也罢了……最令云冲波说不出话的,这怪物,分明是金木所制!至于刚才说话的人,黑巾黑衣,难辨形容,半跪着在这怪物背上,鬼气森森,直是不类人身。 “不死者……我等并非入世之人,那钥匙亦是世外之物,只消拿出来教我等带回,自然宾主两便……恃强攻战乃天下第一不义之事,我等也是着实不欲的。” 这声音甚为客气,却非先前那人。云冲波与那“鹰虎兽”对峙时,早又有两具这般的人造巨偶悄没声息的自园外翻入:今次却都是人偶,高近丈,一持盾刀,一持大弓,背后各负一人。三偶分守三侧,将云冲波钳制其中,虽都离着有二十来步远,却也限制住了云冲波急速冲突的可能。 开言相劝的人,在盾刀偶的背后,亦是黑巾黑面,完全看不清模样。 “问题是……我真得没有拿你们什么钥匙啊!” 当真哭笑不得,本来以为这些怪物仍是虚空的安排,甚至很不高兴的将释浮图的舍利取出表示说要这样用强就干脆捏碎掉,反正该要的人也不肯要。却谁想,对方的反应竟然是完全的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东西……不死者,请您不要开玩笑!” 尽管双方都很想尽快结束掉这种对峙,但面对这样“鸡同鸭讲”的尴尬,纵然不欲,局势也只能僵持下去。 ~~~~~~~~~~~~~~~~~~~~~~~~~~~~ “偃师偶,竟然又看见这东西了……” 远处,高塔之上,对坐饮酒的两人中,有一个突然转头看向碑林的方向,并用一种颇为怀念的语气这样说到。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老子当年差点死在这些怪物手里……到现在,我看见他们腿肚子还有点想转筋呢!” “过去的事啦!” 低笑一声,先前那人抬碗倾尽,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匠门乃是天下第一等讲道理守规矩的门派,到现在,你便是站对面指鼻子大骂……他们也不会动你一根指头了!” 用力向后迎身,那人舒张双臂,微微活动颈子,道:“不过……他们追着不死者要找钥匙,这算是什么意思?” “呃……”犹豫一时,另一人道:“不死者身上,怕真得还有一把钥匙……” “你说什么?!” 先前那人蹙眉道:“这怎可能,那东西不是明明只留下两件,一件……,一件已是没了,另一件却被赵家得到……” “赵家。” 哼了一声,后来那人道:“那便是些废物,将这东西在深宫里供了几百年,屁的好处也没得到,倒是险险害死个皇子……这些家伙,真以为什么都能用抢的么!” 先前那人却笑道:“你不必岔开话题……咱们这二十多年的交情,这点小把戏,总还能看的明白。” “哼。” 后来那人忿忿道:“我自然晓得你是天下第一等的骗子,又怎会弄斧班门……”说着却终是转了话题道:“你当真不插手?” 先前那人见他这般,只一笑,道:“何必插手,将这些怪物引到自己身上来很有趣么……”却见后来那人嗤鼻道:“扯你妹的淡,它们便吓遍天下人,也吓不到你……再说了,赵家那小子在瓜都露了白,引来他们,难道不是你给料理的?” 先前那人苦笑一声道:“你果然猜得出来……”复又看向远方,喃喃道:“倒是看得起人,一次出动了三台‘线偶’,不死者,怕是要有难哩!” ~~~~~~~~~~~~~~~~~~~~~~~~~~~~ 这边饮酒观战、谈笑讲古,那边云冲波却已是郁闷到不行,从刚才到现在,他数度试探,发现这些战偶速度惊人,力量奇大,出手之际竟不逊色于寻常的八级好手,更加上诡变异常,时而喷火飞刀,时而裂体奇袭,更加有一般可怖处,不仅是那鹰虎兽,便两具人偶竟也都有自足下喷出火来,短时浮空的能力,交手间一发的难以揣摩计算。 (这分明就是当初在青州遇到的那些怪物啊……怎么还有这么强的?) 以云冲波此刻力量,若再遇上当初山道相迫的那两具人偶,六七十招之内,必能拆得干净,但今次三具战偶却又较当年强出许多,尤其是战法诡谲,机变非常,云冲波估算中,便以张三枪一流的好手,若是单个放对,大约还能撑持到五十招外,若是三对三的话,怕不出二十招便要了帐。 (强大的根源,以及它们的弱点,应该就在“操纵者”的身上了吧?) 交手至今,云冲波早已发现,这批战偶和前次青州所遇人偶的最大区别,就是身体各处有极细的丝线连出,汇向背后乘客掌中,换言之,若能将这些操作者击落,战偶多半也将失去威力。 (但是,这些人的配合实在太好了啊。) 高近一丈的战偶,将背后的操作者完全掩盖,更有着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在中远距离上,云冲波根本找不到机会施以重手,而在近身战的时候,对方更是战术明确:盾刀偶纠缠,翼虎偶强击,弓偶则是掌控全场,既会适时打断云冲波反击的节奏,也确保云冲波没机会凭速度强行脱离。 虽然如此,云冲波倒也不慌:激战至此,他自问尚有不少压箱底的本钱没有亮出,若以全力一击,总有八九成把握破围而去,游斗不懈者,实在也是想厘清误会,把事情搞个明白。 (什么钥匙……我那来的钥匙?) 再战一时,云冲波渐觉双臂酸痛:他以空手对敌,虽然依旧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终是吃亏。 ~~~~~~~~~~~~~~~~~~~~~~~~~~~~ “不死者要突围了。” 远方,饮酒观战的两人依旧闲适,一面还在作出评论,隔岸观火的他们,连一点点的紧张也没有。 “想借用猛攻为掩护,来袭击后方的匠门子弟……算是正确的判断吧。” 仰尽碗中酒水,大汉懒洋洋的道:“不过……大匠作的传人也不是吃白饭,线偶的驱动,现在可是有了新变化呢!” ~~~~~~~~~~~~~~~~~~~~~~~~~~~~ 大吼出声,云冲波运足力气,抽起两块石牌,一记“双风贯耳”,重重拍出,尽管只是在及时横过的大盾上撞碎,却也将刀盾偶震退一步。 似这样的突击,他刚才也不是没有用过,三敌阵脚全然不乱,那翼虎偶双翅一剪,如大刀般斜斜劈落,远方弓偶早张如满月,更一次搭上三矢,在月色下寒光闪动,微微晃动着,却是将云冲波可能的退走方向全数封锁。 却谁想,云冲波,根本无视身后虎偶! 吐气开声,云冲波踏前一步,地为之裂,那盾刀偶方退半步,正自调节,却见云冲波竟又抓起两块石碑,连拍击也都不用,就使如攻城锤般硬生生一送,只听砰的一声,将盾刀偶震得再退一步。 此时虎偶双翼已然剪落,云冲波却似是凶性发作,根本不闪不避,只又怒吼一声,背上衣服无风自动,微微鼓起,手上却不放松,一展一合,觑着刀盾偶空处,斜斜砸落。 连环三击,刀盾偶终被打至失位,踉踉跄跄,竟直退出三四步也站立不住,晃得几晃,砰然摔倒。 唯此时,双翼已然剪落,立见……血光飞溅! ~~~~~~~~~~~~~~~~~~~~~~~~~~~~ “……好家伙!” 惊讶当中,观战的两人同时站起。 “不死者的硬功,竟有了这般修为!” 衣衫破,皮肉绽,鲜血飞溅……却,也只是区区皮肉伤而已! 那虎偶双翼斩落,却只能破皮见肉,难伤骨骼,自家事自家知,他在最后关头的确有所收力……但,在被护体真气消耗掉八成以上威力之后,他便是全力发动,也无非能够多入肉一分,一般不能致命。 虎偶干扰无功,盾偶再吃三记重击,终于不支,背后那人尖啸一声,左手猛然扯落一处销子,立听“崩”一声响,那些百击不折的细线齐根而断,烟尘喷涌当中,那人倒飞而出,速度极快。 眼见战友已退,虎偶那人面色一变,竟不等云冲波转身,已然一般的弃偶而退,反是远方那弓偶,竟是突然加速,直直向云冲波冲将过来。 ~~~~~~~~~~~~~~~~~~~~~~~~~~~~ “居然真逼出了这一招……” 微微点头,那大汉淡淡道:“不死者,虽败犹荣了!” “嗯?” 身侧那人一怔,又听大汉道:“我也是才见识到不久,据说是匠门近百年才研得的新杀着……仓卒之下,我都几乎吃了一点小亏。” ~~~~~~~~~~~~~~~~~~~~~~~~~~~~ 眼见虎、盾两敌先后退走,云冲波却不敢放松,盖今夜一切,委实诡异难明,果见那弓偶冲至一半,又是“碰”的一声,身后那人一般是倒飞而出,所不同者,是他倒飞同时,已在合掌低诵。 “若以众之所同见,与众之所同闻……” 似咒非咒,似赋非赋,听得云冲波倒是一怔,又见那两人也是同时合掌念诵,心下愈发不安,虽不明就里,却终归不是好事,长啸一声,便要冲突而出。 却不料,那三尊自操作者脱离后,便一直僵立不同的战偶,忽地又活动起来,包夹而上,速度更快,杀意如潮且不说,更居然喷火飞刃,杀气激飑! ~~~~~~~~~~~~~~~~~~~~~~~~~~~~ “匠门战偶,原是极妙的想法,但却一直两难。” 若无人操作的“堰偶”,则反应迟钝,应变不足,正如当初帝象先、敖开心所遇两偶,威力固然奇大,但游斗一时,便能找着弱点。 若有人操作的“线偶”,固然机变百出,但一方面操作者本身已是弱点,另一方面,受限于他们的肉身,线偶也难以作出更快的动作与更强的攻袭。 “至于说要将操作者本身就锻炼成顶尖高手……嘿,且不说这当中的辛苦代价,若这样作了,匠门的理想与坚持,又算是什么了?” 这原是匠门一直以来的苦恼,也看似无法克服。但有心者事竟成,更不必说这群人,个个都是心存百窍,灵变异常,终于在某一代上,出现一名天赋之才,找到了将堰偶的威力与线偶的灵活合于一体的办法。 “当然,办法还有很多副作用,比如说不能持久,又比如说施用一次之后,偶人也会坏至不能复起,必得大修,但,不管怎样……” 露出着赞许的神色,那大汉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战力将提升何止一倍!” “我倒想看一看,面对匠门‘明鬼’之术,不死者,还能撑持几招!” ~~~~~~~~~~~ 无论武功见识,那大汉都是当今天下顶尖人物,在熟悉他的人群当中,他所作出的判断,根本就可视为“事实”。 ……所以,立刻,他的脸色,便有了几分难看。 语声未竭,战斗已然结束。 方一接触云冲波,三尊巨偶便似被突然抽掉了魂一样,僵立如像,之后,轰然倒下,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 “这是,这是最顶尖的魂法啊……这明明是……” “……这是东海方士们的不传之秘,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 接过话头,身边的老朋友做出判断,一张脸更臭的无以复加。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小子还偷偷修习过法术!?” ~~~~~~~~~~~ 云冲波所用的,自然就是东山当年威压天下,连袁当也没讨到好去的无上魂术,“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 在当初,长庚让在他在“九幽明真法”和“浑天宝鉴”当中选择其一,虽然云冲波拒绝了这全部两条提议,表示说自己想要的是“知识”与“见识”,但最后,长庚还是将两路功法的运使方法打入他的体内。 “一路,还是两路,其实在我并无区别,之所以让你只能选择一路,既是怕你因之而心生轻视,也是怕你分散太多精力,但你既然见能及,我又何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但没有“浑天”的支撑,以“蹈海”之力运使浑天宝鉴,仍是极为不便,而“九幽明真法”则与云冲波之前积累完全不同,所以,学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将两者一并放弃,没有投注过多精力,浑天宝鉴仅有小成:并没法发挥出那种重新定义规则的可怖能力,更不能施展出那些撕天裂地的上段变化,只是帮助云冲波进一步增强了对周围变化尤其是法术运用的感知能力,当初傲云百种遁法,终究无所遁形,正是因此。至于九幽明真法,他更不过初窥门径,九式幽法仅仅练得两式,也用的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用九天的话来说那就是:若以此临敌,还不如一刀砍翻自己来得快点。 但……上阵对敌不成,对上幽冥之物,却有奇效! 东天太山乃万鬼之都,天下幽冥归处,既所谓“诸夏人死者魂归岱山”,东山当年踏足此处,感悟生死,复凭已杖之力,沟通万古,汲考、谴、役之力,而创九幽明真法,当是时也,乃是汇集天下魂法大成的顶尖境界所在,至于观战两人所以为的“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只是小天国事败后,九幽明真法的的只言片语流露江湖,被有心人整理复建,残枝余叶,又岂能与参天大木相媲? 匠门三人所用之法,是为“明鬼”,乃是事先拘取游魂,储压偶像当中,若果战事当真不利,则操作者在脱离同时,将游魂激活,以之操作战偶,其优点,是因没有了“肉身”的限制,可以将设计能达的各种威力全开。其缺点,除终究不能持久外,就是对上上位魂术强者时,将被完全投奔。 但,任谁也没法想到,一直以来都是一刀走江湖的云冲波,竟也会暗中修习役鬼之法,更是位居天下鬼法之首的“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 几乎是感觉到有游魂气息的同时,云冲波本能出手,只虚虚一抓,已将三具线偶所寄游魂尽数抽离,速度之快,连正在急退的匠门三人也都怔住,明明是应该加速撤离的时候,却都愣愣站住,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我说……” 别管场面有多古怪,战斗总算是停了下来,云冲波大大的出了一口气,便忙忙搭讪--这场架打的莫明之极,若不快些搞清楚来头,只怕日后还要纠缠,那可大大无趣。 一句话说一半,云冲波忽地心生警兆,猛一旋身的同时,重重跺脚,将身前弓偶踢起,双手抄住,斜张身前,看的远处三人皆是一怔。 他动作堪堪将完之际,已是“碰”的一声大响,那坚如铁石的弓偶突然自中间绽开,四分五裂! ~~~~~~~~~~~~~~~~~~~~~~~~~~~~ “我说,你……” 愕然看着身边的老友,就在刚才,他突然发难,聚气为箭,虽有数百步相隔,却仍能准确无比的将云冲波身形完全锁定。 “……我想知道一件事。” 他出手极快,极重,每一发箭,必能将云冲波抓起的战偶也好,石碑也好的完全击碎,更以连环六击将云冲波逼到一片空地之上,身周五步之内,除了残木碎石,还是残木碎石! (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惧意暗生,就算年初求见孙无法,就算上月对抗释浮图与诛宏时,云冲波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根本不知对方身在何处,直如九天之上的神祗,只是随意降下一些手段,已将自己一应努力统统击破,完全困锁。 (这个人,似乎已经比翼王更强了?) 眼见得无路可退无处可遁,没奈何之下,云冲波也只得运足力量,双臂交叉,将要害处牢牢护持,果听得尖锐呼啸,又是一发气箭破空而至,轰个正着。他苦战半夜,早已疲累,复又连吃六箭,更是倦极,这下百上加斤,终于撑持不住,晃得一晃,砰然倒地! 云冲波终于倒下,匠门三人面色却都甚为奇怪,皆扭头看向气箭来袭的方面,为首一人更道:“又是你?!”声音当中,颇显愤懑。 “是我……” 竟是凌空踏虚,御风而至,那大汉声中带几分苦笑,道:“因为……你们又找错人了。” ~~~~~~~~~~~~~~~~~~~~~~~~~~~~ 云冲波醒来时,园中已是空无一人。月仍当空,风仍清冷,如果不是周围散落碎石无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才只是作了一场梦。 (那个人……难道,会是……) 从来没有自大过,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妄自菲薄,以云冲波当前修为,实已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若不算那些深藏草野,没没无名的强者,普天下有名号人物中,可以将他从容击败的,不会超过二十人,而可以象这样让他连还手的机会都被没,被生生打爆的……想来想去,也便只有那人。 (天下最强,独射天狼……沧月明?) 一想到这个名字,便不由得轻轻战抖,却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天下最强,独射天狼……沧月明!) ……若在青州事前,云冲波,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时的他,或有天下之力,却绝无天下之志,终日里浑浑厄厄,陷身于于他人所寄“期望”与自己心底“失望”构成的巨大旋涡,无力自拔。基本上,前行的每一步,皆是由他人、外务的推动,再加上种种巧合而成。 唯锦官一会,子贡在明,袁当在暗,“往事”与“今时”恰如两扇阴阳石磨,将云冲波夹在当中,无情辗磨。 那过程,自是痛苦莫明,不止一次的,云冲波觉得自己再撑不下去,马上就会被辗作飞灰,形神无存,子贡的质疑,袁当的诘问,都令他无法回答无法承接。 ……甚至,连逃也无处可逃。 最凶险的时候,子贡已将“云冲波”这个灵魂完全撕碎,不复能够粘合,如果没有袁当在阴面的支持,子贡便已全功。 最凶险的时候,袁当已将“云冲波”这具肉身完全夺取,不复能够自主,如果没有子贡在阳面的刺激,袁当便已全功。 但阴差阳错,袁当与子贡,这两个可能是对“人心”认识最深的怪物,在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情况下,固然形成了不自觉的相互合作,将云冲波辗压向更深的深渊,却也形成了不自觉的相互钳制,限制了对方威力的发挥。 两厢厮斗,更加上小天国起伏成败十四年,中兴五杰,十方王者间无尽浴血死斗,无尽探索开拓,袁当挟千年不忿,两世为人,子贡载百代存智,万般人心,长庚作半纪苦思,踏尽歧路……到最后,终于化作接天及地两幅大字,烙入云冲波心底。 ……筚路蓝缕,开此山林! ……为天下,致太平! 双手劈开生死路,到最后,云冲波终于自无边黑暗当中,硬生生辟出通天大道,转死还生,退袁当,败子贡,收慑心性,昂首而出,斯时的他,才终于铸牢了自己对太平道的信仰,对“天下太平”的追逐,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心意归一,扫除掉了最后的犹豫,真真正正承接了“蹈海”,以及“不死者”们数千年如一的运命。现在的他……就算知道挡在前方的是“天下最强”,也不会再有犹疑,再作回头。 慢慢的,以很小的幅度,由四肢开始,逐渐活动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在将酸疼与疲倦一一驱除,也将周围的动静尽数感知之后,云冲波方坐起身来。 (但是,那钥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苦思当中,云冲波忽地一震,肌肉蓦地收紧--却已不及。 如秋水的一泓剑光,以近乎优雅的姿势,无声无息,搁在了云冲波的肩上。 “谁?” 稳稳的坐着,云冲波低声发问,双手一边还在慢慢推拿小腿后侧的肌肉,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哼……” 月光洒落,照清来人模样,那是比云冲波略高一些的中年人,神色憔悴,更满脸都写着一个“倦”字, “……我是一个死人。” “倒演的好戏,可惜对我统统没用。” “下辈子投胎,作个平头百姓罢!” ~~~~~~~~~~~~~~~~~~~~~~~~~~~~ 来人说话凶狠,掌中剑却没有立刻压落,只是轻轻颤抖,将如水剑光晃得一发朦胧不定,恍若一团烟云。 “云青青兮欲雨……” 长声吟哦,更将剑微微提起,但这点点距离的增加,却使得剑上杀意瞬间强烈十倍,也使得云冲波不再好速以暇,而是悚然长身,自剑下脱离。 “好剑法。” 微微立住身形,云冲波并不转身,只是很诚恳的道:“剑势越轻,剑意越锐,若让你再提起一分,我要脱身,怕便得见血。” “哼。” 并不作口舌之争,掌中剑只是轻轻抖动,频率不见增快,幅度却是越来越大,一泓碧光,竟是浓艳欲滴。 “水澹澹兮生烟……” 依旧是轻得似乎风吹可动的剑势,依旧保持着那种微微的震动,来人右臂慢慢探出,将剑锋推向云冲波的后背。 “呔!” 蓦地怒喝一声,云冲波蓦地由静极化为动极,旋风般大转身同时,将身上已破烂不堪的外衣一把扯落,罩落剑上。 亦是此时,那人舌绽春雷般一声叱咤,剑势亦是急变!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八字吐出,剑势连颤,已作一十六变,且一变更强过一变,一击更狠过一击,竟如千仞雷丘,重重垒起,却偏又含而不发,连云冲波一件破衣裳也斩不开刺不破。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平平吐声,剑意也转似平静,却只一抖,早将之前一十六变之力尽皆喷吐,只闻极短促的“哧”一声响,云冲波那件衣服竟被剑气直接摧毁无形! 剑气喷吐之时,云冲波却早已弃衣而退,严格说来,他以一件衣服引发对方所蓄霹雳剑意,实在大有便宜。唯对方攻势却不稍止,依旧只是扬剑而上。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一剑出手,竟真如青冥高降,剑光闪烁处,直令人忘却此时乃是深夜。云冲波若蹈海在手,或者还能扬刀逆迎,此时却是无奈,只能一路急退,却眼见已退入一片长大碑材当中,颇有不便。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眼见云冲波退路受阻,来人攻势更盛,剑光蓦地收敛,青冥不现,却抖振出层层剑歌,若号,若哭,若百鬼夜行,难言其怖。 唯剑光一敛,便再难遮面目,云冲波看在眼里,“啊”的一声,颇为惊疑。 “你原来……不是酒海剑仙?!” ~~~~~~~~~~~~~~~~~~~~~~~~~~~~ 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九帝京 “诚桑……啊不不,我是说包村桑……啊不不,我是说拔都兄,拔都兄,恭喜,恭喜啊!” 用力握着对面高大武将的手,这紫衣小监神彩飞扬,完全没有那种“内侍不得擅交外官”的觉悟。 “元公公这是那里说话,未将喜从何来?” “当然是喜在万古留名,拔都兄这次南征道贼,几多凶险,依咱家看来,十有八九是要马格里尸了……一定能够名垂青史,这样的大好事,咱家又怎能不来恭喜一二呢?” “……恭喜你妹!” ~~~~~~~~~~~~~~~~~~~~~~~~~~~~ “马格里尸个鬼……不认得那字念裹么?” 瞥着嘴,孙孚意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啊嚼的道:“宫里这些小太监真是不成话……咦?” 复扫了一眼,孙孚意奇道:“这服色……不是‘小太监’了啊?” “当然不是。” 闷闷点头,伯羊一边夹了两块肉片在吃,一边道:“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说到这……” 眼睛子咕噜噜一转,孙孚意道:“你小子,真得没有被阉掉吗?不要怕啊,大家怎么也是互相捅过刀子玩过命的交情,说出来好了,我不会笑你的。” “……笑你妹啊!” ~~~~~~~~~~~~~~~~~~~~~~~~~~~~ 凤阳事后,伯羊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但被他重重摆了一记的诸人又岂能咽下这口气?各展手段,盘底溯源,到最后,却是孙孚意最早摸到了尾巴。 在凤阳事结的当日,伯羊便日夜兼程,赶赴帝京,之后……竟是寄身仲达门下,成了挂在“十三衙门”名下的一名外差。至于当初他和帝象先敖开心间的矛盾,自有仲达出面缓颊。无论敖开心怎么不服不忿,但面对仲达这张百岁老脸,也总不能伸手打将过去。 “不过呢,老仲看来是没把我们孙家放在眼里……连齐家和左家那样的仆街货都派人说声‘误会’,偏是二爷这里什么动静也没等来……这该说是欺人太甚呢?还是欺人太甚呢?” “没错,就是欺你啊,你打进十三衙门去好了。” 并不稍假颜色,伯羊冷冰冰的噎回来一句,孙孚意这边已瞪圆了眼,却见伯羊只是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酒,憋了半天,终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小二,把你们这最贵的菜每样给爷上两份来……吃不了?吃不了爷会带走!你怕没人结帐怎地?” ~~~~~~~~~~~~~~~~~~~~~~~~~~~~ 在伯羊冷着脸告诉小二说“给他上,另外多拿两瓶酒给我,挂在衙门公帐上”之后,两人的斗气总算是告一段落,开始谈论正事。 “一般谈到仲门高弟,都知道有仲秦、仲赵、仲高三人,但其实在他们之外,十三衙门内还有一批名声较小的中层力量,但各有所长,在仲达眼里,这些人都是‘秦赵高’三位的后备力量,除了……仲元。” 能够被选进十三衙门的,最起码的条件就是心机缜密,自生百窍,这仲元也不例外,只是性格却太过怪异,与仲达那种恨不得一辈子都站在黑影里面的想法完全不同,整日里憧憬着怎么在阳光下耀武扬威。 “怎么才算是一个成功的太监?在内当掌神、御之兵,在外当略山、河之地,至于披朱挂紫,封王列侯……那都是次要的啦。” “这家伙……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看着目瞠口呆的孙孚意,伯羊干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会听的很愉快的……不过别指望我陪你说,因为我刚好是挂在他名下吃俸的。” “至于那个宇文拔都,其实你和他该蛮有共同语言的,一样的两个风流状元。” 宇文拔都,字包村,是宇文世家当代最出色的新秀,天生神力,擅使一柄风翅锍金镗,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京中早有名气,今次伐道之役,他也随军出征,更作出雄心勃勃的宣言……不过,真正使他得享大名的,倒不是这点。 精选四方美姬,亲自训练,充为近卫,更名之曰“虎豹姬”,就因为这个名字,他和九曲儿曹的摩擦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这厮的确有些门道,两度硬拼曹仲康,居然不分上下,‘天生神力’四字,那真不是虚言。” “哦哦。” 随口应付,孙孚意已显着有些心不在焉,再吃两口菜,忽地站起身来。 “总之呢,当初的事情,也无非是你算我,我算你……咱们横竖各有所好,也没什么。为女人么……女人本就是这世上第一般值得提头沥血的大事。” “不过,有机会的话,咱们还是要较量一下的。” 表示说自己的“寻花问柳踏青楼”乃是数年前于一次无遮大宴上突有所悟,将所学无数杂术融会贯通,但从那时到现在,又是很久没有了新灵感。 “武功这东西,正如诗词曲子,最重要不是有用没用,而是够不够好看。我的‘寻花问柳踏青楼’乃是自阴阳和合的道理中创出,跟家传的‘千幻录’完全不是一回事,亲朋好友也多半帮不上忙,连我二叔那样的怪物都没有办法……倒是你的天人化生之道,说不定是条路子。” “什么天人化生之道?” 脸色微变,伯羊想要搪塞过去,却被孙孚意大笑着拍在肩上。 “再装就没意思啦我告诉你……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已经练到方圆之境了,还敢说自己没有参悟由医入武的‘天人道’?” 复灌了一口酒,孙孚意摇摇晃晃转了身,道:“咱们是打杀出来的交情,一齐喝喝酒没问题,一齐喝喝花酒么还要再看看……你且忙你的罢!”说着大笑三声,推门而去。 盯着门口,伯羊面色方沉,却见孙孚意又转身进来,嘻笑道:“别苦成这样,今天的帐,爷来会!你教那掌柜先记着便是……晚间自有人和他结。”说着又退出去--一时听脚步声渐远,是真的走了。 再一时,有极干练的年轻人自门外转入,看着伯羊道:“走了。”见伯羊面无表情,又试探着道:“下面……”伯羊已起了身,掸一掸膝上,淡淡道:“下面该做什么,还用我说么?” 那年轻人怔道:“这个……要不然,咱们安排人手,晚间去教训……”却见伯羊已拉长了脸,怒道:“胡说!没来由惹他作甚!” “既然他答应结帐了,现在要做的,当然是把手里不好处理的挂帐梳理一下,统统打进今天饭里……这样的冤大头不宰,你还想等什么!” ~~~~~~~~~~~~~~~~~~~~~~~~~~~~ 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九瓜都 “我说,走很远了啊……你这到底是要去那里?” “……昨天就说过了,六逍遥馆。” 冷着一张脸,昨天晚上还用剑压在云冲波脖子上的中年人,袖着手,在前面自管自走着。 昨天晚上,他看似发动在先,掌握主动,但云冲波一旦认真,便立刻自他的剑势之中脱出……之后,他便一声叹息,将长剑掷下。 “若我旧日心性仍在,这一剑你便别想轻松脱身……奈何,奈何!” 自称“谢旻”,来人颓然坐下,喃喃而语。 “但不管怎样……恶战之后,仍然能一举手破却‘青莲剑歌’,也算得少年俊秀……” 当时的他,显着无比失落,却又似乎透着几分解脱,偏又时不时显出分莫可解说的亢奋,如果不是之前展现的剑式身法的确一流,云冲波简直要觉得这是个失败到了心志失常的废人。 却不料,他忽地抬首,目光虽一闪便又黯然,唯那一瞬,却亮如炎炎天电! “我想过无数次,会等来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却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的一个选择……一个,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不死者……你们与当今官家,绝然是不死不休,对么?” 微皱眉,云冲波沉吟一下,并不答他,只略略点头 “好……” 似终于作出决断,那人轻拍身下石刻道:“明早过来,带着你的‘钥匙’。” “……我带你去,打开六逍遥馆。” ~~~~~~~~~~~~~~~~~~~~~ 所谓“六逍遥馆”,其实是一组别馆的合称:春雪居于“未融”,晴夏则入“晚云”,暑簟安卧“清风”,中秋设蹋“午月”,急雨安坐“夜阶”,冬日对炉“当出”。各有特色的六座别馆,或隐或现,分散于山湖之间,在谢家最辉煌的时候,这里是历代家主逃闲之地,即使是瓜都守臣这样的高级官员,也视被邀请到这里为一种荣耀。 但,就如同当年号称“天下金石大观”的碑林已破败到使人不忍回顾一样,当年的“六逍遥馆”,如今但有草长雀飞,鼠窜蛛据,早是一片破壁残垣。 ……一片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 “你这样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当年这里的繁华,那时候,这里有最风流的名士,最美丽的女子,最好的诗、书、辞、乐,最好的酒与茶,最好的主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我倒是更想知道,你凭什么一直断定我身上有‘钥匙’?!” 昨夜,当谢旻也说到“钥匙”时,云冲波真得是要抓狂了:每个人也认定有样东西落在他手里,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简直可以让人发狂。 “你自己当然不知道……不然的话,也不可能骗过匠门的这些怪物。” 虽然多年来只是静静的蜇伏在瓜都不动,谢旻却似对匠门这样的古老传承甚为熟悉,却并不肯为云冲波作为详细解释,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我从来都没有耐心……对几乎所有的人。” 口气中带一些傲慢,他告诉云冲波,不必再担心那些怪物,因为已有别人为他将事情化解。 “他们的‘力量’固然强大,却还远远比不上他们的‘纪律’或者说‘原则’……既相信你手中并无钥匙,便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身前。” “而你……你可以任意的问我,但我不会作任何回答。” “你能作的便是选择,选择来,打开那扇连我也从来没进去过的门,选择退,就当从来没有来过瓜都,没有到过这个园子。” “君,当孰择?” ~~~~~~~~~~~~~~~~~~~~~ “地点是城东龙阳路,谭家菜馆,内容不详,但似乎约谈甚欢……” “知道了。” 蹙着眉,琼飞花挥手让来人退去。 “居然‘约谈甚欢’……孙家这个二少,真是妙人。” “妙什么妙,浪荡子就是浪荡子,作事真是乱七八糟!” 对李慕先的态度极不满意,琼飞花眉头越蹙越紧,怒道:“明明是动过心思想害死他的人,居然能当没事人一样,孙太保真该庆幸尚有庶子……不然的话,孙家的荣华,怕也就是最后一代了!” 苦笑一声,李慕先虽然诗酒无双,绝不逊于帝京当今的任何一位名士,却始终没有学会怎样哄自己的妻子开心,正如此刻,他虽然明知道琼飞花是因为拿伯羊没有办法,而把气撤到了孙家头上,却完全不懂怎么才能迅速的岔开话题并缓和情绪。 (的确麻烦……大黑一直说这小子还不能动,不然的话,一剑斩落,一了百了!) 伯羊入京已有数月,并未刻意隐瞒自己出身“药王谷”之事,更甚至在仲达的默许下,透过多种途径向琼飞花挑战,理由是:既琼飞花已失去直面毒药与杀戮的勇气,便不配再传承药王谷的累世神功,理当将她所保有和参悟的“万毒绝心经”与“千劫绝狱杀”交还。 “那小子,他懂什么,毒经杀技,只是皮相,溯其本源,没有参透‘天人道’之前,那里能说自己要传承什么药王真传!” 药王谷并非显门,更自闭世外,往往历数代才有一二弟子行走江湖,虽然仗着万毒绝心经、千劫绝狱杀两般杀着狠辣绝情,得以自成一方名声,却鲜有人知道:若溯其本源,这却原是“救人”之术! “当年开创药王谷的孙药王,原是至情至性之人,天启其慧,自医中悟武,后来却因一件大伤心事不能自拔,于是化针石之术为杀戮之技,化药服之方为断肠之方。才有了这两路杀着。” “越是大聪慧者,往往越不能自拔啊……” 虽然早已听说过这段往事,李慕先还是不由得发出叹息:对自幼便被目为聪慧无双,天资横溢的他来说,这样的叹息,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说起来,也不知谢兄现在何方啊。” “还提他……上次被连累还不够么!” 一提到这事,琼飞花更觉火大:上次瓜都一役,多少世家、多少势力投注进去打生打死,几多艰险,难以尽数,当中尤其是“六朝金粉”奇兵突出,事后总结,无论天机仲达,皆觉凶险,要知最后一役中,若非谢晦一时动了爱惜之心,将谢旻逐出战场,以他便对上大将军王也能纠缠几合的身手,若全力一击,真或会有不忍言之事! 却谁想,李慕先却在听闻战况时愕然惊问,那“旻天帅”去向如何,就连天下大黑等人与他兄弟多年,也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当年竟然曾与旻天帅见过一面,而两人更意气相投,只此一识,便为莫逆之交。 “想当年,我破门出晋,载酒江湖,四处寻访名家,磨练剑法,却终于渐渐触到瓶颈,难以突破。” 当是时,李慕先刚好游历至袁,生性狂放不羁,无“不敢为之事”的他,竟然仗剑直入瓜都,闯上谢家门楣,放话想入谢家祠堂一醉! “我那时,功名之心尚存,心底念念,仍牵挂有一日能起居八座、衣锦回乡,偏生青莲剑歌又遇数般难处,数月而无寸进,于是便打上了谢家的主意……而且,我也的确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为君谈笑靖胡沙’!” 理所当然,这种行为绝不会得到谢家欢迎,纵败落,但烂船也有三斤钉,根本不必出动六朝金粉,已将李慕先打到和狗一样。若无人出面阻止,更可能将他直接打杀。 “大道三千,各取一瓢,要参悟诗境画意,又何苦独沾一昧?” 将李慕先邀回自家宅园的,正是当年已伤心而还,成为“六朝金粉”之首的旻天帅……他此刻固然深沉坚忍,日日阴郁,但当年却也是极精擅诗词歌赋的一代才子,若不然,又怎能入得咏絮女一双法眼?两人饮酒谈诗,论武议剑,一晃便是三日,第三日上,旻天帅更是作出当头棒喝。 “君本痴人,入不得名利场,承不得大功名……谈笑靖胡沙,非君能解,何不回头!” 当时两人都已喝到半醉半醒,李慕先睨目而视,要他“说个道理出来”,旻天帅索性披发为笔,蘸酒为墨,大书“蓬莱文章建安骨”七字于地。 一句写毕,李慕先木然片刻,拔剑而起! “那一天,我忽地明白,东山功业大极,非我能为,得效小谢清发,不亦快哉!” 那一天,李慕先纵酒舞剑,演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之意,酒醒剑止,忽地发现无数里平日不得要领的疑难尽数冲破,青莲剑歌大成,更不知不觉间将力量冲到第八级初阶境界,自此终于侪身江湖一等高手之林。 兴起而聚,兴尽而别,两人一揖而过,自此再未相见,李慕先始终只知对方“谢旻”之名,却那里想到,他日后竟会作出偌大事情,几乎连帝象先也都断送! 为了这三日之谊,李慕先颇受责难,若不是帝少景对他极为信任,甚至可能连近卫之职也都不保。但他自己,却始终只是举杯一笑。 “朋友相交,贵以心知啊……” ~~~~~~~~~~~~~~~~~~~~ 已到了谢旻所说的“六逍遥馆”,而若有人能自高空俯视下来,更会发现,此地与谢家碑林和当初曾让孙无法也都吃瘪的段家残陵,竟然构成了一个极标准的等边三角形状。 “匠门的人之所以会追到碑林,是因为碑林中收藏了这块东西,但他们不知道……” 将身上的包袱解下,取出收藏其中,已破成五块的石片,不等拼好,云冲波已看明白了上面那极为刺眼的两行大字。 ……食谷者人,食人者神! “不死者,这就是谢家一直努力保守的秘密,也是谢家一直没能打开的秘密……瓜都地下,……” 静了一下,似乎是要蓄足力气才能说出那个名字,谢旻带着奇怪的表情,换了语气,道:“我知道你是不死者,是太平道的神,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最奇怪的不死者,一个命格最硬,怎么都死不了的不死者……但是,告诉我.” 风中,谢旻须发飘动,轻声道:“若杀一无辜,可救一无辜,纵一无辜,则死一无辜……当是时,君,何择?” “若答案让我满意,我便会为你打开这扇门,让你走进去。” “走进……这无支祁的墓地!” 太平记第二部第一卷结 第一章第一节 门已开。 漫长而黑暗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底,云冲波将蹈海提在手里,用一种较慢且均匀的步子,向前走着,身后,是木然的旻天帅。 他没有跟上来,没有“钥匙”的人,不可能进入这里,就算谢晦亲至,以他的第十级力量,也不可能将之突破。 ……更何况,他现在也无心跟上去。 “你们这些人啊。” 刚才,略略的怔了一下,云冲波忽地展颜,笑道:“读书人,总是这么别扭么?” “我非生而知之者……” 摇摇头,云冲波转回身,专心的研究着面前的石刻,竟似已懒得理会旻天帅。 “所以,这样的问题,对我是没意义的。” “不久之前。” 慢慢走入甬道的深处--这里竟是黑的惊人,自外部投入进来的光仿佛都被什么不可见的异物吞噬了一般--云冲波不过几步,身形已是依稀模糊。 “有人也这样问过我问题,一些根本没发生过,而且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发生的问题。” 很谨慎的用指尖抚过身侧的墙壁,在身形渐渐被黑暗吞没的同时,云冲波的声音也显得渺茫起来。 “那结果,几乎毁了我,和我无比在乎的人。” “所以。” 身形已完全消失,声音也只余一线,若有若无的从黑暗中漂将出来,旻天帅如果不集中精力,已听不清了。 “从那以来,我就有了一个习惯。” “还没去做的事情,问我要什么答案?我云冲波不是什么聪明人,大道三千,各致太平,我不知道那条路才是最对的。” “我只记得,有人给我说过四个字,叫作‘且去做事’!” 云冲波已进入甬道深处,旻天帅仍然僵立不动,神色茫然。 “知行合一,以行验知……不死者虽不读书,胸中却自有大道理在呢……” ~~~~~~~~~~~~~~~~~~~~~~~~~~~~ (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东西……) 实际上,为云冲波打开墓门的,并非旻天帅。 当他用手去擦去灰尘,想要更细致的观察一下石刻的花纹时,竟然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手指所触摸到的地方,都迅速的被染成最深的那种黑色,即使他吃惊的迅速把手移开,那黑色也没有褪去。 --并且,还在颤抖着。 --好象,火在烧。 --火在烧,血在烧。 只是注视那黑色很短的时间,云冲波已觉得自己几乎失神:那一点黑光竟似乎有着无限的深度,包容着无限的世界,无限的争斗、纠葛、成败、情仇……无限的愤怒与抗争,无限的努力……和无限的失败。 但,当回过神时,云冲波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记住。 除了……火在烧。 黑色的火在烧。 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的一块竹简,一块无比老旧的竹简。 (……聚宝盆?!) 总算想起来,这是被花胜荣当成“聚宝盆”,千辛万苦从桃花源中偷出来的东西,之后,云冲波一直收藏在身上,开始是想要带给颜回让他去研究摸索,后来却自己也把这事情忘光了。 还未来得及想通这之间的关系,竹简却似乎受到那石刻的吸引,开始软化、融化……,最终,变作了一团黑色的火焰,缠绕在云冲波的手上。 (大洪水时期离世保存的旧物,大洪水时间横行天下的魔物……这当中,到底有何关系?) 黑火与黑火之间似乎在相互吸引,使得云冲波不自禁的走近,举起手,和按在石门之上。 ……随后,天门洞开。 ~~~~~~~~~~~~~~~~~~~~~~~~~~~~ 在甬道当中摸索前行的时候,云冲波想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当初在青州山道上,匠门的人为何会将自己追逐,又为何会在门中长者出现后反而认错离开。 (大叔……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 一想起当初花胜荣破口大骂着把竹简踢飞落崖的事情,云冲波就不自禁的抽动着嘴角,但一想起如果当初他没有那样贪婪和那样冲动的话……云冲波,又不由得有些后怕。 (不过,也无所谓吧?那些怪模怪样的家伙虽然神经兮兮的,倒不象是会乱杀的人,如果他们当初说清楚,把竹简拿走,应该也就没事了……) (话说回来,无支祁……这家伙居然不是神话啊!) 云冲波当然知道无支祁的故事,几乎每个大夏儿童,在小时候都听过他的种种传说。 据说,它形如古猿,高额缩鼻,据说,他金目赤首,身长百丈,据说,他因水而生,只要依托洪水,就是不死不灭不可战胜的魔兽,据说,他是“大洪水”之难的始作俑者,而最后,也正是将他镇压之后,肆虐天下的洪水才最终退却。 ……以及,在各种自相矛盾,充满混乱与冲突的传说中,他掌握着无比神奇的钥匙,能够任意的予人以力量,将任何普通人送入神域。 在过去,云冲波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情当真,且不说普通儿童中一百个便有一百个不会知道神域是什么东西,也不用说“大洪水”发生在“三皇五帝”之前,比“神域”这一概念要早了至少一千年……单是那些“身长百丈、不死不灭”之类的形容词,就让人没法认真对待。 (不过,这个无支祁,到底是那个时代的呢……) 经过“桃花源”一事,云冲波对大洪水的认识有了很大变化:如果真如颜回的推断一样,大洪水发生在姬家治世的未年,那么,关于“神域”的种种流言,就未必无因,毕竟,那的确是一个诸神横贯天下的伟大年代。陈家先祖“岂有种乎”的响亮呼声,至今,仍是大夏历史上的最强音符之一。 (但是,一头怪兽,能够把人抬举成神域……怎么想,都还是太离谱吧?!) 不知不觉中,黑暗渐渐淡去,当视野终于开阔时,云冲波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甬道,进入了相对宽阔的石室当中 (但是……这个,也宽的太离谱了吧!) 猛然抬头,上方的空间赫然超过五十丈,一时间,使云冲波产生了“仰望苍穹”的错觉,而左右两侧的石壁也各在千步以外……如此庞大的空间,在刚刚看清的那一瞬,几乎令云冲波在颤抖。 (这个……不可能!) 回过头,发现只有无尽的黑暗,如大幕般遮断身后一切可见,云冲波根本无从知道,自己究竟是从黑暗中的什么地方走出。 (这个,就是泂天之术吧……) 怎么也不相信有人能在城市下方挖出这样的大洞,那怕他是神域强者,也没办法让一座城市不要塌下去……更何况,云冲波很确信自己虽然刚才是在逐渐向地下前行,但怎么也没有深入到几十丈这样的地方。 (总之,既来之,则安之啦。) 当察觉到周围的一切已非“常理”所能解释时,云冲波反而放松下来,停住脚步,活动了一下身体,并开始更加细致的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壁画?) 虽然黑暗已经褪却,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将这地底苍穹点亮,但仍然有一片片的云雾飘忽其间,影响着云冲波的视野,也隐约衬映出无数巨大石柱,抵天接地,透着无穷的威势。 穹顶,四壁,和这些石柱上,都有着明显的刻画,虽然距离遥远,但这样刻画却也巨大的惊人,任意的一笔、一刀,往往就比云冲波的身体更宽,构成了壮观无比的画面。 一眼看去,云冲波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认出来,那所画的一切,都是光怪陆离,非人间所有,但再细心看一会,他却又惊讶的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认识。 (是谁这么无聊……在这里一个一个的把这些故事画出来?) 慢慢的看过去,云冲波发现了很多熟悉的形象:有九个脑袋的开明,有作为箭神故事背景的巨蛇与野猪,有龙,麒麟,以及凤凰,有大如山岳的老龟,有尾巴上绽放七色光华的孔雀,有灵官,有天将,有威严莫名的南天门和环卫其外的斗宿星群,总之,就是云冲波从小就熟知的那些神话中的人物与神祇们,被不知什么人,用这样豪迈的方式,刻画在了这里。 (但是,好象有点不对……) 忽地醒觉,云冲波发现,这些画面不对……很不对! 画面的中心,当然是不同的神灵与神兽,但画面的每个角落,却都充塞着云冲波最熟悉不过的,却又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些画面里的形象。 ……人! 无数的人! 每一幅画面当中,都有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吃饭,他们行走,他们谈笑和工作,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和神在一起! 凶厉的白虎,从城市的街道中走过,人们敬畏的远避,却也分明习惯着它的出现,周身缠绕雷光的天将坐在桥头,人们在他的面前排着队,不是祷求,而是把铜钱丢在他面前的木箱中,然后从桥上通过……这些画面,看在云冲波的眼里,简直,比从小听说的所有那些神话故事,都还要惊悚百倍。 (这是谁画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惊讶当中,突然似乎有风刮过,前方的雾气散开,那种感觉,就象是某个东西,骤然出现在面前一样。 但那竟是似乎只该出现在画面上的巨大生物:人面鸟身,高逾五丈,双手、双脚上皆缠绕着巨大的黄蛇,而无论是蛇目,还是人目当中,更都透着森森的寒意,那种压迫感和危机感,甚至在雾气没有完全散开,在云冲波没有看清面前到底是何怪物之前,就令他情不自禁的,想要拔刀急退! “这是……禹疆?!!” 第一章第二节 直到退出二十步外,云冲波方能确定,对面的这头巨怪,并无半点生机。 但虽然“理性”告诉他已可停步,那种森森然的压迫感,却使云冲波又足足退后三步,才站住了身子,细细观察。 禹疆,那是上古神话中的一部分,东天之神,海上之神,在禹疆的传说消失败落之后,“青龙”和“持国天”这样的后进之辈,才逐渐兴起。 看着那一动不动的巨*物,感受着那如太狱置顶般的压力,云冲波没法想象,在这怪物还有生命时,该是何等的威势蹈天? 慢慢走近,云冲波已完全屏却刚才的放松,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却也知道这无非是求个心安,自刚才起看到的一切是如此奇诡,如果真有所变故,比如眼前的禹疆其实未死……那自己就算再小心上一百倍,也无非是死快一点还是死慢一点的问题。 终于走至近前,以蹈海在其身上轻轻点击:云冲波感到似乎是出奇的坚硬,同时,也发现尸体上竟然没有任何积灰。 (是了,这个地方,好象没有任何灰尘?) 一念忽醒,云冲波发现,不仅仅是这具巨大的尸体:地面、石柱,到处都一样,虽然透着那种千年万年沉淀下来的陈旧与古老,却绝无积尘,干净新鲜,就如同刚刚打扫干净,正在等待主人回归的家园。 这样的感觉,令云冲波悚然而惊,却又无可奈何,也只能努力镇定心神,更加细致的去观察周围。 (但是,禹疆,怎么可能……) 上古,甚至是太古传说中的神灵,突然就出现在面前,那怕只是一具尸体,也让人根本无法接受,云冲波在检查周围和一无所获后,终究还是回到这里,反复试探,想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很想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尊雕像,但当发现到这巨*物额心的一点伤痕后,云冲波终于死心:那是一击就贯穿了禹疆头颅的致命伤害,透过之,云冲波更依稀窥到颅内的奇异结构,如果连这都是匠人的作品,那……云冲波觉得自己还不如干脆相信这就是一尊古神的尸体。 (反正,我也不是没见过更奇怪的事情……能够有时光洪流,能够有生存几千年的人,能够有我们不死者……再多有几头神仙妖怪什么的,又算什么呢?) 不住试探,甚至不惜用蹈海斩击,却不能在这尸体上新增任何伤痕,越是这样,云冲波就越是心惊:能够一击打杀禹疆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天王、北王……就算是袁当,也做不到。) (如果是太平,不知道会怎样……咦?) 忽地一怔,云冲波蓦地旋身,全力一击,却是重重劈在身侧石柱之上! ~~~~~~~~~~~~~~~~~~~~~~~~~~~~ (果然是这样。) 背靠石柱,无力的坐下,云冲波喘着粗气,觉得相当茫然。 (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坚硬……硬到了不会腐化,当然就没有任何灰尘!) 已将力量运至顶峰,更加以蹈海之利,云冲波仍只能在那些粗大石柱上留下轻微的伤痕,以此估计,它们或者无法与禹疆的尸体相比,却足以令这世上绝大多数强者无可奈何。 (想要在上面打出印记来,就算第九级力量也很勉强,而想要从容刻画些什么……) 只觉的背上有丝丝冷气流过,不觉抬头看向上方的石穹,看着那些巨大、粗野,却又无比传神的刻画,一时间,云冲波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字。 ……神! ~~~~~~~~~~~~~~~~~~~~~~~~~~~~ 继续前行。 仍旧是无尽的石柱,依旧是接地及天的壁画,依旧是若隐若现,遮蔽掉视线的薄雾,但不断改变内容的画面,已足以让云冲波不感厌烦。 看到了更多的神祇,回忆起了更多的传说与故事,他看到以肉身击破天柱引发天倾的巨人,看到将水、火、电、风之力运用有若本能的猛兽,看到射天的强者,同时射杀无数的巨怪与异兽,看到海波飞扬,和一群又一群若龙若龟更有若小山的海兽们自海波中涌现,攀向陆地,并践踏和吞噬着路经的一切,他看到天神,坐在似乎永恒的宝座上,看到劳役与付出,看到将干旱与瘟疫洒向天下的恶神,却能享受更多的膜拜,看到愤懑,看到无尽与无穷的愤懑,也看到反抗,如果蚂蚁对巨人的攻击也能叫作反抗……直到,四个字,突然撞进他的眼中! 绝地天通! 写若泼天般的四个字,巨大如山,深刻如渊,就这样狂放不羁的挥洒石上,尽管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仅仅这四个字本身,已如同一声怒吼,尽管无声,却直直撞进云冲波的脑中,差可比拟的,也只有上番入梦前事,仲连蹈海一啸惊天下才差可比拟。 自那之后的壁画,出现了逐渐的变化:人群在不断聚散,中间更渐渐显出了若干领袖的模样,而同时,诸神却在慢慢消失……一路看过去时,云冲波对此并未在意,直到某一块似乎再普通不过的石刻落入眼中,他才悚然一惊,慢慢回头。 ……来时路,如断似续,却毕竟走到了这里。 眼中但见人群,世上已无神踪。 诸神,尽没! ~~~~~~~~~~~~~~~~~~~~~~~~~~~ 静静的站了很久,云冲波才完全消化了这些壁画的冲击,同时,自“天下第五”中,他也得到了更多关于“绝地天通”的信息。 “帝尧命重黎绝地天通,无有降格,各有其所,自然不扰也……” “帝尧命羲、和修重、黎之职,绝地天通,其患又息。” …… 大夏之史,向来分为“信史”与“神话史”两个部分,“第一战国”之前的那些传说,因为缺伐足够的史料与遗址的支持,往往被认为是后人附会,为此,甚至引发了“焚书坑儒”之祸,而现在,云冲波正不住翻捡的,便是那些最古老的记载。 古老的文字,一段又一段被翻捡出来,流入云冲波的脑中,固然这当中并无新意,只是在不断重复着所有书上都一样记载的事情,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捕捉到了未书于纸上的那层深义。 “总之,自重、黎绝地天通后,人不得与天通……没错,确实是这样” “但是。” 苦笑着,举起左手,虚虚的抓向上方,那不知存在了多久,不知由何人所刻的石画上。 “绝地天通的真正意义……其实,是使天神不能复降于地,对吧?” 终于想起,在关于“神域”的基础知识中,的确也穿插过“绝地天通”的神话,只是,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根本没有在意。 关于“神域”之说,始终是当今世上最大的迷团之一:在长达八百年的黑暗时代中,在那个被儒墨道法名辨阴阳诸家分割贻尽的第一战国当中,诸夏的国土上,始终没有出现能够在天空飞行的神祗。当第一位神域强人出现时,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这是为什么,到最后,也只能任他用种种神话将自己包装,和最终成为一统天下,终结乱世的初代皇帝。 但,传言中,在第一战国之前,却并非如此,上古之世。“人”、“神”杂居于世,直到某个时代,为了今天已无法知道的原因,诸神永远飞向天空,永远从人群中离去。那件事,在后来被记入半神话的史事当中,名之为“绝地天通”。更被后人在浪漫化的想象中,纪之为“地裂山崩壮士死,而后天梯石栈不复连” (这,真得是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啊……) ~~~~~~~~~~~~~~~~~~~~~~~~~~~~ 不知站立了多久,云冲波才回过神来,举步前行。 抬起头,他看到壁画仍然在继续。 他看到乱世,纷争的乱世,诸子奔走,诸国征战,但无论是怎样的混乱,当中再也没有身影浮在天空。 (这就是“第一战国”吧?) 似乎并不想过多描摹那段历史,很快,云冲波就又看到了浮在天空的神祇,但甚至不经思索,他已能叫出那个名字。 “帝轩辕……” 初代皇帝,也是初代神域强者,在他出现之后,似乎某扇大门也被推开,更多的身影从地面出现,飞向天空,而不必细看,云冲波也可以知道他们的失败,与之后的走向。 随后,几乎没有思想准备的,云冲波,看到了,洪水滔天! 他看到洪水,无所不在,看到洪水中猖狂的巨兽,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 (那就是……无支祁?) 毕竟这整个地方在传说中都是无支祁的墓地,出现与之相关的形象并不奇怪,当看到那身长百丈、高额缩鼻的巨兽在波涛间咆哮出没时,云冲波甚至还有一种“啊,终于出现了”的心情。 但,甚至在看清全部画面之前,云冲波已感到一种似乎早就浸透在了骨髓里的恐惧在悄然浮现,而当他终于把画面的细节尽数看清时,他甚至几乎要控制不住,要开口惊呼。 (这是……这是神,是神啊……他们,又回来了!) 固然是之前从未出现的形象,但透过之,云冲波却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些曾经咆哮于天地之间的巨兽,那些曾经坐拥这个世界,以人类为仆为役为食为粮的不可一世的神祇们。 但,无论无支祁出现在何时何地,他的对面也始终站立着一个人,尽管那个“人”和无支祁一样,能够在天空飞行,能够空手撕裂大山,能够接引雷电和截断江河……但,云冲波却完全相信,那是一个“人”。 ……不必理由,他就是相信,最简单的相信,发自内心的相信。 相比无支祁,那个人无论多强,也还是太过弱小,但虽然不敌,却终不放弃:一次又一次的败北,一次又一次的复起,尽管身边不断有战友倒下,但也不断有新的战友加入。虽只是些粗放和简单的石刻,却能令云冲波看到血为之沸。 ……然后,那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了云冲波的面前。 壁画忽地消失,雾气尽皆散却。眼前不再是似乎永无止境的石洞与巨柱,而是一堵墙,与一扇门。 门前有桌椅,刚才那个与无支祁相争、相抗的人,正好端端的坐在那里,目光扑朔,尽管对着云冲波,却似乎是在透过他的身体,看着远到无限的地方。 (……这是?!) 第一反应,这是如刚才一路上所经过的,如禹疆、如穷奇、如开明等等神兽或曰魔兽一样的又一具尸体,又或者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塑像,但立刻,云冲波就目瞠口呆的看到那个人露出微笑,站起来,并伸出了手。 “终于有人来了……” 微笑着自桌后绕出,主动迎上,那人更作出让云冲波全身僵硬的自我介绍。 “一路辛苦,我是无支祁。” 第一章第三节 直到绕过长桌,推开那扇门的时侯,云冲波还有些恍惚。 (竟然又是那种奇怪的偶人……) 被“我是无支祁”的自我介绍惊到,云冲波一时失神,待想起要回应对方的自我介绍时,却见那偶人早又退回坐下,依旧怅然远望。 询问,观察……做着种种的努力,但对方只是静静坐着,带着那种莫可捉摸的深邃目光,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云冲波因无意而后退到若干步外时,才霍然而起,绕出,迎上,并微笑着作出自我介绍。 退后、踏前,这样做了许多次后,云冲波终于确定,对方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偶人,唯一的反应,就是在有人从这个方向接近时,起身说出这样一句对白。 能够驱动一具偶人感觉周围的环境,并能够在无数年后,仍旧一丝不苛的精确动作,这已是超乎云冲波想象的事情,但与之相比,云冲波更在意的却是那一句自我介绍。 “……我是,无支祁。” (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只为了留下这样一句话吗?) 但是,云冲波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确很惊人,至少,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之前一路行来,乃至之前这二十多年生命里对一部分历史的认知。 (如果他才是无支祁,那么,那些魔兽,又是什么东西?) 觉得思维出现了混乱,云冲波慢慢坐下来,摸着开始有一点发烫的额头, (如果说“绝地天通”的本质是诸神退位,那么,“大洪水”的真相,就是神祇归来?) 尽管知道这只是无数年代前已发生过的旧事,云冲波还是不由感到发自内心的颤抖:这与帝姓世家间的争斗,这与太平道与帝姓的争斗不同,这甚至与大夏诸族与四夷的争斗都完全不同……这是比所有这些争斗都高出了无数层级的死斗,是整个人族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作的抗争! (但,他们显然失败了。) 今日的大夏,仍然是“人”的世界,佛本西来,龙虎后成,上古诸神的身影,只还能在神话的碎片中,捕捉到些许余绪。 (天地绝,神祇归……可是,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大洪水是诸神重回人间的努力,那么无支祁的出现和抗争,则可视之为人类的另一次绝地天通,但:上古的记载当中,绝地天通的指挥与实施者,皆被加以无上的美誉,而为何,当往事重现时,那个百折不回的抵抗者,却被在史籍中完全抹杀,并用神话与传说,装点成了站在人类对面的魔物? ……辱莫大焉! (又或者,这只是无支祁的阴谋,他照自己敌人的样子,制造出了这具偶人,丢在这个地方……) 想到一半,云冲波就陷入苦笑:盖这种解释委实难以自圆,更不要说一路行来所见的刻画,那立场,很明显是站在人类的一旁。 (但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传说中,掌握了神域之秘,能够任意的将人点拨成神,这个又到底是指什么啊。) 隐约觉得,能够解答这疑问的答案,至少有一部分藏在桃花源当中,毕竟,两者同样是从大洪水时代起,就自时光中隔离,封闭至今。 (那个“聚宝盆”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打开无支祁的墓,唔,当初,在桃花源真该再认真一些,再多看多记一些的……说不定,也能拣到什么东西,一头撞进神域呢。) 遗憾的空想着,云冲波倒是明白自己也只能想想而已,当初能够一头撞进去,已不知是走了何等大运,巧合而成,就算再回去一趟,大概也只能看着那一方山水空自瞠目而已。 怔忡许久,云冲波不觉回头,又看向那些巨大的石刻,至此,云冲波方再次惊觉:此方天地间刻画满满尽是上古旧事,却偏生少了最后一段。 ……收场如何? 水魔兽究竟是如何倒下,无支祁又是如何收场?这正如一个故事,之前讲的波澜壮阔、跌荡起伏,让人目眩神迷,却偏偏嘎然而止,送读者一个半天吊,难受至极。 (再精致又如何,再大气又如何?下面没有了……这样的家伙,就该一辈子喝面条找不到醋啊!) 转来转去,终究没办法找到更多的线索,倒是发现了一点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与前面相比,这里的刻画,似乎显出了些许粗疏--不过,也只是极细微的变化,若不是云冲波反反复复察看的话,也难注意得到。 (是了,这里,是无支祁之“墓”!) 被那非人力所能为的刻画而震憾,更被那非人力所能及的战斗震憾,云冲波至此方才想起,此处,本是一座墓穴。 (如果他真得葬在这里,那么……) 可以认为这是其它人建造和留下了这一切,他的战友,他的朋友,他的部下,那些和他一样,能够在天空飞行,敢于同对抗的人们,他们为了纪念,而将过往的一切刻画于此,收藏于此。 但偏偏,云冲波却不这样认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感到,这地方的建立,没有假借任何其它人的帮助,就是这正端坐自己面前的白衣人,一手一足,打造而成。 (有这样气魄的人,就应该独战天下才对……越是到了最后一刻,越不应该假手于人!) 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蹦出“独战天下”这么四个字,但那一瞬,云冲波的确感到,这周围的一切,这天,这地,这无尽石刻,和那似乎端坐了无尽时光并还将继续端坐下来的人偶身上,都在散发着强烈的气息。 ……那是,愤懑! 不知怎地,云冲波突觉眼前出现了阴暗的巷子,与深浓的夜,看到瑟缩的老者,凶恶的刀手,以及……一颗上面还染着点点殷红的馒头。 (这是什么?!) 猛一惊,用力甩着头的同时,幻像瞬间散却,眼前依旧只是无边石厅,是接天及地的刻画,和那沉静,且遮断一切去路的墙壁。 (墙后,会有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恍惚着,云冲波绕过长桌,推开了那扇门。 ~~~~~~~~~~~~~~~~~~~~~~~~~~~~ 门后的景象,令云冲波很失望。 依旧是庞大的石厅,却比之前小了甚多,也不复有巨柱和刻画,只有半壁石书,和抱着臂,微微迎着头,注视石壁的立像。 (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力气再作前面那样的岩画,只能留下一些文字了……) 心中忽有些些难过,却又有些雀跃,云冲波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接触到了一些古老秘密的边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奇怪,他刻这玩艺作啥,难道和秀才一样是古代文化爱好者么……” 走近中,渐渐能够看清壁上文字,肚里纳闷的同时,云冲波也渐渐那看清那石像模样,雕的真是栩栩如生,连衣衫上的一折一皱也都清楚可见,另有一般奇处:衣着倒是全无古意,与之前所见大不相同,倒似云冲波每日每天在街头巷尾的所见。 (不过,这石像倒真是有些眼熟,出鬼了,怎地会有些象是大叔?) 步步走近,终于想起来“是了,这分别就是第一次遇上他时的模样……”,在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代表什么之前,云冲波已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那“石像”面色愕然的半转过身,更从虚空中信手拈出一张上绘五色华彩的六尺长弓,叱道:“谁?……不死者?!” “你是……沧月明!” ~~~~~~~~~~~~~~~~~~~~~~~~~~~~ 后台: 无支祁:“谁tmd的能告诉我,这是为马,为马,为马!!??谁tmd设计的这破场景,还tmd再三强调要刻出来……知道“刻出来”是毛意思吗?!!老子他喵的是神,是神,是神啊!,直接留点全息影像不就成了么,为毛临死了还要作苦力啊!!!???” (迷之声):“因为你不读书。” 无支祁(混乱中):“这关读书毛事?!” (迷之声):“如果你勤于读书的话,就会知道,只有石头,才是能够最长久保存的……” 无支祁(暴走中):“石头?石你妹啊!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 (迷之声):“因为(清嗓子,声音转庄严)‘根据研究,现有的普通量子存储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内就会坏。公元世纪的u盘和硬盘,如果质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别是光盘,如果用特殊金属材料制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万年。但这些都不如印刷品,质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纸张和油墨,二十万年后仍能阅读。但这就到头了。’ ‘通过对大量方案的综合分析和比较,他们已经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他们强调,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 ‘把字刻在石头上!’” 无支祁(泪流满面):“你妹……” 第一章第四节 帝少景十二年八月十一 堂州,春符城。 大夏方圆九州,东西南北皆以万里,名城大郡无数,春符只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处三流城市而已,尽管也是一方郡守,但城郭不过几里,户口堪堪及万,虽然配备了近两千名守军,但直属于何聆冰的“时乘军”,只是一次冲锋,便简简单单的拿了下来。 所谓“时乘军”,却是玉清真人所赠的名号:盖何聆冰虽为女儿身,却是极自傲的性子,万事不肯输人,尤其看不得男女之别,常书“时事凭人造,乘除只自知”诗以自励,是以起兵之后,玉清索性名其自领军为“时乘军”相勉,那是兼取了“时乘六龙”之意,暗壮之以“可以御天”。在何聆冰统领下,此军攻必克,战必胜,乃是太平军中一等一的强兵。 “总算抢到了几天时间……” 入城后根本无暇休息,何聆冰一边吩咐部下控制仓库、城防、渡口诸处要地,一边俯身舆盘,细细查看周围地理。 春符虽非大城,却是要隘,四大水系中的济水自城北滚滚而过,城西则有清江流过,汇济水东去,城外春封渡正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一处渡口,只因为此地土贫山瘠,亦无茶丝之产,才未能将这样的地形转变成商税之利。 “但是,我们根本没有水军,即使控制了这个渡口,也不可能阻止他们渡江啊?” 看着全神贯注的何聆冰,副将犹豫再三,终于提出疑问。 “我们当然阻止不了。” 抱着胳膊,捏着下巴,何聆冰道:“我们要作的,只是限制住他们登陆地点的选择而已。” 目光在舆图上快速扫过,何聆冰忽地伸手,刺在春符东南方向。 “乌头山……日后交战之处,就是这里!” ~~~~~~~~~~~~~~~~~~~~~~~~~~~~ 堂州,济水之北,帝军大营。 “春符居然已经丢了。” 看着刚刚接到的军报,敖必戏微一沉思,便传下话去,请诸营将军过来共议,一时,便听到回报:“高傅杨薛四位将军皆在姬将军营中说话,稍俟便至。”,不觉将军报合上,一声苦笑,身侧敖饕餮已愤声道:“这算什么,姬家那小子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却见敖必戏微微抬手,道:“一路顺风,所向披靡,你还要怎样?”竟是无可奈何,只有闷闷叹口粗气。 今番帝京大起天下军马,南征伐道,却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尽的人事斗争当中,以致于,在最后结果出来的时候,很多人的第一感受都是“这怎么可能?!”。 帝军号称“水陆并发,七路进军”,遮断道路,蔽天而来,但其实当中近半数只是虚张声势,以示“有此一军”而已,真正进击者,不过三军四路。帝牧风衔大元帅,统领中军,步步为营,风格极为稳健,至今尚无大功。英正以夏官大司马之位亲领先锋,锐意求战,着着进逼,面对的却是玉清早有安排,如泥泞般的战场,虽然未逢败迹,却也乏功可陈。 中路军胶着难进,西路军更是不堪入目,由一位比帝少景还高一辈的老亲王虚领帅位,自青中而出,号称要“浮江而下、扪贼腹心”,却至今不曾有片甲下水,反是夹江而进的步卒还算作了些些功夫,尽管也未出青州,但终归是拔了营起了寨,没有坐吃粮饷。 “归算起来,倒是咱们东路军军锋最盛,战功最著……”一说到这点,连敖饕餮也很想苦笑两声,盖个中滋味着实难言。 从一开始,东路军就被认为是“乌合之众”,其被寄予的希望,也就是“至少这么一大群人推过去,太平道总不能当看不见吧?”,这都是因为,与其说东路军是“一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群”军队,会来得更贴切一些。 今次起兵伐道,帝少景竟做出历史上极少见的决策“准诸臣自摹义兵,共击道贼!”。这固然令天下哗然,甚至使有些人愤愤然的高呼“此灭国兆也!”,但也使天下世家,尤其是那些二线、三线的世家长身张目,焕发出已消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光彩。 雁门杨家、无愁高家、天山薛家、盛月傅家、周郡柴家、英峰陈家……八风营、乌云都、玄甲天骑、死休军、无将神兵……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姓氏浮现人前,一支又一支曾经的强兵重现世间,尽管有“尚能饭否?”之讥,但,还是有很多人在惊心中担忧,将这些都曾经入主帝位,各领风骚数十甚至数百年的世家活力完全释放,真得正确吗? 这样的担忧,在“歧里姬家”高调复出后达到了最高潮:被家族悉心培养多年的年轻强者姬重光,初入帝京便技惊四座,以无上雷法硬撼手执青釭的英正,竟然斗至悉两铢称,更挟此威势,宣布说姬家愿戮力为国,重建昔年耕战合一,扫平天下的“穑稼卒”。 而,这些以各个世家为单位,以各姓子弟为核心,根本就是私兵一样的存在,几乎被全部放在了东路军。 和西路军一样,东路军由帝牧风虚领帅位,以帝姓老亲王领兵,问题是,这位老亲王甚至比统领西路军的那位表兄更加不负责任,以“粮草乃全军之要”为理由,理直气壮的躲在了后方,“一应军事,皆委敖将军便宜处置”。 按理说,这也算是一个相对最好的办法:敖必戏年过半百,在大夏军中摔打了一辈子,外御寇、内平乱,功勋无数,是正正经经的安东将军,凭他、敖饕餮、敖睚眦三将和敖家两千龙骑,再加上身后敖家的影响力,以及四千年不谋帝座的超然地位,约束诸姓部曲原非难事,却谁曾想,平地里杀出个姬重光! 也不知是事先的谋划结纳,还是一路行来的累累战功,又或者是仗着“第一世家”的独特光环,姬重光竟能将诸姓世家尽数收服,隐隐然成为如“盟主”般的人物,这一下主客立异,尽管姬重光立身极慎,在敖必戏面前始终持晚辈礼绝无稍失,但不经意间,却是在形成着越来越大的压力。 ……正如此刻,便不用敖饕餮冷笑,敖必戏心里也如明镜一般,那来这般巧事?不过是诸姓子弟要先行计议一番,再来自己这个“中军帐前”议事罢了。 不一时,果听笑语交错,以姬重光为首,诸将皆至:右首一人不过二十出头,面色沉静,凤目短髯,正是歧里姬家少主,当今天下最出名几位年轻俊秀之一的姬重光,他礼节行事极为周到,唯目光偶一闪动,却自显峥嵘,饶是敖饕餮对他颇有不满,却也只能肚里暗骂:“这小子倒是……只恨开心怠懒,小八偏又是个女的!” 姬重光身侧四将,年纪都在三十以上,当中以杨家“杨继昭”最长,他已年近五旬,少年时曾中过武举,虽说并未出仕,但编练团勇二十余年--连地方官在内,人人皆知这“团勇”便是杨家私兵,也便是现在所谓“募民间义勇而成”的八风营,却也无人说破--当中倒也见过许多场面,与云台兵马、南来项军都曾经真刀真枪见过高下。他自恃资历,一路南下,与敖必戏打对台最多,不知怎地,却偏生对那姬重光欣赏的很。 敖必戏也懒得问他们晚来之事,只作视而不见,将军情简要说了,又指着帐内悬挂的大幅地图道:“贼军并无水军,如此行险飞夺渡口,谅不是为了水中争锋……”一句话没说完,便听杨继昭粗声道:“他们若敢水上相争,那是最好,我等虽是北将,水上却未必输了给人!” 便听他身侧一名三十六七的男子笑道:“那是自然,彼贼不过是些土鸡瓦狗之众,暗算偷袭或者是成的,却岂能以堂堂之阵相争?” 这个却是“天山薛家”长支中号称“剑法第一”的薛中微,也是是薛家近三代以来第一个将“霸王诀”练至大成之人。他虽在军中,却只着一身青衣,似儒非儒,似道非道,谈笑间剑意流溢,不可一世,正是那种让人一看到就恨不得在脸上拍碎几幅碗筷的秉性,敖必戏一路来此早已深知,只微一点头,早看向他旁边的高常宁道:“高将军意下如何?”却是根本不去接薛中微的话头。 高常宁乃“无愁高家”派在军中的人首领,他也是一身文士打扮,却显着谦和许多,听敖必戏问起,微一颔首,道:“敖将军乃军中宿老,朝廷栋梁,我等但附骥尾便是。” 敖必戏早知他必然如此,便一笑,拱手道:“某不过一个打老了仗的丘八而已,也便是这上面略略有些心得,倒要先抛几块砖了……”说着便指向地图,手画口说,一时已将形势分剖明白。 “彼军占据渡口,不过是想逼迫我军易地渡江,此地两水交流,三山横作,若舍却春封渡的话,则有秋冷渡可以容兵,乌山滩清缓易登……” 简短的分析后,敖必戏作出结论,点指在春符城西北方向的另外一处渡口上。 “若以一军逆游而上,自秋冷渡登陆,绕击春郡,贼众必乱,我军趁势掩渡,强攻春封渡口,则战事可定。” “但,敖将军。” 态度谦恭,却提出不同的意见,姬重光指着地图,认为乌山滩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阵前分兵,或者有失,更何况若取秋渡,越济后还得再涉清江,何不全军而向乌山……那里滩长数十里,水流清缓,纵然贼军有意,也难以封锁。” “乌山滩当然比秋冷渡更好,但。” 比划路径,敖必戏解释说与秋冷渡方向至少有五条线可以选择不同,若登乌山滩,必经乌头山,这里,很可能也是对方选择的决战之地。 “渡水击贼,若一战不利,挫动锐气,最难收拾,是以……” “这样么?” 本想再多作一些解释,却被姬重光带着微笑的一句话生生噎住,敖必戏竟险些咳嗽出来。 “那我们一战得胜,直接便将贼军打垮在乌头山下,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么?” “姬小将军。” 一边的敖饕餮已是看不过去,愤然道:“兵凶战危,不可儿戏!”还没说完时,却听一声冷笑,正是盛月傅家派在军中的首领“傅无思”,此人不过三十出头,形容枯瘦,眉削眼眯,走路间似自带三分阴风,说话也最为阴阳怪气,没事也要带出几成嘲讽来。 他这边一声冷笑,敖必戏倒还沉得住气,敖饕餮敖睚眦俱都沉下脸来,姬重光面色也颇不豫,却又听傅无思哧声道:“列位,何必心忧?说不定明早起来便有喜讯传过,贼军大头领横死军中,贼人已自溃散了呢!” 这句话一说,诸人无不动容,敖必戏正色道:“傅将军,军中不可戏言!”傅无思却依旧只是嘻笑道:“戏言甚么?我说什么了?” 忽地正色道:“敖将军,实不相瞒,家叔前些日子来军中探望,中间讲到进军路线,他也说这春符乃是咽喉所在,便自我‘死休军’中精选三十人出来,星夜兼程,先往春符查看,若以时间计的话,前日便该入城了呢。” “令叔?”敖必戏眉头一挑,也懒得和他计较“擅泄军机”之事,正在想傅家上一辈有那位高手最近来了军中,却听姬重光“啊”的一声道:“难道,是刑部按察……傅二十七,傅老大人?!” 第二章第一节 “好重的味道。” 初步确定下一阶段的方略后,何聆冰开始巡视城内诸处,但刚刚接近第一片居民区时,她就因强烈的味道而皱起了眉头。 “这里饮食习惯就是如此,不吃鲜食。” 身边的随行人员倒是事先来摸过情况,知道当地风土,见何聆冰如此,方笑着解释:原来此地虽为江边,俗习却不食鲜鱼,总要放上两天再吃。 “这样吃的话,味会比较浓一些。” “这是什么习惯啊!” 厌恶的皱起鼻子,何聆冰虽然同是吃惯了苦的人,却也难以接受,更吩咐下去,要各军格外小心,确保食水洁净。 “恶战在即,万不能在饮食上出了纰漏,那……” 一句话未说完,何聆冰眼色忽变,一个铁板桥平平卧倒,跟着双足一蹬,自马背上平升尺半,随即腰间发力,大回环般一旋,已自方才位置平移至七步开外,更不稍缓:双臂张开,雷光环绕,雷公鞭已执在手中! ……此时,她方才座骑,以及身侧三骑随员,已皆被刺出数十血洞,倒毙于地,犹可怖者,三人四马且不必说全然无从走避反击,就连呼救哀鸣之声,也未及发出。 (三管齐断,同时也将马匹四肢关节和脊椎一并击断,所以呼不得、走不得……好准的手法!) 这地点也选得极好,将将是一处转折地方--此时城中尚是军管,街上虽有行人,却是极少,何聆冰方才亲眼见着一队巡逻人员过去,若无其它意外,一时三刻之内,此地不会再有人经过。 身处大城之中,手绾数千军马,但这一刻,何聆冰却身陷重围,除自己外,再无可依靠! 脚步声响,刺客们开始自周围的民房中出现,共十九人:十一人在前,皆手持剑盾,站位松散,却有效封锁住了何聆冰能够冲突而出的方位,八人在后,手臂上皆缠有细长黑索,正是刚才纵横穿刺的武器。 (不止这些人。) 只方才短短几瞬,何聆冰已将周围情形看的清楚:适才的突击,是由十四个点同时发动,形成了无死角全覆盖的完美杀伤,如今仅有八人出现,且其中至少有两个是刚才根本没有发动攻击的方位。 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脚步声响都没有,刺客们缓缓迫近到一定距离后,就停了下来,神色间无喜无怒,直似枯木古井,不见半点生机。 这些人皆身披轻甲,顶盔鏊,盔上刻二字“死休”,笔法极粗劣,唯一眼及此,强如何聆冰也要微微一战。 (这……是死休军!) ~~~~~~~~~~~~~~~~~~ 与其它曾经战天下,定神州的强兵不同,“死休军”的历史,就是一段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的血泪历程。 ……遥想当年。 帝永固一战销尽十年之积,功败垂成,身死军中,当是时,天下无不以为盛月傅家气数将尽,诸姓并起,九州纷乱,那时的傅家,在很多人眼中甚至连作为“尸体”去被分割的资格都已没有,就算傅家子弟自己,也都开始商议着该投奔向谁的翼下,来为家族争得尽可能好一些的地位。 此时,却出了个帝死休! 人心惶惶之际,他登高一呼,聚悲恸之心,更当众解盔,自刻“死休”二字,诸军为其所激,皆以剑刻盔,三呼成军,他本名登,却从兹而弃,自名“死休”!此后引死休军转战天下,号称“必以战死为志”,虽然大势已倾,大厦难挽,却也硬生生将傅家气运延多十年。后人治史,赞之曰:“集离散之兵,厉死休之志,虽众寡不敌,难以立功,而义烈慷慨,有足称矣!” 盛月傅家的治世终告结束,死休军之名却从此流传,成为傅家最核心的一支力量,代代相传。能够在盔上刻此两字的,必定是家中死士,临敌时有进无退,也不知建下了多少功业。 ~~~~~~~~~~~~~~~~~~ (死休军虽然凶顽,但刚才的手法却非战阵所用,对人体结构识辩如此精准,倒象是……) 忽地想起一人,何聆冰蓦地竟觉血气翻腾,发上冲冠,嗔目叱道:“傅二十七?!” 话音未落,灰影急闪,如苍鹤般划破长空--却比任何飞禽都要更快--迫至何聆冰的身前,只听“锵”的一声,金蛇乱舞,雷光流溢,却是金蛟剪、雷公鞭双双发动,将何聆冰全身上下守了个水泄不通,来人闷哼一声,居然似是吃了点小亏,也不知怎地一拧身,又倒飞回去,至十数步外方轻轻落地--就如一片枯叶,点尘不惊。 何聆冰瞳孔收缩,盯着来人,一字字道:“果然是你!” 来人中等身材,白发飘飘,笑容亲切从容,瞧上去十分可喜,若不是一个大肚子肥肥的累赘,倒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他看着何聆冰,温和一笑,也道:“果然是你。” 顿一顿,又道:“当年的小女孩,倒长得好大了。” 何聆冰森然笑道:“倒多得傅老爷子关心!” 来人正是当今刑部按察使,傅二十七,他其实官名叫作傅洗拿,皆因掌刑多年,凶名在外,帝京中小儿歌谣云:“莫道地府十八重,刑部堂下又九重”,因此上得了一个诨名唤作“傅二十七”,传到他耳中,却极是喜欢,每每自诩道:“咱家自小便使得好夹棍,用得好杠子,是以皆唤我作抬杠拿,这二十七之名,却强得多哩!”盖他将“二十七”解为“九三”之义,常与身边人道:“施刑一道,正要教受刑的终日乾乾,夕惕若厉,须知破皮肉易,破心地难的道理。”因此上上下下,皆称二七老大人而不名之,时间一久,便连有时殿前答问,帝少景也会问:“傅二十七怎地说?”倒将傅洗拿三个字忘却。若说两人之间,倒真是积年旧怨:何聆冰垂髫时节,尝有一次险险落入帝军手中,虽然在最后关头得以逃脱,随行的两名高级道众却被捕获,当是时,操持此事的正是傅二十七,他一方面吩咐人关闭四门,全城大索,一方面亲自动手,细细拷打那两名太平道众。 与绝大多数同行不一样,傅二十七对自己的“专业”极为骄傲,那三天中,他将刑堂设在了城中人流量最大的路口,于光天化日之下,从容施刀,三天当中,现场流到地上的血一共不会超过一碗,却令全城几乎所有来看过热闹的人皆在一月内都没法入睡。 ……尤其是最后一天,不要说路口周围无人围观,就是周边几条路上,都不见人踪,行人走遇相告,绕行远遁,一城胆气,竟都被他一人所夺。 那三天,是何聆冰记事以来最难熬的三天,那三天,她,以及其它保护她的道众,咬碎了牙,流干了泪! “真是怀念啊……欣享用刑之乐,最怕就是所遇非人。” 慢悠悠的说着,傅二十七微微弯腰,十指交叉一处,轻轻拈动,神色间居然颇为回味。 “老头子有十套功夫,第一套唤作定百脉,第二套唤作喘不得,第三套唤作空地吼……寻常人物,上到空地吼时,便甚么也都招了。” “第四套唤作着即承,第五套实同反,第六套反是实,老头子手里用来,可以让当朝的忠贞承叛认逆,可以让守节的烈女自砸碑坊。” “第七套失魂魄,教人死去活来,第八套死猪愁,教人活回来再死去。” “想当年,我在那两人身上将这八套刑法完整施展,居然一句话也未能逼出,的确是好汉中的好汉,但也让老头子面上有些挂不住。” “所以,这些年来,老头子我绞尽心智,又琢磨出了两套刑法。” “第九套求即死,那是前人未有……老头子的得意之作。” “古来艰难唯一死,但老头子的这套刑法,却能令人求死。” 露出炫耀的微笑,傅二十七喃喃道:“当然,能够慷慨赴死的好汉也是有的,但老头子这套手法却不一样,从头到尾施展下来,可以让人求生之意尽丧,即使你放他走,他也会宁可一死。” “至于第十套乞破家……” 由始至终,傅二十七的声音一直低缓温和,很是好听,说到这里,更是声音渐低,似乎在沉吟斟酌什么,微微低头,却猛一长身,转眼间化处子为脱兔,胖大的身躯拉作一道灰影,速度竟比刚才又快出几近一倍! “擒住你后,自然教你受用明白!” 这一下变起突然,周围死休军尽管皆心如土石,却也不自禁的面有喜色,却不料,傅二十七发动同时,何聆冰竟同时甩臂翻腕,抖出夺目雷芒。 “老贼,我等你很久了!” 第二章第二节 话说,有没有人怀念过今天会断更呢……嗯哼? ~~~~~~~~~~~~~~~~~~ 目送傅二十七遁走,何聆冰也微微松了口气。 以傅二十七之力,平手放对的话,何聆冰自料五十招内当可制胜,但算上他所携的三十名死休军,便未免不妙,即使出尽全力,也大约要到三十招方可脱身--多半还要挂彩。 但她深知傅二十七为人,阴柔狠毒,无孔不入:但有半点机会背后下手,他也绝不会与人当面放对。是以始终未有半点放松,只等这必然有之的一击。要知她身怀金蛟剪,手持雷公鞭,最不怕的便是被人偷袭。 这一下以有心算无心,一招之内,傅二十七便溅血而退:虽然在死休军的掩护下他最终还是成功遁却,但三十人却被杀却二十八人,只两名剑兵得脱,但追击当中,太平军也付出了十一死三十七伤的代价,而若无何聆冰持续不断的施加强大压力,这数字更可能会再多上三倍。 (不过,也只是一次意外罢了……) 手按剑柄,独立城头,何聆冰已完全把傅二十七的事抛至脑后:忙于察看地形的她,眼中似已看见十余日后,便将浮波而至的重重军阵。 (大战将至,不死者……怎地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 帝少景十二年八月二十 堂州朱隶 “一个多月了,音讯全无……” 皱着眉,玉清沉吟道:“不死者,到底在搞什么?” 七月初三,云冲波带着佛尊临时前的托付进入瓜都,之后……便没了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对太平道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在担忧过后,太平道的中坚力量却带一点惊讶的发现,其实,这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同? 执掌中枢的是玉清,在各地领兵的是萧闻霜何聆冰,是三十六方渠帅,至于奔走联络,组织后勤,理政安民,每样工作,每项权力,也都早已被分割的干净明确,没有多余的空间……太平道的权力结构稳固而完整,当中,居然本来就没有云冲波的位置。 “所以,真人才说不用担心不死者被刺啊,因为现在是帝妖那边巴不得不死者太太平平呢。” 为玉清把喝到半干的茶水续满,那一直在旁边专心翻阅文献的年轻男子又回到桌前,一边低头摘录,一边笑道:“东线的妖军推进倒是快的……”神色自若,就如同刚刚没有说过那句极为危险的话一样。 这人口中的“真人”,却非玉清,而是远在金州的太清真人。 扬帜起义,那是一等一的大事,更何况这本就是在子贡重压下提前到来的爆发,无论玉清如何安排,也觉人力捉襟见肘。这等时候,金州太平道与之虽有心结,却也必须放下:在太清真人的组织下,约六百名年轻道众通过各种途径分批南下,成为太平军中宝贵的种子力量,而其中最为优秀的几人,更分别被委以方面之任,又或是留在玉清身侧参赞。而最近投军的一批人更带来消息称,太清可能会在近期亲自南下。 (太清……) 扫了那人一眼,玉清神色不同,也笑道:“无妨,乌合之众,只要打疼他们一次,就再也聚不起来啦!” 这人笑道:“正是。” 说着就随手摊开一张地图,看了一时,道:“看九天的意思,是想把帝妖放上岸来,然后堵在出乌头山之前的那段地方,把他们顶在里面……” 他边看边想边说,一边已用指甲在图上掐出印记道:“这一片地方至少有五到六处可以容兵,易收难攻,九天大概会把时乘军的主力放在其中某处,只等帝军出山时稍有受阻,便可以杀将出来,前后夹击……” 正评说间,忽听门外有人道,道:“真人,军报来了。”说着已推门进来,正是太平道在情报方面的三名具体负责人之一,力量虽不过六级,却胜在记性极佳,且最善触类旁通。他开门时面上尚带温和微笑,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唯方反手把门关上,已是面如死灰,道:“真人,九天败了!” 玉清闻声也是一怔,却旋就平静下来,道:“说。” 那人一路上早已心急如焚,只是靠养气功夫硬掌着,此刻心意一松,便觉汗出如浆,他擦了一把额头,定定神,徐徐道来。 九天布置正如玉清等人议论时所料:她以一军前出,至乌头山外扎营,又以一军潜伏山内,只待山外开战,便要前后夹击。 帝京此番起兵伐道,声势极大,号称七路共进,百万之师,但其实不过十余万战兵而已,东路军一路冲杀而来,何聆冰早已摸得清楚:战兵约莫三万,其中七姓世家各领千余至数千不等,其余一万余人皆是地方军马,由三敖总领,就连姬重光因一路来战绩彪炳,与敖必戏在水面下有所冲突同,也都被一一探知。 虽然只有三万战兵,但何聆冰心里精楚,这便足以击破太平道在东线的任何主力部队:自己的“时乘军”或者能够压制那些地方部门,但若对上各世家自己的核心部队,又或者是敖家龙骑时,就基本上没什么优势可言。 “所以,她选择了这个让帝军无法充分展开的战场。” 拥有强大水师的帝军,看似可以自由选择登路地点,却受限于自然环境,并没有太多的余地:乌山滩是个很好的登陆地点,而在水师的掩护下,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半渡而击。而在登陆之后,只要穿过约十里左右,相当平缓,而且中间夹有道路的丘陵地带,便可以转入前往春符的大道。 乌头山本身是面积广大,蔓延数百里的一条分支山脉,与乌山滩相连的,已经是山区最后的起伏,何聆冰把自己亲领的时乘军分散在山区当中,那是相信帝军没有能力也不会对面积如此广大的山区进行搜索。 “而且,这里有个很重要的地方……就是整体的空间。” 从登上乌山滩,到穿越丘陵地带,再到进入宽大的官道,这当中的空间并没有地图上看来那么多:帝军虽有三万之众,但如果要保持进军队形,对两侧展开安全距离,和以一定量部队堵塞面向乌头山脉的几个主要路口的话,最多只能展开一万左右。 “九天自领时乘军,编制是三千,但从来没有满编过,她是绕击奔袭春符得手,后面的部队补充上来还要时间,手里能集结的部队约莫在一万四五的样子,算上对渡口、城守和西面方向必须保留的力量,她可以排出一万三千左右的战兵来在这里。” 军报正如两人的分析,何聆冰把自己最信任的部队作为关键一击,由副将统领,潜藏山中,其余部队全部在乌头山正面结营,等待帝军出山来战。 “从乌山滩出发,一直到离开丘陵地带,都不存在足以集结下营的阔大空间,对方最多能够在出山前作简短的休息,却不可能完全恢复……无论怎么看,这一战也没道理如此脆败。” 败局已成,玉清却不急于揭看军报的最后部分,而是在端杯沉吟。 “没道理啊……难道是对方用了奇兵,佯取乌山,实渡秋冷,又或者是偷袭春封渡得手……”却听来人苦笑道:“都不是。” “帝妖就是简简单单,一攻、一守,便把咱们打崩了……” 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其实与九天的构想基本一致,帝军横江而来,于乌山渡登陆,批次展开,向外进发,对战场的深度似乎也有所了解,在约有一万人登陆后,水师便停止往返。 在面对乌山山脉深处的地方,帝军留下了一千余人防守,虽然因地形和时间所限不能结寨,但也摆出了厚实的阵势,其余的部队则继续向前进发。 “然后……我们就败了……” 一切都如九天的预料,除了……对方的战力! 不知用何办法说服了敖必戏,总之,姬重光再次得到领军前来的位置,他根本没有安排任何变化,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两步:侧面安排守势,正面全力进取,结果:拼死冲击,甚至用上了好容易才转移进入山区的四百骑兵,但三千骑乘军就是冲不开杨家八风营一千五百人的防守。死死防御,死伤率一开始就达到了近三成,但面对以傅家“死休军”、高家“入阵营”和薛家“玄甲天兵”为箭头的冲击,太平军仍然还是无能为力! 何聆冰的冲突与指挥,是维系战线没有崩溃的最大因素,这过程中,她更先后击伤傅无思与薛中微,为太平道带来短暂的希望,但很快,双方主帅正面冲突,何聆冰,竟然只撑持过了七招,便告完败! “七招?” 看到这里,玉清也不由动容。 “就算是不死者,就算是我,也不可能这样简单就把九天击败……姬家那小子竟然……” “如今,乌头山前方的战线已经完全敞开,九天引余军退回春符,帝军全师渡江,只是时间问题……真人……” 神色平静,玉清淡淡一眼将对方想要说出口的话压回肚里,道:“无妨,九天不会有事……东边的战线,也不会出大事。只要我们在中路打一个胜仗,一切都没问题。” 正说时,却听外面脚步急响,道:“真人,军报!”说着已砰的闯将进来,道:“真人,春符来的加急传书!” 这一下玉清也再掌不住矜持,锐声道:“速报!”就听那人喘吁吁道:“春符飞报,帝妖用兵凶狠,纠缠难却,我军退却时多有损伤,更被对方主帅追上,放言要与九天再战……”一席话说得玉清面色大变,却听那人续道:“却喜不死者单骑闯阵,一刀惊退对方主帅,如今战线尚稳,春符无恙,江防未失,请真人毋念!” “你说什么??!!” 第二章第三节 “总之呢,我绝对没有不把这边的事放在心上,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那个地方真的很奇怪,在里面呆一天,外面就是一个月……” 被云冲波救下的九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激,事实上,在战事稍有收拾,双方脱离接触之后,她就立刻开始质问云冲波,这段时间为什么音讯全无。 “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地位,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意义,不死者。” 虽然也没有真指望迎来崇拜和感激的目光,但这个反差还是大过了云冲波的心理预期,使得他头上出汗,左支右诎,再三的向何聆冰解释,自己的确没有存心耽误,只是在瓜都的时候,误入了一处神墓,虽然没有神到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么神,但也神到了墓里一天,墓外一月的水平。 “不过呢,收获也很大,我在墓里知道了很多东西,还认识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人……但现在没时间细说了。” 以“我不想把同一件事连说三遍”为理由,云冲波表示要在见到萧闻霜和玉清后,再把全部细节都讲出来。 “倒不是我懒,是因为,很多事情,实在是太不好解释了……我们一齐商量,也许还能想明白一些。” 不为已甚,何聆冰只是耸耸肩膀,就把话题转入到当前军事的讨论上来,这却提醒了云冲波,使他猛的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对了,你不说,差点忘了这件大事!” “战局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只要先告诉我,这地方是不是有个很小很小的破庙……”按按太阳穴,云冲波道:“叫雪什么来着……对了,雪窦!” ~~~~~~~~~~~~~~ 春符雪窦寺外 春符并不是什么宗教气氛深厚的城市,和尚很少,寺庙很少,但就算这样,何聆冰的部下也还是花了一点精力,才找到这座小寺。 方圆不足百步,围墙残破,虫织草长,所谓“正殿”,根本就只配算是一个窝棚,何聆冰甚至觉得,一阵大点的风,可能都会把这座寺吹上天去。 “这个样子,那里象是才二十多年的新寺,说到二百年没人修也差不多吧。” 云冲波笑着评论了两句,何聆冰听在耳中,立时捕捉到了重点所在:“二十多年?那是什么时候……”却听云冲波朗声道:“三十年前草上飞,着尽铁衣着僧衣!” 这座小寺到底是什么时候修起来的,本地人也多无印象,多有表示说“谁记得啊,从我小时候就有吧……”,至于其中僧人,更是只有一个,法号玉封,平日里绝无香客上门,全靠托钵化缘,还被周围孩童送了一个诨名,唤作“老芋头”,刚才两人来此时,何聆冰还在路上看见他被一群孩童围着,拍手嘻笑:胡子老长一把,走路摇摇晃晃,满面皱纹,目光浑浊,老到了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一样。 孰料,云冲波声音未落,便听寺内一声长长佛号,道:“……善哉。”说着就见一人缓步自香案后踱出,却不正是刚刚还在路上被围观戏弄的玉封和尚?! (这是……) 何聆冰悚然一惊,且不说对方是怎么后发先至,超过自己,光是一直都没有觉察到对方身在寺内,便是极了不得的事情! “善哉……” 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那老僧上下打量云冲波一时,却无甚语言,只又立掌,诵了一声佛号,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云冲波今次反应却是快极!佛号未绝,他已一把扯住何聆冰,闪电般倒退而出,何聆冰措手不及之下,只来得及怒声道:“你?”便已被硬扯着倒退出来。 几乎在两人退出寺门的同时,佛唱已毕,然后,就在何聆冰的眼前,整座雪窦寺,用着一种快到难以形容的速度,变成了深黑颜色! 但何聆冰也非寻常人物,稍一恍惚,已定下心来,凝神细看时:依旧是断垣破寺,沐浴在夕阳残照当中,那有半点变色? ……那种黑暗,并非肉眼可见,而是“感觉”的颜色! 如同涨潮一样,无穷无尽的凶意恶念滚滚涌现,自寺内向外一层层的铺张开来,尽管只是无形之物,却令何聆冰要将周身力量提至顶点,才能勉强相抗。 (这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惊疑交加,何聆冰那也是见过多少世面的人,虽不能象萧闻霜那样,跟着云冲波几乎把天地八级会了一个遍,却也真刀真枪与释浮图交过手,近距离见识过密宗法王无上声威和魔佛陀的滔天凶焰,但此刻,她却觉得,面前这老和尚的气势,已足以凌加在这三人之上! (不,不对,这不是用力量制造出来的压力……这就是最纯粹的凶恶,是杀念……是,在千军万马的沙场上,用千万杀戮累积出来的气势!) “……哼!” 心思未定,却听寺中一声闷哼,似是带出了些些怒意:何聆冰立时觉得面前凶意似乎又增大十倍,本来无形无质的恶念,居然似是钢刀战戟一般,纵横攒刺,痛不堪言,饶是何聆冰咬牙苦撑,却也只再坚持了短短一时,便站不住脚,向外撤身。 这一退便是连续七步,何聆冰方觉压力稍减,呼吸渐松,心下凛然之际,却见云冲波若无其事般负着手,没显着半点辛苦不说,更居然还踏前一步。 (不死者……他!) 云冲波一步踏出,寺内那人似乎也感意外,“咦”了一声,压力居然稍松,何聆冰立觉好受许多,比诸刚才,简直如同春风拂面了。 “你怎地……” 只说到一半,对方便似有所悟,冷声道:“小儿辈多事!” 顿一顿,道:“你要什么?” 云冲波微微躬身,道:“老前辈在上,我太平道但欲求十天时间。” 那人沉默一时,方道:“好大胃口……十天时间,够你把南岸这一万多人吃掉?” 云冲波再一躬身,持礼极恭,却并不答话。 那人冷哼一声,道:“十天之内,他片甲休想越江。”这是何等大事,但他信口说来,却自有无尽威严,竟令人心中难生任何怀疑之念。 云冲波躬身道:“多谢老前辈体念旧谊,多谢老前辈关爱后生。” 却听那人放声大笑,虽不响亮,却似无数头猛兽聚集低吼,沉闷难听之处,何聆冰闻之竟觉心摇神悸。 那人笑得一时,方叹道:“好小娃儿,好口才……也罢。” “十日之酬,本该吃老爷十招,但你既然说到当年我与你太平道的旧情,看老牛鼻子面上,少不得放你三招。” “你虽是不死者转生,却终究是极小的小辈,要和你计较,让老泥鳅老酸才知道,不免笑我……便再饶你两招就是。” “你知道我在这里,知道如何化解我的‘冲天杀阵’,还知道‘独倚栏杆看落晖’,当然是那小辈多事……但看他面上,总不好随随便便就把你弄死。” “再让一招便是。” “但余下四招,却是万万不能再少了,你明白么。” 云冲波再一躬身,道:“请老前辈赐招。” 此时,曾经弥漫四周,逼迫到何聆冰不能立足的凶意恶念,已经完全收回寺中--却没有消失,而是涌动在正殿当中,翻滚不休。 发散开可以轻松笼罩数百步方圆的恶念,这样收缩起来,更显出百倍浓冽、千倍凶险,在何聆冰的感觉中,那些恶念已然凝聚成形,色作深黑,盘踞在正殿上方,正在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充斥着轻蔑、好奇,又满盈着无数漠然的眼神,在打量云冲波。 那形象非人非神,却是一头恶绝人寰的吞天兽! (怎么会是这尊凶神……怎么会……他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路武学,何聆冰却不止一次的听人形容过这曾经横扫十州,杀戮天下的可怖绝学,不止一次的听人说起,那个人是怎样仅凭透体外放的冲天杀气,就将一群又一群的敌人磨灭成泥。 那个,曾经攻破掉不知多少名城大郡,斩杀掉不知多少名臣大将的怪物,那个,将战场化成血肉地狱之后,却会以骨为笔,凝血为墨,在尸山血海中作诗、画,饮酒,和纵歌痛哭的怪物。 那个,曾经与王中孤敖复奇陈国三丘以芟齐名,共称“天下五大强者”的怪物!那个,早已应该被朱家之主在乱军中射杀,失去掉事业、生命以及他“五强”之名的怪物。 三果叛军之首,冲天王! 第二章第四节 好险好险。差点就断更了…… 嗯哼,下面,我隆重宣布,谨以本次七连更,向cdrom同学的履新,致以最诚挚的问侯,和最衷心的祝福! 祝在新单位发展顺利,一切都好! ~~~~~~~~~~~~~~~~~~~~~~~~ “多得你的提点,使我终于明白,总算还能悬崖勒马……” 凝神准备应付面前这早在自己出生前就凶名驰于天下的上辈强者,云冲波却仍不由自主的要回想起两月之前,回想在地宫中的那些谈话。 “我自以为行事皆出无私,我自以为行事皆为天下利……却,险些铸成大错!” 虽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提点”了这个天下第一人,但云冲波依然很喜欢这个结果,毕竟,这换来了沧月明的许多提示,更换来了他的能够及时投入战场。 ……事实上,云冲波离开地宫,不过是前天之事,亦是到了那时,他才知道了这地宫当中,竟然是自成天地别有规则。 “说起来,我不该介入这些事情,但如果不是解答我的疑问,你也不会多耽误一天……” 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沧月明在云冲波展现出神域大能:十多天的路程,一日而至! 旅程中,云冲波更愕然的发现,多年来一直以“独行侠”身份示人的沧月明,竟然有着尽乎无穷无尽的情报收集的能力,在路过的一个又一个城镇,他总会短暂停留,听取一些完全看不出身份的人的通报,并把其中一些,总结后转述给云冲波知道。而在将要渡江之前,他更在短暂的犹豫后,长叹一声说,“偏偏是在这里,难道是天意么……”便告知了云冲波关于“冲天王”的事情。 “所谓三果叛军,其实是果毅、果骁、果锐三座军镇的合称,他们本是大夏的守边精锐,却最后变成了烧杀劫掠的恶魔……” 沧月明似乎对冲天王很是熟悉,为云冲波作了很清楚的分析,甚至判断准了他的每个反映,包括会为了与陈国三等人曾经的交谊而手下留情。 “以你的能力……” 上下打量云冲波,最后还是微微摇头,沧月明道:“算很不错了,但偏偏却是他。” 冲天王,本是为国御边的冲天大将军,他乃寒门出身,因文斗不利,愤而弃笔,投军后自小卒作起,因智勇兼居,十余年间竟积功升至将军,却只是一个杂号将军。 “大夏官制,却从来没有过什么‘冲天大将军’的名号,那只是军中一群老粗们乱喊出来,最早……” 暧昧一笑,沧月明道:“那只是在嘲弄他每天早上精神抖擞而已,却谁想,竟真得喊出了一个将军?” 但冲天王这人的脾气委实太坏,上官同僚当中,虽结有一群知心过命的朋友,却也落下一群不能相容的仇敌,本来他若一世不出头也就罢了,结果提头闯下一个将军位子,却顿时就成了众矢之的! “冲天……这是何等犯忌讳的名号!” 以有心算无心,又自己送出这般大一个把柄,冲天王的一跤跌倒,简直是没有任何悬念,很简单就从将军变成了阶下囚,被关进了大牢,只等解送入京。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也就一了百了,但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作为朝廷安置在最北端的几颗钉子之一,三果军镇在积累下巨大军功的同时,也积累下了巨大的牺牲,以及……不忿。 曾经的“国之肺腑”,却随着边陲战事的渐渐平息,而在愕然中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变成了京中贵胄们嘲笑和轻视的对象,变成了随便一名文员,都能够任意约勒的对象。 几乎在冲天王入狱的同时,果毅镇中的军卒们因为第一百零一次拖欠的给养而第一百零一次的聚集起来闹事,这本是每个月都要来上一次两次的事情,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有人说是冲动的士兵们先杀死了朝廷的使者,于是感到无法收拾而索性自暴自弃,也有人说这事情完全可以简单平息,是冲天王的忠心部下们利用了这个机会把事情闹大……不管真相是什么,全天下人都牢牢的记住了那个结果! 举着火与兵器,通红着眼睛的士兵冲进了牢房,在欢呼中把他们的“冲天大将军”砍断枷锁拉了出来,给他披上了甲胄,把兵器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就是“冲天大将军”变成了“冲天王”,然后,就是震惊天下的,“三果之叛”! 曾经的国之爪牙,如今的国之大患,这些久经沙场,冷酷无情的老兵们几乎把这次叛变当成了一次狂欢,他们咆哮着,跳跃着,转回身来,化作黑色的长流,汹汹、滚滚,涌向了昨天之前,还是由他们拼命保护着的国土与人民! “谁都没有想到,那一乱,便是七年。” 正如同,没有人想到,出身贫寒,不曾接受过任何上乘武学传承的冲天大将军,竟然单凭着他的一腔怒气,和他在血火中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积累,竟能够将自己的力量冲击到第八级顶峰那个境界,竟能够将无数前来阻止他的名臣大将撕杀马前! “我还记得,当时的宇文家、汤家还有苟家,都是二等世家中的翘楚,结果就是因为撞上了这凶神,汤家家主,号称一代法神的汤中委,被他生生连人带马打成了一团血泥,苟家家主‘伤心一枪’苟齐云是当时有数的枪法大家,常常自诩枪在人在,枪折人亡,结果只接过三招,就被他断枪杀马,虽然侥幸逃生,却从此落下一个诨号,叫作‘伤心老狗’,余生再不敢动枪,宇文家的家主宇文包杰,更是被他活活撕成两片……他转战七年,也不知有多少世家,就此衰落,甚至就此而绝!” 冲天王当年文战不利,正是败于高门显第之下,是以他至恨世家,所至之处,灭杀无遗,云冲波于此也知道一些,却从未想到,当时竟是如此之惨! 在沧月明的估计中,以冲天王今日之力,云冲波能撑过三招便属难得,这也是他再三叮咛,十分要紧的地方,但云冲波嘴上答应,心里却不怎服气--刚才一时冲动,便硬生生多要了一招! (按沧先生的说法,他的武学没有任何传承,纯以战阵演化而生,便是‘冲天杀阵’,复因累积了无尽杀意恶念,竟能勾动上古恶兽形象,敷衍成武,再作突破,是为‘恶绝人寰’,他也因此而晋身为‘天下五强’……但什么叫‘恶绝人寰’?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云冲波此刻修为只在何聆冰之上,“心眼”所照,只见眼前恶念翻涌,结为凶兽模样,虎据狮顾,神情宛然,看向自己时,居然还有所不懈。 (他一直没有出来啊,连动也没动,难道是要……) 正在打量闭目盘坐的玉封,云冲波心意忽动,猛抬头,却见那恶兽浑身一战,竟蓦地化身为二,左边一头低吼着伏身趴下,右边一头却如猛虎下山,直扑过来! 反应也是极快,云冲波一沉身,左手虚护胸前,右拳连发,那是以拳为刀,使得却是极正宗的赵家刀法,正是“失空斩”的起手式:那凶兽虽为意念所凝,却果然已为实质,云冲波三拳连发,竟能将之打的稍稍一退。 见是机会,云冲波猛一拧身,脚步一错,早闪至恶兽侧面,招随心变,右臂回兜,左肘突出,竟以全身之力侧击,却是“东海七杀拳”中的杀着,狂鲨断身杀! 他这两下又狠又急,更已将力量运击第八级顶峰,果然一击得手,砰然炸响声中,那恶兽被自中击断,立时溃散。 (难道这一招就算过了……嗯?!) 恶兽虽散,恶念却未消逝,更在云冲波有所察觉之前,迅速重组,幻化出无数身披重甲,手持大刀的战卒形象,更结连成阵,形如锋刃。 (这才是……冲天杀阵!) 一念未竭,对面战阵已轰然而动,简直如同一座山般,压将下来,明明只是一股虚无之气,压迫之处,却令云冲波呼吸也微感困难。 总算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武学:当年雪域再会金络脑,对方以无量杀道中万马千军一式,将云冲波死死压制,如果不是修习论语适有小成,那一战便绝无胜机。 (果然是和项人打仗练出的武功,一样的很……) 肚里暗诽,云冲波身子微侧,左手划圆,右手写方:这却是他自己领悟到的技法,那是将盗王所传的“没本钱刀”与颜回教授的“弟子规”揉合一处,以“外圆内方”之势抵守。 冲天杀阵一旦发动,那便是无穷无尽,远远胜过当初金络脑的施为:但云冲波稳稳站脚步,信手挥洒,回转如意,任尔千刀万刃,却十之八九只能擦身而过,碰他不得。 但他闪身卸力之法虽妙,十击当中却还是难免有一两击漏网,但一旦及身,却就在铿然声中崩碎不见:盖云冲波以圆劲外御,方劲自守,内里其实刚强异常,外力虽能侵袭,却无以动摇。 何聆冰在一边旁观,也不禁心下暗服:“不死者,不是偶然……他真得是远远胜过我了!” 前日与姬重光一战,何聆冰虽然脆败,心下却极不服气:要知那一战实有难以告人之事,她自认若可公平一战,自己未必就输了给对方,而云冲波将姬重光一刀惊退,她更是认为那一半是因着自己在侧,姬重光大局在握,不愿以身涉险的缘故。 但此刻恶念四下流溢,军阵千变万化,片刻之间,已连作锋刃鱼鳞长蛇雁行堰月等十数种变化,何聆冰在一侧看到目驰神摇,自问若置身其间,怕对方阵势五变之后,便要以退为守,七变八变之后,自己九成九就只能低头认输。 (这不是力量的问题……就算我有和不死者一样的力量,不,就算我有了第九级力量,面对这样的进攻,也仍然只能用雷劲硬轰回去,依旧不可能化解!) 何聆冰心念数转,那边战阵已又作三变,气势愈盛,全无衰竭,云冲波这边呼吸微急,目光却仍是清亮如初,双手上守得水泄不通,绝无半点错乱。 再战一时,云冲波拳法忽变,如急雨般一阵乱轰,却又是使回“东海七杀拳”,正是沙蜃射影杀一式,这一招使来极快,极狠,对面军阵竟也被他轰的稍稍退回。 如同山崩江涌一样的攻势,并非人力可遏,稍稍的平静之后,必将是十倍,百倍的凶恶反扑,但,把握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云冲波蓦地拧腰侧身,右手急提,指间刀气喷涌,勃然欲发。 “吾闻,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此刀名为‘匹夫守志’,老前辈,请指教!” 刀气一放,竟自千兵万卒间闪烁而过,正正斩上军阵的当中,某个与身侧诸兵全然无二的战卒,但,这一刀既中,却便有春雷乍放般一声巨响,千军万马,一时俱消! 变化来得太快,何聆冰一时竟不知所措,却听玉封缓缓道:“……第一招!” 第三章第一节 诚祝小呵呵同学百日快乐!! 祝聪明健康,孝顺听话,一生平安!!! 并祝小木同学生日快乐! ~~~~~~~~~~~~~~~~~~~~ 大雨倾盆! 夏天的雨,是一年中最为暴虐的,尤其这里还是东南地面的山区,对于来自北方的士兵们,这种如同有人抱着大桶从天上向下泼一样的雨水,简直是比太平道们还可怕的敌人。 夜已深,中军帐,姬重光兀自未睡,独对孤灯,目光炯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爷……” 在侍从们连续三次送入茶水和夜宵后,捧着木盘进来的,换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将热茶与热毛巾放下的同时,他也向姬重光提出建言。 “我很担心。” 当老人说话时,姬重光也站起身来,客气的用手让着,直到老人坐下,他才坐回位中。尽管他此刻事实上已在这支军队中中取得最高地位,但对于“钩叟”南宫筮,这位身居姬家三百门客之首的老人,却仍必须保有足够的尊重。 “是。” 对老人的担忧,姬重光微微的点着头,表示说这正是他深夜不眠的原因。 “肯定有一些事,是敖家那些老头子没有告诉我们的……” 乌头山一战,在姬重光的指挥下,堪称全胜,尽管云冲波在战事的最后阶段乱入,阻止了太平军士气与秩序的完全崩坏,但抢渡的目标已完美达成。虽然错失何聆冰的首级颇为可惜,但凭着目前的战绩,姬重光已可争到足够的语语权。 按原本的计划,正面的阻击已被击破,下面就该是大军次第渡江,无论何聆冰和云冲波是怎样杰出的将领,面对五倍于他们的阵容,也只能统军后退。 但,自乌头山一战后的第二天起,江上便开始出现奇怪的风浪:船渡风起,船止风息。帝军对岸空有几万战兵,艇舰数百,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江,无计可施。 也不是没有勇者想要挑战风浪,但当连已练至第五级力量的偏将祁花生都被一个浪头扫落,就此莫名其妙的沉江不起后,便再没士兵愿意下水。 对此没有坐视,敖家三将皆亲身入江,查探水势,但到最后,却只是遣人给对岸送来一封莫明其妙的书信,告诉他们说不用担心,这种奇怪的天象,至多旬日就会消失。 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但全无头绪,姬重光一众也只好选择相信:毕竟,双方间虽有不快,但以敖家之名,想来还不至少搞出什么借刀杀人的下作事情。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人物,能如此倚强压制三敖……毕竟,普天下的大人物数过来,也不过那样几位。” 虽然对岸后军未至,但总计手中兵力,帝军仍然要强过太平军,更何况是以新胜之军相临,可姬重光却极是稳健,前出至乌头山外便按住诸军,就地扎营,寸步不进,七八日下来,营中倒颇有些将佐啧有烦言,但都被姬重光一一化解。 “南老,这些天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今天这大雨倒也罢了,但前些日子江中风浪,越看越象人为,但若能以人力为此,他就是单骑入阵摘了我脑袋去,也未见得是多大难事,又何必只这样做些手脚?” 听姬重光这样说,南宫筮干笑几声,却道:“少爷,这就是您不清楚了……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两造都有默契在心。” “出动高手刺杀将佐倒是常事,但动到这样的人物……太平道难道是想替敖丘两位王爷去堵沧月明的嘴么?” ~~~~~~~~~~~~~~~~ “帝军是很强,人也很多,但问题是……我们太平道,是为理想而战的。” 夜已深,雨骤风狂,云冲波蓑衣笠帽,打扮正如本地再常见不过的老渔翁,身侧是沉着脸的何聆冰,再向外,则是自她“时乘军”中撛选出来的精选,共计七十一人,皆是百战之余。 “所以,不死者您就靠着理想……以及我们这七十二个帮手,就可以把过了江的这些帝妖统统灭掉?” 已沉默了许久,但当终于忍不住要开口时,饶是何聆冰已全力控制自己,却仍是压不住自己声音中那遮不住的浓浓讥讽,甚至……是怒意! “……当然。” 似乎完全没听出何聆冰的话外音,云冲波笑着点点头,道:“足够了。” 一句话气的何聆冰几乎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再用余光一扫,见自己那些忠心部下居然没一个如自己般心生愤懑,反而都是面有崇敬之色,看着云冲波如观神佛,心下更加气闷,简直恨不得一口血喷将出来。 “过了江的帝妖,大约是一万有零,其中最精锐的部队,由姬重光自己带着,顶在乌头山外。” 目光只落在军营上,云冲波根本无视身边动静,只徐徐分解军情,道渡江帝军分多少营,分别下于何处,领兵将领各是何人,性情如何……一一解说明白,何聆冰先始听得只是冷笑,后来却渐渐严肃,到最后,更面有怒意。 “不死者,你还是和那些人……” 何聆冰似乎想要发出质问,云冲波却只是简单的一挥手,阻断了她的说话。 “刀剑无过,只看握在谁的手里。” “……情报也一样。” 忽地反手,打落掉头上的笠帽,云冲波任狂风夹着雨水疯狂扑打头面和灌进领口,目光凝结若刀,盯向前方军阵的中央。 “我们不需要对付一万人,我们也不需要对付两千人。” “正如情报中告诉我们的一样,东路军,是松散到不能再松散的一支部队,能够压制和捏合诸世家的,只有姬家,只有姬重光。” “所以。” 举起手来,以最笔直的方式,指向前方,仅仅是这样一指,便令那七十一名时乘军的精锐同时屏住呼吸:在他们眼中,如有一把巨大的刀,随着云冲波的指划,向前劈出,将帝军的重重阵营斩破,将那在十日前刚刚给过他们一个惨痛失败的帝军统领暴露出来,置上俎板! 右手轻提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却没有发出任何嘶鸣之声。 “各位。” 双腿轻夹马腹,用这个动作对座骑发出命令,使它开始小跑,并逐渐加速,同时,云冲波也将最后一句话丢在身后。 “……跟我来罢。” ~~~~~~~~~~~~~~~~ 当第一丝骚动传入帅帐时,姬重光的双眉如战刀般立起,身上更骤然透出无尽的战意与杀气。 “不死者……你终于来了。” 大步走出帐外,同时将自己最心爱的血一般的大红披风扯落,裹在身上,姬重光看向前方:那里正出现着连续的混乱,和被不断的突破着。 “南老啊……” 斥退亲随们在头上打起雨具的行为,姬重光更再向前几步,将自己完全丢进在这大雨当中。 “我,很高兴。” 双臂张开,微微的迎着身,作着似乎在拥抱天空的动作,姬重光的声音变得低沉,更透出着丝丝的亢奋。 “十天前,我以隐私要挟,一招败下九天,她当然不甘,她当然愤怒……但谁又能知道,我的不甘,我的愤怒,还要超过她何止十倍,百倍了?” “如果不是为了给她一个错觉,如果不是为了日后更大的惊喜,我……我又何必要挟于她?” “纵然全力一搏,她又怎是我的对手啦?!” 向天空作着愤怒的诉说,而同时,姬重光的身上更有一波又一波的电光浮现,起初是青蓝色,后来渐渐凝结成为深邃的紫色,再后来更蜕变为纯正的乳白,看上去无比温和,似乎不带任何杀伤力,但却令身侧三尺内的所有雨水,在闪烁中快速气化。 “苦心人,天不负……少爷,因为您当初的隐忍,才能钩上比计划中更大的鱼啊。” 将手笼在袖中,南宫的神色木然,也似乎没有做任何运气外御的动作,就任这风雨在身上扑击,但,若观察细些,却会发现所有雨滴皆用最顺滑的动作流落至地,没有一点积在他的身上。 “……不错” 深深呼吸,体外的雷罩蓦地收缩消失,姬重光转眼间已被雨水浸透,但他的眼睛却更亮,笑的却更响。 “不死者啊……” 嘶鸣声中,姬重光翻身跃上自己的座骑,向前方虚虚挥鞭,随后,便在百余亲兵的簇拥下,急拥而出。 “等着我罢!” ~~~~~~~~~~~~~~~~ 在双方相距还有百余步时,云冲波与姬重光已同时锁定了对方的身形。 “姬公子他,很自信啊……” 尽管云冲波只是喃喃自语,并没有作更多评论也没有回头看向一直紧随身侧的何聆冰,但仅仅是这句话传入耳中,已足以令何聆冰感到刺痛,和不自禁的发出抗辩。 “不死者,我再说一次,那天的战斗另有原因……公平一战的话,那个少爷,不会是我的对手!” 挠挠耳朵,云冲波装作没有听见,毕竟,把这句话在这十天里听了足以一百多回的他,也很苦恼。 (另有原因……这个原因,你倒是说出来哪!) ……对今天的行动,何聆冰一直表示极强烈的反对。 以云冲波此刻力量,固然便是三敖在此也未足为敌,但蚁多咬死象,若身陷万军之中,一重一重的敌人围将上来,再加上诸世家子的战力,最后便必定只能落北而逃……那还要先能逃得出来。 但最后,在云冲波的坚持下,何聆冰还是做出让步:那不仅是因为云冲波拿出了精确到简直可怕的情报,更因为云冲波肯定的表示说,自己只要找到姬重光,就一定能在三招内结束战斗。 “不不,我不是看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厉害的……” 努力安抚下愤怒的何聆冰,云冲波苦笑着解释说,自己有一样法宝,是姬重光想不到,也没法挡的。 “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我,还有……‘历史’的力量啊!” 冲破一重又一重的营垒,云冲波以直线闯向姬重光的军营,而对面,在大雨之中疾驰而来的姬重光一行,更为他节约下近三分一的时间。 (……果然) 在约二十步时,姬重光身上蓝光一放,旋又化为殷红血色,收入体内,虽然那只是极短的一瞬,但云冲波,却一直在等待这个细节。 (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姬重光,果然把姬家的先天雷法练到了水火逮,山泽通的“既成万物”之境……那一天,他果然在有意留手!) 看看双方相距已在十步以内,两人却都没有减速,反而更加凶狠的激发着身下马匹的潜力,直到马头堪堪相撞的那一刻,两人才同时弃缰而起,一个张手发雷,一个反手拔刀。 “不死者……纳命来!” 离鞍腾身的一瞬间,姬重光再不做任何保留,以自酒剑仙处夺取的“雷灵珠”为媒,将自己苦修二十年的雷功疯狂释放,那一瞬,雷劲凝结,嫣然若血,化作四条雷龙,张牙舞爪,将云冲波的所有去向都已封死! 凭天行威,是为“天雷大壮”、借雨布威,是为“雷雨解”,而两击并作,更将威力向上提升,愈转精纯,则是姬家雷功的上段手法:传闻当中,在帝轩辕手里曾经一击焚却整座城池的强招,雷兮噬苍穹! 就连一直不服不忿,一直希望“再来一次”的何聆冰,在看到这一击时,也不自禁的脸色惨白。 (那天,他竟然没用这招……我之所学,除了“那一招”外,再无一式可以对撼此击!) ……但,云冲波却笑了。 “非常精彩,但是……” 刀转左手,以右手在空中绘出奇怪的符号,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却准确引发了雷龙的威力,使云冲波能够侧身而前,无伤无损的穿透过这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攻击。 “你要面对的不是我,而是……” 尽管穿透了四条雷龙的第一击,但姬重光并非没有防备,连续猛攻的同时,更召唤四龙返身攻敌,但,周围将士,以及太平道诸众,却目瞠口呆的看到,云冲波甚至没有看向他,便用一些最简单的动作,将姬重光的各种攻击一一化解,熟练之处,简直象是同门兄弟在相互喂招。 “……历史的力量啊!” 三纵、七退、五格,再加上最简单不过的一拧身,云冲波已将姬重光的所有攻击化解,和攻到了他的侧面,之后,似乎只是平平淡淡的反手一击,却能精准无误的用刀柄戳在姬重光的颈后,使他周身雷劲瞬间崩溃! 说来迟,那时快,两人交手不过一跃之间,尽管南宫筮在他们尚未落地时已掠至场内……但,却只能愕然的看着云冲波稳稳落地,和反手拎住已陷入昏迷的姬重光! 迎天长啸,将周围不论是帝军还是太平军尽皆震慑,但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听懂,这似乎是释下重负,又似乎是在疯狂发泄的啸声中,所潜藏的,云冲波真正想说的话。 (……袁当,谢谢你。) 第三章第二至三节 风雨依旧,将天地裹作一片混沌,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太平军正在搜索,捕捉着几天前还不可一世,似乎不可战胜的帝军溃卒。 ……应当说,帝军前一阶段的胜利,并非侥幸,无论装备还是训练,他们均胜出太平军甚多,尤其是由诸世家分领的“死休”、“入阵”、“玄甲”诸军,就算是太平军中最核心的“时乘军”,也难与之相比。 但,在第一波攻击中就失去了指挥中枢,帝军最大隐患便立刻爆发出来:没有了能孚诸家之望的姬重光居中主持,而老成宿将如敖必戏等又远在对岸,诸世家便如无头苍蝇,虽有勇悍之士能战,却往往还未接手就先被自家溃兵冲乱阵角,而在苻、高两姓子弟被早已怒气满盈的何聆冰逐一击破后,余下的战事,便成了一边倒的追亡逐北。 战事持续了几乎大半个白天,在薛中微、南宫筮诸人的努力下,尤其是杨家八风营再度展现出那百击莫破的防御能力后,溃散逃入山中的帝军得以重整,而此时,江面上也终于风平浪静,一直被阻止在对岸的帝军船队鸣鼓而至,接应败军,也阻止了太平军进一步收割战果。 不管怎么说,这都算是一场很好的胜仗,完全洗脱了太平军前段时间的闷气,也几乎可以说解决了太平军在东路的危机:虽然多数溃军还是被接应回去,但营寨尽破,多余物资付之一火,失去掉前段时间辛苦打开的通道,在云冲波的估算中,除非对方有着超出想象的物资储备,又或者能在极短时间内自后方调度来足量的军资乃至预备队,至少在两到三个月内,这一方向上难以再有战事。 ……但他仍然很头痛。 “不死者,既然已到门外,为什么不进来呢?” 声音温柔,隐隐还带着笑意,但一听到这声音,云冲波的嘴角便不自禁的抽搐一下,干巴巴答应一声,推门进去,便见九天负手而立,面沉如水,以云冲波对她的了解:这实在已是怒意快要压制不住的前兆。 九天的对面,一个年轻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中,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坐姿笑意,皆可说是极文静极端庄,却偏生又有无尽的妩媚之意透出,令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会面上发热,但若细细端详,却又说不清这感觉是从何而来。 见云冲波进来,那女子笑的更甜,居然还微微立起,欠身行礼,九天见她如此,面上怒色更浓,却又显着一丝无奈。 这女子正是云冲波头痛的源头所在,当日云台山上曾经相逢的姬家贵女,姬瑶光,但直到昨夜,云冲波才张大了嘴巴发现,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姬家少主,长袖善舞,雷法惊人,被目为姬家重光最大希望,曾经在兵法与武斗的双重战场上一并将九天压倒,几乎就摘下她六阳魁首的帝军大将,姬重光! “我若生为男儿身……” 面对云冲波发现她真正身份后的惊愕,她只是漠然丢出这句根本说不上是回答的回答,但这却似乎将九天打动,在亲手封禁掉她的雷法后,将之关入静室,对外只称要单独审讯,是以太平军上上下下,除了云何两人外,竟再无第三个知道姬重光竟是女儿身。 被发现“女儿身”这件事,似乎是卸下了姬重光的什么铠甲一样:她态度出奇的配合,每问必答,很痛快的就告诉两人,姬重光就是姬瑶光。 “谁让我的那些表哥表弟全是废物呢,如果他们能够有我五成的天份,有我三成的努力,我也不必这样。” 说着似乎是抱怨的话,脸上却始终有着很甜的笑意,并不浓,微微的,却因之而加显着亲切动人。 “不死者你那几下子很有趣啊,可以给我讲解一下吗?” 完全看不出有当俘虏的自觉,她甚至很快就开始向云冲波请教,想要知道他为何会比自己更清楚姬家雷法的这些变化。一时间,倒令云冲波支支吾吾,完全不象是个生杀在握的审判官。 但她对云冲波亲切听话,对九天的态度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虽然很痛快的告诉九天她的怀疑没错,当初酒剑仙的确是被她挑拨,而九天最终击败酒剑仙的一战,她也的确在一旁潜伏观战。 “你是好汉啊,当然不屑于搜尸,所以只好由小女子代劳了。” 姬瑶光的目标,在于酒剑仙手中的“雷灵珠”,虽然只是一块残片,但对修习雷法已至瓶颈的她来说,这仍然是无价之宝。 “旁观的感受,再加上这块法宝,使我终于突破到‘既成万物’之境……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堂堂正正把你打败的境界……唔,我是指你不用那一招的情况下。” 很开心的笑着,告诉九天说,自己当初其实以为会是两败俱伤,或者是酒剑仙把九天砍爆,实在没有想到,九天居然会还有那样的底牌。 到底这“底牌”是什么,云冲波其实深感好奇,可看看九天青到发黑的脸色,他很聪明的选择了假装不感兴趣,但尤可恼者,这种心理却似乎被姬瑶光看的清清楚楚,带着狐狸一样的笑,她把话题在这上面绕来绕去,却就是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 “当初之所以要这样对你,倒也不是什么想放长线钩大鱼,只是我的习惯,能够藏一分力,便要藏一分力……另外,我也真是怕把你逼急了用那招,所以还是先封上比较好。” 就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扯淡中,第一轮审讯无疾而终,觉得再呆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倒是很可能先被九天用眼光杀掉,云冲波识趣的选择的告退,安安心心的睡了一个好觉,然后回来继续讯问。 但,很遗憾,这轮审讯仍然是极不顺利,尽管不再和九天纠缠个没完,但依旧是那种微笑的不配合,甚至,对方似乎看穿了两人终究色厉内荏,不会以三木求索的本质,比前次更加放松。 对姬瑶光而言,今次南征本是家族计划中很重要的一步,要用太平道的血,来争取到更多的发展资源,铺就下一阶段的发展道路,至于失败……她倒也考虑过,但实在没考虑过会是这样的失败。 “总之呢,不死者,我的人生计划,现在完全被你弄坏掉了,所以……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呢?” 似乎带一点挑逗的说话,令九天面色再度沉下,但今次,云冲波却却只是摇摇头,居然也笑了起来。 “我若生为男儿身……” 闪过一丝怜悯,云冲波慢慢道:“从前天,到今天……不,从我当初在云台山上见到你那一天直到现在,只有这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虽然是姬家的人,但……你是阴家培养出来的,是么?” 看着终于显出意外,甚至惊愕的姬瑶光,云冲波摇摇头,道:“昆阳阴家,名不虚传!” ~~~~~~~~~~~~~~~~~~~~~~~~~~~~ 昆阳阴家,大夏世家中最奇特的世家之一。 狮行虎踞鹰冲天,能够传姓安身的世家,各各有其所长,有的以武立家,有的文脉悠长,有的根深蒂固,有的盘据一方,当中,有姬、英、刘、李这样的帝姓世家,列名云台,便一时败落也不减傲慢身段,依然能够分享到那些清贵职位。有公孙家、马家这样的边陲豪强,虽然始终无法走出自己的家乡,却始终能够保证家族在本地的权威不堕。有左武家、沙家,以“化外”之身归附,并在数代人的努力后终于成为大夏贵胄的一部分,有眉山和桐城,从未出过强横的武者,但一代代的子弟中却总会有优秀的文士涌现,保证着家族在官场上的份额与影响力,有司马家、任家与刁家,虽以商人之身,但长袖善舞,终于舞出一片天,得衣朱紫……这些世家各各有着各各的特色,各各有着各各的长处,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的人,都没法否认他们的力量,他们常常被咒骂,被痛恨,但却很少被嘲笑:即使有,那也往往是因为一些不成气的二世祖,而不至于将这份鄙视追视到开创家门的先祖们。 但阴家却是一个例外,从她们创立家门开始,嘲笑、轻视、流言蜚语就一直围绕着她们。 部分的,这是因为她们的“家规”,阴家是大夏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也是《世家谱》中仅有的女性世家,始终沿袭着如母系社会般的传统,代代相传的家主之位始终由长女承担,(在那些与阴家关系不好的世家口中,这个位子往往被讥称为“长公主”)男性成员无论多么优秀,也最多能够成为家族议事机构的一员。 但,更重要的,也是更著名的,却是阴家的“教女之道”。 “要嫁,就嫁天下第一人,不想当皇后的丫头,可不是好丫头呢!” 初代阴家之主的笑谈,曾经成为交际圈内无人不知的笑料,尤其是那个她最喜欢的女儿嫁给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执金吾后,直到……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那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竟当真能够鱼跃龙门,成为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阴家”之名,自此而成。 并且这并非孤例:在之后的数千年间,阴家一次又一次的与帝姓家族联姻,有时,是将女儿嫁入禁宫,加深着与帝家间的关系,有时,则是在动乱年间,阴家的女婿们因时而起,登上帝位。甚至,有几度的天下之争,根本就是在连襟之间进行。 姐妹分嫁两人,甚至是两姓,却最终均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种在其它家族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阴家却不止一次的上演,把帝位从雁门传递给晋原,从四哥传递给九弟……最为传奇的一次,则是三姐妹中的两者先后嫁给前后两姓帝者为妻,而第三人则成为丘家的主母,与丈夫一起主持了国祚的交替。 又或者,是以一已之身,先后嫁于数代又或是数姓帝皇,有人先后嫁父子为后,有人先后事兄弟为后,更有人历国之更替,事三姓帝王,而皆能荣宠不衰,一生未入冷宫。名声所扬,甚至将后世某位历仕五朝的重臣连累,使他被敌人讽称“长乐阴公”。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林林种种,在私下里,阴家另有一个难说是褒是贬的评价:百姓帝王家!在阴家的血脉中,几乎可以辨析出所有帝姓世家的的痕迹。 “喔,知道的好多……你这人看着一本正经,却原来私下里喜欢读这种艳情野史,真是人不可貌相。” 板着脸,姬瑶光很严肃的评论着云冲波的“读书习惯”,并且为了加强语气而用力的点着头,态度诚恳之极、认真之极,甚至连九天一时间都被干扰,用怀疑掺着不满的眼神看向云冲波。 “喂,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们在审问她啊……而且,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这种人吗?!” 对九天的动摇大为不满,但在九天斜着眼帮云冲波回忆起寄食啸花轩的那段岁月后,他也只能讪讪的表示说:“事急从权,总不能流落街头啊……” ……不过,当然,云冲波对阴家的了解并非来自啸花轩的那些图书。 作为极少数几个知道“天下第五”事情的人,九天自然也明白这些冷门到可以冻裂骨头的知识来自何处,默默点头,并不追问,倒让云冲波松了一口气,才转回身来继续拷问姬瑶光……却觉自己辛苦营造的气氛已是丢了个精光,再看向姬瑶光“楚楚可怜”的双目,居然不知该如何继续。 “总之……” 抓耳挠腮一时,云冲波终于长叹一声道:“算了,留你还要管饭……”说着五指屈伸,虚弹几下,只听扑扑有声,转眼已将姬瑶光的禁制解了。 “阴家在想什么,姬家又在想什么?我都不感兴趣。你是要愿意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演两角我倒还乐意……虽然我也大概能猜出来。” 一边说,一边还看了九天一眼,云冲波咂咂嘴,道:“不说的话,你就回去吧!” ~~~~~~~~~~~~~~~~~~~~~~~~~~~~ 虽然对云冲波“纵放敌酋”的行为很不满意,但九天还是忍到了姬瑶光离去后才开始发难。 “留着她确实没什么意义……对方的军情,不用她说我也很清楚,扣着她,也敲不到什么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放她回去不回去,反正这一路也打不起来了。” 物资、时机,以及损失的人力,和姬重光形象的破坏,所有这些因素,保证了帝军无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斗能力都没法在短时间内恢复,以最好的估量,云冲波认为对方也得有两个月才能回过气。 “而且,严格来说……他们的目标,本来就已经达到了。” 从帝京的角度来说,并未对东路军寄以太多希望,而得益于前一阶段的高歌猛进,目前的战果怕已经超过了事先的估量,纯以战线推进的深度而言,东路军虽然近段时间被死死顶在江北,再无寸进,也还是比中路主力进的更远。 作为对自己分析的佐证,云冲波告诉九天,帝军正在考虑,将包括三敖在内的精锐将兵调往中路听用,如果在这种时候让“姬重光”回去,会更进一步的促进他们下此决心。 “放心吧,这个方向上已经打不起来了……其实,不仅是他们,咱们也该考虑一下,安排好人手后,咱们也要向中路去了。” 甚为精准的分析,却引发九天的怒火,“好精确的情报……不死者,这才是你决心放掉她的最大原因吧?” 瞪着云冲波,九天咬牙道:“因为你不仅仅要考虑太平的利益,你还要考虑你那合作方的想法与立场,你必须顾忌到那些外托虚伪内实阴毒的家伙们……不死者,你是在与虎谋皮!” ~~~~~~~~~~~~~~~~~~~~~~~~~~~~ 和已经有过多次的争执一样,云冲波很不愉快,九天也一样,不过两人都还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推开门后,依旧只将春风满面与精诚合作展示给道众们看见。相互补充的发出若干条命令后,云冲波往雪窦寺而去,既是要道谢,也是要辞行。 尽自不满,但九天倒没有怀疑那些情报的可靠性,配合着云冲波的意图,她已开始就下一阶段的相持做出部署,云冲波的估计中,十到十五天后,包括九天在内的一批核心道众将得以撤离,至于在原计划中将向此地不断集结的人力与物资,也都可以用更有效率的方式,支援向有决定意义的中央战场。 (唉……玉清真人,还有九天他们,就是想不开这一点啊……) 很无奈的摇着头,云冲波倒也不是对自己这个合作方有多少信任,事实上,他和九天同样认为,对方只要抓到机会,就一定会把太平道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不过…… (什么叫与虎谋皮?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自己够强的话,那就是与猫谋皮!) 既然对方能够提供一些太平道现在通过其它渠道得到不了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要?往高尚里说,云冲波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搭建一座桥来跨越已纠缠了数千年的仇恨之渊,往小里说么…… (笑话,真有那一天的话,我难道连吃孙喝孙不谢孙这七个字都不会写么?真以为我这几年和大叔是白混的么……) 愤愤的在肚里发着牢骚,转眼已至雪窦寺……早已人去屋空。 ……云冲波倒也不奇怪。 冲天王当年横行天下,杀戮无数,仇家也遍布天下,别管他遁入空门是因为洞彻万事还是因为心灰意冷又或者是为了避祸存身,这次出手相助太平道后,他都必须立刻离去,否则的话,就要作好准备迎接一波又一波的明枪暗箭。 (真遗憾,我本来还想,他反正没地方去,还不如投入我太平道呢……) 摇着头,一路行远,云冲波却不知道,身后,有两双眼睛始终在默默注视,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地平线上消失。 “冲天王……不,玉封前辈。” 依旧是白衣如洗,不沾凡尘,永远显得似非俗世中人的虚空,一面目送着云冲波远去,一面道:“为什么?” 比云冲波早到两天,并且在见面的当天,就说服了对方参加到自己的计划中来,但之后,玉封却拒绝立刻离开。理由则是,他相信必定会在战事告一段落后前来延揽自己,加入太平道。 本想等到谈过之后再离开,玉封却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避而不见,目送云冲波悻悻而归。 “太平道,当年和他们联过手啦,人老了,不想走回头路。” 很感慨的表示说,可能这也算是天数,托身佛门这么多年,临老就该再给出把力气。 “而且,这也算了结一桩旧事。当年,你师父曾劝过我……” 知道冲天王假死埋名托身佛门的人,除了“天下最强”之外,就是“佛门至尊”,而释浮图更曾经向他发出邀请,请他移居灵台山,挂单莲音寺。理由,既是想将他心底的仇恨杀念彻底劝化,也是想借助他的力量来改造佛门。 “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必定不成……不管是什么样的谋划。” 表情复杂的摇着头,玉封对释浮图的评价颇为混乱,既承认他的确强大到惊人,但也鄙视他的软弱到惊人。 “不想也不敢去扫平旧势力,却想构架全新的世界……修武必修心,真不知这种婆妈性格是怎么成为天地八极的。” “而你……你的想法,很不错。” 玉封哈哈大笑,声若惊雷,还重重拍着虚空的肩头,眼中却殊无半点笑意,只见沉沉死气。 “你的想法很不错,我很喜欢……不过,小和尚,你别弄错。” 同样不认为虚空的计划有机会成功,玉封仅仅评价为:“至少是个有卵子的计划。” “不可能成功?那么……” 眼中有寒光闪烁,却只换来更大的笑声和更重的拍击。 “我百战之躯,九死余生,早就够本啦,还有什么好在乎?” 当年起事北疆,转战天下,兵锋最锐时,冲天王曾被称许为“可比青匪之乱。”从造反者的角度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荣耀。 “但我自己可没敢把这事当过真。” 似乎是勾起了什么心事,玉封洪亮的声音渐转低沉,道:“小天国那群龙虎好汉,是当真想重开天地立规生民,地上天国虽然失败……但老子心里明白,我是连他们的百分之一也比不上的。若能和他们生于同时,我宁可给他们执鞭牵马。” “……其实,就算是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也知道终有一天必将败亡,我……我始终都知道,我不是一个能开国立朝建基立业的人。我只知杀戮摧残,却不知如何成事。” 感慨的摇着头,玉封忽道:“说这些作甚?” “地上天国,久已破灭,而你的人间佛土,最后……也无非是一样的结局。” “但,又如何?” 只手拍着自己脖颈,玉封道:“一直以为老子会这样混吃等死到无常上门那天……倒没想过会有你这小和尚,能把老子说动……既如此,这腔热血便泼将出去,又如何?!” ~~~~~~~~~~~~~~~~~~~~~~~~~~~ 明州,西陵,流水凭山处,大道向南。 顶盔曳甲,刀剑光明,二百骑兵、八百步卒在阳光下耀武扬威,滚滚而进,为首那将军,端个好生威风!但见他身长八尺有零,腰围也是八尺有零,豹首环目,须发若针,着一顶二龙戏水明珠镶顶盔,披一件勾挂连环九吞十八甲,背一张铁臂铜宝弓,悬一把秋水龙泉剑,胯下一匹墨里藏珍兽,咆哮如雷龙马精神,掌中一柄凤翅鎏金镗,黑长直粗还带钝刺,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沙场征战将、床第勇班头,八十万大军先锋官英正英大司马帐下第一名勇将,宇文拔都字包村将军是也。 由于东路军预料之外的狂飚突进,中路大军现在反显落后,对此,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帝牧风帝三皇子在连续两次军议中都委婉的表示了他的不满,之后,当朝夏官大司马领先锋事英正便衔命而进,加快了推进步伐。 “自古人生谁无死……” 冷笑着对部将们做出这样的鼓励,之后,英正将军事托于副将,亲领三千旄头骑,如一把钢刀般,刺进了相持已久的太平军阵线,而同时,亦将如宇文拔都般对自己的勇武有所自信的将佐们一一派遣,皆分头领兵,沿着地图上标出的大小道路,无孔不入的攻掠过去。 粗暴的战法,给已军造成甚大伤害,那些脱离出来的部队中,有的落入陷阱,有的碰上主力,有的迷路失期……以至于后方的军师们纷纷皱起眉头,做出批评。但总归来说,这样不讲道理的打法,也给太平军造成了极大的被动,开始将防线收缩。 “损失,有什么好怕的?这仗本来就该这样打。” “以天下之力,伐一隅之叛,我去千军,如伤一指,敌损百卒,如断其臂……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人命敢和我对填!” 凶狠的咆哮传回后方,闻者不寒而栗,更有如具刘李等家背景的谋士,开始低声传言,当说笑一样的在夸奖英正,战后可以封侯……武安侯! “哼哼,武安侯……果然阴暗缺德,莫过文士!” 随口评价着亲信刚刚自后方带来的最新消息,宇文拔都忽地精神一振,举手止住汇报,看向前方正飞驰而来的已方探马,喜道:“可算咬到啦!” 变换阵形,再前一里有余,在一处相对狭窄的地区,一名军官领了七八百名步卒列开阵势,阻塞去路。宇文拔都冷笑两声,吩咐部下扎住阵角,自个儿策马向前,便见那人也打马过来。 一时双马聚首,那正要开口,却见宇文拔都懒洋洋一挥手,道:“杀了。”立听弓弦声响,乱箭已至!那人猝不及防,吃乱箭攒射,顿时落马,僵卧地上,宇文拔都大笑一声道:“傻缺!”便将鎏金镗只一挥,身后士卒杀声如雷,掩冲上来。 原来宇文拔都相貌粗豪,肚里却着实细腻:他自己神力无匹,部下亲兵也多有大力,索性里便将已军兵具换出五十把神臂弓:皆由弩器改作,寻常士卒两个人也拉不开这一张,射程较普通弓箭远出将近一倍,他每每出阵讨战,诱出敌将突袭射杀,随后便无非是追杀溃卒而已。 这等事他做了何止七八回?早已手熟,这边弓响人落马,那边二百骑兵早已打马而前,与宇文拔都一并冲突,转眼已将阵势冲破,眼见得一场大胜又在手边。 却忽听,霹雳震响! 狂风挟着火焰,自被射杀那人处疯狂迸发出来,向着四面八方推将出去,虽然并没有造成太多死伤,却把宇文拔都的军队在混乱中分割成了前后两部。 (糟,上当!) 心念急转,宇文拔都本能的勒住马势,待要回头收拾,却忽觉心中一寒,猛一拧身,长镗急挥,便听“铮”的一声,竟似撞上了锤棍之将,以宇文拔都神力,也只是堪堪抵住。 “宇文将军,久仰了。” 说话声中,攻势丝毫未停,来人约三十出头,衣着只如普通士卒,面相更是平平无奇,所用兵器却是怪极,竟只是尺来长一截竹枝,上面还带着几片鲜嫩青葱,但他挥洒之间,却如大斧重锤,与八十三斤的凤翅鎏金镗连番硬撼,全然不落下风。 “这是,纣復竹……你是,八诈六合?!” 惊呼出声,宇文拔都却无惧色,反而喜上眉梢,狞笑道:“多得你啦,巴巴的上赶着送俺这番大功!”说着双臂一振,镗法忽变,三旋两削,将对方逼退数步,跟着腕子一拧,“呔”一声吼,直刺对方心口! ~~~~~~~~~~~~~~~~~~~~~~~~~~~ 神盘八诈,是由玉清一手训练出来的术士集团,共计十人,是为镇守“中央土”位的“值符”,“南方火”位的“腾蛇”,“西方阴金”位的“太阴”,“东方木”位的“六合”,合守“西方金”位的“白虎”与“勾陈”,合守“北方水”位的“玄武”与“朱雀”,以及分守“坤土”、“乾金”位的九地九天,乃是南方太平道自玉清以降的最强战力。 与上清、太清的路数不同,玉清本身乃是天下最顶尖的炼器士,于法宝之术上,堪称无双,在他的影响下,神盘八诈皆以法宝见长,如九天的“雷公鞭”、“金蛟剪”,值符的“捆仙绳”,太阴的“番天印”,皆是依托神话时代的宝物打造,威力强劲,各有特色。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六合以尺来长的纣復竹对战八尺有余的凤翅鎏金镗,远战自然不利,但他只是一声怪笑,道:“教你看我的纣復六变……一曰棘!”信手一刷,一道清光抹过,纣復竹蓦地张大十倍,节节生刺,竟成了一丈有余,若狼牙棒般的一柄巨兵,他舞来虎虎生威,与宇文拔都锵锵锵连拼三记,各各后退--他却终是多退了一步。 宇文拔都须发飞扬,大笑道:“好个反贼,倒比嫩滋滋的小娘们儿更爽,再来!”说着扬镗再上,六合全无忌意,一般扬竹迎上,唯竹镗堪堪相交时,他却猛一抖腕,又是一片清光漾起。 “二曰芭!” 百炼钢忽地化作绕指柔,更长出五尺有余不说,且是灵活如蛇,竟贴着镗身便卷了进去,宇文拔都急闪身时,终被在小臂上沾了一下:顿时卷起大片皮肉,血花飞溅! “呔!” 吃痛怒吼,宇文拔都竟以只手执镗,如车轮疯狂旋动,一时间狂风大作,那芭竹竟似将被卷入。 “嘿……六变曰筋!” 发力一扯,将法宝收回,跟着一揉一抹,双臂张开时,竟拉如长弓形状,六合左目微闭,觑着是个机会,铮一声响,连珠箭发,将宇文拔都的镗舞射穿,若非他见机的快,怕便会吃钉在地上! 这里宇文拔都愈发狼狈,那边六合攻势愈猛,复又将纣復竹变作“百叶竹”模样:那是极短小的一截竹根,却是抽枝生叶,源源不绝,六合信手挥洒,皆锋锐坚硬如精锻飞刀,破木开石,将宇文拔都逼得不住后退,空自怒吼连连,却没有办法。 (这头帝妖,也无甚能为……) 与九天等人不同,六合诸人的法宝,非依上古传说,而是观天生地长之物,感应锻炼而成,他这柄纣復竹虽然细小,却有六变形态:一曰棘竹,二曰芭竹,三曰菡堕竹,四曰百叶竹,五曰慈竹,六曰筋竹,而他的目标,则是要将《竹谱》所载“天下竹类凡三十九种”尽数演化而入。神盘八诈当中,向以九天为首,九地辅之,其余诸人不分高下,而他自视甚高,往往称说“我若能将纣復竹演到二九之数,九天便不是敌手。”玉清听闻,也有时夸称他的志气。 两人交手至此,不过数息工夫,适才爆炸的火光还未消散,狂风之力未衰,反应慢些的帝军士兵,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在傻傻的向上冲,而连施四变的六合,已几乎将宇文拔都逼至绝地! (大意了!) 方才还是顺风顺水,眼见就要大功告成,谁料转身便已是这般境地,宇文拔都急怒攻心,却也知此时已是危急存亡之刻:再留不得半点箱底。 (百劫化仙符,破!) 深一呼吸,宇文拔都蓦地发力,将胸前一枚小小玉佩震碎,立现莹莹绿光若水,转眼间已流遍周身上下,连鎏金镗上也都染遍:这绿色极邪,显着妖气森森,宇文拔都横镗而立,看上去就似一只硕大的夜光菇,当真是说不出的邪异古怪。 这道符宝乃是宇文拔都的心肝宝贝,是他以千金求得,施用之后,短时间内全无真力不竭之虞,更有一般好处:对诸般道法的抵御力会大增,正是克制道门的不二选择,今番一用,果然效果大妙:六合掌中法宝竟然被这绿光克制,近身之时,威力大减,转眼已被砍破数处。 宇文拔都正得意时,却忽觉背后劲风大作,待要避让时,已然不及:被什么东西挟风裹火,重重轰上背心,顿觉天昏地暗,仆街不起。 这一撞委实凶狠,不仅仅撞散宇文拔都护体真气,更将一股灼热之极的力量强行灌入体内,一时间,他但觉五内如焚,无数把炽热的小刀子游走全身,周身八万四千毛孔,无不吞火吐焰,当真惨不堪言,他哀叫连连,争奈周身筋脉皆被火力截断,便连抽搐翻滚也都不能。 (大意了,先前那一暴显然不是火药所为……那是法宝……圆光石,是腾蛇!) 追悔已晚,宇文拔都眼睁睁看着纣復竹又化为芭竹形态,且一分为二,如灵蛇般将他双足缚住,缓缓向外拉开,心下骇极,却无计可施。 (被生生撕成两半……这果然是我宇文家的宿命么?!) 有心逆天,却无力回天,宇文拔都万念俱灰,反觉身上那烈火灼烧之苦不复那么难忍,更居然开始有了些些清凉。 (我果然死了……这大概就是冻裂一切筋骨若青莲花的波婆婆狱……要不然,大夏天里,怎么会有雪花?) 身上的凉意越来越明显,快被烧瞎的双眼中也依稀看见了雪片飘落,以及,神色复转严肃的,六合……六合?! 蓦地精神一振,忽地明白过来“大概是死不了啦!”宇文拔都努力睁眼,却到底看不清爽,只依稀见有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个,似乎是道衣?) 怎么用力也看不到更高的地方,宇文拔都只能瞧见:来人蹬着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小腿打着灰色的绑腿,以及,似掌似拳,负在背后的双手。 姆指扣入掌心,食、中、无名和小指上分别戴着硕大的戒指,颜色深黑,形式古仆。 ……然后,宇文拔都就完全昏了过去。 第三章第四节 “夏日炎炎,大雪飘飞?” “还不仅如此。” 腾蛇大过六合甚多,已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他天生一幅愁眉苦脸,此刻还皱着眉,更是让人一看便觉难受。 “雪飘、雾起、叶枯、花绽,都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大霹雳转眼做大风雪,若准确些说的话……” 斟酌一下,腾蛇道:“应该说是,四时皆乱。” 宇文拔都虽然以为自己是因为战功太盛,而被太平道设计伏击,但实在说,那真是一场无妄之灾,神盘八诈乃是南方太平道最顶尖的人物,又岂会只为了一个区区偏将而联手伏击? 腾蛇与六合的目标,本来就是已进入中部战场近二十天的傲云一行,至于横冲直撞,把自己送到对方嘴边的包村军,不过是正餐前的一份开胃点心而已。 “四时皆乱……” 沉吟着,玉清的脸上闪过种种古怪神色,到末了,却只是一声低叹: “英才辈出,龙虎并舞,此乃……大争之世啊!” 一边叹着气,玉清一边已经登至山坡的顶部。此山不高,顶部倒是平坦,约有数百步方圆,早有一群道士等在那里,为首一个矮胖道士,神色从容,见玉清上来,微微欠身道:“傲云见……。”一语未毕,却见玉清微一扬手,虚虚一点,竟就在空中绘出一个小小光点。他手法当真快如闪电,傲云一句话未有说完,他已连绘十点,跟着并指一抹,便见一缕金光横空流溢,将十点尽数勾连,显出一幅甚为古怪的图形。 “天授禹步未济斗罡……破!” 将整句话压缩在一个音符的长度内喝出,却依旧清楚异常,玉清食指虚按,那图形蓦地张大十倍,向着傲云一众,包卷而下! “乘鸾辂,驾苍龙……其神蓐收,律中无射!” 反应也是极快,几乎在玉清出手的同时,傲云侧身探臂,捏出古怪手型,无名指与食指上的两枚戒指砰的碰在一处,与之同时,他身后左起第一人与右起第五人同时捏出法诀,各各迸出一道毫光,贯入傲云体内。 “……大疫,疾风暴雨数至,藜莠蓬蒿并兴!” 傲云一叱,方寸间,竟如小小天地,狂风无源而生,暴雨无根而落,更有诸般纵横肆虐,转眼已将玉清所发罡法撕得粉碎。却见对面玉清身子一晃,一化为三,且各各手法不同,一个捏诀步罡,一个啮指书符,一个并指诵咒,竟是同一时间施展出罡符咒三门道法! “九凤破秽,邪精灭亡,天将骑吏,径下云岗……九凤雷火破秽斗罡!” “北斗焰焰斗柄前……七元燔符,灭!” “六十八句鬼神惊,不在请斋持素清,欲得雷霆随掌握,且诵天蓬一部经!” 九凤雷火破秽斗罡,七元燔符,天蓬护命雷隐经咒法,皆是道门中的上阶法术,便在龙虎山上,能够一念而发的,也不超过十人,而能如玉清这般,再辅以“分身”之术,同时施之的,怕也只有张元和一人! “草木皆肃,时雨不降,兵革并起……” 双手连连挥动,在空中画出无数怪异图形,与之同时,傲云身后第三、第四、第七、第十道同时出手,四道毫光融汇一处,划出一道极流畅的弧线,自他泥丸宫处贯入。 “……其帝,太皞!” 如咆如哮,傲云一声吼间,十指箕张,用力向外推开,而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沉沉乌云,立刻将整个山头包裹,雨如泼,风如割,更有雷龙电蛟,出没其中。方圆数百步内,对面不能相见,玉清罡、符、咒三击尽被乌云吞没,竟是连点声息也没闹出来。 “好,果然后生可畏……再接我的,天童二十四符!” 沉沉乌云当中,忽有点点彩光浮现,细看时,正是道门秘法《天童符经》,玉清手法也当真快绝,转眼间已自除鬼怪符穰恶梦符镇除拔灾符一路书至镇护身符辟恶护命符镇见怪符,便将手只一放,虚空里一声雷震,二十四张符图结连如龙,破云斩风,卷向傲云身上! 傲云却也不惊,他适才以季春行令,合并夏、秋、冬三时之力,威能强极,天童符法虽强,他却也自信依旧能够应付,只是……转眼间,他已是面色大变! 只一转眼,二十四张符图竟自熔铸一处,化作一柄巨剑,杀气四溢,当头斩落! (他刚才不是在绘符,他是在把法宝分解成符咒!) 自玉清踏上山头至今,不过数息工夫,但他已连施五道上阶法法,着着圆熟老辣,且皆自有机杼,别显心裁,傲云被他这般压制,一时间竟忘了:眼前这人,首先是天下第一炼器士,虽然力量上据最强者们尚差一线,但“法宝”之学,却足可睨视十州! “王、相、胎、没、死、囚、废、休。” 吐气开声,傲云双手交叉,十指展放如花,与之同时,身后十二道士同时出手,将毫光度入他体内。 “……寒、暑、燥、湿,四时,大逆!” 这是傲云第三度出手,也是他的最强一击,但,劲力将发未发之际,却已听到漠然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开、生、休、景、死、惊、杜、伤。” “……南、北、西、东,四象,有规!” 夺目白光,如千重瓣花,从容绽放,将乌云风雨尽皆撕碎,傲云身子连震,终于镇压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是身后的十二道士,依旧木然而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难怪师父再三叮咛,绝对不要和你交手……”傲云虽然受创,眼睛却更加明亮,抹出嘴边鲜血,他道:“天镜八途,果然在你手中!” 轻轻磨动手中古旧铜镜,将白光收纳,玉清淡淡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上一辈多有人知,倒是你们……” ~~~~~~~~~~~~~~~~~~~~~~~~~~~ 身为太平道在南方事实上的最高权力者,玉清,根本就不是傲云所够格“邀战”,但在听取了腾蛇与六合的详细回报,特别是听取了傲云让他们转述的口信后,他仍然决定前来。 ……甚至,将随行的腾蛇一干人等全部留在了山下,一个人登上山来,面对这年轻的后辈,以及,被目为龙虎山最神秘力量之一的“十二岁次”。 “十二岁次。” 目光微微闪动,将十二人逐一打量后,玉清忽然笑道:“原来,是十二纪令么?” 傲云此时已恢复过来,面上全无沮丧愤怒之色,嘻笑道:“前辈好渊博!”指向最左首那道士,道:“这位,孟春。”一一介绍,依次正是仲春季春孟夏仲夏……至最后一人,道:“这位,季冬!” 说着又笑道:“若没这几位师叔师兄们帮手,只靠手上这副‘诛八戒’,晚辈又怎敢来招惹天下第一炼器士啦?” 他这里笑意盎然,玉清却是面色漠然,只道:“居然能够这样运用‘八诛’,不死者倒真是看轻了你! ~~~~~~~~~~~~~~~~~~~~~~~~~~~ 八诛,这个名字,就算在道门内部,也只有少数最渊博的人才会知道。 那本是道门历史上的一次重要尝试:在初代四大弟子联手炼制天镜“八途”与天刀“八焚”之后,他们再度努力,试图创制出能够沟通天地之力的法器。 八途汲引四方八门之力,八焚借用生死予夺之势,各各蕴有无上威势,纵与御天神兵和太平天兵比拼,也不落下风。八诛则是别开生面,以“时间”之力为助,戒共八枚,分按“王、相、胎、没、死、囚、废、休”八字,盖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盛衰各有时,若真能引之为用,顺守逆取,则堪称无敌。但或许是这力量太过逆天,道门虽付出巨大,最后却只能炼制出一件废品,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如计划般接引时间之力,最终,这项失败作品被丢进了龙虎山巨大的库房当中,慢慢被人遗忘。 直到出了一个傲云:他天性跳脱,凡事嘻嘻哈哈,却每每有惊人之见,别开生面。在阅读到关于“八诛”的记载后,他极感兴趣,缠着张元和将其取出,之后,更想到将其简化的办法,不求破入时光洪流,以顺逆之力破敌,而是将其与“十二岁次”的力量联结,以《春秋》月令之法,激动四时之力,操为已用。他本来只是张元和最喜欢的五名弟子之一,亦是在此番事后,才被正式立为龙虎山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至于今番会面的由头,说来却还要归到云冲波身上:当初袁州一会,他出刀如电,将傲云轻松压制,更放话说,他日要在万军之中,取其首级。 “所以,现在,我自己捧着头来啦。” 轻松的笑着,傲云表示说,自己对军功没什么兴趣,只是想会一会云冲波而已,但如果他一直不出现的话,那也不介意用太平军来刷刷成就。 “千军万马对决的话,我这样能刮风下雨天打雷劈的人,应该,比不死者效率更高吧?” 第四章第一节 明州,五溪,山间。 无名野山,无名山路,无名的道旁小店。 敖开心捧着一只大碗,吃得不亦乐乎,转眼间已是扫荡干净,扬声叫道:“老板,荠菜饼子再来两份,稀饭只管盛!”老板正答应着,却听门外有人阴沉沉道:“照他一样,给我也来一份。”说着已迈步进来,乃是九尺有余一条大汉,面上一道赤红伤疤,自眼角向下,占据了几乎整个右脸。他只向那里一站,便似有无数的血腥味流淌出来,店主虽不识得这人正是天下有数几位杀神之一,却也觉口中发干,脚步难移。 “……你?” 正眯着眼在回味刚才两道野菜味道间的区别,忽地看见英正闯入,敖开心脸色顿时塌将下来,将筷子向桌上一丢,道:“败兴!” 充耳不闻,英正在他对面重重坐下,道:“废物!” “喂喂,大家还没熟到可以这样说话的份上吧?” 眼见敖开心便要拍案而起,英正不为所动,道:“靠女人面子才能出来露个脸的,不是废物是什么?!” “等等等等我说……这种对白不要乱用啊,只有少数人能看懂的冷笑话,历来是读者杀手你懂不懂?” “呃,首先,到现在还坚持看这本书的,本来就只有那‘少数人’了……而且,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事?” 面色一沉,英正自怀里掏出一枚令箭,道:“若不是看你姐姐面子,你现在便不是‘奉令查探’,而是‘私自出营’,本将帐前虽无王命旗牌,也末必斩不得你!” 说着将令箭丢过,板着脸道:“接令罢!” 任令箭落在桌,滚动几下,敖开心看也不看,沉下脸,道:“先锋官,好大威风,好大煞气哪!” 身子向后靠去,英正嘿嘿笑道:“威风?煞气?开甚玩笑?” 闪电般弹身而起,英正右拳重重挥出,道:“这样的,才叫威风煞气!” 这一拳使来既快且毒,尤其难得在全无道理,开心只来及骂出“你他”两字,已被一拳封在嘴上,打到向后飞出! ~~~~~~~~~~~~~~~~~~~~~~~~ “你他喵的,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现在我要再重复一遍,你真是疯的……” “彼此彼此啊,不用客气了。” 缠斗足足持续了两杯茶的时间,战场早已离开道路,深入山地,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待停下手时,两人都是鼻青脸肿,隔了一条小溪坐着,各各在撩水洗脸,一边还在不干不净的对骂着。 “我说,有时我真是看不懂你。” 咝咝的吸着冷气,开心小心翼翼的避开伤口,在水边躺下,道:“古来想当人姐夫的,没有一个不是对小舅子低三下四,你他妹的这样搞法,真是前无古人,不能不说声佩服。” “屁话。” 硬邦邦一句话摔回来,英正沉着脸道:“打你,首先是因为你欠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一直都很想找个你落单的机会打你一顿……但是,更因为这一次,你的确该打!” 说着直起身来,英正也不擦拭,任水流自脸上淌落,道:“出征至此,寸功未立,我以八十万军马总先锋官的身份,难道打不得你?” “唔?” 目光微微闪动,开心忽然道:“这样么?” 慢慢起身,开心道:“你没看错,我就是故意的,包括这次违令出营,把你引到这里来……都是故意的。” “……来。” 霍然转身,开心大步流星,向山中而去,英正骂了一句,却也紧紧跟上。 转眼又入山数里:已是荒凉之极,虽有古道蜿蜒,却苔深草长,绝无人迹。 “其实,荠菜饼虽然颇有风味,倒也不值得专门吃这一趟,若非这里是五溪……” “嗯?” 听着敖开心似有意若无意的自言自语,英正眉头微挑,似乎想起了什么,却见开心已停下脚步,道:“到啦!”早见前方一处断崖,上头数行大字,边缘模糊,风化严重,也不知已刻上去多久了,只能勉强辨识。 “帝京论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咀嚼一时,英正忽地想起一人,迟疑道:“五溪……这是……高恶来的手笔?”见开心默默点头,不觉也一声叹息。 ~~~~~~~~~~~~~~~~~~~~~~~~ 无愁高家,虽然名列云台宗家,地位却一直不高,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执掌帝位的时候未能将大夏十州一统,也因为在历史上,高家虽然也出过几多英主雄杰,几多名臣大将,却似被什么恶毒诅咒缠身般,各各难得善终。 且不说那些从第一代就开始鲜能年过不惑的帝皇,高家曾出过百骑入阵,歌舞劫营的猛将,却终于倒在自己兄弟的手中,曾出过手拥冀州,食爵至王的强者,却被帝京清算,一夜间击落尘埃……因为这样的事情,第一等的大世家,在与之通姻时,往往有所顾虑。 而高恶来,便是高家那无数“不得善终”的响亮名字中的一个。 少年从龙于潜藩,之后君臣相得,风云际会,做出偌大事业,甚至有一派史家,将之与蔡童郑魏诸人并列,赞之为“史上八大重臣”,称许他们的功业说“这样的人,下面再也不会有了”,可说是风光无二。 但古来花无百日红,龙座易主之日,便是重臣黯然之时:曾经手絻禁军的大人物,最后却被放逐到边远蛮地,虽然武足以自保,财足以自娱,但那种巨大的落差,或者说是失落,却是什么也没法弥补。当时,喜欢独自漫步山野,聊以遣怀的他,注意到了此地漫山遍野无人取的野荠,联想到这物事在帝京足可上得盘面,见得贵人,不觉有感而发,刻石为念,这亦是他一生仅为流传的几篇文字之一。 “你想提醒我……” 嘴角牵动一下,英正狞笑道:“不要与三皇子走得太近?” 敖开心冷冷注视,却是连开口都懒了。 僵持一时,英正忽地旋身,道:“这都是废话!” “如今是战场,我是先锋!” “朝廷用谁为帅,我便从谁的号令,我只识向前杀人,不耐烦看护后背!” 他这般说法,看似决绝,敖开心却如松了一口气般,笑道:“好威风哪……”正说着,面色却忽地一变,与之同时,英正也纵身而起,怒吼道:“什么人?”如雷声中,已化作狂狮形状,扑掠向西北角上一片灌木,正是英家兽神诀“吞城金狮”的变化! 他两人适才议论,计较起来,可轻可重,可大可小,绝不能入六耳:适才一路前来,两人皆注意身后,绝然无人尾随,却那想到,谈论至此,却忽地竟有人声动静? 敖开心双目炯炯,提聚十二成力量在身,只要英正稍有失手,便将跟进,却见一阵动静,一个年轻女子自灌木丛中坐起,睡眼惺松,一只手还挡在嘴边,含含糊糊道:“格老子的,这种荒郊野外睡个觉都不得安生哈……”却见狂风扑面,金狮已至! “喂……等下!” 突然觉得不对,敖开心急急叫停,英正却那里把一条人命放在心中,反而又加了两分力气,那是打了“有杀错没放过”的心思,却见那女子精神也是一振,道:“好极!”说着一拧腕,也不知从那里提出一把阔如门板的大刀,反手迎上! 砰然声中,那女子终是不敌英正,溅血而退,英正的杀招却也被成功卸去。再想追击时,敖开心已飞身而至,伸手拦住英正,沉声道:“这位姑娘……可是东陵一脉?” 第四章第二节 东陵山,那其实只是极普通的一座野山而已。 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自结庐于此的盗王崛起,尤其是在他公然展示了手中的天刀八焚而龙虎山仍然沉默以对后,“东陵风雨”,便被好事者列为可以媲美“龙虎夕照”、“灵台碧波”诸处的“天下绝佳风景”之一。 起初,这曾为龙虎山带来甚多讥言:无论这能以虚名统领天下盗众的刀客有多强,也不该令拥有“道师”张元和的龙虎山袖手。也曾引发传言:指这事情中有儒门出面缓颊,只是看在这盗王的兄长,被公认为当世仅有几位君子之一,品行淳正,坐怀不乱的那位大儒面上,道家才略略张手,不再计较。 传言种种,不一而论,敖开心听过的总有七八种,但除了上头两种外,便只有一种曾令他稍稍在意。 龙虎山的放纵,以及盗王没有理由的,如火山喷涌般的快速崛起,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他自有奇遇,承袭了南华一脉的道统! 道门未曾立宗之前,便有“道德”、“南华”之分,今龙虎山宗奉道德五千言,向无疑问,但南华道统,却连龙虎山的老道们也多有含含糊糊。“自伏草野,不入山门”八字,怎么反驳也说不硬气。若果盗王当真承袭了南华道统,那未,便看着无数代之前那伟大先人的面上,龙虎山也有理由做出容忍,等待他的成长。 (嗯,马大小姐的刀法,和马家果然没有任何关系呢……) 赤峰马家的地位,在青中或者还排得上,但在大夏诸姓中,连二流都只是勉强,至于他们的家传武学,虽然敖开心没见识过,却很有把握的确信,绝不会是眼前,马云禄正在运用的,这一路古奥莫名,观之令人心醉的刀法。 (“大宗师”、“养生主”……可惜,终究不是盗王本人在此,虽然使来似模似样,但离演化到“逍遥游”的境界,还差着太远啊……) 适才的误会,一问便已明白:伐道之事甫起,生性最爱热闹的马云禄便兴致勃勃的提刀从军,而本来的反对意见,则在盗王一句“无论她惹出什么,都算我身上便是”之后,烟消云散。 (话说,西边那些柴,有没有搞清自己在干什么……天下大盗当着他们面放话,竟然不是抓来领功,而是毕恭毕敬的送将出去……而且还把他的说话奉若纶音……) 但或者是天不从马愿,三路大军当中,推进最慢,交战最少的,却偏就是西路大军:马云禄在军中混了近月,半点热闹也没赶上,而眼看着号称要“浮江而下”的水师,贯彻“进三退二”、“日不行十”等原则的坚决态度,马云禄更感到,要等到他们赶到战场,大概连收拾的人都见不着了。 因此上,马大小姐留下一张条子,便一人一刀,星夜兼程,向着中部战场拼命赶来,至于刚才,自然也不是要等着偷听什么事情,而纯粹是正好在这里睡了个午觉而已。 “但是,这两个傻瓜……” 觉得有点头痛,敖开心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因在误会说开之后,马云禄并没有对刚才英正的杀意有什么意见,反而兴致勃勃的向英正邀战,要再斗上三百回合。 “嗯,很困惑是吧?我也猜你会这样想。的确,为什么她除了刚上来那两句外,就一直都是很标准的官话了呢?其实,那是因为作者他对四川话就只懂那一点点,所以编不下去了……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作为青中数得上的望族,马家的子女一直都受到很好的教育,马大小姐当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刚才那两句,只是猛一睡醒,本能的用了最习惯的口音而已……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便好合理好通达了呢?” “我说,我才没有在想这些事情好不好!” 正积极主动为敖开心做出解说的人,亦是令他头痛的原因之一:当英正象个热血傻瓜一样答应了马云禄的要求,打得乒乒乓乓时,意料外的客人出现,其中带头的女子更高兴的向马云禄挥手,问候说:“你果然又在和人打架啊!” 当看清那女子是谁时,敖开心已觉头大十分:刘家“大风歌”成员,同时也是鬼纳王族之女的鬼骨香这样乱入,无疑让情况更加复杂十分,但令他头痛欲裂的,却还不是鬼骨香。 (鬼骨香倒也罢了……这两个家伙,是什么来头?) 此地已进入百纳地界所在,身为鬼纳族王之女的鬼骨香出现,也不算是太意外的事情,但随行两人却令敖开心颇为在意。自称鬼踏溪鬼踏沙,他们一出现就表现的很是亲切,恨不得和开心勾肩搭背,烧黄纸斩鸡头,而其中的鬼踏溪,更居然还自称是百纳族王,手执“破天锤”,昔年曾经闯荡帝京,据说和不少上辈强者都有交情的鬼踏江的亲弟。要不是鬼骨香的确恭恭敬敬的喊着“溪叔”的话,敖开心绝对会一脚踏倒来人再问他知不知道冒认官亲该当何罪。 “不要多心啊,你身上可是挂着比‘主角光环’更高级的,本书中最强的,‘三女神之庇佑’这样的超级光环,我们和你亲近,也无非是想避祸保身……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边野的小人物,能够有机会和敖家最年轻的龙将这种大人物攀上点关系,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啊!” “……你不觉得,两个‘边野的小人物’一露脸,就能认出‘敖家最年轻的龙将这种大人物’,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情吗?” “嗯?不觉得啊。” 怠懒的回答,令敖开心很想如刚才的英正般,一拳封在鬼踏溪的嘴上,但咬了一会牙,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叹了一口气,无力的垂下着手臂。 (总之,见怪不怪,就会自败了吧……) 无论斗心多么高昂,与英正相比,马云禄始终还是逊却一筹,当英正终于感到满足,认真起来时,甚至不需出到“第十龙诀”又或是“凶邪黑兽”,仅仅是将“噬漠苍狼”演化为“月狼魔身”,凭着那暴涨的速度与杀伤力,他便在数招之内将战斗结束。 ……之后,两人也终于知道,马云禄在一路跑来的过程中,偶然遇上了正在一个人回乡的鬼骨香,两人攀谈,居然大为投缘,引为知己,鬼骨香更向马云禄发出邀请,与她一并回乡,至于马云禄因为还有其它事情要办,而与鬼骨香约定了见面的地点,那地点偏偏又正是英敖两人晤谈的地点,便实在无理可讲,只能苦笑了。 “话说,问一下啊,你们知不知道,太平道那个‘不死者’,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马云禄毫无机心的询问,令英正睁圆眼睛,令敖开心张大嘴巴,而后,当她坦荡荡的表示:“那小子很是够劲,讲义气的很,大姐我向来不欠人情,总要帮他一回才好时。”,敖开心更是有一种想用头去撞石头的冲动。 (所以,盗王才提前放话说什么事都要算到他头上吧……他对自己这个徒弟,果然是很清楚啊!) 本想破口大骂,却又突然感到好笑,敖开心深深呼吸,将神色保持成最天真无邪的样子,看向英正,想要知道,这位似乎是无比忠心皇事的“八十万大军总先锋官”在听到这种问题时,究竟会如何反应。 ……结果。 “鬼少族主,您刚才是说,您族中将有大事?” 用事实证明了他不仅仅是先锋官,更是执掌兵部的夏官大司马,是位于大夏官僚最高层的九大重臣之一,英正把“假痴假呆”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对马云禄“大逆不道”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很专心的在和鬼骨香攀谈。 “嗯,也不算什么大事啦,只是听说黑纳和白纳为了抢水源,已经搞到快打起来的地步,所以要把他们的头领都喊到一起坐坐而已。” “呃,那要如何调解呢?” “也简单啦。” 笑着表示说,纳人自有纳人的规矩与传承,黑纳白纳,皆是当年“花纳”一脉所出,本是同源,也没什么开解不了的,如今执百纳牛耳的鬼踏江族王早已通令各族,要在月圆之夜,请百纳使者共聚狗拜岩下,来分说清楚。 “反正啊,水灵珠这东西只是传说,就和雷灵珠什么的一样,根本不可能出现,只要能够拿到‘天蛇杖’和‘三十六傀儡虫’的人,就能够让大家低头服气……这样做,大家也都会认可的。” 鬼骨香的看法与多数纳人一样,通过争夺一件信物来赢得认可,总好过让两族子弟洒尽热血来赢得认可,但听着对方的讲话,英正的面色却越来来阴沉难测,到最后,更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看向敖开心。 (你小子,倒真有运气啊……) 到最后,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英正带着一种难以分说的表情,重重拍着敖开心的肩膀,并把那枚令箭,那枚自己在野店中交出,却没有被敖开心收下的令箭,塞进了他的手中。 (反正,你也没兴趣在战场上立功,那么,这样,对你,就是最好的了吧?) ……帝少景十二年,九月廿一,敖家九子龙将之“椒图龙将”敖开心,受将令,入十万大山,探纳人虚实。 太平记第二部第二卷结。 第一章 帝少景十二年,九月廿四 纳地,日出坡。 以官面上的定义来说,这里是五溪治下,但事实上,近年来除了大将军王麾下,那些骄傲的宣称说自己“能够比纳人爬上更高的山,钻进更深的林,渡过更急的水”的“平南九道军马”,便再没有什么官府方面的力量曾经至此。 翻过日出坡,渡过羽公河,之后便是缓坡平路,更有大量田地可以耕作。沿路西南而行,经过交波寨、加甫冲、仓门坳三处要地,便是纳人重地,狗拜岩。 “过了这里,一路易行,到狗拜岩不过八九天的路程,要是星夜兼程,三天便能赶到。” “……不急。” 摘下苙帽,萧闻霜擦了一把汗,凝望前方:正缓缓落下的太阳,将交波寨染作一片金红,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自显着一番说不尽的安乐。 “果然尽如夏制……不愧是红纳一族啊。” 眼前之地虽然号称交波“寨”,但目光所及,规格一如夏地城镇,街头巷尾,衣着装扮,皆和本地的夏人村镇一般,别无二致。 “是啊,也只有他们啦。” 笑着为萧闻霜解说的人,叫筅七延,他是纳人,同时也是太平道近年来涌现出的重要新锐之一,虽然因为是后起之秀,没能列名神盘,但就算玉清自己也说,以他的实力,在神盘八诈中足居中下。 纳人分散极广,不同宗族间差别也是极大,故有“百纳”之称,若回溯数十年前,百纳自然以古、花、鬼三家为尊,但自杜罗寨一战后,古纳破灭,鬼纳独大,花纳虽然在最后关头与鬼纳达成合作,却还是在随后的时间中慢慢弱化,瓦解。 “其实,花纳本来就是统称,下面的小宗族很多,红纳,青纳、黄纳,都是当年花纳的孽支,而白纳和黑纳两支,更是当年花纳最重要的两支,这次的事情啊,就说是花纳家的内斗也不为过。” 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纳人当中,固然有黑纳、铜纳这样坚守“先人之道”,不肯稍移的宗族,却也有黄纳、青纳这样觉得吃好喝好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以更方便更能生存为准绳的现实主义者,而红纳,则堪称是这一派当中的急先锋。 “他们这一支啊,据说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了,坚信‘和夏人一样’才是生存之道,于是坚持不懈的改掉所有的生活习惯……每个细节。因为这,他们很被其它纳人看不起的,过去在花纳旗下时还好,现在没有花纳遮风挡雨,艰难很多呢。幸好他们代代相传,总能培养出一流的控火师,所以么……倒也还没什么人认真找他们麻烦。” “哦?” 萧闻霜南来已久,此番又是衔命而来,一应资料熟读,对这些早已了然。倒是她身侧的另一名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笑道:“那,你呢?你觉得他们这样如何?” “我么……” 沉吟一下,筅七延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我觉得,他们都错了。” “纳人当中,有穷人,也有头人,夏人当中,有苦命人,也有狗官和恶霸。” “执着于夏纳分别,便已经上了头人和狗官的当,我的理想,是夏人和纳人的穷人们在一起,把夏人和纳人们的头人与狗官统统打掉。” “……你说的对,我的发问,轻率了。” 先前发问的人,名叫朱守一,亦是太平道当前最重要的新秀之一:他的出身却颇为离奇,本是儒门弟子,颇受重视,甚至得授十三经当中的《礼记》,在很多人眼中,他虽然不如自幼便光彩夺目的颜回,但也绝对有机会在三十岁前获得古名。可偏偏,他却读书成痴,钻研《大同》篇不得其解,竟至叛离儒门,投入太平道,理由,不过是为了求解“天下大同”四字! 如此理由,当初,曾令玉清无法相信,几乎就直接将他杀灭,也令儒门大为愤怒,使澹台灭明亲自出动,要将他清除,传言中,只是因老文王“择善固执,倒是个读书种子……”的一声叹息,才使曲邹收回杀令。 虽然投身太平道,但言谈举止仍然尽是儒门风范,朱守一认认真真的躬身致谦,倒令筅七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萧闻霜指着不远处聚集的人群问道:“那又是在做什么?”,才将话头转开。 萧闻霜信口发问,也无非是为了纾解一下刚才两人间的尴尬,谁想筅七延细细打量,却是“咦”了一声,道:“这是……这明明是青纳的人啊?” ~~~~~~~~~~~~~~~~ “头顶青天,脚踩四方,小的来你们乡。地下一十三水我不走过,我干脚来踩你们的贵地方。我一看你们的老师傅最多,我一见你们的少师傅最广。知者不必当面指错,不知者不要背后夸言,各位朋友闪开路,我拳打当中一路……” 人圈当中,一名拳师抖擞精神,抱拳四方,边踩堂子,边唱着开场歌,他不过三十出头,周身上下的腱子肉一块块凸着,模样精悍,但细细分辩时,言谈眉宇之间,却终是“精明练达”之类的神色更多些。 “青纳呢,他们也是纳人中偏向夏化的一支,不过……风格和红纳就完全不同。” 介绍到青纳这一支时,竟连筅七延也面色尴尬,道:“他们觉得,夏人诗书之道固然很好,但却不是纳人能走的,所以……他们的选择,是把纳人擅长的一些事情精研光大,然后去挣夏人的钱……” “说白了,他们便是纳人当中的千门。” 笑着做出补充,萧闻霜告诉朱守一说,尤其是近年以来,据说他们的确已和千门勾兑到了一起,出外走江湖时,各地千门人士皆会施以奥援,而不定期的,千门各宗也会有人来访,交流心得,研发新路。 “总之呢,卖什么纳疆秘药啦,制什么腊染蓝裳啦……种种手段,反正是挣到不少钱。因为这个缘故,青纳一支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好手也是不少,不过呢,各支上得台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多数是不大看得起他们的。” 筅七延这边正小声解说,那边人群当中一阵骚动,一人排众而出,道:“这位是青纳的方南师傅么?在下请教几手如何?”萧闻霜见那人神色冷厉,也不过二十来岁样子,背后插着一对兵器,却瞧不清是刀是剑。 这人筅七延却不认得,正眯眼打量时,却见他肩头只一耸,铮然声中,自鞘中弹出,落入掌中,却是雪也似的一对宝刀,围观诸人尚未开口,筅七延却已动容道:“‘双环刀’……原来是‘七股纳’!” 七股纳之名,萧闻霜早已知道,这是纳人当中最为骁勇的一支:其俗,有子初生,亲戚家各送铁一块,打成粗样后收藏,每年取出,锻炼一次,至男子满十六岁时,方始开刃,号称“锋锐无比,宰牛杀物,迷而不滞”。 ……太阳将落,阴暗的山林当中,回荡着闻之胆裂的可怖呐喊,披铁甲、顶铁盔的“七股纳”们,手执如身体般大小的木牌,提着六尺来长的梭标,将他们最为自豪,不可离身的双环刀咬在口中,向着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占尽优势的夏人军马发起着一次次的决死突击。这样的场景,曾是无数朝中将帅的恶梦。 “七股纳近年来人丁一直不旺,但威名所积,仍有甚高地位,他们一支现在上得台面的高手有三位,号称‘枫木、铜鼓、蝴蝶’,这人用得是双刀,又这般年轻,想来便是‘蝴蝶刀’长钦……这人刀法极精,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别扭,这青纳的拳师,怕要有难呢。” “……倒未必。” 果如萧闻霜含笑所言,那拳师方南,只是稍稍一愕,便也认出长钦来头--顿时肃然起敬,连连拱手,客气之极,好话更是不要钱般只是抛掷,更兼语言间缜密无意,滴水不露,倒是将长钦生生架住,无从发难。 (这些家伙,果然无分纳夏之别,只在知耻于否啊……) 且不说这边萧闻霜暗自揣摩,那边厢却已有人听不下去,只听几声咳嗽,一个苍老之极的声音嘿声道:“兵器纳中第一?好大口气!”顿时见人群如浪两分,露出后面一名老者,黑衣蓝巾,脸上皱纹深如刀刻,手持四尺来长一只烟筒,边在地上敲击清灰,边嘿嘿冷笑。 “这是……巴智!‘棒棒烟’巴智,居然连他也来了?” 纳人习用兵器,刀棍以外,便是这所谓“棒棒烟”,考究者皆以沉江铁木雕制,形如竹,灌以铅,中留小孔,平日里自在吸烟,上阵时便如铁锏用法,最是多见,这老人唤作巴智,正是百纳公认,运使棒棒烟的第一把好手,是以共奉一个诨号,便依兵器为名,唤作“棒棒烟”,他一向自大,却不爱出门,筅七延着实没想到,今番黑纳白纳为雨水之事相争,竟然把他也请将出来。 此时两强并立,那方南更是用足十二成精神,絮絮再说得几句,居然已将自己轻轻拈脱,反变作了长钦巴智两个怒目对视,谁也不服谁。 (好手段……) 肚里好笑,萧闻霜也不愿插手管甚么闲事,只是自在看戏,却见又有一名巨汉岔进来,瓮声瓮气道:“方师傅刚才是甚么意思?我们空手便一定斗不过兵器么?”萧闻霜倒认得他,乃是纳人第一神力士“九牛水”额尤,当初曾与太平道交涉:这人生性憨直,却天授神力,未尝习练武学之前,便能力挽九牛,因此得名。 “还不仅是他们……” 筅七延眼尖,在围观诸人中,又识出了“八大手”六延,以及仗着一手“泥鳅指”、“太山握”享誉五陵的今长,那都是纳人中的顶尖好手,身份威望,不在长钦额尤诸人之下。 (这次的事情,果然不简单!) 心下默算,萧闻霜不再旁观,默默低头入寨,寻了一处普通客栈住下。入夜后,筅七延朱守一各自闭户用功,萧闻霜吩咐人备了一壶茶水,两只茶杯,静静坐在房中等候。 以萧闻霜的性情修为,早已是心若冰清,便在血肉沙场之上,扰攘菜场当中,也能若无其事,不染外物,但今天却难以安心,闭目一时,便觉心中烦燥。 (不死者,又到那里去了……) 在翻过日出坡之前,信使最后一次带来了玉清亲自转发的简讯,其中明确告知,在纳事告一段落之前,不会再有新的指示或消息传来,一应大小事宜,萧闻霜一言可决。 ……同时,也传来了关于云冲波的最新消息。 东线战事经已告一段落,九天将在完成相持部署后率精锐赶回中部战场,而云冲波先行一步……这是上一次的消息。 现在……他失踪了。 “现在用不着我,反正还没到对冲翻牌拼大小的时候,我先处理掉另一件事,很快回来。” 含含糊糊的说明,令玉清深深蹙眉,教九天把桌椅拍碎,使萧闻霜苦笑着摇头。 (什么“翻牌”、“拼大小”,这样不正经的说话,都是向那老骗子学的,所幸,不死者不再和他厮混了……) 沉思当中,萧闻霜忽地张目,道:“请。” 此刻已是漏尽时分,萧闻霜“请”字出口,窗外忽地一阵风响,见一缕黑气自窗户间流入,转眼间已盘旋凝结,成为人形,乃是八尺来高一条大汉:豹首环目,虬髯满腮,头上寸发不余,光可鉴人,原是武人形状,却着一身黑袍,神色之间,自有三分悲天悯人之意。 萧闻霜见着来人,也是一惊,起身拱手道:“居然是大教主亲身光临,失敬失敬!” 那人呵呵一笑,回礼道:“萧真人客气了,便称在下山秀就好。” ……萧闻霜轻师简从,深入山林,便是为与此人商议大事,他正是玉清早年浪游天下,结交布置的又一手暗棋,是当今黑纳族王的亲弟,是近十余年来才在纳人当中兴起的教门之主。 拜月教主,黑山秀! ~~~~~~~~~~~~~~~~ 当萧闻霜一行进入交波寨的时候,敖开心正在嘟嘟哝哝的翻看着有两指来厚,由英正遣使急送来的材料。 对帝军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百纳,只是一群不足挂齿的蛮子,他们的“讨厌之处”,更多是来自那高山、密林,和湍急的水流,虽然他们当中也有很多蛮勇之士,但如果离开山林,陈列成阵,他们连一个小城也别想守住。尤其是近年来,在平南九道军马的困锁下,松明两州一片宁静,更是让大家都忘却了,这里也曾让夏人最勇猛的将军不得裹尸还乡。黑纳、白纳……两支小小部族因水源而发生的争执,在大人物看来,简直就和家仆间的争斗吵闹差不多。 但敖开心英正是何等人物?虽然一个凶狠残忍,一个怠懒不堪,骨子里却皆是灵动百出,敏锐异常,鬼骨香简单几句话,已让两人同时心生疑惑,是以,英正在玩笑般发令的同时,也随即令人整理军中关于纳人的所有情报,飞马送至敖开心手中。 “黑纳,白纳……黑你妹啊!” 就如同敖开心之前从未关注过纳人的悲欢与兴衰一样,帝军中的谋士们对纳人根本就是漠不关心,总共不到四百条记录,碎不成片,全无章法,几乎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近半数相互重复,甚至还有许多相互矛盾的部分。 有七份材料信誓旦旦的说红纳其实与外部的某个大世家秘密勾结,其中有四份更明确将方向指向沛上。同时有七十七份材料充满仇恨的指控着青纳的“目无王法”,关于鬼纳族王鬼踏江的记录散布在三十来条情报当中,却没有一条能够让敖开心明白他的力量到底到了何等境界。 “勾结……连我都知道和刘家勾结的是鬼纳好不好!” 咬牙控制住把眼前材料摔飞出去的冲动,敖开心闭目思索一时,然后,悲哀的发现,自己和开始看这些材料时相比,收获基本上是……没。 “什么水灵珠,什么水魔兽,还彼母之不死之身,胡说八道……这些探子到底是来打听情报还是来收集民间文学的?” 敖开心的牢骚,严格说来也是有些没心没肺,至少,通过这些材料,他大致搞清楚了纳人当前最大的几股势力分别为何,知道了白纳、黑纳各自大致的主要人物,知道了如今正有一个新兴宗教,在纳人当中快速传播。 “唔,不过,这个教门倒是……” 难得出现一份优质的情报,记载详细,还有少少的背景介绍,使敖开心知道了这个宗教基本上是植根于纳人“自古以来”的信仰,笃信月亮上是永远的家乡,无限宽广的鼓场,所有的先人们都集结于斯,终日里歌舞欢乐。 “月亮真是好,月亮大鼓场,妈妈在天上,进到铜鼓场,去招金银来。妈妈永别我们,永远不回还……” (嗯?!) 悚然一惊,敖开心忽地发现,并不是自己在阅读材料时不自觉的将那些粗陋歌谣念出,而是,的确,有着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歌唱声,在耳边回荡! ~~~~~~~~~~~~~~~~~~ 已是月上梢头时分,但今夜月暗星掩,浮云来去,将纳人大寨之一的“独龙冲”也染上了几分怪异之色。 夜色中,有昏暗的火光闪动,头戴用茅草扎成的“反三脚”,倒披蓑衣,脚穿钉鞋的巫师,正围绕火堆跳跃走动。一边走,他一边击着掌,用悠长的声调,唱诵着奇怪的咒歌。 “洪兮,今天我头上长角,持利剑,来驱邪赶魔。一切妖魔鬼怪,有殿归殿,有堂归堂,无堂无殿,各散四方,不准呆此地。“ 火光只照亮了很小的一个圈子,光亮以外,充塞着神情瑟缩的男女们,他们用着畏惧而又恭敬的神色看着巫师,并伴随他的拍子,低声的唱着歌谣。 “铜鼓冬冬响,祖先在踩鼓。让我们那下方的祖先啊,那水竹老人,月亮老人,坐在干净的桥上,吃饱喝足,吃了背崽来送,背财来给!” (原来只是土巫弄财……) 一时间兴致大减,敖开心正要回还,目光所及,却忽地心中一动,退后两步,隐入路边阴影,驻足观看起来。 ……不一时,法事已毕,围观诸人一一行礼,退行而去,只留下那巫师一个,静静坐在火边,注视焰光流动,脸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听一个不耐烦声音骂道:“我说,你们拜月教还有完没完啊!”说着便见三人鱼贯而出,将他围将起来。当先一人打扮与这巫师大致相若,也是倒披蓑衣,头戴反三脚,脸色却是和什么“宁静”、“深沉”半点都沾不上边,满满的写着一个“怒”字。 “作事情要有分寸啊老兄,大道如天各走一边,知不知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唔?” 似乎反应很慢,那巫师木然抬头,看看三人,才道:“你们……不是斗法输了给我么?” “……你他妈是傻的啊!” 当头那人尚未回答,他身后一人已忍耐不住,蹿上前来,破口大骂道:“当初不过瞧着你混得着实可怜,老爷们才容你在这里发几天财,谁想你三天下来,驱鬼也不要钱,舍药也是白给……你他妈的作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情,不怕生儿子没屁-眼么!” 那巫师只是“哦”了一声,神色间颇显不解,道:“发财……难道你们传教作法,还要收钱的?” “……滚你娘了个腿的!” 这下连第三人也按捺不住,自腰间擎出一把锤子,怒声道:“两位哥哥,和这浑人扯个屁话,‘咣铛’一榔头给他开了瓢,咱们拿钱就走!” “扯淡!” 这一下,却是先前两人同时翻脸,一齐打在那人后脑上,道:“把你这点流氓习气收起来,我们是骗子,不是强盗!” 三人纠缠许久,那巫师才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边摇着头,边收拾了东西走开。三人对视一眼,当中那人正要开口,却忽地被人自后面勾住了肩膀。 “我说,这不是咱们吕二爷吗?怎么,不卖药了?” “……谁?” 那人愕然回首,正对上敖开心似笑非笑的样子,怔了一怔,忽地回想起来,两腿顿时一软,已是出溜到了地上。 “赵爷……您老万福金安啊!” 月色下,映出这人面容,正是当初凤阳一会当中,曾经在帝象先敖开心面前卖弄相术未售,复被敖开心勒逼,雇佣闲人冒充山贼,险死还生的吕二可! ~~~~~~~~~~~~~~~~~~ “这位呢,是青纳的龙中威龙师父,使得好拳脚,配得好药方,驱得好鬼神,打得好兵器,练得好童子功,修得好心性,总之是无所不能,江湖朋友共送一个诨号,都唤他作坐怀不乱龙法神。” “不敢,不敢,都是朋友们抬爱。” 扫一眼那满脸堆笑的年青汉子,敖开心看向那手持榔头,一脸浑不吝的壮汉,道:“这位又是?” “哦,这位谈兄弟倒是新入行的,但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想当年,天地人三脉共劫罗汉寺,这位谈碍财谈兄弟独霸大道如虎踞,一锤打破贫富门,连太平道那甚么不死者也在他手下吃了憋哩!” “不死者?” 愕然打量谈碍财一时,敖开心苦笑摇头,笑道:“放心,大家相识便是有缘……”见龙谈两人面色稍霁,吕二可却更是战战兢兢,肚里暗笑一声,续道:“在下倒也有几文金银,正要借重三位,一起发财哩!” ~~~~~~~~~~~~~~~~~~ 透过这三人的介绍,尤其是透过龙中威这地里鬼的介绍,敖开心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报梳理到了一处。 自花纳瓦解后,黑白并立,成为当年花纳一族庞大资源的主要继承者,并且,因为古纳一族的后人对鬼纳始终心存芥蒂,很多族人都投入花纳各支,更助长了他们的力量,虽然都还俯首在鬼踏江之下,却也不是那种能够随便呼来喝去的小盟友。 鬼踏江此人,雄才大略,文武兼修,行事不偏不倚,对诸纳不分大小,一视同仁,且不欺不压,不征不夺,在纳人中口碑极好。但看在这些千门人士眼中,却只是冷笑。 “我们千门先祖有句老话,叫作想从别人手里捞钱,就要舍得先给别人送钱,光知道把自己家里装满金玉的人,到最后一定守不住的……” “慢着,你说这两句话我为什么觉得耳熟?!” “嗯?赵爷你也读过书的,难道连千出于道都不知道吗?” 在青纳一支看来,鬼踏江根本就只是在耍弄纵横之术而已,东强则抑东,西弱则扶西,并且非常鼓励各宗族内部的小支、旁支们独立出来,但凡出现这样的机会,他总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可惜啊,黑山连黑老爷子也不是凡人,硬是把黑纳一支拉扯壮大咧。” 近年来,黑山连主持黑纳一支,不住的吸纳吞并,而且手脚干净利落,不予旁人半点口实。他堂弟黑山秀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早早便破家而出,与四名志同道合的兄弟一处,以纳人传说为依托,创立“拜月教”,十年之间,遍布百纳,除了青纳红纳两支当中没人认这壶酒钱外,其余诸支皆是信众遍布,就连与黑纳关系最差的白纳一支当中,也多有信众。 至于今次狗拜岩之会,在龙中威他们看来,根本就是鬼踏江忍不下去,要出手拉偏架了。 “近年来,黑纳白纳的摩擦很多,一会儿你说我占了你的水源,一会儿我说你害得我发旱灾……乒乒乓乓的事情总也没个完。” 论到地方人口,黑纳白纳两支其实差不多,但黑纳一支得天独厚,境内出产岩盐,又有商路对外,论到富庶殷实,便非白纳可比,再加上拜月教虽然号称不涉诸纳之争,却终究在有意无意间有所偏向。十次摩擦,倒总有六七次是白纳吃亏。 尤其是去年以来,黑纳族王黑山连居然亲自发难,指责白纳一族训练的蛊兵破坏环境,导致黑纳大片良田无收,气势汹汹,简直已有并吞之意,而偏生白纳一族并无顶尖好手,虽然在危难之际,早年出外闯荡,如今已是一路盐枭的旁支白特别,带着自己多年打造出来的三百盐杆子回归,在稳住阵角的同时,更帮着白纳与“无愁高家”一脉搭上了线,使白纳一族在私盐生意乃至茶银山货等商路上有所分享,实力渐强。但大势而言,仍然是黑纳大优的局面。 “所以呢,鬼踏江这次出头作好人,看似是赔钱赔力还要搭上天蛇杖和娲王披风,但只要能够噎住黑老头,让他推不了白二娘,便是大大的好处,至于我们么……” 笑得满面开花,吕二可道:“也无非是想趁机发点小财而已。试炼窟那种地方,我们是绝对不往深里闯的。天蛇杖什么的,我们也绝对不去争的。但卖些食物饮水,捉些傀儡虫倒腾,倒也未见不可。这等小小志向上不得台面,真是惭愧得很,惭愧的很。” ~~~~~~~~~~~~~~~~~~ (现在,把所有的事情,再从头梳理一遍。) 送走黑山秀后,萧闻霜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神色严肃。 “贪狼,我希望你能够亲自去一趟,看清楚,听清楚,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立刻作出反映。” 月初,为了调和黑纳与白纳间的矛盾,鬼踏江飞书百纳,邀请来各族最优秀的武士与法师,请他们在狗拜岩下聚会,共议是非。在信中,他更公告说,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近年来反复滋生的各种矛盾,他会将纳人至宝“天蛇杖”与“娲母披风”拿出来,作为胜利者的收获。 与百纳间一直都有大量交流渠道,保持着甚好的关系,在纳人中也有不少如筅七延这样的太平信众,鬼踏江发信不过几天,太平道已然掌握,并且进行了专门的讨论。 在多数高级道众看来,这事情与已无关,但玉清却颇为重视,更在会后将萧闻霜单独留下,希望她能够走一趟狗拜岩。 “黑山连的野心,已经成长到了必须与鬼踏江相撞的地步了。” 在玉清的判断中,鬼踏江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古纳一族“百纳归一”的野心,只不过,那更应该是由他来亲手完成。 “而现在,黑山连也在这样想。” 对百纳间了解甚深,玉清方听到这个消息便做出判断,如果没有大的外力介入,那会议的结果,必将是黑纳再一次的被鬼踏江以“合纵连横”之术压制,向白纳,乃至其它原花纳诸支让渡部分利益。 “目前来说,黑纳要挑战鬼纳族的地位,仍有未逮,他们未能将原来花纳各支的力量完全整合,也没有将原来古纳的族众消化吸纳。而鬼纳,他们已独大垂二十年,有土地、水源和商路,有手执破天锤的鬼踏江,以及,对全部百纳来说,都堪称庞然大物的沛上刘家。” 但同时,玉清又感到,这已是近年来最好的时机,天下的动荡,帝家的警惕,使刘家的种种资源难以如过去般轻松进入纳地,而平南九道军马留下的力量空白,也使黑纳能够在不触及其它各支利益的前提下加速发展。 “当年与黑山秀的结交,后来对拜月教的支持,都只是随意而为,无非是一记闲棋冷子。近年来他竟能做出偌大声势,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对黑山秀评价虽高,但在玉清眼中,他终究还是逊鬼踏江甚多,唯鬼踏江与刘家结连多年,深固难摇,玉清数度试探后,终于死了这条心思。 “……总之,贪狼,你这一去,担子很重。” 体味玉清的思路,无非是“斗而不破”四字,太平道不愿触怒百纳的任何一方,既要扶持拜月教继续成长,又要保证自己的调解能够让黑白双方都可接受,更要把手段控制在不会让鬼纳动怒的范围内,分寸之间,也当真是难以拿捏,萧闻霜沉思良久,终不能寐,披衣启户,抬头见好一弯明月,冷厉若刀,割风剖云只是无碍,忽又想起云冲波,想起小天国与小音,想起当今太平道被帝军重重进逼,想起两年来这天下如山倾瀑泄一般的蓦然动荡,想起来张南巾释浮图模样,仍在眼前,恍若昨日……林林总总,一时尽至心底。 ……不觉,一声低叹。 此时已交丑时,万籁俱寂,萧闻霜怔怔出神,也不觉夜寒风冷,一时回过神来,自失般的一笑,摇摇头,正待归宿,却忽地精神一振。 (这是,什么声音?!) ~~~~~~~~~~~~~~~~~~ 正在张舞双钳的,是萧闻霜曾经见过的最大的蝎子。 有一匹小马那么大,遍体透着诡异的黑红色,尾巴高高翘起,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毒钩上,依稀还能看见半透明的,正在渗出的毒液,在两头这样的怪物后面,还静静趴伏着数十只和野犬差不多大小的蚂蚁,如石头般,一动也不动。 站在这些怪物最前面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她头上双挽鹰眼髻,横插龙头簪,用块红、绿、蓝、白、青五色合织的帕子包着头,着件红蓝交织、前长后短的大领短服,肩上松松围条打成蝴蝶形状的银花带,正是纳人中头面女子的典型打扮。萧闻霜却认得她,竟是白纳族自族王以降的第一重将,一手统领打造“蛊兵”的白罗娇! 被白罗娇领着一群蝎蚁怪物,逼在一处死路当中的,是两个人,一个也是纳人打扮,短白布衫,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神色愣愣的,另一个却居然是夏人服色,二十来岁年纪,模样倒是轻松的很。 “我说,这位大姐,不用追得这么狠吧,山水有相逢,给条活路好不好啊。” ……萧闻霜循声而至,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场面。 她潜伏在侧,一时已听的明白:白罗娇率族中蛊兵过路,不知怎么被这两人瞧到了,起了争执,结果就成了这般模样。 “你和我讲道理?” 白罗娇笑得越发凶狠,肩上银蝴蝶一跳一跳,似乎要飞下来咬上对面两人几口一样,声音也愈加的冷硬起来。 “我白罗娇提前三天便知会过洪仁,今夜要带兵从红纳的地方上过境。百步之内,一个人都不许留。” 这不是凶蛮,这只是规矩,百纳的人都知道,由女将军白罗娇训练出来的蛊兵,是白纳最强大的底牌,也是最难以控制的底牌,百步之内,鸡犬不存,是为了路人自己的利益。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神色木然,似乎完全没有在害怕的少年,白罗娇森然道:“你是夏人外来倒也罢了,他,却凭什么不守规矩?” 萧闻霜正听得出神,忽觉心中一寒,蓦地惊觉,上身猛沉的同时,双臂反剪,划出晶莹碧光,远远望去,却似是背上长出一双羽翼,被月色一映,说不出的好看。 只听扑扑有声,背后那不知甚么东西果被萧闻霜挥手凝霜的寒气冻住,她也不起身,腰间微一用力,直直向前蹿出,直到五六步外,方微一提肩,立时便站直了身子不动。她这几个动作一气喝成,流畅之极,直待立稳身形,方才听到白罗娇先是得意,继而惊怒的声音: “何方小……萧真人?” 若论修为,白罗娇拍马也不是萧闻霜对手,但她手中的蛊兵,却最是奇诡难测,今番狗拜崖之会,虽然有鬼纳撑腰,但一来白纳诸大头人对鬼纳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信任,无非受黑纳逼迫,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这次往人家地头去,到底还是要有些本钱才放心。二来鬼踏江放话说要拿出纳人族宝天蛇杖和娲王披风,百纳谁不动心?是以白纳族主白月水计较之下,还是决定让白罗娇领出蛊兵精锐前往。 这支部队固然精强,却也有诸多不便:向来都是由白罗娇诸将统领,游离于族人之外,今次也不例外,白月水一行沿大路而进,白罗娇却索性取山野水泽而行,反正蛊兵凶名在外,也不怕别人不行方便。 却谁想,今夜行至红纳地界内,却竟然遇着两人在道旁窥视,被分布在蛊兵外围的“引路蜂”发现,白罗娇追击之下,仗着诸般虫兽奇妙,将对方困住。她生性强硬,虽知当下不宜多启是非,但若不弄清那两人来头,尤其是那纳人少年的来路,却怎也不能就这样放她们离开。 白罗娇蛊兵共分一十七种,各有所司:其中的“引路蜂”大小只如寻常野蜂,却是由蛊主以眉心血养成,五十步内所见所闻,皆入蛊主耳目,刚才萧闻霜行迹败露,也是因此。 “白将军。” 萧闻霜从容施礼,她已不是第一次与诸纳交涉,和白罗娇曾有谋面,白罗娇也知她是太平道中顶尖儿的人物,这一下也不由得心下微忌,却听萧闻霜道:“在下只是路过,因听动静,故而好奇,倒不知是将军在此,还请见谅。”顿时安下心来。 那男子却不知道这“萧真人”是何来头,好奇的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笑着向白罗娇道:“这位大姐将军,请你听我解释,这位小哥儿,是我雇的向导,我呢,是个写书的,来这里是为了寻访考证一些事情,你看我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要打要杀呢?和和气气多好,大姐你刚才说你姓白?这头巾很好看啊,为什么和我先前见到的花式不一样……”一番絮叨,倒说得白罗娇无从发难。 萧闻霜见这般情形,初始觉得好笑,慢慢却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那男子模样。 (这个,难道……) 想到一个名字,却自己也觉怀疑,天下岂有这般巧事,况且,若真是那人……今番变数,怕更是无从算起! 正思量间,却忽听一个声音不耐烦道:“你便只会惹事……有甚好说,拳头方是道理!”说着见一道人影如电掠至,更不打话,一记鞭腿,径取白罗娇顶门! “喂,三哥你……” 先前那青年似要调和,却已不及,白罗娇惊怒之际,已是全力发动--却也没忘先抽空看萧闻霜一眼,见她立着不动,这才放心--只一拧身,手里已多了一对尺来长的短棍,中间以藤条相连,正是纳人习用兵器“连架棒”,她右手急扬,棒头如毒蛇般噬向来人胯下,左手轻张,四道“竹条镖”射出同时,身后诸虫昂身扬钳,已是一并发动! “……嘿!” 来人一声狞笑,也不知怎地一拧身,居然似一条游鱼般,轻轻巧巧,自白罗娇棒侧滑过,却不理她,而是掠入那些大如犬,凶似狼的“铁头蚁”当中。 “给我,滚!” 一声怒喝,来人双拳并握,重重擂向自己脚下地面,顿时如平地一声炸雷,光芒大作,那些铁头蚁似败叶飞沙,被吹得四下乱滚,便连白罗娇也好容易才扎住身形。 先前那男子也没闲着,自袖中抖出一卷竹简,“呛”、“呛”几声将竹条镖震飞,却见两头“赤尾蝎”已逼至面前,不由得苦笑一声,微一沉吟,右手虚拈,一勒一啄,沉稳异常,左手却如行云流水般,策掠反抹,将竹简也挥作了一道青光。 他虚虚两式,带出一股无形劲气,守得紧密异常,虽被那两头赤尾蝎逼得又退了半步,却全然无失。 这两式落在萧闻霜眼里,窥的亲切,心下不觉一震:“永字八法……果然是他们,痛饮狂歌空度日,一生好入名山游!” “琅琊王家的人,竟然也掺进来了!” ~~~~~~~~~~~~~~~~~~ “杀了你,好大功劳。” 那细眉薄唇,说话间总似有一分冷笑的男子,看着萧闻霜,狞笑着,这样说到。 萧闻霜却不奇怪,甚至,连生气也不觉得。 因为,他是王十七少。 曾经在乱军当中,逆袭云台军先锋,把君子将军史文龙从马上打落,几乎取却性命的王十七少! 被公认为王家年轻一代“双璧”之一的王十七少! 在二十岁那年,由王思千手书“痛饮狂歌空度日”七字相赠的,王十七少! 当初,在战场上,当史文龙在惊愕中被击落马下时,也曾发问:“为何?” 那时,他的回答便是“杀了你,好大功劳!” 为了这,王家内部曾掀起轩然大波,虽然王思千用“千里马岂可寻常羁之?”的理由将之压制,却也同时将他禁足,和向云台山郑重让渡利益来作出弥补。 一想到这个年轻、简单、凶狠而且顽强的人居然也介入到这次百纳事情中来,萧闻霜便不由得要感到一阵头痛,而一想到这头痛的理由,她就很想大笑三声。 王十九少。 “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王十九少。 有着绝佳的天赋,却始终寄情于山水之间,王思千曾有意将忘情诀的“中七诀”传授,却被他拒绝,不仅如此,他对王家几乎所有武学,都是浅尝辄止,唯一认真钻研的青箱之学,是“永字八法”,而那理由…… “人言王家青箱谢家剑,我却以为……当是王书谢诗。” 固执的认为,能够流传千古的终究还是文事,所以,王十九少坚信,自己作为一个“姓王的人”,有责任把祖先的书道传承,最好还能再有所创新,有所发扬。 当看清是这两个怪物之后,萧闻霜便果断介入,将双方分拆:因为她相信,百纳中的任何一支,都没资格请动这对兄弟作间者,也因为她明白,就算白罗娇拼尽手头的这些蛊兵,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当亮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上王十九少本来就无意交战,事情总算得以和平结束,萧闻霜如愿让白罗娇欠下一个人情,也总算知道了二王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南楚段家呀。” 一开口便令萧闻霜悚然一惊,南楚段家?! 想当年,在帝无兖的统领下,段家如地火喷发般崛起,荡平群雄,枯刀炎风斩破一切强敌,雷火双绝之名横亘天地,无敢撄其锋锐,那本就是极有名的一段故事:须知段家历来不以武名,而其后也再没有出现过如帝无兖般的强大武者,以至于,在八十五年之后,被朝中重臣之一的赵无极覆灭时,甚至都不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个中缘由,历来是众说纷纭。而在之后,赵家更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血洗段家,杀戮无余,更是激起无数议论。有说段家当年原是向天借力,至此天缘已结,本是前数。有说段家自藏有大奥秘在,赵家是为了拷索不得,索性灭门。甚至也有人说当时的帝者好色如狂,逼迫段家妻女未遂,一怒而族……林林总总,却自然只能在地下传播。 至于“段家后人”四字,更是赵家治世期间有名的禁忌,虽然已历三百余年,对段家余脉的追索,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喂喂,你好象误会什么了啊,我是说段柯古段先生,段先生啊!” “……《酉阳杂俎》?” 忽地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何处,萧闻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眼前这人虽也是当今天下世家子中顶尖的人物,却非政军之才,生平所好的,不外是沟沉古籍,摹碑觅贴,自己却是完全想错了方向。 说到段柯古,萧闻霜倒也知道此人,他是四百年前的人物,行十六,天生聪颖,文字极佳,曾入秘书省,自创“三十六体”,至今仍是大夏公文体例之一,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争奈他生平不爱六经学问,只喜乡老怪谈,宦海三十年,一事无成,却搜考异闻数千成书,名为《酉阳杂俎》,乃是世家教子时有名的坏榜样, “这样说可不对啊,富贵当时事,诗书万古传,读书人正当如此。” 也是个读书成魔的人物,王十九少初次读到段十六之事,便大为激赏,于是发下心愿,要为《酉阳杂俎》作注,近年来,他以书为图,遍行天下,将书中所述诸般异事一一查考,辩其乱文,明其来历,虽然其它人看来这完全是发傻,他自己却乐在其中。 “我告诉你,没什么事情比做考证更有趣了。” 兴致勃勃的向萧闻霜介绍着他的成果:在今次纳地之行前,他刚刚从武荣归来,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只为梳理一篇故事的来龙去脉。 “这个故事很有趣,而且只有这一处记录,就象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样。” “哦,是吗?” 对这样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萧闻霜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承着,基本是有听没有懂,只大致觉得好象是在说一个姓叶的的小女孩,母亲死得早,被后娘百般虐待,后来终于翻身,还嫁了当地大头人的故事。 (开什么玩笑,全城的人试过来,一双只有她能穿上的鞋……这脚要小到什么地步?而且以脚小为美的地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今次来到纳地,王十九少的目标是搞清楚另一篇故事,一篇关于某个小姑娘带着狗去杀大蛇的故事,而王十七少会跟来,完全是因为闲着无事。 “这个故事也很有趣的,要知道,在纳人的传统中,狗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们把自己的血脉上追到盘瓠,到现在,也有很多大头人把自己的名字与家族和狗联系起来。而同时,蛇也有着特殊的地位呢,但是,和蛇有关的仪式或传说,几乎都由女人来传承。” “那么,人带着狗,去杀蛇,这是不是一个隐喻呢?是不是反映了纳人历史上的某些阶段性的大变化呢?而尤其故事的主角还是一个女人,这当中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这些,就是我这次想搞清楚的事情。” 说来精神抖擞,听来如坠云雾,萧闻霜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这个书呆子攀谈,现在,唯一能够令她感到安慰的,也就是总算确认了王家兄弟的来意,的确与今次纳人的内斗无关。 萧闻霜的感觉,白罗娇端得感同身受,早知道不过是这样一个半疯般的人物,自己没来由招他作甚?匆匆告罪,却已走不得也,王十九少已经摸出了好大一本册子,捏着一根炭条,神彩熠熠的丢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种种古怪之处,简直比刚才的交手更加令人头痛。 “哦,你说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故事的深层次隐喻是吧……就是一代代人口口相传下来说给小孩听的神话?这可不对啊。” 不以为然的摆着手指,王十九少道:“要知道,上古之时,先民初辟天地,何以为文?古史面目,自在神话当中……夏地开化已久,种种旧事,各被文士修润,象纳地这样,用口口相传形式保留下来的材料,难得之处,难以想象啊!” “嗯嗯,明白的……那么,告辞了。” 好容易找到话头,白罗娇匆匆的结束掉这种虚无缥缈的话题,告退而去,而除了啧啧惋惜着的王十九少外,倒也没有其它人还会对那群虫子的离去感到遗憾。 “阿力,刚才没吓到吧?” “唔唔。” 似乎有点呆呆的样子,那向导少年“阿力”只是木然的点着头,便退到后面,再不开口。 “说起来,三哥,昨天我倒是收到一点好东西呢。” 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当中是几粒已经干瘪了的植物种子,王十七少瞪眼看了一会……自然是完全不得要领。 “这个……好象是豌豆?” 不是太有把握的问着,萧闻霜也是真拿不准,那几粒种子实在已经瘪到不成样子,全无光泽,颜色深黑,也不知王十九少是从那里刨出来的。 “可不是一般的豌豆,是至少几千年前的豌豆啊!” 很高兴的告诉两人,这是从狗拜崖下起出来的豌豆:自当年“百纳千震”事后,包括狗拜崖在内,数百里方圆,山崩地裂,虽然时隔多年,也一直没有恢复。 但这也带来意料之外的发现:狗拜崖本是纳人“自古以来”的圣地,也是最早期的发展中心,种种遗迹,层层积埋,这一下全被地震翻出,更在大山中震出此前从来无人知道的巨大裂口,当中别有洞天,至今无人知其深浅,那便是今次鬼踏江约聚之地,试炼窟。 “这就是从试炼窟附近起出来的呢,是一处被震开的古坟,至少有两千年了。” 令王十九少重视,可不仅仅因为这东西够老,更因为与之一起出土的,那含混不清的刻画与描述。 “这东西,似乎被当作了升天之梯,坟主相信,这种子能够长成可以连到天上的巨藤,然后,他就可以循着藤条登天。” “问题在于!” 发现无论王十七少萧闻霜又或者阿力都没有做出任何感兴趣的表示,王十九少不悦的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们说,关于能够长到天上去的豌豆,这可不是夏人的古神话。 “天梯模式的古神话,在咱们夏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说建木,也有说不周山……总之不会是什么豌豆。” “以豆登天,这东西,是异域的创世神话啊,我以前只在关于胡商们的记载中见过,那只是近几百年的事情,而且只流传于东南之地,怎么会出现在两千年前的大夏腹地,十万大山当中?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我说,老四啊……” 皱着眉头,王十七少表示说什么神话学民俗学自己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地理倒还懂一点。 “你……是什么时候到狗拜岩的?” “嗯?我还没到呢。” 原来,两天以前,王十九少遇到了两名同行,或者说是同道,一夜长谈,双方都觉得极为投机,更交流了一些近来的收集珍藏。 “那两位老先生,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是研究佛学的专家,立志要写一本书,遍叙天下名刹丛林,为此,他甚至连雪域之地都专门去走过一趟,而另外一位,居然对《黑暗传》素有研究,《黑暗传》啊!” “等等……你说那两位老先生,他们姓什么? 当听到他对那两人的描述时,萧闻霜已开始影影绰绰的觉得有点不对,而当她听到王十九少是用一套纳人上层女子专用的银质头面换来了这几粒豌豆和一并出土的石刻时……不要说萧闻霜,连王十七少也是无语垂首,用手托住了额头。 “十九少,您刚才说的这两位大学者,那个搞佛学研究的,是姓杨没错吧?” 看到王十九少认真点头,萧闻霜突然觉得全身无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十九少,我想,我大概也知道另一位先生姓什么了……” 大概是一杯茶工夫后,交波寨上最好的客栈最好的一间客房,被人重重的踢开了门。 “……姓花的,你给我滚出来!” 第二章第一节 “我说,不带你这样的啊!我这些年给你们太平道做事还做少了吗?你居然一来到就踢老子饭碗!” “踢碗?踢碗那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惹的是谁?” “切,不就是王家吗,有什么了不起,连人王他老头我们当年也一样捞过钱,何况是几个人王的小辈……” 花胜荣兀自还在嘴硬,喋喋个不休,杨继之在侧却板着脸,很庄重的道:“老花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是学问人阿,当讲究求真务实,首重学风,怎么能够用一些我们自己也没把握确定真伪的东西去和人交换呢?我昨天是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当场制止你的……” “你也别装了!” 一掌拍碎又一张桌面,使花杨二人都立刻闭紧了嘴巴,噤若寒蝉,萧闻霜自己倒是心略略静些,忽觉好笑。 (恨棒打人么?修养还是未足啊……) 虽然不会承认,但萧闻霜自己清楚,当蓦然听到花胜荣消息时,自己首先涌起的并非愤怒,而居然是一种难又言表的希冀:花胜荣意料之外的出现,那么,或许? 因为知道自己正在承担是相当重要的任务,因为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与当前,乃至今后太平道的发展并无关系,羞于面对自己的萧闻霜,也就表现的更为强势和决绝,以至于连被揩了油水的王家兄弟,也开始觉得“这家伙过去一定骗了太平道很多钱吧……” 纠缠一时,萧闻霜终于搞清楚花胜荣出现在这里并非意外,多年以来,他虽然一直游走在千门诸姓长者的体系之外,却也深度介入着多种多样的业务。 “尤其是那些处于上升通道,可发展空间大,利润率高的业务……不是夸口,这里面很多都是大叔一手一脚打造出来的呢。” 吹嘘说“重要的不是羊牯们需要什么,而是我们想让羊牯们买什么”,得意洋洋的花胜荣告诉萧闻霜,千门与青纳的大规模合作,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情,而当中,首先意识到其中有巨大的可挖掘空间,向各支长老们进言,推荐,乃至强力推动的他,当居首功。 “当然现在一切都走上正轨啦,但大叔还是差不多年把就会来一次,看看老朋友,观察一下新产品,考察一下新项目什么的,如何发现有好苗子,也会试着给带出来。” “……嗯?” 眼前一亮,萧闻霜笑道:“这般说来,你倒是熟悉地头的……那好。”那边厢花胜荣听出不对,脸色已是微变。 轻轻敲击桌面,萧闻霜悠然道:“我这一路,倒也不在乎再多个向导。”说着便起身道:“你两个,快些收拾,明天一早便要赶路!”说着也不理花杨二人皱作一团的苦瓜脸,扬长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老杨,这个,你看……” “关我屁事!果然遇到你就没好事!” ~~~~~~~~~~~~~~~~~~ ……今夜,似乎注定无眠。 料理完花胜荣之事,正是深夜辰光,萧闻霜本想回去休息一时,却见交波寨北头火光通明,人声喧哗,犹豫一下,苦笑摇头,便径直向北而去,走不几步,已见筅七延朱守一身影。 交波寨东西南北,不过千多步规模,一时便到,见两伙人怒目相对,直有剑拔弩张之势。 “这是黄纳和铜纳的人,他们都是小族,各自不过几千人而已,因为山界连在一处,平时也常有摩擦。” 旁观一会,总算听明白个中缘由,早有旧怨的两族,因为这次百纳大会碰在了一起,言语相争上升到拳脚相向,最终,新仇旧怨交织的两宗,决定一次分个明白。 从阵容上看,黄纳族优势似乎甚大,数十名精壮汉子,各各抱着胸,有些提着杆棒,也有的只空着手,被他们簇拥当中的,更居然是七股纳的顶尖好手,“蝴蝶”长钦,火光映照中,显着他一脸的骄横,完全没把对面不过十来人的铜纳放在眼里。 但铜纳那头人倒也硬气,扬着脸只是道:“算你们狠,难道我们铜纳就没有朋友么?” 长钦“哼”了一声,倒是不屑做什么口舌之争,那边黄纳头人已大声接到:“你倒是叫……”一语未毕,忽地张口结舌,呆在了那里。 ……风转急。 火光照耀范围以外的地方,十余人缓步而来:走得极慢,动作也颇为怪异,不是抬步向前,而是一步一拖,就那样摩擦着地面强行拖过去。 “这是,布纳族的尸兵!” 看清来人模样,筅七延面色,为之一变! ~~~~~~~~~~~~~~~~~~ 百纳当中,布纳是最被排斥的一支,原因,是他们代代相传的役尸之法。 若说起来,南方土族巫法中,多有使鬼役尸的法门,便如今的黑纳、鬼纳中,也都有精修这方面的法师,但那些都是族中巫师。要知一寨数百千众当中,不过能出得一两个巫师,而百十巫师当中,未必有一两个修习鬼术。而布纳一族,却是全族上下,无不擅于此道,甚至于父亲过世后,儿子便将尸体炼制,妻子死掉后,丈夫会让尸体继续在家中操持……凡此种种,都令其它各族对他们畏怕嫌恶,敬而远之。 如今在此的布纳巫师,计有四人,当先一个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白发满头,神色阴鹜,身后三人一字排开,最大的也不过三十来岁模样,皆是他所收弟子。 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对面怎也压不住紧张神色的诸人,那巫师慢慢扬手,道:“晚了,大家还要歇呢。黄家的,你们低头认个错,回头把水源让出来,这事情就算了。” 这边黄纳的人尚未开口,长钦“呸”了一声,道:“你说算了就算了?我是白来的?” 那巫师似乎这才注意到他,打量一眼,神色不动,仍是用那种慢吞吞的声音道:“蝴蝶?” “要是枫树和铜鼓都来了,也就罢了,只你一个,当真要架这梁子?” 布纳一族极少在外行走,筅七延也不认得这是那个,只看他衣着气势,猜测大约应该是布纳族九位“摩师”中的一位。 “布纳族虽然人人都能役尸,但要运用交战,却还有许多法门,若能修习族中密传《丧葬歌》有成,方可得‘摩师’之名,据说在他们手中,尸兵威力能够得到最大发挥,运用无穷。” 面对冷笑着,拔出双刀并向前一步的长钦,那老巫师轻轻挥动右手,那十余具尸兵从背上取下粗大的铁钎,排成两列,堵塞住了战场的中央,铜纳族人在展开两侧的同时,忍不住的透出畏惧之色,显然并不想离这些“战友”太近。 随着巫师的手势,那三名弟子同时扬起手中的芭茅叶,开始唱颂咒歌。 “快去快去你快去,蝴蝶站在窗口叫你,小鸟站在树上叫你,山猴站在崖头叫你。” “快去快去你快去,小鸟给你衔来花蒂。” “快去快去你快去,天鹅给你送来天衣。” “快去快去你快去,长蛇给你捎来鳞甲。” 三人唱颂内容各各不同,而随着他们的歌声,三色光环渐次出现,投射在群尸当中,筅七延看得聚精会神,所幸倒没忘了给萧闻霜和朱守一讲解。 “这是布纳一族的《走戛歌》,这三个人的修为不行,这三句咒歌,分别会为尸兵增添很小幅度的速度、力量与防御,但光靠这个程度的增幅,压制黄纳这些普通人没问题,要对付长钦,还不够。” 果如其言,虽然黄纳那些战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步步后退,长钦却势如破竹,不住向前挺进,他用得是双刀,变化不多,速度却是极快,每一出手,便是两道寒光,不是砍断对方兵器,就是索性折臂断颈,当真狠辣异常,虽然说尸兵早已无知无觉,但被斩断双臂之后,却也已无战斗力可言。 “那个巫师,他是故意的。” 虽然对役尸之法完全门外汉,萧闻霜却精通兵法战事,如此战局,当真是一眼便明。 正如其言,当长钦再向前突破几步时,那巫师冷笑一声,将手扬起。 “我是仙,我是神。” “是十二道鬼门关,我能带你闯过去。是十九道神关,我能推你冲过去。我摩师为你开道。” “说什么鬼,统统是鬼话,统统是骗人……我就是鬼,我就是神。你哟,死去的亡人,怕什么鬼,怕什么神?” 随着慢悠悠的歌声,第四种光环慢慢浮现,却是极小,仅仅影响到了长钦身侧的五六具尸兵而已。 ……作用却是极大。 被这光环罩入的尸兵,皆是一震,随后便自皮肤下浮出淡红色的光芒来,两眼更是变得血红,速度、力量皆有大幅增加不说,皮肤骨骼竟也似变得坚韧,长钦左手一刀砍落,本该是至少卸掉一条胳膊,却只砍进去一半,便被生生卡住! ~~~~~~~~~~~~~~~~~~ “我说,都住手吧。” 身材肥胖的老者,着身青色对襟绸褂,足蹬黑色圆口布鞋,手托精烧水烟筒,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插进了战团当中。他身材虽胖,动作却快如闪电,一托一扯,已把长钦自尸群当中拽出,跟着右手滴溜溜划出一个半圆,几点水花自烟筒中迸出,竟似立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线,当面尸兵,尽皆退后半步! “布欧,这好歹是我的地头,给点面子好不好?” “洪范……” 目无表情的看着这红纳一族的长者,那巫师“布欧”木然道:“关你何事?” 那老者“嘿”了一声,道:“当然不关我事……你两群王八羔子就打出狗脑子来,又关我屁事?” “但这却是我家的寨子,每年不知多少商人过客……你他妈的把这群活尸拉到这里来和人开片,是成心下我脸么?!”说着便破口大骂,却也没放过长钦这边,一时便将两人合家老小尽数问候了一遍,也不觉累,反愈发兴起,滔滔不绝,连黄纳铜纳也全未放过。 这老头面相和气,形容气质一如中原富家翁,这一开口,却是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便比最下层的地痞流氓也是不如,萧闻霜等人无不看得目瞠口呆,只筅七延一脸苦笑,连连道:“这老头儿,真是越活越浑了!” 原来这老者正是红纳一族之长,红纳数百年来,始终羡慕夏人教化,学之不遗余力,他本名红蝠,却因与夏人交往,改名作“洪范”,自号“五福先生”,百纳当中却没人认他,背后皆唤他作“红蝙蝠”。 “红纳一族代代相传,精擅火术,正是布纳尸兵的克星,所以这老头尽自横蛮,布欧也得给些面子,再说……这事情原也是他占着理先。” 果然,在布欧看向铜纳族人,默默摇头,而长钦也阴着脸,收刀退步后,黄、铜两族也便不再争斗,各各隔空放了几记嘴炮,分别散去。 ……抬头时,东方已见晨光。 苦笑着用力搓了搓脸,萧闻霜向筅七延朱守一道:“歇不得呢,赶路罢!” 第二章第二节 当萧闻霜努力控制着困意,踏上前往狗拜崖的路程时,敖开心正垂头丧气的在装困。 鬼骨香质朴沉静,马云禄张扬豪迈,正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与这样两位女子同行,原是一等一快活的事情,唯敖开心此时,却半点开心的意思也都欠奉。 “敖将军,您真是仪表堂堂啊。” “……客气,客气。” “敖将军,您将来必定是朝廷栋梁,前途无量啊。” “……不敢,不敢。” “敖将军,我这丫头,还没许配人啊!” (关我屁事!) 很想把这四个字喷出口来,敖开心却做不到,只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肌肉继续摆出一个笑容,肚里面却早已把鬼踏江大骂了三百零三遍。 ……没错,正骑着马走在敖开心身侧,如同一个邻家叔伯般,笑面如花,变着法和他攀谈,并且每隔三句话就会把自己女儿推销一遍的,正是如今百纳风云的中心人物,手执一柄破天锤,十余年来内制百纳宗族,外和九道军马的鬼纳一族之长,鬼踏江! 扫一眼鬼骨香,发现她正和马云禄嘀嘀咕咕说体已话说得兴高采烈,浑未将鬼踏江种种怪话装向耳中,敖开心不觉大为叹服,心道:“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单这份子定力,便了不起的很。” ~~~~~~~~~~~~~~~~~~ 今天早上,正要出发的鬼骨香一行人,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此刻本该在百多里外的狗拜崖前等待迎接各方贵宾的鬼踏江,竟如从天降,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贵宾?有什么能比我们敖将军更贵的宾?” 边哈哈笑着,边重重拍着敖开心的肩膀,鬼踏江这样回避掉了敖开心客客气气的试探,却化解不了他肚里的疑云。 (这家伙,鬼得很啊……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打量自己,也不觉得够份量让鬼踏江放下一切这样跑来,而看看那个似乎是把“胸无城府”四个字写在脸上的马云禄……好吧,这个笑话真不错。 ~~~~~~~~~~~~~~~~~~ 一路无话,转眼已是第二天黄昏,因为急着赶路的缘故,一行人逢村不入,遇店不歇,只在马背上简单用些食物,虽然份量尚算充足,但对敖开心这样的老饕来说,却当真是难以忍受。但连马云禄都吃得目开眼笑,他又能说些什么?再加上鬼踏江一直在边上嗡嗡不停,他坐在马背上,只觉周身八万四千毛窍没有一个舒服,扭来拧去,只是别扭,到最后,连大条如马云禄都诧异的看过来,道:“咋子哩?生疮啦?” 敖开心正不如如何回答时,鬼踏江却皱起了眉,忽地自马背上立起,挡眉远眺,一时坐下,叹道:“越是想快,越是有事情呢……” ~~~~~~~~~~~~~~~~~~ “妈妈沿着彩虹向上走,见当公挖塘,见熊公开田,挖井来灌田,清水往上冒,妈妈哟,买水喝再走。” “妈妈沿着鬼梁向上走,鬼梁是冷坡,雪埋半截腿,寒风利如刀,要把头吹落,妈妈哟,莫走暗角落。” “……” 枫木制成的长桌,放在堂屋中央,桌上置放着一坛土洒,几色菜肴,一整只烧熟的鸡,桌下放着一竹箩谷粒,上面还蒙了两张新白布带,旁边是一个浅盆,装了一点水,盆口盖着一张方巾。 桌子的左侧,是神色黯然的子女,右侧则是亲属们的位置,大概是因为看在鬼踏江的面子上,敖开心一行竟然也被安排在这里,按照他从那点支离破碎的情报中看来的信息,这好象已几乎是纳人对外人的最高礼仪之一了。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不是要赶路的吗?!) ……站在堂屋当中,长桌前方,神色严肃庄重,正在拍着手,唱着这只有在送死者离去时才被允许歌唱的《焚巾曲》的,赫然正是为了节省一点时间,每天都从凌晨赶路赶到深夜的鬼踏江! ~~~~~~~~~~~~~~~~~~ 黄昏时分,本拟从这寨子边穿过的一行,注意到了寨子中的纷乱,注意到了比正常情况下明显偏多的人群,当打听得知是寨中的一位头人的母亲去世之后,鬼踏江犹豫片刻,却表示说今夜不再赶路。 “老吾老、幼吾幼……这样的道理,我们纳人只是没有总结出来而已,但心同此心啊。” 当先入寨,表明身份后吊祭,更在片刻犹豫后,就接受了对方的请求,亲自担任巫师的角色,为亡人唱颂几千年来始终在纳人中口口相传的《焚巾曲》,为其送行。 当鬼踏江将水盆托起,将那块方巾扯落,焚化后,仪式达到最高潮,孝子孝女们围拢在老人的尸体周围,倾诉着最后的哀思。然后……让敖开心眼睛跳脱的事情发生了。 “我说,这是在搞什么啊?” 平整的空地上,事先已准备好的篝火被点燃,在寨中长者目开眼笑的宣布说,因为鬼踏江大族王的慷慨攘助,今夜将会多杀一头牯牛,共享牯脏时,那一瞬间的欢呼,简直让敖开心以为这是在过年。 细腰,短裙,戴着各种美丽的银饰,六名年轻的女子在空地中央跳着欢快的舞蹈,动作大胆,笑容开朗,周围围满了神色兴奋到涨红脸的年轻男子,若被道学家看到,这舞蹈甚至可能被指摘为“放-荡”。 “哦,你说这个,这是六畜神舞,是祈求牲口长得好壮壮的,你现在可不能跟下去跳,一会到跳芒蒿和过桥时,才是大家开开心心在一起跳的时候呢。” “我问得不是这个!” 面对有些气急败坏的敖开心,鬼踏江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并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我们害怕死之怖,不就是因为放不下生之乐么?我们对抗身死的办法,不就是努力做到族延么?” “南拜土偶,北崇蒿里,天南地北,各有其规。”“不要,总是看不起我们纳人啊……” “你等等……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要解释时,却发现鬼踏江高大的身躯早已隐入人群,只留下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令敖开心难以释怀。 很快的,六畜神舞已经告终,擦着身上汗水的年轻舞者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早已迫不及待的观众们,便欢呼着涌了上来。 “这个呢,就是木鼓舞了,你想跳的话,也可以下去。” 板着脸,鬼骨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敖开心身边,旁边是正在左看右看,如同好奇宝宝一样的马云禄。 舞蹈已进入新的阶段,按照鬼骨香的解说,这个叫作“过桥”,是木鼓舞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 五名已经成家的女子,欢笑着,扭动着腰肢,依次从一张长长的条凳上,慢慢挨过,而在这个过程中,旁边的一名男子,手持一葫芦白-浊的酒糟水,带着暧昧的微笑,不时向她们身上泼洒,每当这时,她们就会突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并用力的扬起裙子,去接纳那些按鬼骨香的话说,是代表着“……反正是脏东西!”的液体。 另外一个热点,同样是已为人妻的女子,背着一个据说是叫“央婆”,但首先是敖开心想到了某种海货的模型,欢笑奔跑,而身后,一名健壮的男子,背着据说叫“央公”,同样是象征某种东西的模型,手持软弓和无头箭,在后面做势追赶。 在追赶的同时,他会不时的向前面的女子射击,并同时怪笑着大喊,“交-配,交-配!”而做为应答,看得津津有味的观众们,会一起拍着掌,大声的道:“繁荣,繁荣!” 如此露骨的舞蹈,令敖开心难以接受,就算是一向大路直爽的马云禄,也不由得要红了双颊,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再看,至于鬼骨香,虽然是纳人女子,却久受夏地教化,亦一般是看不下去。在气氛热烈到了青年男女们纷纷下场,捉对舞蹈之后,终于一扯马云禄,要回去休息。 “至于你……” “啊,我还想看一会。” “……嗯?” 意外的盯着敖开心,之后,鬼骨香愤愤的一跺脚,拉着马云禄走了,二女小声说话,隐隐传来,似乎是在说“……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这个。) 摸摸鼻子,不觉苦笑,敖开心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的形象只怕再跌一层,成功的从“贪吃鬼”的层面,再进阶为“色鬼”。 ……但是,又能怎样?难道要告诉她们说,就在刚才,在听了鬼踏江的劝告后,在静下心来,不再带任何轻蔑之心和轻视之意去观看这些炽热到似乎能把土地也点燃起来的欢乐之后,自己突有所悟,找到了某些一直无法寻到的门径吗? 难道要告诉她们说,已经很多年没有松动,连在瓜都,在那直面神域强者的战斗中也没有松动的瓶颈,就在刚才,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一条裂缝吗? 第二章第三节 夜已深,残月若有若无。 敖开心在山林中奔驰,近乎无生命无形体的影魅,尽管身上酒气冲天,却没踩断一根树枝,没惊起一只飞鸟。 (唯有体悟生之大欢大乐,方能感知死之大寂大怖……黑色死焰,原来如此!) 龙拳,是东海敖家最为自豪的传承,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式。敖家先人本纠纠武夫,胸无点墨,目不识丁,但聪明得之于天,竟能以力证道,感应天途,自这天下第一阳刚威猛的武学中,敷演出阴阳五行,天地生长之理。个中所蕴,实在是他半世阅识经历积淀,敖开心虽是敖家数百年一见的天才人物,但究竟年方弱冠,任尔读尽古今书,也难体尽世间情,是以虽然九式龙拳修成其八,却都难至巅峰,比诸敖复奇的运用,始终差之毫厘。 也是他积淀有年,福缘终至,今夜旁观纳人以歌舞寄哀情,以繁衍抵死灭,本只一笑置之,以为蛮野实不足论,却被鬼踏江一语打动,静其心,正其意,体会观察,居然觅得了那一点大道所在。就在适才,他突然纵声欢笑,侧身入场,手其舞之,足其蹈之,击盆鼓腹,长歌宛转,顿时成为人群当中的焦点。 那些纳人虽不知他究竟,却都知道他必大有身份,见他居然能与已同乐,更觉欢畅,作歌作舞,倾酒剖牛,当真是欢乐不可言说,至于其中耳厮鬓摩,交臂揽腰,多少风流形态,那也不必一一细说。 ……至于此刻,他孤人一身,深入山林,倒不是因为他在欢乐中猛省,不敢再进一步,不敢继续招惹这些热情如火的纳人女子--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 (鬼踏江这厮,果然有古怪!) 放尽心胸,享尽欢畅,敖开心将自己的感知,在歌舞欢笑中,与满场男女一起放纵到极致,这令他突然捕捉到如何自“绿色苍穹,龙恩回天”中收敛约束,将那勃勃然的生之力瞬间转变为“黑色死焰,龙天血玄”的大寂灭大恐怖,甚至令他在恍惚中,对如何激动“红色~恐怖,龙极灭世”有了些些的思路,而更重要的,在那一瞬间的爆发中,他那膨胀扩张到似乎无限远的感知,令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了这寨子的每个角落,也令他悚然发现,鬼踏江,竟然早已不在寨中! 实际上,从歌舞一开始,敖开心就再没看见鬼踏江,但这倒不奇怪,因为他亲眼看见了他是和几位年长的头人一起离去,也因为这歌舞欢乐本就以年轻男女为主……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这,可能就是鬼踏江的目的所在! (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是昨日之前,敖开心空自恼火,却只能一筹莫展,但此刻,当他收束精神时,却能从寨子周围那无穷无尽的黑色山林中,捕捉到一点点不同的气息--当然,不是鬼踏江。 他所捕捉到的,是鬼踏江“曾经路过”的气息。 适才那一瞬间的觉悟,难以言表,敖开心自己也明白,待酒醒去,天光明,自己或者便再没法复制这种奇怪的感觉,但此刻,倚仗着这仍然可以操控的点点颖悟,他却能够在山林中抓住那一点点气息,那与山、林、蛇虫,与飞鸟都完全不同的气息,苦追不缀。 ……已是许久。 酒意渐渐淡去,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也在慢慢散去,在敖开心的眼中,周围的一切似乎正在后退,和重新蒙上浓厚的外衣:不再能感受到每一颗树木的成长,不再能听到每窝鸣虫的欢叫,不能再分辨出它们是否健康,是正在长大,还是在走向衰老……当那种癫狂一样的狂欢散去时,那种醺醺然的感知,也便不复存在。 ……急停。 虽然仍然没有看到鬼踏江,但敖开心知道,他找到了。 急速的奔走,带着醉意的奔赴,敖开心甚至根本没有计算时间,只是凭着一股子直觉,一股子感觉,在不住向前。从刚才到现在,他至少已通过五十里的山路,途间翻越了树木极密至完全没有人径的山头,也经过了就算在白天,也要小心谨慎才能通过的深涧与崖路。此刻,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落差超过二十丈的断崖边,发现,下方,居然有算是相当好走的道路。 路当中,一头壮驴正慢悠悠的走着,驴背上坐着的人勾着头,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那个人,披着蓑衣,戴着用茅草扎成的倒三角,而虽然看不清楚,敖开心却相信,他一定穿着一双钉鞋。 (没有那么巧吧?) 皱着眉,看着那个衣着打扮与前些时候遇见的,那个几乎被痛打一顿的,作法事不收任何费用的巫师一模一样的人,敖开心缓缓呼吸,更加小心的隐匿了身形。 风吹过,云流动,月光愈发暗淡,流萤起伏于草间,飞出奇怪的弧线。 驴停了下来,巫师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睡醒,似乎没有察觉到坐骑已经停下。 ……却突然叹了一口气。 “有必要吗?” 作为回答……矢发如雨! ~~~~~~~~~~~~~~~~~~ 早在狙击者们出手之前,敖开心就已发现他们,尽管披着草衣,和用树枝扎着头,但那种勃勃然的生机,却使他们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醒目。 狙击者们用得是短弓小箭,在三十步的距离上,这种箭根本不足以致命,但密集的射击,却足以打乱对方的阵脚,让他失去主动。 第一波射出的箭矢超过三十支,而当它们仍在空中飞行时,动作最快的几名箭手,已经把下一支箭搭上弓弦。 然后,他们就看见,那个巫师慢慢伸出左手,虚虚的张着,迎向飞箭。 他说:“保爷。” (保爷?) (……保爷鬼?孟密七鬼术的保爷鬼术?!) 猛地想到这个名字,敖开心不觉一颤,终于完全自那种醺醺然的感觉中脱离。 百纳共奉为宗,代表着“光明时代”的孟、祝、依三纳王中的孟王一手所传的,孟密七鬼术?! (拜月教这些家伙……是从那里挖出来的?) ~~~~~~~~~~~~~~~~~~ 孟密七鬼术,是一路极为诡异难测的术法,是为地羊鬼、扑死鬼、保爷鬼、看命鬼、铜鼓鬼、破牙鬼和花将军鬼,各各有其妙用。不过……在正式的记载中,这路术法的传承早已与孟王的血脉一起断绝,不复存在人间。 (拜月教这些家伙,应该只是结合了传说中七鬼术的一些细节,自己创建了新的术法而已……但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保爷鬼的外形,简单,甚至还有些可笑:四个圆形,被中间缕穿的图案包起来,形成了一个“十”字……那实在只是一幅剪纸,一幅在纳人村寨中随处可见的剪纸。 但,这幅剪纸却能随着巫师的动作而迅速变大,和显示出了无比的坚韧,箭矢攒射在上面,发出“扑、扑”的声音,却刺不穿它。 “射!” 对之并不惊慌,对面的指挥者冷静发令,第二、第三波箭雨随之而来,密集的冲击使保爷鬼激烈的颤抖着,并终于被撕裂开来。 “……去。” 用食指在空中虚虚的划着,裂开成数十片的保爷鬼,裹着那些落到地上,或是被挂住了的箭矢,就地一滚,居然成为了小小的纸人,面目狰狞,奔跃而前。 “别乱,我们来!” 分别提着“棒棒烟”与“单头策棍”的三人,排众而出,兵器飞舞,将那些纸人,挡下,击碎,当中,更有着曾经在交波寨出现过的巴智。 “‘棒棒烟’巴智,‘革山棍’吴家兄弟,我们从来没有怨仇,为什么要拦住我的去路?” “废话真多。” 倒提着柄长六尺有余的小镰刀,第四名头领人物自阵中突出,轻松破开保爷鬼的阵线,向巫师发起冲击。 “修狃,你今天,已注定要死在这里!” ~~~~~~~~~~~~~~~~~~ (原来是修狃。) 拜月教以黑山秀为尊,然后是剖帕、修狃、火耐、姜央等四人,他们五人本就是意气相投的好友,也是拜月教的开创者,说来虽有教主、祭祀之分,但其实五人一体,地位平等,并无高下之别。 “巴比苗,你竟然还有脸出现!” 这巴比苗也是纳人中有名号的高手,却是极恶的恶名:因当年大将军王统领平南九道兵马入纳,他便是最早被收服的纳人头领之一,引路冲阵,立功无数,当是时,纳人中甚至出现了充满怨恨的歌谣“不怕弓驽不怕炮,只怕七尺钩钩刀!” “钩钩刀”,便是他手中那长柄镰刀,这兵器可刺可斩,又可以格档抢夺,变化极多,更在投奔大将军王后,得到军中强者指点,将大夏军中“钩镰枪”的用法揉入,威力更增。 他乃是巴智的堂弟,但自平南九道军马北返后,他也便随之北去,如今居然出现这里,却也吓不到修狃。他将手只一放,便听爆豆般连声脆响,左臂黑袍自内炸裂开来,露出瘦骨嶙峋一条手臂,上有一道纹身,环臂而进,其色深黑,形容可怖。 “巴比苗,你便只配让扑死鬼吞掉!” 手臂只一振,那纹身竟自臂上脱落下来,如蛇般一屈一抖,早化作一道黑光,径噬巴比苗咽喉! 这“扑死鬼”乃是七鬼术中第一迅捷狠烈之术,疾如飞电,势若强弩,也亏得巴比苗身手了得,间不容发间,身形忽驰,如没了骨头般软软滑倒,让过扑死鬼当喉一噬,跟着挺腰发力,平平跃起,双手急绞,将手中钩钩刀运转如大风车般,向自己身后斜斜斩落,只听“扑”的一声,正是那扑死鬼反飞而回,却被他钩个正着! 那扑死鬼展开来时,足有二尺六七,巴比智虽然钩住中段,却被它前端暴长,刺入肩头--顿时就是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却仍在笑。 “修狃啊修狃,你的扑死鬼终于出手了……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阻止?” 随着巴比智的狞笑,低沉的唱颂声自阵列后方扬起。 “钱财化理,口语奏章,弟子合泰,恭请张祖先师,龙祖二师,龙祖三师,吴祖四师,吴祖五师,吴祖六师,传我师傅,上我身前身后,身左身右……” 听到这个声音,修狃的脸色也不由一变,惊怒交加。 “九牛水,你们为什么也要掺进这事来!?” 第二章第四节 “修狃的力量,比我估计中更强啊……” 背着手,无限感慨的向下方看着,鬼踏江神色平静,就好象在评论午饭时尝到的一味新菜一样。 “你赶过来,是为了要做最后一击?” 站在鬼踏江的身边,敖开心俯视着下面的一地死尸,脸色很不好看。 “不一定。” 声音中居然带出一点点悠然,鬼踏江道:“不过,这始终已是最妙的结果。虽然我有信心以破天锤和阿修罗真气模拟出他们随便那个的出手,但始终还是自然的结果最好。” 早已估计到鬼踏江的赶来绝不仅是为了多加一道保险,早已猜到如果适才的激战是巴比智们笑到最后,也多半会被鬼踏江一并杀灭,但听着他这样亲口承认,敖开心还是不由感到一丝丝寒意。 “修钮很强,强得比我料敌以宽的那个宽还要强,如果不是九牛水一门的‘请祖拳’法,就凭这些人,连同归于尽的资格也没有。” “一切都很理想啊,除了……” 声音中好象有点叹息,鬼踏江慢慢转身,看着敖开心道:“敖将军,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事。” “我很遗憾,真得。”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呆在寨子里,和其它人一样乐一乐呢?” ~~~~~~~~~~~~~~~~~~ “这次大会呢,按照鬼大族王的意思,是要开成一次团结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大会。” 事情的缘由,据说不过是要协调黑纳与白纳间的关系,而做为余兴,设置了对试炼窟的探索,和拿出了天蛇杖与娲母披风两样东西作为彩头。但在这个边擦汗边作汇报的年轻人口中,却似乎不仅如此。 “最新的消息,鬼大族王已向各族高层提出建议,要利用这个机会,重建议榔,而且是横跨百纳之上,能够协调各族关系的固定机构。” 不再是这种因为某件大事而临时性协调召开的聚会,也不再是松散而无约束性的议事,鬼踏江的目标,是形成一个由十到十五人组成的核心,讨论,并决定各族间的重大事宜。 “建议的详细内容,我们还没有拿到。” 尽管青纳也算是影响力不小的一支宗族,但显然,鬼踏江压根就没打算正经对待他们,这些相关的讯息,都是自其它宗族中得知。 “目前来看,作为入选的资格,很可能会是‘强者为尊’。” 每族最多可以指派五人进入试炼窟,他们必须在试炼窟中收集两种异物:一种叫“傀儡虫”,一种叫“鼠儿果”,收集到三十六只傀儡虫和十四枚鼠儿果的部族,才有资格列名议榔。而收集到最多的那一族,将会成为“首席”,他将有权披上蜗母披风,手持天蛇杖,坐在长桌的顶端,主持会议。 “傀儡虫,鼠儿果?你妹啊,我还神木林咧,金蚕王有没有?香蕉来两支要不要?” “呃,这个……?” 面对骂骂咧咧的花胜荣,青纳的年轻人露出困惑的神色,表现说没听说过什么神木林,金蚕王那是纳人传说中的神物,不过似乎也只存在于传说里。 “至于香蕉……花爷您是喜欢什么口味的?麻蕉也有,青蕉也有。” 青纳上下,已几乎可以说是千门在纳地的分支,皆知“花爷”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大财神,那年轻人讨好的表示说,就算想吃芭蕉,也有办法搞到。 “花爷您放心,只要您一句话,小得们爬刀山上火海,也要把芭蕉给您摘来。” “……你给我住嘴,这点眼力都没有,你怎么吃这碗饭的!” 当话题被带歪时,萧闻霜的脸色也便沉下,一直在偷偷打量的花胜荣见此,自然紧张万分,急急忙忙的把眼看就要歪之万里的说话拉回正题。 并不理会花胜荣、杨继之和那据说名叫“阿牛”的青纳年轻人间的交流萧闻霜眉头微蹙,看向筅七延和朱守一。 “这样子搞法……鬼踏江在想什么呢?” ~~~~~~~~~~~~~~~~~~ “新的议榔当中,我只会求一席之地。” 面对鬼踏江含而不发的威胁,敖开心恍若不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依旧是眯着眼,弯着身,在崖边向下张望,一边还在向鬼踏江询问着有关孟密七鬼术的细节。 这反应令鬼踏江也不禁愕然,之后,更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拍着敖开心的肩头,夸奖说,果然是少年英雄,硬是要得。 “打住,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我知道你女儿还没许人!” 之后,鬼踏江终于不再作戏,开始认真的与敖开心交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 “我不会去争,黑老头要有本事,连首席之位也可以拿去。” 鬼踏江的目标,正如之前许多人都曾经判断过的一样,正是要将百纳整合一体,但他的想法却和黑纳一族不同,并不想通过吞并吸收的法子。 “先是形成一个‘有话好好说’的架构,杜绝大家动刀动枪讲道理的事情,然后慢慢推进……” “大族王,这些事情,我都不关心。” 稍微有点无礼的,敖开心打断了鬼踏江的说话,直直盯着他面上,道:“我只想知道,百纳,不会乱吧?” “嗯?” 鬼踏江露出意外的神色,正想说话,却又被敖开心抢先道:“大族王,我们敖家……和其它世家是不一样的。” “敖家永远不觊觎帝位,也从来不认为有谁应该非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城头变幻大王旗,敖家要做的,不过是等尘埃落定,然后去帮手把刻着既寿永昌的那块石头转交一下而已。” “但是。” 低着头,专注的看着自己顶在一起的两根姆指,敖开心道:“我倒觉得,现在还没到该转交的时候,我很希望,我用不着看到转交的那一天。” “太平道,无论他们有多么顽强,多么坚韧,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也不可能出现奇迹,除非……” 突然止住了声音,敖开心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在端详着自己的拳头,而鬼踏江也居然似乎很有耐心,就在那里静静站着,看着他。 一时,敖开心方慢慢道:“大族王,有的话,我不是对您说的。” “有野心倒没什么,但要看时候。” 一句话说完,敖开心转身便走,鬼踏江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至十余步外,方扬声道:“敖将军,我想你是想多了,不过,我倒想问一句。” “如果……如何?” “……如何?” 狞笑了一声,敖开心淡淡道:“我白来的?” ~~~~~~~~~~~~~~~~~~ “傀儡虫,其实就是一种形状很普通的小虫子,是在那次大地震后,才出现的,只有在试炼窟里才能抓到,而且要下到五层以下。” 纳地本就有数不清的奇虫异兽,但傀儡虫在它们当中仍然足够醒目,因为,它身体上的那一点金光……乃是真正的金子! “当然,含量是很低啦,低到会让辛辛苦苦抓到它们的人想哭,但不管怎么说,金子总是金子啊。” 鼠儿果也一样,是一种在阳光下无法生存,只能够在试炼窟第七层以下才能采摘到的植物块茎:当然不是为了吃。 “磨碎,洗净,其中居然也能淘出金子,有普通的砂金那么大呢。” “喔,老花,真得吗?这地方居然这么神,什么地方都能长出金子来?” “没错啊,而且呢,纳人中还有独门秘法,可以把鼠儿果移植到其它地方种活呢?你想不想学,大家朋友价,收十五两金子就教你啊!” 不去理会杂缠不清的两人,也不去理会那个明显是有些紧张,不停得看向花胜荣,又不住偷偷打量自己神色,却只要目光一对便立刻低下头去的年轻人,萧闻霜皱着眉,想了一时,却问起了试炼窟的细节。 “哦,你说什么,试炼窟到底有多少层?” 似乎没有想到萧闻霜会直接向他发问,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了一会,端得是颠三倒四,辞不达意,好容易才让萧闻霜明白。 在被那次大地震强行打开门户以前,从来没人知道,在狗拜崖的下方,竟然还沉睡着这样巨大的天然洞窟,这十多年来,纳人,以及一些闻讯而来的夏地武者与商人们,再三的尝试进入其中,却始终没有弄清它的全貌。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试炼窟至少超过十层,而且越向下,就越发的庞大和复杂。并且,在探索中发现,这里并非亘古无人的安静之地,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不时出现,使人们相信,在不知多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暴露于地表之上,和被纳族的先人们开拓与建设过。 “而且啊,很多东西都是很古的古迹哦。” 实在看不下阿牛那愣一愣说一句的呆样,花胜荣插进来,作了补充说明。 随着探索的深入,种种传说也开始浮现,而不知是有因还是无敌,种种久远之前的遗物与遗址,更被与那些纳人当中的古久传说联系起来。 “比如说拜月教,他们为什么发展那么迅速?据说,他们起家的本钱,就是兄弟五个豁出命去下试炼窟,找到了好东西。” 前人埋藏的财富也就罢了,在拜月教自己似有意似无意的暗示中,如孟密七鬼术等古老传承,正是得之于试炼窟中。这,对于他们的发展和壮大,实在起到了难以想象的作用。 “这样么……” 沉吟一时,萧闻霜道:“总之,先到狗拜崖再说吧。” 第三章第一节 沙卡同学,生日快乐噻! 帝少景十二年,十月初五 狗拜崖下,试炼窟中。 敖开心进入试炼窟,已经是第四天了。 他本不准备来,却不得不来。 ……其实,这次“试炼窟”之会,根本可称之为一场闹剧。 来到狗拜崖,他才在愕然中发现,这个劳什子“试炼窟”,居然并非什么深不可测的庞大洞窟,而是一处由险峻山崖包围,半隐地下的巨大谷地,那次大地震中,谷地一侧的山崖崩落,才使之出现人前。所谓的“三层”、“五层”,其实只是由一些天然矮岭分割开的不同区域,当然,随着向试炼窟深处的探索,地势也的确是越来越深。 进入试炼窟也谈不上什么巨大风险,虽然有类似傀儡虫这样奇怪的生物,但总体来说,试炼窟中的兽、禽和各种异虫也并不比纳地山林中凶狠可怖多少,至少,在通过前几层区域时,只要是优秀的猎手便可以做到。 因为这,在百纳大会的前几天,包括黑山连和白二娘这样的首领人物,根本就不屑于亲身参与到争夺当中,只各自派出了族中精锐,组队进入试炼窟,而虽然是稀有之物,但从第二天开始,傀儡虫也好,鼠儿果也好,以及其它一些只有在试炼中才能找到的东西,都被源源不断的送出。 对敖开心来说,前几天最大的惊讶,来自于见到萧闻霜:无论有多沉得住气,在看到这位“久仰了”的太平道大人物时,他也没能忍住,要霍然站直身子。而王家兄弟的出现,也令他极为意外。 至于王十九少执着的要求进入试炼窟中探索,而王十七少在劝阻不成后,只好板着脸跟进,倒是份内之事,没有什么好吃惊的。 拜月教四大头面人物的出现,极大满足了敖开心的好奇心,尤其在看到紧紧摆在一起的五张椅子中有一个空缺时,他更满怀恶意的反复打量鬼踏江,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些慌张或是尴尬。 ……自然,他是找不到的。 黑纳与白纳的斗口,听到他耳中起茧,一次出现了五名摩师和数百尸兵,令他大为惊叹,红纳、青纳、七股纳……这些之前只在记录中看到的部族与头领们共列一堂,则是印证与整合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报的大好机会。 ……至于他最担心的事情,甚至连影子都看不见。固然无论鬼纳、黑纳甚至是白纳,都部分的流露出了想要整合百纳之意,但面对那些巨大的矛盾,面对百纳间已经形成的差异与不同,敖开心完全看不出这个事情有可行性。 倒是拜月教,这让他担心的组织,这似乎是有着某种理由,能够不为钱财,去走遍每座山林,传法扬教的组织,让他有了一些担心,但几天观察下来,他也安心了许多,甚至就连黑山秀的兄长,黑纳族王黑山连,对他也有着明显的忌惮与防备,更不要说其它诸纳的首领们。 (只在底层纳民间有甚大影响么?如果真能够成功的话,的确可以把诸纳融合,但是,那却需要太长时间……至少在当下,仍然不足为虑。) 到最后,敖开心最提防的反而还是同样外来的萧闻霜,连日来,她毫不避讳的先后与鬼踏江、黑山连、白二娘等人单独约见,虽然事后他们各自也会将会面的情况转达给敖开心知道,但是……代表着大夏朝廷的自己尚在,他们便敢这样公然与太平道的代表约谈,已实在是甚为敏感的事情。 ……不过,在敖开心而言,他也实在没有太多话好说,毕竟,和他一样,出身大夏世家,也和他一路前来的马云禄马大小姐,在见到萧闻霜后,是高高兴兴的提着刀过去谈天叙旧,讲到兴起,甚至还和萧闻霜论了几路刀法。 这种安逸,这种安心,这种安静,在十月初一的那天午后,被撕得粉碎! 那天,各族代表几乎都已返回,总数近千的傀儡虫与鼠儿果,被分别保存在标有各族名称的木箱中,在隆重举行的庆典之后,便要当着各族首领之面,一一开启计数。 比当初敖开心的曾见,那庆典规模更大,气氛也更加热情奔放,唯敖开心却留意到,从头至尾,萧闻霜皆面带微笑的在场侧观看,未曾刻意回避任何场景,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羞怒又或是不屑。 在庆典将要结束的时候,一个消息,在一瞬间,把这欢乐打的粉碎! ……保存东西的地方,被人打劫,傀儡虫尽失,鼠儿果无存,天蛇杖与娲母披风,也被一并卷去。 下手的人,拜月教! 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他们早在昨夜已经下手,而白天的欢庆,则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去逃离,方向……试炼窟! 直到那一刻,敖开心仍抱有极大的疑虑,他要考虑这会否只是一个更大陷阱的开始,他要考虑是否有人在安然欢笑着等待自己的反应。尽管群情激愤,尽管那一刻连黑山连都咆哮着要去追赶和斩杀,他也仍然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正一脸苦涩的鬼踏江。 ……然而,他还是无可奈何的跟着这些怒火冲天的汉子身后,杀进了试炼窟。 或者是因为萧闻霜,因为她在事情发生后,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并且,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她就作出决断,表示说太平道和诸纳一向交好,和拜月教过去更还有些交情,既然适逢其会,倒想跟着去弄个明白。 或者是因为鬼踏江,在确定了事情之后,他似乎一下就老了好几岁,神情怔忡……当然,敖开心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只在说明他的演技出众。 或者是因为这几天来,这一路来累积的各种疑惑与不安,各种往往只是在一错身,一打量间,难以解释,却又难以释怀的疑惑,种种累积,使他难以放心,使他终于还是要走此一遭。 (总之,不过是纳地山林,不过是边野之所,难道……还会闹出瓜都那样的大场面吗?) ~~~~~~~~~~~~~~~~~~ 雨潺潺。 阿力谨慎的观察着地面,不时用短刀砍开前面横生的藤枝,一点点的开着路,大不耐烦的王镇之几次想要出手把眼前这些东西统统轰飞,却被王辅之阻止,只能又无奈的退后,和同样无奈的敖开心互相打量。 虽然对鬼踏江的怀疑始终没有放下,但在萧闻霜直接表示说“愿与大族王共往”后,敖开心也只有皱着眉头退后,而其它几队人中,无论黑纳、白纳、红纳、布纳……,都委婉的表示了“不想和外人同行”的意思,到最后,竟然只有和王家兄弟同行。 ……但偏偏,王辅之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探奇搜怪,只是为了录些故老杂谈,他之所以深入试炼窟,目的,实在于那些传说中,在试炼窟内埋藏的,能够追溯到千百年前,那些纳人先祖的遗迹。 为此,在拜月教事发前的几天,他一直在和他们交流,目的,也无非是想要透过他们,去看一看,据说,被这五兄弟发现的,可以追溯到光明时代的遗址。 也正是为此,在拜月教事后,最高兴的反而是他,特别是在确认了黑山秀一行是逃向试炼窟内后,他更是拍着桌子笑道:“天助我也!”这样的嚣张,连见惯了嚣张汉子的敖开心也不由得为之要翘翘姆指。 以王家兄弟和敖开心的能为,想把任何一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都没问题,但明显的只是为了顺藤摸瓜,王辅之死死压住队伍的速度,铁了心要咬着拜月教的尾巴,去找到他们的老窝。 “这么多纳人呢,这么多急红了眼睛,又熟悉情况的纳人呢,你还怕他们找不到地方?” 在本支排行第四,在同辈中排行第十九位的王辅之,愉快的笑着,身披蓑衣,手执油纸伞,仔细观察着路侧的每一种植物,偶而会惊喜的叫一声,并迅速的蹲下来,进行口述。 “唔,敖将军,你见谅,我四弟他……” “嗯,我明白,十七少你放心,我连和孙二少都能处得来的。” 听到“孙二少”的大名,在本支排行第三,在同辈中排行第十七位的王镇之,也不由得要抽搐一下嘴角,喃喃骂了一声,敖开心依稀听到正是“那个色胚”,不觉大生好感,只恨不能点头道:“正是。” 此时,王辅之已经口述完毕,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来,两名苦着脸的中年男子迅速的把刚才速记下来的东西递过,他扫了一眼,笑道:“辛苦呢。”那两人顿时松一口气,正想开口,却被王镇之用杀人般的眼神扫过,顿时各各缩了一下脖子,再不敢说话。 ……这两人,却是昨日里才加入到队伍中来。当时,敖开心一行偶遇红纳一干人等,两厢一见,王家兄弟登时眼睛发亮,也不必废话,王镇之径直去对方列中揪将过来,一边厢还在笑道:“倒有这般巧事,正还想向两位讨教几日!” 花胜荣、杨继之! 第三章第二节 天色已晚。 ……横尸遍地。 最先发现这些尸体的,居然不是敖开心不是王家兄弟也不是一直在前面探路的阿力,而是一直在转着眼珠想怎么跑路的花胜荣花大侠。当时,他不仅用一声惨叫让敖开心等人知道了他的方向,也用最高的效率,将分布在周围数里路内的几支纳人队伍统统吸引了过来。 “……这是布纳的尸兵。” 认真检查完满地被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后,楚白作出了这个结论。围观诸人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阴沉着脸道:“下手的,是七股纳。” 不以为忤的翻捡着一块又一块碎尸,从中拣出了几截大腿和半段腰身排着一处,细细打量,他眉头越蹙越紧,道:“不是枫树……是铜鼓出的手。” “哦,真得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纳此次追进试炼窟的,有一百来人,其中上得了台面的有两人:女将白罗娇,带着蛊兵,守护在白纳族王白二娘身侧,外姓大将楚白,带着名唤白天牙的副手,和少数精锐在前面开路。 说起这白天牙,却也只是方回纳地未久:他多年前便已离开纳地,外出闯荡,争奈后来流年不利,为青州大豪班戈所聘,莫名其妙卷进一场风波,险险被砍作了两段不说,后来更因嫌抚恤不足吵闹,几乎又被主家添上一刀,没奈何之下,只得卷了铺头,另投它处。后来白纳、黑纳争斗愈烈,白二娘倒想起来自家还在江湖上有几筹好手,因此一一联系,这才回乡。 他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心气亦大。白罗娇是整个白纳一人之下的人物也便罢了,楚白原是外人,他却那里肯居服下位?虽然比武不敌,却时时将“若非我旧伤未愈,他那里是我对手”挂在嘴上,此时听楚白语气肯定,顿时便出言挑衅。 楚白尚未回答,旁边已先有人道:“若是七股纳……难道,是为了计较交波寨那事情?” 当初交波寨上黄、铜两纳相争,各约援手,布纳族摩师布欧强压“蝴蝶”长钦一头之事,也多有人知。七股纳行事向来偏激燥进,如刀似刃,此刻听楚白说起,十个人中倒有七八个“哦”了一声,觉得合理的很。此际场中也有铜纳的人,不觉便白了脸,道:“这个……” 却听一声冷笑道:“且放宽心,我七股纳一向行事分明,这事情只着落在布纳身上,再不会与你们计较。”众人一片哗然,纷纷抬头时,方见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自林中缓步而出,面色阴鹜,手里提着一把无鞘刀,正是七股纳“枫树、铜鼓、蝴蝶”三大高手中的“铜鼓”长戈。 ~~~~~~~~~~~~~~~~~~ “‘七股纳’这些家伙,真会胡闹……” 听完禀报,鬼踏溪很不高兴的道:“大哥,他们什么时候不能找回场子,非要拣这种时候,成心添乱!” 要知此刻追入试炼窟内的,足有近百部族四千余人,彼此间本就各各都有着新仇旧恨矛盾重重,当中如黑纳白纳这般相争的,甚至已算是好的,鬼踏江就为虑此,在追入之前,再三与各部族相劝,想教他们少带些人手进来,或者最好不要前来--却也只是白说。到最后,也只争得各族共饮一碗血酒,做下个“私怨不入窟”的约定,虽然鬼踏江也没幻想过各位大小族王能把这约定当真,但也没想到会连拜月教的尾巴都没追到,便已有人忍不住要动手。 鬼踏江也甚不高兴,却不带在脸上,只挥手教人退下,方道:“当初入窟之前,各族共约,道是一应私怨,事后再说……这个枫树……唉。” 两兄弟对坐闲说一会,早又扯到拜月教身上,却终是不得要领,忽听禀报道:“萧真人来拜。”鬼踏江一怔,忙道:“快请!” ~~~~~~~~~~~~~~~~~~ 只和鬼踏江单独交流了不足一杯茶工夫,萧闻霜便告辞回转。 她虽与鬼踏江同行,夜间却是在鬼纳营地外数十步自扎一处帐蓬,此时夜色已深,筅七延朱守一尚都未睡,正在帐中等候。那阿牛虽然渴睡得紧,却也只好硬撑着呆在那里。 看着面沉如水,沉吟不语的萧闻霜,两人一肚疑问,却只是无从问起,也不知挨了多久,萧闻霜忽地一击掌,长身而起。 “走,去找敖家的人!” ~~~~~~~~~~~~~~~~~~ “你已经知道的事情,我希望全部知道。” “……大姐,你这样说,我真是搞不清该不该改口喊你嫂子啊。” 目光冷得象要杀死人一样,萧闻霜道:“无聊的玩笑。”一句话说得怠懒如敖开心也不由得要缩缩脖子,居然有些说不下去。 ……然后,他坐直了身子,神色转为严肃,口气也变得认真。 “项人那里发生的事情,老王爷倒曾经给我说过……” “没错。” 漠然的点着头,萧闻霜道:“和那时一样。” “我们想要的,是与太平道合作的百纳义军。而不是与诸夏接壤的纳国盟军。” “……很好。” 接下来,两人做了无比坦率的情报交换,敖开心开放了经由英正渠道提供的所有情报,其中甚至包括了由潜伏在太平道中的暗线所提供的,关于太平道与诸纳间的合作的记录,而萧闻霜也毫不避讳的告诉他,黑山秀、黑山连和白二娘,都是太平道的合作对象。 “这一次百纳之会,我们知道的很早,而拜月教在起事之初,更是多得我道助力。” “我很不喜欢拜月教。” 神色复杂,敖开心道:“他们让我担心。” “我自幼厌佛笑道,不信神明……这也是我们敖家一向以来的规矩。” 不止敖家,一拜苍天二拜祖,这本就是大夏绝大多数世家的传统,虽然也时有谈禅的居士,说玄的雅客,但论至本源,却泰半还是“诗书传家”四字,是以,骨子里没有任何信仰的敖开心,原也算不得什么异类。 “不过呢,会在孟兰盆节上,带着一带小兄弟去高声念书的,那就很少见了。” 一想到一群六七岁的小顽童盘腰坐在法台下面,摇头晃脑大读“子不语”的样子,连萧闻霜也不禁要为之失笑,又听敖开心续道:“也是那一次,必戏老大恼火的紧,行家法把我揍了一顿。” 打到皮开肉绽,然后让敖开心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揍,那个答案,着实是铭心刻骨的砸进了心里。 “老大说,你当他们信佛么?他们不过是图些钱花!” 看着萧闻霜,目光中忽地闪过一片阴鹜,敖开心缓缓道:“也就是那一次,老大让我真正记住了一件事……” “只有教首不图财,骨干不爱钱的教门,才是真正可怕,真正要提防的教门。” “比如……” “比如,我们太平道?” 阴着脸点点头,敖开心似乎突然又没了精神,焉焉的缩在椅子里,道:“现在么,我总算又多见识到了一家。” “所以,我很担心。” 静静想了一会,萧闻霜道:“对黑山秀,我的了解可能会更多一些。” “嗯?” 本以为萧闻霜会有什么长篇大论,却在那一句后就没了下文,敖开心好奇抬头,却见她仍在沉思,如是一时,也只又丢出来一句,道:“他,是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 “这样么……” 眼中光彩一闪即逝,敖开心低叹一声,坐得更低了。 “但很可惜,他越有理想,就越危险。” “幸好,拜月教中,也还有一些不那么理想的人。” 酝酿着,敖开心将自己来路上的事情告知了萧闻霜。 “在拜月教的高层中,有人与鬼踏江合作,为此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兄弟送上死路……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我很确信,那是余下三大祭祀中的一位。” “哦?” 对修钮的死讯当然知道,却没想到那一夜鬼踏江竟然也亲临观战,萧闻霜想了一会,却苦笑道:“不管那是谁,却未必还能有作为啊。” “哦?” 刚刚与鬼踏江的会晤中,萧闻霜单刀直入,终于问清楚了一件事情。 “鬼踏江承认,他和拜月教间一直有所联系,而……” “果然,从一开始,傀儡虫就是拜月教要的么?” 这其实不算意外,就算鬼踏江不承认,萧闻霜敖开心也早已有所察觉,在他们看来,鬼踏江到现在才肯吐实,更多还是因为面子上下不来。 “难道要他自己承认被对方玩弄了么……不过,到底是死间,还是反间?” “那种事情,恐怕只有走到底才能明白了。” 协议已经达成,萧闻霜起身告辞,敖开心掀帘相送,眼见萧闻霜已将出营,却忽然笑道:“萧真人,其实……有些事情,我还是没说。” 萧闻霜并不回头,只淡淡道:“我也是。”说着,已扬长而去。 第三章第三节 啊哈,还没出正月就更新了,真是好兆头啊……看来今年必将又是速度爆发连更迭出的一个好年头咧~~ ~~~~~~~~~~~~~~~~~~~ 转眼间,已是十月十四了。 抬头看着天空中那已近如玉盘的一轮明月,萧闻霜心底愈发焦燥。 进入纳地已近一月,与太平道间消息断绝也近二十天,虽然玉清很肯定的说“大局无碍,入冬前不会有真正的决战发生”,可当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时,萧闻霜还是难以安心与行。 (但是,这里的事情也很重要呢……) 当萧闻霜沉思的时候,火焰就在不远处劈劈剥剥的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蛊药和焚烧尸体的味道,有低低的呻吟声,间或会响起兵器交击的声音,又或是人死之前的哀嚎。 随着搜索线的推进,拜月教不再是一味的退走,各种陷阱逐次出现,有巧妙利用地形安置的窝弓,又或是被削尖了一头的粗大毛竹,也有凶狠或者剧毒的虫兽,被安置在一些必经之路上。就在昨天,萧闻霜亲眼见证了四名黑纳的勇士在误入毒泉后,是怎样迅速的失去了战斗力,蜷缩成一团倒下,虽然最终他们被救走,却已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也有不惜身死的勇士,构成一道一道的防线,竭力阻击着追击的队伍,据认识他们的人说,这些都是拜月教最核心的人员和最忠诚的信徒,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四大祭祀之一的剖帕。 但,真正拖慢这队伍先进速度的,还不是这些,无论陷阱多么精巧狠毒,无论阻击者是勇猛还是绝望,巨大差异的力量,本该轻易辗平这些抵抗。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与队伍前进伴随的,是内斗与传言,种种传言。 比如说:有人在暗示,鬼踏江与拜月教间的关系根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所谓“失窃”云云,就算不是做好的一场戏,也只是盟友间的内哄。 比如说:有人在追究,列出一条条一桩桩的往事,追究那些拜月教曾经的困难与成功,追究当初是谁在支持他们,谁在保护他们,那中间,不仅仅出现鬼纳一族,乃至鬼踏江的名字,也出现了几乎所有纳人大宗族的名字。 “……真是奇怪的联盟。” 看着这群“目标一致”的“乌合之众”向前推进,追击,出身南辕北辙,却有着共同理想的筅七延与朱守一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感慨,筅七延更叹息说,想要把这样的力量融合起来,恐怕还真只有拜月教能办到。 “他们虽然共同用着‘纳人’这个名字,但彼此间的矛盾、仇恨与不同之处,却是超乎想象的大,百纳归一……无论是黑山连还是鬼踏江,都只能在形式上做到吧。” “因为他们没有共同的理想啊。” 朱守一说这样的话,堪称最自然不过,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放弃一切,投入太平道的典型人物。一直以来,他几乎没有参与各种战事,所负责的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结合自身的感悟,去重新分析和铨释那些儒门经典,从中挖掘出它们和太平道经义的共同点。 “七股纳的人和布纳又起冲突了。” 皱着眉,看着刚刚收到的消息,萧闻霜无奈摇头,却也没有办法。 似乎是因为在交波寨丢掉的面子,七股纳居然和布纳死死纠缠了起来,不仅“枫树”长空、“铜鼓”长戈、“蝴蝶”长钦三人全部赶至,还带来了数百名刀兵,虽然布纳一族的整体实力在七股纳之上,但面对精锐尽出的对手,他们在试炼窟中的本钱却的确弱了几分。 “说起来,七股纳的三名头领,实力难道相差很大吗。” 曾经在交波寨上见过长钦与人动手,在萧闻霜的评估中,就算让他偷袭,也休想在自己手下走过三招,但从近几天的记录来看,长戈已足以单独对抗布纳族的任何一名摩师,而长空更是强硬到了连鬼纳、黑纳这些大宗族面子都不卖的地步。 “我也没见过长空,不好说,不过长钦本来就是今年才获得‘蝴蝶’之名的。原来的蝴蝶,在去年战死了。” “哦。” 本来也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萧闻霜一边点着头,一边继续专注的观察面前的地图,并不时闭上眼睛,用手指在地图上沿着一些路线轻轻描画着。 “无论怎样拖延,拜月教也不可能再守住这三个地方了,明天……明天中午之前,他们最后的防线会被突破,会被压缩到这里。” 用手指点在地图的右上方,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细节,只是象征性的画了几道代表山体的曲线,以及一条深黑色的直线。萧闻霜端详了一下,偏过头向筅七延发问。 “这是什么?” “哦,应该是武溪吧。” 筅七延也没有进过试炼窟,但却听说过一些传说:据说,在试炼窟的底部,有一条宽大、幽深的河道,河中有浓烈的瘴气,没人见过对面有鸟飞来,没人见过有走兽在河边喝水,至于河对面是什么……更是没有任何人去探索过。 “我是没有见过,不过,也未必就是什么不能越过的天险之地,但不知道后面有什么,这个很难让人觉得值得去冒险啊。” “哦。” 萧闻霜想到的事情,却和筅七延不同, “这里,是绝地了……” 紧紧的抿着嘴,她从地图前离开,皱着眉,思考着当前的形势。 “再无可退之处,那结局已经能看得见了……问题是,拜月教,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精心谋划,得罪了几乎全部纳人宗族,又辛辛苦苦的逃到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等待被人逼在死地中全灭……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步出帐外,抬头见天上明月,已几乎是浑然如珠,萧闻霜似乎已能看到,明天此时,那轮将会更加圆满的玉盘,也似乎已能看到,拜月教……的崩坏与破灭。 “今天早些休息吧,要确保明天有最好的状态。” ~~~~~~~~~~~~~~~~~~ 帝少景十二年,十月十五 已是黄昏。 半个月的追逐,终于将至尽头,此地已是试炼窟的底部,拜月教的余众结阵退守,背后,便是那条瘴气浓烈,根本看不见对面的大河。 (很古老的地方。) 别有心事,萧闻霜静静打量:试炼窟最后部分的面积远远小过之前环环相连的诸谷,整体是一个狭长的山谷,左右山壁陡峭,之间的距离,阔者百来步,窄者十数步的距离,兼且有着众多的石质建筑,亦只是到现在这地方才稍显开阔,有了方圆七百步以上的平坦地势,若非如此,拜月教众也不可能将防御维持过这整个白天。 在萧闻霜的眼中,那些建筑只是些被临时派上用场的防守工事,虽然设计用心,却已破旧太甚,没可能挡不住相差如此之大的进攻方。但在王辅之眼中,这些建筑,却是不折不扣的宝贝! 从见到第一堵石壁开始,他就不住的发出惊呼,还时时从身上翻出一些绢画和书籍,翻阅对照。 “两千年,至少有两千年以上……我甚至可能还少说了两千年!” 不愧为号称是“凡是王家用不着的东西,他都能记住”的怪物,王辅之准确的认出了几乎每一处刻画又或石像的来历,按照他的说法,这都是百纳地区上古以来的流转,绝对可以追溯到三纳王那个时代。 王辅之对这些东西的爱惜,并不只是放在嘴上,当他几次出手,阻止纳人们在进攻时把刻画连着工事一起毁坏时,甚至几乎为自己招来围殴。但系铃人也能解铃,在仅仅通过远远观望,就准确判断出某种有祭祀用途的建筑在某个方位上必然能找到突破口时,王辅之就又靠自己赢回了好感和尊重。 而当在进入战场的最后区域时,王辅之,他几乎要发疯了。 “……三纳王,那绝对是祭祀三纳王的地方!” 如果不是对他最熟悉不过的王镇之一直保持了高度警惕,他甚至有可能就这样飞扑到拜月教众们当中去。 “你看,踏江,大哥,白族王……还有各位族王,头人们。” 讽刺的笑着,一直独立在阵线正中,维系着拜月教众的士气与忠诚的黑山秀突然开口。 “一个夏人,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纳地的夏人,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我们祖先的标志,而你们,却要到他这样说明之后,才能……嘿,我竟看到有人现在还在迷茫。” 指向右前方的一名头人,黑山秀嘿嘿的笑着,道:“你大概连三纳王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吧……忘却先人的你,还能称自己是纳人么?” “黑山秀,你他妈张狂什么,老子……” 那人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乃是百纳当中“蓝纳”的头人,唤作蓝斯洛,立刻就暴跳如雷,戟指大骂,黑山秀倒是绝无污语,只是嘿嘿冷笑,间或一句话,却又能让那人再跳高十丈。 “黑二,蓝斯洛,你们……” 似也看不下去,鬼踏江踏前一步,开口调解,那边萧闻霜却是目光微微闪动,心道:“黑山秀直称鬼踏江名字,鬼踏江也只唤黑二,没什么教主之类的称呼,这两人之前也曾相熟么?”忽地一惊,眼觑着黑山秀身形闪动,黑袍猎猎,化作一道诡异的飘影,盘旋而前! 黑山秀这下扑袭,速度快极不说,更兼全无道理之极:对侧强敌环伺,他这样单骑揣营,那是十死无生,却又图个甚么? 或者正是因为,包括蓝斯洛在内的诸纳头领皆未及反应,只有一个鬼踏江似是已有所预判,那边黑山秀身形方动,他一声厉啸,手中破天锤也已出手! 劈啪声中,诸人根本没几个能够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着黑影疾闪,杀气流溢,兔起鹘落不过几下,黑山秀已然闪回本阵,依旧是独自立在拜月教众的最高处,依旧是那微微冷笑的样子,如果不是左肩上多了一处凹陷,渗出几多殷红,甚至让人没法看出他刚刚已和鬼踏江动过手。 “头,头人!” 变化委实太快,竟然要到了蓝斯洛颓然委地之后,身侧诸人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扑将上去,哭天抢地起来。 “黑山秀,你!” 瞋目大怒的,却是白纳族王白二娘,黑山秀适才如风奔袭,杀得却非止蓝斯洛一人,竟是转战三姓,手诛四人,他也真是强极快极,如楚白、花启生等,已算是有头有脸的好手,却连一合也撑持不过,便被他取了性命。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几个名字听着很刺耳……” 将右手微微提起,当中,有四个半透明的魂体,似乎还在努力挣扎。 “楚白,花启生,蓝斯洛,白天牙……刚好,要完成血祭,还缺四条生魂。” “血祭?” 一句话却提醒了诸人,终于将目光投向黑山秀身后,萧闻霜正自寻思,却听身后咯咯有声,回头看时,却是花胜荣,正哆嗦个不停。 “你又出什么花样?” 微微有些不悦,萧闻霜开口询问,却听花胜荣战战兢兢道:“不敢有什么花样,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本书作者,果然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不,我是说,果然是一条快意恩仇,言出如山,永不断更的好汉啊!” 第三章第四节 口胡,什么叫言出如山?就是说连更就要连更,说血祭就要血祭,说血祭乃们一群,就要血祭乃们一群哇!! ~~~~~~~ 说是四条生魂,其实是祭祀了六条性命。 最后时刻,某个自称“方笑愁”的人,大吼着“我辈兄弟岂能不同生共死”冲将出来,那自然也没人拦他。 另外一个却更荒唐,居然连萧闻霜也认得,竟然是帝军先锋将领之一的宇文拔都,据黑山秀说,这是他某天路过一处战场时,看到一具被撕作两半的尸体,生魂恋栈不去,来回逡巡,便顺手拘了回来。 “不要啊,我不能就这样消失,有元学姐还在等我,包村大计还没有完成……至少,我们三耻应该同尼玛进退吧魂淡!” 与方觉愁的慷慨赴死完全不同,这个已经被撕裂成两半的生魂作出了强烈的挣扎,但最后结果也只一样,在黑山秀的手下,什么反抗都没意义,最终,还是被化入一盅金色的液体当中。 “三千六百只傀儡虫,三千六百枚鼠儿果,以及其它无数的珍稀异物,再加上取自这遗址当中的旧物,方合作这一碗汁水……” 脸色愈显苍白,黑山秀以左手托碗,大指微微浸入其中--萧闻霜眼见,早瞧着他指缘被侵成深黑颜色--道:“以此一碗水,浇破千重浪!” 走到河边,将金汁徐徐滴入水中的黑山秀,没有遇到任何阻挠,因为,一边用极谨慎极小心的动作将金汁滴落,他一边也在为诸人缓声解说。 “踏江,对这,你应该还有印象吧……事实上,一水破千浪的想法,本来不就是你提出的么?” “不是你开玩笑说,既然鸟不得飞兽不得临,就干脆以水破水么?” “嗯?!” 惊疑的声音,却是发自一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觉的马云禄,大睁着眼,她道:“你们说什么鸟不得飞……难道……” 伸出手指向那被瘴气覆盖的,深黑色的大河,马云禄道:“难道,这里就是武溪?” (是了,《武溪深行》!) 蓦地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天筅七延介绍这里时自己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萧闻霜一时间,简直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下。 (居然连这都忘了……南行万里,马革裹尸,是马征南的《武溪深行》!) ~~~~~~~~~~~~ 多年以前,赤峰马家,曾经出过一位第一流的将军,虽然是从敌对的阵营中叛投,却得到了极高的信任,被付以大军,西讨南征,其女儿更被立为后妃,代代贵戚,与国同休。 这位将军最著名的豪语之一,就是“男儿当马革裹尸,何能卧床上,死于儿女手中”,而最终,他也果然践言,倒在了南征的军中。 尸骨还乡,一齐还乡的,就是这首被人发现他用手刻画在自己甲胄上的,莫名其妙的歌行。 “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关于这首《武溪歌行》中的“武溪”到底何指,曾经引发过范围颇大的讨论和查探,但在整个南征大军的范围内,都没人见过能够当得起这几句描述的地方,到最后,也只好认为这是一代名将因为长期仰攻山头不下,而郁积的怒气。 (但是,如果真有这个地方,如果马征南的歌行其实是实写……) 心念如电,萧闻霜转眼已想过多个可能,却也知线索不足,这些不过是全无根脚的推论。又听黑山秀倒似是全未听到马云禄的疑问,只是道:“但当时,你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吧……” “所以,你才放风说,你们需要大量的傀儡虫和鼠儿果……黑二,你倒用得好间啊!” 鬼踏江的声音中,怒气滚滚,这也是他首次坦承自己在百纳大会中设置的赌胜目标是受到了他人的操纵,黑山秀却充耳不闻,只是嘿嘿笑道:“也只骗了你这一次……之前,你也没少得利,要不然,他怎地能这般精准的把修狃杀掉,是不,火耐?” 一句话问出,鬼踏江脸色更形难看,而仅存的两大祭祀之一的之耐,更是面色大变,急退出十数步远方吃吃道:“你,你一直都知道?!”声音居然已形嘶哑。 黑山秀却似乎已根本懒得理他,只又向着鬼踏江喃喃道:“其实,我们自己收集,也不是来不及,虽然非要在月圆之夜,但再等一年,也就是了……”没等说完,已被鬼踏江沉着脸截断掉,道:“所以,你们根本就是有心,是有心要把我们引来这里,你还是没有死心,你还是希望再传一次教,让我们接受你的想法,是不是!” 眼中闪过狂热的火焰,黑山秀大声道:“没错!” “恢复对祖先们的尊崇与信仰!恢复那些古老的规则,我们根本还没有深刻理解,就已经忘掉,已经抛弃的规则。” “你们,所有你们这些人,你们好好看看,好好想想。” 神色狂乱,逐一的用手指向各族头人们,黑山秀道:“我们有共同的归宿,我们共同的家乡,在那里,月亮上的鼓场,是我们共同的根源。” “一千人,也说自己是个部族,八百人,也说自己和山下不同……这样下去,我们会越来越弱,我们会被消灭,会和祖先们的名字,和对月灵的记忆一齐消灭。” “百纳,必须归一。” 将手高高的举起,指向天空中的圆月,黑山秀道:“……在月灵的照耀下。” ~~~~~~~~~~~~ 一片死寂。 (这个人,好大的心性……) 心下微生惮意,萧闻霜默默评估着黑山秀这作法成功的可能性,又打量着那些头人们的表情。 (但是没有用,这种说法打动不了他们,利益,大量的利益,决定了他们不会这样放下……) 越来越感到好奇,萧闻霜很想知道,黑山秀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把百纳头领们都引来此处,到底,是有何把握? “我看到你们不为所动,没关系……这不奇怪,我们已分裂太久,久到了很多事情都被忘却。” “所以我要引你们来这里,所以我要收集三千六百只傀儡虫,三千六百枚鼠儿果……因为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收复这座桥。” “这座,当年被夏人最勇猛的大将,押上自己的性命,才一刀砍断的桥!” 随着黑山秀的声音,那色作深黑,瘴气弥漫的武溪,开始有了变化。 一点,一点,那些被滴落水中的金色液体,渐渐洇开,更改变着周围的水质……甚至是物质。每一滴金色液体,最后都化作金色的莲花,朵朵相连,通向瘴气的深处。 看着这莲桥的不断延伸,黑山秀的眼神也越发狂热。 “诸位,和我一起过桥罢,那桥后,是我们纳人祖先的祭坛,最古老的祭坛……到那里,我们一起面对先人们,你们会回想起那些伟大的过去,会回想起……” “够了,黑二。” 突然开口,鬼踏江更向前走出,站到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这就是你的想法?修一座旧桥,寻一座老庙?” “你就是想做这个?” “我也相信那些古老的神灵,黑二。” “相信我们的祖先,相信那些传说,我尊重过去,尊重各种各种样的传统与习惯,论到祭祀的歌谣,论到种种细致的地方,我便和你一样熟悉。” “但我便不认可你的作为,我不认可你追奠先人的方式,不认可你承继他们的方式。” “你传播拜月教,试图重建对月亮大鼓场的信仰,恢复那些古老的东西。” “自当年以来,你一直恨我,不肯助你,助你……光大这由你我共同创立的宗教,但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 一语出而满谷皆惊,拜月教创立已久,黑山秀与四大护法早已响彻纳地,却从来没人知道,鬼踏江,竟也曾是拜月教的创始人之一! 听到鬼踏江这样说,黑山秀瞳孔微微收缩,冷声道:“若还是那些陈词旧调,便无须说。” “……不愿听?” 嘿嘿笑着,鬼踏江的说法却一句比一句更加诛心的道:“还是怕辩不过我,怕在在这百纳头人,拜月教众们的面前,辨不过我?” “我和你同样相信那些古老流传的价值,我和你同样相信月亮的神力,相信月亮上的鼓场与家乡。但我却不认可你的作法,不认可你的想法!” “但既然你不愿和我辨……黑二,今天,我便和你赌一番!” 忽地扬手向天,鬼踏江厉声道:“我信月有灵,我信天有意,我信我所行……若月灵庇我,今夜,便不教你成功,不教你得意……我说,今夜,这月,莫圆!” ~~~~~~~~~~~~ 鬼踏江一句话说出,最先面色大变的,却是萧闻霜敖开心两人,王家兄弟也均有异色。 (这里面,有问题!) 急急掐算历数,萧闻霜一边看向敖开心,却见他已是面色木然,左手微抬,指向上方。 (糟,已经晚了么……) 从来没有觉得“抬起头”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情,萧闻霜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自己颈后骨头摩擦时那种喀喀的响声。 和萧闻霜一样,此刻还在试炼窟中的所有人,包括黑山秀与另外两名祭祀,包括拜月教最后的教众们,包括黑山连、白二娘,包括诸纳的头领们,战士们,都抬起来头,不发出任何声音,看向天空。 ……见,天心月圆。 可以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能够感觉到,黑山连这些人,比黑山秀们,显出了更加明显的放松,但萧闻霜却只想冷笑,因为,她已经推算出了今年的历数,也推算了此地的方位。 (是时候了。) 似乎是听见了萧闻霜的心声一样,天空中,那轮明月,那轮皎洁无暇的明月,突然,被染上了一抹黑色。 当黑色渐渐扩大,当那本是完美浑圆的月轮被慢慢侵蚀出越来越大的缺口,萧闻霜心底的怒意与疑惑也越来越大。 ……同时,她也感觉到了,周围渐渐弥漫起的杀意,来自几乎所有部族头人的杀意。 (但他们不敢。) 默默的注视着鬼踏江,萧闻霜心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再大也没有的陷阱,虽然这陷阱的目标看来并不是自己,但……那终归极不好受。 似乎完全不在乎身后弥漫的杀意,鬼踏江平视黑山秀,脸色起来越扭曲的黑山秀,轻咳一声,道:“如何?” 他声音不响,却似是当头一记雷鸣,把已几乎全数石化的拜月教众们震醒过来,纷纷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向黑山秀,看向这个聚集了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希望的人。 过往,无数次带着他们实现奇迹的人,这一次,也一定能走过去吧? ……于是,他们陷入了更大的惊恐。 “踏江,你……”抽搐着嘴唇,黑山秀显然已在“失态”的边缘。 “这不可能,你,你竟然才是得到祖先们的祝福,得到了月灵认可的人……” 颤抖着,黑山秀竟似连站立也都困难,步步后退,接近到了那滴水而生的莲叶浮桥边上。 “黑二,现在回头还来得……黑二!” 似乎还想劝服黑山秀怎样怎样,鬼踏江的声音突然转急,也是在这同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两道巨大的触手如闪电般自瘴气中破出,把根本没有反应的黑山秀死死捆住,一抽而去! 一片哗然当中,鬼踏江第一个飞身而前,却又在堪堪将至桥头时硬生生止住了身形。 “……一切,都结束了,何必再作些没必要的事情?” 若在刚才,这种说法就什么用也不会有,有着信仰与忠诚的战士,从来都不是语言所能动,然而,现在,刚刚看过了自己的领袖败走,也刚刚看过自己所信仰的神灵在如何选择……他们,终于低下了头。 ……月亮,已被侵蚀过半了。 “放心,结束后,就会出来的。” 如断语般的说话,连解释都没有,却如神谕般,轻易安抚了所有教徒,以及绝大多数的纳人战士,就算是那些面色始终难看的头人当中,也有一些显出来迷茫和挣扎。 “而我,我要去看看。” “喂,大哥!” 看着鬼踏江居然似乎也有要踏上莲桥的意思,鬼纳诸人可真是慌了神,鬼踏溪第一个冲上来,挡着不放。 “放心,有月灵庇佑,我不会有事的。” 轻轻拨开兄弟的手臂,鬼踏江的笑意当中,却又有几分萧索。 “我必须去看看,我与黑二,志趣从来相投,只是各行其路……我要去带他回来。” 挥着手,鬼踏江头也不回,踏上莲桥,转眼已消失在浓厚瘴气当中,看着这,萧闻霜目光一闪,忽地看向敖开心。 “别拦我,今天我一定要去!” 寂静转眼已被打破,却是王辅之在大吼大叫,并用一种流畅优美至无法形容的身法,很快绕开了王镇之的阻挠。 当王家兄弟的身形先后消失在桥的另一侧时,萧闻霜也下定了决心,稳重的拱着手,向周围各族头人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在她与朱守一筅七延的身后,敖开心马云禄早已越众而出,至于脸色灰白的花胜荣被咧着嘴的筅七延牢牢抓住,那也不必细表。 (总之,无论鬼踏江在搞什么把戏……这事情,必须弄个清楚!) 第四章第一节 “大族王果然博学多识,竟然连历法也都精通。” 被浓到看不穿的瘴气遮盖,武溪水似乎阔不可渡,但踏莲而渡之后,萧闻霜发现,也不过是十余丈黑水而已。自然,当中也有几多惊险,感受到前人所伏的杀意刀气,亦察觉到似乎有一些巨大到可怖的生命暗伏其中,但以萧闻霜之识、之力,和有着这金色莲桥的引导,所有这些,均未被触发。 渡过武溪,面对的,是险峻山壁上的幽深洞口,好象被巨人用双手在山体上强行撕裂出来的伤口,又好象是伏地猛兽警告般张开的血盆,山石遴峋,险恶非常。 “……惭愧。” 面对萧闻霜如赞似讥的说话,正袖着手,面带从容微笑,立在洞口的鬼踏江微微欠身,道:“为了这一天,我兄弟倒是等待多年了。” “欢迎,来到真正的试炼窟。” ~~~~~~~~~~~~~~~~~~~~~ 盯着眼前的浓厚瘴气,黑山连神色憔悴,似在苦苦思考什么,却听身后有人狠声道:“你家兄弟做得好事!”声音尖锐,又自有三分威严,却正是和他斗了多年的白纳之长,白二娘。 “鬼踏江这厮,从来都没把我们当对手过么……” 黑山连恨恨一叹,却听白二娘冷笑道:“叹气有个屁用,老婆子现在也想开了,我们还斗什么?只是给别人看笑话!” “我已经吩咐阿奴追进去了,你还下不得决心么!” “阿奴?!” 身子一震,黑山连不敢置信道:“你居然……” 白二娘咬牙道:“没错,阿奴本是预备杀你用的,但现下这样……你倒看看!” 鬼踏江黑山秀先后离去,他两人便是此刻百纳当中身份最高的两名头人,商议事情时,身周数十步皆是空地,无人敢近,此刻白二娘扬手指点,黑山连顺着转身看去:其实不看也心里明白,无非一片迷茫,不知所措。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鬼踏江死在里面!” 压低了声音,白二娘一边还忍不住看向天空:一轮明月已被蚀却三分之一,越发象是一个扭曲的嘲笑。 “但是,月灵……” “你个老王八蛋!” 勃然大怒,白二娘道:“月个鬼灵,只要想抢老娘的位子,就算是月灵娘娘自己来了,老娘也杀她八百回!” “……好!” 白二娘凶悍果决,黑山连又何尝不是阴骛狠辣?只是刚才鬼踏江感应月灵,一叱遮天的手段委实太过可怖,以致于他一时也乱了分寸,此时被白二娘一番喝骂,反而定下心来,道:“便依你!” “你既舍得阿奴,我也派得石长老!今天的事情,不死不休!” 顿一顿,又阴声道:“火炽麒麟窟,雾锁桃花林,连岗玉佛子,高卧尸将军……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我就不信,他们都肯这样眼睁睁看着鬼踏江一统纳疆!” ~~~~~~~~~~~~~~~~~~~~~ 眼见诸纳宗族纷纷有人渡过武溪,宣布说要去“相助大族王擒拿黑山秀那厮”,鬼踏溪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如是一时,忽地下了决心,拍拍手,将周围鬼纳几名头领召集过来,吩咐几句,便道:“且小心着,我去助大哥。” “喂喂,二爷,你……” 无视诸人的反对意见,鬼踏溪大笑道:“我知道大哥交待过让我看家……但是,此乃天意啊。” “我名踏溪,岂可遇溪而不踏?” “须知,违天不祥!” ~~~~~~~~~~~~~~~~~~~~~ 在进入山体数十步之后,外面的光便完全折不进来了,所幸,岩壁上附着的苔类居然是很少见的夜光苔,发出着微弱的蓝光,照亮了脚下的道路。 “也就是这里难走些,再向前走,便有些影影绰绰的天光,也不知是从那里折进来的。” 鬼踏江殷勤的在前带路,朱守一筅七延两人远远缀在后面,都甚是警惕。 途中,经过了残损的石像,模样凶恶,约有三人高大,却已被自腹部击断,倒戳在地上。 “唔,没错,就是我用破天锤打的。” 发现萧闻霜在端详石像,鬼踏江漫不经心的告诉他说,这是自己很多年以前打断的。 “很难打呢,真是麻烦,虽然不会跑也不会还手,但很难找,而且,谁会想到没事要来打石头玩啊。” “哦,把分布在洞窟里的六座石像全部打破,通往后部的路才会出现?” “是啊,真是很高明的幻术。” “但是,我们今天不用再打一次吧?” 立住不动,萧闻霜淡淡道:“大族王,明人不说暗话。” “这地方偏离大路已是够远,他两人也能保证后方绝对没人跟来。” “所以,有话,就请直说吧。” “……好。” 目光如刀,却先在朱筅两人面上滚了一滚,鬼踏江方道:“萧真人,今天的事情,还没结束。” “唔。” 居然表赞同的点头,萧闻霜道:“过得今日,你便将成为纳人心中的半神,过得今日,无论黑山连白二娘,皆再不能向你挑战,百纳归一的伟业,也许你真得能够达成。” “……但,你必须先过得今日。” 鬼踏江笑道:“我与太平道,没道理做对头的。” “黑二能做的,我皆能做,这层意思,萧真人当能体会。” 萧闻霜蹙眉道:“追进此处的人,你要杀尽?” 鬼踏江森然一笑,却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不想杀在下的人,又岂会追进来?” ~~~~~~~~~~~~~~~~~~~~~ “这些家伙,跑得还真快。” 嘴里嘟嘟哝哝的,却没有把敖开心的动作稍稍减慢,即使在进入洞窟,周围骤然黑暗下来之后,他也只是微微一顿,眯了眯眼,便适应了周围的环境。 “我说,你等我一下啊……哎哟!格老子的,这里真黑啊!” 没奈何的叹了口气,敖开心拍拍额头,无奈的放慢速度,等着身后那位倒提大刀,大步追赶的女同伴。 “大姐啊,你说这里关你什么事情,巴巴的追上来作甚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啊!” 几乎被马云禄一句话噎死,敖开心翻了半天白眼,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在前方开路,速度却是慢了些些。 ~~~~~~~~~~~~~~~~~~~~~ “咦,老花你居然也进来了?” “老杨你都来了,我又怎么能不来呢?”热情的握住杨继之的手,花胜荣哈哈的笑着,表示说这样的大事自己怎么能不参加。 “你当初不过挖了几颗莲子,就换了多少金货,再说,年轻人也有必要见见世面,才能成材。” 一边说着话,花胜荣一边唤过阿牛,让他“见过老前辈”。 “话说,老花你这次这个伙计倒还象样,至少比上次那个不懂尊师重道的家伙强多了。” 一看到阿牛,杨继之却先想起来当初雪域上的经历,一回忆起那个完全没有自觉,既不想学骗术也不想学偷术,还经常对老前辈们老拳相向的年轻人,就不觉唏嘘。 “是啊是啊。” 似乎心里有事,花胜荣哼哼哈哈的应付了几句,便换了话题,道:“你今番进来,是为了追王家的那双羊牯?” “……明知故问。” 哈哈笑着,一边亲热的揽住了花胜荣的肩膀,杨继之道:“十九少爷这样的人,第一有钱,第二人傻,若就这样放过,天也不容!” ~~~~~~~~~~~~~~~~~~~~~ “四祭祀,您又何必……” “我必须要去。” 拜月教四大祭祀,修狃被鬼踏江安排伏杀,剖帕战死于前日,火耐“卧底”的身份被揭破,尴尬非常,刚才索性追入试炼窟中,本来排名四大祭祀之未的姜央,此刻却已是拜月教余众中身份最高的一位。 “你们放心,今天的确还有很多血要流,但……不会是在这里。” 说着,又喃喃道:“感应月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脸色甚为决绝,他紧一紧腰带,大步踏过莲桥,转眼已不见踪影,身后不知何处转来一声嗤笑,道:“……傻瓜!” ~~~~~~~~~~~~~~~~~~~~~ “……纳人当中,真有这许多强手?” 拱手送别鬼踏江,萧闻霜皱着眉头,向筅七延发问。 “这倒真不清楚……” 适才,鬼踏江与萧闻霜达成协议,萧闻霜会帮助鬼踏江在试炼窟中获得胜利,而鬼踏江,将在事后与太平道做最大程度的合作。而为了防止萧闻霜“阴沟翻船”,鬼踏江也告诉了她若干名字。 “这些人都没怎么参与到纳地这些年来的内斗中,所以你大概从来没听说过……不过,现在,他们应该不会再旁观了。” 在暗蓝色的荧光下,鬼踏江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微笑道:“而我,刚好也有一样的想法。” 自然,这样的协议,两造都不会完全依靠,但萧闻霜也相信,就仅以自己一行三人之力,也非纳人所能制服。 “鬼族王说的这些,有的我确实有点印象。” 努力皱了好一会儿眉头,筅七延才犹犹豫豫的表示说,纳人当中,的确有个“桃花林”的传说,据说是一片长年都被迷雾笼罩的地方,只有在春季大风刮来的时候,才会有很短的几天能够进入。 “玉佛子,这个我是真没印象,至于尸将军,那是布纳传说中的人物,难道真有其人……?” 说了半天,最后等于没有线索,萧闻霜苦笑一声,登高观察一下,换了一条路线,向着试炼窟后方而去。 (他刚才的说话中,不尽不实的地方还多得很……黑山秀到底去做了什么,才是此间事情的关键……真人托付的事情,怕就要着落在那里!) 第四章第二节 洞窟当中,光线本该极弱,此刻却明亮有如白昼。 一丛并肩而生的石笋,约十来只,皆两丈来高,一名大汉与鬼踏江腾挪其上,拳脚交错,进攻趋避,斗得一团火热。 那大汉比鬼踏江还高出多半个头,面目却是难辨,因他周身上下皆裹在一团火焰当中,熊熊烈烈,拳脚挥动间,火花飞溅,将石壁上的苔藓一片片烧没不说,便连那些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滑溜的石笋,也被灼至焦黑开裂。 鬼踏江神色从容,双手上下翻飞,居然全不惧火烧焰灼,便这样一拳拳一掌掌硬拼,两人每对轰一记,那大汉身上便是火光大炽,火舌吞吐,将周围映得更加明亮。 “以鬼法护体,借寒气御火么……大族王,为何不肯一用破天锤?” 那大汉身上火焰,居然似是自内向外烧出来,每一开口,便有火苗涌出,带着他声音也显着十分浑浊嘶哑,难以听清。 “若石五在此,破天锤自然已出。” 鬼踏江神色从容,谈笑如常,言语间更暗含轻蔑之意,果然激得那大汉一声怒吼,反手自怀中掏出一支兽角,色如血凝,润似细脂。 “算你说得口响,某倒要……你?!” 那大汉话未说完,忽地一声惊呼,既惊且怒,却是鬼踏江见他掏出兽角,眼睛居然也是一亮,身形蓦地凝住,双手交叉,各各捏出怪异手诀,向前一推,他两人此刻相距三株石笋,十来步距离,谁想他手诀一捏,却似有什么东西如箭飞出,正正缠在那兽角上,居然将之从大汉手中撞脱! “这是,扑死鬼!” 急急发力,将兽角夺回,那大汉却因此失却先机。鬼踏江闪电般扑出,掩至他身前,侧身避过扑面而来的熊熊火焰,左拳狠狠捣出,将对手自石笋上轰离。 明明脚下踏空,大汉却全然不惧,低吼一声,足下红云缭绕,居然将之托住在虚空当中,他借机重重一蹬,直跃起来,反而闪至鬼踏江身后,双手捧住兽角,眼中凶光大绽,狠狠戳下! “花将军,鲍二娘,横大刀,举长枪……夜剁鬼,日斩肠!” 极快诵出几声口诀,鬼踏江身后自生凶鬼恶神形状,刀枪并举,居然将那大汉重击格住。 “……花将军鬼!” 眼中惧色更浓,大汉嘶声道:“果然是孟密七鬼术,原来……” 再未能将这句话说完,鬼踏江如轻烟般一旋一纵,已跃至大汉侧面,并指如刀,自他左颈处刺入,一下已将他颈部割开三分之二,大蓬鲜血喷涌出来,滋滋声中,一时倒将大汉身上火焰燃得更旺。 “若用破天锤,你岂是我三合之将,不过是怕坏了这支麒麟角罢了。” 飘然落回石笋上的同时,鬼踏江已将那支兽角夹手夺过,看向那三管尽断,却还在发出喀喀声响,两眼睁得滚圆的大汉--此时他身上火焰渐熄,方显出面容,却是满面皱纹,少说也六十往上的老者。 鬼踏江看着他,漠然道:“早该去死的,便无谓挣扎……你们这些老东西,没能力带大家往新时代,却又自以为护持了什么了不得的传承……当年三纳大战时,你们就该终结啦。” “……火窟传承,从今而绝!” 眼见那老者渐渐不再挣扎,周围环境也随着火光的熄灭迅速暗下来,鬼踏江摇摇头,待要离去,却忽地面色一变,猛可里一吸气,平平向后退出一步,亦是在这瞬那,亮到耀眼的刀光,自不知何处闪出,如长虹贯日,当头斩落! 退得虽快,却还是被刀气侵着,额头微微疼痛。鬼踏江立足未定,急一跺足,斜斜跃出,那边厢刀光早已又卷了过来,对方一击虽然失手,变招却是极快,刀未触地便已硬生生扭转方向,将他裹住。 “大族王,便借您吉言哩……鬼纳传承,从今而绝!” 来人刀法毒极,快极,鬼踏江吃他逼住,竟腾不出手取出破天锤御敌,他此时早已看清来敌:却全然在意料之外。 “长空……你们七股纳,也敢来趟这汪水?!” ~~~~~~~~~~~~~~~~~~~~~ “你娘了个腿的,这世道,没天理啊!” 抱头鼠窜,并不停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花胜荣发挥出了足以令任何熟人“叹为观止”的速度,飞一样的在石窟中奔逃着,身后,是一团嗡嗡作响的黑色小虫,速度似乎不是很快,却在将彼此间的距离不断缩小。 不久前,花胜荣一行迎头遇上了全身都裹在黑衣中的年轻女子,开口向他们询问“有没有见到鬼大族王?”在听到“随便就问人问题,你有钱么?”的回答后,对方脸色一沉,给出了让他们后悔不迭的回答。 “钱自然有,只怕你受用不起。” 只一扬手,便有无数嗡嗡作响的黑虫从不知什么地方涌出来,翻翻滚滚的飞将过来,惊得连相互抱怨都来不及就扭脸跑路的他们,只影影绰绰听见对方的讥笑。 “想要钱么……挨得过万蚁蚀象,自然让你们见识乾坤一掷!” 皆抱着“我也不用跑得比熊快”的心思,花胜荣杨继之都完全没有要同心御敌又或者打个什么小配合出来的意思,只是发力猛逃,不一会儿,就被追到各奔东西,连那阿牛也在慌不择路中,与花胜荣跑散,但不知为何,那群黑虫却根本没有要分散目标的意思,只是盯着花胜荣,死追不放。 “咦,是白纳的虫蛊术?” 依稀听见这么一句,跟着便见一粒黑糊糊的东西被迎面掷来,花胜荣大骇之下,正想着“前有追兵,后有堵截,这可真要糟啦……”却觉额前一凉,那东西居然刚刚好的擦头飞过,跟着便听“轰”的一声,身后那些嗡嗡之声,尽数熄了。 “花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又骗人钱了?” 至此方听出原来是萧闻霜一行中筅七延的声音,花胜荣肚里大骂,却没奈何如今在人屋檐下,站直了身子,干笑道:“原来是筅大侠。”一边还不忘回头去看,却见平地里已多了大片藤蔓,结连成笼,把那些黑虫尽数困住。肚里不觉啧啧,暗道:“这小子居然也很有两手……”忽又听见动静,抬头见却是萧闻霜从另一侧转将出来,手里提着一人--正是阿牛--沉着脸,道:“你带这样人进来,是要带他死么?” ~~~~~~~~~~~~~~~~~~~~~ “废柴。” 当鬼踏江被“枫树”长空缠住时,鬼踏溪倒是威风八面:甚至没有解开体内蛊神,他已把两名摩师和他们携带的尸兵打得东倒西歪。 “不是我说,老布,你们这些手段,平时帮人打打群架,抢抢山头也就罢了,这样关系的事情,你们想掺,太不知死了吧?” 完全没有正在对敌的态度,鬼踏溪嘻笑自若,要不是对方恶狠狠的看着他并快速退开,他甚至都有走过去重重拍几下肩膀的意思。 “老布。” 并着指头向对方身后点点,鬼踏溪道:“呶,路在那边,活路。” “别怪我没提醒哦。” 那两名摩师见他如此怠懒,眼中凶光更盛,对视一眼,忽地各自从背上取下一直未用的带柄长刀--却没有攻向鬼踏溪,而是将刀锋合入掌中,低头诵咒。 “你年轻轻轻,我年纪轻轻。你也说不透,我也分不清。留下这一路,留给那鬼师,他喊鬼才应,他送鬼才走,留下这一路,切莫去唱它……” “鬼师?不是摩师么?” 皱皱眉头,鬼踏溪毕竟不是鬼踏江,一时竟想不出他们唱诵的这到底是什么咒歌,却本能觉得不该让他们再唱下去。 “我说老布,你够了啊。” 提聚力量,正待将他们打断,却觉眼前一花,那些刚才还被自己踢得满地乱滚的尸兵当中,竟如闪电般蹿出一具中等身材的尸兵,转眼已迫至身前,鬼踏溪只来得及扬一扬手,已被对方一拳封眼,跟着肚子一疼,却是吃人踹个正着,登时倒飞出去。 “……不知死活的小鬼!” 那尸兵竟能言语,虽因舌头已然残损,声音极为喑哑难听,但听在鬼踏溪耳中,却真是惊出一声冷汗……无论布纳族役尸之术何等神妙,但死人就是死人,岂能再开口说话?! (难不成……) 觑的亲切,看准那尸兵刚才绝然也只是被自己踢得满地乱滚当中的一具,又见对方虽然速度奇快,但不过重击自己两下,右腿已然断折,拳头上也有碎骨刺穿皮肉,支支岔岔的突将出来。鬼踏溪忽地想到一个纳人当中长久以来的传说,面色一变,又见那两名摩师居然齐齐跪下,向那尸兵恭声道:“参见鬼祖。”这下真是再无疑问。 “僵尸将军……你竟然真得还活着!?” 第四章第三节 话说,最近的更新速度有没有让大家感到惊喜呢~~~~ 山腹中,处处皆是争斗,处处皆有血光。 黑纳、白纳、布纳、七股纳……众多宗族因为各自的理由,派出人手追入,而麒麟窟、桃花林等等连三纳大战都没有介入的势力,也因为这样巨大的变动,纷纷浮出水面,插手其中。 拜月教仅存的精锐,追随在姜央的身后进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追进来是为了什么,或者,只是要给长久以来的信仰一个交待? 似乎有着共同的目标,但不同势力间,又各各有着新仇旧怨,即使黑山连等首领人物能够分出轻重,但在布欧或是长钦这样的层面,却很难完全约束住自己的情绪。 而这当中,又还有太平道,有王家与马家,有南征军中的大将……诸多本不该出现在纳地的势力的介入,使这样的局势更加错乱复杂,更加的让每个人都担心和紧张起来。 ~~~~~~~~~~~~~~~~~~~~~ ……刀挥过。 刀已断。 曾经的“蝴蝶刀”长钦,如今已是一个死人,杀人者白发苍苍,披须至胸,身裹一张斑驳兽皮,腰悬上书“寿”字的金漆葫芦,神色漠然,自他的尸体上踏过。 ~~~~~~~~~~~~~~~~~~~~~ 棒棒烟、钩钩刀、竹条镖、连加棒……诸般异种兵器并施,却保不住他们的性命,泥秋指、草鞋锤、四门打、太山握……各种奇招绝学尽用,却不能将敌人阻挡片刻。 各戴了一串玉佛珠的双手不住虚抓,来人用得明明只是纳地几乎习武之人便懂的“八大手”,却每一出手必夺一件兵器,必取一条性命,尤为可怖的,是他面色始终如悲似喜,模样疯癫,心思似乎完全没有放在眼前的战斗上。 “鬼踏江,这些人是挡不住我的……别让他们白白送死!” ~~~~~~~~~~~~~~~~~~~~~ 一片混乱当中,萧闻霜当先开路,一行五人径取后洞,全然无意介入混乱当中--自然,若有笨伯不开眼到想来向这支小队挑畔,也没道理会被轻轻放过。 (黑山秀……他才是现下的关键,他向那里去了?他想要作什么?) ~~~~~~~~~~~~~~~~~~~~~ “几位,我现在呢,第一,是很饿了想吃东西,第二呢,是想去找那位黑大教主,对你们的事情,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麻烦让让路好不好?” 嘴巴上说得客客气气,敖开心却早已做好了用拳头沟通的准备,而身旁的马云禄更是跃跃欲试,一脸的“你说完没有快点动手吧”的表情,毕竟,对面堆着的三四十具尸兵,怎么看也不象是好说话的架势。 所以,在对方那名头领客客气气的说着:“明白了,得罪了”并把尸兵散开时,敖开心才感觉到格外的愕然。 “我说,老兄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与布纳诸人对峙时,敖开心早已察觉到背后有人正在接近,但艺高人胆大的他浑未将之放在心上,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回头看看到底是怎般回事。 “他们不懂事,请敖将军见谅。” 从后面走来的只有一个人,一身灰布衣衫,面如死灰,了无生机,面相似乎只四十来岁,声音却枯涩如年逾古稀的老人。仅仅是作着手势,他就令刚才那蛮横强势的摩师把道路让开。 “刚才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微微的躬着身,来人向敖开心与马云禄致歉,并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姓石,苍山石五。” ~~~~~~~~~~~~~~~~~~~~~ “我说,您老人家今年高寿了?有三百没有?” 啪! “别啊,我这眼看也是要死的人了,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不成么。” 啪! “我说……你只会打耳光是吧!” 碰! 终于来了一点变化,不再大扇耳光而是一脚踹在鬼踏溪小腹上,把他还没来及说出口的话统统踹断在了肚子里,只能默默流泪。 (……老实看家多好,没事非要踏什么武溪,好奇心害死鬼啊!) 自我安慰说“怎么也比被血祭的强,活着就还有机会”,但正被四具尸兵叉起,晃晃悠悠跟着布纳诸人一路前行的鬼踏溪,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有吸引力的前景。 (不过,这老头居然还真活着啊。) 不觉又偷眼看了看那正背着手,走在自己旁边的尸兵--却已不是刚才一照面就把自己制服的那一具。鬼踏溪只觉背上寒气直冒,肚里咬牙道:“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可不该叫声鬼师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鬼师”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纳地当中,也不过是近几百年的时间。 在向来以“摩师”为领导阶层,以役尸术为最大凭籍的布纳一族当中,出现了一位想法怪异,剑走偏锋的天才。在御使尸体方面有着无可比拟的天赋,不过二十出头,他就成为让布纳族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第一摩师”,甚至,为了表示那种尊崇,而在“摩师”之上又新造了一个名词,是为“鬼师”。据说,在他手中,再普通的尸兵,也能发挥出意想之外的威力,而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在他的操作下,甚至可以让人认不出这是尸体。 在当时,就算在整个纳地当中,他也有着足可列名前十的声威,尽管那时的布纳还没有真正独立的地位,只是古纳大旗下的一系旁支,但“尸将军”之名,却完全不在当时古纳的两名最强者之下。 鬼师的寿命很短,只活了三十几岁便告辞世,在当时还引起过无数叹息,但对到了鬼踏溪这个地位的人,却又能够知道多一些的信息,比如说,他一直在进行某一项奇怪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十年,又比如说,他当初死的时候很突然,也没听说有什么急病。而这些传言中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鬼踏溪一直当作鬼扯的一点…… (果然,这老头真是疯了……舍弃肉身,借尸寄魂!) 一想到正走在自己身边的人可能已经活了三百年,鬼踏溪就觉得一阵寒战,而再一想到这三百年间,他不知换过了多少尸壳,先后寄居了多少具尸体,就更是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咦,这样说来……) “喂,我说老头,你……又打脸!你有点创意好不好啊!” 带着两记高高-凸起的红色手印,鬼踏溪悲愤道:“我只是想在死前再作一下学术研究而已……这些年来,你有没有用过女人身体?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如果有的话,有什么感受?” 一句话问完,鬼踏江已经紧闭眼睛,运足了力气,但意料中的巴掌迟迟未来,反而听见了一阵骚动。 (嗯,这是?) 睁开眼,鬼踏江发现,刚才还散发着无尽威势的鬼师,已是颓然倒地,四分五裂开来,而随行的两名摩师,更愕然相望,神色中惊惧皆备。 (果然和传说的一样,只要有摩师能够唱颂出《洪水滔天》鬼师就可以瞬间移至他所携带的任何一具尸兵……但是,出什么事,要这么紧张?) ~~~~~~~~~~~~~~~~~~~~~ “……石长老。” 一肚皮疑问的敖开心与马云禄早已离去,石五却仍留在布纳诸人当中,盘腿而坐。 呈半圆形散开的尸兵将石五围在当中,他们中最瘦小的一具,却坐在石五的对面,冷冷打量着他。 因为已是全新一具尸体的缘故,现在的声音和鬼踏江刚才听到的已又大为不同,依旧是浑浊不清,却显出几分象在冷笑的味道。 “……鬼师。” 静静对坐一时,石五突然道:“你的身体……”却又止住。 “快了。” 说着含混不清的话,鬼师道:“你呢?” 石五按一按胸口,站起身来,并不回答。 “七大摩师尽出,此刻,此地,不会有人比你的耳目更加清明……鬼踏江在那里?” ~~~~~~~~~~~~~~~~~~~~~ “鬼踏江在那里?” “关你什么事?!” 火耐咬着牙,微微躬着身,双手上各有黑色雾气缭绕。在相距约十一二步的对面,一身黑衣的男子侧着身,左手单执长棍,棍头虚虚点在地上,却似乎时时都在颤抖。他脸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精光如刀,竟使火耐幻觉到身上在微微作疼。 “……好紧的口,该叫你做忠诚的叛徒么?” 听到对方的讥笑,火耐脸上抽搐一下,怒道:“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消你们来掺!” “居然认得我么……” 似乎在低低的笑着,但下一句话说出时,黑衣男子已然自原地消失。 “那,你还妄想活命?!” 自认出眼前这黑衣人似乎就是多年前肆虐纳地的四名杀神之一后,火耐一直在全心戒备,更在暗中唱诵咒歌,此际对方甫一发动,他已本能般将术法激发。 “代生下代达,才生下土地公,才生下土地神。” “他是围寨脚的铜链,他是围寨头的铁链,保佑一千个妇女的命,保护一百个小孩的命。” 以极快的速度,千重铜锁幻现空中,将火耐重重围住,同时,亦听得“扑”、“扑”几声疾响,却是对面那黑衣人运棍如枪,连续四下疾刺,四下全部刺在同一点上,每一下都令火耐身周的防御激烈震颤,几乎崩溃。 (这个人,好象比当年传说的更强!) 和“孟密七鬼术”一样,这一路“代代达咒”同样是黑山秀他们自试炼窟中的遗址取得,也是火耐修习的最强防御术法,却只一个照面,就几乎被对方击破,惊惧之下,也知这样守御,必是死路一条,双手一推,袖中红影翻飞,连环射出。 “……徒劳!” 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速度竟赫然又作提升,闪电般将自己所发十一道“赤飞线蛊”尽数击中不说,更居然沿着为了发射蛊虫,而在“代代达锁”上开出的唯一缝隙,准确无误的刺了回来。火耐再想有所变化,已然不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棍搠入自己咽喉! ~~~~~~~~~~~~~~~~~~~~~ 右手轻轻拧动,将长棍从火耐咽喉中退出。来人的目光渐渐又涣散开来,不复刚才凌厉,变得疲倦、漠然,甚至,还透出了几分市井之色,猥琐之意。 “大人。” 自一侧闪出的年轻男子,背负双刀,一身皆是纳人打扮,恭敬的作着报告。 “刚才暗算鬼踏江没有得手,被他走了……哦,火老头已经死了?” 黑衣人干笑几声,道:“鬼踏江倒好手段,当年大将军带着我们,想把纳地这些什么传承守护统统的清掉,火烧神木林,血洗玉佛寺,却也被那老头走脱……很好。鬼踏江这般,倒也是为王前驱。” 顿一顿,便道:“传话他们,杀得着一个,便杀一个,杀不着,只管向后洞会合。” “今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第四章第四节 高逾二十丈的石壁,被用一种精细却又粗放的手法,刻制出了庞大的地图,山、水,以及蜿蜒其间的道路,和分布着的城镇与村寨,都被清楚的刻画出来。 但这却是不属于人间的地图,在已知的大夏国度内,没有一处山水能够和之对应起来。 黑山秀僵立石壁下方,抬头仰视,在这高大的石壁前面,他渺小的如同虫蚁。 响亮的吸气声从后方传来,以及压抑不住的惊叹,和因为惊叹,而完全不成句的破碎话语。 “这是,这种风格……还有,那是……这比前面的遗址还要……” “王公子。” 努力把嘴角处拉扯出一个笑容,黑山秀转过身,看见了一脸惊叹,目光似乎被石壁牢牢吸住,根本没工夫回应他的招呼的王辅之,也看见了满面都是提防,对自己更流露出满满敌意的王镇之。 “这是蚩尤的遗迹。” 和王辅之一样,似乎一刻都不舍得把目光从石壁上移开,只是简单打了一个招呼,黑山秀就又转回身去。 “……真正的,蚩尤亲手刻下的,遗迹。” ~~~~~~~~~~~~~~~~~~~~~ 在关于纳人的神话与传说中,三圣王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孟王、祝王、依王,活跃于不同时代的他们,都留下无数传说,据说他们用一只草鞋就能从帝京一夜间飞回纳地,据说他们能够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据说他们都分别战胜了无数的夏人名将,和用智慧戏弄了众多的帝王。 但,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蚩尤的地位。 传说中,他是纳人之祖,是活跃于“第一战国”之前的半人半神的领袖,跟他有关的传说,连篇累椟,不仅仅在纳地,在夏人的上古文献中,也一样充斥着大量相关的内容。 ……但是。 就好象现在稍微认真一点的学者都会默认把“祖三皇、宗五帝”的那些故事当成神话而非史料来研究一下,关于蚩尤的一切,同样是被置于“神话学”的领域内来研究, 而现在,黑山秀,却在用一种非常严肃的态度告诉王家兄弟说,这里,就是蚩尤最后呆过的地方,这些巨大的石刻,这些古老的设施与雕塑,都是在他的指挥下完成。 “蚩尤,是真正存在过的,他是我们纳人的祖神,但他同时也真实存在于我们中间过,他是居于人间的神。” “我听说,夏人有过‘人神混居’的年代,直到‘绝天地通’的大事件后,才分清了人神殊途的道路,蚩尤祖神,大概就是生存在那个年代吧。” 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一切,并非黑山秀自己的想象,而是在试炼窟中所发现的记录。 “那些遗址,有的人只看见了其中记载的武学与术法,却不知道,这些记录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试炼窟似乎有着特殊的地位,在历史也并非始终被群山封闭,三圣王的时代彼此相差数百甚至上千年,但均在其中留下了建筑与记录,从上面,黑山秀们还原出了孟密七鬼术这样早已失传的绝学,也解读出了他们想让后人记住的事情。 渡武溪,祭蚩尤! “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了多少年?” 喃喃说着,似乎是在和王家兄弟说话,又似乎仅仅只是想把郁积在胸口的一些事情讲出来--而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听众。 “所以,挑到了这个月食之……” 对黑山秀其实既无恶感也无好感,但不满于王辅之执着的非要深入这里,王镇之连带对其也有些恨乌及屋,不由得说出了这种尖刻的话语,但,只说到一半,他就猛然止住,和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你……不,你们,你们的确是故意的?!” 怪异的笑着,黑山秀头仍未回,只低声道:“王公子啊。” “……吾虽为边野之人,但倒也知道钦天监之设呢!” ~~~~~~~~~~~~~~~~~~~~~ “十一次了,很好……鬼踏江,我倒要看看,你能否再杀我十一次?” 诡异的对白,出自僵尸将军“鬼师”之口,虽然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终于对于这成名已逾三百年的老怪物时,鬼踏江还是有强烈的无力感。 只要周围还有一具尸体……鬼师便等于是不死之身。 虽然说,受限于这些尸兵的素质,鬼师并不能发挥出传言中他所精擅的所有武学或是法术,但无论你击倒他多少次,他却都会立刻就附身在别一具尸兵上,精神饱满的杀将回来,这样似乎看不到头的循环,足以把再坚强的意志给磨垮。 ……而且,更不妙的是,鬼踏江有太多不能在这里久战的理由。 刚才,他击杀了火麟窟一脉的传人,又先后击退了精擅蛊术的阿奴,号称“化腐朽为神奇”的玉佛子,中间还夹着莫明其妙和七股纳之首,“枫树”长空打了一出:虽则说,在他心中,除了一直隐伏于黑山连身侧,至少有十五年没被人见到出过手的苍山石五,这些人都不配算是真正的对手。但对方人数众多,各有诡异杀着,如果一个不慎,羊蹄印里崴断脚,那才真是笑话。 (真是托大了,但是,这老东西,到底在想什么?!) 对当前的局势,其实鬼踏江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以身为饵,把那些到这种时候仍然决心杀掉他的人吸引进来,一次性清洗干净。但他却也有严重的失算:七股纳三大头领尽皆追入不说,更将族中最精锐的刀手带来,足足八九十人,分别结成小队在洞中搜索,给鬼踏江造成了一定麻烦不说,更对他事先伏下的人手造成不小杀伤。 七股纳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一直都出了名的雇兵氏族,如果黑、白诸纳下定决心出个大价钱,那也不奇怪。鬼踏江真正想不通的,是布纳一族为何会这样投入。 七大摩师皆至,以及另外三名修为足与摩师平论的年轻人,分六路,携带了约一百六七十具尸兵,布纳才是今次追杀中投注最大力量的一族,所投之重,甚至已经大到了足以让鬼踏江的计划全数翻盘的地步! (但这完全没有道理……他到底想作什么?) 且不说如果这十名摩师级别的头人一旦战死,对布纳族的打击会是何等之大,单论这些尸兵,虽然被鬼师毫不在意的当作消耗品一样使用,但他们其实都是布纳族最宝贵的本钱,以鬼踏江的眼光看来,这里面最低等的也经过十年左右的炼制,更有约三成是被炼制已绝对超过二十年,是那种平时遇到“大场面”时,才会被带出三五具来镇压的宝贝,也是布纳族压箱底的本钱,如果尽数折损在这里,那就算摩师们全部无恙,布纳族也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决心,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 再战一时,鬼踏江心下越发焦躁,却没奈何--尸兵们分散成圆,无论他想从那个方向突围,鬼师都会比他更快的挡在前面。 (难道要用那个?但是……) 心意犹豫间,却听脚步声响起,极快,而又极轻,几乎在鬼踏江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对方已然撞入战团。 “大族王,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来人手法快极,也狠极,长棍连搠,每一下都是径取眉心,自后脑贯出,转眼间已连续击毁四具尸兵,两名掠阵的摩师一阵哗然,急急驱使尸兵围攻时,却那里是对手? 看到意料之外的援兵,鬼踏江却没有喜欢也没有放松,反而,是眼睛蓦地张大,滚滚怒火炽烈到了简直让尸兵都会有所察觉的地步。 “……无影枪!你好胆!” ~~~~~~~~~~~~~~~~~~~~~ 试炼窟虽大,但道路却不算复杂,在王家兄弟之后不久,萧闻霜一行与敖开心一行也先后来到了石壁之前。 作为意料之外的,敖开心居然还在路上拣到了王家兄弟的一位熟人,那个稍微有点呆呆的纳人向导,阿力。 “呃,你是说,我们答应的脚钱还没有结清么……” 看到对方非常认真的比划着,说“前头是前头的,试炼窟里面是里面的,价钱是不一样的”,难得尴尬的王镇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敖开心笑哈哈的掏钱摆平了这起恶性欠薪事件。 “不用还不用还……说真的,不用还。” 看着笑得满面花开,表示说“能看到王十七爷刚才的表情已经值了”的敖开心,王镇之连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至于王辅之,他现在正从包袱里翻出大幅白纸,抓着炭条在聚精会神的要把眼前石壁临摹下来,那里有工夫在意这等“俗务”? ~~~~~~~~~~~~~~~~~~~~~ (不过,这是……文字?) 一直在凝神观察石壁的萧闻霜眉头微皱,因发现自己居然认出了刻在石壁边上的图形,那如鸟行虫爬一样,用极为夸张的方式装饰在地图边上的一行图形,居然是从上古时期就已没人再使用的一种文字。 (如果这样的话……) 把目光移向石壁,看向那些被装饰在村寨与山水间的构图,萧闻霜努力调动着那些来自张南巾的回忆,辨识着这些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无人使用的文字。 (坟山,台江,翁河……都是些奇怪的名字……嗯,这是?!) 忽地怔住,因为,萧闻霜发现,这张地图上,其实似乎是标识了一条曲折的路线,自己辨认出的那些地名,有山,有河,有村寨,而沿着它们一路前行,最后一个标识,却是根本就不能称为地名。 (……祖先的家乡!这是什么意思?) 愕然于自己的发现,萧闻霜忽地听见错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这时,黑山秀也终于结束了对石壁的凝望,转回身来,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 半身浴血,鬼踏江当先冲入,身后,有被蛊虫们围绕在中间的阿奴,有神色枯槁的石长老,有手持寿葫芦的桃花林一脉的传承,有面色不断变幻好象随时都会发疯的玉佛子,有鬼师、摩师,和成群结队,数目已缩减一半以上的尸兵--却不见了鬼踏溪,有姜央,拜月教仅存的大祭祀,有把自己紧紧包裹在黑色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倒提长棍的无影枪,有列阵雁行的七股纳……带着不同的表情,带着不同的目标,他们渐次涌入,并和前面来的人一样,被那石壁震撼。 “大族王,不管你在策划什么,到现在,都注定不成了。” 首先开口的是鬼师,寄身在不知是第多少具的尸兵上,他用干涸而又难听的声音,沙沙的说着。 “想在外面的洞窟中伏击,杀尽所有追进来的人……很好的计划,但,只能套住野鹿的窝阱,遇上了老虎就是废物。” “是吗?” 在鬼踏江用这样讽刺夹着快意的口气回答之前,萧闻霜已先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当鬼踏江奔入此地时,他与黑山秀曾经极快速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在捕捉到了那一幕的萧闻霜眼中,两人更多是流露出欣慰,而非恐惧或是愤怒。 站定了身子,鬼踏江居然好象一下闲适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巾,慢慢擦着脸上的血。 “我承认,我没想到你这老东西会这样发疯,今天的事情过后,不管我怎么样,布纳一族算是完啦。” “我也没想到,你们七股纳原来早就成了九道军马的走狗。” “……不是走狗。” 当其它诸纳都因鬼踏江的说话而一惊时,无影枪很从容的道:“是战友。” “大将军的麾下,只有人,没有狗。” “……是么?” 看着起初有些瑟缩,现在又因无影枪的说话而挺直腰身的长空,鬼踏江讽刺的笑着,却将目光投向其它人。 “那未,你们呢?” “你们现在要做什么,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我们要杀你,这才是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鬼师冷冰冰的回答,换来了鬼踏江的大笑:“好,好,很好!” “只要不让百纳归一,那怕和九道军马联手,也是值的,是么!” “但你们又为什么不先问问这位大人,问问无影枪大人,他们来又是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都没用。” 接过话头,居然是敖开心,面有怒色,瞪着无影枪的敖开心。 “我终于开始感觉,这一次不是白来了,我终于开始庆幸,这一次我来了……大将军王,真是好狠的心!” “敖将军,你?” 敖开心的意外表态,令无影枪一怔,也令诸纳皆感紧张,唯此时,黑山秀却一声冷笑,探手入怀。 “踏江,莫再浪费时间了,我能感到。” 微微抬头,眯着眼,虽然上方是厚重至无以形容的山体,黑山秀却似乎看到了被其隔绝在外的月亮。 “……已至中天了。” 说话间,黑山秀的手自怀中取出:立见金光绽放,一时几乎令所有人都要眯起眼来,仅能依稀看清,那金光似乎是出自黑山秀的掌心,是几枚干瘪虫蜕一样的东西。 (果然!) 谁也不知道,萧闻霜心内此刻是何等惊骇! (真人的判断是对的,拜月教果然找到了这个东西,能够把力量强行提升一个位阶的至宝。) (金蚕王!) 第五章第一节 因为不能在书评区回帖,所以在这里统一回复: 多谢gotter书友,多谢goodxjj书友,多谢hsy452768528书友,多谢不可忽视的蓝书友 慢步,乃很久没出现了啊…… gr78书友,乃的问题很好,下一节就会有答案了~~ 另外,没人想赞美一下咱家最近的更新速度咩?最近九个工作日的第七更啊……这放过去,至少是两个月的更新量啊…… ~~~~~~~~~~~~~~~~ 在萧闻霜来纳地之前,玉清曾经很严肃的向她交代了自己关于金蚕王的调查,但,实在来说,萧闻霜并没有放在心上。 以什么什么神药强行提升力量,这本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的想望,在实践中,也积累出了种种的经验,就算是太平道自己,也有多种运用药物和刺激等手法也提升道众力量的办法。 但…… 一人一生只能服用一次的神药,服下后立刻提升一级,无论是从二级力量提升到三级,还是从九级力量提升到十级……这样的药物,根本就是与理不通。 虽然说,玉清也向萧闻霜指出,传说只是传说,综合其它方面的纪录来看,金蚕王最能够发挥作用的空间,应该还是六、七级的武者,而八级以上的强者就算用这种办法提升,也不会持久,还可能存在其它副作用。 但萧闻霜仍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药物……直到,今天。 她亲眼看到,本来自信满满的诸纳强者,在看清了黑山秀掏出的是什么之后,就突然变得慌乱和紧张,无论黑纳“石长老”,白纳“阿奴”、又或者是桃花林、玉佛寺的那些老人们,皆不顾一切的掩杀上前。 但有鬼踏江在。 破天锤全力施展,尽管转眼间已受上重伤,却到底为黑山秀争取到了吞服下一只金蚕王的时间。 --自然,萧闻霜也注意到了,以无影枪为首的“七股纳”们,却和萧闻霜敖开心等人一样,选择了静静旁观。而本来,若再加上他们的速度与狠辣,鬼踏江的防线很可能将无法维持。 (那么,果然,这才是无影枪南来的目的,大将军王其实是希望看到百纳生变的……他是想以此来打击当年运作九道军马北归的那些派系吗?还是想……) 当黑山秀加入战场后,在萧闻霜敖开心他们的眼里,这一战的结果已无悬念,两人此刻盘算只有一件事情,便是如何能够尽可能多的再收集一些关于金蚕王的信息。因为,他们已经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效果:虽然运用拙劣,甚至不时震裂开自己的皮肉与筋络,但黑山秀所运用的,绝对是第九级力量无疑。 (但这样似乎意义不大,和谢晦比起来,效果更差,而且对自己肉身的冲击也很大,如果是阵前使用的话,这样突然提升上来的力量……如果是我和末姐联手……唔,工,恐怕不行。但如果是和那家伙,或者和象先联手,这个姓黑的家伙,他未必胜得了啊!) 尽管敖开心的评价不高,但用来镇压诸纳强者却已足够,黑山秀以第九级力量发动的七鬼术,轻易将诸人尽数逼回原位,更只用一道目光,就定住了正在寻找机会的鬼师,但之后,他所作的事情,却让每个人都摸不着头脑。 脸色铁青,黑山秀只一拧身,双掌齐出,竟然把鬼踏江也一并轰倒在地! ~~~~~~~~~~~~~~~~~~~ 今日之事至此,几乎所有人都已认定,鬼踏江和黑山秀就算不是一伙的,也必然大有干系,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历法盈亏之术,但凭着本能,他们也感到今天是被鬼黑两人联手哄了一记大当。 所以,当看到两人突然反目时,几乎所有人都陷入呆滞,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萧闻霜。 (这是在,灌功?难道他们……好胆色,好气魄!) 这下终于感到骇然,萧闻霜忽地想清了他们在图谋什么又正在做些什么,却终是没法让自己相信。 这样的事情……真可能吗? 当萧闻霜正在紧张计算时,当其它多数人还茫然不知所措时,黑山秀已经倒下。 鬼踏江,慢慢站了起来。 黑山秀刚才一击实是出尽全力,将鬼踏江整个人打得深深陷入地面,在原本坚实的石地上,形成了一个直径近丈的大坑,但现在,鬼踏江站起来,神完气足,看不出任何受伤的样子,状态,甚至比刚才苦战诸纳时还要好。 “灌顶传功……” 用沙哑的声音,鬼师终于最先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是迅速爬满诸纳强者面上的惊慌,是鬼踏江的笑,惨然的笑,黯然的笑。 “没错,自从当年我兄弟发现这里之后,便一直在谋划此刻之事……借黑二之力,催谷我到九级力量,然后。” 将右手平平举起,掌心处,刚才黑山秀交给他的一只金蚕王,正闪着耀眼的光。 “看我,成神。” ~~~~~~~~~~~~~~~~~~~ 对敖开心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荒唐了。 一年时间里,先后两次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晋身神域,这样的冲击,足以让多数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命犯太岁?就算是神经坚韧如敖开心者,心里也不由得要翻江倒海起来。 (混帐东西,吃一只虫子就可以升到九级,再吃一只虫子就是十级力量,那有这样的道理?食物是神圣的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升级的啊混蛋!) 然而,令敖开心更加没接受的,同时也令诸纳强都没法理解的,是鬼踏江接下来的反应:当确定了自己的确浮身空中的时时候,当只用一弹指就将远方成片的石筝如割草般扫断时,他竟然没有出口威吓更没有出手扫荡,而是……开始唱歌? ……唱歌? 看着转回身,背对着所有人,用一种极为虔诚的神情,对着石壁唱诵的鬼踏江,敖开心只觉生平所见荒谬之事,莫过于此。 (而且,这首歌好象我听过啊……嗯?) 终于想起来,这正是与鬼踏江同行路上,他曾经为寨中死去老人唱诵的葬歌,却更加搞不明白鬼踏江这是在做什么,敖开心忽地听见“咦”的一声,满怀惊喜。 “这是,这是焚巾曲啊……而且,是非常古老的版本的焚巾曲啊!” “嗯?这位兄台,你好象知道些什么啊?” 王镇之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敖开心已经闪到了王辅之身侧,眉开眼笑,态度好到了让人……不能不心怀警惕的地步。 ~~~~~~~~~~~~~~~~~~~ 通过王辅之的介绍,敖开心终于明白,鬼踏江此刻唱诵的,是纳人最古老的几支咒歌之一,其歌词大意,是引导死去的亡灵,去寻找祖先的家乡。 “哦,就是归家之歌么?” “没错,不过这支歌流传很久,也有了很多变化,据说也遗失了很多片段,在我访问过的巫师当中,还从来没有人能够完整的唱出来呢。” 嘴里为敖开心解说着,却连瞟都不瞟他一眼,王辅之死死盯着鬼踏江,手中更运动如飞,将他唱出的每字每句记下。 “注意听,前面歌颂死人功德的引曲唱完了,现在开始是正曲……唔,应该是离开坟山,前往台江,下面的曲子,就是警告死者在坟山中有那些危险要回……” 说着说着,王辅之的声音渐渐低落,不仅是他,每个人都不自觉的闭紧嘴巴,屏住了呼吸。 随着鬼踏江的歌声,那高大、古老、厚重的石壁上,开始,出现了,光。 起初是微弱的光芒,似乎从石壁后面透出来,然后,慢慢变得明亮,和彼此间连接起来,随后,就算是对纳人的历史完全没有了解的人,也能看出,那些光芒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一座山的轮廓。 “坟山……” 王辅之的声音近乎呻吟,而早在他开口之前,萧闻霜已先在心中默默下了这个结论。 (坟山。那么……) “坟山”之后,是“台江”,“台江”之后,是“台拱”,然后是“仓门坳”,然后是“交波”……随着鬼踏江的歌声,石壁被逐一点亮,一条曲折、艰险,却始终勾连不断的道路,渐渐出现在诸人眼前。 (他的歌声……并不仅仅是唱歌,他是在将自己的力量提升到顶点,然后灌注到歌声里……这张地图,要用第十级力量才能点亮吗?) 全神贯注的鬼踏江,或许是个暗算的好对象,但,诸纳强者,每一个也似乎被什么震慑了心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再无其它动作。 (他的力量在不断下滑,虽然没有跌落十级,但是却越来越辛苦……果然,透过金蚕王提升的力量,是所有限度的。) 当今天下,除了沧月明云冲波外,大概就要数到萧闻霜何聆冰对十级力量的认识最为具体,默默观察并记住鬼踏江的每个变化,萧闻霜心中倒是略觉安心:毕竟,若真得全无限制,这金蚕王就实在是太过逆天的怪物,也完全推翻了太平道一直以来对力量的研究与心得。 鬼踏江的歌声已持续了小半时辰,巨大无朋的地图上,那条道路已被点燃大半,起于西南,经东南,绕中央,曲折而进,逐渐的接近了地图的西北部。 加甫冲、翁河、榕江、跋山寨……诸多古老的地名,被一一点燃,恍惚中,萧闻霜突然觉得,在道路点亮时,地图本身,似乎也在发生着微微的变化。 “‘日出坡’……翻过日出坡,就是‘祖先的家乡’……纳人祖灵崇拜的源头何在,今天就能搞清了!” 因兴奋而涨红了脸,王辅之甚至连紧握炭条的手都在颤抖,而自灌功之后就一直委顿于地的黑山秀,也抖擞了一些精神,勉力坐起。 终于,那条道路逼近了他的目标:而正如王辅之说的一样,“翻过”日出坡,这最后一个障碍,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困难,鬼踏江将同一段旋律反复吟唱了三遍,却始终僵持,没法点亮前方的黑暗。 (他的力量,已经极不稳定了,这样下去……) 正在沉思,萧闻霜忽地一惊:本该全力冲关的鬼踏江,竟然向她看来,那眼中,居然是……恳求?! (如此之大的决心,这张地图,对他们,到底代表了什么?) 本想拒绝,或者至少是要搞清更多的信息,但一刹那,萧闻霜突然想到了太平道自己,想到几千年来的不懈追求,想到在黑暗中摸索道路的无助,以及那种无论怎样无助时,也从未熄灭的决心与希望……于是,她点下了头。 然后,她看到,鬼踏江宽慰的笑,以及,自他体内迸现出来的,光! 能够感觉到鬼踏江的力量如燃烧般翻滚涌动,和激烈的迸射开来,一瞬间,鬼踏江爆发出了今夜以来的最强力量……随后,便是无止境的跌落。 第十级,第九级,第八级……直到堪堪跌破第八级境界时,鬼踏江才镇压住了体内乱成一团的气息,止住这股颓势,但在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击之下,那似乎险不可越的“日出坡”,却终于被翻过,被突破。 ……“祖先的家乡”,终焉,重光。 那一刻,是美丽和耀眼到莫可形容的光,自整个石壁上汹汹而出,之后,又迅速的收缩向地图的左上方,整条道路的光全数熄灭,只留下那一方城池,骄傲的放着光。 ……祖先的家乡。 在光芒的洗礼中,堆积其上的灰尘,转眼便被烧尽,就连那些坚实不可破的石壁,也在光的灼烧中改变了形状。 ……慢慢,改变。 古老的城池,却显出了熟悉的形状,当渐渐能够看清时,诸人的反应却是无比怪异,王辅之终于停下了一直在疾书的手,不自觉的张开了嘴巴,鬼踏江再难掩饰满脸的震惊,却又有些许的安慰,而黑山秀……黑山秀,他一声大吼,一声满是愤恨和沮丧的大吼后,吐血满胸,再度倒下。 至于萧闻霜和敖开心,他们已经是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都认出了那座城池,那座在大夏历史上再有名不过的城池,那座任何大势力的传人都应该认得,任何熟知历史的夏人都应该识得的城池。 歧里王城……大夏第一个帝姓世家“歧里姬家”的生发之地,大夏第一位皇帝“帝轩辕”的成长之处,歧里,王城! 祖先的家乡! 第五章第二节 连更风暴汹汹而至,终究会去到那一步呢?这股气势,便连咱家自己也感到怕啊! 另:花大叔前来纳地的目的终于揭晓……有人猜到了么? ~~~~~~~~~~ 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并非萧闻霜。 但她还是后发先至,抢在了石长老的前面,挡下了他,以及和他一起,恶狠狠扑过来的两条浑身燃火的巨虫。 这个一直面如死灰,枯槁至似已灭绝一切生机的人,居然是所有人中最快作出反应的人,萧闻霜甚至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什么吃惊或意外,眼前发生的事情根本打动不了他,也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石五,你何苦……” 身体处于极差的状态,但眼力判断俱在,鬼踏江闪身退后,一边苦笑道:“黑大诚然有恩,但你又……”话没说完,脸色已变。 硬吃萧闻霜的反击,这个明明力量至少有八级中流的石长老,居然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飞出,目标……是那块石壁! “大族王,一直很看得起我,你想做的事情,我也很佩服……” 背部重重撞上石壁,被那些若有实质的光芒缠绕,石长老的面色极为难看,甚至喀出血来。 “可惜,我不能帮你。” 石长老自怀中拔出一把短剑,萧闻霜眼尖,瞧着那不过是把极陈旧的木剑,却见鬼踏江黑山秀却面色齐齐大变,似乎那木剑是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样。 “那把剑……原来在你手中?为什么?!” 不仅鬼踏江,白纳,七股纳,桃花林,玉佛寺……各派纳人强者,似乎都认出了那把木剑,也露出了极惊讶的神情。 “因为……” 惨笑一声,石长老以双手握剑,高高举起。 “刑天……舞干戚!” 骤然发力,将短剑深深刺入自己心脏,石长老全身一阵痉挛,便告气绝。 “刑天?石无头……原来,你姓古,你是古纳后人!” 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眼色变得极为恐惧,鬼踏江猛然转身,嘶声道:“杀了鬼师,快……杀了鬼师!” “……晚啦。” 几乎是鬼踏江呼喝的同时,布纳族的尸兵们同时仆倒,七大摩师,三名新秀也东倒四歪,各各嘴边溢出血来,反而是明明已经气绝的石长老,竟再度睁眼,开口说话,但声音……却已经变成了不知寄居过了多少具尸壳的鬼师! “大族王,你的确是第一等的人才,杰出之处,已超过了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任古纳族王,但是,可惜啊……” 或者因为石长老是刚死,身体尚热,肌肉柔软,鬼师今次的声音就悦耳许多,一边说话,他一边把木剑自心口拔出:血尤温热,还在不住滴落,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可惜,鬼纳终究只是后起,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终究还是只有古纳王家在代代传承。” “原来,布纳不仅仅是‘古纳旗下’。” 眼见出手已晚,鬼踏江反而镇定下来,道:“想不到我兄弟苦心多年,反而是为人作嫁……这一柄,便是‘逍遥神剑’?” 鬼师狞笑答“是”时,那边筅七延倒知朱守一诸人必定不明,低声道:“这也是我们纳人的传说,据说当年曾有一代剑仙来过纳地,留下了这柄木剑,本身倒是没什么威力,但用这柄剑,却能兑换到‘水灵珠’,甚至是唤醒沉睡数千年的‘五神’……”正说着,面色不觉也是微变,道:“这五神……传说中,正是沉睡于试炼窟底!” 筅七延语声未落,却见鬼师已如一滴烟般自石壁上滑落。 “大族王啊大族王,你们兄弟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竟能来到这里,竟能发现这么多事情,还能找到金蚕王……你们的确是天纵之才,气运惊人。” “但,你们始终也非纳人的正统传承,你们始终也不知道那些根本不可能摸索出来,只能口口相传的秘密,比如说……” “影子墙壁!” 猛一反手,用那还沾满石长老热血的木剑刺向石壁:居然如同刺进水,甚至是空气一样,毫不费力的刺了进去,甚至,连鬼师的半个身体,也没入其中。 “这种事情,你能想到吗?!” 大笑声中,鬼师右手疯狂挥动,而正如他所言,那一块石壁果然只是幻影,被他轻易破碎,然后,每个人都看到,石壁后的光,幽幽的,柔和的,蓝色的,光! 将那发出柔和光芒的水蓝色珠子一把抓在手中,鬼师纵声大笑道:“大族王,你们空获蚕王至宝,却消耗在什么追祖问先上……孰不知,试炼窟的真正价值,都在这里!” 被沾着血的木剑触到后,蓝光开始迅速的流动,自水灵珠涌入鬼师的身体,令他剧烈的颤抖,面上现出种种复杂的表情。 “力量吗……我不这样认为。” 鬼师愈显疯狂、得意,鬼踏江却越发显着镇定,自萧闻霜的身后转出,更将黑山秀扶起。 “我兄弟的确不知道水灵珠真得在这里……不,我们甚至之前都没有相信过水灵珠的真得存在。” “但是,就算这样,如果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这样选择,这样做。” “以为力量就是先人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么?鬼师。” 慢慢举起手,指向对方,鬼踏江道:“这就是古纳终于败亡的道理。” “你空有三百年寿命,空有三百年见识,却执迷不悟,何其,可怜!” 他一番话说来铿锵有声,鬼师听在耳中,却只是怪笑连连。 “死到临头,还妄作大言……你不是想追溯祖先的家乡么?那么,死在蚩尤祖先所遗的‘五大限’之下,你也当安心?” 说话间,水灵珠上的蓝光渐渐停止涌动,鬼师深深呼吸,露出满足的神情,之后,将手一放,竟见群峰重重,全无征兆的自天而降。 “五大限,山神!” 几乎在巨山形象压落的同时,鬼踏江已将破天锤挥动,而黑山秀也勉力弹出两道毫光,那巨山虽然形容巍峨,威力却似乎欠奉,两人以重伤之身,仍然一击而破。 (他的力量似乎并没有得到提升……这仍然只是“石长老”的程度,但是,这法术本身的威力,倒是出奇的大啊!) 冷眼旁观,萧闻霜倒是看的清楚,这名为“山神”的术法古朴厚重,威力却是奇大,但鬼师的运用显然有问题,并未能将之充分发挥。 (这种情况下,要否……) 正在斟酌,萧闻霜却见那手持寿葫芦的老人走前几步,道:“鬼师……今日之事既然至此,便说个清楚!” “我们反对的,是‘百纳归一’……不管鬼小子,还是你们古纳!” 此时,鬼师正狞笑着以左手划动,在空中切割开暗红色的裂口,将自其中喷涌而出的烈火引导向鬼踏江烧去,那老人决断却也真快,一句话说完,跟着便将葫芦斜举,轰然声中,狂风大作,倒将火势生生吹作两分,跟着他更将葫芦左右晃动,驱使风力,一时已把火焰倒吹回去,逼得鬼师急急收了火神,怒目相向。 “别以为得了‘五大限’的传承便能如何,你以鬼魄而驱人身,石五之力,你未必能发挥一半,更何况古纳嫡系血脉已灭……放下水灵珠,我们再共议论!” “桃老头,你倒也知道不少……” 怪笑一声,鬼师道:“但是谁告诉你说,古纳血脉已灭的?” 他这句说得诸人都是一怔,萧闻霜却忽地下了决心,扬手而前,道:“鬼师……”与之同时,那无影枪竟也是眼睛一亮,张口道:“你……”两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怔,对视一眼,目光居然如刀剑相交,几乎迸出火花四射! 敖开心闷哼一声,半转身子看向无影枪,道:“老前辈在军中久享大名,但今日,倒要得罪了!”行得却是军中礼节。无影枪见他这样,目光一寒,身后长空诸人已是手按刀柄,眼冒凶光! 三方正在僵持,却听王辅之道:“四哥,我倒是想帮一把黑教主,你意下如何?” 诸纳、萧敖,闻声皆是一愣,实在不明白王家为何这时要来掺上一脚,反是无影枪,一怔之后,旋就现出了然之意、无奈之色来。 (倒忘了他首先是个学问种子……黑山秀这般做法,自然中了他的眼!) 王辅之一句话问出,王镇之更不迟疑,此时鬼师正运动五大限中的“雷神”对敌,他一声低吼,竟就这样直冲上去,身周金光绽放,正是忘情诀中的“金坚”一式。 “上古绝学……倒要领教!” 此时场中乱做一团,那阿奴本想出手,却被姜央死死逼住,不得发挥,玉佛子神色迷茫,只在一旁掠阵,却没有出手。马云禄手提大刀,左顾右昐,空有跃跃之心,苦无堂堂之敌,也只能徒呼奈何。 王家兄弟介入,却也没有使战局立刻改观,鬼踏江黑山秀实已是强弩之未,桃老人与王家兄弟虽然联手,犹各自提防,而鬼师那边却是渐渐熟悉了石五的身体,也渐渐将五大限的威力发挥出来,依旧是个攻多守少之势,但这岂是他心中所想? “不知死活……须怪不得我!” 要知鬼师今番对诸纳强者的性命,那自然是志在必得,但对王家兄弟、敖开心等人,却多有顾忌:他辛苦图谋,无非是为了重举古纳大旗,一统百纳,但若是招惹出了王思千敖复奇这等怪物,却不终要做一场空?但现下王家兄弟纠缠不休,王镇之更是连出杀手,再看见鬼踏江黑山秀各自在慢慢回复,心下愈怒,暗道:“杀便杀了,杀尽便是!”杀意一起,却是连无影枪萧闻霜诸人也要一并留下。 他适才运用水灵珠之力一直自掌分寸,既是为了慢慢熟悉,也是为了怕石五这具身体崩坏离析,但现在决心既下,那里还有什么顾忌?一声喝毕,便将力量提至十成,尚未出手,洞窟内已显温度急降,石壁上白花点点,居然已凝出霜来。 “五大限,雪神!” 这一击出手,却与方才不同,锋刃所向,居然是朝着萧闻霜所去! “那位将军……大将军王威名所向,我等早已咸服!” 心机亦自诡诈,鬼师在最后关头,还是将矛头指向了萧闻霜……在他想来,这个目标终是比得罪东海、琅琊的代价要小,而若是能够借此攀上大将军王,就更是妙极。 这原是极好的算计,无影枪也的确几乎做出了联动,握紧长棍,扬起,然后……放下,和苦笑起来。 (怎会这样……这小子!) 雪神一击威力虽强,萧闻霜倒还真不觉得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但,还没等到她出手,便已有焦急的身影自一旁掠过,将这强招接下。 “给我……滚!” 大吼声中,刀气如狂风暴雨,重重卷出,雪花虽有千片万片,却每一片都在瞬间被十倍以上的细密刀气包围,切割,辗灭,余势不衰,更将鬼师重重轰中,使他倒飞出去,碰的一声,又撞在了石壁上,面色呆滞,难以置信。 “你,你是谁!?” ……这是谁? 一刀之威,瞬间压制全场,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边艰难的咽着口水,一边向这边看过来。 “原来这样啊。” 眼中已完全没有了鬼师,没有了鬼踏江黑山秀无影枪……没有了任何人。萧闻霜怔怔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 “阿牛,这名字真贴切啊……” 莫名其妙的说话,朱守一筅七延听着都一脸懵懂,只有花胜荣一脸得色,连腰杆子也似乎硬了几分。 “啊!” 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敖开心显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来。却又居然有几分“与我心有戚戚焉”的认同。 “牛,可不就是丑吗……” 第五章第三节 大家肯定都以为高潮到上节为止了吧?口胡,乃们便不能将我估得到的啊…… 当云冲波出现后,只要认得他的人,只要是知道他是谁的人,都感觉,今天这样的混乱,总 算该有个结束了。 甚至,就算对那些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人来说,比如古纳族残余的摩师,比如阿奴,他们也 都因为今天一连串的意外和冲击,而感到无比疲惫,无比的渴望着能够赶快有个结束。 亲眼目睹了“祖先的家乡”,亲眼见到了仙剑、五神和水灵珠的伟力,即使是最忠诚于自己 氏族的战士,现在也很难再有足够的战意。 鬼师仍在抽搐,但就算鬼踏江,也已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云冲波刚才所斩出的那一刀, 已令每个足够识货的人高度注意起来。 这样的威风,这样的成为人群的中心,这样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一下子完成不可思议的大逆 转,成为救星、英雄、众所睹目的焦点,……其实,是云冲波盼望了很久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的感觉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至少,是远远没有上一次,上一次自己在万军 阵中击败姬重光,几乎以一人之力将胜负逆转时的感觉那么好。 “不死者……” 萧闻霜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有熟悉如云冲波,才能听出那潜藏底下的怒气。 “请问,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任务吗?还是说,带来了真人关于纳地事宜的新的意见?” “啊,这个……” 尴尬的抓着头,云冲波眼睛转来转去,就是不说话 难道要他承认,自己是在听说了萧闻霜将要进入纳地后,就丢下了整个正在面临帝军讨伐的 太平道,一个人跑来了这里吗? 难道要他承认,自己靠着花胜荣的帮助,在后面装痴卖傻的跟了一路,却始终只是见到萧闻 霜如切瓜斩菜般强推掉一切对手,始终没让自己找到“英雄救美”的机会吗? 难道要他承认,刚才急着出手,更多的其实不是担心萧闻霜“接不下”这一击,而是担心她 “接下来”,担心自己辛苦了大半个月的尾行最后只变成一场笑话吗? 一片宁静当中,云冲波从来没有那么期望过能够有其它人出来搅~弄一下,但似乎是因对他的 高度尊重,没有一个人在这时开口打搅,就连被他寄以厚望的花胜荣,在和他短暂的对了一下目 光之后,也是面色呆滞的转过了身。 (这家伙……) 恨得牙根都在发痒,云冲波却也无可奈何,正焦急中,却见那鬼师挣扎一下,居然又强撑着 坐起,当真是如蒙大赦,一叠声道:“小心,那家伙还没死透。”已是操刀冲了上去,却不知, 身后萧闻霜看着他的背影,满面寒霜突然如春风化冬,那一刹的柔和笑意,竟是美到了触目惊心 ! ~~~~~~~~~~~~~~~~ 其实,现在最为莫名其妙的,就是鬼师。 今天的事情,布纳,或者说古纳一族策划了许久许久,有着最为准确和详尽的记载,几乎在 拜月教开始崛起,在黑山秀们展现出种种三王时代的古老秘术时,他便已断言,对方必定是找到 了传说中的试炼窟,找到了渡过武溪的办法。 之后,就是无止境的忍耐与等待,为此,他不惜安排摩师们如小丑一样去和人战斗,去成为 如七股纳那样的俑兵,去向鬼纳低头,去结好黑纳、白纳……去把力量派到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小 氏族中去,为了一些粮食和盐巴去战斗。 当这样决定时,他并不知道鬼踏江与黑山秀之间的关系,不知道那些宏大的谋划,他想不到 有人会做出试图利用月食来收心百纳的计划,也不知道在试炼窟底有着焚巾曲中所描述的,所有 纳人都知道,但所有纳人都不相信当真存在的那张地图。 他只知道古纳一脉代代相传的秘密,木剑,水灵珠,看不见的墙壁,最强大的五神!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黑山秀们的发动,等待着被带到试炼窟底的这一天。 为了这一天,连他最欣赏的后辈,古纳族硕果仅存的强者,多年来一直成功潜伏在黑纳族中 并成为核心人物的“苍山石五”也都被牺牲,只为了用鬼师自己早已流不出来的强者之血,去激 发木剑中潜藏的一丝剑气,去破开石壁,找到水灵珠。 ……他的谋划,尽皆成真。 结果,却冒出来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这样一个一刀斩出,竟然能够让鬼师心惊胆战 ,甚至连身体都在恐惧,都在抗拒着鬼师想让自己“再站起来”命令的年轻人? (这是谁?!) 虽然已经活了三百年,但绝大多数时间中,鬼师只是不为人知的,悄悄寄宿在一具又一具尸 体上,走乡串镇,观察,分析,和把那些他认为应该记下来的事情装进脑子里。 拼命在自己的脑中翻拣着那些层层堆积的记忆,同时,鬼师也努力把自己尚存的力量调动, 去运使那些尸兵,去试着重新发动出五大限那可怖威力。 ……然后,他听见,有人带着极大的好奇,在他的脑子里说,“咦?” ~~~~~~~~~~~~~~~~ 在云冲波心里,并不觉得这一次来纳地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危险,在经过了神墓之旅后,在先 后与释浮图、诛宏、冲天王这些人交手之后,他的自我,再一次的小小膨胀起来。当敖开心冷静 观察时,他同样也在旁观着金蚕王的作用,在亲身感受过十级强者对战的他来说,这种运用只能 是说“更加”不堪入目,在他的估量中,如果不是在什么特殊的地形,又或者是有着不能遁走的 理由的话,自己不要说是与黑山秀交手,就算是对上鬼踏江,也很有信心耗到他力量降关之后, 再打他个不着四六。 所以,对鬼师,他根本未放在心里,就算对方掌握了什么来头未明的“五大限”,他也并不 因此而多在乎一些。 (纸上得来终觉浅……你们这些家伙,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所以,当对方茫然的睁着眼睛,再度使出那据说叫“雷神”的强招时,云冲波并没有在意, 直到自己竟然没能完全避过这看似已是衰若将绝的一击,被扫个正着时,才猛然惊醒,开始认真 的打量对手。 ……却并无异样。 石五本就是死眉死眼的模样,如今死硬,更是满面晦气,胸前伤口起初还有血液流出,此时 已然凝固,适才云冲波一刀劈破雪神,连带也在他身上割出无数刀口,但血既已凝,伤口处便只 见如婴儿张口般向外翻开的皮肉,却并无血迹,白惨惨的,倒是更加渗人。 但分明,对方不止于此。 对“五大限”的运用越来越精巧、精要和精准,使云冲波开始认真,而同时,鬼师竟还能空 出另一只手,用着一种非常僵硬的动作,作出种种甚至连那些摩师们都未曾见过的手势。 ……随着他的手势,那些已经倒下的尸兵,晃晃悠悠的,又逐一站起,而且,看在萧闻霜眼 中,更觉得这些重新站直的尸兵,和方才似乎有了些些不同。 “不死者,速战速决罢!” 本来也觉得诸事底定,萧闻霜便略略放纵了些,任由“你既然要逞英雄,便由得你”的赌气 心态来左右自己,但眼见事情似乎又将有变化,她反应也是极快,立时收拾起这点这儿女的心思 ,一面呼喝警示,一边已抢上前去,要把那些尸兵击毁。 却听云冲波急道:“闻霜,你小心点,这事情不对……”说着蹈海飞动,刀势渐急,隐隐带 出风雷之声,居然似是什么强招的前奏。 “哼……” 鬼师发出低低的闷哼,双手突然对击,跟着两手上分泛起红白光芒,四下横射,诸人措手不 及,除了云冲波,以及被他横刀护住的萧闻霜外,竟没一个漏网,尽被射中! (这是?) 眼力极强,敖开心一眼已然看出,那光芒看似错乱不堪,其实极有规律,红色光芒射中的皆 是尸兵,白色光芒射中的却皆是人身,只是此刻身上并无不适,也不知道到底是何门道,却听那 玉佛子一声惊呼道:“这,这是什么……竟然破了我的护体硬功?”愕然转头,果见他正被三具 尸兵围攻,身上竟然已是多处带伤。 (而这些尸兵的速度与力量都增强了……这是布纳族驭尸的秘术吗,但为什么我会感到…… ) 敖开心计议未定,云冲波却已将刀势蓄至顶峰,怒吼一声,侧身,出刀! 他一刀劈出,威势更胜方才击破雪神之刀,而除了萧闻霜何聆冰外,当世更无它人见过此刀 ! 回首,定神州! 一刀之威当真难以想象,在刀气未曾涌至前,刀势带起的强大气流,已将鬼师的身体冲个正 着,那早已死透的身体只支持了短短两个弹指,便被如纸片般,轻松撕裂,刮向每个角落。 “不死者,这是……” 惊疑方定,萧闻霜开口询问,却听云冲波疾声道:“小心!”说着挥刀而前,同时已见强烈 的冲击波,自鬼师最大的一块尸体上涌现,疯狂扑来! 一刀挡下,如巨铡般将冲击完全切断,这带出巨大的声响,也激发起滚滚烟尘,遮住了诸人 的视线,云冲波横刀胸前,警惕的盯着已将鬼师尸体完全吞没的烟尘,神色严肃,居然如临大敌 。 “孤帆绝妖邪,回首定神州……” 干涸的声音,说得很慢,甚至还不时停一停,就好象已忘却了下一个字该如何发音一样。随 着烟尘的慢慢淡却,诸人都得已看清:在鬼师的尸体上方,出现了半透明的老人形象:形容枯槁 ,伛偻着身体,但目光闪动,却厉厉如岩下电。 “北王,果然是你。” 早在老人说出这句话之前,萧闻霜其实已辨认出了这个形象,但她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甚至当对方开口之后,她仍然强烈的感到,这只是一场恶梦,一切 皆非真实。 但云冲波,他已经沉静的将刀收回腰间,并踏前三步,有意无意间,已将所有人挡在了自己 身后。那老人的面容对所有人也许都太陌生,但他,却是熟悉无比。 毕竟,这个人,是“他”亲手所杀。 “……东王,很久不见了。” 第五章第四节 多谢zzkj同学,多谢goodxjj同学,另,神罚同学,乃要求龙套的话,发贴说明需求吧。不过话说在前头,本书龙套的特点是,黑锅有背,好处就没分,领盒饭是常态,欲领而不可得也是常态…… 另外,有多少相信过咱家会在这里断更呢?嗯?! 狭窄的道路上,尸兵们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一步步的向前挨着。 “冤有头债有主,回头右拐是官府……混蛋,不要再向前走了啊!” 大声叫嚷着,花胜荣满脸都是恐惧,虽然,他是被人挡在最后面。 “花先生,你再叫的话,我只好把你丢出去了。” 一边全力阻挡着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上的尸兵,筅七延一边还要忍耐着花胜荣的叫嚣,恼怒之下,也不由得出口恐吓。 “啥,吓我,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以为我吓大的?刚才那个,那个小子,他喊我叔,你知不知道!那个婆娘,她凶又怎样?我救过她的命,你知不知道!刚才他们分明让你保护好我的,你知不知道!” 很想一把掐住花胜荣的脖子,再在肚子上重重补上几脚,但到最后,筅七延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只能在肚里悻悻道:“七爷今天便让你一让,打狗也得看主人是不……” 一面想着,一面抬起头,看向前面似乎无穷无尽的尸兵,一边又想到身后,几乎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只能盘膝盖打坐的的鬼踏江与黑山秀,和那战斗力等同于无的花胜荣,筅七延心中愈发焦燥,只是暗道:“不死者……还有贪狼,还要多久?” ~~~~~~~~~~~~~~~~ 筅七延据险死守,云冲波则正在挥刀向前,辛苦之处,远过他们。 就在刚才,在鬼师的残骸上,沾满了血液的水灵珠自行浮空,更从中投射出若实若虚的人影,那是老到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到的老人,是一个云冲波相当熟悉的老人。 已杖东山,曾经与浑天、长庚、蹈海……等人一起,胝手胝足,戮力同心,建立起小天国的,已杖东山! 而更没有人知道,虽然只是短暂的对视,却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令云冲波与之心念相通,进行了简洁的交流。 “真得是你,北王。” “……我不是北王,我是云冲波。” 面对东山短暂的迷惑,云冲波迅速揭晓了答案,他告诉了对方自己是谁,告诉对方长庚一直没有转世,一直等到了自己,和让自己亲历了那段地上天国的历史。 “那么,我们是怎么失败的?” 东山的这个问题,原是题中应有之义,云冲波却怔住,一时,方缓缓传递过去一个讯息。 “我杀了你后,逼走了无言,然后,天王和干王杀了我,再然后,干王又除掉了天王,向儒门献城。” “……为了保住他的三江堰么?” 虽然只是思维间的交流,云冲波仍然似乎听到了对方充满讽刺的笑声,似乎又看到了那次会议,那次在三巨头间激烈碰撞的会议。 “告退了,天王,先走了,干王。” 手杖咚咚的撞击着地板,东山伛偻着身躯,走向门口,也就是在那时,蹈海阴沉着脸,撞入会场。 “那时,你说我错了,那是你第一次这样正面的指责我……但那次亦令我高兴,我们终于又看到了一个坚强,和有思路的同志,一个能够承载山岳的同志。” “干王,他始终是现实主义者,他总在准备着妥协……他以为伟大的目标能够隐藏在庸俗的手段当中,却忘了,我们太平道的根本分别是什么……” “他总是念念于经济……但若以钱权二字就可播弄天下豪杰,又何来我太平道生长之途?” “危险,在我们当中。” “被暂时的胜利所软化,而渐渐失去掉对‘不死者’之尊重和对‘太平’之想望的道众们,迷醉于俗世的生活,渐渐失去掉战斗的意志。” 似乎忘了现在已是三千年后,似乎忘了那个地上天国早已覆灭,东山微微的低着头,喃喃的传递着他的思想,就好象一切仍然还在昨天,他仍然还是小天国的王,仍然和同志们一起,正在激烈的辩论着,并展望着那个想象中的未来。 “太平道是以‘理念’而凝聚民众,相信‘天下太平’这口号能在太平道手中变为现实,才是太平道历经百劫也终能不堕,是天下信众会拍颈沥血,百死无悔的原因。” “而,若是这样的信念出现松懈甚至是混乱,我们,亦就和历代以来其它争夺天下的世家没有什么不同,纵使胜利,我们……亦不过是把帝京改叫天京,把帝中和改成帝太平而已,何况……失掉理想的我们,怕也没法获胜。” “总之,我们虽在同时进行着‘战斗’和‘建设’,也绝不能放松掉‘道务’,要持续不断的增强大家对道祖和太平的信心,要继续的统合人心,和摒弃掉那些只会纷乱大家心意的邪说,唯有以一次迅速而又彻底的整肃及宣讲,才能够凝聚住我们的队伍。” …… 面对似乎正沉浸进自己记忆中的东山,云冲波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插话,却喜对方先行反应过来,继续了刚才的问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北王……我们,到底是如何失败?” “……那,会讲很长时间。” 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实际上,早在东山初次发问时,云冲波便已明白,他想问的,又怎会是天王如何败死,忠王如何冲突?他想知道的,无非是“为什么”三字而已。 想要开口,却被对方用一个手势制止。东山慢慢的打量着云冲波,突然道:“第八级力量……虽然已无限接近到门槛,但终究只是第八级力量。” 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云冲波,东山突然转身,离去。 “区区八级力量……何德何能,敢于来再把我们失败的梦想践行于地上?” “活着走到我面前来……北王。” “千年纠葛,今日了结! 云冲波与东山的交流,除了最开始的两句之外,就完全是在意识间的交谈,对其它人来说,他们只是看到水灵珠中浮现出了老人形象,并与云冲波进行了莫名其妙的问答,然后,就是两人大眼瞪小眼的陷入沉默,再然后,那个老人似乎突然间变得很不高兴,转身离开……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啥。 但是,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老人的身后,每一步,都在石质的地面上踩出深黑色的脚印,每个脚印中,都有深黑色的漩涡出现,漩涡当中……种种根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怪物,滚滚而出! 高度只到小腿的侏儒,手持满是铁锈的短刀,白到让人心悸的骷髅,拿着断裂的剑,残破的盾,和没有了攻击部的长矛,用整齐的阵形,层层涌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肉身尚未腐尽的尸兵,神色呆滞,脚步缓慢,手里拿着大型的锤、斧或者是弩箭。混在他们当中的,有眼中燃着火焰的军官,骑着同样是骨质的战马,拿着重大的铁枪或是斩马刀,指挥着部队的推进。 “幽治怅无边……” 只有云冲波立刻认出了自己正在面对的什么:“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的第六式“幽治怅无边”,将敌人尸体作最大利用,剥肉剔骨,存此军阵……虽然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但却能最大程度的摧毁敌军的士气。 看着眼前列阵而进的骨兵,云冲波横刀胸前,恍惚间倒似又回到了小天国,一忽儿好象还是在“五路破军”之役,东山怎样用敌军死者所化的骨兵,生生挫磨尽了数万帝军的士气,令他们最后在惊慌当中,炸营而逃。一忽儿却好象自己正在天空之中,正在和东山作着莫名,却又殊死的搏斗。 “这样对我是没用的啊,东王。” 稳步而前,每一刀都挥动的很有分寸,似乎威力不大,却保证了云冲波前进的速度完全不受影响,而萧闻霜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此刻早已跟上,却没有和云冲波并肩而进,而是落后半步,掩护着他的背部。 “这些玩具,本来就是用来清场用的。” 头也不回的进入石壁当中,东山负在背后的右手,搓出响亮而又尖锐的音符,随后……是落雷如雨! 曾经一击把袁当“陷阵营”摧破近半的神技“幽狱劫无尽”,不仅能够召唤雷电,也能够拉扯下熊熊燃烧的陨星,虽然云冲波及时引发了大部分威力,但余下的火与电,还是轻轻松松便把这大厅搞得一片混乱。 “保护他们!” 自阻击中冲突而出,云冲波紧衔东山背影而去,萧闻霜则是毫不犹豫,丢下一句命令后,便追了上去,而敖开心马云禄王家兄弟诸人,在短短犹豫之后,也紧追了上去,反而是诸纳强者,至此无不色沮气丧,皆没了进取之心,一时却也走不得:那些骨兵虽然无人指挥,却似仍有生前记忆,阵战之法俨然,更个个都奋不顾身,诸人虽然个顶个都是有数的好手,一时却也狼狈不堪。 ~~~~~~~~~~~~~~~~ (这就是已杖东山的力量吗……真可怕。如果是在战场之上,他一个人就胜过千军万马啊。) 筅七延此刻的心情相当矛盾:一方面感叹着对面的这种力量,这超过当世任何魂法修习者的力量,并为了“这是我们太平道的力量”而自豪,一方面,他却又痛苦于这力量的强大,毕竟,现在……这力量,是自己的对手。 筅七延与朱守一都有着堪称优秀的力量和水准以上的反应与判断能力,再加上对这洞穴相当熟悉的鬼踏江与黑山秀,和一个似乎天生就能闻出那里有逃生道路的花胜荣,他们一行虽然狼狈,但倒也很快稳住了阵角,找到了一处很好的地形,筅七延与朱守一联手堵塞入口,花胜荣则在后面照顾鬼踏江与黑山秀,指望他们能够尽快好起来。 (如果没有更强的对手出现,这样子守下去倒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手里的种子快要用光了啊!) 筅七延的战斗方式相当罕见:他本是纳人,自幼修习的并非武学,而是土巫之术,后来投入太平道,得到玉清指点,将巫法与炼器之术糅合,居然别开生面,俨然成为了南方太平道木系术士中顶尖的人物。 (鬼枯藤快要用完了……必须省下来。) 开始是连续投掷出类似当初从阿奴手下救出花胜荣时的黑色种子,虽然只有芝麻大小,但投出后却能迅速抽枝长叶,成为可以覆盖两尺见方面积的藤蔓,既可以把骨兵们绊倒,困锁,使朱守一能够准确的逐一消灭,甚至是索性将他们较为脆弱的那部分骨骼直接绞锁。但面对对方源源不断的攻势,筅七延携带的种子却在迅速消耗,使他不得已改变战法。 丢出两颗土黄色,有土豆那么大的种子,外形凸凹不平,更象是整块的植物根茎,但一触地面,就立刻变成一人来高的树木,树枝有力挥动,将骨兵一一打倒不说,树干部分更形如巨嘴,当骨兵接近时,树干就会弯下,用一种听着就让人背上发凉的声音,把骨兵喀吱喀吱的咬成碎块。 “这东西很威啊,你为什么不早用,很贵吗?” 对花胜荣实在是没有好感,很想装没听到,但知道对方必定会这样聒噪下去,筅七延皱着脸为花胜荣进行解说--倒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听懂。 “哦,你说这东西叫树妖,养时间长的话,还能变化人形,能够用来偷袭……看不出来,老弟你也很会说笑话吗!” 哈哈的笑着,花胜荣表示说,一颗树能够变成人也就罢了,居然是当着人家女儿女婿还有女婿的小老婆的面变成他爹爹模样,还能把三个人都骗过去,在背后来了一刀……这是在胡扯呢,还是在胡扯呢? “所以说,你们太平道啊,在传道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学的,类似这种大家听了就会大声嘲笑的故事,用来传道,那只会起负作用、负作用啊!” 讲到兴起的花胜荣,扯着筅七延,硬要给他分析道门那些感应篇游仙文与佛门各种果报故事在抓信徒时的差别。 “总之呢,不光要敢编,更重要是会编,大处不妨胡扯,小处却需仔细……你们道门啊,志大才疏,一开口就编什么化胡经,却不知道怎么讲小故事小段子,须知老百姓谁管你那秃子祖上是不是牛变的?能保佑长寿发财老婆孩子就好,现官不如现管啊!……连财神爷都要等秃子们带进来才想起来仿,活该饿死你们啊。” 被花胜荣吵的心烦意乱,筅七延一边机械的答应着,一边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却在手臂挥到一半时,就愣在了那里……不知何时,身上的种子居然已经用尽! 第五章第五节 啊哈,本月最后一更来了...........咱家正在考虑要不要换个id叫永不断更有孔璋..... 只比云冲波晚了半步追入石壁之后,但敖开心的运气却不太好,数十骑兵刚好就在他的眼前出现,一发现这个敌人,便排列成阵,平持着已经严重锈蚀的铁枪,向他猛冲过来。 “混蛋东西,你们都不会回头的吗?” 即使只用空手,敖开心也足以把这些骨兵拆成大块原骨,但他却似乎撞上了某个刷新点,在那队骑兵被打碎之前,已经有成群的披甲步兵出现,而他们当中,更有一些巨大的骨兽,虽然已经死了不知多久,顾盼之际,却依然有着慑人的威仪。 当终于在眼前拆出一条道路时,敖开心才发现,这石壁后的空间没有想象中大,也只相当于一个中等左右的镇子,而且并不空旷,分散着各种各样的石质建筑,却都形容古怪,有的似乎是庙宇和雕塑,有的却很难一眼就判断出它们的作用。 就在不远的地方,那个奇怪的老人已经停下脚步,正在和云冲波对峙,而不知什么时候,王家兄弟和马云禄也已赶到了自己前面。 当敖开心赶上前来的时候,场面仍如群雕一样静默:云冲波站在最前面,微微的向前探着身,刀已入鞘,右手却始终按在刀柄上,萧闻霜站在他侧后方,神色警惕,马云禄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王镇之也还是一脸所有人都欠了他二百吊钱的神气,反而是王辅之,神色兴奋之极,却根本没有关注东王,而是上下左右看个不停,并不住的在纸上涂画出周围那些建筑的模样。 “东海之人?” 当敖开心追近的时候,东山终于把注意力移向他的身上,那令敖开心很不舒服:虽然仅仅是一道目光,却似乎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以及……恶意? 当听到东山这样说时,云冲波并没开口,只是将右手从刀柄上松开,握拳,向着前方虚击一下。 “……果然是龙拳!” 现出愕然的样子,东山喃喃道:“真是异数……难怪。” 摇着头,东山又道:“也罢,左右是你的世界,既你要试行你的道路,便也由你。” 当他的目光移开,敖开心方觉一口气松下来,却听东山又道:“但那两个王家的小孩子……三千年前,你横舟断江,一刀砍断了船队、江水,和孝水人王的颈子……,那件事,他们知道么?” 云冲波默然不语,王镇之却森然道:“四千年来,我王家杀过多少不死者,在下倒还记得。”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 虽然也熟读史事,但毕竟不是颜回和王辅之那样的两脚书橱,更何况“北王”曾经的存在,是被儒门和太平道在默契中一起抹杀掉的事情,饶是敖开心拼命在肚里对照时间事件,也终究搞不清东山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这老头刚才好象真得是要杀我……而且,不死者的道路,见鬼,好像错过了很不得了的信息啊!) 敖开心自然不会明白,就算他能一直咬住云冲波不放,也不会知道更多。在追来的路上,云冲波在不断劈开面前道路的同时,也并没有中断与东山在思维层面的交流,毫无保留的开放了自己关于青州之行的一切记忆,那包括了他所有的迷茫与挫折,也包括了他最后在长庚面前的爆发与陈述。 “且走着,踏出路来便好……天真的想法,却又是实在的想法。” “完美的设计不可能事先存在,走一步,看一步,做一步,也未尝不可……嘿,北王,你真是变了太多。” “我说了,我不是北王。” 稳稳的按着刀柄,云冲波一动不动,安静的如同一尊石像,却又把身体保持在了一个最佳的状态,就如同一张被压紧的簧片,随时都能一下弹开。 “但我希望你是。” 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东山道:“因为,我还是希望,我们当年失落的梦想,能由‘我们’自己再拾起来,再建设成功。” “……所以,您才把自己割开,只让一部分灵魂转世吗?” 突然插进话来,萧闻霜的脸上满是惊讶,却又透着一种恍然。 ~~~~~~~~~~~~~~~~ 自从见到东山开始,萧闻霜就总是有一种强烈的“这不真实”的感觉,只因她很清楚的记得,在“小天国”事后,的确浑天,无言、长庚、蹈海诸人都没有再入轮回,但东山却不同,他曾经转世,觉醒,参与战斗,和最后倒下。这样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带着三千年的记忆在纳地沉睡。 “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没有说错。” 东山苦笑说出的事情,却出乎云萧两人的意料之外:他当初的确没有全身进入轮回,但那并非是因为他的执念,而是因为蹈海的刀太过强大,竟然能把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割裂。 “如果是其它人,也就罢了,被割裂出来的部分会很快消失,无非是下一世转世时,会较为衰弱,和相对残缺而已。” 但东山却是这世界上魂法修为最为精深的几个人之一,甚至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他苦修数十年的九幽明真法仍然本能的运作起来,将他的那片残魂包裹,修复,并随风飘去。 “不过,就算那样,也支持不了太久,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三年,终究还是会消散掉。” 东山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感应到了水神珠,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寄身其中,当他的残魂终于成长到能够醒来时,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的确是一宗异宝,当中似乎原也有些什么,但既然遇着我,自然也就灭了。” 说来或者只能苦笑,东山虽然觉醒,却很快又陷入沉睡,因为当他寄身其上的时候,水灵珠就已经被封藏到了试炼窟里面,然后,就是似乎永无止境的等候。至于什么“五神”云云,却是他将先前宿主抹杀的同时,也将这些信息一并承继,那固然是与他所学完全不同的东西,但以东山之能,和数千年无事可作的时间,又有什么武学是不能领悟的了? “所以,刚才,我很意外,也很惊喜,能够重见天日,更居然能够见到你,北王。” 沉睡在试炼窟底,沉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数千年来,东山反反复复,不住的在回忆当初,和想望着小天国终于成功之后,那个太平天下,该是何等世界。 “您是在说,‘如果’当初,您杀掉了‘我’后,可以建立起来的那个太平世界吗?” 云冲波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立刻把本来详和的气氛变做紧张:端详了他一下,东山微笑道:“……正是。” “话说到这里,也已够了。“ 深深呼吸,云冲波缓缓将蹈海抽出,道:“……东王,我便再杀你一次好了。” ~~~~~~~~~~~~~~~~ 云冲波一句话没有说完,东山已然是双手齐画,左圆右方,云冲波倒也认得,他左手使得是“幽关镇无垠”,那是当年以袁当之力也不能立时摧破的守招,右手用的却是“幽府深无测”,当初险险将“自己”击杀在云宵之上的强招。 ……那是“绝望”。 “千年寂寞……东王,提升了你对这一招的领悟啊。” 在当初,东山是以无数怅鬼为体,以九天雷电为骨,构造出了两条长逾十丈的巨龙,攻守俱佳,蹈海游斗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将之一一割杀。 但现在,从幽府中涌出的,却只有“冷”与“黑”,除了“绝望”以外,什么实体的东西都没有。 面对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云冲波谨慎的挥着刀,虽然似乎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也成功的将之逐一分割,和向幽府的方向压缩回去,特别是在萧闻霜加入战团之后,更是把战线不断回推。 “不错,但还不够……” 面容僵硬,东山忽地扫了敖王诸人一眼,道:“既是一会中人,又岂可自外!”说着猛一击掌,虚悬身前的幽府出口蓦地张大十倍,黑暗、寒冷,滚滚而出,云冲波虽然挥刀如壁,却也挡不住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涌过的黑色雾气,转眼已失却身形。至于还呆在看戏状态的敖开心更是只来得及大骂半声“你大……”便被吞没其中! 第五章第六节 连更狂潮再度掀起,不朽神话正在继续,,,,,,,,,,,永不断更的咱家又回来了! 当黑暗吞噬掉石壁后的全部空间时,无论云冲波萧闻霜还是敖开心马云禄又或是王家兄弟,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自己的全部动作,如同石像般凝立不动。 (东王的力量,有了难以想象的变化啊!) 当年的东山,乃是小天国中一人之下的至强者,虽然机缘巧合修习了魂法,但行事却无半分鬼气,以刚以健,强势昂扬,无论权力还是威望,都庶几可和浑天比肩。 (现在这样,是因为几千年的沉睡,还是因为对小天国的失望?……或者,是修习纳地鬼术后的变化?) 如今的东山,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身躯伛偻,老态龙钟,身上脸上,浑没有半点生机。 (这样的你,也很难挨吧?东王,) 闭着眼---左右张眼也看不到什么---云冲波默默横刀,缓缓呼吸,将力量不住提升,静静等待着机会的出现。 当初瓜都一会中,虚空面许云冲波为年轻一代之首,这说法虽大,却也非为过誉:云冲波自青州梦回之后,心境修为已堪称一日千里,之后星月湖畔双佛会,他复得释浮图逆运“断因果”,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好处,却终究是再有突破。纯以功力而言,他第八级顶峰力量稳稳排在当今天下二十之数,而若论到体验见识,那便连沧月明也未必敢说一定强得过他,在他自己的估计中,便是撞上了天地八极那样的怪物,也该有一战之力。 但面前这人是东山。 他刚才说得口响,手下却不敢大意,自千秋山起事以来,小天国诸王并肩而行,转战天下,彼此间都是再熟悉不过,蹈海固有“战神”之名,但那更多是说他单骑破军的勇武,而在云冲波心中,东山才是最适合统领大军的人。他的“九幽明真法”,正是那种参战军队越多,施展威力便越大的法门。 九幽明真法,是天下最精深也最强大的术法体系之一,但其中除了一经施展便陨火天降,落雷如舞的“幽狱劫无尽”以外,便再没有能够直接造成伤害的招数。 “幽冥路无穷”,曾经一施展便削除了以马快人勇而著称的陷阵营的移动力,使他们只能在泥泞中挣扎前进,咬牙忍受落雷的肆虐。“幽阴厄无量”,那正是东山刚刚曾经施展的白色光芒,能够破除掉绝大多数护体功法,使同样的一波箭雨能够多造成几成的杀伤。“幽夜暗无极”,可以在正午的阳光下制造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幽酆狂无度”能够让亢奋的战士们失去理智与队形,“幽都悲无限”却能够让最勇猛的军队丧失斗志,当初,在金州,东山就是这样让帝军数万军马在进入战场前便告崩溃。“幽治怅无边”能够把战死的敌人收束,成为忠诚听命的怅鬼,而“幽关镇无垠”则与布纳族的咒歌类似,能够为这些怅兵加持上种种光环,至于高居九技之首的“幽府深无测”,在云冲波的记忆中,则能够凭空制造出各种怪兽,比如当初天空之战的巨大鬼龙。 (但现在。) 在闭上眼睛之后,云冲波几乎完全无法感应到东山的存在,他象是一块残破的山石,象是一颗枯槁的死树,象是随便什么没有生命的存在一样,静静的立在那里。 只有绝望。 灭绝一切生机的绝望。 对峙一时,云冲波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却忽觉身上一战,蓦地心惊:“不好!” 原本,云冲波对东山最为忌惮的并非那似乎无比强大的雷火术法,而是他那些层出不穷,能够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消减敌手战力的幽法,但他却没有想到,千年一别,东山竟然将前七技的效用化入了“幽府深无测”当中,自己横刀待时,却不知已被术法侵上身来! 他见机极快,一觉不对,已是反手扯住萧闻霜急退,同时舞出一片刀光,护住身前。 (反应速度稍稍慢了一点,至于护身气劲……) 借一退之势,云冲波已默然算知自己所受影响,同时也听到敖王诸人低声惊叹,显是也已发现端倪。 已知自己力量终究打了几分折扣,云冲波便止住退势,足下发力,疾掠而回,却将蹈海收回腰间不用,双拳交错,左攻右护,用得却是“反手法”。 东山神色木然,直待云冲波迫近身前,方扬手一格,守得极周密,身子只微微一晃,却将云冲波震退数步。 (受这具肉身所限,他的力量远远不能与当年相比,但是,离他越近,这幽无测的力量便越强,这般下去,他岂非立于不败之地?) 几番交手下来,云冲波已知眼前东山之力便连第九级也未能突破,但这无测之力当真无解,自己适才逼近到三尺以内时,便觉气血翻滚,四肢如系大石,一身力量竟连八成也用不出来,反被东山震退。 他退至十步开外,便觉身上压力渐轻,气血平复,心下却更为发愁。 前世蹈海与东山相交十余年,相知何其之深?虽因公事相诛,却无私怨在胸,又岂有不死不休的道理?所谓“再杀一次”,一则东山显然终究不甘,有考较之意,云冲波也胸底跃跃,有炫技之心。二来却是看出来东山困处于此,欲要借自己之力转生。现如今这般,自己若要退走,原是无碍,但难道就眼看着东山这般继续以残魂缺魄寄生石中? 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必手软,正如同他知道东山也绝对不会放低“考校”的标准,正在思索当如何破除这莫可捉摸的力量时,却听敖开心那边道:“嗯?”声音中带着极大的迟疑,又似乎有着丝丝惊意。 (这家伙,又要装小丑么?) 却见敖开心慢慢走上前来,皱着眉道:“不能提升自己的战力,却能压制他人战力,这是什么?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力量?” 东山冷冷扫他一眼,神色漠然:他与蹈海上世相救相杀,两人也说不得谁亏了谁,但太平道与东海曲邹那却是几千年的仇恨,又那会有什么好眼色给他? 他现下所用的术法,说来倒也无甚稀奇,无非一个“死”字而已。东山精修魂法,本就是足踏生死两界的大行家,天空之战后,残魂飘荡,偶然寄于此处,他与自囚于“天下第五”的长庚不同,魂魄不全,更无肉身,与其说是寄石而生,还不如说是误入水灵珠,被生生困锁了数千年,当真是苦不堪言,那里还有半分生趣? 唯如此,却迫出了东山之前连在与袁当对抗时,连在天空之战中也没能想到,没能突破的东西。 “这就是死之力……或者说是绝望之力。” 根本不理敖开心,东山很专注的看着云冲波,缓缓为他解释。 “三千年囚困,吾方得悟此境界。” “北王,当年我于墓地悟法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云冲波自然记得。 东山为诸不死者中年纪最长,但坚韧之处,不让少年,他初与天兵遇合时,法术未精,多有懵懂,浑天尝戏言曰:“我辈皆生灵,何知幽冥事?”却引得东山沉吟一时,居然便振衣出户,至乱坟岗上掘地而居,如是百日,方长笑而去--九幽明真法已然大成。 “人死原知万事空……此言说来轻轻,体悟却难。那一次,我于乱坟堆中安居百日,无非是想感悟个中道理,但其实……” 自失一笑,东山道:“却未成功。” “什么?” 这才真是大出云冲波意料之外,东山当初百日悟法,不唯幽法大成,更直接将力量推至第八级以上,须知那还不是后来神域之门大启,诸神相争于天之时,八级力量已是天下有数强手,小天国开创之初,也正是依仗着浑天东山两人之力,但现在,东山却说,他失败了? “假得,便是假得。身在坟间,心在天外。” 说来似有无限感慨,东山告诉云冲波,自己当初收束心意,欲体会死灭绝望之事,却终究不成。 “因为,我知道,我终究还是要离开。” “哦,那就是说……” 听到此处,云冲波终于恍然大悟,果听东山道:“我自然知道,但也以为也只能这样……终究我辈将行大事于天下,又何真得寂灭如死?” “而当你在这里醒来时……当你明白到,你这一次,是真得没法离开时,你便悟了。” 云冲波说来竟有几分羡慕之意,要知修为到了东山蹈海这等境地,再想有所提升,那是何其困难?果听东山道:“不错。” 盯着云冲波,他道:“若以我此刻领悟再战,北王……你并无胜机。” 看着东山,云冲波突然将蹈海收回腰间。 “东王,我能杀你……但我不能。” 神色认真,云冲波弯下身子。 “对不起,抱歉。” 终于露出微微的笑意,东山道:“无妨。” 无论东山的领悟何等高妙,但他此刻终究只是一缕残魂,虽占了石长老的肉身,运使间却终究要差得几分。云冲波此刻更有萧闻霜相助,若要死战到最后,终归还是能将东山杀败。 但较技较心,云冲波但听东山淡淡说来,便知自己已被这“老对手”远远拉开,若如此厚颜战胜……自己或者还能用“助人解脱”的理由来开解,对方却绝对不会接受。 (毕竟是东山啊……) 无声的一笑--却也难掩眼角处的失望,东山道:“北王,天下大事,我已无从措手……太平大道,赖君行之。” 缓缓拱手,他道:“待君一刀,莫令久侯。” 云冲波再行一礼,更不答话,便转身将行,却听敖开心很认真的道:“这位老前辈……在下倒想请教一二,可否?” 第五章第七节 为了给某件喜事献礼,从今天开始,咱家将要努力挑战史无前例之大连更,把这句话放出来,就等于是赌上了咱家的脸面.......诸君,z字旗已经升起,在此一战! 奇迹发生的时刻,让我们共同见证! ~~~~~~~~~~~~~~~~ 适才东山与云冲波谈论,虽然各自刀杖在手,彼此间却实无杀意,但敖开心贸贸然一开口,东山瞳孔微缩,目光骤然间已森然如刀! “……小辈,当惜身。” 敖开心却又走上前一步,更露出他招牌般的怠懒笑意。 “不死者啊……如果我能帮这位老前辈解脱,你便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说着这般严肃的话题,他却似连集中注意力也做不到,这边话未说完,眼神已飘到王辅之身上。 “十九少……有酒的话,承惠了。” “你……喔?” 目光微闪,王辅之似是明白了什么,笑道:“好。”说着自腰间解下一只酒袋丢过来,拱手道:“请。” 那边王镇之阴着脸,向王辅之靠近几步,道:“搞什么?” 这句话也正是云冲波想问的,却喜王辅之倒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说话,只听他笑道:“谁教你平日里只是读些经史兵书,自然听不明白。” 却原来诸人自入纳地以来,一路彼此谈论,如王镇之等不过说些地势变化,谈论些武功招数,敖开心与王辅之却居然谈到了一处,他两人一个专爱民风俗礼,一个精通天下食货,你方说些个清明习俗各地各有不同,我便谈论南方青团有多少种制法,当真是相当益彰,讲到入港处,两人何止是相见恨晚,简直恨不得这就撇下手中事情,把臂而游,共访天下异食。 “我给敖龙将解说此节时,你也在一旁听的,只是当时心有旁骛罢了。” 王辅之专爱诸种古礼民俗,听敖开心说自己曾参与过纳家“焚巾”之礼,那真叫一个锤胸顿地,憾恨之余,将敖开心细细盘问,一一笔录,方才好受些个。 作记录时,他也顺口讲些它处风俗可以相攻之处,旁得倒也罢了,偏生说到一处域外邪神,敖开心倒是上了心。 “那邪神不是甚么上仙正神,修为亦是平平,虽修成人形,但连皮角也未能脱去,只因是大神庶子,才得居神位。” 王镇之听到这里,不觉冷笑道:“神器无主,能者居之,岂可以裙带相系……荒唐!”又听王辅之续说些那邪神事迹,倒有几分与纳家”以生送死“相似的意思,也无非是祭祀之时,不分男女,皆散于野地,狂饮尽欢,放-荡无形。又冷笑道:“纳地固然荒唐,却毕竟是本着南华真人鼓盆相送的道理,似这般说,却不过开个无遮大会而已……化外蛮夷,果然不可理喻。”云冲波一侧听着,却已明白三分。 (以生之大乐,对死之寂灭么?道理上倒也使得,但仓卒之间,能有什么领悟?) 他一般亦是精擅龙拳,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式无所不知,此刻一看敖开心起手,便知他用是“绿之拳”,亦是九式龙拳中唯一用来回护战友,维系战线的拳法:绿色苍穹,龙恩回天。 (倒要看看,他从纳人歌舞中到底得了什么样的领悟……) 扯开酒袋,仰头咕咚咚只是灌下,敖开心的笑容越发开心,更居然有些癫狂之意,云冲波看在眼中,却是一怔。 (这是,这个力量,是黑之拳啊……黑色死焰,龙天血玄,他是怎么能把这两招掺在一齐用的?) 此刻的敖开心,看在云冲波眼中,已是面目不清,唯见一黑一绿两条巨龙,缠绕盘旋,怒目张髯,又似一张被拉到了极致的弓,随时都将迸发喷吐。 “……这是什么?” 终于开口询问,东山的声音也显出了些些的好奇:对于曾在那一代把什么三王世家都压制到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他们来说,龙拳并不足道,值得他开口的,是别的东西。 “这是繁衍。” 依旧是嘻笑几如不堪,但敖开心的声音却显出了几分严肃与认真。“这就是繁衍,唯一能够对抗死亡的东西……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他虽然行事恣肆,却毕竟还是放不下……” 萧闻霜的声音很低,云冲波听在耳中,微微点头,那边,王辅之却忽地摇头苦笑:“也亏是他,若是孙家二少在,怕领悟到便是‘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了……” 他不过是突然有感而发,但一句话说出,连同云冲波在内,诸人居然无不大点其头,待反应过来时,面面相觑,却又好笑。 “背后论人是非,有失君子之道啊……” 王辅之正笑着说些解嘲的话,云冲波却忽皱眉问到:“请问十九少,那域外邪神,到底是什么名号?” “哦?” 努力回想一下,王辅之却终于还是苦笑道:“太过拗口,似乎是狄什么尼什么斯……”说着又笑道:“不足道的小神,若置我大夏,也便是与杜公同列。” “你是说……酒神?” ~~~~~~~~~~~~~~~~ 试炼窟,前洞。 筅七延等人惊魂依旧未定,但眼前群尸在已然攻破防线,眼看就要将诸人尽数淹没的时候,却突然象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纷纷仆地,更迅速的腐化、崩坏,最后只留下一堆堆深黑色的灰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整个洞穴都发生了巨大的震动,那是从最深处传来的震动,也是云冲波等人追去的方向。之后,这些尸体便告崩溃,从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云冲波他们在前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实在是被进入纳地以来一连串的变故咬痛了脚,筅七延与朱守一依旧不敢放松,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说,收了吧收了吧,都收了吧。你们没听清震动前那声叫喊么?” 不耐烦的嚷着,花胜荣倒似是完全放下了心,开始小步跑向前方,在那些灰堆中检查,寻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酒神啊……那明明喊得是酒神,连酒神都用出来了,仙剑篇还不结束么?!” 完全是荒唐无稽的理由,但当云冲波等人的身影隐约出现时,筅七延与朱守一也只能相对无语,承认这“老骗子”在某些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 “这次的事情呢,该算是全部结束了……不过,大族王,我觉得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对我们说吧。” “想知道么?” 重伤未愈的鬼踏江坐在地上,看着瞪着眼睛的敖开心,神色倒是淡淡的,几分黯然,几分寂廖。 “也好,也该有人知道,他都做成了些什么。” 躺在他旁边,黑山秀的身体已然冰冷,面色倒是轻松,并无牵挂。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计划,我们从来都是朋友,是兄弟,拜月教,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创建的。” 很多年以前,年轻的鬼踏江与黑山秀相遇,同样有着出色的天赋,同样有着光大纳地的雄心,两人很快便成为朋友,而在讨论如何复兴纳地,如何重现“光明时代”时,黑山秀更从纳人的古老信仰中得到灵感,提议创立拜月教。 “剖帕他们,都是后来才加入的,最早的拜月教徒,就只有我们两个。” 对试炼窟的探索,也是以两人为核心完成,那时的他们,还远没有今天的力量与经验,便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我们其实早就曾经渡过武溪了,但那依靠的是外面遗迹中的一些残留,马将军虽然舍上性命破坏了金桥,却没有清理净所有的东西。” 第一次进入试炼窟,使两人得到了巨大的好处,拜月教得以迅速发展壮大,得于此处甚多。 “也是那一次,我们发现了这座石壁,发现了上面的刻画,也发现了祖先们留下的金蚕王。” 惊喜的两人,最终还是成功抵制了直接晋阶的诱惑,决定还是离开,用刻苦的修炼来提升自身。 “至于之后的事情,那都是我们的布置,有人自以为是从黑二的身边叛离,却不知投奔的纯是死路。” 曾经在夏地游学多年,对天学也颇有所知,鬼踏江准确预测了这次月食,并以之为核心,开始进行全局布置:挑动百纳间的矛盾,引导大会的走向,利用诸纳部族来收集祭祀所需要的物品,又成功裹挟了他们进入试炼窟,让百纳头人们亲眼见证他“感应月灵”的一幕。 “我很幸运,真得……” 轻轻抚过,将黑山秀的眼帘合上,鬼踏江默然道:“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能够不用亲手杀他,这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你们两人的理念,并不一样吧。” 沉默许久,云冲波蓦地开口,鬼踏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对。” 同样是从“历史”中吸取力量和凝聚信仰,但其实鬼踏江与黑山秀有着甚大分歧。鬼踏江的想法,即使不在纳人中施以改土归流,也要引导他们走上开化之路。 “祖先仅仅是祖先,有用的传统才是好的传统……这是我的想法” 而黑山秀却不同,他对纳人先族有着狂热的想象与崇拜,这也是他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也要激活祖先石壁,去追溯“祖先家乡”的原因。他不辞辛苦进入试炼窟深处的目的,首先是找寻光明时代的遗址,找寻凌驾于三光明王之上的那位大神的遗留。他希望借用这样的力量。重建那些古老的规则。 “当然,那也是我想知道的。” 最后的结果,诸人都已见证,夏纳同源,纳人圣祖与夏人始皇的战争,居然真得只是兄弟阋墙,这结果对云冲波等人来说是大意外,对黑山秀来说,却是完全摧毁了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与坚持。也正是因此,同样身受重伤的鬼踏江能够撑持过来,再无可牵挂的黑山秀却放弃了自救的努力,含笑而逝。 “是,这样是最好的。下面,你可以用他的死去安抚诸纳,又可以用厚葬来感化和收服拜月教残余的信众们……而且,那当中,应该本来就有所布置吧?” “拜月教的作用已经完成了。” 答非所问,鬼踏江道:“教门有时很有用,但多数时候,不过是在族长们以外又养出来一群教长而已。夏地以儒教化,抑佛制道,这才是正途。” “今天的拜月教,是因为有黑二这样的领袖,有前行的理想,但就算是这样……一样有人只是想要民众的供奉。一直都有人不满于黑二不允许诸巫收钱的执着……但他活不了两辈子,也不可能控制住离他太远的地方。” “这个教门,是我们共同的心血,既然我们阻止不了它必然的腐化,那不如趁还能控制的时候,让它最后的烧上一次。” 鬼踏江的声音不高,也很冷静,但诸人听在耳中,皆觉心战不已,尤其是云冲波……小天国梦回的他,格外能够理解这份纠结,与这样选择的原因,也只有他,能够品味出鬼踏江漠然表情下的那份不舍与痛楚。 “古纳的事情……” “那是意外。” 说到这里,鬼踏江也只有苦笑,正所谓螳螂在后,他与黑山秀虽然都有雄才大略,却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千年部族的积累传承,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古纳同样有着对试炼窟的了解。他一直都知道那憨直少年“阿力”是当年古纳的后人,却想不到他身上竟然会怀有古纳先人遗留的木剑,布纳的乱入,水灵珠的出现,几乎将他们的谋划全数打破,而后来东山横空出世,更是让鬼踏江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说起来会很麻烦,而且我也没打算给你说。” 转过头,看向敖开心,云冲波右手按在刀柄上,道:“敖龙将,我觉得,咱们在这里已经呆太久了。” 神色相当复杂,敖开心沉默一时,才道:“好罢。” ~~~~~~~~~~~~~~~~ 一直到离开试炼窟的第三天,云冲波仍然在沉思。 “东王留下的礼物,真是何其厚重啊!” 花胜荣们虽然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到过程:敖开心的确自纳人以生贺死的习俗中领悟出了“繁衍”之力,可仅仅依靠这刚刚取得的力量,他并不能击破东山的“绝望”。 但云冲波在这时介入,他出刀,一往无前,那是曾经击杀袁当的刀,也是让长庚终于放心将太平大业托付给他的刀。 ……“前行”。 “前行”与“繁衍”,刀与拳的初次合作,却是惊人的完美,东山九幽明真法尽破,再无遗憾,含笑而逝,更留下足以让所有人心动的礼物。 “……北王,谢谢。下面的事,要辛苦你了。” 九幽明真法的精要,对浑天宝鉴的理解,以及东山对神域的力量的全部理解和感悟,都被凝聚为一道意识,送入云冲波的脑中,尽管他之前早已从长庚那里得到了有关的记载,但东山的心得却是无可替代,亦帮助他迅速提升了对这两套神技的领悟。 “不过,这并不适合我用……至少,目前,我觉得我的刀还可以磨的更利,更快。” 说是如此,但这毕竟是一位神域强者一生的心血,云冲波若再挑剔,怕是东山也要从地下跳将出来,打他个贪心不足。 “但是敖开心,这个人……很强……而且,潜力很大啊。” 或者是因为敖开心的确成功为自己送行,东山同样送出一份厚礼予他,破碎的水灵珠融入他的体内,带去了“五大限”的力量,以及,更宝贵的,东山关于“绝望”的心得。 “生与死,本是一镜两面,我相信你大概永远也没机会领悟到‘绝望’的力量,但这份心得,或者能帮助你把‘繁衍’的领悟向上磨砺。” 一想到东山当时看着自己的那种奇怪笑容,云冲波就觉得有点牙痛。 “这家伙,北王当初是说过最强的敌人就是最好的磨刀石……但我不是北王啊!我宁可面前的对手一刀就能扫光……而且现在太平道的对头够多了,没必要您这样再来打造了啊!” “……不死者,这次的收获已经很大了。” 严格来说,鬼踏江的合作,才是太平道此次行动最大的回报,虽然不会作到并肩抵抗帝军那种地步,但情报、交通与物资方面,却可以有相当份量的支持。 “而且,还有这个……” 看着萧闻霜带着神秘的笑意,慢慢把手张开,云冲波瞳孔蓦地收缩,“玉清真人……早就知道有这个东西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么……” 秋日下,山岗上,金风劲吹,快马疾行,萧闻霜小心的把手中虫蜕收回怀中,那是……这世上最后一只金蚕王的遗留。 太平记第二十六卷,结。 写作百纳篇读作仙剑篇的这条线终于完成了啊…… 对于没有玩过《仙剑奇侠传》的同学来说,这部分恐怕会有很多东西莫明其妙,比如莫明其妙的水灵珠,比如莫明其妙的木剑,比如莫明其妙的山神与雪神,比如莫明其妙的看不见的墙壁……以及那个看起来和太平世界真是格格不入的金蚕王,和一用出来就宣告boss死硬的酒神。 同学们,这就是爱啊…… 那还是1995年的事了,咱家守着386,用几十张五寸软盘,向只有120m硬盘的电脑上,把一个叫pal的目录辛苦的装好,然后,听着一声鹤叫,看着平底锅与某人头部的亲密接触…… ……这就是爱啊! 下面是广告时间: 下一卷中,将会回复到伐道篇的主线剧情,更加剧烈的冲突,更加精彩的剧情,更加宏大的场面……尽在太平记九三之卷!敬请期待! yeah! 第一章 山与海(上) 帝少景十二年,十月廿六,明州,华林。 就算仅从明州的层面来说,华林也只是许多不起眼小城中的一座,举城人口不过万余,当南征大军正印先锋官英正英大司马决定把行辕驻扎在这里时,甚至没法在城内找到足够大的宅子,最后,只能落脚在城外的一座古寺里。 已是秋深时分,但南方地气湿热,山间仍然是黄绿掺半,一阵风来,枝叶摇曳,还隐隐有些腥臭之气--这里毕竟地方偏远,虽然近城,山中一样是野兽横行。 (这个粗货哟,他不如干脆把木像劈来烧狗肉算了。) 已不知冷落了多久的古寺,如今满是肃杀之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神色认真的士卒们手持闪亮的兵器,形成了一张缜密的大网。 肚里啧啧有词,敖开心努力拿出自己最散漫的表情,向古寺的后方走去。 (……见鬼,这是什么东西?) 与正常的寺院不同,在大雄宝殿的后方,是一片更类似“园林”的区域,从附近大河处引入的活水形成一个“门”形,包围着一栋已经很破败的三层小楼。楼的外侧,有类似水车一样的巨大轮子,在水力的冲刷下,缓缓的转动着。 虽然没进楼之前就猜到了这些水车必定是在为楼内提供动力,但当亲眼看到时,敖开心还是很吃惊。 底层没有作任何分隔,就是敞亮的一间阁子,里面有七具木人,分持琵琶、胡鼓、箜篌、筝、钹、击板和响盘,皆衣锦绣,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至于让敖开心吃惊,但是,随着窗外巨轮的缓缓转动,这七具木人竟然进退俯仰,手中乐器也在不住拨弄,奏出简单的曲调:固然是死板僵硬,但居然也若合于节。 “……这是清河崔家的手笔。” 阴沉着脸,依旧是似乎随时都准备动手打一架的样子,英正自楼梯口处现出身子,冷沉沉的道:“楼上的,更精致。” 跟着英正上至二楼,却总算看到了点寺院的味道:这里被布置成三间佛堂,依旧是华丽精奢的布置,也是七具木人,皆着僧衣,无发。东南角立一僧,捧一奁香,西南角立一僧,执一香炉,余下五僧,则是围着佛像缓步成圆,行至东南角时,执奁僧便取一香授木僧,行至西南角时,执炉僧以炉中火燃之,行至佛前时,木僧便会将香火供奉,恭敬行礼后,整衣而行。尤为难得的,是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竟无半分楼下诸木乐人的呆滞迟钝。 “我说……” 敖开心嘴巴张得大大的,这反应似乎令英正很满意,微笑着道:“这地方呢,叫密作堂,是当年华太师致仕后,崔家家主派出最优秀的匠人组合,为他精心打造的,已经有二百多年了……”话未说完,却听敖开心道:“这要是一直转下去,香火满将出来,岂不要烧掉了?大大不妥啊!” 一样子也张着嘴呆在那里,过了一会,英正才猛得一拍大腿,笑道:“不愧是在北边吃过粮的丘八,果然也是个粗货,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啊!” 说着,英正已走到窗边,也不知在那里扳了一下,只听得喀喀有声,木人皆停了下来。 “很多人都好奇我为什么会莫明其妙的非要把行辕扎在这里,还化了大笔银子修复此处机关,又重新装饰……” 目望窗外,英正的声音也有些飘忽起来。 “我是替别人来看的。” “很多年前,有人给我读书,讲到了华林密作堂,还说想来看看……但她最后也没能成行。” “……她很喜欢在外边乱跑的。” 声音中竟然罕见的透出了些些温和,却立刻就随着英正的一甩头,消失无踪。 “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当初也不过是觉得反正手里有大笔军费,随兴糟蹋些也不算什么……至少老子没用军饷去赌去嫖!” “……我说,你这真是军部尚书该说的话吗?!” 面上嘻笑自若,敖开心肚里却是明白的紧,英正外托暴燥骄横,内实坚忍难测,正如他自己所说:若只是为了甚么缅怀凭吊,那银子化将出去也便是了,却不会这样长驻于此。 (但是,这里有什么值得……) 肚里正在盘算,却见英正又是在墙上用力一扳,吱嘎声中,木人又转动起来,但今次速度却是快了许多:方才转得一圈的时间,此刻足能转出三四圈还有余。 “随兴为之,倒没想到反是个练功的好法子……” 话音未落,英正肩头一晃,已掠至敖开心身侧,双手成爪,交叠撕落,正是兽神诀当中的“噬漠苍狼”。 “姓敖的,现在没有娘们罩你,将全副本事拿出来看看……谁若先碰坏了室内一星半点,便算谁输啦!” ~~~~~~~~~~~~~~~~~~~ (居然能想出来这种办法……这家伙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啊!) 英家兽神诀乃是天下第一等凶恶霸道的武功,却从来没人夸过它“精巧机变”什么的,以这种大开大合的武功,就算给整个广场来修炼,怕还要嫌不够劲什么的,在这等方圆不过十余步,还有七具木人急速而行的楼阁之上,却如何施展的开? 但英正却居然做到了,他双手上下翻动,皆以“寸劲”相对,虽然也激发兽神形状出现,却都形体甚小,若隐若现,微微的笼于体外。 “有趣,我们就来玩玩!” 被英正一路猛攻,连退了十余招--中间还两次险险撞上木僧--敖开心忽地放声大笑,硬生生止住身形,左手盘旋,柔似无骨,生生滞住了英正咆啸而来的“极北熊霸”,乃是东海七杀拳中的“巨蛸缠噬杀”一式,右手却如奔雷闪电般轰了出去,径取英正中宫,狠辣异常,用得却是“灵犀分水杀”一式,他在这路拳法上浸淫极深,用来威力殊不输于龙拳,此刻一拳挥出,身侧波声震震,居然似有千重浪影相护。 “……好,就来撞他妈的一把!” 大笑一声,英正周身衣衫猎猎飞舞,双手合握,一般也是向前轰出,身后更隐隐现出牛头形状,只听砰然一记大响,分水巨犀已是迎头撞正六首牛王! 两人此时所站位置极是微妙,敖开心背后便是一具木僧,退无可退,英正却是侧面对着佛堂,佛像拈指微笑,座前香火点点。但如此重招相撞下,两人足下竟都扎得稳如泰山不说,更居然连一点劲风未也激起,木僧哑哑而进,香火淡淡闪烁,浑未受半点惊扰。 “卑鄙!” “无耻!” 异口同声的对骂,盖因两人的思路竟是惊人的一致,虽然气势惊人,手上却是绵软无力,一身八成力量倒是扎在了下盘,若果是正常情况,这样一击便别想顶得住对方如此强招,虽然大约能立住脚根,但对方拳风四荡,却决计不可能封锁的住。 “想要借我的拳力破坏木人?你便发梦去吧,老子在这里少说也练了十来天,手上分寸拿捏,不知强过你多少!” “笑话,小爷我从小就是在东海波涛间习武的,知道什么叫收发自如力随心走么?那就是你家敖九爷的别名啊!” 隔空对轰嘴炮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忽地又是一阵大笑,英正便收了拳势退后,敖开心却是啧啧有声,如闪电般在木人间来回穿插,更连番轰出重拳,却每一记都在将发未发时硬生生收住,没半点气劲外泄。 “这倒和我们龙天堡后木人房的思路差不多,果然是个好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倒也不怕糟蹋了东西。” 不等英正开口,敖开心已经一拍手道:“咦,我又忘了,你现下最不怕的就是糟蹋东西,有大笔军费可以贪墨……话说,分润末将一二成么?” 第一章:山与海(下) 武斗之后方是文盘,两个横看竖看都是粗鲁军汉的男人小心的盘着腿,面对面的坐下来,抓着小小的茶杯,啜饮着滚烫的苦水。 “总算平定了……也好。” 很耐心的听着敖开心漫长的叙述,并一直保持着那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唯一一次微微有些吃惊,是在听敖开心说到拜月教真相的时候。至于其它,那怕是金蚕王,也没能令英正动容。 “假于外物的东西,我们去年就砍爆掉一只了,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就算对于拜月教,对于“百纳归一”这样的事情,英正也只是“微微的”的有些吃惊,并不特别在乎。 “你想多了,除非有大的世家或力量在支持和利用,除非这样。” “止靠自己?大将军王早已证明了百纳只是一群山蚁,纵然合一……” 狞笑着,把手向前伸出,用力的握紧,又松开。英正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已经把什么东西辗碎了一样。 “岂能当我天兵一击?” ~~~~~~~~~~~~~~~~~~~ 关于纳地的事情,并没有化很多时间去讨论,两个人都清楚,那本来就只是英正的随意而为,目的,更多是为了满足敖开心从主战场上离开的意愿,不过,任性也有一定的限度,这一点,两人同样清楚的很。 “这一个月中,局势并没有大的变化。” 东路军作为一个集团,整体上仍然存在,甚至,在云冲波和何聆冰从东路离开后,他们还取得了一些进展。但看在英正眼里,已经对他们既无尊重也无期待。 “姬重光一败,再加上你们老敖家的几位前辈移师中路,整个东路军的骨头,都已经被打断了……现在他们还能做为一个整体在东路保持压力,就很不错了,其它的,不能指望啦!” 西路军倒是未受大挫,虽然一直被用各种方式骚扰着,但仍然依托大江,稳步推进,只不过……以现在的速度来看,等到中路军把仗打完,也很难说他们能不能进入主战场。 “他们是抱定了不求有功的心思,倒也是,只消不吃败仗,将来计功,难道又能少了他一份?” 讥诮的笑着,英正对怯懦龟步的西路军显然比对丧魂失魄的东路军更加反感。 “只不过,就算没有这两盘菜,咱们也照样成席!” 说到这里,英正眉头高高挑起,身上凶气四溢,狞声道:“太平道之强,在乎无孔不入,在乎断续难绝存之人心……但若堂堂正正的对阵疆场……嘿!” 手掌如同一柄大刀,带着凶狠与残忍重重砍下,却在将要撞到桌面上及时止住,改为指点平放在上面的舆图。舆图长六尺,阔三尺有余,做得极为精细,山势起伏,大河折转,一处处城寨历历在目,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各色各样的标志。英正沉吟道:“这是按昨天的军报才重新放置过的……近一月来,两军的阵线大致稳定。再向前,咱们攻下来也守不住,这个默契,倒是有了。” 被浓缩在数尺木盘中的,其实是南北数百里,东西百余里的巨大地域,依靠在水军等专业军种方面的巨大优势,帝军前军主力早在月前已分三路渡过大江。明知道无法御敌江上的太平道,也仅仅是使用如东线般扼占渡头和其它有利地形的战法,来将帝军的推进速度层层阻滞。 “半渡而击……那是国战。太平道很强,但终究只是匪军,是乱军。” 大江南岸约三十里以内的地方,基本上已插满了帝军的标志,而在他们的正面,代表着太平道的印记分散,却不溃乱,棋布在山、林和大泽当中。 “充分的利用了地形,以及效率远远超过咱们的通讯与情报系统,他们依山托水,算是稳住了这条战线……不过,那也是极限了。” 英正名为先锋,但实际上,目前已经渡江南下的部队,几乎全数由他掌握,对还坐在江北中军大帐中的帝牧风来说,他的“总统军事”基本上也只表现将在英正流水介呈来的军报上批写“知道了”三个字而已。 “目前的军力,如果发起总攻的话,胜算还是有的。” 皱着眉,端详着这最新也最详细的局势图,敖开心也同意英正的判断,只是补充指出了几条在后勤补给方面的注意事项。 “那么,你现在是为了等待三皇子么?” “……也可以说是。” 尽管手中掌握相当大程度的实权,但从形势上来说,随机应变也便罢了,真要发起这种毕其功与一役的会战,还是必须要得到中军的认可,而偏偏……虽然帝牧风认可了英正对已渡江诸军随便怎样的调动和安置,却始终拒绝了他发动会战的提议。 “……他是要等?” 身子俯的更低,敖开心细细察看着那些曲折的地形和分布的细节,一时,才起身道:“他还是要等西路军,至少要等到对方能够进入战场。” “……好个聪明人。” 最后一句话说出,却是带了三分讥讽,英正扫他一眼,没有接话。 帝牧风的用心,对掌握了大量情报资源的他们来说,并不难测:他要全功,但又不独功,他要等待东西两路大军进入战场的范围,然后,再来进行最后的一击。 他希望让所有的人用最自然的方式分享这份功劳,同时又要确保一切的尺度皆由自己掌握,他要作人情,还要别人用最为自然最不为难的方式受落。 (……好个聪明人。) 默默无语,敖开心喝干了杯中茶水,才道:“这样的话,估计还得有一月以上的时间……而在这个月内,你要做的,就是慢慢绞紧,确保可以在会战中捕捉住太平道的主力。” 他在舆图上点点戳戳,喃喃道:“十七里坪,石舟,百人城……好眼力,好毒!” 对帝牧风的“通盘考虑”显然并不认同,可英正的布置却是完全符合他思路:似乎呆滞的分路缓进,却也有效的吸引住了太平道的大军,使他们必须停留在山林中,大泽畔,无法再退。 而敖开心所点出的一连串地名,有山口,有石城,也有河流的交汇处……每一点,都是自面前这方圆数百里的主战场上脱离的要道。 “最重要的只会有一战,一次决定性的会战,打断他们的骨头,打烂他们的中枢……然后。” 再度用力的握紧手掌,英正道:“然后,就只是排着队射杀而已。” “……这是在山上打猎的办法。” 低头观察舆图,敖开心突然这样说到。 “但在海里不行,总有更深的水,总有更大的鱼。” 抬头,他看着英正,神色竟是出奇的认真。 “大到兜不住,只能放走的鱼。” “……你说不死者?” “那又怎么样?” “类似东路军那样的失败,我们也可能有,甚至可能有不止一次,但他们终究要输。” 蹙着眉,英正道:“我们都很清楚,这不是太平道要的战争……这是被儒门点燃,被云台山期待的战争。” “除非那位糊涂到现在就点兵入关……不然的话,我看不出太平道有任何打胜这一仗的可能。” “不死者改变不了这种大势……除非他是太平上清。” 关于云冲波在最后关头的出现与表现,敖开心全部转述给了英正,甚至连东山,他也没有做什么保留……除了,那份礼物。 “不过你说的事情还是很重要,我会努力约束自己,不要冲动到去和他单挑。” 这个承诺对英正来说,似乎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更加低沉和谨慎。而眼中闪烁的,也不再仅仅是凶光,似乎又多了几分沉郁又或者是怒意。 但这却似乎却又提醒他想起了什么,使他开始嘿嘿的笑着,唇边刻画出残忍又带期待的笑意。 “……反正,有人等他,已经等很久了。” “嗯?” 面对敖开心疑问的目光,英正狞笑道:“那是不死者胎带的对手啊……几千年哩!” 第二章: 七百里驱十五日(上) “果然,这一个月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嘛,我就说……” 讪讪的笑着,云冲波后面的话全被玉清的目光堵在了肚子里,那目光中似乎有谴责、有失望、有期待……但到最后,玉清只是一叹,依旧在向着挂在墙上的大幅地图指点。 “东路军已经丧胆,不足为惧,西路军虽然顺江而下,却走得比逆流而上的东路军还慢,那也是一奇……” 用手中细棍敲点着代表帝军中路主力的红色方旗,玉清道:“说甚么五路三路?破此一路,便能毕此功于一役。” 他温和的看向云冲波:“不死者,在东路,您做得真是很好,我必须为当年金州的事情向您道歉。” “但是,我还是要说,您的方略,我不赞成。” …… 今天只是云冲波一行回到太平道中军的第二天,在连夜看完了玉清塞过来的近两尺高的各色材料后,便是这次目前太平道中级别最高的军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并不多,玉清、云冲波、萧闻霜、何聆冰,以及其它若干高级道众,和几名来自北方,在与正规军的对抗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和功勋,一直跟在玉清身边参赞军务的年轻人。 对这些人来说,这次战争相关的一切几乎都是透明的,但当玉清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除了已经知道的萧闻霜和在东路军中就猜到了一些东西的何聆冰以来,其它人都是一愣,纷纷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云冲波,又看回玉清。 “……但是,真人。” 神色如常,云冲波很冷静的指向地图,说着自己的分析。 “我知道您不喜欢那些力量,但力量就是力量……我曾经听说过,尽最大的可能增加我们的战友,尽最大的可能的消减对方的阵容,总是最有用也是最需要抓紧的事情。” “而且,没有意外的话,这一战……我们打不赢。” “我们有最勇敢和最坚强的战士,有最忠诚也最真诚的信众,我们能在山林中自由而高速的移动,我们能用帝军一半的给养来支持两倍的时间,我们知道他们的动向,知道他们的分布,我们能够很容易的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用四个打一个,用五个打一个……但是。” 定定的看着玉清,云冲波很沉静的说出了他的结论。 “……两军对阵,我们打不赢。” “东路军,是意外之喜,是不可重现的。姬重光愚蠢的站到了我的面前,而就算这样,如果不是大江阻断了他们的指挥系统,如果敖家的三位龙将当时已至江南……我们,仍然没有胜机。” “帝军没有我们的勇气,没有我们的决心,没有我们的团结与相互信任,但他们有更好的装备和训练,有近乎无限的补给……在袁州的一战中,九天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了。” 微微的点着头,何聆冰并没有反驳云冲波的意思:她所辖的时乘军已是太平道最精锐的部分,但在东路的对抗中,她虽然能够自由的切割开多数帝军部队,却并没有在那些老牌世家的核心力量前占到多大便宜。 “……他们其实也不缺勇气和决心,不过,那不是为了全军的利益。” 想了想,何聆冰还是开口补充,她支持云冲波的看法,甚至程度更烈。 “那些部队有和我们一样的勇气,有和我们一样的决心,所幸者,他们没有团结与信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略闭上眼,何聆冰似又看到了那个暴雨之夜,看到了那些混乱、冲突与杀戮,看到那些各自结成圆阵,如同礁石般坚硬,不开裂也不倒下,却最终还是被占据了完全主动的太平道逐一啃开、吃掉的战士们。 “但是,不死者。” 同意了云冲波的若干断语,九天的立场却没有从玉清身边偏离,她坚定的道:“我仍然不同意您的想法。” 说到这里,多数人仍自懵懂,有几个却已咋摸出些味道来,眼睛便亮了起来,而云冲波也没让他们失望,下一句回答直如天外飞仙,令多数人如坠五里雾中。 “……我一直认为东王是对的。” “统一思想,纯洁组织,这是极重要的事情。” “哦?” 含义不明的答应了一声,玉清知道,云冲波还会说下去。 “……就如同我一直认为干王是对的一样。” “如果我们现在能有比北边更多的铁、粮食、工匠和基层役员,我们也可以用庞大的船队在江上决战,就象北王曾做到的一样。” “……而我也一直认为,天王是对的。” “能够让人投效,总好过你死我活,如果儒门能多出些朱守一,那子贡也就没那这么可怕……” “不死者,您的意思是说……” “……他们都是对的。” 沉静的说出自己的结论,云冲波道:“而最糟糕的是,他们当年都多走了一步。” “他们的确都是对的,但他们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安静了许久,方听到玉清呵呵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对的,我也是对的,不想和人合作也是对的,充分利用他们也是好的……好,很好。” 突然敛起笑意,道:“不死者,您确定您不会后悔?” 咧开嘴笑了一下,云冲波道:“我相信太平。” …… ~~~~~~~~~~~~~~~~~~~ 玉清先后看向萧闻霜与何聆冰,以及代表太清在此的两名年轻人,然后,他点头。随后,云冲波抱拳,躬身,离去。 “不死者的意思是?” 直到云冲波离开,那种一直充斥在房间里,令多数人都感到呼吸艰难,无法开口的气场才似乎悄悄消失,须发已白的刘蒜桶才首先发问。 在场人中,他力量最弱,今年才刚刚勉强能摸进六级的边,但他却是当年最早追随玉清南下传道的三十人之一。他本是蒜农,也没什么宗族,没什么大名,只因种得一手好蒜,便得了这个诨号。自投入太平道以来,先是从天海之变中挣扎得性命,做金州万里之行,复又追随玉清南下。几十年来提着脑袋东奔西走,也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劳,收纳了多少教众,虽然在修炼上没什么天赋,威望却是很高。 “……他想在大网结成之前就先破网。” 适才明显的表现出了不赞成甚至是反感,但在云冲波离开后,玉清的神色却是谨慎又带着一些敬佩。 “他要掰掉这些扣子,撕开一个口子。” 指点着地图的西部,玉清虚虚划出一道曲线,正是帝军伸张的右翼,与太平道势力的交接处。 “一石三鸟……不,是一石四鸟啊。” “但是?”交叉着目光,最后,还是刘蒜桶先开口发问,刚才云冲波仅仅是请令而去,却没有做出调动部队的部署,那么? “九地会去帮助他。还有上次和他一起去了纳地的两个人,也被他要走了。至于部队……” 微笑着,玉清道:“不死者自己有办法。” 说完这句话,也就宣告着这个议题的结束,玉清收拾了一下面前的材料,示意另一名道众开始汇报当前的资金情况,很快,每个人都全神贯彻的开始记录和分析这些枯燥复杂却又意义重大的数字,但一个疑问,却始终回旋在多数人的心头。 (自己有办法……什么办法?) ~~~~~~~~~~~~~~~~~~~ 云冲波早就知道九地这个名字,据说,这是神盘八诈中位次仅在何聆冰一人之下的强者,也是相当特立独行的一个怪人,虽然追随在天下第一炼器士玉清身侧,却不使任何法宝,精修的是一部《灵宝无量度人经符图》。在被九天几次削面子削到忍无可忍却也只能从头再忍时,他甚至还恶意的揣想过:既然萧闻霜身侧都能出一个巨门,那何聆冰背后为啥不该有个九地? 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九地,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八九的样子,笑的很和气,很亲切,倒……更象一个商人。 “不死者您找的那些人的确很强,佩服。” 说话做事都是一团和气,云冲波甚至觉得有春风正从九地身上吹出来,拂在自己的脸上,很是舒服。 “……但是?” 这两个字却是云冲波说出来的,倒让九地愣在了那里,接着,就见云冲波不好意思的抓着头,道:“对不起,你刚才的感觉让我很熟悉很亲切,很象我认识的另一个人,而他在这种时候,下面说的必定是‘但是’……” 微微的张开嘴,然后,九地似乎自暴自弃的样子,摊开了手。 “……好吧,其实我确实是在准备说这两个字的。” ~~~~~~~~~~~~~~~~~~~ 和这种亲切有趣的人相处,自然是极为愉快的,虽然只是一天的路程,云冲波和九地已经可以很开心的相互开着玩笑了,看上去,倒是比和他已经同行了十几天的筅七延与朱守一还要熟悉一些。 “但是啊,不死者,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那个家伙,他实在是很不好伺候啊!” 好象是在背后告人黑状的口气,问题是,九地用的声音非常大,就算在三十步外也能听得很清楚,而“那个家伙”……他现在就站在三步以外,正在很挑剔的上下打量着云冲波。 这个人已经四十出头了,穿着儒袍,却很不干净,身上满是污渍,头上方巾倒是端整。他腰间挂着剑,另一边挂得却是酒葫芦,虽然隔着几步,云冲波也能清楚闻到那股子扑鼻的酒味。 “请问……” “嗯?” 不等云冲波说完,来人棱棱眉毛,道:“我叫陈同,字汝能,不过大家又不是很熟,你直接喊我陈先生便好。” 在这位“陈先生”的背后,是被两道山脉夹护起来的,面积相当大的平地,现在正是尘土飞扬:上千名年轻的士兵,在几十名教头的喝骂下,正紧张的做着聚、散、攻、守等等训练。 阳光下,他们的面容年轻,紧张,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兴奋。 …… 第二章:七百里驱十五日(下) 今儿双更啊各位!!!!!!!!!!!!什么叫奇迹?这就叫奇迹!!!!!!!!!!!!!!!! 另:多谢zzk(您的id竟然是违禁字...)j同学的打赏^^ “至少还有三个周期,这一轮训练才能完成。” “……五天。” 摇着手,云冲波很坚决的回绝了对方的要求,并且明确的告诉他:这五天也不能再由对方来安排训练项目。 “五天里,我要亲自把每个项目都做一遍,我要看所有人的名字与基本情况,我要和每个七人队的队长面谈……你们的编队法,是七人一队吧?” 见陈同冷着脸点头,云冲波喝了一口水,扳着手指继续说下去。 “我要你们一起来讨论一个方案,一个要在五天后就出发去实施的方案。” ~~~~~~~~~~~~~~~~~~~ 坐在旁边,九地的心里微微的有一些紧张。 他能够坐到神盘八诈中仅在何聆冰之下的位子,靠得可不仅仅是一身强悍法力:虽然面相可亲又带些滑稽,肚里面,他却是太平道少有的缜密谋士,也是玉清在盘算大事时最信任的辅助,在很多时候,他所发挥的作用,都还要重过九天。 这个姓陈的书生,是在今年六月时候,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来到太平道,虽然不知道来历,九地却知道他们有着云冲波的担保。 按照他们的要求,由玉清布置,由九地全盘负责,开始从太平道九御八十三方中悄悄抽调出了近两千名忠诚而又年轻的基层道众,来到这里。 ……甚至连何聆冰也只是“略为知道”这件事情。 三个人中的另外两位很快又离开,只有陈同一个人离了下来,同时,也陆续迎来了总数不到五十的教官,用着各种独特甚至是奇怪的方法,开始训练这些年轻的士兵。 虽然看不懂这些方法的原理,九地却能看懂它们的效果,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些年轻人居然脱胎换骨,各方面都开始象是一群真正的军人。 ……在边塞上用几年时间才能摔打磨砺出来的东西,居然被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就练了出来。 九地不知道这群人是从那里来的,但他知道玉清不喜欢这些人,何聆冰不信任这些人。在平时的相处中,这些人也让他感到不适:他们表现的并不傲慢,除了那个带头的陈同之外,但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这却令九地更加的难于接受。 这些人赤裸裸的表现着他的忍耐,他们不想来到这里,不想在这里和九地为伴,来做这些事情,但他们又用极大的毅力约束着这些,不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他们训练的效果,也不让这些东西表现在和九地的直接相处当中。 在九地的眼里,这些教官的力量并不足道,自己一个人虽然打十二三个有难度,但打翻七八个毫无问题,可他也很明白:这些人都足以胜任低级甚至是中级军官,如果让他们带上二百或是三百人来对打自己手里的三百人,那打十次自己大概就要输十次。 ……这些人,究竟来自那里?云冲波又是用什么办法,将他们绑上了太平道的战车? 这个问题,九地问了自己很多次,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他本来希望云冲波来到这里之后,能够多找到一些线索,但是……很遗憾。 他稍一分神,就错过了中间的几句对话,方抖擞精神,却不放在脸上,依旧是笑得富贵花开。 “不死者,您的方案很大胆……需要把每一点力量都发挥到极致。” 说着在似乎浇冷水的话,但陈同发亮的眼睛却出卖了他,这个方案,显然极大的打动了他。 “这只是一个想法……具体实施,还需要制定很多细节。” “物资有人调拨,情报有人提供,我们会有向导,也会有内应……你要做的,就是在这五天里想清楚,然后告诉我,需要那些物资,那些情报。” “……我是永康人。” 没头没脑的,对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使云冲波一怔:“你是说……哦,你不是英峰本宗的?” 点点头,对方似乎突然放松了下来,靠回椅子上,笑道:“这样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如果这次失败了,大表哥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栽到我们这支身上,顺便再夺了永康一支所有的家产。” “不过。” 他又笑了笑,潦倒沧桑的面容上,居然也焕发出了容光。“我现在很高兴……无论成败,至少,我可以亲自带兵,可以亲自打这么有趣的一仗。” 仔细的察看着地图,好一会,他才认真的点着头。 “完全没有细节的思路,但却是意外的可行,我越考虑,就越觉得它是正确的……这才是战场上最宝贵的东西,抓住胜利的直觉。” “不死者,您真是一个天才。” 废话,当年袁当就是这样把我们整个南面军全部撕破的……云冲波在心里这样悻悻想着,觉得“天才”两个字真是无比刺耳。 ~~~~~~~~~~~~~~~~~~~ 两人一问一答,坐在一旁的九地却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原来如此,陈同……“披甲进士”陈同!这不是“英峰陈家”近年来在“大小白袍”以外最出名的人物么……不死者引为外援的,竟然是英峰陈家?) 又看了一眼地图,九地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开朗起来:在他这个级别上,当然知道云冲波有着独立于太平道系统以外的情报资源,而且在很多时候,这个渠道往往会和太平道自己的系统一样快,甚至更快。同时,他也清楚知道着玉清等人对着这条渠道的反感。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么,这些现象,就都能解释。 再下面的环节,就不必云冲波继续主持,陈同指点地图,快速的分解任务,下达指令,而他身后那些来自陈家的教官们,则沉默高效的把这些不同的任务迅速转变成具体的条文与办法,同时,筅七延、朱守一和其它若干名太平道的人员也都介入进来,热烈、同时也是激烈的讨论与修正着这个方案。 …… 云冲波已经到了院子里,九地跟在身后。 “以前有人……嗯,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曾经说过,两军对垒,单挑其实是最傻瓜的事情,乱箭射死最妙,乱枪戳死也可以,那怕是乱刀砍死,也强过自己上。” “但他又说,单挑是很有用的事情……可以让别人放松,认为你只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还可以振作一下自己的士气……等等。” “哦?” 轻声答应着,九地努力想要弄清云冲波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云冲波的下一句话,却毫无征兆就转了话题。 “刚才所说的资料,一天内能弄出来吧?” 一怔,但反应也是快极,九地道:“绝大多数都是现成的,只是要按不死者的要求重新整理……半天,半天便够了。” “明天这时拿出来就行。” 笑着,云冲波道:“一天时间够了……我们现在反正也帮不上忙,去提振一下士气好啦。” “嘎?” 觉得自己很难跟上云冲波如此跳跃的思路,九地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道:“……您是说那件事情?好,我这便安排。” 却听云冲波又低声笑道:“说到那人,我倒想起来了……”说着便回身入屋,九地连忙跟上,一发觉得对方高深莫测起来。 ~~~~~~~~~~~~~~~~~~~ “效率果然很高啊……” 的确值得云冲波的惊叹,很短的时间里,他原来“我要打掉这条线”的一句话和在地图上的一划,已经被细化成了一个初步的方案,部队的调动,所需的粮草,需要在时间节点间收集和确认的情况……每天要做什么,谁来做,又由谁来确认,一切,都清楚明白。 “十四天么……太赶了。”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云冲波的眼睛抽搐了一下,却又很奇怪的笑了一声。 “可以放宽一天……十五天好了。” 说着,似乎是要为这次行动起一个代号一样,云冲波慢慢的用手指在桌面上刻画,写下了七个字。 ……七百里驱十五日。 (袁当,这一次,会是我们太平道来写这句诗了……你会听到么?) 长长吁出一口气,云冲波拱一拱手道:“诸事拜托,辛苦了。”一躬身,便转身大步而去,脚步渐远,一时,更听见隐隐马鸣,蹄声远去。 “七百里驱十五日……?” 无意识的用手指复写着云冲波刻在桌上的诗句,始终不得其解。一时,陈同苦笑一声,摇摇头,心想自己在族中一向号称是怪到莫明其妙的怪人,这不死者倒似乎比自己更加莫明其妙。 …… 第三章:龙虎(上) 已入夜。 十六只马蹄上下翻飞,后面的大车在颠簸中一路急进,但这却没影响到云冲波,他裹着一床被子靠在车厢上,睡得鼾声如雷。 九地却睡不着,他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这番前去处置的事情也不是小事,虽然云冲波现在的确累积起了越来越高的威望与信任,但对方……毕竟也有龙虎之称! (胜了,也不过是士气之争,但如果败……不死者,是不能败的。) 心下沉吟,九地越想越是紧张,一时间,竟几乎想要探出身子喊住车夫,让他调头东返! 但一看到正睡到连口水都流了出来的云冲波,他却又突然放松了下来,那张在白天里时而微笑时而沉默时而深沉的脸,此刻正安详有如孩童。 (……今天,倒要看一看,谁才是人间正道!) ~~~~~~~~~~~~~~~~~~~ 约莫是二更时分,九地迷迷登登的睡着又醒过来也不知几次的时候,却听见云冲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快到了吧?” “大约还有二里路。” “那未,该到了。” 现在是深夜,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但似乎是为了响应云冲波的说话,有隐隐约约的呼喊声,顺着风飘过来。 “约战……” “无胆鼠辈……” “受死……” 直到马车又走过了一里来路,那些声音才变得清楚起来,那是几十个大嗓门正在轮流的叫骂着。 “太平道云冲波约战。” “无胆鼠辈,出门受死!” 时间上当真是刚刚好,在马车驶到刚刚能够看见夜色下那黑沉沉的军营时,愤怒的吼叫声也传了出来。 “你家小爷出来了……有种就不要跑!” “你说不跑就不跑?难道你是我儿子么!” 面对匹马冲出,连头发似乎都在燃烧的那个年轻人,任务仅仅是“骂阵”的先头部队们自然不会傻到不跑,一边退走,一边还继续用各种语言继续填充着对方的怒气槽。 当然,相对于对方的力量来说,他们实在是太过微末,但在对方追赶上他们之前,远方却先传来了一连串的爆裂声。 “你的对手……是我。” 将因自己急速催运真气而爆裂的马车丢在身后,云冲波用最快的速度介入了战场,右手刀连鞘扬起,刚刚好挡住了对方猛烈抽击下来的长枪,与之同时,他身子急旋,欺入对方怀中,左拳猛然发力,虽然对方及时将右手所缠红绫鼓荡而起,挡住了这足以致命的一拳,但还是被轰到向后飞出了足足十来步,才稳住身子。 “龙虎山上有龙虎……” 没有趁胜追击,而是稳稳站住了身子,云冲波右手持刀--依旧没有出鞘,平平向前探出,用一种极漠然的声音道:“云龙尝会,一击而溃,今遇雷虎,也……不外如是!” 月光下,他衣袂轻轻飘动,傲慢中带着轻蔑的神色,笔直向前探出的刀身,都令那些太平道的战士们无比激动,当他一句话说完时,居然是不约而同般一声吼叫。 “不死者……万胜!” 而,云冲波的对面,赤金色的双瞳愤怒的闪耀着,赤红色的头发在夜空中飞舞,张元和的徒弟,小音的弟弟,红头发的流赤雷低声的喘息着,看上去,越来越像是一头野兽了。 ~~~~~~~~~~~~~~~~~~~ (不死者这手俊得很啊,不愧是跟那骗子跑了几年江湖出来的……) 云冲波的一击,令已方士气高涨,令对方座军营都死寂一片,令流赤雷愤怒到似乎要炸开来一样……但看在九地眼中,感受却是完全不同。尤其是当他又听到云冲波冷漠的说:“刚才是为了救护我太平道众,而现在……待你调息,再来败你。”时,简直忍不住想一击掌,轮圆嗓子叫上声“好”! (里子面子都占全了,偏生那小子除了生吞下去,竟是没路可选,嘿……你也有今日!) 一想到前些天,流赤雷是怎样在各处战线上游走,咆哮着高呼让道众们“传话过去,让他来战!”时,九地就痛快得如同在三伏天喝了一杯冰水,尤其是当想到自己月初明明修为道法都不吃亏,却被对方仗着法宝威能,硬生生从军阵当中把自己轰退离阵时,就更觉得云冲波这样做真是大对特对,正确之尤。 恶狠狠的看了云冲波几眼,流赤雷倒也没有冲动到高呼着“要你卖好!”冲上来的地步,呼呼的喘了几声粗气,他盘腿坐下,当真开始调息,双眼却始终没离开云冲波上下,凶光毕现。 风吹,云走,遮月,此时已然三更,周遭一发的黑了。 ~~~~~~~~~~~~~~~~~~~ 没用多久,流赤雷猛一下从地方上弹了起来--他的精力似乎始终都是过剩到了无从发泄,就连“站起来”这样的动作,也是猛烈之极,如同身下有火药正在炸开一样。 “你……” 戟指欲骂,却突然变成了快速的点击,在虚空中刺戮出似乎还滴着血的六个赤红小点,随即又相互勾连,绘出无数个坚实的小小六边形,笼罩在流赤雷的前方。 灵宝会元术:连天铁壁罡! “灵宝罡术……没用!” 流赤雷手指方动,云冲波已大步前冲,什么连天铁壁罡,他就和没有看见一样,只将左拳轮起,重重砸下,砰然一声,居然已在罡壁上砸出无数细密裂纹! 攻势稍滞,对方长枪已如毒蛇般噬至:阴狠之极,居然是直取云冲波鼠蹊,与之同时,流赤雷右臂上的红绫无风自动,高高鼓起,明明缠在臂上时只有三尺模样,此刻却如红云锦障,竟有遮天蔽地之势,将流赤雷的身形全数遮没! “龙虎法宝,还是没用!” 蹈海连鞘劈下,把长枪的攻势硬生生砸断,连枪头带枪身都被砸进土里,右拳此时已将铁壁罡击破,跟着变拳为爪,居然一把捞住混天绫,快速旋腕,竟似要将之硬从流赤雷臂上绞解下来! “你……风火轮!” 目眦欲裂,流赤雷自己其实最喜欢的也正是这种打法,以近乎暴烈的攻势,给予对方最大限度的压力,强行将其防御挤暴,但现在被人反施已身,却实在是不好受到了极点。 (早知今天,当初在青州……不,在金州就该一枪戳死这个王八蛋!) 严格来说,流赤雷或者当喊云冲波一声“姐夫”,虽然云冲波不知道这层关系,他却是明白的。不过很显然,他对这个“姐夫”完全没有那怕是一丁点的好感。 发动装备在小腿上的法宝“风火轮”的威能,流赤雷急速后退,动作却依旧极稳:右手斜持长枪护着身前,左手连续虚写,那是要激发另一道罡术之力。 “我说了,全都没用!” 再一次超乎流赤雷九地以及其它所有观众的想象,云冲波根本没有追击,而是深深呼吸之后,一声暴吼之后,轮圆了膀子,将至今仍未出鞘的蹈海飞砸出去! “碰”的一声,蹈海飞旋着砸正在流赤雷额上,这令他额头上立时开裂,迸放出大朵血花,也令他再站立不住,嘶吼一声,向后摔倒,那声音中满是不甘和愤恨--用到一半的罡术自然也便无疾而终了。 云冲波慢慢踱向前去,场中一片寂静:两人过招时,帝军营中也已在列队出阵,但任谁也没能想到,流赤雷竟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打到人事不省!如今眼看着云冲波步步走近,似乎下一刻便要拾起蹈海,枭掉流赤雷的首级,却皆是目瞠口呆,莫说涌上去将流赤雷抢回营中,就连大气,也没人敢出一口! (三军可夺其帅,匹夫可夺其志……不死者,果然不凡!) 看着云冲波缓缓前行的背影,九地心潮汹涌,难以平复。 作为曾和流赤雷交过手的人,他其实很清楚,云冲波的确强过流赤雷,却并没有现在这样大的优势:他当初以符图与流赤雷的罡法相当,撑持十余回合未现败绩,之后,是不耐烦的流赤雷将身上诸般法宝威力全开,才一举压倒九地,奠定胜势。 (以刚才的表现来衡量,不死者正常来说,三十招内,便该能取到优势,五十招上下,或可全功,但现在这样……不死者,他不是胜在‘武学’,而是胜在‘兵法’啊!) 从事先安排的挑畔,到明明是偷袭却占尽正气,再到把自己强出一筹的力量作最极限和最暴烈的运用,云冲波交手只用了短短一瞬,但战斗,却其实从他在路上大睡时便已开始。 “打败一个武将没什么意义,打败他的军心才是我们的目的。” 不觉又想起云冲波来时路上的淡淡说话,九地很清楚,刚才那样狂野又迅猛的打法,从云冲波本身来说,并不划算,如果将节奏拉开,用较长的时间,他会胜得更充分,也不会如现在这样,要压制着自己体内的暗伤来立于阵前。 (从战斗来说是这样,但从战局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着法啊!) 周围太平道众的欢呼已经平复,九地却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们已平静,而是因为他们已兴奋到了忘了欢呼,兴奋到了已不能用欢呼来发泄庆祝的程度。 (唉,但这也是因为他是不死者啊,如果是九天或我,就算能取得这样的胜利,也没法有这样的反应……) 正自胡思乱想间,九地却悚然一惊,疾声道:“不死者,小心!” 与九地的示警同时,空气一阵异常的扭动,十余道黑影就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以“雁翅”之形左右展开,而他们的中心,也即是流赤雷的身前,则是云冲波早已见过的矮胖身形。 “不死者……请留步吧。” 神色很严肃,声音则有些沙哑,傲云很谨慎的盯着云冲波,道:“你刚才用强败下雷师弟,已经受伤了吧?此刻败你,胜之不武,且去。” 怪异的一笑,云冲波并没有再向前走,虽然蹈海还落在地上,和昏迷不醒的流赤雷一起被傲云挡在了身后。 “吾闻,龙虎山上有龙虎。” 第一句话说的似乎很客气,但立刻,就变成了让傲云与十二岁次一齐把脸色沉下的,赤裸裸的,羞辱! “云龙雷虎,天下闻名,雷虎一招便败,而现在,云龙……” 眼光越过傲云,看向正阵列在他身后的帝军,云冲波一笑,道:“也要自来取辱么?” “……那,便成全你!” 第三章:龙虎(下) 八连更哩!诸位! 云冲波说话同时,傲云身子猛然压低,快速前冲,双手分别捏成“六”字形,姆指小指分别相对,顶在一起。 “季秋之月,暧风来至。” 这句话说出,阵列在后的“十二岁次”很明显的愣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动作,第一、第二、第三道同时举起手来,反手一拍额前,便各有一道毫光自顶门透出,转得三转,度入傲云体内。 “在房、昏虚、旦柳……民气解堕,师旅必兴!” 这套术法,正式名称唤作“春秋月令”,道门本无,乃是傲云在张元和指点下,自创出来的一路法门。究其原理,也无非是以“八诛”为轴,调和四时之力,激荡变化,鼓舞破敌。 月令之法,有“顺”、“逆”、“合”之分,前日傲云邀战玉清,先用“逆令”,如春行冬令、秋行夏令,以其“背”、“逆”之力破敌,后行“合令”,那是用个四时混一,冰炭同炉的法子,用其“错”、“乱”之威破敌。但此时,他用的却是“顺令”。 以季秋之纪,行孟春之令,是为“顺民申已令”,那却是该用在自己身上或是盟友身上,而不当对敌,是以,十二岁次在听到傲云发令时,才会愕然。 “顺民申已令”一出,暧风立起,熏熏然如春风洗面,在本来,这就是能让受法者快速恢复伤势,和提升速度的咒法,但现在,却尽数吹在了云冲波的身上! ……但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一路行来的休整,闪电般击倒流赤雷,再加上刚才精心准备的语言与造型,此刻的云冲波,正如一张拉满了的弓,精、气、神皆在颠峰状态,而这个看似帮助他恢复与提升的术法,却将这完美的状态破坏……弓驰,箭发! 直到看见云冲波无意义的向虚空挥拳,在傲云逼近前就将力量吐尽时,十二岁次中知觉较慢的几个才开始赞叹傲云的反应与精算,而此时,傲云早已经用极快,却又仍极清楚的声音疾声诵道:“王、相、胎、没、死、囚、废、休。” (好!) 虽然刚才亲眼见证了云冲波如何似狂风般把流赤雷完全击垮,虽然都听说了云冲波是怎样在乱军当中打掉了姬重光也打掉了整个东路军的中枢,但在“十二岁次”的心中,成名已数十年的玉清,始终还是当前太平道的最强者。他们都没有想到,傲云会在机会稍现时,便牢牢抓住,更直接用出自己手中的最强招数来对付年纪比他还要小些的云冲波。 (猛虎搏兔,也出全力……好!) 紧随着傲云的动作,十二人纷纷出手,毫光迸射,汇入傲云体内。 “……寒、暑、燥、湿,四时,大逆!” (王相之术……) 心里苦笑,傲云固然是苦心积虑,制造了这个机会,但自从当初袁州路上初战傲云之后,自从玉清告知了他和傲云前次交手的一应细节之后,云冲波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战的到来? (以八王相御四时令,很不简单了……可惜,你找错了对手。) 右手逆划小圆,左手托于其下,五指渐次展开,宛若花绽……若只到这里也就罢了,最让十二岁次们心惊的,是云冲波唱诵的咒文。 “王、相、休、囚、死!” (五行王相……怎么可能!我们花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都还需要引入“春秋”之法,才能分解成八卦王相来推动,不死者以一人之身,却随手就能发动五行王相?!) 那一瞬,不知几人在肚里哀号说“我不相信!”但这却都改变不了事实,改变不了傲云合十三人之力发出的大招全然无功,更随着云冲波不住反划的小圆在急速崩溃的事实。 “不愧是太平道……这么快就找到了克制的办法!” 大招被破,傲云却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迅速切断了自己与激荡法力的联系,阻止了云冲波的趁势反噬,然后……他突然笑了。 “不死者,技止于此了?” 忽以左手掩目,右手抚心,傲云朗声道:“太阳散晖,垂光青紫,照我五形,来入我魂……敢请,岁星之力!” 今日之战,尔虞我诈,傲云能够成为张元和座下第一弟子,岂同凡几?又岂会离了“十二岁次”便无能为?他虽然身材痴胖好似天蓬之帅,其实心思精滑有若斗战之佛,当初山巅一战,他结连十二岁次,以“八诛”力拼手持“八途”的玉清,看似底牌尽出,却其实仍然藏有暗手:他料定玉清一定会把那一战的细节尽数告知云冲波,他也相信同样积累了数千年心得研究的太平道一定有办法应付“王相之术”,他所期待的,也正是云冲波按照玉清指点,抵破“王相之术”的这一瞬。 傲云的真正底牌,太上飞步五星法! 但见他左手掩目不动,抚心右手却是大指立起,快捷无伦的连续虚点五下。 “玦、珍、珀、琳、瑛!” (这是……《太上飞步南斗太微玉经》?!) 九地一般亦是精修道法,是个识货的,傲云几句吟唱,他便已听出对方所用来历,却更是大疑。这部《太上飞步南斗太微玉经》乃是《藏外》所载道法,号称借天之力,共载七道星符,但威力实在平平,且一般修士无非便是激发一星、二星之力,似傲云这般,极轻松便呼称五星魂名,激发出五星符力的,那真不知是多少年浸淫的修为! 傲云从容虚按五记,立见空中浮现五色光点,结成侧写的“w"形状,乍一看时,倒与流赤雷“罡法”有几分相象。但随即便见五星飞旋膨胀,成五人形象,皆著朱衣,戴玉冠,形容一如婴儿,他们一出现,便成重重之势,挡在傲云身前。 ……云冲波却全无动作。 “岁星之力?” 带着古怪的表情,他反而还退了一步,就这样袖手而观,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傲云倒是有些遗憾,他这式“青点黄网五星符法”其实也有一起手便发动大威力破敌的用法,现在看似念诵冗长,却是存了诱敌之心,那想得云冲波竟是全不上当。 (也无妨,飞步五星法乃是攻守合一的法门,你想等……只会后悔莫及!) 双手不再掩面抚心,交握胸前,各以二指互捻虎口,那五名朱衣人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巍峨洞清,南魂五星,流转天维,陟降上灵。丹袍玉颜,谐我携登,神师帝友,离合无形……身飞乃迅,四一合明!” 在云冲波的注目下,傲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自己的法术,双手一放,道声:“敕!”便见那五人飞身而起,攻向云冲波。 适才云冲波一直全无动作,傲云虽然暗喜,却也心下不宁,直至现在星法已成,一颗心才略略安定,却仍不敢松气。 和“春秋月令”一样,他这“太上飞步五星法”也是前人所无,乃是将《太上飞步南斗太微玉经》等冷门多年的经法合铸而成。这几部经法长年无人问津,自然有其道理,但傲云博学多识,心思更是飞扬无羁,居然竟想到以天学之法入道,别开机杼。张元和对之大加赞赏,更不惜带着他亲自走了一趟御天监,终于助其大成,却从来不为外人所知,今天方是第一次对敌。 在傲云心里,这一刻真是期待以久,尤其是双佛会前被云冲波倚强压制之后,更是咬牙切齿,自个儿独处时,也不知幻想了多少回自己突出奇兵,把云冲波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时的快活滋味。 此刻,五道星君已迫至云冲波身前,傲云未敢松气,跟着已是右手抚心左手掩鼻,要再接再励,请动惑星之力,却见云冲波目光投来,竟然有……怜悯之意? (……魂淡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一念未毕,傲云便见云冲波微微侧身,左臂上已有青气缭绕。 “岁星之力……这才是真正的岁星之力啊!” ……浑天宝鉴,太岁断! 如果说云冲波全力一击把这五道星君打爆掉一尊,两尊,甚至是五尊一齐打爆,傲云都不会意外更不会害怕,他此时一道“七星符法”已结成十之八九,更是用得会对已身造成些些伤害的“瞬发”之法,这是他精心准备的战术组合,目的,就是要给任何想抢攻上来打自己措手不及的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却没想到,云冲波一出手,自己竟就直接被切断了与岁星之力的联系,对五道星君的控制,同时崩溃! 那不是凭力量……那是气势,那是威慑,云冲波招数未出,竟似就已经吓破了这五道星君的胆子! 只觉胸中大闷,恨不得一口血吐将出来,傲云却仍能及时反应,一声尖啸,“钊、镂、镘、铿、镠、镐、铺”七星之力已然发动,却见云冲波全不在乎,就这样和身抢上。 “区区惑星之力……当年漫天星斗,我也只是一刀斩却!” 节欲之刀,散财! 以掌为刀,云冲波一击便将这威力还未来及发挥的“七星符法”斩了个稀巴烂,而傲云……则是用和流赤雷差不多的姿势,倒在一起,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这样……) ……比流赤雷,他也只是多撑持了简直不足道的一点点时间而已。 傲云今夜之败,可说是憋屈之极,却也是不枉之极:他乃是道门中极少见的广征博引之才,两套绝学皆发前人之未见,以儒入道,成“春秋月令”,引天合道,铸“太上飞步五星法”,但只可惜,他遇上的是云冲波,是已经青州梦回的云冲波! 春秋月令诚然精妙,但对能够破入时光洪流的长庚来说,那便什么都不是,太上飞步五星法的确精奇,可浑天宝鉴对星力的研究与运用,却根本就较他高了何止一个层次,更不要说当年的北王,是怎样用一刀,便斩落了整个御天监上下三代精英! ……以一已之力,同时挑战浑天、长庚与蹈海三人的最强绝学,这天下,又有谁能不败? 看着昏迷不醒的道门龙虎,云冲波弯下腰,捡起蹈海---倒是并不觉得特别高兴,反而比原来多了一些对傲云的尊重……以及同情。 (你哟,非战之罪啊……) 第四章:道、刀、盗(上) 九连更完成!周末要休息,提前祝小木同学新婚快乐!祝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 厅前歌舞宛转,两侧琴声回荡,无论舞者琴者,都是此地第一等的人物,尤其是那位老琴师,据说当年甚至还在帝京里闯荡过。似这种再俗不过的农家歌谣,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但就算他们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没人敢流露出来。 “……记得当年,每到季春时候,白毛被风夹着乱飘,飞累了,落下来在墙角之类的地方,便会积成薄薄的一层,用火折子一燎,便会一溜烟的烧开去,闪烁的和过年的烟花般。那时,我和二哥都喜欢,有几次,几乎把御花园烧了……” 闭着眼,半躺在靠椅上,帝牧风手边厚厚一迭军情,皆是刚刚禀上来的,他却看也不看,只是闲闲说着这些个陈年旧事。 “后来,是先生你教我戒掉,又和身边人说,白毛挟种,落地生根,这样烧戮,有伤上天好生之德……果然,父皇便觉得我婆婆妈妈,悲秋伤月的跟娘儿似的……从此便和二哥文武分途,将他送进军中摔打,却把我送进翰林读书……” 叹息一声,他自旁边盘中取了一块滚热的手巾,覆在脸上,喃喃道:“若非如此,我今天又怎么能独掌大军?先生……高材啊!” 那“先生”端坐帝牧风身侧,青袍方巾,三绺长髯一丝不乱,如墨攒出来的一般,约莫是四十岁上下年纪,听帝牧风这般说,他居然也不逊谢,也不起身,只欠欠身,笑道:“三皇子垂髫年纪便知以不争为争,知示能不如示仁的道理,那才是聪明得之于天。” “父皇今冬便要立储了……你怎么看?” 那先生并不回答,却将军报取过翻阅,看了几页,笑道:“刘河顶也上来骂娘了……在他眼皮底下被不死者硬生生吃掉四百多人,还不全是新摹,有三成是他的老底子……的确是疼哪!” 帝牧风仍未起身,只笑道:“这十几天来,就只听着不死者不死者三个字,风头出尽啊!”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据上月底云冲波独战道门龙虎事已近二十天。这二十天来,云冲波绝对是帝军提到名字最多的人。 以压倒性之姿击倒流赤雷傲云只是一个开始,五天之后,他带着一队军马出现在百里之外的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帝军的一处军站,毫无准备的五百守兵连半个时辰没能撑过,就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严格来说,这倒不能全算是带队军官的失职,那地点距离前线的拉锯地带已经颇远,虽然一直也有太平道的地下成员骚扰,但象这样被上千人的大部队渗透进来,从容展开进行围攻,实在是超出了想象。 “他最先打的是龚屏藩的兵,这老家伙也算反应很快了,马队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现场,但连个尾巴也没割到。” 在当时,看着被烧作一片白地的军站,在行伍间打拼了数十年的龚屏藩并没有多大愤怒,倒是颇为欢喜,觉得是立功时候到了。 “那当然是好机会,特别当他听说带队的竟然是不死者本人的时候。” 帝军采取“中部消磨,两翼包抄”的战法,不住推进,不求与太平道直接争夺,只求将那些在势力以外的水陆要冲控制。右翼领兵者,是王、龚、刘、孙等六将,他们手中各有数千打过仗的老底子,又征用民伕,整顿团练,号称十余万,声势甚大。那龚屏藩在诸将中年纪最长,实力也最雄厚,有五千步卒,一千马队,再加上新征入军的,总有两万人的规模。虽知不死者勇武无敌,但毕竟是孤军敌后,龚大将军便用人命去填,难道还填不死他? ……结果,他的人追到山边,不敢进,追到水边,不敢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这支部队围在了山里,却在几天后,听到了云冲波已在隔壁郭骅骔的防区里出现,从从容容打掉了一个小镇子的消息。 “就这样,神出鬼没,一击必杀……开始别人还想看老龚的笑话,到后来则是人人都在跳脚。” 合上军报,那先生笑道:“这是四天前的事情,算起来……现在只怕又有不知那里遭了殃呢!” 帝牧风闭着眼---毛巾已是冷了,他也不换---淡淡道:“强兵,可惜止于此了。” 那先生笑道:“正是。” ~~~~~~~~~~~~~~~~~~~ “大约是一千出头的样子,有一次曾经聚集到近两千人,但那是裹胁了先前一战的败兵,随后也就让他们散去了。” 神色专注,那先生虚虚指点,却如同正看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第一个点,在这里。” 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然后斜斜的向左下方划出一条曲线,那先生道:“三天后,一百里外,第二个点。” “那两处的防区,是按山势分割的吧?” “是。” 回答了帝牧风的问题,那先生道:“三天时间,百里山路,甩脱掉追兵,还能休整到再打一个胜仗的地步,强兵啊。” “那也没什么,只是轻装步卒。” 倒不很在乎,帝牧风道:“不死者这一系列动作,在大的层面上,根本没有意义……面对十多万军马相连的防区,他只是一只苍蝇,连当蚊子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苍蝇可以闻着味去找饭菜,不死者……他闻的是什么?” “是什么都不重要。” 笑着摆摆手,那先生表示说太平道最不缺的就是忠诚信众,而已方又是北来的客军,一举一动,能瞒得了人才怪。 “关键在于,英大司马他好象并不准备认真去打这只苍蝇。” 这也正是诸将不停的把咒骂和抱怨向中军大帐送来的最重要的原因,云冲波固然飘乎不定,但诸将都相信,如果协调用兵,以已方十倍、百倍的军力优势,很容易就能找到和掐死这支小部队,甚至,连不死者一起堆死在乱军当中也不是不可能。 但英正却用极坚决的态度压制住了所有这些企图,一连串的布置,要求各地强化防御和对交通要点的控制,要求各军加强对情报工作的重视,提升快速反应的能力,但……他却根本就不愿意听那些要求合兵追剿的方案。 “大局。英大司马倒是胸有大局。” 赞同的点着头,那先生道:“如果真让这千多人牵动右翼十万大军,乱纷纷结网来打这尾游鱼,那才是胡闹……两翼伸展,封杀去路,等到会合东西路军后一击吃掉太平道全部主力,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这一战,朝廷本来就是必胜,关键是要胜得快,胜得不留后患……不然的话,胜而无功啊。” “先生说的是,而且……英正的确是个聪明人。” “嗯?” 那先生投过疑问的目光,却见帝牧风从另一侧取了一封文报给他,便展开看了,一时便笑道:“好个聪明人……怎地却生成这番凶恶模样?” 帝牧风微笑道:“他之前与二哥走得近些,现下多想点也是难免。”顿一顿,道:“这样也很好。” 便道:“西边的事情怎样了?” 那先生道:“可如期而至。” 帝牧风笑道:“那便很好……教他们准备吧。明天,渡怀。” 用力的擦了一把,把毛巾拿下来丢开,帝牧风板着手指道:“三、四……十天。十天够啦。” “难得英正这样殷勤,倒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十天之后,便先用不死者这队人马祭旗好啦。” 那先生躬身笑道:“臣在此先祝马到功成。” 他两人只管说话,厅前歌舞却那里敢停?几首小曲唱了一遍又一遍,都是累极,却不敢怨言更不敢停,好容易见帝牧风微笑抬手道:“都住了罢。”才如蒙大赫,纷纷停手,跪下行礼。 似乎心情很好,帝牧风笑得非常温和,又挥了挥手道:“都杀了罢。” 只听一个同样温和甚至是近乎温柔的声音道:“是。”说着只见一道灰影闪过,下跪诸人只觉喉间一凉,想开口时已发不出声音,大蓬鲜血自颈上伤口喷溅而出,艳丽如花! “生与死的边缘……才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翰林院里的那些老夫子只知道寻章摘句,那里知道书外方有黄金屋,书外方有颜如玉?” 微笑着,帝牧风道:“传话下去,召地方诸官听旨” “……内库守官门某,贪~腐无能,应付上差,贻误军机,自知有罪而不省,以财色行赂求免……罪行已白,龙颜震怒。” 顿一顿,又道:“其罪当诛,然天恩浩荡……且寄性命,行以宫刑。” 那先生咳嗽一声,道:“是。” 忽听到脚步声急,一人在院外高声道:“军务……加急!” 那先生微一点头,先前那杀人灰影一旋便不见了,方道:“呈上来。” 一时已将呈文取到手中,拆开看了,饶是那先生一向深沉,也不由得愕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帝牧风见他这样,也颇奇怪,取过看了,却顿时就是一震,一时,才苦笑道:“这算什么……” 被用最快速度送来的呈文上,字迹潦草,竟然是英正亲笔所书:就在昨日,东陵盗王亲至军前,放话说:“南华道德,俱为一脉,打了小的,老的出来,既然龙虎山上的老头要充前辈气派,说不得……我便只好将这担子接将过来!” 篇后的哭泣:连更这活真他喵不是人干的......对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都是极大的伤害啊啊啊啊!好怀念那个还有行会的年代啊....如果现在还有封建行会,我们就可以和那些砸烂珍妮机的前辈一样,把胆敢一日三更恶性竞争害人害已破坏市场正常经营的害群之马统统吊电塔了啊啊啊啊!!!!!!!!!! 第四章:道、刀、盗(下) 连更狂飚仍在继续!十连更奉上! “我说,你这种行径,很不要脸啊。” “你这话说的奇怪,我是强盗哎,要脸做什么用?给官差们打吗?” 这一天是少景十三年的十一月十五,已是深夜,滚圆滚圆的月亮在满天乌云中时隐时现,某处无人野山的顶部,一处篝火,一头野羊,两把刀对火而坐,割羊劝酒,气氛融融。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九级的高手吧?” 一边细心的在刚割下来的羊肚帮上刷着作料,云冲波一边很恼火且义正辞严的向对方指责说:自己作为一名力量仍然停留在第八级的年轻后辈,在面对车轮战的形势下,堂堂正正的打翻了流赤雷和傲云,而且还留下了他们的性命,所作所为完全无可指摘。倒是盗跖做为一名九级强者,竟然这样放下身段来邀战,不止无谓,而且无理,不止无理,而且无聊,不止无聊,而且无情,不止无情,而且无耻。 “再说了,什么南华道德……关你毛事啊!” 愤愤的咬了一大口肥瘦相间的羊肉,云冲波一边抺着嘴角的油水,一边强力指出,如果“道师”现在就在这处山头,他到底是会先替徒弟找回场子,还是先让盗跖把“赃物”交出来,那都还难说的很。 “哦,你说八焚啊……” 指向被漫不在乎插在身侧地上的大刀,盗跖边细细啃着一块羊排,边笑道:“但那老道偏偏就是没来,你奈我何?咬我啊?” “……你真是一点高手的气质都没有啊!” ~~~~~~~~~~~~~~~~~~~ 盗跖放话出来后,倒也懒得追在尾巴后面去找云冲波,只是闭目放缰,随胯下马跑到了某处野山,便弃马登山,插八焚于山顶,教身后官兵“传话出去,我在这里等他。” 至于英正原本广张网罗的安排,自然全数叫停,龚王诸将虽对这个决定颇有意见,却也只能咬牙吞下,毕竟……盗跖从来也没当作是帝京一路的人物,如今不请自来的邀战云冲波,已是意外之喜,若再因为谁的搞三捻四,把这头无从捉摸的怪物激怒,反过脸与太平道作了一路,那后果却是没人承受的起。 “所以你看,这其实也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啊,你那队人马再精锐,现在也该累了吧,没有我,你那来这几天的休整。” “不客气,咱还真不在乎多这两天,倒是你……这样拖我几天,说不定要坏我的事啊。” “哦?你也赶时间的?” 似乎很好笑的看了云冲波一眼,盗跖将最后一份油腰子吞下,拍拍肚子道:“也是啊,已经陪我说了一天话了……也罢!” 反手击地,拍裂地面同时,将八焚震起,落入手中,盗跖悠然道:“……不死者,来战罢。” 云冲波却仍是盘着腿,没有起身,只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盗王,你这就是……‘与天为一’之境?” 这野羊乃是云冲波亲手打来,剥皮炮制,整个过程中,盗跖连一指之力也没有出,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悠闲哼着几支不知名的小曲,时而还抿一口酒。 今天天气并不好,从黄昏时便阴云渐密,有将雨之意,但两人喝酒吃羊许久,却只见风冷云低,并无点滴雨水落下,直到……现在。 当盗跖反手拍在地面上时,天空中的云层也似乎有所感应,当他说到“战罢”时,第一滴从云中堕下的雨水刚好落在火头上面……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如此和谐,将每瞬截取出来,都是一幅完美到了无法再做增减的静物画。 “喔,真用心,这半年读了很多书么?” 所谓“与天为一”,本来就是南华一脉的最高追求之一,他们认为“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提出要寻求“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亦即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无差别境界。不过,这只是一个说法,正如同道德一支总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挂在嘴上,却已然多少年都再没人幻想过能够如玄天道祖一般辟门而去。 “……可惜,不是啊。” 盗跖苦笑着摇头,云冲波也微微的松了一口气,毕竟……传说中,“与天为一”那是已经超越了神域的领悟,如果盗跖真得感悟到了这样的境界,那自己真连逃跑都没必要了,丢下刀等死便是。 “这个,仍然只能算是‘有恃’,不能‘乘天地’,只能‘感于天’……” “可就算这样,你现在,也应该能真正挑战天极了吧?” “还不成。” 坦然的摇着头,表示说自己只是刚刚摸到了一点点边,刚才盗跖与天地大势的那一瞬间的极好的配合……却是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哼曲、饮酒、吃羊的过程中,渐渐调和身体,散形化精,将感知融合进了此刻的天地大势当中,才能配合的如此精准,而又如此自然。如果真去挑战天地八极的话,张元和也许会更精准的掌握天地自然,让他始终没机会进行这种调合,而敖复奇则可能在他完成调合之前,便已打断掉他全身骨头。 “不要以为有了九级力量就能去战天啊,不死者,这个道理,你现在也应该明白了。” 已经将八焚抓到手中有了一会,但始终没有出手,左手叉着腰--之前还漫不在乎的先在衣服上抹掉了一手的羊油---右手握着八焚,横持肩上,盗跖笑的很是很是开心。 “……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呢。” 其实,盗跖已经考虑了许久,是否要来向云冲波邀战,直到最近,才终于下定决心。结果这个决定竟然带来意外之喜,苦恼许久之后终于心意安定的盗跖,居然不自觉的再有突破,终于第一次摸到了“与天为一”的边。 “哦,为了谢谢我,所以要来砍我,你都是这样表示感谢……慢着!” 突然发现了问题所在,盗跖现在的说法,证明他已经考虑了很久要否来向云冲波邀战,那么,什么南华道德的借口,就明显是在胡说八道。 “是啊,本来就是胡说啊,不过这个借口你不觉得很劲吗?威风八面,而且还能刺激一下那个老道。” 气急败坏的云冲波不得不强力的指出,刺激谁或不刺激谁,根本不是现在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自己现在和他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对手。但换来的,却是盗跖如无赖般的摊手一笑。 “反正啊……你现在也应该是无限接近到我这个层次了吧?别把我想得太高。” “刚才说了,第九级力量和天地八极是两回事。况且,你现在这个势头,我看那天东海龙王或是那个老道真跑来战你也不一定。” “再说,打一次,少一次,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打成?” “嗯,你什么意思?” 眼角带着笑,盗跖告诉云冲波说,自己很快就要走了,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也不知道……能不能办完。” “我说,你这种口气,很象是在托孤啊!” 很谨慎的,云冲波向前微微弯身,扶地站起,并顺势把蹈海执在了手中。 “喔,不说我还忘了,要是再也回不来,那个徒弟还真要你照应一下,这样傻呼呼的跑江湖,很危……嘿!” “……锵!” 两人说话时,雨越下越大,风也刮起了满山的落叶,先前的那一把篝火,在没人照顾的情况下,被打得瑟瑟发抖,溃不成军,终告熄灭。 亦就是火光熄灭的那一刹,盗跖毫无征兆的中断了自己的说话,毫无征兆的平平削出一刀,那一刀轻飘、无力,甚至还在风中颤抖……但那一刀同时也来得无痕无迹,几乎已经完全化进了山风本身! 但云冲波的反应同样迅速,右手一震,蹈海经已脱鞘,跟着便是极为自然的一记反手上撩,刚刚好挡住了这一刀。 “不死者啊,风是什么?风是大块噫气,无所作为,但一旦有所为……” 先前的一刀如神来之笔,突然而发,但力道不算甚大,云冲波仍能抵住,可跟着,山风突然转急,带出阵阵尖啸,而盗跖的刀势也在一瞬间急变,奔涌咆哮,如山如海! “……则,万窍怒号!” 无比纯正的第九级力量,毫无保留的自刀上爆发出来,云冲波连破口大骂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纵横刀气击飞出去,除却拼死护住的身前要害外,四肢上鲜血淋漓,一时间也不知被割出来多少伤口。 “不死者,不要放松啊……” 雨渐大,如泼,盗跖的面目在黑暗中已看不清楚,只依稀见着那把仍然裹着黄纸的大刀,融合在雨势当中,冷冷指来。 “……不然,你真会死的。” 第四章:道、刀、盗(续) 十一连更!!!!!!!!!!!其它的话我就不说了 那夜的雨特别大,那天的夜特别长。 云冲波已记不清自己多少次险之又险的从刀下逃生:他已出尽底牌,龙拳、弟子规、没本钱刀……一样样一宗宗,都是足以傲视一方的强招绝技,但在盗跖那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癫狂暴虐的大刀前,都如初制的新纸般,被轻松的撕碎破去。 一阵风至,会有锋刃伴风而来,一泼雨中,会有刀光随雨飘摇,盗跖整个人就似已融入这方天地之中,身形虽然高大,却总被天地所遮,每一击都飘渺至无可捉摸让人猜不到将何从发作,却又每一击都堂堂正正无可挑剔让人觉得舍此一击,更没有其它出手之途。 ……夫道也,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仅仅是这样的刀技,便已足将云冲波完全压制,可同时,盗跖还毫无保留的使用了自己的力量,第九级力量! 若有人在此旁观,云冲波便将立时名动天下:虽然一直只是被动挨打,他却能始终守住那一线生机不绝,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豆火光,几经挣扎,只是不灭。 他也拼出了真火,诸般绝学虽然被一一破去,但既然还守得一点生机在,便再一一重组就是。既然被天地所困,便索性以天地为敌,盗跖借天出刀,他便横刀向天,盗跖以地御刀,他便一刀破地! 战天、斗地,在这风狂雨骤的长刀之夜中,被磨砺到遍体鳞伤的云冲波,竟然又体悟出了几分昔年小天国战神的刀意。 ……但终究还是难寻胜机。 持续了整个夜晚的战斗,足以让云冲波自豪,但也是虽然缓慢但却绝无回头的走向失败,尽管他贪婪而又竭力的挖掘出了自己的每一分潜能,却只能拖延而不是改变这个结果。 (我说,他不会真是想杀我吧?) 高强度的战斗完全没有喘息之机,但云冲波还是会偶尔的分一下心在想这个问题……无论怎么看,盗跖似乎也没有非杀自己不可的理由。 ……但却又不能甘心。 也许对方的确只是为了即将的远行而了却一个心愿,也许对八焚的尊重会让他满足于胜利而不是杀死对方,但在这样的过程中,云冲波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寄望于对方的决定。 而且。 正如盗跖所说的一样,云冲波并不是没有忧虑过另外一件事情:无论战场上取得怎么样的胜利,但只要敖复奇还沉默的站在后方,这支军队便不能算是战败。而自己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立威军前,又是否真得不会惊动龙虎山间的白鹿丹鹤? ……尽管不止一个人分析过说,天地八极不会介入这个层面的战斗,但和刚才一样,在这样的过程中,云冲波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寄望于对方的决定。 (所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胜机……不过混蛋,这胜机有这么好找吗?!) 说来常常感到郁闷:若论到对第九级力量的认识另当别论,但要说到对十级力量,对神域的认识、了解和掌握,云冲波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就是当世第一人。也许各大宗门都有代代相授的不传之秘,但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有人和自己这样,亲自观察、感受过不知多少次的战斗与运用。 这些认识使云冲波日益强大,使他无限接近到下一道门槛,伸手可及,甚至似乎已经推开了半扇……但偏偏,就是无法走出最后一步!有时,云冲波也会悻悻的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知识太过超前?如果当年的小天国不是那种诸神战于天地的极强之世,也许那些经验对自己会更有用些? (“与天地合”的刀,该怎么取胜?难道要我一刀破天地?) 不自觉又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踏足时光长河时所见到的那一刀,初代蹈海一刀破山,声传天下,那样的一刀毫无意外可称战天之刀,但问题是……如果有那份力量,云冲波觉得自己直接一记窝心脚踹翻盗跖会来得更快些,已经根本不必再琢磨什么刀意刀招。 (说起来,破不了也没什么啊,无非就是今天断更……都已经奇迹般的十连更了,难得真要搞出三十连更这么逆天的事情吗?!) 激战当中突然一怔,云冲波似乎想到了什么,跟着,他骤然收手,急退,在避过盗跖横斩的同时,他竟将蹈海插回鞘中,双手微一发力,立刻分别浮现出水蓝色和艳红色的光芒。 “又是这种华而不实的技巧……不适合你啊。” (……有本事就和浑天打过再说这话啊!) 腹诽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整夜的战斗中,云冲波最大的凭倚始终是传承至历代蹈海的刀技,其次则是龙拳与弟子规,至于浑天宝鉴、九幽明真法和王相之术……却基本只被在极少几次用来拖延战局而已。 那的确都是威力极大的绝技,但正如盗跖所指出的,“不适合啊”,事实上,前次如果不是这两门上段绝技刚好对傲云形成了压制,也没法收到那么好的效果,在云冲波的手里,始终都没法让它们发挥出在浑天诸人手中的光彩。 “这次可不一样……” 努力用自己最傲慢的声调说话,云冲波肚里却没那么多自信,只能喃喃祈福。 (袁当,这次又要靠你了……可不敢这时砸牌子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则不然!” 大喝一声,云冲波却没有进攻,而是双拳对撞……已经分别运起了“荧惑乱”和“辰伶溺”的两只拳头,就这样狠狠的砸在了一起! “损不足,奉有余!” ~~~~~~~~~~~~~~~~~~~ “我说,你居然还真有办法……其实我没准备杀你啊。” “我知道啊。但这样我觉得更高兴。” 雨已停,晨光初现,两名恶战了一整夜的强者四仰八叉的在泥水里躺着,象死狗远多过象好汉,完全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云冲波的最后一击……并没有击败盗跖,但却击破了他“与天地合”的境界,使他的刀自风中离开,自雨中分出,天只再是天,地只再是地,而盗跖也只再是那个强盗头子。 如果要再战下去,结果大概在十招之内便能看见,就算只凭他的第九级力量和八焚本身的威力,盗跖也很有把握取得胜利。 但他只是伸了一个懒腰。 “居然真做到了……” 一声长叹之后,盗跖将八焚反手插在地上,然后迎天一声咆哮,几乎震破了云冲波的耳朵。 “……彼娘之,累死老子了!” 咆哮之后,他就那样直直的向后摔倒,砸起一片水花,然后……眼睛瞪圆的云冲波叹了一口气,小心的把蹈海挪到身前,躺了下来。 “我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事情啊,搞得要死要活的一样。” “……那是秘密。” “……当我没问。” 当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下挣扎出来,边打着呵欠边向这小小山头开始泼洒光热的时候,盗跖也总算挣扎着坐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下面那件事,就没什么牵挂啦!” 说着话,他脸上却多了三分诡僪之色,贼兮兮的看向云冲波道:“你当真不问我到底是去做什么事了?” 云冲波精神一振道:“我问了你会说?” 盗跖愈发认真,左右看看,小声道:“……你能保密吧?” 云冲波连连点头道:“没问题!”却见盗跖笑嘻嘻道:“我也能。”怔了怔,方明白又被对方消遣了,大骂一声,只管自己收拾东西,再不去理他。 盗跖哈哈笑了几声,提着八焚,摇摇晃晃,径向山下而去,手里却不怎地多了一只破盆,也不知那里来的。他一路下山,一面击盆高歌,云冲波侧耳细听,却是一首古风,道:“……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东陵盗王,这家伙真是怪人……不过总算应付过去了。) 缓缓吐息,云冲波起初还带着微笑,但慢慢淡去,最后,是锐利如刀。 (意外的插曲,总算是过去了……那么,下面该做正事了。) 活动着手脚,目光扫向远方,虽然只看起起伏的群山,但云冲波知道,山后,便是帝军西线的大营之一。 (袁当、浑天、干王……你们一起看着吧。) (这一次,是我们要七百里驱十五日,这一次,是我们要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五章:白云为我田(上) 话说,小党竟然被一比三逆转了....好痛心..........下次再来! 另外,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正"也是违禁词么? ------------- “……就是这样了。” 慢慢读完云冲波的来信,玉清扫视室内,但见一片沉默。 “……坦白的说,我对不死者并不是很信任。” 最先开口的是何聆冰,而罕见的,萧闻霜也没有立刻开口为云冲波辩护。 “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不死者在战场上的那种感觉,是我没法相比的。” 离全线崩溃只差一步的战局,却被云冲波一刀挽回,而之后,已经两分地利,士气高涨,更在数量与装备上有巨大优势的帝军,更是被云冲波一夜击破,对何聆冰来说,这是比当初云冲波在雪域击败自己时更大的冲击。 “而且,如果让战局这样缓慢发展的话,我们最后还是要被迫寻求一次决战,或者是向西面和南面转移。” “……所以,我同意这个思路。” “我倒不这样想。” 萧闻霜摇着头,发表了她的看法,云冲波的这个计划很有诱惑力,看上去也很有可行性,但是……也太过冒险。 “相持中,也许会有变化,云台山不会等到帝妖们把南线全部结束后再从容转身,而帝京……帝京当中,也许会有对我们有利的变化。” “毕竟,今年就要立储了。” 接着萧闻霜的话,另外几人逐一发表了意见,有同意的,有反对的,也有提出各种修正案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些话似乎都没有说到玉清的心里去。 他只是静静的听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你们,都没抓住重点。” “今天的会议,并不是要讨论这个方案正确与否,而是要讨论,我们得如何来进行调整,配合不死者完成这个方案。” “真人,您是……” 似乎已经完全认可了云冲波的想法,但对最熟悉玉清的人来说,却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听出了那难以抵-制的怒气,何聆冰急急开口,却见玉清只是稳稳的一挥手。 “……因为,这封信还在路上的时候,不死者,就已经启动这个方案了。” 复杂难测的目光在屋中扫视,似乎是想寻求其它的人认同,又似乎是在想看一看谁会在这时候有什么样的表态,玉清缓声道:“盗王的介入,我以为是个机会,但……很遗憾。只是稍稍干扰了一下而已。” “不死者已经启动这个方案了,这个我们已经商量过几次的方案,这个我一直没法认可的方案。” “他已经启动了,没有等我们的回复,没有等我们的意见……这封信来,不是在问‘要这样做吗?’,而是在说‘要这样做!’!” 说到最后,玉清的怒气终于流溢出来,声音不自觉的提高,露在袖口的双手更是不自觉的痉挛了一下。 (……竟然!) 对视一眼,萧闻霜微一点头,何聆冰却起身道:“真人……我们,不能失去不死者。” “……没错。”片刻失态后,玉清已又恢复平静,慢慢点头道:“所以,我们必须配合他行事。” “……必须。” ~~~~~~~~~~~~~~~~~~~ 夜已黑。 这里是一处山地与平原的交界地带,被几条自山中流出的溪水分割开的密林,覆盖了一切可以生长的土地。溪水很急,但倒不算深,马匹可以渡过。 “大司马果然练得好兵,旄头骑也果然不愧为天下强兵。” “侯爷说笑了。” 月色下,数百骑马队正在渡水,虽人未卷甲,马未衔枚,却安静的有如一群鬼魂,无声无息,就连林中鸟兽也未被惊扰。 马队的指挥,自然有中低级的军官执行,英正只是勒马高处,冷冷观察。在他的旁边,是一员须发皆白的老将,看着也不知有多大年纪,面上皱纹深刻,但精神矍铄,顶重盔,披厚甲,腰间大刀也是格外宽厚,和只是身着轻甲的英正比,反而是他更具威势。 在两人的后方,另有千余步卒,装备旗号皆有所不同,眼见旄头骑已将全渡,那老将也不回头,只将右手扬起,做了个手势,身后两名军官同时躬身,便转身分队而去,却和旄头骑不同:行进中不断分队,最终成为数十个五到八人的小队,分头进入了山林。 “这是沅骑蒙鸿军,还是赤骑尺郭军?” “都有。” 那老将感慨道:“老夫戎马一生,见过多少名将,多少强军,但……大将军王,真是练得好兵!” 英正咧了一下嘴---是在笑---但他本来凶恶,脸上又有这巨大伤疤,反而更显可怖。 “侯爷……” 他刚说两个字,便被那老将挥手阻住,道:“大司马你虽然没当过兵,但一言一行倒很合着弟兄们脾气……何况现在还掌着兵部?便喊老头名字就好。” 英正摆手道:“老前辈客气了……”却也如对方所言,将“侯爷”之称抹过。 眼见诸军渐次进入山林,英正方拱手道:“老前辈此去,马到成功。” 那老将微笑道:“不死者的名头,这些年来听到耳朵也起茧子了,却从未想到他居然还有这般用兵的天份,大浪淘沙……后生可惧!”说着一扯缰绳,径直下山去了。 英正驻足良久,眼见那老将并诸军尽皆没入山林,方一提缰,回头驰离。 (区区一年,却不仅掌握住了瓯骑藤葛军,还能够压制、征调其余诸军……不,还不止这样。) (能够让我把“旄头骑”给他,还能够让杨家乖乖的把“乌云都”拿出来,能够让诸少良这个老军棍乖得和狗一样……来征羌,不愧是在军中打拼了五十八年的宿老,不愧是以军功封侯的“南阳四侯”!) ~~~~~~~~~~~~~~~~~~~ 夜已黑。 已是与盗跖一战后的第六天,云冲波并没有浪费时间,六天里,他两度出击,一次吃掉了一支运输队伍,另一次则拔掉了一个小型的据点,虽然两次的收获都不算很大,但却总算又将周围的帝军调动起来。 “龚屏藩、王两金、刘河顶、过华钟、孙连中、诸少良……都是打老了仗的宿将啊。虽然骄横,但用兵仍然有度。” 云冲波和陈同面对面的坐在桌子的两边,筅七延与九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陈同的脸色相当兴奋,筅七延与九地却严肃的多。 ……不过,每当看向云冲波时,他们就又都会得到信心,又会觉得,面前的一切敌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上一次慢,不过更稳健了。” 依靠着效率远远超过帝军的情报网,云冲波虽然是身陷诸军重重围堵当中,却总能准确的掌握到对方的动向,及时应对,从大大小小的缝隙处巧妙跳脱,并且顺手再割几块肉下来。 “下一步……” 几人正在说话,却听见外面传来了隐隐的喧哗,陈同皱皱眉头,正要起身,却听“碰”的一声,门已被自外面撞开! “不死者……外边,有敌情!” ~~~~~~~~~~~~~~~~~~~ 大步走出,云冲波所看到的范围内,并没有出现慌乱。 虽然是孤处敌后,虽然是猝然遇敌,但通过这些天来的胜利,云冲波已经在这些士兵的心中成功建立起了极强的信心,尤其是,当看到他稳健的按着刀走出来时,所有的士兵,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但云冲波却屏住了呼吸。 云冲波驻军的地方,同样是山地与平原的结合地带,虽然帝军最近的一处军营只在六十里外,但光凭这些力量……云冲波不主动出击去吃掉他们,就已经该偷笑了。 而就算是出现了力量较强到没法-正面战胜又或者突破的敌军,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背后就是大山,太平道的军队进了大山,就等于是游龙入海。 ……但现在,敌人自山间而来! 连绵的黑线在山头上出现,那是一队队士兵,有马军,也有步军,没有旗号。他们从林中出现,在军官的口令下迅速完成整队,向下行进,速度并不快,但队伍整齐,无隙可击。 “……你看呢?” 听到云冲波这样问,陈同却只道:“这是你的部队。” “好。” 笑一笑,云冲波挥手道:“我来断后,大家撤退。” “不死者,这……” 九地一怔,开口发问,却听云冲波道:“我相信这里没人怕死。” “但我们也不能做无意义的牺牲。” “撤吧,我来断后。” …… 帝少景十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数千帝军三路合进,杀到了云冲波的眼前,带兵的是来征羌。 本应还在帝军西路随军前进的来征羌,丢下大队,带领五十名随身亲卫,星夜驰入中军,之后大调诸军,以英家“旄头骑”为先锋,以杨家“乌云都”为翼展,以“沅骑蒙鸿军”和“赤骑尺郭军”各出六百步卒,又从当年曾经也是他帐前一名亲卫的诸少良处抽出来一千五百老底子……他就带着这样一支拼凑出来的军队,行山林,觅小路,一天一夜间突进二百里,如神兵天降,直接杀到了云冲波的眼前! 这一战虽然没能歼灭云冲波的这支孤军,却成功打乱了他的节奏,遮断了他西撤回到太平道地盘的道路……消息传出,两军皆是大哗! 第五章:白云为我田(下) 一定有很多人认为这一波更新就到此为止了吧^凡是这样想的,通通自己去打脸十三下啊!!! ------- “颜回啊……” 弯着腰,垂着头,如同一截枯木般靠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咳了几声,道:“我快死了。” “夫子,您……” “别再这样称呼啦。” 嘿嘿的笑着--那笑声也是干涩至极的,如同破坏的风箱在努力挣扎--老人摆着手道:“我当然不是夫子……配得上这称呼的人只有一位,他早就去啦。几千年前就去啦。” 无视神色紧张的颜回,老人咳嗽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 “……我这个人呢,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爱慕虚荣,虽然明知不配,但还是喜欢听到别人喊我‘夫子’……你这些年,也没少腹诽吧?” 斜着眼看向颜回,老人的脸上居然闪烁着一种诡僪的笑,而在看到颜回为难的神情之后,他更似乎乐不可支,大声的笑了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我自己说的,与你不相干。” 大概是体力的关系,只笑了几声,老人就迅速的沉静了下来,右手拈着颌下白须,道:“说到夫子……颜回,在你心目中,夫子,最大的成就,最了不起的地方,使他能百代千年,始终得此尊号的原因……是什么呢?” 颜回沉吟一时,说了几个答案,那老人都只是笑着摇头,过一会,更虚指道:“明明已经想到了,便说出来吧。” 颜回听如此说,反而面色沉静下来,微微欠身道:“既如此……弟子失礼了。” 方肃容道:“弟子以为,此皆因夫子他……为万世师。” “……好。” 声音很低,但笑的很欢快,老人抚掌道:“果然不愧‘颜回’之名。” 说着,老人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盯着自己掌心,喃喃道:天、地、君、亲、师……” 咳嗽着,老人一根根的把手指弯曲下来,眼中光芒闪烁,却很难说清那当中有没有讥讽与嘲笑。 “夫子他一生,敬天,礼地,忠君,孝亲……虽称素王,但终究非王。” “可夫子是师,万世帝王师,万世学子师,不为天地,不成君皇,但夫子,他是万世师……” “……天下第五,更有何憾?” “王爷,您……” 微笑着,老人道:“很好,改口便对了。” 突然又道:“那件事情,我一直不肯解释,我知道,你和阳明都是有想法的,但阳明现在大约是明白了,你怕是还未想通?” 颜回点头道:“是。” 老人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说来简单的很……而且刚才我已经解释过了。” 颜回心下微感诧异,回想方才谈话,只是不得要领,却听老人笑着道:“我说了,我这个人啊……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爱慕虚荣。” ~~~~~~~~~~~~~~~~~~~ 距离那一夜的突袭,已经又过去十一天了。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虽然南方地气湿热,但早晚之时的那种寒冷,已经使那怕身体强健的战士也要换上更加暖厚的衣服。 云冲波仍未摆脱身后的追兵。 ……但这并没有影响这支军队对他的信任。 他已做得够好,用一千来人在数万敌军的重重围困中游走,却总能用最简洁或是最奇妙的方式脱出重围,并不时的反手,在追军身上割下一刀。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他维持住了这支军队的士气和信心,却没法带着他们突破这道包围,因为他周围有着数十倍的敌人,更因为在背后衔尾急追的是来征羌。 当来征羌手絻大军出镇一方的时候,连云东宪都还只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年轻人。这位老练、老辣、老当益壮的老将,风格稳健却又狠毒,如同阴冷的蛇一般,在云冲波的后方游动,甩之不去。 他手中只有一支拼凑出来的部队,用来却如臂使指,得心应手,他更有无人可比的资历与地位,这使得英正也没法-正面否决他的思路,使周围诸将都不得不配合他的行动。 但他并没有大量的调动军马来进行围攻,恰恰相反,他严令诸军不得妄动,只要守护好各自手里的关键据点与交通要道,在此基础上,可以抽调少量的军马来参与这次追剿,但更多承担的还是后勤与情报方面的支援。 因为这,帝军那优势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军力差似乎并没有发挥出来,但也同样因为这,云冲波原来通过运动战来调动周围帝军,寻找空隙的计划,并没能够完全实现,特别是,在最早几支忍不住扑出来想要立功的部队先被云冲波干净利落的打烂,然后被来征羌毫不客气的砍下脑袋后,周围的帝军将领便都凛然遵令,再没有试图谁去挑战云冲波的力量与来征羌的军令这双重权威。 “但这样的情况是不能持久的……来征羌不是来玩的,当他认为机会合适时,就会一次性的,用最大的规模,把周围的军队全部调动起来,确保一口把我们吃干净。” “老生之谈,了无新意……” 并不怎么尊重的哼着,陈同道:“那么,不死者,你认为,什么时候,才会让他觉得‘机会合适’呢?” 注视陈同,云冲波眉头微挑,笑道:“现在。” “……你还知道啊!” 一句话居然就挑起了陈同的怒火,滔滔不绝的咆哮着,究其大意,无非是在指责云冲波为什么会在充满灵气的前期指挥之后,突然糊涂,把部队带到了这样一个没法转折的地方。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机会合适’啊。” 一句话就压住了陈同的怒火,云冲波笑着,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直线,道:“两……不,应该是三天。我们还有三天。” “今晚在山下扎营,明天换到山上扎营,大家做好准备……” 扫视室内诸人一圈,云冲波微笑道:“三天之后,便该我们还手了。” 一片寂静,九地诸人自然不会质疑云冲波的说法,而陈同……脸色涨得通红的他,则已经被憋到说不出话来了。 ~~~~~~~~~~~~~~~~~~~ “闲于独鹤心,大于高松年……” 这座山不算很高,但面积相当大,当云冲波攀上山顶,看到那个正对着崖壁上的石刻专心临摹的年轻人时,已经是黄昏了。 “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 站在年轻人的后面,轻声的念出他正在临摹的诗句,云冲波问道:“这就是这儿叫白云山的来历?” 那年轻人并不回头,道:“未经考证,不敢妄言。” 又道:“万事俱备。” 云冲波微微点头,道:“好。” ~~~~~~~~~~~~~~~~~~~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自问自答,老人道:“因为我嫉妒,因为我够了。” “夫子是万世师,自他以后,一切,只不过是在重复。” “走了姬家,来了李家,去了朱家,换了赵家……但并无区别。” “不管是谁,总是要改了名号姓帝,不管是谁,奉得总是十三经,用得总是三教合一。” “沿着夫子划下的大道,这个天下如此平稳的运转着,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嘿,我甚至敢说,就算有一天,项人、夷人……就算有那么一天,他们得了势,取了天下,仍然只能依靠我们来治理……仍然要独尊儒术……不,他们大概会比现在更加尊重儒术,更加倚重儒门……” 喃喃说着,老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但却没有小到让颜回听不清最后的几个字。 “……这样的世界,何其无趣?” “所以,您?” 颜回试探的发问,但老人似乎太过疲倦,身子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轻轻盖上皮毯,颜回悄悄起身,退向门口,却见老人动了一动,口齿不清的嘟囔着。 “颜回啊……” “无限重复的规则,无论多么完美,也会让人厌倦……不,应该说,越是完美,就越是糟糕。” “太多的重复,会让大家以为这就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但只有流水才不腐,只有户枢才不蠹。” “太平道们试过一次,后果很糟,这也使我们下定了决心,可……那不应该是不再尝试的理由。”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三千年过去了。” “现在的不死者,是个不一样的年轻人,有着不一样的身份,我希望,他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 ~~~~~~~~~~~~~~~~~~~ 少景十二年,十一月初五。 白云山上。 这是一个极好的晴天,明亮的阳光照在山下排列如队的兵器上,反射出连成一片的刺眼的光芒,使人第一眼甚至没法看清山下到底有多少敌人。 “真不愧是来征羌,就算到了这时,阵型仍然一丝不苟,完全不给我突击的机会。” 听着云冲波喃喃的赞美,旁边的陈同冷笑一声道:“来征羌可不是姬重光那样的毛头小伙子……他手下死过的人,足可以从这山上排到山下,而他手下杀过的人,可以再从山下堆回山上!” 云冲波充耳不闻,只是在细细观察山下的阵容,一时,方回头笑道:“各位啊,我有几句话想说。” “你们……相信我吗?” 九地诸人都是一怔,反而是那些普通士兵们,纷纷道:“当然相信!”“不死者指那里,我们便打那里!”虽然声音纷乱,却透着说不出的真诚。 云冲波笑着挥手道:“多谢,但是……我倒不希望只因为我是不死者。” 随着他的说话,周围渐渐沉静下来,只余下他的声音在军营上方回荡。 “我希望大家记住一件事,我是不死者,但我首先是一名道众。我不是因为身为不死者才加入太平道,我是因为信仰太平道而认可自己为不死者。” “我相信太平,你们也是。” “为了太平,我们走到一起,这是我们共同相信的东西,与太平相比,其它身份,都不算什么。” 云冲波说的很慢,但是很严肃,很认真,这使得九地诸人都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下面,我们反攻吧。” 并没有说清要如何反攻,只是吩咐着手准备施放事先约定的旗花火炮,云冲波自己,则是一个人下山,前往了帝军的阵列。 依旧是懵懵懂懂,不明白云冲波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九地们面面相觑,却突然听见了狂乱的呼声。 ……那是来自帝军一方的咆哮。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这山崩海裂一样的呼声,两名马军飞也似的奔驰入营,滚鞍而下,脸上兀自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侧面的帝妖,倒戈了!” “你说什么……为什么?” 惊喜交加,九地大声发问,甚至没有注意到对面士兵脸上挣扎的神情。 “……因为,不死者让他们跪下,因为,不死者说……他,才是皇帝。” 少景十二年,十一月初五,云冲波在白云山下向帝军宣告说自己是废太子之后,是帝少景的侄子,是当今正朔所在,要诸军“自效悔过”,而几乎在他说完的同时,以陈家为首的右翼军队便开始大吼效忠之语,并且倒戈。 与之同时,在本该被很好封锁的方向,太平道的精锐军团由九天亲自带领,如神兵天降,刺进了帝军的左翼。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来征羌还是掌握住了部分军队,还是控制住了部分局势,但当萧闻霜带轻骑自背后突出,当来征羌力战而死后,帝军的秩序便终于崩溃,余下的,便只是风卷残云般的扫荡。 白云山下一战而胜,云冲波却没有休息,而是迅速的沿着早已拟定的战线如狂风一般突进,除了第一战对付龚屏藩、王两金仓卒下纠结起的联军费了些气力外,余下刘河顶诸少良过华钟孙连中诸将皆已丧胆,太平军旗帜所向,竟是只有追亡逐北,决无锋刃相搏,十五天内,奔袭七百里,五战五胜,西线六将十万兵,尽做土崩瓦解! ……是为,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六章 长缨在手(上) “……我们必须立刻决战,要胜,要大胜,而且要快速的胜。” 环境极为简陋,房间甚至没有大到可以把整卷地图全部展现出来,但灯点的极亮,完全不心痛灯油的消耗。 面对玉清,和其它近二十名南方太平道的高级道众,云冲波侃侃而谈,介绍着他的思路。 “这一波战斗,只是保障了我们在战局不利时退走的方向而已,在整体来说,对方的优势仍然太过巨大。” “……而且,我们消耗不起。” 根本不看手边的材料,云冲波快速的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那其中有对峙开始以来的军费,有太平道目前最重要的几条收入渠道近三月以来的详细情况,有帝军此次兴兵以来的总得支出,具体到了月,和每个集团。 “我们有清廉的干部,有极高的效率,帝军供养一个战兵的钱,我们可以保证三个人的给养而且还会吃得比帝军更好……问题是。” “刚刚被我们打崩掉的这个侧面,只是他们的一路军马中用来钳制的一翼而已。但就是这一翼近一个月以来消耗的军费,就已经超过了我们开战以来调度的全部物资。” “……后方正在枯竭,真人。” 皱着眉报出了另外一串数字,重点罗列了太平道控制地区内秋粮的产量,和被征购的情况。 “我们没有抢小门小户的粮,我们尽可能的保证用和气的方法和公道的价格来收购……但是,就我所知,在有的地区里,已经连种粮没法保证了。” “如果再这样对峙两个月,那就算我们胜利,也必须放弃这个地区,向更南边转移,因为今天冬到明年收获前的粮食缺口,会大到让我们必须放弃。” “而且我们有机会获胜,我现在的身份,是赵牧风所无法容忍、更无法装作视而不见的身份,所以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来,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决战。” “到那时,我们就和在乌头山前一样,在白云山下一样。” 举起手,用力的在空中虚砍一下,云冲波道:“突进去,杀掉他,结束战斗。” “……这些,我都知道。” 眼睛微微的眯着,玉清看上去很累。 “不死者,您应该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真人,先打败面前的敌人再说吧。” 沉静的站着,云冲波道:“曾经有一群先人们,他们在还没有胜利的时候,就开始争论胜利后该怎样建设……我们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相对玉清的理论,云冲波的说法显然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看着众多高级道众期待的目光,玉清沉默一时,终于还是默默点头。 “……好,先打赢这一仗再说吧。” ~~~~~~~~~~~~~~~~~~~ “……我们必须立刻决战,要胜,要大胜,而且要快速的胜。” 从听到云冲波白云山下的宣言那一刻起,帝牧风就没有再休息过,他召来了最快的马,星夜兼程,在风雨之夜渡江,穿越山地、城池与行进中又或者驻扎中的军队,进入了英正的行辕。 同时,他也用极为强势的作风,从英正手里收回了所有的军政,迅速的发出指令,进行部署,而所有这些决定,都只围绕着一条中心。 决战! 用最快的速度展开决战! 对这个思路,几乎所有有军事经验的将军都在私下表示了担忧甚至是反对,但同时,所有懂得什么是政治的将军,都在公开场合中努力表现着自己毫无保留的赞同与支持。 每个人都明白,这时候绝对不能反对,况且,决战的前景也并不是那么不妙。 事实上,虽然有了西线的崩坏,但整体力量而言,帝军仍然占据着极大的优势。 以白云山之战为起点,太平道如不可抵挡的巨浪,横扫了整个西部战场,但大浪扑过之后,固然是满目疮痍,却只能扫平各种附属物而已。 “他们并没有能力把总数近十万的右翼全部吃掉,他们只是营造出了一种必胜的气氛,制造出了一种雪崩在即的形势,然后……充分的利用了这个形势而已。” 分守右翼的六将当中,龚、刘两人战死,他们手下的军队也是损失最为严重,除却死亡与崩溃外,居然还有数千人干脆投了太平道。 “……当然,他们自认为是投奔了未来的皇帝。” 冷笑着,帝牧风的声音里似乎全是冰块,而正在参与军议的诸将则噤若寒蝉,只有英正还能坦然的与他对视。 “但另外四个人保住了性命,虽然他们被从山中,道口和城里赶了出来,但他们毕竟保住了性命,也维持住了手里的基本力量。” 事实上,帝军中军的右翼本来就谈不上有真正意义上的“十万大军”,六将手中各自掌握着一批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卒,这些老底子加在一起,有四万左右,至于其它的,只能算是围绕着这批战兵而存在的新兵或干脆是辅兵,只是一些被强行征发入伍,只受过很短时间训练的农夫、渔民和交不出免役钱的其它人。 在那狂暴的十五天中,这部分人几乎完全溃散、逃走或者死亡,但那批老底子的情况相对倒是要好的多,七折八扣下来,四将手中居然统共还能拼凑出两万来人。 “这些人几乎全部是战兵,平均有着五年以上的的经验,在北边、西面或者其它地方见过血。在起初的慌乱过后,他们也基本上重新被整理了起来。” 不指望这批人再一次走出防御和太平道进行野战,但帝牧风相信,急需用功劳来自赎的四将,能够完成他最新的指令,能够成为一颗一颗看着香甜,却又能噎死人的坚果,牵制住太平道的军队。 “不死者手里的本钱并不多,虽然西边的防线现在等于不存在,但正面牵制下,玉清还是不可能实现主力部队的移动。” 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云冲波手里的部队大致可以分成这样几部分:从一开始就由他带领的那支核心部队约一千多人,由萧闻霜与何聆冰带来的机动部队,不会超过四千人,由哗变与降兵构成的新附部队,大约五到六千人。以及在最近这段时间内,通过各种方式被输送到那一侧的步卒,也很难超过五千人。 “往最高里算,也就是一万五六千的样子,而我们,那怕不等西路军的来到,也足以排出四倍的阵容了。” 这个数字诸将都很清楚,帝牧风甚至不用专门补充说,这是仅仅计算了战兵的结果,再加上后勤,夫子等等辅兵的话,云冲波需要正面对抗的,便又是一支超过十万人的大军。 这也正是英正曾经对参谋们指出过的血淋淋的事实,太平道与帝京相比,所占据和所能调动的资源,是完全不成比例的,太平道可以取得无数次胜利,但只要在一次决战中失败,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目光阴冷,帝牧风扫视过每个人,虽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长于深宫的文弱书生,但此刻,他却散发出无比伦比的压迫感,令诸将一起欠下身去,既表示了服从,也回避了与他的正面对视。 “……谨遵帅令,我等敢不效死!” ~~~~~~~~~~~~~~~~~~~ 军议已经结束,诸道已经散去,但云冲波却被留了下来。 “真人,谢谢。” 与刚才几乎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云冲波很客气的躬着身,玉清则是木然的坐着,不起身,也不回礼。 “不死者,我早就不怀疑你对‘太平’的忠诚了,我担心的,是你所想的‘太平’,是不是我们想要的‘太平’?” “刚才,我很失望。” 形容较刚才更加枯槁,玉清慢慢的摇着头,目光中居然有几分悲意。 “我以为你会和我‘争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辩论’,辩清楚这件事的是非,辩清楚什么是太平,辨清楚我们到底当往何处去。” “但不死者你却使用了‘技巧’,你说‘不争论’,于是就回避了真正的辩论,你搁置了争议……不过这倒也是你一直的风格,且去做事。” “可是啊,不死者,你只能延后辩论,却不能结束辩论,这个讨论终究要来,这个结果终究要有。” “……真人,有些辩论,我们不能在大家面前进行。” 态度也严肃起来,云冲波道:“有些事情,只能在你我之前知道。” “比如?” 面对依旧端坐不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的玉清,云冲波从怀里取出一轴画卷,展开在桌上。 “……比如这个。” 画卷很短,画的是仕女,不算美,看上去也很文弱,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云冲波很熟悉,玉清也认得。 从容的扫了一眼,玉清点头道:“果然是这样,我就在奇怪,那个老头是怎么样说动了你……但是啊,不死者。” “我还是要提醒你,上一代的文王,也许他现在已老。但无论老成什么样子,无论他远在什么地方,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恶臭。他有最高明也最恶毒的手段,他是合纵连横的天才,能够拆散掉最牢不可破的联盟,也能够撮合起最不可思议的合作……事实上,过去,不喜欢他的人一直都有一个专有的称呼。” “……拉皮~条的。” 冷冷的点着头,云冲波道:“我知道。” “儒家想要的太平,和我们太平道想要的太平,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正如同真人您所想的太平,和我云冲波所想的太平也不是一回事一样。” “但我相信求同存异的力量。” “和尽可能多的人结盟,组建最大范围的战线……我还是坚持认为这个想法没错。” “至于金州的事,我也不想追究,我能理解您,真人。” “我们对换位置,我也不会信任那个金州的我,我也不会把太平的前途托付给那个我……不,那怕是青州之前的我,也不会得到现在的我的信任。” 这话说起来很拗口,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玉清点着头,神色有一些欣慰。 “……不过当然,你不会原谅。” “没错。” 严肃的点着头,云冲波重复道:“我不会追究,但也不会原谅。” “没关系。” 玉清漠然的道:“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正如同你也不会拿我当朋友……我们只是战友,我们只是同志。” “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而流血,流大量的血,别人的血和我们自己的血,我可以把后背托付给你,但我们不是朋友,也没必要作朋友。” 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个简直不能被称为笑容的笑容,云冲波道:“能达成这样的共识,那就很好。” 说话至此,已再无可谈,云冲波拱一拱手,大步而去,只留下玉清,显着比刚才又倦了几分的玉清。 “不死者,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张开眼睛,看向云冲波离去的方向,玉清喃喃自语,如此说道。 ~~~~~~~~~~~~~~~~~~~ 军议已经结束,诸将已经散去,但英正却被留了下来,和他一起留下的,还有其它几名高级将领,当中还包括了敖家三将。 “不死者正在等待这次决战。” 沉默了很久,帝牧风突然开口,语气冷静,当中没有愤怒,没有阴冷……没有任何情绪。 “无论西路军走得多慢,终究还是要投入战场,而那怕我们没有歼灭太平道的主力,只要把他们从这个区域挤出去,挤回到南方各大世家的传统势力范围,我们就已经胜利了。” “所以,不死者要这样刺激我。” 用手指慢慢的敲打着桌面,帝牧风斟酌着语句,道:“他需要一次决战,” “虽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但那根本没有意义。” “除非他能立刻取得再一次胜利,否则的话,没有人敢在他身上下注。” “那个身份当然也是笑话,我才不关心这到底是真是假……无论真假。” 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手背,帝牧风道:“都没有用。名份……名份只有在有实力时才有用。” “当然不死者也有别的选择,即使失败,他的这个身份也会被一些愚蠢又有想法的大世家看中,去试着用他来做一个傀儡……但很明显,这不是他要的。” “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不死者需要这次决战,需要一次能够立刻到手的胜利。” “但他怎样才能胜?” “虽然说,到目前为止,获得胜利的一直都是太平道,但同样的,一直被向后挤压,放弃了一片又一片地方的,也是太平道。” “正面对决,他胜不了。” 终于开始把目光从自己的手背上移开,帝牧风一个个的看过去,与每一个短暂的对视,然后移开。 “他只有一个机会。” 微笑着,把手指置在自己的颈上,轻轻一划。 “突进来,杀掉我,就象在乌头山前或是在白云山下一样。” “……那么,我给他这个机会。” “但这样很危险。” 身为在座的最长者,敖必戏缓声表达了他的想法。 “明知到对方的想法,又何必置身险地?” “我倒不这样想。” “四位敖将军,再加上大司马你,难道还拿不下不死者?” 抬起头,文雅而矜持的笑着,帝牧风用修长的食指在地图上画出一个优雅的圈。 “我听说,不死者的出身只是一个猎人,那这不就是最适合他的死法了么……挖一个坑,放一块饵。” 指向自己的鼻子,帝牧风微笑道:“我就是饵。” “而你们是陷阱。” “他来咬饵,你们发动,于是……” 带着那始终不变的微笑,帝牧风轻轻的用食指在自己的颈上划过。 “……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 大平记: 1。 “我还是要提醒你,上一代的文王,也许他现在已老。但无论老成什么样子,无论他远在什么地方,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恶臭。他有最高明也最恶毒的手段,他是合纵连横的天才,能够拆散掉最牢不可破的联盟,也能够撮合起最不可思议的合作……事实上,过去,不喜欢他的人一直都有一个专有的称呼。” “……拉皮~条的。” “哦,当年?那现在你们喊他什么?” “……老拉皮~条的。” 第六章:长缨在手(中)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帝京,南郊。 小音蜷着身子,靠在车壁上,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袁亮盘着腿,坐在她的对面,双目微闭,一言不发。马车走了很久,期间,两人就始终这样一动不动,端如两尊泥像。 “……很安静。”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小音才默默开口,她说话一向低声细气,但在这个安静到连拉车的两匹马都夹着耳朵不敢嘶鸣也不敢跺蹄的环境里,这句话居然也显着特别的刺耳。 但这里的人很多。 马车停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方型的院子,无论是向正面看去,还是向两侧看去,都只见一排一排的房屋,式样、颜色完全相同的房屋。 无数穿着青色或者白色衣服的男子,紧张的穿梭着,有的手里抱着成捆的竹简,有的是堆的高高的案椟,也有的空着手,他们在不同的房间中穿梭,共同点是脚步都极快,脸色却很宁静。 停在院子中央的马车,孤零零站在马车边上的小音,和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极不和谐,来往的人多会看上一眼,露出或奇怪或思索的表情,但没人过来问,没有人相互商量,他们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就是那样偏头一瞥,然后匆匆而过。 “咳、咳。” 咳嗽着,袁亮慢慢的走下马车,打量着周围,神色当中,居然有几分感慨。 “很多年没回来了……” “丫头,这里就是柱下先师曾经看守过的地方,这里就是真正保存桃园传承的地方。” “……唯夏先人,有典有册。” 说出这八个字的,却是小音,用惊奇的声音,对她,这实在是极难得的事情。 “原来是这里,老师您一直没说的地方,我猜了很多次的地方……” 不自觉的转过身去,那是他们前来的方向,那个方向没有房屋,只有笔直的道路,和完全说不上高大也称不得庄严的门楣。 从背后看去,小音根本看不到门上的匾额,但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一块长四尺,高尺半,以纯黑色的沉香木雕刻而成的匾额,匾额上没有任何花纹,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两个字,写的普普通通,既不飞扬更无灵气。 她知道那两个字,她熟悉那两个字。 “……东观。” ~~~~~~~~~~~~~~~~~~~ 夏人对于“历史”这东西的重视,一直是极有名的,绵延数千年的历史中,也积累下来了以千万字记的史料与史书,夏人们记录历史的执着,在外人看来,甚至近乎病态,他们不仅仅记录自己的一切,也记录下所看到,所听到,所知道的周围的一切。这不仅是民间的爱好,更是官方的传统,早在蛮荒时代的气息尚未褪尽,早在还在使用石斧的先民们刚刚聚集成为部落时,“史官”这个职业,就和“神官”一齐诞生了。 ……史官们工作的地方,就叫“东观”。 东观为记录历史而生,到如今,它自己也已经是历史的一部分,虽然已经被翻修过无数次,而那块匾额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复制品,但在东观工作的文士们仍然会习惯性说:“吾地始于轩辕,上下逾五千年……”,而听到的人,也会沉稳的点着头表示接受,没有一个人会反驳或是纠正。 历史上,东观有过各种各样的荣耀,但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漫不在乎,因为他们是记录者,他们与历史同在,他们看惯与统计的是“百年”或“千年”为单位的起伏,与之相比,一人、一生、一世,那实在都是短到可笑也渺小到可笑的东西。 “这间被用黄绫封闭的,是不是就是当年帝驺虞赐外夷以国史时的那……” “没错。” 走在袁亮与小音前面的老人,身形枯瘦有如朽木,却腰身挺直好似劲竹,听到小音的发问,他的声音中也多出了些些自豪。 ……那是南海赤家治世期间的事情了,当时在位的是帝驺虞,那时,有使者从比西域更远的地方前来,呈送国书,以及各种在大夏来说是珍稀难见的宝物,而当礼部议论要如何还礼时,帝驺虞却笑着挥手,说“让东观去办好了。” 三天之后,东观呈上来的,是一本史书,一本使者本国的史书,一本,较那国内任何一本史书,都要更加详细与完整的史书。。 …… “这里供奉的,是那三位先生吗?” “对。” 这次经过的,是同样被封闭的房间,只能依稀看见里面似乎有三尊双手扶膝的坐像,而侧面则是另一尊立像,似乎正在赶路。当听到老人的回答时,小音敛起脸上笑容,严肃而又恭敬的,向着这间房间郑重施礼。 “以直行事,以血著史,前贤风范,诚惶诚恐。” …… 就这样,一路经过了不知多少房间,最后终于来到了一间特别矮小、狭窄、破旧的房间前面,这时,小音已经有些微微的出汗了--对不谙武学的她来说,这段路程并不轻松。 但她却根本没空去想自己的疲劳。 她看着那间不起眼的房间,双眼却明亮的有如九天星光! (……守藏室,这里就是柱下史曾经用过的房间,这里就是大正王朝第一位史官呆过的地方!) “如你所想。” 老人站在小音的侧面,同样把目光投注在那房间上,完全没有看她。 “这里,就是柱下先师当年工作的地方,而同时,这里,也是桃园一脉的起点。” 当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小音收拾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却被老人轻轻的挽住,他虽然已衰老到似乎一阵风便会倒下,却只那么轻轻巧巧的一挽,便令小音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师兄,这是……?” 连袁亮也不由得为之惊疑:今天,本是他和这老人早已约定,要带领小音来此,正式接受桃园的传承,从此接替自己,成为桃园在当世的唯一传人……一切早已交涉妥当,为何现在却有这样的变化? “桃园传承,是大事。” 看着神色木然,目光却是澄明如无鱼之水的老人,袁亮再未说下去,只是默默欠身。 “便听师兄安排。” ~~~~~~~~~~~~~~~~~~~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未央宫。 又是一年冬来到,帝少景仍然半靠在他最熟悉的那张躺椅上,身前围坐的却尽是文官,诸大世家之主,并无一个在列。 “这样的事情,你等竟然也轻轻放过……这样的家要抄,这样的人要杀。” 声音不大,却似穿心透腑,诸官虽皆有“赐坐”之宠,至此却没一个还敢安坐,一个个免冠而跪,齐声道:“我等糊涂!”心下却都是纳罕:这主儿今天是怎么了? 此刻所议之事,在帝京中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几天,却是前朝谢大学士不知怎地,竟被人坏了墓穴,更在灵牌上涂了“教子无方!”四个大字,查探出来时,却是因其子、孙析分家产相争,那孙子不忿之下,居然便坏了乃祖的墓穴。 “本朝历来以‘忠、孝’两字治天下,似如此人,禽兽也,你们还说什么‘八议’之条,读书读糊涂了,八议议得是人,不是禽兽。” 依旧是轻描谈写的口气,却比雷霆之怒更加惊人,诸臣相互偷看一眼,其中资历最长的艾露恩艾大学士没奈何,咽了咽口水,道:“臣等领旨。” 却不甘心,又辩解道:“臣等实未对此辈禽兽有所同情,只是如今军务事急,是以……”却见帝少景扬了扬手,淡淡道:“此非军务,朕家事也,无须议了。” 他这句话说出,才当真是一个惊雷落下,诸臣无不骇然,怔得一怔,依旧是艾大学士最先反应过来,急声道:“陛下此言万万不可,当年之事早有定论,那来什么骨血在外……”却见帝少景微笑道:“朕的兄长,朕的侄儿,朕的家事……艾学士你倒比朕更清楚么?” 他心情倒似不坏,说话中居然还有所戏谑,但说到这般,诸臣又有谁还再敢接口?一个个告了君前失仪,灰溜溜的退下,至于肚里大骂“你他娘自家江山自家要败,爷爷我操个毛心”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且按下不提。 眼见诸臣退走,帝少景长叹一声,道:“倒是一群忠臣的,可惜……” “可惜”什么,并未说出。帝少景这厢住口,天下大黑如鬼魅般的身影已自柱后闪出,道:“不死者这般搞法,好大心志,好大手腕!” 帝少景点一点头,微笑道:“极好的时机,极好的手段,比诸在西北东北的胡闹,堪称天上地下,一旦开窍便能如此,真不愧我天家嫡亲血脉……牧风他……唉。”说着渐渐收了笑容,却仍显着意气昂扬,并不如何消沉,更看不出什么“怒气勃发”或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来。 天下大黑低声道:“三少呈来的军报上说,要和不死者速战速决,只怕……” 帝少景却笑道:“无妨。”说着已自身旁拈了一颗果子放在嘴里。 “小孩子有志气,也有本事,但终究还是缺见识缺阅历……还得吃苦呢。” 说着又喃喃道:“他虽不懂,玉清却该明白个中厉害,居然没有提醒……是他现在竟然已能够在太平道内反客为主当上了家,还是玉清这老家伙的肚子里,又别有乾坤?” 第六章:长缨在手(下)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一直有人说,柱下先师其实就是玄天青云客……” “嗯?” 这里已非刚才的圣地“守藏室”,而是老人工作的地方,斗室当中摆了一张桌子,两侧则是一直顶到了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盒子,有的加了锁,有的则用各种珍贵的香料保存。袁亮口中“啧啧”有声,不住翻拣查看,小音则是文文静静的站在桌子的侧面,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我也听说过,当年柱下先师自百代史籍中悟道,更由此生发出兵、法之术……之后莫名而逝,不知所终。后来,便开始有流言,说柱下先师乃是玄天青云客的身外身。” 大夏神谱,最是庞乱驳杂,又笃信“聪明正直谓之神”的传统,在传说中,柱下史早已是大夏诸神中的一位,甚至是不止一位,比如说,小音就知道,除了刚才所说的版本外,就还有他西出阳关,化身为佛门之祖,再回来传教夏地的说法,也有说他与初代夫子,和初代颜回,其实都是证得了菩萨果的佛门高弟,是奉了佛祖之令,前来渡世救民的说法。 “但那当然都只是胡说。” 老人一边执笔疾书,一边道:“柱下先师辞世的时间,地点,与见证人,都有记录可查……虽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些资料的存在,但它们始终都在那里。” “这就是‘历史’的意义,这就是‘史官’的意义。” 说完这句话,老人刚好也写完了一张纸,搁下笔,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看向小音。 “你在青州的事情,我已听说,很好,能够直接面对子贡,你对‘人心’的认知,大概已超过了我们这两个老头子。” 说着话,他将刚才所写的字纸揭起,吹了吹,招呼小音道:“你来看。” 那张纸大约是一尺见方,纸质却是普通的很,上头写了两行字,右侧是“自隐无名”四字,左侧写的却是“刑名法术” “先师修学,是以‘自隐无名’为务,但大道如天,可观而不可及,我辈传承,但能得‘刑名’、‘法’、‘术’四字而已,正如入接天桃林,却只能取一果出。” 顿一顿,老人道:“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已做得极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小音轻轻一礼,并不说话。 刘家自己的情报网络与传递渠道皆足够强大,差不多在消息报入宫中的同时,小音便已知道了南方前线的消息,知道了那个在理论上还是自己丈夫的年轻人,已经张开羽翼,从自己的谋划中跳脱的消息。 “但成败不容假设。” 神色始终木然有若死物,老人续道:“屠龙之术……为什么始终是一子单传?因为屠龙之术的传承者们,在任何时代都只能有一个赢家。” “如果那个消息没来,我也许会认可你进入守藏室……但现在。” 老人将双手拢在一起,仔细盯着小音的表情,道:“你还得等。” “自闭桃园作太古,欲树大木柱长天……你和你的师兄,谁才配走进云龙门为顶天之木?谁才配成为本代桃园的继承者?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决定这件事情。” ~~~~~~~~~~~~~~~~~~~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御膳房中,香气扑鼻,诸色杂粮正被分别淘洗,再过一会,就会被混在一起,用小火慢慢熬煮,这熬煮要持续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已经被完全煮透的八色杂粥才会被分盛出来,送进各宫。 仲达靠在躺椅上,眯着眼,似乎已经要睡着了,只鼻翼偶尔扇动一下,象是在捕捉食物的香味。 “公公。” 低眉顺眼的从边门溜进来,仲元行了礼,恭恭敬敬的立在旁边,仲达也不睁眼,道:“怎地说?” “二皇子好象火很大,”仲元道:“冲刘太傅府上去了。” “那是自然。” 低低的笑了几声--那笑声甚至比破损的风箱或是相互摩擦的竹片都还要难听--仲达用右手道:“他大概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人了……可惜啊……” ~~~~~~~~~~~~~~~~~~~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大将军王府。 当听到消息时,帝颙嗣正在喝茶,随着手下的诵读,他很从容的品茶,很从容的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如山之崩! 整张宽大结实的木桌,一瞬间就变作粉末,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帝颙嗣脸上仍然带着从容的笑意。 “……老杨,你这双眼,留着是吃饭用的么?” 声音温和,态度亲切,但对已追随帝颙嗣数十年,对刚刚快马赶回,亲自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无影枪来说,却清楚知道,面前这主公的怒火,已经到了就算用几十条人命也不一定填得住的地步。 但是朱子平劝住了帝颙嗣,并提出了三个问题。 是真的吗?有证据吗?前线会怎样? 三个问题,暂时压抑了帝颙嗣的怒火,认真思考之后,他一一回答。 他认为,这应该是真的,而证据并不重要,因为帝少景肯定不会出面否认,他甚至可能还会在底下推波助澜,使这个信息更显真实。 “至于前线……” 沉吟了许久,帝颙嗣方道:“我本来以为,牧风此去必胜,但不死者……” 却突然摇头,帝颙嗣断然道:“前线无事……不死者必败!” “他太年轻,而玉清也居然没有提醒他……这步棋何其凶险?一旦走出,无论太平道和我南征大军谁胜谁负,都注定了他才是唯一的输家!” “伐道战事,很快就将结束……牧风即将回京,立储事也近在眼前,洪先生,一应布置,可以开始了!” ~~~~~~~~~~~~~~~~~~~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七。 帝牧风行辕处。 被不算很高却连绵不断的丘陵半包围着,这个村落的面积不算大,但也有数千步方圆,近百座房屋。 帝牧风的行辕,就在村中。 四骑马并肩而立,站在村外,前方不远处,便是山口,为了适应山势,这里的道路有一个急剧的转弯,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敖必戏专门布置了约五十名探马分散在山口外的道路上和两侧。 小村安静,四野却是杀声震天。以此地为中心,东南西北数十里的广大空间内,超过十万人正纠缠在一起,相互攻杀。 云冲波手中的本钱,大过了帝军参谋们估计到的最大值,他竟然排出了近两万人的阵容,同时,还有一支来自青州,总数近三千的军队,在战场上倒戈。 可他面对的阵容太过厚重,虽然是仓卒决定的会战,但帝军仍然能够在战场上集中起了总共七万四千人的军队,青州乱军的确造成了一些影响,但立刻,曹仲康就带领百名虎豹骑,强行突破,摘下了叛军头领的首级。 “英正这厮,居然已有名将风范啊……” 英正前出阵中,观察和实际负责着一线的紧急指挥,看着流水价送来的军报,虽然敖必戏诸将皆是军中宿老,也不得不夸一声“好”。 “练得好兵,列得好阵,也使得好拳脚……这般人,倒是配得……” 敖饕餮欲言又止,敖必戏低笑一声,道:“且看着罢。” 今日布置,原本有人提议是尽会诸姓大将在此伏击,却被毫不客气的否决:云冲波想要的是胜利,而不是自杀,如果不让他看到有机会使这“五瓣梅花”的法儿,他更大可能是会直接收缩退走,更何况……诸将皆不在营,以帝军本来就弱过太平道的士气与决心,虽然有几倍的优势,也很难说不会被再打出一次白云山下那样的大雪崩。 所以,以英正为首的诸将仍然还是分散去掌握各自的部队,真正守在这里,等待云冲波前来的,只留了四个人。 敖必戏,敖饕餮,敖睚眦,敖开心。 四个人,加上五百名敖家龙骑军的精锐,他们相信,无论云冲波身上现在披了多少光环,也没可能在他们的守护下,砍掉中军行辕的大旗。 “……对了,这个村叫什么名字来着?” 责怪的看了敖开心一眼,敖必戏无奈道:“小九你成名早过英正,资质天分,也都强过他,在军中历练更是比他长得多,却只是不求上进……”方说了此地村名,又道:“今日布置,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趁现在问。” “……大柏地?” 听到答案之后,敖开心的脸上,却出现了很迷茫的神情,用力的捏着下巴。 “怎么,有问题?” “哦,不不,没什么。” 摆摆手,却依然皱着眉,敖开心又四下察看一遍,方道:“这个地点选得很好,但为什么,我一听到这个地名,就有点心惊肉跳呢……” 第七章 大昭岭中,独秀峰前(上)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十。 追击仍在继续。 三天前的战场中,云冲波创造了奇迹,面对四名龙将和五百龙骑,面对年轻一代中最顶尖人物之一的敖开心,面对如鬼魅一样的傅果和帝牧风身侧的近卫,他依然笑到了最后。 但那倒不是武学上的胜利:以一已之力对抗四名龙将,同样使用龙拳而完全不落下风,云冲波所做到的,已经被认为是天地八级以降最顶尖人物才能做到的事情,而当傅果也加入到战场上时,云冲波的败走,并不奇怪。 ……但云冲波还有盟友。 追击的帝军,落入了陷阱,虽然那看上去实在不是陷阱,总共只有百来人,而且地点还是在战场的中部,一里以外,就有大批帝军可以调度。 百来人,分为十余队,带队的头领多数都蒙着脸,但敖必戏立刻就认出了其中的大部分,并愤怒的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张五枪,唐赛儿,柳绝户……你们想造反吗!” 不过,问完这句话,敖必戏立刻也就觉得自己多余,这些人不是教门之长,就是山寨之主,用大夏律考量起来,无论那一个都是妥妥的反贼,妥妥的杀上两遍头也不枉的人物。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人会在这个时候发动,更没有想到这些人会在这个时候联合起来,要知这些人全是东南一带的豪强,他们联手至此,配合太平道的行动,个中意味,真真使人不寒而栗! 帝牧风的近卫的确不凡,训练有素,也悍不畏死,面对这批泰半实力皆已达到八级的强者,和他们所带来的同样不畏死的亲信们,这些近卫与龙骑联手,竟最终还是保住了帝牧风,未有闪失。 但云冲波仍然还是胜利者,因为他们成功砍倒了中军行辕的那面大旗,因为他们成功的让战场上的士兵们相信,帝牧风已经死掉。 ……随后,便是崩溃。 英正竭尽全力,也只能在一些局部重整秩序,而且他的努力很快就会被太平道疯狂的突击与扫荡再破坏掉,亦是到了这时,帝牧风先前主动寻求决战的后遗症才渐渐暴露出来:把最核心的将领与精锐抽调出来进行决战的后果就是,虽然帝军后方仍有足够数量的军队,却缺乏能够有效指挥或仅仅组织他们的军官,面对雪崩一样退下的溃兵,大多数部队的反应不是迎上去构建战线,而是用比这些同僚们更快的速度转身跑路;本来应该和中路军会合,形成包抄或者是补充的西路军,则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立刻就停止前进,扎下营寨,唯一还算有些良心的事情,是他们总算派出了一批探马,去试着收容那些溃兵,和告诉他们该向何方进发。而东路军的情况则比西路军更糟,他们完全陷入了混乱当中,在云冲波匹马踏破大柏地的同时,八袁之地,处处烽火!白莲宗、摩尼教、红巾、明匪……各种各样的旗号被打出来,而且彼此间居然似乎早有协议,很好的分配了各自的利益与责任,虽然他们的战力远不能和太平道相比,但卒然发难,和对付的是已经把注意力全部转移走的帝军,还是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收获。 两翼停滞不进,中军指挥瘫痪,帝军空有数量与装备上的巨大优势,却只是一片连散砂都称不上的混乱东西,被全力追击的太平军一片片的切割开来吃掉。 当然,在溃败的大潮当中,也有勇敢、忠诚或者被野心所燃烧的将官与部队,他们停留下来,尽可能利用手边的装备和地形,构建起简陋的防御工事,或干脆是如豪赌一样发起逆袭。 这些人中,有优秀的将领,也有熟练的老兵,有怀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走上战场的年轻人,也有仅仅是想挣完这次恩赏就回家种地的中年人,如果平均而论,他们的素质还在太平军的水准之上。 但大势已成,孤木难支。 摧枯拉朽一般,云冲波统领着太平道众,淹没掉一处又一处反抗,轻松的辗平掉各种挣扎……他必须如此,他没有时间。 玉清所统率的中军主力还没能与他会师,而虽然溃败如此,帝军总的实力仍然还是要超过太平道,如果不能趁这次机会把对方打痛打残,如果让他们回过气来……后面的路,将仍然艰难。 在这过程中,他最想找到的其实是英正,但这头一向是又骄傲又狂暴的凶兽,居然完全抵-制住了与云冲波交手的诱惑,他大步后退,回避直接的冲突,使云冲波没办法一下敲掉这仅存的核心,而不得不耐心去继续一块块的砸碎面前的石头们。 如今,云冲波正在面对的,就是又一块石头。 统共还有两千人多一点,都是步卒,但他们在平地上结连成阵,居然强硬的顶住了太平前军马队的连续三次冲击,而在他们的掩护下,溃散的帝军更慢慢找回了魂魄,在他们的后方开始集结,并被重新纳入指挥,组织进来。 “精忠报国,精忠报国!” 听着对方阵传出的雷鸣一样的吼叫,云冲波苦笑着抓抓头,道:“怎么会这样,我们似乎变成坏人了啊……” 却随即就敛了笑容,道:“不过两千人,再跟我冲一阵,破了这里,再吃中饭……你们饿不饿?” 周围七嘴八舌,自然都是激昂之语,云冲波听在耳中,肚里却是默默估量:观察对方阵型已有一会了,他也已大致判定了要从何处切入,便抬起右手。 他这边举起手来,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一个个目光灼热,只等他用力挥下,便要冲突向前。 ……云冲波的手却一直没有落下。 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对方的军阵,向后方投去,脸色开始是疑惑,后来则是严肃。 而在这时,帝军一侧,似乎也收到了什么消息,混乱渐渐平息,本该嘈杂不休的乱军竟然一个接一个的闭上了嘴,和干脆无视了眼前的太平军,纷纷转过身去,看向后方。 (……事情好象搞大了啊) 肚里苦笑,云冲波脸上却不带出任何变化,仍然高高的举着右手,目光平静,注视远方。 “不死者,你的贪婪,让我很失望。” 没有人出现,连云冲波的眼力也看不到前方有人影出现,但声音已至,低沉、失望、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深深呼吸,将右手放下--不是挥落--云冲波双手执缰,朗声道:“我生为不死者,也生为太子……天经地义,何为贪婪?” 一问一答间,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在说话,没有兵器在摩擦与碰撞,甚至连马嘶鸟鸣的声音,也都完全消失。 天高地广,但天地此时只是这两个人的舞台,他们分据两侧,平静的对话,其它的一切……都只是背景。 “好回答,但你找错了人。” 此时已近黄昏,西面的大地上,太阳正在缓缓沉落,当落日的浑圆开始被地平线切割时,太阳当中,出现了细小的黑点。 那是人,一个身材并不高大也并不雄壮的老人,他甚至连马都没骑,就这样背对着太阳,一步步走来。 “……老子,从来就不是有耐心讲理的人。” “你有资格,那是你的事,你生为不死者也生为太子,那是你的事。” “……但老子早已说过,你只能选一个。” 老人的动作似乎很慢,但每一步踏出,却都会迈过丈余甚至更远的距离,当他进入帝军当中时,没有一个人还敢站立。 他们快速的向两侧退开,跪下,把整个上半身都贴在地面上,一些年纪较大的将官,甚至激动的流出了泪水。 ……在军人的心目中,这老人便是他们的神,国家的守护者,大夏的军神。 “想选两个,你就得死。” 老人用最短的距离前来,笔直的从人群中穿过,如同通过羊群的猛狮。刚刚还坚不可破的阵形,现在如柔软的水流一样在他面前分开。 从阵中走出,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面对着云冲波,和他身后已经被一连串的胜仗刺激到了顶点的太平大军。老人伸出手,指着云冲波,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想选两个,你就得死。”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初十的黄昏,天地八极之一,东海敖家之主,大夏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自天空中下走下,介入到了他本不该介入的战局当中。 ……史称“龙武伐道”。 第七章 大昭岭中,独秀峰前(中)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廿八。 云冲波在逃。 这是他开始逃亡的第十八天,十八天来,他只要一闭眼,就会回想起那一战。 当胜利眼看就要到手的时候,当自己甚至已经摸到、抓住了成功的边缘的时候。 ……敖复奇出现了。 “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既然最终选择了太平道,那便不要怨我。” 敖复奇用最简单的办法,阻止了太平大军的前进。他一个人站出来,抬手,出拳。 “龙拳,是护国之拳……你已练得很好,必戏对你有极高的评价,但是啊,不死者。” 用一双拳头击溃掉太平道的大军,也将自己的说话烙入云冲波的脑中。 “龙拳,是护国之拳。” “只有在守护此国此民的时候,龙拳,才会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面对这完全超乎预料之外的敌人,面对这从沧月明到冲天王再到玉清的每个人都肯定的表示说绝对不会亲自参与到这战争中的对手,云冲波并未放弃,他全力迎战,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办法。 ……在那生与死的界线中,他甚至做到了之前一直没能做到的事情,他竟然实现了与“天下第五”的进一步的沟通,从而模拟出了长庚曾经倚之与蹈海对抗过的那种神技。 但仍然没用。 “我告诉过你,龙拳是有代价的。” 敖复奇并没有使用什么复杂的技巧,他用最普通的方式挥出龙拳,最简单,却最高效。而尤为可怕的,是他的力量。 传言往往自相矛盾,有人说天地八极皆只停留在第九级初阶那个地方,也有人说敖复奇其实有着足以凌驾在沧月明之上的力量……种种传言,直到这一战后,才终于有了结论。 ……第九级上段力量! “我很失望,不死者。” 如同盘据山巅,只是偶尔才从云中降落的巨龙,敖复奇以那种压倒性的力量,击破云冲波所有的努力,将他的抵抗轻松辗碎。 “我从来没想到,龙拳会出现在外人的身上,如果是别人,他早已死掉,但我没想到会是你。” 虽然什么情报都不知道,但敖复奇却有着所有最强者中最敏锐的“直觉”,早已察觉到云冲波的血脉有问题,但同样认为自己欠废太子一个公道,更惊讶于他竟然的确掌握了金之拳,敖复奇索性传授了云冲波全套龙拳,和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希望给你一个公道,所以我传你龙拳,但这不等于我会一直等待。” 一时的宽容,绝不等于无限制的容忍,当云冲波终于确认自己的双重身份并决心将之做最大运用时,敖复奇便要来将龙拳,和其它只是被暂时保留在云冲波那里的东西收回。 “不死者,我几乎不读书,我不象以芟那样会想很多事情,我只知道守护。” 在敖复奇的眼中,太平道没关系,这是一直纠缠着大正王朝而存在的良药,废太子更没关系,别说是皇族间的内斗,就连不同世家间的争斗,敖家也极少会介入其中。 “……但我说了,你只能选一个。” 身为不死者的皇帝,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也只有很少的人想象过,丘以芟想象过,并且觉得这似乎值得尝试,而敖复奇也想象过,结论是这完全没法想象。 不是文人也不是学者,敖复奇对探索什么“历史的可能性”毫无兴趣,在他眼中,这和外族入侵一样,都是可能将已持续了四千年的大正王朝完全终结的事情。 “护国之拳,护得便是此国此民,我对‘末世’没有兴趣,不想看到。不死者,你是个好人,很好的人,但你太贪婪,但你走的太远。” 没有任何犹豫,每一拳轰出都没有留力,如果不是玉清和预料之外的援军在最后时刻终于赶到了战场,云冲波的生命,大概会就此终结。 救下他性命的,是高启泰。 曾经的巨门,今天的上清,太平宿老,高启泰。 “木十郎咒”的威能全面展现,比起两年前,更有了大幅的提升,虽然再也没有了手持针剑站在身边的武屈,但太平道从来都不会缺乏术法之士。 ……敖复奇用了两拳。 他出拳,收回,然后再出拳。 然后,高启泰就被打飞出去,而帮助他布阵结咒的四名太平道强者,则是两死两伤,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愤怒的敖复奇,全力出手的敖复奇,并非他们所能阻挡。 但高启泰的拖延为玉清争得了时间,透过手中天镜,他用符咒割开地面,划破天空,绘制出了道门的无上之法“九宫八卦阵”。 那是在龙虎山上都已没法重现的强大阵法,如果没有天镜在手,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云冲波从青州梦回时带来的那些第一手的感受与记录,玉清虽然一瞬间就舍弃了超过三十件足以让神盘八诈们作为主战武器使用的法宝,也没法将此阵法再现人间。 短时间的困锁,并不足以杀伤到敖复奇,但可以让玉清来得及说话。 他请求的,是一个“痛快”。 “我们只要三天时间,三天时间里,我有一些没法逆转、和有副作用的办法,可以帮助不死者实现突破,使他能够在更公平的情况下和您交手。” 也许是玉清的口才,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敖复奇居然同意了这个荒唐的提议,随后,松了一口气的玉清,立刻开始接手军务,做出一连串的安排。尽管不再有追击和缴获,但只要能消化干净掉现有的收获,也就已经足够丰厚。 然后,他召来萧闻霜与何聆冰,开始向云冲波介绍他的办法。 ……逃。 面对期待和信赖的眼神,他所给出的答案,竟然是“逃”。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只有面对龙王时,我们才有机会骗到这三天时间。” “不死者……从现在开始,就逃罢!” “三天之内,你必须逃到那个地方,才能,求来一线生机!” “逃到,那里?” 犹豫的问着,云冲波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当敖复奇不惜身份的宣称会用一切力量一切代价将自己除灭时,普天之下,又有什么地方能将自己庇佑? (总不会,是让我跑去找沧月明罢……) 却见玉清并指若戟,重重刺在地图上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 “就是这儿……大昭岭中,独秀峰前,不死者,在龙王追上你之前,你必须逃到那里!” ~~~~~~~~~~~~~~~~~~~ 云冲波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可以抗衡敖复奇的力量。 萧闻霜与何聆冰同样不知道。 她们都是太平道中最核心的人员,最顶尖的人物,意义已远远超过“强者”二字,她们两个人,就意味着两支可以让玉清也让其它高层道众完全放心的方面军,意味着战略上的更大主动和更多选择……但玉清坚持要求她们放下手中的一切工作,保护云冲波前往那个目标。 “请原谅我无法说明,不死者……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隐瞒什么事情了。” 面对玉清诚恳的目光,云冲波无可奈何的点了头,虽然---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很。 ……当然,云冲波有多高兴,何聆冰就有多不高兴。 至于身后的战局,玉清倒是安慰云冲波说无须担心。 “龙王要对付的是你……只是你。” 今天的太平道,还远远未够资格让敖复奇亲自加以剿杀,只要云冲波从军中离开,敖复奇就只会追着这个目标而去。 也正如玉清的判断,巨龙并没有将愤怒发泄到太平军的头上,他只是直线前进,开始追逐。 十八天来,云冲波清楚的感受到了敖复奇,或者说是天地八极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可怖,虽然有先行三天的优势,虽然一路上有无数的死士挡在身后,但巨龙踏过大地,踏平山峦,踏断河流与大江,用最直接的路线,把距离不断追近。 在这过程中,危险曾经离得很近,但又被用尽了智慧与力量的三人设法抛离,绝望曾经就在眼前,但到底被始终没有放弃的三人设法突破。 “大昭岭中,独秀峰前……那到底是那里?” 如果按照地图的指示,三人应该已很接近那个目的地,而玉清也清楚的表示过说,只要到了那里,你们自然就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但举目望去,周边尽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和虽在冬日,也仍然保持绿意的茂密丛林,“到了就会知道”的地方……到底在那里? 紧张的调息着,也紧张的思考着,虽然与玉清互相都很不喜欢甚至有些反感,但云冲波却相信对方绝对不会这样恶意的欺骗自己去死,更绝对不会把他无比重视的何聆冰萧闻霜一齐送来陪死,那么……目标,到底在那里?那里,又会有什么? 紧张的思考中,然后……突然,放松了下来。 用非常松驰的姿势站起来,活动肩部,和其它各处关节,而萧闻霜与何聆冰就要慢了一些,直到云冲波将蹈海出鞘时,她们才蓦地明白过来,迅速起身。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挣扎。” 粗大的树木无声倒下,被震做细小的碎片,敖复奇背着手,直行而来,挡在他面前的,不管是大树、灌木还是山石,都被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移开。 “很优秀……不过女人不配上战场。” 漠然的目光从萧闻霜与何聆冰的身上扫过,就如同在观看两件死物,不过,何聆冰迅速的反击,倒是让这目光闪烁了一下。 “是吗,就象末日龙将一样不配?” 没有动怒,反而嗬嗬的笑了起来,敖复奇道:“说得不错。” 便看向云冲波,道:“不死者,这就是你的打算,躲在女人后面?” 苦笑一声,云冲波没有回答。 何必回答? 敖复奇的意图已很明确,而自己的决心也同样坚定,说到底,一切舌战都是空谈,拳头最硬的人,才有最大的道理。 (……这一次,真得会死?) 左霜剑,右冰刀,云冲波将蹈海平持,缓缓举起,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来迎接这一战。 ……自金州“太平之变”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战。 第七章 大昭岭中,独秀峰前(下) 敖复奇微微的弯了一下身,猛然加速,扑向前来。 能够比他更快的,就只有电和光!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双脚,在敖复奇前冲的同时,何聆冰果断挥手,将粗如儿臂的电光释放,击正在敖复奇微微弯曲,保护面部的右臂上。 发出滋滋的响声,电光轻易蚀破敖复奇的衣袖,却只能将他的手臂灼烧出轻微的焦黑,这,正是敖复奇令诸人最难适应的地方。 换做其它上位强者,何聆冰的这一击同样不会造成多大伤害,甚至连破坏他们的衣服可能也做不到,但那是因为他们各各都有自己的护身气劲,一旦外放,刀箭难伤,唯有敖复奇……他却是将周身肌肉都锻炼的如铁似钢,根本不需要要外加什么保护! 一如此刻,若是在对付其它敌人,何聆冰或者会很乐意将之放近身来,然后依靠金蛟剪来出奇制胜,但在之前的战斗中,她已亲眼见证了敖复奇肉身的力量是何等可怖,金蛟剪的全力一击,也只能夹破他的衣服,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连串白色的浅痕,而如果不是云冲波及时援手,她可能当时便已被敖复奇的重拳拦腰打作两截。 耀眼电光奔涌,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不过幸好,云冲波他们指望的本来也不是这点伤害。 在“电”的作用下,敖复奇前冲之势虽仍一往无前,却也产生了轻微的麻痹,把握住这个机会,云冲波快速前突,绕至敖复奇的左侧。 左拳上金光迸射,正是云冲波在龙拳中最为擅长的金之拳,右臂上却是青气缭绕,居然是太岁断的起手式! 左金龙,右太岁,气势汹汹的一击,却只换来敖复奇的怒意: “自己没法熟练掌握的东西,就不要乱用,纯粹的龙拳已足以开天裂地,你再堆砌上多少花招,也不会将威力提得更高!” 左掌狠狠砍出,如同伐木的大斧般一下就从云冲波双拳的结合部切入:正如敖复奇所言,很多时候,一加一并不能简单等于二,云冲波将两门都堪称当世顶级的绝学同时使用,却并没能使两者间完美结合,这样的手法也许足够击败九成以上的第八级强者,但现在的对手,却是天地八极! ……但云冲波在笑。 “龙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啊。” 强行中止拳势,更向内做着急速的旋转,云冲波之前所用的居然尽是虚招……一记骗过了敖复奇的虚招! 随着双手的旋转,空气带动,形成了强劲的漩涡,更影影绰绰的分出了黑白两色,敖复奇重掌落下,却似乎陷入泥沼,进不得,退也不得! 亦只是到了此时,蹈海才终于出鞘。 在敖复奇左掌陷入漩涡的那一瞬,萧闻霜双手执刀,毫无花巧的一刀斜削,劈向敖复奇的胁下! 面对手执太平天兵的萧闻霜,就算敖复奇,也没法再托大到以肉身硬接,猛地一晃,刚才还气势汹汹有如暴龙突进的敖复奇突然如游鱼般侧身闪让,幅度不大……却刚好避掉了萧闻霜的一刀! 本来也没指望第一招上就能建功,萧闻霜立刻反手回撩,却刚刚挥动就象是撞正了大山或城墙一样,骤然停止。 此刻几乎是背对着萧闻霜,但敖复奇就这样一反手,双指如钳,便硬生生捏住了蹈海锋刃,饶是萧闻霜再三发力,也动弹不得! 可云冲波已攻上……手执着雷公鞭。 蹈海已交给萧闻霜,但在云冲波发力前冲的同时,何聆冰也和他并肩而进,并将从刚才起就在蓄力的雷公鞭用极为平滑的动作递到了他的手中。 何聆冰的最强之击,“狂雷破五狱”已经蓄至最为顶峰,暗蓝色的雷光如流水般包围着雷公鞭,喷薄欲发……但当云冲波接过之后,他挥出的,却是刀! 雷光凝结成刀,重重劈落,所面对的,则是敖复奇已经挥出了一半的拳。 蓝色无量,龙御八荒。 ……一拳出手,敖复奇就似乎带来了整个大海! 铺天盖地的海水,重重砸落,每一波都带着无穷尽的力量,而下一波则只会更强。面对这绵绵无尽的拳势,云冲波鼓尽力量,将雷刀向前推动,一往无前。 冲波之刀! 如果这样消耗下去,云冲波是否真能冲到敖复奇的面前?这个问题,已是无解,因为,云冲波只不过劈破掉五重浪时,敖复奇已经在拧动手腕,随着他的动作,蓝色的大海迅速消散,变作紫色的雾气,飘荡来去。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龙拳中威力最弱,变化却最为繁复的一式,这招很不对云冲波的胃口,过去几乎没使用过,但此刻在敖复奇手中,却被用出了无尽变化,百余条两尺来长的紫色龙形灵活游动,四下穿插,转眼已将三人分开,而最可怕的是……在这让人眼花的紫色大潮的掩护下,敖复奇的身形和气息竟然被完全掩盖,失去了踪迹。 “……动起来!” 面对这样的环境,何聆冰与萧闻霜的第一反应都是固守待变,尽可能的隐藏自己,但这时,她们却听到了云冲波焦急的叫声。 “动起来!” 对云冲波有极高的信任,萧闻霜立刻斜行掠前,用得更是“履霜”之法,当真是疾如星火,而何聆冰就稍稍要差了一点,当听到云冲波的呼叫时,她怔了一怔,觉得现在盲目移动并不是好主意。 但立刻,她已觉得喘不过气,充满迫力的身形自幻梦样的紫色中闪现,根本不给何聆冰思考或应变的机会,重拳已至! 双拳相交,巨响如雷! 只比敖复奇稍晚,云冲波从何聆冰身侧出现,并立刻出拳,与敖复奇正面相撞! 与巨龙冲撞的结果,是被巨龙撞飞到不知多远,一路上,云冲波撞断了无数大树,居然硬生生在这从林中开出一条路来! “敏锐的感觉,居然能在这当中捕捉到我的位置……” 将手收回,背在身后,看也不看近在咫尺的何聆冰,敖复奇自顾自的走向云冲波。 “难怪必戏和开心都告诉我说你很奇怪……他们毕竟不懂得这是什么。” 但敖复奇明白。 这是对更高层次力量的理解。 号称“无限接近第九级境界”的云冲波虽然只有第八级力量,但他却和其它人不同,对八级以上的世界,他同样有着深刻的认识,有着大量的了解,他知道什么是第九级力量,他知道如何运用第十级力量……他理解神,他曾为神! “这就是不死者的优势罢,你对前生,已经觉醒了多少?” 走到身前,默默看着云冲波,敖复奇很有把握,刚才为了救下何聆冰,云冲波不得已与自己正面冲撞,虽然还能保住性命,但从右腕向上,此刻骨头至少碎到了肩部,现在的云冲波,就连逃跑的力量也没有了。 “不死者!” 萧闻霜与何聆冰尽了自己的最大力量来援,但没有了云冲波的居中调度,敖复奇只是简单的反手出拳,就让她们用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 “我只要杀不死者,你们……你们有资格活下来。” 陷坐在一颗特别粗大的古树当中,云冲波周身剧疼,连把自己从树干中拔出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敖复奇慢慢举起右手,食、中两指并在一处,慢慢刺向自己的眉心。 (混蛋东西……这就完了么……玉清说的地方,到底在那里啊!) ……然后,他听见“喀啦”一声。 这颗大树已活了不知多少年,直径一丈有余,但刚才的冲撞着实太过激烈,树干被撞断了三分之二还多,虽然还在勉强维系,但到现在,当敖复奇的杀气赤裸裸的释放出来时,这大树也不能支持,终于倒下。 很巧的事情,这大树倒下的方向正好是敖复奇的上方。 皱皱眉,敖复奇显然还是想先杀掉云冲波,但随着大树的倒下,树上积存鸟粪却如雨落下,敖复奇微现怒色,却终于收回了手,向旁边闪了一步。 一步踩落,却居然失足,那里看似是平整的地面,却已经松软不堪受力,而更加不堪的是,那下面也不知是什么野兽尸体,也不知已经腐败发酵了多久,敖复奇一脚踩开,顿时恶臭扑鼻! 脸上蓦然闪过杀意,那居然是比当初在战场上面对云冲波时,更加浓冽的杀意! “谁?!” 一声咆哮,倒是让萧闻霜和何聆冰一齐怔住,她们的伤没有云冲波那样重,也绝对不会就这样放弃看着云冲波去死,正努力赶回的她们,都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敖复奇迅速退开,却准确无误的踩中了这附近唯一一个水坑,更极巧极精准的,被正盘在旁边的水蛇缠上身来,虽然这倒霉蛇立刻就被震成了血沫,但看在眼里的两人,这却简直比那蛇一口咬破敖复奇的小腿让他中毒更加惊悚。 “聆冰,这难道是……” “我不知道,不过,真人让我们来,恐怕……” 两人问答间,那边敖复奇却也似乎有了判断:怒喝一声,突然旋身,出拳。 拳如雨,拳如风,转瞬已将周围林木打得残破不堪,十数丈地内,一片狼籍! “滚出来!” 随着敖复奇的大喝,火……燃起。 火出自树,出自草,出自脚下的土地,出自一汪汪的积水,就连云冲波身下的断树,也被薄薄的火焰包裹。 这火似乎是没有温度的,被包裹着的树木花草完全没有枯焦,就坐在火焰中的云冲波也完全没有感到灼热。 这火焰薄极,也广极,一眼看去的丛林,尽被火光包裹,而视野以外是否也已是一片燎原?不知道。 但敖复奇似乎知道。 “焚天煮海,乾元注历……‘老朋友’,果然是你。” “我就知道,汪家那鼠辈,又怎配与你偕亡?!” 随着敖复奇的说话,丛林无风自动,熊熊燃烧的火焰向一处涌动,向上堆积,并最终聚成高大如山峰般的人形。 那是一个老人,瘦削,憔悴,神色沉重的象是正在背负着山岳前行。 云冲波不认得这个人,但萧闻霜与何聆冰的面色,却同时改变! 严格说来,她们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应该早已死去,但她们却无数次的听过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见过这个人的画像……这个人! 现任玉清的师父,曾经与敖复奇丘以芟并列“天下最强”之席,曾经的太平道最高领导者,“太平玉清”,陈国三! ************* 啊哈,玉清的底牌终于翻开了……有人猜到咩? 第八章 冰与霜 陈国三与敖复奇之间并没有交手,面对如山峰般巨大的老人,敖复奇沉默一时,居然选择了退走。 “既然你徒弟没有骗我,那我也可以再给不死者一次尊重。” “……‘老朋友’,我等着看你的‘办法’。” 而在敖复奇退开之后,云冲波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始终看不到玉清描述中的山峰:随着陈国三的动作,火焰化作细细的两线向虚空中延伸,将青天烧破……露出了背后对峙的两座山头。 “这根本就是一个大型幻术啊,如果他自己不出来,我们根本没可能找到吧!” 跟在已缩至常人大小的老人身后,三人在两山夹路中鱼贯而入,一路上,云冲波小声询问,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 乾元注历,那是陈国三当年极有名的绝学,传说自“御天监”中流失的法门,本来其实只是一个概念,却被他修订充实,发扬光大。 “……能够让人‘不幸’?这是什么东西?” “你看到了啊,就是刚才那样,只要是‘坏事’,那那怕是再小的可能性,也会发生在敌人的身上。” 乾元注历的本身,并不具备足够的杀伤力,但本来势均力敌的两军对战时,这却足以改变形势。 “应该说,这套术法最适合的并非少数人的对战,敌人越多,威力才会越大。” 当年,在帝军对太平道的讨伐当中,曾经有整支军队阻拦在陈国三的面前,结果,有人中毒到满脸发绿,有人当场拉稀臭气熏天,有人陷入恐惧,丢下兵器到处乱冲,有人却完全失去意识,成了呆立的木偶……只是一击,森严结阵的队列立刻崩溃。 而焚天、煮海之名,却是来自陈国三的最后一战。 在当时,陈国三号称天下第一火法,但也只是号称,一直到“天海之战”后,这个名号才真正令人心悦诚服。 “天海汪家”之主汪守节,在背后对太平道狠狠一刀,以此谋得九卿之位,却连上任都没来得及,便在天海家中,被烧作了一团飞灰! ……“焚天”、“煮海”,自此而成。 “但这名头又有何用?” 在前带路的老人并不回头,只发出干涩的笑声。 “千万同志已死,本不应该的死……不死者啊,与世家谋,那是比与虎相谋更凶险的事情!” ~~~~~~~~~~~~~~~~~~~ 陈国三的住处极为简陋,三间草房,最大的也只有六七步见方,里面除了最必须的家具外,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不死者,要击退敖复奇,只能靠你们自己。” 火焰熊熊的烧着,陈国三的声音不高,很稳。 “当年事后,我就成了这个样子……” 假死还生,却也真和死人无异,陈国三肉身尽毁,虽然托身火功存此灵智,但这样子实在也没法再现身人前,再加上张南巾异军突起,大放光彩,他也便索性借死埋名,隐居此地,成了活死人。 “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就长话短说。” 路上陈国三就已告知他们,这些年来的绝大多数时间中,他都是托身在草堂侧房的那盏长明灯里作长夜之思,十天半个月才会化身出来活动一次,验证一些自己的想法,或者是和玉清联系。而刚才从敖复奇手下救人,消耗太大,后面只怕要许久都不能再出来了。 “……自逊让你找我,就是因为,我可以帮你提升到第九级力量。” ~~~~~~~~~~~~~~~~~~~ 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当中没回过神来,云冲波恍恍惚惚当中,又听陈国三问道:“不死者,在你心目中,力量,到底是什么呢?” “……嗯?” 力量这东西,一直都是困扰大夏历代强者智士的不解之迷。 怎样才能晋阶?怎样才能突破?为什么会有神域开启?凡此种种,都是无数人一直渴求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有的时代里,连阿猫阿狗也能身怀八级力量甚至更高,在有的时代里,第八级顶峰力量却足以睨视天下,与小天国或是帝轩辕那样诸神在天的时代相比,大多数时代,为何会如此平凡? “……尤其是我们太平道,尤其是不死者,这个问题,尤其无解。” 陈国三下面说出来的东西,却是三人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因为拥有“不死者”这样有如作弊的怪物,太平道在力量之源的研究上其实超过了大夏其它任何组织,而长久以来,太平道更都有着一个秘密的计划,那就是,在研究清楚不死者的秘密后,量产最强者! “找到力量的源头,然后,把教中的忠诚子弟培养成长……那是比盲目等待不死者更可靠,也更有效率的办法。” 不过,当然,这个计划一直没有成功,否则的话,太平道与帝姓间的强弱关系早该逆传。 “可收获总还是有一些的,尤其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这里沉思,一直在这里试验……终于,有了些些心得。” 陈国三的心得总结起来,只是一句话,当然,即使只有一句话,也是弥足珍贵。 “……力量,是神的礼物。” 作为对这句话的解释,陈国三讲了三条。 第一、力量是外物。 “我辈皆是肉身凡胎,何来开山之力,何来断水之威?” 在陈国三看来,力量这东西,就如同风、水和阳光一样,无声无息无形无状,散布于天地之间,或者说,根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武学与术法,也只是帮助修炼者能够更好的利用这些不可见的东西。 第二、每个时代的力量,都有上限在。 “今天的天地八极,如果拿到小天国的时候,我相信每个人也会晋身神域,同样会成为当时的最强者……他们是因为身为最强者,才拥有了第九级力量,而不是相反。” 一个时代中的最强者,可以摸到这个时代的力量上限,而那些生逢低武时代的强者,也就只能徒呼不幸。 第三,这个上限,是可以人为突破的。 “办法,应该有不止一种,但现在我有把握的只有一种。” 对战。 最强者间的对战,每一次都会惊天动地,每一次都会触动这上限,和使之产生轻微的变化,当这变化累积到一定量时,更可能将那界限突破。 “传闻中,曾经有过上限仅仅在五级力量的时代,但当时,当世最强两人约作死斗,同归于尽的同时,也将当时的上限直接提升到七级又半……个中神妙,难以追索啊。” “等等,真人,你的意思是说……” 当陈国三说到这里时,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相同的东西。 “玄武之约的真义,难道就是……” “我没有见过沧月明。” 火光劈剥的响着,稍稍的张大了一些,陈国三道:“但是,的确有这个可能。” “沧月明这个人,无来无继,以游侠儿之身,横空出世,似乎是一夜间便成为‘天下最强’,关于他的迷团,实在是太多了。” 但这话题已跑得太远,陈国三续回刚才的介绍,并且,做为补充,他着重指出,也有一些办法可以使较为平庸的人达到,甚至突破这上限。 “比如传说中无支歧留下的法门,比如密宗和百纳的秘法,又比如……不死者你。” 在陈国三看来,太平天兵也好,金蚕王也好,其实都是一种现在还搞不清原理的“媒介”,透过他们,可以更加有效的吸收这些不可见不可知的力量,可以更加容易的触及到一个时代的力量上限。 但这样速成的强者,却与天地八极这样依靠自身成为最强的人物不同,在真正的死战中,他们的力量并不能发挥出如八极们同样的威力。 “可就算这样,也总归是一件好事,并且,不死者你应该还和大多数人不同,你对高阶力量的掌握,应该甚至比沧月明都知道更多吧。” “我刚才已说过,自逊让你来这里,是因为我能够帮助你冲破第九级的屏障,如果还能有所余力的话……” 用手慢慢指着萧闻霜与何聆冰,陈国三道:“连同她们两个,我也可以试试。” “九天,拿出来罢。” “嗯?” 云冲波尚未明白过来,何聆冰却已自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恭恭敬敬的放在了陈国三手中,边缘未及掀开,点点金光便已透出,却正是萧闻霜当初深入纳地,险死还生,方才到手的遗蜕……金蚕王的遗蜕! ~~~~~~~~~~~~~~~~~~~ 帝少景十二年,腊月廿九。 小雪未晴。 自头天夜里开始,雪就悄悄的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却落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却也有了近半尺的积累。 敖复奇盘腿坐在雪中,头面皆掩,眉眼尽没。 “太平道果然秘法无数……” 声音从雪中传出,微微的有一些变形,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对面,百步之外,云冲波右手握住蹈海,正在慢慢走来。 “终于突破到第九级境界,不死者啊……你终于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雪片瞬间被震碎成目不可辨的细小,如水泻落,敖复奇缓缓站起--没有活动身体,但身上已无半点雪花。 “这样的话,我杀你的时候,也可以更加安心了。” “……龙王。” 停在三十步外的地方,云冲波的神色很镇定,很沉着。 “我不是在求饶。” “我只是在想,今日之事,真得再没有转折余地?” 沉默了一会,敖复奇突然又坐了下来。 “不死者,你可知道,我心目中最渴望的,是什么事情?” 怔了一下,云冲波也盘腿坐下--并不怀疑敖复奇是真得下了决心要杀灭自己,但同样的,云冲波也不会担心敖复奇会动手暗算自己。 “……我所望的,是青史无名。” 将双手摊开--那是特别粗大的一双手,上边结满了厚厚的茧子,如果不说,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王爷的手--敖复奇低头端详着,一边道:“我是护国武王,我若能青史留名,那必然国有大难……此国何辜,此民何辜?” “龙王,你……” 敖复奇抬起头来--神色仍然很沉静,道:“不死者,我是一个老人了,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列名在‘天下最强’里了,李自逊的师父,人王的父亲,还有冲天王,还有朱全忠……他们都死了,都离开了。” “‘老朋友’们,一个一个的走了,但我还在。” “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标,青史无名。” “您,是不想看到任何大的变动吗?” “但大变已近,您真能化解?” 云冲波安静的坐着,态度很尊重,却又有着足够的自重。 “云台山迟早会入关,我太平道的血也不会白白流出,少景已废……他的两个儿子间,未必不会重演上一代的事情。” “毕竟。” 说着如预言一般的话,云冲波道:“开京赵家,最有名就是他们的兄弟相残。” “不死者,你在说的,是你的两个兄弟。” “是啊。” 居然笑了起来,云冲波道:“这样看来,兄弟相残就更是必然了,如果龙王您没有介入,我的兄弟可能已经要少掉一个了。” “不死者啊……” 神色变得更加严肃,和有几分阴沉,敖复奇道:“你对你的父亲,果然没有半点感情?” 神色也阴沉了下来,云冲波斟酌了一下,却道:“龙王,您大概不知道,我在青州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寄身在一间书社里面。” “……我知道,啸花轩。” “呃,这倒不是重点……其实啸花轩里也有一些正常的书,不,我是说,并不是每间啸花轩里都有那些书的!” 对云冲波造成影响的,是一本叫《赵氏孤儿》的书。 “这个故事,我听过啊……赵家被灭门,孤儿冒用别人的身份长大,最后复仇?” “不,龙王,不是的。” 将云冲波打动的,是不知何人改写的另一个版本,那里面,那个孤儿同样被自己的仇敌养大,同样被认为义子,同样最后才知道真相。 忠于那孤儿生父的部下们,同样带着火与刀冲杀进来,血在流,流满地。 但不同的是,那孤儿没有参与,他拒绝参与,他孤独而绝望的逡巡,望着天空,无助的伸出双手。 “我本有一个家,你们将他夺去了,我本有一个父亲,你们将他杀了……我不承认!” “不死者,您……” “龙王,请你继续听我说。” 居然不客气的打断掉了敖复奇的话头,云冲波道:“那时,我并不知道居然会巧到我也是个‘赵氏孤儿’。” “那时,我思考的,是我和不死者之间的关系。” 看着敖复奇,云冲波很清楚的补充道:“我‘云冲波’和‘不死者蹈海’之间的关系。” “……认同。” 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敖复奇坐的更直了一些,脸色却没有展开,反而显着更加的阴沉和担忧了。 “对,就是认同。” “生为‘不死者’,那不是我的责任,太平道众的忠诚与付出,是对着‘不死者’的,不是对着‘云冲波’的,如果我不愿意当‘不死者’,这些东西,就都不该我来还。” “……但是,你愿意了。” 敖复奇的声音低沉,里面甚至有明显的痛惜,看着他,云冲波很坚定的作出了回答。 “是,我愿意了。”“多可惜……” 突然抓起两把雪,在脸上用力的摩擦着,敖复奇含混不清的道:“不死者啊,如果你愿意认同你‘废太子之后’的身份,我甚至可以打破传统,支持你回去夺取你该得的一切……如果你能把对‘帝位’的认同放在心里,而只是让太平道们相信你对‘太平’的认同,那该多好?” “……可我不能,龙王。” 神色坦然,云冲波道:“如果没有在青州的思考,当初在羊墩山上,我也不知道我会是怎么样。” “……但你已不同,但铁已成钢。” 叹息着,敖复奇将粗大的双手放回身体两侧,道:“所以,羊墩山一会,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分化帝军阵容,一个可以让你更好的带着太平道融入天下的机会……不死者,我倒有点可以理解以芟。” “四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许真得会因你而至,而若那样,在生命的最后促成这种变化的他,必将留名史书。” “可是,不死者,我也说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青史无名’。” “那么,龙王。” 稳稳的站起,客气的躬着身,云冲波道:“我们,来战罢。” ~~~~~~~~~~~~~~~~~~~ 已近午,但抬头只见雪花飞落,根本看不到应该已经移到了头顶的太阳。 萧闻霜很焦急。 按照原来的计划,云冲波将出战敖复奇,但刚刚实现突破,只得第九级初阶力量的他,当然没法指望胜利。 可当他在前方拖延时间的时候,状态很好的陈国三,却可以试着帮助萧何两人取得突破,届时,多达三名九级强者夹攻敖复奇,纵然仍不能胜,却也有望和平结束掉这次事情。 但陈国三仅仅是将金蚕蜕握在手中,什么也没有做。 “真人,如果……” 犹豫再三,她和何聆冰还是先后开口,意思都一样,如果陈国三短时间内无法帮助两人得到突破,那两人还是希望请命参加外面的战斗,无论作用大小,总好过让云冲波独斗这雄居东海已数十年的巨龙。 “不必去了。” 挥手阻下二女动作,陈国三淡淡道:“该死的,终究要死。” “真人,您的意思是?!” 萧闻霜的声音已尖锐到刺耳,何聆冰也一脸茫然,却见陈国三一拂袖,两道火线直扑两侧山石,立闻扑扑索索之声不绝响起,看着被烧裂开来。 “萧闻霜、何聆冰,你们都是我太平道最忠诚的弟子……当初在青州之变中,你们居然能和不死者一样,进入时光洪流,旁观那些千年往事……你们可想过,为什么?!” 静寂当中,轰轰之声远远传来,那是唯有龙拳才能发挥的大威势,但间或有铮声杂作,显示着云冲波仍在支持。 “已超过百合了,很难得啊。” 眯着眼,向外面的天空看了看,陈国三喃喃道:“不过,不会太久了,最多再有二十合,不死者应该就会死掉,然后,这个前后酝酿了数千年的计划,就终于可以完成了……” “真人?!” 根本不理冰霜,陈国三忽一拍掌,指向山崖,道:“原因,就在这里!” 山石跌坠,现出之前被掩饰的夹层,开始,映入两人眼帘的是分刻左右,其大如斗的“冰”、“霜”两字,但随着火焰的深入烧灼,渐渐看清,那居然是势如风雨的两笔狂草。 ……左首,是“已是悬崖百丈冰。”右侧,是“万类霜天竞自由”! “这是由不死者长庚在得着启示后,亲自作出的部署,前后数千年……其目的,是为我们太平道彻底作一个改变。” “……一个,伟大的改变。” “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心情,感受自己的变化,感受那该正在流入你们体内的力量,那神一样的力量……” 看着不知所措的二女,陈国三微笑覆掌道:“……好好感受,自己成为‘不死者’的过程吧。” 太平记第二十七卷,完! ……呼,终于写到这里了。 到这个地方,大家应该看得很清楚了,这就是从玉清第一次出场时就始终没有写明的东西,这是太平道中一直以来的一条暗线,或者说是一派势力,他们想把一切把握在自己手中,把握在那些从来没有出过国,从来没有登过仙的人手中,把握在那些从田野上,从矿洞中,从大头兵和手工业学徒里走出来的那些人的手中。 作为主角来说,遭遇到这种事情,当然是非常不讨喜,但是。 但是。 但是,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仅依靠28个布尔什维克们就能成功的革命,米国牙医所带领的,注定不会是一个首先符合利比亚利益的政府。 玉清,或者说李自逊,他所承接的,是从长庚以来太平道内的一条传承,长庚在最后的时光里,否定了自我,也否定了“神力”的可行性。 所以他困锁了其它天兵不得转世,所以他试图把冲波永远留在天下第五里面。 他寄希望于太平道中成长出来的忠诚战士,而不是那些半路出家,还带着莫明光环的半神。 他连同自我一并否定,这个计划流转千年,并且终于在陈国三和李自逊的手中完成。 解码不死者的特质,放弃掉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性”,仅仅着眼于他们如磁铁般吸收和掌握力量的天赋,将之复制,培养出人造的“不死者”,或者说是人造的“最强者”。 长庚心目中,未来的太平道应该放弃掉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不死者们的“崇拜”,改以对太平的“理解”和“认同”为基石,来建设太平道的事业,太平道需要的是平等共坐的同志,而非屈膝下跪的信徒。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想创造未来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个计划针对的是“不死者”,而不是“云冲波”,但小波既然是本书的主角,也只好躬逢此会。 至于这样写出来,会被多少朋友骂,又或者招来多少黑票……坦白的说,我不在乎。 我写书,首先是为了自己爽,如果能在自己爽到的同时还让大家一起爽,那当然最好不过,但如果为了让大家爽而使我自己不能爽……想都别想。 在看网书时,我最难受的就是看到一些很喜欢的作者突然在章后说,“既然这个地方大家不喜欢,那下面会加快进度”;“明天会开一个新副本,大家提意见,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就少写这个类型”……等等,等等。 当然,各为稻梁谋,我这样说话其实是站着乱讲不腰痛,咱家在挣工资的时候,说过的违心话,做过的违心事,比这个肯定要多得多。 不过,既然咱家已经足够幸运到了可以不靠写书吃饭,又何必还要在可以自在的地方自苦? 红票纷飞黑票逐,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事情,没可能啊! 以上,后记完。 第一章 在本章,大家将看到期待已久的夜袭 ……战斗已到尾声。 面对已位居“最强者”之列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世代交替的敖复奇,云冲波能够支撑到百五十合,已经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期。 但终于难再支撑。 裹风挟雪,敖复奇的拳震断掉云冲波交叉胸前的双臂,轰入胸腔:没有自背后穿出,但这更可怕。 轻微的挥动手腕,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胜过数十桶火药的威力,云冲波的上半身被完全震碎,血肉横飞,方圆十余丈的雪花皆被点染,殷红片片。 …… 萧闻霜惊呼一声,猛得坐起来,身前背后,已然湿透。 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萧闻霜方慢慢安定心神,开始听到外面仍然在隐隐起伏的鞭炮声,也能嗅到爆竹的气味,无孔不入的钻了进来。 ……已是新年了。 “不死者……” 呆坐一时,萧闻霜突然掩面而泣,被强行压抑着的声音并不大,但泪水却很快就从指缝间挤出,大泼大泼的落在被面上。 ……堆来枕上悲何状?江海翻波浪。 ~~~~~~~~~~~~~~~~~~~ 距离独秀峰前的死斗,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但十天就好象昨天一样,只要一想到那一天,萧闻霜就会剧烈的颤抖,竭力的想要闭上眼睛,塞上耳朵,和尽可能的把身体蜷起来。 那一天,陈国三用强力制服了萧闻霜与何聆冰的反抗,强迫她们坐下来,旁观,看着云冲波……去死。 ……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甚至还在不断的截取云冲波的力量。 “把希望寄托在‘圣人’的身上,结果就只是在‘圣人’面前跪下,那个圣人叫‘佛’、‘道祖’、‘皇帝’又或者是‘不死者’,并无本质区别。” “这一代的不死者,我并不熟悉,也许他是一个好人,但他首先是不死者。” “……更何况,他是一个身为帝家嫡子的不死者。” “萧闻霜,何聆冰,你们都是最忠诚的太平道众,你们都经过了无尽的考验,尤其是你……” 甚至不用闭眼,萧闻霜就能回想起那熊熊燃烧的双眼看向自己时的情景。 “萧闻霜,你曾经抉择过,你说,在对‘太平’和‘不死者’的忠诚间,你选择的是前者……好,现在,是你践言的时候了。” 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些什么,甚至记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流下泪水,总之,面对这数十年前就横行天下的上辈强者,两人虽然同时突破到了第九级境界,却一样没能力做出什么象样的反抗。 “我寿元早尽,更是罪该万死的人,生吊着这口气苟活至今,为得也便是今日今刻。” “万般怨恨,我一身当之……而你们,你们必须承担起太平道的未来!” 用尽最后的生命,陈国三带着两人一起沉落地下,而当两人从昏迷中醒来,破土而出时,敖复奇早已离去。 在两人手中,出现了形状奇特的刀剑,据说,这是陈国三这些年来遁居此地的作品,也是他们这一脉数千年心血凝成的结晶。 冰刀、霜剑,它们虽然不如十二太平天兵一样,自寄元灵,能够经历无穷尽的转生也不会稍有磨灭,但却和太平天兵一样,能够帮助它们的主人用最快的速度,去触摸这个时代的力量上限。 当破土而出时,刀剑在手的两人,皆已稳固住了第九级力量的境界,而尝试运转中,她们更发现这力量居然圆熟如意,完全不象是新近掌握,更还似乎有着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 “这仍然是太平之兵,但不再是‘天兵’,它们,是‘人之兵’。” “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我们会探索出更多的秘密,创造出更多的‘太平人兵’,持着它们,忠勇的太平信众们终会将‘太平’在人间建成。” “萧闻霜,何聆冰,这是一个开始,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开始,我们并不奢望太平能够在你们手中建成,我们只是希望能够积累下足够下一代道众使用的经验与教训。” “方向已经看到,那怕我们每一代人都只能向前走一步……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但山不加增。” 对陈国三极为怨恨,但萧闻霜也的确感受到了他对“太平”的忠诚与向往:努力的想要交待尽可能多一些事情,却终于无法支持,火光渐渐暗淡,散却不见,只留下如叹息般隐约的声音。 “真想,亲眼看到‘太平’建成的那一天啊……” 横握手中霜剑,萧闻霜纠结矛盾,难以取舍:这把霜剑中,复制了太平天兵的某些特点,使萧闻霜能够快速的提升力量,而且最大限度的压制了各种负面作用。 按照一直以来的计划,“人之兵”应该被制式化,成为太平道核心道众的标准武器,虽然目前还是依托于一把太平天兵才终于成功,但在未来,它们应该完全摆脱掉这个限制,成为能够大量制造和配置的装备。当然,这一天也许还很遥远,也许仍然需要上千年的探索、牺牲与奋斗,但不管怎样,方向已经出现。 ……正如陈国三所说,它们是太平道的未来。 但代价……是云冲波的命。 可这把霜剑中,同样寄托着陈国三的性命,冰刀霜剑最后终于筑成的一环,是他直接用本身的魂火去炼制,才告成功,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成功之后不久,便灰飞烟灭。 当他们破土而出时,眼前一片狼籍,到处都是巨大的深坑,树木被粉碎,河流被截断,山峰上被轰打出刺眼的裂口,虽然上面盖着皑皑的白雪,但一切仍然混乱和悲惨到了不堪入目。 一直到那时,萧闻霜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云冲波也许在不敌后逃走,也许被敖复奇生擒,但这些幻想,却被陈国三无情的刺破。 “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敖复奇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同样清楚……作,便不会回头。” “而逃走更没有可能,冰刀霜剑只是初成,你们第一时间截留下的力量,都是本该流入不死者体内的力量,和本该存储在不死者体内的力量……当你们两人不住成长的同时,不死者的力量正在快速下滑……没有第九级力量在身,他怎能逃走,他如何逃走?!” 而甚至还有理由没有说出口,但萧闻霜和何聆冰都已了然于心:就连龙王的追逐,只怕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人之兵只是初成,很多原理方面的东西还没有完全理清,想要直接和天兵争夺力量,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反制,所以……一定要置云冲波于“死地”,让他的力量和生命一起被不断削弱,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萧闻霜与何聆冰在这场力量的争夺战中始终处于上风。 “不死者……” 泪水滚滚不绝,萧闻霜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全无生趣过,但她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自杀。 ……她甚至连“自怨”或“自闭”的资格都没有。 正如当年,在和张南巾告别时,萧闻霜一滴泪都没有,一瞬也没有耽误,一直到一切已稍稍安定,她才能极为奢侈的拿出一些时间来,为张南巾哀悼。 现在也是一样。 她身上所背的,是陈国三的性命,是云冲波的性命,想让他们死得其所,想让他们的生命有其价值,萧闻霜就必须挺直腰身,站到最前方。 “冲波……” 喃喃低语,萧闻霜的声音渐渐变得冷而且硬,泪水更在逐渐收干。 “‘贪狼’会为太平努力奋斗,为太平而活下去……但,只要太平道不再需要,‘萧闻霜’,会立刻来陪你的……” 这时,黑暗当中,一只手默默的伸过来,拍了拍萧闻霜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把一块很大的手绢递了过来。 “唔……谁!” 本能的接过手绢擦干泪水,但动作尚未做完,萧闻霜已是全身悚然!这里是自己的房间,自己从来没有用过使女之类,这是谁! “……不要吵,你是生人,阳气本就太盛,太激动的话,会把我冲散掉的。” 声音很低,而且透着丝丝的阴气,萧闻霜听在耳中,却简直如雷轰顶,僵硬的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两眼翻白,舌头吐出,满面尽是血痕的脸庞。 “闻霜,我死的好冤,死的好惨啊。” “……冲波!?” 第一个动作就是猛得把对方扯到身前,紧紧抱住,力量之大,足以轻松折断掉一抱的立柱! “喂喂,不应该是这样吧……还以为你会骂说我为什么装鬼吓人把我踢出去啊……” 还想再开几句玩笑,但被泣不成声的萧闻霜紧紧抱住,云冲波终于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双臂僵硬的动了几下,到底弯下来,搂住了萧闻霜的肩头。 黑暗的房间中,两人就这样紧紧的拥抱着,一句话也不说。云冲波开始是僵硬不动,后来是轻轻拍着萧闻霜的背,再后来,则改为抚摸着她的头发。 就这样过了很久,然后。 ……云冲波的手慢慢移到了萧闻霜颈部的右后侧,缓慢,但是坚决的推了下去。 ~~~~~~~~~~~~~~~~~~~ 将沉沉睡去的萧闻霜放平,盖好被子,云冲波站在床前默默注视一会,突然又伏下身,用力的拥抱了一下,然后,便转身,出门,再不回顾。 此时仍然夜深,已停了两天的雪花不知何时起又在飘落,云冲波刚才踩出来的脚印,已经被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从温暖的房间里猛然进入雪夜,让冰冷透顶的空气一下子冲击进肺部,真是再提神醒脑不过了。 玉清沉默的站在院子中间,身上同样盖了一层雪花。 “……真人。” 没有动怒,更没有拔刀相向,云冲波和过去一样首先开口招呼,并微微的躬身行礼。 “不死者,你的力量,跌落的非常厉害。” 振落掉身上的积雪,玉清做出邀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去,云冲波跟在后面,道:“是啊,托你的福,我算知道药渣是啥滋味了……现在勉强还能维持在八级初阶的坎上,希望不要再向下掉了吧。” “意外总是太多……不死者,谢谢你,对不起。” 已经走到院子外面很远的地方,两人驻足在一条被半冻结的小河之侧,看着冰层下呜咽游动的河水,玉清突然转身,用极认真的态度,向云冲波施礼,和致以歉意。 “不,是我应该谢谢你,真人。” 云冲波的态度同样认真,腰弯得比玉清更低,道:“我很高兴,你到底还是信任了我对太平的信仰与忠诚。” ~~~~~~~~~~~~~~~~~~~ 萧闻霜与何聆冰都不知道,甚至连陈国三也不知道,早在前往大昭岭前,云冲波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遇上什么。 出发之前,犹豫再三,因为自己也不理解的原因,玉清单独约见了云冲波,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 而,正如他的感觉,云冲波在愕然和愤怒之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那好吧。” ……至于,之后,云冲波指天嚼地,大骂长庚“个没义气的东西”,“提醒一声会死吗!”,玉清自然是充耳不闻,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不准备再将云冲波牺牲,两人自然要重新计议,而最后的办法,还是由云冲波提出。 “敖老头其实对我很有好感的……他甚至说过想我去当武德王呢!” 一切照旧,但云冲波要时刻作好准备,当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开始急降时,他要迅速的表现出迷惑、惊讶、恍然、悲愤这一系列的情感变化,并且让敖复奇相信。 “……放心,这些情感我都有的,你刚才给我说的时候,我已经一样不缺的全部体味过一遍了。” 反正敖复奇一直也只是要求云冲波和太平道割裂,两人计议后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让敖复奇就此放过云冲波,而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就此拉上这张虎皮,让云冲波混回到帝京那边,充分发挥他“天家血脉”这身份的作用,来搞风搞雨。 “计划是很好,不过,真人啊……计划没有变化快啊!” 第一个大变数是敖复奇的僵硬,根本无视于云冲波努力展现的各种演技,他的拳头连那怕一丁点儿的软弱都没有。 从来都不是什么著名的智者,敖复奇最习惯的,就是“依本心行事”,或者,用别人的话来说,是“按直觉行事”。 ……不需要理由,直觉告诉他现在该杀掉云冲波,他便毫无保留的去杀。 “这样么?” 连苦笑都笑不出来,玉清也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不死者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被问到这个问题,云冲波的表情就迅速的坍塌下来,活像刚刚吃过了二十斤苦瓜一样。 “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婆啊……” “不死者,你……” 问到一半,玉清突然已经明白,表情顿时也坍塌下来,活像刚刚和云冲波一起分吃掉了那二十斤苦瓜一样。 “这个女子,真是……” ~~~~~~~~~~~~~~~~~~~ 在独秀峰前救下云冲波的,是张元和。 天地八极之一,天下道门之长,张元和。 “这个本钱,下的极大啊……” 玉清不禁要一声叹息,这事情也的确出乎他意料之外:收流赤雷在门下的张元和,与刘家关系一向不错,这本是无人不知之事,但同时,他和帝姓,以及其它几十个大小世家的关系同样不错,张元和长袖善舞之能,本来就颇有名气。 “但这一次,他终于是摆明车马要在刘家身上下注了……刘家到底有何底气,敢行此大不韪之事?!” 最后时刻,云冲波眼见就将身死,张元和却奇迹般的出现,阻止敖复奇的进一步动作。而当敖复奇愤怒的要求他“给个交待”时,那理由,更是将敖复奇和云冲波一齐惊到。 “……大统断而不绝,此或天意,武德王不一力匡之,已非忠直,又岂可再做杀伤?” 云冲波记得很清楚,这个回答,令敖复奇的脸瞬间就黑如涂炭,在短暂的僵持之后,他丢下一句“希望你不要后悔”,便转身离去。 “然后呢,道师想让我和他一起走,不过被我回绝了,不过他也没生气……” 很强烈的感到,对方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云冲波当时的感觉,其实很不好。 “的确,你其实没必要现在就去往帝京的,虽然大家都能猜到张元和所支持的正是刘家,但只要你一天没正式进入刘府,并在刘宗亮的支持下向帝位提出要求,帝家就一天没法做出决断……在这种时候,在内不如在外。” ……毕竟,只要还有得选择,就没人希望眼看着张元和从容不迫的驾鹤入京,并直接介入到帝位之争当中。 “不死者你刚才已经和闻霜告别了么?那么,下一步,将何去何从?” “……我不能留在太平道。” 敖复奇的让步并不是无限制的,如果云冲波继续寄身太平道,他毫无疑问会再来一次,或许这一次,有了冰霜的太平道将会取得不一样的成绩,但这样的战斗,在玉清和云冲波看来,都是毫无意义。 “而且,我发现,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露出开心的笑容,云冲波刚才和萧闻霜交流近况,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依靠被敖复奇鼓舞起的士气,帝军这些天来发起来不止一次逆袭,但每一次都被太平军用更强硬的姿态辗碎,特别是最近一次,在登阿镇附近被绞灭掉最后的精锐和最后的精气神后,帝牧风已经面对现实,发出了全面撤退的命令。 这本来是云冲波最担心的事情,在逃亡的路上,他时刻都在牵挂着前方的战况,时刻都在害怕着已经是如此之好的形势会突然反转甚至是崩溃。 “我想,过去我们都有很多偏颇,真人你最信任的只有你的核心力量,而我最相信的也只有我的力量……但是。” 用力的挥动手臂,画出一个大大的圆,云冲波道:“万千道众……以及苦于帝姓统治的天下百姓。” “只有他们,才是最具决定性的力量。” 决定暂时离开太平道的原因不止是“放心”,也是为了“专心”,尽管现在两人间的矛盾有所弥合,但始终不能就这样完全释怀,更不要说在玉清的规划中,本来就最好不要有“不死者”的出现。 “但是……真人啊。” 神色变得严肃,月色下,雪夜中,云冲波斟酌着,慢慢说清了他的想法。 “在大昭岭中,在与龙王交手的时候,在道师介入之前……那一瞬,我真得以为我要死了。” 也就是那一瞬,云冲波的头脑空前清晰,很多他一直以来执着坚持却又说不太清的事情,突然间被理清,突然间清楚而具体的表达了出来。 “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不死者,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太子,但这一切还是来了” “我是云东宪的儿子…我喜欢太平道的理想和天下太平的未来。” “我不知道怎么致天下以太平,但我会努力。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理想与行动,我不会放弃不死者的身份,因为这将增益我求太平的能力,若有人一定要否定这,我会面对,会斩下一切反对者。” “我同时不会放弃帝姓的身份,因为,这同样会增益我求太平的能力,我对您所说的那个父亲没有印象,也没有感情,但我会尽可能用好这个身份……为了我的理想,为了,天下太平。 “……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不死者,你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认真的点着头,玉清道:“那么,下一步,你打算去那里。” 裂开嘴,露出有些狡猾的笑容,云冲波笑道:“好地方呢。” “听涛东海……这件事,我计划很久哩!” 第二章 本章,主角将被奇怪的蛇带进奇怪的寺 上 第二章本章,我们的主角将被一条奇怪的蛇带进一座奇怪的寺上 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初八,武荣。 在瓜都衰落之后,港口城市武荣就是袁州地位最高,最为重要的三座城市之一,与占尽天下风月的武林,扼地峡为咽喉的武明,共称“三武名城”,在这座城市最巅峰的时候,号称每月吞吐海舟以万计,每年经由这里出入的货物,最高时曾占到大夏海贸的两成有余。 武荣周围地土贫瘠,根本不足以提供这样一座巨城所需的粮食,在这里,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下海,号称“五岁的女娃也会看天,七岁的小子就能使船”。同时,这里也是大夏国土中外族杂居最多的地方,大量的色目人在此定居多代,并与夏人通婚混血,其中也出现了很多在大夏体制内上位的成功者,被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官位,其中最显赫的一位,甚至曾经连续数代占据武荣市舶使的位置。 因为有大量的外族杂居,武荣在很多方面,都会显示出不同于大夏绝大多数地区的奇妙风味,红花绿叶白莲藕的组合,在别处可以分割占据掉一切信仰空间,但在这里,以科举得官却不是所有知识分子的目标,而佛与道也只是本地居民在面对万神殿时的两种普通选择而已。 “在这里,甚至连信挑筋教的人都有哦!” “哦,这是什么?” 充满好奇的发问,云冲波越来越觉得,选择千门而不是太平道的地下网络来当导游,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就是吃牛羊之前必须把筯挑出来的教门啊,所以叫挑筋教。那些人老麻烦咧,不吃猪,见天戴顶小白帽到处转,臭讲究特别多,一天恨不得洗八百遍手,说是拜神吧,也没个神像什么的……哦哦,倒是有个圣城,叫夜路走多终遇鬼……不不,是叫夜路什么来着?” “等等,你说这些,我听着耳熟啊!” 越听越觉得这就是自己在其它地方见过的另一个教门,但这意见却被导游果断否定。 “花爷您说的,我们这也有,不就是天方教么……但不一样,他们可不是一家!” 据导游的介绍,这挑筋教与天方教的确很多地方都很象,不吃猪,不拜神像,有很多相似的仪式……甚至连他们的圣城似乎都是同一个地方。 “但这两家,可不能见面哩!那一碰上就和乌眼鸡似的,互相叫对方是异端,恨不得人家去死!” “……啊,这样吗?” 抓耳挠腮到最后,导游最后总算是又想出一条特征来。 “唔,是有一个不同,挑筋教的吧,总说他们是天老爷的小儿子,来头最大,说他们老子当年许过一块地给他们,那地好啊,都不用种粮食,向下一挖,那出来的都不是水井,那都是掺了糖的奶-水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来这里的目的原也不是为了研究地方宗教,云冲波说笑几句,也就换了话题,道:“二蛇,这里有什么大些的寺……”却见那向导顿时就变了颜色。 “……花爷,小的敬您是花姓前辈,不该无礼,但小的千真万确,唤作猛大蛇啊!” ~~~~~~~~~~~~~~~~~~~ 正在给云冲波带路的,是千门在当地的成员之一,不过,他首先是一个色目人。 本姓据说应该是孟德,到底是孟德家第二支还是第四九支已经弄不清了,但天长日久,入乡随俗,到他这一代时,早已经依夏俗改了单姓叫猛家。 “说起来,乡老们欺负人啊,我们本该是姓孟的,却被说这样的高姓夷人当不得,硬逼着我们改了姓猛……” 猛大蛇兄弟有四个,除了他外,其它人都在海上讨生活,他行二,头上还有个兄弟叫猛土豆,那是他至憎至厌的人物。至于理由,据说猛大蛇曾经在海边有过一套房子,却被土豆害到没了。 “我是行二不假,但我名字就叫大蛇,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二蛇什么的……最讨厌了!” “好啦好啦,我记得了,以后一定会叫你大蛇的……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这附近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寺院么?” “寺?院?特殊?” 眼珠嘀溜溜传了几下,那猛大蛇怪笑道:“自然是有的,花爷倒真是博闻多识,居然连这等事情都知道……”说着便转身带路,云冲波见他笑的奇怪,不明究里,却也懒得细问--左右,他来此地方也没什么具体目标。 ~~~~~~~~~~~~~~~~~~~ 自与玉清话别以来,云冲波一路东行,三几日便进了袁州地界。 ……此番所见,却与前次入袁大不相同。 在虚空的操纵下,袁州已是遍地烽火,各种大小教门纷纷起事,有的占山据道,有的甚至打下了一个或是几个县城,表面上看来,这些人互不统辖,乱七八糟,但实际上,他们彼此间却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在面对帝军讨伐时,更会有很好的互动。 (不过,总这样是不行的,他终归是要把这些势力统合起来……他要怎么把这件事在太阳底下做成功?新的势力又会秉承什么样的方针?) 云冲波之东来,固然是因为释浮图当初的寄语始终萦绕心间,但一半也是为了近距离观察一下虚空到底想如何建立自己的地上佛国,这个似乎总是笼着一层迷雾的佛门高弟,一直都令他无比好奇。 (佛门的力量,他真能够统合吗?) 这个疑问似乎多余,因为在释浮图身故以后,虚空已在事实上接掌了整个禅宗,并毫不客气的,和过去一样,对其它三宗发出一些要求。 到目前为止,净土、华严和密宗也仍然和过去一样,低眉顺眼的展现着他们的服从,但看在云冲波眼里,这种服从究竟是“惯性”抑或“待机”?那真是大可玩味的一件事情。 更不要说……虚空的手中,还控制着如此之多的江湖草莽,如果真有一天他把这些底牌亮将出来,那时候,佛门当中,最大可能是在一片哗然后,和他彻底切割,撇干净彼此间的关系。 (这条路,不好走哟……) 一路走来,一路观察,云冲波的路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向着东海而来,在路上,他也曾遭遇到不止一次的混乱:这大动乱早已席卷整个袁州,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东海敖家”,和巨人虽逝,也还有着甚强光环的“莲音寺”外,便连多数中小世家,都被迫收缩力量,结坞自保。 这样的动荡自然威胁不到云冲波,虽然力量降到了连维系在八级上都有些辛苦的地步,但应付这种局面仍然轻松愉快,一路走来,云冲波先后介入到了总共十四次冲突当中,战斗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唯一让他有所担忧的,也只是这样会否过早的被他人所注意。 但在他逐渐接近武荣时,局面就重新又逐渐显得稳定和安全起来,作为袁州最大的几座城市之一,没有被统合起来的各种势力根本没能力将之吃掉,他们甚至都没办法渗透到城市附近,无论港口周边的驻军,还是当地民间自行组织的团练,都把刀枪抓在了手里,并警惕的向东面、南面和北面不间断的张望着。 (这个时候来,会观到什么,又会听到什么呢?) 在武荣,太平道与儒门都有自己的组织在,一个地上,一个地下,共同点是都会使云冲波得到很大的方便,而另一个选择是刘家,虽然只是一家商行,但云冲波相信那底下绝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他最后选择的是千门:使用花胜荣教给他的一些办法,他很容易的从沿途上的这些骗子们手里得到了情报与物资的补给,也得到了一共三个可以用来应付不同检查,并且绝对不会牵扯到太平道方面的身份,最后,则是这位据说很有天份的年轻学徒猛大蛇,他被当地千门的老人们恭敬的派出来,希望他能够有幸在这位“姓花的人”身边服务。 跟在猛大蛇的身后,两人折回头,向城南而去,一路上,他倒是谨慎本分,还在不停的介绍着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祆祠,不过早就败落咧……哦,就是那些拜火的家伙啊,神经兮兮的。” “这儿是白云菜……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啊,反正带头的也是秃子,拜得也是佛爷,但大庙里的师父又说他们是外道……搞不清楚。不过最好别看,最近白莲教起事,官府盯他们也盯得蛮紧的。” “这儿漂亮吧,这就是大云光明寺啊!当年老皇上禁教的时候,光在这寺门口,就一气砍了七十二个娘们!全她娘是少艾啊!一个个黑冠白服,正点极了……怎么就想不开要去信夷教呢?” “这里是宝应寺,是和尚的地头了,里面的住持,是志磐老师父的嫡传,真真的!” “……我说,你们这儿还真热闹啊!” 一路走来,云冲波着实大开眼界,虽然这些年他游走天下,包括两年前在西域的游历中,也见识了不少杂宗小教,但像武荣这里,佛道与三夷并存,色目与黄肤共拜,还真真是头次见识。 “这还是现在有些衰落了呢!听有年人说,五六十年前更热闹,那时侯啊,三夷教可是正儿八经的显教!” 一路说笑走来,不觉已到了一处极热闹的所在,酒旗迎风招展,呼卢之声回荡,街两边更不时有些半掩门儿,若开似闭的,露出些羞怯怯的笑容,云冲波正想着:“这里倒是个销金窟哩……”却听猛大蛇笑道:“花爷,到啦!”一怔时,抬头果见一座庙宇,高大庄严,不类中土风物,云冲波此时却和这庙门几乎平行,斜斜看去,只依稀瞧出“别院”两字,却不知是那家宗门的别院,居然修在了这风月场中。 正端详时,云冲波忽地听得一声大喝道:“阿呀!”声音即惊且喜,更还依稀有些耳熟,扭头看时,却见一人径直冲着自己,大步而来,笑得满脸桃花开,既似那通吃之子,又若那源堂之嗣,却真是云冲波认得的人:竟是“东江孙家”的嫡子,曾经在云台山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孚意孙二少! “那个……那个,兄弟啊!我们果然有缘啊!” 神情激动的握住云冲波的双手,孙孚意激动道:“兄弟果然是个中老手,这地方选得再对没有了……武荣城中,这里算是更好的几处地方之一了!” “等等,我觉得好象有什么搞错了!” 被拉着向前走了几步,云冲波终于看清那“别院”的全名,顿时有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地。 ……怡红别院。 “大蛇……你这头禽兽!” 第二章(下) “其实呢,他也没有骗你。那个院子,曾经真得是一群人来拜拜的地方哦。” “哦?” 这样想来,云冲波倒也觉得是有些奇怪,那个“别院”从远方看去,大有异国之风,而且颇为庄重,的确很象是庙宇之类的地方。 “那里呢,本来就是一座夷教的庙啦,不过这些泰西之教,啧啧,和咱们的什么秃子啦,牛鼻子啦,可不是一回事。” 说着居然咕嘟咽了一口唾沫,孙孚意淫笑道:“这个教呢,他们的庙里,是供神女的,而且这个神女啊,讲究!和那些吃千家的秃子可不一样,遇到有施主上门,施主布施金银,她们一定也有所还……布施肉身哩!” “……阿扑!” 一口将嘴里的食物尽数喷出,云冲波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要这样说来,刚才那个别院反而才是对这曾经的神庙的最好传承? “当然是啦!” 一边细心翻动着正在火上灼烤的贝类,孙孚意一边遗憾万分的道:“只可惜,这个教门早已势微,现在流传下的夷教,皆以三夷教为主……可惜,可惜,痛心,痛心!” ~~~~~~~~~~~~~~~~~~~ “三夷教”之名,云冲波倒是知道,乃是三种来自泰西之地的夷教的合称,即“摩尼、景、祆”这三教,武荣作为大夏最大的海贸港口,四方夷人最多,这三夷教的信奉者也是最多,不仅仅是那些身在大夏的夷人,夏人中也多有信众,比如前些时候曾经和云冲波交过手,也合过作的张三枪张大教主,便是摩尼教的人物。 “摩尼教呢,现在夏人里信的最多,景教少一些,至于信祆教的,那真是凤毛麟角……不过那些家伙也不怎么对外宣传就是了。” 一边快手快脚的把那些火侯刚好的海鲜拣出来放到盘子里,孙孚意一边道:“这海里的东西,就是吃一个‘鲜’字,甚么调料也不用,你尝尝,就是这海水煨出来的盐味就足够了……尝尝,尝尝!” 看着对着这手法娴熟有若老厨师的二世祖,云冲波只觉一阵恍然,总觉得自己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同样著名的“世二代”。 “我说,孙兄,你和那个,敖家的九少……熟不熟?” “嗯?” 突然明白过来,孙孚意顿时暴跳如雷,道:“那个没出息的,怎么能和我比!” “天生一张口,那是勾兑妹子用的,那是亲嘴儿用的,那里是用来吃的?暴殄天物!” “喂,那你又练这手艺?” “这是手段,不是目的。” 神色很傲慢,孙孚意道:“……俗话说的好,要抓住妹子的心,就要先抓住妹子的胃!” 他这里高谈阔论,胡说八道,云冲波也不理他,只是自管自的吃喝,却忽地听一个黄鹂般的声音笑道:“二少这般好手艺,那家妹妹要是嫁了你,一定享福的紧。”云冲波偱声望去,顿时觉得眼前一花。 来得却是两人,皆着儒袍,当先一个明眸皓齿,巧笑言兮,一看便是女扮男装那也罢了,后一个却是身长八尺,面如锅底,豹额环目,满脸虬髯一根根如钢针也是,举手投足之间,凶气四溢,分明就是个屠猪解牛的武夫,却偏生也一身儒袍,当真是别扭之极。 这两人云冲波一个也不认识,看向孙孚意时,却又是一奇:孙家二少那是何等的风流人物?见了这少女却如同见了什么毒蛇怪物一般,如临大敌道:“你你,你来这里作甚?”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想二少你了,成么?” 说着款款走近,向云冲波欠欠身,便坐下来--也不在乎这里几多油灰。却忽地“咦”了一声,看向云冲波,道:“你,你是……?” 云冲波未及答话,那边孙孚意早已嗤之以鼻道:“装,再装!你要不是为他来的,老子……老子一个月……不,三天……呸,老子今天晚上就自己睡!” 也不理那丑男顿时阴了面孔,孙孚意又向云冲波笑道:“先提醒一下,这位你可万万招惹不得……这可是你正经的未来弟媳妇,嫡亲的!” 云冲波闻声一怔,却忽地想到两个名字,不禁也是一惊。 (女状元,丑进士?!) ~~~~~~~~~~~~~~~~~~~ 翰林院,那是帝京中第一处清贵的所在,虽然品级不高,但清名最著,更何况朝夕可达天听,不出则已,一出必为显要。尤其是自十余年前,三皇子帝牧风奉旨入翰林院读书以来,更不时有人传言,将来皇子伴读且不必说,东宫班底怕都要出自此地。而近年,这流言又有发展,更加离奇……道是未来的六宫专宠,怕都要自此地而出了。 只因,这一代翰林院中,恰巧出了两个奇绝妙绝的人物。 ……飞文、染翰。 一个是自皆年上官氏以来最为出挑的才女,二八年纪便名噪一时,虽未经科场,却被共赠“女状元”之名的孟染翰。 另一个却是公认为自当年钟某以来最为丑怪的进士,虽然文武双绝,满腹经纶,却吃亏在一张脸不讨人喜,一张嘴不会说话,已然年过四十,却依然蹉跎院中的“丑进士”宣飞文。 ……这两个人虽然有名,但倒也没有名到连云冲波都非知道不可的地步,他之所以能立刻判断出这两人的身份,却是因为另一层因素。 在太平道关于“帝牧风”的情报集中,有很明确的记载:红颜知已,孟染翰,相识微未,宣飞文! 面色不变,身子却坐直了一些,云冲波笑道:“原来是孟翰林与宣翰林么,请坐。” 宣飞文看他一眼,微微欠身,在另一侧坐下,云冲波心中已是大致有数,知此人力量约摸八级初阶模样,算得上一把好手,却不是什么顶尖人物。 孟染翰却似是个开朗爽快的性子,一坐下来便先自行拣了两块鱿鱼,倒碗酒送下,一边笑道:“这位果然是不死者么……切莫听孙二少说笑,我们此来,绝对是和不死者无关的。” 说着又掩嘴笑道:“不死者匹马破万军,更力敌龙王,这名声听到小女子耳朵都要进茧子了……止凭我们两个,那里敢起什么坏心?” 说这般说,云冲波却也不敢轻慢,在敖复奇丘阳明一干手下都逃得性命,若一不小心在这里翻了船,岂不笑话?但也不好摆出十足戒备气势,一时间内紧外松,倒也辛苦。 至于孙孚意,也不知从前和孟染翰有过什么过节,只一径的猛翻白眼,任孟染翰笑嘻嘻说些什么,他不是当听不见,便是胡说八道一通。 “诗圣啊,那个我知道,老先生真是写得极好!我辈中人,我辈中人啊!” 嘴里肉还塞得满满的,孙孚意用力挥手来加强语气道:“花径未尝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太形象了,太形象了!一样都赏过四姑娘的花,有人就只能写些破釜沉舟的战文,人家老先生就能写成这么好的诗!好,真是好!” 但孟染翰也真沉得住气,任他如何东拉西扯也不着恼,只是笑咪咪地在那里谈论,她博学强记,反应又是极快,孙孚意每每好容易扯乱话题,却总只是三两句,便又被她牵住鼻子拉将回来。云冲波在侧看得越发明白,心道:“这分明是有所谋哇……”正思量间,却突然见孟染翰偏过头来,笑道:“适才听不死者谈论三夷之教,说来也巧……不死者可知这是那里?” 云冲波微微一怔,倒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何用意。 这里是孙孚意带来,据说是武荣城内最好的大排档之一:其实不过是一片极大的空地,上头错乱扎了些棚子。孟染翰见他不解,嫣然笑道:“这地方,却也是武荣最老的几座景庙之一呢!” 她这边说话,宣飞文默默起身,两手抓住身侧棚布,“嗤”一下便撕作两半:棚外老板吓得一跳,正要破口大骂时,孟染翰却早丢出一粒小金髁子,笑道:“对不起啦!” 棚布撕破,显出后面一片建筑,果然不类大夏格式,瘦、长、尖,窗户上镶嵌了花色琉璃,院子当中还树了一个“十”字型的木架,吊着个人像在上面,半死不活形状,看着真真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里呢,本来是数百年前,一位马尚书的家宅,他家原是西来夷人,家里多少代都信景教,后来入了国朝,习读诗书,渐渐为礼乐所化,游于道,归于儒,索性便将家宅舍作景庙,然后告诫子孙,自兹以儒学传家……夷入于夏,则为夏,似此等教化之功,非我儒门不可为啊。”说着便笑吟吟的看向云冲波。 云冲波也是一笑,端起碗道:“哦?”疑问语气发得诚恳十足,谦逊十足,却也真真是底气十足。孟染翰见他这般,气得一跺足,嗔道:“都说不死者厚道诚笃,怎地这装疯卖呆也这般老练?”这明明是指摘之辞,但她说来却如小儿女娇态,令人听了半点怒意也生不出来。云冲波瞠目不答,只是自顾自的喝洒吃肉,心下却是微惕:“这丫头好利的口舌!” 他如今向道之心坚定,这种种语言,又何能动摇,更不至无言以对。但他本不以口舌见长,又不知对方来意、深浅,便不肯轻启战端,只用个“呆若木鸡”的法子,那是守定本心,其怪自败:这却不是什么道法武学,而是从花胜荣学得的江湖路数。 果见孟染翰眼睛一转,又笑道:“说起来,这景庙却也有些趣味,本来景庙不奉神像,不称神名,但这里本是马尚书的家宅,周围无知,也唤作马尚书庙,之后以讹传讹,更有许多事端出来。” 开初时,也只是有些市人经过,说些不敬的语言,却也巧,当中便有些遭了不幸,或遇回禄,或受水灾,之后纷纷扬扬,便传成了这景庙中供的马老爷有大神通,稍有不敬,便遇不幸,一时间真是香火旺盛,喜得这庙中的景士嘴巴也合不拢。 “嗯,这事听着……” 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教门收拢信众的传统把戏,只觉得这姓氏似乎有些熟悉,云冲波正在蹙眉苦思,又听孟染翰笑道:“到后来,还是一位理学名臣来此为官,听说此事,便束发立于庙前,肃言道,果有灵在,敢及吾身?如是竟日,突然晴空一个霹雳,却轰在那景庙顶上,于是百姓轰传,都说这也不过是些淫祠滥祀的把戏,从此方又败落。”说罢,便又抿着嘴,似笑非笑看着云冲波。 云冲波此刻却已心思清明,端着酒碗笑道:“这故事说得极好!那位老大人出身儒门,却精擅雷法若此,道儒双修,真是高手!儒门真是人才辈出,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 这下终于噎到孟染翰说不下去,恨恨的白了一眼:却依旧是娇憨异常,既让人怦然心动,又全无风流情味。 那边孙孚意却听得大是有味,抚掌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那姓马的真是人才,这可不就是立生祠了么!他叫甚么?” 孟染翰笑道:“上祖下常,因为出自雍古部,所以都叫他马雍古祖常,后来浸染诗书渐深,又取了表字,叫什么来着……”说着沉思一时,方笑道:“明明才看过的,居然忘了!”说着起身,道:“门口有刻呢!” 两人此时也是吃饱喝足,起身随她走近几步,见果有一石碑,也不知立了多久,已是字迹斑驳,刻着一首五言古风,乃是“圣朝启文运,同轨来无方。夫君起天关,崛起千仞翔……”也不耐烦细读,看上首时,却写作《送马伯庸御史奉使关陇》。 “哦,姓马名祖常,字伯庸……嗯,为什么说到这两个字时,我背上会突然串过一道寒气呢?” “啊,原来你也是?我也是啊!这地方果然灵验啊!” 云冲波孙孚意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各作几分醉态,道声告辞,跌跌撞撞去了,孟染翰宣飞文两个驻足景庙门前,倒也没有开口挽留。 眼见两人去得远了,孟染翰突然一笑,却尽显狡黠! “很好,不死者,他真是完全相信我们是为他而来了……意外的收获呢!” 那边厢宣飞文已将景庙大门推开,大步而入,边走边随手摇亮一个火折子,四下打量。 “青城羽客烧丹罢,要近东家问《六经》。却笑山阴痴道士,白鹅闲觅写《黄庭》……” 这景庙终究是家宅所改,里面许多旧日布置依旧,孟染翰含笑而入,一边还有闲心念诵两侧诗刻,点评道:“道心俨然,这马祖常……真个是舍尽了家学传承,这诗写的,比老道士还老道士啦!” 两人正说笑间,却听一个极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道:“仁慈的天主在上哟……两位善良的施主,你们是来布施的吧?”两人转回身,见来人少说也有七老八十,躬着腰,提盏灯笼,眯着眼只是打量两人,神色中有些畏惧,却又有些期待。这人秃着顶,却留了满脸胡须,正合着景教“存须所以有外形,削顶所以无内情”的规矩,那自然是庙里的景士。 孟染翰上下打量一下,突然指向先前那石刻,笑道:“我们是来找他的。” 那景士愣得一愣,不悦道:“施主特地是来消遣洒家的么?须知全知全能的上帝在上,这样胡说八道,一定会遭报应的……” 宣飞文从开始起就一直沉默,此时却突然开口道:“是了。”孟染翰眼前一亮,笑着接口道:“老前辈,我们可没敢有半点消遣之心……今日前来,原就是想见您。” “……‘金门羽客’中的最后一位,林素一,林真人!” 那老人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忽地大叫一声,丢下灯笼便向后逃,宣飞文见机得快,早掠过去挡他面前,谁想这如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只是信手一扣一摔,早将他掷翻地上! 孟染翰眼见老人逃去,也不追赶,只加重语气道:“五十年前,道在金门,五十年后,张氏为尊……真人,天下道门眼看便有大难,您若真不在乎,便只管走!” 第三章 本章中,主角将要和一位女士一齐享受阳光, 第三章本章中,主角将要和一位女士一齐享受阳光,海风和游艇(上) 正月时分,海滩上正是最冷落的时候,云冲波孤零零的躺在沙滩上发呆。 进入武荣已经是第四天了,到目前为止,云冲波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总算摆脱了孙孚意的纠缠。 在被拉着连续喝了两天酒之后,云冲波终于知道了那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理由,孙孚意对他的主动示好,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关于如何让宗教界的女性有好感的经验。 “喂,什么叫你也不懂?这就太没义气啦!” 很不高兴的说着“连贪狼和九天那样的女人你都搞得掂……还要藏私。”的孙孚意,突然间警惕的张大了眼睛。 “哦,对了,听说你也见过她,还被她师父托过孤,我说……你不会是在动着什么禽兽念头吧?!” 在云冲波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这种禽兽不如的想法之后,孙孚意终于悻悻离开,不过,他倒也总算提供给了云冲波一个非常宝贵的信息。 “你问我来这里做啥子?当然是来找观音妹子啊!” 自双佛会后,观音婢便悄然消失于人前,但孙孚意不惜动用了家族传统关系来调动官府的侦讯力量后,还是找出了些些端倪,推测说她可能隐居到了这东海之滨。 “……这种关系你就这样用?当真没关系?” “啊……这个啊,你想想就很合理了。如果我将来当了家主,那这些东西早晚是我的,先熟悉一下只有好处,如果我将来当不了家主,那这些东西反正是大哥的,糟蹋了我也不心痛啊!” 来到武荣已经十多天了,孙孚意每天出没于大街小巷,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线索,不过他倒也没有气馁,而是准备就这样耗下去。 “人啊,不要太亏待自己,想喝的时候就喝,想睡的时候就睡……反正我本来就是个二世祖,也没人对我有过期望,对不对?” “我觉得很不对!” 无趣的孙孚意嘟哝着“竖子不足与谋”离开了,却不知道云冲波在背后的开心。 (果然在这里……猜对啦!) ~~~~~~~~~~~~~~~~~~~ 自从虚空代释浮图送出“观海听涛”四字以来,云冲波一直想要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恶意?似乎不会。释浮图有太多次机会杀灭掉云冲波,更不说还有逆用断因果这样的大人情在。 善意?但又完全看不懂,况且,在佛门和太平道间,又能有什么大的利益让释浮图这样苦心提点? 在释浮图死后,这就是云冲波经常会想到的问题,而随着这半年以来种种事情的发生,他越来越相信,这个答案,多半还得落在观音婢的身上。 但他却找不到观音婢,这个一直低调、无闻的女子,在瓜都城中惊鸿一现后,便似乎又完全消失,云冲波动用多方力量,也只是判断出她仍应隐居在袁州东南,而把首站选在了武荣,则是因为这里是东南最大的海城,在云冲波的计划中,如果在这里没有任何线索的话,那也只好沿着海边慢慢走将下去。 (既然她就在这里……) 不认为这会是一个巧合,越来越强烈的感到,这应该仍然是释浮图的布置,这个永远是满面愁苦的老僧,绝对不会只是用两句故弄玄虚的说话来戏弄自己,而是的确在东海之滨留下了一些一定要让自己知道的事情。 (不过,和尚们啊,他们是最爱故弄玄虚的,要读懂他们的意思,真不容易啊。) 对佛宗的种种公案有所了解,云冲波并不认为自己被当头打了三下就会懂得要深更半夜去摸别人的卧室,也不认为自己聪明到了能够拖拖地就突然写出几首让什么三祖四祖五六祖们一起虎躯剧震纳头便拜的禅诗。也许那八个字里根本就连地图都已经画了进去,只是自己瞠目不识而已。 (这种事情啊,闻霜也一样没什么办法的,除非是小音……嗯?) 惊觉自己居然想到了这个名字,云冲波一阵恶寒,用力的摇着头,赶忙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晃了出去。 …… 就这样无可奈何的绞尽了自己能够调动的所有脑汁,云冲波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到最后,也只好无趣的又爬起来,拖着脚步开始四下游荡。 (不过,说起来,这个地方,教门间的气氛还真是好啊……) 这些天来,最让云冲波惊讶的就是这件事情:武荣教门之多,和不同教门间的关系之和谐,都是令他叹为观止的事情。 在这个色目人和夏民大量杂居着的地方,云冲波见识到的大小宗教比他之前所见过的全部教门加起来都要多,除了“摩尼、祆、景”这三夷教之外,他还见识到了拜奉形状奇怪的小雕像的巫毒教,见到了戴着奇怪帽子宣布说“我能让你家奶牛不下奶哟”据说是“巫师”的教门,见到了在自家门前搭起很粗陋的岩石圈的不知道叫什么的组织,见到了坚决不吃猪肉但可以吃牛羊和坚决不吃牛肉但可以吃猪羊的教门,见到了宣布说在地下与海中有远古时期的名叫“克死鹿”的巨大怪物的狂信者……总之,都是些坚信自己拜的是唯一真神的组织。 不过,这些从理论上来说,应该视其它教门皆为死敌的宗教们,彼此间的关系又很可玩味,诚然他们在宣传中都是激愤万分的指斥其它教门全是伪神,要下到火里被烧十万年还要再踩上一脚,但就云冲波自己的观察来看……好吧,那两个正坐在一起边喝羊肉汤边交换畜类养殖心得的老兄,不正是刚刚还似乎要打起来的天方教和景教的两个住持么? “但这是很正常的,我们千门不是一向如此么?” 诧异的看着云冲波,猛大蛇不明白他在困扰什么,而他的不明白,则对云冲波造成了更大的困扰。 “那是因为我们千门……呸呸,谁和你是‘我们’!” 耐心的解释说,那是因为千门的人全部已经入了拜金教,而且都是死忠,他们嘴里宣传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号,都与自己真正的信仰无关。 “但这些人是真信的啊。” “嘁……” 发出长长的嘘声,猛大蛇表示说,再忠诚的信徒,在“打架还是被打”中间选择时,也是会作出正确判断的。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 不久之后,云冲波按照猛大蛇的指点,来到了武荣城东,一片破烂不堪的房子前面。 “楼,楼,楼什么观……” 眯着眼看了一会,奈何那块匾也不知已挂了多久,残破不堪,实在看不出原貌是什么样子。 (楼观……楼观道我就知道,楼道观会是什么东西?) 按照猛大蛇的说法,这个道观的时间远远老过他的年纪,至少也有两代人了。 “话说,听有年人说啊,以前武荣可不是这样的啊,各个教派之间,那见天打的血-头血脸的,那些信夷教的家伙可真是不一样……一言不合,拔刀就上啊!” 具体发生了什么,猛大蛇也说不出来,总之,据说是某一天,有个道士来到这里,放出话来说,大家爱信什么信什么,爱去挖别人墙角什么的也无所谓,但是,从此以后,谁也不许用刀子和火把来传教。 “谁要还想这样传呢……贫道就先让他尝尝刀子和火把的滋味。” 之后的发展,就很简单了,无非是一连串人被打脸,想要反打脸,然后被更加凶狠的打脸的过程,如是将近十年,那个道士在把武荣城内百宗千门教主的脸打成了满城桃花之后,也终于在这里培育出了他所要的和谐气氛。 之后,那位道士买舟出海,不知去向,这样两三年后,没有了强力压制的各大宗派,又开始蠢蠢欲动,但刚刚露出地面的努力,就遭到了惨痛的打击,道士重返此地,身后更出现了大批弟子,在棍棒的教育下,各宗长老们再一次用自己的身体牢牢记住了“要和谐!”的教诲。 再之后,那个道士和他的弟子们就这样不时的出现着,开始是一两年一次,后来是三五年一次,再后来……总之,到目前为止,那个道士已经有六七年没来过了。 (五十年前……那这道士得七八十岁啊了……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无聊到这种地步?) 能够以一人之力压制住全城无数宗教人士,云冲波觉得,这怎么也得是天下顶尖儿的人物,不过,五十年前却正是道门最为衰败的时候,连当代龙虎之长也未能列身天下一流人物,更不用那时被目为道门代表的根本就是正得宠御前的道团“金门羽客”,但那些人只是势力浩大,传闻中也并没有什么最顶尖的好手。 (咦,不过这样说来,五十年前也不算很远啊,敖老头就不说了,上清真人和张元和那时候,也正是精壮呢……) 胡思乱想中,云冲波迈进了这“楼什么观”,之前他已知道,这地方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但余威未散,始终没人敢强取豪夺,倒是有时常有些行脚的出家人路过,会在这里借宿。 (不学杨子事草玄,且随苏晋暂逃禅,无锥可卓香严地,有柱难擎杞国天……) 百无聊赖的端详着院子周围陈列的石刻,云冲波却只看到第二块,便猛得停住了脚步,注目一时,突然转身,竟就这样大步去了。 ~~~~~~~~~~~~~~~~ 当天深夜,漏打三更之后,云冲波施施然的推开大门,又踱进了楼什么观。 穿着醒目的白衣服,更非常嚣张的一进门便点起了手里的火把,云冲波大摇大摆,走到了日间所看的石刻那里,连赞两声“好诗”之后,便扯着嗓子,大声读了起来。 “不学杨子事草玄,且随苏晋暂逃禅,无锥可卓香严地,有柱难擎杞国天。谩诧丹霞烧木佛,谁怜青露泣铜仙,茫茫东海皆鱼鳖,何处堪容……鲁仲连!” 读到最后一句时,云冲波尤其加足了力气,那真是咬牙切齿,恍若虎啸,而“仲连”两字语声未落,他已听见背后脚步声响。 从容转身,便见一素装女子提盏灯笼,站在廊道出口--背后一团漆黑,再无半点光线。 盯着云冲波,那女子皱眉道:“怎地来得这般晚!” 第三章 本章中,主角将要和一位女士一齐享受(下) 第三章:本章中,主角将要和一位女士一齐享受阳光,海风和游艇(下) “我说……我已经来得很快了好吧!” 对观音婢的批评大为不满,云冲波表示说,自己能够这样准确无误的找上门来,绝对是很内涵很有文化气息的一件事。 “也就是我知道你们和尚爱搞这些玄的,一点点文字看过去,什么都没错过……而且你们那块碑还搞得格外模糊,我要不是用心看,还真不出那儿写的是‘鲁仲连’三个字!” “等等,你在说什么啊?” 诧异的张大眼睛,观音婢道:“什么鲁仲连什么石碑?你喝酒了?” “……你!” 大怒的指向石碑,云冲波气得连手指都在颤抖,要观音婢说清楚“这到底算什么意思?” “明明是你师父留话暗示我来的好吧,明明你就是在这里等我来的对吧,这鲁仲连不是写给我的提示还能是……” 声音渐小,因为,自己说的越多,对面人看自己的眼神就越象在看一只怪物,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我以为你最晚会在进入武荣的第二天就找到这里来的……因为这个提示只能这么鲜明了。” 观音婢沉静的说着话,语气很正常,但云冲波听在耳中,却总觉得似乎在被嘲笑一样。 “……这地方就叫观海楼啊,建立起来已经超过五十年的地方,你居然用了七天才想到来这里看。” 沉默了一下,观音婢又补充说“至于鲁仲连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但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面如死灰的云冲波已经如旋风一样跑了出去,不一会,门外就传来了真真可以让人闻之落泪的哀号。 “观海楼……你们这地方,怎么是从左向右写字的啊!” ~~~~~~~~~~~~~~~~ “哦,原来客官你找得是猛大蛇那小子当向导啊……不奇怪不奇怪。” 正在用一种很中意的神气挖鼻孔的老头,至少也有七十岁模样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在中间夹张纸,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右腿自膝而断,换成了木足,但精神却好的很,无论说话做事,都带着一种“爷就是很傲慢,你咬我啊?”的神气。 这个老头同样是色目人,姓浦,叫浦受罪,白天云冲波倒也见过他,据说他是官府委托在这里的看守,但当时他明明是咧开着嘴正在欢畅的睡眠。 “不不,不是受罪,是寿醉,老头是寿字辈,生平最爱谋一醉。” “我说,你们胡人起名字也讲辈分的吗?” “……胡人你妹啊!” 这句话真是戳准了逆鳞,勃然大怒的老人向云冲波咆哮着指出“你才是胡人,你全家都是胡人”,并再三强调,他们家族可是被朝廷充分信任充分接纳,并曾经在武荣世代为官。 “好啦好啦,都知道你哥曾经当过武荣市舶使……别再重复啦。” 不耐烦的挥着手把浦老头赶开的人是个老和尚,年轻一些,但也六十好几了,法号叫“云石”,却也是一个色目人。 “大蛇那小子呢,在外面呆太久了,很多本地的事情反而不清楚,你问道于盲,那就没办法了。” 按照这老和尚的说法,猛大蛇因为被认为很有潜质,年纪轻轻就被送出去到千门的培训基地,先是留学,然后是实习,后来是因为和身边的女实习生女助理们纠缠不清,才被果断的带了回来。 “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哟,越来越不知道敬老了,象观海楼这种老古董,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也很正常。” “说得是啊。” 大力点头的是另一个叫“明本”的老和尚,一个总算不是色目人的和尚,同样是老态龙钟,相比浦寿醉,他和云石对云冲波就要友好许多,至于理由…… “那首诗老衲写出来几十年了,施主你还是第一个认认真真看完还大声读出来的啊!” 擦着眼泪,云石唏嘘道:“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 “……我说,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为老不尊四个字应该怎么写啊!” ~~~~~~~~~~~~~~~~ 云冲波眼看将要暴走,气氛总算变得正常了一下,在这三个老头突然冒出来后就鬼魅一样消失的观音婢,又象鬼魅一样冒出来,解释说,这里的确就是释浮图希望云冲波来看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很多误会,但总算还是来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脸色依旧是一片木然,观音婢介绍说,这三位老人都和释浮图很熟悉,他们也正是当年建立观海楼的人。 “吓?” 转回头,又打量了三人一遍,云冲波很认真的向观音婢道:“这个,不是我看不起人啊……” 武荣城中虽然说不上藏龙卧虎,但强者也不为少,各宗各门更都有些独门绝活,而眼前这三位……云冲波一眼扫过,虽然没有绝对把握,但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就凭三位身上的第六级修为,强身健体也便罢了,想要打脸……怕是要送脸下乡吧!” 很自然的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云冲波才恍然惊觉,自己为什么会对三位初次谋面的老人这样刻薄? (等等,我刚才那种感觉……混帐东西,这明明是和大叔那些同行相处时才会有的感觉啊!) 对云冲波的讽刺,三人倒是全不在意,还纷纷拍手赞道:“说得好!”、“小娃儿真有眼力!”,而观音婢似乎早料到会是如此,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等三人的鼓噪声小了一些时,她才轻声解释说自己绝对没有说错。 “当年一力压制武荣全城的,当然另有其人,但这三位老先生都是一齐建立了观海楼的人,这绝对没错。” “至于家师的托付……” 终于说到正题,观音婢轻声道:“不死者,家师所谓‘观海听涛’的谒语,其实也只是想请您来此地亲眼看一看武荣‘百教同城’的景象……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要代家师问一句。” “……请讲。” 知道终于到了戏肉,云冲波也敛起了脸上笑容,庄重严肃。 “家师生前,一直想问不死者一个问题。太平道本是教门,若有朝一日,真在不死者手中得了天下,其它百教千流……将何以置?” ~~~~~~~~~~~~~~~~ 阳光,海风! ……冻杀人的海风。 二月时节,虽然武荣地处东南,这海风也冷得足够割皮切肉,但浦寿醉却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一只手把着舵,一只手抓着酒瓶,哈哈的笑着,操帆破浪,高速前行。 这是一只小船,在海浪的拍击下,晃动相当剧烈,云冲波虽然运足力量踩定下盘,却仍然头昏脑涨,很想扑到船舷边去吐上一气。与他相比,一直气定神闲,如履平地的观音婢,就简直淡定到让人嫉妒。 (果然木头也有木头的好处啊……) 挣扎着为自己找了一条“其实不是我弱,是她太变态”的理由,云冲波也没能将自己开解多少,正自努力压制腹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时,突然觉得脑后风生,猛一转身,却见观音婢不知自何处拈出一枝垂柳,轻飘飘点将过来! 急急侧身,云冲波根本没将蹈海出鞘的意思,只将右手食中两指并起,觑得枝头亲切,一切落下--却切了个空。 舟在海中,晃动不停,云冲波原觉得颇有把握的切剪,却因为整个船身的晃动而失却准头,利用这个机会,那柳枝如灵蛇般一弹而起,枝头几片嫩生生的叶子,已几乎要触到云冲波的鼻尖! “呔!” 吐气开声,将柳枝震得向后一缩,同时借力退开,落地时却站不甚稳,云冲波索性顺势一滚,方弹起身来:身前早守住了门户。 观音婢并不追击,只淡然道:“不死者,您水战却是不行呢。”说着双掌微合,口中喃喃念诵,身后须臾已现庄严法相。 (……这就是六观音法?) 曾经听过这一路被释浮图精心改造,或者干脆可以说是为了这女徒度身打造出来的绝学,云冲波沉静心神,细细观察,见观音婢身后法相凝结极快,转眼已成。 “不仅是快啊,如果不死者您刚才想要趁机抢攻的话……” “嗯,我看出来了,相未成而力已聚,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打断而专门设计的吧。” 说话间,观音婢身后法相已看到清楚,女身,作马头相,右手托莲,左手持大斧,明明身材曼妙,却又威风横溢。看着全不别扭,反而让人觉得“正当如此”。 “此乃‘六观音法’中的‘师子无畏观音’,可破一切畜生道苦……” 淡淡诉说声中,观音婢身后法相与之渐渐融合,云冲波只见她在甲板上轻轻一跺,顿时全船为之一震:相与身合,竟似将她一身力气也瞬间提升! 面对那大如车轮、纵横劈斩的巨斧,云冲波仍不愿动用蹈海,纯用一身小巧功夫不住腾挪,心下默默估量着这样变身后的威力与弱点。 虽然力量降到了八级初阶,但云冲波经验仍在,完全境界更是没有衰退,观音婢攻势虽猛,他也尽自应付得来,一半心思,倒是在思考观音婢带自己出海,又突然和自己交手,到底是何用意。 两人交手动作极快,力度却都控制极好,云冲波自不必说,观音婢那巨斧虽然使得凶悍无匹,却一丁点儿也没碰着船上东西,两人正斗得急时,忽听那浦老头一声咳嗽,道:“你娘的,真有不开眼的啊!” 说话间,已听得远方一声炮响,便听一个声音得意洋洋道:“兀那船只是那里来的……没关系,来了就好,来了就不用走啦!”说着一阵狂笑,大约是觉得自己说话有趣。 两人此时皆已住手,云冲波眯眼看去,只见一只黑旗黑帆的大船,气势汹汹,直逼而来,船头上当先站着一条大汉,正在叉着腰狂笑不已。 “这是……海盗?” 云冲波不敢确定的问着,浦寿醉喝了一大口酒,薰薰然的道:“还能是啥……”说着眯眼看看,咧嘴道:“原来是荀家的小崽子们……荀思路这厮,眼力还是那么独到啊!” 第四章:在本章,一位年老道士和一位年轻尼姑将要分 第四章:在本章,一位年老道士和一位年轻尼姑将要分别向我们的主角提出问题 “怎么会这样……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啊!” 哀号声仍在回荡,但一条木腿已经准确无误的踢中眉心,将自称“王上一武海”的荀思路荀大王踢进海里,“扑通”一声之后,浮上来的,只有一个破草帽而已。 “……小子,因为你没有搞清楚,自己不是主角啊!” 以“铁脚仙”之势,单足立在船头,左手抓着酒壶,右脚踢平成一线齐,浦寿醉当真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不过,云冲波紧跟着就把他拨到了一边。 “明明是被我打成半死瘫在那里的,你非上去补一脚……难道这样会有成就感吗?” “这个,补刀确实能体现水平的啊!” 说是这么说,浦寿醉跟着还是招呼那些水手们把荀大王捞了上来,一边指挥他们给荀大王压出肚里的水,一边摸着自己肚子感慨道:“还是打劫好啊,你看,这是多大的船,这是多听话的人……”浑不理自荀大王以降一干人等早已是无语泪千行。 就在刚才,兴致勃勃的荀大王拦下了这只小船,在看清船上人员后,荀大王更是两眼放光道:“这次须是奢遮了,本王不仅劫财,还要劫个色哩!” 这美梦当然妙极,却只妙了短短一瞬间,荀大王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眼前一花,再向后,就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在无意识的哀号声中摔进了海里。 “……你们这些人,连强盗都抢,太没道义了!” 没兴趣理会荀思路大王的心路,云冲波只是高兴于总算有了一只“不会晕”的大船,为此,他甚至宽容的告诉荀大王说,放心,只要送我们一程就没事了。 这个承诺本来让荀大王安心了一些,但当浦寿醉斜着眼看过来,并比划着告诉他要先送到某个地方才行时,荀大王的脸顿时又白了起来。 “花大王……花爷爷,是小的不开眼,实在不成,您就给小的一个痛快,放过小的这群弟兄吧!” “我说,你们要去的这是什么可怕地方啊!” 无视于云冲波的质疑,观音婢闭着眼在那里打座,而浦寿醉则是继续一口酒一声笑,指挥着大船前行。 “……随你们便好了。” 又走了大概三十来里,云冲波开始有些明白荀大王为什么会那么紧张,这里进入了一片极为密集的暗礁区,回浪的声音清楚异常,就连云冲波这样的外行也能听出来不对,如果没有浦东寿醉精确无比的指挥的话,这船大概早就沉了三百次也不止。 “这个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这里本来就不适合进大船,谁让你非要嫌晕船……” 说话间,云冲波已大致看清了周围环境,这里是一片环形的礁石带,中部却似乎水深一些,有一座大些的岛。眯眼看去时,岛上似乎还有人在活动。 “这儿,不会碰巧就叫听涛岛吧?” 忽地福至心灵,云冲波问了这么一句,观音婢微一点头,却忽道:“不死者刚才看我‘六观音法’,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 本来以两人之力,面对这等三五十个海贼,那就算随手施展,也足可以把他们统统踢下海去,但观音婢不知为什么,却坚持以“六观音法”对敌,自大慈观音大悲观音师子无畏观音大光普照观音一直到天人丈夫观音大梵深远观音六式尽皆施展,用得淋漓尽至,到后来,云冲波根本就是三停心思中只用得半停对敌,倒有两停半在琢磨这“六观音法”的精要。 以云冲波的见识,无论怎么样的武学术法,也总是能点评几句的,但他刚刚说了几句,却被观音婢截断道:“不是。” “的确不死者您看得很准,这一套术法仍有甚大提高空间……事实上,这也是家师已经做了的事情。” 六观音法本来是天台宗与密宗共创的法门,所取之意,乃以六观音相破六道苦,但在释浮图的手中,却将这套只能算是中上的术法再做提升,推演出了高段变化“六观神法”,是为文殊、普贤、大势至、弥勒、地藏和不空罥索相观音,用释浮图自己的话来说,那将是可以与龙拳和忘情诀这样的武学并论,有足够资格被最强者依靠的术法。 “不过呢,目前的我根本没能力实现这种事情,除非……” “你是说那珠子?我带着呢!” 很高兴的想把释浮图的托付交还,但观音婢却象是看到老鼠和蟑螂一样,迅速退开。 “不死者,我说过了,我不能承担这件东西。” 镇静的告诉云冲波,刚才说的其实全都扯远,或者说是跑题了。 “我其实是问一下啊,不死者。” 在刚才,观音婢充分的展现了观音六相,而正如她刚才所说,在能力足够的时候,还能够更进一步,展现出六大菩萨的法相。 “那么,不死者,这样的一套术法,或者说这样的各种术法,能够……让你相信佛和菩萨的存在吗?” “……嗯?” ~~~~~~~~~~~~~~~~ 被问得一愣,云冲波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浦寿醉大声道:“到啦!”便觉船体一震,已然停住。 这个小岛的面积不大,百十步方圆而已,三个方向都是狰狞的乱石,只有一个方向是相对柔和的沙滩。 一个老道士正坐在沙滩上。 现在是二月,道士穿得很单薄,但他眯着眼,晒着太阳,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他面前有一张用沙子堆起来的台子,上面有两个小盆,里面胡乱放着一些还在渗血的肉片。 肉片是来自鱼的身上,老道士左手抓着一条还在摇头摆尾的大鱼,右手轻轻一抹,就撕尽了鳞片乃至鱼皮,然后就是食指一划,划到底部时和大指一拈,就抽出了一块半指厚薄,还在滴血的鱼肉,随着他手上动作不停重复,碗里的鱼肉也就多了起来。 “后生,坐。” 听到云冲波走近,老道士头也不停,只向自己的对面指了指,待云冲波坐下后,又将其中一盆向他推了推。 “尝尝,鱼片,鲜的。” 没有动手,云冲波道:“道士也可以吃鱼?” 这句话终于让老道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似乎愁苦,又似乎欢乐,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道士为什么就不能吃鱼?” 干净利落的反问,倒是噎住了云冲波,的确他也没法立刻背出来禁止道士们吃鱼的戒律是那一条,但出家人不食荤腥,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很想骂一句“无耻!”,可在云冲波开口之前,老道士似乎终于对碗里的鱼肉感到满意了,便把已经只剩骨头的大鱼丢开,将沾满血水的双手用力在沙子上抓了几把后,施施然的拈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 ……在咀嚼的同时,他居然还能够又抬起头,用最鄙视的眼神看向云冲波,道:“俗物!” 愣了一愣,云冲波突然大笑出声,同时把手伸进自己面前的碗里,和老道士一样,捞起鱼肉大嚼,同时还不忘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观音婢,道:“你吃不吃?” ……这一刻,他终于确定,观音婢带自己来见的,正是当年创立观海楼,一力压制武荣千门百教,打造出了一个无比和谐的宗教环境的道士。 虽然看上去衰老不堪,恍若一颗行将倒下的大树,但当老人擦净手,坐直身子后,身上所涌现的汹汹气势,云冲波却绝对不会看错, 那是……第九级力量! (而且是圆熟无比的第九级力量……并非和盗王他们一样新近突破的……) (这是谁?) 心中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但又没法确信,因为,现在这个人,和出现在传说中的那个人,实在相差太远。 “很多年前,我来到了东海,和两个兄弟一起。” “我们都在这里得到了巨大的收获,不过方向各自不同。” “后来,他们反目,各自离开,而我留下了,因为我很喜欢这里。” 慢慢咀嚼着带血的鱼肉,慢慢讲述着一些发生在数十年前的旧事,老人打量了一下云冲波,突然摇头,叹息道:“不死者,元津他,就是为了你这样一个人死掉的么……” 这句话说出,云冲波再无疑问,长身,拱手,道:“见过飞仙前辈。” 老人--或者说东海飞仙,东海方士们的领袖,东海三仙之首也是其中硕果仅存的一位,点了点头,抬手道:“坐罢。”便依旧在慢慢的吃自己碗中的鱼肉,似乎刚才没有说那句话一样。 但云冲波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在他而言,这老人最重要的身份并非什么东海飞仙,而在于他也姓张,在于他还曾经是五十年前道门希望“龙虎三垣”之首,他是张元空,是张元和与张元津的师兄,他是空空儿,是张元和与张南巾的师兄! “万事到底原是空……” 一声长叹,老人把碗底残余的鱼肉全数捞进,塞进嘴里。 “什么是空?忘却便是空。” 自问自答着,老人看向云冲波,道:“只不过几十年啊,武荣城中的年轻人竟然已经开始忘掉这楼本叫作观海楼了。” “幸好我还活着。” “元和也还活着,小浦、云石和明本这些老东西都还活着。” “我们都活着,当年的那些事情,那些人……他们也便活着。” “但若我们也死了,他们,便要彻底成空。” “万事到底,原是空啊……” 叹息声中,老人将嘴里的鱼肉咽下,随意的在胸前道袍上抹尽了手上血水后,他虚虚抬手,将云冲波强行拍回地上。 “不死者,有个故事,有个很老的故事,有个我们象你现在一样年轻时的故事。” “……有个叫‘飞光’的故事,你,可想听听?” 第四章: 下 第四章:在本章,一位年老道士和一位年轻尼姑将要分别向我们的主角提出问题下 丝毫犹豫都没有,云冲波便开口道:“想!”孰料,张元空立刻便道:“想啊?好,便慢慢想去吧……”就再没了下文。 呆呆等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被消遣了!”,云冲波脸部完全僵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见那张元空已毫无风度的拍着地面大笑起来。 “想!哈哈哈……笑死我了……丫头,你看他那张脸……那幅呆样……哎哟受不了了,我肚子都疼了……哈哈哈哈!” 额上青筯跳动,云冲波好容易才忍住没有飞起一脚踹在对方脸上。对“长者”所应有的尊重,至此已经几乎完全无存,倒是观音婢,心性修为当真了当,仍然是木着一张死人脸,站得如树桩般全无动静。 笑了好一会,见两人一躬身,一直立,皆纹丝不动,不言不笑,张元空终于止住笑声,道:“现在的年轻人好生无趣……“说着长长吐出口气,稳稳坐直了身体。 “既然能到这里,想来你的答案是让这小丫头满意了……但能让她满意,未必能让我满意。” 在武荣城中,面对观音婢的询问,云冲波的回答是“共存”。 “我们太平道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在新的世界里,愿意信什么教的,依旧可以去信什么教。” “好答案,这个答案大概可以让浮图放心了,但要过我这一关……不死者,未够啊。” 悠哉游哉的样子,张元空说出的话,却是惊人至极,与他的表情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浮图已去,而纵然得到这小丫头的认可,但今日佛门当中,却轮不到她来话事。” “但我不同。” “若能让我满意,东海方士,便将成为太平道的盟友,而天下道门之中,你也会突然发现大量的朋友。” “浮图与我,乃多年旧交,当年白莲事后,他号称长年坐禅,其实是遍行天下……求知,解惑。” 对当年事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掌握这些上代强者的心理活动的地步,云冲波自然不明白“求知解惑”之句何解,只能静静听下去。 同样是在袁州,武荣之名,释浮图早有耳闻,但当他亲身来到这里,亲眼见证了此处“百教共存,和谐安乐”的的情景时,还是深感意外,而以他的资源与力量,自然轻松便查出了创造和维系这一切的源头,更拜访到了这位已经多年未履陆地的东海飞仙。 “等等,什么叫未履陆地……你不是几年就要来武荣一次踢别人家场子吗?” “混帐后生,不知道和长辈说话要有礼貌吗!” 吹胡子瞪眼的表示说武荣是个港口,所以在武荣上岸仍然可以算是“未履陆地”,至于语法方面的问题…… “你到底是来听故事还是来踢场子的?” 讪讪的摆着手,云冲波连声说“您请继续”,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下张元空的情绪,继续回忆那些陈年往事。 两人熟悉起来之后,释浮图也稍稍知道了一些前因后果,对张元空的行为他表示理解,却不认可。 “他认为呢,我这样做和魔弥陀并无分别……只少走了半步而已。” 对释浮图的指摘,张元空并不否认,却也绝不接受。 “说到底,他没见过当年……他虽然也体会了那句话,却绝没有我们的体会深刻。” “那句话?” 好奇发问,云冲波本已作好了又被消遣或取笑的准备,但张元空却只是温和的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说了下去。 “……出家人之间的斗争,总是最狠毒的斗争!” 接下来所说的,与猛大蛇曾经介绍过的历史大同小异,无非是说了一些当年武荣城中诸般夷教相争相竞时的惨状,但张元空所说,便细致了许多,听得云冲波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一干人等皆在那泥板前立了誓言,便欢喜鼓舞,发一声喊冲杀进去,杀尽男子,掠尽女子……这是在传教还是在打劫?” “信他们教的人上一成的税,不信的人要上五成的税?这真的不是在打劫?” “杀光当地的牲畜、男孩之后,大队人马拆了房屋、扛着行李,浩浩荡荡的离开……我听着这不象是出门逃难,这分明是打劫了一家后,去劫下一家了吧!” …… “的确很难相信,不过,当年,的确就是这样啊。” 事实上,这些东西对普通人虽然是奇闻,但在大夏最高层的那些人物当中,也并非什么冷门的知识。偏执的教门,在掌握了军队乃至政权之后,便是如此可怕,这也正是佛道儒家多年来对太平道始终持以高度警惕的原因之一。 “哦,那您就想多了,我们太平道的目的可不是这个……” 很安心的笑着,云冲波说的底气十足,倒是让张元空又打量了他几眼。 “你有很奇怪的自信,你好象知道很多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一句话就说得云冲波背后几乎要冒出汗来,却喜张元空似乎又觉着倦了,微微的低着头,眯上了眼。 “今天是个好日子。” 非常突兀的又切换了一个话题,张元空絮絮叨叨,却是越说越远,越来越不着边际,云冲波听得心中微微焦燥,却也无可奈何。目光瞟过时,却见观音婢似乎已听不下去,转身向岛内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所以呢,行事贵乎于专,想当年,老道我放着千法万咒不动,只练了一路天罡咒法,虽然说不上一咒破万法吧,倒也一时横行……” 不知何时起,张元空的话题已又变成了自吹自擂,云冲波则是早已听得如昏似醉,虽然张元空的声音渐渐提高,他听在耳中却是越来越模糊不堪,肚里反来复去,只是揣摸一件事情:张元空今天,到底是何用意? “……不死者!” 猛然一战,云冲波终于回过神来,惊觉到自己刚才几乎就这样站着睡着过去,只见张元空也已站着身来,瞧着自己,眉开眼笑。 “时间到啦。” (时间到……什么时间?) 正要询问,云冲波却觉两脚微湿,低头看时:不知何时,脚下竟已被海水漫过。 (这是涨潮了,但……) 终于听得身后似乎远远传来了如雷鸣般的低沉响声,云冲波待要转身,却见张元空右手一扬,居然转眼间便涨大十倍,恍若车轮! “一轮红日大如斗,飞去冲破天光斗……不死者,都天罡法,天退,正一!” 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但在被这有一尺见方的拳头轰中之前,云冲波还是及时做出了反应,左臂防守住面部和前胸的要害,右手执刀待变,同时更借力后跃,那是想要先将距离拉开,赢得更多的反应空间。 谁料,张元空的拳势,丝毫未减! 明明已退出一丈多远,却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拳头迅速迫近,在视野中不断变大,一直到最后猛烈的砸在了云冲波的手臂上。 一拳已将云冲波轰到七荤八素,向后倒飞,以距离计,无论如何都是要摔到水里,所庆幸者,对方手下倒也留有分寸,力量大致仍在八级以内,虽然仍对此刻只得八级初阶的云冲波形成辗压之势,却没有暴烈到根本无从反抗的地步。 (好家伙……这才对啊!) 对方突然出手袭击,云冲波却是精神大振,人在空中,已是猛一挺腰,找回了平衡--却反手将蹈海插回腰间。 张元空这一拳的确又快又狠,云冲波硬吃一击,居然已被轰出数十步外,更身在丈余高空,但以他此刻能为,便再高上一倍摔将下来,又岂会有什么意外?一呼吸间,便已调整身形,却觉眼见一花,张元空居然已用更快的速度追将上来! (不会吧,这是要……) 道法术法,最是繁多,也最利远战,当年张元和甚至有“二百步外,天下无敌”之称,谁想张元空战法却是大相径庭,明明云冲波主动拉开距离,他却全不利用,而是如近战武者般,全速抢攻。 “法印照处精芒作,神箭射时流星落……上清雷音,天捷!” 看得清楚,随着张元空的念诵,他两腿之上同时有金色光芒流转,透入体内的同时,更似乎将他两腿勒紧有若干柴,但这样也使他的速度瞬间得到提升,快了何止两成? 也不知是从何处借力,张元空明明踏空履虚,却是力道十足,双脚如风,转眼间连蹴十数记,云冲波虽然守得严密,争奈身在半空,脚下无根,到底又被踹得向后飞出。 (这个,他怎么能把天罡三十六咒法练到这个地步啊……) 所谓“天罡咒法”,其实便是“天罡三十六咒法”,那本来只是道家入门级的法术,修为之法,乃是一一存想斗部三十六位天罡形象,借取其力,壮大已身,依据所请罡星不同,增效也各自有别,说到底,其实近于“请神”之法。但这路法术修炼极繁,效果却是不大,一般修炼到四五级力时,增益便已甚是微小,是以道门多年来一直以之为入门基础,供弟子打熬之用,只要稍有所成,便要依据所长,另择法术修习,断没有人将之一路习练不缀。 但云冲波此时看的清楚,张元空所运力量,明明并不强过自己,但在这咒法加持下,却被强化极多,甚至隐隐已近乎八级顶峰力量的威力,如此之大的增幅,却怎会是由这路如此废物的术法所得? 云冲波此刻全然处于下风,心思却格外清明:硬生生将思绪割作两处,一边厢盘算这天罡三十六咒法的相关信息,一边厢却是调匀呼吸,放松身体。他虽然始终未得转身机会,但脑中却清楚若见,知道自己再退丈余,便可落脚在礁石之上,那时脚下生根,自然又有不同。 却谁想,正在计议当中,背后,却忽闻有若天崩地裂般的巨声,呼啸而来! (这是……混帐东西!) 不及反应,云冲波已觉自己被一堵巨墙猛然轰正背后,气血翻腾当中,再维系不住身形,自一丈有余的空中,一头栽落! ~~~~~~~~~~~~~~~~ 听涛岩上,观音婢默然而立,她的位置,可以看清所有的东西。 她看到了天边席卷而来的那一道白线,她看到了张元空是怎样把咒术掺杂在说话当中,干扰了云冲波的判断,她看到了当潮水逼近时也正是张元空出手的时候,她看到了云冲波就这样被张元空半诱半逼的,用自己的背,硬生生撞上了那数人高的浪头! (师父,你坚持认为,不死者能够给出一个让你和飞仙都会满意的答案,你坚持要求,要我来保护你身后的佛门……但是,为什么?) (虚空师兄,他到底错在什么地方啦?) 第五章 本章,刚吃过海鲜的主角要接着再(上) 第五章本章,刚吃过海鲜的主角要接着再吃狗肉(上) 从高处看下来,此刻正在汹涌着的,并不仅仅是潮水,大风吹起大浪,与月亮的力量混合一处,才形成了此刻肆虐咆哮的白涛。 刚才击中云冲波的,只是第一波冲锋。在那之后,浪头连绵不断,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在外围的礁石上撞碎、堆积,慢慢将其淹过。 张元空仍在空中。 白浪滔天,水珠飞溅,张元和总能够在一滴水珠去势衰竭之前,准确无误的踩在上面,在将水珠踩灭的同时,也抵消掉自己下沉的势头,再度弹起。 已在空中这般踏出了百多步,张元空的节奏始终不疾不徐,没有任何变化,他眯着眼,低着头,打量着脚下的水面。 先前露出水面最高处有六七尺的礁石,此刻已经完全没在水中,没有了阻挡,浪头的推进变得更加顺畅,声势反而显弱。若说先前与礁石冲撞搏击的巨浪象是一支正在前赴后继血战的军队,凶相毕露,此刻,这平滑涌动的潮水便更象是一支正在高张旗帜入城的军队,势若千里。 ……直到,终于有漩涡出现。 能够看到有黑影正在迅速接近水面,张元空一直眯着的双眼也不禁微微张开,但随后,透出的却是错愕! 哗然声中,破水而出的,竟是一条首尾将近两丈的鲨鱼! “雷云雨号,剪虹破庙……上加伐精,天勇!” 右腿骤然胀大到原来的三倍,张元空似突然失去支撑,急速坠落,一脚踩正鱼头上面,竟如巨斧大刀,生生将这巨鲨跺作了两半! 血肉飞溅中,被巨鲨遮掩的云冲波终于出现! “东海七杀……狂鲨断身杀!” “好!” 身法保持不变,自刚刚被自己蹬裂的血肉中急速下坠,云冲波刚刚全身破出水面,张元和便已压至头顶,右脚踩落,与他交握高举的双拳撞正一处! 拳脚相击,云冲波身形只是微微一沉,身下水面却骤然下陷,一下显出个直径数丈的凹面来,起初似皆静寂,跟着,却是砰然巨响,整个凹面的边缘中,白浪喷溅,立水如山! (呼……) 放松身子,云冲波沉回水中:此刻正是潮水高时,礁石没入水下已逾八尺,他沉将下去,待两脚踏着实地时,猛一发力,再度疾冲而起,去势更猛,更凶! “东海七杀,沙蜃射影杀!” 拳出如雨,转瞬已轰出数百记之多,速度之快,招式之狠,便让敖必戏敖开心诸人在此,也只能说个“好”字。 “青袍金甲长百丈,骑龙驭云执风轮,祭用,天巧!” 今次却与前几番不同,张元空双掌一并间,身后忽现神将形状,着金甲,披青袍,踏云执轮,只一闪,便化入张元空体内。顿时便将他反应闪躲之能提升数成,进退趋避间,看似惊心动魂,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将云冲波的拳头避过。 一轮快拳轰过,云冲波气势又竭,收势落下,但张元空却似来了精神,不容他这样退走。 “水火交精,四七二五,六合齐临,金光,天暗!” 张元空身形似乎猛得张大,跟着更变得稀薄,居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云冲波一怔,忽急旋身,一记铁板桥,险险避过了自右后而来的拦腰一扫! “好小子,好快的反应!” 一声夸奖未完,张元空已连续踢出五脚,云冲波跌、迎、扑、滚,虽然狼狈不堪,却到底没吃大亏,仅仅被在手臂上踢中一记,却也得以借势退开。 “是看错了吗?怎地这几下倒有点那些秀才的味道……” 皱皱眉头,张元空却忽地显着寂廖模样,伸了个懒腰,叹道:“不过的确是很不错的人物了,我在你这年纪时……”他这边说话,云冲波也便收了架势,叉着手听他。 ……却谁想,云冲波这厢方收了势,那边张元空已如狂飚突进,迫至身前! 只来得及骂出一个“无……”字,便已被对方双掌齐出,重重轰破中路,虽然云冲波最后时候还是勉强将双臂屈回挡住胸口,却被轰得站立不住,远远飞出,口中竟迸出血来。 “我没说完啊,小子。” 得理不饶人,张元空疾追而上,更大笑道:“我说得是:我在你这年纪时,也是这般傻呼呼的模样啊!” (……这老不要脸!) 说来却也奇妙,云冲波此刻千真万确已是怒气勃发,却并无点滴憎恨之意,自己想来,倒也奇怪。 (但既然这样……那好!) 虽然可以让自己立身水面之上,可云冲波还是在深呼吸之后,沉入水中:但他沉下去的速度却是极慢,就如下面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而当下沉到水面上只余一双眼睛时,那目光,更令年纪已逾七十,不知见过多少枭雄巨子的张元空,也要为之一战! “……天魁、天罡。” 微一沉吟,张元空双指轻划,以极快的速度,在身侧勾勒出无数细线,最后结为三十六个光点,浮在身周。 负着手,从容履空,便这样一路登高,直到数丈地时,张元空才停住身形,默默注目下方。 亦是在此时,张元空的正下方,水面炸裂! 如刚才一样,云冲波再度破水而出,但气势汹汹,却远在方才七杀拳法之上,张元空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云冲波当初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之间领悟到的强招,将袁当也都斩落的强招! ……冲波、逆折、回川! (这是刀法。) 眉头微皱,张元空目光扫过,顿时便有六颗光点无风而动,投入他的体内。 “勇、雄、猛、暴、威……满!” 根本没有任何要回避的意思,也没有提升自己的速度、防御或是回避,张元空选择的,全部是提升力量的罡星,依旧是刚才一般姿势,身形似水急泻,右脚踏落,对正云冲波的拳头! ……声如雷。 雷声震震,两人虽在空中,脚下的海面却也被冲击波压制的深陷数尺,第一招上,两人竟是斗了个悉两铢称! (好小子!) “再来……逆折之刀!” “好!” 依旧只是目光扫过,便又有六颗光点投入张元空的体内。 “孤、伤、损、罪、剑……杀!” 依旧是“独沾一昧”的战法,张元空将自己的杀伤提到最强,身形掠动间,竟是嘶嘶有声,仿佛这虚无之空也抵不住他此刻的强大杀伤,连风也要被割断,连空也要滴出血来! 云冲波的第二招却令张元空大为意外,既非抢攻,也非回避,居然是个横刀死守,不卸不走的架势,张元空肆意狂攻,转眼间已见云冲波是遍体鳞伤! (嘿……可以了啊!) 攻势虽凶虽猛,却并没能造成足以结束战斗的效果,而当张元空的攻势稍竭时,云冲波立时翻肘,出拳。 “此刀,回川!” (咦,这是……太极?!) 所谓“回川”之刀,一旦发动,威力却是出奇的熟悉,竟分明就是刚刚张元空狂轰滥炸的天罡星力。短时错愕之后,这道门宿老已找到原因,也明白了自己方才猛攻时的那些些异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龙虎山不可能有人教你这样,而元津的路数也不是这个……谁教你的?” 云冲波哼了一声,恶狠狠道:“你在问谁?”心下却大为佩服。 所谓“逆折”之刀,本质上正如张元空所言,来自盗跖的指点,其原理,是将弟子规与没本钱刀相揉合,再加上其它的一些领悟而成。 这一刀看似死守,却其实寓攻于守:敌人的攻击固然过半被化去抵消,却也有小半之数被那无尽气旋巧妙分割、存储起来,一直忍耐到对方再衰三竭之时,才骤然爆发,全数返还! “机、巧、间、退、暗……微!” 六星齐闪,张元空身子急战,转眼间已将云冲波的攻势卸却,但与之同时,云冲波却已欺身而近! 闪身,反手,回刀! 这一刀,是是蹈海的“面壁十年图破壁”,北王的“回首望神州”,是仲连的“焚血告天”,但又不是“面壁十年图破壁”,不是“回首望神州”,不是“焚血告天”! 冲波、逆折、回川! ~~~~~~~~~~~~~~~~~~~ “我当然知道我们道门的方向是远战和术战啦。可总之呢,老道我就喜欢这样拳拳到肉的去打,你奈我何?” “……不奈,不奈。” 连连摆手,云冲波努力摆出自己最诚恳最憨厚老实的表情,可一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张元空脖子上那块乌青,便顿时破了功,赶忙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块狗肉烧饼,把眼看就要冲出来的笑声再压回肚里。 “混蛋小子。” 咬着牙骂了一句,张元空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被一掌砍在后颈上,打散掉全身功力,从半空中一头栽落水面的,的确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的确是好刀法,兼得奇、巧、雄、霸之势,不过,也是险着啊。” 对张元空的批评,云冲波倒是虚心接受:对方所指出的,他也明白的很,以第一刀挤迫出对方的全力反击,第二刀吸收和消耗对方的力量,以第三刀来毕其功于一击,这的确是很流畅的思路,但前提是,自己的第二刀,要顶得住。 如果张元空用出他的第九级力量进攻,云冲波早已经被撑爆,如果张元空认真将护身力量运起,现在乌青的就只会是云冲波的手臂。 “不过,如果砍上的是刀而不是手掌的……” 说到一半,便发现张元空的目光迅速变做不善,云冲波识趣闭嘴,低头喝了两口豆浆,又拿起一个烧饼,开始向里面塞热狗肉。 哼一声,张元空也拿起一个饼来,边塞肉边道:“说起来,老道真是很久没和人这样打架了……混蛋,把那块肥夹瘦的留给我!” ~~~~~~~~~~~~~~~~~~~ 边吃边说,张元空絮絮道来,全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过他说的甚是有趣,云冲波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想当年,这路天罡咒法在老道手里,那真是发扬光大,扬眉吐气……龙虎山上下几千年,就没有一个能练到我这地步的。” 吹嘘完之后,张元空的脸色却又有些阴沉,皱着眉补充说,不仅是之前没有,之后也还是没有。 “哦,在你证明了这路咒法的威力后……还是没有?” 这下倒都有点好奇了,刚刚亲身体验过的云冲波很清楚,这套咒法不仅威力大,变化多,尤其难得的是近战威力提升极高,对长于术法怯于近战的道门来说,这真是再有用不过的补充了。 “因为,就是没有别人练得成。” 龙虎山前后曾化了十多年先后培养了两代弟子来苦修这路咒法,东海方士们也在这上面下了大功夫,但到最后,结果总是一样:在力量修为稍有小成的同时,这路咒法也便撞上瓶颈,没法再有提升。 “至于原因,那是因为我的虔诚吧……” 叹着气,喝了一口店主人自酿的白酒,张元空咂着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 天罡咒法的第一步,和很多佛道两门的咒法都一样,那就是“存想”。闭目,打坐,将想要请降的神灵星斗的形状在心中细细摹画,虚想成形,在想象中构筑的越真实越细致,发挥出的威力就会越大。 “现在的小崽子们……向神之心不纯,杂念太多,太多啊。” 张元空当年本来也是和其它人一样,打算在修炼稍有成就后,就选择其它法术修炼,可在某次修炼的过程中,他闭目静思,却发现自己竟然存想出了许多并没有被告知的细节。 这其实很正常,能够很快就准确无误再现道书或师长口中描述的弟子本就是极少数,多数情况下,这样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施法失败而已。 “但老道那一次,却是用出了极大的威力……大得吓人。” “那么说……” 云冲波听到这里已是若有所悟,果见张元空道:“之后,我就去寻师父请教,结果……” 结果就是,张元空吃惊的发现,自己所想象出来的细节并非妄想,的确和记载当中一致,只不过,道门长者们认为存想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太过麻烦,意义不大,所以没有载入弟子们学习的道书。 “那一夜,对我来说是无比重要的一夜。我从来没有这么虔诚过,我开始发自内心的相信……道在,神在。” 一直到现在,也再没有人能重现张元空曾做到的事情,一直到现在,也再没有人能把天罡咒法发挥出那样的威力……这的确是个好故事,但云冲波却不明白它到底有什么意义。 “年轻人啊……” 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张元空不以为然的幅度很大的摆着手,表示说“你要悟啊。” “那小丫头的六观音道你也见过了罢……很精彩,尤其是六观神道的上段变化。能够自己创制出破执还有这样的法门,浮图的确是天赋无双。” “不过呢。” 眯着眼,笑得很奇怪,张元空道:“我曾经专程向海外胡僧请教过,也托人带来过身毒本地的经典……佛门进入大夏之前,本无‘观音’之说,这一点,你可知道?” “嗯?” 对这的确是第一次知道,不过云冲波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宗教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变形,添加或去除一些概念,与原生的宗教或信仰相融合,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的确,不稀罕,不过啊,小子。” 已是醉眼惺松,张元空呵呵笑道:“本来在身毒没有的观音,到了大夏,有人相信了,有人觉得有了,于是,到最后……与之相依托的法术与武学就出现了,甚至可以真得用‘请降’之法来祈请到了……这事情,难道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说着话,张元空已是不胜酒力,扑在桌上,沉沉睡去,只余下云冲波睁大着眼,坐在桌边苦思冥想。 (说起来,这事儿是挺古怪的……不过,他到底想说什么?) 云冲波这边皱着眉不动,那边店里老板却已过来,轻手轻脚将张元空扶到一边躺下,把他面前碗筷收拾干净,换了付新的上来。 “你认识他?” 云冲波好奇发问,那老板怔一怔,笑道:“怎敢说认识这般托大的话,孔真人可是小店的大恩人啊!” “啥?” ~~~~~~~~~~~~~~~~~~~ 攀谈了一会,云冲波已经知道,这慈眉善目、腰粗脸圆的狗肉店老板来到武荣已经十多年了。 “起初的时候,生意很好呢。” 微笑着回忆创业时的辛苦,老板不自禁的微笑起来,但很快就皱起了眉。 “但自从拜狗教的那些家伙来捣乱之后……” “等等,你说什么?” 一脸愕然,云冲波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武荣城里除了可以吃猪肉狗肉但不能吃牛肉和可以吃狗肉牛肉但不能吃猪肉的两家教派之外,还有一个可以吃猪肉牛肉但不能吃狗肉的小教门。 “是啊,你说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愤愤回忆着那时的事情:那些信徒非常狂热,完全不讲道理,抢狗,堵门,总之是搞到生意要做不下去。 “而且他们的确很厉害啊,几个带头的,都能够请到一种狗头神降在身上,就是那什么吧,他们身子还是人身,只是把自己的脑袋换成了狗头,然后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么大的车子撞上去也没事情,可怕的很。” 至于后来的发展,云冲波倒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这些用拳头传教的拜狗教徒撞上了用拳头防止别人用拳头传教的张元空这块铁板,至于之后是被打走了还是被打改了,那倒也无关紧要了。 “不过狗头神那是什么东西?从来没听说过。” “谁知道啊,听说是从很西很西的地方传过来的,据说那地方的人,不光拜狗头神,还拜鸟头神……哦,对了,还拜猫神呢。照他们的说法,咱家大夏的猫啊,全是从那里过来的。” 咂着嘴说“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云冲波客气的向老板告了谢,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边喝着已经冷掉了的豆浆,边琢磨张元空先前所说的事情。 就这样想了好一会儿,云冲波的脸色突然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又象是想到了什么很惊人很可怕的事情,不自觉的张大了嘴。 “这么快就饿了么……嘴张成这样,这里是狗肉店,没有猪头塞你啊!” 不知何时,张元空已经醒来,晃晃悠悠的又回到了对面,但云冲波却完全无视他的奚落,带一点紧张的,睁大了眼,盯着他。 “我说……你,你现在其实根本就是什么神都不信了……不管是三清北斗还是玉皇土地……你根本就什么都不信了,是吧!” 第五章 下 一直到回到投宿的地方睡下,云冲波还深深沉浸在张元空的讲述中。 “天下教门最顶点的人物之一,是一个根本不相信有神的家伙……这叫什么事啊!” 当云冲波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在他面前的张元空,就突然好象变了一个人一样。 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见了,豁达中掺着颓废的气质不见了,那个似乎一直在游戏人生并将永远这样下去的那个老人突然间就不见了。 坐在云冲波对面的“人”,仿佛突然间就不见了,仿佛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座“山”。 巍峨、高大、雄壮、坚实,深不可测、坚不可摧。 “不死者啊……” 用词也变得庄重,不再称呼为“小子”或后生,口气也显出了难得的认真。 “你终于想到这一节了吗?” ~~~~~~~~~~~~~~~~~~~ 一直到回到投宿的地方睡下,云冲波还深深沉浸在张元空的讲述中。 “天下教门最顶点的人物之一,是一个根本不相信有神的家伙……这叫什么事啊!” 当云冲波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在他面前的张元空,就突然好象变了一个人一样。 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见了,豁达中掺着颓废的气质不见了,那个似乎一直在游戏人生并将永远这样下去的那个老人突然间就不见了。 坐在云冲波对面的“人”,仿佛突然间就不见了,仿佛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座“山”。 巍峨、高大、雄壮、坚实,深不可测、坚不可摧。 “不死者啊……” 用词也变得庄重,不再称呼为“小子”或后生,口气也显出了难得的认真。 “你终于想到这一节了吗?” ~~~~~~~~~~~~~~~~~~~ 很久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张元空是龙虎山上最虔诚的弟子,因为他亲眼见证到了神迹,神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他的脑中,与所有的记载,他甚至还没有看到的那些记载完全一致。 作为回报,他得到了力量,强大的力量,使他可以仅凭一路入门级的咒法,就与张元和和张元津并列,成为龙虎山年轻一代的代表。 虔诚带来力量,力量带来更强的虔诚……这本是一个很好的正循环,直到有一天,他来到武荣,来到这个百教并立的奇特城市。 关于自己在武荣的经历,张元空说的非常简单,并且大段大段的跳掉了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但就是这样,他的描述也已经给云冲波勾抹出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可以呼唤出有翼人与角人,奉“十”字如神圣的教门,崇拜火焰的力量,把铁钉打入额头后仍能高速飞奔的教门,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绝对的光暗与善恶,能够变身成风和巨人进行战斗的教门……林林总总,超乎想象。 “我们战斗,充满快乐的战斗。我们没有被迷惑,因为我们有不同的信仰,我们相信诸神可以并存,而不是如他们所宣传的只有唯一的真神。” “……然后。” 某一天,张元空突然从恶梦中惊醒。 “诸神并没有并存,只是我们相信他们在并存……是么?” “……是。” 精熟道门典籍,对佛门也有着极深的了解,张元空当然知道,在道门刚刚诞生的时代里,神谱中并没有诸天佛菩萨的存在,而在佛门刚刚传入大夏时,净土里同样也没有玉皇和三清们的位置。 “是我们将佛与道捏合到了一起……在儒家的调和下。” 而现在,面对三夷教,面对其它数不清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教门的时候,在连番恶战之后,在亲眼见证了对方各种怪异却强大的术法之后,张元空,终于开始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们的位置,在那里?” 在红花绿叶白莲藕的世界里,没有景、祆与摩尼的位置,正如同在景、祆与摩尼的世界里,没有佛与道的存在。 “事实上啊,他们最敌视的还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彼此。三夷教全是笃信一神独大的教门,他们互相诅咒对方为该死的邪物。诅咒对方所信奉的是魔而非神。” 而,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术法,全是“真”的。 见到了高呼“亚灭迭”之名后呼唤出来的身具三对光翼的白色恶神,见到了人身、马头,可以自由操纵声音的怪物“都西亚斯”,见到了手持绳套,只通过触摸就能将信众变成死灵战士的恶灵“维达特”……那些本来只是停留在经书上的怪物,被一个个的召唤出来,制造出巨大的破坏。 一直得意于自己的虔诚,也受益于虔诚带来的力量,但那一天……张元空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也是‘真’的吧?” 事实胜于雄辩论,眼睁睁看着对方发挥出的巨大力量,张元空无论如何都不能闭上眼告诉自己说这些“神”或“魔”并不存在。 “我们相信的世界中,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相信的世界中,没有我们的位置,嘿,那世界中甚至没有他们彼此的存在……但他们存在,我们也存在。” “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疲倦的告诉自己那个答案,那最合乎道理的答案,那个唯一的答案。 “……我们,都错了。” 也许这世上真有诸神在天,也许脚下的大地深处真有古老而强大的邪魔,但,张元空却相信,人类已知的任何一种描述,都必然是错误的。 “既然这样,不就和没有神没什么区别了吗?” 释浮图相信释尊,他创制出六观神法,向天借力,而张元和和张南巾却只相信道祖,他们有自己的法术体系来传承和使用。 “但说到底,他们全都是错误的,不是吗?” 可错误的想象,却召唤来了正确的力量,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即使真有神的存在,也必然是和我们的任何一种想象或力量都完全不同,它们不会在乎我们如何称呼,不会在乎我们如何祭祀与祈祷,我们的尊重与敌意,我们的认识与想象……它们全都不在乎,完全不在乎。” “呼喊‘摩尼’之名与呼喊‘夜和华’之名的,一样自天空中得到了强大的力量灌注,但按照他们自己的理论,这两人中就应该有一个先被降罚。” ……那一天之后,张元空就成了一个无信者。 “说来很好笑是不是?一个神棍组织的核心人员,继承者的人选之一,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痛痛快快的杀戮了一批异教徒之后,却变成了一个无信者,于是不愿再回到他的组织中去,开始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仍然记得当张元空说到这些时,眼睛里面的悲伤。那是一个老人的悲伤,一个用数十年时间之水也仍然没能洗净的悲伤,仅仅正视它,就已经让云冲波感到呼吸困难。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某件事情,张元空又回到了武荣,开始成为这个城市的“守序者”,而再到后来,他结识了“东海方士”,这群不信奉任何特定神明,仅仅在追求术法与力量的好奇者,再到后来,他的头脑、力量与资质,使他的地位迅速上升,成为了东海方士的三名领袖之一,再到后来…… “……我就记不起来了。” 这并非托词,在整晚上的交流中,云冲波早已发现,张元空的记忆呈一种非常奇特的状态,越是久远的事情,他的记忆越为鲜明深刻,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细节,他都能准确的回忆和描述出来,反而是离得越近的事情,他讲的就越含糊,甚至连续出现时间上的错乱。 “因为不值得记啊,太阳升起又落下,每天都是一样的……” 当半埋在酒坛里的张元空这样喃喃说着的时候,云冲波实在没法再忍耐下去,默默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那间狗肉铺。 身为云冲波,他二十年的人生并不足以让他理解张元空的悲伤,让他去捉摸那些没有说出没有说净的故事还隐藏着什么,但身为不死者,有无限生命,已经和将要经历无限轮回,并且正在将每个轮回的内容都一一记起的他……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这种感觉。 “……呼。” 当时正是深夜,云冲波用力扩张双臂,向着星空吐出了长长的,散发着浓浓酒臭味的气息。 “已经在这里呆得够久了……该走啦!” 第六章 在本章,主角将踏上新的征程(上) 第六章在本章,主角将踏上新的征程 “是啊,你也该走啦。” 酒醒之后的张元空,又恢复了那种神气满满、蛮不在乎的神情,而现在云冲波也总算看清了对方的类型。 “没错,你绝对就是那种没事抽型的人!一定没错!” “喂喂,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是,我告诉你,别看老道年纪大啊,你这样的,打三个不嫌少,打五个不算多……” 一边瞪圆眼睛说“我从来都是这样说话,怎么地吧”,另一边则在用力的卷袖子并向手心吐着唾沫,所幸,在场的总算还有观音婢这样冷静沉着的类型,很镇定的把两人分开。 “不死者,家师之所以请您来到东海,目的,就是为了和飞仙先生见面。” ~~~~~~~~~~~~~~~~~~~ 释浮图对“未来”的担忧,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但具体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准备做些什么,那,就连观音婢也并不完全清楚了。毕竟,近年来的释浮图,越来越沉默寡言,与弟子们和佛门长者们之间交流时,也显着越发的高深莫测。 “家师的确是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但他又没法准确的解释出那些东西是什么,代表着什么……他能看到,但常常不知道。” 云冲波对这种夸耀倒没什么意见,毕竟,释浮图是第一个看出了他“无命无数”的人,这份眼力不是假的。而且,就算不计在青州放过不杀的事情,逆运断因果,修经复脉续命结缘的那份子人情,自己怎么也该领的。 “但我相信家师不会错,我只要把他安排的事情做到就好。” 设法让云冲波来到东海,无非是为了两个问题,观音婢的问题,和张元空的问题。 “两个问题,你都答出来,而且答得很好,所以……有奖。” 总算有了一些沉静的样子,看着开始像是一代宗师,张元空很沉稳的坐着,道:“我可以考虑支持你,而这个小丫头,她至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问题是,如果说千门的支持,我觉得我不缺啊?” 努力想出来了这句犀利的讽刺,却完全刺激不到张元空,他很从容和威严的笑着,道:“小子没有见识……你认识的千门?他们只是末流,千门中真正成功人士的标志,就是你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是千门的一员!” “……比如说你,对吧?对吧!” 毕竟还是年轻,云冲波终于没能在养气功夫上战胜对手,而面对他的愤愤吐槽,张元空只是微笑着挥手道:“你强任你强,清风过山岗,你横任你横,明月照大江……”神色温和从容,当真是仙风道骨,简直象是下一瞬便要破空飞升一般。 ……之后便告无话,大家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不过,在告别时候,还是有了小小的插曲。 “对了,为什么狗肉铺的老板会喊你孔真人?” “哦?没错啊,你难道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化名吗?” 神色庄重的拈着胡须,张元空告诉云冲波说,他在离开龙虎山单飞之后,曾经用过叫“空空儿”的化名。 “……唔,只告诉你一个人啊,我其实还用过罗喉真人的化名来着,不过只用了很少几次。”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孔真人’是怎么回事?” “嗯,因为有时会被人问到名字啊,老道本来的名字还是有几分威风的,不好再用了,所以就倒过来,以名姓,以姓名,所以在武荣本地呢,多数认识我的人,都只知道我是孔张孔真人。” “哦,孔张孔真人……等等!果然没错!你果然就是千门的吧?!” ~~~~~~~~~~~~~~~~~~~ 总得来说,在离开武荣的时候,云冲波的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 了却了一桩心事,为太平道争取到了两注外力的支持,虽然说……这两注外力,一注现在还弱小到可以无视,另一注则显着极为的不靠谱。 (飞光……当年在武荣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今天的武荣,是一个让云冲波很喜欢的地方,而释浮图的担忧与张元空的考验,他也大概能够明白。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意外:一个以“取天下”为目标的宗教,在成功之后,会如何对待其它的教门,本来就是很可以让人担忧的事情。 (但是,这样说来,他们……很看好我啊?) 不觉有些得意,因为,释浮图这样安排的前提,只能是他判断出太平道很可能在这一次天下角逐中成为最后的胜者之一,如果说这个结论是别人做出的也就罢了,但是…… (释浮图啊,这可是真正会算命的人啊……连因果都看得出来!) 得意洋洋的这样想着,云冲波觉得更加愉快了。 离开武荣后,云冲波一路向西南而行,他的目标是宝光寺。 在袁州,最有名的寺庙当然是莲音寺,就算在释浮图已经倒下的今天,这里仍然是天下僧徒心目中的圣地。 但袁州当然不只有莲音寺,分属“净土”一脉的宝光寺便是袁地名刹之一。实际上,宝光寺颇有一些高级僧人认为,依靠释浮图才得以快速崛起的莲音寺根本就是个爆发户,有近一千年历史,也曾经出过许多奢遮人物的宝光寺,才能最好的代表佛祖的光荣。 ……而现在,自东林之后的再一次佛门大会,即将在那里召开。 “名义上,这只是一次务虚的联谊会,在过去,在佛尊的鼓励和引导下,这种活动一直在小范围内进行,数宗之间,半州之地……比如观音婢的成长,就离不开这种不预设目的的交流会。” 但这次不同。 就算没有孔真人醉眼惺松的提示,云冲波自己的情报系统,也告诉了他这次是不同的。 多年以来,虚空行走江湖,不忌黑白,不分官匪,也不知结交了多少教门势力,而最近以来,他更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导人向善! 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足以笑掉人大牙的幌子,但问题是,这面幌子却足够光明正大,而袁州当前的局势,也使得没人能够立刻站出来面斥他的荒谬。 自太平道起事以来,尤其自中路数番大战以来,天下蜂动,袁州更是个中翘楚,反王四起,烟尘遍地,有道是匪来如梳,兵去如筛,真是民不聊生,却喜出了一个虚空,近月来,他席不暇暧,四处奔波,逐一拜访各路反兵,据说,他是在导人向善,而的确,在他的拜访之后,多数乱军也就真得平静下来,停止了自己的脚步。 自然,那当中也有一些没什么耐心去听佛法的头领,而他们的结局呢……也可以想见。 “不得不说,那小子做事硬是痛快,凡是不肯跟他走的,他都让他们跟他师父走了……” “呃,你这个说法很奇特啊……不过这倒不是重点。” 擦了一把汗,云冲波重重一拍马颈,怒道:“你这样一路跟来,到底想干什么?!” “嗯?没什么啊,闲着反正也是闲着……” 努力张开眼睛,孙孚意诧异的看看云冲波,道:“大家顺路,就一起走走么。”说着打了两个呵欠,又眯上了眼,道:“你帮我看着点,要是路颠,记得提醒啊……” 看着孙孚意晃晃悠悠的背影,云冲波长叹一声,徒呼奈何,也没什么法子。 出了武荣的第二天,云冲波就碰上了孙孚意,攀谈几句之后,孙孚意发现两人的目的居然同样是去宝光寺,大喜之下,便当场拍板,把自己的从人统统撵走,决定和云冲波结伴上路。 “这次热闹呢,大的很,不可不看,而且……” “而且,观音大师多半也会去,对吧?” 带着一种恶毒的心理,云冲波在“大师”两字上特意咬了重音,但对方显然不知道羞愧或退缩之类的词该怎么写,反而大力的鼓着掌,表示说知我者兄弟也。 “不愧是同道中人啊……” “呸,谁和你同道!” 对于宝光寺之会的本身,孙孚意倒是没多大兴趣,在他看来,这真是可笑到爆的一群人和一件事。 “不就是一群被压制了好多年的大和尚们决定作反了么,想要就说啊。还假惺惺的挂个面具说是什么佛门大会,要讨论佛法……我呸。” 孙孚意的判断,与云冲波大致相同,他也同样认为,这次大会,基本就是一次瞎子也能看出来目的所在的会议,不过,他对会议本身倒是兴致十足。 (虚空……那个人可不会束手就擒啊。) 其实,在天下大势力的眼中,这次会议原是必然:释浮图突然而逝,如此巨大的权力空白,本来就必得要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夺后,才能填补上。 但虚空的动作太过迅速,也太过猛烈。 毫不犹豫,他用极为强势的作风迅速开始接收释浮图的政治遗产,被精心分割区划的权力与地域,一块块落入他的手中,那些自以为老奸巨滑,不想当出头鸟的僧人们只是稍一犹豫,便在愕然中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软抵抗的本钱。 如果只到这一步,虚空无疑是成功的,但…… (但可惜,他是有理想的人啊。) 在云冲波看来,虚空四处奔走,收服各处乱军,这一步棋其实走的很差劲。 曾经有过深度合作,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与虚空间的关系深到超乎多数人的想象,所谓的“说法”与“向善”,只是帮助他们洗白的途径 而已,但是,这却实在有太多的负面作用。 鱼龙混杂的局面,难以作全面有效的控制,迅速显现与膨胀的实力,必然换来极大的警惕与提防,在很多人看来,如果虚空没有急于把这些力量洗白统合,他在佛门中的反对者们便很难有足够的说服力来组织这次大会。 (况且,无论他们之前是受谁人扶持,现在可是羽翼已成……没有共同的理想与信念,只靠资源上的安排与扶助,就想要同时控制那么多大小不同,利益各异的山头……太天真了。) 在肚里默默下着断语,云冲波也象孙孚意一样,眯起了眼。 前方是下坡路,一轮太阳正在缓缓沉落,在这宏大、壮丽的背景中,云冲波看到闪烁着的金顶,在丛林间若隐若现。 ……宝光寺到了。 第六章 在本章,主角将踏上新的征程(下) 连更啊各位……连更! 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十六 袁州,冲佑万年观。 云冲波对着半掩半映的朝阳,精神饱满的作完了热身运动,在用几个大大的扩胸作为结束之后,他跳上昨天就预备好的竹排,长篙一点,便轻快的滑了出去。 (这地方,很不错啊。) 如果是平时,宝光寺自然很欢迎各路香客施主,但在这佛门大会即将召开的现在,方丈也只好含着眼泪将白花花的银子拒之门外……幸好,云冲波本来就有另外的安排。 冲佑万年观,宝光寺的近邻,一座早已破败的道观,云冲波腰里揣着“东海飞仙”的面子,以一名方士的身份,成功的住了下来。至于孙孚意……云冲波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跑到十多里外的县城去落脚,倒是没想到他居然也就这样捏着鼻子住了下来。 溪水碧绿,清可见底,两侧岩峰夹立,赤黛斑驳,连绵不绝,放眼望去,但见群峰累累,环水重重,兼得秀、险、奇、伟之态,当真是人间洞天,绝大好风景处。 ……此地,正是袁中第一名胜,“三三曲水,六六环峰”。 ~~~~~~~~~~~~~~~~~~~ 曲水环峰,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几乎成环形的地区。方圆百五十里范围内,群峰林立,各逞其妙,外部溪谷回环,断绝交通:山至水而止,水环山而存,居然自成一统,与周遭山脉绝不相连,既是绝地,更是奇地,天下文士公推“奇秀甲于东南”。 曲水环峰,峰水相依,碧水清溪无所不在,外环、内联,便是群山当中的天然通道。云冲波如今所在,乃是曲水环峰中第一大溪“九曲贯溪”,号称“一溪贯群山,清浅索九曲。”,此溪发于群山之中,曲折数十里而出环峰,冲佑万年观与宝光寺夹水而立,正在此溪出山处。 他一路赶来,宝光寺正会日子尚在三天之后,有此闲暇,便不肯在观中高卧,昨日问得道路,赁了一只竹排,今天一早便爬将起来,一人一篙,要来访山问水,探此幽胜。至于同行的孙孚意么…… “你傻吧,什么山水能美得过女人?” ~~~~~~~~~~~~~~~~~~~ “莫提起,提起泪洒江湖……” 低低哼着来时路上听孙孚意唱的小曲,云冲波很放松的撑着篙,一路好风景,纷至沓来,投入眼底。 ……直到,他的竹排在一次冲撞中猛然停住。 “喂喂,我说大哥,行船要看……不死者?!” 看着那个刚刚还如同一块木头一样泡在溪水里漂啊漂,以致于被自己真当成了一块浮木于是撞上去,然后就满脸愤怒的翻上竹排,而现在则是张大着嘴呆立不动的年轻人,云冲波也张大了嘴,愕然道:“椒图龙将?” ~~~~~~~~~~~~~~~~~~~ “哈,好象有个船夫撞着人了。” “俗世纷争,何足在心?唐生,你着相了。” “……多谢道锋大师相责,弟子果然是修为有欠哩。” …… 九曲贯溪第二曲处,双峰夹立,左峰润洁挺拔,号“玉女望”,右峰高耸入云,名“伏虎啸”,因峰顶天然生成大洞,山风过之,呼啸如吼,故而得名。峰上天然生成奇石,突出崖外,状如渔舟,因此上唤作“不系舟”,四望处,群山起伏,云在腰间,乃是二曲第一个好风景处。却也因面积逼仄,日久苔滑,乃是二曲第一个凶险去处。 ……而如今,不系舟上,却是热闹非凡。 一桌,一炉,一小壶,当风而置,周围散着七八把椅子,此际已坐了过半。 上首位一位僧人,约四十五六样子,满面红光,肥头大耳,正是宝光寺住持“天心”,他乃是净土宗近年来最出风头的几位大和尚之一,也是今日地主,虽然假惺惺一番,却吃不住诸僧共劝,终究半推半就坐了上席。 天心左侧所坐僧人看相却是不成,三十来岁年纪,獐头鼠目,干瘦异常,只一双眼活泼泼的,四下端详不停,正是华严宗自当年莲音大劫之后培养出来的第一号后起之秀“道锋”,以三十岁年纪而得“地论师”之名,修为那是极精深的。 坐在道锋对面的却居然是个番僧,黑肤如炭,发卷目深,微微眯眼,口中喃喃诵经,并不和周围几人谈论。天心道锋几人看在眼里,都觉碍眼的紧,却也无从发作:这人本就是他们费力请来,乃是海外大德“拔思巴”的二徒弟,唤作“阿八都”,这人与他师兄“阿八贡”在东南海外俱极有名声,讲佛说法或者不行,杀人放火、甚或挖坟掘墓诸般,却都是作熟了的买卖,他们平日所用酒具,便是敌对教门宗长的头骨!凶名到处,号称能止女童夜啼,拔思巴一脉好大地头,泰半倒是靠着这两名“护法弟子”打将下来的。 道锋下手位置空着,再过去一位,坐得是个高瘦僧人,年纪已近五十,他面色阴沉,居然有鹰视狼顾之相,也是华严宗近年来崛起的实力派之一,韩州佛晴寺的主持有垢。他本号无垢,却因修炼华严宗“渐意十住”勇猛精进,尤其是将第二住“离垢住”推演出诸般精妙变化,索性便换了法号,自称有垢,他与道锋素来不甚相得,是以宁可再下一位,也不肯邻坐。 再有一人并未入座,自端杯大红袍,站在崖边端详风景,居然是俗家打扮,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风度翩翩。他却是禅宗一脉,师承喝佛骂祖,放言“佛在狗矢”的“老狗禅师”,本姓唐,故都叫他唐生。虽然年轻,修为却是不凡,当初释浮图说法莲音寺前时,他也曾有幸参与。此刻听到道锋出言相责,含笑点头,风度极佳,至于腹中正在大破恶语之戒曰“老子就是着了,你待怎地?”,那不过是枝未细节,也无须细说。 …… 这几人俱是当今佛门重要角色,有的心机深沉,有的修为不凡,有的势力广大,各各皆是一方人物,如今会聚一处,为得自然是三天后的那场佛门大会。 “虚空那厮……居然就这样答应来了,真真怪事。” 一说到“虚空”名字,天心刚才还堆在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散将开去,显出几分忌惮,几分憎恨。 “他不来……又能如何?此番大会名义上不过是大家坐而说法,原没甚么题目设下。他身在左近,若是不来,反显着心里有鬼。” 道锋说话声音甚快,一气便接出大段分析,滔滔不绝,转眼已将当今佛门形势论过一遍--也不管周围诸人皆是面色抽搐,各各端了杯子作未听见一般--意犹未尽,咂着嘴道:“此谓之阳谋也,他就算明知不对,也是不得不来的。” 阿八都微微张眼,看了道锋一声,鼻子里哼得一声,又闭上眼,道:“诸位师父,来或不来……钱须总是一样。” 有垢阴着脸,道:“今番事情,咱们已计议了许久……只能成功,不容有失!”却听唐生从容笑道:“各位师父,咱们这次所行的,乃是佛法-正道……佛尊当年修为精深,处事公道,乃为天下佛门共主,如今虚空师兄精进有余,而不知调和之道,这般下去,不止要倾坏佛门,更要坏掉佛尊名头……我等为事,原是为了佛尊身后名声,想来在天有灵,也必会庇佑我等。”一番话说得诸人个个木着脸不说话,肚里皆道:“果然后生可畏……这狂生竟然无耻一致于斯!” 唐生这边说毕,那边道锋正要接口,却忽听山峰一侧有人沉声道:“虚空深沉多智,岂会没有预备?”声音铿锵,如铁石相击! 诸人一听这个声音,皆站起来,纷纷拱手道:“天白大师(师弟)”。 来人约摸七尺三四寸高下,头戴笠帽,将脸遮却大半,手持一支九环锡杖,他一边还礼,一边快步走来,在天心对面位置坐下,先倒杯茶一口吸尽,方揭了帽子,道:“……他今番前来,至少带有百多号人!” 这人脸形瘦削,肤色较深,眉头处更有大大一颗黑痣,颇为丑怪,却无人敢于嘲笑:他法号天白,修得乃是净土不收,禅宗不认的野狐禅,自号“报死和尚”,却因他黑而且瘦,背后人送一个诨号,唤作“乌鸦和尚”。一身武艺极是精强,尤其擅长飞檐走壁的功夫,平日里多半是在各处小庙小庵当中厮混,却不知怎地,某次听说书时与天心撞到了一处,从此结交,今番也被拉进来共议大事。 诸人目光此刻皆落在天白身上,他却也真沉得住气,喝了几杯茶,方缓声道:“以唐赛儿为首,今次来了百多人,皆是各地乱军头领一级的人物。虚空对外宣称,他们皆已真心忏悔,一心向佛,要趁此番大会机会,请诸宗长者共为见证,度他们入门……”一番话未说完,不系舟上,已是骂声四起! 要知他们这干人背后联络计议已久,说到底,既是不忿虚空如今高居诸人之上的威势,也是真怕他奔走乱军当中的用意,是以想借此机会解了他的权柄:要知这些人各自都是一方人物,再小的庙产也有千多亩地,又那里甘心被一个没来由的年轻人凭白压在头上? 本来的谋划中,虚空虽然强势,但终究只是一身,届时安排几人挑头,蜂起发难,想他孑然一身,又能如何?甚或真若说不赢他时,许多大和尚一涌而上,便堆也堆死了他:要知释浮图虽然地位崇高,门下却是冷落,只得虚空观音婢二徒,其它便算是禅宗门下,也难说有几个是真和虚空一心。 那曾想,虚空居然奇峰突出,来了这么一手! 百多人,皆是刀头舔血的厮杀汉子。若届时真说不入港,虚空撕破面皮,千年古刹翻作厮杀战场……那时虚空自然身败名裂,但宝光寺里一干僧俗,怕也要陪着走掉大半! 他们煞废苦心,做这许多安排计议,为得是搬掉虚空后,各各在自己宗门当中做人上人,僧中王,可不是为了以身殉法血染佛土! 第七章 在本章,主角和另一个人一齐爬山(上) 第七章在本章,主角和另一个人一齐爬山 见到敖开心,堪称云冲波此行最大的意外。当看清楚眼前这人的确就是被自己修理过不止一次的敖家九少时,云冲波第一反应,是扭头便跑! (小的倒也罢了,老的不会也来了罢?) 高度警惕的观察左右动静,一时间倒忘了自己正对面还有个湿淋淋的受害者在,直到对方睁大着眼睛说:“别说装傻,你就算装死,也得先把撞着爷这事情说清楚再死……”时,才猛得回过神来。 上下端详一番,终于还是觉得这似乎不象是什么陷阱,况且…… (如果真是敖老头还想杀我,他用得着设陷阱么!) 互相警惕的瞪着的同时,两人总算还是进行了起码的交流,至少,云冲波总算知道了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你说你每年都要来这里练爬山……这里的山有什么好?” “哈,你这个没见识的东西!” 顿时来了兴致,敖开心也浑忘了计较“船祸”的事情,翻身立起,一边指挥云冲波向上撑稿,一边笑道:“今天让你开眼!” ~~~~~~~~~~~~~~~~~~~ 敖开心所说的地方,在九曲贯溪第三、第四曲之间,离这里已经不远,左右并不是什么急事,所以云冲波仍然慢悠悠的撑着篙。 “喂,刚才还没问完呢,你爬山就是爬山,装浮尸在水里泡着又是在搞啥?” “当然是在练功啊,七杀拳依水而创,虽然刚极,却生于至柔。老王爷常说,如果没有极小巧的功底,便打不出极大气的拳招。” “哦,龙拳原来还可以这样练的?” 大为惊讶,云冲波又询问了几句,敖开心倒也痛快,有问必答,云冲波也将自己修炼过程中的几处心得说出,相互参悟,气氛倒是出奇的融洽。 “不过,我说……你这个样子,当真没关系?” 交流一会,云冲波忽地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并非自家同道,而是当今朝廷数一数二的鹰犬,东海敖家的年轻一辈的头号人物。两个人几月前还在打生打死,现在却坐在一张竹排上交流龙拳心得,这事情……实在太违和了。 “这有啥?” 敖开心倒是满不在乎,用他的话说,公是公,私是私,现在既然不在战场上,那为什么一定要拼命? “我也没抢过你女人,你也没抢过我酒肉……大家本来就没有仇,话说你练的还是我们敖家的武功呢,对不对?” “可是……” 说是这么说,但一想到当初背对落日出现在战场上的敖复奇,一想到被他在后面追杀的那些日子,云冲波就觉得背上还是有丝丝寒气在跑个不休。 “放心啦,老王爷那才最是一板一眼的人呢,当初说要杀你,那就一定要杀,谁拦也没用。现在既然不想杀了,那就绝对不杀,谁劝也没用。” 说话间,两人已拐过一处山口,眼前顿有豁然开朗之感,敖开心指向眼前一处宽大山崖,笑道:“到啦!” 眼前景色颇为奇特:此地山峰多为赤黛相间,形态上百种磷峋,各具其妙,但此处山崖却大异其趣,色作纯黑,绝无驳杂不说,整块高、阔皆数百丈山体更是浑然如削,无沟无裂,就好象是被一刀切出来的一样,只有最底端的部分,才似乎依稀有些开裂。 “这地方呢,被当地人叫铁板鬼,又叫作仙人葬。” “嗯?” “铁板鬼”之名,一看便知,“仙人葬”之说,却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就算云冲波在敖开心的指点下,用力的眯着眼向顶端看去,也没有任何头绪。 “唔,不奇怪,其实你看也看不到什么的,在很里面呢。” 按照敖开心的说话,在这山崖的最顶端,有着天然生成的裂缝乃至岩洞,在里面,停放着大量的棺椁。 “我是没见过啦,不过据说怎么也有几千年来历。” 山顶的裂缝中有人造物,这一点早已被当地人发现,而早在千多年前,便已有人设法进入其中,发现,并带出了一具棺材。 “形状呢,听说是象独木船一样,就是用整根木头挖出来一个凹洞,把人放在里面,无论是从棺材和陪葬品来分析,还是从记录和刻画来分析,这都是几千年前的先民。” 即使对今天的人来说,想要把棺材运到这样的绝壁之巅,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何况是几千年前的先民?所以,此地才有了“仙人葬”这个名字,甚至还有传说,称里面的棺板都是良药,碎下一小片用来合药,都会有超乎想象的奇效。 “不过这当然都是胡说八道啦,那里面就只是一些老到朽的板子,没有任何法术或其它什么的痕迹,更不可能有什么疗效。” 这也和云冲波的估计符合,不过,他倒是对另一件事深感好奇。 “你每年来就是爬这座山?有什么用处?” 到底有什么用处,敖开心也说不清楚,因为这已经成了敖家的一种习惯,而且是那种老到了谁也说不清由来的习惯。 “可悲的守旧者哟……” 啧啧有声的摇着头,不过云冲波也还是和敖开心一样,尝试着攀爬了这又陡又滑又坚密细实的岩壁,不得不说,在“不能使用术法”这个大前提下,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算是对现在的云冲波也一样。 “照我的体验呢,这个其实就是为了锻炼身体的基本功,我在家里也常在海崖上练,效果也很好。” “哦,是吗?” 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云冲波努力绷紧肌肉,踩着崖壁上突出的一点点落脚处,努力向上攀爬,又听敖开心狐疑道:“不过,倒是你啊,你来这里作甚?等着看宝光寺的热闹?” “是啊,我还以为你也是呢。”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云冲波回答的很坦荡,并顺便询问了对方的意见。 “切,那群家伙,靠他们能搞掉虚空才怪。” 同样嗤之以鼻,敖开心显然也不看好这些佛门子弟的整肃计划,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虚空能轻松过关。 “这个人呢,说起来和我齐名啊……但对他一直都不熟,虽然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 不系舟上,讨论仍在继续,气氛较刚才更加热烈了。 天白的消息,令诸人都大为惊怒,而稍后,净土宗另一僧人“天齐”也匆匆赶至,带来了更加详细的信息。 “没有一百多那么夸张,一共是八十七个人。” “唐赛儿的确来了,千斤刘、花山贼也都来了,而其它势力则多数只是派来了二三号人物,或者其它可以代表的人物。” “从目前来看,这批人平均水准很高,有第八级力量的十人左右,约六成人有七级力量,余下的人也各有特色,不能用一般的六级武者来衡量。” 只听到这里,诸人已皆面如土色:他们皆是近年来佛门中的出色人物,又适逢近年来力量之门大启,却也不敢说人人皆有八级力量,何况与会人物虽众,但与他们一心的却终究只是少数,多数人或者会跟着他们落井下石,却不会为了他们去和虚空这队人马拼死命。 再过一时,又赶来一个俗家人物,自号“六二居士”,那是因仰慕当年六一居士风范而自取的号,他却是更加不堪,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白了脸,抖着嘴唇道:“阿弥陀佛,在下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俗事未了,这个,这个,咱们是不是日后再说……” “你这老东西,家中还有不放心的?!” 重重一击,拍在六二居士肩上,是和六二居士前后脚赶到的黑粗大汉,他目似铜铃,口如血盆,狞声笑道:“你老头俺弟兄会替你赡养,你老婆俺弟兄会替你包养,你丫头俺弟兄会给你喂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所以我才不放心啊!” 新赶来的人,却不是和尚,而是山贼,人送一个诨号唤作“铁头狒狒”,他与六二居士的关系说来却颇奇特:两人一个自有禅院,一个割居山间,因为对长生之法的探求而走到了一起,另外,这两人的合作也颇为默契,遇到路过的肥羊,六二居士会一边邀请他们住下,一边派人去给山上送信,然后么……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这个长得象狒狒的山大王倒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唐赛儿来不了了,她还带走了十多人,过半都是白莲教的中坚。” “哦?” 面色深沉,天心沉吟一时,道:“倒是个好消息,那么……”说着和唐生对视一眼,都是狞笑一声,说不出的奸险凶恶! ~~~~~~~~~~~~~~~~~~~ 九曲贯溪第一曲处,有柱峰雄踞,独锁溪口,气势极尽巍峨,号称“三十六峰独拜我”,故称“拜我峰”,又号“大王峰”,却因天长日久下来,当地人民以讹传讹,居然唤作了“白鹅峰”,那也真是无可奈何。 白鹅峰顶古木森森,一路更有池、洞、岩、观诸般胜景,如今,最高处正站着两人,一前一后,任急劲山风狂舞,却都纹丝不动,连身上袈裟也无点点晃动。 “……前辈,你知道吗,不久以前,师父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嗯?” 身后僧人只是简单的发出了一个鼻音,他知道,虚空这时并不需要自己发问。 “他说,他一天在,我都可以借用他的威势,来改造和统合佛门,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面对那些可能不再听话的僧众,我将如何?” 背着手,似乎想起了什么,虚空的眼神居然很柔和。 “当时,我请他放心。” 默默注视下方,注视着正聚集在“不系舟”上争论、讨论、议论着那些人,虚空的眼中开始还有一些同情,但慢慢,便只余下了冷漠。 “我告诉他,如果真有那一天,凡是不跟我走的……” 冷漠的看着下方,虚空抬起右手,用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自己颈子上划过。 “我,会让他们全部跟您走的。” 第七章 在本章,主角和另一个人一齐爬山(下) 咱家又回来了……特此鸣谢cowbeop、尼摩、踏迹风尘、t282848各位书友在断更期间的支持^_^ ~~~~~~~~~~~~~~~~~~~ 此后数日太平无话,云冲波每天在这曲水环峰间访奇探胜,时而也去试着爬几次鬼门障,却着实辛苦,最好一次也只爬了五十丈多点,便再无从发力,只能灰溜溜跳将下来。 “喂,你很有爬墙的天份啊!” 虽然自己并不满意,敖开心却已大为惊叹,只不过,他的夸奖听起来也着实很不顺耳就是了。 这几天里,云冲波也陆续见了许多人物:什么天齐天心天白道锋唐生之类的中坚新锐尽皆记住了脸,也见到了远自青边而来的密宗僧人“吉祥狮子”--妙的是,这一位居然还认识云冲波,一见了“护法的敖尊者”,忙忙的纳头便拜,倒是惹得正站在旁边的敖开心好一阵吃味---见到了追随虚空而来,宣称知错悔过,要投入佛门,可身上仍然戾气十足的那些江湖子弟,那当中,居然还有曾经在大柏地与自己联手围攻过敖开心们的人物,倒是虚空,至今没有出现,也没人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那里。 “靠,你要脸不要脸啊,这么假惺惺的,我都要吐出来了!” 一眼就认出了长期活跃在袁州南部的海帮头领韦伯,以“六二居士朋友”的身份在寺前维持秩序的铁头狒狒当真是怒火冲天,看着这个家里田连阡亩,妻妾成群,光观海别墅都有好几片的家伙居然也戴了一串佛珠,煞有其事的在那里躬着身说:“这位施主……”时,铁头狒狒好容易才忍住,没有飞起一脚踢丫个趔趄。 “你他娘的每年收水钱收到手都软了吧?谁不知道韦爵爷‘韦爵重利计毫厘,来去关口守商船’的名声……你以为你刮个光头念两句经……娘的,你连头也没刮啊!” “善哉,这位施主,在下确有遁入空门的心思,但虚空大师说了,我尘缘未尽,只能在家修行……另外,施主你这样说话,是犯了恶语戒,当心死后入拔舌地狱啊!” “啥,吓我?以为我是吓大的么!” 两边越说越僵,一个卷着袖子怒道:“我很久就想揍你了”,另一个则不甘示弱,戟指大骂说:“老子当年纵横海上时,你个娃娃毛还没长齐呢……”所幸围观的也不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自有人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将两人拉开。 “如此之辈,竟也想混迹佛门!” 身为宝光寺的方丈,天心此刻正在静室内招待客人:他这处静室却在宝塔之上,视野极好,门口扭打叫骂,尽在眼底。 看着天心的满脸厌憎,坐他对面的有垢忽地裂口笑道:“但如此之辈,却势大难敌啊……” 一句话,就生生噎住了天心已到口边的怒骂:天齐的消息并不准确,除了先行前来的千斤刘诸人外,这些天来,各路豪强们一直在不断的涌向宝光寺,有头有面的人物已有百五六十,而护卫、亲信、随众等等的数量,更是已经大到了让天心连统计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笑……大事若坏,你我皆要无路可走,你倒笑得出来!” 这些天来,天心肚里反复,只是在计较此中事情,却怎也计较不出一个能够压服虚空的法子:要知他虽然有几分才干,却终究不是第一等的人物,本来是利欲熏心,只想着倚仗名分大义压制虚空,却没想到对方却是强硬如此,竟就敢在这释浮图尸骨未寒的当儿,裹带近千江湖凶徒,来参加这佛门大会! “真真混帐东西,就连当年那魔僧……那魔僧,也不敢这般狂妄无忌啊!” 说来说去,天心终究束手无策,只能恨恨跺足,喃喃咒骂,唐生冷眼在侧,却突然笑道:“有垢师兄明明智珠在握……又何必还卖关子?只消师兄有办法对付得了这些邪魔外道,我等自然是要唯命是从的。” 天心得唐生提醒,才看出有垢果然不对:眉宇之间,喜色难抑,愣一愣,怒声道:“你……”却到底压住了性子。 有垢嘿嘿一笑道:“唐师弟谬赞哩,贫僧方外之人,那里有什么办法,只是倒也有结交过几位高人。”说着却住了口,自旁边茶几上拿起一杯茶喝,那股子好整以暇的味道,当真是运到了十足。眼见天心光头上几乎要喷出火来,才笑道:“这位前辈呢,本是海上大豪,更是累世华族,尊贵非常,乃是曲邹常客,龙天高宾……尤难得者,这位前辈向以人品高洁著称,急公好义,生平最爱的便是朋友,听说贫僧这里有些麻烦,便不辞辛苦,赶来襄赞哩!” 他这厢犹自还在夸说,门外却有大笑声道:“有垢大师太客气啦!”说着推门而入,乃是一名高瘦道士,面色甚黑,笑容看似豪迈,细分辨时,目光却是锐利如针,殊无半点笑意! 天心唐生皆不认得这人是何来历,那边道锋却猛的站起,失声道:“人品高洁……这位难道就是‘嘘吸惊半城’的黑道长,黑真人么?!” ~~~~~~~~~~~~~~~~~~~ 且不提那一干僧俗道人密议,此刻宝光寺门前,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韦伯与狒狒的纠打才刚刚被分开,另一边,两拨同样是追随虚空而来的人物却自行冲突起来:程度较刚才更烈,居然已是拔刀相向! 冲突一方,正是纵横袁左的“花山贼”,他们人数不众,不过三十六人,却都勇悍非常,横行周围三府七县,官兵不能制之,还是后来虚空亲自上门“说法”,才将他们收服。 另一方却只得一人,国字脸庞,身材粗壮,笑容看似可亲,却又带着三分猥琐之意。 “咦,居然是斩首王啊?” 不愧是袁州天字第一号的地头蛇世二代,敖开心一搭眼便认出此人来历:这人唤作高明辉,乃是袁东一带的独脚大盗,他原是正经宗门出身,一路太极刀法练得极为精湛,尤其是“揽雀尾”一式,被他演出千变万化,玄奥非常,是以江湖人送诨号,唤作“揽尾刀”明辉,后来却是贪图钱财投了海贼,当年三江口一战,他一人一刀,奋勇冲前,对方头领林家姐妹竟被他一人所斩,从此名声大噪,江湖朋友皆尊称一声“斩首王”而不名之。 (不过,他们都是虚空带来的人啊……他是在故意留下相制的矛盾,还没有完成对这些势力的整合?) 带笑观看,肚里却是密密盘算,云冲波眼见的两边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那高明辉果然身手不凡,抬手便砍翻了对方三人--却都是用的刀背--便知道这些人虽然嘴上叫骂无忌,肚里却终究有所顾忌。 “嘿,喂……快来看呐!” 本来“斩首王”与“花山贼”间的对决乃是此刻第一焦点,周围观者如堵,一个个正在兴高采烈时,却突然一阵骚动:虽不知嚷的是什么,但口口相传之际,人群便不住松动,向另一个方向涌去。云冲波心下好奇,也跟着跑了过去,却是宝光寺东侧墙壁下面,有个没到中午就已经喝到醉熏熏的家伙,正抓着一柄大笔,晃晃悠悠的在墙上涂写。 “礼拜弥陀,也难凭信他,惧怕阎罗,也难回避他,世事枉奔波,回头方是可。口若悬河,不如牢团着,手惯挥戈,不如牢袖着,越不聪明越快活,省了些闲灾祸!……二少真不愧是人间豪杰,竟然跑到庙门口写这个!” 敖开心在一旁啧啧称赞,云冲波则早已张大了嘴,那个酒气冲天,连站都站不稳,写两个字便要晃一晃,甚至几次停下手,扶着墙,把手伸进喉咙口去抠酒的,正是和他一路同来,算得当今天下最顶尖几位二世祖之一的孙孚意,孙二少! “春去春来,朱颜容易改。花落花开,白头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业安在哉!休访三山,神仙安在哉!清闲两字钱难买,何苦深拘碍……杯酒作歌,孙二少真是大才。” 纷乱当中,孙孚意在连续两次撞在墙上后,终于找到了平衡,开始写第二支曲子,而刚才还纷乱不休的人群,此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呃,你……你来啦……老子今,今天认赌服……” 说到一半,孙孚意终于再站立不住,砰一声摔倒地上,顿时便鼾声如雷,而刚刚分开人群走进--同时也令场中顿时安静下来--的虚空看着他,微微一笑,便仰面端详墙上文字,嘴唇微微蠕动,将两支曲子又念了一遍,竟什么也不说,便旋身入寺门去了。 ~~~~~~~~~~~~~~~~~~~ 一直到晚上,孙孚意才醒将过来,中间也不知吐了几次,弄得堂堂万年佑圣观酒臭扑鼻,要不是看在张元空面上,只怕两人早已被赶了出去。 “娘的,这贼和尚,倒是好酒量的。” 脸色仍然灰败,但精神头已然恢复回来,孙孚意一边把滚烫的毛巾用力在脸上搓着,一边含糊不清的抱怨着。 今日早前,孙孚意难得自己雇了条船,想去看看此间山水,以他的脾气,舟中自然半载美酒半是美食,却谁想,居然在水上碰到了虚空。 “贼厮鸟,倒是帅气的紧,也不用船只筏子,就踩了半截竹篙,便那么飘飘荡荡的来了……这里又没有船女,又没有村姑……连个尼姑也没有,他摆给谁看呢?” 巧遇的两人,先是攀谈了几句,然后不知怎地,却将话头引到了酒肉之事上来:孙孚意嘲笑对方不知人间至乐,激得虚空与他拼酒相斗,两人甚至还立了彩头。 “……唔,他答应你,要是你赢了,就把他师妹的消息告诉你,是吧?” “呃?” 瞠目一时,孙孚意忽地拉住云冲波的手,道:“兄弟……知己……我们果然是同道中人啊!” “滚!谁要和你这样人同道!” 再一时,孙孚意便抱着头叫喊说“痛到要裂开了”,待他沉沉睡下,云冲波来到院外,眉头却不觉已蹙到一处。 (虚空终于来了……但是,为何他竟是自山内而来?他……究竟已来到几天啦?) 第八章 在本章,主角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老熟人 多谢娜千户的打赏……求笼罩@_@ 第八章在本章,主角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老熟人(上) 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十九宝光寺前 终于到了今次佛门大会的正日子,宝光寺真是热闹非常,尽管知客僧们恭敬又坚决的试图把“无关人等”挡在外面,但这种努力,显然就如同想让天下僧人都不食荤腥不沾花柳专注礼佛一样,是注定要付诸东流的。 一早就挤将进来,占了一个极好的位置,云冲波现在精神抖擞,静等好戏开场,那种心情,简直就和儿时随云东宪到隔壁乡看戏前的期待差不多了。 “其实呢,我们刚才真不用那么担心的,这些和尚不可能不放外人进来的。” 杯里装着小小的一只酒壶,孙孚意笑嘻嘻道:“这般大事,他们心里难道不虚?要有见证,将来他们脚根立得才正,要有外人,才能防着虚空以力破局……要有炮灰,才能在虚空真不管不顾时,多几分跑路的可能啊。” “那你刚才又那么用力的向里挤?” “……呃,这个。” 挠挠头,孙孚意难得也面现尴尬之色,道:“每逢上香之节,我常喜欢换了便服到寺庙之类的地方挤挤蹭蹭,已成习惯……刚才一看见庙门前这许多人,顿时糊涂,不自觉的便挤上去了。” 他一番话说的云冲波敖开心都是张口结舌,那边厢却听得场中已是激烈,天心诸僧先前还假模假样的要和虚空辨法,却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到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也索性撕脱面皮,直指虚空“勾结匪类、意图不轨”。 这八个字说出,场中顿时大哗:这干人等谁手上没几条血淋淋的性命?虽然被虚空收服,但猴精戴上头箍也还是妖精,杀滑了的手,那里这般容易收拾?立时就有几个跳出来大骂回去,诸僧这边“阿弥陀佛”个不停,对面却只当放屁,还是虚空回过头,冷冷扫视一番,顿时便作了个鸦雀无声。 明知这是虚空故意放纵立威,诸僧仍然心惊不已:如此气势,且不要说直面虚空的天心、道锋诸人,便连那些没有冲上第一线,打定“见机行事”主意的大和尚们,也都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家师当年常言,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神色宁静如水,虚空并不因为对方诸僧的污语攻讦而改变颜色,单掌立于胸前,侃侃而言。 若照他说来,他行走天下,交结乱军盗匪,乃至将他们一一渡化,却都是昔年释浮图的遗愿。 “家师眼见天下不靖、生民涂炭,五内如焚,又曰人生世间,皆有一灵不昧,悟得时,眼前便是灵山……贫僧负此大命,奔走四方,只为渡世救人,何过之有?诸位大师一意搪塞渡化之事,甚至不惜恶语相向……贫僧实不能解。” 他说来轻轻巧巧,诸僧尽皆哑口无言:明知这话十有八九是在胡说八道,但虚空千真万确就是佛尊嫡转弟子,现在释浮图已然不在,他抬出这柄大旗来纵横挥舞……只要不是旗面向下倒插泥涂,谁又能奈何了他? (可恨,那观音婢若肯出面时,何至于斯……) 虚空一人之力,便压制的群僧色沮语塞,但他倒也不为已甚,并没有趁胜追击,双目如睁似闭,就这样静静立在场中。 若说局势发展至此,其实倒是天心等人自作自受:今番法会何来什么渡人入门的议题?若不是他们想要借题发挥,又何至于被虚空引到这题目上去?至此也无法可想,只能假装听不见虚空刚才说了甚么,继续攻击那些昨天还是黑道首领,盗贼头目们的人物。 虽有虚空镇压,但这些人着实没几个好脾气的,诸僧七嘴八舌才说的几句,果然又有人跳起来道:“兀那贼……贼厮鸟,你敢再说一个字,信不信老子撕了你的嘴?!” 此刻诸僧这边正在出场大骂的却是个年轻僧人,法号唤作理佑,修为虽然不堪,却是一等一的舌战之才,被他骂到心气浮动的乃是袁西盐枭头领人物之一陈临风,一向强横霸道,强忍许久,终于按捺不住,“霍”得拔出刀来,吼道:“忘八犊子……老子劈了你!”说话间,但见血光飞溅! (怎么会这样!) 正看戏看到兴高采烈的云冲波悚然一惊,这事情……不对了! ~~~~~~~~~~~~~~~~~~~ 虽然多次考虑到今天可能发生一怒杀人,血溅五步的事情,但当真发生时,天心还是一阵晕眩。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反应过来,看向身侧,天心的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但还是能够看清楚,道锋脸上,那一丝残忍、得意的笑! (这混蛋!) 好容易回过神来,天心想要开口,却发现已经不需要开口了。 道锋大声指摘“如此凶性未去之徒,怎可入我佛门?”而似乎是被这意外惊到,虚空一动不动,竟无半语相驳。 “去你娘的秃驴,凶你娘亲,性你娘亲,怎可你娘亲!” 大骂着踏出来的,是与陈临风一并称雄盐业的朱与越,但他骂声未竭,便被一刀砍断,而刀势未竭,顺势前推,更将陈临风半边脑壳一并砍下! ……斩首王,高明辉! 阴着脸,也不去拂拭刀锋上还在滴落的血水,高明辉环视诸盗一眼,道:“都忘了大师的教诲了么?自寻死路!” 高明辉这明明是在替虚空镇场,但虚空却霍然转身,怒道:“你……” 但虚空一语未毕,那边千斤刘一脉的二头领“武神”周佳已经跳将出来,戟指大骂,更说着已拔出了兵器,似是被他这动作激动,甚么花山贼红衫贼……纷纷拔刀轮剑,一时间,这千年古刹,竟似翻作屠宰场般! “……诸位,皆请静一静,听在下说几句话。” 一片纷乱当中,突然有人缓步踱出,这样说道。 “咦,这家伙什么时候卷到这事里来了?难怪啊……” 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黑瘦道人,云冲波自然瞠目不识,孙孚意也不晓得这是何方神圣,但敖开心却认得,脸上更顿时显出许多不屑之色来。 “这家伙,是黑半城黑道人啊!怪不得虚空带来这些人突然乱掉了……肯定是他搞得鬼!” ~~~~~~~~~~~~~~~~~~~ 黑道人只是一个诨号,其实他到底当没当过道人,真是只有天知道。 此人本是海上豪强,使的是双盾,上饰毒蝎,以守为攻,也曾纵横一时。后来洗手上岸,定居袁州,出了名的喜爱朋友,出手大方,尤其喜爱结纳文士,被左近士林共推“人品高洁”四字 。 “哦,人品高洁,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给你举个例子好了。” 黑道人定居陆上后,所居城中有一强梁人物唤作高旦,不知怎地开罪了北地大豪柳某,不可开交,却喜这黑道人交流广阔,两厢里都是朋友,便设法为他们说合,化解了此事。 “当时呢,他先是请高旦吃酒,一剂药麻翻了他,五花索捆住一处,连夜走海路送到了柳某人门上。” “这……他便是这样化解的?” “是啊,人死债消,自然事情便化掉了。” 还不仅如此,那柳某人见仇人上门,自然大喜,一边安排人连夜将那高旦去沉海不提,一边也自然要安排饮宴,有所酬谢。 “结果,当天晚上,酒席之间,黑道人故技重施,一碗药麻翻上下,便开了那柳家堡--他倒也有分寸,面对金山银山,只取三成,余下尽散给周围百姓,一时间名声更佳,更显高洁出尘。” 听到这里,云冲波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那边黑道人却不知有人议论自己往事,只笑着道:“各位稍安勿燥,且听贫道说几句。” “虚空大师一颗慈心,自然是极好的,诸位心怀忠义向善,自然也是极好的,但佛门清苦,戒律万千,诸位先生怕也难奈,若将来再出些鲁提豁火头陀单心鉴般的旧事,反而不美。” 他说到这里,虚空已是面沉如水,却不开口,只是默默注视。 饶是黑道人久经历练,被虚空这般一看,也觉芒刺在背,但此时却怎能退缩?仍旧道:“……吾倒另想有一条出路。如今云台山作乱于北,太平道兴兵在南,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诸位学成一身文武本事,何不售于帝家,将来也能换个封妻荫子?” 他这句话一说,群盗顿时大哗! “好大本钱,好大口气……但止凭他‘黑道人’三个字,却凭甚么作这样的中人?” “……唔,那当然是因为他另有本钱了。” 呶着嘴,示意云冲波向人群中看,不过,云冲波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因为那个人很快就自己站了出来。 “黑真人刚才所说的,也是朝廷想说的。” 站出来的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天心却认得他,欢喜道:“王公!”声音中居然已有了哽咽之意! 这人却是琅琊王家当今中坚人物之一的王坚之,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当今礼部员外郎,他来到这里,既可以代表帝京,又可以代表王家,但凡认出他的人,无不是心意一松,皆觉此间事定。 “演戏,都是演戏呐。” 假装没听见孙孚意这带着酒气的讽刺,但云冲波的想法,其实和孙二少是一样的。 如此大事,岂是片言可定?能够让这干不知见过多少世面,手上有多少血腥的盗贼头目们安静认可,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这黑道人这些天来,怕是只作了这一件事情啊……这些个头目人物,大约他都是单独见过,也不知是如何许诺,如何说服?) 想到这里,云冲波倒有几分刮目相看,再想到当初他能让各路人物都推心置腹,游走江湖官场之间,左右逢源,这份子能为,也真不容易。 此时场中已是大乱,因那王坚之方才说道:“但诸位各有大小过错在身,若不有所自赎,也难措置……”这话虽虚,但有几人听到耳中,却如听到了什么号令一般,忽地便挥刀拿剑,左右砍杀!不一会儿,十停人倒已有二三停倒在地上。 (好周密的布置……好狠好准的手段!不过,虚空怕是没那么容易对付的罢……) 此时局势已颇清楚,真正忠于虚空的,几乎都倒在了地上,余下一群墙头草杀气腾腾,看意思,大有想借虚空一并再立些“自赎”功劳的意思,以虚空一人之力,就算挡得住群盗围攻,又怎奈眼前还有诸宗僧人在此? “善哉……” 终于开口,虚空低诵一声道:“好布置,好安排……好周到。” “但,若还有人,不愿走这条路呢?黑真人,王大人,却又将如何安排?” (不愿走的?不都躺在地上了么?) 听到虚空“还在嘴硬”,天心真是肚里大快,几乎就要笑将出来,但……立刻,他的脸色,就变作惨淡! 随着虚空的说法,一名枯槁到好象随时都会倒下去的老僧,低着头,慢慢的走向虚空身边,而他每走一步,场中的杀意,便浓上一分。 (这老头……原来他被虚空拐走了!) 目瞪口呆,云冲波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本来很想引入太平道的上辈强者走到了虚空身侧,停下来,却依旧是低着头。 “玉封前辈……” 低声发问,虚空向他请教,周围这些人本来已决心投入佛门,赎清自己曾经犯下的杀孽,和其它罪过,但现在,他们却被红尘富贵所惑,背离了佛祖的道路,甚至,有些人还犯下了新的罪过,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还须问么?” 缓缓抬头,众人终于看清他长相模样:老到不成样子的脸,乱蓬蓬的胡须,但目光绽放的一刹,却如大日光轮,无人敢于对视! “不依佛法,便用国规……杀人者,偿命!” 第八章 在本章,主角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老(下) 冲天王已经离开“天下”这个舞台太久,久到了他站出来到现在也仍然没人能认出他来,而他垂垂老矣的外表,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所以,就需要一些不开眼的人来提醒其它人,眼前所站的,到底是怎样一头凶兽。 斩首王躺在地上,眼睁得大大的,血仍在流,气已经断了。 躺在他旁边的,是花山贼的两名头领,周佳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但只有上半身。 这些人并不怕死,更不会胆怯,他们都是提头沥血的人物,“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种话,是成天挂在口边的。 ……但是,这个老和尚,这个似乎吹口气都能折断的老和尚,实在是太强了! 看着瑟缩的群盗,诸僧们并没有同仇敌忾的意思,反而还有着隐隐的快意。 毕竟,被收买的敌人,好象也还算不上同志,这些家伙如果能就这样死掉,对大家都方便的多罢? (蠢材啊……现在的佛门当中,果然是没有人才了么?) 肚里冷笑,云冲波看得却是清楚,冲天王出手如此毒辣,看似是不忿群盗阵前倒戈,但其实…… “黑先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昨天你明明许过我们……” 似乎是因为这样的压力而崩溃,一名盗首突然转身,也不顾这个动作已把自己身后的全部空门卖给了冷笑着的冲天王,哭叫着,奔向黑道人。 “真人救我……你明明说过不会有任何危险,你明明亲口许过我们荣华富贵……你明明说过!” 这句话喊出,场中顿时大哗,反而虚空只是微微挑眉,还笑了一下。 直到这名盗首说完,冲天王才“刚刚好”的追赶上他,不用任何兵器,仅仅是用右手的食指那么上下一划,整个人便被割成了两半,可怜他虽然性命立绝,奔跑之势未绝,鲜血泼溅,内脏横飞,一时间满寺僧俗尽皆闭嘴,只觉“你明明说过!”那声凄厉之极的号叫仍在耳边! ~~~~~~~~~~~~~~~~~~~ “咳。” 咳嗽一声,黑道人双手一抖,两面蝎盾已自衣间滑出,持在手上。 他的武学,原是昔年庄聚贤一脉所传,使双盾如双刀,盾面上另有锋刃蝎钩,以守为攻,最是阴毒不堪,却又最能保全已身于乱阵,过往时日里,这两面蝎盾也不知陪他见过多少阵仗,饮过多少热血。 但今番事情委实太大:眼前这老僧人看着明明垂垂将死,却强到难以理喻,那干子山贼盗匪那个不是死人堆里闯荡出来的人物?但他信手杀来,直如割鸡宰羊,而他身上那种翻翻滚滚的杀气,更是让也算见过世面的黑道人心惊胆战,直想丢下双盾,转身便逃! (那几人……那几人怎地还不出头?) 虽然战战兢兢,黑道人终究还有几分血气,强提了双盾迎上,肚里面翻翻滚滚,却只在盘算:“这老东西却是那里冒出来的……是甚么来头?!” ~~~~~~~~~~~~~~~~~~~ “……果然是当年的冲天大将军。” 听到这句话,黑道人当真如蒙大赦,恨不得一声长叹,就这样躺倒地上睡他娘的一宿,却又忽地有些失落:这人既然来了,下面的事情,自己便再没风头可出。 (怎么会是他?!) 黑道人如释重负,云冲波却是大为吃惊:早已猜到凭一个黑道人并不足以作成这般大事,但真正明白对方来历后,云冲波却又觉得这已经超出了自己的估计。看着那横持阔一肘,长五尺的巨剑挡在冲天王身前的大汉,云冲波把眼睛眨了又眨,很希望自己其实是看错了。 “……子路!” 没那么多顾忌,孙孚意一口就叫出了来人的姓名,顿时又引发一阵哄动。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也不是那黑道人想法攀上了王家,根本就是王家用他前驱而已……什么宝光佛会?其实就是三王世家联起手来整顿佛门秩序罢?” 低声说来,声音中已带上冷笑,云冲波虽然并不知道当年三王家世家也曾意图对诛宏出手,但先是王坚之出面釜底抽薪,之后是子路出来力拒冲天王,这一切显然不是巧合,而是周全具体的策划。 “减其外围,兑其强援……只有虚空,是一定会留给那些大和尚们自己去收拾的。” 场中,沉默不语的冲天王甚至连开口询问子路来意的兴趣都没有,就那样自顾自的上前、猛攻,而虽然子路多年来一直隐为儒门中只在文王一人以下的强者,面对这数十年前就横行天下的前辈杀星时,也仍然是左支右绌,守多攻少。 “策划的人,大约是知道虚空身边有这样一记杀着的……很可能,从当年冲天王托身佛门开始,那些人便知道罢?” 自己说完,自己却又摇了摇头,云冲波道:“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有在最近才和冲天王交过手,所以知道他还在世,知道他最后出现的地点的人!” 说着,云冲波看了一眼战局,在冲天王的压制之下,子路虽无败像,却很明显的处于下风。 “子路先生的确已经无限接近到第九级力量那世界了,但终究还是差了一线,那么,在安排的时候,就肯定应该还有其它的布置,比如说,一个大家已经习惯了会在这时候来到曲水环峰的人……而且,三王世家,在这种事情上,不一向应该是敖家走在前面吗?” 看着云冲波,敖开心突然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聪明人,全中。”咂咂嘴,却又怪笑道:“但我常听说,这世道,越是聪明,越是活不久哩……”也不理黑了脸的云冲波,忽一弹身,已经掠了出去。 “……老前辈,今天的事情,就这样结束掉,不好么?” ~~~~~~~~~~~~~~~~~~~ ……大约一杯茶的时光后。 “前辈,请住手罢。” 面对子路与敖开心的联手,冲天王终于不能再如刚才一样轻松压制场面,而压力稍松之后,蠢蠢欲动的群盗,便立刻又将贪婪的眼光看向了虚空。 终于开口,虚空的目光仍然是凝定而冷漠,没有半点动摇。 “……你们赢了。” 当虚空说出这句话时,诸僧面上尽是喜色,反而子路王庆之敖开心三人,面色严肃,殊无半点笑意。 “这就是诸位老大人的打算吗?把佛门托付给这样的一群人……真得没关系吗?” 目光从天心道锋诸人的脸上一一掠过——那目光令他们瑟缩,并终于主动挪开——最后才停下来,与子路对视。 虚空的目光冷漠,子路的目光坚毅。两个人仅仅是视线相撞,就仿佛有金铁之声! “……你的野心,太大了。” 子路有很多话可以说,虚空的燥进早就偏离了佛门的宗旨,虚空收叛纳逆的手段并非释门所宜,虚空……甚至,他可以把事情追溯到大柏地的那场战斗,追溯到那些围攻当今皇子行辕的人们。 他是儒门重将,他同样精通人心之术,舌战之学,他同样有能力来操纵这大殿中的气氛,但突然间,他根本不想再做这些事情,他就这样,平静的看着虚空,说出了这个最简单也最真实的理由。 ……你的野心,太大了。 对朝堂来说,不希望看到更多的变数,更不希望看到有组织力和行动力的核心或中心出现,释浮图那样负天下之望但长年坐禅的僧皇已经是可以容忍的极限,而若再向前一步…… (那样的佛门,随时都能成为下一个太平道,对吧?) 讥诮的在肚里笑着,云冲波没有开口,更没有出头,反而坐的更低了一些,至于旁边,孙孚意是早已经又把酒壶抓在手里了。 ~~~~~~~~~~~~~~~~~~~ 当虚空表示说“该结束了”时,冲天王的眼神明显的透出了惊讶和意外,但在子路与敖开心的钳制下,他最终还是恢复成老僧人的样子,低头,合什,慢慢的从殿中退走。 ……当然,子路和敖开心,也并不令大家意外的跟了上去。 “虚空大师。” 本身武力甚至没到六级,但身份却堪称是此刻殿内最高,王坚之优雅的说着一些根本没意义却又必须有人来说的话,缓和着气氛,架构出一个大家都方便下的台阶。 “……唔,告辞。” 仍然是出乎诸人意料之外的果决,虚空浅浅欠身,待直起身后,便转身而出,扬长而去,再无回顾。 “这家伙,又在摆帅给人看么!” 宝光寺扼曲水溪口,寺门前便是青水碧波,虚空昂然出寺,不凭舟几,就那么信手折取尺来长一根竹枝丢在水里,便踏波而去,形容飘逸,当真恍若神仙中人。孙孚意看在眼中,顿时便是破口大骂,跟着居然长身而起,追赶上去。 “不要赢了就跑啊……爷今天吃饱了,非喝死你不可!” “孙二少终不改才子性情啊。” 面色不变,王坚之微笑着作出点评,并把目光投向了云冲波。 “……” 沉着的站起来,微微欠身,什么也不说,云冲波大步离去,方向……正是虚空的背影。 溯水而上,曲水源,峰环处。 看着孙孚意云冲波先后离去的背影,再回头看看满脸都写着“贪婪”两字的黑道人、天心、天齐、道锋……们,王坚之叹了一口气,突然也觉得意兴萧索起来。 “此间事了,诸位……告辞了。” 第五卷终 第一章(上) 谨以本次更新,向狂生同学成为预备党员表示最忠心的祝贺! 狂生同学,一定要坚守本心,作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啊~~虽然这年头其实没有信仰也不妨碍你在党组织里混下去甚至是越混越好,但……还是祝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吧! ~~~~~~~~~~~~~~~~~~~ 已是近午时分。 “桃源昔何似?此中疑与同。”云冲波孙孚意虚空三人环坐在这样两排大字下面,推杯换盏,气氛居然也热烈非常。 此地已过贯溪六曲,山水幽深,别有洞天,故前人名之“小桃源”,再向前去,便是“六六环峰”中的“游天峰”,山势已极高,云雾最重,便晴日,也往往云笼雾罩,故又名“云锁处”,当地百姓却只唤作“云窝”。 并没有化多少力气就追上了虚空,而在孙孚意用一种非常怠懒的神气向他发出邀请,要“再喝一次”时,虚空只错愕了很短的时间,便点头同意。之后,三人便溯水而上,来到了孙孚意“强烈推荐”的这个地方。 论到酒量,云冲波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所幸,孙孚意的目标也不是他,从一开始,孙家二少就目标很明确的抓着大碗,一轮轮的向虚空发起猛攻。只是偶尔,才很不屑的把注意力投射过来,拉上这个人形摆设“一起透一个”。 按云冲波自己的估计,孙孚意喝下去三碗到四碗,自己大概会喝到一碗,可就是这样,现在也已经开始有些头昏脑胀了。 看着只是默默喝酒,却坐得纹丝不动的虚空,和越喝话就越多,眼睛却始终明亮的孙孚意,云冲波突然觉得有些不服,却又无可奈何:现在拼的是酒,难道自己要拔刀出来打翻孙孚意,然后对他说“喝酒,我不如你,动手,你不如我”吗? (不过,这个和尚……很厉害啊!他真得不是花和尚吗?) 虽然喝的很低调,但比孙孚意只会喝的更多,看着这个喝酒如喝水的“高僧”,云冲波起初是咋舌,后来已是腹诽。 眼见得日头已近中天,两坛老酒被喝的只剩些底子,孙孚意忽地起身--仍是晃晃悠悠的--教人看着便觉揪心。 “好汉子……好样的!” 已是醉的七七八八,孙孚意话也说不清楚,含含混混几句,似乎要转身小解,却一脚踩空,“碰”的一声栽进水里,两人大惊,探头看时,却见他半个身子被树枝挂住,半个身子浸在水里,鼾声大作,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真得只是来喝酒的。” 愣了一会,虚空摇着头,一边这样感慨,一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无论他还是云冲波,都没有要去把孙孚意拉上来的意思。 “也不是。” 同样坐回自己的位置,脸色还带着感慨的神色,云冲波斟酌了一下,道:“喝过一杯酒,一生是朋友,其实……他这顿酒,无非就是想告诉你,若真无地可容时,东江之侧,总有你安身之所。” “……哦。” 终于也有些动容--虽然只是“微微的”--虚空沉吟一下,却道:“那不死者您呢?” “你这样追过来,是只为了和我喝一杯酒,还是……想要劝我雁过别枝?” “……都不是。” 摇摇头,云冲波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冲波心里很是痛快。 从出道以来,他不知这样被人观察、考验了多少次,从西北,到东南,一个又一个大人物象面对考生一样审视着他,并在云冲波看不到的地方打出分数。 ……虽然可以理解,但,实在很不快活。 同时,这句话也是真心话,是云冲波追上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对虚空,他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好奇。 “我想要做什么。” 咂咂嘴,虚空皱皱眉,又松开,表示说自己想做的,其实云冲波应该最能够理解。 “……我想走一条新路,就那么简单。” ~~~~~~~~~~~~~~~~~~~ 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 就象划开水面一样,虚空用自己的食指,在身侧的石壁上刻出了这些字样。 “而且,这还没完。” 拍掉自己手上的石粉,虚空表示说,后面还有“西天佛子,大夏帝师”等近二十字的尊号,不过自己已经记不全了。 “那个和尚,他可以算是自佛门入大夏以来最成功的和尚了……他言出法随,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帝师,他把自己的意志贯注到了整个巨大的国土上。” 眼中流出向往却又怅然的神色,虚空突然一挥手,将自己刚刚写下的字样尽数抹去。 “但就算是他,又做成了什么?” “三教同源……可笑,佛祖的经典中,何尝有过三清的位置?最早版本的道经中,又在那里解释过三十三天的存在?更不要说,居然让儒门来为我们调和……什么神都不信的儒门,让他们来调和信奉不同神灵的教门,这难道不是最荒唐不过的事情吗?” “呃,这个还不算‘最’吧?我听猛大蛇说过,在武荣,可是会把方丈、住持、神父、阿旬、长老……们一起召集起来,畅谈大家学习帝京最新诏书精神的心得体会的,学完后还会把诏书谱成曲大家合唱以示……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插话就是了。” 也许所有的佛教徒们都是错的,也许所有的道教徒们都是错的,也许所有的佛教徒和道教徒们都是错的……这样的可能性还有很多,但有一种组合,是绝对不可能的。 “最不可能的,唯一绝对不可能的,就是我们都是对的。” 但几千年下来,这“唯一不可能正确”的选项,却被当作“唯一正确”的答案来接受,红花绿叶白莲藕的组合,和谐的镶嵌在这已延续了数千年,并且似乎还将要继续数千年延续下去的世界当中。 “所以……你想说,你要叛教了?” 带一点期待的问着,云冲波觉得这实在是很荒唐,前后只是不到一月的时间,自己难道要连续见证两位教门大人物的反叛? “叛教……开什么玩笑?” 疑惑的张大双眼,虚空表示说,自己是释浮图的弟子,是佛门的希望与未来,负天下僧众之望,怎么可能选择“叛离”这样荒唐的事情? “那你刚才又说?” 有些恼火,感觉象是被人消遣了一样,云冲波很不愉快的翻着白眼,而对此,虚空只是呵呵的笑着,笑声中,挥散出浓浓的酒臭味。 “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三教同源的荒唐世界中,再执着于佛门的经典或传统,还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佛门那里来的传统?” 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边,那里有半只孙孚意撕剩下来的烧鸡,刚才,虚空很坚决的拒绝了它,但现在,他很自然的抓起这半只烧鸡,开始撕咬。 “初代佛门何曾戒绝酒肉?初代佛门何曾戒绝女色?这都只是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被逐渐添加进来,而成为了后人眼中的‘祖宗规制’。” “心中果有佛在,又何必被这些不知所谓的规条束缚?” “你……” “你”了几声,云冲波道:“难道佛尊他……就是这样教你的?” ~~~~~~~~~~~~~~~~~~~ 说到这里,云冲波倒是慢慢理解了虚空行事的逻辑所在。 ……直问本真! 无视所有那些后来人一层层追加上去的戒条与规矩,虚空将眼前的层层灰蒙撕破,执着而上,追溯源头处的那一点本真,更以之为凭籍,来指导自己的行为。 “凭什么出家人便要不问世事?便要不履红尘?道门说清净无为,也一样能出来你们这种以‘太平’为帜,征战天下的怪物,则我佛门又为何不能凭‘慈悲’二字立国?致天下以太平……儒生作得,道士做得,我佛门如何便做不得?” “……我说,谁是怪物?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啊!” 无视云冲波的反对,虚空以手加额,眯眼看向下游,道:“好慢啊……现在还没到么?” ~~~~~~~~~~~~~~~~~~~ 佛光寺中,此时正是一片欢腾,热闹非常。 虽然过程中几多转折几多惊险,但终于把虚空逐走,这就值得大乐而特乐,自天心以下,诸僧无不是春风满面。 那些本来是追随虚空而来的黑道强梁们,在听了黑道人的低声劝说之后,也居然很听话的一一退出寺外。这更加是意外之喜,至于那些人出寺之后,纷纷夺舟,溯溪而上……谁去关心? (那些家伙,最好和虚空同归于尽罢!) 在心里这样恶狠狠的想着,天心却没有带到脸上来,努力摆出自己最宽厚的笑容,与各宗的僧人们寒喧交流。甚至连一个因为来晚而没有搞清楚状况,一直在问“咦,虚空大师呢?”的老和尚,都没能干扰到他的笑容。 “这次的事情,多亏几位大师一力主持,匡正佛门哪!” 又是一位俗家中的大人物凑上来,客气又恭敬的说着这样的话,天心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刻,但还是要把持住自己的矜持,微笑着说些谦逊的话。 “……那里敢有这样的妄想啊。主持佛光一寺,都已经俗务缠身,不胜其累哩!” 天心含笑说着自己完全没有当真的话,对方也含笑听着这完全不会当真的话,这本是名利场中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却因斜刺里插进来的一句话而骤然冷场。 “不胜其累啊……那,大师何不出家呢?” ~~~~~~~~~~~~~~~~~~~ 天心的脸迅速沉了下来,而似乎是受到了他的影响,以他为中心,沉默的圆环在不住扩大,到最后,整座大殿内,都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下来。 所有视线的中央,是阴沉着的脸的天心,以及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正一脸茫然的老和尚。 “不胜俗务,便不如出家,四大皆空,自然快哉……我说错了吗?” 迷惑的僧人想要抬手抓一抓脑袋,却发现自己右手里还捧着一杯热茶,忙忙放下,却到底还是泼了几点热水在头上。 这本是很好笑的事情,但没有人笑,这荒唐的景象中,却似乎另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人笑不出来。 “天心师兄,要戒嗔啊……这位大师说的很有道理,若放不下,不妨出家……啧啧,说的很好啊!” 率先冲出来打圆场的,又是道锋,他显然心情好的很,笑容格外灿烂。 (这个贼厮鸟!) 在肚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也无可奈何,天心好容易又推出笑容,正要开口时,却见那老和尚已先转过了身去。 “原来是道锋大师。” 老僧客客气气的躬着身,表示说“真是谬赞了”,而为了表示感谢,他更请道锋“喝一杯茶”。 看着脸色同样僵住的道锋,和正热情的把自己手里那已经喝过一口的茶水向前递着的老僧,天心突然觉得无比痛快,同时也大为好奇:今天来此的,都是佛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不通事务的老糊涂,却是那个家伙邀来的? 本来跳出来是想看天心的笑话,却没想到自己反而身陷其中,道锋此刻真是大悔特悔,含混推托几句,便转身要走,却觉眼前一花,那老僧居然……仍在自己身前? “你?” 忽地感到危机,却为时已晚,道锋看到的最后一幕影像,是那老僧一边说着“请喝茶”,一边抖动手腕,将茶水泼向自己。而其它人看到的,则是那半杯残茶如银线般射出,自道锋口中投入,自后脑处穿出,再后,方是余力发作,道锋的脑袋自内骤然炸开,化作一团血花! 第一章(下) 诸君!永不断更的太平记又回来了…… ***************** “……什么人!” 惊惧交加,不仅是天心,所有僧俗,都在第一时间向后急退,这个一抬手就杀掉了道锋的老僧,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对方当然没有回答。 他只是皱着眉,在打量此刻仍在寺中的僧人。 “本想看看那小辈到底有何能为……却谁想,他居然会败在你们手里?” 声音中带着困惑,和开始显着不那么衰老,来人的身形似乎在长高,脸上的皱纹也在被慢慢拉平……那张脸,渐渐得变了模样。 ……一个,曾经让八宗长者们刻骨铭心的模样。 “诛宏!” 惊慌的叫声,戛然而止,诛宏站在十五步外,只是抬起手来那么虚虚一捏,就掐断了天白的喉管。 三管齐断,却一时不得便死,天白在地上滚来滚去,荷荷作声,惨不堪言,殿中诸僧看在眼中,却也没谁有暇同情于他:这魔僧上次出手的时候,天下佛门……血流成河! (释浮图已经不在了……还有谁能阻挡这头魔僧!?) 不自禁的颤抖着,他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释浮图的传人,如果虚空在此的话……当然他也不可能是诛宏的对手,但至少,会吸引住这魔僧的注意力,会给大家一个逃跑的机会罢? 但虚空……虚空已被逼走了。 一想到这里,众僧不觉又用仇恨的眼光看向天心,却浑忘了在一开始天心联络他们时,各各都是半推半就甚至欢欣鼓舞。 “呔!” 忽地一声爆吼,却是出自那番僧“阿巴都”之口,众僧听在耳中,皆觉心头猛震,不由得暗赞一句:“好一手金刚伏魔吼!”又见他上身纹丝不动,腰不弯腿不屈,形如木桩,只是足下微微一动,便可平移八九步甚至十数步有余,趋退如风,身法快绝,皆又暗赞一声:“好!” 那阿巴都倒也耐心,忽左右忽右,并不抢攻,转眼间已近庙门,忽地又是一声巨吼道:“呔!”竟是虚虚浮起,向后移,转眼间已退出门外,速度之快,便几个刚刚反应过来的大和尚,也都未来及骂将出口! “且住。” 停在原地不动,诛宏只是抬起左手,轻轻一弹,虽然无声无风,却只听得一声惨呼自庙外传来,凄厉异常,众僧向外看去时,那阿巴都早摔在地上,下身处血红骨白,一片稀烂! 被诛宏手段摄住,诸僧再无人敢发一声响,作一寸动,倒是殿角处有个俗家胖子,看看阿巴都,又看看道锋尸体,啐了一口,低声道:“不知死活……这便是催更的下场!” ~~~~~~~~~~~~~~~~~~~ 当那胖子唾笑道锋一干人等的时候,云冲波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佛光寺的方向。 “那里……又在作什么了?” 云冲波皱着眉向远方端详,虚空却只是一笑,道:“眼前之事未了……这算好高骛远么?” “眼前事?” 夸张的张大着眼,云冲波用力打量了一圈,道:“事在那里,我怎么不知道?” “……说得好!” 纵声大笑,虚空无视那些就在刚才,已经提刀执剑,追赶上来的自己的曾经的“信徒”们,无视于他们已经铁青的脸色,虚空飞身跃起,如大鸟般掠至诸船的上方,然后……重重踏落! 只一脚,山大王铁头狒狒的脑袋便被踹进了胸腔里面,他所乘坐的小船更是被一并踏破,一时间,惊起千堆雪! 重浪相阻,群盗一时皆看不清虚空身形所在,却都能清楚听到,浪花后,如预言般的说话。 “……不知死活!” ~~~~~~~~~~~~~~~~~~~ “我来这里,是想看一看浮图……的传人,看看他想做什么,看看他要做什么。” 当诛宏抬头,举手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后退却,但诛宏却显然对任何一位大和尚都没有兴趣,只是将右手高举,向天。 螺旋状的气劲涌现,上冲,将坚固的殿顶轻易撕破,咆哮而上,烟尘滚滚当中,更有火光出现,开始从屋顶向下,贪婪吞噬。 “诸位啊……” 诛宏就这样抄着手,抬着头,自刚刚被他打破的大洞向上看去。 “既然想要继承浮图的事业,那未……便试着将它守护给我看罢!” ~~~~~~~~~~~~~~~~~~~ 当看到烟尘腾起的时候,云冲波便已住手。 收手,退回,他皱着眉,站在岸上。 “……那是谁?” 眼前的对手,已经没必要在意了,第一轮突击当中,就有近五分之一的盗伙被两人击倒,其中更有一半当场丧命,而之后,当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的孙孚意也介入战局中时,场面就完全变成了溃逃。 “我想,应该是某个对这次佛门大会有兴趣的人吧?” 不动声色的回答着,虚空的脸上……居然还有些些笑意。 而这时,孙孚意的酒意似乎仍然没有散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远方的烟尘,又看看虚空,却没有说话。 ~~~~~~~~~~~~~~~~~~~ 当看到烟尘腾起的时候,子路与敖开心同时停下了脚步。 (出事了?!) 对视一眼,两人中止原来半压迫的追击,转为后退,而冲天王也立刻就停止了退走--却也没有反击--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似乎,还在笑? ~~~~~~~~~~~~~~~~~~~ “……我看,也许根本不需要我来添乱。” 坐在地上,孙孚意仍然是那幅懒洋洋的样子,左手拿着一个方形的酒壶,右手则是刚刚摸出来的一包熏鱼--真是天晓得这些东西怎么被他放在怀里。 “不管怎样,二少好意,贫僧心深感之。” 孙孚意的声音中满是讥讽的意味,但虚空只是神色严肃的拱着手,认真的感谢着,并且表示说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本来就是心意。 “无论何时……二少,方寸山上,莲音寺中,永远会欢迎你。” 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虚空顿了顿,又补充说明,这个欢迎,不带任何条件或限制。 “无论你带了酒、肉,又或者是女子,莲音寺的大门,都会为你畅开。” “是吗?” 有气无力的挥着手,孙孚意表示说,自己其实对逛和尚庙真是没什么胃口,而在庙里吃酒,最大的乐趣也只来自于那种让人“暴跳如雷”或是“无可奈何”的滋味。 “没人管没人打的话?何必还要在庙里吃酒?不如找几家风味小店来得快活……唔,不过说来,倒是有另一件事想求你!” 没等孙孚意开口,云冲波便已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而当虚空为难的表示说:“我也不知道师妹会在什么地方时。”孙孚意的精气神便似乎已经全部耗尽,没精打彩的摆手告别,向下游而去。 “……莲音寺。” 在孙孚意的身影慢慢消失的过程中,云冲波始终都在沉吟,直到完全看不见时,他才开口,发问。 “你好象很有把握,继承佛尊留下的一切?” “当然。” 奇怪的笑着,虚空道:“既然魔僧已经复出……既然现在坐在佛门统领这位子上代表的不再是权力而是死亡,又有谁还会来质疑于我,又有谁还会来挑战这个位子啦?” “……诛宏!” 脸色一变,云冲波道:“你……早知他会来!” “没错。” 虚空背着手,神色平静道:“从我记事开始,家师就始终在向我介绍他。” “……我了解他,可能还要超过了解我自己。” “我知道他会作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我见过他。” ~~~~~~~~~~~~~~~~~~~ 佛光寺中,血仍在飞溅,诛宏似乎已没兴趣再说话,只是简单的向前迈步,他每踏一步,必定血花飞溅。 激烈的战斗中,诸僧拼尽全力,达成一致,却只能在“立刻死”还是“等下死”当中选择。 ……天心仍然活着。 他惶恐,他愤怒,他一次又一次险死还生,但他仍然活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赢家才对。 虚空有两个本钱:他有收服的袁州群盗,但这些人早已和诸僧联络,要到了更好的价钱 他有冲天王,上一代的最强者,但这里有子路,儒门特地派出的强者,还有敖开心,敖家呼应动作的安排 两张大牌皆被击破,虚空黯然而退,天心会同诸僧击掌相庆,继续他们的法会,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最得意的时刻,却不知……却不知,真正的杀劫,现在才要到来! 目光冷漠,下手无情,曾经血洗佛门的魔弥陀,终于又开始了他的血戮说法! 但他不甘心! 他还活着,是因为子路与敖开心已经赶回,他们虽然同样不是诛宏的对手,却至少缓解了战局的恶化。 而之后,冲天王竟也奇迹般的赶到,和奇迹般的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这上辈强者发挥出他的第九级力量时,诛宏的凶焰便终于得到限制。 “你是虚空的人……他在那里?” “他会来。” 简洁的回答,却鼓起了群僧的希望,而虚空在那里……他们其实都知道。 现在,只能指望,虚空能够感觉到佛光寺这里的动静,现在,只能指望,那些被他们好容易才收买下来的群盗,不要把虚空拖延太久。 只能指望,就算发现了将要面对的是曾经肆虐佛门的魔弥陀,曾经在天下众僧面前硬生生击杀释浮图的佛弥陀,就是算为了他们这些刚刚还在想法把虚空杀灭的人,虚空……也仍然敢于前来,愿意前来! ~~~~~~~~~~~~~~~~~~~ “不死者,魔弥陀的事情,与你无关罢?” 看着转身要走的云冲波,虚空出声阻止。 “……唔?” 本来想说自己终究还是欠释浮图些东西,也想说自己对诛宏其实很感兴趣,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就算情况不对,至少我还跑得掉。” “哦?” 高兴的笑着,虚空表示说云冲波的自信真是让他叹服。并且合十道谢,为了云冲波的古道热肠。 “但,不死者,在我佛门助拳之前,你却要先还我一样东西。” 伸出手,虚空的目光变得阴冷。 “释师的传承,已在你手中放了太久。请将它交给我罢,不死者。” 第二章(上) “原来这样……”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云冲波终于出现了释然的神色。 “你和诛宏,是商量好的。” “……没错。” 大概是因为这里已没有了别人的缘故,虚空居然也很痛快的点了头。 “不过呢,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天心之辈的异动,虚空又岂会没有察觉,虽然没有想到他们可以把事情作到这么大,但按照虚空原来的本钱,也很有自信将他们自中而破。 可在这个时候,诛宏却找上了门。 “他说,他想知道,我会做什么,以及……会怎么做。” 与诛宏的会面极其意外,也极其紧张,事实上,在开始的时候,虚空当真以为自己这次会要糟糕。 “你不是浮图。” 在当时,诛宏注视虚空良久,最后终于收回视线,失望的这样说着。 “师父已经死了,而我是他的继承者。” 很快就从惊讶中脱身出来,更迅速下了决心,要把握这个机会,修正原来的计划。 以极为强势的方式的提出要求,虚空希望诛宏与他合作,杀尽佛门长者! “这一次会议,他们的目的是把我废黜,但师妹也不可能……他们并不需要一个新的僧王,未来的佛门中,他们没有留下共主的位置。” “因为,他们都老了。” “他们不懂年轻僧徒的心,他们不知道天下信徒想要的是什么……而你曾经懂过。” “……现在,我也懂。” 虚空的尝试,获得了最丰厚的回报,诛宏竟然答应了虚空的要求,亲自出马,来帮助虚空剪除佛门中的敌对派系。 “花山贼,明匪……那些人本来就是墙头草,如果唐赛儿和张五枪她们来的话,他们既无力量也无胆量作反。” “所以,你给他们机会?” 轻轻用食指在自己的脖颈处划过,虚空淡声道:“我对诛宏说过。” “……不愿跟我走的,便跟我师父一起走好了。” 诛宏与虚空的合作,大概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但却又已经确实发生了,看着若无其事的虚空,云冲波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释浮图临终前的再三叮咛。 “……小心,虚空!”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云冲波仍然很坚持的认为,虚空并不是那种会和天心们一样沉迷于权力或财富的角色--若只是那样的人,也配不上释浮图的担心。 “你想要改造佛门……还是用血与火?” “要有血与火。” 依旧是很沉静的看着云冲波,虚空道:“但不能光有血与火。” “依靠诛宏的恐怖,来确立你在佛门中的地位……这个想法不坏,但是,他为什么会这样配合你?” 这个问题刚刚问出,云冲波就苦笑着摇了摇头,作为少数几个曾经和诛宏深谈过的人,他对这恶名昭著的魔僧可不是全无认知。 “他想要改造佛门,这一点和你,和佛尊都没有分别……有分别的,只是改造的办法。” “家师那样的作法,是不成的,退让与劝说,不可能让任何人放弃到手的利益,抹布不擦,镜子上的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慢声点评着释浮图的作法,虽然用词很注意,但却很明确的否定掉了他的思路。 “但诛宏那样也不行,砸坏桌椅房屋,从头再来……那是你们太平道的办法。” 补充说明自己的意思,虚空认为,如果仅从贯彻改造思路的目标出发的话,这其实才是最好的办法,是效率最高的办法,扫除掉一切既得利益者后,自然便可作最从心所欲的挥洒。 “……但我做不到。” “家师和诛宏,都是天纵之才,但就算他们联手,也同样作不到。” 虚空没有说下去,但云冲波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若当年佛门的内斗真变成了释浮图与诛宏联起手来的血戮说法,最大可能绝不是两人从此统一佛门,而是会等来三王世家的介入,就算没有被联手镇压,两人的下场也注定要从此和太平道或白莲教为伍,成为不再被朝廷认可的“淫祀邪教”。 “所以,诛宏的介入,其实是救了你啊。” “没错。” 毫不掩饰的承认这一点,在事情发作之前,虚空也没有料到三王世家已经介入到这种程度,如果按自己原来的计划,现在很可能已经变成了自己要硬挑子路……以及他身后那无数古名儒者的结局。 “那样的话,无论打胜打输,我都是输家。” 但现在,当出现了诛宏这一选择时,三王世家便必须要作出选择:或许虚空看上去冒失、激进,甚至有离经叛道的嫌疑,但与诛宏比起来,这位“佛尊的弟子”毕竟还是更好的选择。 “更何况,当魔僧再次血戮说法之后,除我之外,又有谁敢再站出来,统合佛门,登此高位?” 微笑着,眼中的光芒却已无法隐藏,虚空道:“外以诛宏,内引少壮……五年之内,我必令佛门大变!地上佛国,人间净土,吾必以已力成之!” “那么。” 看上去完全没有被虚空的激情所感染,云冲波很敷衍的拱了拱手,道:“祝大和尚马到成功,我也告辞了。” 但,几乎在刚刚转过身的同时,云冲波忽地伏身,右手在腰间只一抹,便见耀眼刀光大盛! “锵”然声中,虚空自背后发起的突击刚刚好被挡下,两股大力硬撞,蹈海也还罢了,虚空手中六面杵被硬生生斩断,碎片纷飞,金光闪烁! “不死者……您果然也不是什么纯厚之人啊。” “……咱家只是好人,又不是蠢人!” 没好气的回答着,云冲波横刀胸前,再没有刚才故意诱敌时的怠懒神色。 ……他并不想现在和虚空交手。 虽然上一次的交手自己并未吃亏,但也没有看出虚空的底细,而在“成全”了萧闻霜与九天之后,云冲波更是没兴趣和虚空或敖开心这样年轻一代中的最顶级强者搞什么单挑。更不用说,从目前来看,虚空的谋划和太平道并无冲突,反而存在很大的合作空间。 “不死者,您这又是何苦来哉。” 同样感到困惑,虚空也想不通,为什么云冲波总是固执的拒绝将释浮图的遗物转交给他,在他看来,自己与太平道本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云冲波为何非要在这种小事上执拗 (总之,释浮图怎么说也算是长者……他的托付,不能这样应付啊!) 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交出那枚珠子来了结此事,但一想到释浮图那疲惫、悲哀的目光时,云冲波便将这念头彻底打消,更何况……对观音婢收下那枚珠子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也是相当好奇。 (真是倒霉啊,来看热闹都会看出这般大件事……早知就不该来!) 云冲波这厢凝神应对,一多半心思却还是放在如何跑路上,对面的虚空则是双手抬至胸前,手心相对,虚抱如球。 “等等,你这是什么姿势……这是你该用的法术么?!” 冷哼一声,虚空道:“无知!” “道门以佛为三十三天仙,佛家以老君为立地菩萨……法本无门,武原无派,以之护法,便是佛法!” 说话间,虚空十指翻动,灵活若群龙舞动,转眼绘出无数奇诡图形,云冲波看着眼里,全然不得头绪,只觉目眩。 “吾闻,人生如天地,自具五脏九宫十二室四支五体三焦九窍百八十机关三百六十骨节三万六千神,随其所而居之,魂以精为根,魄以目为户。三魂可拘,七魄可制。” 完全没兴趣“挑战自我”去等待对方的强招,云冲波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半渡而击,但这边厢他挥刀抢攻,那边虚空却是抽身急退:去势极快,上身却是纹丝不动,口中诵咒不绝,双手结印如画。 若只这样也还罢了,偏偏,虚空在后退时不时用力蹴地,而每脚踩落时,便有无根莲花自生,更幻化出无数宫殿、车马、园林形状,将云冲波层层阻拦。 (想破我这净土观想法,总须……嗯?!!) 出乎虚空预料的是,面对自己布下的幻境,云冲波竟然完全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扭头就跑! “……不死者,你这也算天下英杰吗!” 当真是哭笑不得,虚空本想以“十六观想法”拖延时间,待自己“六天宫法”成就,便能一举竟功,却浑忘了,今天本来就不是云冲波要打! 无可奈何之下,虚空双手一拍,散了法术,急追而前:却仍带着三分提防:云冲波刚才诈作要走,却拦腰一记反手刀,也着实是让人印象深刻。 虽然发动在前,但也没拉开几步距离,又总不能真硬将个背后卖给虚空,走不几步,云冲波也只得又转回身来接战,犹不住在道:“你觉这样打有意思么……你那边还一堆子事哩!” 虚空沉着脸,恍若不闻,他此时早又换了一路武学,唤作“光明林法”。这却是当年法相宗的绝学,据言当年佛祖与诸狱修罗战,植四维意树,成光明林,引敌入林,则自见胜败之相,与谢家“棋奕天下”的法门颇为相近。究其道理,则是以佛门“因明”之学为托,精算成败。这路武学对人资质要求极高,早已失传多年,却在虚空手中重现,若为佛门所知,必又是一番轰动。 但任他如何猛攻不休,云冲波却始终守御得出,尽管落在下风,却全无败象。 两人且战且走,沿溪而行,一时已到四曲,看看已到“仙人葬”下--这却是云冲波故意的。 相斗至今,云冲波虽然不在最佳状态,也有无数机会脱身,但曲水环峰当中道路万千,他实在不敢低头乱闯,只有此地,他每天来此练习攀登,算得熟悉,倒识得几条山路:毕竟虚空也不能一直在此纠缠,在这深山密林中当,只消能拉出百来步距离,还怕他不咬着牙回去处理佛光寺那边首尾? 却不料,看看两人战至仙人葬下水面时,虚空却忽地精神大振,笑道:“不死者……你却上当了哩?!” (啥?!) 百忙中目光一扫周围,云冲波只觉一切如觉,并无埋伏变化……除了,山脚下为什么会多了一块石牌? (纣绝标帝晨,谅事构重阿。炎如宵……什么东西这是?) 匆匆一眼掠过,云冲波只看出那碑上似乎刻着一首五言古诗,颇为拗口,以前从未见过。却听虚空疾声道:“……七非通奇灵,连苑亦敷魔。六天横北道,此是鬼神家!”说着双掌对击,顿见周围环境大变!山水不见,草木无踪,两人所在的,竟然是一处古朴异常的宫阙正中! “六天宫法……宗灵七非宫!” 所谓“六天宫法”原是北地道门自传的法术。佛说三界二十八天,道门亦然,只是别作名称,各有分别,六天宫者,指是便是纣绝阴天、泰煞谅事、明辰耐犯、怙照罪气、宗灵七非、敢司连苑这洞天六宫,虚空因缘际会学到手中,又苦心改造,将释浮图所传的“白莲天地”运用其中,一旦发动,则上下六合皆为我用,尤其对付术法类的强者,最有奇效。 云冲波横刀胸前,并不抢攻,倒也没什么慌张--他毕竟也是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人了。 (不过是洞天之法……但这厮心机倒深的。) 至此早已想清,对方多半是对自己可能的行动有所预判,所以在仙人葬下面预先设有埋伏……不过,此时多想也已无用,见招拆招便好。 两人各各摆定架式,正要动手之际,却忽闻头顶喀喇喇连声乱响,抬头看时,见这天宫之顶竟然已经破裂,不知那里冒出一个深黑色的漩涡,虚空正不知就里时,忽觉眼前一暗,浑身剧痛,再张眼看时,自己六天宫法已然破去,云冲波……却是不知所终! 极目四望,一片空寂,绝无生人奔走痕迹,虚空怔怔徘徊,凝立一时,终是不得要领,只得悻悻而去,毕竟……佛光寺那边的事情,是不能长久拖延下去的。 第二章(下) 目送虚空远去,云冲波的心里……比他更加迷茫。 (这算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啦?!) 洞天之术破裂时,云冲波只觉眼前一黑,周身剧痛,当时也无暇多想,只能拼命护住周身要害,待眼前再清楚过来时,却已身在石洞当中。 这石洞面积不大,狭长形状,东西长近百步,南北却连十步都没有,位于西侧的洞口,可能被叫作裂口更合适一些,几乎与石洞等长,犬牙交错,看着简直象是被人硬砸出来的样子。 本来尚在懵懂当中,但当看到洞里除了横七竖八的十几具棺材外什么都没有时,当听到耳边的山风声似乎变得格外响亮时,云冲波忽地福至心灵,一个箭步蹿到洞口旁边,向外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虚空的背影。 小小的,几乎有点看不清的背影,正在困惑中远去。 云冲波的位置,高出虚空何止数十丈,看着周围俯首贴耳的群山,看着缠绕在脚下的云雾,看着下方那形状熟悉的水面,看着身侧这深黑色的岩石……云冲波一下便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仙人葬! ~~~~~~~~~~~~~~~~~~~ (真是见鬼……算了!) 性子向来豁达,云冲波很容易便想开,心平气和的盘腿坐将下来,调息回复。 (这地方,看来真是有古怪呢。) 一时已想得明白,方才两人一番恶斗,尤其是虚空动用了洞天之术,只怕便不知惊动了些什么,触发了此地原有的禁制,将自己摄将过来。 这事情说来怪极,但一想到这地方是敖复奇特别点名让族中子弟来此练习的所在,云冲波便觉得,无论里面有什么玄奥,都是理所应当。 (总之呢,既然没有一进来就遇到千刀万斩,机关埋伏,那便是大大的好事……趁现在那家伙走远了,休息一会便溜将下去,这里百水千山,总不成会再迎头撞上?) 至于探索一下这当中到底有何奥秘……云冲波则是没有半点兴趣,武技、神兵,他现在都不缺,财富对他没什么意义,除非大到可以敌国的地步,而鬼谷、桃花源和试炼窟之类的探索,也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是万不得以,千万不要自己去找麻烦……再说了,连敖老头这么多年都查不出来的事情,难道我这一会儿就能找到么?) 安安心心的打坐运功,中间还吃了一点干粮,把剩下的水喝光,云冲波眼看着西面日头渐沉,便站起身来活动手脚,只等天色黑透,便要溜之大吉。(咦,不过说起来,这地方……还真是干净的出奇啊。) 站起来后,习惯性的想要掸一掸身上的灰,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沾上,意外的云冲波用手指在地上蹭了蹭,又在身侧的一根石柱上蹭了蹭,神色突然就严肃了起来。 开始在石洞内慢慢的走动,云冲波的视线不断跳跃,并不时的伸出手,在石壁,地面,甚至是那些黑沉沉的棺木上摩挲着。每一次把手收回,他的脸色都会更加难看。 ……没有灰尘,一点儿都没有。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是在瓜都,在地下……那里,是神之墓! 和敖家有关的宝藏,云冲波完全不会动心,但是,如果是和“神”有关的遗留…… 在洞里来回又转了两圈,甚至把棺材盖板都掀了一遍--却找不到任何头绪,除了证明了云冲波开始的感觉没错,这些全是没有停过尸的空棺。 不知不觉中,云冲波再次走到了石洞的底部,这里的石壁完全没有外部的那种光滑,嶙峋不平,布满了锋锐的裂口和起伏。 依旧是用手指在石壁上摩擦,这次或者是力量用的稍稍大了些,居然在云冲波的指头上刺出了一滴血来--仍然是没有任何灰尘。 看着自己的手指头,云冲波皱着眉头,回转身子,又打量了一遍整个石洞。 此时,外面太阳已完全沉落,洞内迅速黑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了。 (同样是坚硬到没法被风、水与光来侵蚀的石质,但是,与那里相比,好象还是稍有不同……) 用力的在石壁上按了按,云冲波已然打定主意,预备离开。毕竟,一点线索都没有,总不能无止境的在这里逗留下去,更何况……乐观的告诉自己说,敖家显然已经盯上这里很久了,但不照样是什么都没捞到吗? 然而,这一次,当云冲波按上石壁的时侯……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反应极快,方一前倾,云冲波已猛然挺直身子,更顺势后退两步,右手一抹,已将蹈海提在手中! “终于,有人来了么?” 如冰雪般融化,如云雾般四散,连蹈海都不能砍伤的石壁,迅速的绽开成为通途,隐约中,云冲波甚至看见有人影当道而立。 “真人?!” 那怕是看到敖复奇和邱阳明一齐出现在这里,云冲波也不会如此吃惊,但,站在他眼前的,却是张南巾! ……太平上清,张南巾! ~~~~~~~~~~~~~~~~~~~ 东海,听涛处。 张元空半闭半睁着眼,盘坐在沙滩上,身侧还跪坐着一名年轻人,同样闭着眼,看脸上神色,倒象是就这么睡着了更多一些。 当云冲波推开石壁时,张元空也睁开了眼。 “……这不可能。” 愕然的张着眼,向着西面望去,虽然,在这里完全不可能看到数百里外的曲水环峰。 “绝地天通之所……竟然,真得被他找到了?” 探手入怀,再取出时,却已擎着长三尺有余,阔近一尺的残破石碑,也不知张元空之前是怎么收在怀中的。 石碑正面刻有细密的文字,一种是大夏文字,另一种却怪异难读,背面,则有几个残破的大字,依稀能看出有“大力”二字,和一个只余下半边的“智”字。 轻轻摩挲石碑,随着张元空的动作,竟然有微弱的火焰在碑上燃起,跳跃不定,颜色怪异。 “先以漫无边际的光源迁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再以熊熊之火造出形如十五岁青年的大气,又以大气造出流言蜚语的水,最后用水造出土壤……随后,才是尘世万物。” “虽然只是那怪物的一点残留,但是,在那个地方被滋养了五十年……” 喃喃说着一些拗口难明的话语,张元空的目光,始终注视西方。 (不死者哟,便让我看一看,你能作到怎样吧……) ~~~~~~~~~~~~~~~~~~~ 只是稍稍的恍惚,云冲波便回过了神。 眼前的人形,一闪便逝,显然,就和那句叹息一样,是在不知多久以前,为术法所留。 而就是那一瞬,也让云冲波确定,这人也许是张南巾,但……绝对是很久以前的那个张南巾。 (真年轻……) 怎看也只有二十出头,按照张南巾的年纪来说,留下这道术法时,至少也是四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真人他,还只是龙虎山门下的一名弟子吧?) 关于张元空张元和张元津这三兄弟的关系,云冲波略有了解,但三人当年是怎样各自走到了世间强者的最高处,又是怎样分道扬镳甚至是反目成仇,他却一点都不知道。别说是他,就算是继承了张南巾部分记忆的萧闻霜,对这段过往,也同样是茫然无所知。 张南巾的身形很快消失,云冲波也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其实有些失望,那不过是一间更为窄小的石室,除了当面的一座石台外,空空荡荡,再无他物。 ……然后,他看到了光。 第三章(上) 哇咔咔咔,今天两更,两更啊!!!!!!!颤抖吧,催更党们,在双更的威力前跪吧!!!! ~~~~~~~~~~~~~~~~~~~ 云冲波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入石洞时,看到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台,石台上被雕出来三个浅坑,还刻有两只弯曲相向,如牛角形状的图案。 他记得很清楚,石台上同时是干干净净,寸灰不存,他还记得,当他将视线投向石台时,那时,开始闪现出光,和有微弱的火焰燃起。 但现在……这是那里? 只是一恍惚间,云冲波的眼前,突然变成了广阔巨大之地,眼前有高大的石台,方数百步,高百尺,而石台周围,则是面积十倍于兹的石拼广场。 广场上,密密麻麻的跪满了人,腰间全都缠着白色的带子,前后各打着四重结。他们先是解开腰带,用双手捧在胸前,向着石台的方向喃喃祈语,然后将腰带系回身上。就这样周而复始,不停重复着这些动作。 (胡天神……这又是那路神仙?) 祈语随风,刮入云冲波的耳中,却没有带来什么线索,唯一能想到的是……这石台,为何有点眼熟? 猛然一惊,云冲波向后急退,顿时就“碰”的一声,重重撞在石壁上,全身疼痛。 (……果然!) 只不过退出了三步,眼前的一切景象便骤然消失,依旧是方寸石室,依旧是端正石台……非常眼熟的石台。 (无支祁墓那里,应该也是用了同时的手法吧,才能把比整座城池更大的空间,藏在一处墓室当中。) 思路一通,眼前一切便豁然开朗,此地,当年,想来也有过非凡大事,而自己如今所见到的,便当是旧日的点点残余。 (只不过,这真是真人当年能够作到的事情?) 越看越是好奇,再次举步向前,顿时又是眼前一花,站在了那巨大广场之上,那不过一尺见方的石台,也变成了巍峨如城楼般的巨-物。 (唔,这个手法其实比瓜都那里差很多啊,不够稳定,也没有那种和外界天地完美相接的感觉……但,就算是这样,也不是真人当年能作到的吧?!) 这方天地中的时间,似乎并非静止,随着云冲波的再次进入,他看到广场上的人群以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为中心,开始聚集。 “已经过午,神圣的密特拉神已经休息,属于拉彼斯温那神的时辰到来,创造之世静止,分别之世静止,伟大的火神阿沙瓦希斯塔,即将降下他的庇佑。” 老人的声音,传遍广场的每个角落,而当他说话时,广场上的人群全都恭敬的弯着腰,不发出一点杂音。 “他是人所共望的评价,他是依据阿沙办事的法官,他是行善的,赋予生命的,他所立的国的,是给予穷人与虔诚者的……” 随着老人高声的唱诵,开始有人排众而出,他们的身份显然不同,有的粗手大脚,面目黝黑,让云冲波想起了镇上的铁匠,有的却是顶盔曳甲,带着大而重的双手剑和短刀,有的人手中还持着赶羊的杖与长鞭,有的人则遍体华丽,戴着精致的饰品……但他们也有着共同的特征。 他们庄重,严肃,虔诚。 一共是十六个人,带着无比神圣与认真的表情,手中分别捧着一盆燃烧的火种,他们从各个方向走来,所经之处,人群都恭敬的让开道路,并弯腰致意。 当他们围绕老人站成一圈时,老人将手高高举起,又开始唱诵一首新的歌谣。 “……来自善思、善言与善行的十六种火,将成为至高无上的火,永远不熄。” “伟大的胜利之火,感谢您的庇佑!” 随着他洪亮的声音,那些火苗从各自的火盆从脱离,飞跃起来,集中向老者的上方,最终,成为融合一体,不分彼此的火球,悬浮空中,缓缓转动。 老人将高举的右手轻轻摆动,火球也随之作出同样的动作,之后,老人迈开脚步,带着始终浮在他右手上方一尺处的火球,走向石台上方。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反应过来,从来没听说过的神明也就罢了,奇怪难以理解的仪式也就罢了……这些人中,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卷发绿目,并非大夏之人! (这就是,夷教?) 武荣城中的旅途只是匆匆,猛大蛇辛苦介绍的那些知识,一多半是过耳即忘,云冲波此刻搜肠刮肚,却半点线索也都欠奉。 将那团“胜利之火”安置在石台之上,随后,老人又挥动双手,从不知什么地方取来了三团火苗,分别置放在胜利之火的周围。 “祭祀之火,给我们以智慧和力量,战胜恶魔……” “战士之火,给我们以坚强的毅力,战胜敌人……” “农业之火,给我们以丰收和活力,战胜饥饿……” 低沉的唱诵声中,三团火苗被一一点燃,而当最后一团火焰被点燃时,老人突然转身,目光炽烈如炬,看向,赫然正是本该只是一个旁观者的,云冲波! “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您光焰普照,日趋明亮,您给我们以充分的安慰,充分的生计,充分的生命……您击败了阿赫里曼,征服了一万种魔……以他们为先驱,开拓新的乐园!” “狂暴之艾什马,死亡之维达特,疾病之那苏……凭着古老的誓言,我命令你们醒来,命令你们战斗。” 老人的声音已变成吼叫一样,而台下的人群也似乎陷入了发狂当中,挥舞着手,大声叫喊着,神情激动,极其狂热。那三团火苗也在不住张大,更各各化作不同形状,一个形状如狗,一个胁生双翼,再一个,则似乎是狗、飞鸟和小鹿的结合体。 “我们离开家乡,离开神的故土……但我们将征服新的世界,将神之光明普照此方!” 随着老人的咆哮,三头由火焰化出的巨-物似乎得到了生命一般,迎天咆哮,随后,他们自火塘中跃出,奔走,跳跃,直冲而下,目标……云冲波! (混帐东西!) 毫不犹豫的拔刀,迎上,虽然到现在仍然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信奉着什么的神灵,来自什么地方,但仅仅是刚才那几句话,便足以将云冲波激怒! 一怒拔刀,横刃向天,但云冲波的力量未及发出,全身便已被禁锢。 “……滚回去!” 不知发自何处的吼叫,硬生生将三头怪物一齐震退……然后,云冲波愕然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石室当中。 用力的摇着头,不停眨眼,但云冲波最终还是确认了一点,自己,的确现在是身在石室当中,而且,不管自己怎么前进,后退,甚至是单足跳或者拿大顶,都没法再进入刚才的幻境当中。 (刚才我看到的,就是……飞光?) 苦苦思索着,云冲波首先怀疑到的就是那个为老不尊的东海飞仙,虽然是敖开心把自己带来了仙人葬,但归根结底,云冲波会来到曲水环峰,和张元空的暗示并非没有关系。 (而且,夷教,上清真人的痕迹,东南之地,东海之地……那有那么多的巧合?!) 困惑的摇着头,云冲波也注意到,在石台上,仍然有微弱的火光,不知凭着什么,竟然能在这冷硬的石头上继续燃烧。 (这些人,拜得就是火么……那么,这团火,难道……) 仔细端详着这奄奄一息的火苗,云冲波犹豫一下,还是拔出蹈海,想要试着去拨一下这些火焰,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但,当蹈海接触到火苗时,云冲波的面色,顿时大变! ~~~~~~~~~~~~~~~~~~~ 东海,听涛处。 太阳已完全沉没到大海之中,但张元空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双手摩挲着横置膝上的残碑,目光则直直的盯向西方。 从刚才起,石碑上的火焰就在不住收缩,渐渐熄灭,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他真得得到了。” “真没想到……那小子,真得得到了。” 看着手中坚硬又冰冷的残碑,张元空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很难听出欢乐,却又似乎有着期待与宽慰。 “元津啊元津,拿到你所留下力量的人,同样也正背负着你的理想……这一切,难道你都算到了吗?!” “难道说,当年,在东海,你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知道了自己的一切努力,终究只是在为了这个小子前驱?!” 笑声惊醒了一边早已睡着的弟子,但他只是眨了眨眼,便立刻清醒过来,一言不发,仍然是那样安静的跪坐着。 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张元空叹了一口气,突然道:“应鹏啊……你,想不想出去玩玩呢?” 一直以来,东海方士都是一个非常松散的组织,彼此间并没有过多的约束,严格来说,他们只是一群“邻居”而已。 以酒剑仙为首的剑修,以留仙为尊的鬼士,和以飞仙为长的术者们,关系向来松散,甚至到了在酒剑仙与留仙过世后,飞仙也完全没兴趣去将他们曾经的追随者收编的地步。 只是一个身心俱疲的老人,对那片大地上的一切都几乎没有了兴趣,连“旁观”的欲望都完全没有,一直以来,飞仙将自己的脚步约束在东海波涛之中,他的弟子,他的门下,只要留在这片大海上,就会得到他的保护与指点,他们随时可以离开,也随时可以回来,飞仙只是默默看着,既不挽留,也不驱赶。 这些年来,飞仙的弟子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应鹏这位最年轻的弟子,始终留在他的身边,静静服服侍,静静学习, (不过,现在……) “应鹏啊,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加入太平道,用你的眼睛,去好好观察一下他们吧。” (嗯?) 年轻的方士睁大眼睛,却没有开口,只是这样诧异的看着张元空,看了一会,确定了自己的老师并不是玩笑也没有准备收回自己的话之后,便静静的伏身,行礼,然后,站起身来,就这样离去。 ……绝无回答,绝无回顾。 许久之后,海滩上,才突然响起气急败坏的大骂声。 “跑得这么快,你果然是早就呆烦了吧……混蛋小子,你竟然还把船也开走了!!!” 第三章(下) “哦……居然都死光了啊。” 已经是佛光一会之后的第五天,无论是虚空与冲天王,还是子路和敖开心,都早已离开了这个地区,云冲波也终于放心大胆的走到了大街上,并且开始联系太平道在这个地区的暗桩。 “第一手的情况,我们并没有得到,但可以确认的是,自天心以降,天源、道锋、天白、唐生、阿八度、吉祥狮子、六二居士……等人,全数身死,无一幸存。” 翻了翻手边的小册子,那人又道:“死的极惨,有碎头者,有腰斩者,有四肢尽折者,有被先宫先杀者,有被剖开嘴部后打成肉酱者……除此以外,袁州群盗也是死伤惨重,等等,不死者您这是什么表情?” “啊,你不用在意,我不是在笑……我确实不是因为这些人遭到了这样的结局而高兴啊!” 其实,云冲波很想知道虚空返回后和诛宏合演的那出大戏到底细节如何,但靠一个身份普通的暗桩,这便只能是妄想,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虚空回转,诛宏退出,在满地血肉当中,沉着脸的丘、敖、王三家的代表人物,默认了残存僧众们对虚空的欢呼与输诚,也默认了那些死剩的诸方教门、盗首们的悔过。 (所以,虚空取得了完胜。) 看着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僧人就这样在诸大势力与内部叛乱的围攻当中,步步是血步步惊心的走到了最后,摘取了谋划中的全部果实,云冲波一时竟有些惆怅。 (不过,说到收获……又有谁能多过我啦!) 想到自己在仙人葬之上的际遇,云冲波既觉得莫明其妙,又觉得莫名欢喜,而若是此刻虚空、敖开心等人尚在的话,更会惊讶万分……云冲波的力量,已恢复到他曾经的最强之境,第九级初阶力量! 当蹈海碰到那团残火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云冲波根本没法理解。 蹈海似乎变成了一座桥,又或者是一道转换的关卡,那奄奄一息的火苗,经由蹈海,通过云冲波完全不懂的方法,化作了如惊涛巨浪般的力量,涌入云冲波的体内……仅仅片刻的冲击,当云冲波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已经再度破关,重返第九级力量的强者之列。而眼前。石室依旧,石台依旧,只是再不见有火光燃起。 在石洞中呆了整整一夜,云冲波既需要调节自己身体,适应这失之复得的巨大力量,也要好好梳理思路,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苦思竟夜,一无所得。 相信自己的所见并非虚造,而应该是某人曾经无比深刻的一段回忆,问题是……谁的回忆? 当那老人高叫出“将神之光明普照此方”时,当云冲波愤怒无比却被束缚身体时,那震退怪物也将他震回现实世界的一声巨吼……事后回忆起来,居然有些熟悉的感觉。来自远方的异族在大夏定居并最终融入这个国家,这事情一点都不希奇,来自远方的宗教在大夏安定并最终融入这个国家,这事情同样一点都不希奇,但是…… (朋友来了有美酒,和尚来了有斋饭,这种人来了,只配吃板刀面啊!) 想来想去,云冲波最终也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把这事情记下,等到有机会见到张元空时,再向他请教。 至于那帮助云冲波直接晋阶的火苗,他反而懒得再去思考原理,毕竟……密宗活佛的一念成神,金蚕王的一服成神,他可都是亲眼见证。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大小也是一号神仙,帮人晋级难道是很为难的事情吗?) 与思考原因相比,云冲波更多的倒是担心这莫明其妙的力量会不会有什么隐患,化了大半个晚上去仔细试验之后,他才放下些心来。 (升级当然是好事,但要是和独秀峰那次一样,打着打着突然降阶……那就真是糟糕透顶。) 思来想去,云冲波终于打定了主意。 (再留在这里,也没有太多意思,先和……和玉清真人他们联系上再说吧) ~~~~~~~~~~~~~~~~~~~ 洛陵渡南的驿站中,最好的上房里,帝牧风正在开会。 南伐军事已然告一段落,虽然行辕未撤,各路军马仍然摆出大战之势对峙,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一仗,已经打完了! 从帝牧风的角度来说,这次南伐实乃一次惨败,无论怎么来看,都是这个结论。而对一些关心朝政或是背景甚大的人来说,更开始考虑是否要开始向帝象先示好,或至少是从帝牧风身边远离。 但,让军中诸将有些佩服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帝牧风却仍然能够维系住他特有的那种风度:不怒,不沮,仍然安静准确的处理着军中的每件公务,既没有因为泄怒而滥施军法,也没有在面对那怕只是懈怠时而轻轻放过。几番处置下来,下级将领倒也罢了,一干高级将领及相关地方官员对他的评价,反而又调高一线。 , 而似乎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判断,十天前,来自帝京的诏书终于降临,出科目绝大多数人的预料,这道诏书口气温和,多有褒奖,而在最后,更是吩咐帝牧风“交卸手中军务,返京面君”。随后,他便立刻交割了手中的全部兵权,仅仅带着一二十名随从,起身北返、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但……也谈不上是好结果。” 和人前的洒脱轻松完全不同,当闭帐密议时,帝牧风的脸色完全阴沉,至于参与密议的两人,一个面色安静,八风不动,一个却是比帝牧风还要阴沉十倍,好象恨不得手边有百来人排着队让自己砍一番才好。 看着对方阴森森的表情,帝牧风的脸色却开始解冻,最后,到底是摇着头笑道:“也是也是,未退便是进,不失已是得……原是我心太急。” 帝牧风脸色松驰下来,文声满京华的“女状元”孟染翰随即也便如绽春花,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始汇报关于武荣的见闻。 百教同城的种种异闻,帝牧风浑不在意,袁州当地的烽火变乱,他也不放在心上,说到巧遇云冲波时,他也只是略显惊讶,然后便依旧坐稳了身子,静听述说。 听孟染翰说到已找到当年“金门羽客”的残余,并将之掌握时,帝牧风方显出关注的样子来,道:“如何?”而旁边那无名谋士,也终于放下手中茶杯,蹙眉望来。 孟染翰显也知道此事方为重中之重,笑容尽敛,肃声道:“当年之事,变化极多,也极大,‘金门羽客’们起初便犯众怒,后来更大有死伤,最后几被诛戮殆尽……他侥幸逃生之事,必定多有隐情,要不然,也不必削发奉法,隐在景僧当中。” “但他当年毕竟是道门顶尖儿的人物,这些年下来虽然志气消磨,也没了回返道门的脸面,但有些事情,却不自禁的还是在暗中打听。” 喝了口水,孟染翰续道:“当年之事,他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我已整理成册,你回头再看便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一边厢道:“至于三夷教所遗残宝之事……他的想法倒颇为古怪。”说着自己竟也皱起眉来。 要知“飞文染翰”此番武荣之行,实在并非帝牧风的安排,而是由仲达转述的帝少景的密旨,时间则是在大柏地之败以后,至于为什么帝少景会突然想起来“金门羽客”这个早在五十年前便已覆灭的集团,又为什么会在已经掌握了些些线索的情况下,不交由十三衙门缉查,却交给帝牧风来做,那理由便统统没有。帝牧风与几名心腹数番商讨,皆不得要领,也只有先安排办理。 孟染翰沉吟一时,方道:“牧风,我也是听了他的想法之后,方才觉得,陛下安排你来办这件事情,怕是和当年,安排你二哥去瓜都探察无支祁墓的用意一样……他心里面,当仍然还是想给你一番机会。” 顿一顿,她道:“陛下追问的遗物之事,他的确有所探知,按他的说法,摩尼教‘九姓昭武碑’的残碑,该是落在了张元空的手里,而祆教‘十六种火’的余火,当是为张元津所得,只有景教‘所罗门书’的断章,当年便告不见,怕是被景教中人携出了海外。” 这三般物色的名号,帝牧风早在仲达传话时便有曾听闻,除了觉得“外夷名号,果然艰涩怪异”外,也没甚么想法,但当他听到孟染翰下一句话时,却忽地站了起来! “他还怀疑,当年道门三垣兄弟一并侪身第九级的境界,未必全是一已之功……他怀疑,三夷教的这三件圣物,可以助人肉身成神!” 第四章(上) 多谢冒险同学和kaien同学的打赏^_^多谢各位读者大人们长期以来的的坚持与忍耐^_^ 谨以本次更新,为大家送上新年祝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并祝楚白新书大旺,节操满满,一路长红! ~~~~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十五,帝京,丁顶坊。 八水帝京乃天下第一大城。四十条大街纵横往来,将禁宫以外的京城分割成三百坊之地,每一坊拿出去,都可以傲视普天下近半数的城池。 帝京三百坊中,丁顶坊算是极便宜的一坊了,这里聚住的多为驻守军士和外来人员,论到繁华程度,一向是倒过来数。 “但当年,这里可是京中顶顶繁荣的所在哟。” 丁顶坊的南部,有很大一片空地,当中孤零零的矗立着一根巨柱,高近百尺,径粗逾丈,柱身上焦黑一片,尽是火烧过的痕迹,细看时,倒也能分辨出一些旧时刻画。 ……想当年! 上下四千年,交替三十姓,大夏数百皇帝当中唯一的“女帝”,天册金轮神圣大皇帝,在她统治天下的第十个年头里,诏取十州之金,计得铜五十八万斤,铁一百三十六万斤,在当时还叫“定鼎坊”的地方,铸起了高九十尺,径一丈二尺的八棱铜柱,名为“万国述德天枢”,以纪革命之功,贬晋原之德。据记载,天枢下设铁山铜龙,又铸师子、麒麟围绕,上有云盖,更施盘龙托珠,时人赞之“金彩荧煌,光俟日月”。 但。 自天地开辟,阴阳割晓以来,世间乾坤高下便已有规,以女子之身,又岂能永据帝位?女帝身后,她的女儿与儿媳先后试图重现这至高辉煌,却皆告失败,“男性”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帝位之上,接回这个天下,也接回了女帝身前制订、建立的各种各样此前未有的东西。 “想当年,帝昭烈诏毁天枢,发卒镕铄,弥月不尽,于是族人帝休烈赋诗云,天门街里倒天枢,火急先须卸火珠。计合一条丝线挽,何劳两县索人夫……一时间,京中士庶莫不讽咏,而帝昭烈也终于收回成命,留下了这已被烧到面目全非的‘天枢’。” 站在天枢正下方的人,轻声说话,语带讽刺,只因当年令皇帝终于决心要把天枢毁却的理由中,有一项便是城守的上书“一条线挽天枢,吹之可倒。”帝休烈“一条、何劳”之语,正是由此而起。 “帝金轮的伟业,非后人可以妄议,非后人可以妄销……但同样的,也非后人可以妄成。” 另一人站在稍远的地方,背着手,只是打量这伤痕累累的巨柱。 “想当年,韦庶人自以为同金轮之德,亦筑天枢于五里外,结果……一宵之间,身死业灭,天枢崩坏,徒为后人增笑。” 夜已深,蟾圆中天,清冷异常的月光照将下来,将天枢的庞大残躯投射成为光怪陆离的黑影,两人一在影中,一在月下,这般闲闲说话,只显得鬼气深深。 “韦庶人没能作到女帝曾经作到的事情,就等于我刘家一般做不到赵家曾经作到的事情么?专门把地方约在这里,就只为了暗示这么一句?若果师兄您的见识仅止于此的话……” 轻轻转过身来,走出阴影之外,月光森然,照出了小音那带着几分傲慢的面容。她站的地方较另一人为高,冷冷看将下来,当真是威势自生,绝无女子柔弱之态。 “那么,我还真想不通,本门尊长们为何坚持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了。” “……长者赐,诚惶恐,未敢辞。” 微笑着拱拱手,无名的神色仍然从容温和,就象完全没听懂小音的讽刺一样。 他们深夜相会于此,自然不是为了一争口舌之利。 帝牧风已于上月返京。进京的当天,他便入宫面对,虽然具体内容无人得知,但随后的一连串旨意却让人明白到他仍然未失圣戚,尤为明显的一点,是他虽然交卸了南征行辕元帅之职,却仍领着卫将军的职务,统领天策神武两军。当天,就开始有人信誓旦旦的传言说,面对之时,帝少景亲口说出了“非战之罪,非你之过”这八个字。 ……但是,既然非帝牧风之过,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过呢?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人在明面上问出来,帝京当中诸大世家、重臣却都在默默发问,南伐这般大件事,惨败如斯,乃至太平道势大不可收拾……如此结果,总得有人出来负责吧?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止凭道师一人,难道就当得起天下汹汹?” 面对无名渐渐诛心的发问,小音却只是微微一笑。 “师兄啊,您和我一样清楚,这样的辩术,对我没有意义。” “屠龙术之争,注定只会有一位赢家……会让我们现在能够形成默契的原因,不正是‘输了怎么办’么?” 小音的反击,让无名陷入沉默,毕竟……无论外面的传言如何,这两位却都是有足够能力和足够情报来看清真相的人物。 双方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帝少景的宽容,并不是帝牧风可以轻松的理由,事实上,那更多反映出来的,乃是孤独帝者的顾虑而非信任。正如在面对的当天晚上,无名和孟染翰就同时尖锐指出的那样:帝少景把京畿军权放在帝牧风手中,最大的可能,是因为看准了方经惨败的他,短时间内,根本无力彻底掌握住这支军队,这本是他相对帝象先最大的弱点,此时却也成了他翻身的希望! “而且,陛下现在不能让人质疑南伐之事。” 傲慢的俯视着无名,小音道:“因为……我们都明白,他不能给大将军王发难的机会。” “没错。” 坦然承认,这也正是无名一力说服了帝牧风与刘家沟通的最大理由,对帝牧风来说……刘家成为赢家,自己不过是改姓回赵,多半还能捞个封爵,但如果大将军王成为赢家,自己,却未必可保全尸! 当两人交换完近期的需求与信息后,已过了一杯茶的工夫,几乎是与他们互相说出“告辞”的同时,两道人影自完全相反的方向出现,来到他们的身后。 “百五十步内,十一人,尽杀。” 手提日月双轮,寿十方并没有着夜行衣,而是一身月白色的僧衣,双刃在月光下,折射出渗人的光芒……上面连一点血也没有沾。 “九个,其中将军衙门的有两个。” 依旧是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依旧是带一点羞怯的笑容,傅果恭敬的站在无名身后,左手空着,右手提着把短短的匕首,上面粘糊糊的,尽是血污。 看见那把匕首,十方的瞳孔却是微微收缩,道:“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这一把,便是‘薄君仇’?” “薄君仇”三字一出,小音顿时也目光一亮,打量了一下傅果,却只是微笑不语,略一欠身,便自去了。 目送小音远去,无名脸上笑容始终不变,直到人已走得踪影全无,也依旧是那幅微笑的样子。 “走罢,今天晚上,还须得拜访一个人呢。” ~~~~~~~~~~~~~~~~~~~ 无名所拜访的,乃是帝京将军衙门的副都统,当然,是排名靠后的那一位。 早已约定好今晚来拜,所以,当无名看到出来接待的是曹仲德而非曹文远时,实在颇感意外。 “着实抱歉,文远今天本是在家恭侯大驾,但就在刚才……却被上官强扯喝酒去了。” “上官?” 微微一愕,若说曹文远的上官,那自然是现今正以副都统之身署理衙门事务的彭建忠,但他年纪已近七旬,平日里寡言慎行,以威制下,出身更和曹家绝无牵涉,怎么看,也不象会是半夜三更来扯一个还没他一半大的副手喝酒的样子。 但无名心机运转何等之快?只一闪间,已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是英大司马回京了……那,自然是相送敖建威的了?” 曹仲德哈哈一笑,道:“先生神算!”便扯了无名的手,引入室内说话不题。 ~~~~~~~~~~~~~~~~~~~ 当无名拜访曹府的时候,曹文远正呆在直线距离大约有七里多些的地方。 ……极为简陋的地方。 地点是在大路边上,桌子是一块脏兮兮的大木板,用几块石头垫起来,凳子全是砍开的圆木桩,短的很,根本不算是坐,只能说是蹲坐。就在桌子的旁边,一只木架上倒挂着两只整羊--不久前,它们还能咩咩叫着跑来跑去。 两个厨师忙忙碌碌,随着食客们的指点,把最肥最好的肉一一割下来,便立刻剁开,穿条,又或是用各种调料搅拌后,端去准备其它需要较长时间的菜肴。 “肚帮,一定要肚帮!我告诉你,烤肉必须要肥,要烤到滴油,才最好味!” 坐在主宾的位子上,敖开心被频频劝酒,却显着三心二意,不停的扭过头去大声叫喊,看样子,简直恨不得跳将过去亲自接手庖厨之事。 对同桌上的其它人来说,这行为极其无礼,但……既然今晚的主人,刚刚回到京中的英家之主,兵部之长,英正英大司马一脸“我不在乎”的样子,其它人自然也不便开口。 两日后,敖开心便将随敖复奇起程,远赴金州办理“招抚”之事。就为了赶上这次送行,英正丢下身边大队随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才终于在今天黄昏时分入京,面圣、告罪之后,他便立刻飞骑四出,张罗着为敖开心送行。 坐上济济,尽是狼虎之士,英正现管着兵部,平日里也看不出甚么倾向,此刻一声招呼,什么天策神武,什么九道军马,什么曹刘孙李,那个不要给几分面子?曹文远一眼扫过,京中诸大势力竟是皆有人在此,座位安排也都妥当,当真是滴水不漏,四平八稳,也不得不暗赞英正作事果然把细。 他这里正在思量,那边酒已轮到身侧,他左手一人含笑举碗道:“武德王外镇诸夷,内慑道匪,实乃长城之靠,敖将军少年成名,功劳累累,已负军中之望,今番敖将军随武王西去,必然再建奇勋,在此,先为将军贺!” 此人姓恽名至,原是禁军将领,现在神武军中供职--他乃是刘家嫡系,这一点军中也是无人不知。敖开心看他一眼,倒也没什么话,叹着气便把酒喝了。完了抹抹嘴,却忽地精神一振,自己先倒了一大碗,笑道:“娘的,今天怎地就是提不起精神!”便让了一圈,道:“自罚一碗,诸位老哥千万不要见怪!”早有几人接口笑道:“提不起精神原是该当的。敖将军神勇无敌,若出兵放马疆场厮杀,那当然是精神百倍,似现在端坐受降,那却当真是没味道的紧了。”这席话却极对这一桌武人的胃口,当下轰然称是,皆举起碗来,又共饮了一轮。 第四章(下) 一群武人喝酒,自然雅致不到那里去,酒令什么的那是想也别想,不一会儿,便纷纷的呼幺喝六起来……须知这已算得节制十分,没闹出攘臂劝酒,持刀进肉,那真已经是极讲礼数了。 人一多,便成了不止一个圈子,三五成伙在那里吃酒说话,曹文远心里是有事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有人找他时,便一般大声笑着将酒灌下去,却不主动说话,也并不寻人拼酒。 (也不是人人都卖武王的面子啊,葛毛仲他们几个,果然还是对这次让武德王西去有意见么?) 曹文远所观察的人,坐在右侧上首,共是三个,皆深目高鼻,白肤卷发,为首者五十来岁模样,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颌下倒是好一部美髯,只是色作淡红,又弯曲不已,看上去颇为怪诞。他神色始终淡淡,适才诸人纷纷示好敖开心,他却只是可着礼仪行了一轮酒,便默默坐在那里,再无动静。倒是敖开心对他似乎颇为敬重,主动敬了他两碗酒—却也没甚么话,略碰一碰,各自仰头干掉而已。 这人正是葛毛仲,他与黑齿常之、海狗三人,乃是当今朝中位份最高,也最得帝少景信重的三名番将,皆在禁军中领有校尉之职,前番征南之事,海狗在西路军随行,并未见阵,他和黑齿两人却皆留镇帝京。至于个中意味……各大世家也好,大将军王也好,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三人当中,黑齿乃是东夷俾将,有一手神射功夫,靠着悍不畏死又忠勇过人,渐渐得以出头,海狗则是海外归人,原是昆仑奴出身,生就的巨力无双,水性也是奇佳。葛毛仲却是南来客将,他家本是漠北大族,后来与项人争斗不利,遂举族内迁,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三名蕃将当中,以他夏化程度最深,饮食语言一如夏人,酒令行得,春秋读得,最慕的便是“儒将”气派,这部长髯便是仿着当年壮缪故事而蓄,平日里也颇爱结纳文士,在文官中其实名声不坏。 ……只可惜,他终究是蕃将。 (武德王……实在是太重视夷夏之防了。) 对于这如泰山北斗一样的巨人,军中将士无论是那支那脉,多有敬重之情,曹文远也不例外,但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认可当初敖复奇对葛毛仲的当面羞辱,那并不是因为葛毛仲犯了任何错误,而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化外夷种”。 (诸夏入夷则夷,诸夷入夏则夏……当年丘敖并立,文居武前,的确是有道理的啊……但,陛下这次却又为何会同意让武德王西去主持招抚事宜?) 曹文远正打量间,却听一个男声笑道:“我来敬曹都统一杯。”转眼看去,却是一名年轻男子,不过三十岁上下模样,相貌清秀,笑意盈盈,看上去就给人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看清来人模样,曹文远却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道:“丁翰林这实在太客气了,未将怎当得起。” 来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此刻只是大司马门下一清客,翰林二字,愧不敢当。” 他说话客气,又熟知京中诸家大小之事,说着话和曹文远开了几个小玩笑,顿时周围几人都笑起来,当真是满座皆欢。 这人名曰“丁公威”,现如今的身份,正如自己所说,只是追随英正的一介门客,无官无职,但仅仅一年之前,他还是京中最为清贵的翰林,也曾写旨,也曾伴驾。他的座师更是文臣之首的艾大学士。至今仍为京中文坛座主,堪称前途无量。 但,不知为何,在英正百骑入京,接任兵部尚书,更以一场血腥杀戮高调宣布了自己的入主之后,丁公威便如吃了迷药般,一门心思的要追随英正,甚至不惜忤逆艾大学士,要不然的话,以他多年翰林的清贵资望,虽然作不得尚书侍郎,却总能得一司之长,又何至于被追了官身,白身而入英幕? ……因为这一切实在没法解释,所以,也就有了千百种解释,在最恶毒的传说中,甚至有了“清秀可口丁夫人”之讥。 不管外间汹汹如何,丁公威只是一心做事。但,英正对他却说不上是信任还是不信任,虽然大小事务尽托,连钱财收支也都交到他的手中,但私下里却有许多议论,指这不过是因为英正心里从来没有“爱财”两字而已。 可这丁公威的确有理事之才,长袖善舞,交流广阔,更熟知官场中诸般规矩所在,有他辅佐,英正也不知省了多少精力,许多大小人物的贺望问吊之事,也居然开始作得井井有条起来,俨然不再是刚刚入京时那头凶狠蛮横不识礼数的人间凶兽。 几人正说笑间,忽听得不远处有几名小儿蹦蹦跳跳的在唱儿歌,却是这饭家老板的子女。 “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飞,百事休,柳枝盘盘戴上头。” 小儿声音清亮,又透着几分稚意,但曹文远一听到耳中,神色却是立变。 (攀上柳……沛上刘!这是谶纬之术!) ~~~~~~~~~~~~~~~~~~~ “……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飞,百事休,柳枝盘盘戴上头。” 小儿歌声随风飘摇,穿窗越墙,飞入“劝客尝”酒家最为雅致的包间当中,菜已陈,酒未启,几人围桌而坐,中间还空了六七位置,正在闲闲说笑。 “这等妖言,竟然也能公然而歌,京中治安……哼!” 侧耳细听一时,当中一名老人面现怒色,却是欲言又止,正是如今京中文士第一人,大学士艾。 “老师何必动怒?搞鬼小术,或者有效,但也有限,终究成不了事。” 隔了五个位子坐在下首的,却居然是曾经追随云冲波冲突转战的“披甲进士”陈同,他今天自然不会着甲,一身青衣,倒也风流。 坐在陈同对面的人,面目丑陋异常,乃是“丑进士”宣飞文,他面上却无笑意,沉沉道:“汝能,也不可小觑这些妖言妖语,须知百姓多愚,古来名王,皆严禁民间研习谶纬之事,岂为无因?” 他两人言语之间稍不投机,旁边早有见机快的便转了话题,说几句歌赋唱对,评点些新曲时文,顿时又其乐融融。一时间却又说到敖复奇西去之事,艾大学士并不开口,旁边却有人道:“武德王威望自然无双,但今次陛下托以招抚之事……只怕有所不妥呢。”宣飞文见是话头,便也接道:“确乎如此。文武各有所用,武德王一向重武轻文,若御边,自然是旌旗所向,无不披靡,但要招抚远人……”说着便看艾大学士脸色。 却见艾大学士肃容道:“四夷来归,此诚王道盛事……自是陛下教化所致。”顿一顿,却又道:“这当中,二皇子亦当居首功。”宣飞文脸色微微一变,便不再说话。 ~~~~~~~~~~~~~~~~~~~ 敖开心的“西去”,其实是极其意外的一件事情,若说起来,帝象先确实居功极大,云冲波也出力不少,当然,首功倒还是该算到朱子平头上。 时间是一个多月以前,正当云冲波在东海与曲水环峰间跑来跑去的时候,一个令朝中文武无比惊愕的消息,传入了帝京。 项人三大部族之一的金族,在族长金络脑的统领下,上书朝廷,请求内附! 对这个结果无比意外,帝少景第一时间厉责了在英正出外时暂摄兵部事务的诸官,以及仲达和整个情报部门,并要求他们立刻拿出能够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分析。 ……而结果,竟然是帝象先和云冲波的功劳。 当年的孤城血战,守住了宜禾,也打乱了金络脑的计划,再之后,无功北返的他,更被月氏族发现了自己本来的谋算,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被鬼谷伏龙这“合作者”阴了一记,但又能奈何?之后,便是连绵不断的争斗,尽管未落下风,却也没甚么便宜。不久之后,战火更将沙族也卷将进来,而在这过程中,大海无量则一直非常奇怪的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事情到底是怎样走到最后一步的?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金族宿老金日碑的进言,有人说是金络脑自己的觉悟,也有人说,那只是因为大漠沙族与阴山月氏族现在渐渐形成联军,金族的失败已成必然。 不管过程怎样,最终的结果,是金络脑派人和边地守臣联系,同时也派人入京,呈上了自己的诚意。 当事情被确认以后,便没有了多少争论。感化四夷,远人来归,这是儒门描述圣王之治最基本的几个特点之一,谁也不敢反对这个“盛世”的标志,那怕……现在已经是群雄割据,烽火天下。 朝议这件事时,出现了罕见的盛况,咸与同心。除了……一个人。 一个在庙堂之上咆哮,言辞激烈的问出了“曾不虑渔阳事否?”、“曾不虑渊、勒事否?”的人。一个现在被委以“重任”,要西赴金州,去确认金族的归化之心,去完成招抚并进行封赏的人。 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 ~~~~~~~~~~~~~~~~~~~ “听说,今天晚上英夏官也设了私宴,要给敖建威送行。” 似乎是要活跃一下气氛,又一名与会者再度转换了话题,随即就有人道:“是啊,公威从下午起就一直在张罗这事……”却忽地就住了声音。 “公威……” 一声叹息,艾大学士道:“你们几个,都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公威他……唉。” 这句话说出,一时间却是冷了场,陈同看看左右,欠身道:“老师也不必难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年有班公由文入武,三十六人平定西域,后来有卫公因武转文,功业累累五福尽享,这文武间原是通途……”却就住了口,实在是也说不下去了。 却听门外有人微笑道:“好个文武通途,久闻披甲进士的大名,今日一见,真是实过于名!” 众人无不动容,纷纷站起,陈同当先拱手道:“子夏先生谬赞了,愧不敢当!”只见四名儒生鱼贯而入,当先一人年纪略长,已有五十四五模样,后两人皆四十上下样子,最未一人年轻最轻,却正是颜回! ~~~~~~~~~~~~~~~~~~~ “子夏、子思、子贱,子渊……再加上你,你澹台子羽。” “在这种时候,这么高调的入京,你们是嫌还不够乱?还是怕会太乱?” 说话的是个老人,披发如霜,面如老树,只双眼还炯然有光。面前一张小桌,上头是烤制的整头小猪,他模样虽老,饭量却是极宏,双手各执一把匕首,左上右下,不住手的割肉向嘴里送,嚼的几下,便会抓起旁边的大碗,用一口酒送将下去。但他就算端碗,右手的匕首也会用无名指与小指灵活夹住,并不放下。 坐在他对面的,是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女性,长相很普通,笑的也很温和,仅从模样上来说,实在是没有传说中统领黑暗儒者,以血腥杀戮捍卫道统的那种强势。 “许公,贯日虹和易水寒都是天下闻名的杀器,现在却用来割炙分肴,神兵有知,岂能无憾?” “刀子就是刀子,那有许多讲究。” 已是醉意俨然,老人轻轻敲击手中双匕,放声作歌道:“九十余年老古锤,虽然鹤发未鸡皮。曾拖竹杖穿云顶,屡靸藤鞋看海涯。无恩可报空磨剑,有刀欲传难得人……” “……匣中于越冰三柄,粲烂光辉说与谁?” 扣桌和歌,子羽又微笑道:“有刀欲传难得人……这一句,许公当改改了罢?今天我怎地但见贯日虹与易水寒,薄君仇却那里去了?难道许公已经给了我那师弟?” 老人不以为然的晃晃头,摆手笑道:“老头是有徒弟,却不是你什么师弟,当日食你牛酒,售你刀术……你我之间,绝无师徒之事。” 子羽无奈一笑,却也便绝口不再提过往之事,只是陪着老人喝酒吃肉,她虽然女子之身,却也是酒豪一流人物,所食所饮,并不少过老人。 再过得一时,老人却又主动说起自己三匕之事,抚腿叹道:“其实若论到刺客兵器,当首推卜刀微明,扮猪食虎,最是利落……可惜始终悭缘一见。” 子羽淡淡道:“既然我那师弟已投在三皇子门下,刀匕相会,倒也不难。”见老人言笑自若,不住吃喝,完全不为所动,心里暗叹一声,起身道:“且不早了……许公您安坐。” 老人果然绝无起身之意,只摆手笑道:“且去……好耳力!” 子羽刚刚辞出,看上去永远都是怯怯模样的傅果便自后间出来,恭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老人摆摆手,却依旧盯着门口,笑道:“贵客上门啊,老头儿便不出迎啦!” 随着他的说话,子羽刚刚带上的门,又被自外推开,一名巨汉半弯着腰迈进来,直起身子---顿时让人觉得这屋子也矮了许多---拱手道:“许老先生好,久违了。” 老人仍不起身,只微微弯了下腰,道:“东方将军客气了,却不知杨将军死了没有?”便见一青面青瞳青衣裳的瘦长汉子自巨汉身后转出,淡声道:“可惜没死。” 第五章(上) 连更……传说中的连更哦! ~~~~~~~ “公公,孙家刚刚派人来报,云台山的人走了。” “……知道了。” 点着头,仲达的脸上木无表情,笔下简简单单的作了一个标记。 ……这已成为双方默认的规矩。 能够在世家谱上留名的家族,没有一个不是精擅于两面三面下注的好手。不仅仅是仲达,几乎每个足够熟悉历史的人都清楚,京中诸大世家在不断重复那些忠诚口号的同时,没有一个不是在暗中或甚至半公开的与其它那些可能的选择在相互联系。 孙家却是一个异数,他们也和太平道接洽,他们也和云台山联系,但他们始终都只是谨小慎微的被动接触,虽然也保人,虽然也助人,虽然手面是一如既往的大气,但,他们却始终给自己的行动划下了一条底线,并不向这些力量提出任何的要求。 不仅如此,孙家甚至还定期或不定期的,就会将自己的这些接触情况,用摘要的形式呈报给十三衙门,正如此时。但当然,他们会呈报的,都肯定是已经过期,或者是十三衙门自己也已经或将要探知的信息。这常常会被诸仲看成是一种挑畔,但仲达却始终只是面无表情的收下这些呈报,并安排分析或者存档。 ……绝无,其它安排。 (孙太保,真是个聪明人……) 心中想事,手下不停,仲达很快已将格式相近的上百份呈报全部看完,并一一批注了自己的处理意见,待今日值守的小太监仲六十二将这些文椟全部抱走,安排办理之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一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向银光阁走过去。 仲达的办公场所离银光阁很近,转过几处拐角便到。他没有敲门,就那样平平静静的走了进去,从正在交谈的两人身后走过,坐到了能够遮住两人视线的一根最大的柱子之后。而两人也就象没看到他一样,仍在继续着自己的交谈。 “……武王,这一次的事情,只能托付给您了。” 神色带着些疲倦,却也有足够的尊重,对帝少景来说,那怕没有不久之前以一人之力解万军之困的壮举,这个与自己父亲同龄的老人,这位从上一个时代仅存到如今的唯一巨人,也绝对够资格被这样的对待。 “陛下,之前我已经说过很多,刚才也已经说了很久。这次的事情,我会去做,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目光定定的看着帝少景,敖复奇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帝少景只是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更加明显的倦容。 “武王啊,我明白您的担忧,但是。” 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帝少景道:“我为狮虎,则彼为走狗,我为猪羊,则彼为豺狼……既为中国,又何必在乎四夷的心异与否?” “服,以教化,叛,以干戚。武王你想的是圣人之训,朕所想的,却也是圣人遗教。” “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八荒之内,皆为臣妾!” 敖复奇身子微微一震,道:“明白了,倒是我……是我眼界小了!” 他武人禀性,行事极是明快,心念既然通达,便再无什么犹豫,当下便道:“臣,领旨。” ~~~~~~~~~~~~~~~~~~~ 一直将敖复奇送出门外,目送他跨马而去,帝少景的表情,又变得很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子,才道:“仲公公,去请文王过来罢。” 与丘阳明的交流,就比刚才最激烈时几乎“剑拔弩张”的局面要和气的多,虽然依旧是银光阁内,气氛却和谐到了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间房子。点评着今年的新茶,谈论着一路上所见的几处花景,丘阳明神态闲适,真就象是仅仅因为“陌上花发”,才会不远千里的从韩州跑来帝京一样。 就这样闲闲说了许久,丘阳明才沉吟道:“武王西去之后,那件事情……臣倒也没什么意见。” 这句话说出,莫说是帝少景,便仲达也觉心头一松,“那件事”他谋划已久,牵扯众多,这当中,丘阳明的态度着实重要,现今他终于正式首肯此议,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却听丘阳明又悠然道:“那事倒也罢了……陛下,还有一事,臣想请问一二。” 帝少景注目一时,突然笑道:“你自然是想问不死者的事了。” 仍然是金族内附之事的相关,在最后整理成文的呈报之中,并没有刻意隐却云冲波在宜禾之守中发挥的作用,本来,还有人担心这会引发帝者的不悦,可谁都没想到,在看完这部分后,帝少景却带着笑,说出了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话:“……本就该是他的天下,他出些力气,正是应当”。 关于这句话的一切,被立刻放大,传播,成为了短时间内的焦点,而到底是真是伪,也成了大家极为关心的事情。 听到帝少景的回答,丘阳明瞳孔骤然收缩,道:“你果然是那么说的?”声音中犹还有不信之意。 淡然一笑,帝少景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我也想知道,对他们兄弟三个,你最看好的,究竟是那谁?” 若论到格致功夫的修为,丘阳明绝对是天下最为精深的几人之一,但当面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还是难以自抑的感到了一阵阵的眩晕。 兄弟三个! 这不是在说别人,是在说太平道的不死者,传说中的太子遗孤,以及正在为了储贰之位明争暗斗的帝象先与帝牧风! 这不是别人在说,是帝少景在说,当今的九五至尊,万方有罪在其一身的天子,曾经亲手杀掉了自己兄长的天子!但毕竟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极短暂的恍惚之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依旧是那悠然似无所系的神色。 “儒门……只在乎天下是否能够安定。只要能够削平太平道,击败孙无法,压制各大世家,无论象先还是牧风,都是一样。” “至于在不死者身上所作的事情,那只是一个意外,是家父的执着,而既然他现在已经过世,那当然一切也就到此结束。” 丘以芟过世的消息,帝少景早已知道,但当丘阳明提起的时候,他仍然还是严肃的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与怀念,然后……他看着丘阳明,慢慢道:“是吗?” “……在当今的儒门之中,如果没有你的默许,老文王居然还能作成那怕是一件事情?” 相当尖锐的提问,使丘阳明的面色也为之一变,而不等他有所回复,帝少景已经又接着道:“文王,有些话,你我之间原不消说,须知你我皆是纯孝之人……不忍父亲操劳,请他们悠游林下的纯孝之人!” 这句话说出来,丘阳明终于再不能保持住原先那种悠然风度,两人再对坐一时,他便起身道:“臣告退。” 丘阳明远去,帝少景坐回位上,眉头微皱,仲达自柱后步出,低声道:“削平、击败、压制,文王他……始终还是看好象先。” 帝少景哼了一声,道:“象先……象先倒也罢了,我倒不知,他看好的,究竟是象先,还是曹治!” ~~~~~~~~~~~~~~~~~~~ 当帝少景终于毫无保留的表现出了他对曹家的猜忌时,曹家九名义子当中的第二人,“只手破军”曹元让,正在街头与人对峙。 这里已是帝京城外,是“汤泉”所在之地--自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泉水,那是皇家专享,墙围兵封。而流到这个区域的泉水,都已经差了许多。 但就算差出许多,帝京居民里千八百户当中,也未必有一户花得起钱在这里享受。曹元让身为忠勇将军,已是军中中上层次的人物,今日被几个朋友邀请来泡汤解乏,却不料,这里最大最好的一家汤池的老板,却苦着脸表示说今天整店都被人包了,不对外营业。 自古以来,那里有好打发的丘八?老板一句话没说话,那几名军官已然拍桌大骂起来,其中火气大的,便要硬向里冲,看看到底是那里来的“这般奢遮的人物”。 ……然后,他们就被摔了出来。 曹元让并不认识和自己对峙的人。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脸色非常挑衅,简直就象把“来动手啊信不信我砍死你”这十一个字长到了脸上一样,另外,他还有一个最突出的特征……一头蓝发。 其实并不是非要在这家或那家受用,但事情发展至此,曹元让却怎么也不能就这样退走,一边盯住对方,一边将腰间长鞭缓缓解下,当他正在调节体内气机时,却突听有人笑道:“依咱家看呢,两位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这声音很是年轻,听上去也居然有几分耳熟,曹元让循声望去,只一怔,便道:“仲公公?” 那人一身青衣,如小厮模样,居然是十三衙门当中的后起之秀仲元,旁边还坐了一人,曹元让却不认得。 仲元站起身来,微笑道:“见过曹将军。”曹元让却不敢受他的礼,侧过了身子,抱拳道:“仲公公这是?”却见仲元笑道:“奉仲老公公的令,来作个见证。”顿时就变了脸色,知道此事绝非自己所能掺和,忙忙就告罪退走。 只是,退出大厅之前,他却忽觉心头恍然,似乎有所感觉,不禁便向大厅一角看去,但只见空荡荡的,那里有什么人在? 直待曹元让退出门外,那空空荡荡的角落里才突然一动,不知从那里走出一个人来,手提一柄黑沉沉的匕首,看向门外,道:“那个人的手中……也是御天神兵?” 他话音未落,先前与仲元同坐那人已笑道:“正是。此人便是曹元让,他所用的乃是御天神兵当中的‘封鞭玄豹’,上按宿星箕水豹。” 这人开口解说,却没落着好,那两人看他一眼,一个冷漠如看死物,另一个却是炽热若见仇敌,那人倒也不觉气馁,笑一笑,依旧自个儿喝茶。倒是一边的仲元无奈抚额道:“伯羊……你能不开口么?” ~~~~~~~~~~~~~~~~~~~ “福如东海……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适才进来路上,云冲波便见门外好大一尊佛像,且是修作“四面佛”的规格,凑近了细看时,更发现居然还有许多善男子的供奉祈福。 “是啊,而且呢,我告诉你,这地方可不只是作个样子,这儿的老板,是真得虔信佛祖,带着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有很多是忠诚信徒哦。所以呢,有些虔心向佛的顾客,就会特别喜欢这里,随便告诉你,听说啊,在这里花钱的话,也等于是在给佛祖供奉,可以消业的哦。” “你说的信徒?就是刚才被我们赶出去的那些?” “是啊,我们真不愧是知己,兄弟你果然好眼力!” “谁跟你是知己!” “……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玩过命的,不要这么见外啊!” 完全不在乎云冲波说什么,孙孚意哈哈大笑着,向后面躺倒,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水中。这也使云冲波没了什么借口,只能想法去和现在泡在池中的第三个人攀谈。 “嗯,赵……这个将军,很久不见了。” “是啊,很久没见了,不……不死者。” 干巴巴的对话,只因两人现在实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冲波会在这个时候入京,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而和孙孚意的联系,也是之前早定的安排,毕竟,这个二世祖虽然浪荡无行,但有时却又会给人一种奇怪的信任感。至于会把见面的地方安排在这种地方,那完全是孙孚意禀性使然,若不是这样地方,才会让人疑惑。 ……可是,云冲波却完全没想到,当自己见到孙孚意时,竟然还会同时见到一个面色尴尬、大感惊疑的帝象先!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自然是孙孚意搞的花样,完全没有预警的同时邀请了双方,制造出这样意外的会面。但作为补救,孙无违却也替自己这个荒唐到无不敢为的儿子设下了屏藩,几乎在知道他邀请了帝象先的同时,他便已知会宫中,也正是因此,仲元才会带着伯羊来到这里。 如果按照帝少景的表态来说,这两个曾经在宜禾城关并肩血战过的年轻人,也许应该互称兄弟才对,不过,很显然,两人都没有这种打算。 一片尴尬当中,最后还是帝象先首先从敖开心身上打开了话题,无非就是毫无营养的“听开心说你在曲水环峰碰到他了,可惜他马上就要西去,这一次怕你们见不了面了”云冲波也结结巴巴的努力回应,也不过是沿着他的话题继续向西扯,回忆一些当初两人在金州结识时的往事,就这样磕磕绊绊的说了几句,终于还是又一齐沉默下来。 的确……说什么呢? 难道让帝象先恭维云冲波说你去年打的真漂亮,连武德王也没能弄死你?还是让云冲波关心帝象先说夺嫡之事到底怎么样了,我能帮点忙么? 尴尬的沉默之后,帝象先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的语速虽仍然缓慢,语气却坚定了许多。 “……当年在金州,我其实早已知道你是不死者。” “我知道。” “我也一直都认为,帝姓和太平道,应该能找到一个办法结束这样纠缠不休的对抗。” “关于这,我倒也有同感。” 谈话终于被导向和谐的方向,至于他两人所想的“办法”是不是一回事,当然就都很有默契的没有细问。不过,当帝象先终于问出来:“……但我倒想知道,这次来到帝京的,到底是不死者呢,还是帝冲波呢?”时,气氛,便再一次骤然凝结下来。 ……而孙孚意,从刚才起就一直一动不动的泡在水里,简直象是已经睡过去了一样。 (这个滑头!……安排今天晚上这一出的,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意思?) 心里暗骂,云冲波对自己的回答倒是没有任何犹豫。 “我姓云,我的父亲是云东宪。” “……是吗,那很好。” 这个答案显然令帝象先稍稍放松了一下,但或者是出于一种恶意,或者仅仅是从当年金州时积累至今的情绪,云冲波毫无征兆也毫无必要的又补充了一句。 “但就算不是为了回来争位……为了太平大计,我也有足够理由刺杀你的父亲。” 当说出这句话时,云冲波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当看到帝象先骤然难看的面容时,他又觉得真是非常值得无比痛快……那怕,帝象先下面就要翻脸动手,他也觉得这句话说的痛快! “咦?咦?咦?” 打从自己叫来的几十号伺浴女子全被云冲波和帝象先轰出去之后,孙孚意就一直显得没精打彩,此时却突然来了精神,哗一下从水里坐起,水花溅了两人一身。 “兄弟,你现在厉害啦,这种话也敢放……好的很好的很,那你单挑掉李酒鬼几个肯定没问题了。” 满脸讨好的笑容,孙孚意道:“我早就想请琼大姐吃饭了,但就是打不过那酒鬼,一世人两兄弟,你既然这么厉害了,那就帮我一次,把那酒鬼砍了好不好?” “先不说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这么快就不惦记你观音妹子了么?” “……我说,打人别打脸啊兄弟!” 被孙孚意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本已僵硬的气氛顿时又松快下来,帝象先感谢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时,却忽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大起,再一时,竟是越来越近,不禁大为诧异。 云冲波固然是孤身来此,但帝象先孙孚意却各有精锐好手随行,更不要说十三衙门也派人前来见证,面对太史霸弃命卒伯羊这样一干人物,却又有什么人敢闯进来,能闯进来? 只听到叫骂声脚步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着女子哭叫之声,诸般杂声越来越近,三人却只觉得越发好笑起来,突然见门帘一掀,那肥胖如球的老板蓝四罗打着滚便扑了进来,口里还一迭声的在道:“三位爷,快着了衣从后门走……不知您那位家里的大夫人打过来了哩!” 话音未落,一只大脚已自他背后猛然蹴出,蓝四罗全无提防之下,被踹进这滚烫的热水当中,顿时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手足并用,不住扑腾,却那还有人理他?只见两队壮婢鱼贯而入,一个个手持碗口粗细的木棍,杀气腾腾,好不威风!何以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三人骊山脚下,半浸洗脂水中。忽忽似见平阳军,掌中棍棒舞动。 方展环肥燕瘦,方歌杨柳春风。谁想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两队人马如雁形展开,有敢冲进来阻挡的,便是棍棒交加,打倒在地后再加上一脚,踹下池去,转眼已将池子团团围住。这些壮婢全不忌讳三人未着片缕,一个个虎视眈眈,当真是目光如炬。三人呆坐池中,倒也没有反抗意图,也只是云冲波帝象先各自扯了一块浴巾盖在身---他们实在是没有孙孚意那种赤身裸体面对一大群女子却还能安之若素的本事。 只听一声轻笑,一个女子声音道:“可捉住我那负心薄悻的郎君,和导亲向恶的表哥了么?” 第五章(下) 听到这个声音,云冲波的表情瞬间石化,孙孚意则又显尴尬又显焦急,倒是帝象先长长叹了口气,拍拍孙孚意道:“放心,知道不是你卖了消息。” 说着便自水中立起,顺手抓过一大块毛巾裹在身上---脸色已是完全冷了下来。 “表妹啊,明知道我在这里,还这样大张旗鼓的赶过来……” “难道说,刘太傅真得认为,改朝换代的时候,又要到了吗?” “……表哥你又在说笑,须知一姓不二皇,刘家又岂敢冒这样的大不韪?” 轻声笑着,掩着口走进来的,自然正是小音。 “只是许久未见我家夫君,却听说他居然和孙家二少一齐来了这水滑之处……” 微微的笑着,小音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早知道表哥你在这里,我便不用担心,也不用这样急急忙忙点起大队人马赶过来哩!” ~~~~~~~~~~~~~~~~~~~ 帝象先与孙孚意先后离去,那两队如狼如虎的女婢也无声退走,在这过程中,云冲波始终闭着眼,靠在池壁上,一动不动。 脚步声响,小音慢慢走近,而与之同时,云冲波从身旁拿起一块浸透了热水的毛巾,盖在了脸上。 “……不死者,你终于来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云冲波,小音微微的笑着,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并很自然的伸出双手,开始给他揉捏头部的穴道。 “你有权力有意见,我骗过你,很长时间,很多次。” “不过,你不该有意见,因为抱怨从来都没有意义,我们要面对现实,向前看。” “……说真的,看到你终于成为了一个成年人,我,也很高兴,为你高兴。” 小音的声音很平静,很柔和,低低的,许是近来太过疲劳的原因,当中竟似乎还有一些沙哑,但这却又居然更增加了这声音的穿透力与说服力。 ……她有自信说服云冲波配合自己,毕竟,对方已经在这里了。 ~~~~~~~~~~~~~~~~~~~ 云冲波会来到帝京,并不是闲到无聊的乱走,更不是为了要来报什么“杀父之仇”,从一开始,这就是刘家的一个邀请。 莫名其妙的离开了曲水环峰,带着莫名其妙又回到身上的第九级力量,云冲波与太平道本部取得联系后仅仅两天,就大为吃惊的看到了玉清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死者,可算联系上你了……” 居然能够让玉清显出焦急,这真是相当难得的事情。他告诉云冲波,就在不久前,刘家的人与自己接触,提供了一份相当有吸引力的合作协议,而作为这项协议的前置条件,需要云冲波现在入京。 “刘家需要你的身份,你故太子之后的这项身份。” 并没有考虑很久,云冲波就同意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利用自己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血缘本来就没什么压力,在以往,一直激烈反对这一点的本来就是玉清而不是他自己。 当然,这次入京,不会是什么平安之旅,自古以来,皇位争夺便是天下第一血腥凶险之事,更不要说云冲波还是特特奔着把这汪子水再搅混一点而来,如果能让帝京中各大势力相互间咬成一团,把狗脑子都打将出来,那便真是再快活也没有的一件事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云冲波非但不能明哲保身,还要主动出头,去跳进各种各样的漩涡,那怕他现在又重拾了第九级力量在身,也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当然有危险,不过,也是值得的。另外啊,不死者。” 声音依旧是很温柔又平和,小音道:“你的确对自己这个‘故太子之后’的身份完全不重视,完全没有好感……可是啊。” “……你,还是想当皇帝的吧?” ~~~~~~~~~~~~~~~~~~~ 这句话说完,室内便陷入沉默,很久。 云冲波始终一动不动,小音也始终没有开口,停下手,静静看着云冲波被毛巾罩在下面的脸庞。 “……没错。” 终于开口,因为脸上还盖着毛巾的缘故,云冲波的声音含混不清,听上去很奇怪。 “对那个位子,我的确有兴趣。” 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云冲波便又陷入沉默,小音则又开始轻轻的给他揉捏头部。两人,都再也没有说话。 ~~~~~~~~~~~~~~~~~~~ 所有的客人都已送走,仲达也已经退下,但帝少景并没有回寝宫休息,仍然坐在银光阁中,慢慢翻看着面前的书卷。 “……流风已经与不死者会面了。” 在半空中突然出现的黑色细砂,如水流一般落下来,积在地面上,先形成脚,然后是小腿、腹部……这句话说完的同时,天下大黑也完整的站在了帝少景面前: “我很想见见他。” 帝少景放下书,道:“他……他应该是想当皇帝的罢?” 听到这句话,天下大黑的脸上出现了憎恶之色,道:“如果刘家的图谋成功,他自然……”却见帝少景摆手,当即便住了嘴。 “如果……” 只说了两个字,帝少景便停下,出了一会神,方轻轻拍着扶手道:“如果是傀儡皇帝,那自然是天下第一无趣之事,但如果他能压住刘家,反客为主……那,这个位子,便给了他坐,又有何妨?!” 他这话说出,若被朝中群臣听到,必然又是哗然大惊,天下大黑却充耳不闻,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道:“该入京的人物,这几日间多半也都来了。明天还有三路,一路是姬家的姬重光,同行的还有几名其它世家的年轻人物,据说是要来给武德王送行;一路是杨家的当家主,随行的还有六百名“八风营”士卒,理由也是一样;再一路么……” 帝少景忽地道:“这一路,让慕先他们去接。” 天下大黑道:“是。”又见帝少景喃喃道:“八方风雨……八方风雨会中州!”他也不接话,只躬身道:“臣告退。” ~~~~~~~~~~~~~~~~~~~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十六,帝京,适意亭。 离佞门外十五里处,半山瑟瑟,曲水映红,间有长亭向晚,此处正是“适意亭”,乃反取前人“向晚意不适”的境味而用,京中最为鼎鼎大名的七处迎来送往之处,此是其一。 李慕先面沉如水,按剑而坐,琼飞花坐在对面,一样是阴着脸,两人皆故意歪着脸,一个看向外面河水,一个盯着对面大道,目光四下游走,就是都不肯看向对方。 如是一时,终于还是李慕先先按捺不住,道:“我们今天是来‘迎宾’的,你这脸色,到底想摆给谁看?!” 琼飞花冷笑一声,依旧是别着脸看向外面河水,说出话来却是尖酸异常,道:“怎么,不想看我脸色了,回你家去啊,有得是好脸色给你看!年轻少艾,当然好看过我!” 李慕先怒道:“你扯……”却到底压住了,没有说将出来,抓起桌上酒壶连灌数口,脸色渐渐平复,胸口却仍是起伏不定,显然气愤难平。 却听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道:“回师姐,您只管放心,李大人绝对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顿一下,又补充道:“至少,在我的权限能看到的情报里,绝对没有。” 这句话当真是如同火上浇油,李慕先拍桌怒道:“不知死活!”说着右手一扬,食、中二指间豪光绽放,剑气迸射,如奔雷,似怒马,喷涌而出,正是他“五祖剑法”当中的得意杀着,“神光欲截蓝田玉。提出西方白帝惊!” 这一剑含怒而发,使来更增三分威势,来人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反应不及,竟就这样木然而立,眼看剑气已刺至胸前,却听一声冷叱道:“我的师弟,你说杀就杀?!”说着便见一条彩带贴地卷来,虽后发,却先至,就如一条灵蛇般,蓦地翻起,将那剑气裹住,跟着只一收,只闻得“扑”、“扑”有声,旋就将那剑气绞灭无存。 来人一笑,躬身道:“多谢师……”一句话未说完,却见那彩带一凝、一折、一抽,正打在他胸前,顿时将他扫飞出去,但见琼飞花柳面含煞,道:“……要杀,也只能我来杀!” 来人倒也硬气,虽然生生吃了这一记,却依旧挺着站起身来,一欠身道:“师姐的武学果然精深,但既是如此……更不应当盘踞宝山,那《万毒绝心经》,还是交给我来传承的好!” ……这一幕,已经发生了不知多少次。 琼飞花被一个小师弟追在后面讨要东西,京中有些头面的势力无不知晓,起初还能当作笑话说说,现在么,用孙孚意的话来说:“什么叫歹戏拖棚,这就是啊!” 入京后不久,伯羊就非常正式的求见琼飞花,这倒也没有太出大家的意料,琼飞花出身药王谷,这件事如今在各大势力的最高层当中已非秘闻,而伯羊在投入仲达门下之前,在凤阳连下辣手,帝象先和敖开心的性命都险些断送在他手里,更不要说从东海到孙家等一堆大小势力被他杀了个溜够,可说是举目皆敌。在这种情况下,多攀附上一条线,却是好事。 却谁想,两人坐下说话,连完整的寒喧套路也未讲完,伯羊便直白提出要求,称对方虽然的确是近一百年来药王谷最出色的弟子,但现在为情所困,化毒为舞,那便没资格再保有药王谷两大传承之一的《万毒绝心经》,应该将之转交给伯羊才对。 大概是那天心情还不坏的缘故,琼飞花居然没有开骂也没有撵人,只是笑了起来,看着伯羊,问他说,你有什么资格? “我的资格?” 薄薄的嘴唇扭曲起来,伯羊带着恭谨而又甜美的笑容,道:“因为我够毒啊。” 似乎完全没听懂对方只是在讽刺,伯羊板着手指,一一列举着能够证明自己“够毒”的那些证据: “我杀了师父,杀了师叔,我杀了孙家派来联系我的人,我杀了孙家派来管理我的人,我杀了东海留仙,我杀了很多人……而只差一点,我就还能杀掉当今的二皇子,和敖家的九龙将。” “我够毒,而且我不怕死,我只怕死而无名。在这种情况下,我难道不是显然比师姐你,能够更好的把本门发扬光大吗?” 在完成了这段声情并贸的陈辞之后,伯羊似乎还不满足,添着嘴唇,又追加了一条理由,表示说自己虽然不才,倒是侥幸修习金蚕蛊有成,最能化纳毒功。既然琼飞花决心洗手作羹汤,当个相夫教子的主妇,那这一身毒功留之无用,废之可惜,倒不如让伯羊吸纳掉的好。 这等要求,自然不可能有人答应,琼飞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即便将伯羊捆得如同绣球般,丢了出去。就这,还一大半是看在两人系出同门的份上,不然便不是丢在街上,而是要丢到不知什么五谷轮回的地方去了。 但伯羊也是真有一股子狠劲和韧劲,自那以后,便死死纠缠不放,隔三差五便来拜访,到得后来,更是不分时间不看场合,便都在大内值宿时,只消见得着琼飞花,也一样会愣愣的上前道:“师姐,那书该还给我了……” “冰火九重天”中,那有什么善类?且不说当年的青中大盗冰天五侠与火域遗舟,便琼飞花自己,在投奔帝少景之前,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女煞星,屠帮灭门,皆作等闲,本来以伯羊这般纠缠,便十条性命也都死过了,但偏偏不知仲达怎么说动了帝少景,闲闲说笑中,居然吩咐下来说:“同门的事情,能和气收场才最好。”倒搞得几人不知如何下手,虽然也很在半夜间黑袋蒙头痛打了几次,却硬是降不服这粒水火不进的铁豌豆,第二天早上,照样能看到包着绷带青着眼圈的伯羊跑来门上死眉死眼的道:“师姐,那书该还给我了……”到得后来,琼飞花居然也渐渐麻木了。 但今日却不同往常!琼飞花与李慕先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一个认定我本无错,为什么要低头?一个气在今已如此,老来又将如何?僵持不下,连天下大黑从中也无法调和。 今天两人来此也非闲游,乃是要接待一路“贵宾”。但只坐下一时,便又忍不住吵将起来,正当无名火勃勃难抒的时候,已有十来天没见的伯羊却又冒了出来,正所谓“怒棒打人”,这却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么? 琼飞花右手按在腰间,一步步走出亭,眼睛眯得只有两条缝,盯着伯羊,道:“想要万毒绝心经?好哇,便让我先看看你千劫绝狱杀到底练得如何!” 伯羊神色不变,道:“请师姐指教。” 琼飞花右手扬起,顿时便从不知那里又抽出一条彩带,足有三丈来长,上下翻飞,灵活异常。只见她手腕轻轻一抖,彩带斜飞出去,“喀”一声自旁边树上折下儿臂粗细,尺来长一截树枝,缠在彩带头上。 “药王谷的武学毒功,本是传承自孙祖的‘救人’之术,杀戮之技,出自针石之术,药服之剂,化为断肠毒方。今天,我就用祖师爷用来治病救人的‘鬼门十三针’,会一会你的千劫绝狱杀!” 随着她的叱喝,彩带绷直,断枝如枪,直取伯羊人中! “鬼宫,三分!” 所谓“鬼门十三针”,又名“针十三鬼穴歌”,乃是当年开创药王谷的孙药王所传,有道是:“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凡针之体先鬼宫,次针鬼信无不应。一一从头逐一求,男从左起女从右,一针人中鬼宫停,左边下针右出针,第二手大指甲下,名鬼信刺三分深,三针足大指甲下,名曰鬼垒入二分,四针掌后大陵穴,入针五分为鬼心,五针申脉为鬼路,火针三下七锃锃,第六却寻大椎上,入发一寸名鬼枕,七刺耳垂下五分,名曰鬼牀针要温,八针承浆名鬼市,从左出右君须记,九针劳宫为鬼窟,十针上星名鬼堂,十一阴下缝三壮,女玉门头为鬼藏,十二曲池名鬼臣,火针仍要七锃锃,十三舌头当舌中,此穴须名是鬼封,手足两边相对刺,若逢狐穴只单通,此是先师真妙诀,狂猖恶鬼走无踪。”共十三击,循序而进,号称“却病击鬼,无不能为”,最是难学难练的一路武学。 伯羊在药王谷浸淫多年,对这路针法也曾浏览,自然知道所谓鬼谷便是人中,琼飞花那边甫一出手,他已然闪身退步,双手交叉来锁拿彩带,正是千劫绝狱杀当中的炼石碎骨一式。 但琼飞花动作却是更快,只一抖一震,彩带卷着断枝上下翻动,竟是一幻为三,分袭鬼信、鬼垒、鬼心三处,伯羊明知这当中必有两处是虚招,却就是看不清楚,没奈何之下,只得撤身后退,徐图后着。 争奈琼飞花的攻势连绵如潮,变化亦是极快,伯羊这边方退得半步,那边彩带已蓦地凝住不动,刺手、击足、穿臂,竟全是虚招,只见那断枝如毒蛇般,一昂,一点,疾落下来,取得却是伯羊鼠蹊,正是鬼门十三针当中的第十一针,鬼藏! 这一击阴毒狠辣,更兼突如其来,之前全无痕迹,伯羊悚然一惊,眼看已是避之不及,忽地双手对击,各以姆指、中指夹住自己脉门。便见他脸部剧烈抽搐,身子极诡异的一颤,那一击明明已刺在身上,却连点血也没溅出来! “……逆用‘裂脉分筋’在自己身上,确保不被击中要害?很好!” 眼睛已然亮了起来,琼飞花右手连连挥圆,带着彩带也划出无数奇妙图形,宛若千花争绽,华美异常,偏生最前头那半截断枝却似是被什么东西钉死在了虚空当中,一动不动,看上去也真是怪异。 伯羊身子微躬,两手虚张,牢牢盯住断枝:此刻在他眼中,那哪里是是什么彩带断枝?分明就是藏身在繁花丛中一条毒蛇,只要自己稍有闪失,等来的,必然是雷霆一击! 两人正僵持时,却听李慕先道:“别闹了,先作正事!”说着已听砑砑声响,但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自大道而来。 未等琼飞花有所动作,伯羊已然收了架式,垂手而立,道:“不敢碍着师姐做事。”态度依旧是说不出的恭谨,那边李慕先早执壶而出,挡在马车前面,长声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云来天欲雨矣,饮一杯无?” 第六章(上) 多谢houhhj同学的打赏~~更新又来哩~~ 第六章 马车应声停住,稍顷,才听后面车上一个女声怯生生道:“小……小姐,有人打劫!”便听两把声音同时吼道:“打劫?来得好!” 但见两条好汉似旋风般自前面车上扑下,当先一个面如黑炭,须赛钢针,腰围一抱有余,手持两把点钢大斧,吼声如雷道:“那个不开眼的,敢来劫沙爷爷的道?!”后一个却是干瘦如柴,身形削长,脸色阴渗渗的道:“稀奇哩,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也有这等事?倒要看看是那路好汉……” (鬼踏溪?鬼踏沙?) 李慕先心下狐疑:截止到三日前的情报里,仍然说鬼纳族之长鬼踏江决心未变,正在率领百纳强者入京,名义上是护送鬼纳族女,现在刘家作门客的鬼骨香。至于这个“名义上”到底有几人信么……那便真只有天晓得。 眼前这两人,倒也不是无名之辈,已够资格让李慕先“知道”,但要想被李慕先“重视”,那还差得很远。他连话也懒得答,目注车厢,道:“久慕大族王冲天锤的威名,竟不得见么?” 却见车帘一掀,又下来一个中年人,大张着嘴道:“这个,这个……大族王突然想起来有事,前天就回转纳地了啊。”说着话间,身后又冒出两个脑袋,都年轻许多,若萧闻霜在此,必定能认出他们都是青纳族中的“优秀子弟”。 李慕先皱眉道:“阁下是?” 那人低眉顺眼,恭声道:“在下花胜荣,见过这位大人。” ~~~~~~~~~~~~~~~~~~~ “花胜荣?” 不禁皱起眉头,仲高蘸饱了墨,一边快速书写,一边道:“这个一直追着不死者跑的骗子?他怎么和纳人纠缠到一起去了?” 伯羊恭恭敬敬的道:“这厮在千门当中,也算有些身份,他与纳地倒是有一二十年的老交情了,听说最早把青纳族的几项‘特色产品’带出来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的便是他,是以在纳人中声望不低。” 顿一顿,又道:“听说他和红纳族也有些交情。” 仲高只是顺口一说,并没放在心上,听他说的周到,笑道:“是个心细会做事的,也难怪仲公公会力排众议庇护着你……”忽地脸色一沉,道:“但你那些个手段心机,却无谓在此施展,只消做得事好,自然有你一份日子过,若还怀着旧日那点心思,怕你死日便在眼前!” 他这里阴阳兼施一番揉-搓,伯羊神色却半点变化也无,依旧恭敬笑着道:“小人省得。”仲高看在眼里,又觉腻味又觉无奈---实在不明白仲达为何非要将此人收纳门下。也只得挥手道:“去罢!”便捧上记录,疾步而去---那是急着要去向仲达汇报:形势有所变化,在试炼窟之战后已将纳族各大势力的底牌一扫而空,正式成为了百纳之王的鬼踏江突然改变了行程,没有入京! ~~~~~~~~~~~~~~~~~~~ 仲高却没能找到仲达。 当他阴沉着脸说:“我有急事禀报。”时,仲达根本未在禁宫之中。此刻,他的打扮一如殷实行商,正捧着一杯新茶,在慢慢抿着。 “今日京中,暗流涌动,一眼两眼看去,只是看不清楚,老了……真得老了啊。” 叹着气,仲达放下茶盅,干瘪的嘴唇仍在蠕动,好象还在回味着那泌人的清香。 “看不清,就不好下决断。一个决断下来,往往便是千万头颅落地,主意出了可以后悔,人头掉了,却长不回来。” 抬起眼皮,仲达浑浊不清的目光,扫向环坐桌侧的两个人。 “吾闻,伏龙一得之智,不如皮匠三人……所以呢,有些事情,就想请两位师弟过来,共同参详一下,少出些错,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打量了两人神色一番,方道:“洪师弟,刘家谶歌的事,是丁公威那小子作的罢?” 洪五,或者说鬼谷伏龙,听到仲达的问话只是默然点头,并不回答。仲达干笑了几声,又看向曹奉孝,道:“曹师弟看来也猜到了些些。”曹奉孝微一欠身,一般的并不答话。 仲达笑几声,喃喃道:“那小子,仍在记恨他老师的事呐……倒化了我些时间才查到是他。”便向曹奉孝道:“既如此,便仍烦曹师弟上门一趟……”说着声音渐慢,表情也严肃起来。 “陛下有言,这种小手段有趣,却也没甚么用处,依旧只是一味阴柔……他能做得,陛下也能容得,只消兵部一应琐务做的周到,便由他去。”曹奉孝暗暗皱眉,也只得先答应下来,却见仲达一边说着,一边已又将茶杯端起,倒是一愣。果听仲达又道:“这里去兵部衙门倒也不近,辛苦师弟了。”居然已在逐客! 曹奉孝心底狐疑,礼节却做的周到,唯告辞之时,却忽听仲达在背后道:“师弟,当初那个问题……”不觉一惊,顿时又听仲达道:“你果然想出答案了?!”声音中竟然有些惊疑,殊无半点喜意! “问题”、“答案”云云,鬼谷伏龙当然是一点也听不懂,他安坐桌侧,纹丝不动,直到仲达缓缓开口道:“至于洪师弟你,倒也有事相累。武德王此番西去,头绪万千,久闻师弟精熟西事,想请你随行前去,参赞军中,不知师弟意下如何?”时,才失声道:“什么?” ~~~~~~~~~~~~~~~~~~~ 向阳小房,四壁皆书,当中摆着一张硕大到扎眼的书桌,丁公威端坐桌后,手捧书卷,看得正是入神。 “在看本朝的列传啊。” 随着说话声,手中书卷已被来人一把抽去,翻了翻,诧异道:“泼韩五的传记,有什么好看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愕然,还带了几分轻蔑。 泼韩五其人,乃是百多年前的一位大将,他起于微末,本是贫困无赖,后来风云际会,扶摇而上,竟做到了万人之上的三公之位。他虽至高位,却是秉性不改,平日只是爱饮酒作乐,最是轻蔑儒生,常常道:“他们除了会说‘子曾经曰过’以外,还懂做什么?”平日里那怕见着功名在身的儒士,也绝无“先生”之称,开口闭口,但称之为“子曰”而已。他在这方面的名声之大,甚至到了连当朝皇帝也来调解的地步。某一次,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帝惢阳曾经问过他说,听说你不尊重读书人啊,总是叫他们“子曰”?他很是愤慨,说怎么能呢,自从陛下您教导我说要尊重读书人后啊,我就改了啊!帝惢阳很高兴,就又问他说,那你现在怎么称呼的呢?泼韩五严肃的回答说,我现在都喊他们“萌儿”啦! ……史载:“上为一笑。” 泼韩五轻视或消遣文人的纪录,还有许多,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在文士间名声极差,因其正妻本是教坊出人,故时人讥之为“三名相公”,指其“好名酒,鞭名马,娶名妓。”也。对丁公威他们这样少年及第的进士们来说,无论泼韩五们曾经取得到怎样的成就与富贵,也都不会有更不该有半点羡慕。 丁公威抬眼打量来人一番,笑道:“旁人看不起他也便罢了,你这‘三名进士’也看不起他,岂非奇天下之大怪?” 来人姓孟,单名一个蜀字,与丁公威本是同榜进士。他家中累世为宦,积蓄极钜。又少年得志,进士及第时不过双十年纪,年少多金,意气风发,当时乃是京中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也不知坏了多少清白身子,败了多少良家名声,却都被他仗着家势生生压了下去。那时便有人引泼韩五的例子,讥他堪称“三名进士”,谁想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常常放言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是以在同年中处的颇为不好,还险险被群殴过几次,也只和丁公威等寥寥数人交好,盖两人当年都是阅尽万紫遍览千红的风流人物,自然一说便能入港。 “我有三年没入京了,今儿一回来,就惦记着跑来看你,够意思吧!” 根本不在意丁公威的讽刺,孟蜀边说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从怀里掏出个酒壶,美美的滋了一口,抹抹嘴,又道:“怎么好好的翰林院不呆,跑来和一群老卒作伴了?是不是有人排挤你?” 丁公威苦笑摆手道:“你胡说什么,我是自己愿意来的。”想一想,又道:“那地方呆得久了,只觉闷气,倒不如出来。大夏官虽然……行事却是极果决,极通达的。” 却听有人冷声道:“所以,你为了效忠于他……不惜,去踩一脚你根本不该踩的浑水?!” 丁公威看向门外,笑道:“怎么,曹大人?终于查出是我造的谶歌了?” 来人怒道:“还在胡说八道!”说着踏入屋内,面如寒霜,却不正是曹奉孝?! 他两个一问一答,孟蜀却是全然不明就里,奇道:“什么谶歌?” 曹奉孝扫他一眼,端坐下来,道:“孟兄,且……”尚未说完,丁公威早挥手道:“闲杂人等,滚将出去!” 那孟蜀修养也真不凡,依旧笑得满面春风,拱手道:“好,那在下便在外等一会。”说着已摇摇晃晃出了门,反手带上---忽地又探头进来道:“要谈多久?完了我们喝花酒去吧。在外几年,都快忘了京中的妹子是什么手感……”一语未毕,早有一块砚台飞一般砸将过来,差之毫厘,便要撞中他的面门! 丁公威干笑一声,道:“好大火气,好大力气。” 曹奉孝盯着他,道:“你还是忘不了孟老师的仇?” ~~~~~~~~~~~~~~~~~~~ 孟奇松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来了。 十多年前,他是当时的名士、大儒,朝堂之上,也有其一席之地。但因为某次关于对待北方异族的政策之争,坚持主张“且休刀兵,远人自归”的他,触怒了帝少景,宣布说,既然这样,那就给你一个实践的机会。随后便将他派往最北面的前线。 可想而知,前线将兵对这些每天高喊要“偃武修文,以和为贵”的书生会是什么态度,而更加荒唐的是,当听说这样的人物来到前线时,项人的将领们也在欢欣中决定,“当然要先打这些酸子啊!” 两造共识之下,没用多久,孟奇松便惨死沙场,尸体旁边还被人大大的写上了“名奇何足奇?”这样嘲弄的话语。 但,必须承认的是,从中立的角度来看,孟奇松的很多观点本就近乎迂腐,帝少景将他流放边疆,在朝廷中的赞同声音也颇不少,而在他身死名灭之后,虽然有些惋惜之声,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在十年后的今天,也就只有丁公威这样曾经就学其门下的弟子,才会依然怀念在心。 “你始终还是对陛下怀恨在心,所以,你刻意造作谣言,想要挑拨刘家。你甚至不怕被追查上门,因为那样的话,英正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一下就破坏掉两个重要世家对陛下的忠诚心,甚至还有机会挑动变短……为此,你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 脸色阴沉,曹奉孝一字字道:“但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情真有意义?陛下对英正的信任与使用,与他‘忠诚’与否本来就没有关系。至于刘家……” 突然住了口,狠狠盯着丁公威,曹奉孝啐道:“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 “让鬼谷伏龙陪武德王西去?” 曹治端坐车中,独个儿琢磨着这个刚刚传递过来的消息。 与刘、孙、李诸家相比,曹家是真正的“新锐后进”,虽然曹治现在俨然是朝中第一人,但论及根基势力,连终日作痴作呆的孙无违也未必比得过。 也正是这个原因,尽管同样有着勃勃的野心,尽管帝家的统治近年来已是越来越明显的出现着颓势,但曹治仍然很坚决的确立了“扶天子以令诸侯”的思路,其根底,倒和孙无违的想法大致相若。 (没能力作到的事情,就不要妄想……若有机会得为文王,便已是很好的事情了。) 鬼谷伏龙其人,他所知不多,但也知道对方自年前投入大将军王帐下后,地位迅速升高,隐隐然已是“谋主”的地位,这样用最粗暴的方法逼着他西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将军王虽然长年隐忍,但也并不是一味忍气吞声的人,尤其是伐道之役草草收场以来,朝中质疑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背后很明显的有一只手在煽动。 (这里面,肯定有一些交换,但是,陛下现在还能拿出来的,又能让大将军王动心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九子当中最负智机的曹仲德与曹奉孝都不在身边,曹治无人可以商量,只能默默盘算,正思索间,却觉车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曹治此行,是奉天子令去祭祀位于城外的三界伏魔大帝之庙,随行的除了相干官员外,还有五百禁军,曹文远曹仲康两人也都随行,更有曹家私军“虎豹骑”五十人,以家丁的身份保护在车驾周围。 伏魔帝庙,在城外三十里处,周围更有大片封林,曹治度计路程,此刻不过刚刚入林,又听得喧哗声渐渐响起,微一皱眉,却反而闭上了眼,端坐不动。 却听得前方叫嚷之声一发大了起来,砰然巨响中,似有劈劈剥剥的声音响起,那自是曹文远已经催动掌中倚天的火威---却只响了短短几声,便嘎然而止! 曹治这下那里还坐得住?长身而起,掀帘出外,便见前方已是乱作一团:敌人不过一名,右手持枪,将曹文远牢牢压制,左手却在和曹仲康角力。曹仲康身为九曲儿曹中第一神力之士,双臂上肌肉虬起,骨节喀喀乱响,却全然奈何不了对手! 亦就是在曹治踏出车外的同时,敌人使枪如棍,一记横扫将曹文远逼退,跟着怒吼道:“……滚开!”左臂骤然发力。曹仲康目眦欲裂,虎口迸血,却是无可奈何,被硬生生掀翻在地! 来人转眼间已将二曹的防线击破,方狞笑一声,将掌中钢枪驻在地上---足有鹅蛋粗细,八尺来长,立起来却也只是刚过那人肩头---向着曹治抱拳道:“曹太师,奉大军师的令,来给您问个好,去年芹州地头上多蒙照拂……不成敬意!” 第六章(下)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三,帝京,乾纲门外。 本该在六天前就举行,但因为各种事情的综合作用,而终于延迟到今天才进行的仪式刚刚结束,无比隆重,光彩夺目。 在仪式结束后,敖复奇带领着包括三百敖家龙骑在内的一千骑兵,两名龙将,以及其它与此行相关的文武官员,启程西去。不过,大家都明白:最迟到下一个驿站,敖复奇就会把所有骑不了马的随员丢下,快骑而去,至于这些人要在官道上磨上几天几月才能赶到,那事情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 但西去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人,今天下午,第二波军队--其中包括一百骑兵和两千步卒--便将拔营西去。此后一个月内,总共编制是一万七千人的马步军队,将就这样陆续起程,前往金州。这里面包括了原本编制在禁军当中的大量军将,而另外一半,则来自于年前从南方返回的那支军团。 曾经名为“平南九道军马”的庞大军团,继与禁军合编、更换归属,和抽调北上,组成对抗孙无法的防线之后,再一次被分割,而且,这一次,他们将不可能很快回来。 “中国若强大时,边地可托之于夷将,中国若有变时……当以强兵镇边。” 用这样的理由,帝象先说服了够资格参与讨论的各方面人物。面对这已统一的意志,大将军王也在沉默中选择了合作。将自己调教多年的兵马与心腹们交割出去,甚至还加上了王府中的谋主鬼谷伏龙。 至于他会这样合作的原因,倒是众说纷纭:有认为他是顾全大局,担心金州不复为中国之地,有认为他是胸怀野心,想要为以后割据西域作准备,也有认为他只是在咬牙忍耐,等待更好的发难时机……但有一个原因,大家都放在心里,却都不肯说出口。 ……归义军。 一下子抽调出过万人马赴边,却没人担心这会对帝京周边的安全形势造成影响,因为,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陆续有兵马自北方而来。 战兵超过一万,辅兵也有半数以上是披甲便可上阵的雄壮汉子,这支部队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帝京周围的力量对比,被天子亲赐“归义”之名的他们,正是当年跟在帝象先身后归来的那群屯戍卒,以及对完颜家死了心的黑水残兵们。 起初被安置在北侧的领地上,后来则由天子介入,给了他们一个含含糊糊的身份,并赐下了“张朝义、贺顺义、向正义……”这样的一些名字,来取代了几名头领原本分别叫作“张十六、贺里虎、向聋子……”等等或者粗俗不堪,或者干脆一看就知道是化外夷种的名字。再之后,则将他们划拨到了帝牧风的名下---在当时,这被公认为是帝象先的一大挫折。 再之后,这些人更几乎是完全淡出了大家的视线之外,帝牧风是出了名的好文不喜武,根本就没有关注过这些人的存在,更谈不上为他们安排资源,组织训练。慢慢得,大家也就只还记得帝象先曾经跑了一次金州,拉回来了几万名相当壮实的农夫而已。 ……却未料,帝少景,对这批人,从未忘记!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始终保持着原本那种与团练相近的组织架构,也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训练,虽然这曾经被当成只是其中那些头领不死心的挣扎,但当足量的铠甲与武器被下发时,当各级军官的职位被毫不吝啬的授予时,这群曾经在黄沙万里中挣扎归乡的男人,竟瞬间就涣发出了敢于对抗任何强敌的光彩! (……毕竟是富有四海之人,不动声色间浥注一些资源,便足以培育出这样的阵容。) 每有一队军马西去,便会有一队归义军走到阳光之下,开始接收防区,接受任务。看着这支平均年纪超过三十岁的军队,看着他们被风沙刻划下无数痕迹的沉默面容,很多人,都在心里默默计算与分析着。 ……需要计算的,不仅仅是归义军,还有很多事情。 最近这段时间,京中可说是风涌云动,文、武双王先后入京,又先后离去。京中的军队被打乱,又重新编组,帝牧风与帝象先各自领兵,分别控制了帝京诸门,与要害之地。在有心人看来,有太多事,都值得,也需要去逐一的掰开、揉碎,细细琢磨。 又比如,云台山五虎将军之首“霸枪”东方凌,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阻挡前往祭神的曹治一行,虽然最后还是主动退走,但那很短时间的交锋,便足以让年纪够大的人回想起来,东方凌是最早站在孙无法身后的三人之一,也是云台山开创阶段的另一根柱石。 又比如,南方鬼纳族的两名头人进京,却在进京当天被出身药王谷的重楼飞花与伯羊联手阻路,而据说,这对同门更拿这两人来试毒较艺,将二鬼毒到欲仙欲死,鬼骨香虽想出手相援,却被李慕先牢牢压制,最后若不是云飞扬带人赶来,二鬼就这样被生生毒死也未可知。 又比如,在隆重欢迎花国英雄孟蜀孟进士回京的花酒上,孙家二少因为争风,搞到与刘家的大公子刘子歆动起手来,本来只是一群纨绔间的打斗,最后却因引来了两家的高手而为人重视,特别是在云飞扬以雷霆之势出手,连环七击,硬生生轰倒了年轻一代中最著名几人之一的太史霸后,多年来一直位列刘家大风歌之首,同时也号称天下风系第一强者多年的云飞扬,终于又回到世人眼前。 又比如,就在云飞扬光芒四射扬威京中的第二天,又有人上门挑畔李家。而虽然李家家主的伤势早已痊愈,李慕先却主动介入,更展现出了他不知于何时修炼得到的第九级力量。成为继盗王、玄武诸人之后,又一个为天下所共知的九级强者。 又比如,在一次没法得到证实的剧烈争吵之后,大将军王愤然上表,请求出京,对帝京周边的驻军进行一次全面的巡阅,并立刻得到了帝少景的许可。而在各种各样的补完中,有近一半的推理,是指他是因想要染指归义军,或至少以想要以部分归义军来弥补西去军马的损失而触怒了帝少景,但也有人信誓旦旦的称,这次出外其实是因为大将军王当面质疑了整个伐道之役的组织与前敌指挥,矛头直指帝牧风乃至于帝少景本人。至于原因,是他感到必须为那些曾追随他多年,经历各种险阻,却因为“一帅无能”而冤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讨一个说法。 又比如…… 又比如…… 而和这些消息比起来,在京东天桥下面,有人开了一家新的算命摊子,并且在开张的第二天,就先被一个姓杨的老朋友,后被他自己的侄子找上门来,砸了摊子封了门面的事情,就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关注了。 但,在两条消息先后传入京中之后,所有这些消息,就都一下子失去了光彩,不再为人关注。所有大小势力,都开始紧紧围绕着这两条最新的消息,开始思考、咀嚼,想要咋摸出一些什么来。 第一条消息所反映的事情,其实发生在更早以前,但不知为何,至今才传入京中,说一直安居在龙虎山间,与丹鹤白鹿为伍的“道师”张元和,已经离开了金顶,向帝京而来。 这条消息,令京中蜂动,甚至连之后便有消息说“文王”丘阳明已经折返来京,也没能阻止这种蜂动。 ……而第二条消息,则令这些蜂动又一下消失,令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当中。 “回陛下,张元和已过愬城,预计将于五天之后抵京。” “……知道了。” 第七章(上) 三连更……三连更!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七,帝京南,七十里铺 已近黄昏。 宽阔的驿道上,一驾牛车缓缓前进,自远方看来,慢的如同蠕动一样。 牛车的后面,跟着堪称壮观的车队,一辆辆装饰华美,更带着明显标志,一看就知道是那种“那怕有钱也不能乱用”的马车,但它们却不敢超越前方的牛车,只能努力压制住自己的速度,跟在后面龟步而行。 这里是开阔的平原地带,向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没有山,只能看到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分散的村庄,和袅袅上升的炊烟,道路前方,是一处镇子,规模小的很,镇子的背后,正在沉落的太阳半隐半现,将天空以及云彩染作一片血红,看上去,竟是格外的壮美。 ……牛车停了下来。 后面马车上的官员对视一眼,各各肚里骂了一声晦气,却无可奈何,只得下了车,一溜小跑到牛车跟前,低声道:“道师,前面这个镇上须没有驿站,这里到下个镇还有小二十里路,您老人家看……”话未说完,已听车内缓声道:“到啦。” “千围百重,要命的埋伏,已经到啦!” 说话声中,牛车的布帘被打起来,当中端坐一人,正是如今天下最强者之一,“道师”张元和。 “……既来了,便出来罢。” 不理会身边那吓到面无人色的官员,张元和抬起手,指向眼前那沉静的小镇。 “七十健将,三千甲士,儒门高弟,大将军王,以及……” 轻轻的点着手指,讽刺的笑着,张元和道:“……以及,你。” “姓王的,出来罢。” 片刻沉默之后,方有声音传出,“……你不该这样说。” ……镇子的上方,好象突然“暗”了下来,明明太阳还得有小半时辰才会彻底落下,但黑暗却已自小镇中疯狂生发,扩张开来。 “碰,碰,碰”闷闷的声音不住响起,一堵堵墙被整片推倒,数千步卒由六色旗帜引领,阵列而出,前方更有二百来骑马军,甫一出镇,便左右分队疾驰,却是要去抄断张元和的后路。 “平南九道军马……” 安坐不动,张元和完全无视那些正在展开队形的兵马,只紧紧盯着小镇的出口处,道:“我一直认为,今天来的,应该是‘八风营’和‘旄头骑’。” “以大将军王之能,为何也看不透仲达‘驱虎吞狼’之意?” “英雄未出,竖子得名,八风营……不过如是罢了。” 顶盔曳甲,骑巨马而出,帝颙嗣大半面庞都隐藏在护具的阴影当中,只目光闪动,却灿若飞星。 “不过如是……好大口气。” 伐道一役,虽则不了了之,但若干二线世家却借机成功上位,更打出了几支天下闻名的强兵:陈家“无将神兵”,高家“入阵营”、薛家“玄甲天兵”、杨家“乌云都”皆是功名赫赫,更不要说英正统领的“旄头骑”,在云冲波以孤军破击,十五日夺五营十一寨,撕碎掉整个西路防线的辉煌当中,如饿兽般追击不缀的旄头骑,是帝军仅有的亮点,而在十七里坪与石舟的连续会战中,旄头骑更以其出色表现延缓了帝军的溃败,尤其是在大柏地的决战当中,当帅旗已移,军心已乱之后,旄头骑仍然顽强的集合起来,向着完全占据了优势的太平军发动决死逆袭,并取得意料以外的战果。尽管这奋斗终于在云冲波的刀下化为无数血色,但至少,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几乎让人相信,这战斗还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就算是旄头骑,也无法和“八风营”的荣耀相比。 “结阵如山,八风不动!”这便是早在杨家入主帝姓时已名动八表的步军“八风营”,唯随着杨家治世的迅速终结,八风营的威名也被埋没。直到今次伐道之役,八风营两战乌头山,死据十七里坪,平地结阵,血战不溃,终于重建起八风营的无上威名,再度成为天下行伍提到时都要说一声“好!”的强军。 “本就如此。” 只手按刀,冷冷看着对面的张元和,帝颙嗣道:“我平南九道军马如不北调,何来太平兵乱?何来百纳生变?” “说甚么八风不动,说甚么死休玄甲,但使我泥丸、推锋军在,何处不是坦途?但使我望夷、蒙鸿军在,何地不是雄关?!” 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扬,更有怒意流露,一句喝出,四野俱寂,跟着,没有任何预兆,巨大的呼喝忽地自四面八方卷起。 如雷呐喊,自这些最普通的军士口中吼出,卷挟着无尽的骄傲与愤懑,尽管他们每个人在张元和眼前也只如蝼蚁一般,但千众一心,却能令张元和面色微动! ……那一瞬,黑色掠过大地。 在帝颙嗣出现后,全场注意力皆被他吸引,直到这一刻,帝颙嗣的宣言,九道军马的咆哮,令张元和心意稍动的短短一瞬间,黑色的光,自小镇中迸射而出,如爆烈的电芒,卷过大地,扑向张元和! “天下大黑,领教……道师高招!” “嘿!” 吐气开声,张元和依旧盘膝而坐,身形却蓦地拔高数丈,双手急旋,绘出巨大的双鱼图案,只一卷,早将自己全身裹入。亦正是此时,天下大黑已掠至牛车跟前,竟是全无阻滞,就那么一翻,早别过方向,冲天而起,直直撞入双鱼图中! “碰”的一声,双鱼图被撕作粉碎,天下大黑去势未减,又直冲上三丈有余,方止住身形--身上却无半点血痕。 “第九级力量……很好。” 五十步外,虚空当中忽地涌现黑白鱼群,交织成拱,张元和施施然自拱门中步出,一边微笑着作出评论,一边将左手虚扬。 “水德伺晨,禀命雷轰,洞阴-水府,九江九溟,尊承符告,诛灭祸精,恭请,北方水德辰星伺辰星君!” 三十六字的咒文,张元和念来快极,转眼已毕,偏又能令每个人都听的清楚,饶是天下大黑在双鱼拱现时已转身急扑,却也只冲到十来步远,便被一阵暗蓝色的光芒包裹起来,令他的速度急减不说,更有无数细微电芒闪现,殛轰周身百窍,饶是天下大黑精修化功诀有成,也难以久捱。 (这是“十一大曜咒”当中的“水星咒”,阻滞有余,攻杀不足,他必定另有杀着……) 一念及此,天下大黑更不犹豫,只一震,全身忽地崩解,化作无数黑色薄刃,急旋不已,将蓝色光芒撕裂,纷纷飞出,尽管那光芒也在急速膨胀伸张,却终是较他慢了些许。 (就算受一点伤,也必须近身!) 对战曾号称“二百步外天下最强”的张元和,远战游斗实是再蠢不过的办法,天下大黑甚至等不得身形全聚,便再度攻上,此刻的他,由首至胸已然凝结,唯腹部向下却是由无数黑刃聚成,这般全速扑击,顿时在身后拉出长大黑翼,极显可怖。 眼见天下大黑再度攻近,张元和却只是一声低笑,双掌一击,碰的一声,已又不见。 眼看又扑了一个空,天下大黑却精神大振,身形急停,只一旋,半个身子化出无数飞刃,切割向侧后方向的一片虚空。 “一天二火三为鬼,四木六金坤在七……神宫天机秘法,某家也曾有闻!” 几乎在黑刃飞近的同时,双鱼拱门再度出现,张元和刚刚现身,已对上漫天锋锐,后面更还有正急速迫近的一对拳头。 “大乙仍须甲子求……道师,接我这一着,” “……始击诛将!” “青箱密学,出经入易……老道倒是托大了!” 全不慌乱,张元和依旧只一击掌,却似有雷电之声,更有火光自掌缘迸现。 “天有变兮生灾咎,慧见从来灾沴生……” 两句歌谣轻松吟出,张元和身形再度淡去,天下大黑全力一击,却依旧落在空处,便索性不再压制身形,顺势前扑,直冲出二十余步,才缓缓转身,一身功力已凝至巅峰。 张元和与道法所知之博,所修之精,当真是可惊可怖,他适才用的本是茅山道“神宫天机秘法”,不想第二回合上已被天下大黑看破,却立就能变为南方道流的“三天地变”,硬是自天下大黑眼皮底下移身换位,脱出险境。天下大黑连续两击无功,便知要阻止张元和强招出手的时机已然错过,当下之计,唯有先行守御。 “你很好,是真正的第九级强者,不是那种因天成事的幸运儿……” 出奇的,张元和竟然没有趁机追袭,慢声评价,在说到“因天成事”四字时,更还若有若无的扫了帝颙嗣一眼。 ……全无反应,帝颙嗣按刀不动,似乎今天来此只是为做一个看客。 “武、阴、后、乙……空、青、勾、六……” 张元和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虚罩天下大黑,五指不住屈伸,口中念念有辞,倒象是个江湖骗子,天下大黑听在耳中,却是神色一变。 “大六壬法……?” 微笑颔首,张元和一边已道:“常酉阴,白申、卯朱……是为辰甲十一……” “见机,涉害。” 四字道出,风云忽变,平地里阴风怒号,似有无数厉鬼咆哮来去,却只不离天下大黑身周五步。 “……狡童” 两字一吐,阴风忽凝,竟若为实质,若有形状,却依稀难以形容,总之绝非人间能见,周围三千披甲皆是百战之余,却只打量一下便觉心悸神摇,再没那个肯多瞧一眼。 “斩关!” 随着张元和的呼喝,那阴风鬼物骤然发难,化作巨大手掌,一把抓下,将天下大黑握住。 “……道师,你终于出手了。” 极平静的一句话,低声说出,与之伴随的,是千百道旋转飞动的霞光。 霞光,来自天下大黑的体内,飞舞而出,将那巨大鬼手向外迫开。而眼尖的人更能看出,在霞光中有无数“万”字符号浮动,却尽是反文。 “某家智短资驽,虽困处十年,却没甚么心得,不过创制得一路‘大黑道’,三击而已。” “便请,道师指点。” 一声吼,鬼手已被震作粉碎,天下大黑顺势前掠,信手一抓,却似自周围虚空中抽取出无数物事,令张元和也一皱眉。 “居然有这种封锁遁术的法门?这难道是……” 一语未毕,天下大黑已迫至身前,张元和却是丝毫不乱,双掌连翻,转眼已施放数十道术,重重叠叠,却不济甚用,如冰雪遇阳,被天下大黑简单一拳就尽数轰碎。 “铮”然一声,拳掌交击,竟有金铁之声,两人却未各自震退,而是粘在一处,较起了水磨工夫。 “你这是……” 终于面现惊疑,张元和道:“忘情诀……地藏?!” ~~~~~~~~~~~~~~~~~~~~~~~~ 忘情诀,是“琅琊王家”千年传承的最强绝学,正如“十三经”之于“曲邹丘家”,“龙拳”之于“东海敖家”,根本已是不可分离,若无这三路无上绝学,以及一代代总能够将之参悟有成,有所突破的优秀子弟,丘敖王三姓又如何能够长居帝侧,永衣朱紫? 十九式忘情诀中,天、地、人三式,便是不折不扣的顶峰存在,亦是历代王家不传之秘,鲜少见于人前:传说中,这是能助修炼者完成突破,汲取“终极”之力的神秘武学。也只有象张元和这样身后同样拥有庞大资源和无限积累的巨人,才能稍稍有所了解。 (天、地、人本为一体,分取道、佛、儒门之力,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家这种笃信与时推迁的世家,才能参悟出这样的武学,但这三式向来都只在历代家主手中传承……当年王家光暗一战,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心意急转,张元和手下动作也是快极,右手一收一放,将天下大黑稍稍震退,已是强行抽身,同时左手三指屈起,只轻轻巧巧一划,已将虚空割裂,居然有暗金色的液体缓缓滴落,被他急急抄住,信手连点,转眼已绘就巨牛形状,跟着只一点,便听“哞”的一声,竟真结连成为实体,乃是一头高大青牛,迎着天下大黑猛冲上去。 道藏,化胡经! 几乎是一瞬间,张元和已分析清了对手所用的武学,和选取出了最好的应对方式:普天下,大概也唯有通览过整部《道藏》的他,才能用这样奢侈的方式,来任意的选取各种道法,组织对敌。 但,今次……他却看错了! 化胡经完全无功,更居然被天下大黑卷动,倒迫回来,瞳孔蓦地收缩,张元和锐声道:“你……?!” 轰然一声响,饶是出现这样的意外之变,张元和竟仍能于顷刻间连弹四十九指,在身前布下“倒七星禁”,尽管只抵的片刻就被天下大黑生生轰碎,却为张元和赢得应对的时间。 “好教道师知道,此招名为……辟佛!” “辟佛?” 杀气腾腾的名字,杀气腾腾的攻势,张元和身法虽然疾如光轻似羽转折若电,天下大黑的攻势却是覆盖整个天地的暴雨,无所不在,无所不注,张元和几番努力,却只是抽不得身,接不开距离--但他术法精通,应变奇快,倒也没吃甚么亏。 两人游斗一时,张元和见天下大黑攻势渐缓,知是时机,忽地止住脚步,长啸一声,双手成环,盘旋不定,绘出黑白双鱼,只一放,竟将天下大黑攻势尽数接下,正是道门上段法术“阴阳化劫”,利用这些些时间,张元和身形连震,一道又一道虚影自身上激出,随即凝为实体,皆闭目立掌,各有庄严相貌。 “朱陵度命天尊,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天尊,九幽拔罪天尊,火炼丹界天尊,法桥大度天尊,金阙化身天尊,逍遥快乐天尊……宝华,圆满天尊!” 一声吼,张元和双掌对击,铿然若雷动九天,一声响中,九尊神像同时开目,威严大张。 道法,九炼天尊! 九尊神像分布恰好形成一个大圆,此刻一齐动手,方位、力道各有不同,却配合的天衣无缝,就这般以攻对攻,竟然硬生生将天下大黑向后击退。 值此大好机会,张元和原该紧追上去,谁想他却是抽身急退,更以双手食指交叉,在自己眼前抹下,立见目光又明亮了几分。 此时,那九尊神像已将天下大黑紧紧围住,战场已收缩到数步之内,自外围看去,已根本瞧不见大黑所在。 只听得,一声长啸,跟着便有无数声如爆豆一样的炸裂声连环响起。 “道师好手段,再来接我的大黑道第二击。” 身侧气流旋动,将九大天尊稍稍迫退,天下大黑的身形赫然竟缩小一成左右,这样他的却似乎蕴涵了更强大的爆破力,也给张元和带来强烈的不安。 “非儒!” 连续作出奇异的扭动,天下大黑速度骤增,如鬼魅般在九天尊间不住游走,在躲避追击的同时,也制造出了极微小的机会。 (不好!) 欲作补救,却已不及,不比一根毫毛更大的破绽,仅持续了不比一眨眼更长的时间,却被天下大黑牢牢抓住,利用两天尊交叉进击时遮挡身后战友的一瞬间机会,双臂交错,将其咽喉同时锁住。 “无间……给我破!” 一声吼,当年曾在韩州制造出无数梦魇的景象重现人间:两天尊在剧烈的颤抖中,迅速被分解为无数黑色粉末,似水,流泻,风一卷,已散落无踪。 此时,张元和却止住了动作,更将手负在身后,微微冷笑着,静看天下大黑的屠戮。直到余下七天尊皆被用同时的手法摧破时,他才漠然道:“为什么?” “明明你一开始就可以把九天尊轻松破尽,却非要等到现在,明明知道我的九炼天尊之术已将结束,却偏要在这时候全力出手……为什么?” 眼睛已透出阵阵的暗红,天下大黑身子微躬,道:“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羊山一败,深宫十年,虽然天下大黑仍有着无双的倨傲,但他也知道,与“天地八极”相比,自己仍然存在差距,最明确的标志之一,就是在“玄武之会”时,他仍未够格参与。 以他在羊山上的领悟,毫无疑问能够侪身“天下最强”之列……但,光阴已转,昨是今非!虽然帝少景一直安慰说这是因为他消耗了大量的时间来养伤,因而延缓了突破第九级力量的脚步,但大黑自己却完全清楚,羊山一战……或者说之前的所有那些回忆,都,给自己留下了太多印记。在甩脱或消化它们之前,自己的力量,并不能得到最佳的发挥。 “所以,我必须先让自己疯狂,让自己能够重新找回当年的绝望与愤怒……” 微微裂开嘴,笑的邪异而又慑人,天下大黑道:“道师,这便是我大黑道的最后一击。” “灭道!” 第七章(下) 四连更哟~~没人想说什么吗? 严格来说,张元和并没有看错。 辟佛、非儒、灭道,本就是脱胎于忘情诀的最终三诀:地藏、人欲、天道。但,这中间却又加上了天下大黑自我的领悟,以及他那前无古人的“无间”之力。 并没有对自己估计过高,天下大黑率先出战,只是指望消耗一些张元和的战力,和尽可能令他受伤,毕竟……“龙虎倾”,是由当今天下最坚忍也最深邃的谋士,作出的庞大布局,天下大黑虽然有着最强的第九级力量,虽然身为帝少景手中的最强武力,但,他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唯此刻,看着完全化身为光与电,看着如同一道黑火般烧破天空,扑向张元和的天下大黑,竟令那下棋之人,也不由得要有短时的失神,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天下大黑,竟能够将自己的任务超额完成? “……破。” 平淡,低沉,甚至还有一点点沙哑的声音,一下子,击破了所有人的希望。 微微低头,张元和侧着身子,左手负在背后,右手闲闲点出,却不知怎地,就刺正在了天下大黑的拳上。 轻轻的一指,却如同一根钉子,将天下大黑硬生生定住在了空中。 “很可惜。” 注视脚下的土地,似乎连抬眼看一下天下大黑的兴趣也都没有,张元和油然道:“你在用游斗消耗和观察我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比‘我们’,仍然要差一线,只差一线。” “若放手一战,你至少可以消耗掉老道七成力量,若不惜身,你可以令老道受伤。” “可惜,你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食指略屈,并立刻伸直,轻微的震动,似乎是把钉子松开的信号,使天下大黑跌落地面,一声闷吼,周身皮肤忽地开裂,血殷,如百花盛开。 “你以为自己能够汲引出‘终极’之力,但你却错了……” ~~~~~~~~~~~~~~~~~~~~~~~~ “知遇之恩,难比少年情事……天下大黑到现在总该明白,他对陛下,并没有自以为那样的忠诚。” 立身在镇内最高的楼上,仲达一边打着军中所用的“千里眼”察看战局,一边面无表情的下着断语。而身后,仲秦正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的说话记下。 “虽然是计划中的收获,但仍然是令人满意的收获。” 放下千里眼,仲达揉了揉眼,又提起来继续察看战局,面色平静,似乎完全不在乎天下大黑的失手。 ~~~~~~~~~~~~~~~~~~~~~~~~ “王爷……老道再说一遍,我们之间,没必要争斗。” “机会难得。” 冷着脸,帝颙嗣一开口就如同粗暴的钢刀,直直戮刺,打断掉张元和后面的说话。 “错过今日,更难除你。” “去。” “……杀。” 冰冷的语言,冰冷的态度,令张元和气势也为之一滞。 帝颙嗣一语吩咐,周围三千甲卒却全无动作,依旧只是静静站立……从刚才他们列阵完毕后,就一直在这样站着,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如同三千座俑像一样。 唯一策马出来的,是年轻的儒生。 “颜回,你……唔?” 微一笑,张元和道:“居然已经突破到第九级力量了……可喜可贺,什么时候的事?” 全无喜色,颜回木然道:“老王爷走了。” 一怔,张元和道:“以芟……也走了?” 苦笑一声,张元和不觉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他会比我们所有人都活的长……”忽地警觉,道:“他走了……薪尽火传?!”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颜回已不在马上。 “哼!” 两指一搓,指间忽现黄符,碰一下就烧作一团火焰,瞬间张大百倍,倒卷而上,封住了颜回身形--却是无用--根本不作任何防护,颜回就只是用最高的速度全力冲刺,他的肉身就如同最坚固的防具一般,将张元和的种种术法直接撞碎。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对,就算是阳明自己,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撞将过来,他另外还修习了什么……?) 心意一动,张元和身形急退:盖既然无法阻止对方的接近,便不妨主动的后移。 却不料,这,竟是他今天最大的错误! 张元和后退的同时,颜回竟也蓦地止住身形,双手虚虚连抓,居然透出五色光华,不知在作些什么?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颜回但出一招,请道师指正!” (这是……不好!) 自信对儒门十三经的熟悉程度不会弱过当世任何大儒,也不认为颜回能够比天下大黑对自己造成更大伤害,更一向习惯于“后发制人”,张元和希望先看清对方的招法,再作反应,却不料,颜回并未抢前攻击,反而是在他周围,刚刚随着天下大黑的攻击而弥散开来的天、地、人之气,竟然又出现了收束凝聚的迹象。 (天下大黑的攻击,并非完全无谋,颜回是要借助那同时出现的三教之力,以及短时出现的终极之力施用什么强招,但,凭他这新晋的第九级力量,又有什么招数可以威胁到我,除非……) 忽地想起,论语当中那些往往数个时代也没有人能够练成和施展的古老语句,张元和心中一动,似乎把握到了什么。 (但是,不可能,早已证明过,止靠儒门一家之力,没可能真正将之实现,但,若果……) 忽地逆转身形,易退为进,张元和急速抢攻,却,已不及! 复杂的绘画已然完成,颜回的双手重重撞在一处,更同时发声吐气,舌绽青雷。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一刹那,天下大黑三记强招之力竟同时化为有形有质,浮现空中,更沿着颜回绘下的图形,析分流走,结为巨大古字。 “……封!” 面对张元和的汹汹来势,颜回根本不作任何防护,而是全力催动,双手食、中指戟刺,只听碰的一声,这大字立时粉碎,化作无数蓝色光点,却如有知觉,只一旋,尽数刷在了张元和的身上! 轰然一声,失去防护的颜回被重重轰退,倒飞数百步方摔落地面,口鼻溢血,惨不堪言。 张元和……却是面色铁青,就如同一个刚刚惊觉的失败者。 “论语,尔雅……以及,南华经!” 咬着牙,一字字说出,张元和嘶声道:“好,很好!” 完全无视死活不知的颜回,帝颙嗣缓缓将右手大刀举起,指向张元和。 “一身道法已被封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吃我三千精甲围住,道师……” 他招呼一声,目光却早已游离,看向周围,看向那森严若高山、大河与坚城的兵阵,看着那些目光中燃烧着欲望的军将,那一瞬,号称“铁面铁手铁心肠”的大将军王,竟,也灿然一笑! “……杀!” 扬刀过顶,一声怒吼,带起三千军马的同声吼叫,随后,便见是箭如雨,枪似林,层层涌进! ~~~~~~~~~~~~~~~~~~~~~~~~ 如果是敖复奇,一记龙拳便能清理出方向,如果是孙无法,这正是他最喜欢的战斗,如果是沧月明……没有人能够这样围住他,除非他自己愿意。 但此刻,被围住的却是张元和,一个向来没有修炼什么强力武技的张元和,一个以通天道法名动八表,被公认为“二百步内,天下无敌”的张元和! 血飞溅! 空有第九级力量在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士卒缓缓迫近,没有了法术的支持,他不再能浮空飞起,不再能雷火交作,他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一击,又一击,将四面八方的敌人不住斩杀。 对他……这仍然是一群蝼蚁,就算有着重甲和大盾,也只如薄纸一样,被他以空手轻松撕裂,而无论长枪还是劲弩,都只能在他的肉身上撞碎、折断。 但,这群蝼蚁却不知畏惧不知后退,虽被不断杀伤,却在缓缓的将包围收紧。千枪、万箭,虽然到目前仍不能换来任何伤口,却的确在将他的力量消耗,和开始使他感到隐隐的痛意。 “大将军王……” 短短时间内,已经有近十分之一的甲士永远倒下,但,自上方俯视下来,这军阵仍然是厚重无匹,不露任何破绽,无论倒下多少人,他们身后的同袍也只会面无表情的踏前一步,将缺口补上。 “想用人命填死老道,三千条不够!” 身形急转,双手各执半截夺下的大枪,张元和将周围大盾轻松划碎,连带着在盾后甲士的盔衣上开出长大裂口,划出血光飞溅:仅这一旋,已至少有五死十伤,但却也避不开周围莫可计数的攒刺,被至少四十柄长枪捅在身上。 吐气开声,硬生生将这些长枪倒震回去,却也感到胸口微微翻腾。 (象这样,不用法术,肉身相搏,象这样被人围攻……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忽感恍惚,张元和一时竟有错觉,自已此刻并非名动天下的“天地八极”,并非年逾七旬的道门尊长,自己还是五十年前那个有点莽撞又有点野心的小道士,正在面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不知畏惧,不知痛苦,已近乎疯狂的祆教信众! 一时恍惚,却立就回过神来,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切早非昨日,当年那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敌人,早已是明日黄花,当年与自己并肩御敌的兄弟,早已各奔东西! 陷于重围,一刹那,张元和回忆起过往,一刹那,张元和有所分神。虽然只是这短短的一刹那,却已被伏击者们捉住! 剑气如江,千花绽放。 “酒海剑仙”李慕先,“重楼飞花”琼飞花,宁可眼看着天下大黑重伤而退也隐忍不发的他们,终于等到了出手的时机! “……滚!” 一声吼,张元和瘦削衰老的体内,似忽地爆发出无尽战意。双手各拧一只大枪,左刺右格,与间不容发之际,硬生生将两人一并挡住! 李慕先晋至第九级力量,已是人所共知,而琼飞花虽未听说完成突破,此刻展示出的力量却殊不输于李慕先,三道力量的碰撞掀起巨大风暴,烟尘滚滚,将周围甲士吹得站住尚不能够,更不要说张目观敌,一个个皆是弯身沉腰---却也没用,依旧要摔作无数滚地葫芦。 混乱当中,帝颙嗣终于出手。 没有霸意,没有杀气,没有风声……没有任何动静,他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靠近过来,如同一个在阳光下仍能悄然滑动的鬼魅。 直到他那一刀挥出,所有的霸意,所有的杀气,才猛然的,以着十倍、百倍的狂乱与燥动,奔涌出来,择物而噬。 大刀斩入烟尘当中,没人能看清正在斩向的目标,但所有士兵都相信,这一刀,必然会将今日唯一的目标斩落,就象之前的无数次胜利一样。 ……袁州,瓜都,正是这样的一刀,将已侪身神域的谢晦拦腰斩断,打落尘埃! 第八章(上) 没人想到今天竟然还有更新吧……哈哈! ~~~ “八卦成四象,四象聚两仪,两仪合一,是为……” 没有想象中的惨呼声,没有想象中的鲜血飞溅,反而,传出了低沉的声音,似吟如歌,含混不清。 “……太极!” 轰然声中,巨大的飓风平地自生,向四面八方呼啸狂飚,这一次,周围的甲士们再也支撑不住,纷纷倒飞。 “纵然封住老道一身法术,又能,怎样?” 傲岸语声中,烟尘渐散,四人形状显露,皆凝立不动,有若石像。 琼飞花自右侧攻上,手中七色彩带尽缠在张元和右手铁枪之上,神色凝重。李慕先自左侧,帝颙嗣自中路,两人刀剑却自行格在一处,两人面上都显愕然。 张元和虽被三人围在中央,却显着最为闲适,双手各执大枪,右手大枪止住琼飞花攻势,左手大枪却已顶在帝颙嗣胸前! “世人皆知道龙虎山法术绝顶,却不知,老道五十年前,原是龙虎山上头一号顽劣子弟,不喜修道问法,专爱使枪弄棒!” “道师好手段……这一着,想来原是要留给独射天狼的?” 面对帝颙嗣的发问,张元和漠然一笑,道:“怎可能?老道年过七十,早就是耳顺知命的人了……那里还有什么争强斗狠的心思……”忽地左手一振,变刺为扫,重重打在帝颙嗣胸前,一下便将他打退丈余。 “王爷只管放心,你今天,终归安如泰山!” “那是自然。” 面色阴沉,帝颙嗣低声道:“我想要你死的理由,正和你不想让我死的理由一样……不是么?” 击退帝颙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就这一眨眼,李慕先已是浑身一震,猛然发动。 一振腕,剑光瞬间一化为五:青莲剑歌长吉剑乐玉溪剑律重嘉剑音易安剑玉五路剑法齐施,正是李慕先追思李门先贤借酒悟剑所得的“五祖剑法”,一时间当真是剑气森森,如海如岳,铺卷而至,绝无半点死角。 李慕先发动同时,琼飞花身子滴溜溜一转,七色彩带竟如灵蛇一般,幻出千般变化,转眼已自铁枪上脱下,跟着一旋,居然结成丈来方圆一朵巨花,当头罩落! 两人本就都是当世一流人物,且难得在心意相通,配合无间,这一下联手作乾坤一掷,也还罢了,最可怖者,招式间竟是有进无退,全不守护自身! 双臂微扬,左手枪横扫,右手枪直戮,登时刺破漫天剑光,钉死七彩巨花,张元和面色似笑非笑,道:“如何?!” 李慕先已然身具第九级力量,琼飞花也殊不输他。张元和以一敌二,终究吃亏,但一句话问出,李慕先却居然脸色苍白,旋又化作一片血红,怒吼一声,似要抽剑变招,却中途而止,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迎天而倒。那一边琼飞花早被挥退至数丈开外,竟连站住也都不能,身子一晃,踣倒地上。这边张元和恍若不见,并不追击,信手掷落双枪,虚虚抱圆,吐气纳息,若自上方看将下来,以他为中心,地面上竟不知何时被刻划出巨大双鱼图案,其径,盈丈! ~~~~~~~~~~~~~~~~~~~~~~~~ “聚八卦,成太极……世人皆道张元和术法无双,却又有几个知道,他这手太极拳剑,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怎地不记了?” 眼看今日布置已是一塌胡涂,连仲秦脸色都难免苍白,仲达却依旧是七情不动,专心至致的观察战局,不住点评。 得他点醒,仲秦悚然一惊,忙忙告罪急录,却仍是忍不住偷眼去看仲达的背影。 ~~~~~~~~~~~~~~~~~~~~~~~~“以自身为媒,引他两个劲力对撞空耗,复以一击制胜……天地八极,不愧为天地八极!” 听到帝颙嗣的评价,张元和淡淡道:“很多人都以为,天地八极之所以为天地八极,是因为那第九级力量……但,这却是一个大错,一个性命交关的大错!” 目光闪动,自都是踣坐在地的天下大黑、李慕先和琼飞花的面上扫过,自面色木然,退在后方的颜回身上扫过,自一身力量已被刚才一记横击封住的帝颙嗣身上扫过,张元和道: “近年来,天门大启,强者渐增,却不知,天与之,岂如自取之!” “是因我们身为天地八极,第九级力量那东西,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 拗口而怪异的表述,伴随着强横无忌的杀戮,张元和连连虚指,每一点,必有一名士兵在惨呼中身体爆裂,血液飞溅。 “今天,便让你们知道,天地八极,何以能够成为天地八极!” “大将军王,我不会杀你,但是……今天来到这里的三千精兵,七十健将,却要全部留下!” “但是……为什么?” 听到对方宣言说要将自己最心腹的这批军将和亲兵杀尽,帝颙嗣依旧是面如铁石,不为所动,只是执着发问。 “明明知道有这个埋伏,明明知道有我们这些人,你……为什么?” “左右都要入京。” 漠然的迎着头,张元和的神色竟然有几分倦。 “仲公公的心机智术,是天下第一等的,老道自愧不如,陛下手里的本钱……虽说折了些,但也是极雄厚的,运用起来,不胜麻烦。” “所以,” 忽一笑,张元和道:“倒不如……” “在入京之前,扫除干净!” 缓缓张手,自掌心间逼出微弱光华,却旋即破灭,张元和一笑,看了颜回一眼,居然大有赞赏之意。 “好手段,好天赋……不过,阳明他,真不在乎么?” 颜回欠身为礼,极恭,却不答他。张元和也不在乎,又将目光投向大将军王,喃喃道:“王……”忽地面色一变,猛一拧身,却已不及。 张元和的右后方,结阵甲士当中,忽地有刀光涌现,正如……飞起玉龙,三百万! 一时失察,更仍未将颜回所施禁制破开,张元和虽双枪飞舞如两条黑龙一般,却终究只能守御,还不得手……那刀手一占先机,后着绵绵不绝,只听得铿锵之声不绝,转眼已刀枪交击数十记,张元和居然被生生逼退出十余步! “……是你?” 若说这人,断然强不过天下大黑与帝颙嗣,但张元和久战之下,身心俱疲,多处受伤,一身术法又不得施用,更加上吃暗算在先……而就算这样,一路交战下来,他已将局势扳平。 但,此刻,他却满面惊疑,盯着对面刀手道:“你们,为何……” 一语未毕,剑气已然侵体。 ~~~~~~~~~~~~~~~~~~~~~~~~ 张元和自然识得那刀手,也识得她那一招“飞起玉龙三百万”,正因如此,刚才一路交手当中,他始终保留两成力量,分出三成心神,查探四周,既防天下大黑一干人等博命出击,更防着他料定有七八成把握会刺出来的那一剑。 他明知有这一剑,却防不住,避不过,他明知有这一剑,却也只是到了锋刃及体的最后一瞬,才被那森森然如万古凝霜的寒意惊醒。 早已料到,但却没用,这一剑出手,便有月寒日暖之意,万物竞生之势,静如地载,动如天倾! 对面刀客已可侪身当今世上最强的三十人之列,却仍然只是一道牵制,直到张元和拳势已老,锐气已怠,这恍若天倾的一刀,才自挟天地长生之意而来,要向张元和颈中走上一遭! 万类霜天,竞自由! 直到此刻,今日杀局才终于初见形貌,天下大黑是饵,颜回是饵,三千精甲七十健将是饵,刀枪剑戟李慕先琼飞花甚至帝颙嗣自己,统统是饵,只为了逼尽张元和的本钱,只为了要逼出这个机会,让这一对冰刀霜剑,让太平道如今最强的两名战力,可以作此雷霆一击! ~~~~~~~~~~~~~~~~~~~~~~~~ 铿然一声,刀剑退,双枪断,张元和僵立不动,过一时,忽地身子一震,身上道袍片片碎落,见肩头,腰间皆渗出大片殷红,胸前一道剑伤,居然已可见着内中白骨! “……好。” 苦苦一笑,张元和道:“老道今天……算是栽啦!” “只是,为何?” 何聆冰按刀而立,恍若不闻,萧闻霜却是微微欠身,道:“当日道师相救不死者之恩,未曾谢过……”却旋就站直身子,道:“但既有当日相救,道师又如何料不得今日事情?” 被这回答噎得一怔,张元和反手按住伤口,却无视眼前强敌,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战场之外。 “仲达……你好,你很好!” ~~~~~~~~~~~~~~~~~~~~~~~~ 当初独秀峰前一战,敖复奇功败垂成,愤然北返,云冲波肩刀远飚,听涛东海,二女却是双双突破,晋身第九级境界,取代云冲波,成为太平道的新一代守护者,若细算起来,实赖张元和的搅局甚多。而今日帝家之所以要布下这般杀局,将之剪除,也正与那事脱不得干系……二女原在此事中得利最多,此刻却成了最后一道夺命杀手,世事之奇,却教人怎生分说? 眼见局面已在掌握当中,萧何二女却殊无喜色,反而对视一眼,面色更加冷厉。 今日之战竟有太平道两员强将参与,事先无人可以想象,堪称一记绝杀。要知帝家与太平道之间,根本谈不上有任何“互信”可言,仲达与玉清间反复谈判的最要紧处,根本不是什么利益交换,而是仲达怎样才能确保,这个杀局最后不会是将二女一并吞没,甚至可以说,如果天下大黑等三人刚才没有伤重如此,二女便根本不会出手。 又如此刻,眼见胜利已将到手,但二女所想的,却不是如何尽快制胜,也不是怎么确保不被张元和反噬,而是……再度暗察周围战场,确认那深邃阴暗如万丈地渊般的老监的确没有安排下更多手段! “阳谋……果然是阳谋!” 哈哈大笑,须发飞扬,张元和道:“好手段,真好手……咳!”却是笑到一半,呼吸已岔,更牵动胸间伤势,几乎站立不住。 但他适才展现实力却委实太过可怖,连战天下大黑颜回帝颙嗣李慕先琼飞花萧闻霜何聆冰七名顶级强者,手段层出不穷,心机如鬼如神,饶现在二女明知刚才刀剑至骨,明知他一身力量已耗的七七八八,明知他千种法术此刻已没法运用,却依旧凛然以对,绝不轻进。 却见张元和一只手自胸前伤口探入,握住断骨,二女本以为他要暂时接住,方便再战,却见他手指微动,向下又摸过两根,握住一根依旧完好的肋骨稍一用力,居然“喀”的一声,将那肋骨折下! 这一下当真痛彻心肺,更是莫明其妙之极,二女对视一眼,缓缓提起刀剑,却依旧没有立刻迫前。 张元和将那根肋骨抽出,托在手中--胸前伤口血如泉涌,他却似连止血也都忘了--只是呆呆看着。 “飞光飞光,敬汝一杯酒……老道实在没有想到,真还有这一天!” 说话间,白光自生,转眼已将张元和全身淹入! 第八章(下) 白光散去之后,便是惊呼。 连续不断,乱作一片,这惊呼声本不该出自平南九道军马这样见过无数风浪的部队,但此刻,别说士兵们,就连本该管束呵护他们的军官,多数也都张大了嘴巴,僵硬了手脚,呆呆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张元和依旧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但那里已是空空如也,肋骨已然不见。 可张元和的身前,却出现了一尊高逾三丈的巨人! 这尊巨人深目高鼻,模样非男非女,似男似女,形容不类夏人。它肤色洁白如玉,背生三对羽翼,光彩夺目—却是漆黑如墨。持双手大剑,上头附着一层似乎是白色又似乎是透明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竟似乎比张元和更强! (这是什么?) 萧闻霜也好,颜回也好,都是博闻强记之士,但眼前这尊巨人对他们来说,却是全无头绪,找不到半点线索。反是远方,高楼之上,当看到这怪物出现时,仲达的瞳孔,骤然收缩! (异域妖物……那景教之宝,果然还是落在了张元和的手上!) ~~~~~~~~~~~~ “你们……终于还是逼我动用了所罗门书。” 巨人出现的同时,挥动巨剑,降下淡白色的光点。沐浴在光点中,张元和的表情变得冷漠异常,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抬起手臂。 皆看出这势头着实不对,虽然重伤未愈,但天下大黑等人还是挣扎着起身,李慕先当先挥剑攻上,张元和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左手一挥。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冷冷笑着,张元和食中二指一夹,从虚空中拈出一枝嫩绿,斜斜一挥,枝头上的绿叶全然无损,却已将李慕先的利刃格住。紧跟着,再以食、姆两指轻一捻:旋见绿叶疯长,张大如盖,倒卷向李慕先身上,饶他身怀第九级力量,一时间却斩不破这看似一吹就会碎裂的纤薄叶片! (颜回的封印,果然被破开了!) 面色一变,帝颙嗣霍然起身,大吼道:“诸军退后,不许送死!”而几乎与他的吼叫同时,数道闪电自张元和的手中连环射出,如割草撕纸般,轻轻松松,已将冲在最前两排的甲兵尽数击杀! “没错,老道既然又能使用法术……大将军王啊,你的三千披甲,便不过是三千蝼蚁!” 这一下形势立刻大变,萧闻霜何聆冰提刀拎剑,急攻而上,但那巨人大剑横挥,一出手便将面前十数丈地尽数覆盖,两人没奈何下,也只好自左右绕开进击。 直至此时,张元和严格来说仍是劣势,连番苦战下来,他早已身负重伤,这巨人虽强,却也不超过萧闻霜等人的程度。况且--交战一时,诸人便已看出,颜回的“子不语”之术并没有完全失效,只有留在巨人身侧时,张元和才能自由使用诸般法术。这样一来,只消天下大黑与帝颙嗣能够稍作回复后投入战局,能够与萧闻霜何聆冰配合,将张元和与那巨人分割到两处战场上,结果便终究还是一样。 (但是,张元和他……会逃走的。) 正如仲达的判断,当与自己召唤出来的巨人联手,快速将萧闻霜何聆冰之一击倒的战术未能奏效时,张元和全不犹豫,抢在天下大黑和帝颙嗣参战之前,转身便走! 但,也就是在这时,一声悲怆至极的怒吼,响彻天地! “堕天使‘亚灭迭’……所罗门书,到底还是在你手里!” “他们……当年……元和,你真下得了手!” 巨吼有如雷殛,令张元和全身颤抖,象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呆在了原地,在他的前方,已经逐渐陷入黑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另外一位老人,悲怒交集,正在一步步走来。 “元空,我……你……当年……” 欲言又止,断续不能成句,张元和脸上忽地出现了大彻大悟的神情,猛回首,看向小镇! ……此时,太阳已彻底沉落,小镇中一片漆黑,只最高处的那房间中,还有灯火闪动。 “仲达,你好……你很好!!” 咆哮声中,张元和竟蓦地转身,发足狂奔,目标……是小镇,高楼! 虽然还远在数里之外,但眼看着张元和就这样狂奔而来,房间中除仲达外的每个人,都有错觉:随着张元和的一起一落,这大地似乎也在颤抖!正在大步而来的,似乎已非人身,而是一头已经无路可走,也不再怜惜自身,只想与仇人偕亡的凶兽! 但仲达依旧矗立不动,打着千里眼的那只手还轻轻旋了两下,试图将远方情景看的更清楚一点。 最先出手阻挡的,是萧闻霜与何聆冰,但两人显然未出全力,只是虚一应付,当那叫甚么“堕天使”的巨人向两人出手时,她们便立刻抽刀收剑,改去应对巨人的攻势。 随后是李慕先和琼飞花,但两人本就身有伤势,张元和的法术又已恢复,只是极快的两次转折再加一次血遁,就已从长剑与彩带的围攻中穿过。 而天下大黑的伤势更重,直到此刻,他仍然还在盘膝回复,没能力投入战斗。至于颜回……他从刚才出了那一次手后,就再没有动过。 到最后,还是帝颙嗣横刀当路,强行挡住了张元和的突击。但面对羞怒交加,下手不再留有分寸的张元和,他也只是能作到勉力支持,眼见得三五招间,便将落败。 ……至于东海飞仙,他虽然一出场就堵住了张元和的逃生之路,逼着他转回身,投入战场,但也仅止于此。甚么也不做,他就只是这样站着,默默看着。 “老二……帮我。” 艰难开口,天下大黑的要求令琼飞花一惊,不假思索的拒绝道:“不行!你疯……”后面的话,却被天下大黑的目光硬堵在了嗓子眼里。 “……飞花,帮他。” 轻轻按住了琼飞花的肩头,李慕先注目天下大黑,道:“陛下那里……有我。” “……你们!” 咬牙欲言,却又住了口,琼飞花猛一跺脚,自怀中取出一支长针---针身五彩斑斓,更似乎还在蠕动颤抖---一挥手,径直扎在了天下大黑左颈后面! ~~~~~~~~~~~~ 张元和并没想死。 ……他只是实在没法面对那个被自己骗了五十年的师兄,一想到他刚才那恍然大悟中夹着痛与怒的神情,一想到当年“飞光”旧事中的种种,张元和便没法提起力气和勇气去战。 于是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去突破战场,为了防止张元空再介入进来,张元和甚至不惜让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凶险最困难的路线,他希望自己因此而受的伤能够让张元空心软,也希望,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将那个同样熟知五十年前旧事的故人,将那个逼着张元和把这些旧日伤疤撕开的故人……杀却! 虽然折损颇重,但仍然有足够实力不将帝颙嗣放在眼中,张元和自信,最多五招之内,自己就能从他的身边突破,而如果对方还要追上纠缠的话,自己更有六成机会将他格杀当场。 但计议未定间,张元和却忽地悚然心惊,待要转身时,已是不及! 天下大黑是他此战中最为忌惮的对手,适才下手也是最重。事实上,如果不是还要留力应付后面围杀的话,张元和当时都有心不惜损耗,直接将之击杀。而就算如此,他也很有把握,一时三刻之内,对手绝对不可能恢复战力。 但现在,偏偏就是这个他认为“不可能站起来”的天下大黑,生龙活虎一般,自后方将张元和死死锁住。 “……王爷,要杀道师,只有这个机会!” “放心!” 出手和回答一样决绝无情,帝颙嗣绕开了张元和的正面,自侧面出刀,先斩开了天下大黑的身体,才劈进张元和的体内! “……呔!” 虽然是仓卒一刀,角度很不好,也没能充分发力。但帝颙嗣还是在把天下大黑腰斩之后,顺势劈开了张元和的背脊。可这也使张元和得到机会,痛极而嚎的他,终于将天下大黑的困锁震脱,冲天而起。至此,他仍未甘放弃,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挡一格,尽管又被削落大片血肉,却也趁势击退了李慕先的攻击。 ……随后,见冰霜满天。 冰刀,霜剑,不知何时已脱离了与那巨人的纠缠,悄然接近了这个真正关键的战场,刀光与剑影,在空中各各画出奇美奇诡的弧线后,终于在张元和的胸腔中相会。 刀剑交击,骨肉飞溅。 借着这互击之力,萧闻霜与何聆冰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自这战场上脱离,甫一落地,便快速接近,之后是背对而立,横刀持剑,神色间颇为警惕。 而在这一击完成后,帝颙嗣等人也没有继续围攻,反而在他的指挥下,有秩序的向后退却,组成三重圆阵,将张元和围在中心。至于天下大黑,在挣扎着把身体重新拼接后,便已经完全昏了过去,正在接受琼飞花竭尽全力的救治。 张元和的身体已经残破到不成样子了,前胸,后背,尽是断骨见脏的伤势,最重的几处,都已经前后贯通。 而张元空,仍然默默的站在原处,脸色如悲似喜,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仲达。” 终于停下了突击的企图,张元和抬着头,看着前方离自己现在只有不到五十步远的那扇窗户。 “这一次,又是你赢了,你再一次的守住了赵家……” 不再加以“帝”这样的尊称,年逾七十,认识仲达也已超过五十年的老人,完全不再试图治疗自己的伤势,就这样抬着头,喃喃说着。 “但是啊,你还能守护多久呢?一个气数已尽众叛亲离的世家,一个不止一次被你救回来的世家……你还能守护多久?” “……守得一日,便守一日。” 终于挪动到了窗前,背后摇动的烛光,把仲达的身影投射下来,摇晃不定,如黑暗的云雾般,笼罩在张元和的身上。 “乱臣、贼子、奸佞……除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作一双。” 定定的看下来,不仅仅是看向张元和,仲达的目光慢慢移动着,看向萧闻霜何聆冰,看向颜回,看向张元空,以及……大将军王。 “世间无不落之姓。然,吾尽人事,待天命。” 慢慢说出的每个字,都似乎带着奇怪的魔力,压制住了此刻数千人的呼吸说话,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间似乎只余下这一个声音。 “死……而后已。” 看回仍笔直站立如枪的张元和,仲达道:“道师,你是天地间第一等的人物,但终究还是这个天地间的人物,你想逆天而行,以道压儒,一姓二皇……道师,你没这个命。” “逆天而行,便注定了要独战天下。当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时,无论胜负,你都已经败了……道师,你明白的。” 从停下脚步开始,张元和的目光就一直在看着那扇窗户,但当仲达开始说话时,张元和的目光却开始游移,从仲达的身上移开,看向他的后方,更远,更深,更加黑暗的地方。 “没错,老道这次终于是输了……一败涂地!” 张元和哧哧的笑着,笑声从破裂的喉管与肺泡间冲出来,带着奇怪的音调。 “但你呢?” 目光从远处收回,讽刺的盯着仲达,张元和道:“饮鸠止渴……只要少景不能恢复力量,你便有千般谋划,也于事无改,于事无补!” “仲公公啊……老道,在下面等着你!” 太平记第二十九卷,完! 呼,人,又少了一个…… 张元和的离开,严格来说,还是有些仓卒了---虽然前面也算作了不少铺垫。但道师这个角色还是没有充分勾勒出来。关于这个人,他的性格,他的想法,他为什么会这样作,又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还有很多值得展开的地方。 这方面的遗憾,大概也只能够在飞光篇中作一弥补了。 ……在此呢,也作个调查,本卷结束后,有两个想法,一个是继续正文的故事,以龙虎倾为由头,正式掀动帝京风云。另一个是回过头去,讲一讲过去的事情,也就是三张兄弟的前传,“飞光”故事。大家会更期待那一篇呢? 太平记计划中的前传,一共有五个故事。分别是黑白和尚的“白莲”篇,王家兄弟的“黑暗”篇,龙虎三垣的“飞光”篇,“次子”们的“金风”篇,以及独射天狼与某神秘人物的“玄武”篇,目前写完了两篇,草稿中两篇。飞光篇需要的前置剧情已经全部完成,随时可以开始连载了,至于金风篇与玄武篇,那还必须要等到更加合适的时机。按目前的剧情来说,应该是太平记第二部完结以后了。 ……嗯,真期待那一天啊@-@ 第一章(上)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七,帝京,禁宫,德合殿。 刘宗亮立于阶下,面如死灰。 ……他已在这里站了大半时辰。 七十里铺前战斗的结果,一个半时辰前传入京中。几乎立刻,刘宗亮便飞马入宫,并被好象已等候了很久的内监带至此处。 然后,便是漫长的枯立。在这过程中,帝少景始终坐在殿内,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 对七十里铺的布局并无毫无所知,但刘宗亮和张元和一样有着极大的信心,在他的计算中,这本该是一次立威之举,一次爽快的单方面屠杀:除非有其它天极介入,谁又能抗衡这些接天及地的巨人前行? ……至不济,张元和也该有逃离之力!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刻,仲达仍然能够把这些方方面面的力量编织起来,成为了一张大网,一张让张元和身死道消的大网。 (……这老狗!) 风索索响,天色转阴,雨点渐落,帝少景终于开口。 “太傅……告诉我,你,还能为我作什么?” 沉稳一礼,刘宗亮道:“臣可为陛下牵制大将军王。” 没有忏悔,没有请死,只有对自己手中实力的展现,与赤祼祼的利益交换。这正是刘宗亮之前的计议,张元和入京事若有所变,便以此为说:一个失去了顶级强者又已走在舞台中央的刘家,肯定要受到各种惩治、削弱,但这样的一个刘家,也反而能让帝者放心,去反回手来,用他们牵制住大将军王,以保证政局的平稳。 “……这样?” 不置可否,在一个意味不明的问句之后,帝少景自宝座上立起,道:“……太傅,你随我来。” ~~~~~~~~~~~~~~ 不召肩舆,帝少景在雨中负手前行,刘宗亮尾行于后,其它如内官,侍卫等等一概全无,只侯巫峡一人侍奉在侧。 一时间,三人已至一小殿--无匾无额,门前伺候内官皆老态毕现。刘宗亮跟在帝少景身后入殿,见又隔作东西两间,帝少景脚下不停,径向东间而去。 (这里,难道就是……) 刘宗亮心思方动,却听帝少景淡淡道:“对面那间,便是英妃的寝宫。”心下一凛道:“果然是这儿!” 当年“金风”旧事,因其中牵扯了不知多少奢遮人物,知情人无不钳口锁舌,也只有刘宗亮这等人物,才能知道一二。 刘宗亮正思量间,却不觉已进了东侧隔殿,见殿内空荡荡的,除中一张书案外,甚么陈设也无,倒是四壁上遍挂书画。略一打量,便见当中五个大字好不刺眼: ……国破山河在! (是工部的五言?不对,这个字体……国破山河在,人非殿宇空;中原何日事,搔首赋《车攻》……这,这敢情是五龙池那一位的御笔么?!) 刘宗亮文武双全,乃是饱学之士,但这首诗实非什么名作,更有百倍声名的珠玉在前,他端详一时,直到看到边上那幅“杳杳神京路八千,宗祧隔越已经年!”时,才敢判定。 帝少景自入此殿,便不言不语,背着手在那里端详壁上文字,似乎忘了刘宗亮还在身后一样。 刘宗亮再向边上看时,却是半幅长短句,写得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笔法娟秀,柔美至极。他至此心里已知十之八九头绪,再看下去时,肚里搜罗有的放矢,便快了许多。 (宝剑藏龙匣,神龙逐陆居;有意聊思句,无情堪著书……这是帝简文的永福绝笔罢。) (南风且绝唱,西陵最可悲;今日还蒿里,终非封禅时……这是湘东那一位?龙楼绝行迹,凤阙求无因……这是无愁天子的自述了。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敬汝一杯酒,愿汝万寿春……这是孙长沙的尔汝歌?) 一时间,刘宗亮已将殿中诗书看遍,待瞧到最后一首时,却是不觉苦笑。 (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洒吴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独坐细思量。……将这幅字挂在违命侯“梦里不知身是客”旁边,真是何其刻薄!) “想当年……” 帝少景终于开口,与刘宗亮一样,他也注目在这幅七绝上。 “李正伦以下凌上,迫迁杨天祚于丹阳,一者何其得意?一者何其黯然?谁想数十年间,正伦后人,便要向着如画江山哀叹‘别时容易见时难’?” “此殿无名,始筑于我赵家入主帝姓之后。” “殿内所储,皆是历代亡国天子诗作,我家代代相继,百般搜罗,才有这满殿陈列。” “我兄弟几人,自束发读书以来,每两月便须来此殿一次。此亦是祖先之制。” 缓声述说着,帝少景转回身来,目注刘宗亮,忽道:“太傅,你想错了。” 走到书案前,帝少景端坐下来,道:“我杀张元和,是为你好。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张元和既死,这事情便到此为止。” “你愿和大将军王去斗也罢,你愿扶助不死者得天下也罢……都由得你。” 这句话说出,才真是大出刘宗亮意料之外,惊疑交加当中,他却仍掌得住,并不开口。只听帝少景续道:“我才不在乎你扶持不死者,我也不在乎什么兄弟相争,叔侄夺位……” 拍着身下的椅子,帝少景傲然道:“这位子,原不是我想坐的,也原不是我当坐的,我坐这里,不过是觉得大哥保不住这个位子,到时莫要连累我赵家全族共歌尔汝共哭江山!“ “若大哥的儿子能将这位子夺将回去,便证明他比我的儿子更强,若老五有本事将这位子抢将过去,那也只和我当年与大哥相争一样!” “总要给不死者个公道……若他真是个有份天子的,能反客为主,那便借着你的势取了这位也没所谓,若他只能在你手中作个傀儡……到时,我再除他不迟。” “……明白了么,太傅?” 深深呼吸,刘宗亮恭恭敬敬的伏身下去,道:“陛下明见万里,雄姿高迈……臣,愧难自容!” ~~~~~~~~~~~~~~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八,近午,帝京,坤清门内 热闹非凡。 帝京的西南部共有两座城门,分别是坤清门和坤宁门。相比对接南向大道的坤宁门来说,坤清门正如其名,一向较为冷清,值守官兵也相对懈怠一些。但今天,城楼下却围满了人,兵民混杂,一个个兴致勃勃的伸着脖子向上看。 从大概一个多时辰以前,不知从那里飞来了一只大的惊人的仙鹤,落在了城楼上方,翩翩起舞。这赤顶白衣,漂亮而又傲慢的羽客,在城楼上来回踱着它细长的双腿,很快就引起了下方的注意,守兵和行人指指点点,有些顽皮的孩子更捡起石头或土粒向它砸去。 ……然后,在数千军民眼睁睁的注视中,城楼之上,仙鹤独立,以长喙刻下文字。 “……城郭是,人民非,三百甲子一来归,我是段公,弹我何为?” 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掐住了下方围观者的喉咙,开始只是少数见机快的人反应过来,闭上嘴吧,匆匆离开。然后,这种带着恐惧的气氛被迅速转播开来,“死寂”如同水面的波纹一样,在人群中一泓泓的荡开,人群迅速的安静和稀疏下来,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多数人都用力的低下了头,慌乱的看向随便什么方向。 ……总之,不会是看向上方。 “无能之辈。” 立在窗边的老人看着脚下的动静,如此喃喃说道。 这里是一处颇为特立独行的琴楼,名为“反真楼”,老板琴艺颇佳,但性格古怪,楼内寥寥几名琴师,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开外,全部都是男性,其生意之惨淡,庶几可以想见一斑。有心人尝替他算过,这楼开一个月,少说也要亏损二十几两银子。 马蹄声响,一队骑兵如乌云卷地,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大吼道:“那里来的妖人,作死么!”却是声音生硬,听着颇为别扭。呼喝声中,那人在马上扭身舒臂,当真是弓开如满月,箭去如霹雳,更居然是“连珠”之法,城下认识他的官兵颇为不少,顿时便纷纷喝彩道:“黑齿将军好箭法!”“不愧是劈筶箭!” 唱彩声中,老人冷笑道为:“……忠心有余,见识不足!” 语声未落,那连环钢箭已射至仙鹤身上,顿时闻得砰砰有声,诸人再定睛看时,那仙鹤却是毫发无伤! 清亮鹤唳声中,仙鹤展翅飞去,转眼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余音渺渺,似绝还续,倒象是嘲笑一般。 那老人不言不动,闭目静听,直待鹤音散尽,方才张开眼来,皱着眉头,自架上取下一张琴来,套上指甲,对徽近岳,双手劈托抹踢,吟揉锁历,渐渐琢磨成几段音符,居然已有了几分方才鹤唳声的神韵。 再弹得一时,老人却似有什么不满,双手向琴上一按,铮铮声中,他提高声音道:“来人!”顿时便有童子推门进来,老人道:“收拾静室……”说到一半却又改口道:“安排车马,下午我要出去。”话未说完,已听得马蹄声如骤雨般自远方而来,一时已到了楼前,再一时,便听人上来报道:“回先生,有人请您下午过去弹琴。” ~~~~~~~~~~~~~~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八,黄昏,帝京东城,对水精舍 对水精舍乃是帝京内最有名号的三家素菜馆之一,装饰极精,菜色极佳,费用也是极贵,在这里摆一桌酒水,那怕是两人对酌,也少不得三五十两纹银排将出来。 最大的雅间内,两人对坐,一执酒闭目,一低首抚琴,抚琴者正是那琴楼“反真居”的主人,听琴者却是昨天还在七十里铺前挥剑苦战的李慕先。 李慕先面前珍馐罗列,他却看也不看,双目微闭,一手在桌上不住打着节拍,一手却执着酒壶,时不时便向嘴里送一口酒。 “……善哉鼓琴!身已成矣,而未得其首也。” 琴声九转,看看将至妙处,李慕先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弹奏。 “你果然知道我找你出来想问什么。” 仍不抬头,老人轻轻拨弦,铮铮几声,方道:“昔年曾圣昼卧,见一狸,观其身而未观其头,起而为之弦,是为《残形操》。” 顿一顿,道:“黑齿常之三箭连发都射不死的,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丹鹤……但。” 停下弹奏,看着自己的双手,老人道:“懂得作偃师偶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匠门的人。” “我虽在近前,却未得其要领,观其形体,失其首领,若那位陛下指望我看出什么线索……”老人道:“便注定失望了呢。” 李慕先苦笑道:“以你身份,这个问题原是难为你了……”却见老人摇头道:“不为难,没甚么为难的。我既然当初为求百代乐谱而叛出家门,便再非段家子弟……但,下午那事,应是确和段家没甚么干系的。” 听他这般说,李慕先也便住了口,看着老人,心中倒是颇为感慨。 这老人身份说来最奇,竟是昔年“南楚段家”之后,更是族中悉心培养的精英子弟。三十年前,他受命潜入帝京,本有机会刺杀几名帝家大人物,却自己现了身形,跪到殿前,所求者……竟然只是能够一览宫中收藏的历代琴谱! 从此以后,这老人便成了“段法旷”,隐居京中,每日里足不出户,只是抚琴弄谱。他的身份本是一等一的秘事,冰火九重天原未插手,却也凑巧,李慕先一日里自他楼前路过,听出琴中妙处,不禁登门拜访,谈说到入港处,两人竟就此结为忘年交。后来被仲达知道,便索性将这条线交在了李慕先手里。今天上午南门之事转眼便传遍京中,尤其是“我是段公”四字,更是传到沸沸扬扬,帝少景仲达虽都不觉这真会是段家又卷土重来,但毕竟段法旷人在左近,总是要问一下的。 此时公事述完,李慕先稍觉轻松—他也知道,无论这老者表示的如何无谓,“段家”之事对他终究不是什么愿意提起的事情,正待换个话题时,却忽地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大起,提高嗓子问了几句,登时便见店里伙计哭丧着脸进来道:“对不起两位爷那……一群进士老爷在外面吃酒,不知怎地,就打起来了!” 第一章(下) 对水精舍规模不大,顶天办得十桌饭菜而已,最佳者三,分别为“四香阁”、“四雪亭”和“四雨居”。 四雨居正是李慕先段法旷所在的雅舍,三面窗外分植梨、桃、杏花,门处则串珠为帘,乃分取前人“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院落深沉杏花雨”、“珠帘暮卷西山雨”之意。四香阁则是临水小楼,据说是以沉香造阁,檀香为栏,麝香和泥作壁,阁下遍植牡丹,谓之四香,李慕先本来订的便是四香阁,却被他人捷足先登。至于现在正喧闹打架的地方,则是“四雪亭”。 四雪亭是对水精舍中唯一四下开放的所在,于方圆数十步的花林当中起一亭子,周遭遍植梨、梅、海棠、木犀诸般花木,那是取着“梨花白雪香”、“泥污胭脂雪”、“落梅香雪浣苍苔”、“雪花四出剪鹅黄”的趣味,本是极雅致的地方,此刻却乱作一团,叫骂声不绝于耳,更有几人相互撕打,当真是斯文扫地,不忍卒睹。 “孟蜀你这斯文败类……哎哟,你又打脸!” “姓高的,你才是衣冠禽兽,你和这姓何的当年便蛇鼠一窝,老师那里正眼瞧过你们……若论才学,便五岁小儿也掴到你们脸肿!” 李慕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终究不得要领,喊过旁边小二问了几句方才知道,原来今天乃是那姓高的进士牵头,邀请在京同年小聚,却不知为何,特特地跳过了丁公威和孟蜀两人。结果被孟蜀听说,便寻上门来生事。 “生事?怎地个生法?” 问到此处,这伙计却有些迷茫,搔着头道:“小得可不懂啦,这桌原是八位老爷,那位孟老爷晚到,也不入座,就站在那里说我出个迷语大家开开心,便今天这一桌八位进士,射什么《礼记》两句……然后呢,那个姓何的老爷便变了颜色,跳起来骂他轻狂无礼,却被孟老爷将一整壶滚烫的油茶尽数扣在了脸上……再然后,就是这样了……” “……《礼记》?” 李慕先方一沉吟,却听旁边段法旷已道:“其数八,其味酸!”顿时明白过来,不觉鼓掌大笑道:“好,好,出得好!” 说笑间,看看天色已黑,那孟蜀虽然占着年轻矫健,却到底吃亏人孤势单,被对方长随、跟班之辈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捉了,按在地上痛打,那何进士年纪最大,先前伤得也是最重,满脸都是被热油燎起的大泡,此刻不敢向前拥挤,只在外围跳着脚大骂道:“打得好……再打重些……给老爷我打到连他婆娘也认不出他来!”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李慕先也懒得再看,吩咐小二道:“去散了他们罢……真想搞出人命么?”便让着段师旷道:“今天本想静听几曲……倒被这群家伙败了兴致。” 又拱一拱手道:“那件事情……倒要辛苦了。” 说着两人便一揖而散,段师旷也未叫马车,只用一块黑布将琴包了背上。沿着长街默默而行,远远望去,真是说不尽的孤独寂廖。 反真楼在南门左近,对水精舍却在东城。以帝京之巨,若似这般步行,怕后半夜也难到家,段师旷一路走来,不觉已是戌时,却也只走了过半路程。 已是更深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但路左却有一处大宅,依旧是灯火暄闹,那也是帝京顶顶有名儿的食肆之一,唤作铜瓦舍。段师旷沿着外墙默默而行,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里面的喧嚣繁华,忽地一阵风吹过,浮云蔽月,等玉盘再明时,段师旷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铜瓦居的“名气”,倒和京中多数同业还有所差别,固然名声是极响的,生意是极好的,但其它人谈说起来时,却总会带些异样的色彩。 想当年,铜瓦居初入帝京,名号未立时,遍请左近同业共品菜色,当时所备不过四菜,先端上来三道,一味灸里脊,一味烹鹅掌,那都是寻常至及的菜品,再一道驼峰珍贵些,在京中却也不算得甚么,唯在他手中,却是作出了精美异常的滋味,便那些积年老饕也都赞不绝口。后来便时常有人评说,道是当初若果铜瓦居见好就收,不再上那第四道菜,今日名号,必定还能更上层楼。 当时上的第四道菜,竟是活吃猴脑。将一张中间挖出圆孔的桌子端将上来,纳猴首于孔中,系之以木,便当众剃毛刮皮,灌其顶,椎其颅,乃呈诸客以银勺,请其自用。 ……在与会者的记载中:“当是时也,举座哗然。” 到最后,还是有约三分之一的客人品尝了第四道菜,并给以了比前三道菜更高的评价,但更多的客人则是愤然起身,不食而去。再之后,铜瓦居菜肴何以如斯精美的办法也慢慢传出:如里脊之制,那是将几十头活猪圈在院里,用长竿肆意逐击,让群猪叫号奔走,直到活活累死之后,才破背取肉,用店主的话说“则全体精华,皆萃于背脊一处,甘腴无比。而余肉则皆腥恶失味,不堪复充烹饪,尽委而弃之矣。”当日铜瓦居开张时不过数桌,却生生用了大猪五十余头!其它烹鹅掌浇驼峰等等,大抵如此,皆是活杀生虐,食一弃百,可说是暴虐到了极点,也奢侈到了极点。 ……如此名声如此地,爱惜羽毛的人物大抵是不肯来的,明面上儿也没甚么人会夸耀推荐此间菜肴,偶尔谈及,那也一定是蹙眉摇首,连道太残,至于为什么这家店在如此过街老鼠的情况下,生意却是越作越好,店面几年间扩展了将近一倍,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夜已深极,又是一桌客人欣然起身,各各拱手,各不同路,唯一的共同点处……是没人会在正门处见到他们出来。反是店后本该没有路的地方,却突然冒了三四个酒气熏天的汉子出来,各各都敞着怀,说话声音大的吓杀人。这便是铜瓦居店主一向自豪的设计:既然这店名声不好听,那……便索性让客人相互见不着面! 夜风吹,小河潺潺,琴声隐隐,似有还无。但几名醉汉已喝到七七八八,又那里听得出是风声还是琴声?排成一队站在河边,一边便溺,一边大声唱歌,嘶哑难听之处,也当真是难以形容。 十步之外,一墙之隔,是另一条曲折通向别处街头的巷子。巷子很窄,只有两步阔多一点,若是两人对行,总有一个须得侧侧身子才好。 ……琴声隐隐。 “这张琴,叫鼠畏。” 左脚立定,右足盘在膝间,段法旷站在巷子的尽头,一边慢慢抚弄着平放腿上的瑶琴,一边低声为对方介绍着。 “这是当年弘靖先生收藏的琴,原名叫作‘落花流水’。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听到老鼠的叫声,害怕琴被咬坏,就点上灯起来看,发现琴的确被咬断了一根弦,但断弦反弹,却已将老鼠勒死,所以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这是一张极旧的琴,漆光已然脱尽,状如墨石,至于“断弦”,却已瞧不出端倪了。 “当年冷先生叙琴,道是有‘九德十六法’,九德者,是为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十六法者,是为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此琴以沉木所制,漆饰尽没,又曾绽杀机,得‘奇、透、静’三德,最宜轻、松、脆、滑四法……小老儿勉力试试,不足之处,倒要烦着指正。” 说话间,他右手轻拨,琴音缓升,呜咽艰涩,有如流泉之行冰下,似断还续,堪堪已将听不见时,段法旷却忽地提指,往来鼓动,顿听得弦声转急,如风之发! “碰、碰、碰。” 巷子的另一头,从刚才起就一直雕像一样站着不动的中年人,直到旋律突然提高的时候,才陡然侧身,手中齐眉长棍闪电般探出,一刹那间,竟是同时抖出了三团碗口大的棍花。而也就是在他棍花抖出的同时,虚空中连续转来闷响,似乎是有什么正在高速飞行的东西被他击碎一样。 “九引、十二操、二十一杂歌……” 说话同时,那中年人将身体压低,棍尖前探,摆出了一个寓攻于守的架势。 “本以为这路‘古乐行’早已断了传承,却没想到,大雅之声,不在庙堂,竟在草野之间!” “但在下自信一向并未得罪过阁下,这其中,会否有所误会?” 他的语速不快,很诚恳,配合上他那种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嗓音,当真是极具说服力,而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说话,他一方面很小心的盯着对面的老人,一方面慢慢将长棍放落。 “在下胡成河,蒙各路朋友不弃,一向在西边的商路上讨生活,阁下要找的……确实是在下么?” 随着他的解释,长棍也慢慢放落,看着棍头已将点在地上,段法旷却恍若不闻,双手向琴上一按,顿听琴声再起,时而滞,时而木、时而胶、时而格,坚脆刚劲,耐听异常。 乐声忽振! 看看棍尖已然及地,胡成河右手猛地一振,竟以独臂舞棍,运使如枪,转眼间已连发一十三击!但与之同时,老人双手飞舞,琴声也是急变。 “白驹操。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 乐声振动空气,似有无数盾枪飞舞,胡成河棍法虽急,却总在最后一刻被轻巧拨开,无功而返。 “……哼!” 复以双手持棍,在头顶盘出一个棍花,胡成河棍法再变,大开大合,刚猛异常,却已是佛门中“禅杖”的路数。 但老人的琴声也随之一变,凄凉孤愤,却又含而不发。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履霜操!” 随着琴声涌向高潮,先前的压抑瞬间爆发,连声绽响,如万箭齐发,胡成河不得已,硬生生收了攻势,舞棍成盾,才将这一波乱箭御却。 挡箭的同时,胡成河也在不住回退,乱箭稍住的同时,他也把握这个机会,转身,急遁! “……走不得!” 琴声再变,郁郁乎如群山层层,重峦叠嶂,不见归途。 “殷道溷溷,浸浊烦兮。朱紫相合,不别分兮。迷乱声色,信谗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无辜桎梏,谁所宣兮……拘幽操!” 随着老人快速挥动的十指,无形音波一道又一道的从琴上涌出,成为无形的锁链,层层围困,胡成河未及转过弯角,去路便已被阻住,没奈何,只得转身退回。 “不给活路吗……那就一起死吧!” 似乎被逼出了凶性,胡成河一声咆哮,再不防护自身,大步前冲,双手分持长棍三分与七分处,发力,直戮! 棍尖堪堪便可击碎老人的喉头,却终究还是差之毫厘,刺进了旁边的墙壁,这一击的力道也当真惊人,竟硬生生将这近一肘厚的砖墙击穿! 搏命失手,掌中长棍也被墙体困住,看着已是山穷水尽,胡成河的脸上,却忽地现出了阴险至极的笑容! “……死。” 右手一拧、一抽,长棍竟然自中而分,寒光闪现,竟然是三尺锋刃! 这八尺长棍竟只是掩饰,胡成河翻腕之间,终于现出全相,四尺长柄三尺锋刃,却是一对黑白杀剑! 闷响声中,剑芒吐,血光飞! 在这样的距离内,胡成河相信,无论老人操纵空气的手法何等神妙,也不可能快得过自己的琴,他没有算错这一点……却,算漏了一张琴! 几乎在胡成河拔剑的同时,琴声戛然而止,老人以双手抱琴,用着最大的力气,猛然挥动,抢在胡成河发力之间,已经砸正在他脸上,余力未衰,更将他整个人带得飞起,重重撞在墙上! “我要杀的,的确不是胡成河。” 这是决定生死胜负的一击,胡成河的头骨当即被敲碎了接近一半,颈椎处也被砸得凹下了多半寸,手足俱僵,再无挣扎之力。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找谁。” 斜抱古琴怀中,老人低着头,道:“你是胡成河,但不仅是胡成河。阴阳割分晓,剑出决死生……你是‘三阴剑门’的传人,是影子杀手当中的第一阴人和第一剑手,你是……阴阳剑!” 已不可能作出回答,胡成河的身体最后抽动了一下,不再动弹,老人微微摇头,正要抱琴离去,却忽地站住。 “……三叔宝刀未老,可喜可贺。” 很成熟的声音,却又平凡到听不出任何可以归纳的特点,一条大汉自先前胡成河想要逃遁的巷口处拐出,背着手,慢慢走近。 “你是?” 眯着眼,老人却看不到来人的样子,只看见一张嘲弄满满的面具。 “看到那只仙鹤时,三叔您不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吗?而一路暴露形迹,让我能够追来的,不也正是三叔您吗?” 停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来人拱着手,淡淡道:“小侄段继祖,见过三叔。” 第二章(上) 天亮之后,胡成河的尸体被发现,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开始以为只是寻常的打劫,店家老板自叹倒霉的同时,便安排人手围住现场,又飞奔报官,当时他倒也没甚么紧张,毕竟能在帝京开店多年,总得有几位朋友。 那曾想,未过中午,店前便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一个管家模样,鼻孔向天的中年人表示说,我们何家的人,岂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诸人这才知道,胡成河其实应该叫作何成笏,竟是把持京南油、茶诸业的何家庶子。何家乃是军中勋贵,代代袭爵。到这一代,更出了一个读书有成的长子何成革,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家里一发的富贵熏人,不可一世起来。至于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富之家的庶子会易名出走,经营西北商路,个中内情,就非外人能知了。 “我们何伯爷那是有身份的人,自己弟弟死了,终不成跟你们这些下等人一样,忍着气儿就算了?识相的,将你这店面交了,女儿也献上来,这事情还可商量,不然的话,我家伯爷一个条-子送进去,你便是勾结匪类,不死也得脱三层皮!” 那管家唾沫飞溅,说的兴高采烈,却不知身后正有两人目光冷淡的打量着他的背影,如同在看死人一样。 “……小丑。” “三爷何等好汉,怎地却有这样的兄长,这样的家人?” 胡成河是何家庶子的身份固然令人吃惊,但真正掀起旋风的,还是他的另一重身份:只不过,这旋风所吹过的地方太过高端,已不是这些小小店主和管家们能够知道了。 当听说自己最为信重的四名心腹就这样莫名其妙死掉一名时,大将军王的怒火,几乎已具象化为实物,最后还是依靠杨继之的进言,才使将军府的气氛恢复到稍稍正常的水平。 随即,整个将军府被迅速动员起来,而稍后,那些现在已经划归不同人物不同势力管辖的军马们,也在沉静中被动员起来,开始散发开自己的耳目,去查找线索。 此刻坐在铜瓦居前的,正是两名平南九道军马中的中级军官,虽然现在他们是由兵部直领,但当将军府的命令传来时,他们片刻犹豫也无,便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早在他们来到之前,由杨继之亲自率领的一队人马,早已对现场进行了细致缜密的搜索,所有可能的线索,皆已被取回将军府,作进一步的分析与研判。这两名军官肩上所担负的任务,不过是监视而已。 “这个家伙……哦,资料来了啊。” 当将军府在狂怒中力量全开时,效率便高的惊人,提供姓名仅后半个时辰,一应资料便被送回手上。 “哦……原来是文八管家。” 正在铜瓦居前咆哮的人本姓于,名度,后因入赘文家,故更作文度。他家本是何家的佃户,因着殷勤小意,步步高升,居然作到了八管家的位置,何家过千家人,数万佃户,见着他时,皆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文八爷”。 “至于背后叫……哦,就都喊他作‘文八犊子’了……,‘文八犊子’,‘忘八犊子’……哈哈,这个好笑。” “你向后看,还有好笑的呢。这厮其实还想改姓的哪,他曾经向何府表示说恩德无以为报,愿意更名何度,世世代代作何府的家生子儿奴才,结果却被何成革那厮一句话掴了回来。” “怎么说?” “他说,你也配姓何?” “……哈!” 正说话间,一人却“咦?”的一声,道:“那边那位,难道是……”,另一人沿他目光看去,不觉也“呸!”的一声道:“……还真是他,这算什么世道!” ……两人看到的,正是云冲波。 入京已非一日,虽然据说是“潜行入京”,但实际上,现在京中诸大势力里面,不知道这件事的,那真是连一家都没有。 “这他娘叫什么世道,瞎眼老婆子抓一服不花钱的药,便是太平乱党,要抓进去着实的打,现在太平道的大头领就这样大摇大摆在帝京里逛,却一个两个都只当看不见……你看他这衣服,分明就是个花花大少,他居然还停下来买了碗茶喝……我靠,喝完茶银子一摔,都不要找钱的!”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挤眉弄眼的向上指指,另一名军官道:“上面有人哪!” 云冲波自己宣称的“身世来历”,如今早已是天下皆知,而帝少景的暧昧表现,更是在给这种说法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就是责任所在,应该“绥靖地方治安”的各衙门各主官,纷纷都缩起了脖子,闭眼堵耳,假装不知道这个“乱党首领”正每日里在帝京里闲逛。 “拿人……开玩笑。看官家这样子,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说法?立功心切,最后抓贼抓出个皇亲国戚来,可不是自己作死么!” “哼!玩贼遗患,不知所谓。所以说,还不如让我们王爷……” 最后这句话却已经超出底线,才说到一半,那人已悚然闭口,而另一人更是霍然转身,目光凶狠若将噬人,环视周围! 云冲波自不知道还有两人深怀恶意窥视在侧,他今天来此,实在是另有重任。 “总之,没有白吃的饭啊!” 很知道自己一入帝京,便必定成为众矢之的。从一开始,云冲波就没准备连累太平道的暗线。甫一入京,他便依照从花胜荣那里学来的切口,和本地千门接上了线,吃喝用度,居坐出行,乃至安排人手打听消息什么的,那真是全数赖了上去,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至于后来听说到花胜荣居然也入京了,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但花胜荣横行天下,乃是头一号占便宜没够,吃点亏会死的英雄好汉,那里肯让别人这样讨便宜去?琢磨几日,便闹着要云冲波“不劳动者不得食”,须得一起出门“发财去”。 “再说了,你们太平道在纳地也没少给人家添麻烦,对拜月教始乱终弃,这孽做大去了……更不要说还得了人家的宝器。现在给人家‘试炼’帮点忙,那也是该的!” 花胜荣这一次入京,其实肩负重担。青纳年轻一代的出色人物几乎都随他前来,足足有十四人之多,而来此之前,他们更在族老与家人前立下誓言:空手入京,满载而回,腰间无铜,不向家行! “什么‘试炼’,不就是一群新骗子来实习了么!” “哼哼,这就叫‘以老带新’。我们千门数千年不衰,而且代代都能推陈出新,就是因为特别重视对后备力量的培养和锻炼啊!” 说归说,云冲波最后还是答应帮忙,按照计划,花胜荣在小半时辰前就已经带着两名年轻的青纳来到这里,摆下圈子售卖纳药,而自己的任务,就是当好一个“人傻钱多”的托儿。 谁料天不遂千门愿,云冲波一来到这条街上,就发现气氛完全不对,十家店面倒有八家半掩了门,路上行人倒是不少,但一个两个看下来……怎么个个都象是吃公门饭的? (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几个骗子,有必要连禁军都派出来吗?!) 一边腹诽,一边终于看见了花胜荣:黑衣青裙,头横牛角,连口音都是十成十的纳地方言,云冲波听在耳中,也不由得要说声佩服。 (这功夫下得……任谁听了,也得觉这是在纳地住过十年八年才能养出来的口音吧。) 虽然现在的氛围非常不对,但在“行骗”这个领域内,云冲波早已对花胜荣的专业技能有了极高的信任,既然他还敢继续把摊子摆下去,云冲波也便清清嗓子,向那边踱去。 花胜荣那边圈子已经围起,虽然稀稀拉拉,倒也有二三十个闲汉,只因那文八度文管家骂得实在精彩,是以倒是围观铜瓦居门前的多些。他肚里早已骂了数十遭,也没奈何,此刻见云冲波终于赶到,顿时精神一振,只一击掌,那两名青纳立时停了拳脚退下,花胜荣清清嗓子,捧起一把茶壶,走上前来,见有块拴马石,便正正放平,又在壶嘴上放了一文铜钱,铜钱上放一丸泥球,端详一下,复又在茶壶前边倒扣了一个茶碗,在碗底上也放了一丸泥球。方直起身来,笑道:“多谢众位捧场! 云冲波此时已走到近前,也不言声,就站在人圈里观看,见花胜荣眉飞色舞,道:“今天我练这手工夫,是用我这弹弓子,把弹子上的球儿打出去,先打在碗底上,打不坏碗,倒把碗底上那泥球打飞了。飞起来的球儿,能把茶壶嘴上的球儿打掉了,但一来打不坏茶壶嘴儿,二来打不掉那嘴上的铜钱。这手工夫有名号的,叫作‘蛋打蛋’,又叫‘球打球’请各位给我传个名,回到家去,你就说‘天桥下花老纳的弹儿打得最好!’”说着便把弹弓拿在了左手,将弹子填上弓弦,作出欲打的姿势。周围人看着啧啧称奇,顿时便又围过来三几十号闲汉。 云冲波站在圈中,肚里好笑,知道花胜荣下面便要将话头带到膏药上去,心里默默重温:“等到他说‘这里头没有珍珠玛瑙,没有麝香面子,老虎骨,就有几十味草药。有麻黄、乳香、没药、川年健、入地风、木瓜、地骨皮、防风、透骨草、川牛膝、杜仲、广木香、羌活、当归、抚蒙、沉香、值钱的东西就一味海马……’时,我就要挤进去,大喊一声。‘你这汉子只会胡说,海马须是水中的东西,却怎会是你纳地的药物?’,然后等他大笑三声之后,我再……”却突然听得喊骂之声响起,便在耳侧。“那里来的贼东西,快他娘滚!” 寻事的是那文管家的手下。那名青纳族人上前解释,却被当胸一脚,踢作了滚地葫芦。只听那文八度冷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你们这样行骗!”又道:“滚了岂不便宜他们?先打一顿,然后扭送衙门便是!” 云冲波刚刚才到,根本不知这里先前事由,自然只能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冒出个勇为之徒。后面那两名军官却看得清楚,暗自好笑道:“这贼厮,分明是打给铜瓦居看的……这是要杀鸡擏猴哪!” 若说那两名青纳子弟,其实也各各有一手拳脚工夫,但初入帝京,都不免有几分瑟缩,都用眼去看花胜荣,盼他主张。却见花胜荣早已飞扑入人群当中,抱住一条大腿,哭嚎道:“这位大爷,这分明是有人当街行恶,您一看就是堂堂君子,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公道哪!” 那两名军官远远看着,一个正笑道:“他倒有眼头的,居然一把就抱中了不死者的大腿……”另一个却失声道:“不对……他和不死者真是一伙的?!” 身兼帝姓高排位继承人和太平道不死者这样两个身份的云冲波会给三个土到掉渣的骗子托场加撑腰,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难以置信,但事实就在眼前:云冲波“路见不平,仗义出手”,转眼便把那些不开眼的家丁打得满地乱爬,至于那个文管家么…… “打我,你居然想打我?” 恶狠狠的揪住了文八度的脖子,花胜荣左右开弓,大耳光子连珠价抽起,凶狠到了云冲波实在看不下去的地步,不禁道:“差不多就行了吧,你想闹出人命么?” “你……你们是一伙的……” 终于听出了一些端倪,文八度挣扎着张大眼睛,却被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住,只是依稀看到又有两个人正走近过来。气急之下,终于昏了过去。 “居然和这等小人物纠缠,不死者兴致倒是好的。” “咦,陈先生?” 主动走过来和云冲波攀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老熟人,竟然是大半年前还和云冲波站在一起,训练部队,对抗帝军的“披甲进士”陈同! “唔,这位是?” 与陈同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一个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秃顶环目,肌肉虬结,正是那种一看上去就会让别人很压抑的类型,云冲波第一眼看见,便不由得肚里暗暗喝声彩道:“这简直是天生的撞阵骁将!。”却听陈同笑道:“这位是在下的同年……”不觉失声道:“啥?”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逃儒入佛,致仕林下。如今再没什么‘青钱进士’,只有伤病缠身的‘六十一居士’哩。” 青钱进士四字一出,云冲波尚未觉什么,却听身后两人同时失声道:“什么?!” 如风般抢上,那两名青纳子弟满脸都是惊喜崇敬之色,结结巴巴道:“您,您……您敢莫就是青兕大头人不成?” ~~~~~~~~~~~~~~ “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已经移步进了铜瓦居内,虽然没有预定也不是饭时,但刚刚出过人命之后,能有两名进士老爷联袂来吃饭,那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至于说云冲波刚才将文八度一行暴打一顿,在老板眼中看来,倒不算什么了。 酒过三巡,云冲波方才知道这“六十一居士”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两名青纳子弟又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人竟然也是出身青纳! 大约是三十年前,以“交流与创造能力”著称的青纳一族当中,出现了一位难得的武学天才,很短时间里,他就在百纳中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而之后,他因武勇过人而得到机会,加入了路过的军队,成为朝廷军马的一员。 以功劳而得官位,却被同等级别的文官压制甚苦,这位年轻的勇将愤愤表示说,自己也要作文官,还要作大文官! 这种野望,当然只会换来嘲笑,不止一个人拍着肩膀告诉他说,要当大文官,就必须从科考里挣扎出一条血路。 “科考……很难吗?” 一句发问,就让全屋人都安静下来,但跟着,就是十倍于之前的狂笑。 好容易弄清楚了什么是科考之后,这位本名青兕的战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当文官,而且要当大文官。 “不就是写文章吗……三百青钱,就能买一部时文,背熟看透,岂有考不上的道理?” ……随后,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秀才、举人、进士……一道道关卡,都终于匍匐在了这位战将的脚下,他的传奇传播的如此之广,以致于在最后,到了殿试的环节时,当时的天子也不由得笑着道:“这位便是‘青钱进士’么?” 对青纳一族来说,曾经的大头人青兕,后来的朝廷重臣青钱进士,那是从未有过的荣光,虽然这样的奇迹在几乎所有人看来都根本不可能复制,但这并不妨碍青纳一族的年轻人们把他当神一样在崇拜。 “刚才我们本在那边店里看新出的图书,还是六一先听到这边依稀有纳地口音,才想过来看看,倒没想到会遇上不死者你哪。” 也只是到了现在,云冲波才听说了昨天的杀人案,只不过,陈同也好,青兕也好,大约是确乎不知,都只提到了何成笏的第一重身份。 “哦,我说呢,怎么一大早的就有人堵在门口叫骂……” 对这等事情更不上心,什么何成革文八度之流的,在云冲波心中,那都是连记也懒得去记的角色。六人吃酒说话,寒暄几句,待起身结帐时,花胜荣却不忘道:“贤侄,这饭是你请的,须得走你们道里的帐,我们是出不起的……”听得云冲波面红耳赤,陈同青兕都是哈哈大笑,青兕当即便道:“客气甚么,我请了便是!” 正说笑间,却听外头一声惨呼,道:“出人命啦!”几人一惊,走出来看时,却见花胜荣刚才痛打过的那个文管家此时正挂在铜瓦居门前,面容扭曲,七窍流血,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第二章(下) “……四爷,我等失职了。” 仍然是铜瓦居对面的客栈里面,却换了二楼向街的雅间,两名军官躬着身,汗珠大滴落下,已在脚前积出小片潮湿。 “该采集的东西,早就采集回去了,之所以让你们在这里盯着……就是为了怕会出这种事情。” 背对两名军官的中年人,站在窗口,一边端详对面正在忙碌的忤作与捕快们,一边这样漠然说道。 尽管鬼谷伏龙西去,大将军府中也仍然有着不止一位水准以上的谋士,对阴阳剑之死进行分析后,他们认为,当前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并不是刺客们继续将刀剑指向大将军王一脉。 “刘家、孙家……两位皇子,甚至是禁军一系,如果下面是这些人开始遇到刺杀,那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大将军王府中,那怕最底层的家兵,也至少割过三颗人头,那怕是最年轻的谋士,也至少参加过五次以上的战斗,对他们来说,战友的牺牲根本带不来恐惧,只会让他们愤怒又或兴奋。 “这是一次惨痛的意外,但也只是意外。” 阴阳剑诚然是大将军王阵营中的重要人物,但却不是最重要那层次的人物,而且,多年以来,帝京中的各大势力各大世家一向都有默契,刀剑上的事情,要在京城以外解决。正如当年,曹家可以悍然在京外水道上劫杀致仕的前任太师,其它势力皆只坐视,但如果他们敢调动虎豹骑在京中围攻董府的话,那那怕是董家的对头势力,也会插手进来制止。 ……九门之内,当有九门之内的规矩! 所以,杨继之与谋士们讨论到天亮才形成的共识,只是一个“忍”字。 “唯今之计,只能先忍。” 以大将军府的潜力,如果完全伸展开双臂的话,足可令京城动荡,但那样的结果无助于挽回损失,只会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应该有很多眼睛在看,在等。在等您愤怒的冲出家门,展开报复。” “……当然,您有这力量,也有这资格。” “但是,将军,这地方,是京城啊……” 诸多亲信们的进言,使大将军王的情绪终于得到平复,缓缓坐回自己的书桌之前,一边从头端详新近购入的古画《登仙图》。挥挥手,发出命令。让同样出身九道军马,现在却已弃了官职,行走王府的幕客汪奇精牵头,全盘负责这件事情。至于杨继之,他点选了十数名由影子杀手中的“青天戟”一手训练出的精锐,领命外出,再没人晓得去向。 “魍魉随身总等闲,肩挑龙虎变徒然……” 吩咐军官们各自去忙,同样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却能对这些中层军官呼来喊去的青天戟面无表情,肚里却在琢磨不停。 这两句诗,他并没有亲眼见到,是大将军王将杨继之汪精奇两人留下单独交待时,在《登仙图》上的信手挥毫,事后又由杨汪二人分别告知于他。 “魍魉随身……哼,不过等闲!” ~~~~~~~~~~~~~~ 就算死的是一位伯爵的亲弟与管家,对贵胄如雨的九门帝京来说,这也根本是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事情。但诡异的是,在第二起命案之后不过一天时间里,流言便已四起。 ……倒是没有攀连到什么影子杀手之类的事情,更根本没有朝向大将军王一脉。开始是有些人在咒骂官府无能,任由盗贼横行京中,再后来,流言慢慢居然攀附向何成革身上,道是背后凶手非为别人,正是这位死者长兄! “兄弟争产啊……明白么。知道胡大爷为啥要更名出户么?至少还能留条命在!” “那现在怎么又?” “还不是因为胡大爷现在势力大了,就想要复姓归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诸如此类的流言,快速在市井当中散布开来,最后作为结束,一般都会带着这样的感叹,或者干脆是“这何成革,真不是个东西!”之类的唾骂。 再过两天,新的流言更在传播当中不断生成,诸如说何家豪富,生活奢靡万端啦,在城外筑有石堡,里面囚禁俊男美女无数,任那何成革肆意取乐啦,到来后,更干脆有人传言说他曾在与同为大贾的章姓子弟私下饮宴时,以“太子、格格”互称,自言皆是帝姓之后,何、章云云,只是母姓而已。 “……如此大逆不道,真是该死的很!” “没错,该死的很!” 面对这样的流言,何成革那里还能看得下去笑话?忙忙起身,组织反击。他倒也心思清明,知道这种东西根本无从自辩,清本诛源才是正道。何家虽非什么奢遮的百年世家千年世家,但也算是三代官身。他更是正牌儿的一甲进士,座师、同年,多在朝中,过府拜访了两次,几个条--子送将出来,帝京府尹顿时六门大开,衙役蜂涌,“抄拿一干妖言人等”,总算将这波流言平息下去。 “结果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今天上午,大理寺率先有人跳出来发难了。” “哦?” 不住翻阅案椟,曹仲德头也不抬,道:“是谁,怎么说?” “不过是个小人物,倒不知背后主使的是谁。不过安排倒是缜密的很,那家伙发难不过半天,满京师中讼师、书状之流的人物,倒有一小半动了起来,同声大骂。” 脸上带着很奇怪的笑容,曹文远道:“指责我们是堵塞言路,要致君以盲,还举了上古贤相的例子,说那时候啊,民间有很多人任意聚集,随意议论,尽管中间也有很多是不实之言,但那位贤相却放任不管……” 他还没有说完,曹仲德已停下了手,抬起头来,愕然道:“子产不毁乡校?” 曹文远笑道:“正是。” 愣了一时,曹仲德忽地掷笔大笑道:“子产不毁乡校……一群讼师、书状聚将起来,指责庙堂诸公不以子产为法……不学无术,当以此为甚了!” ~~~~~~~~~~~~~~ “子产不毁乡校?” 正聚在一处吃酒的几人,听到这条最新的流言时,表情全都古怪非常,互相看着,一时间,最年轻的一位,终于喷地笑将出来。 “子产不毁乡校……这群无知之辈,毕竟是只知读律,不学经典……还是想欺天下百姓,不知上古旧事?” 坐在当中的,正是近日来焦头烂额,东奔西走的何成革,听到这最新的恶意时,他也居然笑了起来。 “一群搬弄是非的讼诉之辈,居然会质问当朝胡不以子产之法为法……他们看来是真不知道,子产先生最有名的事迹,可不是不毁乡校,而是诛了邓析啊!” 何成革聚此一席,座上同列最差的那也是个同进士,皆是饱学之士,纷纷嗤笑,后面伺候的长随跟班,却多有听不懂的,最后还是一个最得何成革宠爱的书童,翻着白眼,为他们解说明白。 “子产这个人呢,是‘第一战国’时期的名相,他当政的时候,国家发展势头很好,但也有不满意的人。当时呢,有人就出钱,请别人来搞自发性的聚会,在会上议论国是,但发展到后来,就往往变成毁骂之辞,可子产不为所动,随便他们去说。” “哦哦,原来这样啊,那后来呢?” “再后来啊,国中出了一个叫邓析的人物,精通律法,长于舌战,朝廷想弄死的人,他就跳出来要保,朝廷想保的人,他就跳出来向死里糟蹋,这家伙影响力很大的,随便说一句话,乡校当中就有很多人会转述传播。特别是那些代打官司的人里面,简直是当他神一样啊。” “再然后呢?” “再然后?” 书童不屑的看了他们一眼,道:“再然后,子产大人就把邓析抓起来,杀了。再往后么,乡校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啥?!” 实在没想到“不毁乡校”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诸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长些的道:“那现在,这些讼师书状的家伙骂当朝不行子产之政,这算是……” “所以喀。” 耸耸肩,书童道:“所以说自己不读书,光转述别人说话的都是笨蛋啊,好歹转述之前自己先看看完整事迹再说嘛……至于现在,我认为么,就是自寻死路!” ~~~~~~~~~~~~~~ “不读书的人,真是多啊。” 京西白虎观中,十余人对面而坐,正在议论近来京中流言。说笑几句,也无非是讥讽造作此番流言的人当真是不学无言,贻笑大方。倒是正中一人,微微皱起了眉,对面当即就有人注意,道:“子夏,怎么?” 身为儒门最高级干部之一的子夏缓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如果事情发展下去,会当如何?” ……会当如何? 发展到“诛邓析”的地步?那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是讥笑余子无学时的话头,儒门群生无不是学问精深,能得古名者更需洞达人情,熟知政事,下边发展的趋势一望便知,谁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示人以弱,乱而后治?” 这八个字说出,有几人顿时便是一动,看向席尾,端坐那里的人,气度俨然,却是丑怪难言,正是帝牧风阵中大将,“丑进士”宣飞赞,他本就是儒门出身,后来因为有同学讥笑他“天赋异禀,他日必取‘子羽’古名。”一时怒发,打将起来,后来才弃学求官,一战而捷,日后辗转官场,出入翰林,最后投入帝牧风的麾下,但与儒门间关系仍在,平日里也多有联系,此番儒门诸子在京中落脚,便是他代为安排。 “唔,确实象是十三衙门里那一位的手笔,但……” 沉吟一时,子夏却换了话题,向宣飞赞笑道:“我当日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倒真能将此地安排下来,诛为不易。” 宣飞赞躬身道:“师有事,弟子当服其劳。” 子夏又看向其它人,道:“诸位可知,今番为何非要落脚此处?” 今番入京者中,自子夏以降,得古名者足有五人之多,但古名当中,也分高下。一方面,子贡、子路、子夏这些名字自古以来,便都是儒门重将,地位仅在文王之下,高出其它同侪,另一方面,现任子夏年纪已逾六旬,得名也有三十余年,也不知教授过多少学生,德高望重。此时一句话问出,满座中除了和他同样是上一时代人物的子张以外,便连子思子贱子羽几人也一齐拱手道:“请商公示下!” 子夏微微颔首,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此地旧事,诸位,当无不知。” ~~~~~~~~~~~~~~ 白虎观。 就和石渠阁一样,白虎观,是儒门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个地名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几个时间节点之一。 一千一百年前,沛上刘家的治世期间,帝明章大会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于白虎观,议论经典。是会也,侪侪一堂,一时群英。会上,诸家大儒交相驳难,讲论经义同异,后由帝明章亲自定论,乃定《白虎通德论》,教习天下。 “每隔数百千年,儒门便将有如斯之会,只因人心唯危,道心唯微。” “初代夫子身后,儒始分为八,后归于一,便是如此。” “道统不可分,天下……” 停顿了一下,子夏扫视诸人,慢慢道:“亦不可分。” “分则乱,乱则弱,弱必亡。” “帝位更替,乃天子家事,但若有人想于个中作事,弄自天下分裂,我等,便不可坐视。” “须知,一道德,方能一天下,一天下,方可一道德!” 沙哑的语声仍在室内回荡,诸人逐一起身,告辞退去,子夏一一颔首,间或交待几句下面的事情,只道:“子羽,你留一下。” 待室中复又安静下来,子夏闭眼静静想了一会,方张目道:“……刚才说的,当然都是胡扯。” 这句话说出来,子羽却是毫不奇怪,点头道:“那是自然……白虎观之会,是我儒门的耻辱,而非相反啊!” ~~~~~~~~~~~~~~ 对儒门来说,白虎观之会所形成的“学术共识”,乃是不折不扣的耻辱,为了把这个地洗干净,后世儒者,不知费了几多辛苦,几多心血。 只因,在《白虎通德论》中,自有儒门以来第一次,全面承认了“谶纬”这东西的正确性,并将之与儒门经典建立了一一对应的关系,紧密捆绑,对从建立第一天起便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们来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但在会场上,他们却都象忘了论语中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论述一样,严肃的讨论着,研究着,把那些晦涩不堪的文字一一解读,与历史上的种种变化勾连起来,形成能够被人认可的解释。 “……因为,那是皇帝本人的意见啊。” 在儒生们的历史观中,帝明章是个很好的皇帝,与民休息,敬重儒学,他在位的三十年,被史官们许之以“治世”,那可是仅次于“盛世”的好名词儿。 但同时,帝明章也是一个思路清楚,意志坚韧的皇帝,在位的三十年间,他同时完成了对史官与儒生们的征服。他在云龙门召集南北史官,用着反复的问答,将自己的思路灌输给了这些书写历史的人,他在白虎观大会天下诸儒,用着强势的表态,将一向被儒生们厌恶却符合皇帝需要的谶纬塞进了儒门的经典。 “但又如何?曾经被强塞进来的东西,终究还是被清洗出去。天下者,非一人能久据,非一家能久据……” 说着危险到了极点的话语,子夏眼中,似乎放着幽幽的光,道:“人心苦不足,天意自有时,岂是挣扎可逆?孰不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子羽微微点头,道:“澹台明白了。” 子夏探手入怀,取出一柄分作黑白两色的短匕,匕柄上嵌了一颗珍珠,却也竟然是天生成黑白二色,自中而分,泾渭分明,无所偏倚。 “子羽,这把‘天地分’是来之前,子贡交给我的。” “……拿上它,去罢。” ~~~~~~~~~~~~~~ “这地方,原本是摆着一颗珠子的。” 这里是御书房的后半间,平日里帝少景接见完大臣后,有时会退入此地,独自儿读书想事,朝中重臣,宫内皇族们加到一起,进过这里的大概也不到十个人。 脸色依旧是很不健康的白---从承京一战后,他似乎就一直是这种脸色了,帝少景背着手,看着书架上一处已经空了二十多年的托架。 “当时,你祖父想要给我们几个人一起封王,就安排去采办南珠,结果,意外得到了一件奇珍。” 按照帝少景的描述,那是一颗中等大小的珍珠,半黑如墨,绝然平分,真是希世之宝。只可惜,之前先有人给它起过了名字。 “……叫‘天地分’。” 如此晦气的名头,用在皇族内部的分封上,那简直就是自己在咒自己,所以,这颗珠子最后还是被帝光统留下来自用。 “原来如此。” 依旧只是低声答应,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但束发以来却是第一次,帝象先此刻心下忐忑拘谨,岂敢多语多言? 背对着自己的儿子,帝少景续道:“到后来,老文王有一次入宫谒见,你祖父请他在这里说话,看到了这颗珠子,老文王颇为称赞,你祖父便说,难得这颗珠子,黑白天成,倒凑了黑暗儒者的名头,便赠了给老文王。” 以丘以芟的身份地位,那怕是“天子赐”,也无须诚惶诚恐,只是笑着收了下来,至于之后的所谓“谢恩”,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无礼。 “……他说,便以此珠为证,将来总要替陛下杀一个人?” 帝象先终于忍不住开口,因为,这些说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嗯。” 仍不回事,帝少景沉沉点头道:“他答应了,会帮助皇帝,杀一个帝家的人。” 一句话说出,帝象先立刻就闭紧了嘴,再不敢开口,倒是帝少景依旧在道:“……所以,当年,站在大哥府外时,我也曾颇为紧张,担心突然就会看到澹台灭明的剑啊!”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那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应和的。 笑了一会,帝少景终于换了话头,指向四壁道:“这里的东西,你小时也都见过,但想来是记不得了。喏,你现下再看看。” “高戴牙冠翠袖长,锦缠珠络艳生香。新翻十六天魔舞,闲倚三千月殿妆。曾是宴安怀鸩毒,祇缘秘密失苞桑。翠华零落知何处,月暗尘昏到应昌……” 默默念诵一遍,见诗头上写着“戒天魔”三字,又见其余七幅文字上也皆有类似字样,是为戒酒池、戒鹿台、戒胶船、戒鲍车、戒迷楼、戒雨铃、戒艮岳……等,皆各作七律一首,却不明其义,不觉又抬头看向帝少景。 “这是当年艾学士作的‘天子八戒诗’,意在讽劝,你祖父很是喜欢,所以挂在此处……” 话说一半,帝少景却忽地又改了话头,道:“近日京中何成革家事情,你当然知道。” 帝象先暗地里打点精神,心道:“来啦!”恭声道:“儿臣知道。” 帝少景仍不转身,看着书架道:“死的那个,其实是你五叔的心腹,你当然也知道。”帝象先依旧是一句“儿臣知道。” 帝少景叹道:“但有件事情,你却不知。” “……安排流言的,并非仲公公。” (什么?) 这句话才真是大出意外,和儒门的判断相近,帝象先也觉得这一波接着一波的舆论操作很象是仲达在行动,但帝少景既如此说……那会是谁? (顷刻之间,卷动满城风云,这如果不是仲公公的安排……那难道是儒门?……至于其它的势力……) 正思量间,却听帝少景道:“这事情,你去处置罢,谁杀的人,谁煽的风……查得明白,再来报我。”说着已在书架前坐下,抽了一本书出来看……依旧是背对着这边。 帝象先定定心神,道:“儿臣领旨,儿臣告退。”说着倒退而出,依稀还听见里面似乎传出帝少景的吩咐声:“……教牧风进来罢。” 第三章(上) 紧赶慢赶,终于抢在九月九过去之前把更新赶出来了,真不容易啊…… ~~~~~~~~~ 帝京,九龙庙。 名号威风至极,其实却只是一座生意惨淡之极的淫祀。困苦到了连原本的庙祝艾天龙也没法撑持,要改行投入左近一所夷庙当中求生的地步。是时也,还曾有人指责他说:“今君变夏为夷,何其败坏!”而那位已经剃了光头,胸挂十字,更改名艾天主的前九龙庙祝回答也相当有力:“干你娘亲,不都是吃教饭的么,还分甚么夷夏中外?” 连庙祝也都逃离,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无主小庙最后结果便是被官家收回,毁弃改建,又或者是被左近的强豪圈占进去。但这所九龙庙却相当幸运,失主不久,便有人出面,将之盘了下来,收拾整顿,从头经营,到如今,京中有字号的百来家私房菜中,“九龙庙”已是稳居其一。 “这个地方呢,就是原来的大殿了,喏,师叔你看,这就是原本神像的位置呢。” “哦,那现在那里去了?” “说来伤心啊,先前那庙祝跑路时,把神像的金衣也刮了,眼珠也抠了,留在那里实在不象样子,所喜倒是用的檀木,后来便被破开了,做了一道名菜的引子,唤作‘檀烧地锅鸡’,香味果然独特,一时间便打起了牌子。” “……真真亵渎神明!” “莫忙莫忙,师叔你再看这里,这地方格外有趣呢。” 两人皆身着道袍,闲闲说话,并肩而行,右侧一个不住指点介绍,颇为殷勤,眼见经过一个隔间,便张着手,道:“这一间,一定得看看!”说着早将门推开。 “哦?” 左首那人踱进门来,却见室内空空荡荡,一无所设,只墙上张了一方碧纱,笼着尺来见方地方,便走上前,一面掀纱,一面笑着说道:“这敢莫也是当年九龙庙中的旧物么……”正说笑间,却忽地僵住。 碧纱掀开,墙壁上果然两行墨痕,看上去老旧之极,也不知是几多年前陈迹。 ……身既事十主,女亦妃九龙。 “瞧起来,这九龙庙的神主,倒是女主了?” 声音之中,忽地便似乎多了几分怒意,但身后那人似恍然不闻,依旧笑说道:“正是,这也是此庙的一般奇事,虽号九龙,却只得一尊女身神像,有促狭的百姓,便私下唤作‘九龙妃’……若考证起来,这神妃俗家倒原是姓冯的哩。” 沉默一时,先前那人长叹一声,道:“冯长乐的后人,竟被编排如此……”却忽地转身,道:“但,师侄,你本就出身‘金门羽客’,当年他投,亦有别情。如今金门重光,你复归门中,那是光大之事,又岂能与历仕五姓十主的冯长乐并论?”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时分,室内并无灯火,一道月光斜斜投入,正照在老人脸上,却居然是当初隐身没名,投身在武荣景庙当中,后来被孟宣两人寻着的金门羽客的最后一位宿老,林素一! 另一人此刻站他对面,瞧上去亦已有六七十岁模样,须发尽白,只是面色红润,倒没有林素一般枯槁,他拱拱手,神色恭敬,说出话来却没甚么回旋余地: “我这条命,是老王爷存下来,老王爷若要取时,我还他也便是了。老王爷若不要时,我却也早没了旁的心思。” 两人对视一时,林素一长叹一声,转身而去,临出门时,却又站定脚根,道:“当年之事……我也不再分说。但现如今,龙虎惊变,天下道流无不震动,而我金门一脉又……又眼见得便有极大的机缘,你,你倒还是不要忙着将话说死的好。” 那人并不言语,只又深深一躬,林素一看在眼里,长叹一声,挥挥手,径直去了,那人矗立当地,一时也不移动,沉思一时,却也是一声叹息。 “……老板,老板!” 叫声忽地响起,一名小二急急忙忙跑将过来,道:“老板,快些快些,阏逢阁眼看就该上靁菌了哩!” “什么?我说了这么长时间吗?!” 一句提醒,那老人顿时跳将起来,那里还有什么沉思怀旧的心情,一边厢向后疾跑,一边忙忙的将身上道袍向下扯,还在问道:“蚕豆与菱角都上完啦?客人有没有提什么意见……” ~~~~~~~~~~~~~~ “吃啊,你们怎么不吃呢?” 似乎心情不错,帝象先笑吟吟的,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抓着筷子,虚虚比划着在那招呼,但座上七八条长大汉子,一个个都是面带难色,虽然也连声答应着在那里比划筷子,却只是虚应故事,舞筷子若长刀大斧,起筷时却似水无痕,七八人轮流夹过一番后,一盘蚕豆依旧还是一盘蚕豆,动也未动。 到后来,终有人先忍不住,放下筷子道:“回将军,我等也知道这地方是极贵的……但,但……但便一盘肉也没点么?” 他这句话问出,满桌大汉无不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在那里各各的猛点其头,帝象先看在眼里,尚未回答,却听霹雳也似一声吼道:“你说什么?”说着破门而入,却正是方才与林素一谈说的老人! 只见他此刻已换了一身短扎,极是利落,右手托着一个大盘子,上面布了十数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瞧不出来是什么--总之不会是肉。 老人脸孔此时已然涨得通红,吼声如雷道:“若要上肉,这京城里那家上不得肉?何必来我这九龙庙吃!须知本店招牌,便是倒行逆施四字,若上些猪羊鸡犬之类四时皆有的货色,岂能显出我的本事?” 这一吼却是捅了马蜂,这些汉子那个不是厮杀行里的熟把式?至年轻的,手下也都有十几条性命,上过七八回战场,虽在帝象先面前各个谨慎恭敬,却那里会将一介店主放在眼中?顿时便有两个跳将起来,吼回去道:“你这老贼好奢遮的口气!爷爷们倒也见过项人王爷的手艺,倒也享过纳人头领的饭菜,你这小小毛店,算甚么东西?”却听帝象先道:“……坐下!”顿时便闭了嘴,纷纷坐回位上,一时间,偌大雅间内,居然鸦雀无声。 便见帝象先举起筷来,夹了一块新上的菜色,嚼了几口,赞道:“好,果然是鲜制的靁菌,鲜于老板果然好手艺!” 这句话说出,有两个年纪长些的军将倒是面色微变,看看帝象先,便也伸出筷子各夹一块吃了,顿时便都面现异色。 适才他们几人吵着要吃肉食,这老板听在耳中,便大发作,其实自有缘由。这老板唤作“鲜于通”,脾气既坏,服务亦差,在帝京万千饭店当中能站住脚根,所仗者,无非“倒行逆施”四字。 在郊外山中占了一块温泉地种菜,大雪纷飞当中,能端出夏令时鲜,夏日炎炎时候,却能作出上好的冬日时蔬,九龙庙这手绝活,便在帝京之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家字号。 “鲜于老板确实是好手艺” 又夹了一块靁菌,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帝象先道:“这东西呢,我还是当年南下的时候见过一次,土人夸说,‘味未有逾於此者’,确实不是吹嘘,但此物雷过则生,稍迟便非腐则老,所以才唤作靁菌,若是腊制成干,味道便远远不如……老板好手段,居然能将这干货炮制的口味如鲜菌一般,真真个夺造化之功了呢。” 鲜于通见他这般作派,微微皱眉,忽道:“不敢请教这位官爷,上下如何称呼?”却见帝象先只一挥手,那干大汉顿时垂手退出,转眼之前,室内便只余他两人。 “……介绍我来这里吃饭的,是开心。” 简单一句话,鲜于通面色顿时大变,纳头拜倒,道:“参见殿下!” ~~~~~~~~~~~~~~ “……倒辛苦先生了。” “……不敢。” 客客气气的相互谦让着,一会儿,林素一便被两名女僮引去歇息不提。帝牧风坐回椅上,揉揉眉心,道:“那边怎么说?”立时便有人答应道:“回殿下,二殿下那边也就吃了约莫半个对时,便听得店内吵闹不堪,再一时,二殿下一行人等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转去吃‘狗肉饼子驴肉汤’的‘好刘肉’了。” 听到这里,帝牧风冷哼一声,道:“作得倒和真的一般……若不是林真人,便要走了眼!” 当初孟宣二人南赴武荣寻访林素一,原是奉了帝少景的令,但林素一接还后,只是入宫面对两次,便再没了动静,只传出一句话来,教帝牧风“代朕奉养林真人”,自此以后,林素一便作了帝牧风府上的食客。 这番九龙庙的事情,说来也是巧合,自前日里帝少景将两人分别召对,令他们去查清铜瓦居命案前后缘由,“还你五叔一个清白”之后,帝牧风便一边厢召人计议,想要看清这当中到底有何深意,一边厢走访相关衙门,拜会主管官员,却偶然听闻说“二殿下居然转了性子,要请人去素菜馆子吃酒哩!” 与行事细腻,文声极佳的帝牧风不同,帝象先给人的感觉,便是为人疏阔,好酒肉,爱朋友。他又曾在军中多年,酒肉朋友多的数都不过来,只消身在帝京,那真是日日有酒肉,夜夜不虚度。就这,还是因为以皇子之身不宜与军中勾连太深,许多来往还不敢参加的缘故。 昨日里,有人听说他又约了几名如今已转了文职的军将喝酒,却出奇,居然定在了京中有名的素菜馆子九龙庙,那是当作笑话来说的,帝牧风听在耳中,本也没放在心上,但回府中偶然提起,林素一却是大为愕然,表示说九龙庙的老板自己或者认得。 “鲜于通……当年金门羽客中正有一名小辈叫这名字。他精修“古甲子法”,在年轻一代中也是极出色的,后来因事恶了灵素真人,破门出道。是武德王当时说了几句话,才将事情平息……若真是他,我倒要去看看。” 这番话说下来,帝牧风态度便顿时不同,一边厢为林素一安排造访,一边厢又布下人手监视,待得林素一证实那鲜于老人果然便是当年的羽衣少年时,更是高度重视。 “二殿下固然与九龙将交好。但若真是武德王伏下的棋子,却断没有被二殿下动用的道理,以我看来,这只怕倒是烟幕。” 皱着眉头缓缓分析,孟染翰的态度极是认真。 自听到前日入对的事情以后,孟染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荒唐!”这也是京中百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共识:堂堂皇子,怎会来作这种六扇门的勾当? 但君无戏言,更何况,当考虑到若按原本的说法,近期早该诏立东宫的时候,便再没那个不识趣的言官跳出来谏阻说“此举有失国体”。 “何成革那边,没必要去关注……阴阳剑之死,只会是因为阴阳剑的这个身份。” 即使紧跟着又死了一个文八度,孟染翰仍然认为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去调查何家的相关种种,相对于当今帝京中的风云激荡来说,区区一名高品文臣的家事,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但那事情作得着实干净,现场什么也看不出来……” 两人正计议间,却忽听禀报,有人求见。 ”一位姓萧的先生……敢莫是萧锦带到了么!” 面现喜色,帝牧风一跃而起,道:“快请!” 不一时间,早见一中年男子被下人延入:约摸四十岁上下模样,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三绺长须乌黑发亮,站在那里,周身上下自然便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潇洒自在。 帝牧风见他作势要拜,早一把扯起,笑道:“须受不得萧先生一拜!”又道:“萧公可好?”两人絮絮谈了一会,方各自入座。孟染翰已先退走。 那萧锦带吃了一口茶,笑道:“好教殿下得知,在下今日来,倒有份礼物相赠。” 帝牧风笑道:“可是先生又作新曲?倒要洗耳躬听的。” 萧锦带摇头笑道:“俗事缠身,那有什么新曲……只是今日入城,听人说到那铜瓦居事情,一时好奇,便过去看了几眼。” 他这边说话,那厢里帝牧风脸色已渐渐严肃起来,待听萧锦带道:“……倒瞧出些个线索来时。”终于忍不住道:“一向知道先生高才,但这刑名之术……”却见萧锦带笑道:“不干刑名之术。”说着吃了口茶,续道:“只因事干琴瑟,那倒是在下所长了哩。” 第三章(下)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四 已是帝象先帝牧风“奉旨查案”后的第三天,在很多人看来,帝少景这一决定的用意,已然显露出来。 兄弟两人对此事都极为上心,各各将身侧所能动员的力量调动起来,屯戍卒中的旧将,翰林院中的清流,敖家的外围力量,萧家的江左名士……两兄弟手中的诸多底牌被一一翻开,展现在阳光之下,在旁观者看来,这显然是帝少景在决定那天下第一大事前的最后一次考验。 而在以两兄弟为中心的漩涡以外,更还有暗流涌动:曲邹、云台山、大将军王、邺城、东江、沛上……这些名字出现在每个地方,却又始终不表明他们的态度,只将这一汪已经混到什么也看不清的水搅到更加扑朔难明。 ……但,从今天早上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三王以外的朝中第一重臣,今天,终于表明了他的立场。今天早上,曹文远曹仲德两人联袂拜访帝象先,据说,是因为曹文远在巡城中发现了某些线索,特地前来禀报。 而也是在这一天,从阴阳剑身死后就一直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的大将军王府,突然间冷却了下来,那些伸张开的触手逐一收回,取而代之的,是用最快速度在官场上传播开的一句流言。 “……因为相信帝牧风一定能查出凶手,所以愿意暂时先坐下来不动么?” 看着刚刚递上来的情报,太史霸冷笑一声,紫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晃动着,闪烁出奇怪的光芒。 “两位将军,觉得如何?” 室内此刻三人共座,太史霸居中,余下两人中,一个颈挂念珠,腰悬戒刀,笑道:“愚兄这脑袋,杀人放火便使得,谋算却不是那块料的。”另一个如员外打扮,笑道:“来之前大军师便分付过了,今番事情由太史你全盘节制,但说便是。” 他两人说话客气,太史霸却不敢怠慢:这两位皆位列云台山八骠将军,如僧人打扮的是“和尚将军”朱九,如员外打扮的是“神机将军”朱七,他两个姓名虽近,却非同宗,但因着这般巧合,上山后倒也较其它人更加亲厚几分。 “军师常说,最好的计谋,是双赢的计谋,既要迎合自己,也要迎合敌人……如此施计,自然事半功倍。” 忽地发出这般莫明其妙的感慨,太史霸喃喃道:“只是,现在……在背后操-弄的人到底是谁?我等施为,又该迎合向谁?” ~~~~~~~~~~~~~~ 当太史霸正在喃喃感慨的时候,对水精舍“四雨居”中,何成革正客客气气的捧起杯来,向对面客人笑道:“这地方其实也寻常的紧,只几道素菜还有些意思,这酒水也是店内自酿的,干净的很,仙师若不嫌弃,倒不妨用两杯。” 对面那人不过三十出头模样,一身道袍,神色倨傲,道:“贫道早已断了荤腥,但酒质最纯,犹胜于水,敬天祭祖皆可用之,贫道饮上几杯倒也无妨。” 何成革陪笑道:“极是极是,袁仙师的见地,果然是极精妙极高深的。” 这“袁仙师”名唤袁天心,他自称是受了隔代仙缘,领受了数百年前一代术数奇人袁天罡的衣钵,但仙缘所系,袁天罡只是代师传道,不敢自居长辈,因此上用了一个“天心”的道号,那是明示两人实乃同门,并非师徒。 这人相貌堂堂,谈吐出众,又确乎擅长观星测命,言每有中,入京不过数月,却已名声大噪,何成革本是不信这些,一向斥之为怪力乱神,但近来家中生变,他每日里烦心不已,不由得便病急乱投医起来。 今番事情说将起来,其实何成革觉得自己最是无辜。那何成笏从当年就和他关系颇恶,自从破门出户后,两兄弟间再没联系--互相实在是恨不得对方再不出现才好--那里想得到对方居然暗地里练就一身武艺,更投入亲王门下? 刚开始听到胡成河死讯时,何成革一是高兴,二是高兴,三来还是高兴。既是觉得这个一向阴阳怪气的兄弟终于死掉,死的好死的妙,也是觉得此事大为有利可图,便不能吞了胡成河的产业,也总得发笔小财,却那里想到,居然会攀连出这等泼天般的事来?特别是听到说“皇子查案”的消息时,当真是两眼发黑,恨不得一头撞死,倒也一了百了。登时便将在外面寻事夺产的子弟家人全数召回,铁心扮起了乌龟,只盼不要被人想到。至于那个立功心切,死在铜瓦居前的文八管家文八度,他现在是想到一次便骂上一次,只觉这贼厮鸟贪功招祸,真是该死的很,便连文八度生前信用的几个小厮并表兄弟,也都不由分说,一顿板子后打发到了乡下庄里。 “今天不敢请动袁仙师,其实是想仙师为在下看看休咎。” 说来遮遮掩掩,但何成革到底还是说清了他的想法:近来自家诸事缠身,烦恼异常,到底源头何在,又到底如何才能解脱? “原来是此事……” 神色肃然,袁天心目注自己左手,五指不住屈伸,过得一时,忽地惨呼一声,一口血喷将出来,顿时将这满桌精美菜肴染红过半! “喂,仙师你!” 大惊失色,幸好袁天心很快就喘息着回复过来,一边抹去嘴边血迹,一边颤声道:“何大人,你家这事……乃是天上事啊!” “……就是说仙师你也没法算吗?” 哭丧着脸,在亲耳听到了自己家这事确乎是“天上事”的断语后,何成革觉得,自己的前途,真是一发无亮了起来。 “天上事,非天上人不能测,非天上人不能言……在下若要强言,必遭天谴……只是……” 欲言又止,直待何成革再三恳求,那袁天心方道:“何大人啊,你有什么爱吃的,这几天就多吃点吧……”一句话说得何成革几乎又昏将过去! 或许是看着面如死灰的何成革实在可怜,也或许是前几天的款待总算换回了些些良心,袁天心犹豫一时,终于又开口解释,说自己断断是不敢妄窥天机的,但如果只是看一下源头起处,也许也不会有多大伤害。 “……比如说,何大人你前不久,是否曾在这里用过餐?” 见何成革点头称是,袁天心眉头一皱,又是五指屈伸不定,捏算了好一会儿,方才猛地一拍桌子,惊道:“是了!” “果然因自有因,果自沿果,果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何大人,要破解尊府上这番祸事,居然还真着落在这里!”轻敲桌面,袁天心神彩飞扬,以极为自信的态势道:“……诸般源头,便在那日酒宴,便在此室之内!” ~~~~~~~~~~~~~~ 已是黄昏时分。 小山之阴,竹林之中,袁天心悠然散步,时而微一蹙眉,若有所思,当真是说不尽的仙风道骨,望之真神仙中人。 忽地见一道黑影自道左暴起,当面便是一记重拳,袁天心袁仙师或者正潜心测算天机的缘故,居然闪躲不及,正中面门,惨呼一声,翻身便倒! 来人火气却似极大,打翻在地兀自未足,跟着便是一顿乱踹,一边还在不干不净的乱骂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芝麻大点事情,也能作失了手!明明说好设计攀咬那孟进士来着,你他娘没事招上个穷弹琴的作甚?!” 袁天心被来人打的满地乱滚,却也不敢还手,只是挣扎着护住要害,一边道:“等等,等等,包老兄,你说什么穷弹琴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你娘亲啊!” 听他这般问话,来人火气越发大了,一边发力狠踩,一边怒声道:“那姓何的今日一回去,便吩咐我去细查一家什么狗屁琴舍,还说化解此难,便在此处,我细细问了,才知道是你他娘放了一连串的屁话!” “……我说,你能不能先让我起来,咱们再想想,再想想,兴许还有办法!” ~~~~~~~~~~~~~~ “哦,原来如此。” 雅静茶舍当中,花胜荣含笑而坐,对面两人,左侧的皮囊倒是极好,争奈方被狠揍过一顿,目青额紫,狼狈不堪,正是袁天心袁真人,右侧的满面阴骛,却又浑身尽透着股儿泼皮下作的味道,却是何府管事之一,姓包名村便是。 “包贤侄你在何大人府上作事,又有一个表亲包小痴在孟进士门下奔走,因此上你们两个勾连起来,想要挑拨这两家相斗,于中取利。本来苦无机缘,后来因为那孟进士在对水居中打了何大人,何大人府上后来又出了这等凶事,于是你们两个灵机一动,就想到找袁师侄出来,引诱那何大人把念头转到孟进士身上去……啧啧,这个套儿作得很好,好得很啊。” 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最后敲钉转脚的时候,袁天心却犯下大错,将线头儿牵到了一个怎么看怎么也没多少油水的老琴师身上。 “问题这不能怪我啊……包兄当初和我交待时,明明自己就没记得,只说那姓孟的打何大人是在四字打头,和天象有关的房间……四雨居那点不对了?谁他妈能想到还有个直娘贼的四雪亭啊!” “哦,照你这么说,还是你包老子我的不对了?” “都住口罢!” 皱着眉头,花胜荣道:“如此推托,何其难看!”想一想,又正色道:“倒是听说那姓何的真真是一方豪富,京东小儿都知道‘开了何家堡,米面吃不完’,姓孟的也是肥的流油,光京中铺面就有三十多间……”登时就下了决心道:“琴师又如何?只消用心深些,一样攀织的上!”便道:“把墨小闲也叫上,那个包小痴我也见见……今番老子亲自出手,让你们看看前辈手段!” 第四章(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 送上迟到的祝福!祝暴笑痴和七mm新婚快乐,早生贵子,执手偕老! ~~~~~~~~~~~~~~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六,夜,反真楼 反真楼的面积并不大,一方院子中,当面是三层小楼,两侧各有两间静室,都分作内外间,平日里,想要听琴的客人就在内间休息,欣赏外间琴师的演奏。 会在静室中演奏的,都是反真楼雇用的琴师,而对一些特别重要,又或者特别得老板青眼的客人,则会被请入小楼,坐在第二层的琴室内,由段法旷亲自弹奏,至于第三层,那是段法旷起居之所,等闲是不会带人上去的。 ……裹在黑衣里面,云冲波鬼鬼祟祟的从后面爬上三楼,用一根很细的金属丝小心翼翼的拨开窗户,溜进了房间。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啊……) 打量室内摆设,真是简单异常,一方琴案,一张书几,沿南墙处摆着两排书架,上面陈列的倒有一多半是琴盒,靠北边被隔出了一个房间,那自然是段法旷的卧室。 (栽赃陷害……唔,这倒是生平头一遭哪!) ~~~~~~~~~~~~~~ 深夜入室,云冲波所为非奸非盗,而是为了“陷害”。 今天上午,花胜荣一脸正气的找他谈话,表示说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交给谁做他都没法放心。 “但如果是贤侄你的话,那就……” “不要浪费时间,重点,直接说重点。” 讪讪的笑着,花胜荣告诉云冲波,其实呢,也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 “就是要请你去个地方,在床下塞件血衣。” “……你到底在说啥?” 好不容易才给云冲波解释清楚:因为千门一位年轻业务员袁天心的口误,原本安排好要挑拨何孟两家讼斗的手段,被错误导向了一个没有任何油水可榨的老琴师的身上,所以,现在就需要用超常规的手段来拨乱反正。 “这里呢,有一件旧衣服,是那段老头的,他经常穿,很多人都认得。昨天送去洗,被我们偷换了出来。” 得意展开,上面已经抹的鲜血淋漓,就算是穿上这衣服杀了头猪,也不外如此了。 “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今晚有人请段老头出门弹琴,你夜间过去,把这血衣藏到他床下,再顺便把这个东西也包进去。” 变戏法般,花胜荣又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云冲波。 “这个呢,是孟蜀孟大爷的,你看,这儿还有名字呢。你把它和血衣一起藏起来,包那老头百口莫辩。” “哦?” 接过来打量一下,见是上好的羊脂玉,中间刻了一个“孟”字,周围精雕出一条大蛇,首尾成环,云冲波倒是有点奇怪,云纹寿纹见的都多了,蛇纹倒是第一次见。 “这个啊,因为那家伙自号就是大蛇啊。” 这个诨号的由头说来话长,那孟蜀原是有名的花国进士,最好交流僧道,研习诸般密法,他初学得是李笠翁一脉的养龟法,自少年时便养得好大龟,后来又学得密宗龟蛇交汇法,觉得自己更上层楼,已非龟境可以形容,于是自号“大蛇”,以示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不过,我说,这种贴身的东西你那里搞来的?不要玩太大啊。” “放心,这家伙绝对没胆量拿这块玉作文章的!” 孟蜀为人,一好酒,二好色,也有人说他是一好色,二好酒,前日里他在城外游乐,看见两名女子大是可人,又皆是小家装束,一时色心发动,便上前骚扰。 “……结果呢,那可是刑部大大有名的女神捕,那破虏那千户啊!” 踢到铁板的孟蜀被痛打一番,更用个“五花攒蹄”之式,捆起来吊到了树上,直过了一杯茶时分,才被赶过来的伴当们放下。“那块玉呢,就是他的贴身长随包小痴趁乱偷下来的,推说是找不到了,孟大爷大少脾气,手面阔绰的很,也不把一块玉佩放在心上。” 花胜荣的灵感,正是由此而发,要知那那破虏是世袭的刑部千户,若真是恶了孟蜀,随意作些手脚,也能教他牵连上十桩八桩案子,饶是他进士及第,但甚么谋逆、背伦之类的罪名砸上来时,也须担当不起。再加上这事情又是他无礼在先,便讲破时,也只会是先吃顿孟门家法再说。 “所以啊,孟蜀那厮就算认出来想起来了,也必定以为是那破虏的手脚,绝然不敢声张,更不敢闹大,到那时,哼哼。” 听将下来,云冲波觉得这设计倒也密丝合缝,更似乎颇为有趣,至于何孟两家,对出身农家的云冲波来说,那都是为富不仁的狗大户,互相咬死才好,从他们身上骗些钱花,那真是替天行道,天经地义。在确认了花胜荣有办法确保不会真连累段法旷吃人命官司之后,云冲波便答应下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啊。” 好奇发问,那袁天心一语道错,惹出这许多麻烦,按千门律条,当会如何处置? “哦,这个简单啊。” 蛮不在乎的表示说,袁天心行骗已有三四个月,正常来说,这时候也该退场了。 “这件事完了,就安排他兵解,找个洁净些的道观,化虹飞升,等风头过了,换人再来。” 花胜荣所说的花样,云冲波倒也明白,江湖行骗中,到最后一步时,僧道两门,皆有这般假死脱身的手法,无非是计日积薪,火中升天,其实柴堆下往往另有洞天,就此脱身不说,还能最后捞上一笔。 “哦,也是,风光惯了的人,让他回头再给别人配合跑腿,这个也的确是很严厉的惩罚了。” “……贤侄,你在说啥啊?” 愕然的看着云冲波,花胜荣表示说,如此赏罚不明,怎么当头领带队伍? “天心这次惹下这样的麻烦,等他兵解的时候,下面地道口是肯定要堵住的啊!不这样,不足为他人戒啊!” …… 就这样,夜半三更,云冲波逾垣登室,作起了这鸡鸣狗盗的勾当,以他此刻身手,便在这帝京当中,也已是第一等的人物,区区几名琴童,那里能发现他的踪迹?转眼之间,已是大功告成,抽身退走时,却忽地一怔。 (这是?) 心意一动,云冲波周身骨头就似被一下抽掉般,软软平卧,融入阴影当中。随即便见一道黑影如轻烟般飘上三楼,将自己刚刚小心恢复的窗户又给弄开,溜了进去。 (这又是那一路神仙啊?) 这人呆的时间却比云冲波长,直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溜将出来,手上却多了一个包袱,云冲波觑的亲切:那不正是自己留在段法旷床下的东西? (混帐东西……这是要搞什么啊!) 心下大感愕然,云冲波更不犹豫,悄然起身,缀在那人身后。 那人身法也颇不错,但较云冲波还是相差太多,身后跟了条尾巴犹全无知觉,就这样带着他走了三里多路,看看前面有座大宅子,当中竹木茂密,那人翻-墙而入,没入林中,云冲波稍一迟疑,却终于还是跟了下去。 方落地时,却觉左侧腰间微疼,云冲波猛一惊,急急的吸气提身,却到底慢了半步,虽全未听到破帛割肤的声音,腰间却分明绽出大泼血花! (是谁!?) 着实心惊非常,自征南、武荣两役后,云冲波口中虽然谦逊,心下却颇有几分自傲,总觉得自己现在也算得上“天下英豪”,最顶尖的那几人虽然似乎还比不上,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却那想到,就这般平平常常一次追踪,居然能让自己受伤! 以他此时修为,心念转动,腰间肌肉便已自行闭合,挤住血管不再外流,同时身形右旋,左手挥出,碰的一声响,手上似乎扫到什么东西,却是对方一击到手立时退走,却到底还是慢了半步,被云冲波击中。 (……有毒,但也无妨!) 真气流转,镇压住伤口上麻木感觉,云冲波微微弯腰,目光凝聚,蹈海已然出鞘。 (身手不过如此,但确实是一名好刺客……) 回想刚才片刻,云冲波已知道自己是如何中伏:早在自己跃下墙头之前,对方已经收敛气息,如断石枯木般僵立墙下,横刃身侧,自己与其说是被他刺伤,不如说是自己碰到了刀口上面。 但终究也是一样。 因为没有发力,所以只能让云冲波轻伤,可如果发力的话…… 刀入鞘,云冲波站直了一些,按着刀柄,道:“……便完全不可能伤得到我,对吧?” 竹林中一片死寂--这片林子,竟连风吹竹叶的声音也都没有--一时,才有一个女子声音道:“不死者曾力战龙王,我等岂堪一击?” 云冲波略一点头,忽地倒拔起来,退出院外。他今夜行事,原是游戏之作,既然牵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在未知底细之前,又何必深究? ……须知此际帝京当中,多少暗流涌动,多少惊雷潜藏!若真不小心引爆开来,便是三王到此,僧道重生,也未必能轻易料理! (不过,大叔那里不好交待啊,难道要回去连夜再搞一身血衣送来么……) 退至墙外的云冲波,很苦恼的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放下手来,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位?” 随着他的说法,前方墙角处转出一名女子,拱手道:“不死者。有几件事情想要商议,可否移趾共坐?” 云冲波转过身来,见这女子也是一身黑衣,一时倒看不出年纪来历,道:“请问?” 那女子淡淡一笑,看向云冲波腰间,道:“适才伤了不死者的,便是在下师弟。”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摊开在桌上的血衣,孟染翰原来皎好的眉头皱得象是一只核桃。 因为听到萧锦带说他在现场看到一些痕迹,所以由孟染翰安排,将段法旷调离,又请对反真楼相当熟悉,多次上过三楼,与段法旷谈琴论曲的萧锦带前去查探。在孟染翰的估量中,这一次并不应该有什么收获,但萧锦带留下的痕迹却会让他生疑甚至紧张,而也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孟染翰才会开始亲自主持,来慢慢挤榨出段法旷身上可能存在的秘密。 但谁能想到,一次连试探都说不上的侦查,却直接拿回了如此“铁证”?! “这块玉佩……安排人暗中查一查可能的线索。” 上好的羊脂玉,中间刻了一个“孟”字,周围精雕出一条大蛇,首尾成环,样式极为少见,孟染翰正皱眉思索,却怵然一惊。 (该不会,对面早已猜到我们会有此一举……蛇为阴,象女身……这块玉佩,敢莫是向我传话示威么!) 只不过,与今晚惹来的另一个麻烦相比,这些事情,又都不值一提了。 (居然惹上了不死者……还伤到了他!) 怎么也想不通,云冲波为何会介入到段法旷的事情中来,但无论如何,孟染翰都不会相信这是巧合。 (不死者到底是在暗中监视段法旷,还是在暗中保护……难道……段法旷,他毕竟是“姓段”的人!) 苦思当中,却听到脚步声快速接近,跟着便听有人隔帘回报,说是一群捕快明火执仗抄了反真楼。 “据说是有人首告,说他涉及命案,而且……” 回报者为自己能在仓卒间就把消息打听的如此清楚而微感自豪,却不知道自己的禀报给孟染翰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你说什么?在段法旷的床下抄出了一件血衣,还有一块刻着‘李’字的玉佩?!” 第四章(下) 王者归来!时隔七个月后,正传又开始更新了……话说,还有人记得上次故事讲到那里了么? ---------------- “怎会有这种事情?” 天明后,听到了关于反真楼的消息,连一向深沉的仲达也不禁要陷入错愕。 血衣什么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仲达在意的是玉佩上的刻字。李慕先与法旷的会面虽非特别低调,但也绝对不会随便露出痕迹,从对水精舍入手,只会查到一位来自外地的大豪客身上,那末,这块玉佩上的刻字,到底是偶然……还是有着特殊的含意? (段法旷……这些变化,他自己知道吗?) 对于阴阳剑命案被追寻到段法旷身上,仲达并不在意,这本来就在他的考量之内。 刺杀?那只是这计划的第一步,以近乎“较量”的形式将帝象先与帝牧风强行卷入,才是这计划的真正开始。当各大世家各大势力或明或暗的现出身形之后,段法旷便再没什么用处,到那时,即使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段法旷的存在,仲达也自然有办法将线索铺设到他们面前。 说到底,仲达从来就没对这个“音乐爱好者”给予过完全的信任,在他眼中,段法旷身为一个“姓段的人”,才是他在这计划中的最大价值所在,围绕之,仲达设计了种种的假象,以确保段法旷能够成为一根引发混乱的导火索。 ……一根好的导火索,就应该在红莲绽放之前燃尽,而不是留存下来,提供更多的线索。 但现在,仲达设计的线索还未被一一发现,段法旷却已经落进了帝牧风的眼中,这也罢了……偏偏,还出现了另外一家势力,一家不知道为什么,在段法旷的衣柜里塞进了血衣和玉佩的势力! (需要消除掉之前安排的线索吗?) 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要安排下能够被人“自然发现”且没法反溯的线索并不容易,很多线头其实早在段法旷刺杀阴阳剑之前就已埋下,现在要强行起出的话,反而会带出更多的破绽。 (反正,只要有人能读懂陛下真正的心意,就可以了……) 快速写下几条指令,等今日随值的小太监快步退出时,仲达才笼起双手,慢慢坐在窗下,将自己浸泡在初升的阳光当中。 ……此时,仲达尚不知道,早在那包血衣被抄出来之前,萧锦带已先为帝牧风刺探过了反真楼,并且同样找到了一套血衣。 ~~~~~~~~~~~~~~ “肯定是假的。” 两名老公人毕恭毕敬的禀报着,他们都已年过五旬,吃了大半辈子的公门饭,虽然平日里敲诈勒索,欺下瞒上的事情没少作,肚里却都有真材实料,眼毒的紧。 “衣服上是鸡血,而且洒上去不会超过半天。” “尺寸也不对,段先生穿得要瘦一些。” “那玉是用罗刹国的白玉冒充的,又用猪血混上黄泥作了浆。市面上价格不会超过一百文,随便找家古玩铺子,这种玉佩也能排出几十块来。” “知道了,去吧。” 身上挂着大理寺的少卿,尽管多数时间里不会当真到衙理事。但曹伯道确实有足够权限来调阅案档,查问人犯。听到消息之后,他第一时间介入,尽管为了避嫌而未全面接手,却实时掌握着每一份线索和每一点进度。 “段法旷……” 当曹伯道问事时,曹仲德就坐在旁边,两眼微闭,一眼不发,直到公人们退走后,他才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却是:“昨天晚上段法旷刚好不在,是谁请走了他?” ~~~~~~~~~~~~~~ “昨天晚上是谁请走了段法旷,这事情就是谁作的。” 门生故吏朝中第一,那怕是刚刚经过了龙虎倾这样的变故,刘家也照样有能力得到及时且准确的信息,小音有事外出,便由正在府上的“绮里季”吴实牵头研究。 区区一个老琴师,本不足以让刘家的情报组织与策士系统启动,但当有流言说他牵扯进的正是阴阳剑那出命案时,其重要程度便被立刻上调,毕竟,这可是刘宗亮亲口交待下来,要全力介入的事情。 ……其实,对这一决策,刘家上下多有微辞,无论是谁在向大将军王挑畔,对正身陷危机的刘家来说都是好事,站干岸看河涨那本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事,又何必非要自己踩将下去?更不必说,到目前为止,在场面上正式介入的其它势力,几乎都摆明车马,在支持两位皇子中的一位,只有刘家是态度暧昧,遮遮掩掩,反而更助长了之前的各种流言。 在刘家这些久经历练的策士眼中,这样的陷害简直荒唐到可笑,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是究竟谁下了这个手,又是想将别人的目光导向何方。 “李,李,是想牵李家下水?还是……想攀扯上那位酒海剑仙?” 吴实正思量间,却听一个女子笑说道:“昨天晚上请段琴师外出,是三殿下安排的。”说着已推门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人,红发如火,却不正是小音姊弟? ~~~~~~~~~~~~~~ “段法旷,我见过他啊。” 对帝姓子弟来说,“段家”是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符号,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会引起他们的高度重视,还在七八年以前,帝象先就知道了有那么一位奇怪的段家后人,因为对音乐的追求,而放弃了自己的宗族与仇恨。 听曹仲德介绍完情况后,帝象先沉思一时,却道:“李……李?” 便端茶道:“多谢两位,请代问曹太师好。” ~~~~~~~~~~~~~~ 返回曹府的路上,曹伯道终于忍不住,向曹仲德发问,面对如此冷淡的接待,为何他还笑得出来? “冷淡?我没觉得啊。” 曹仲德笑道:“二殿下……是作大事的人啊!” ~~~~~~~~~~~~~~ “李……如果我是二哥,现在只怕就要怀疑到父皇身上了。” 边想边说,帝牧风浑不在意自己此刻的说话是否合适,在无名面前,他一向都有着完全的放松与信任。 “可笑的证据,粗陋的线索……但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笑?” 关于捕快们抄出来的那件猪血衣和一百文钱都不值的粗制玉佩,段法旷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在审判过程中刚开始表现出的惊慌,也被认为是正常的表现,但落在无名的眼中,这却是最大的可疑! ……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在段法旷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件血衣,一件的的确确是段法旷穿过的血衣,一件上面染的尽是人血,而且至少有三天以上的血衣。和另外一块玉佩,一块精工细制,上面刻了一个“孟”字,以及精美蛇纹的玉佩! “可恨那些衙役打手,一个个真是无能之辈,还没开审,便大声叫骂着说已经在你柜子里抄出了血衣……” 在无名看来,段法旷绝对有问题。需要考虑的,只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 苦苦思索,无名从来都是秉承着“怀疑一切情报”的原则来处理每条情报,段法旷到底是知道自己床下真有血衣,直到听到衙役叫骂出“柜中”云云时才放下心来,还是段法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从萧锦带拿到第一件血衣起,自己就已经走进了圈套?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在无名眼中,此刻最值得怀疑的人……李慕先! 以李慕先的身份立场,暗中安排剪除大将军王羽翼本就再正常不过。至于说刻意把自己形迹暴露,牵入事件当中,在无名看来,这也不过是“此地无银”之计。先自污,后自白,把自己放在强光之下,从而洗脱嫌疑。“而如果是前者的话……” 当段法旷成为怀疑对象时,与他有关的情况便被第一时间收集,现在,帝牧风手中的档案,正好翻到了记录对水精舍那顿晚饭的一页。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何成革作东,大会同年,结果孟蜀不忿赶至,双方大打出手,真是有辱斯文。” 这事情自然与段法旷没什么关系,但也算近日以来京中官场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刚巧发生在同一天,情报人员在整理时便随手合了进来。帝牧风此时念出,不过当作笑话,但无名的目光,却骤地凝结! “‘三名进士’孟蜀,我怎么记得,他正另有一个诨名……里曲之地,多有人唤他作孟大蛇!” ~~~~~~~~~~~~~~ “你们这些王八蛋,气死我了!” 花胜荣暴跳如雷,袁天心俯首帖耳,还不仅是他,连包村、黑小闲等几人在内,一字排开,个个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作错,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作错……” 夜来风波,报官云云,自然都是花胜荣的安排,却谁想,这事情是越作越乱,越作越错,明明安排好的抄拿,床下空无一物,倒在柜子里抄出一件血衣,血衣也便罢了,还偏偏是一件假到了让在场千门人员没一个有脸看下去的假货! “而且……那个‘李’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那个‘李’是怎么回事?!” “这个……花爷,这事似乎应该去问不死……” 一句话没说完,黑小闲便被大脚踹在脸上,向后飞起,更有几颗牙齿带血飞出,煞是好看。 “问不死?我他喵还想去问黑奸呢!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黑,我就问你好不好!你倒是告诉我,不死者半夜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到底那里去了!” 咆哮了好一阵子,花胜荣始终没法压抑住胸中的愤怒,双手神经质的痉挛着,指向天空,大声吼叫。 “……除了恶心自己人,就是恶心自己人,除了给自己人拆台,就是给自己人拆台,不打赏不投月票也就算了,连红票也懒得投……贼老天,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来一群脑残粉那样的读者啊!” ~~~~~~~~~~~~~~ 当诸多势力绞尽脑汁的时候,段法旷,被非常低调的放了出来。 虽然那些证据的确假到不能再假,但能够这样轻松的过关,还是因为从宫中传出的一句话。 “……汝等,欲加‘斩尽杀绝’四字于陛下乎?” 因为最高层的干涉,段法旷很轻松的离开了大牢,回到了自己的琴楼,依旧是那种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他挥退了想要问候的琴童,来到三楼,将自己珍藏的瑶琴一一检查,将被弄乱的琴谱整理放回原来的地方,光是把这些事情作完,就用了他一个多时辰。 ……夕阳已落。 独坐窗前,段法旷木然不动,目送那一轮红日缓缓沉落。 直到日光尽没,直到室内完全陷入黑暗,段法旷才慢慢将手抬起,按在刚刚从书架最底处取出的一架瑶琴上面。 ……却不动。 十指虚按琴弦,却全不拨动,段法旷的目光空洞、漠然,看向太阳落下的地方,喉间呜呜,开始唱曲。 声音嘶哑,曲调干涩,段法旷的歌声难听之极,简直象是两块粗糙的木头在相互摩擦,但随着他的歌声,那张琴却自行鼓荡,开始发出低沉的曲声。 “弹之不甚佳,独有人唱曲则琴弦自相属和……这,便是古琴‘吐绶’?” 颤抖一下,段法旷停住歌声,道:“你来了?” 在房屋最黑暗的角落里,隐约可见的人形矗立不动,道:“恭喜三叔,平安出狱。” 将十指提起,收回身侧,段法旷伛偻着身子,低声道:“有何可喜?” “……不过,是再苟活几日罢了。” ~~~~~~~~~~~~~~ 正如同仲达始终未有完全信任过段法旷一样,段法旷也始终对那位已逾百岁的老监保持着极大的警惕与恶意。 在与这自称“段继祖”的段家后人的第一次交流中,段法旷就明确的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而也正是通过两人的商议,才有了昨日的种种变动。 “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你居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当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且含着恶意时,段法旷已在警惕。接到邀请要出外演奏时,他第一时间通知自己的这个“贤侄”,而对方也果然没有让段法旷失望,只用一套粗制滥造到了极点的衣服,就使他平安过关。 “不过,我想我终究还是要死的,仲达的这个计划中,不需要一个活下来的段家余孽,我死没关系,但有的事情,必须有人接着做下去……所以,我现在要交托……” “等等,三叔。” 毫无礼貌的叫停了段法旷这近乎“托孤”的讲诉,来人无声的笑着,散发出浓烈若实质的恶意。 “三叔啊,有必要吗?” “小心翼翼的在仲达的鼻子下面苟活了这么久,已经使你的自欺欺人发展到了连你自己都深信不疑的地步了么?” “……你说什么?” 骤然尖锐的语音,完全没有对黑暗中的男人造成影响,依旧是用那种似乎带着嘲弄的声音,他道:“我说什么?你该最明白不过啊?” “别再假装自己是忍辱负重潜身敌营了……也别再假装自己是热爱音乐放弃责任了,三叔。” “你只是一个懦夫而已。” “你的确不怕死,但你害怕失败。” “你宁可被说成是叛徒,也不愿被人说是无能。” “因为害怕失败,因为害怕无意义的失败,于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忘掉了父祖的仇恨,假装自己是沉浸于一些更单纯更神圣更美妙的事情当中。” “但说到底,三叔,你只是一个胆怯的懦夫罢了。” “和我一样,三叔,你只是一个胆怯到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责任,闭上眼晴,逃避在外的懦夫啊……” ~~~~~~~~~~~~~~ 在花胜荣咆哮愤怒时,云冲波正站在白虎观前。 昨夜,子羽发出的邀请其实只是一个地名,而之后,云冲波并没有立刻赴约,而是返回反真楼,坐在远方,默默注视。 ……所以,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天亮之后,他在城里转了半天,先打听出白虎观的所在,然后围着白虎观走了两圈,最后,坐在白虎观对面的小店里,撕了一碗羊肉泡馍,直吃到一头大汗,才心满意足的踱过来,举手去敲白虎观的门。 应声而启。 神色阴骛的老人,站在门内,态度还算友好,但使用的礼节却让云冲波感到相当刺眼。 “话说,要是我早上刚看完的书没错的话,这应该是迎接皇子、亲王什么的礼节吧?” “难道不对吗?” 以一种“这种问题我都不屑和你辩论”的语气,老人一语揭过云冲波的质疑,开始自我介绍。 “在下子夏,不死者,久侯了。” 听到“子夏”之名,云冲波也不由得端正了几分神色,庄庄重重的拱着手,边说着久仰边还了礼。 今天的云冲波,早已不复当年对儒门“古名”制度的茫然无知,经过前后两次的恶补,特别是对儒门相关东西的专门了解,他现在只要听到对方的古名,就大致能够知道对方在儒门中的地位与分工。 子夏,与子渊、子贡、子路、子我……等名字一样,是儒门最高等级的古名,名列十哲,初代子夏更被认为是后世“法家”的初祖,也正是因此,儒门中历代子夏的分工多是侧身于子贡之后。在云冲波看到的资料中,当代子夏是与老文王同一时代的宿老,参加过多次对太平道的镇压,目前的分工,是协助子贡处理绝大多数日常工作,也是儒门中除子贡以外,对“黑暗儒者”们有最大影响力的一员。而换一种方式说,子贡虽然身为儒门副帅,但绝大多数日常事务,却根本不会也没必要被呈到他的面前,而是由子夏等人分而理之。纯以实权而言,当代子夏在儒门当中列在前三,稳居颜回之前。 “今日帝京,风云激荡。” 完全没有迂回进入话题的意思,子夏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邀请云冲波的目的。 儒门大举入京,是为了协助内宫稳定局势,防止出现完全失控的灾难,但云冲波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贪狼、九天两位,早已离去,而不死者入京至今,也未曾与太平道在京中的势力作任何接触。” 听到这里,云冲波只能苦笑:至今仍然潜伏京中的教徒,那都是最高等级的机密,也是最忠诚最有能的一部分,但显然,至少对儒门来说,这些人……并非全然的“秘密”。 “也正是因此,才让在下下决心与不死者沟通。” 多个势力的多番考察,都确定了云冲波的确没有统领大批太平道众入京,独处京华,却安之若素。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可异又可怪的事情,对与帝姓关系最为密切的人来说,这是让他们心生狐疑却又没法开口讨论的事情,而对子夏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情”。 ……对儒门来说,任何显示云冲波与太平道保持距离的事情,都是“好事情”。 “老王爷虽已过世……但是啊,不死者。” 顿了一下,子夏慢慢的道:“当年羊墩山上的说话,永远都是有效的。” ~~~~~~~~~~~~~~ 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这位神色阴骛的老人便起身送客,但,在云冲波离开之前,却有年轻的儒生过来敲门,表示说,颛孙先生想请不死者过去坐一坐。 (颛孙……颛孙师,子张?) 这可算是云冲波今天最大的意外。子张?怎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个人? 读过论语的人,基本都会记得这个名字,儒门弟子众多,也很有几个学生是不怎么讨初代夫子喜欢的,往往以被批评的反面典型出现,子张正是其中之一,除此以外,这个名字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 ……但,现在的云冲波却不会这样想。 虽然在论语的记述中没有展现出什么光彩,但初代夫子身故后,儒分为八的那个时代中,子张之儒,却曾是八儒之首,位列所有同门之前。而在那些与夫子并列的巨人口中,对他也多是看高一线。 ……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参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 那是当年南华真人对夫子门下诸生的评价,勇、智、孝、仁、武,子张据其一,这是极高的荣誉,在得到这样最高评价的五个人中,有四个人最终成为儒门继夫子以降最高等级的传说,子路,子贡,子舆,子渊……唯一没能列名十哲的,只有一个。 ……子张。 与子夏一样,当代子张是上一代儒门的人物,已是白发苍苍,更有着与子夏完全不同的气质:面色黝黑,手脚粗大,看上去说象是工匠也好,说象是老农也好,总之绝对不象云冲波心目中的儒生。 (这家伙……初代子张的确被指责为最象墨家的儒生不假,但他只是继承了这个名字而已啊,没必要作到这样十足吧?) 但这也的确使云冲波对子张产生了一些好感,毕竟,在太平道自己的传承中,也记载着说子张之儒的理论,是最接近于原始形态的太平道。两人的交流也的确愉快顺畅:云冲波发现,面对这位老人并非刻意作出农人的模样,而是的的确确的精于农事,在交流之中,云冲波更感觉到,出身田畋的子张,对于太平道似乎有着一种比别人更多的理解与认可。 “天下太平,并不是太平道一家的理想,当我儒家提出天下大同之目标的时候,道家,还尚未成形呢!” 这种透着傲气的说话,若换一个人来,可能就会引起交谈者的反感,但当子张张开那牙齿已脱落近半的嘴巴,呵呵笑着说出时,就透着无比的自然,让云冲波没法生出任何的反感。 “不死者,我只是单纯的感到好奇,您孤身入京,到底是来作什么的呢?” 面对这个已然垂垂老矣,却仍然有着健康且温和目光的老人,云冲波犹豫一下,作出回答。 “无论您信、或不信,我来帝京……只有一个目的。” 微笑着,却在不自觉中把手掌按在了刀柄上。 “我想试试看,有没有机会杀掉皇帝。” ~~~~~~~~~~~~~~ “不死者,好象仍然有着迷惑。” 云冲波离开之后,子夏来到子张的房间里。此时他们的身上,既无阴骛,也不显老态,更没有刚才只是听到传话时便微微皱眉的神色。 ……适才的一切,本来就是两人的相互配合。 从来没有放弃过把云冲波拉回“秩序”当中的努力,在儒门看来,一位身为“不死者”的皇族,绝对奇货可居,有着极大的价值,若运作好的话,甚至有可能为如何结束太平道与帝姓之间的数千年纠缠找到一个新方向。 “他对‘太平’的信仰没有问题,但却并不完全认同‘太平道’们的行事,他还在摸索,他想自己找到一条通往太平的道路。” 手指头慢慢敲着桌面,双目微闭,边想边说,此时的子张完全没有了老农的气质,浑然便是那种一语便决人生死祸福的上位者。 至于“刺杀”云云,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的两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云冲波也许现在已比离开檀山时老练了无数倍,但面对子夏和子张这样的老人,他仍然还是一杯一眼就能看透的清水,顶多,也就是滴了几点墨汁而已。 “但,他的目标该确和宫内有关。” 当今天下势力当中,论到对“人心”研究,儒门可称第一,尤其是这些有过数十年历练的上一辈儒者,即使不是子贡在此,他们也有足够的实力看破谎言,和从谎言当中看出真实。 “不死者,他现在好象已经完全消除掉了对自己另一个身份的抵触情绪,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打算将之作尽可能的运用,从中得利……” “他的入京,是看准了建储在即的时间啊!” 这倒也不是什么新的结论,早在听说云冲波单身入京,而且毫不避讳的站在阳光下时,儒门便已认为云冲波是想要实时观察两名皇子间的暗斗,并寻找将之引爆的机会。而今天的接触,也只是让他们再次强化这一认知。 “但如果这样的话,不死者的目标……” 沉吟一下,子张摇摇头,又道:“子羽的话,不适合牵制不死者。” “无妨。” 淡淡的笑着,子夏道:“你没注意到,子贱今天的情绪不是太好么?” “哦?” 平日里多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子张还真没注意到这些地方,但他反应何等之快?登时便道:“子敛?王爷终于肯将这个古名予人了?” 子夏点点头,也显着颇为感慨,道:“受名之后当即上路,这几日大约便可进京,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真是后生可畏!” 子张也慢慢点头道:“这是准备要在二十年后接取子路之名了,也难怪子贱心里会不舒服……刚毅特立,不色挠不目逃……漆雕一脉的任侠之儒,让他们去牵制不死者,确实再合适不过!” 第五章(上)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九。 “总之,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有气无力的趴在桌面上,连坚韧不拔如花胜荣这样的好汉,目光也开始有些散乱无神了。 这几天来,花胜荣算是让几位千门后生开了眼,端得是空手画鱼,平地抠饼,一番布置终于又安定了何成革的心思,让他复铁下心来,要化解自家这场飞来横货,而更难得的是,明明是乱中出错,布置好的“孟”字玉佩变作了“李”字,花胜荣却仍然能够扭转乾坤,把何大老爷的仇恨牢牢锁定在了孟大少的身上。 但谁想……风云变幻,一至于斯! 从昨天开始,京中突然有流言四起,道是那孟蜀看似荒唐无稽,其实自有手段,居然走通了朝中新贵,英正英大司马的门路,投效幕中,至于最近这干子杀人案件,正是由他在当中牵针引线而成,至于亲自下手的,那当然就是英老大人,以他兽神诀的威力,区区一个何成笏,那还不是手到命除? 按说这条流言当真是荒诞不堪,别得都不说,光是何成笏身死那天晚上,能证明英正绝对不可能在现场的就有大几十号人,要这样都能飞过去杀了何成笏,那除非他是陆地神仙,分身有术。但……事不干已的旁观者或者可以这样轻松评论,何成革身在局中,又岂敢轻视任何一条信息? 而似乎是嫌这样还不够劲,另一条消息也终于传播到了何成革耳中,他那个被刺杀暗巷的弟弟,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非止暗中有着官身,更据说还是当今宗室当中第一重臣大将军王的心腹! 当听到第二个消息时,何成革的脸色已完全崩溃,流着泪就回了家,一路上嚎哭不已,说话已是断续不成体统,身边长随努力支起耳朵,也只隐约觉得老爷似乎是在边哭边说:“神仙打架……打到我这小院子里作甚?就不能把我当个屁放掉吗!”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指望他会还有勇气去和孟家揪打,先前所定的种种图谋,如今尽化流水,花胜荣大为沮丧,只觉得面子上大大的过不去。特别是那些随他入京来“见世面”的青纳后生,很有几个这几天看他眼神已有些变化。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连花胜荣也没了主意,其它人自然更是茫然无措,如包村黑小闲几个倒也罢了,反正千门行当原就是失风次数要远远高过得手次数,那袁天心自知近来办事不利,多半本月便要兵解,端得是面如死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不能放弃,我们还有机会!” 面色狰狞,花胜荣怒道:“老子就不信了,这般两头肥羊,能有本事飞掉!” “既然破胆了,那就照破胆了的路数来……你说那谁,现在说是那什么英大老爷下的手杀的人?” 一拳锤在桌上,花胜荣道:“那就是他了,放话出去,就说是这姓英的杀人成性,一动就要灭人满门,不光那姓何的是他杀的,那个管家也是他杀的!何成革既然犯上了他,灭门那是一定的,除非肯破钱免灾!” ~~~~~~~~~~~~~~ 阳光斜照,仲达坐在窗下,翻阅着今天的呈报。 (三殿下那边,到底是看出了什么?) 昨日流言忽起,将矛头指向英正。十三衙门很快便查清来源,是帝牧风一脉的人手在散布掀动。但同时,这也被当成笑话,因为,足足有近百名中级以上的军将,可以为英正作不在场证明。 (但是,如果是查对第二次命案的话……) 相对于何成笏的死,文八度这条性命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根本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也只有仲达才知道,那个人……正是英正亲手所杀! 这条性命本无意义,在仲达而言,这只是一个预先埋下的后手:用一条看上去没有任何意义的性命,来模糊追踪者的视线,和把焦点给捆在铜瓦居本身上。甚至连文八度本人也是随机选择的结果,据英正的说法,他本来想杀的是店内的三掌柜,但当天看到这文八度披橙挂紫,在门前叫骂,只觉此人着实贱到出汁,便随手吊起来打杀了。 前后均有周密掩饰,但也留下细碎线索,在仲达原本的计划中,是要到当段法旷“杀人凶手”这一身份被揭露人前之后,才会引导追踪者们把目光投回铜瓦居,而随之将被他们挖掘出的英正身份,则将有助于他们继续沿着仲达铺下的道路,最终走向帝少景所希望看到的那个结果。 (多数人只会当这是一个笑话,但如果真有有心人去仔细查对英正小子的行踪……) 仲达正在思索的时候,一名小太监快步走进,呈上了最新的简报,仲达接到手中,刚刚翻开第一页,便,顿时僵住!映入眼中,赫然正是最新的流言,直称铜瓦居前后两起命案,皆是英正所为! (步步争先,步步紧逼……是曹家小子,还是桃园的两个后辈,不……难道说,天机紫薇,已然入京?!) ~~~~~~~~~~~~~~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一,帝京,何家堡。 何成革觉得自己很冤枉,非常冤枉。 何大老爷的名声,可是出了挑的好啊! 进士及第,历任全是清要,从不卡位抢位,只在宦海中悠游十年,便致仕归家。平日里也不怎么抛头露面,只是专心的作些善事。四里八乡,那个不知道何大老爷心地善良?佃户家的媳妇、丫头,那从来都不会白睡!顶少也得打赏十来个大钱,兴致好时,连小子也会一并抬举!有时遇上男主人想不开,竟敢动手冲犯,何大老爷也从不灭门,顶了天也就是把那不开眼的家伙打断四肢丢进河里,只要他们能自己游上来,何大老爷宽宏大量,绝对不会再算后帐。至于身后的孤儿寡母,更都会替她们联系好窑子里的去处,断断不会让她们饿死! ……行善积德,莫过于是! (我这样的大善人,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自从何成笏死后,何大老爷便诸事缠身,万般不利,偏生这当中他自己真真是半点缘由不知,半点事情未作,端得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正如此刻! 眼前两人,一个方面大耳,一脸正气,一个面如满月,一脸笑意,偏生坐姿嚣张到了极点,两个人,四只脚,统统翘在了桌子上面。 “何大人,明人莫说暗话,你现如今恶了英大司马,那是死定了的,天上地下,没人救得了你。” “……除非,我家太傅愿意出手哇!” ~~~~~~~~~~~~~~ “什么,刘家的人,去何府上敲诈,让他投献?” 听到这个消息时,帝象先的第一反应便是“开什么玩笑?!”刘家是什么?是自开京赵家入主帝姓以来便与国同休的朱紫世家,穷富极贵,虽然也未少作巧取豪夺的事情,但……几时会有这般难看的吃相了? “啊,倒不是太傅府上的人,不过……大风歌出手,也就等于一样了吧?” 据说,前往何府上放话的共有两人,皆是“大风歌”中鬼骨香的族人,最近随她一起入京。 “一个叫鬼踏溪,一个叫鬼踏沙……听说,还是当今鬼纳大族王鬼踏江的亲弟呢!” ~~~~~~~~~~~~~~ “鬼踏溪?” 对这个名字,帝颙嗣没有任何印象,但几名近来才从南方撤回的军将却都知道,纷纷开口介绍。 “居然是鬼踏江的亲弟……那个家伙,可是头老狐狸!” 颇为狐疑,帝颙嗣实在没想到,从自己一名手下被刺杀开始,这事情居然会如雪球般一路走大,搞成了现在几乎将所有大势力都卷入其中的样子。 “鬼纳一族才不会甘心作刘家走狗……年初百纳大会之事,最后的结果很是可疑。中间太平道不知作了多少手脚。他们跳出来,也未必就是刘家的意思。” ~~~~~~~~~~~~~~ “居然把这些人给忘了。” 听到消息的速度只比宫中稍慢,子张子羽外出访客,子夏子贱隔桌对坐,讨论着最新的情报。 “鬼踏江是雄才大略之人,一统百纳,自立为王之心,从未放弃。而从现在看来,百纳之地和太平道间,显然已有默契,若说不死者能够调度他们,也不是不可能……但,目的何在?” 两人正说话时,却有年轻儒生快步奔进,送来了最新的情报,子夏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立刻阴沉下来。 “……就在刚才,鬼踏沙鬼踏溪两个,在街里转了十七八圈之后,易容更衣,与不死者碰了头!” ~~~~~~~~~~~~~~ “原来是你们两啊,好久不见哩!” 一上马车,云冲波就热络的招呼起来,倒是鬼踏溪鬼踏沙两个,从认出他开始,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 “想当初,咱们在雪域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打过两位哩,真是不好意思……你们早说自己是千门的人嘛。” “放屁,你才是千门,你全家都是千门!” 终于忍无可忍,鬼踏溪跳将起来,破口大骂。 “要不是看在百纳一家的面子上,谁肯和你们这些骗子来往!” “……嗯?” 三人吵吵闹闹一路,云冲波好容易才搞清楚,这两人原来还真不是千门中人,是花胜荣偶然听说他们也入了京,于是动用自己面子,请动青、红、黑三纳京中人物,才算是说动两人,打上刘家旗号,过来作事---自然,那报酬也是极高的。 “……贵宾远来,欢迎,欢迎!” 说话间,三人已到地头,车未打帘,已听得花胜荣大嗓门传将进来,端得是一团喜气。帘儿打起时,只见几人并肩站在门外迎接,其余几个倒也罢了,当中一人,居然是现在身份地位早已不是诸纳可以想见的青兕! 以青兕在纳地的声威,便是鬼踏江亲至,也要客气三分,鬼踏溪鬼踏沙一见是他,路上嚣张,顿时却了三分,等看明白青兕等在这里其实是为着云冲波时,更觉悻悻,气焰倒是消下去了。 花胜荣一一介绍,原来今日席上,除了花云二人外,皆是百纳中人,鬼、白、红、青诸部皆有,各各身份非凡,若不是族中首领头人,便是在京中厚植多年,如花胜荣所带来诸人,那是连上桌资格也都没有的。 起初时推杯换盏,气氛倒也热烈,但不一时间,便渐渐冷将下去,语言间冷枪热箭,丢个不停。云冲波听得一时,倒也渐渐明白个中关系:白纳鬼纳互看皆如仇寇,然后又一起看青纳不起--偏偏坐上还有一个青兕,红纳两个中年人倒是努力调和,却又被白纳讥笑说我们纳人的事情,要你们多事? “喂,我说,红纳是客家人?” “嗯,云爷您不知道吗?” 与云冲波坐在一起的一位青纳族人低声介绍,原来数百年前,红纳曾经接纳过一支南迁的客族,后来合而为一,因为有这段历史,红纳在百纳当中颇吃过些亏,也有人讥讽说红纳之所以最热心于“夏化”之事,就是因为他们已非真正纳人。 “哦,这样啊?” 其实对什么红纳黑纳的来历并不真正上心,云冲波也只是随口说话而已,谁想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花胜荣早插话道:“毛个客族啊!几百年前的传说,天知道是知是假,也就是那些老家伙自己认真了……我呸,百纳很丢人么?非要把自己向夏人那边靠!” 这话说起来其实已然伤人,但连同红纳两人在内,满桌都只当听不见,先前和云冲波说话的那位青纳族人更偷笑着为云冲波介绍道:“花爷和红纳的关系其实挺差的,主要是前后两代老族长,都觉得他……” “不用说不用说,我能理解的!其实我也常常很想揍他的!” 一番话说的花胜荣是暴跳如雷,满桌纳人却是轰然大笑,便连鬼踏沙鬼踏溪兄弟也跟着嘲弄了几句,一时间气氛倒是好了许多。 转眼之间,酒残菜销--托了云冲波中间一句话的福,后半程气氛倒是好了许多。酒足饭饱的几人,正说说笑笑间,却忽地听得一声惨呼,直如杀猪一般:却正是先前出去净手的鬼踏沙的声音! 众人抢出来时,只见鬼踏沙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的,正在地上打着滚的嚎命,对面站着一人,手里提对日月双轮,却不正是“大风歌”中排名最未的寿十方? “这位呢,不过是二姐的族亲,却冒我刘家名头,招摇撞骗,今日正巧相见。” 微微的笑着--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笑意,寿十方道:“不意惊动各位,有佞了!” 丢下一句话,不待云冲波青兕等人答话,寿十方已然退走,只留下一个鬼踏沙可怜巴巴躺在地上,哀号不停。 怔怔看了一会,花胜荣忽地转身,大力扯住鬼踏溪道:“佩服,贵家真是大气魄,大手笔,老花服啦!” “钱也不用退啦……今番事情,爷们认栽了就是!” 第五章(下) 第三更了! ~~~~~~~~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一,帝京,反真楼。 月在中天。 段法旷独自坐在窗口,怔望清光,虚抚五弦,铮叮之声,断续不成片段。 “三叔……你该走了。” 大汉“段继祖”出现室内,就和先前几次一般,高大的身躯飘忽若烟,明知对方正站在自己身后,耳力可辨毫微的段法旷却完全“听”不出背后有人站着。 “……你不是说,再等几天,才是好的时机吗?” “刘家用最粗野的办法破局了。” 对京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显然非常熟悉,来人缓缓介绍了不过发生在两个时辰之前的事情,最后更作出总结。 “……本来,这是一出乱局,每个人都怀疑是别人在暗中操弄,相互猜疑的他们,想得越多,就越不会急于出手。” 但寿十方的一刀,却破坏了这种平衡,刘家用这种粗鲁、粗野的方式,来表明了态度:自己,要从这个无灯无火的三岔口里退出去了! “这不是我们布的局,我们只是适逢其会,知道的多一点而已,但现在……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如果等到大家都退离三岔口再揭盅,那真正布局的人,便要成为笑话了。” 目光微微闪动,依旧盯着天上那七分丰满的明月,段法旷道:“但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我?” 突然笑了起来,段继祖道:“三叔啊……您没必要担心,我不想用你的人头作些什么,但也不会再给您说些什么。” “您既然背离了家族,那,家族复兴的计划,也就和您没了关系。” “复兴……么?” 嘴角抽搐了一下,说不上是刺痛还是嘲笑,但随后,段法旷再也没有说话,他沉默的起身,沉默的收拾东西,沉默的离去。 走到窗前---却刚好止步于投进室内的月光,一直站在黑暗当中的段继祖看着远去的段法旷,突然呵呵的笑了起来。 “复兴……家族……哈哈,哈哈。” “三叔啊,我当然不想要你死,我当然不想害你或牺牲你……因为,这本来就没有必要啊。”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我们,都是被肩上的责任吓到喘不过气,于是索性抛下责任,逃离家族的人啊……” ~~~~~~~~~~~~~~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二,禁宫。 “段法旷居然逃了?” 声音中并无愕然,反而显着感到有趣,帝少景放下手中书卷,看向仲达。 就在昨天夜间,极具爆炸性的线索被放出,环环相扣,直指段法旷,在一一剥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干扰量之后,终可确认段法旷便是那个杀了何成笏的凶手。 这自然是“机密”,所以,它也就和其它官府中的“机密”一样,无足而走,无翼而飞,一夜之间,已为京中诸大势力所知。 ……但,此时,反真楼上,人已去,楼已空! “永远抢先一着么……真得只是偶然,还是对面有人?” 出奇现出犹豫之色,仲达沉吟一下,才道:“我说不好……看不清楚,根本看不到任何脚印。” 却又道:“那又如何?” “段法旷已然出逃,两位殿下和想落局的世家都已发动……接下来,只消看究竟谁能体会个中真意!” ~~~~~~~~~~~~~~ “兜兜转转回来,终究还是着落在段家子弟身上么?” 低声说笑,太史霸左手扶额,右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声音渐小。 “逃了……但又能逃得多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各大势力都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快速作出应对。时未过午,段法旷所出城门,所去方向,已皆被查明,而随后……按照那城门守卒的说法,便是:“天都冷下来了!” 弃命卒、寿十方、傅果、黑暗儒者、影子杀手、十三衙门……一队又一队的骑士飞马而走,追赶前去,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刺客与杀手,是长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即使正午阳光的照耀,也驱不散他们身周无时不在的寒意。 “可是……” 皱眉一时,索性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太史霸喃喃道:“这,到底是在想要什么呢?” 却忽听人笑道:“当然,是想要人代他下手构陷啊。” 太史霸愕然张目,失声道:“大军师,您,您怎么来了?!” ~~~~~~~~~~~~~~ 已近黄昏。 缓步而行的马队虽然步履不急,却格外的透着精气神出来,就算隔上一条大路,也能让人感觉到那股子压不住的喜悦。 他们当然有理由喜悦,就在刚才,在无数最优秀的战士与刺客的围剿中,他们率先打乱形势,最后更由傅果以身涉险,刺下致命一刀,将这由当今天子亲口要求“用心缉拿”的凶手击杀。 ……他们甚至刻意放弃了活捉的机会。 “段法旷与酒海剑仙以音律相交,死的人又是大将军王的心腹重将……这当中的事情,聪明不了糊涂了。” 傅果为人阴柔,不喜交际,却最信服无名的判断,既听如此说,便全力相搏,也正是因为这种坚决,才终于成功抢在弃命卒的匕首之前,将段法旷刺杀。 心下颇为愉快,只强自用格致工夫镇压着,帝牧风微笑道:“我不是二哥,没本事与你们共临矢石,但共谋一醉的酒胆倒还有些……”正说话间,却忽听得远方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只见黑烟裹着火光,冲突而起。 “那是?” 心下忽地便觉有些不安,帝牧风开口询问,一时便知,那却正是何大老爷何成革何进士的家宅所在,一时更觉不快,便遣人去打听消息。 不一时间,走马回来,何家却非走水,而是吃凶徒闯入,也不取财,也不劫色,只将何成革与府中一个唤周羽洛的管家一并捆了吊起,细细用刀去剐,复又放火烧了何府。 “现如今,捕快早将他们前后围住—那两人倒原也没有要逃的意思,他们自称是……” 听到这里,帝牧风已不感兴趣,正要挥手遣退,却忽听身后“阿”的一声惊呼,竟是无名! 探身向前,无名颤声道:“这两人……想是大将军王的旧部?!” 那探子怔了一下,道:“正是,他们自称出身平南九道军……”却见无名已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向帝牧风道:“殿下……我们错了!” ~~~~~~~~~~~~~~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三, 朝会时分。 文武齐聚,大将军王亦站在行列之中,虽无盔甲在身,但顾盼之际,威势凛然,仍如阵前交兵一般。 帝牧风很快禀报完了擒杀段法旷之事,帝少景似并没什么兴趣,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按说,这般刑名之事,本就没资格拿上朝会,纵然这是曾由帝少景亲自吩咐两名皇子分头查办的案件,也照样阻止不了部分官员心底的不满。 而之后,却又更有御史出列,开始一本正经的禀报昨天何成革家凶案的经过,这更激怒了那些列会官员:须知这里是朝会,是决定大夏千万国土亿兆生民运命的中心所在,不是巡城兵马衙门也不是大理寺!直到那御史朗声报出二人履历,堂上呼吸之声,才为之一滞。 无数人的敌意纠集凝聚,早自似乎变作有形有质,而当那中间又加上了来自大将军王的沉重如山的注视时,饶是这御史见惯场面,也不自禁的要打个寒战,念错几句。 (这些蝇苟小人!) 心下冷哼,帝颙嗣扫视一圈,最后还与帝少景对视一时,方低下头来,默默忖度。 昨日之事发生,他也是大为惊疑:那两人确实都出身平南九道军马,但现在各已转官,皆在京中供职,虽也时常前来拜望,但讲起来,一未承自己厚恩,二与何成笏无深交,却那有这般愤慨的道理?更何况……从头至尾,这又关何成革什么事了?昨日里,府中纷纷扰扰许久,却终是没讨论出个长短。 (……伏龙不在,余下谋士,便没一个顶用的!) 正思量间,却听帝少景缓声问道:“太傅,从刚才起,你便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有什么见地?” 正如帝少景所说,从刚才起,刘宗亮就一直显着心不在焉,似乎在分心思考什么,此刻被突然发问,方悚然道:“……臣失礼!” 又正一正朝服,恭声道:“臣方才,只是想到了吾家一些旧事。” 这句话说出来,当真是莫明其妙之极,顿时便有几名官员肚里嘀咕:“刘太傅这敢情是被道师那事情吓破胆了么?” 阶前诸人,却已有几位面色一变。 脸色最难看的,是帝牧风,当听到“吾家、旧事”几字时,他微一斟酌,身子便是一颤,欲言又止。反应最快的却是艾大学士,身为此刻殿中第一饱学之士,他第一个便反应过来,脸上微现喜色,踏前半步,沉声道:“太傅所思……可是羊胜、公孙诡之事?” 刘宗亮躬身道:“正是。”一旁早黑了不知几张面孔,大将军王反应最钜,盯着刘宗亮,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 “羊胜、公孙诡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顶尖儿的刺客。” 英正从来不爱坐轿,今天却破了例子,半闭着眼,靠在轿中,听丁公威为他解说甚么“羊胜、公孙诡”的典故。 那还是刘家身为帝姓的时候,当时,国中方经变乱,最严重时半壁皆反,乱军传檄天下,帝京中一日数惊,是皇弟帝孝梁自领一军在外,堵塞要道,日夜血战,顶住了乱军的势头,如是百日,终于迎来了胜负转机。 “哦,存亡之功么?” “可以说是了。” 重功当厚赏,帝孝梁以功封王,割地封建,自设百官,制度一如朝廷,但似乎皇帝觉得这样还不够,居然在他某次入朝时,说出了“千秋万岁后传于王。“这样的话来。 “什么?!” 这一下真是惊到,英正愕然张目,道:“……皇太弟?” 之后不久,朝廷中便开始议论立储之事,既有兄长的承诺,又有母亲的支持,帝孝梁信心满满,投入到了这“天下第一大事”的争竞当中,但结局却令他意外,在以某袁姓重臣为首的一系言臣强力游说之下,储贰之位,最终还是为皇子所得。 “……然后,就是羊胜、公孙诡的出场了。” “泄愤么……可笑,何不用于当初?” 面对当时天下最顶尖的两名刺客,包括袁丝在内的十数名言臣根本无从反抗,不数日间,皆横尸街头,而之后,两人更为了不连累自家主公,概然饮刃,切断掉所有通向帝孝武梁的线索。 “蠢货……谁在乎证据?天子看人,是论心不论行!” 依旧闭着眼,英正只丢出冷冰冰的点评,而之后的发展,却似乎证明他说的不对,帝孝梁得到了皇帝的原谅,兄弟间的亲情和旧日的军功加起来,似乎足以抵消掉之前的矛盾与伏波。 “然后……帝孝梁就死了。” 死因相当荒唐,某天有人献了一头牛给他,脚是长在背上的,他看到后,心里十分厌恶,就得了病,很快就死了。死后,皇帝极为哀伤,自毁肌肤,饮食皆废。而天意似乎也在证明他们的“兄弟情深”,就在这同一个月内,先后病死了三位藩王,简直象是要一齐到地下再作兄弟一样。 “呼……” 听完了整个故事,英正长长吐气,但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就讲述本身提出了批评。 “你后面那些已经讲得太远了。羊胜,公孙诡的故事……说到底,就是一个有军功,掌军权,受封亲王的皇弟,与自己的侄子争夺储位不利,于是派出刺客杀人泄愤的故事,是吧?” 丁公威躬身道:“是”。 “刘太傅,艾学士……都是有学问的人哪!” 长长叹息,英正嘿声道:“羊胜、公孙诡算什么……还是读书人狠,杀人不用刀啊!” ~~~~~~~~~~~~~ “老五。” 依旧是那遍挂历代亡国君王字画的小小书房,帝少景与帝颙嗣对面而坐,两人的表情是几乎一样的漠然。 “你自请出外吧。” “击杀道师之后……便立刻与刘家媾和了啊。” 似乎全不相干的答复,还带着长长的叹息,帝颙嗣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之色,道:“让我去那里?金州?” 见帝少景沉沉点头,帝颙嗣冷笑一声,道:“制西域,扼北庭,玉门如铁,河山环锁……陛下,您倒不怕我西出阳关,便不识故人么?” 帝少景“唔”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目注帝颙嗣----明知他已然功破身残,帝颙嗣却仍觉如被巨兽盯视,毛发逆张,情不自禁之下,几乎已将第九级力量提起! “老五,你也知道,我一向偏心象先,自少年时,便强他兄弟两个文武分途……你还曾劝过我说,这将来怕有损兄弟之情。” 默默点头,帝颙嗣亦借此动作将自己视线移开,不再与帝少景对视。 “但后来……象先西去金州,空手作成偌大事业,白地里拉扯出一支军队回来,却因此而失了我的心意……你可想过,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帝颙嗣当然想过,非止他,所有对“下为皇帝是谁?”这问题感兴趣的势力、个人都想过,而最后为最多人所接受的共识,则认为帝少景正值春秋鼎盛,帝象先对军队介入和掌握到这种地步,已超过帝少景所能忍耐的底线。 “……当然不是。” 目光中亦有嘲弄,亦显失望,帝少景忽道:“当年我与大哥相争,仲公公且不说,两位老王爷都持默许……你可知,武德王当年,为何如此?” 方续回前话道:“象先他在金州作的很好……压制完颜家的野心,阻止项人的企图……他错在最后一步。” “他不该,把那些人带回来。” “那些人……几乎都是夏人啊!” 一句话出口,帝颙嗣呼吸忽停,双目张大,一直也漠然如止水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惊疑、恍然……乃至惭服的神色! “老五,我让你去……去又何妨?” “便能割据了金州,又有何妨?” “安西将军变作太宗武王……但那又有何妨?终究,是我中原衣冠,终究,是我夏人地方!” ~~~~~~~~~~~~~ “王爷。” 离开禁宫时已过午,帝颙嗣端坐桥中,身侧只有杨继之一人陪坐。 “作准备吧,咱们终于还是要去西边啦……” 听到这句话,杨继之的反应却颇怪异,虽显惊讶,却更多是那种“果然如此?!”的惊讶,看在眼里,帝颙嗣苦笑道:“所以说,咱们终究是厮杀汉哪……幽微深处,难以测摸!”说着,自怀里摸出一只锦囊,丢在面前方几上,呐呐道:“申生……重耳……金州……嘿!” 那只锦囊,是鬼谷伏龙西去前所留,当中内容,除帝颙嗣外,也只有杨继之曾经读过。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出外而安! 第六章(上) 帝少景十三年,六月初七 在“大将军王西去”这件事情上,朝廷所展现出来的效率是惊人的,前后不足一月,一切已然齐备,就在方才,大将军王已然启程,千乘万骑,迤逦向西。 两个月内,敖复奇帝颙嗣先后前赴金州,一是天下最强者之一,一是帝家实权亲王,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帝少景的帝王心计,要将帝颙嗣投诸八荒;也有人说这是帝少景的慈悲心肠,不想再亲手诛除又一个兄弟;还有人说这是天心已怒,大将军王统领大军出关之日,便是黑水完颜家覆灭之时;更有人说这是针对项人,敖复奇先行检定战场,待大军一至,便要北出草原,犁庭扫穴;甚至有人说这确实是陷阱,针对的却是敖复奇,继道师、佛尊、太平上清之后,天地八极,很快又将陨落一人……林林总总,不一而论。 “五叔这次……真是太意外了。” 无论当时多么扑朔迷离,俟尘埃落定后,一切终还是要展现人前,亦只是到了这时,诸家谋士才在愕然中,面对了自己的无能。 在击杀张元和稍后,帝少景便与刘宗亮完成了沟通,道师尸骨未寒,刘家已开始与帝宫就如何清洗大将军王开始研究合作。那怕事后来看,这……也太过让人目炫! 无名、曹奉孝、曹仲德……对他们来说,这完全称得上是一次打击,当中又以无名为甚,毕竟,在他,这不仅关系到“主公大业”这公事,也牵扯着“谁配继承一子单传的桃园”这私事。尽管说归除到最后帝牧风仍然是得大于失,他也还是郁郁了好长时间。 “当今之计,是尽快整合好大将军王留下的力量,杨继之……这个人,请殿下以国士待之。” 离开之前,曾经与帝牧风会晤,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帝颙嗣很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十数年……我们的时候,过去了。” 沉重的看着帝牧风,帝颙嗣表示说,这一次离开,他已不准备再回中原。 “进则开疆拓土,退也要整顿绥靖……金州广大,岂可纵异族保守。” 为了安排帝颙嗣,朝廷最终决定重开“都护府”,虽然不是辖制金州全境,但方圆地方也有数千里之多,尽管多是边远荒地,但治下人民亦有百万之众。 肩负重任,却没有带走大军:毕竟,现在南有太平道,北有孙无法,朝廷根本没可能再支持数万军马西出阳关。 最终,随同帝颙嗣西去的人员总数只是将将超过三千:这当中,包括了王府绝大多数椽僚,包括了大批中下级军官和老卒,这些人正是一支军队最重要的骨血,依靠他们,帝颙嗣相信,很快就可将那支曾令百纳闻而生畏的军队重现于西域。 ……但,大将军王的势力,岂止于此? 早在北返之前,平南九道军马便是军中最强势的几个山头之一,而在帝颙嗣回到帝京之后,大将军王府更是被目为京中最值得投靠的势力之一。军中,地方,朝官,商贾……够资格围绕在大将军王周围的人物,同时亦都有自己的格局方面,又怎可能都随他西去? “这些人……都交给你了。” 并不只是说说,帝颙嗣同时也将大量资料交割,那当中甚至包括了很多人是如何保证忠诚的底档,这样的诚意,实已太够。 自然,这些人也不会仅因为来自帝颙嗣的一道命令就改变效忠的对象,他们可能会斟酌,可能会改变,可能会悄然后退……对这些,帝牧风都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毕竟,那怕最终有半数以上从这山头周围撤离,自己也已经接纳了足够丰富的一笔资源。 “算是断尾求生吧……如果不能狠下心这样割裂,陛下,也未必会容他出镇方面。” “都护府”,与之前的“平南军马将军行辕”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虽然去京万里,但军政合一,尽在掌握,辖制地方内,可说与皇帝无异。事实上,这任命在朝廷内多有反弹,甚至有人直谏道:“陛下欲以京邑授王乎?!”但最终,这一决策还是得到顺利实施。 “这几日间我初步排查了一下,以下共十九人,很大可能,早已投奔其它人门下。” “唔。” 温和的笑着,帝牧风看向孟飞翰,道:“亏得你心细。” 又叹道:“这等事情上,万万大意不得,你看五叔……唉!” 大将军王无奈出外,究其原因,自然是帝少景取得了刘家的支持后,骤然发动,全面压制住了他那一脉势力,但台面上来说,却是因他两名旧部擅杀大臣,引发众怒。至于之后十三衙门全力追查,终发现那两人很大可能早为云台山吸纳,名列“六洞妖王”,却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几人又谈论一会近来事情,帝牧风方道:“下面……该议那事啦。”无名孟飞翰对视一眼,皆坐直了身子,神色亦庄重许多。 “还是那个问题……和三年前一样。” 皱着眉,帝牧风道:“五叔他,为什么……要选择我?” “因为您弱。” ……和三年前一样,平静的看着帝牧风,无名如是回答。 很多人都知道,帝牧风与帝颙嗣间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合作关系,但很少人知道,这种关系是由帝颙嗣主动建立的。 而在当时,帝牧风身侧最信任的两个人,在考虑、讨论后,给出了他们认为的答案。 “……因为您弱。” 与帝象先相比,帝牧风显然是较弱的那个,自幼便被当作学士养育,无论经义诗赋,又或者史地医农,帝牧风都不逊色于翰林院中任何一位饱学之士,但赵家代代相传的御天乘龙诀,他却只能算是将将入门,之后便再无寸进,若是刀枪相见,禁军当中随便抽两个军官出来,他便只有抱头遁走的份。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是被当作“太子”来培养的对象。 “……即使是现在?” “即使是现在。“” 去年以来,帝牧风的行情一路看涨,也终将自己与军队全无关系这最大短板弥补,而如今,又接收了大将军王留下势力中的最大份额,但无名的判断仍然坚定,全无动摇。 “天下将乱……需要的不是文治,而是武功。” 本身已是当今天下年轻一代最强者之一,在军中故旧无数,更有敖开心这样的刎颈之交,虽然近年来似乎不为帝少景所喜,但金州、袁州两役中的表现,却也堪称亮眼,没太多可以挑剔。 在无名看来,帝少景心目中的继承者,始终还是帝象先,对帝牧风的扶持,甚至在云冲波身份上的暧昧,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又或者是为了对帝象先作更多的打磨。 “所以,殿下,您需要的,是给陛下一个‘惊喜’。” “……没错。” 目光移向孟飞翰,见她目光坚决,微微点头,帝牧风笑一笑,重复道:“要让父皇改变对我的看法……我必须拿出来一个‘惊喜’才行啊!” ~~~~~~~~~~~~~ “明天一早,我就启程北归。” “是。” 悄然入京,又悄然离去,除了太史之外,就连名列“云台五虎”之首的“霸枪”东方凌,也不知道云台山大军师天机紫薇曾经来过,更作出布置,以六洞妖王虐杀何成革,从而激化形势,将一个月前还俨然是京中数一数二重臣的大将军王驱诸西荒。 在东方凌等人的心中,这是出自太史霸的手笔,但这对他却非好事:因为,为了计划的实施,两名潜伏多年的妖王不得不浮出水面,更告身亡。 “……如果是大军师在此主持,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大圣爷的话,绝不会让兄弟们这样去死。” 对天机的信任,对袍泽的感情,以及……或者再加上一些对曾经背离过云台山的太史霸的不满,使这些云台山的战将与骨干们,悄悄转播着这种不满,而听在耳朵里的太史霸,也只能苦笑。 能够替天机紫薇背黑锅,本身也可视作一种荣耀,更何况,太史霸也不相信,以天机紫薇在云台山上的地位,还需要顾虑什么名声。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本来就是大军师的安排,那议论,大概就该变成咎家兄弟能够有机会效死,真是得其所了吧……) “这次的事情,很有意思,接下来,你要格外小心。” 很多事情,在之前都已交待,此际不过重提,天机紫薇简单几句,已然讲完,看看太史霸,复又笑道:“至于那两头食铁兽……告诉你也无妨,那是大圣的安排。” 随天机紫薇一齐入京的,还有两头太史霸之前从未见过的奇怪野兽:黑白相间,象是奶牛与狗熊结合体般的胖大动物,明明牙尖爪利,体形肥壮,却如同牛羊般温顺,懒懒的坐在笼子里,抱着竹子啃个不停。 按照天机紫薇的要求,太史霸安排人手,把这两头据说叫“食铁兽”的动物送到了英正的府上,同时也附上了某样手信,使英正可以明白这东西的来路。 “这东西,可关系到大圣修习兽神诀多年的感悟啊。” 淡淡的“哦”了一声,太史霸试图不表现出自己的好奇,却听天机紫薇又笑说道:“希望……这小子能参透个中真义,突破第九级的瓶颈罢。”终于禁不住道:“这是……?” 天机紫薇看太史霸一眼,笑道:“动心了么……”却便收了笑意,正色道:“大圣说了,你做的很好。”见太史霸疑问道:“大圣爷是说……”又道:“大圣说,你能忍得住,始终不尝试突破,那便很好!” 这句话说出来,太史霸终于动容,长身,抱拳,却不对着天机紫薇,而是向东北方向遥遥为礼,神情庄重,一丝不苟。天机紫薇待他礼毕,道:“去年以来,大圣本很担心,因为天地异动,新的九级强者一个又一个的出现。” 从盗王开始,被帝少景与天地八极们把持多年的大门开始松动,一个又一个新人,开始侪身到这过去代表着“天下最强”的阵列当中,而这样提升的最高潮,自然就是一个月前的恶战,萧闻霜、何聆冰、颜回、大将军王、天下大黑、李慕先、琼飞花……七名九级强者联手,将旧时代最强者之一的道师击杀。 但也有一些人,他们都是年轻一代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却始终没能实现提升,比如英正,比如太史霸,比如虚空,比如帝象先。 “所以,大圣很欣慰,因为,你终于走在正确的路上了。” 如果只想突破当前瓶颈,拥有第九级力量,孙无法有太多办法指点太史霸,只消一句话便够,事实上,太史霸很清楚的知道,东方凌正是按照他的指点苦心冲击,从而在十五天前成功晋级,成为又一名九级强者。 “但如果这样的话……你将永远没法成为‘最强者’。”“因为……完全境界?” “没错。” 深深看了太史霸一眼,天机紫薇道:“下面要说的东西,我也并没有真正理解……或者说,我并没有将之践行的能力。我会说给你听,但能够领悟多少,要看你自己。” 这个天地,是存在上限的。 “在不同时代中,强者的境界会有极大的差异,有时,是诸神在天,九级以下皆为蝼蚁,也有时,是未武时代,第六、第七级力量便可以横行大地。” 如何提升这上限?至今没人真正知道,但千百年下来,也算是有了一些总结与积累。 “当年承京一战后,沧月明曾经对大圣说过,天地之门,已经打开,第九级力量,在今天是最强者的标志,日后却或者会只是一个强者的开始……这一天,现在还没有到来,但,也已经快了。” 这个判断其实早非秘辛,但在太史霸看来,却有很多东西没法解释。 “若天地上限真在提升……那,为何大圣他们,却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 去年以来,释浮图张元和先后陨落,在生死关头,他们并没有展现出更强的力量,尽管圆熟老辣,但他们所能运用的力量层次,仍然只与对手同阶。 “因为这扇门还没有真正打开啊。” 在孙无法的评估中,真正能够让天地剧变的契机,应该还要再过一年,要到……下一次的承京之战后。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一阶段中能够实现突破的,或者是云冲波这样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或者是盗王、帝颙嗣、李慕先这样积蓄深厚的上辈强者,或者是萧闻霜颜回这样得到了薪火相传机会的幸运儿,而如帝象先、英正、敖开心、太史霸等年轻一代的翘楚之辈,还只能继续摸索。 “但这却就是一个最难得的机会,一个不可复得的机会……天地间的枷锁正在松动,却又没有真正予人自由,若把握住这机会,便会较平时有更大可能领悟到自己的完全境界。” ……完全境界。 对于驿道上的那场恶战,孙无法的态度颇为不屑,七人围战又如何?就算是那样,最后也还是几乎被张元和杀出生天! “有一句话,张元和说的非常好……你一定要领悟个中真义。” 并非因为我们身怀第九级力量,才成为了天地八极,是因为我们身为天地八极,第九级力量那东西……它才会出现我们身上! 张元和的狂言,因为最后的败死,而显得象是笑话,但在那些真正够资格来观察乃至考虑这一战的人眼中,这句话却有着极大价值。 “那并不是狂言啊……那是他的感悟,是天地八极们共同的感悟。” 因为走到了最终极的地方,才能够掌握最终极的力量,天地八极们真正的强大之处,并不是他们掌握的“力量”,而是他们掌握的“极”。 “或者说……完全境界。” 完全境界,是将自己的经验、觉悟、力量、武技、情感……将所有的一切融铸之后,所探索而得的究极之道,没有两名强者会探索出同样的完全境界,更没有强者能够复制出他人的完全境界。 “真正领悟了完全境界的人,对天地的感悟,对自身的掌握,将有难以想象的突破,而在这过程中,他们更将会探索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一条能够将自己力量作最大效率运用的道路。” 创制“浑天七十二变”,只标志着孙无法成为足以融会贯通的一代宗师,直到领悟“分身变”,他才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完全境界”,同样,王思千的“终极”,释浮图的“白莲天地”,诛宏的“地狱道”……每样也是浸透了各自人生感悟而成的绝技,纵然可以传授他人,但始终要在本人手中,才能发挥出最为可怖的威力。 “龙王、文王……他们也是一样。” 尽管各自都传承着长达数千年的古老武学,但能够侪身到时代的最高处,他们必然也有着自己的总结与提炼,有着与历代先人不同的变化与运用……事实上,在数千年的历史当中,多数情况下,三王世家的族王并不能找到自己的完全境界,纵然能够修炼至那时代的力量上限,却难以被称为那时代真正的“最强者”。 “那么,我的完全境界……” 终于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中透出一丝丝的紧张,但天机紫薇看着他,却只是默默摇头。 “我说了,完全境界的领悟,没法假手他人。” 面对自己,认识自己,挖掘自己,这是一代又一代最强者们总结出来的心得,在那之后,他们便不知道还有什么道路。 “那两头食铁兽,也许可以帮助英正在兽神诀上作出更多领悟,帮助他找到在‘第十龙诀’和‘凶邪黑兽’之外的第三条道路,这也是大圣多年来感悟兽神诀的心得,但说到底……那仍要英正自己去悟。” “至于你……”天机紫薇放慢声音,道:“大圣说了。” “只要告诉你这一点,便够了。” “……他相信你。” 沉思一时,太史霸再度起身,沉吟着躬下身来。 “多谢大圣,多谢大军师提点。” 轻轻颔首,天机紫薇道:“京中之事,便交于你了。” 又道:“那事情,都安排好了罢?” 太史霸定一定神,看看窗外日影,道:“马、车已备,此刻出门,正逢其时。” 第六章(下) 天时已晚,日头已将沉落。阳光不再暴烈,转作温和,折射在西边天空的云彩上,虽然映得半天红灿灿,却绝非“风擎红旗冻不翻”的那种战天斗地的血红,而是如经霜红叶、四月桃花般,透着股子深积厚淀的艳丽。 夕阳之下,妙高独立。 这是形容颇为独特的石峰,远望,如瘦极、高极的石笋,刺破天际,锷仍未残,近观,却会让人觉得这山肯定经受过风、水与阳光最残忍的洗涤,或者根本就是人力搭起来的假山,由基至顶,寸土不见,只有千百相互架叠的黑石,一个个骨棱棱的挣张着,相互间全无掩籍。 “劳不死者久侯了。” “不敢。” 客气客气的互相问候、行礼后,分主客坐下,云冲波方道:“若无大军师相邀,我倒还不知近郊便有这等山色。” 天机紫薇淡然一笑,道:“不死者,我马上便要起程北去,此间自有他人主持,任帝京风云激荡……再与吾无关。” “今日相邀,只想问一句话。” “云台娇客……不死者,或有意否?” 面对天机紫薇的询问,云冲波笑道:“大军师,我倒想先请教一下,大将军王这档子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天机紫薇笑而不语,云冲波又补充道:“这些日子来,我细细回想,这当中间……千门起的作用,怕不小过任何一方的谋划,东江孙家的耳目就算无所不在,但这些鸡鸣狗盗之事,难道也真能清清楚楚?” 方听天机紫薇笑道:“既如此,便请不死者先讲。” 很坦率的,云冲波把自何成笏死后,千门因缘际会的一系列布置说了出来,包括如何制造血衣玉佩,如何散布流言,如何制造误会,等等等等,全无保留。天机紫薇听得时时苦笑,叹息不已。 “假作真来真复假……非战之罪啊。” 云冲波讲完之后,天机紫薇也没有多作掩饰,很明白的解释了为什么自己甫一入京,便决策发动隐藏多年的死间,以“大将军王部下”的身份,去虐杀何成革。 “因为,这才是仲达真正想要的东西……一个借口。” 在天机紫薇看来,在这次事情中,帝象先、帝牧风,以及试图在他们身上下注的各大家族们,并不缺乏一流的谋士,也有得是能够纵观大局的人才,但他们却在花胜荣的干扰下,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他们以为,计谋这东西,是唯一的,可以解释和回溯的,他们都忘了,计谋本身,只是手段而非目标。” 力图把所有的细节综合起来并求出唯一的正确答案,若在太学,这自然是很好的态度,但,在根本不知道有着千门的存在时,这种态度,却将无名等人狠狠坑害。 “细节……足够数量的细节,本身就足以构成干扰……而用计、判断……原不需要如此。” 举起右手,竖着食指与中指,天机紫薇微笑道:“不过两句话十个字而已。” “我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 自从登上云台山后,天机紫薇的军师生涯基本上也就是等同于和仲达的明争暗斗史。所以,与多数人不同,当张元和倒下的时候,他立刻就意识到,帝少景下面要对付的第一目标,已转作大将军王! “在三果叛军被彻底击灭之前,仲达的目光便已经投向朱家……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 因为有着这样的判断,天机紫薇入京之后,很快便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这一切的目标,都是大将军王! “客观来说,你们的胡闹,反而是帮了仲达的大忙。” 纵然伏龙已然离京,帝颙嗣周围也不缺乏兼具经验与才干的参谋们,更何况,熟知自己兄长为人的他,也没可能会在任何时候放下那怕是一丁点儿的警惕,但偏偏,花胜荣们却在这时跳将出来,一头扎进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混水。 “流言……血衣……敲诈勒索……你们的胡闹,成功的蒙住了大家的眼睛啊。” “……喂,我说,什么叫‘你们’,我才不是千门的啊!” 在天机紫薇看来,仲达原本的布置必非如此,他一定事先设下有其它伏笔,有无数若有若无的线头,可以引导着其它棋手们渐渐迷失,最终走向他所想要的的选择。 但,无论那些布置多么精妙,却终究还是‘仲达的’布置,若有足够的警惕与经验,想要一一辨识,然后有所趋避,也未必不能作到。 “所以说,你们真是帮了仲达一个大忙啊……” 当天机紫薇入城后,纵观之前种种,立刻就感到了强烈的违和,在他眼中看来,眼前这幅画分明有着一个以上的作者,而且,还是相互间全无配合的作者。 当看清这点后,天机紫薇便不再浪费时间去作追索,而是果断发动死间,将这事情导向仲达原本的目标。 “最好的计策,就是双赢……就象现在。” 帝少景顾忌帝颙嗣的声望与力量,但云台山又何尝不顾虑于大将军王的力量与军略?若能够引发内战最好,而退一步,如现在这样,将之从舞台的中央驱逐出去,也是可以接受的好事。 “所以说,这次的本质,是北方敌人与中央朝廷在桌面底下合作,共同清洗掉了一名有军望的重臣么……等等,为什么我觉得这描述好熟悉的样子?下面该有人写天日昭昭了么?” 随着云冲波的玩笑,气氛变得轻快起来,两人谈笑几句后,天机紫薇似有意似无意的看看天色,向云冲波道:“不死者倒是从容……不怕一会儿作晚至恶客么?”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那一边的力量当然是很大的,但是啊,不死者……” 天机紫薇抬起头,感慨的看向远方石峰,表示说这地方不远处,还有庙有祠,皆是千年古物,其实也很值得一看。 “旌忠祠?谁?” “很少见的。”微笑着—笑容中却似有刀剑,天机紫薇道:“是为太监立的祠呢。” 很多年以前,朱家为帝姓时,曾经出过一位轻燥好进的皇帝,他被身边太监蛊惑,出师北伐,结果被打到全军覆灭,自己也当了俘虏。 带着这样宝贵的战利品,来自草原的狼骑气势汹汹,突入中原,形势最严重时,兵锋已抵帝京城下,他们不停提出新的条件,金帛,子女,土地,来要求朝臣们以之赎回他们的皇帝。 “当时,朝中有一位重臣站出来,说,天子既然北狩,国不可一日无主。于是,拥立了皇帝的弟弟继位,并坚决的采取了军事上的反击。” “是啊,正该如此。” 表示了自己的赞同,云冲波认为,想保护人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劫匪认识到自己完全不重视这个人质。 “是啊。” 奇怪的叹息着,天机紫薇介绍说,面对这样坚决的态度,狼骑们终于决定退回草原,带着他们丰厚的劫掠所得。 “在走之前,他们把皇帝还了回来。” “……又过了几年,在一群朝臣的支持下,这位俘虏皇帝发动兵变,把皇位夺回。” “然后,先前那位力主抵抗的重臣,就被杀了。” “这样吗……” 虽然已有些猜到结果,但当重新看向石峰时,云冲波的神色还是多了几分敬重。 “那边的祠堂就是为……等等,你刚才说是太监的祠堂?” “是啊。” 尖锐的笑着,天机紫薇道:“在杀死那位重臣的同时,皇帝也为那位太监修了追思祠,号之‘旌忠’……喏,就在那山后。” “……怎会如此?!” 又惊又怒,云冲波觉得,皇帝自己倒也罢了,但能够以兵变拥立皇帝的朝臣,其影响力也必定在正常水准之上,而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皇帝堂而皇之的追悯一位被公认为败坏国事的巨奸? “本就如此啊。” 天机紫薇低声道:“在朝臣看来,死了的太监,没有威胁,活着的大学士,却挡了道路……本就如此,一向如此啊!” “他们的力量……一直是很大的啊!” 沉思着点了点头,云冲波表示说,自己明白天机紫薇的意思,并为这提醒表示了感谢。 “但大军师可以放心,我今番入京,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试试看,有没有机会杀掉皇帝。” “哦。” 天机紫薇回答的声音,是云冲波能够想象出来的最为“没精打彩”或“敷衍应付”的声音,那已不是在对自己的说话表示“不信”,而根本就是在赤裸裸的表示着“不屑”。 “喂,你这什么态度,我是认真的啊……” “哦哦,好的好的,我知道不死者您是认真的……不过,我们刚才好象还有事情没讨论完吧?” 认真的看向云冲波,天机紫薇请他就之前的提议,给出一个答案。 “……认真的答案。” “真麻烦啊。” 抱怨着,云冲波同样坐正身子,直视对方。 “很感谢大圣与大军师的器重,但是,我不愿意。” “哦,果然。” 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天机紫薇很应付的点了点头后,请云冲波解释这样决定的原因。 “……如果不麻烦的话。” “因为,我觉得,这样作……带不来不一样的未来啊。” 所谓云孙联姻的本质,是太平道与云台山这南北两大势力的结合,如果真能成功的话,这无疑是一次良好的互补:太平道将继张南巾之后再次得到属于自己阵营的最强者,不会再有龙武伐道那样瞬间被逆转战局的尴尬,云台山则将获得战略层面的极大自由,以及深植于民众最底层,从未被真正拔起过的巨大网络。 ……但云冲波觉得,无论有多少好处,可这样的合作,到最后,终究还是要破裂。 “太平道所追求的,是新的历史,而云台山,或者说云台孙家的胜利,只会带来历史的重复。” 把帝姓由赵家换成孙家,然后呢?很愿意与云台山在多个层面上进行互动乃至合作,但象这样,将双方的旗帜与目标统一,云冲波觉得,便走太远了。 安静听着云冲波的讲述,天机紫薇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动怒,他一直只是微微的笑着,并在最后,用一句带点促邪的说话让云冲波瞬间涨红了脸。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失敬了,我还以为,是因为贪狼天将的原因呢。” “你,你说什么啊,当然不是!” 无视云冲波结结巴巴的反驳,天机紫薇笑着表示说虽然说媒不成,也仍然希望能够和太平道继续目前的良好关系,并尝试作进一步的合作。 “不过,有件事情,倒是可以让不死者知道,其实,在我来之前,大圣就说过,虽然他很欣赏不死者,但他相信,不死者一定会拒绝这个建议的。” “嗯,为什么?” 对这个问题拒绝回答,天机紫薇微笑告辞,仅留下一句意味难明的说话。 “不死者啊,对大圣,您并不真正了解。当今天下强者中,若论到没有野心……以大圣为最!” 第七章(上) 太阳已经彻底沉落,侍女们悄然穿梭,将安置地上的石灯笼一一点亮。灯火错落闪烁,点缀在山水之间,远远望去,居然有几分似地上星汉模样。 “堂兄,这是上好的濑江白茶,你尝一尝,听说当年大伯最喜欢的就是这茶。” “……嗯。” 第一反应是“你大伯是?”,然后,云冲波才想到帝牧风口中的“大伯”,当然就是此刻别人认识中自己的“父亲”,那位在多年以前的政争中惨败,把自己以及全家性命统统输进去的隐太子。 “刚才人太多,不很方便,现在只有你我兄弟,总算可以坐下来说说话了。” 笑容友善,透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帝牧风一边为自己吊茶,一边絮絮而谈,虽然多数似乎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讲,但听在耳朵里,却会让人不由自主便感到安心。 昨天,云冲波收到邀请,请他晚间“过府小坐”,在告辞天机紫薇后,他快马加鞭,终于赶在约定时间之前,抢进了帝牧风的宅第。 相比于之前与云台山的会晤,这次共坐的氛围完全不同:满座进士,尽衣朱紫,多是那些出身寒门,或者中小世家的中层官员,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孟蜀和陈同,儒门也有两名三十多岁的文士参加。 欢宴一时而尽,其它客人辞去,云冲波则被帝牧风邀请,到后园“再坐一会”。 ……一路走来,云冲波方知,何谓“穷富尽贵”。 这里不是城外,而是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地,可帝牧风却能拥有纵横一千多亩的府第,其中九成以上皆被用来堆山挖水,植花种木,起居之地未届十一。 这是极豪奢的手笔,但细处看去,却又绝无张扬味道,云冲波自入府以来,不见金银,不见绸缎,所用之器或玉或铜,甚或有瓦罐角杯,全都透着一股子古朴味道,怕不是上千年的古物。 此刻两人共坐的地方,不过一石桌,两石椅,上无亭,来无路,身侧河水流淌,里面也无锦鲤也无莲花,倒是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偶尔水面上泼喇喇几声,那翻起来的也以蛤蟆泥鳅为多。云冲波放眼望去,东、南有石山绵延,西、北植树木成林,视力可及之处,除三十步一设的石灯笼外,纯然便是自幼看惯了的荒山野河,那里有半点园林风味? “我自束发读书以来,师天下鸿儒,读古今文章。” 油然感慨,帝牧风表示说,自己是闲散性子,平生只好诗书学问,笃信的是圣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诲。 “王家十七郎和我的交情是极好的,每次他游历路过帝京,都会前来看我。” 每次听说那些穷历四极八荒的探索时,帝牧风都会感到由衷的羡慕,但他却不能,身为仅有的两名成年皇子之一,他自幼被给予的是与帝象先完全不同的教育,纵然有时出京,也都要遵循着最严格的礼法制度,君君臣臣,无所逾失。 “所以,我才在府里修了这处‘久在里’,偶尔静坐一时,便觉愉悦开阔。” “我……我倒没这份子感受。” 云冲波很坦率的表示说,自己长于乡野山间,从小到大,这些东西早已经看到不想看了。 “我年幼时,最盼望的就是天天能有肉吃,有油点,有车坐,金子银子缎子,那都是越多越好……山野风情?这是不必住下的城里人才会喜欢。” 虽然被顶了一下,但帝牧风不显尴尬,反而哈哈的笑了出来,说天下事正是如此,越是手里没有的,越觉得是好东西。 “正如你我兄弟这个身份,凤子龙孙,距九五大位也不过一步之遥,天下人谁不觉得是顶好的?但也只有你我身在局中,才能体会个中滋味啊。” “……是吗。” “本来就是啊。” 感慨的轻拍石桌,帝牧风表示说,自己所求者,能为一富贵闲王,则心愿足矣。 “而堂兄你呢?你想作的,是太平贤王?还是……” “闲王,贤王……” 喃喃重复几句,云冲波眼前却似看到数千年前的另一幅画面:在青州,在锦官,借用东王与北王合击之力,天王在高大石峰上,将自己的决心写予所有人看。 ……我乃人王! “闲王,贤王……我都不想作。” “我若为王……必要天下无王。” 扭头看向帝牧风,云冲波微笑道:“三殿下,凤子龙孙那说法……太过捧高了。我是太平道下一战将,入京或为刺皇而来……信,或不信,言尽于此。” 帝牧风从容起身,道:“堂兄身怀父母之仇,愚弟省得。但愚弟所说,也尽是肺腑之言,人生苦短,万卷书藏,只求为一富贵闲王……请了。” ~~~~~~~~~~~~~ 从帝牧风府辞走,没走多远,便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看时,是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追赶过来。 (是那个姓应的方士?) 刚才的宴会,这人也有参加,但相当低调,云冲波依稀记得他似乎是帝牧风府上的食客之一,现在追赶自己,却是什么意思? 左右观察一下后,云冲波放慢马速,等待对方接近。 “不死者,您好。” 靠近之后,云冲波看清他样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神色里透着股子木然,看着呆头呆脑。但一开口,却顿时吓了云冲波一跳。 “在下应鹏,奉家师之命,想要加入太平道。” “你说什么?你老师是谁?” ~~~~~~~~~~~~~ “你他娘的……老花你把我们坑死了啊!” 喝到满脸通红,杨继之用力拍打着桌子,大声叫骂。而对方也绝不示弱,同样用力拍打着桌子,并用更大声骂将回来。 “坑你娘了个腿……你骗我好苦才对,早说你有这般来头,咱们那里不能联起手来作一票大的,我又何苦拉下脸去求那鬼纳族的两个小王八蛋!” 两人都已喝到半醉,声音大的要命,污言秽语滚滚而出,却喜都还守得住底线,再没掀了桌子揪打,云冲波横里坐陪,也懒得管他们,只不住夹菜. 就在刚才,云冲波回到住处,却意外发现所有人都躲远远的,在看两个醉汉对着叫骂。随手将袁天心抓过来询问,却见他只是抖个不停,辞不达意,没奈何,只得先照脸打了一顿,才算是帮他安定心神。 “……事败了,事败了啊!” 天色将黑时候,有人突然找上门来,面色铁青,把一块玉佩重重摔在桌上。 “老花……你胆是越来越大了啊!” 千门中人什么都怕,就是没怕过苦主上门闹事,当下一声呼哨,棍棒并举,那想到来人是个硬点子,三下五除二,什么包村袁天心黑小闲……统统打作了滚地葫芦,包村甚至还被卸了一条大腿,血淋淋的滚在地上,只是哀号。还是花胜荣急匆匆跑将出来,也不知怎么劝了几句,方将来人安抚。两人烫了几壶酒,坐下对饮----气氛却实在不好,未过三巡,便又拍着桌子吵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家伙啊……不怕,他打不过我的。” 一眼便认出是杨继之这“手工艺人”,云冲波倒也没放在心上,只道是他与花胜荣间又有什么骗局纠葛,走上前去,强行将两人拆开,按回座位上后,只说了一句:“可以打人,不许砸东西,要钱的!”便坐下来自行喝酒吃菜,至于两人间争吵叫骂,那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应鹏……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方士“应鹏”自我介绍,说是张元空的弟子,应要求来投奔太平道,想要看一看他们到底在作什么。 “那个,你想加入太平道是很好啦……但为什么你寻找太平道会寻找到帝京里面来当食……门客?” 差一点就把“食客”两个字说出来,但这显然对应鹏没有什么影响,依旧是木讷的神色,他解释说,自己另外还有一个目标,要来帝京办一件事,然后因为听说过去很熟悉的一个老景僧现在变成了道士,还在很大很大的人物府里作门客,就来拜望一下,然后就被帝牧风挽留,说不妨多留几日,再然后……一直相信“有人管饭是好事嘛,这世上真是好人多”的应鹏,就在惊喜当中发现,太平道的大人物,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见行善积德,是一定会有好报的。” 最后居然还能作出这样总结,云冲波一时间简直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是不是并没有来拜访帝牧风府,而是仍然留在住处,在与袁天心等千门后进共饮。 到最后,云冲波表示了对应鹏的欢迎,但“加入太平道”云云,只好先作保留:为了双方的安全,自入京之后,他便主动切断了与太平道潜伏人员间的任何联系,而如果应鹏确实非常想立刻加入太平道的话,他倒是可以介绍他前往太平道所占领的地区。 “哦,那也不急……反正既然不死者您认可了,那我就当自己已经是太平道的一员好了。”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 而果然,正如云冲波的预料,对方很自然的便接着说道:“倒是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不死者能够帮忙。” (拜访钦天监……他这是要作什么呢?) 第七章(下) “是这样,不死者。” 重新找了个地方坐下,应鹏作出详细解释:自己前来帝京,确实带着目标。 “当下朝廷所用历法为‘授时历’,是五百年前郭颂敬郭太史令主持修订,星移斗转,如今,已难符日缠月离之数。” “……你能说人话么?” 愕然看着云冲波,应鹏道:“……您听不懂?” 连连叹气,应鹏觉得,古来为将者,不通天文地理者不可为将,云冲波如今也算是天下名将,居然会不识天文,当真奇怪的紧。 “……告诉你,我现在完全相信你是张老头的徒弟了,你们师徒一样,全是没事找抽型的!” 经过再次解释,云冲波终于明白,郭颂敬是几百年前的钦天监之长,主持了对历法的修正重测,是为《授时历》,沿用至今。 “这套历法在当初自然是最好的,但五百年下来,测量技术、仪器制造,等等都有了很多新突破,有必要再修正一次了。” 自小对天学便极有兴趣,而身在武荣,应鹏更能够学习到来自大食、身毒、大秦等地的不同流派天文知识。 “这,也是我这次想向钦天监建言的另一件事情。” 对大夏钦天监数千年来的积累传承有着极高尊重,应鹏随便也能举出几个例子。 “比如说,诸天之数本朝测为三六五又二五分,便明显强过只测得三百六十分的大秦之学。” 但问题是,海外诸家碰撞,各有短长,相互融会补充之后,相对于保持不变的大夏历法,便显现出越来越多的优势。 “朔望之推,时节之算……最严重的一次,曾经把年节整整断错了一天啊。” 带着很多想法,应鹏来到帝京,试图与钦天监沟通,却很不理想。 “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啊!崇灵台长还好,好歹还能和和气气听我讲几句,杨太史令……那根本是恨不得用大棒子打我出门啊!” 钦天监,是自帝轩辕时便建立的朝廷机构,以“太史令”为正,以“灵台长”为付,下设推算、测验、漏刻三局,现任太史令杨公长,灵台长崇雨村,一个是方正大儒,一个是积年干员,虽然说这两个位子含权量低了点,但也正经是五、六品官员。应鹏要不是有“东海飞仙之徒”这身份,便那是断然见不着两人的。 “可见了也是白见,没几句话,杨令便发了火,直接将我轰了出来啊!” 出师不利,但应鹏也是执着之人,一次不行,便三番五次上门缠访,搞得对方也是无可奈何。 “可是……你指望我能帮什么忙?” 实在搞不清楚,应鹏为什么会求到自己来帮忙,无论怎么看,这事需要的都不是“打手”而是“关系”,能找到几个高品大员调和几句,那比自己可该管用的多。 “是啊,我也觉得,你显然没什么用嘛……” 很坦然的表示说自己确实也觉得云冲波“没用”,但这却是来之前张元空的交待。 “师父说,这事多半是顺利不了……如果卡住的话,就找不死者,请他帮忙!” “那老头,还真是……” 悻悻坐下,云冲波嘴里嘟嘟哝哝,心里却明白,这个忙,自己必得要帮。 对张元空,云冲波虽然口上轻蔑,却着实有着甚高的尊重与好感,更不要说当初张元空在东海之滨的承诺并非空言:这几个月来,太平道与各地佛道势力的沟通变得顺畅了许多,人员、物资、情报等方面,都有了颇大的便利。 (可是……他到底想我怎么帮?难道要我拿出太子气派,去吩咐钦天监“遵旨”么!?) “我说,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下,你到底是怎么被轰出来的吧!” 说起来,倒也简单,应鹏当初去拜访的时候,气氛其实也还算好。 “当时呢,我递了师父的名刺进去,然后接待我的,是崇台长。” 崇雨村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技术官员,自中式授官以来,他的全部履历都停留在了钦天监中。在听取应鹏来意的过程中,他表现的相当耐心和气,只是时而苦笑几声,嘟哝说什么“又是民科么……”之类的怪话,那也算不得什么。 在应鹏说完来意后,崇雨村也已作完了一份速记,请应鹏看过后,他便客气的表示说,很感谢老弟对钦天监的关爱,这东西很重要,我们稍后要会合三局技长,共同议论。在此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亲切笑颜。 “但是……这分明就是在应付啊!” “……是啊!” 那怕没有云冲波这样的阅历,应鹏也足够听出对方的应付之意,但早有心理准备,他表示自己所说并非空想,完全可以以实验之。 比如说,现在钦天监中用来测量日影的圭表,若按应鹏所说原理重新设计,便可以有更为精准的结果出来,所以,孰是孰非,只要验之于实就行了。 “结果,这个要求,捅了马蜂窝啊。” 脸色顿时就十分为难,崇雨村询问应鹏,知不知道那座圭表是谁主持建立起来的? “那是郭颂敬郭大人亲自计算,亲手所立的圭表啊!” “等等,你先等等。” 叫停应鹏的叙述,云冲波觉得相当困惑,一件五百年前建立起来的仪器,一直用到今天,而且还被当什么神物一样小心翼翼的供着? “因为你确实不懂天学……因为,那是郭颂敬亲手制造的圭表啊!” ~~~~~~~~~~~~~ 郭颂敬。 ……若说钦天监有神,那便是他。 活跃于五百年前,本只是钦天监中最普通的工作人员之一,却不知怎地,于四十岁上突然开了心窍,数年内通读监内藏书以及数千年来累累所积的观测资料。随后,更能够将之灵活运用,创造出一系列的奇迹。那甚至曾经惊动众多鸿儒大德,考问之下,也只能叹息说这或者真是生具宿慧,终于开启。 他前后为灵台长三年,为太史令二十七年,在这三十年中,他策划新建了新的观天台,将台中表、仪、象、漏等四宗大器尽皆重制—皆极尽善美,远胜昔日,又主持制订了新的历法,推算精要,无所糜失。直至七十五岁过世时,他以太史令之身,仍然坚持每日在晷影室内观测记录。他本是单身,发达后也无子女,死后但求葬于钦天监内,这原是极为违礼的要求,却得到了当时钦天监上下所有人员的一致赞同,而被破例批准。 ……直至今日,郭颂敬的画像仍然被悬挂在钦天监内四处最重要的地方。而虽然时间已过去五百年,钦天监内上至史令,下至行走的百多人员,也仍然会对着画像致以极大的敬意。 “所以啊,我当时这样一说,顿时就把他们惹恼了。” “可是……” 想了想,云冲波还是觉得不对,那怕郭颂敬曾经是神一样的人物,但钦天监这样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是永远在追求“最准确”而不是“最传统”吗?况且应鹏也说的很明白,愿意“验之于实”,还是说他提出的那个实验方案太过复杂、昂贵,又或者是要先行破坏一些重要的设备? “都不是……其实,大概是我先说错话了吧。” 一直到应鹏提出可以“验之以实”的时候,双方的交涉其实仍然还维持在过得去的那条线上,但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应鹏却犯下大错。 “我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这样测量能够更准确,然后我告诉他们我是怎么算的,他们又告诉我说这样的算法本身就是错的。” 然后,应鹏表示说,这种算法没错,这是他今年才从夷人那里学来的,能够最好的模拟出天穹的计算方法。 “总之呢,说了你也不懂,就是天是鼓的,而图是平的,要把鼓的天表示在平的图上,就要先经过一些特殊的折算。” ……结果。 “夷人,你说夷人的算法?” 勃然大怒,杨公长拍案而起,怒斥应鹏竟然意图“以夷变夏”,真是“丧心病狂”,他的情绪如此激动,尽管有崇雨村试图调和,应鹏也仍然只能眼看着气氛越来越激化,而当杨公长终于搞清他的来意中还包括想要劝说钦天监引入海外新法,相互校验后,干脆拂袖而去,只丢下愤怒的决断。 “雨村,你不必再劝我,此乃礼法大义所在……宁可使大夏无好历法,不可使朝廷行诸夷法!” ~~~~~~~~~~~~~ “我说,应老弟,你这可真是……” 应鹏把名刺递进门房不久,便见一名中年官员一路小跑出来,人没到跟前,便开始埋怨,口气倒是颇为随和亲热的。 “崇台长,这位是在下师兄花平,才到京的,对钦天监仰慕已久,所以想跟来开开眼界。” 这也是昨天两人商量好的办法,无论怎么说,云冲波总是“反贼头目”,就算现在京中人人都在装聋作哑,但他要这样摆明车马跑上官府办事,那也欺人太甚。须知花花桥子人抬人,别人已是给足云冲波面子,他又岂能不还之以礼? “哦哦,原来是花老弟,久仰,久仰!” 亲热的拍着手,来人表示说,难怪一早自己窗外喜鹊儿就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临门。 “走,先到老哥那儿坐下,咱们弄壶茶,说说话,顶好的白茶!” 这人当真是有自来熟的本事,没说几句话,便混的跟多年老朋友般。他一路当先带着两人,云冲波走在右手,看着这人侧面只是发愣,无论如何,他也没法想到,这位居然就是如今钦天监中的二号人物,食正五品禄的灵台长,崇雨村崇大人! (这家伙……如果有一天在钦天监干不下去了,出来跑江湖,绝对也是一把好手啊!) 第八章(上) “这个,就是当年灵台旧址了。” 钦天监门面不广,里面却颇为阔大,进门不久,便霍然开朗,见平地里起一座高台,上立木表,周围有陈设若干。 “喏,那儿,那便是当年帝高阳的手书,咱们钦天监在外面也叫灵台,就是为着这个。” 关于这点,云冲波倒是昨天已听应鹏说过:和其它许多东西一样,钦天监是以帝轩辕的意志开始建立,当时,在清、神、灵这三个名字当中,他最终拍板,决定将这用来观测天象的地方命名为“灵台”。而,同样是和其它许多东西一样,钦天监的最终完成是在帝高阳的手中,当时,他亲笔写下“经始灵台,经之营之。王在灵囿,麀鹿攸伏。”的《灵台》篇,刻碑立此。 “那时候只是刚开始啊,你看这台子,只有两丈高,四百二十步周长,跟现在的九丈之台,那是没法比啦!” 解释说早在多年以前,大多数观测工作就被转移到了新的观天台上进行,现在,这灵台更多是被作为一件圭表来使用。 “喏,便是那上面高高的那个柱子。这可是当年郭大人亲手树上去的!” 立于“古灵台”上的那根高大木柱,正式的名字应该叫“测景台”或者说“四十尺圭”,当年,郭颂敬锐意革新,废古法“八尺圭”,立“四十尺圭”代之,砌巨石三十六块明度,又制景符辅算,测定日影,可至两毫之微。 事实上,摆放在古灵台上的四件物事,固然都是有上千乃至数千年历史的古物,但同时,它们也都是郭颂敬胜利的纪念:被以“四十尺圭”取代的“八尺圭”,被以“简仪、迎仪”取代的“浑天黄道仪”,被以“水运仪象台”取代的“漏水浑像仪”,被以“明殿灯漏”取代的“淹箭漏刻”,它们,都曾有过无上光荣,承载了无数人的心血智慧,但在郭颂敬的手中,更好的仪器被创造出来,更好的算法被推演出来,遂将这些旧日勋臣彻底淘汰,送上了这古灵台顶,充当起昔年历史的展示。 绕过“古灵台”,后方是更为雄伟的巨台,高九丈,周千步,分三层,这便是如今正在使用的观天台,同时也是钦天监上下百余人员办公场所所在。崇雨村热情的张络着,将两人带进了他位于第二层的房间,转眼间已给两人面前各放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自己也抱了一杯—却是个格外大的杯子,简直和小号茶壶差不多了,愁眉苦脸的在对面坐下。 “我说应老弟啊……你这样搞法,老哥我很难作啊。” 以这句话为开头,崇雨村絮絮叨叨,一气就唠了快一杯茶的工夫,从钦天监当前所面临巨大的工作压力,到自己家里儿子不听话不愿意走科举正道使自己很是头疼,直聊得云冲波快要两眼发花,才突然又带回正题,道:“老弟你说,老哥这儿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更易历法这个事情……我们钦天监,真是作不了主啊!” “胡说八道,有什么作不了主的!” 一拍桌子,云冲波厉声道:“不要觉得我们好应付,我告诉你,我们,我们……我们师父是张真人!” 这却也是昨天商量好的法子:昨夜听到应鹏说杨公长竟说出如此强硬决绝的回应时,云冲波便觉得,软磨不如硬泡,或者还能找到几分转机。 当时,应鹏对云冲波提议的反应是苦笑,并表示说,“也好,你再试试也好……”,这使云冲波颇为奇怪。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了应鹏到底在苦笑什么。 “没错哇老弟!” 一脸“你真是我的知己啊”的神色,崇雨村连连称赞,道云冲波真不愧是张真人的嫡传弟子,果然目光如炬。 依旧抱着大杯子不撒手,崇雨村苦着个脸开口,依旧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一转眼就从历法制度应该谁来作主讲到了钦天监的上级管理部门到底是谁又讲到了现在朝廷选拔任用专业人才的制度实在问题很多,中间更每讲三句话就要长叹一声,简直让云冲波错觉到对方才是来倒苦水讲问题的,自己才是那个坐衙听事的职官。 “老弟啊,你刚才的话,真是讲到老哥心眼里去了。所以你刚才这样拍桌子砸板凳的……老哥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真的。” 长叹着表示说,其实,应鹏指出的很多东西,自己难道不知道吗?能看懂啊!不光是崇雨村,钦天监里上上下下,能看出问题的人多了去了。 “但没用啊……这东西,他不归我们管啊,我们也觉得这很不对,但现在这个鸟世道他就是这样,作事的,他管不了事啊!” 历法制订,这事情应该归谁管?崇雨村表示,自己的看法和云冲波完全一致,这应该由钦天监来管嘛! “所以说现在没办法嘛,能拍板的人,是不懂历法的人,最懂历法的人,只能等别人来安排作什么怎么作,所以说啊……” 又是一声长叹,崇雨村表示说,其实这种话,也就是今天难得遇上两位好朋友,才敢掏心窝子讲讲,换个场合,他是断断不敢说的。 “两位老弟,可要替老哥保密啊,可不敢一出门就把你们崇老哥给卖了哇!” 到最后,崇雨村更热心的手蘸茶水,在桌面上给两人画起了地图。 “喏,你们看,从这里出去,出门右转,不远,走过一个路口就是京兆尹的衙门,你们可以直接把意见递给他们,当然,他们其实也只能转交。所以,你们也可以……” 又画了一条路线,崇雨村介绍说,这是某位可以入阁议事的大学士的宅子,农桑之事,他便是朝中第一权威。 “喏,你们去的时候,可要小心,这个门包一定要备足的……老哥这不是教你们学坏,实实在在现在这个世道,你不这样,办不成事哇!” “……等等,我们没要去找什么大学士!” 已被哄的站起了身,云冲波忽地反应过来,忙把脸色又拉将下来,怒道:“你这都扯那里去了,我们没要求你更易历法啊……我们只是要重验一下日影,不过立根杆子的事情,你难道也要请示上官不成?!” 这却是昨日云冲波与应鹏商量过的路数:盖应鹏事后反省,也觉得自己一开口实在太大,又是更易历法,又是引用新法,这确实都不是钦天监自己可以作主之事,但“验之以实”的事情,总可以当作突破口罢? “不过是立根六十尺高的竿子,难道也要上报有司么?” 特意把自己的声音调整成能够作到的最为尖酸刻薄的样子,云冲波恶狠狠的盯着崇雨村,暗自里下定了决心:“只要他再敢说要上头来定,我就给他闹事!” “这个……老弟啊……” 愣了愣,本来正站起来送行的崇雨村又慢慢坐下,似乎要张口解释些什么,却又是一声长叹。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叹气啊……我们到底谁是来办事的啊!” “老弟啊……你听我解释……” 狠狠的灌下去一大口子浓茶,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崇雨村把杯子放回桌子,看向云冲波,神色严肃。 “也不瞒两位老弟,若说作这事的钱,我钦天监有,若说作这事的人,我钦天监也有,但这事,我钦天监不能作。” “……所以你就是成心不想办对吧!” 被软绵绵的顶了整个上午,云冲波这可算是找了个发作的由头,顿时又蹦将起来,表示说还不信找不到个讲理的地方了。 “老弟啊……” 依旧是那显着亲切非常的称呼,崇雨村虚虚的压着手,说,坐,坐,先坐下。 “老哥虽然痴长你几岁,但今天一见你,便十分觉得投缘,那有的事情,少不得要提点你几句。” 这样说完之后,却突然又扯开了话题,崇雨村说自己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隔壁孟蜀孟大人的案子发了,昨天上午被拿走了,他三房小妾七八个婢女还有两个书童乱作一团……哭了整整一夜哩!” “嗯,孟蜀?花国进士?” 前段时间因为花胜荣的“生意”,云冲波倒也知道这个名字,听着顿时就有些吃惊。 “他家不是有钱的很么?而且为官也是闲职,怎么会出事?” “是啊……谁让他敢担待呢!”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孟蜀在外任的时候,衙门中有一堆积年放下来的废物,堆了也不知多久,前后历了几任主官,都只当看不见,孟蜀却是个好洁的,便吩咐人整理出来发卖了,所得三瓜两枣他也不放在眼里,丢给下面作了公使钱,也立了帐目,自觉算是妥当。 “但天下事,怕只怕有心人啊……” 前不久,孟蜀因小事恶了刑部的那千户,久后无事,也就放下心来,却不料对方苦心之下,终于挖出了这桩子旧事。 “东西,那是朝廷的,是衙门的,那怕放坏在那里,一风吹之,也是朝廷的事情,岂可以由私人处置?” 一道令下,从当年负责发卖的书办,到当年收购的商人,再到管钱的师爷,吃用过的吏目,统统拿将进来,细细审问,时未过午,便整理出许多事情,旋就转身拿了孟蜀。 “孟大人这个人呢,我是比较熟悉的,确实好色了一些,嚣张了一些,为人处事爱打脸了一些,但也确实不是会贪钱的人……可说一千道一万,那堆东西上头确实未给他处置的权力,他这般变卖,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盗卖官产。” 突然又将话头转了回来,崇雨村叹道:“两位老弟哇,你们那里知道衙门里的规矩?你老哥这五品官员说起来好听,但能自行处置的事宜是多少,你们知道么?” 见两人茫然样子,崇雨村竖起一根手指,道:“一百贯!一百贯内的采办之事,我可与杨大人会商决定,超过这个数目,便要上报有司核准。” 至于崇雨村自行能够作主的空间,那自然更少,不过三五十贯而已,而且只能是用具采办,不能走饭馆酒家之类地方的帐目。 “要说我钦天监一年的用度,朝廷那是极大方的。” 人头费用以外,每年仅维持、整修、新购、测算等方面的费用,总有十数万贯之多,但问题是这些费用都是戴好帽子下来的,各各有其去处。如果杨公长这主官点头的话,或者还可以沟通有司,予以变更,但在崇雨村的权限空间中,却是绝无可能。 “当然,凭良心说话,要挤,要挪,有没有办法?有的。” 亲切笑容渐渐收起,崇雨村道:“但是,凭甚么?” “挪用变更,无事时自然无事,对景时便是大祸……说句不当说的话,若这些钱倒将出来老哥我能自己落袋,或者还有心思作上几番,但现如今,只为你一句话,却凭甚么?” “老弟啊……实不相瞒,你每天来,老哥陪你,那也是很辛苦的,你看我也发厌,我看你也头疼,是不是?” “若老哥我有办法全了你的念头,送你出门,那自然皆大欢喜,但现如今,你这却是要老哥拼却头上乌纱不要,来帮你作事……老弟哇,你自己倒是拍拍胸口问问自己,肉吃千人口,罪落自已手……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 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头昏脑涨的两人就胡里胡涂,被送到了钦天监门外。送行时候,崇雨村早已恢复成那春风满面模样,看两人去处方向时,还不忘提醒一声说,如今已届午时,如果两人能够吃辣的话,那向前走过两个路口后,靠右面有家火锅,锅底调得是极好的,可惜自己中午还要观天,便不能相陪了。 “所以你看……不是我不想找机会闹事,是根本就无从发作啊!” “呃,你不用再重复了……我已经很明白的感觉到了!” 垂头丧气的在路上走着,这两人都是当今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几位之一,若联起手来,便在这钦天监中杀进杀出个一二十番,身上也不会掉一根毫毛,但现在,却一般无二,只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难怪师傅一直说……能够用武力解决的麻烦,那就都根本不是麻烦!”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情终究还是绕不过杨公长,但以他这样激烈的态度,两人都觉得,这种希望还是不要抱比较好。 “唉,要是今天这家伙是主官,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正说话间,云冲波忽地一扯应鹏—却见应鹏也已伸手来拦自己。 “不死者……真是好久不见啊!” 自街角处转出的足有更进一步十人,当先一人三十六七模样,一身青衣,神色倨傲,掌中倒提长剑,云冲波一眼看见,便觉眼熟。 “哦,对了,你是那个那个,奇怪,我分明记得在啸花轩那本书上见过你名字来着……哦对了,你是薛紫薇!” “……混蛋东西,我叫薛中微!” 来人正是当初曾经参加过伐道之役的薛中微,他是天山薛家近三代以来第一个霸王诀大成之人,向来自高自大,当初夜战乌头山,帝军惨败,他却一直心有不忿,总觉得若不是当日兵败如山倒般,失了统率。给自己一个走马斗将的机会,未必不能力挽狂澜。 “所以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不死者,可敢再与我一战?!” 第八章(下) 场中一片寂静。 看看薛中微,又看看云冲波,来回看了几次。应鹏突然道:“不死者啊,我曾经听师父说过,看一个人的器量,既可以看他的朋友,也可以看他的敌人,骐骥不与凡马同行,狮虎不以豺狗为敌,可这样的敌人,怎么会……” “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气的脸色通红,薛中微“铮”的一声拔出剑来,怒道:“须知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取!” “哦,突然就又要和我打了?你这人完全没原则的吗?” 说着可以噎死人的话,神色却显的无比诚恳,在薛中微看来,这简直是双份的嘲讽,而一边,云冲波也是目瞠口呆,实在想不通应鹏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分明是冲自己来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强架这道梁过去?再回想起昨天以来两人的交流,不禁想到了一个最难以置信的答案。 (这家伙,他不是在故意嘲笑,更不是要扮猪吃虎,他……他真得就是这样一个天然呆么?!) “好……我就先砍了你,再向不死者请教!” 怒极反笑,薛中微平平提起剑来,沉声道:“某不伤空手之人,请取兵器!” “啊,兵器吗……你等等。” 应鹏微一点头,右手轻轻一抖,诸人只见七色彩光自他腕上激射而出,光彩夺目,定神再看时,却是七颗小球,正被应鹏如街头杂耍艺人般,双手上下翻飞,不住抛接。 “……好小子,你自寻死路,莫要怪我!” 一声怒吼,薛中微长剑平平削出,正是薛家霸王诀起手势:一剑起兮万夫怯! ~~~~~~~~~~~~~ 昔年,天山薛家也曾于乱世之中成就一番霸业。当是时也,薛家之主帝秦兴手持御天神兵“狂剑苍龙”,以一路“霸王诀”邀战天下,所向无敌。虽然天不假年,身死业灭,但事后也终究被诸云台世家认可,得以列名其中。 这霸王诀其实本是东南地方流转的一路剑法,并非薛家祖传武学,但在帝秦兴手中,却是大加增删,才将这路本来只能算是准一流剑法的武学推进到帝字绝学的行列。譬如这起手式,本名“一剑起兮千夫怯”,帝秦兴却豪言“谁言击剑十人敌,兵法万人敌?剑果强绝,亦足敌万人!”故易名为“一剑起兮万夫怯!”薛中微浸淫这路剑法已数十年,如今虽然只是一剑平削,但剑刃颤动,却已隐隐有风雷之声! 应鹏双手左右分拂,七色小球随即又化作七色光华,在他身周自行飞旋,形成七道光轨,看上去倒和钦天监中的四游六合浑天仪有几分相似。 “日曜太阳,胡名,蜜。” “火曜荧惑胡名,云汉。” “日火交织……则为,圣光!” 双手一探,各握住一枚小球,顿见豪光绽放,居然化作两道光剑,交叉如剪,迎向薛中微剑上。 (这东西……这不是道法也不是方术……张老头怎么教的徒弟,这分明是夷人的法术啊!) 云冲波如今见识何等厉害,应鹏双剑交剪迎上时,他已微感不对,眯眼细察,果见双剑以外,竟似另有一层奇薄无比的光幕潜藏。 锵然声中,兵刃相交,只听薛中微一声惊呼道:“你……怎会!”掌中长剑居然被震得高高飞起,连带他身形也失去平衡,第一招上,竟就吃到大亏! (……好手段!) 旁观者清,云冲波早已看的清爽:以方才薛中微那一剑气势来看,两人怕还真是悉两铢称。争奈应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剑气迫发成围,提前引发了薛中微剑力,之后击其倦归,那自然轻松写意,直若顺水行舟一般。 应鹏这一占到先机,那是得理不饶人,剑光滚滚,盘旋而进,但薛中微这般傲慢,倒也真有其本钱在:双掌上下翻飞,以空手,入白刃,缓得几合时,身后早有随从又丢来一柄长剑,他接在手里,气势顿时大张,怒吼一声,长剑横持,当头拍下,用的却是霸王诀第五式:驱百里兮如雷霆! 他适才吃了一个暗亏,此际便有所提防,劲力凝而不发,应鹏复用“圣光”之术时,便不见便宜,没奈何下,双手对拍,光剑顿时复化为小球,却转眼间又抓了两只在手中。 “月曜太阴胡名莫,火曜荧惑胡名云汉。” “金土相激,是为,月火!” 大蓬色作阴暗,似乎全无热量的火焰自应鹏指缝间喷涌而出,却不结连刀剑形状,而是如急雨般激溅向薛中微面门。这却那敢硬接?但薛中微反应也是快极,跟着便拧腕发力,横里拖动剑势,已变作霸王诀第四式“笑看膝行间壁前”。剑光舞时,如森森营垒,饶是那月光喷溅如雨,却半点也未溅到他身上。 (这家伙……难怪他输的不服!) 云冲波心中默默评估,却仍觉纳闷:当初乌头山下一战,云冲波何聆冰马踏连营,首先击破帝军中枢,之后自然就是追逐亡北,薛中微当时虽然没能挽回败局,却也抵住何聆冰十数合不分上下,为帝军争取到些些时间,与战诸世家子中,他的表现足可居首……但,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现在的云冲波……早已经不是当初乌头山前的云冲波了啊! (这家伙……他难道不知道连龙王都没干掉我吗?来挑战我,他到底凭什么?!) 以云冲波看来,现在的薛中微若再遇上九天,对方不动用冰剑之力的话,薛中微大概能走到三五十招,若发动那第九级力量的话,薛中微决然撑持不到十招开外。而要是来挑战自己的话…… (他必定另有所恃,是什么?) 云冲波思索不过片刻,场上形势已然又变:尽管没有学到龙虎道术也没有学到东海方术,但应鹏同样有着无穷无尽的各种法术!距离一旦拉开,那完全就成了他的单方面表演,七枚小球急速飞旋,在他身侧拉出七色光轨,应鹏双手在光轨间不住挥舞,或拈或刺,或点或抓,每一组合,便有一道法术放出,飞弹,电箭,火球,冰枪……层出不穷,速度节奏也是极快,薛中微被他逼到近不了身,空自咆哮不已,却半点办法没有。 “小子……” 再战几合,终是突不到身前去,薛中微反而冷静下来,退后两步,横剑胸前。 “我今天来,只为较艺,不想伤人。” “你现在让开,还来得及。” 应鹏见他横剑不攻,也便不复激发法术,双手垂落—七枚小球却仍是急转不停,远远看去,使人目炫,听薛中微这般说,他只笑笑,并不答话。 “哼。” 右手落下,将长剑插入鞘中,这动作看得云冲波应鹏都是一怔—却见薛中微左手也一并握住剑柄,似运功模样,跟着复拔剑出鞘—却已变作一把长八尺,阔两尺的双手巨剑,色黑如墨,应鹏简直连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惊道:“你,你,你这剑怎么收进鞘里的?”却听云冲波疾声道:“应兄小心……这是御天神兵,是狂剑苍龙!” ~~~~~~~~~~~~~ 在御天神兵当中,狂剑苍龙,是非常特殊的一件武器。 一般来说,对苍龙的描述通常是“双手剑,长八尺,阔两尺,色作深黑,上按“角木蛟”,但很少人才知道,狂剑苍龙的真正形态……是一个剑鞘。 只要是得到了元灵认同的人,将任何长剑短匕插入剑鞘后,都可以拔出巨大的双手剑苍龙,当年,帝秦兴正是持着这把巨剑,扫荡天下,为薛家争取到了此后数千年间的上品家门。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凭恃!) 任何能够得到一柄御天神兵元灵认可的人,都足可以将实力评价调高一档,更不要说狂剑苍龙这可能是普天下最适合运使霸王诀的神兵,正如此刻,刚才还大占上风的应鹏,只接到薛中微的第二记斩劈时,便被砍到防御尽溃! “小子,退开吧,我今天只是想战不死者……” 本来就对应鹏没有兴趣,将其击飞后,薛中微便连看也懒得看一眼,说着场面话时,目光却早已转向云冲波。 (这家伙虽然一脸的人嫌狗厌,但倒也算还有点底线……) 只一拱手,云冲波示意对方可以出手,蹈海却仍悬在腰间。 面对这曾一夜间将自己所在的整支军队打垮的敌人,薛中微倒也没有再重复什么“我不伤空手之人”,凝神运力,将苍龙提起。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应鹏着急的叫喊声。 “等会,等会,你再等会……咱们还没打完,我还有一招!” “关门,放狗!” 第一章 风云际会(上) “你刚才用的那些都是什么啊!” “……法术啊。” 听到这样理所当然还带着疑惑的回答,云冲波突然就觉得没有了力气。 (张老头这教出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适才,应鹏与薛中微的战斗堪称一波三折,特别是到最后,当忍无可忍的薛中微将狂剑苍龙擎出时,连云冲波都觉得胜负已定。 然而,那时,应鹏却高呼一声。 “……关门,放狗!” 那是云冲波见过的最奇怪的祈请术:没有对被召唤物的描述或约束,没有加以尊称或号令,就那么简简单单一声叱喝,顿时就有十数头两颊肥大,口角流涎的恶犬凭空出现,薛中微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它们攒扑倒地! “一共是十七头……” 云冲波沉吟道:“对方总共也正好是十七人。所以,你这召唤术的效果,是决定于对方的人数?” “是啊。” 云冲波不觉倒抽一口冷气,盖这实在是他见过的最适合阵战的法术,若在万军阵前,本方随军的术士突然来上这么一手…… “不不,慢着,你这法术也是有限制的对吧?” 回想适才战况,云冲波心中已有定数。 “对方必须全部进入某个范围内才可以,是吧。” “没错。” 应鹏表示说,这个法术的威力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大:单只猎犬的威力很小,法术作用的范围也很难提升。 “也就是那才那种情况,他带了很多站在战场范围内的随从,却又没有参加战斗。这一招才充分发挥了威力。” 想想也是,刚才应鹏是集中了全部猎犬去突脸,才把薛中微放翻在地,而如果那些随从不是人肉背景而是持刀舞剑的战士的话,那根本应鹏就等不到这记突袭取得成功,早已经先被围殴,放翻在地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抓抓头,云冲波恼道:“重点是你为什么会学这些一堆法术?你是张老头的徒弟啊,你师父是天下道流最大的几个大人物之一……现在连之一都可以去掉了好不好!” “你说师父?” 疑惑的张大眼睛,应鹏说,张元空本来就没有教自己任何法术,武术也是一样。 “……我追随师父,只是在向他学习作人的道理啊。” “你说什么?!” ~~~~~~~~ 在张元空身边的弟子中,应鹏可说是绝对的异类,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东海方士们的一员。 “我是船东之子啦。” 从小有着甚为优渥的生活,也展现出聪明且强记的天赋,但应鹏却无心科举之道。 观星、测地、术算、炼丹……应鹏喜欢的,尽是这种奇门异术,所幸他的家庭既不缺乏财富也不缺乏继承人,宽容的父亲,最后决定纵容这个小儿子也没关系。 武荣的特殊环境,使应鹏见识的不仅是百家之学,更是百国之学,融会贯通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左近有名的神童:虽然不会作诗也不会写文章,却能够精准的计算距离与利息,判断海上会否有暴风,和能够配制出各种各样的药物,在“商人”远比“地主”更受尊重的武荣,这已经足够为他自己,也为家族争来荣誉。 “后来,我家就出事了。” ……无言贾客乐,贾客多无墓。行舟触风浪,尽入鱼腹去。农夫更苦辛,所以羡尔身! 应鹏的家族只是那种刚刚开始崛起的海商,几次连续发生的意外便足以将之重创,更不要说,其中的一次海难还将他们的当家主也都吞噬。 这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应鹏讲述这些过去的时候,却仍然平静一如过往,简直让人觉得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呃?是啊,我也觉得,这应该是很悲伤的事情啊……” 但就是悲伤不起来,不仅仅是现在,那怕是当年,在家族正在覆灭的过程中,应鹏也只是诧然的看着周围,不哭,也不哀伤。 “然后,师父就来了。” 以家族破落时的正常情况来说,应鹏的表现显然是极特殊的,“应家出了个没良心的小子”的说法很快就传播开去,甚至传到了张元空的耳朵里。 “结果,师父他很失望。” 本来以为自己会捡到一块罕见的奇材:因为,从传说中来看,应鹏很象是天生就踏进了道门所谓“太上忘情”的境界,但见面之后张元空才发现,应鹏只是已经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进了对学术的热爱,以至于没法再分出感情给其它事情。 “……终究也是缘分啊。” 还是带走了应鹏,将他收录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张元空为他收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却不肯传授他任何道法方术。 “你的路,应该自己去找,老道所学的东西,你不合适,倒是为人处世上面有些心得,咱爷俩可以聊聊。” 就这样,一师,一徒,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开始了漫长的磨合:在张元空的教导下,应鹏虽然还是没法对外务提起兴趣,但好歹学会了怎么去象成年人一样和别人交流,学会了怎么在自己完全不想时也能够假装融入周围的环境。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因对诸般异域之学的研究而渐渐提升了自己的力量,虽然没能传承东海方士们的技法,却学到了一肚子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最终熔铸成为了自己恃以护身的七曜术。 “我告诉你说,这套东西的变法很多呢,刚才我用的只是七曜胡变,如果我用上七矅贵霜变又或者是七曜身毒变,虽然还是请用曜星之力,但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几套东西了。关于为什么会这样,师父也一直很感兴趣呢!” “等等,这个我们先不提。” 皱着眉头,云冲波觉得,应鹏刚才的自述中,有些地方好象太过自大了。 “你说你学会作人了?” 对这一点完全不敢苟同,至少,从不久前的表现来看,云冲波认为,应鹏能够在离开东海后太太平平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但我够能打啊。” 奇怪的看着云冲波,应鹏问他说,自己刚才的表现,云冲波难道没看到? “师父说过,我现在放到江湖上,至少不会丢东海方士的脸,一般二般的人物,我就算打不过,跑还是能跑掉的,而且实在跑不掉,也还可以抬他的面子。” 露出困惑的神色,应鹏想了一会,问云冲波说,是不是张元空在东海呆了太久,已经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他“东海飞仙关门弟子”这块招牌,是不是并没有张元空吹嘘中的那么好用? “关键不是这个!” 头疼不已,云冲波按着太阳穴,却总算搞清了刚才应鹏为什么会跑出来替自己架梁。 (什么出来助拳……这家伙根本就是还没能理解什么叫“听话听音,说话说半”吧!) 但再想想,又觉不对,以应鹏在天文术算等方面的能力来看,他怎会是愚钝之人? (所以,到最后,还是张老头看的对,这家伙……他纯粹就是所有的心力都放到了这些杂学上,于是就懒得再去考虑其它东西了吧!) 一念及此,云冲波再看应鹏,顿时就觉得那张脸嘲讽了起来:那上面,简直满满写的都是“降低咱家的境界来和你们这群没文化的呆货作这种低层次交流真是太辛苦了!”的心思啊! “总之呢,这事情也算是应付过去了,咱们先来想想,到底怎么才能把你的事情办成……”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应鹏边听边点头,却突然又道:“不死者,你真有这么招人恨么?” “嗯?” 应鹏解释说,自己来钦天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能够平平安安的走回去,只有今天,一出来,就打了一架。 “这肯定是成天盯着你,专门来拦的啊,不然那有这么巧,京城那么大,走路上就撞到你?” “等等……你说的对!” 突然一拍大腿,云冲波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会在今天上午来钦天监,连自己昨天这会都还不知道呢,那么,薛中微这家伙,是怎么会知道今天上午在这儿拦路的? “那个老油猴子……他有问题!” 第一章 风云际会(中) “……不死者,你确定,你是想找我帮忙?” 虽然还没到目瞪口呆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蓝头发的年轻人反复用食指指向自己与云冲波,这样来回了好几次。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啊!” 理直气壮,云冲波道:“你是孙家暗中培养的私兵头领,又是云台山一致被看好的第二代,是能够同时运用两个情报网的人。我要查这种半黑半白的事情,不找你这样脚踩两只船的人找谁?” “混账东西,脚踩两只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拍案而起,喝止掉云冲波这种“道德层面”的人身攻击,随后又带着得意的笑容坐下,太史霸边用斜眼打量着云冲波,边质问对方,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帮你?凭你们总有一天要和大圣争天下?还是凭你在锦官差点害死我?” “……当然是凭我随时能上云台山提亲啦。” 抱着臂膀,向后靠在椅子上,云冲波这样笑呵呵的说着,随后,他就眼看着太史霸僵硬不动,脸色不断变化,最后终于转变成为他能够摆出来的最亲热的笑容。紧接着,太史霸就绕过茶桌,紧紧握住云冲波的手,诚恳的看着他,并表示说,无论云冲波想打听什么,都包在自己身上。 “一世人,两兄弟,咱们怎么也是共过患难的,再说就见外啦!” “……我得说,你真不愧是在孙家混出来的人啊!” ~~~~~~~~ “……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 已是换过别家地方,精致的小包间内,“东江的浪荡子”斜着眼睛不住打量云冲波,活脱脱就是两个时辰前太史霸的模样。更愤然表示说论到用情之专,太史霸如何能够与自己相比? “我付出的是什么代价?那可是痛下决心,放弃了整座森林啊!他呢,他见过森林什么样么?” “再说了,钦天监那是多冷的衙门啊,里面全是老实人的,从上到下,也就一个杨太令算是有点出身,你吃太饱跑去欺负老实人么?不怕罪过的!” 一个时辰以前,慨然答应了云冲波的请求,太史霸却又露出为难的样子,称自己的渠道其实也没云冲波想象的那么多。 “回归云台山后,锦帆贼那边就另外委派头领啦……当然大家关系还是不错的,但要是动用的话……我看你还是和大少或二少打个招呼的好。” 再三解释,说自己真的不是在推托,但云台山的情报渠道,那都是准备杀官造反用的,岂会用来关注钦天监这种冷到炸裂的衙门?所以还是经由孙家方面调查比较好。 想了想,觉得太史霸说的似乎确实有理,而自己这事也没什么要特别避讳的,和孙孚意的关系么……似乎也还一直不错?云冲波便同意了太史霸,约孙孚意“出来坐坐”。却一见面便吃了一头奚落。 和孙孚意那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云冲波充耳不闻,只向坐他身侧的人拱手问好。 “不敢当,在下干令升,见过不死者。” 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儒装打扮,笑的相当谦恭。但云冲波却不敢小看这人,毕竟,刚刚过来路上太史霸就已经为他介绍:这个人,正是东江孙家近年培养出的又一名外姓大将,是锦帆贼的新一任头领。连黄麾绍身死后留下的御天神兵“武链绳祖”,也一并交托在他手中。 “你这个人啊,说没意思的时候,那是真没意思。” 奚落一时,却全没反应,孙孚意也觉无趣,终于开始认真讨论云冲波的请求。 ~~~~~~~~ 昨天上午,云冲波“偶遇”薛中微,后在应鹏无心提醒下,开始怀疑此事来由。如今先后找到太史霸和孙孚意,便是想通过他们的网络,来盘一盘这事情的底细。 “你放心,我没想在钦天监打架啦,我们会和气交流的。” 虽然被崇雨村磨的很无奈,但也还谈不上恶感。可如果发现薛中微跑来截斗自己是收了他耳报的话,那……云冲波觉得,自己多少也得有所回报才对。 “总之随你便好了。” 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孙孚意给干令升交待说,你来调度一下这件事情,完了报给不死者。随后,便急不可耐心的吩咐“摆酒上菜!”。 酒过三巡,菜至五味,正是微醺时分,云冲波眼见得已然月上柳梢,便起身告辞,却被孙孚意强行留住,连说急甚么急甚么,云冲波强不过他,只得坐下,又喝几杯酒,说一会话。 再过一时,云冲波却是觉得越发不对,孙孚意饮酒之际,分明是三心二意,时不时在听外面动静。再过一时,他索性起了身,对云冲波道:“我过去串个场子敬三杯酒,你且安坐……”说着便扯上太史霸出门去了。 “干兄啊……” 前脚孙孚意出门,后脚云冲波便似笑非笑,看向了干令升。 “今天这事情,能给我说个明白么?” 苦笑两声,干令升拱手道:“谢不死者体谅。”云冲波听他从头一一分说,只觉荒唐万分,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却是不久前,孙孚意在此与人争风,结果拳头上不够硬,吃了些苦头。此后便苦心琢磨,力求报复。正好侦知今日那个对头将在这里设宴,因此上特特地与云冲波定在此处,那是存了“借师助剿”的心思。 “这个,真是……” “是啊是啊,二少他行事总是这样……嗯……嗯……天马行空啊!” 好容易憋出来一个词儿形容,干令升忙又安抚云冲波,翻来覆去,只是“请不死者体谅我等则个。”云冲波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至于要对他发作,只能苦笑着摆手。 两人说话间,听得外面争执之声渐起,干令升细听一时,笑道:“是那话儿哩!”便请云冲波升座---云冲波却也早坐的气闷,心道:“早些结束了罢!” 两人一路迤逦,云冲波看着是向这酒家后院而去,耳听着争执声渐渐响亮,突然想起来一事,笑道:“其实你家二少也忒小心,有你和太史在这里,甚么场子找不回来?”却听干令升笑道:“不死者太看得起我们了,上次太史也在的……”心下不觉一怔:不过纨绔争风的事情,怎么会冒出能让太史霸也吃憋的高手?再细想时,前段时间好象京中确实有过流言,说孙孚意在什么地方与人争风,结果吃了个亏? “等等,你先给我说清楚,对面到底是谁?” 急走几步,想伸手拉住干令升,却到底慢了半步,两人一先一后,已是踏入园中:但见得灯光通明,两个纨绔模样的人--身后各站了一群人--正在对着叫阵,其中一个面对云冲波,正是孙孚意,另一个却是背对云冲波,着实看不出是谁。 “哟,花兄!” 一眼便看见云冲波,孙孚意顿时眉开眼笑,道:“来来来,姓刘的,请高手算我欺负你,这不过今天正好凑巧与我在这里喝酒的朋友,让你家高手上,只管上!” (姓刘的……) 心中警兆又强几分—但此时那里还有退路?云冲波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过脸来,乃是二十五六模样一个佳公子,且喜并不认识。 但……随着那人的动作,他身侧一名大汉也跟着转过头来,看向云冲波,双目相对,登时便现出愕然神色,云冲波肚里大叫“苦也”时,却那里还有机会退走? 对面这人,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严格说来还可算是自家长辈……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一章 风云际会(下) @lstbbls。其实想到的是另一位啦……某位和天使有关的女士……另,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讨论咧! ~~~~~~~~~~~ 如果让云冲波选出几个“我最不想看到的对手”,那云飞扬肯定是其中之一。 当然不会是怕了对方,那怕对方号称“天下风系第一强者”,在如今的云冲波而言,也没什么好怕。就算对方也如其它上一代强者般把握住了近年来的机遇,掌握到第九级力量,也一样不值得云冲波害怕。 但,云冲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 从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感受到对方所抱持的极大敌意。后来,云冲波曾专门对这位刘家台面上最强武力之一进行调查。而看着那结果……云冲波也只好缩缩头,无话可说。 ……当年,云东宪被剥夺军职,投逐荒野:并非没机会回头,但他固执的拒绝了所有机会,低着头,闭着嘴,走向山间,绝无回首。 但没有人是一座荒岛。不肯妥协,甚至在“被放逐”的基础上更加主动的去选择“自我放逐”,云东宪这举动不仅为自己,也为云氏宗族召来大祸:地位被取消,利益被剥夺,正当年的子弟们失去掉上升机会……而“看起来”,只要云东宪稍微灵活一些,这本来便都可避免。 而今天,云冲波自然能够理解云东宪那份子九牛拉不回头的固执到底是因何而来:自古忠孝不两全,自认被托付了整个派系对主公的忠诚,云东宪也只好先把对家族的责任放下。 ……事实上,从结果来看,云东宪这执着对整个宗族的长期影响其实倒不算太大,但对某位云氏子弟来说,却是完全扭转了他的人生轨迹。 少年时便好酒使气,喜言游侠之事。未届弱冠年纪,云飞扬已离家出游,并逐渐在江湖上打出一番天地。在家族长者教训年轻子弟时,云东宪与云飞扬是经常被用到的一对样本。 但,在云东宪沉默而执着的离去,并因此而将根本还不配称为世家的云氏宗族拉落深渊时,云飞扬……他却回来了。 投入刘家,奉以忠诚,并由此为云家争取得到刘家的庇护,而度过这危机。但之后,云飞扬却拒绝了云家族老们所有的感谢与赞美,冷漠的看着他们,表示说,骨肉之恩,就此还过,从此以后,自己和云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余下的事情……是大堂哥欠我的了。” 无论从那个方向来看,云东宪当年的选择,都是为了云冲波而作出。而被他在山野间抚养长大,在云冲波而言,那位老军人才是自己最重视的亲人,“不死者”、“隐太子之后”……所有这些,代表的只是“身份”,而非“亲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面对云飞扬的时候,云冲波心里总会有点瑟缩……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和这个人敌对。 (混帐东西……真被这色鬼害死了!) 认出对方的同时,云冲波的身份显然也被对方认出,不仅云飞扬,就连那与孙孚意叫阵的另一位纨绔,也在稍稍一怔之后,眼中便爆起异光。 (他果然认识我。) 认出云飞扬的同时,云冲波也便猜到,正与孙孚意对峙的多半便是刘家长子,刘子韶刘大公子。 “孙老二,你这王八蛋,还敢要点脸不?!” 只扫了云冲波一眼,便转回身去,戟指孙孚意大骂。对这样的情绪,云冲波倒是很能理解,还微感得意。 (觉得怕就对了啊……没可能打赢的,还是找机会下台阶算啦!) 却听刘子韶继续骂道:“随便找个人来送死是不……爷不上你的当!” (呃……原来如此?) 突然明白过来,假装认不出来,其实才是刘子韶最正确的应对。 一直以来,云冲波都是刘家力捧的“皇子”,更居然似乎也得到了帝少景的认可,那怕是在张元和身死,刘家失去掉与帝宫博弈的本钱后也仍然如此。正因这样,对其它随便那个世家的人来说,在尘埃落定前,都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把云冲波当成不死者来对待,只有刘家……绝不可以。 要么假装认不出来,要么……就乖乖的持人臣之礼,面对这由自己家族认证的“皇族”,在这种情况下,刘子韶的选择,其实是再自然不过。 想通此节,云冲波突然觉得无趣起来,不觉又看向孙孚意:在他的感觉中,这位似乎不是那种能满足于让对方这样退让就满足的主。 但,很遗憾,无论孙孚意到底还预备了多少手段,云冲波都没机会见到了:因为只比他稍晚,另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赶到现场,并厉声喝斥孙孚意,让他立刻回家。 “……老二,你是想逼我回去请父亲动家法么!” (久闻孙家庶不象庶,嫡不似嫡……还当真如此!) 围观人等,十个倒有八个是看到眼睛几乎跳脱:虽然久已听说孙家这位庶出的大少爷刚毅威严,也在事实上协助着孙无违管理家族诸般事务。但亲眼看到一位嫡子被庶子这样喝斥教训,还是让人感觉到极为怪异。 最终,在孙孚鞅的搅局下,两位二世祖终究没能“分出个高下”,悻悻离去的两人各自循例叫骂了几句后,便告收场—云冲波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干令升作事倒是精细,特特地又过来向他禀报:道是明日便去调度钦天监事情,又约定了如何联系之后,方才含笑告别。 ~~~~~~~~ 回家路上,云冲波肚里反复思量今日事情:盖孙孚意虽然浪荡无行,但前后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云冲波对他却并不敢当真小看,总觉得今天未必全是胡闹。 正忖度间,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渐渐追近。此时已是漏尽时分,路上绝无行人,唯见明月在天,云冲波回过头去,见来人身披大氅,面沉如水,却不正是刚刚还打过照面的云飞扬? “殿下……帝京今日,风云激荡,何不,归去?” “二……二叔,你大晚上追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面对那细看时确与云东宪有几分神似的面容,云冲波不自觉便又用起了当初关外雪原上时两人间的称呼。听到“二叔”这两个字,云飞扬眼角微微收缩一下,却拱手道:“不敢当……殿下说笑了。” 复又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但……还是要请殿下出京的好!” 云冲波被他语言相迫,心中也颇不快,道:“何……”却突觉胁下风生,云飞扬居然口里说话,手上不停,双手搓动,卷起一道风刃,径直割向云冲波身上! (刘家疯了么?!) 又惊又怒,云冲波足下发力,整个人蓦地自马背上平平拔起,跟着两脚连踢,刚刚好破解掉云飞扬疾如闪电般的迸指连刺。 (怎么可能是他们先……啊,原来如此!) 看着面色沉肃,默不作声,只是不住抢攻的云飞扬,云冲波忽地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事儿,和刘家无关……但?!) 连踏数脚,云冲波借势跃起,果见云飞扬冷笑一声,双臂一振,身侧自生无数气旋,裹挟着他平步而起,若生双翼般紧追上来,中间更居然还能急停急折,转眼间居然已踅到云冲波身后! (……好!) 深深呼吸,真气瞬间流转,云冲波使个“千斤坠”的法子,方才还轻如羽毛,转眼已势若崩岩,急落而下,两脚踏中地面,轰然有声,裂纹四走,竟被他硬生生踩出个直径近丈的大圆来! 他这一起一落,使来真如电光火石一般,云飞扬招势方使,面前却已失了对手,愕然之际,却见云冲波双脚猛踏,已又离地冲起。 “东海杀拳……灵犀分水杀!” “嘿!” 变招已是不及,云飞扬索性劲凝左脚,高踢过头后重重踏落,只听闷雷也似一声,两人一个坠回地面,一个高高飞起,看细些时,却分明是云飞扬吃亏较多! 云冲波落回地面,便收势不攻,见云飞扬在空中复又运起无定云身,数折数旋,轻轻落地。 “……殿下果然勇武。” 云冲波觉得,当云飞扬这样说的时候,眼中闪过的分明有欣慰之色……当然,那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里是帝京。” 停在七步以外的地方,云飞扬表示说,帝京当中,本就藏龙卧虎,云冲波或者当真是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但又如何? “道师已死……谁还能护你周全?” 犹豫再三,云飞扬复又开口,称若倒回三年,或是两年前,云冲波此刻实力足以自保,但近一年以来,多少积蓄已久的上一代高手纷纷取得突破,第八级顶峰力量这样的东西,实在已不足恃身。 “姬家这样败落了上千年的世家,都能一下冒出五名第八级力量的年轻人……殿下,请三思。” “我就知道是这样……” 苦笑着想了想,云冲波问,云飞扬上一次看到刘家对自己的实力评估,是什么时候。 “你问这?” 皱眉想想,云飞扬称是半年前的事情。 “你伐道那一战的表现,我当然知道……但你不要以为在武德王手下逃了半个月就说明什……等等,你是说?” “二叔……你猜对了。” 咧嘴一笑,忽地抢身近前,云冲波双手上下翻飞,出手极快,招招如刀,,云飞扬不明就里,一般亦使路极快极小的近身短打功夫,只听得四手不住相撞,噗噗有声,云冲波攻势虽紧,却尽被云飞扬封住,不得其门而入。 转眼间,两人已战至十余招,云冲波忽地一声低吼,左手送,右肘分,使个“铁山靠”势向内一贴,也不知怎地,便将那如铜城汤池般的守势一击撞破,看看肩头已贴到云飞扬胸前! “原来如此……” 被云冲波一靠撞破进来时,云飞扬便已怔怔停手,云冲波也是凝住不攻,两人僵立一时,云飞扬忽地抽身后退,已将周身劲力散却。 “原来你……殿下早又有突破……” 喃喃几声,云飞扬忽地一声长笑,抽身而去,转眼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云冲波一个,在那里苦笑自语。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早就也练到第九级力量了!” 第二章 雷火交织(上) @alphazhu好感动,这都多久没看到严肃讨论剧情的书评了啊……果然是必须保持更新速度才会有反馈么? 话说,因为太久没登录,所以我已经忘了副版主那个号的id与pd……先回复在这里吧。t_t ~~~~~~~~~~~~ 击退云飞扬,云冲波并无喜意,反而微感惆怅。 尽管拳脚相见,云冲波却能体会云飞扬心意:那绝非敌意,而是想将自己驱离险地的“关心”。 (但是,我不能走啊……我的事情,还没有作完啊!) 适才两人交手,坐骑已被惊走,云冲波此时意兴萧索,索性也不寻马,踱起了步。 (帝京……不愧是天下第一巨城。) 建城至今已逾四千年,经过一次又一次增建,今日帝京面积较之当初大出何止十倍,虽说寸土寸金,但城内也照样奢侈的保有了相当数量未开发的山头。至于原因,有人说是风水之术,也有人认为是向外扩张比铲平山头来的更廉价更方便些。 不知不觉间,云冲波已来到一片山地附近,这里是南城区域,左近并无富贵人家,连带山头树木也显着似乎穷酸破落,杂落无章,看上去便透着股没精打彩的味道。 (唔,已经是后半夜了吗?) 不觉回想起一年多以前,青州,锦官,同样是看上去破落不堪的山地,同样是深夜中的月亮,不同的是……那时候,自己刚刚在久别后,与萧闻霜重逢。 (唉,那次真是好险。) 代替云冲波去挑战子路,萧闻霜虽然有极佳发挥,终究还是不敌这成名近三十年的儒门中坚,如果不是云冲波及时赶到……那个结果,云冲波现在仍不敢去想。 (闻霜啊,又是好久不见了……玉清也真是冒险,张元和,是那么好杀的吗。) 七十里铺一战后,冰霜两人立刻南返,只将这消息通过太平道的地下网络传递给云冲波知道,对此,他虽然遗憾,却完全能够理解。 (我们各有各的任务……都是为了太平。) 忽地晃了一下脑袋,云冲波强迫自己从这样已经开始有些“软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我该作的事情作完!) 深深呼吸,云冲波回忆了一下出门前才又看过的路线,最后决定,翻过眼前这无人荒山,取直线返回住所。 (不过,二……二叔他来的还是很奇怪。) 与云飞扬其实只打过很少几次交道,但从自己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对方性格显然以稳重向居多,那么,会让他专门赶来这样警告…… (有人在针对我?) 想来想去,云冲波觉得,不仅仅是“针对”那么简单,很大可能是已经进入实施阶段,并且,在云飞扬看来,已足以威胁到曾经在大柏地取得胜利的自己。 (……这会是谁?) 思来想去,云冲波一时间实在锁不定目标所在:毕竟,在当前的帝京风云中,自己怎么看也不应该被列为什么大势力的首要对象。 (当然,这是因为玉清真人他当了恶人啊!) 回想起天机紫薇离京时与自己的交流,当时,这名驰天下的大军师居然也表示了对玉清与云冲波的尊重。 “让全天下都以为不死者你是在太平道的权力之争中失败,让各大势力都还在幻想能够把你掌握到手中当作奇货……不死者,这并不算是什么奇谋,能够实施的前提,是你们那种‘相互信任’。” “这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啊。” 借此机会,云冲波也坦然说出了自己对云台山的看法:虽然兵精将勇,雄据冀州,但在云冲波看来,他们本质上却是一个极为脆弱的势力。 “粘合我们太平道的,是追逐‘太平’的理想,粘合各大势家的,是‘繁衍’与‘血缘’,粘合帝家的,是‘名分’与‘利益’……但粘合云台山的呢?” 能够粘合云台山的,只有孙无法本人,一个既没有儿子也不准备娶妻的强者,如果不能在孙无法开始衰老前取得胜利,云台山便注定崩坏。 “没错……所以我们不会等到那时候。” 天机紫薇的回答坚定有力,也令云冲波瞬间失声,至今回忆起来,他仍觉悻悻,很遗憾自己没法作出如此帅气的回答。 此外,天机紫薇也向云冲波作出提醒,指他与玉清的双簧确实足以骗过大多数只懂以利益分配来衡量合作关系的人物,但对某些真正深沉老练,又或者是头脑简单的人说,其实并不会起多少作用。 “……我知道,不过我可没打算因为这就谢谢他。” “他”,指得当然是帝少景,这位九五至尊关于云冲波的一连串暧昧不明的表态当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起初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多方面的试探与调查后,云冲波才敢确认,这一位……似乎是真得打算无视自己“太平道不死者”这重身份? ……正是这样的判断,才使云冲波最终决心入京,来执行这个被玉清坚决反对,却最后终于还是认同的方案。 (唔,没头绪的事情,先别想太多好了。或者只是当初那些不服气的家伙呢。) 乐观的开解自己说,没必要过多的疑神疑鬼,也许,等孙家的调查有回复之后,自己就会发现,不过是东路军的那些败犬在试图找回面子而已。 (不过,二叔这……到底是自己来的,还是,刘家的安排?) 忽地又想回此节:毕竟,七十里铺的惊天一战,说到底是源自当初张元和保下云冲波那事情,而追根究底,那却又是刘家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大计的一部分。 张元和身死之后,刘家这计划可说已输却大半,事实上,在历史上的多数情况下,他们这时应该担心的是帝者的严厉清算。 或者是因为刘家数百年来的与国同休,或者是因为刘家在钳制大将军王和其它势力上仍有价值。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帝宫与刘家竟能在龙虎倾之役结束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重新达成共识,这个合作成功欺骗了所有朝臣、世家,直到刘宗亮在朝会上对着帝颙嗣卒然发难的那一瞬,才被人看清。 而在这过程中,云冲波与刘家间的联系其实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一方面,刘家不再与云冲波主动作任何接触,另一方面,那由刘家首先声张的“隐太子之后”的身份,却未因这失败而被抹杀,反而象是得到了“官方认证”一样,成为了多数人默认的现实。正如现在,京中绝大多数衙门对云冲波的态度都是“视若无睹”,不会试图去“攀附”,更不会试着去“锁拿”。 对此本已习惯,但,今天,云飞扬的这个奇怪提醒,却让云冲波又开始警惕,和开始反省自己,在过去的这一个月内,是否,太过放松?刘家真得已经放弃了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谋划?而自己现在这样“狐假虎威”的状态,又到底是否真得足够安全? (唉,一想多,头就痛,真不是这块料……身边要是有个军师该多好啊!) 用力的按按太阳穴,云冲波习惯的又抬头去看天空—却只看见枝叶交叠如盖。 (总之是过子时啦……嗯,这是什么动静?) 猛地一顿,云冲波身形急转,如轻烟般掠上树稍,注目远眺:只见自两道人影自三十余丈以外一追一逐,疾驰而来,转眼已至跟前! “原来是你……” 前头一人已受重伤,一路奔来,鲜血飞溅,犹在挣扎着喃喃自语,似是受到了极大震撼,却是云冲波的老熟人了,先后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正是花胜荣的老朋友。宗教研究者杨继之,后头那人云冲波却从未见过,是条身长十尺的昂藏巨汉,身法轻快之极,虽在这密林当中狂奔,却半点也未被枝叶刮擦。 “老朋友……要怪,便怪你眼太尖罢!” 说话间,那人骤然加速,抢上前来,右拳急探,将杨继之打作对穿! 杨继之先前已被那人打成重伤,全靠当年行走江湖时学得的一路“千里行”身法,才能挣扎出这里许路来,此际气血几近枯竭之际,又受此重创,那里还撑得下去?惨笑一声,颓然而逝。 (这是?) 杨继之身份其实便是大将军王麾下的无影枪,这事情云冲波早已知道,只未当面说穿而已。更知道在大将军王西去后,仍然留在京中的那些部属现下暂时皆受他调度。心里盘算时,也曾觉得:“若我欲令京中生变,刺杀杨继之当有一石数鸟之用。”却未料,今日晚归,竟然会亲眼见到杨继之被人击杀! (这人是什么来历?) 眼见那大汉单膝跪在杨继之身前,细细搜他身上,云冲波心下正自盘算,却见那大汉似有所知觉,霍然抬头,目光炯炯,与正小心偷窥的云冲波瞪了个对眼! (竟然能发现我!) 两人几乎同时作出反应:那大汉双拳齐出,冲天而起,云冲波却是运掌如刀,重重斩落。砰然声中,拳掌已击在一处! (这人的力量……好奇怪!) 若以强度而言,对方也不过八级力量,但却如火如荼,炽烈万分,云冲波甫一交手,便觉大为不适。 (这种事情莫名其妙,何必纠缠?) 自己早已是多个漩涡的中心,又那里想再生是非?云冲波根本没兴趣知道眼前这人是谁,登时便打定主意,要一击压下对方后,便主动离去,想那人也不致再来取辱。 (便让你看看……第九级力量的厉害!) 心念一动时,云冲波掌上力道已然提升,在他的估量中,这一击足以将对方轰退,却不料,对方身形只是微微一沉,反而脸上现出惊讶神色。 “这是…第九级力量……混蛋,不要啊!” 被云冲波突然增强的掌力强行压制,对方拳上力道不住败退,却是溃而不散,渐渐收紧,而后,更骤然爆发,反击回来,云冲波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已被对方反过来震到飞起! (这算什么……第九级力量已经烂大街了吗?!) 当云冲波以上段力量压迫时,赫然竟引发对方同样、甚至是更加强势的反击:云冲波能够清楚感受到,对方的力量圆熟老辣,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仅以纯粹力量压制,并未发动强力招式,一念之差,云冲波已失先手,借倒飞拉开距离的同时,他也在急速分析对方这力量的路数。 (阳刚至极,炽烈如火……好,再来!) 吐气开声,云冲波化掌为掌,直扑下来,其势,如龙!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你这小子……不要啊!” 出乎意料,对方倒似乎比云冲波更想收手罢战,但云冲波居高临下,龙拳一出,足可覆盖数十步范围,那人又那里还有机会退走。只得也是怒喝一声,挥拳迎上。 四拳再度交击,声势竟如雷动九天,连番气劲不住炸裂,将周围吹到树折石飞不说,流溢力量上冲,更居然燃烧成无数火球,映照有若白昼! (这力量……) 正在脑中翻检资料,想要对比这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云冲波已听到远方传来惊讶的叱喝声。 “六阳紫电神功……谁在那里!” 第二章 雷火交织(中) @alphazhu看过啊,红莲之火将烧尽一切不洁……那个反转第一次看的时候,只能说感觉实在是太坑爹了啊!另,孙老二的人设中,其实有一部分就是取自东京巴比伦中的某个人物哦。 ~~~~~~~~~~~~~~~~~~~ “居然是南楚段家。” “是啊。” 和和气气对坐品茗的两人绝非朋友,倒是有一大堆“为敌”的理由,但年纪加起来已经快二百岁的他们,早已学会不必任何时候都把情绪放在脸上。 “是一流好手呢……” “是啊,连文王都惊动了。” 未届天亮,昨夜的交手便已传遍京中各大势力,无论是大将军王留守势力的代表人物被狙杀,还是南楚段家再度浮现人前,都是足以惊动九门的大消息。 但显然并不打算与张元空就这些事情深淡,浅浅几句后,仲达便换了话题,皱着眉,问张元空到底想干什么。 “钦天监……那里面能有什么值得东海飞仙关心的东西?” 更易历法,那是大事,绝无可能以一二言行之。而如果只是想要引入一些异国的思路或办法的话,那让应鹏这样纠缠,则是最没效率的办法。 “杨公长这个人,虽然出于雁门,却是经由科场出身,笃信道学,为人方正,最重夷夏之别,你弟子这样撞上去,正触着他的忌讳……你若真想要革新郭公遗法,倒不如让你弟子直接去求三殿下。” 杨公长为人虽然执拗,但也不是不通世故,曾任翰林的他,与帝牧风一脉有颇佳关系,正巧现在应鹏便在帝牧风府上为食客,如果能请得动出面缓颊,要试验几般新想法,打造几样新器具,又算什么事了? “仲公公,你须搞错哩!” 呵呵笑着,张元空表示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要革新郭公遗法”过,那事情只是应鹏自己的想法。 “年轻人作事,让他们自己去撞几番好了。也许会头破血流,也许会撞出条路来,不管怎么说……” 抿了一口茶,张元空看向仲达,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 “……也好过被人操纵着去走路罢?” “操纵?” 嘴角牵动,似乎是想笑一下,但看上去却只显得更为可怖,仲达也同样端起茶来,一边低头小口在抿,一边用一种冷漠的口气道:“棋子、棋手,区分不在身份,而在人。” “有的人,只配作棋子,那怕不让他入局,只让他坐在棋盘前,也终还是受人摆弄。有的人,天生就是棋手,只要有机会入局,那怕把他放在棋盘上,始终也能够自己翻出盘来变作下棋的人……张真人啊,您兄弟三人,不正是最好的例子么?” “哦?” 轻轻将茶碗放下,张元和道:“仲公公这意思,老道倒还欠你一个感谢,谢谢你送我兄弟入局么?” “岂敢。” 也将茶碗放下,仲达却自身侧取出一个两尺左右的玉盒来,放在桌上。 “不过,说到当年事呢……” 并未打开,只将左手放在盒子上,仲达问张元和,当时无人可以阻止他得到此物,但他却视而不见,这令自己很是奇怪。 “……你是想说?” 显然因为这问题而怔了一下,然后,张元和便突然现出高兴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以为这是好东西么?” 笑着向后靠去,张元和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告诉仲达说,既然觉得这是好东西,就只管拿去用。 “也许,还能够帮助你的那个皇帝恢复力量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严肃的看着张元和,仲达强调说东海之滨并非化外之地,海上方士们也仍然还是大夏之民。 “至于这个,陛下是不会用的。” 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如此傲慢的丢出一个结论,这,却使张元和稍稍显得认真了一些。 “当年,林灵素……他死的很蠢。金门羽客的败亡,实在是再蠢不过了。” 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张元和便起身告辞。 “你的那个皇帝……虽然不是好人,但却是条好汉。” 欢乐、严肃、松驰、认真,都转眼即逝,站起身来的张元和,又恢复到了刚开始坐下时那种厌倦的样子,背对仲达,他用力的挥着手。 “你只管放心,老道早已没了入世的心思……只想当个醉卧道边的看客。你们想作什么,都随便罢!” ~~~~~~~~ (这叫什么鸟事啊!) 独自坐在一间茶馆里,云冲波这样愤愤的想着 昨天从晚上开始,连番意外连番“惊喜”,尤其是最后那次交手,虽然只是两招,但回想起来,却着实是险过剃头!所喜者,那大汉似乎其实比云冲波更不想缠斗,尤其是功法露了形迹之后,转身便逃,饶是云冲波居高临下,竟也转眼间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只迟疑了一下,便错过了离开现场的最佳时机:直到现在,云冲波还能回想起来丘阳明看清是自己后苦笑着的样子。 “南楚段家……不死者,您还真是走到那里都能搅动风云啊!” 完全没兴趣搭理,云冲波应付几句,便告辞离开—前后不过耽搁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却已先后有六七个势力的高手赶到—真让人不知道是应该感叹帝京的治安真好,还是感叹南楚段家果然够噱头,够有吸引力。 回到住处,却是空空无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分,饿着肚皮醒来的云冲波才见到花胜荣率着一干人等灰溜溜的返回。 “贤侄,我告诉你,好可怕啊昨天!” 早在五六天前,花胜荣便与杨继之相约,要“作票大的”,昨晚,他依约带上京中千门并青纳子弟十数人等来到先前踩过多少次点,作齐了布置的地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没奈何打算自己动手时,却是晴空一声霹雳,黑夜竟如白昼! “当时我们才刚爬上墙啊!他妈的天就突然亮了啊!亮得跟大中午似的啊!” 袁天心指着身上被护院们攒射出来的四个窟窿,哀号不已。一边的黑小闲则是只能趴在床上呻吟:却是昨晚逃命时速度不够快,被看家恶狗追上,咬去了一块臀尖肉,坐不得站不得躺不得,怕不得这样在床上趴个三五天才够。另外几人也是惨状依稀,也就是花胜荣和另外两人分散在外围把风,才侥幸先逃了出来---却也不敢返回住处,仓卒找了间破庙蛰伏,直到天明,才租了两辆大车回来。 目瞪口呆的云冲波,耳听这干人痛声咒骂“生儿子没屁眼”的杨继之,到最后,还是没有告诉花胜荣他这老朋友的死讯。胡乱安慰了几句,便一个人溜了出来—一半是被那此起彼付的哀嚎叫骂声吵得头昏脑涨,另一半却也是怕应鹏又跑上门来,邀自己同去钦天监信访。 他一个人在街上溜了一时,看看过午,随便找地方吃了碗面,便来到这昨夜干令升与他约定的茶馆:他也知道出了昨夜这等事情,对方怕是一时间也抽不出手来调度如此小事,却终究也是无事,到底还是怀了个侥幸之心过来-。 一坐便是大半个下午,眼见日头已然偏西,云冲波倒也没什么所谓:本来也没抱多大指望。便会了账待起身时,却见门外踅进来一个极干练的年轻人—依稀还有些眼熟,觑着自己道:“这位可是……”看看左右,却道:“想来就是云爷了?”见云冲波愕然点头,便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在下伯羊,云爷想打听的事情,已有几分头绪哩!” 第二章 雷火交织(下) 翠云馆中,雀战正酣。 刚刚大杀四方杀到意气风发的孙孚意不悦的甩着手,从牌桌上离开,一边还在叫骂着:“都不许动啊,老子去去就来……谁他娘也不许代,换手如换刀啊!”就这样一直到转过两进房屋,拐进一间小小静室坐下时,脸上还带着悻悻颜色。 “不就是大哥又发火了么,多大事情啊,也要巴巴的来找我……” 说是这样说,挠着下巴想了一会,孙孚意还是帮这位能吃能喝能凑趣,能打能杀能办事的孙家新晋大将出了几个点子,等对方眉开眼笑告辞时,他却又将其叫住。 “等等,你怎么有空现在跑我这边?不死者的事办完了?” 干令升笑道:“没去,十三衙门接过去了。” “嗯?” 本也已站起身待要赶回去大战,听干令升这样说,孙孚意皱着眉又坐回椅中,拿手招呼道:“过来,你过来……这事情,好好给我说说。” ~~~~~~~~ 解说一时,孙孚意方才知道,原来干令升今天上午开始调查此事,却不知怎地就惊动了十三衙门,不久就有人过来,说孙家现在也忙的很,这种小事,便由十三衙门代为通知好了。 “当然,凤子龙孙,人人皆想攀附,干员外这……” 对方的“客气话”还没说完,干令升便骇白了脸,连连摆手,表示说不敢当不敢当,一溜烟的告了退。 “您看,还要不要再给不死者知会一声?” “啧……要是要的,但你们去不合适了,我去么……一时也不合适哩。” 突然一拍桌子,孙孚意愤愤骂道:“这不闲的蛋疼么……哦,对了,他们本来就没有蛋咧!” 为了自己这个如此应景的笑话,孙孚意很是得意地笑了几声—却见干令升苦着个脸不敢附和,顿时觉得没趣,斥道:“怕甚么,便传过去,还能割了我……不,割了你卵子么?!” “回二少,要割了您老的卵子我当然不怕,怕得是他们来割小得卵子哇!” 一句话说得孙孚意捧腹大笑,挥着手道:“你这混帐,滚,滚,快滚,肚皮都要笑破了!”见干令升笑着告了退,却又将他叫住,道:“哎,别忙,再问一件事,老薛去拦不死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干令升笑道:“和二少您先前想的一样,就是崇雨村那家伙作的好事。他想顶掉杨大人当太史令已经想到快疯了,上半年好容易攀附上薛家,结果就碰上这事情,那自然是上赶着去给薛大人报信的。 “少管那姓薛的叫大人……没品没级的,大什么大,人什么人?” 呸呸了几句,孙孚意想一想,奇道:“他倒厉害的嘛?不死者也不至于扑头就说自己是谁,他居然也能认出来?” 干令升笑道:“二少有所不知,这位雨村大人虽然位子冷了一点,却一向胸怀大志,精研升官图,熟读英雄谱,不死者这般奢遮的人物,只怕第一眼上便被认出来哩!” 孙孚意听得目瞠口呆,不禁也由衷道:“果然是个人才!”方才起了身,懒懒道:“仲老公儿既然要接,那便随他接过去的好。对方都这样点到脸上了,你再去也确实不好。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不死者那边,等我方便时再去解释罢!”~~~~~~~~ “我说,应兄弟啊,你这事情,看来还真是绕不过那个杨太令了。” 严肃的向应鹏通报了自己下午与伯羊见面的情况,云冲波还着重指出,这事情已经惊动了官府,现在是由朝廷的密探系统“十三衙门”提供的信息。 “说起来,居然是让那个伯羊来接手……他们不是成心想气孙家的罢?” 如今已然想起,自己刚刚进京的时候,曾经在汤泉见过那个伯羊一次,后来还曾打听过,知道那人出身孙家,却一口反噬,差点连孙孚意也没逃过,之后不知怎地,又投入了十三衙门,也算近年来禁宫系统的一颗新星。 下午,伯羊向云冲波提交了十三衙门调查的结果,出乎两人先前的猜测,这居然是当今钦天监之长,杨公长杨太史令的手笔。 “杨家和薛家本来倒没什么交情,但去年伐道期间,他们以姬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比较松散的联盟,杨太令就是通过这个渠道,把消息传递给了薛家。” 云冲波很苦恼的表示说,看来,自己的介入不仅没能帮到应鹏,反而增加了这事情的困难,要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把这些本来与此无关的势力给牵扯进来。 “而且吧,他还代表他们衙门交待说,钦天监虽然不是要害衙门,却是很重要的地方,杨公长呢,也是很有名望的大儒,所以呢……如果有人使用太暴力或太极端的手段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很为难。” 不得不说,这也正是云冲波第一时间的反应:你既不仁,我何妨不义?在他想来,这杨公长一介文官--还是被挤到这种冷衙门里的文官--能有多大本事,自己和应鹏半夜潜入他府邸里面,亮刀子讲面子,难道还办不来这点事情? “这样啊。” 反应倒是没云冲波大,想了一会,应鹏表示说既然有人放了话,那自己就继续去拜访好了。 “师父也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吧。” “不不,我倒觉得吧,还是应该用最有效率的办法。” 伯羊的交待是伯羊的交待,而云冲波的反应是云冲波的反应,从听到那句“宁使大夏无好历法,不可使大夏行诸夷法”开始,云冲波就已经对这个自己还没见过面的人颇为反感了,而在知道他居然还暗中通报自己的行踪之后,就更是很想教训他一下。而伯羊的警告,只会加强他的这种反感,和使他更想跑去“闹他娘的一下”。 “不过呢,我倒也有个担心,你知道这些玩心眼的人,那都是很脏的。” 那怕是孙孚意提供的消息,云冲波也要先想一想里面会不会藏了这二少爷的什么恶作剧,更不要说突然就变成了十三衙门来接手这个事情,而且中间还没有得到孙家的任何消息。从伯羊表明自己身份开始,云冲波就已经在提防他了。 “我在想啊,万一他们猜到我会这样想了呢?于是故意这样激我,就是为了哄我跑去那姓杨的家里闹事?如果我跑去然后掉到陷阱里,别人会不会看的好开心?” “哦?” 应鹏表态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先按兵不动好了,自己还是照常去钦天监陪崇雨村喝茶,反正近期也没别的什么事。 “可我又在想啊,万一他们也猜到我会这样想了呢?所以故意这样激我,就是为了让我有顾虑,不敢跑去那姓杨的家里闹事?如果我就这样怕了不敢去,别人会不会看的好开心?” 茫然的看着云冲波,应鹏表示说,再这样下去,云冲波会不会昏他不知道,但自己肯定要先昏了。 “对啊,我已经觉得快要昏了。” “所以?” “所以!” 狠狠的用拳头砸了一下掌心,云冲波表示说,自己刚刚已经下了决心,想不清楚的事情,干脆就不费心去想了。 “先求个念头通达就好!” 思来想去,云冲波觉得,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顶尖军师的料,与其挠破脑壳去猜测对方的意图,不如干脆直道而行。反正,以自己和应鹏的实力来说,一般二般的陷阱,都不大可能起到作用。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是十三衙门真想阴咱们,那咱们就算不出门,也妥妥的跳不出去……再说了,能拍死咱们的人,不用陷阱咱们也一样不是对手,奈何不了咱们的人嘛……就算有什么陷阱,又能如何?” 当这样说的时候,云冲波其实还是有点心虚的:譬如手持苍龙的薛中微,如果这样人物真有三五个,又肯舍下面皮来暗算、围攻的话,要想轻松脱身……那还真是有点麻烦。 “总之呢,咱们小心点就好,又不是瞎的,总不成睁着眼往陷阱里跳吧!” ~~~~~~~~ 就这样,入夜之后,云冲波与应鹏鬼鬼崇崇的潜入了杨公长的府第。 位于东城的杨府,在见过世面的云冲波眼里,简直都不配称为“官府”,无论是金州、冀州,还是青州的那些郡县之官的官邸私宅,都要强过这“高品官员”无数。 “嗯,老师也曾经说过,刷品级嘛要在帝京刷,但刷上来就应该赶快想法外放去兑现,不然的话……就捧着个高品去哭一辈子吧!” 嘀嘀咕咕中,两人渐渐放心,统共也就前后三进的宅子,一眼就能看过来:十间房子倒黑了九间,只最后一排有间房屋还亮着灯,屋外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在闲坐说话,如果说这就是“埋伏”的话,那云冲波觉得,他们肯定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埋伏谁。 悄没声息的从屋顶上溜过去:两人此来只是想吓吓杨公长,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如果现在那几人是访客的话,他们倒不介意多等一会到对方离去。 谁想到,事与愿违,院中两人居然还真有耳目便给的高手,两人方溜到中进,其中一人似有所感,霍然起身,拔剑扬眉,看向屋脊上面,正是应鹏所在方位! “……还真人要混水摸鱼,斩草除根么?!” 冷笑一声,那人只一声唿哨,院内四周扑扑有声,顿时又有四人破门而出,与先前两人分定方位,仗剑而立,顿时就隐隐有军阵之威,又听脚步声响—至少有三五十人—自各屋内涌出,手中皆持着火把、灯笼,顿时照得一片通明。 (……那个没卵子的混账!) 到得此时,云冲波岂不明白已是上了十三衙内裤门的恶当?却也不及多骂,细细觑下面那人时,不过二十八九模样,方面大耳,锐气逼人—倒没有急着抢攻,而是拱了拱手。 “曲邹子敛在此,何方朋友,还请赐下姓名!” 第三章 战儒漆雕(上) 对视一眼,发一声喊,云冲波与应鹏同时转身,发力狂奔! (开什么玩笑,傻了才和你打!) 眼前摆明是个陷阱,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等谁,但云冲波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一行人肯定不是来“混水摸鱼,斩草除根”的,那又何必去替不知躲在那里的别人顶这个雷? (不过,子敛?这是谁啊?) 搜肠刮肚的对照自己能够想起来的几个古名,云冲波正琢磨着“我分明记得这名字专门有人给我提醒过啊……”云冲波却听身侧应鹏也在疑惑道:“子敛?漆雕子敛?那个……是不是战儒?” “漆雕……等等,不对,小心!漆雕氏之儒作什么都是……” 两人身法都颇不俗,几起几落间,已退至杨府外面,唯方一落地,却是唿哨之声又起,又见数十个火把、灯笼被高高举起,东西两向大路上,各有一人按剑而立,身后各有五七人不等,阵列如雁。 “……三个人一起啊!” ~~~~~~~~ 战儒漆雕。 初代夫子身故后,儒分为八,各自都深信着自己对夫子的理解与继承,也各自都演化出了自己鲜明的特点与绝技,之后,在初代文王的努力下,八分之儒终于又归之于一,但各自的特色传承,仍然还是在儒门内部被部分的保留了下来。 漆雕子敛、漆雕子开、漆雕子固,由他们共同开创的漆雕氏之儒,号称“任侠之儒”,“不色挠、不目逃。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恶声至,必反之”,可说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的一派,稍受折辱,必反报之,无论对面是百姓、诸侯还是一国之君,以至于被人讥称为“打脸之儒”。 在这样的过程中,漆雕之儒们也磨练出了最为强悍的阵战之法:毕竟,他们追求的是“恶声至、必反之”,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的把脸打给所有人看,如黑暗儒者们那样在暗夜中行走并刺杀,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重归儒门后,漆雕之儒得到“战儒”的称号,成为直属于子路的儒门战团,同时,子敛、子开、子固均成为代代相传的“古名”,而数千年来,每一代漆雕之儒的领袖更会有四成以上机会最终获得“子路”之名。 刚才,云冲波就是终于想起了漆雕之儒的这个特点,才赶忙叫住了应鹏,因为那时他已经认定,子开与子固很大可能正在外围等待他们。 ……毕竟,漆雕之儒们作什么都是三个人一起。 ~~~~~~~~ “……分头突围!” 云冲波大吼一声,已是拔出刀来,却没有突前,而是猛然转身,与应鹏肩并肩的扑向了挡在西首,三人中看上去最年轻的子固。 “不愧是不死者!” 百忙之中,应鹏还不忘开口赞美,道果然正如张元空曾经说过的一样,云冲波不仅武技修为顶尖,论到不要脸,也堪称年轻一代当中的佼佼者。 “……你们东海都是这样夸人的么!” 好悬没被应鹏夸得一口血喷出来,总算还知道当前什么事情最重要,云冲波咬牙忍住一刀抽在应鹏背上的冲动,大吼一声,挟愤带怒,强行轰破了挡在面前的剑阵。等到子敛带人追赶出来,两人早已扬长而去。 “以七人构成三重剑阵,却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挡不住?” 皱起眉,脸上已现出凶戾之色,子敛右拳捏紧,道:“这是什么来头!” “挡不住,才是对的,若挡得下,那倒是怪事了。” 随着悠然说话声的响起,子敛脸上怒意瞬间消去,转过身来,恭敬行礼。 “……王爷!” ~~~~~~~~ “他喵的,明天看我不弄死那家伙!” 一气逃出四里多地,背后再听不到喊打喊杀的追赶之声,终于放心停下脚步的云冲波,恨恨磨着牙,赌咒发誓,要让伯羊也好,孙孚意也好,统统好看。 “混水摸鱼,斩草除根……这果然是有人在想混水摸鱼啊!” 逃跑路上,也已将思路梳理了七七八八:“斩草除根”云云,多半是对上了杨继之身死之事,雁门杨家势微多年,虽然近来依靠伐道之战重新打出了些名声,但台面上地位最高的除了外人很少知道来历的杨继之以外,居然便是食从四品禄的杨太史令杨大人,要是有心人在里面操作,编造谣言,让外界以为这是在对“杨家”势力进行清除的话…… (那个死老太监,他到底在想什么?) 才不信这会是巧合,想来想去,觉得这只可能是十三衙门在里面捣鬼,但如果真是他们的话……这是为什么? (想要尽快为杨继之的死拿出一个理由?但为什么?) ~~~~~~~~ “总之,这事情必须得有个交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转过明天,不用云冲波想办法联系,伯羊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元公公说了,在下今天来,就是让不死者消消气,要打要骂,都随您的便。” “……你们还真是知道柔软两个字该怎么写啊!” 面对这个摆明了“你打我啊,打我啊!”的笑咪咪的年轻人,虽然明知道他的笑容其实比毒蛇更危险,但云冲波盯来盯去,终究还是看不出那种“藏在笑容下面的阴险目光”,也终究还是没法让自己当真动手。 所幸,伯羊此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学青皮们躺下滚钉板,再三检讨的同时,他也很坦率的说明了昨天事情的来去缘由。 “高公公与赵公公合议后,觉得有必要尽快给大家提供一个‘无影枪为什么会死’的理由,而不死者您刚好这时侯有理由去找杨太令的麻烦,所以呢……您明白的。” “……我不明白!” 熊熊怒火,倒有一半以上是装出来的,云冲波的真正想法,是想借此机会听听对方的分析,为什么帝宫会认为需要给大家提供一个“杨继之为什么会死”的理由,但很可惜,伯羊在这方面简直圆滑的象只浸老了油的琉璃猴子,东拉西扯,虽然听上去每句似乎都在给云冲波交待,但细心想想,却又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没有说。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云冲波便实在有了足够的理由来发飙,所以,伯羊终究还是用最实在的方式,在另一个方面给了他一个交待。 “刚才也已经说了,勾通薛家的,其实是崇雨村崇大人,他今天那里也不去,会在钦天监等足两位一个整天,任凭发落。若两位不去的话,那明天便夺了他的官,送大理寺计议。” “哦,他果然有事情?” “那有关系吗?” 不在乎的摇着头,叹息说“五木之下,何不可求?”伯羊狡黠的笑了笑,又道:“至于这位应大人的事情,也都交待过了,一概优先!但技术上的细节么咱们是不懂的,所以还得请两位移步才是。” “……你们这些玩心眼的,实在是黑啊!” 苦笑一声,看看旁边已经眼睛放光的应鹏,云冲波倒也无可奈何,也情知对方这是揣摩熟了自己性格想法之后,给自己留的台阶。 (反正也没什么后果,难道真就送他去死路么……还是算了罢!) 前往钦天监的路上,云冲波这样自嘲的想着,并得出了一个结论。 (唔,至少,我肯定没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漆雕之儒哇!) ~~~~~~~~ 当看到云冲波时,崇雨村激动的快要哭出来了。 “多,多谢不死者,大、大、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你,你不用这样啦。” 被这眼泪一攻,连本来打算好的“至少也要好好吓吓他!”的主意都作不下去了,云冲波索性充起了大人大量,摆着手说,这都不算什么。 “土鸡瓦狗嘛……也就是让我活动活动身体,得罪我?没感觉到啊。” 哈哈的笑着说,费力气埋伏的不是自己,被打到仆街的也不是自己,要说得罪,也显然是自己得罪别人更多一点。 “总之,还是先把我师弟这事情办了吧!” “……您老放心,您老放心!” 一迭声答应着,崇雨村倒退着出了房间—这里不是他办公的房间,而是钦天监的档案室,数千年来积存档椟,累累在此,原不该留外人,但云冲波肯放过他,那已是天大的恩情,别说坐一会,就算将这里文档尽数翻了毁了,他又岂敢计较? 眼看对方退走,云冲波苦恼的叹了口气,转回身去,开始打量这房间里的陈列。 (真没办法,一到关键时候就狠不下心……嗯?这是?!) ~~~~~~~~ 一耽误就是半天,直到午时三刻,应鹏才心满意足的回来招呼云冲波“可以走了”,此时,云冲波已是一觉睡醒,正在补第二觉了。 回去路上,云冲波一直闷不作声,直到最后,他才突然开口,问应鹏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张元空。 “有个事情吧,我想确认一下。关于为什么你师父要让……不,他为什么要怂恿你来钦天监,那个理由,我可能找到了。” 第三章 战儒漆雕(中) 在门外揖别了应鹏,并再次提醒他想法联系一下张元空,云冲波还没进院子,就又开始听见里面的长声短叹。 “贤侄,回来啦?” 迎面出来的花胜荣,显然也被近来这一连串的“不顺”沉重打击了,胡子拉渣,垂头丧气,走路都跟在飘似的,没精打彩的和云冲波打了个招呼,便飘啊飘的又飘过去了,目光涣散没有焦点,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人心散啦,队伍不好带啦。) 对近来千门情况略知一二,连续的失败严重破坏了花胜荣的威望:现在,他指挥起千门诸众来已不那么得心应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袁天心。随着花胜荣一连串的失算,这个早该被送去“兵解”或“坐化”的失败者态度也是越来越嚣张,特别是昨天事情后,他已经发展到了敢于大声指桑骂槐的地步。 (啧,不知死啊。) 回到自己房间里,云冲波关闭门窗,独自坐下,开始琢磨近来的几件事情。 钦天监中的发现极其意外,甚至可说是难以置信,但对照回忆,以及近来所知的事情,云冲波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真人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大概是当代最精深的了……若被他看出些什么,和给飞仙作过交待或至少是暗示的话,并不奇怪。) 一时间心里痒痒,恨不得今天晚上就再去钦天监查看一番,但思来想去,云冲波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决定等与张元空沟通之后再说。 (至于杨大叔这事情……) 杨继之的死,显然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大事,作为大将军王府一脉留在京中的核心人员,他的卒死,可能引发余部的愤怒并使之团结起来,也可能引发余部的恐惧并分崩离析,而无论那一种,都只会让当前已经是暗流涌动的水下更加起伏不平。 (真是段家的人?) 闻名已久,但还没和段家这个神秘之极的世家打过任何交道,云冲波觉得,以传说中他们与当今帝姓间的刻骨仇恨来说,想看到局面混乱大概也很自然,可如果只是为了把局面搞乱,那实在还有太多更好的选择。 (而且……他和那个人……) 回想起前天晚上的见闻,云冲波敢肯定,这个“段家的人”另有一重身份,是在帝京中见得了光的身份,也是杨继之曾经知道的身份,不然的话,也谈不上什么“原来是你”。 (但是啊……我想这些做什么呢!) 想来想去,但手头没有太平道或刘家的情报支持,云冲波实在也没法再作进一步的判断,最后只能将事情放下。 (唔,儒门那边……也切断情报往来很久了。) 自羊墩山上一会后,云冲波便开始能够得到儒门方面的种种资源支持,但在伐道之役结束,张元和站出来在敖复奇手下保护自己之后,儒门的这种支持便在逐渐收缩,而当丘以芟过世后,儒门更是开始对云冲波沉默相待。平时倒也罢了,但到今天这种时候,云冲波就不由得开始怀念那些子贡们居然与自己站在同一方的“好日子”起来。 (说起来,战儒漆雕,这是儒家很少出动的战团啊。而且,丘明阳也入京了……) 龙虎倾一役中,颜回出战,已经被视为是儒门的明确表态。而在之后大将军王西去事中,多名有儒门背景的文臣都冲锋在前,坊间更有流言,称本已离京的丘阳明之所以又悄然返京,目的之一就是要防止大将军王在暴怒下的异动。 (可是现在,他还是没走啊?) 历史上,异姓三王因其特殊的身份及影响力,均长期驻足于各自封地,一般不会主动参与朝廷大政,只在少数情况下才会应诏或主动入京,事了后也会尽快离开,长期逗留的情况极为罕见,如丘阳明此次,其实已属异数。坊间推测,多有以为他是应邀留下,目的是在储位确定之前镇压局势。 (立太子……这事情突然间就又没动静了啊。) 想到这里,心中微感烦躁:其实,在云冲波而言,局面的混乱,同样是他所乐见。特别是帝象先帝牧风兄弟之间,以及那些或明或暗在他们身上下注的各大世家之间,如果能够因为立储之事而将暗斗转为明争,对云冲波此番入京的目标来说,那就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世事总是难如人意哟!) 叹了口气,但也不是怎么在意,审视入京以来经历,云冲波仍以满意居多,尽管始终有各种乱七八糟意料之外的事情缠身,但通过自己目标的道路并未偏移,处境也与先前的估计大致相若。 (不过,象先……最近他倒是低调啊。) 与帝象先相识很早,对他也颇为尊重,甚至说得上是意气相投,但无论是“不死者”的身份,还是“隐太子之后”的身份,都决定了两人恐怕终究没法成为朋友。 近一年来,特别是在凤阳事后,帝象先一直显得颇为暗淡。但在云冲波看来,帝象先始终还是比帝牧风更值得重视,从军多年,旧部无数,更可以说是“归义军”的大恩人或至少是创建者—要知道,如今帝京周遭拱卫军力中,归义军足足占到了三分之一! …… 就这样,思来想去,盘算许久,云冲波才算是理清了思路,打定了主意。 (先以静待动好了……反正,麻烦这东西,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此时,天已黄昏。 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肚里猜测最先找上门来的会是“儒门”还是“东路军诸世家”,又或者,十三衙门那边还有新的连环套儿等着自己去钻? (不过,孙家居然没有人过来……这不象是孙二少的作风啊?) 早已感到,孙孚意做事看起来颠三倒四,只会胡闹,内里其实颇有章法,凡事皆拿捏分寸极准,虽然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却绝不会让自己的“胡闹”超出旁人的容忍界限。正如此番“黑锅”事情:得知前因后果后,云冲波便知道,对方绝不会在十三衙门的谋算成功前拆穿,却应该会在事情结束后假痴假呆的跑上门来胡混。 (除非…他现在还有比防止我对他意见大到无可挽回更重要的事情?!) 正带点傲慢的这样想着,呀的一声,有人从外面推开了门,微笑着迈步进来--顿时,整个房间都似乎明媚了起来。 “……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笑意嫣然,来人看看大为惊讶的云冲波,却没等到对方的招呼,于是很自来熟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并开始给自己倒水。 “不死者,我来找你,是请你帮忙的。” “帮忙?” “是啊,这不是应该的吗?” 镇定心神,云冲波黑着脸在来客的对面坐下,表示说大家好象不是很熟吧。 “我记得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先打了你,然后抓了你回家……然后再见面的时候,你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来坐下说要我帮忙?” “对啊。” 妩媚一笑—直如春花绽放,导致云冲波很是失礼的突然就侧过脸开始研究墙上掉落的墙皮,来人指出,是云冲波毁了自己的人生。 “所以,你难道不应该对我负责吗?” “……别乱说这种会引起误会的话啊!” 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云冲波努力摆出自己最凶恶的神色,却没能换到对方的害怕,反而……被一个正贼头贼脑向屋里看的人觑了个正着。 “是谁找上门来要负责?不死者你对谁始乱终弃了?!” 眼中放着兴奋的光,“东江的浪荡子”大步冲了进来,并立刻站住,迅速转为震惊的神色。 “居然是……” 再度看向云冲波,孙孚意满脸都是仰慕之情,连连致敬。 “……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 “……你给我滚出去!” 看着完全没有生气,反而笑得跟朵花似的,一迭声表示说“明白明白,你们现在需要点私人空间”的孙孚意挤眉弄眼的退到外面,并顺手拉紧了门,云冲波觉得,自己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大姐啊……你到底想找我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其实是举手之劳啦。” 依旧是妩媚的笑着,姬瑶光直直盯着云冲波。 “……不死者,请你杀掉我吧。” 第三章 战儒漆雕(下) 帝京城外,青渭河上,推杯换盏,满座皆欢! 古来八水绕帝京,青渭河正是八水之一“渭水”的一条支流,水流和缓,两岸皆是花树,更有一位极具经营头脑的老板:很久以来,“青渭流觞”就是京中极顶尖的饮宴处之一了。 “怎么样,看得见,吃不着……要得就是这个味道,够不够劲?!” 随着孙孚意醉醺醺的喊声,一桌人纷纷鼓噪,又或者拍掌大笑,连云冲波也努力融入环境,大声的吹着口哨。 喝酒的地方在河中央,一条敞篷船上,六七人露天围桌,纵酒作乐,二十余步以外另停着一只画舫,前后皆垂碧纱,依稀能看见中间有一女子弹琵琶,三五人作舞,音皆靡靡,舞似天魔,偏又被碧纱所隔,有若雾里看花,依稀难辨,当真是吊足了这干纨绔的胃口,一个个直着眼睛,甚至有人连口水也流了出来! “所以说老丁是妙人嘛,睡不如摸,摸不如看,看不如看不清……一定要这种阅尽花丛的千人斩,才能创制出这么有味道的节目!” 孙孚意高声赞美,一干纨绔都在乱七八糟的附和,云冲波在旁边听的却十分想替那据说叫丁剑西的老板掬一把泪。 (明明刚才说了是取用“忽闻水上琵琶声”的意境啊……) 今天这桌酒宴的主角,是云冲波。在邀请的过程中,孙孚意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理由么……“我怕仲老公公,没得说。不过我也怕不死者您和我翻脸……至少,你得先把观音师妹的下落帮我找出来再翻脸啊!” 能够被孙孚意喊来陪酒,身份也都相若,云冲波一一通过姓名后,发现都是些这个世家,那个尚书家里的二世祖---倒是一个长子都没有。 “那当然,要不怎么说人以类聚呢?” 显然把这当成了一种自豪,孙孚意醉醺醺的拍着云冲波道:“莫欺少年穷啊兄弟,知不知道,三十年前帝京中最著名的衙内都有谁?我二叔……还有今上!” “……莫欺少年穷这五个字不是你这样用的!” 不得不说,孙孚意找的这个地方的确极为出挑:酒佳菜佳,人佳景佳,无一不是顶尖儿的,以“陪罪”来说的话,算得诚意十足,但云冲波这顿酒却始终喝得心不在焉,眼珠子溜来溜去,只在向两岸上打量。 (……会在什么时候来呢?) 转眼间已是残羹冷炙,喝过杯中酒,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将上来,几人抹嘴的抹嘴,剔牙的剔牙,对面船中,却仍是歌舞不休。 这干人当中一个叫刑柔的,最是色中饿鬼,方才已是流了一晚上的口水,此刻终于按捺不住,色迷迷看着船上,对孙孚意道:“孙兄,这里的小娘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孙孚意挑挑眉毛,嘿嘿笑道:“这个小弟须是爱莫能助,要看刑兄你自己的手段哩……”一语未毕,忽听得岸上霹雳声响,又见金蛇乱舞,一名青年男子肩横长枪,身缠电光,缓步而出,当真是气势十足,正是曾在东路军中名声大噪,后来却又低调蛰伏的姬重光! “不死者,昔蒙厚赐,未敢稍忘……今,勉力报之!” (大姐,你可来了啊!) 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云冲波也是霍然站起,朗声道:“……请!” ~~~~~~~~ ……这当然只是一出戏。 昨天下午,姬瑶光拜访云冲波,请求他“杀掉”自己,这要求开始把云冲波吓了一跳,但在姬瑶光细细解释之后,却又让他觉得“倒也说得过去”。 “就是说,你想让我杀掉姬重光……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演不下去了啊。” 大概是因为话已经说开了的缘故,姬瑶光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不再妩媚不再楚楚,连口音也换成了浓重的西北方言,大大咧咧的靠在椅子上,用力挥着手,抱怨起来。 姬重光这个身份,当然从一开始是另有其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姬家大力培养的俊秀,很久以前就被家族寄以希望。 “你知道的,我们姬家败落很久了嘛,然后到我们这一代呢,老头们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希望,当然就分外亢奋了。” 姬重奇、姬重雄、姬重发、姬重光、姬重天,这些都是姬瑶光的堂兄,也是这一代姬家最出色的年轻人,从小,姬瑶光就习惯了用崇拜的目光在后面看着他们。 ……特别是姬重光 “光哥对我很好啦,他知道我喜欢练武,教过我很多东西。” 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姬重光意外的发现,这个曾经只会傻呼呼笑着跟在自己后面乱跑的小小跟屁虫,这个总是会凶巴巴的把族里那些年纪相近的小男孩打的哇哇哭着回家找妈妈的小表妹,居然似乎有着比自己更为出色的天资。他将这个发现报告给族老们,却只换回来无视或是嘲笑。 “男人嘛……就是这个熊样。永远不想承认有女人比自己更能打,那怕已经被打趴到地上了也一样。” 啧啧的挥着手,姬瑶光左右端详,问云冲波说,难道连个水烟袋都没有?在听到“绝对没有!”的坚决回答后,她失望的摇着手指,并鄙夷的看向云冲波。 “不抽烟,不喝酒……听说也没去泡过窑子?你也算个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不用证明给你看!” 姬重光的建议被家族拒绝,姬瑶光没能和那五位堂兄一样,被列为资源重点倾斜的培养对象,但对这并不在乎,毕竟,对幼小女童来说,世界,也不过就是眼前能见的这城镇一角,和这百十个熟人而已。 不愿将其从武学的角度进行培养,但却不能说家族对姬瑶光不重视。垂髫时就令人惊艳,她很早就被家族确定方向,并在九岁那年,通过一些积累了十数代人的老关系送进了昆阳阴家培养。 “信不信由你,我家那个傻缺老头,还从小就偷偷摸摸的在研究二殿下三殿下俩人的喜好咧!” 愤愤的拍着桌子,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姬瑶光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柔和起来。随即便又换了话题 “在阴家那几年,我呆的其实很开心啦。” 漂亮、乖巧,还有着女性少见的豪气,姬瑶光一下子就得到阴家家主的欢心,悉心点拨栽培,种种潜质被迅速的挖掘出来。到了十三四岁时。姬瑶光已经是明媚不可方物,小小年纪,便能够让见惯了世面的成年男子们脸红心跳,难以自持。 “只有光哥,他看着我时的目光,从来都没变过。” 悉心学习的同时,姬瑶光也没有丢下自己在家传武学方面的修炼,虽然没有家族的支持,但姬重光始终看好自己这个小堂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检查她的进度,和作出指点。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大概也会很好吧。” 惆怅的叹了一口气,姬摇光说,可惜。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姬瑶光十七岁那年,姬重光突然染上重病,卧床不起。听到消息后急急忙忙从昆阳奔回王城歧里探望,却在病床前听到了一个极其意外的托付。 “我恐怕是好不了啦。” 温和的看着姬瑶光,姬重光说,自己已经决定,向正担任族长的自己父亲提出建议,隐瞒自己身故的消息。 “瑶光,以后,你来负责家门重光这件事吧,好不好?” “你,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啊……而且,” 惊讶,愤怒,伤心,但姬重光始终只是温和的笑着,看着她。 “这样做,你应该也会高兴吧?” “光哥他啊……都到了那种时候,他的眼睛反而加倍的显着清澈啊!” 最终,握紧姬重光因重病而瘦弱不堪的左手,姬瑶光哽咽着,答应了他的这个如此荒唐的请求。 “可是呢,男人们哟……” 啧啧有声,姬瑶光绘声绘色的为云冲波形容着当时家族里的反应,有嗤笑不已的,有暴跳如雷的,总之就是一个意思,这怎么可以?! 看着这样混乱不堪的反应,姬瑶光微笑,然后敛起笑容。 然后……姬家的男人们,他们终于见到了,不笑的姬瑶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擂台,车轮,最后索性是群战,但结果都一样,收起了笑容的姬瑶光,把与姬重光齐名的另外四人全部打倒,当她用那种冰冷目光扫视时,就连地位崇高的族长们,也觉得难以直视。 “……这就是我的态度,谁同意,谁反对?” 从此以后,姬瑶光就成了姬重光. 没有辜负姬重光的期望,甚至作得比姬重光当年更好,特别是当姬瑶光两年后竟然突破到第八级力量境界时,简直让族老们兴奋到发狂,要知道:那时帝少景与孙无法还没有决战于承京峰上,第五、第六级力量已足以成为家门中坚,第七级力量便已够格成为一个中小宗门的守护者,而第八级力量……普天之下,又得几人? “可惜啊……然后,就遇上了你。” 狂喜的姬家族老们,在讨论后,决定隐瞒姬瑶光的突破,等待一个更好的,一个能够一夕间名动天下的机会。 “呃……我应该说抱歉吗?” 恶狠狠看着嘴巴上客气,脸上却只见神采飞扬的云冲波,僵持一会,姬瑶光“噗”的一声,自己先笑出来,泄了气。 “其实,也不是你想象那样啦。关键……关键是力量之门,这东西莫名其妙又打开了。” 最近这两年,对天下武者来说,简直就是梦想中的黄金时代,新生代强者如雨后春笋们不断出现,歧里姬家,也正是这波大潮中的得利者之一。 “重奇,重雄,重发,重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先后都晋身第八级境界,而我却没有取得突破,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各自动小心思啦!” 事实上,当姬重光在东路军中风光无限时,姬家内部早已经是暗流涌动,如果不是明争暗斗的四人相互制衡,和他们任何一人单打独斗仍不是姬瑶光对手的话,根本便轮不到姬瑶光来代表姬家去到军中。 “但是呢,就是这样的平衡,现在也维持不下去了。” 东路军败,姬瑶光被生擒,这便是对早已摇摇欲坠的支持她的派系的最后一击,而姬瑶光本人,也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所以呢,不死者,你就行行好……杀了我吧。” ~~~~~~~~ “自寻死路……如你所愿!” 威风八面的大吼一声,云冲波重拳擂出,顿时又将姬瑶光轰退数步,身上电光更是皆被震碎。 (下面就差不多啦……) 昨天通知了姬姬瑶光今天宴饮的地点后,两人并没有讨论细节,但已经过了二十来招,云冲波自觉这猴戏也演得够有诚意了。反正姬瑶光也已经很配合的被自己轰到中门大开,防御尽乱,下面自己跟进一击,便该可以收场了罢? 正盘算间,却见变生肘腋! 被云冲波一拳击退,姬瑶光砰一声撞上一颗大树,然后……云冲波就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从树上直挺挺摔下,从背后撞正姬瑶光的同时,一刀就把她捅了个对穿! 第四章 龙虎真传(上) @iyui吗竟然见到传说中的月票了……太激动了……加更一节,特此鸣谢! ~~~~~~~~ “我说,你这是在搞什么啊!” 与姬摇光肩并肩没命跑着,身后足足追了二三十人,散开成为一个阔大的扇面,虽然始终没能缩短双方间的距离,却有效限制了云冲波姬瑶光能够逃往的方向。 “……这个,这就是无能的男人们对比他们更成功的女人的怨恨啊!” ~~~~~~~~ 刚才的变化,其实更多是个笑话:不用抢向前去云冲波也能看清,掉下的黑影显然是一具早已死硬的尸体,那什么“对穿一刀”,则是在尸体掉下来的同时,姬瑶光自己反脚踢起,然后夹在左腋下而已。 看清之后,放慢脚步,云冲波走向前去,一边还在愤愤的道:“这给船上那些人看到会怎么想,难道我打一个区区姬重光还要靠联手加暗算?!这得算你欠我两个人情啊大姐!” 但……随即,杀声大起! “重光!” “三哥!” “姬兄!” 吼声此起彼伏,好象是突然之间,远处就有一群人咆哮着冲了过来,然后,云冲波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之前,就被姬瑶光一把扯住,开始没命的奔跑! ~~~~~~~~ “喏,那个是姬重奇,我二伯家的堂哥,他可是龙虎山张真人的真传弟子哦,这么多年一共才七个!” “那个是姬重发,我四伯家的堂哥……当初最不服气我的就是他,特别是被我吊打过一次后,一直耿耿于怀,绝对是个超级小气的男人啊!” “那个是姬重发的朋友,出身佛门,不过是俗家弟子,本身是左武世家的少主,手上功夫硬的很。” “那几个是姬重奇的同门……好家伙,我没看错吧,那个是傲神啊!龙虎真传啊!难怪能聚来这么多好手!” 虽然说用力扯着云冲波在逃跑,却并不显得怎么紧张,姬瑶光不时回头看看,然后为云冲波作出介绍。 “……这些都不是重点!” 恼火的扯住姬瑶光,云冲波质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事先的安排? “唔,怎么说呢……不死者啊,到现在了,你还没看明白吗?” 放慢脚步,侧过脸来—不知何时,姬瑶光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只有一种奇特而又冰冷的平静。 “我的这些堂哥们啊,他们可不是看到姬重光死掉就会满意的人。” “连姬瑶光也一起死掉……今晚,才是一个完美结局啊!” ~~~~~~~~ 终于解释清楚:今天的事情确实始于姬瑶光的作局,但想作局,并已经下手作了局的,显然远不止她一个。 “姬重光”想要退出,这种事情根本不是姬瑶光一个人所能定夺,族中但凡知道两人一体事情的长老都参与了讨论,表明了态度,而姬重奇等四人,也都进行了假惺惺的挽留。 “不过他们的演技实在是太差啦……要在我们阴家,这种演技会被罚跪到海枯石烂啊!” 在姬瑶光看来,从自己开始向族老提出这个想法时,今晚的阴谋大概就已经启动了,包括自己前来与云冲波沟通和云冲波后来的回话,恐怕都被纳入了这个计划中加以安排。 “我跑去见你,这个事情很多外人都看到了。” 就算没人注意到,在“姬重光邀斗云冲波然后身死”这件事发生后,也会被有心人提醒出来,让大家看到。 “其实呢,家里讨论这事情的时候本来也担心过,姬重光虽然有去年的败绩,但仍然是姬家当前名声最响的代表人物,这样死在决战中,对姬家会有很坏的影响。” 当时,部分族老就以此为理由,坚决反对这个方案,但经过了内部的沟通之后,特别是姬重奇等几人纷纷表示说有信心在近期取得一些成就,来对这损失进行弥补后,姬家内部终于达成一致,同意姬瑶光前来沟通。 “现在看来……这才是他们当时用以说服族老们的方案吧!” 青年俊秀向大魔王挑战,明明占尽上风,却被自己的堂妹出卖,背后一刀,功亏一篑,这样的剧本才是真正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既能让姬重光退场,又不会太过损害他身上的光环。 “就不知他们准备怎么编排?妖女勾搭魔头?还是荡女恋奸情深?我估计是后者。” 冷笑着,姬瑶光评价这方案为“还看得过去嘛”,而且至少在包括姬家在内的不少世家中都可能会很有市场。 “毕竟,当初乌头山前,你一招击败我那一次……实在是赢得太离奇,赢得家族里很多人怀疑我是不是跟你有勾结……不,那简直是赢得连我自己都怀疑我跟你不是不有勾结啊!” “呃,这个么。” 尴尬笑笑,云冲波倒是没有想到当初自己出的那记风头居然会引发这么多连锁事情。 “所以啊,这个方案大概从我开始向家族提出想让姬重光死掉时,就已经有人在谋划了。我琢磨应该是姬重奇,这家伙最阴了。” 利用这次形式上的决斗,另外安排埋伏,想法让姬瑶光假死变真死,从此把姬重光姬瑶光这两个名字一起从家族中抹消。姬瑶光估计,这大部分是对自己怀恨多年的几个堂兄的谋划,小部分,恐怕也有族中长老的认同。 “毕竟,牝鸡司晨这种事情……他们私下里肯定也诅咒或至少是担心很多年了,能够彻底抹杀掉,也算是给姬家去掉一个隐患。” 刚才从树上摔下来的尸体,叫黑天牙,是姬重奇的朋友,用姬瑶光的话说,“阴得很”。早在姬瑶光来到青渭河畔之前,他便先行来到,埋伏在这里。但很可惜,姬瑶光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那些热情询问时间地点细节安排的堂兄们更是基本没什么信任可言,所以,她来到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现身邀战,而是悄悄踩探了周边的地域。 “然后么,这家伙就被我一掌打死,然后么,就是现在这样了。” “哦,你也还是有所准备的嘛。” 松了一口气,云冲波问姬瑶光,那她还有什么安排?是不是只要跑到某个地方,引发事前安排好的布置,然后今晚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安排?” 诧异的看着云冲波,姬瑶光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疑问。 “安排?” “嗯,怎么了?” “怎么可能有什么安排啊!” 突然爆发起来,姬瑶光咆哮道:“我现在就是在逃命啊!安排?我倒很想知道我还能有什么安排!” 之前被姬重奇等人反复询问细节安排时只是怀疑,直到看见黑天牙时,姬瑶光才真正绝望,虽然悄无声息的下手杀掉对方,也告诉自己说自己这双重身份事属绝密,姬重奇们再想自己死,也不会冒险让太多外人知道。但终究是不敢确认这就是唯一的刺客,与云冲波战斗的过程中,姬瑶光其实一直是心神不宁,在留意观察周围,至于什么“下一步”,对她来说,那实在是太奢侈的事情了。 “安排?我现在只想着先从这儿逃出去啊!我连逃出去后能不能回家都不知道啊!” “啊,这样么?” 突然站住了脚步,云冲波问姬瑶光,那至少总有一个地方,总有一些人,是姬瑶光见到之后,会感到安全的吧? “总之,只要有个你能信得过可以去的地方就可以了……你去吧。” 不耐烦的挥着手,云冲波让姬瑶光赶快走,至于后面这些人么。 “记得再多欠我个人情就好,去吧去吧,赶快去吧!” “不死者……你?” 眼睛瞪得滚圆,姬瑶光上下打量云冲波,然后带点迟疑的发问,他想要什么? “我现在只能陪你睡觉啊……但如果只有这样的话。其实我对你也蛮有好感的啦,你用点心勾引我一下就成了。没必要这么玩命吧?” “我告诉你,我现在很能理解你的那些堂兄为什么想你死了……因为我也正在这样想啊!” ~~~~~~~~ 目送姬瑶光犹犹豫豫的逃进密林深处,云冲波冷笑一声,打了打身上的灰尘。 (比起闻霜,你还差得远呢……再说,玩命?笑话,就凭你们姬家这些角色?!) 眼看姬家渐渐追近,云冲波抖擞精神,仰天长啸,双臂平平举起--上面已是青气缭绕。 “诸位,请留步罢。” 并拳一处,重重擂击在脚下土地,起初没有任何动静,但很快,泥土震动,地面出现一波又一波的隆起,如龙似蛇,向着左右两个方向蔓延而去。 云冲波的说话,似乎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来人们不作回答,更没有止步,反而还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啧,何苦。” 双手缓缓离开地面,云冲波站直身子,而随着这个动作,两道已各冲突出百余步远的隆起同时停住,开裂。 ……浑天宝鉴,太岁断! 青光涌动,如百万龙蛇,绕树缠藤,相互结连,转瞬之间,已在这密林中连出一道首尾二百余步的树墙。修为始终不足,云冲波没法将之推演到“森兮蔽八荒”的上段境界,但本来也不是在面对袁当这样的怪物,要阻止后面的这些追兵,这已足够。 “不死者,你这又何必……” 有人意图跃过,有人出手攻击,但都被云冲波一一化解,对方的几名主脑终于停下脚步,姬重奇站出来,表示说生死决斗,没什么好怨恨的,自己一行只是想要惩戒吃里扒外的叛徒而已,请云冲波不必多心。 姬重奇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口才便给,很有说服力。但,面对他的滔滔不绝,云冲波只是微笑着,把先前说话再重复了一次。 “我说,诸位……请留步罢。” 第四章 龙虎真传(中) “既然这样的话……” 看清云冲波“爷就是要保着她”的态度,对面也就不再做无谓废话,几名首领商议一下后,分出两队各三四人的样子,从两侧绕过树墙,继续追赶,其它人则停留下来,与云冲波正面对峙。 “这样也好,三师弟的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留下与云冲波对峙的一共有十六人,从站位来看,是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小集团:七名道人站在一处,为首者是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三名姬家的人站在一起,身前是左武烈阳,另外五人看上去也是姬家的人,却站得离那几名道士要近一些。至于姬重奇姬重发,则都已追赶姬瑶光而去。 (也只能这样啦。) 倒也想多挡下几个人,但位于青渭河北的这片树林中根本无险可据,能够这样挡下大半,已经是望外之喜。而且…… (只是那两个堂兄的话,她还不至于没办法吧。) 这样想着,云冲波沉稳的拱拱手,向对面那两位分别自我介绍说是“龙虎傲神”的中年道士和“在下左武烈阳”的年轻巨汉客气的说着“久迎了”,肚里却在急急搜刮。 (傲神,左武烈阳……这都究竟是谁啊?!) ~~~~~~~~ “傲神?这是谁啊?” 数千步外,青渭河畔,孙孚意也正这样疑惑的问着。 “……二少,您真得应该多记点正经东西了啊!” 酒宴早已散去,画舫靠岸,空空无人,只有孙孚意和干令升两个,一左一右,高高的蹲在桅杆上头,一个抱只千里镜,一个努力眯着眼,在欣赏那边的“好戏”。 “傲神……那可是现在新一代龙虎天师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啊!” 龙虎山上有龙虎,傲云、流赤雷,都是近年来龙虎山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也是张元和的真传弟子,傲云更被目为是下一代天师的头号人选,但……龙虎山统领天下道门,万流千宗,内部派系纷纭繁杂,张元和生前能以其无上威望镇压,现在他战败身死,龙虎山上,又岂会不起波澜? “再说了,张真人执掌龙虎山前后数十年,又岂会只有两名弟子?” “唔,你是说?” 前后指点栽培过的弟子超过六十,得到张元和认可为真传弟子的也有七人之多,只不过,在傲云崛起后,张元和便开始着意压制其它人的存在感,以至于现在一说到“龙虎真传”,首先想到的就只有傲云一人。 “七大真传,四道三俗,为首的傲玄真人今年都奔五十了,二少,您是见过的啊。” “哦,你说傲玄啊!” 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孙孚意顿时就想了起来。 “那家伙……听说是道师最信任的人嘛!” 龙虎首徒傲玄,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是一名老到干练的主事人,多年来,都在事实上担任着龙虎山大管家一职,上至道师本人,下至杂役火工,山上山下几千人的调度安排,吃喝拉洒,都由他来统领措置,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战斗”或至少是“较艺”。如果不是特别提醒,很少有人能够想起来他其实才是第一名得到张元和认可的真传弟子。 “听说呢,是因为他的实力问题啦。” 不知道是因为天赋,还是在杂务上分散了太多的精力,傲玄从来就没能成为那种战斗型的道者,尽管前期也曾光彩夺目,却在第七级这门槛上一卡就是二十年,据说,那怕是到了现在,他的力量也仍然刚刚才摸到第七级顶峰,仍在积蓄当中,也正是因此,虽然身为龙虎首徒,却几乎没人想过要把他也当作未来天师的可能人选来考虑。 “而这位傲神真人,可是很长时间内被当作下一代天师的首选哦!” 七大真传之二的傲神,今年已经四十二岁,近十几年来,他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不过,他可也曾经是龙虎山上的希望之星,修为出众不说,更难得是长袖善舞,四面八方都是朋友。 “结果呢,他一时兴奋,昏了头。” 觉得自己将来必为龙虎天师,于是就让自己提前代入了天师的角色去思考,傲神认为,自己有必要从“道门共主”的角度去看事情和做事情,结果,就是他与某些当时正被张元和打压的派系也保持联系,甚至还为他们向张元和求情。 “……等你当到天师时,自己来做吧。” 冷冰冰的回答之后,那个派系的最后一点利益被彻底摧毁,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傲神的地位。 “啧,这脑子哟。” 从此沉默,但倒也没有沉沦,不复有“接班人”的光环,但还享有真传弟子的待遇,公平的讲,张元和为傲神保留下的地位,仍然在所有中级道众之上。而之前长期的苦心经营也非白费,虽免不了跟红顶白的势利之举,但多数人仍愿与他保持往来,从此以后,傲神就开始沉默积淀,直到……今天。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二少啊……从张真人身死后,京中各大世家,就都在针对调度龙虎山的相关资料了哇。光这个月,太保都在例会上亲自过问两次了。” “呃,好,你说,你说,我就随便问问。” 听到父亲的官讳,已经不记得自己逃了多少次会的孙孚意也不由得的缩了缩脖子,无言以对。 傲神事坏,对张元和其实打击也是不小,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亲手调教过三十一名弟子,却只承认了傲玄、傲神两人的真传地位,但之后仅两年中,他就连续宣布了三个名字为自己的真传弟子,其中更包括流赤雷这样一入门就被确定为“真传”的弟子。 “不过呢,这一波却都是俗家弟子。” 俗家弟子,就意味着他们没可能参加到龙虎山的继承权之争中来,这也导致这样“破格”的决定并没有在道门内部带来太多反弹。 “姬重奇……就是在那时被提升为真传弟子的。” “等等,姬重奇?” 终于把眼睛从千里镜前移开,愕然看着干令升,孙孚意指指远方,又指指姬重奇们追去的方向。“……你是说?” “没错啊,二少。” 之前只是怀疑,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干令升对自己的判断已有了六七分的把握。 “傲神与姬重奇之间已有联盟,要分别支持对方去尝试取得龙虎山与姬家的主导权……至于这个联盟中还有没有其它势力参加进来,目前还是未知啊。” 干令升正介绍时,却听孙孚意突然大笑起来道:“可算动手了……好,好,打的漂亮!那小子当年还揍过我咧,不死者真是好样的!) ~~~~~~~~ (真是搞不懂,这种信心到底那里来的嘛!) 只用一拳,云冲波便把已把“六渐意住”催谷至顶,甚至在身外逼迫出淡淡金光的左武烈阳打到金身崩坏、昏迷不醒,这战果不要说把那几名随从吓到闭不上嘴,连云冲波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才第七级力量啊……当然他练的武功倒都是堆防御的不假,但是……他到底是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和我“较量”啊?) ~~~~~~~~ “哈……哈哈!” 远方,孙孚意早已笑到打跌,要抱住桅杆才好险没有摔到河里。 “这家伙一直就是这样啊,假到不行,又想充派头……他肯定是想顶起乌龟壳硬顶不死者几招然后就马上找个台阶住手……但是,他就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接不下啊哈哈哈!” ~~~~~~~~ 一拳打倒左武烈阳,云冲波自己也觉得无趣,算算时间,此时姬重奇两人绕过追走也不过就是片刻前的事情,自己现在转身去追的话,也不会用太久。 “我说,傲……傲真人,这个事情呢,也不是你家的事,也不是我家的事。” 看看那些姬家好手---云冲波目光扫过之处,无不是忙忙低头,没一个敢和他对视,云冲波很诚恳的看着傲神,道:“我看,咱们就散了吧。” 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很有风度的笑容:无论是被左武烈阳抢上来要“向不死者请教”,还是看着云冲波一拳就把左武烈阳打爆在地上,傲神的笑容始终不变,就算在指示那几名已经吓呆了的姬家随从把左武烈阳拉回来急救时,也完全没有显出“不悦”、“不耐烦”之类的神色。 “但是啊,不死者……这个,的确就是我家的事啊。” “唔?” 微笑着,傲神立掌胸前,道:“在下龙虎傲神,忝居龙虎真传之二。” 这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一次,却等于没说:只和傲云打过交道,云冲波根本就不知道傲神是何方神圣。此刻听他再重复一次,方觉无奈,却忽地心中一动。 “你……你想要当天师?” 微笑点头,风度仍是无可挑剔,云冲波则是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嗯,我现在能理解了,自作自受,没什么话好说。可是啊……” 放下手,活动了一下身上关节,云冲波道:“我必须指出,你这可是选择了一条最坏的道路啊!” 第四章 龙虎真传(下) 双方都丢下了气势十足的场面话,然后……没有动手,而是一齐看着正在拼命救治左武烈阳的几名姬家随从。 “不死者,您那一拳,打的似乎有点重了啊……” 声音中似乎还带着笑意,有一名胆大些的随从愤然抬头,却到底不敢说什么,咬了咬牙,还是老实低下头继续救治。 (唔,看来姬重奇与姬重发只是想联手杀灭姬瑶光,彼此之间,仍然还都对家主有意啊!) 再过一时,左武烈阳仍然昏迷不醒,苦笑着对云冲波摊了摊手,傲神道:“不死者,您看?”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啊!” ~~~~~~~~ 刚才,傲神已经很明白的表示了他的需求:并不想与云冲波“为敌”,但他却又“需要”与云冲波一战,因为,对手是云冲波,曾经摧枯拉朽般击败了傲云与流赤雷的云冲波。 傲神不需要胜利,他甚至连平局都不是特别需要,那怕是一次拖延到了几十招外的“惜败”,都足以为他赢得舆论上的优势。 (但前提是要有观众哇!) 左武被伤得太重,至今昏迷不醒,而来自姬家的随从,与傲神自己的弟子,显然都没资格或不方便成为宣传中的“见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傲神再与云冲波交战,那就真是毫无利益的事情了。 吐出一口浊气,傲神缓缓散却护身真力,笑道:“久闻不死者大名,今日能有机会亲近,颇感荣幸。” “实不相瞒,姬重奇姬师弟是在下同门,皆蒙天师不弃,录为真传,多年来,我们……一向是交情很好的。” (唔,原来是这样。) 听懂了对方“我和姬重奇是还互相需要的同盟,所以绝不会互相拆台。可只要你别再追过去助拳,那我对你也绝对没有敌意”的潜台词,云冲波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应该说,到目前为止,云冲波对傲神都谈不上有什么反感。 对姬瑶光有一定程度的同情—以及云冲波自己死都不会承认的一点点点的好感,对姬家兄弟们的怯懦与丑陋则感到鄙夷,但,也仅止于此了。 帮助姬瑶光逃离,是云冲波对自己作的最大限度的“放纵”:身怀要务,身在要地,无论是姬家族权之争,还是龙虎山的内斗,云冲波都不想卷入……至少,“现在”,他不想卷入。 与傲神的想法其实相似,只要对方不非要越过自己去追击,云冲波也不想多树敌手,至于对姬瑶光,他其实放心的很。 (那个丫头……一肚皮都是鬼心眼,肯定还有花样的!) 虽然刚才被姬瑶光的爆发打动,但云冲波其实还是不信她真到了山穷水尽,总觉得她能以女子之身压制族中男子这么多年,不可能完全没有靠得住的盟友,也不可能一点藏着的底牌都没有。主动留下断后,一小半其实也是向对方暗示:“就帮你到这里吧,下面你有多少花样,我都只当不知道啦!” 皆无对敌之意,各有惺惺之心,两人相处更是和谐,正在说些场面话攀谈时,却忽然听得一声惨叫,正是姬瑶光声音! (这?!) 大吃一惊,云冲波目光骤转锐利,却先看向傲神,见他也是惊喜中透着愕然,更不答话,只一抱拳,身形急退,转眼已没入密林当中! ~~~~~~~~ (不死者……比传说中更强大啊!) 目送云冲波急飚而去,傲神不自觉松了口气,伸手去抹额上,已有汗水泌出。 适才两人殷殷笑语中,傲神其实心底始终未敢真正放松戒备,但饶是如此,刚才云冲波临去前那一眼瞪视,对他仍如大石重击,一时间竟觉四肢僵硬,若云冲波真那时出手猛攻,此时傲神怕已吃上大亏! (傲云、赤雷他们……输的不冤哪!) 定定心神,傲神招呼道:“我们也去!”带着诸人没入林中。 ~~~~~~~~ “啧,没意思啊……” 远方,孙孚意啧着嘴,将千里镜收进怀中,伸个懒腰,一脚踏出,看似踩空的他,身子向前一扑,却如风中落叶,轻飘飘的围着桅杆转了两个圈子,已溜到下面。 “二少。” 只比孙孚意稍慢,干令升也已落下,好奇发问。 “后面的事情?” “不看啦不看啦!” 没精打彩的挥着手,孙孚意表示说,看到这样,就刚刚好。 “老干啊,须知道万事当留白,方是最有味处,睡不如摸,摸不如看,看不如看不清,看不清不如看不完……你明白么?” “这个,二少,属下这种老实人觉得吧,还是睡过再说最实惠啊!” ~~~~~~~~ 一路疾奔,云冲波听得仍有交战之声,又见有雷火激荡,料想姬瑶光虽然受伤,但仍在支持。惨叫声距先前他与傲神等人相持地方不过数里,云冲波全力奔行,速度较刚才快出何止一半,转瞬即至。见此处已是密林边缘,前方便是起伏山地,想是姬瑶光终于没来得及冲入山中,被两位堂兄截住。 (等等,这是谁?) 甫自林中踏出,云冲波忽觉心中一悸:对面,山中,同样正有人在高速赶来! (这就是她的后手?) “小贼,敢尔!” 无论姬瑶光的后手是何方神圣,却终究晚到一步,当惊怒之极的叫声响起时,拼死冲上山道的姬瑶光被姬重奇连发三道法术阻下,刚好被姬重发从后方重重一击,惨叫一声,软软倒下! “小光!” 来人此时刚刚自山道中掠出,狂怒之下,出手毫无保留,双袖拂动,狂风大作,姬重发不欲硬接,向后退出山道。姬重奇更是站定在山道之外,并不向前,只朗声道:“好教夫人得知,我等实乃清理家门。就在刚才,瑶光她勾结外人,暗害了我重光三弟!” 充耳不闻,来人附下身细细察看姬瑶光,一时站起身来,目光中满是恨意。 “你们也真下得了手……” 云冲波此时已看清来人模样:贵妇打扮,雍容万分,此刻或是恨怒缘故,两条眉毛高高扬起,斜飞入鬓,看起来格外强势。 (这难道会是?) 正想到一个人名,云冲波听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傲神等人终于追至。 “好,好……” 扫视诸人,来人嘿嘿冷笑,声音中却殊无笑意,反而透着股子森寒之气,简直能把人骨头也都冻裂! 此时已近深夜,月明星稀。那人独立山道,俯视诸人,身形映在明月轮中,衣袂飘飞,简直如神仙中人。姬重奇仍在开口解释,那人挥挥手,止住他的说话,顺势理了一下被夜风吹得有点乱的鬓角—依旧是作的仪态万千,道:“说什么都没所谓啦。小光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姬重奇心中终于大定:他们今番定计,最怕的就是惹出这个人来,要知她家虽然不以武学著称,却代代相传不知多少杂学异术,刚才他未及补上一击便被来人截去姬瑶光,其实心中忐忑不安,至此才能放下。 却见那人高高抬起双手—衣袖滑落,露出小半截白玉也似的胳膊,指向天空,慢声吟道“谁将玉指甲,掐破碧天痕……” 来人十指轻轻划动,也不知怎地,居然真就似乎将这虚空也都划破,指间暗影艟艟,也不知是自何处拈将出来。 “……残影落江湖,蛟龙不敢吞。” 将手一放,虚影飘然落下—一路上竟如活物般不住扭曲,膨胀,分裂,待落到地面时,那数点虚影竟已化为数十怪物:有如狮虎豺狼者,有持刀盾枪戟者,身形皆是半虚半实,就那样默默列在来人身前,半点声息也无。 “姬老二,我说你说什么都没所谓,是因为你反正也要死了。何必解释?你陪小光一起下去就好啦!” 一句话说的姬重奇颜色大变,急道:“夫人,请三……“却见来人右手一挥,身前那些阴影所化异兽战卒顿时发动,涌涌而下,目标却非止二姬,竟将云冲波傲神等人也尽所列为目标! “你们……全都去死吧!” 第五章 残影落江湖(上) (这就是阴家之主的实力?!) 虽然没通姓名,云冲波也能大致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多半就是姬瑶光曾经提过的,象对待亲女儿一样对待她的阴家家主,阴姬。 “女人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没必要名字的。” 虽然听来荒唐,但这确实就是阴家一直以来的传统,家主之位始终在女子手中传递,而接掌主位者从此就失去自己姓名,成为“阴姬”,以此来象征阴家对自己身为“女性世家”的充分认识。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从刚才起,阴姬一直冷冷的站在那里,眼中怒火涌动,喷溅的尽是怨毒。她没有作出第二次召唤,但只是第一次招唤出来的四十七头怪物,便已将诸人完全困住。 其实,对云冲波等人来说,这些怪物的力量当真不算什么:最强的几头才不过七级力量,余下的都是四至六级力量不等,那怕对那些姬家随从来说,这也不算多么难以应付。 (但是……怎么才能打伤啊?!) 半虚半实之体,半真半假之质,出拳,挥刀,往往会发现自己打中的只是一团空气,浑不受力,总要三两次出手才能碰到对方一次。但对方随后挥来的黑色影刀又或者闪烁着漆黑光芒的利爪,却又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稍一沾上,便是皮开肉绽。面对这样极大的不适应,第一轮接触便有七八人血溅当场,两个来回之后,姬家随从除了之前留在林中照料左武烈阳的几个幸运儿以外,已是死了个七七八八,倒是傲神见机得快,一上手就试出不对,立时与六名弟子合力撑起金光禁法,死守不出,倒是没有损伤。 更可怖者,随着目标的减少,那些阴影生物的数量居然也在减少:云冲波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持长枪的人形阴影跳到一头阴影狼身上,紧跟着,两者融为一体,成为半人半狼的怪物,力量也随之提升,只一个冲撞,便将一名本来还能支撑的随从撞翻在地,咬断了他的颈子! (这样下去,不会甚至还能到晋阶的地步吧?) 对云冲波来说,这些怪物倒是谈不上威胁,虽然感觉别扭,但也仅仅是别扭而已。自保的同时,他有足够余暇来观察战场, (唔?虽然狼狈,倒都还能保守平安啊?) 傲神和六名弟子一开始就被分割在了战场边缘,姬重奇与姬重发则是完全没有想要相互托付后背的意思,单独为战的他们,狼狈万分,却也都还能支持。 看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能支撑到这种地步,云冲波其实颇感意外:以这两人先前展现出的实力,实在没道理活到现在。 (难道……?) 手上招数忽变,云冲波以弟子规结合盗跖所授的道门身法,三闪两纵,自几头半兽人兵器缝隙间掠过,转眼已至姬重发身前,双臂一振,紫光流溢,龙形飞起。 紫色迷乱,轩辕龙变! 龙形迅速长大,在两人身侧盘旋飞舞,带出无数砰砰声响,将那些阴影生物尽数撞飞。 (果然,以实化虚,以虚为实……阴家这虽是“神召”之术,却是以“幻术”的手法发动。) 更不犹豫,身形回转,拳出如风,云冲波转眼间连发七拳,便硬生生轰爆掉七头怪物,中间更无一次出现那种虚实难辨,打在空处的事情,方看向姬重奇,见他眼中精光闪烁,又显着惊喜,又显出仇恨。 (就因为我救下了他的弟弟啊……这样的兄弟到底是怎么能合作的,还真是怪事!) 云冲波也懒得管他在想些什么,右手扬起,一道刀气激射而出,虽然及时斩爆掉一头自上方偷袭的影鹰,却也将姬重奇劈到乱发飞舞,到底是“相救”还是“示威”,那也真难说的很。 “姬二爷。” 微笑开口,云冲波说,自己的身份对方当然也该知道。、 “我有天下第一大事未毕,多余的事情,我不想沾。” 有人自己找上门来送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人死了,事情也就结了。 “除非,还有人会继续上门来。” “符家与薛家自有格局,但我……我等愿协调他们族中长者,决不敢再滋扰不死者的起居!” (不止薛家?居然符家也想来找事?) 这倒是颇为意外,但自然不必露在脸上,云冲波一脸“尽在掌握”的神情,点头道:“好。”心中却道:“这家伙见机倒快的。” 要知姬重奇不过姬家诸子之一,并无先前姬重光一枝独秀的地位,就算符薛等家隐隐以姬家为盟,但他又有什么本钱资格,去协调其它世家行事?除非是与其它人联手,各自请动背后长老,才有机会。云冲波刚才早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敢开口说声“我愿”,便一定要丢他下来不管的。 (虽然恨不得这兄弟死,却知道此刻必须带着他一起活……唉,这些人啊。) 突然觉得意兴萧索,云冲波双拳对击,劲力提聚,朗声道:“阴家主……死者已矣,生者长存!” ~~~~~~~~ 月照山林。 与姬重奇姬重发达成交易之后,云冲波全力发动,一记龙拳接过场中几乎全部怪物,在他的“调停”下,面如寒霜的阴姬终于收回法术,放诸人离去。 其它人退走的过程中,云冲波始终背着手,站在阴姬与其它人中间,姬重奇姬重发都曾上来致谢,但云冲波实在懒得再和他们搭理,只是草草应付。 所有人都已离去,只余下阴姬仍然立于高处,低头俯视,云冲波负手山道,抬首仰望,以及……躺在两人中间的姬瑶光的尸体。 “唉。又何苦。” 叹着气,摇着头,云冲波一步步走上来,阴姬也飘然落下,依旧是面沉如水。 “不死者,您倒是会见缝插针啊。” 语气中透着赤裸裸的鄙夷,但云冲波就跟没听到一样,摇头叹道:“不客气啊,其实您该谢我才对。” “从刚才起我就在琢磨,要是我没站出来的话,您到底打算怎么收场啊?” 说着,云冲波已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还没忘冲姬瑶光的尸体踹了一脚。 “还不起来……真不嫌地上脏么!” “你这是狗眼啊,这么尖!” 还没踢到,“尸体”已经翻身而起,精神抖擞,那里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我就知道……” 摇着头,叹着气,云冲波道:“就凭那两个家伙,那里算计得了你!” “我一开始就给你说过了嘛。” 露出爽朗的笑容,姬瑶光道:“今天,只有‘姬瑶光’和‘姬重光’一起死掉,才是真正的完美结局啊!” ~~~~~~~~ 棋局至此,终于真相大白:从一开始,姬家诸子们的谋划就没能瞒过姬瑶光,但自有打算,她根本不打算拆穿或制止,反而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消失。与阴姬细细商议,反复推敲,才定下今夜这个“一死再死”的方案。正如云冲波所说,刚才,那怕他没有出手,阴姬也会有其它借口放那些人逃去,来证明姬瑶光已死。 严格来说,这个策划并不是无懈可击,但姬瑶光却占有一点绝大优势,那就是:姬重奇们苦心积虑想要争夺的东西,对她来说,根本全无意义。一切谋划皆以“逃离”而非“争夺”为前提,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顺遂异常。而就算还有破绽,当她再也不出现人前时,姬家诸人只会欢欣庆祝,又怎会再费心来查证她的生死真伪? “我要当男人,女人我早就当够了……我一定要当男人!” 看着姬瑶光兴高采烈拿着阴姬为她带来的替换衣服跑到黑暗处,阴姬露出温和的笑容,道:“这丫头啊……”方敛衣向不死者道:“多谢不死者。”神色亲切,再没有了方才的种种狠厉。 “阴家主……您的演技,也真是精彩啊!” “惭愧惭愧,女人吗,生来就是伺候人的,这些个小意儿功夫自然要多学些……” 掩口轻笑,阴姬表示说,后面的事情,也得先谢过云冲波的照应。 “这丫头平时里被拘得太狠了……其实最爱胡闹,以后还请见谅些个。”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越听越觉得不对,背上凉气丝丝直冒,云冲波很没礼貌的打断了对方的感谢,请阴姬“先把话说清楚”。 “嗯,她还没给你说过吗?这丫头。” “与他无关啦。” 一边歪着头把头发往头巾里收拾,一边走过来,姬瑶光道:“我要投的是时乘军……又没准备给他当部下。” “时乘军?九天?” 真是瞠目结舌,云冲波想来想去,也只记得姬瑶光与何聆冰间好象就仅有过那一次交集,两人居然就结下了这么深厚的友谊? “不死者啊……” 已经完全换上男装,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英俊小生,姬瑶光微笑道:“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相信我,我肯定比你更了解她。” “你啊,你完全不懂得女人哟……” 高高兴兴哼着一支小曲,姬瑶光又踅到了路边,在阴姬给他带来的一个包袱里翻啊翻的也不知在找什么,云冲波依稀听得这曲子似乎只是在把“我若生为男儿身”几个字翻来覆去用不同的音调在唱,倒是颇为好听。 “对了,干娘啊,以后我就跟姬家没关系了,只能跟你姓阴了,到底叫什么,你想好没有啊。” 苦笑—正是所有母亲在儿女胡闹时会有的那种笑容,阴姬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名字该自己起啦。” “这不是没想好吗。” 嘟哝着,姬瑶光表示说自己已经想好久了,现在候选的还有两个名字。 “你说,我是叫阴丽君好呢?还是叫阴少华好?” “我觉得吧,这两个都不太好啊?” 虽然看得戏不多,但《再生缘》总还是听过的,云冲波谨慎提出意见,说自己大概能够理解姬瑶光的意思,但这两个名字听上去都实在太招摇了。 “当然可能现在年轻人看过这些老戏的不多,但女扮男装孟丽君的戏确实是很有名的啊……至少我就看过。” “是吧,你果然也这样想吧。” 笑了笑,却有些狡黠,姬瑶光道:“那样吧……我就干脆低调一点,各取一个字,起个新名好啦。” “是啊,你都准备要假死埋名了,当然还是低调点好……等等,你说各取一个字?” 突然感到“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时,姬瑶光已经转身看向阴姬:“那么,干娘,就这样了?” 温和的笑着,阴姬为姬瑶光理了理头发。 “丫头,我早就说过,这个名字送给你,其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微笑着转过身,姬瑶光很正式的向云冲波行礼,致谢。 “很感谢不死者你的帮助,在同一个晚上,既让姬重光去死了,又让姬瑶光去死了,还帮助我起了新名字。” “……从今以后,我就是阴丽华了!” 第五章 残影落江湖(中) 好险好险,差点就断更了……本月一定要向全勤纪录冲刺! ~~~~~~~~~~~~ 第二天早上,云冲波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起了床,正在漱洗,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重重一拍大腿。 (哎哟……这事倒给忘了!) 昨天夜间,他借着阴姬的东风,凌迫二姬签了城下之盟,当时自以为得计,觉得真是聪明,借力打力就平了件事,到今天早上才想起来,当时……自己完全可以要得更多嘛! (至少,应该让他们不许败坏我的名声!) 对姬瑶光—现在是阴丽华了—的打算中的某个部分,云冲波其实颇有看法:正如昨天晚上说过的一样,不过是一个“姬重光”,也有必要让自己联手暗算? (可惜,忘了给他们说啊……) 漱洗完毕,更衣出门,难得今天太平无事,云冲波在外面闲逛了一天—果然是没有任何人前来滋事,中间还和应鹏见了一次面,问到张元空的事情时,他依旧是用那种讷讷的表情回答说,已经联系过了,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复。 东游西逛,过了游手好闲的一天,云冲波不禁觉得,纨绔的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嘛? 看看天色将晚,在外面胡乱塞了两碗羊肉面,云冲波摸着肚皮回到住处,迎头又撞上花胜荣,依旧是愁眉苦脸。 “妈蛋的……这些小畜生,真是不让人省心!” “怎么回事?” 明知道对方十有八九是在装可怜说一半话来引自己上钩,但云冲波还是本能的接上了话,然后才反应过来—再看对方,已经是在赤裸裸的偷笑了。 “其实也没多大事啦,小小问题而已,贤侄你出手帮忙的话,很容易搞定的。” 从描述上听起来,好象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随花胜荣进京的“千门后进”们有人惹了点小事出来,需要去平掉。 “不不,贤侄你理解错了啊。” 严肃的摆着手,花胜荣纠正说,那些人既不是“千门后进”,更不是“随自己进京”。 “红纳的这些小王八蛋……胡子没长齐呢,就想学大人作事!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红纳?” 好容易才弄明白,并不是那些“青纳”出身的年轻人们在卖假药时出了事,而是他们在卖假药时发现了来自十万大山的老乡:虽然说话打扮上看上去都是来自南方的普通夏人,但对这些同属百纳的青纳子弟们来说,他们简直全身都是破绽。 “鬼鬼崇崇的,不知要做什么事情。” “等等,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情?那你现在是想要?” “哦,是这样。” 在百纳中声望不低,特别是在青纳一族当中,花胜荣那简直就是可以与族长平起平坐了,但也有始终对他嗤之以鼻的部族,红纳正是其中之首。 “那老头啊……脑子完全坏掉了。” 不仅约束红纳一族不得和花胜荣来往,洪范还经常与其它纳族沟通,建议说花胜荣不是个好人,与他打交道,会带坏年轻人不说,还可能为纳地招灾惹祸。 “我觉得吧,这简直一个字都没说错啊!” 总之,红纳是花胜荣经营开拓中的一个污点,是他一直梗梗于怀的地方,难得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落下来,他觉得很有必要好好经营一下。 “他们想干什么呢……其实我不感兴趣,也没必要知道。”花胜荣的计划,就是勾结几个本地的下层小吏,随便找个借口抓了他们,扣些个非奸即盗的帽子关几天,让他们败败火,然后,再由自己出面把这些人捞出来。 “我亲自去确认过了,那些人里可是有老洪的儿子啊!” 兴高采烈的憧憬着,花胜荣认为,经过这样的事情之后,那怕洪范真是块石头呢,也得向自己低头吧? “你说啊,贤侄,我到时是不是可以换个名号叫花生公了?” “你指望我帮你做这种事情?!” 愤然指出,这可和以前不一样,上次去黑什么何成革孟蜀之流的,那本身也都不是什么好人,要么是为富不仁欺男霸女,要么是宿柳眠花风流好色,对付这样的人,自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面对云冲波的坚决拒绝,花胜荣多番试探,却无寸进,只好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麻烦啊,本来想借用一下你的名气来着。新鲜出炉,正烫着呢……这下方案就得重新作了啊。” “等等,你说什么新鲜出炉?” “嗯,你不知道?” 奇怪的看了云冲波一眼,花胜荣道:“现在外面都传遍了啊……一刀斩杀姬重光的绝顶高手……天地第九极?” “你说的都是什么玩艺啊?!” ~~~~~~~~ 好容易才搞清楚,姬重奇们的诚意比云冲波估计中更足,尽管没有被交待,他们还是很自觉的在宣传中删掉了“女生外向,勾结暗杀我家精英”的说法,取而代之的口径,则是姬重光虽败犹荣,因为,云冲波,已经是一个扎扎实实的九级强者! 在他们的说法中,云冲波可不是那种七打一还要死伤过斗的新晋九级,而是一个已经可以坐在离敖复奇丘阳明们不远处地方的九级, “贤侄啊,听说,昨天晚上,面对姬重光的挑战,你根本都不屑出手,傲慢的说,你们一起上吧!然后,姬家三个强者一齐联手,再加上龙虎山和客北左家的高手,却统共就接了你一招,便躺平一地。其它人都是伤而不死,只有那个口出狂言的姬重光,被你用一道刀气砍爆了头,死到让人简直认不出来!” “我,我有这么厉害么?” 张口结舌,云冲波早上还纠结于“别被这些家伙坏了名声啊”现在却觉得“这是不是吹得太过分了啊?” “我昨天……我昨天根本就没用到第九级力量好不好!这些家伙是凭什么敢这样吹啊!” “总之呢,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就是最新一代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啊!足以在这帝京里横着走了,所以你看,我说那事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实在无心再和花胜荣纠缠,云冲波挥手把他轰开,转回屋里,细细琢磨。 (天地第九极……真亏他们敢说啊!) ~~~~~~~~ “天地第九极……好家伙,连我听了都动心啊。” 禁宫深处,帝少景居中,仲达与天地大黑一左一右,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周围,桌上摆了一个两尺左右的玉盒。 听到帝少景这样说,天地大黑默不作声,仲达则干笑一声,道:“已安排人去查了,看姬家小子们到底是何隐情” 又道:“……这名声出来,倒是好事。” “是啊。” 油然感叹,帝少景微笑道:“无意之中也能帮上忙……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说到这里,便亲近如仲达天地大黑也不便接口,仲达咳嗽一声,伸手掀开玉盒,取出一根从前端碎掉约三分之一的肋骨—洁白如玉,细致异常,道:“陛下,我这几天反复对照,也与先前那两块竹简的记录比较过……您的判断,只怕十有八九。” 仲达所说的“对照”,自然不会只是文椟方面的查对。近日来,他一直在通过鬼谷石来尝试对这件取自张元空尸体的异宝进行分析,直到昨日,才终于发现了点点线索。 “果然么?” 倒不显意外,帝少景笑道:“难怪前人总说天下大同……果然是八荒六合,概莫如是么?” 仲达再不答话,只将那玉盒挪开,把断骨摆在桌子中央,看着天下大黑。 “咳。” 天下大黑伸出右手,捏住最前端的一点裂开地方,默默运功一时—全无变化,倒是天下大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好了。” 制止天下大黑,帝少景皱眉道:“重伤未愈,不要糊涂。” 收回手,天下大黑蹙着眉道:“我刚才始终把力量限制在八级初阶以下,但就算如此……这东西也真是硬得异乎寻常!” 说着又拿起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道:“这道裂纹,多半是当日贪狼一剑砍进去的结果……除此以外,那天我等围战,再没能留下一道伤痕?”说着声音竟已有些轻颤。 “所以才是神物啊……凡夫得之,肉身成神。” 语气依旧是永远不变的木然,仲达道:“必须用到第九级力量……辛苦了”说着将断骨取回,放在桌上,自己按住一头后,示意天下大黑出手。 依旧是捏住那最明显的裂开处,依旧是默默运功,同时,仲达双目闭上,额心却微微闪出一星星光,明灭不定。 ……如是良久。 仲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成了!”说着便见天下大黑双手轻轻一颤,自断骨上移开---嘴角已是流出血来,他右掌摊平,细看时,掌心中有极微小的一点白未。 若将一粒米碎为千份,每份只怕还比这白未大点,以仲达鬼谷石之力计算引导,以天下大黑第九级力量为刀,费了小半盏茶的工夫,却也只能从这断骨上挫下这一点微毫! “陛下,请小心……” 神情终于开始严肃,仲达伸出右手,搭在天下大黑食、中、无名三指上,复又闭上眼睛,天下大黑身子一颤,脸色顿时又作惨白! 这一次却是极快:仲达右手搭上不过转瞬工夫,那点白未便迅速胀大,每一刻形状都在改变,简直有如活物。同时表面白色不断褪去,由白转灰,颜色越来越深,最后终于变作……死一般的黑! 轰! 当膨大至拳头般大小时,那已变作深黑的“白未”砰然炸裂,开始……燃烧! ……黑色的火! 火光一起,便如龙形,似欲破顶飞去,但早有准备,帝少景闪电般出手,霸锏提炉当头劈下,金光黑火,交织一处,顿时又是隆然巨震,帝少景首当其次,被掀到倒飞出去,如果不是及时横锏身前,怕这一下便要受上重伤。 “哼,这个身体……始终还是没法调动第七级力量!” 虽然狼狈,却终是及时击灭黑火,此时,天下大黑已然抢过来将少景扶起,仲达却如没看见一样,自顾自的将断骨放回盒中,才扭头看向帝少景。 “那么,陛下?” 挥挥手,帝少景道:“便依先前议的,去罢!” 第五章 残影落江湖(下) 比昨天又晚了……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感谢@yinz同学的月票,但加更的话……实在是没体力值了啊t_t,看本周有没有机会吧…… ~~~~~~~~~~~ 所谓“天地第九极”的光环,云冲波并没能在身上套几天。 几乎是一夜之间,姬家,以及那些跟着推波助澜过的人就闭紧了嘴巴—事实上,那怕没有闭嘴,这个说法也本来就没能让太多人当真。“姬家那些家伙……丢不起脸就使劲吹捧不死者么?”类似这样的讥笑,才是街谈巷议中的主旋律。 (这才对嘛。) 很是松了口气—也不免暗中有些悻悻,总得来说,云冲波虽然暗自向往,却还是有足够理智,并不希望自己背上这么亮眼的名声。 花胜荣仍然没有死心,但无论他怎么纠缠,都被云冲波坚决拒绝,不过,就云冲波来看,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助,他的计划实施似乎仍然顺利,如果没有大意外的话,三五天内,那几个红纳子弟只怕就要倒霉。 太史霸和云冲波接触过一次,却不是代表孙家,而是代表云台山---他这种在两大势力间游走,还似乎都被充分信任的事情,一直让云冲波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天机紫薇离开前便与云冲波约定过的事情,会安排他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与云台山潜伏在帝京内的头领们见面,如果有什么行动需要配合,也可以向他们提出--自然,这些人情日后都是要还的。 张元空那边的消息仍然没有回复,应鹏也仍然还是在帝牧风府上当食客,每天都把时间泡在钦天监里的他,据说已经完成了两项实验,并且取得了崇雨村等人在技术层面的认可。云冲波中间还陪他去过一次钦天监—这次自然不会再有人在路上拦着要“讨教”了。 阴丽华的消息,则是完全没有—当然,云冲波也不觉得可能有。真正是被她的告辞吓到,云冲波回来后犹豫了好久,甚至严肃考虑了是否要动用自己本来下决心不要惊动的太平道地下网络,把这个消息先传回去,让玉清先有所准备。 很偶然的情况下遇到过一次傲神,对方据说正在朝廷中奔走,理由当然不会是“我要来争夺天师之位”,而是非常恭敬非常漂亮的向朝廷请罪,罪由自然是张元和。 (这等于是代表龙虎山把道师的事敲钉转脚了么?) 想想其实颇替张元和觉得有点悲凉,但细想时又觉奇怪:傲神只不过是张元和七大弟子之一,那怕流赤雷现在什么都不方便说,而姬重奇又已经与他结成同盟,但……傲云呢? 回想那天晚上所见战况,云冲波并不认为傲神强过傲云,也许有着更加深厚的积淀,但傲云别出心裁,自行创制的法术,却是连玉清也都赞不绝口。更不要说近年来他早已被默认为龙虎山的继承人,那怕现在张元和身死,难道傲云就连一点儿基本盘也找不出来? 带着疑问打听,云冲波才知道,张元和身死后不久,傲云便从龙虎山上消失,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龙虎山高层的闭门会议,据说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而傲云也从此就消失人前。 (这家伙……不象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啊!) 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琢磨着龙虎山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人一走茶就凉还是想要动员门派资源为师报仇于是最终被长者们抛弃又或者干脆是愤怒的年轻人主动离开以求得到行动上的自由抉择,云冲波推门出来,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最终决定还是向钦天监去,看看应鹏今天又有了什么新进展。 (真是的,张老头这装听不见装的……我可不是来帮他照顾徒弟的啊!) ~~~~~~~~~~~~~~~~~~~~~~~~~~~~~~ “恭喜殿下,风吟那老滑头也终于下决心了。” 杨继之的死仍在发酵:尽管先后有两三人站出来试图重新整合大将军王府的残余势力,却只是徒劳无功,据说也有人飞鸽传书试图与帝颙嗣取得联系,但同时也有人断言,那怕是帝颙嗣自己,只要不重回帝京,也已经没办法再将这在崩坏的地基重筑。 “更何况……他也未必有心重筑了。” 虽然一度极大被动,但根底原深,反应也快,更有着帝颙嗣临别前的“托付”,到最后,帝牧风还是成功吃下了最大的份额,特别是当今天,专责为朝廷铸兵制甲的将作监之首,喜欢自称“灵剑仙官”,却背后人人称之“狗官”的风吟风大监也终于上门示忠,代表着他的收编最终完成,虽然这和原本计划中“全盘接收”的前景仍是不能相比,但好歹也算参强人意了。 在无名看来,帝颙嗣的拒绝回应是聪明之举,本来就是为了避祸,才以壮士断腕般的勇气割舍掉多年经营,毅然西去。如果再回转头来,那必定事倍功半。 “但,大将军王却不会这样善罢干休。” 无论公事私谊,杨继之都可说是帝颙嗣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今番自己西去,却留他在京主持后事,未必没有想送他走上台前,自成方面的心思,谁料会一别不复再见?纵使现在不便发作,帝颙嗣却早晚会为自己这忠心部下作出报复。 “那都是五叔的事了。” 点点头,示意这事情就讨论到这里,帝牧风道:“近来京中形势,一日数变……姬家的反应,太过奇怪。” 薛中微对云冲波的挑衅并非秘密,包括在这事情背后,由歧里姬家,天山薛家,盛月符家,雁门杨家……等多个破落已久的云台世家组成的那个松散联盟,也很少有人完全不知道。在无名看来,这种挑衅完全符合帝牧风的利益,自然是乐见其成。 但,四天前,这种挑衅却发展到失控地步:姬家的希望之星,曾经在伐道之役中大放光彩的姬重光向云冲波挑战,却被其斩杀当场。而之后的发展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姬家态度作出大逆转,不仅自己没有对云冲波采任何报复行为,还主动出手,制止掉同盟中其它世家向云冲波的滋扰,姬重奇姬重发两人更是不分场合的为云冲波大吹法螺,以至于被人在背后讽刺为“生平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不死!” “那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些什么……不过,那不是当前急需查探的事情。” 注意到姬家的立场并不统一,姬重雄与姬重天很明显对这种宣传并不积极,帝牧风相信,无论那天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是现在很多人津津乐道的“姬家已向云冲波输诚”,他认为,最大可能是云冲波与姬重奇姬重发两人达成了某项得到姬家元老们认可的交易。 “我觉得我甚至能猜到那是和什么事情有关……但现在,这确实不重要。” 说到这里,帝牧风停下了,喝了口水,正想继续说时,却见门砰一声被撞开,宣飞赞满面大汗,撞将进来。 “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半个时辰之前,归义军三统领之一的向正义,引三百重弩手在城内伏击不死者,据说是要‘为国拿贼’,捉拿太平道逆首。” “你说什么?” 第一反应是大笑出声,帝牧风抚胸道:“这是……这是……”如是几声,方调顺气息,笑着看向无名道:“先生,这事情闹的,只怕外人一多半倒是要以为是咱们在二哥那里伸进了手罢?!” 无名也苦笑一声道:“真是胡闹……这些个丘八。”又笑道:“他们可曾‘捉拿’得手?”却听宣飞赞续道:“自然是不成的……不过乱七八糟打上一番,但打到一半时,帝京统领衙门的人却来掺了一脚,曹公明曹仲康为首,喊的却与归义军那些人一样,要‘为国拿贼’,捉拿太平道逆首!” “什么?!” 这下真正惊到:本来只以为是那些粗鲁、忠诚却不懂政治的归义军军官们的自发胡来,却没想到,居然会带出来如今朝中重臣之首的曹家! “是丘阳……” 一句话说出,骤然煞住,帝牧风回复冷静,慢慢道:“……是文王!” 无名也点头道:“是儒门,是儒门在示威……”脸上却现出喜色,道:“天地第九极……果然是犯了忌讳么?” “姬家这些不晓事的,倒是帮了大忙!” 第六章 驱虎入穷途(上) 仍然连更中!连我自己都怕啊……这终究是要去到怎样啊! ~~~~~~~~~~~~~ (这些人……他们疯了吗?) 灰头土脸,云冲波躲在某处阴暗矮小的房间里,这样忿忿的想着。 今天早上,和过去几天一样,他上午来到钦天监,与正忙着搞测试作测量的应鹏聊了几句,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正在竖起来的据说可以把测量精度提高到每三千四百天就能够少错一漏的巨大量杆,终于开始感到无趣,跑到档案室里去一个人补觉。 一直睡到中午,心满意足的云冲波才伸着懒腰溜达出来,跟正捧着碗边吃边指点设备组装的应鹏一起混了个肚圆,然后便开始慢慢悠悠的向回溜达。 ……到这时为止,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云冲波抬起头来,看到飞矢遮天!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第一波箭雨只是意图迫使云冲波“移动”而已,当看到他屹立不动时,仅以空手将身前箭矢拨落时,第二波箭雨才如鸦群飞至。 第一波箭雨以“弓”发,第二波则是以“弩”射,速度,力量,都较第一波有明显提升,尤阴险者,第二波本身的速度还又分成三个层次,第一轮箭矢看看将要及身时,第二轮射出的箭矢才会后发先至,破阵而出。 两波箭雨,近千飞矢,前后分成了层次鲜明同时又衔接紧密的四轮攻势,但云冲波仍然屹立不动,只以双手强行拉扯出巨大的空气漩涡,将无论那一轮的攒射给卷入,绞碎,最后变成纷纷落地的断羽折木。 ……然后,才是三枪飞至! 归义射士,以百人为一都,每都携弓百,轻弩百,重弩二十,床弩一。配合准确到了极致,当云冲波将漫天飞羽全都击碎,当从远方看过去根本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无数飞白的时候,这三具能在五百步外洞穿七层甲的战阵之器,才被用力踩落脚销,让那长七尺二寸的铁枪激射而出。 ……但云冲波仍然不动。 扬刀,但未出鞘,最后一刻才划出一个稳健的半圆,刚好将三支铁枪的枪头一并震碎,使其向下栽落。 来势实在太猛,虽然枪头已碎,三杆铁枪也仍然将铺地青石插碎,深深刺入地下。远远望去,云冲波向外一步,是三支斜斜向下扎在地上的铁枪,再向外一步,是排成了一个完美半圆的无数残箭,看上去根本不象是刚刚才被伏击,倒象是正是被三位将军带着无数部卒跪拜迎接一样。 一直到这时为止,云冲波仍然觉得这更象是一出荒唐的闹剧,那怕是当看到前方与两侧开始不断有人站起,丢下手中的弓弩,取出短剑与圆盾,并排列成阵时,云冲波还是认为肯定那里出了什么错误。 接着,正如他的想法,呵斥声出现,马蹄声响起,直属于帝京将军衙门的精锐及时出现,介入战场,这时,云冲波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不简单啊。) 那怕在伐道之役中,云冲波也只见到很少数部队能够有这样的纪律与配合,正在猜测这会是那一家还有气没有出尽时,刚刚赶到的马队,却开始和这些弓手们一样,大吼着说要“为国拿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总数不足四十的马队,为首者却有两名八级强者,其中之一更有御天神兵在手:九曲儿曹排名第三的曹公明和排名第七的曹仲康竟然联手出动,冲杀在前! (曹家人这是脑子坏掉了吗!) 惊怒交加,云冲波怎么也想不出对方有理由这样赤裸裸的站到第一线来对自己冲击,起初还猜测会不会“有什么原因”,但一交手就发现,对方显然是全力以赴,甚至到了不惜两败俱伤的地步! “……这么想死吗!” 仍然没有将蹈海出鞘,云冲波主动冲前,直到快要撞正马头才微一侧身,刚刚好让曹仲康的重矛擦身而过的同时,左手已经按在了马头上。 “给我……滚下来!” 单臂发力,一下就把那与成年男人等高的雄骏好马向自己一侧扳翻在地,尘土飞溅中,云冲波闪电般转身,右臂探出,刚好抓住了从马背上跃起的曹仲康的脚踝。 “我说了,给我……滚下来!” 挥动右手,如同在运使一只巨大的单脚铜人,云冲波将曹仲康的庞大身躯狠狠砸向还没来得及将马头完全扭转的曹公明,将对方连人带马拍翻在地后,顺手将曹仲康丢出,又一气扫倒了后面的七骑人马。 (想对付我……让曹治自己来吧!) 很想这么帅气的丢下一句话再走,但想想还是忍住放在了肚子里,云冲波觉得,在这种莫明其妙的情况下,还是先脱离现场比较好。 果不其然,很快,云冲波就发现刚才所遇到的事情并非偶然,在袭击自己的同时,帝京将军衙门的人也出动将自己落脚的千门据点摧毁。整条街道被封锁,除了花胜荣跑得快以外,袁天心等人全被锁拿起来,细细拷打,追问云冲波的下落。云冲波在远处亲眼看到,这些人表现的极为坚决和暴躁,不仅仅是对嫌犯,甚至连只是偶然路过的“三名进士”孟蜀,就因为想要耍横带着搂在怀里的女人强行通过被封锁的街道,便被这些不耐烦的丘八大爷们从马上硬生生扯落下来,重重吃了两记耳光!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保持高度谨慎,云冲波尝试与太史霸作出接触,果然,他一见面就表示,代表云台山的话,随时欢迎不死者,但代表孙家的话……那便很难办。 “曹家不知发了什么疯……一边正正式式的在朝会上禀报说‘发现太平道妖首云冲波入京,正在安排人手缉拿’,一边倾囊而出,甚至连为防猜忌,从来不调入京城的虎豹骑也调了进来。现在大家都很别扭……毕竟,你确实是反贼头目啊!” 正如太史霸代替干令升传过来的说话,云冲波明面上毕竟确实是太平道的重要首领之一,虽然过去大家都在装看不见,但当曹家这样撕碎窗户纸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时,那也没有任何人能站出来说什么。 “而且,听说,连你叔都说‘做得好’哩。” 眉飞色舞,太史霸绘声绘色的为云冲波形容着帝少景是怎么在朝会上高度评价了曹家与归义军的忠诚与积极性,又是怎么严厉斥责了那些“尸位素餐”的职官守吏们,云冲波很怀疑,这些个细节,特别是那些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的部分……至少该有八成以上是太史霸自己的发挥吧? “没错,就是归义军,你应该很熟悉的啊。” 到那时才知道,率先发动袭击的人,来自归义军,由张朝义、贺顺义、向正义这三义将之一的向正义带领,整整三都射士设下埋伏,誓取云冲波性命。 “什么向正义?不就是向聋子吗!” 一说就云冲波想起来了,这是老熟人嘛,当年宜禾城头坚守,这个人表现的极为出色,勇猛异常,悍不畏死,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得到了帝象先的赏识,并最终能够成长为这支万人军队的三名最高级军官之一。 擅自动用军队,还是在京城之内,这显然是绝对没法容忍的死罪,那怕是为了“抓拿乱匪”也一样,尽管有帝少景的称赞,也仍然有多名文武官员表示说“此风切不可长”,必须严惩。但,有人却站出来,坚决的维护了向正义,并终于将其保下。 “二殿下啦……当然只可能是他。” “啧,这个傻瓜。” 一脸事不关已的神情说着风凉话,云冲波倒也大致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随后,他起身告辞。谢绝了太史霸向他共享云台山地下资源的好意。 “这个事情呢……我得想想,好好的想想。” 云冲波现在所呆的地方,严格来说也算是险地:这里是千门的据点之一,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终究不是没走过风的地方,不过自有打算,他从晚上溜到这里后,就一直静静坐在墙角,一边琢磨今天的事情,一边等人。 夜已深。 呀呀声响,门被从外面推开,一名青年男子背着手走进来,走到云冲波身前,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就知道……” 没精打彩的抬起头来,云冲波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道:“来得果然是你啊!” 第六章 驱虎入穷途(中) @llbzll,是吧是吧,这名字带劲吧。就可惜,按太平记的世界观,很难让他手下出现一个银龙兵团啊…… @houhhj谢谢支持! “现在,全城大概都在议论曹家到底发了什么疯吧?” 苦笑着,曹仲德摊着手,这样说道。 “是啊。” 闭着眼,向后靠在椅子上,曹文和一边用手揉捏眉心,一边介绍着自己下午听到的情况。 “一半以上人认为咱们是把二殿下卖了,少部分人认为这大概是陛下的意思,还有极少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二殿下在指挥咱们与不死者为难。” “我们那也差不多。” 闷声说话,曹文远其实是九曲儿曹中压力最大者,毕竟他只是帝京将军衙门的副职,今天这样完全无视主官,发动衙内兵马大索,固然得益于他,乃至曹家数年来的深耕细植,但也毫无疑问是一次极严重的消耗。 “我们,终究不是刘孙两家啊……” 叹息着,曹奉孝神色惆怅,其它三人也都神色郁郁。 曹家的突然发难,当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 前不久曾在“阴阳剑命案”的侦办中公开站出来支持帝象先,被外人判读为曹家在“夺储”事中已经明确立场的标志---当然,也的确如此。当时,便有人在背后讥笑说曹家“虽称三公之首,难比六部佐贰”,与孙家、李家等世家的超然态度没法相比,更比不了刘家那种野心勃勃的天下第一大计。 “我们,还是崛起太快了啊。” 曹家的飞速崛起,一直以来都堪称奇迹,直到洗贪河上那次杀戮已尘埃落定之后,很多人仍然觉得目眩神摇,没法接受他们已真正上位到这天下最高层几个世家之一这事实。 在曹家崛起的过程中,儒门起了不少作用。而曹家也能摆正位置,作出回报,比如当初“五虎将东征”一事,便实由儒门推动,不过是假曹家之手而已,但中间曹家同样得到颇多利益。一直以来,儒家与曹家的合作多为这种模式:儒门不想或不方便走上前台的时候,便会请曹家襄助,同时也不会让曹家白白出力,无论心里怎么想,但形式上看来,双方更象是一种长期合作的盟友……直到这次! 子夏亲自登门,要求曹家牵头,捉拿,乃至击杀云冲波。 “当然,能做多少是多少……凭你们家的人,没可能拿下不死者的。” 刚刚听到这个要求时,与会的曹仲德曹奉孝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直以来,给云冲波包装上“隐太子之后”这层光环,使得各级官吏们投鼠忌器的,不正是儒门自己吗?没有老文王的亲自撮合,陈家这样的云台宗家,又怎么会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投奔到云冲波身后?而现在,他们却又这样站出来,指责其它人的“不忠于职守”? 几乎是听到这要求的同时,两人脑中已开始在分析计算这将为曹家带来的一系列利益损害,而同样是同时,两人又都在恐怖中意识到同一个事实:将这些损害合并估量后,刚刚好……会小过曹家与儒门割裂的损失! (何其精准的计算!) 反而没作这样精密算计,只是扫了两名义子的表情一眼,曹治便大笑着请子夏放心,“为国拿贼,义不容辞!”而在将子夏送走后,他也根本不听两人关于可能损失的具体分析。 “那些事情,你们去作。我只要知道一点。” 不复刚才的幽默又或大笑,曹治表情沉重的坐下,要求两名义子重点评估一件事情:曹家与帝象先目前良好的关系,在这件事后,会变成怎样?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我们都是二殿下那派的啊……” 更令曹家震惊的是,事隔一天,当与曹仲德商量敲定行动细节后,子夏更坦然告知届时他们并不会去放第一箭,将冲杀在前的,另有其人。 “归义军……他们会首先冲出去,为了自己的主公清理道路。” (原来如此!) 直到那时,诸曹自觉才算算是把儒门那幽深阴微的心思看清了一些,这令他们心下悚然,也令他们更加谨慎。 “无论如何,这次二殿下都不会好过……” 下午的紧急会议上,帝象先力排众议,坚决保下了曾经站在自己身前守城,也曾经走在自己身后东归的向正义,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会佩服于他的义气,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则等于是在为自己的棺材上钉钉子。“但也没有办法吧。” 无论向正义的行为触犯了多少国法,但在其它人看来,就只看到了一批帝象先的忠心部下们在想用武力清除掉云冲波这个身份暧昧不明的角色,至于那目的到底是“为国拿贼”还是“兄弟相残”……说出来的理由,真得很重要吗? 如果帝象先这时转身切割,要么就得承认自己最基本的盘子被人掺了沙子,要么就是承认自己不想或无力保护自己的嫡系部下,无论那一种,在这种时候都是极严重的失分,所以,曹家一开始便认定他会死保向正义。 “操作都放在明面上,永远给人选择,却永远是那种让人怎么选都没别路可走的选择……这就是阳谋啊。” 苦笑一声,曹奉孝道:“该作的,还得继续作,明天还要进一步加大压力……现在大家都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唯因如此,所有的事情就都要作到漂漂亮亮,不能有什么闪失。” 点头答应,曹文和道:“二殿下那边……义父是不是要尽快沟通一下?” 曹仲德苦笑道:“一直在沟通,但今天两次送贴,对方都谢绝说二殿下不在府上,不便请义父过访。” 曹文远摇头道:“二殿下终究还是……”想想还是不便出口,换了话题,道:“不知今天晚上,不死者又藏身何处?” ~~~~~~~~~~~~~~~~~~~~~~~~~~~~~~ “这一碗,是未将心意,我干了,云爷您请随意。” 瓮声瓮气的说着,向正义端起那至少装了六两酒浆的大碗,咕咚一下灌进肚里----云冲波在对面看着,都觉得自己胃部狠狠抽搐了几下。 “好啦好啦,说了你随意,就没打算逼你喝酒,你真喝了,正义就只能抱坛喝给你看了。” 云冲波打算硬着头皮把自己面前那碗酒也照样葫芦灌下肚时,帝象先笑着伸出手,及时制止,只让他嘴唇沾了一下酒浆,算是个意思。 将那特大号的海碗放回桌上,向正义盯着云冲波,道:“今天的事情,很是对不起云爷。当年在宜禾的时候,云爷的恩情,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忘。” 却又坦然道:“但也不敢瞒着云爷,如果还得再来一次,我还会下手,下死手。”说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苦笑一下,云冲波冲着他后背嚷道:“我明白的!”方转头对帝象先道:“说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开也没甚么。” 帝象先道:“不过是有人想劝诱他行事,然后我顺水推舟罢了。” 归义军这支军队从一开始建立起,就与帝象先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是否用行政命令解除了帝象先的军权?这点影响,真得不是太大。 “而向正义,是三义将中脑子最简单,为人最冲动的一个。” 咂一下嘴,帝象先补充道,也是三人中对自己最为亲附的一个。 “这家伙,他是能大声喊出来说我们当然要拥护二殿下当太子的啊。” 也正是因为,三义将中他的地位相对最低,在他之上的张朝义与贺顺义,在这方面都比他成熟很多。 “……所以,他才是你最信任的一个人?” “没错。” 向正义并不是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的鲁莽无脑,那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掩饰。这种掩饰很成功,骗过了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最善于侦测人心的儒门。 “很久以前,就有人和正义接触了。” 那些手法作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收买更没有过任何要求,只是因为意气相投,就高高兴兴的坐在一起喝酒骂娘嫖院子,通过这样,向正义身边开始多了几位“好朋友”。 “而最近,他们开始暗示说,无论什么功劳,都大不过从龙之功了。” 话说至此,也就无须细讲,无非是有人劝诱向正义行“狙杀”之事,而得知这个消息后,帝象先决定顺水推舟。 “等等,我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 一直怀疑自己被攻击是有人在做局,真正的目的不是自己而是帝象先,但当看到前来的是帝象先时,他便知道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这事情,对你的影响很坏,很大。” 皱着眉,云冲波表示说自己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为什么你要配合?只为了让向正义的存在继续守秘?但这不值得。” “与这无关。” 捏了一粒花生米,剥掉壳,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帝象先道:“我顺水推舟,因为这我早想一个这样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来追杀你,至少是把你逐出京城。” “但是,为什么?” 云冲波直接发问,正如帝象先所说,这样下去,最大可能也不过是将自己挤出京城。 “想杀掉我,可能性很小,那些确实有力量致我以死地的人,那怕有这样的理由,也不会真正参与进来。” “因为啊,兄弟。” 帝象先慢慢道:“我不知道,这次入京的,到底,是谁呢?” 回忆起在金州的初遇,帝象先感慨说,自己与云冲波一见如故,这就是第一印象,至于后来各种身份,都是后来的事情。 “不死者也好,大伯唯一的儿子也好……都是次要的,我认识的云冲波,是那个只为了救数十万百姓,就敢在武功还一无所成的时候,去困守孤城的男人。” “你说谁一无所成啊,这种玩笑很不好笑啊!” 笑着自己罚了一碗酒,帝象先抹抹嘴,道:“与你为敌……我倒是无所谓,甚至很高兴。” 相信军人与武者的荣誉,帝象先觉得,与云冲波这样的人作敌人虽然让人遗憾,但也让人兴奋。 “可是啊……不死者,你到底是谁呢?” 似乎有了几分酒意,以手扶头,帝象先道:“你坚持太平道的行事,却又不放弃帝姓嫡裔的身份……你到底想做谁?” 自己醉眼朦胧,帝象先说出来的话却足够让任何醉汉瞬间惊醒。 “你知道吗……不,你当然知道。” “父亲他……对大伯的事情,一直想要补偿啊。” 告诉云冲波,帝少景当年杀兄夺位后,曾经当着七庙神主,对帝光统发誓说,我取这个帝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兄长会有一个比我儿子更出色的儿子,我会把这个天下还给他。 “如背此誓,天地共弃!” 轻松的说着如此震撼的隐秘,帝象先微笑着道:“兄弟啊,入京的第一天,你对我说,你是太平道的人,你入京,是为了刺杀我们的皇帝。” 不仅对帝象先,之后,云冲波对着很多人都重复过这句话----当然,有没有人相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这却令帝象先担心,因为他始终没法弄清云冲波对帝少景的想法,更因为他始终没法弄清帝少景的想法。 “很多年前,我曾经在父亲面前发过一个誓言。” “我帝象先,永远不会与自己的兄弟自相残杀。” 那时候,帝象先曾以为这个誓言是为了保证自己与帝牧风的兄弟关系不要如赵家的那些先人一样,被血色污染,但,在认识了云冲波之后,特别是在云冲波亮明自己“隐太子之后”的身份后,帝象先却开始怀疑。 “父亲让我发这个誓言,到底是为了牧风……还是为了你呢?” 越与帝少景交流,帝象先就越感到恐惧:从帝少景身上,他能感受到他对云冲波的期望、欣赏甚至是愧疚,却独独没有杀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云冲波如果真想作贯日之击,实在有太多机会。 “所以,兄弟,今天,我再问你一次。” “你入京来,到底想做什么?” 沉吟一下,云冲波道:“我想做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了啊。” “……我入京,是来刺杀皇帝的。” 注目良久,帝象先重重一拍桌子,呵呵的笑了起来。 “……始终还是这句么?但没关系。” “既然你说了,我就信你。” 笑意渐渐散却,帝象先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前倾,瞪着云冲波。 “我欢迎你做为敌人,能够和你争夺……不论是争夺皇位,天下,还是贪狼的心,都必为生平快事。” “唔,前面的也就算了,最后一项你就死心吧……没机会哩!” 摇着头,帝象先道:“但是啊,兄弟……这是‘我们’间的争斗。” 从身侧抓起净手用的敞口泥盆,帝象先反过手,把盆中冷水倒在了自己的头上。 水流下,似乎也带走了帝象先眼中的醉意,目光闪烁,渐渐化作冷冽。 “……如果你要杀我父亲的话,就没有什么男人间的争斗了。兄弟,我会先杀掉你,用一切手段,用一切办法。” “明白了么,兄弟?!” 第六章 驱虎入穷途(下) 更新的时间好象越来越晚了……好危险的样子似乎…… ~~~~~~~ (我倒要看一看,你们还能怎么找!) 蜷着身子靠在一堆烂稻草里,云冲波这样得意的想着。 (怎么才能最好的藏起一个逃犯?就是把他藏到一堆犯人里面啊!) 已经是和帝象先喝酒后的第六天。当时,帝象先虽然放出狠话,但终究没有动手,而是建议云冲波离开。 “你我兄弟要交手,应该和去年你与牧风一样,万军之前,决战沙场,而不是各自把匕首扣在手里,用着阴谋与算计来相互较量。” ……但当然,云冲波没有离开。 (笑话,我还有多少事情没办呢!) 那时,云冲波并没真正感到压力:那怕帝象先丢下了这样的话,那怕知道这次事情很可能是儒门在背后策动,但云冲波还是觉得,这种程度的敌意还奈何不了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形势,居然会急转直下! 第二天,云冲波起初并没觉得有多少压力:虽然千门几个常用的据点都瞒不了人,但没见过光的也不少,随便找一处便匿了下来,吃饱昼寝,悠哉的很。 谁想,这样的好时光连半天都没能持续,刚刚过午,一群衙役们便咆哮着“捉拿反贼”的口号冲了进来。 “老曹,你是认真的?你?要来抓我?明知道是我?” 着实不敢相信,因为带头那个衙役与云冲波居然还算认识,乃是附近另一个坊区里的地头蛇,唤作曹达,当初花胜荣带青纳诸人进京时,还曾拜过他的门子。 “这个,花爷,您见谅……” 看看云冲波既没冲上来也没逃走,曹达顿时就变了脸,扑通跪倒在地,左一下右一下开始打自己嘴巴。 “总之,官身不自由啊!” 看着一群衙役跪了满地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中间还夹着几个人小声嘀咕说,天家兄弟双龙斗的事情,把咱们这些虾米弄进来算怎么回事啊?云冲波真是哭笑不得,有力没处使。只得边嘀咕说“你们算个毛的官”边灰溜溜的离开。没走多远,便听得身后沸反盈天,那曹达居然还放起了鞭炮! 就这样,云冲波在京中四处流窜,处处不得安身,多数情况下,是大队衙役们敲锣打鼓,恨不得在三里路外就让云冲波知道有人来抓他了,只有少数情况,是认真的冲进来想要捉拿云冲波,但两种结果都一样,仍然是云冲波叹着气离开,区别只在前者时来人还能站着,后者情况下一般就只能躺着或挂着了。 (曹家这个疯发的……真是。) 真是卖足了力气,九曲儿曹先后有五人走上一线,但要与今日的云冲波放对,他们实在还未够资格,每次都是在短暂交手后就被打成滚地葫芦,眼睁睁看着云冲波离去。所幸倒也没受什么致命的重伤。 (与人方便,与已方便呐。) 既然知道对方也是由别人推动,云冲波也便懒得下杀手,再说,他也真有点担心对方的疯狂会再有升级。 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两天,云冲波悲哀的发现,外部压力又在增大,至于这原因…… “你叔听说发大脾气了哩!” 幸灾乐祸的看着云冲波,太史霸告诉他说,帝少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暧昧”,用严厉的斥责来驱动群臣,参加到这次对“太平妖贼”的追拿中来。 “反正,连孙老二现在都看不懂你们爷几个这次到底是想玩什么花样了。” “我说,这种玩笑很没意思啊。” 再次拒绝了太史霸为云冲波启动云台山地下资源的好意,但也不准备就这样逃出帝京,云冲波觉得,自己想过的那些办法中……应该还是有几条能用的。 ……所以,现在,他一身囚衣,目光呆滞的蜷缩在了囚室的角落里。 昨天,云冲波设法再次摆脱掉身后的监视----现在,他已经很有把握的知道,要不了多儿,这张网就会再合起来,发现和骚扰自己。很快,他抓紧时间为自己更换了一个形象后,在看到的第一个小酒馆里连喝带泼弄了一身酒气后,借着酒劲狠狠的打肿了临桌一个快班的右眼。 ……然后,他就到了这里。 被抓回去时仍然“酒力未醒”,云冲波撒着泼般在堂上大骂,连称“打了你个狗种又如何?爷家里须有得是钱!等爷家里人来了,须弄不死你!”结果顿时就见堂上堂下的眼睛,一时间,俱亮了起来。 “我看这厮非奸即盗,先打三十杀威棍,押将起来,细细审问!” 三十杀威棍,对云冲波来说有等于无,没什么感觉便挨了过来,倒是牢里面的饭菜,虽然云冲波也算受过苦的了,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唔,回头想想,从昨天到今天,没有什么出戏的地方吧?) 认真回想,云冲波觉得,自己的表现应该很出色,那怕让花胜荣站在这里看着,也应该挑不出什么毛病。特别是今天早上,自己酒醒之后,先是惶恐,然后是咆哮,接着哀求,最后是缩到角落里恐惧,每个细节都作得一丝不苟,应该是很完美的表现出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所应有的各种状态。 (唉,千门这碗饭,真心也不容易吃哟……) 帝京当中,去掉由十三衙门直接管理,神秘万般的“诏狱”以外,一般平民百姓够资格进去的监狱,总共是三处:分别是京兆尹衙门的监狱,帝京将军衙门的监狱,和刑部衙门的监狱,云冲波现在所在的,就是刑部衙门的监狱,这也是他对这次“藏鸟于林”计划执行中唯一的不满。 (这地方,实在是太挤了啊!) 因为和花胜荣多次讨论过怎么给红纳一族卖人情的计划,云冲波对现在京中各种监狱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目前三种衙门里,刑部衙门最为强势,也是最没下限的。将军衙门一般只办理反贼、邪教之类的事情,京兆尹衙门则是稍为复杂一点的讼案就推出去,只有刑部衙门,与各司各署勾结紧密,唯恐拿人不多,当真是千方百计。也正是因此,云冲波才刻意选择被抓进这个地方,但现在,他实在是不能不后悔。 (这些人啊……难道不知道,如果犯人挤死了,就一文钱都捞不到么?) 知道此处的规矩,拿到人后,第一件事就是盘底,摸清家产,拿准分寸后,才是慢慢勒索的开始,云冲波自度表现的象是一个家里趁点儿钱,从小没受过气的少东家,以花胜荣讲过的那些事情来说,至少得被丢在这里挨上个三五天先收收脾气,然后才是慢慢盘问底细,一步步敲骨吸髓的时候,所以心里笃定的很。 (就在这里呆他七八天……看你们在外面找死好了!) 按云冲波的想法,连躲带藏,自己至少能从外面的视线中消失十天以上,到那时,很可能就会有人判断自己已经离京,然后再从容出狱不迟。 正自盘算,云冲波忽听外面一阵骚动,几个大嗓子的衙役一路叫骂过来道:“直娘贼的,都安静些,符老按察今天兴致好,给你们这些贼球攮的开开眼!” (符老按察?) 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云冲波眯起眼睛,隔着人群看过去,见一个胖大老头背着手,慢慢踱将过来。 (这难道会是……符洗拿?) 想起来何聆冰曾经说过,在春符城中,符家曾经有一名宿老偷袭,被她击败逃走,那人正是刑部按察,难不成……又让自己遇上了? 正胡思乱想间,见那人走到几排牢房当中的空地上,端详一下,笑着点点头,旁边跟着的几人便大声道:“你们都是些只欠一死的混账东西!每日里只是推托,须知老爷们却不是开粥场的!”便一挥手,立时见几个人过来丁丁当当,一会已树起一个木架,又搬过几个台子,上面陈列各色刀棍----都乌沉沉的,也不知吸了多少血,才能饱满如此。 (这是要杀鸡骇猴?) 倒也知道监里惯有这样的把戏,弄几个死囚或是从街上抓来的乞丐之流,慢慢炮制给犯人们看,只消吓破胆子,自然予取予求。云冲波正盘算间,又听那几人大声叫骂,却是说今日有几个造反的死贼转将过来,正好符老按察难得有空,便教大家开开眼界。说着已牵了五六个人过来,皆是满脸晦气,云冲波细看时,却不由得叫一声苦:当头一个便是熟人,居然正是前不久没能逃掉的袁天心,袁天师! 第七章 黑狱说长短(上) (这几个家伙……怎么会落到这边来?) 明明记得当初袁天心他们是被将军衙门的人抄了家,为什么会辗转落到刑部衙门来?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总不能看着他们被弄死吧!) 仔细想来,云冲波这念头其实颇有“君子远庖厨”的虚伪范儿:官府猝然发难,却没能抓到正主。云冲波与花胜荣先后仓皇逃走,将袁天心等人失落到官府手中。从那时起,便已经注定了他们没可能有什么好下场,无论死罪活罪,都是在所难免。而云冲波前几天在外面东脱西藏的时候,可也从来没有操心过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但总之……总之就是不能眼睁睁在这里看着他们被弄死啊!) 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云冲波一边察看人员路线,一边慢慢的向前挤---倒也不敢立时就挤到第一排去。 (等下我先弄死这个叫傅杠拿的……算了,还是半死吧,九天那家伙反正不会领情的。) 想一想,觉得更大可能何聆冰会拉下脸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把仇人留给她来杀,云冲波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反正,以九天现在的实力,这家伙早就不是对手了嘛。) 云冲波盘算时候,刑架已经搭好,那几个傅洗拿的随从一直在高声宣布,此时也有些疲累,各各坐下来,早有狱中小吏见机,将热腾腾的茶水只是送将上来。又有几人过来,拖着袁天心向架子上挂----他似乎已被打到残了,奄奄一息。傅洗拿看在眼里,不禁皱了皱眉。 “老按察,老按察!” 一叠声说着奉承话,不知从那里又转出一个胖大官员来,笑容可掬的“请老按察帮一个忙。” “实在对不起的很,下官这里有个新抓进来的吃里扒外的家伙,很是顽劣,颇能熬刑,想请老按察……” 意味深长的看看这个人,傅洗拿笑道:“很好,你很好。”便一挥手道:“带上来罢。” (这家伙……好毒的眼。) 虽然躲在后排,但观察入微,一无遗漏,云冲波自然看得明白:那傅洗拿见袁天心等人已是半死不活,心中不喜,那胖大官员见机知著,顿时就送个方便与他,另行换过精壮汉子受刑。双方授受只在无形之间,语未出而心已会,也真亏他们反应的快! 转眼间,袁天心等人又被带将下去,复带上来一个中年汉子,果然颇为健壮,一路走还在一路骂不绝口。那胖大官员为傅洗拿介绍说,这人原是城中某坊捕头,奉令捉拿云冲波,却纵放犯人,结果被自己的副手出面首告,拿在这里。云冲波听的这事似乎颇为熟悉,再细细看时,可也巧,居然正是曹达曹大爷! (……唔,那就无所谓了。) 不知为什么,云冲波居然会松了一口气。 (天心刚刚打赏过,是万万不能发便当的……至少本月不能发。至于曹达这样只会催更的读者嘛,就无所谓啦……等等,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奇怪的事情?) 总之,云冲波总算是心安理得的放松了下来,但很快……他就开始后悔。 (这他奶奶的……太恶心了啊!) 曾听何聆冰介绍过,这傅洗拿的武功唤作“决狱手”,与傅家无关,纯是他从拷打犯人的过程中总结提炼而来,最是狠毒,云冲波一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他却想漏了一件事情……别人的反应! 十路决狱手,是为定百脉,喘不得,空地吼,着即承,实同反,反是实,失魂魄,死猪愁,求即死,乞破家。傅洗拿不过用到空地吼、着即承时,曹达已被炮制成了一块软泥,偏生精神却被调理的格外清醒,连昏过去也是不能,只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在那里哀号,至于满狱犯人,早看得一个个呕吐不已,这黑狱本就肮脏酸臭,再经这番炮制,简直已非人间世界! 后悔也晚,为防引人注目,云冲波还得刻意以内力刺激脏腑,和别人一样呕吐出来,眼看着呕吐物稀哩哗啦的落在脚上,当真是越想越后悔。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冲出去救了这曹达算了。果然还是应该平等对待读者,那怕是见天催更的……也不能轻易弄死啊!) 傅洗拿也当真变态,越是这般环境,他越是神彩奕奕,足足将那曹达修理了一个多时辰,犹还恋恋不舍,又把一上来便用过的六根夹杠取过来,道:“老夫生平用得最为纯熟的,便要数这夹杠,所以得了一个诨号,叫作杠拿……今天你们班小子,有眼福哩!” …… 就这样,等到傅洗拿满意走人的时候,全监上下,不拘役官犯人,都如受了一番重刑般,大汗淋漓,萎靡不振,那监官本来想借此机会再训示几句,此刻也浑没了兴致,草草说些便告回转。 小心的维护好自己那堆稻草----这可是刚才好容易才躲过了所有呕吐物的,云冲波下定决心,今天晚上自己决不起身,那怕是送晚饭的来了,自己也要优先保住这堆又干净又干燥的稻草再说。 只可惜,世事难预料,虽然用坚决的态度扛过了发晚饭时的混乱和先后四名狱友的觊觎,但华灯初上时候,却有两人打着呵欠过来,推开了牢门。 “那个是孔连耕,给老子滚出来!” 犹犹豫豫的坐起身,云冲波见这两人衣着分明也是犯人:便知道是那种为虎作伥的牢头狱霸一流人物。 他这里稍一迟疑,那两人已是大为恼怒,骂骂咧咧的便上来扯他衣服,云冲波咬牙再三,不断在心里对自己嘟哝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压住火气,跟在他们后面---尚未走出牢门,便见自己那堆干稻草已被争抢到四分五裂! 那两人自然不知道云冲波腹内怒火万丈,发狠想着“让我今天一晚上睡不好,我让你们两个一年都睡不好!”,带着他转了几转,来到一间房外,恭恭敬敬道:“方先生,那小子带来啦。”听里面一个声音懒洋洋道:“让他进来。”登时就变了脸,在云冲波背上用力推了一把,道:“还不滚进去!” 云冲波进得门来,见也不过七尺见方的一间斗室,靠墙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干瘦老头儿正在奋笔疾书,云冲波看过去,最右首依稀似乎是“狱中杂……”什么,下面的字被遮住了。 (这是?) 那人传云冲波过来,却又不闻不问,只是不住在写东西,云冲波倒也不奇怪,,知道这是衙门故技,是对方在抻着自己,要让自己先急燥乃至害怕起来。默默回想一下花胜荣讲过的千门要点,最后决定,此时不妨塑造一个愤怒中带着瑟缩的角色给对方看。 (不过,居然这么早就开始盘底了……和先前听说的次序不一样啊?) 正想时,那老头终于停下手,将笔躺在砚台上,抬起头来---长得当真是獐头鼠目,特别是那两搓老鼠胡子,随着他的说话一跳一跳,简直就象是后厨里的大老鼠成了精一般。 “今天下午,要不是我及时提醒郝大人……” 那老头虽然长得如老鼠一般,此刻却满脸都是猫抓老鼠那样的神情。看着云冲波,他得意洋洋的道:“袁天心他们几个,可就得死在刑架上了哩!” “……你说啥?” 第七章 黑狱说长短(中) 多谢@venenosa书友的厚爱!今天双更! ~~~~~ “殿下,你知道你今天犯了几个错误么?” 神秘的笑着,那老头稳稳端坐,胡须一跳一跳的,举起右手来,道:“三个。” “一,是你的气质不对。真正的凤子龙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万人众中最醒目的那一个,那怕殿下你藏身在最污秽的地方,也是无比出众,让人没法不注意到。” “二,是你的……” “你先等等!” 叫停对方,云冲波皱着眉头,仔细打量这老头,突然道:“我见过你……在牧风府上那次,你是方师爷!” …… 沉默了一会,那个老头突然间就从桌子后边冲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殿下,您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刚才只是想和您开个玩笑啊!” ~~~~~~~~~~~~~~~~~ “你说你,有话就好好说嘛,装什么深沉呢。要是我刚才太紧张,一刀把你劈了,你现在那儿说理去?” “这个……殿下宅心仁厚,必然不至于此啊!” 舒舒服服的坐在了方师爷的椅子上,云冲波用一种几乎是感动的心情,边喝着热乎乎的茶水,边把别人用来佐餐的点心向肚里塞,那方师爷赔着笑脸站在一边,不住的擦汗。 方师爷的大名,叫方苓高,又有一个诨号,唤作“茯苓糕”,他家乃是积年的刑名师爷,祖孙三代都在刑部衙门里帮衬吃饭,若论到刑名之术,那的确是极精深的。 “但小的不服啊!” 方师爷很有志气,他觉得自己有决心有能力,完全够潜力成为白衣卿相山中宰相那样的人物,只不过还欠一个机遇而已,因此上,他一直很努力的在包装自己,想要改走清客或幕僚路线,混到某个大人物身边去。 “在下一直在写一本书,叫狱中杂记,里面记得全是在下祖孙三代的见闻心得,京中很多大人先生都看过,都夸我写得好,洞穿七札!” “哦哦,是吗?” 翻看了下,写得果然颇为精彩,各种黑段子小内幕,那怕是云冲波这样混在千门里面历练已久的人,也觉得颇涨见识。 “就是说,我被抓进来的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 正想微笑点头,方苓高突然反应过来,连连大摇其头道:“不不,在下没有,在下没有,在下是您被押进牢房里之后才认出来,之前您装喝高了说胡话,抱着柱子在那里呕吐的时候,在下什么都没认出来啊!” “你这样就是叫自首啊你知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云冲波总是承了方苓高的人情,如果没有他当时从中转缳,袁天心一旦被挂上刑架,自己只好暴露身份,一旦那样的话…… “不对,等等,你喊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脸色数变,方苓高好容易鼓起勇气,却不知怎地又泄了下去,扑通一下,再次跪倒。 “殿下!爷!……求您了,就高抬贵足,从我们这出去吧!” ~~~~~~~~~~~~~~~~~ (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已是深夜,云冲波郁闷的在街头流连,不知何处可投。 刚才,方苓高声泪俱下,向云冲波摆事实讲道理,指出了他如果再这样逗留下去,必然会为整个刑部衙门监狱,乃至刑部带来大祸。 “……而且您也一样藏不住身,对的吧?” 向云冲波郑重指出,刑部衙门监狱的内部管理,是非常严格、细致、有效的,云冲波想象中那样蒙混个七八天,绝无可能。 “每个人押进来,我们就要立档的,住宿何处,身家多少……不摸清家底,便没法对症下药。” 义愤填膺的告诉云冲波,如果按他原来的想法,最多撑到第二天早上,就要轮到他被拉出来上刑架了。 “既然摸不出钱,那就得派些用场,象今天那几个反贼一样,拉出来打杀惊棍给大家看。” 指手画脚,讲到最后,方苓高几乎是在咆哮了。 “我们不是在办‘公事’啊殿下。每个人身上榨出来的银子,都关乎到我们所有人。我们是在办‘私事’啊!怎么可能象殿下您想象的那样,混充胡赖过去!” 总之,方苓高就是一层意思,云冲波这样呆下去,要么就是被发现,要么就是被欺凌到忍不下去于是被发现,到那时,大家谁都落不了好。 “所以……殿下!爷!求您了!” 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跪在地人,哭得跟泪人似得说:“您就当我们是个屁,放了得了……”的时候,云冲波,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了…… 所以,现在,深夜时分,云冲波只能无限留恋的回忆着他那一大捧干燥又干净的稻草,一个人孤独的流浪在街头。 (唉……向好里想吧。)自嘲的安慰说,至少自己现在还没有被发现,只是在考虑“要往那儿去”,而不是“要往那儿逃”。 (所以,最重要是比较啊,一比较,顿时心情就会好起来嘛。) 努力振奋了一下精神,云冲波看看周围的路,准备先去找个小庙之类的地方翻到后院凑合一晚再说,至于明天的迷藏怎么捉,那就是另一天的事情了。 ……然后,他听见马蹄声响。 前头打着两只灯笼,无精打彩的一队人马从前面街角处转出,马上带队军官似乎也是困极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眯着眼睛向这边瞧着,挥起了手。 “那边行人站住,我看你深夜独行,非奸即……不死者?!” 最后一个声音陡然拔高,顿时将全队人马都惊醒过来,云冲波顿得一顿,心中所想,无非是破口大骂! ~~~~~~~~~~~~~~~~~ (今天这事,真是倒霉催的!) 黑夜下,尖利的竹哨声此起彼伏,听着着实烦人。 看清是云冲波时,刚才那队人马的反应,非常之快。 第一时间扭转马头,快速的逃了回去,反而搞的云冲波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却旋就听见似乎是鼓破了胸腔吹出来的竹哨声,响彻云端! 没人敢追上来,但也没人敢假装看不见:毕竟,从昨天开始,京中可是严办了一大批缉拿不利的一线人员,这些苦命的巡夜兵马们尽可能远的吊着云冲波,并用尽全身力气吹着这些用来联络和警示的竹哨,虽然云冲波很快就甩开了他们,却甩不开这些在黑夜里能传出很远的竹哨声。 (真是的……还不如正经来几个人打一架呢!) 然后,云冲波就苦笑着停下了脚步。 “不死者,很久不见了。” 如同山峰一样,子路沉稳的站在前方,把掌中大剑柱在地下,严肃的看着云冲波。而他的身边……是脸色仍然苍白的颜回。 “你们……终于肯站出来了吗。” 摊着手,云冲波并没有拉开距离或作防备,他苦笑着向前走,并向子路发问,儒门这一次把事情作到这么大,到底是在想搞什么? “我觉得我们原来合作的不错啊,何必说翻就……咦,文王?您也来啦?” 惊讶的张大了嘴,看向子路的后方,然后……云冲波猛然加速,前冲! 面壁十年……图破壁! 第一招,云冲波便已将蹈海挥出! 第七章 黑狱说长短(下) “……好!” 几乎在云冲波前冲的同时,子路已将无倦拔起,挥动----追随丘阳明多年,云冲波这样的小把戏,怎可能让他上当? (不死者啊,当初的恐惧……我会一齐还给你!) 五常八行之剑,正意! 翻腕,横挥,以“剑身”而非“剑刃”对敌,本就阔大异常的巨剑无倦,在子路手中用来,简直象是一扇门板,甫一出手,便是飞砂走石,这也是多数以身法见长的人与子路对敌时的烦恼:掌中无倦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把斩马刀,平时能够轻松避过的剑招,对上子路时,却根本没法规避。 ……但子路却砍了个空。 几乎是将要撞到子路的时候,云冲波急停,转向,刀光汹汹,涌向颜回! “秀才,对不起啦!” 云冲波的变招虽急,但想这样就伤到颜回仍不可能,只是轻轻退步错身,颜回已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刀锋避过,左手一提,引却刀势,右手连点,眼看便要虚空画字,正是儒门“十三经”中的“尔雅”之法。 “我说了……对不起啊!” 颜回闪开的同时,云冲波的刀势却也再次急停,转身,拧臂,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将左拳从自己的右臂下探出。 “苟私藏,亲心伤!” “……你!” 措手不及,颜回虽能及时以右手化解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到底发力稍慢,被云冲波一拳击退。 (难怪他说对不起!) 只想苦笑,盖颜回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身法避开云冲波的刀势,却忘了,云冲波的“弟子规”是由自己亲传。如果云冲波现在是与别人交手也就罢了,但用来对付颜回,那简直就配合的象是同门对练一样。 (一时糊涂……该正面迎击才对。) 颜回方被击退,子路的剑却又衔尾追至,云冲波也不转身,使记反手刀“回首定神州”,负刀背后,“锵”的一声挡下这剑,借势前冲几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疑问。 “你们两个……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第九级力量?” ~~~~~~~~~~~~~~~~ 三人交手不过数合,但云冲波的感觉很清楚:子路、颜回,皆是全无花巧的第八级顶峰力量。事实上,他适才看似着着领先,但其实更多是依靠了力量层面的优势,若刚才子路两剑同样有九级力量,又或者颜回以与自己同级的力量对拼,刚才绝没可能这般过关。 但这就不对。以子路的资质积淀,若儒门中有一人最先突破,那就必定是他,更不要说颜回早在龙虎倾一役中,便展现过他的第九级力量,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术,封杀了张元和的一身道法,成为那战的胜负手之一。 没有回答云冲波的疑问,子路与颜回均保持沉默,再度攻上:配合默契的两人,虽然只用着第八级力量,却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压力,云冲波从一开始起,就被迫把自己的力量始终维持在第九级的境界上,若非如此,在或者是如今儒门最强两人的夹攻下,他早已有失。 (他们,不会是想用持久战逼到我降关吧?) 肚里冷笑:云冲波可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私下练习时早已尝试将自己的力量尽情放纵,直到精疲力尽的倒下,在他的估算中,子路与颜回的配合虽然韧性十足,但想把自己逼到降关,怎么也得打上一两个时辰再说。 (不过……如果再有其它人来,那就讨厌了啊!) 再战一时,云冲波已生退心,且战且走,却喜子路颜回两人虽然缠斗不休,但实在并未真正将他牵制,他自己估计一下,若要退走,倒也不是很困难。 “我说,大家都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就不能给个明白话吗?” 这才是云冲波现在最纠结的事情:这几天来,他反复在想反复在想,却始终没法明白,现在这种情况下,儒门站到第一线来这样打压乃至追杀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只可惜,子路与颜回就像是没带嘴巴出来一样,无论云冲波问些什么,都是充耳不闻,只管挥拳画剑,云冲波气到没法,心想:“打不过,我还跑不过么!”猛挥数刀,迫开一些距离,转身便想跑路。 ……却听得,清亮剑吟响起,如鹤唳,似龙吟! “不死者,纳命来。” 语声平和,剑招却是强势异常,如云中群峰,自天而降,其中所挟的,更是纯正全无虚假的第九级力量。 黑云压城,城欲摧! (……混蛋东西!) 真是忍不住要大爆粗口,云冲波怎么也想不到,李慕先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下场,来掺这汪混水! (是那个皇帝的想法终于变了?还是象先做了什么?) 仓卒间没法细想,云冲波全力挥刀逆迎,刀剑交击,两股第九级力量重撞在一起,却带来……无比诡异的变化! (这是什么?) 感到李慕先的剑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将自己体内真气勾动,云冲波大吃一惊,急忙运力镇压时,这力量却骤然爆发,引导着一股沛然巨力,冲突而出。 “轰!” 刀上火光大炽,威力也是骤然提升,将李慕先震到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但云冲波却全然没有追击,而是惊讶的看着手中蹈海。 刀上,有火在烧……黑色的火,在烧! ~~~~~~~~~~~~~~~~ 帝京西南,七百里外。山峦起伏,险峰插云。 此地乃是蜀龙山脉的一部分,因为远在驿道之外,一向荒无人烟,离这里最近的聚居群落也隔着十来座山头,不要说开荒采药的山民,就连”海鸥未知吏先知”的税官们也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前人所谓“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用来形容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 峰顶,有一人来高的卵形大石,矗立风中,细看时,上头满是风化痕迹,不知已这样孤独站立了多久。 月光洒下,静静落在大石上。 “碰!” 一只手臂从大石内部探出,摧破顶部,握拳向天。 “……黑火,帝京!” 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从大石内部传出,紧跟着,大石微微一震,突然就崩解作无数细砂,落在地下。 从大石中走出的男人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八九岁模样,眉薄目利,锐气逼人。赤裸的身体上肌肉虬结,隐隐透出一种奇妙的金属光泽,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走到崖边,中间还不时的活动一下四肢与腰身,男人注目远方,正是帝京的方向。 “……该走啦!” 仰天长啸,似乎连天上的云海也被震动,群山中顿时蜂动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黑影从山间、林中出现,高速奔向这座孤峰。 “扑”、“碰”。 也就一盏茶的工夫,一具又一具偃师偶自峰下翻爬而上,将这个男人围在了中间。 “三巨子。” 自一具如飞虎形状的偃师偶上翻身而下,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黑衣人恭恭敬敬的将一套甲衣捧上,男人取过,信手抖开,披在身上---在这过程中,他的目光仍然没有动摇,一直在看向帝京的方向。那人似乎想要开口汇报些什么,却被他挥手阻止。 “子云,你再选四个人,跟我一起去。有什么事情,路上说便好。” 说着,那男人抬起右手,作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阿飞……我们走。” 随着他的说话,脚边的山石无声开裂,一尊形状特殊的偃师偶缓缓爬出:它的外形绝不威猛,看上去就是一个笨拙的球形,上面装了两只大得异乎寻常的翅膀----看上去乌沉沉的,绝无锋锐,但当这两只翅膀以很低的速度舞动时,那些坚硬的山石,却就象泥土一样,在无声无息中,便被切割成粉。 完全爬出地面的这尊偃师偶“阿飞”有大概一人高,双翅展开,摊在地上---各有八尺来长的样子。那男人盘腿坐上后,中年人“墨子云”也站了上去,又指点了四人---却没有跟着站上这尊偃师偶,而是操作各自的战偶,自峰顶退下。 轻轻拍了一下阿飞的顶部,低沉的轰鸣声自这尊战偶内部传出,双翅平平展开,载着两人,飞了起来。 “匠门的事情,始终还是要靠匠门自己来作……天下最强?从一开始,门中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ps:墨梦天王终于出场了……他再不出来我都要把这个人设忘掉了…… 第八章 灵台论古今(上) “……就是这样了。” “好。” 两人对坐,天下大黑的脸色看上去依旧极不健康---怎么看都在透着股灰扑扑的死气,道:“按说这事该是我自己去的,但这身子,实在是没办法……” 李慕先笑道:“这有什么,不死者的确进步神速,但只交手一招,能有什么风险……倒是你说的那种手法……”却见天下大黑顿时就变了脸色,道:“住口!” 他身体确实虚弱,就这一下激动,额上居然便泌出汗来---也顾不得擦,道:“忘掉它……全部忘掉,一点都不要想起来!” 李慕先与他相识多年,还从来没见他如此激动过,着实意外,道:“你这是……” 片刻的激动,似乎又带动体内旧伤,天下大黑咳嗽着,声音却越发的焦急,道:“这件事情原是不该把你卷进来的……忘光,越快越好!” 李慕先愣一愣,神情渐渐严肃,微微点头,道:“我省得了。” ~~~~~~~~~~~~~~~~ “听说了没有,那位主儿,还有大来历哩!” 主官不在,几名属官从吏趁机就摆起了龙门阵,各人抱着茶水,抓着邸钞,围在方桌周围,就只差中间再摆几盘瓜子花生了。 他们议论的,自然就是如今京中最流行的话题,“他爹到底是谁?” 议论的主角当然是云冲波。关于他父亲的身份,在两年前的时候,完全没有争议,就是云东宪嘛,两年后的现在,基本也没有什么争议,就是隐太子吗。但现在……第三种说法,却异军突起,更一出现就极为强势的占据了几乎所有私下耳语的空间。 “那位主儿,可是当年老段家的后人哪!” 纷纷扬扬,现在都在传说当初“段家后人以六阳紫电神功击杀杨继之”一事大有文章,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在儒圣眼皮底下逃掉性命的神秘强者,云冲波,他才是那个真正传承了段家六阳紫电神功的人,而儒门之所以要突然收回对云冲波的支持,和一直采暧昧态度的帝少景会突然改弦易张,让自己的贴身强者参加到对云冲波的追杀当中,都是源于此事。 “咦,但是,那位主儿,不是……” 说到这里,本来就低的声音被再次压低到几乎没有,只用手指向天上指指,接着道:“……的后人么?” “所以说你不懂!” 得意,而又小心的左右看看,正在吹水的另一方同样以较刚才更低的声音悄悄的说:“是那位爷的妃子生出来的不假,可未必是那位爷生出来的啊!” “哦,原来如此!” 顿时,一圈人眼中都放出兴奋的光,头都凑的又近了几分。 …… 古来天家宫闱事,就是平民百姓最爱的谈资,更何况这还是位名动天下,身份立场都扑朔迷离的主儿?在众多人员齐心协力的创造下,很快,云冲波的身世就被开发出了多种多样看上去完全合理的解释。 “有一种说法,说当年段家有一位后人出家为僧。后来有一天,隐太子偶然路过他所在的寺庙,看着可怜,就留了一个女人侍寝。” 一年后,当时的皇太子,后来的隐太子,又路过那里,发现女人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长得龙准凤目,贵不可言,左胁下生有七十二点黑子,非常喜欢。他那时正苦于无后,就把孩子抱走,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就是今天的云冲波。 “还有一种说法,说当年段家有一位后人从了军,当到了将军,他和隐太子的一位妃子勾搭上了。” 后来,有人造作出“牛为马后”的谶语,这件事败露出来,但当时隐太子正好无后,又因为那孩子长得龙准凤目,贵不可言,右乳下还长有七十二点黑子,非常喜欢,就还是把孩子留下,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就是今天的云冲波。 “还有一种说法,说当年段家有一位后人聚兵立寨,某天,隐太子带兵和他们打仗,打败了,连自己的妃子都没能保住。” 几年后,隐太子又打了胜仗,把女人抢了回来,当时,女人已经生了小孩,长得龙准凤目,贵不可言,背上还长有七十二点黑子,隐太子非常喜欢,又刚好正苦于无后,就抱着孩子说,我打败仗,是我的责任,怎么能怪你呢?于是把孩子留下,当作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今天的云冲波。 “还有一种说法,说当年段家有一位后人,当了大官,和隐太子的关系很好。” 后来,有一天,隐太子的妃子为了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心里不高兴,刚好那时那个段家的人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就过府去庆祝,结果,发现那个孩子长得龙准凤目,贵不可言,脸上还生有七十二点黑子,隐太子非常…… “等等,等等!” 一口水全喷在了身上,帝少景边忙不迭的清理,边失笑:“前面几种也就罢了,这‘脸上生有七十二点黑子’算什么回事?长成这样的人,连应试中举都别想点二甲,还说是贵相?还想当皇帝?” 仲达坐在一边,正为帝少景读着最新简报的他,此时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苦笑,道:“流言一生,便自具百翼千足,又能作万般变化……真是无迹可寻!” ~~~~~~~~~~~~~~~~ “最早的一批流言,是始于那些看到了不死者与剑仙等三人交战的巡城士卒。” 对这些人而言,那一战的精妙之处根本没可能看懂,他们就只懂庆幸于自己的聪明,没有去掺乎这样一下就能让人没底的深水,他们能够向外传播的讯息,自然也不会指出子路与颜回都刻意压制自身力量之类的细节,而只能提到说云冲波的刀上,烧着一种非常奇怪的火,一种黑颜色的火! “所有的流言,都是出自那些巡城兵?” 沉沉点头,仲达道:“剑仙很谨慎,大黑也专门提醒了他,更何况……他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同时,儒门也保持了绝对沉默,仲达反复作了极精确的筛选与对比,最终确认目前流传的一切关于“黑火”的消息都来自当晚的那些士兵,儒门,连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没有传出来。 “很好……很好。” 意味不明的点着头,帝少景道:“仲公公啊……该作的,都作了。” “下面,就看一看,能不能趁这机会,把所有鱼……都钩到水面上罢!” ~~~~~~~~~~~~~~~~~~~~~~~~~~~~~~ 又过了一会,禀报完所有的事情之后,仲达起身告退,离开前,他说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为伯羊单独请功。 “这次的事情,他功劳很大。” 没有细说是什么功劳,只简单说这并不是什么难度很大的事情,需要得只是严格到苛刻的自我要求,与在面对机械重复工作时也能长时间的集中注意力。 “越是自名聪明的人,往往越缺乏这两项能力……而这小子,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微微点头,帝少景道:“武功可以练,位置可以给,但心性……心性却是最难得的东西。” “依你看,他是何等样人?” 仲达道:“他是一个谨慎、恭敬、聪明的人。但终归是一个疯狂的人。” “这个人,他豺心狼性,鹰目隼欲,若有天地,或者……能为宇宙大将军一流人物?” “这样?” 意外的张开眼睛,帝少景突然大笑起来,道:“好,好,真好!” “重赏,重用!” ~~~~~~~~~~~~~~~~~~~~~~~~~~~~~~ 仲达离开后不久,天下大黑悄然出现。 “陛下,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太对。” 重新向帝少景描述了李慕先与云冲波那交手一招时的所有感受---这足足用了近两炷香的功夫,在这个过程中,帝少景完全没有露出厌倦或疲惫的样子,始终是目光炯炯的在听。 “慕先……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教给他的那几式心法意味着什么。” 所以,李慕先并不真正理解他与云冲波交手时那点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反倒是天下大黑与帝少景,在听取转述时,都很快抓住了重点。 “黑火……是真得从他体内激发出来了吗?” “很象,但也不能肯定。” 毕竟不是自己前去,天下大黑只能怀疑,却无法断定。 “……没关系,都一样。” 挥手表示说,总归没有区别。 “总之啊,大黑,该作的,都作了。” “下面,就是等待,看究竟会有多少鱼跳出来罢!” 第八章 灵台论古今(下) 引发京中骚动,不过倒也为自己带来一点好处,当云冲波成为物议中心,儒门原来那种能把人逼到发疯的压力,总算是稍稍的减少了一点,现在,云冲波往往能在一个地方安静的呆上半天,睡个好觉,吃个饱饭后,明火执仗的差役们才会边放炮打鼓,边从几条街以外的地方叫喊着发起冲锋,来“捉拿反贼”。 当然,现在的云冲波,也已经不把这事情当最优先来考虑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天交手时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之,我想,你应该能给我一个答案吧?” “……说实话,不一定能啊。” 难得出现极为正经的表情,张元空坐在他旁边,蹙着眉,这样说到。 ~~~~~~~~~~~~~~ 如今已是那次交手之后的第三天,就在今天下午,云冲波再一次被某坊礼送出境之后,终于厌倦了这种互相的猜测与等待,决定采取主动,来钦天监转一转。 (就当是敬老爱幼好啦!) ……然后,他就不出意外的,迎头遇上了笑得春风满面的张元空。 “不死者,听说你最近在找我?” ~~~~~~~~~~~~~~~~ 大摇大摆的从崇雨村崇大人的房间里拉了两把椅子,抓了两只茶杯,又抄了一大把他最喜欢的上好的茶叶,临出门,云冲波还没忘给崇雨村打了个招呼:“老崇啊,我得在这坐一会,可也坐不了多久。想通风报信的话,现在就得出门了啊。你要是消息送晚了,一会儿人来了,我不在,那你可就要吃挂落哩!”然后,云冲波才与张元空舒舒服服的在档案室里对坐下来,开始大眼瞪小眼。 “你怂恿应鹏来钦天监,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吧?” “是啊。” 很痛快的承认了云冲波的推测,张元空还表示说,关于曲水环峰的事情,也不用猜了,同样是自己的刻意引导。 “那地方,是元津留给你的东西。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你居然真得能够找到它。” 微笑着,张元空道:“你知道吗,不死者,那一刻,我很高兴……这说明元津的推算是正确的,他并没有白白付出,他并没有白白牺牲。” “能够知道自己所相信的是‘真’的,并且为之而牺牲,这实在是世上最快意的事情了。” ……当这样说的时候,张元空虽然微笑,却难掩萧瑟。 当云冲波好奇询问更多细节时,张元空却拒绝回答,而要求云冲波先告诉他,云冲波是什么时候想明白关于钦天监的一切的。 “啊,不是很晚。” 向后靠去,云冲波的目光越过张元空,投向他身后的墙上 “当我看到这幅画像时,我就明白了” ……墙上,郭颂敬呆在他的画像中,正在认真的与云冲波对视着,他身上穿着标准的五品官服,看上去却毫无官威,更像是一位刚刚从测量台上走下来,正在思考那些数据到底当如何归纳的技术人员。 但,当初,当云冲波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像时,却顿时就屏住了呼吸……对所有人来说,这也许只是郭颂敬,一位优秀、敬业、天才的技术官僚,但对云冲波来说,这张脸却代表着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不死者,浑天。 小天国的第一领袖,天王,浑天! ~~~~~~~~~~~~~~~~ “果然是这样。” 并不显得怎么意外,张元空咂咂嘴,告诉云冲波说,很多年前,就有人这样怀疑过了、 “也正是因为那个人,元津……他才最终投入了太平道。” “如果元津能够看到今天,一定会很高兴的。” 提到这位最早倒下的天极,云冲波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虽然初次见面时的感觉很不好,但这些年来,随着对“太平”信仰的日益强化,和对往日种种的渐渐了解,他也越来越感受到这位巨人的不凡。 “不死者啊。” 张元空告诉云冲波说,自己既然下决心出来见云冲波了,那很多事情,今天自然就都会有个交待。 “我想,你也会好奇吧,关于曲水环峰中看到的那些东西,关于钦天监里的事情,关于元津的过去……” “不死者啊,你以为,元津真得是在偶然中,撞到了金州的那个山洞吗?” 目光散漫,神色茫然,张元空不停讲述,透出的……却尽是悲哀。 “不死者啊,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个,关于‘飞光’的故事……” ~~~~~~~~~~~~~~~~ (相关内容,请参见前传*飞光篇) ~~~~~~~~~~~~~~~~ “所以……就这样了?” “对,就这样了。” 讲完这个故事---已是深夜---张元空显得好象又老了几岁,白发堆积着,落在面颊两侧。 “就这样,有人回山了,有人去当反贼了,有人么……躺在路边当醉汉了。” “张真人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到最后,云冲波也只能这样说一句,虽然听上去很应付很敷衍,但听完了这个故事之后,他再三回味,却觉得实在没有其它话可以说。 “总之,不死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看着云冲波,张元空道:“你以为太平只是你们太平道的向往?那是天下所有强者,所有宗门的追求! ……永世太平! “我,元津、元和,浮图,诛宏……还有文王,还有武王,还有人王与盗王,你以为我们没有年轻过吗?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相信自己能够探索到天下太平的道路,都相信自己探索到的是唯一能够致太平的道路……没有过这样狂妄的梦想,我们的身体也不足以扩张到能够容纳天下的力量。” “……但,我们终究都失败了。” “那怕只是那失败的经验,都已令我们侪身为天下最强,但同时,这也打消了我们的志气……我们开始象之前无数代的先贤一样,灰心的坐下,用一种僵死的心情,去作好眼前那些注定没法改变世界,注定没法永载史册的事情,我们开始象之前无数代的先贤一样,灰心的坐下,用一种僵死的心情,去看着新一代的年轻人,用着勃勃的热情、自信,与野心,去进行他们的尝试。” “直到那时,我们才明白,当我们年轻时,我们的师长,我们的前辈,为什么会用那样一种微笑的,鼓励的,却又无奈的眼神,看向我们。” “他们努力,他们奋斗,但他们终究没法从我们的道路上超出,正如我们终究没有超出我们师长的道路。” “……但不死者,也许,你是不一样的。” “身为‘皇子’的不死者,明明早已死去却又分明仍然生存的不死者,也许,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不死者。“ “正是因为我们寄希望于你啊……” 长长的叹息着,张元空道:“若非如此,你又何德何能,可以让天下的最强者们一次次的将你放生?你又何德何能,让浮图为你去死,让元津为你去死?” “不死者……请将不一样的未来,带给我们罢……” ~~~~~~~~~~~~~~~~ ……然后,两个人都再没有说话。 就这样沉默的对坐着,过了很久,张元空终于站起身来,向云冲波告辞。 “啊,请等等。” 象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云冲波问张元空,他是不是即将离京? “应鹏呢,也会一起离开吗?” 摇着头,张元空说,应鹏已经出师了,自己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去作些愿意作的事情就好。 “唔,有一些东西……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轻轻抬起右手,掌心映射出九色光芒,相互追逐,结连成为微小的天球形状。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但我一直觉得,我并不适合它。” “如果应鹏他同意的话,我希望。” 沉静的看着张元空,云冲波道:“他能够代替我,成为浑天宝鉴的传人。” “这样,浑天宝鉴真正的主人,他也会……也应该会高兴的。” ~~~~~~~~~~~~~~~~ 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感谢或高兴,张元空只是默默的点着头,说“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吧”便从房间里离开。 似乎有些冷淡,云冲波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坐回椅子上,重新看向挂在墙上的郭颂敬的画像。 “天王,相信我,他会是一个好传人的。” “另外,你知道吗,干王他当年留下的想法,已经在这一代太平道手中成为现实了……人造的太平天兵,人为培育的不死者,我们,也许真得已经不再是必须了呢。” 然后,画像抖动,像中人迈步走出,站到了云冲波的身前。 “……北王,讲给我听听吧。” 太平记第二部第八卷,完! 后记:从4月24日贴出本卷的第一章,到今天为止,一共是25天,25天,更新完一整卷,这个速度,好象是太平记连载十年以来的最高纪录了啊,大家有没有觉得好感动啊?^_^ 第八卷,或者说第三十一卷结束之后,正文的连载会暂停,会先回到五十年前,把那个关于“飞光”的故事讲完。用时么……希望,同样能控制在一个月内吧。 所以,对前传不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先把这本书放一放,我们下个月底再见,那时,故事会重新回到帝京风云的主线来:少景关于接班人的选择到底是谁?牧风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黑火是什么?匠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儒门……他们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的站在第一线来吸引仇恨?当然,还有冲波……他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帝京,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要知道的话,记着每天上来看最新章节并点击推荐投红票(当然投月票那就更好)啊诸君!! ……那怕没有更新,上来点击推荐投红票(当然投月票那就更好)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情嘛诸君!! ……总之,有事没事都上来点击推荐投红票(当然投月票那就更好)吧诸君!! 大家已经跟着这本十年来平均日更274字但是始终没有进宫的书走到今天了,好容易现在看到作者居然似乎出现了重拾当年速度型写手风采的曙光,难道能在这时候放弃治疗吗?! 显然不要啊诸君!! 命运? 朋友,你相信命运么? 告诉我,你信么? 那据说是在你出生之前便已注定的东西,那据说连你死后也不能逃脱的东西,那据说能够决定掉你整整一生的,能够决定你整整一生之悲喜的东西. 你信么? 他妈的…我便不肯信. 纵然. 我这一生,便真得如那可恶的东西所预言的般,一一,不爽。 如预言般,我将那些“我重视”和“重视我”的人伤害;如预言般,我将我的这一生推入疯狂和残忍的旋涡;如预言般,我将每个人都“恐惧”的东西一一带来,一一实现. 他妈的,他妈的预言,他妈的命运. 可是,纵然它已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纵然它已狂喜和疯狂的尖叫着向我,向每个人证明了它的存在,纵然连每个人也都相信了它的存在,我仍是不信. 不信,死也不信,就算是挫骨扬灰,就算是沉沦幽狱,我也不信. 死也不信. 因为,我曾爱过,也曾被人爱过. 爱过啊… 那温柔的爱,那敏锐的爱,那激烈的爱,那疯狂的爱,那令我纵然到了今天,到了这个样子,仍然铭心刻骨,不肯稍忘的爱啊… 承认命运,承认那东西的存在? 那便等若说,让我承认:我曾经历过的爱恋,我曾品味过的欢乐,与我,与她,都没有关系,都是被某些远在我们出现许久之前便已存在的东西所决定的,被某些荒唐,没道理,和没法理解的东西所决定的. 那东西,你能接受么,朋友? 我不能,死也不能. 纵然我已身坠到这黑暗的绝狱,纵然我已走到这没法回头的地方,纵然如此,某些温暖而柔软的东西也还生存在我内心的最深处. 要我承认,那些东西,也只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要我承认,我曾拥有过的爱恋与欢乐,只是命运的赏赐?是那无常而怪诞的老东西随着他不知如何涌起的古怪念头而随意丢弃给我的一点赏赐? 那样的话.“我”在那里?“我”和所有那些愚蠢的,可笑的,自大的,粗鲁的俗物们的区别在那里? “她”又在那里?“她”与所有那些丑陋的,浅薄的,木讷的,庸俗的脂粉们的区别又在那里? …还有,“他”又在那里?“他”与所有那些虚伪的,猥亵的,贪婪的,奸诈的士绅们的区别又在那里? 他妈的,让命运去死,让那他妈的东西去死罢. 我不会承认,永也不会承认那东西的存在,永远,永远不会… 第一节:恶梦!双子降生 夜,风雨如晦. 一道任何黑夜也遮盖不住的白影,正在急速的奔行着. 直线奔行,不顾任何障碍的去奔向自己的目标,树也好,石也好,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在与他接触的同时便被一股比焚炉更为炽热和猛烈的高温烧做飞灰,荡然无存. "轰!!!‘ 似被这人的力量引发,天雷震动,紫青色的闪电自空而下,直直劈向他的身上. 天地之威,本该是沛莫能御,可是,急行中的那人,却连一点儿要放慢身法去"闪躲"或是"招架"的意思都没有.直到那闪电已迫近他的背部时,极轻极轻的说话,才从他的口中吐出. "水镜,出来罢…" 说话的同时,直径约有一尺的淡蓝色水镜在他的背上漾出,滋滋的几声轻响,那看似是连天空也能划开的强横电剑,已被抵住和吸收,化作乌有. 随意而发,一念已收天电,了不起的修为,但在这人的"身份"面前,这等事情,亦只算得上是"儿戏". 琅琊王家之主,名列天下五强的"孝水人王"王中孤,身怀第八级顶峰力量的他,要孤身一人将一支军队毁去,亦只是一个"愿意与否"的问题,区区一道闪电,又算是什么了? 可,若近些看,却就能发现,"担忧"和"焦急"这样的东西,就正凝聚在这强者的面上,而狂奔的同时,他更没有放松的在将"天象"去观察和分析. 乌云如盖,压城欲摧,但,对王中孤来说,这却完全阻不到他将九天之上的森罗星象去看个"清楚". (唔,魁星照命,双修俱全,怎算也是百中挑一的福命,而纵然比预计的早产,斯时算来,也都是贵极重极的八字命格,可,为何,我就总会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了?) (还有,此刻本应是运行西天的"暗星修罗",又为何会偏北而走,离我琅琊一地的"本命星域"如此之近了?) 反复问自己着"无解"的问题,王中孤,奔得一发快了. 约莫一刻之后,山林渐稀,地势渐转平缓,"狂奔"的目标,也终于出现眼前. 倚山含湖,方圆接近五里的庞大庄园,拥有超过一万的常住居民和约莫五千间的房屋,其中更有着不下百栋可称"秀美"又或"雄壮"的出色楼阁,那规模与气势,就远远胜过同样千年富贵不减的"东海敖家"又或是"曲邹丘家".这,也正是为何三千多年来,每位出巡至青州的帝皇也会将王家的"琅琊庄园"做为行宫首选的重要理由. 而令王中孤"焦急"和"担忧"的理由,则正遁身在庄园的后部,一座四水围绕,淡雅飞挑的三层小楼上. 目标明明已近,但强烈的"感觉",却让王中孤的去势更急,而纵然他自己明白,在"那一刻",他的在场与否其实并无多大意义,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和非言语所能解释的"讯号",却让他在已接近庄园边际的时候,反将纵在血肉杀场上也未必用到的力量运起. "琅琊忘情诀,忘情火烈!" 熊熊火焰,在王中孤的双腿上燃起,而向后急喷的火舌,更将他本已快绝的身法又再加快两分. "碰!" 如火龙般划过庄园上空,将二楼的两扇雕花镂空大窗震得粉碎,半个时辰之前还在两百里外含笑品茗,流觞邀诗的"孝水人王",终于赶回. 而也就是在他破窗而入的同时,极轻轻弱的哭声,也向着夜空,和这个还是全然未知的世界亮起. "哇…" 哭声入耳,王中孤的身子,竟似是忽地软了下去一般,竟有些站不住脚,晃了一下,跌坐在椅上. (很好,是个男的,很好,很好…) 纵在锣鼓交加的戏台下,王中孤也能将五十步内的一粒落米的大小与重量辨清,更何况,在这座几乎所有人也都正精神绷的紧紧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在"等待"的小楼上? 只一声,已可辨清乃是男婴,而和这"喜讯"比起来,那哭声只得"一个",却更令王中孤"安心"和"放松". (说到底,还是庸人自扰,早知如此,真是无谓…) 此时,两个稳婆早欢天喜地的将方生的婴儿抱出,呈于王中孤看了,一叠声的道:"恭喜老爷,喜得贵子."王中孤此时心中大慰,呵呵笑道:"有赏,统统有赏!"一干下人早跪了一地,不住口的谢恩,便连里头几个仍在伺候的妇人也都有些个探头探脑,忍不住想出来的意思. "哇…" 比先前低沉了许多的小小哭声,在一片喧闹中,执着而努力的自里屋飘出,而在听清这声音的第一瞬间,王中孤的面色忽地大变,"铛"的一声,手中茶杯已然落到地下,跌得粉碎!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夫人又生啦!" "可真是有福,竟是一对双生少爷哪!" 争先恐后的,这次是几乎所有的妇人都拥了出来,抱着第二个婴儿,不住的向王中孤的眼皮下面塞着,十几双眼睛眼巴巴的盯着王中孤,只等他再说出"有赏"二字. 心烦意乱,却仍知道绝不能这些下人看出什么端猊,王中孤深吸一口长气,挥手慢声笑道:"很好,有赏."一语出口,顿时又是一阵轰然,几个最是识趣的老成妇人,早换了个大些的筐子过来,将两个婴儿抱在一处,向王中孤笑道:"老爷,您瞧,两位小少爷这福气,这相貌,跟老爷直是如出一辙,可不是老天知道老爷一向乐善好施,福气积得大,一个小公子报答不过来,特地遣一对陛前金童来下凡的么?" 王中孤闷声笑道:"谢啦."忽又听得里屋急呼道:"不好了,这,这边夫人血崩啦!" 约莫一杯茶工夫之后,整座小楼上,甚至比死地还要安静,就只有两个还没睁眼,不知道人间利害的小兄弟,长一声短一声的,哭个几嗓子,来提醒一下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下人都拥在外屋,没一个敢说话,也没一个敢离开,因为,在确认了夫人已经没救之后,王中孤,他便满面寒霜的要与这与他已相伴十年的发妻再单独说几句话,而在那之前,他更淡淡的发出命令,要每个已经在场的人也不得离开. 纵想离开也不可能,因为,一直也守在楼前,整个琅琊王家中最得王中孤信重的外姓子弟,"飞火流星"李伯升,已闭目跌坐在唯一的下楼通道前了. "夫人." 再没了旁的说话,王中孤握住那已渐渐冷去的柔夷,反反复复,哽哽咽咽,只在重复着这一个称呼,与他比起来,那已在弥留之际的女子,反而显得更为清醒和冷静一些. "老爷…看我面上,能否…饶他不死?" 似被什么东西猛的扎了一下,王中孤一个哆嗦,手抖了一下,忙又抓的紧了,道:"你…乱说什么?" 嘴角牵动,勉勉强强的挤出一个"惨笑".王夫人道:"别,别骗我啦,那‘规矩‘,我也知道的…" "你…真得知道?" 当看到"肯定"的回复后,王中孤,他反回复了身为当世强者的他本就该有的"冷静"和"沉着". "但你便不该知道,就为着你自己,你也不该知道它." "若不知道,你.至少还可以安然甚至是含笑的离去的…" 颤抖了一下,王夫人挣扎着道:"那…就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安然的离去…"还未说完,却早被王中孤截道:"不行." "诚然,我便不能理解这‘规矩‘的用意,但祖先们的智慧,却非我们可以妄自揣摸又或怀疑." "而且,甫一降生,他已将生母克死,这样的凶命,怎能留他?" "还有,知道这规矩的你,又是否知道,自有这规矩的三千八百年来,我琅琊王家的历代家主中,曾亲睹过不下二十对‘双生子‘的出现,而每一次,那该担起责任的家主也都将这‘规矩‘无情的执行,从未有失?" "既已身为第一百九十八任王家家主,我便须得担起我所应担的责任." "夫人,对不起…." 当王中孤漫步而出的时候,外面,只余下三个活人了. 已有第八级初阶的强横修为,李伯升他便不需要王中孤去亲口和亲临身前的下令,只得一句心语,他已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当王中孤只想全心全意的沉浸于永失所爱的"悲痛"当中的时候,那会将手弄脏的"小活",就不该等到他出来,也不该让他看到, 甚至,连血,也不该让他见到. 若连这些小事也不能"明白"和去"做好"的话,李伯升,他又怎够资格去成为"孝水人王"最信任的三个人之一了? "呼…"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王中孤慢慢的在桌边坐下,呆呆的凝视着犹未睁眼,还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哭个不停的两个婴儿. 直过了将近一杯茶的时间,他方慢慢道:"伯升." "你随我多少年了?" 李伯升恭声道:"已三十三年了." 王中孤慢慢的点着头,道:"对,已三十三年了." "从我初记事起,你便已守护在我身侧, "三十三年来,你始终也忠心不二,为了我,你不知经了多少生死血战,闯了多少凶险绝关." "为了我,你先后两次失妻丧子,以至于,已年近五十的你,还连个后人也没有." 忽又失笑道:"啊哟,失言啦." "红玉,她已经有喜了吧?" 李伯升道:"已三个月了."说到此事,他那一直也默无表情的脸上竟也不自禁的现出了一丝喜色. 王中孤点点头,道:"很好,那我便放心了." "否则,我实在难以狠下心去杀你矣…." 温和的"话旧",突然转换成奇怪而突兀的"说话",但李伯升的脸上,却连一点点的"动摇"或是"意外"都没有. 早在他将所有的"目击者"杀灭时,这"结果",他便已有所预料,而明知"必死"也不会"奔逃"又或"逆袭",便是他的"道义",他坚持了四十年不缀和他认为理当奉献给王家家主的"道义". 只是,面对这样的部下,却仍然要无情的将之杀却,王中孤,他又配得上这份"道义"吗? 那答案,暂时的,局外人便没法置喙,毕竟,李伯升他便不是一个"愚蠢"的死士,而同时,王中孤也并非是"凭空"取得了他的"忠诚". 力量也好,智慧也好,王中孤都已不不止一次的证明了他有资格列名于"天下五强",而处事的公正与合理,更令他成为当今世上口碑最佳的家主之一. 之所以要将如此"忠心"和"有用"的部下杀灭,王中孤,他实是有着"不能不为"的"遗憾"和"理由"了…. "双生则杀,若不,可将天地也都吞噬的‘黑暗‘,便会‘出现‘和‘降临‘." "这段话,是每一位王家之主在接掌大位之前都会被叮咛和熟记的,而虽然在记载中,没有那位家主曾经明白到这‘预言‘的真正含义,可出于对祖先的尊重,他们每一个,也都没有犹豫的去将双生子中的幼者杀灭及除去所有的知情者." 虽已放出话来,王中孤却全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而是闲闲的坐着,慢慢的说着些古老之极的事情. 必杀,但面对着李伯升的"道义",他便不能无动于衷和要有所表示,而让他"死的明白",就已是王中孤所能做的"最多"了. "如不遵祖训,究竟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那传说中可将王家及整个天地也都吞没的‘黑暗‘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责任,既是这考验在我这一代内来临,我便要如之前的无数祖先般将它担起和解决,将一个正常的王家交托给我的继承者." "为此,我得将我的儿子杀掉,而所有的‘知情者‘,也必须去死." "无疑伯升你就有着绝对的忠诚,可,对不起,不行." "在这样的秘密前面,任何忠诚都是苍白和不足信的,能分享这秘密的,只有,死人." "所以,伯升,我的爱将,和我最信任的人,对不起了…." 徐徐的说着话,和慢慢的向李伯升走近,当"对不起"三字说出时,他的右手,已按在了已跪伏于地的李伯升的头上. "至于你的后人,你便可以放心." "你的任何愿望,我也会为你满足." 听到这句话,一直也沉默不动的李伯升终于有了第一个反应. "谢家主." "在下只求一事." "男也好,女也好,请家主让他不要学到任何武功和完全不知道我的事情." "让他可以安静和快乐的去生活,不要带任何包袱的去生活." 默然了一下,王中孤道:"准." 重重顿首,李伯升道:"多谢."而这,便是他的最后一句说话. 无声无息,柔和的劲力自头顶度入李伯升的体内,将他的"生命"完全破坏的同时,那力量更在他的脑中制造出幻象,一种王中孤就希望李伯升他能够感到的幻象. 幻觉中,李伯升永没机会见到的"后人",已长大和有了一个快乐的家庭,如李伯升所愿,他的生活宁静而安祥,没有争斗与危险相伴. 微笑着,李伯升的身子软下,颓然落地,虽死,他的嘴角却有着安宁与快乐的笑. 直到李伯升的身子完全冷却,王中孤也转回身去,慢慢步向置于桌上的摇篮,而在方才的过程中,他更以力量将那摇篮封锁,令任何哭声也不能流出,不能干扰到李伯升"死亡"的这个过程. 自上方俯视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王中孤微微皱了皱眉.不知何时,两个婴儿已紧紧抱到了一处. 不欲自己的儿子在未有意识之前便见证到"杀戮",王中孤本就打算将他们分开后再将这"问题"解决,可是,现在… 以王中孤的力量,要将两个还没有睁眼的婴儿分开实在是连举手之劳都说不上的轻松,可不知怎的,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在他的心底荡起. (就好象,他们已经知道了,在相互保护着一样…) 晃了晃头,将这想法驱去,王中孤伸出手,将两个婴儿的手臂握住. 害怕将"长子"伤到,王中孤只敢用上极弱极弱的力量,而一试之下,他更极为愕然的发现到,自己,竟然分不开那两只紧紧互握的手臂. (这是…) 恍惚间,王中孤已将手松开,而当他再想将手落下时,令他更为吃惊的,那个他准备留下的"长子",竟然翻了个身,将那应该消失的"次子"拉到身下,盖住. (连眼都没睁,根本就还没有知觉,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安慰着自己,王中孤的手却在颤抖,只因,他就没办法将自己阻止,去停止想一些不该有的混乱和奇怪的念头. (就好象,他在保护他的这个弟弟一样…) 行事一向果决,王中孤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处事犹豫和爱胡思乱想的人,可是,今夜,他却已见到了太多"死亡"和失去了两个极为"重视"的人,而在这种情况上,任何的"异常",他都很难给之以忽视. (不,不可能,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祖先的托付,必须立刻完成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神凝聚,王中孤再度伸下手去,将两人分开和把次子提出,可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被留在褓襁之中的长子,却忽然的,将眼睛睁开! 四目对视,强如王中孤,片刻之内,也为之失神! 而虽然说,只几瞬,那长子已将眼睛闭起的翻身睡去,可王中孤的背上,却已是汗湿重衣! 他觉得,方才的一瞬间,自己,看到了一些还不该有的东西. 未晓事的婴儿,眼中便只该有茫然和好奇,又怎会有"感情"这东西了?! (儿,还未晓事,你已在努力的保护你这兄弟了么?) (你是否知道,这个弟弟,将来,有可能将你和王家的一切也都破坏和毁灭了?) 反复在心中呼叫着,可,王中孤自己也明白,那便没有用处. 如是面对一个同等身份的人,王中孤便有足够信心将他说服又或是至少不受他的影响,可,当面对的只是一个连哭泣都还没大学会的婴儿时,王中孤的无碍辩才和理由,却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了? "唉…." 良久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小楼中溜出,在夜空中回旋数周之后,溶入晚风之中,消失不见了. 第二节:鬼面!没有名字的人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行相远…" 琅琅书声,从一间小小静室里不住流出,正在外面的凉棚下细细琢磨文章的塾师听在耳中,脸色好生满意. 那份满意的神色,直到一名身材高大的锦衣男子出现时,才开始改变. 方踏入园,他已面色一变,不等那塾师招呼,他右手一扬,早将静室小门震开. 静室中空无一人,但,那琅琅书声,却仍是不住的传出着,怪异之及的景象,令那向来不语怪力乱神的塾师连眼珠子也要跳出来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并不理他,那锦衣男子的脸色变得十分复杂.而若细细看来,那是一种混和了"不悦"与"得意"的苦笑. (真是的,传他忘情诀的时候,可不是让他用来逃课的啊.) (可是,只九岁便能掌握到雷鸣诀的奥义和灵活变通的应用,思千的资质,确是在我之上呢…) ***** 里余地外,茂密的茅草丛中,一个只八九岁的布衣男孩呸呸的吐着唾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呼,总算逃出来啦,讨厌的老家伙,盯得越来越紧了.) 只着布衣,是因为他已在来此的途中将身上的华衣换下,换上了这套他从"下人"那里搞来的布衣,虽然年幼,他却已经懂得,那套锦衣,在很多时候,便能在他和他现在来找寻的"朋友"中形成隔阂. (嗯,他们都那里去了?难道说,因为我来晚了,所以就走了吗?) "嗖!" 重重的一响,一根粗若大指的榆木棍向着男童的脑袋猛挥而下,而与之同时,另外两根木棍更一左一右,扫向男童脚踝. (好!) 卒然遇袭,那男童却是不惊反喜,一偏首,他已将当头一棍避过,更俯身前冲,双脚离地的一瞬,刚好将交叉扫过的两棍避让. 前冲的同时,他双手支地,倒立而起,两脚一阵乱扫,将追击过来的三棍挡下之后,双臂一屈一送,整个人倒飞而起,翻了个跟头,飘然落在丈许地外,嘿嘿笑道:"怎样,你们还是…嗯?!" 嗯字声中,那男童脚下地面突然开裂,将他陷了下去,竟是个事先挖好的陷阱! 那男童意志极坚,虽然入伏,却不肯放弃,还在坠下时,便已深深吸气,双脚甫触阱底,已是大喝一声,发力向上急冲! 反应快,动作快,本是那男童的优势,但,此刻,却成了他一个极为糟糕的弱点,因为,如果他的动作慢一点的话,他就能来得及发现,在他将陷阱踩开的同时,他的正上方,一团乌黑,已以着一种极快的速度迫落下来了… "碰!" 急冲的男童,一头撞在了那又重又大的藤编大筐里面,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咚的一声,又摔回了坑底,斜斜的歪在了坑壁上. (好痛,这些家伙,难道不会用个轻些的柳条筐吗?没义气的东西…) "哈哈,抓到他啦!" "咱们可算胜了一次啦!" "果然还是小伦出的主意好!" 欢笑声中,很多脚步声杂乱着向陷阱围聚过来,而迷迷忽忽的男童,只听清了一个名字. (伦?果然是她,坏蛋…) 阳光忽地亮起来,大筐已被从外面掀开,放下了一根绳子,那男童哼了一声,抓住绳头,慢慢爬了上去. 一上来,十几个衣着甚是简陋的男女孩童已嘻笑着将他团团围住. "小千,今天不说大话了吧?" "哼,躲得快又怎样,跳得高又怎样,给你来个泰山压顶!" "哈哈,你们看,他头上起包啦!" 七嘴八舌,嘻闹取笑,虽然说着一些"贬低"的话,可,每个人的神情也都是亲热和欢快的,而当看到王思千也欢笑着和他们拥抱或是在一些人怀里掏上几拳时,我们便能知道,不理这些孩童有什么出身也好,他们与王思千彼此之间,就确实有着互相都重视着的"友谊"在. 唯一站在圈外的人,是一名看上去也只有八九岁的女童,穿了身红底花褂,质地比其它孩童好出不少,头上扎起两个冲天小辫,叉着腰,样子好生的神气,也不说话,只一直在拿眼睛瞄王思千. 扁了扁鼻子,王思千慢慢走到那女孩身前,翻了翻白眼,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伦,你赢啦." … 远处,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障"中,两名面目身形都模糊一片的男子正在懒懒的交谈着. "少主今天好象吃亏了呢." "对呀,李伦那鬼丫头,看上去老实,点子倒是多的." "真是想不通,少主为啥偏会喜欢和这些下人在一起玩呢?" "谁晓得?再说,那也和我们无关吧." "其实,说起来,咱们这活儿倒也轻松的,只要少主不出危险,便连现身也不用,只要在这里遥遥监看,择要上报,可比那些个出外勤的弟兄们轻松多啦." "是啊…嗯?!" "怎么啦,,,少主,少主那里去了?!" 悠闲中的两人,突然发现视线中已消失了王思千和李伦两人的样子,而当惊惧交加的他们再顾不上隐藏身份,疾奔而过,将那些小孩缉问时,更得到了一个让他们气结的答案. "我们知道也不说." "对,小千说啦,不要怕你们,要是你们敢伤害我们,他就会狠狠的对付你们." "呸呸呸,大坏蛋,就是不说,气死你们." … 面面相觑着,两人都是一幅哭笑不得的表情. (少主,您的行事风格,可真是和家主太不一样了…) 虽然失责,两人倒不怎么担心,此地虽然为村落,却也还算是琅琊王家的核心地带,若有敌人进入,还在十里之外,便会将王家的防线惊动,而专供王家高层菜米的这个"稻香村"周围亦被王家高手进行过不止一次的"清扫",绝无任何毒蛇猛兽.两个小孩就算一时乱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王中孤御下甚宽,只要王思千不出什么事,两人至多受几句责难,也不会得着什么认真罚惩. (可是,少主,您现在到底在那里啊?) 全知,绝对不是一种幸福,这句话,曾被许许多多的智者贤人重复过.而现在,这条规律更以一种极为奇妙的方式在这两名王家内堂子弟身上作用着. 因为不知王思千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们才能悠闲而自在的聊着天,而,若果知道他们的‘少主‘现在正在那里的话,他们体内的水分,大概会立刻变成淋漓大汗,将重衣湿透的… 其实,王思千和李伦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多么可怕的地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两人正在穿行的,是一处极深极密的林子.林中树木挺拔,叶匀脉清,散发着微微的清香,间有几声鸟鸣虫嘶之声,衬得此地一发清幽,当真是个十分令人忘俗的所在. “喂,喂,我说,你到底是去那里呀?” 打赌失败,王思千只好乖乖听话,跟着李伦来到这深林里面,朝着一个只有李伦才明白的方向,不住的前进着.本来愿赌服输,无话可说,可是,当两个人已在林子里面穿行了快三里来路时,王思千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发问了. 而且,此处虽然林密蔽日,方向却还是依稀可辨的,至少,王思千,他已开始狐疑的感到,李伦所择的方向,已是越来越接近一处他好象知道其性质的地方了… "喂,不行,那地方是不能去的!“ 当李伦长长的出了口气,自树丛间指向一处地方的时候,笑着说“可到啦..”时,王思千面色大变,一闪身,挡到了她的身前,因为动作太快,李伦连脚步也未及收住,一头撞进他怀中,几乎将他撞倒. …那地方,虽然令王思千脸色大变,可,看上去,却实在不象是一处“可怕”的地方. 走了许久,两人此刻已到达了树林的边缘地带,透过渐显稀疏的林木间的空隙看出去,是一片有两三亩大小的空地,一条出自前面林中的小河,自在宛转,曲出了一泓碧水,河水清冽,不沾片尘,上面浮着几片飘荷,在微风中轻轻荡动.间有水响,却是锦鳞翻跃水中,在阳光下映出一道一道美丽的弧线. 河弯处,是一套小院,松松扎着的篱笆围起了大约两三分地面积,临水建了一套三进水墅,朝水那一面,开了四扇红木雕镂花窗,两人虽自远处望过,亦觉雕工十分精美. "喂喂,你听我的,那地方不能去,真得不能去…" 急得几乎连汗也下来,王思千双手张开,拼命的劝说着,可,却只换回李伦一个不屑的眼神. "没种的男人,你说够了没有?你想说话不算数吗?" "你…" 虽犹童稚,但李伦的蔑问却刺在了任何男性都不能容忍的地方,令王思千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也将他本来还想说出的劝阻堵了回去. (哼,不信我的话,就不理你好了,让你吃点苦头,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没…没那个什么东西.) 不理王思千,李伦向前走了几步,到了树林边缘,小心翼翼的探头看看,却不走出去,只回头向王思千道:"喂,小千,你过来一下." (哼,算你聪明…) 在心里得意着,王思千深深呼吸,将肚子挺起来,才摇摇晃晃的走过去,道:"怎么啦,怎么不过去了?" 李伦白了他一眼,撇撇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地方是你爹定的禁地,不许人过去,虽然看上去太平,但只要我们一走出这树林,就会有很厉害的人跳出来捣乱." "咦?" 大为敬佩,王思千奇道:"你怎会知道的这样清楚?连我也是过了六岁才知道的." 李伦见他这样,大为高兴,耻高气扬的道:"那有甚么希奇,本小姐有什么不知道?"却扣下了半句没说."我都被在这里堵回去十次八次不止了,怎会还不知道?" 王思千笑道:"那些人很厉害的,而且只听爹爹一个的话,我也没办法,所以我不是不想帮你,是实在帮不了你,咱们还是回去吧,最多过那么十几年后,等他们也听我的话了,我再带你进去…"说着便想拉李伦回头. 李伦任他拦住自己左手,却不移步,只嫣然一笑道:"其实,小千你还是有办法帮我的,关键看你肯不肯." 王思千愣了愣,心道:"她又玩什么花样?"口中已道:"什么办法,你说出来,我就帮…"忽地想起一事,忙又道:"但你要是让我求爹可不行,因为肯定没用…" 李伦笑得更加开心,道:"不用惊动你爹的."说着便转身要走,忽然脚下一软,啊哟一声,栽在地上.王思千大为关心,忙道:"你怎么了?"说着便来扶她,那想到,方扶到李伦肩头,她竟忽地转身,手中寒光一闪,竟是把短短匕首,已架在了王思千的小腹上! "王家的人听着!" "你们老大的儿子已经落在我手上了,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惹我,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先在他脖子上抹一家伙,我不是吓唬你们,听到了没有?!" 真得好象一个女绑匪一样,李伦披头散发,恶狠狠的叫嚣着,把匕首架着王思千的脖子上,拖着早已气得半死不活的他,慢慢向小院接近着. 那一瞬间,至少有超过三十名王家子弟同时涌出了一种非常荒诞的想法. (这个丫头,到底是不是人啊?) ***** "这个丫头,到底是不是人啊…" 苦笑着,如叹息一般的说话自王中孤的口中溜出,在他的眼前,一道宽宽的光幕正将那小院外发生的一切如实转递到他的面前. "家主,虽然她是伯升的后人,但这样搞,也实在是太过分了,您看,是不是…" 低声向王中孤禀报着的人,已有了三十岁左右年纪,亦是琅琊王家近年来着力培养的新秀之一,"玉豹"王谌业,拥有第七级中阶力量的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 虽然自以为得计,但,在这些拥有真正力量的高手们看来,李伦那种程度的"要挟"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若有意的话,至少有超过二十种方法可以让李伦连自己都不明白就或死或昏而不会伤到王思千. 真正令他们"隐忍"的,是一个"身份",和一道"命令". 李伦的"身份",和王中孤的"命令". 不理会王谌业的低语,王中孤凝神观看,右手慢慢搓动,脸上如喜如悲,神色十分古怪. "这丫头…" 见家主没有任何表示,一干王家子弟也便识机住口,任王中孤沉浸入他的自我意识当中. (伯升,为何,偏偏要是你的女儿?) (是你在怪我吗?怪我的犹豫,怯懦,和我的,言而无信?) (为何,偏要是你的女儿啊…) 颓然的叹息着,王中孤将右手提起,软软的覆在自己的面上. (为何,为何啊…) 没有任何指令,也就没有任何行动,在无数双默默的目光注视下,拉着王思千的李伦,已经慢慢接近河弯,走上那以粗大圆木手制的虹桥了. "家主…" 眼见李伦已渐渐走入到连戍守子弟也不能进入的地段时,王谌业心中微急,不顾王中孤的如睡沉思,再度俯身进言. (唉!) 努力振起精神,王中孤铮然睁目,右手蓦地收紧,虚捏成拳,却,旋又颓然驰下,闭目后躺,微微的挥了挥手,淡淡道:"都忙自己的去吧." 直到那些仍带着"不解"的弟子们一一散去,屋内再无别人的时候,王中孤才缓缓起身,注视着光幕上面,那因兴奋而涨红,散发着生命光采的童稚面容. 看着那面容,他怔了许久. (罢了,罢了.) (命,这都是命啊…) 嗒然叹息中,王中孤选择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逃避",如九年前一样,以"宿命"为借口,他再度将决策的"责任"逃避. ***** "嘿,嘿,嘿!" 王思千虽然不胖,也绝不轻巧,在一只手拿刀"挟持"着他的情况下,半拉半扯的拽着他走过这百来步地面,挨到小院门前时,李伦也早出了一身大汗,嘴里更在不住埋怨:"居然要我扶着你?你还算是男人吗…" "喂喂,这与我无关吧?是你在要挟我哎,如果我很积极的走在前头,甚至还扶着你走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大声抗辩着,王思千却还是把腰挺直了一点,手上也用了一点力气,悄悄的扶了扶李伦. …终于,两人,站在了院门前. 面对那朱红色的小门,筹划已久,终于心愿得偿的李伦大为激动,便不大留意身边的王思千。 (整个琅琊庄园内唯一没有到过的地方,终于让我闯进来啦!) 当李伦陷于"兴奋"中时,王思千则在感到"困惑"。 站在朱门前,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激动,一阵他没法理解,没法消化的激动。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好熟悉,好亲切的样子,可是,又好陌生…) "砰!" "这个,是什么东西啊!" 兴冲冲的大叫了一声,想要一下子冲进院门,李伦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虽然反弹力不算很大,也还是把她震回来好几步远,在地上摔个了腚蹲。 (这个,难道是爹以前曾经提过的"忘情鬼召"之诀?可是,那个法术,不是…) 忍着笑将已气到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李伦扶起来,不死心的两人很努力的摸索了好久,可,结果,他们只是证明了整座房子都被这奇怪的无形力墙所笼罩这个令李伦怒发如狂的结论而已。 拿那屏障没有办法,可想而知,李伦的怒气只有发到了王思千的头上。 "小千,你们王家的人真是太奸诈,太奸诈了!" "呃,这个,这地方又不是我做的手脚,你就算掐死我也没用啊…呃,你掐得太紧了…" 事实证明,王思千从小受得的教育确非无用,在脖子被牢牢掐住还大力摇晃的情况下,王思千仍能不忘君子之礼的在苦苦支持,并努力想要用"说服"的办法把李伦安抚下来,可是,很遗憾,他的努力,却几乎没有收到任何成效。将李伦停止,将他救下来的,是很轻很轻的一声"依呀"。 吱吱的响着,门,被从内部缓缓打开了。 两个人都愣住,都静了下来。 "有客人吗?" 低而稚嫩的男童声音,听上去不会超过十岁的样子,却因其似乎不蕴有任何"感情"而令人感到微微的"不舒服"。边说着,他边将门徐徐的拉开。 门拉开,露出的却是狰狞的鬼面。 (这…) 强烈的吸着冷气,李伦与王思千,一时之间都没法想到该说些。 仔细看时,出现在木门后面的,是一个身高与王思千大致相若的男童,着身麻质摺衣,登着双荷花鞋,都是北方富家子弟的常见装束,双手雪白而柔软,一看便从未经过劳作之苦。却瞧不见他的脸。 他的脸,覆着一个巨大而精美的鬼怪面具:青灰色的额头上,支着弯曲而有力的独角,双眼圆睁,血盆口裂,两颗尖锐的獠牙自唇边呲出,右边一颗上边还被匠人抹了一点鲜红,瞧上去更加动人心魄。 那面具显是为成人而制,覆在一个男童的脸上,显得是如此巨大,如此嚣张,与那男童相比,面具,还更象是两者间的主宰。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王思千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和一阵愤怒。 一些,他这个年龄中还不应该理解,不应该体会的东西。 这个人,这个孩子,就这样,被关了很久吗? 不自觉得,王思千已慢慢步前,将右手伸出,按在了那无形的咒墙上,而,似与他有某种感应,那个男童也走上一步,与他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两只手,隔着无形的屏障,按在了一起。某种"信息",开始在两者之间传递,交换。 虽是从未见过也未曾听说过这个男童,可,恍惚间,王思千却似看见,一个孤单的幼儿,带着巨大的鬼面,在这看似美丽的地方茕然孑立,孤独的逡巡着。 在每点水边,他驻足下来,却旋就快步离开,因为,他看不见自己,只看见一个贪婪而凶恶的厉鬼。 带着这面具,他孤独生活,孤独成长,每一点记忆的碎片,都带着这面具的强烈痕迹。 那面具,似是一个暗示,又似是一个标志,固执的纠缠着他,在每个梦中出现,在每面镜中出现,在每一个他"想要"和"应该"去了解自己的时候出现,似一个嘲笑,似一个恶咒,如附骨之蛆,存在于每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 "呕…" 虽只将手掌在那咒墙上按了短短一会,可是,当手拿开时,那种巨大的恶心与痛苦却令王思千没法站住,几乎是半趴在地上的拼命干呕着。 他的心里,如在滴血。 只是短短一瞬的体验,已是这样的滋味,那未,对面的那个男童,那个背负着这样的命运生活和成长至今的男童,却是怎样渡过这日日夜夜的?! 当王思千擦干净嘴,站起来时,他已下了一个决心。 一个,令他在日后付出无数代价的决心。 同时,那亦是一个他从未后悔过的决心。 努力的将态度恢复到平静,王思千走到墙前,盯着那面具上两只乌黑晶莹的瞳仁,一字字道:"我会放你出来,一定。" 顿了一下,他又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一刹那,如战粟流过全身,王思千李伦两个,同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笑了…) 随后,他们都听到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谢谢你。" "没人给我起过名字,按书上的说法,你可以叫我无名。" ***** "命,的确是命啊…" 颓然的叹着,王中孤无力的向后跌入椅中,似是突然老了十岁。 茫然着,他似已能听见,在那遥远的地方,无人能至的地方,被自己阻止了九年的宿命之石终于落下,巨大的命运之湖中,开始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 帝光统二年秋,时年九岁的王思千初识同为九岁的无名,日后分别以"孝水人王"和"天下大黑"之名震动整个大夏国土的强者,此刻,只是两个还不知"恨"和"爱"为何物的孩子。 十年!走向激斗的父子 帝光统十二年,春。 小桥,流水,人家。 半躺在咒墙的外侧,王思千边拼命揉着自己的双手,边呼呼的吹着气。 "痛死我了,无名,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放你出来搞得自己有多痛啊!" 十年光阴一瞬,如今的王思千,已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男子了,酷似乃父的面容上,虽还青涩未脱,却已出现了未来的领导者所当有的威严与自信。只是,在他这年纪中,这些东西终究还只停留在"潜质"的阶段,此刻构成他性格主要元素的东西,仍还以"快乐"为主,尚未有足够的"成熟"在内。 "鬼叫什么鬼叫,你是不是男人啊!" 丢下一句简短有力的斥责,噎得王思千几乎喘不过气来,李伦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伸个了懒腰,从地上坐起来。 十九岁的她,此刻已经有了成熟的身体和明艳的面容,已可以令一些青年男子对着她面红耳赤,只会吃吃的笑,也会令一些没人暖房的老光棍远远的边瞟她边不住叹息。可是,在某些层面上,某些精神上的层面上,她,仍和十年前那个冲动而好奇的小女孩无异。 "谢谢你,千哥。但别太勉强自己啊,反正我也已经很习惯了" 仍是那平静如无感情的说话,此时的无名已有了七尺有余的身高,略显清瘦,那曾显得如此"庞大"的面具也显得与脸部和谐了许多。但,与当年一样,无论他在说什么,做什么,都似是不带任何感情,仅只是在"完成"什么东西而已。 "唉,我说啊,小无你的脾气真是太好了,要是我被人这样关上那怕三天,我一定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过来的。" 说着绝对不应该出自"淑女"之口的粗豪语言,李伦高高兴兴的在原地单脚跳了两下,也不管王思千用很明显的态度扭曲起来的脸部,又道:"小千,我说你啊,不是所有人都说你是什么‘王家千家一现的天才"和什么‘四大公子‘之类的东西吗,一道烂咒墙竟然要搞上十年都搞不定,那些拍马屁的家伙不会都是你老爹花钱雇得吧?" "胡说什么你!" 气极而立,王思千戟指道:"你忘了这是什么法术了吗?烂咒墙?我告诉你,就算是龙虎山上四灵天师级的人物来了,也别想破得了它。" "这东西,可被称为‘叹息之鬼咒‘啊!" 李伦翻翻白眼,道:"是哦,小女子好怕哦。"忽然双手抱肩,蜷着身子尖叫一声道:"鬼啊!!!"声音尖利,吓起许多林鸟,旋又嘻嘻笑道:"真是鬼我就怕,鬼咒有什么好怕的?"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转身问道:"喂喂,小无,你在这里面么多年了,里面到底有没有鬼啊?" "我告诉你的事情,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记住!" 带着"愤怒"与"绝望"的吼叫之后,王思千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苦笑着叹了口气,看着那个似是连一点感觉也没有,犹自在开颜嘻笑的年轻女子。 与之同时,他亦有感觉到另一道目光,一道带着同情与明了的目光。 (唉…) 经过十年来的努力,王思千早已搞清楚了困锁无名于内的咒法究竟是何面目:正如他当年所判,乃是琅琊王家的最高绝学"琅琊忘情诀"之一的"忘情鬼召"。 所谓忘情诀,便是琅琊王家数千年来始终傲立天下不倒的重要本钱,据传"修至极处,能究天地"的这路神功,分作"天地人鬼神阴阳日月星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十九诀,包罗万象,无所不容,唯历代王家家主方能尽修,数千年来也不知败下过多少豪强霸首,书写过多少炳煌史事。 忘情鬼召诀,又名"叹息之法",究其原因,是因其乃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禁咒,更是一个没法"补救"的法术。 至少要有第八级中阶以上的法力方可应用,同时还须有着极为精准的控制力和精深的术修,这法术便可以制造出超乎术者本身能力的"效果",不仅是提供出任何方法也不能破坏的防御,还可以为被封闭其中的生命提供一种"能",使之可以无须食水的在其中继续生存,慢慢成长,但,为此,除了永久性的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之外,更将永也没法再去对之进行补救。 因为,正如这术法的名字一样,请鬼容易送鬼难,鬼咒既成,再难损毁,便是术者自己,在术成的那一刻起,也将永远失去对之的控制能力。换言之,那便是一个不容许人"后悔"的咒法。 …所以,这咒法,又名为"叹息之咒",在王家的历史上,曾有过因情势所迫而不顾一切使用之来将其爱人保护的当家主,事后虽然百般努力却都不能奈何,只有隔着这无形咒墙望着那曾经百誓相守的爱人,痛苦终生。"叹息"之名,便是因其而得。 鬼咒的防御虽非完美,但,放眼当今天下,王中孤便已堪称"最强"的术者之一,只廖廖三四人能够与之相颉,而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封咒",又有谁可以轻言化解了? "但是,无名你到底做出了什么事情会让老爹这样子对你,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这个问题,已将王思千困扰多年,据无名的回忆,在他记事起,便始终孤独生存在这块封闭空间当中,至今已是十多年光阴,这十来年中,除却王思千李伦两人之外,更没见过第三个人。 多年之间,无名该只是与王思千一样的幼儿,但,那时的他,究竟有何来头能让王中孤动用这一生只可动用一次的禁咒来将他囚禁?若果他真是有令王中孤不能容忍的缘由,那又为何不直接将他的生命终结? 这样的疑问,王思千在没法找到答案的情况下,也曾忍不住直接向王中孤发问过,可是,虽然并不妨碍他和无名的交流,也没有阻挠过他对鬼召一诀进行的研究,但,每当他问起无名之事,王中孤的情绪还是会变得很坏,不是将他直接逐退,就是面无表情的换至别个话题。 (唉,老爹哪…) "可是,没有第三个人的话,你为什么又会说话,会知道很多事情,甚至,甚至看过的书比我还多些?" 忿忿说着自己最为在意的话题,李伦插进两人的交流,脸色很是难看。 十年来,两人都已发现,虽然始终也是孤独一人,可,无名却能够掌握非常标准的官话并有着以他这年龄来说便是相当渊博的知识,所知的广度完全不逊自小便受着唯天下第一儒宗"曲邹丘家"才可媲美的教育的王思千,在某些地方的深入甚至还在他之上,至于李伦,根本便不能及其袂尘,每当他两人进行真正有深度的交流时,她便只能呆呆的听在一侧。 听到这个问题,无名与王思千相视一眼,都露出一丝苦笑,因为,就与方才一样,这个问题,李伦也已不止一次的得到过答案。但,和王思千的急燥完全不一样,无名只是发出轻微且友好的笑声,便又开始耐心的向李伦解释。 "那是因为,有人在教我啊。" 在无名的"记忆"犹还只是些断续的碎片时,他便记得一名温和的白袍文士,在他的每个梦中出现,耐心而精要的为他一一说述,教其文,正其书,导其思,使之可以得到这足可立身在任何一府学宫当中的优秀学识并也传授他一些锻炼身法的方法,虽然还不能算是涉及到了任何武或法的领域,却已使无名这十多年来始终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在梦中,那文士就如父兄一样亲切而温暖,极有耐心的指点着无名的每个细微成长,但,却永也不会让无名看着他的脸庞,看到他究竟是何模样。 "嗤,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要帮你,又为何不想法放你出来,真是的…" "不是这样的,伦。" "别人与我并无瓜葛,肯帮便是恩情,袖手亦是人情,你们不是说过么,受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所以,我该想的,只是会否能有机会能去回报他的帮助而已。" 在面具后微笑着,无名淡淡述说,如一颗已在峻崖云海间植生了千年万载,早看惯了人情世态,起伏兴亡的盘根老松,六情不动的评述着一切。 "所以,千哥你也大可放心,对于令尊,我也并无恨意。" "人各有命,或者我的宿命便是如此,或者我就应该安静在这里走到结束,可能这样会很好。" "在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根本就没有活到我这个年纪,而他们在死之前,也根本没有如我般享受过如此美丽的地方。" "所以,我已满足。" "谢谢千哥你的努力,也感谢伦你一直在这里陪我,这些,已经令我很满足了,所以也请千哥你不必太过勉强,不要反而为此伤害到了自己。" "我很满足,真的。" "无名,你…" 被那似是看破也看淡一切的讲述微微的感动着,王思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非远处正好遥遥传来了王家高层专用的联络讯号使他得以有一个借口改换话题的话,气氛或便不免要有些尴尬了。 "咦,好象是老爹在找我呢。"侧耳细听了一下,王思千笑道:"我得走了,无名,明天再来找你吧,晚上睡好一点。"说罢看看李伦,脸上神色却有些难过,又有些歉疚。 李伦不等他开口,已挥手笑道:"不劳你费心,我早习惯了。"见王思千仍有些恋栈不舍,又笑骂道:"大男人家怎么婆婆妈妈的,快滚吧。"直待王思千离去不见,方低叹一声,似被人从身子里抽走了什么东西般一下子软了下来,再没有刚才的飒爽样子,神色也有些难过起来。 "小伦。" 不等无名开口,李伦已果断的一挥手,道:"小无,什么也别说。" "你放心,我虽然没你这么想得开,可我还是能认命的。" 说着话,李伦已从地上站起,慢慢走向远处的一间小屋,她口气虽硬,脚步却还是有些蹒跚。只留下身后无名那隐于鬼面后的关切目光,以及,一声被消灭在嗓眼里面,没有流泄出来的叹息。 …十年前,李伦挟持王思千硬闯禁地,见着无名,而代价,便是她从此再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在那由王思千亲自督建的小屋中,她已渡过十年时光,前三年与其母共渡,随后,她便始终也是孤独一人的消磨过每个长夜。 虽不能见,王思千却足可以想象出自己离开后的一切,那种对无名的"无力感"和对李伦的"歉疚感",就似是两条毒蛇,在将他的心头不停啮咬,令他极不舒服,也令他的态度变得不悦,直到见着了他的父亲,"琅琊王家"第一百九十八代家主,"孝水人王"王中孤的时候,他的脸上,也还是有一点点的不满,在微妙的流露着。 王中孤却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半蹲在水边的他,一只手插在水里慢慢的搅动,根本就没有回头看王思千。 这里,是一片占地十数亩的荷塘,时值孟春,荷花犹未破苞,只有许多如伞绿盖摇晃在水面之上,连绵着蔓延向塘心深处,风飘过,吹动荷叶轻展,摇出半池绿浪,十分好看。 塘中间有波声溅然,红背翻跃,王思千知道,那是王中孤最为喜爱的"锦头赤"在悠然跃水,这由七种名贵鲤鱼组合三代以上始得,每尾价值可抵二十两纹银的东西,在塘中被放有百来尾之多,普天之下,除却帝京大内御花园外,再没第二个地方可见这许多"锦头赤"聚在一起。 不独是"钱"的因素,这同样也深得今上喜爱,甚至亲口命之为"锦头赤"的东西,就非什么富家翁所敢擅自豢养。 但,王中孤就可以,身为天下六大世家之一的当家主,身为世上仅有的三名"异姓王"之一,他便敢于大笑着亲自下手,在御花园内将他看中的几尾大鱼捞起携走,而事后,帝光统也只是同样大笑着下旨,将这鱼最爱的饵料和一名伺鱼师赐入他府地而已。 孝水人王王中孤,琅琊王家之主,他便有着这样的地位:当今天下世家虽然过百,虽然入主三公,分主军政大权的各有其人,但在各种大典上,当"琅琊王家"的家主出现时,他便只会排在"曲邹丘家"与"东海敖家"之后,便可以毫无争议的位列"凤祥朱家","晋原李家","岐里姬家"等把持三公的世家之上。 "爹,你找我?" 说着"服从"和"尊重"的话,王思千的态度在表面上仍可说是无懈可击,自幼受着严格训练的他,纵有不满,也不会如大多数年轻人般流露在言谈之中。 "唔。" 将另一只手也放进水里,慢慢的对着搓了几下,王中孤站直身子,将手上的水滴甩掉,仍不回身,目注荷塘中间,淡淡道:"刚从那丫头那儿来?" 王思千躬身道:"是。" 王中孤将双手合掌,送到口边,吹了几口,呵干潮气,边道:"你不满意?" 王思千面色如常,躬身道:"正是。" 王中孤微笑道:"很好。" "未来的琅琊之主,便该分得清什么时候应该,什么时候又不该伪饰自己。" 又道:"告我你的想法。" 王思千低声道:"儿想试一下化功诀。" 王中孤微笑道:"哦?那被历代祖先们也都认为是‘没用‘的东西?" "有趣的构思,儿,你便可以去试。" "但,记住,儿,你已只剩下一年时间了…" 王思千身子微微一震,道:"儿不明。" 王中孤负手望天,淡淡道:"我在施用‘鬼召诀‘时,只留了二十年的‘生机‘在里面。" "明年的三月廾八之前,如果你还不能破开鬼召之咒的话,你便可以看着他去死矣…" 忽又道:"但李伦还是不能自由,见过这些事情的她,除非到死,否则永也要过着被幽禁的生活。" "为什么!?" 感觉到自己似个孩童般被在戏弄,王思千再难忍受,终于发怒! "爹,无名他到底做过什么?李伦又弄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们?为何非要幽禁到死?!" "你难道不明白,除非你在传位前杀掉小伦,否则的话,我接掌家主之日,便是她回复自由之时?!" 激怒之下,王思千的脸涨得通红,虽然仍守着父子之仪并未轻动,可愈说愈大声的吼叫,却使数步之外的池水也在震荡中泛起了波波涟漪。 "理由?" 嗤笑着,王中孤道:"你向我要理由?" "你自己也说在你接掌家主之后便会无视于我意见去做你想做之事的时候,你却还来问我要‘理由‘?" "家主现下还是我,这理由,儿,你可满意?" 冰冷无情的嗤笑,反将王思千的情绪平复,如注视一个陌生人一样的注视着王中孤,他的面色渐归平静,更发出了轻轻的喟叹。 "每次也是这样,爹。" "宁可用粗鲁或是强横的姿态来将我压制,也不肯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吗?" "为…什么啊?…" 忽转平静的说话,就如同之前完全没有失态过一样,剧烈的转折,在令王中孤吃惊的同时,更令他开始注意到一个"真相"。 (原来,是这样吗?) (从一开始,思千他就没有真正的"激动",那只是"面具",一个希望可以将我"刺激",从而多说出一些东西的"面具"。) (好儿子,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可以这样精确的来操作自己的"情绪"了吗?你果然无愧为王家近一千年最为出色的继承者,在你手中,王家也必定可以被发展到更强,和更安全吧?) (所以,吾儿,你才更不能"知道"那些东西,那些黑暗的东西,那些,就让为父来代你承下好了…) 目光闪动,王中孤下了决心,一个他早在十九年前,因王思千的存在而未能贯彻的决心。 (便误会和恨我吧,儿,但,将一个"干净"的王家和"干净"的人生一并交给你,却是为父不得不为的责任啊…) 徐徐的叹着气,王中孤缓缓转回身来,双目中神光湛然,若有实物,盯住了王思千。 "儿,如此风日,如此和天之下,听说已经稳在堪业之上的你,可肯陪为父来走几手,玩一玩了?" 第四节:求索!在无路之路上的跋涉 首先:说几句题外话。 2005年欧冠决赛,是我看球历史中最难忍受的几场比赛之一,那种感觉…实在是很差。 感谢…感谢随便什么都好,不过两年时间,米兰就又迎来了报仇的机会。 从四强决出开始,我就非常固执的认定最终一定会重现伊斯坦布尔的对决,为此,我也很努力的赶了一些存稿。 今天先发一节,算是预祝米兰夺冠,而如果最终如愿的话,我会用每两天一节的速度,把黑暗篇贴完。 如果,如果能够重现当年屠杀梦之队那样盛况的话,我会用每天一节的速度贴完,如果米兰能够也完成七分钟内进三球这种荒唐事情的话,我…我会在当天下午,把全部黑暗篇一次性贴出来,以示庆祝。 所以,从现在开始,大家一起来为米兰的胜利加油罢! -------------------------------------------------------------------------------------- 默然片刻,王思千躬身道:‘儿从命。‘ 轻轻抖了一下手,王中孤自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布,包在自己眼上,在后脑处打了个结,又将右手负在背后,方将左手伸向王思千。 ‘儿,来罢。‘ 蒙上双眼,只用一只左手和不使用比王思千更强的力量,便是王中孤与王思千‘玩一玩‘的前提,自王思千十六岁生日起,他们每年都会将这游戏进行四次,而每一次,王中孤都承诺,若王思千能够迫他用到三十招之上的话,他便可以得到一个‘愿望‘。一个只要王中孤能够办到,就一定会为他达成的愿望。 …只是,王思千却从未成功过。 默不作声中,王思千身上白袍无风自动,慢慢鼓起。 (就用那个技巧罢…) 右手轻挥,迫出呼啸的风刀,却非斩向王中孤,而是破向塘中。哗然溅响着,迸起了两三尺高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当中竟似有虹影隐现。 不等水花回落,王思千双手齐扬,右手五指不住弹动,若抚瑶琴,随着那节奏,远处的点点水花就似失去了重量,在不住翻滚中渐渐被纳成两道悬于空中的水弧,缓缓流向王思千前后。 以右手召水的同时,王思千左手捏成坤诀,立于胸前,口中喃喃不住,随着他的念诵,一股阴寒之极的气亦自他身上流溢出来,将那些水花的半数冻住,变作点点冰晶,都是六出晶莹,十分好看,却仍不堕地,还是依先前轨迹缓缓流动。 不一时,王思千身侧已出现了两个大环,一冰一水,斜斜的交叉在一起,围着他缓缓转动。远远望去,似是他忽然长出了两只巨大的蝶翼一样。 ‘很好。‘ 眼睛虽被蒙住,王中孤却似能知道场中的每个细微变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将‘阴灭‘与‘木叶‘两诀结合,形成这种有趣的效果,儿你的思路果然是别具一格,而在十九岁的年纪上就拥有第七级上段的力量在身,便在‘四公子‘当中,你也已可居前列。‘ ‘可是,要胜为父,这还远远不够哪!‘ 说着话,王中孤的左手如闪电般探出,只虚虚一抓,已自空中拈出一道电鞭,一闪一折,即如蛇疾进,便自双环交叉处掠入,直取王思千的面门! ------------------------------------------------------------------------------------------------- ‘无名,对不起啊。‘ 时值黄昏,垂头丧气的王思千背靠咒壁,背对着正微笑着端立的无名。 ‘我本来是想努力和老爹撑持到三十招上,然后让他答应想法放你,可是,虽然作足了准备,我还是做不到啊。‘ ‘没用的男人,我早说了吧…‘ 不等无名开口,李伦已大为轻蔑的在撇着嘴,若平日,这已又是一番唇枪舌剑的拼斗,可此刻的王思千只觉身心俱疲,只是微微的闭上眼睛,并没有理会她。 ‘千哥,不用这么辛苦了,我已经习惯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可是,你不知道,你只能再活一年了啊!) 在心里愤怒的吼叫着,王思千却没有说出来,自小也被作为未来的领袖而进行培养,他早已经学会了怎样去‘独自承担‘。 (老爹,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原因啊…) 自幼便视王中孤为如神一般的存在,王思千其实从未当真想过要‘怀疑‘或是‘反对‘他,一直以来的行动,其实更多只能算是一种赌气一样的反抗,一种已有了‘成人‘的自觉之后,却仍被如‘孩子‘一样对待时的反抗。 (我是相信你的,你会这样对无名,一定有你自己很好的理由,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啊!) ---------------------------------------------------------------------------------------------------------------- 当王思千苦恼于咒壁旁时,荷花池畔,那令他‘苦恼‘的长者,也正在怔怔的对着一池碧水、漫眼清波。 (吾妻,你看到了,我们的儿子,他已有了比我当年更优秀的能力,只要这样子成长下去,一个更加强大和光荣的王家,绝对可期,而到最后,他也该可以成为王家历史最出色的几位家主之一。) (到最后,他在历史当中的地位便该在我之上才对。) (所以,有些事情,我便不是能不为了啊!) 挥袖成风,将满池碧水割裂成二,激溅而起,又化作千点雨露,漂泼而下。 负手于背的王中孤,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这转瞬即结的雨花中,任那锦制长袍湿透,并不作出任何的规避。 在割裂池水的同时,他也终于将自己的“犹豫”割裂,将决心下定。 (将黑暗的过往肩住,放年轻人向光明的地方去,那不正是长者所不能逃避的职责么?) (那么,吾儿,便恨我罢,便怨恨于我的不予回答罢,为了未来的王家,需要你的光明与才华,而在此之前,那会将手弄脏的东西,便由为父来代你清洗掉罢!) ------------------------------------------------------------------------------------------------------------- 夏,深深庭院中,有映日荷花,做别样红。 红花绿叶白莲藕,青衣风流昔少年,在这正值披鲜衣、御怒马、载醇酒美人而行的季节中,王思千却已将自己在琅环玉楼中连续关了快二十天。 位于琅琊庄园北部的琅环玉楼,乃是王家最高级别的藏书处,王家历代先人的所著所述及心爱的书画文集皆收藏于斯,总计无虑十万卷。要知琅琊王家号称‘第一书香世家‘,历代家主皆为名士,善书能文,精诗谙画,是以此楼所藏可说皆为精品,更有许多孤卷善本,都是不知多少年前就已散佚无踪,其值已不可估。当初平江萧家治世期间,本是重武轻文,直到帝白冶征项遇围,孙亮舍命救主事后,方痛定思痛,知穷兵荼武之失,于是回心转意,重定朝纲,决意大兴文事,是时大夏国士征战已久,典籍尽废,帝白冶便欲重修文史经典,制百家之集,于是发旨天下,却为着多年战乱,嵬集极难,悬旨十月,始获诸家佚本十七万五千卷,犹有许多重复错漏或是半损残本,连儒门大宗的‘曲邹丘家‘尽索天下门生之力,也只又贡进旧经古卷计六万八千卷,犹有许多大名经典不得其觅,帝白冶当时深以为恨,有‘吾不恨白下之失,恨不能全此集也‘的愤语,其时的琅琊王家已显破落,家主王潜之早已隐居回乡,经三召而拒不出仕,听闻此语,方笑曰:“天下将冶矣。”于是推倒琅环玉楼,于间壁中得残本三万三千卷,又掘地九尺,取全本五万七千卷,以百牛载入帝京,尽献阙前,经查,竟有八万卷为孤本,一时学界大哗,王潜之却只淡淡语于殿前曰:“若非孤本,便入不得琅环玉楼,只好存诸库地方。”传为学界佳话。 王潜之的一生,在王家历代近二百位家主中可说是极为普通而无特色的一生,使后人能够记住他的,只是两件都和“书”有关的事情,一件,是这次被称为“百牛充栋”的献书。另一件,则是移书,将代表着整个王家数千年光荣的“青箱密学”自琅环玉楼中移出,藏入别座小楼。 “想看到‘青箱密学’的人,这世上一定有很多,而其中有一些最强和最有势力的人,更很有可能用一些奇怪或激烈的手段,我并不是心痛青箱,但,如果其它的藏书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而被损毁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说着这样的话,他不顾门中宿老的反对,坚持将载有“琅琊忘情诀”和其它许多神功密法的青箱自由天子赐金重修的琅环玉楼中移出,同时,他更微笑着,说出了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东西。 “这个世上,不会有万世不灭的家族,琅琊王家当然也不会例外,而真到了那一天时,我希望,别人会为我们王家总结说:王家,是一个在黑暗和混乱当中一路走过,却始终执着守护着琅环玉楼的家族,那样的话,我们王家该可以得到一种较为长远的尊重,而暴力…那东西,还是不要混进学问里来吧!” … 在帝轩辕即位起便已建起的琅环玉楼,在这四千年中已被推倒,重建和翻修了不知多少次,但,每一次,在王家子弟又将之重建时,都会固执的使之与原本的外形和气质相同,在他们而言,那就是一种执着与尊重,对历史的执着,对过往的尊重。 目前的这一座初建于平江萧家治世期间,已有了近九百年的历史,其间曾经六次较大规模的修缮,整座楼前后占地十亩,凡七层,勾角飞檐,古朴异常,虽不奢美,却高贵无华。 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王思千目光呆滞,周围乱蓬蓬的,都是半翻着的书卷。 (为什么,什么都查不到,连这样的悲痛,也不能让他想到破解鬼咒的办法吗…) 决心破解忘情鬼咒,王思千首先的就是去查阅过往的种种记录,特别是那些深藏于琅环玉楼内,由历代家主亲笔录下的各种小记,而他最为在意的,又是当初那位被这鬼咒分隔,与爱人人鬼殊途,痛苦一世却又无法可施的家主。 传言中,他的余生始终都消耗在了设法破解掉由自己亲手施下的鬼咒上,而虽然他没能成功,却积累下了无数宝贵的心得,对王思千来说,这当然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一份资料,但,花费了整整四天的时间,他却始终没法找到任何有用的资料,除了“悲伤”,就是“思念”,穿插其中的则是各种尝试失败之后的痛苦, (不过,这位祖先…) 在正式记载中,那位家主的地位并不高,固然因其深情不改而得着了不少的同情,但绝大多数人却还是轻蔑于他的没有志气,因为一个女人而把后半生完全消耗。而同时记录下来的事迹,更指出他在后半生几乎是全然的退缩,在所有事情上均选择低调应对,对很多二流世家或是人物也采平和方针,使王家在各方面的利益大受影响。 因为这样的记载,王思千对这位祖先的观感并不好,只是为了寻找有关鬼咒的资料,才认真研读他所留下的各种手记,但是,随着越来越深入的研读,他却吃惊的发现,当中竟然出现了关于忘情诀最后三诀的大量分析,虽然主要是理论层面的探索,但很多地方已经相当接近于实战,换言之,这大有可能是经过实际尝试后修订总结下来的理论心得。 忘情十九诀,倒数上来,是为电闪雷鸣云游风流土厚火烈水镜木叶金坚星爆月华日映阳极阴灭神隐鬼召人欲地藏天道,其中以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为“外九诀”,鬼神阴阳日月星为“中七诀”,天地人为“内三诀”,外九诀相对最为好练,威力也最低,除王家子弟外,一些交好的世家或是忠诚门客也会获传;中七诀的密级就高一些,不仅要姓王,还必须是嫡传子弟才有机会学得,相应,修练起来的难度也就更大;至于内三诀,通常的说法是“威力奇大,修炼也最困难,只有历任王家的核心人物才能研习”,而对王思千而言,他还清楚另外一个事实:很久以来,王家就已没有了能够领悟内三诀的人物。 当代家主,王思千的父亲,王中孤,早在多年以前就将外九诀和中七诀全数练成,最近十年以来,他一直在对内三诀进行探索,但亦只是在“人欲”一诀上有所突破,至于天地两诀,还是全无头绪。至少,还远远没有到达能够总结下展现在王思千面前这些记录的地步。也就等于说,那个被目为“无用”的人,却至少已走到了比名列当今天下五大强者之一的王中孤更远的地方。 不过,很可惜的是,把唯一的重点放在如何破解鬼召上,那个人似乎根本无意什么武学上的成就,所有的记录都是支离破碎,而且,总是在被用来破解鬼召无果后就立刻放弃。 (可是,这些东西,实在是很了不得呢…) 在武学上极具天赋,对王家忘情诀更有着认真的的研究,尽管未届二十,王思千却已将忘情诀的前十六诀尽数修习,皆有小成。换方之,他已达到了王家先祖们设下的标准,具备了研习“内三诀”的资格,只因为王中孤认为那还为时太早,才没有涉足。 相信父亲的判断绝对正确,同时也认为自己在前十六诀上还大有提高空间,王思千对之并不在乎,但不在乎却不等于不好奇,特别是现在,当突然有机会去踏足这始终也充满神秘色彩的禁地时,他就实在不能不被深深吸引。 “革尽人欲,复尽天理,始成旷世之高节…嗯,老爹好象也是这个意思,他两人的分析差不多哎…” 曾从王中孤的口中知道,与前十六诀不同,内三诀的修炼方式相当独特,没有任何口诀心法之类的东西,是在某处禁地当中,透过一些特殊的媒介进行领悟,但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是何媒介,王思千却也不知,是以,他现在也无从去判断那些文字有何道理,仅能充满好奇的去进行阅读,并试着将一些似乎可以理解的字句去进行试验,而当他这样做时,更在惊喜中发现,很多自己之前修习中所遇到的困难和瓶颈,竟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突破。 惊喜,但王思千却不是那种仅知道在意外前惊喜的人,深知上乘力量的修习有多么微妙而艰难,他就不会简单到相信这一切是因为自己的好运气。 (尽管破碎,但几乎每一句都有实用性在,只有在每个可能的方向上都做出亲身尝试和经历过失败,才能够去芜存精到这个地步,那位祖先,他实在是非常了不起…可是,为什么,在家族的记载中,他的地位却是如此之低呢?) 稍一用心,王思千已能想到那个原因:习武正道,是在认真吸取前人经验之后,选准自己的方向后全力钻研,精益求精,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最多的领悟,而与之比较起来,在几乎每个方向上也进行认真的试验,探求各种可能的变化,就是一种低效到几乎令人难以容忍的选择,一个会令人不仅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潜力发挥,甚至有可能会远远滞后与那些资质较差者的选择。而从这些破碎文字上来看,王思千的这位祖先正是在如此行事。 他的理由,王思千可以理解:当前人的经验无足于达成自己的目标时,就必须要去试验每个可能,而当那个目标的重要性胜过一切时,他当然也就不会在乎在其它领域中的得失。因为这些的原因,他在王家的历史中就只有甚低的地位,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所遗留的各种纪录就甚少有人去认真研究,真到千载以降的几天,另一位同样执着的王家后人出现,带着和他相同的固执之心去探索挖掘,才使他的这些心血重新有机会绽放光芒。 (但是,如果我也这样把精力投注下去,会不会…) 突然想到这危险的可能性,王思千猛然坐直身子,一时有些出神。 未届二十已侧身于天下最负盛名的年轻强者之列,是当世最大家族毫无争议的继承者,父亲不唯列名天下五强,同时亦是天子以下最具地位的政治人物之一。在任何人眼中,王思千都绝对该有着金色到刺眼的光辉未来,但,深知力量才是一切的根源,王思千很明白,如果自己不能在成长过程中展现出与自己身份相称的力量提升,如果自己最终不能成长到与父亲现在相若的地位,那么,今天的一切,都只是个美丽泡沫。 “三十岁前看父敬子,三十岁后看子敬父。”这是王中孤常常挂在嘴边的说话,也是王思千深以为然的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有着坚定的决心,要成长为比王中孤更加出色的强人,为王家争取更大的利益和更稳固的地位。 武学…以及其它任何事情也好,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踏上了通向“最高峰”的道路,便一生也不能停步,要永无止境的向前求索,而在这过程中若有太多旁骛…王思千正在翻阅的记录,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就资质而言,我…我并没有这位祖先出色…) 短暂犹豫之后,王思千却下定决心,将手中的册子轻轻合起。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至于它日成就,难道我就差这一年时光了吗?) 心意一坚,万事皆清,王思千缓缓起身,将那册子放回原来的地方。 (武学上愈求精进,还有更多的机会及时间,在当前,最重要是把无名放出来…既然这位祖先的记载中没有头绪,便该再去浏猎更多的资料…) 微皱着眉,王思千在考虑下面该从那一位祖先的记录上着手,但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想法却突然出现,使他愕然,也使他眼中出现了闪烁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那位祖先要在内三诀上花费如此之多的精力?王家青箱所藏,功法万千,他一概不理,只是汲汲于内三诀的探索,是固执…还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什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王思千将目光投向琅环玉楼之外,另外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小楼,那里面,有一些唯有历任家主才能阅读的东西,一些,即使是他这位“唯一继承人”也还暂时未够资格去看的东西。 (对,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些我现在根本还不知道的东西,关于忘情诀间的关系…) 修习过程中,王思千早已感到,忘情十九诀之分,并非任意为之,而是存在着一些难以分辨的关系与羁连,由外向内,修炼不同功法的过程,实有其隐含的规律在,环环相扣,而彼此之间更有生克关系,加减损益,难以尽言。 (而如果说,最高层次的“内三诀”对以降各诀能够压制…甚至是化解的话…) 心动如电,王思千愈想愈是有理,一瞬间,他终于决定,放弃掉对更多方向的探索,沿着自己的这个思路,铁住心肠走下去。 (那么,就让我试一试,能不能在最后的一年时间内,走到比父亲更远的地方罢!) 第五节:蜇伏!期待向着天空的飞翔 热贺米兰欧冠称王! ------------------------------------------------------------------- 夜已深,繁星满天,间有几声蝉鸣,遥遥可见琅琊山腰处的林中有灯光闪动,时不时还会转来一阵欢呼声。 “那些小家伙,他们在抓知了龟…” 带着很向往的笑容,李伦抱着腿,坐在草地上,一点儿都没有了白天那种“很富挑战性”的样子。 “知了龟?那是什么东西?” “唉…” ------------------------------------------------------------------------ 或者有着很多的书面知识,但从来也不曾卷起裤脚摸鱼和跳格子丢沙包,无名对这些生活中的寻常小事几乎全无了解,每当这种时候,李伦就会一边叹着气,一边耐心的为他作讲解。 在王思千的眼中,李伦几乎就是“脾气火爆”的代名词,如果告诉他说李伦也会有“很耐心”的时候,他多半是会皱皱脸,然后说:“你一定搞错人了吧?” 但事实上,这些年来,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李伦,她似乎便被月光洗去掉了白天的易怒和暴躁,而变作非常的宁静…宁静的,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常常会愣愣坐在草地上看月亮,看到月过中天,看到泪流满面的人。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在看,每当这种时候,无名总会坐在她的后面,两人背靠背的坐着,有时扯一些闲话,有时就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起坐着,看月圆月缺,看星起星落。 严格说来,两人并不能真个“靠背”,鬼召所成的咒墙,在两人间设下了约一指厚的无形障壁。若按照忘情诀的说法,这就是能将什么水火风雷也都阻断的咒墙,但,无论无名还是李伦,却,都认真的相信,自己能够透过这咒墙,感受到一些微微的体温。 “就是说,知了龟,就是还没破壳的知了…你们抓它,是因为可以吃?” 点点头,李伦出神笑道:“先用盐腌一晚上,再用油炸炸,真是再好吃也没有了…你想不想吃?” “吃…” 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想些什么,直到李伦再一次问起,无名才慢慢道:“我…只是在想,这些幼虫(李伦道:“不是虫!是知了龟!”)唔,知了龟…要在地下,在黑暗中等待多久,才有破土而出,去试着破蜕展翼的机会呢?” 怔一怔,李伦的情绪也低落下来,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扶着地面站起来,李伦踢了几脚咒壁,道:“这是什么东西,真是结实…”又道:“小千好几天没来了,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千哥…他应该有很多事情在忙吧。” 微笑着,无名似乎完全不介意王思千是否正在为了救他而努力,十指交叉顶在下巴上,他出了一会神,道:“说起来,我倒是常常好奇另外一件事情,为什么一到白天…不,应该说是一到了千哥面前,你就会变得非常暴躁,非常容易发火呢?” “嗯?” 没想到突然被问这种问题,李伦怔了怔,才道:“这个…换成你被这样关起来…呃,对不起,你已经被这样关很久了。总之看到他出出进进好象没事人一样,再想到我们两个在这里那也不能去,我就非常之火大,我并不是非要对他发火,可除了他就没别人敢进来,我不对他发火,难道要我跺着脚去骂老天爷吗?” 说出这些,李伦更显着非常无力,抱着肩,又蹲了下来,很不高兴的撅着嘴。 “其实我才不想那样的…我妈一直教我要做个淑女,可我又没你那么好的涵养…这样被莫明其妙的关着,不知什么时候是头,再不找个人骂骂败败火,我真会疯的。” “喔…” 低低叹息,无名完全可以理解李伦的感受,但想一想,他还是开口为王思千辩护。 “但千哥,他是认真想要帮忙的,你应该也明白…你这样对他,对他也很不公平…其实,他是我们中唯一一个努力在做些事情的,他也是完全无辜的,不该被这样对待。” “这个,没关系的啦!” 露出很明快的笑容,李伦重重拍着咒墙道:“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小千是好人,很可靠的,他说了要帮你,就一定会帮你,我骂他几句他也不会在乎的,他这个人呢,涵养也很好的。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以前我拿刀子顶他他都没和我生气的。” 点头同意李伦的看法,但无名还是对李伦的行为执保留意见。犹豫了一会,他又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表明了他的态度。 “不管怎样…这样对千哥总是不太公平…我是说,如果你还是忍不住想要败火的话,就骂我好了。” “嗯?” 很愕然的看着无名那张鬼面,过一会,李伦才展颜如花。 “小无你也是好人…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而且,对你这样的人发火,我会有罪恶感的…好啦好啦,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尽量对小千好一点,你放心啦。” --------------------------------------------------------------------------------------------------------------- 《岁时记》有云,五月乃毒恶之月,暑气蒸腾,百毒浮动,尤以五月初五为甚,宜插蒲、艾,饮雄黄,着辟兵,为踏青斗草之戏。王中孤当然早已过了斗百草戏的年纪,而踏青…他现在也没有出去踏青的心情。 夜已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他按照祖先们代代相传的习俗,右手上系了据说可以辟兵的五色丝绦,在慢慢拣分着下人们采回的艾草,桌上还放着一个鼓腹小坛,泥封已被挑开,散发着刺鼻的酒味,正是去年泡制的雄黄酒。 “爹。” 躬身行礼,王思千走进来,看着他,王中孤微微点头,神色中透着压不住的满意。 “马上就二十岁了…按说,不该再当你是个孩子了,不过…” 微笑着,召手让王思千走近,王中孤用右手蘸了一点雄黄酒,慢慢的在王思千脸上画了一个“王”字。 一动不动,王思千却有苦笑,显示着他对这仪式的不认可,看在眼里,王中孤也只是微微的笑着。 “祖先们都相信,这就可以让没有成年的孩童避免被鬼疫所侵…唔,好笑的说法,看上去就没有意义,但我们却还是一代又一代的做着它。而吾儿,做为王家的未来主人,你也有必要学会尊重这些古老的东西。” 画完,又倾出一小碗雄黄酒,让王思千喝了一口,然后亲手为他将五色丝绦系在右手上,王中孤挥挥手,让王思千退开几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又教他走近,将丝绦解开,向上系了些,方才满意, 将之前分出的一捧艾草拢起,用一张黄纸包上,一般用五色线系了,王中孤用手掂掂,方向王思千笑道:“拿去,给伦丫头那边也挂一些,这坛酒也带去。明天就是五月五了,总要有些避讳才象样的。” 默然躬身,王思千将艾草接过,收入怀中,却仍在停在原地不动。 “唔…你还有事?” 注意到儿子的异常,王中孤将眉毛微微挑起,脸色中也有了一点好奇。 深深施礼,王思千用一种很低,却又很坚定很沉着的声音道:“儿斗胆,想再请父亲赐招。” ------------------------------------------------------------------------------------------------------------ 新月过钩,已过中天,仍然都没有去睡,无名和李伦背靠着背,在静静的看着天空。 “伦。” “…唔?” 犹豫一下,无名却道:“没什么。” “唔?” 转过身,睁大了眼睛,李伦很认真的盯住无名不放。 “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点好奇。” ----------------------------------------------------------------------------------------------- 一直以来,无名都很感奇怪:明明知道这里是禁地,李伦却还是要想尽办法冲进来,这样子的热忱,如果只用“好奇”来解释似乎并不足够,毕竟,那实在是可能会把性命也赔进去的行为。 “唉…”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李伦就好象一只突然泄掉气的鱼泡一样,很明显的陷了下去。 “这个东西……” 支支吾吾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回答,背对着无名,李伦嘟嘟哝哝,试图把话题带开,尽管她的努力非常拙劣,但以无名的善解人意,又怎会不知道这时候该转换话题? 东拉西扯,好容易说的远了,李伦才放松下来,又开始很舒服的伸展开身体,用力的靠在咒墙上。 “小千也真是的,每隔几天,就会跳出来说找到好办法了,可每次试完,又都是灰溜溜的走掉…唉,这不是在闪人吗?” “嗯。” 答应一声,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听在已经和他做了十年伴的李伦耳中,立刻就分辨出了不对。 “边说话边分心,你在想什么?” “嗯…啊?” 猛一惊,无名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分神,苦笑一下,他告诉李伦,他正在考虑今天白天王思千所做到努力。 “他说,那个东西叫化功诀,是一种没用的东西,可用在这地方,却也许会有用…” 并不懂什么武功或是术法,所学止于文字,以往每次王思千努力破解鬼咒时,无名也只能静静的看着,而知道这一点,王思千也不会和他做什么讨论,仅仅是会简要介绍自己的思路而已。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却渐渐感到,自己竟能够透过王思千的说明,理解到更多的东西。 “化功诀…” ---------------------------------------------------------------------------------------------------- 在青箱所载当中,化功诀就是最古老的技巧之一,而同时,那却也是最少人用,和被目为“最没用”的技巧之一。 最早创制这技巧的王家祖先,是苦于法术系统的千门万别,而希望开发出一种能够实现无属性防御的技巧,理论上来说,它就可以无视任何法术的属性,将之强行破解,省去掉什么“以水破火,引乾击坤”之类的麻烦。如果能够实现的话,这当然就是极为高效的一条捷径。但很遗憾,理论上虽有美好前景,实践起来却是步步维艰,因为所求的目标太过巨大,相应当然也就要求巨大的投入与试验,很快,王家总管财政的人员就开始对在此项目上消耗的大量资源提出质疑。 严格来说,这质疑绝对合理,特别是当其它组别中已取得大量能够付诸实战的成果时,就更加显着有力,所以,很快,预算便被压缩,目标也更改为“破解一切已有认识的法术”。 限定于那些防御者自己也会施用的法术,这当然大大限制了这个技巧的施用范围,但考虑到青箱中包罗万千的殷实,如能成功,这仍然可以使王家从此无视八成以上的常见法术。 但很可惜,即使是这个较小的目标,仍然有着太高的难度,长期无果之下,每个人的耐心也被动摇,之后,当时的王家家主更做出结论: “五行生克…不,万物皆有生克,那原是天地之道。一直以来,我们王家就立足于‘与时推迁’,识别并顺从天道,以此来避免那些难行之途。从这角度上来看,强行开发无视一切属性的化功诀这种技巧,根本就是和王家的家风背道而驰,而多次的失败以及资源消耗,相信也是天意在对我们做出提醒。” 以此为理由,对化功诀的研究宣告中止,相关的资料皆被封存,但,这却不能让最早构想其的学者满意,在尝试改变家主的决策未果后,他忿而转入地下研究,并在如是数年之后,终于取得了可以实战的成果。 …然而,那个成果,也只是让王家领导层更加确认了当初否定掉这一项目的正确性。 的确可以化解掉防御者了解的法术,但却有太多限制:只能化解那些完全静止下来的法术,化解时间更会在施术时间的三倍以上,同时,因为它的“无属性防御”,同时也就失掉了生克之间的好处,只有当施术的术法修为在对手有显著优势时,才能成功化解…用当时王家一位长者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个“只有对手明显不如你,而且还要施术施到一半时突然睡着”才会有用的技巧,完全失掉了当初开发时希望以此来令武者们可以取得对术士优势的初衷,所以,到最后,这个技巧便被冰藏,而后,王家更倾力将术法与武学相结合,逐渐研究出了”忘情诀“这样本身就包含了完整术法系统的武学体系。 “但是,如果当初化功诀真能成功的话,也许我们就不会再认真研究法术,那样的话,王家现在也许就是纯粹的武学世家了。” 对化功诀的失败,很多人都认为是一种必然:因为武学和法术本来就是双峰插云的两大体系,如果只开发一个技巧就能将这平衡打破的话…那简直就是对造世众神的一种嘲弄。 对这种思路大致可以认同,但王思千还是很佩服那位祖先的敢于探索,而同时,他更觉得,这化功诀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对付鬼咒的。 “法术是早已施完了,而且也没人维护,更不会有人跳出来砍你一刀。可以安安心心的一直化解下去…嘿,听说开发‘忘情鬼召’时化功诀早已经被放弃了,那位祖先也已过世,不然的话,让那位祖先来试着化解一下鬼咒,一定很有趣。” 千载旧事,无论那时的当事人倾注了多少热情与执着,在后人眼中,也只是谈资而已。一边用自己初学乍练的化功诀试着破解鬼咒,一边把这些事情当故事一样说给无名和李伦听,王思千的头上,很快就沁满了汗水。 “唉…” 在做了约一个时辰的努力之后,王思千得出结论:理论上来说,这的确可以化解鬼咒,只要…只要自己活的足够长。 “依刚才的进度来看,如果我能够再活上几千年,并且每天都在这里努力的话,最后大概就可以搞掉它…呸,真是个没用的技巧。” 发泄不满,同时王思千也知道,自己的修为仍然未够,对化功诀的掌握也只是急就章。但,即使自己能够将化功诀练到精纯,和有与父亲相若的修为,也只不过能够把那时间缩短到以“百年”为单位而已。 “嗯嗯,所以当初那位祖先才不指望它,他一定也算过时间,知道到时大概他们两个人都死过了…” 白天时,王思千是边这样说着,边向两人告辞,并承诺说自己还会做其它尝试,要无名放心,他却并不知道,自那以后,这些关于“琅琊化功诀”的信息,就一直在无名的脑中萦绕不去。 “化功诀…” 再一次出神,无名缓缓伸手,按在那无形咒壁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化功诀…” 月光投下,在那狰狞鬼面上折射出古怪的阴影,看上去,较白日更加的可怖,但对之早已熟悉,李伦就一点也不在乎。 晃一晃手想吸引无名的注意,却发现这没什么用,很不高兴的皱着眉,李伦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采一些更激烈的“动作”,但,在这之前,却先有脚步声响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无名,伦…” 低低的声音,透着辛苦,却又透着自豪,那是王思千的声音,却明显不同于平日。 “小千?!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让李伦大吃一惊,实在不容易,但当王思千连走路也都极为艰难的时候,这也就不算奇怪,头发乱蓬蓬的,衣服被扯坏了几处,脸上有很明显的两块淤血,而且,右脚上似乎有很重的伤,只要一碰到地面,就会痛得嗞嗞的倒抽冷气。 但是,他的眼中,却有兴奋的光。 “无名,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 ----------------------------------------------------------------------------------------------------------- “咦,小千你竟然真能在你老爹手下走过三十招…他放水了吧?” 不仅李伦,便连无名也有这样的想法,对此,王思千很愤怒的反驳着。 “我最近查了…呸,你们不用管我怎么办到的,总之我就是办到了,走了整整三十三招,我才败掉的!” 为此非常高兴,可仔细想来,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好高兴的,答应一个要求又能怎样?破解鬼咒,是连王中孤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 “不,不是这样,我的要求,是另外一件事情。” 依然还很兴奋,王思千呼呼的喘着粗气,歇一会,才道:“一件…嗯,暂时还是秘密的事情。” “切…” 不屑的瘪着嘴,李伦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那你大半夜的跑来这里干什么?明天早上再来好了。” “这个…这是因为,我明天早上就来不了。” 这说法,就使无名和李伦都大感意外,之后,王思千更做出解释,称自己会闭关一段时间。 “可能是半年,也可能会更久,但,我一定会在明年夏天前回来,把你放出来的。” 默默点头,无名道:“我相信你。”想一想,又道:“但是…千哥,不要太勉强自己吧。” ----------------------------------------------------------------------------------------------------------- 帝光统十二年,五月初五,韩州,琅琊山。 位于琅琊庄园内部的原生山头,不算高,也没什么奇峰异景,除掉凉亭之类的东西不算,山上唯一象样的建筑就是山顶的“北帝宫”,也只是迹近笑话的野狐禅,只能吸引一些佃家人家的香火,可以说,是非常普通的一座山头。 亦步亦趋在王中孤的身后,王思千心情甚为忐忑。 ------------------------------------------------------------------------------------------------------------- 昨夜,依靠研读前人纪录的心得,王思千精心准备,再一次向王中孤挑战,而果然,依靠那些奇妙的变化,他就令王中孤一时失神,几乎是白白浪费掉了前十一招,直到第十二招上,才集中起注意力,开始认真过招,而这,也就使王思千终于能够第一次撑持到了“三十招”这个数字。 虽然一半是被算计,但王中孤却不能和自己的儿子斤斤计较,苦笑一下,他告诉王思千,要放无名,自己也办不到,但如果想要让李伦恢复自由,当夜便可以做到。 令他意外的,王思千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这一提案。 “要放…我就要两个人一齐放。” 失笑,王中孤也感到困惑,连自己也不能破解的鬼咒,王思千又何来这种奇怪信心? “儿所求的,是父亲您曾说过儿尚‘未够资格’去接触的事情…” 仅听到这里,王中孤已在变色,但言出如山,他便不能够再反悔,只能带着愠怒,和一些复杂之极的神色,去听王思千把话说完。 “儿,儿希望能够得到许可,去试着修炼‘内三诀’。” ------------------------------------------------------------------------------------------------------------- 经过长考,王中孤答应了王思千的请求,并告诉王思千说,让他回去做一些准备,随其登山。所以,今天,两人才会出现在这山道之上。 (不过,老爹为什么要带我来爬山呢?好奇怪…) 对这山头并不陌生,王思千从小就和族中孩童们在这山上跑来跑去,摸鱼捉虾掏鸟窝,也算是“无恶不作”。直到年岁渐长,特别是李伦被囚之后,他才渐渐疏离了这里。 山道数转,前面隐隐见着几堵砖墙,王思千知是北帝宫到了,突然想到:“几年没来,也不知老钱还在不在…”正想时,已听人急急跑过来,道:“王…王公,您来啦…哦,千少爷也来啦。”不觉笑道:“老钱,好久不见啦。” 那“老钱”正是这北帝宫的庙祝,约五十上下的样子,头发已经花白,弯着个腰,听王思千问起,也笑道:“千少爷真是有日子没来了。”看看王中孤神色,试探道:“王公今天来,要不要上香?”王中孤面无表情,摆手道:“我带思千来散散心,你忙去吧。”遂答应一声,颠颠的去了。 这北帝宫名虽为宫,规模却实在不怎么样,只两三间平房,东首上一间是庙祝居所,西首是堆杂物的地方,中间一屋大些,便是供神之处。这里原是王思千儿时玩所,熟得是不能再熟,一面打量一面心里道:“老钱这儿的香火真是越来越差了…”一边却也纳罕,王中孤明明承诺今日传他内三诀,为甚么却跑到这儿来闲逛? 想着时已进了正房,见一张长条桌靠墙而放,中间摆着尊像,慈眉善目,书卷之气宛然,正是天下儒门之宗,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座像,左手里一尊座佛,右手里三清并立,前面各摆了一个香炉,可惜中间一点香火也没,干干的,也不知闲多久了。 儒像之前另有一尊跨虎像,虎背上那人黑面靛须,手执钢鞭,正是五路都财神玄坛元帅,倒被擦的精光铮亮,好不神气,王思千看的几乎笑出来,心道:“老钱还是老样子,除了这尊财神,那路神仙也不放在心上。”忽听王中孤道:“千儿。”忙收拾心神,道:“儿在。” 负着手,将屋里扫视一遍,王中孤缓缓道:“有个问题,我一直也想问你…”王思千心道:“来啦。”料他必又要问起自己为何执意要放无名出来,却听王中孤道:“这座北帝宫…你从来也不觉得奇怪么?”一时倒愣住了。 仔细想来…这,这地方,的确透着奇怪。 琅琊王家,初以孝悌而名,其后代代相积,奉“与时推迁”之道不改,包蕴容纳,终成举世无双的簪缨世家,但虽然三教并重,却终是以儒为骨,历代家主中虽多有出观入寺的名士,却没那个是认真崇信,每年两次的祭祀之礼,也仅限于祭告祖先,弗礼它神,这样想来,为什么会在琅琊庄园的中间保留一座这样子乱七八糟的小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小时候,好象听说这是潜之祖先在世时建的,专门给那些佃户们上香用的,为了方便他们,就把所有的神灵都塞在一间屋子里…不对,还是不对。” 年岁已长,王思千再一用心思索,便立刻感到这说法中有太多地方没法解释,至少,一个人要是真心想来礼佛,就绝对不会容忍同一个屋顶下还供着三清。 “唔,也正是这个原因,使这地方始终也冷冷清清…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儿就连庙祝也都没人肯干,还是十几年前我找了老钱来,这儿才算有个人看守,有人扫扫弄弄…” 同意王思千的分析,却不再继续下去,王中孤转换话题,告诉王思千另外一些事情。 “忘情诀,儿你当然已经知道这不是一人所创,而是前后近十代王家人,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才完全定形,有了今天的忘情十九诀…但,吾儿,你又是否知道,忘情十九诀中,最先出现的是那一诀?” “嗯?” 大感愕然,王思千几乎本能的便想回答“当然是外九诀”,毕竟,由易至难本是常理,但…如果这样的话,王中孤又何必要问了? 到最后,王思千,他就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是内三诀?” 长笑,王中孤显然就对这回答非常满意,而同时,他更轻轻挥袖,指向面前的群像。 仅一拂,王中孤已将神像上的蒙尘蛛网尽皆挥去,同时,也将不知什么洒落在香炉中,霍霍燃起,立时,便有香味扑鼻。 一个动作,已使这地方开始显着神圣,显着有一些对得起它名字中的那个“宫”字…但王思千却根本没有在乎这些。 他,已怔住。 随着王中孤的一拂,有太多的地方发生了变化,地面,香炉…以及神像本身。 太清之像上多出了狂草挥洒的“天道”,佛像胸口浮现出用古篆写就的“地藏”,而儒圣之像的变化,则是在额头上,以极为出色的工笔小楷,写下了“人欲”两字。 “吾儿,你所看到的,就是只有历代王家之主才能真正掌握的秘密。” 北帝宫…以及其中的神像,就比王思千想象的更为古老,这些文字,是当年手创内三诀,并凭此在乱世中树立起王家地位的那些伟大祖先的亲笔。而王中孤更告诉他,事实上,关于内三诀的全部原始记录便只有这六个字而已。数千年来,每一位想要试着去领悟内三诀秘密的王家家主,就都会来到这些神像前面,静静参悟,来试图将自己带往更高的颠峰。 “那么说,这些神像,其实是…是当初潜之祖先从琅环玉楼中移出来的?” 面对王思千的疑问,王中孤沉沉点头,叹道:“潜之祖先…那实在是一个没法揣摩的巨人。”又道:“而现在,吾儿,你已经可以开始做你要做的事情了。” 犹豫一下,王思千扫视一下诸像,在儒像前面,盘腿坐下,很快,已告入定。 (同样是选择了“人欲”一诀来尝试突破吗?但是,吾儿,以你的年龄和阅历,真得可以读懂什么叫做“人欲”吗…) 犹豫再三,王中孤方压制住自己将王思千阻止的冲动,虽不赞同,但对自己这儿子甚为尊重,当他认真坚持并做出努力时,王中孤便愿意让他去试着飞翔。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接着你的…) 低低叹息,王中孤再次挥袖,将室内的一切恢复原样,之后,他转身出去,将木门带上,对那庙祝做出一些交待。只是,当他迎着朝阳拾级下山的时候,却突然泛起了奇怪的想法。 (人欲…若想将这两字研究透彻的话,老钱这骗子,恐怕倒会是比我更好的导师呢…) 第六节 归来!月夜下的重逢 帝光统十四年,九月初八,夜,琅琊山,北帝宫。 袖着手,王中孤仰首观星,身侧,是小心翼翼的老钱,躬着身,手捧热茶,不住在瞧王中孤的脸色。 “思千…他一直也没有动静吗?” 连连点头,老钱恭声道:“千少爷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已经十几个月了…王公,少爷真得没事吗?” “唔,那是龟息,不打紧的。” 微微摇头,王中孤的说话甚为轻松,唯,他的神情却将自己的说话完全出卖,紧紧锁住的双眉,透出的尽是担心。 (连续辟谷十四个月,这是连我也没法做到的事情…吾儿,在内三诀的世界中,你真走到了比我更远的地方吗?) -------------------------------------------- 自两年前那个五月初五算起,王思千已在北帝宫呆了两年有余,两年来,王中孤月余便会来此一次,查看进境。 开始时,王思千终日长坐不起,只有在日落之后,才起来活动一下,吃一点老钱准备的饭菜,和他胡乱聊些事情。 与高贵优雅的王家子弟相比,老钱是典型的市井中人,除一个“钱”字更无所重,但年轻时也曾闯荡江湖,吹嘘起自己昔年的“英雄事迹”来,便连说上三天三夜,也依旧是滔滔不绝,又很会弄些小玩艺,做些点心,是以倒很得孩童欢心。王思千少年时在琅琊山上顽耍,与他早已熟识,如今相隔多年,再回来听他胡扯,也俨然有些“往日重来”的感概。 如是半年,王思千某日忽有所悟,以手搏墙,刻下“鸢飞鱼跃”四字,是日适逢王中孤来探,惊讶中,他发现到自己这儿子已取得意想不到的突破。 “第八级力量…这就不是应该出现在二十岁年轻人身上的东西,可是,吾儿,希望你不要这样就感到欢喜。” 果如其言,当他们再次试招的时候,王思千仍不能在王中孤手下走到三十招以上,固然这不该算是意外,但却令王思千对自己很不满意。之后,他渐有所变,入定时间是一日短过一日,到后来,更往往终日也不用功,只是满山晃荡,却也不去看无名他们。 如此又是三月,当王中孤再来探视时,发现王思千的力量已在回落,不要说第八级力量,便连第七级顶峰那个境界,他也已不能够到达。但,这样的王思千,却反而做到了之前不能做到的事情。 再一次试招,他竟与王中孤相持到了三百招以上,而最终,也只是当王中孤用出其第八级顶峰力量时,才将王思千压倒性的击败。 “游戏…那是和孩子玩的。而吾儿,从今天起,你已不再是孩子了。” 无比感慨,王中孤留下这样的说话,自山顶离去,但同时,他也明白表示,只凭这,王思千尚没法去把人救到。 “有所求…那令你能够迅速的强大,也令为父感到欣慰。为了你的目标,设法让自己更加强大罢,吾儿…” 终于得到父亲的尊重,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可,从那之后,王思千却变得越来越沉默,笑容也越来越少,重新开始入定静修,但,今次的时间却有所延长,往往会一坐两三天不动,起来后也仅是简单吃些粥菜,食量并不会特别增加。 对此甚为担心,老钱一直想劝王思千多吃一点,被他烦的没有办法,王思千告诉他,自己并不饿。 “你说你在‘辟谷’?哦,真看不出,千少爷年纪轻轻的,连这种技巧也能学会,这可是很高秆的手法呢,真有天份,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本来很担心老钱还会追问“辟谷”到底是那两字,所以,他的熟络就令王思千大感意外,而“手法”两字,更是令他狐疑不已,追问之下,才得到了令他哑然的答案。 “你是说,你认为我身上藏了用牛肉干做的念珠?” “嗯,不是吗?” 很奇怪的看着王思千,老钱表示说,牛肉干体积很小,方便伪装,又很压饿,真正的行家都喜欢用。 “想当年,我在桑州混的时候,就凭一串牛肉珠子,一气连打了十天的座,乖乖那一次,差点儿把功德箱脚都压断了!” “你…你可以滚了!” 重重的一拳,将老钱打的从山顶滚到半山腰,但…那同时也是王思千最后一次的“感情流露”。自那以后,他显的越来越木讷,越来越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在渐渐变得严肃。 与这变化同时,他每次入静的时间也在不断延长,从一两天到三五天,再到十天半月…身形渐显消瘦,目光却变的更加有神,到后来,老钱更开始渐渐不敢和他正视,便说一句话,也觉压力很大。 “那正常,你这老骗子遇到俨俨君子,没有压力才是怪事。” 带一点嘲笑,王中孤这样调侃老钱,可接下来,老钱用一种充满困惑,极显严肃的神色又问了一个问题,却令他立刻无语。 “骗子遇到君子就会这样啊…那,王公,为什么我和你说话时又不紧张呢?” ------------------------------------------------------------------------------------------------------------ 已对“人欲”一诀做出了很多研究,王中孤对王思千辟谷时间逐渐延长这件事并不担心,反而还略感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一个证据,证明王思千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无欲故静,克尽私已,以仁心通天,自造生机…所以,儿你才能够把生存所需的外部资源减到最少…很好,真的很好…) 虽然欣慰,但当王思千辟谷持续太久时,父子天性还是让王中孤不能够不担心,从王思千开始尝试一次静坐超过一月时,王中孤就常常感到忐忑,而…自去年七月份以来,他的心情,就再也没放松过。 …自十三年七夕入定,不食不动,王思千已这样静静坐了十四个月。 身为王家之主,王中孤在太多事情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不用长仕帝京,他每年也至少会进京一两次,特别是前不久,帝京中很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乱子,据说连当今皇子也弄到绿云盖顶,做了食糟的肥鸭。而卷入其中的,更有些影响力极大的世家在内,为此,当朝天子帝光统也曾亲发手谕,希望王中孤能够入京一段时间,但犹豫再三,王中孤还是托病辞行。 (文王…还有武王,他们都已去了,再加上有仲公公,帝京又能出什么事情?而千儿…嘿…) 隔日便是九九重阳,最是个恭敬长者的日子,本来在家中听取子弟们关于明日拜会族中耆老的安排,却突然心潮浮动,王中孤到底还是赶来这里,尽管他甚么也不能做,但静静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门板,他却就感到很好受。 (吾儿…嗯?!) 深思当中,王中孤蓦然开眼,双眉挑起,神色,大显激动! ------------------------------------------------------------------------------------------------------------- 月夜下,小河边,无名和李伦背靠背的坐着。 尽管距离王中孤宣布的时间已过了一年多,但无名还是活的好好的…当然,他也并不知道还“有此一说”。 “两年了…小千到底怎么了吗?” 忿忿的撅着嘴,两年时间,令李伦显得更加成熟,但脸上那种倔强之气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强化。穿着自己剪出来,手工非常糟的敞口散裤,她半坐半躺,虽然嘴里在抱怨王思千,但脸上却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你…你在担心千哥是吧?” 两年时间,无名又长高了一些,已经明显的高过了李伦,但知道李伦不喜欢承认这一点,他总是会很自觉的站矮一点, “嗯?你说什么?” 噎了一下,李伦的语速一下变的很快。 “我担心他干什么?他老爹这么厉害,手下人这么,自己武功又这么好…他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在想,他是不是发现自己到底帮不了你,觉得没脸见人,干脆就跑路再也不来了。” “哦,是吗…” 苦笑着,无名并没有继续提出任何意见,十几年相伴下来,他早已知道李伦的脾气,亲口说出的话,纵然找出一百个最牵强的理由,她也一定会坚持到底。 (但是,千哥,他不是这种人…) 只是自己想,没有说出来,这不光是因为不想和李伦硬掰,同时,无名他也很清楚一件事情。 (无论嘴上怎么说,但是,伦…你…你应该还比我要更信任千哥…是吧?) 觉得或者该有比“信任”更好的词来形容,却又不愿意深入进去思考,微微摇头,无名正想找些别的话说,却隐隐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好象有人在大叫啊…真吓人。” 苦着脸,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李伦很不高兴的扁了扁嘴。 “真是的,大半夜跑到山上去发疯,王家怎么还有这种人…” 顺着牢骚的方向,李伦又给无名讲了两个故事,都是王家子弟如何出丑的。 “…真的,那家伙听说本来是想拿人家一把,结果人家更有本事,当场就按着题目生做了一首诗,反而倒过来噎他没有见识…哈哈哈,笑死我了。” 陪着笑了几声,却不怎么投入,顺着刚才被打断掉的思路,无名等到李伦把故事说完,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等到…等到不用再住在这里的时候,伦,你想干什么呢?” “这个吗…” 声音拖的很长,李伦的脑袋转了一大圈,最后却非常沮丧的耷拉到了胸前。 “是啊,我能干什么呢……” 透着明显的不高兴,李伦用力捏着自己的下巴,突然反问: “小无,你呢,你想干什么?” “咦?” 被问到有一点意外,认真想了想,无名的声音却很自信。 “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总不会饿死吧?” “嗯嗯,不会的。” 用力点着头,李伦要无名放心。 “小千这个人很可靠的,绝对不会撤手不管…嗯,就算你什么都不会做,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吃他一辈子…他们王家本来就有很多食客,也不多你一个的。” 苦笑于李伦这么快就忘了刚才对王思千道德的质疑,但聪明的,无名并没有提醒这一点,想了一会,他笑着点头。 “嗯,当一辈子食客…虽然好象很没用,不过也很安全的…那伦呢,你也打算吃他一辈子吗?” “你说什么?!” 声音一下变得很尖锐,使无名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说话里的歧义…但,立刻道谦,却好象会把事情弄到更奇怪,所以,尴尬中,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李伦才先开口,低低的,一点儿活力都没有。 “嗯,不行的,你们男人可以,女人可不能给人当食客…女人大了,就要嫁人,生孩子…”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然后,是无名的声音,低沉,却坚定,透着无比的认真。。 “那么…嫁给我可以吗?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小无…你?” 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李伦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似乎很想找些话说,可又说不出来,只是在呆呆的重复一个“你”字。 “…你在胡说什么!” 似乎很惊讶于李伦的反应,又似乎并不奇怪,静了很久,无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果然,你还是更喜欢千哥…是吧?”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是踩到了猫尾巴的话,那么,这一次就等于是在猫尾巴上系了一串鞭炮。连“你”字也说不清楚,李伦脸色简直憋到发紫,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几乎是吼叫着说出这句话,李伦满头都是汗,累的连腰都挺不直,两只手扶在膝盖上,呼呼的喘着粗气。 “小千…小千是大人物,将来要做大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到底不可能什么,李伦说的乱七八糟,但听在无名耳中,却已经很明白。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你会怎样?” 前两个问题使李伦从激动走向更激动,第三个问题却使她完全安静下来,麻木的盯着地面,她什么都不说,看着这,无名…无名也已无话可说。 安静中,有脚步声出现,慢慢的,接近着。很快,当那声音很明显已移上虹桥时,两个人都不由得把目光投了过去。 …整个王家中,曾经走上过这虹桥的,他们都只知道一个人。 “小千…?” 期待的语句,却更多是疑问,因为,那走过来的身影,与李伦记忆中的王思千好象完全不同,走的很慢,每一步似乎都一样远近,非常稳健的步伐,上身全不摇动。 渐近,月光下依稀能看到面庞,那是无名和李伦都非常熟悉的脸,却又是两人都大感陌生的脸。 沉静,从容,平淡,又带一些严肃,昔日那喜欢欢笑大叫的年轻脸庞,似乎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当他走近,当他微微躬下身子的时候,一直都打算“首先要打他一顿,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的李伦,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一种愣愣的眼神,看着他。 “无名,伦,我回来了…对不起,耽误了这么久。” 是王思千的声音,却不再熟悉,一点儿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平淡、干枯,非常庄重。 “千哥,你辛苦了。” 一直受到良好的礼仪训练,此刻终于显出效果,一样躬下身,无名用很得体的礼节迎接着王思千的归来,而…看着这,本应高兴,本应欢乐的李伦,却感到,自己的眼窝,已不知在何时悄然润湿… 第七节:击破!鬼咒不再 清晨,温和的阳光悄悄爬上屋顶,将沉睡着的万物唤醒。 负手檐下,王中孤微闭双眼,感受着那一缕温暖慢慢爬上额头的过程,神情非常松驰,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但他就应该紧张,应该在乎,因为,昨夜,他的儿子已结束掉两年的闭关,因为,此刻,他的儿子正呆在那王家的禁地,要把他二十多年的努力破坏。 持续了十多年的父子之争,今日已将有结果出现,缠绕王家数千年的诡异预言,已必须要当家主作出决断…但,根本连现场也不出现,王中孤就只是默默的站在这里,听晨起鸟鸣,晒着初升的太阳。 “家主。” 垂手而入,是在王思千那边伺候的家人,几乎都带着困惑的神色,他们开始向王中孤一一禀报。 “今天早上,少爷起的特别早,天不亮就起来了。” “少爷一向穿衣服都很随便的,可今天特别认真,从头巾整到鞋子,弄了很长时间。” 微微点头,王中孤开口询问:最后,王思千是否幅巾方履,打扮得严谨异常,才肯出门? “对,而且不光这样,少爷出门的时候,竟然踱得是四方步,走得很慢,一点都不像他。” “出门后,少爷首先去了祠堂,很认真的行了礼节。” “然后,他到书房去了。” 若有所思,王中孤并没问王思千读什么书,只是问了书案的布置。 “几正器整么…那以后你们就省事了。” 自小不知替王思千整理过多少次乱蓬蓬的书桌,听到“省事”两字时,老家人只是苦笑,更继续向下报告。 “吃饭的时候也很奇怪,少爷最爱吃的苔干只吃了一点点,反而一向都不吃的鹿肉,却吃到快没有了。” “嗯…那没什么。” 对儿子嗜好的改变一点都不奇怪,王中孤反而对他的吃相更感兴趣,只手托着下巴,他要那老家人将王思千吃完后的饭桌摆给他看。 直到那家人告退出去很久,王中孤仍然没动,一只手托着下巴,他静静的看着地面,在用脚划出的一个方形之内,几块石头被摆的非常工整,让人一看上去,就觉得很利索,很痛快。 (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拜于家庙。退坐书室,几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其饮食也,羹食有定位,匙箸有定向…将自己的一切嗜好及欲望严厉约束,以敬畏之心压迫自己的每一分潜能…但,问题是,即使整个儒门当中,也没有几个能够直正领悟这种温恭虔敬没有几个能够长久的涤洗自己的心胸,不生反复…吾儿,你真能办到吗?) “家主,葛先生来了。” 自深思当中惊回,挥一挥手,王中孤道:“…有请。” 被延入院中的人,七尺来高,披身鹤氅,面如冠玉,三绺长须,看上去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唯,将其带入的王家子弟脸上却都有些别别扭扭的神色。 葛先生…他正是方圆数百里内最为著名的相士,本名葛仲,人称“铁口直断活神仙”,配八字,推吉咎,面相手相皆能,信众极著,便连王家高层当中,也有很多人视其如神,吉凶皆问,但…这里面却绝不包括王中孤在内。 一向视任何方术相士为骗子,更认为求助于这些人只是软弱的表现,王中孤从来也不会求神问卜,在子弟们看来,他竟会把这葛先生请来,实在是咄咄怪事。 进入室内的两人,用很低的声音交谈着,尽管态度上对王中孤极为尊重,但当听到他的要求时,葛仲还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王公有召,这实在是小人的荣幸…可是,这…这岂不是在骗人?” 浅笑,拈须,王中孤神色淡适,说出的话却极为尖锐。 “骗人…那岂非正是你的本行?” “咳咳。” 干笑着,葛仲连连抹着油光光的额头,想了一会,才组织好思路。 “骗子…我的确是。尽管很多愚夫愚妇把我当作什么活神仙,但实实在在说,我只是一个混饭吃的骗子。” “愚夫愚妇…” 一哂,王中孤道:“你倒是直率的很。” 葛仲微显得意之色,笑道:“看人说话,原是我们这行的看家本事,当王公这样人的面,便只合说直话才好…”王中孤也不理他,只道:“你想要多少?” 再度犹豫,葛仲慢慢道:“王公误会了…这,这真得不关钱的事,这种事…有违我们祖训。” 终于失笑出声,王中孤咳道:“好,好,说的真好…不仅盗亦有道,原来骗亦有道…王某今天倒真是开长了见识了…那,那祖训是什么,王某可能知道?” 笑着,态度中满含轻蔑,王中孤的表现应该也算正常,因为,对一个骗子,一个依靠出卖自己尊严来换取较好生存条件的骗子,原也不必给他更多,可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葛仲,一个应该视金钱重过任何东西,一个自己也承认自己只是骗子的人,却出现了怒意。 “王公…如果没有你的默许,我就不能在这里风光上十来年,如果你愿意,随时也可将我的一切毁尽…可是,这却不等于你可以侮辱我,不等于你可以这样肆意侮辱一个历史还要悠久过你们王家的古老宗派。” 嘎然而止,笑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眼光。 “历史还要悠久过我们王家…老家伙,你倒一直都令我看走眼了。” “千门葛家…神棍葛家…是么?” 当葛仲收起掉那种溺媚的笑时,当他缓缓挺直了自己的腰时,王中孤,反而开始用更加尊重的神色看向他。 “那么,我想,我真得是错了…而葛先生,若果你不能满意的话,我更可以向你道谦,一个出自人王的认真道谦。” 当面对天子也能够昂然站立的王中孤会主动低头时,任何人都不能再继续矜持下去,而一个…一个基本上可以算是“卖艺者”的人,当然更加不会。 用非常惶恐的态度拜倒至地,葛仲露出苦涩的神情,无奈,却也终于显着屈服。 “人王有托…晚辈又有何可说,这件事…我会做,我会按照人王的希望,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好,但,晚辈还是希望知道,知道一些人王也许不愿让晚辈知道的东西。” “…不,也没什么不可以让人知道的,左右,我相信你会守秘。” 讪讪的笑着,葛仲表示说这是当然,身为一个专业级的骗子,如果会忍受不了守密的寂寞,那他早已经身败名裂。 “我…我是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他一生的幸福。” “尽管是人王,尽管是王家之主,但…有些事情,我却不可能有你这样的说服力,一个专业级的骗子才可能有的说服力。”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去说服他们,从八字的角度出发,从面相和手相的角度出发也好,用任何方法都好,只要你能证明…你能在他们是否应该结合的事情上证明我的观点,你就会得到一生也享受不尽的财富,和得到孝水人王的感激,得到我的承诺,一个我一定会兑现的承诺。” 微微动容,葛仲竟然在因王思千的说话而“感动”,一种根本也不该出现在“骗子”身上的感情,竟会在意外中溢现。 “做着这样的付出…是为了你的儿子,为了他一生的幸福吗,人王?” 看到人王点头,葛仲,竟然也出现了一点涩然的笑。 “儿子…我没有…虽然我睡过很多女人,但根本不相信感情,我始终也没有要后代,我希望把我挣到的一切,在我还活着时挥霍殆尽,谁也不要留…因为我谁也不信。” “那,也许也对。” 微微点头,王中孤似乎是在同意葛仲的看法,但听到这,葛仲却笑的更加苦涩。 “那也许也对,的确,也许只是一个孽子,一个不孝子,一个会将父亲辛苦挣下的一切都踢荡无余的十恶不赦的儿子…但为何,人王,当你这样说着的时候,我,我却宁可蒙受这样的晚年,也希望有一个儿子了?” 面无表情,王中孤显然没有因葛仲的说话而感动。 “动听的说辞…嘿,我更似乎在其中感觉到了某些‘真情’的流露,但,骗子,到最后,你却不会白白的做这件事情,你仍然会向我要一个你认为的‘高价’…对么?” 一笑,葛仲举起手,指向书房内挂着的条幅。 “嗯,虽然我是依靠笨人们才能有今天这样惬意的生活,但我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那么,人王,我就说明白吧,我想要这幅字…这幅,应该是人王亲笔的字。” 瞳孔微微收缩,但到最后,王中孤只是扬起他的左手。 “…成交。” -------------------------------------------------------------------------------------------------------------------- 禁地,站在咒墙外面,王思千两手伸出,按在那目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咒墙上。 “无名,这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如果失败,请不要怪我。” “…没关系。” 浅浅躬身,无名表现的极为得体…得体到,已让站在一边的李伦开始感到很不舒服。 睽违两年之后终于回来…那应该是一件好事,但,闭关两年,虽然使王思千空前强大,却也使他改变,一种,李伦并没法立刻接受的改变。 冷静,从容,极有礼貌,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样的王思千,似乎就应该是一个更被喜欢的存在,但,当面对着这样的他,李伦,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以及陌生。 …而且,还不仅仅是王思千,当面对着这样的他时,无名竟然似乎也在改变,表现出更多的礼貌,更多的从容,表现得如此彬彬有礼…当然,这样的他,同时也就让李伦感到更多的冰冷和隔膜。 (小千…小无…) 极为难受,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难受在什么地方,李伦只觉得,眼前这两个自己最熟悉的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让自己完全不能了解,让自己再没法接近,没法去掌握到他们的所想与所思。 (难道说,要让自己变强…就一定要这样改变吗…小千…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呢?) -------------------------------------------------------------------------------------------------------------------- “道于仁义而仁义隆,道于礼乐而礼乐务,静诚相通,乾乾不息…” 口中喃喃,王思千双目微闭,两手平伸,轻轻的压住在咒墙上,神色从容而虔敬,似乎正在主持什么祭祀告天的大典一样。那是一种很可以让人信任的神情,一种“一切已经尽在掌握”的神情,但…从容之下,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两年的静修,王思千知道自己已经空前强大,数起数落之后,第八级中阶的力量已出现在他身上,固然他自己仍觉得还可以将这力量操作的更加精准,但当王中孤不使用更强力量就不能将他击败时,这似乎已可以让他满意。 (内三诀…那真是无比神奇的东西,这才是“道”,超乎于“术”之上的“道”…) 几乎不合情理的强大,王思千就知道那原因:对“人欲”的领悟,使王思千可以将自己的潜力不断挖掘,推向深入,当他认真试着去将自己的欲望一一切断,让自己与天地同心的时候,他就能一再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事情,而同时,他也很清楚,这样的强应该只是开始,内三诀的真正威力,自己根本还未曾得睹,而若果真能够走到那个地方,今天的所谓强,更将只像是一个笑话。 (所以…所以祖先们才说,将“内三诀”完全领悟的过程,也就是人成为神的过程…那个地方…我真得能够走到吗?) 始终也对自己极有信心,可在这个问题上,王思千并不乐观,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天下已太久没有关于神域的记载,更因为,他知道,自己目前所得的收获,仍然是依靠了那位祖先的笔记,换言之,自己仍然是在它人的掌上作舞。 而这,就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当自己所领悟的一切都是来自前人所遗时,自己…却又凭什么去做到前人所无力完成的事情了? (嗯嗯,不能这么没志气…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也许他下咒的功夫比老爹强,也许人欲再加上化功诀会有连锁反应…反正,不能没动手就先自己把自己吓倒啊。) 压制掉自己心中的担忧,王思千深深呼吸,将自己的状态调节到最佳,而同时,他更愕然发现,咒墙里,自己的对面,无名竟然摆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架势,两手平平伸出,按在咒墙上,与自己的掌心对在一处。 “无名…你?” “我,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可是,我不想只让千哥你一个人这样努力,我希望能够也分担一下…那怕,只是和你摆出一样的姿势,也能让我满足一点。” 一笑点头,王思千道:“好的。”便再度闭上眼睛,不再开口,而淡淡白光,则自他的手上出现。 (琅琊化功诀…四千年来被几乎所有祖先都认为是“无用”的技巧,是你为自己正名的时候了!) --------------------------------------------------------------------------------------------------------- 没有出现,却不代表没有掌握现场的每个变化,独自站在足以看清一切的地方,王中孤的表情非常严肃。 (以人欲之力干扰鬼召的运行,同时施用化功诀…嗯,不指望立刻“破坏”,仅仅追求制造“伤害”,非常清楚的思路。) 对忘情诀的理解较王思千更为深刻,只一眼,王中孤便看出了王思千的想法:根本不求将整个咒墙破坏,仅仅是设法制造出一个伤口。 任何一点上都坚不可摧的防御,根本也不存在。鬼咒运行的原理,是只追求任何一点都不会被很快击破,同时进行自行调节,将其弥补,对此,王思千已有了很丰富的经验,但的确不具备闪电般破咒而入的能力,知道,他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却有不同,忘情序列中,人欲是较鬼召更高的存在,王思千就希望凭这将自己的力量渗入咒墙,与其同流,这样,他相信自己就能够较为清楚的察觉到咒墙内部的能量究竟是在怎样流动。 (而当这过程持续了足够长时间之后,你就会倾尽全力,在你找到的“最弱点”上做乾坤一掷,将一切成败也都赌上的一掷…嘿,吾儿…) ----------------------------------------------------------------------------------------------------------- 自李伦的角度看去,无名和王思千此刻的姿势完全相同,四手相对按在一起的他们,尽管身上衣着相差甚多,可看在她的眼中,却觉得两个人从来没有这么相像过。在她,这更是首次注意到,两人的身高竟是完全相同。 尽管脸上仍带有鬼面,可认真的看着,李伦却感觉,鬼面下面,一定是认真而虔诚的面庞,就和王思千现在一样。 应该是很紧张的时候,因为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关系到李伦最关心的两个男人,当他们正倾注了一切决心去做努力时,李伦,她应该紧张,应该为他们祈福…但,此刻,她最强烈的感受,却是来自胃部的痉挛,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小千,小无…你们两个家伙,什么时候丢下我,偷偷的跑到前面去了…) 已是双十年华,在这时代中,这已是一个女人走向衰老的开始,多数情况下,这时的女人已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甚至是两个,但因为被长期软禁,李伦当然没有机会嫁人,同时,这也使她没有同步的走向“成熟”,保有开朗的笑容和直率的脾气,在很多方面而言,她仍然还是当年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会为每点新收获感到兴奋的小女孩。同时,她自己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但现在,当突然感受到王思千与无名的成长时,李伦,她却第一次有了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第一次,她开始隐隐渴望自己能够更成熟一点,第一次,她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渐渐出现距离… ------------------------------------------------------------------------------------------------------------- 用完全相同的姿势对立,四手按在一处,此刻的王思千与无名,看上去就如同立于镜之两侧,两手相接的部分,有浅浅的白光荡漾,将双手的轮廓也都淹没。 (…这么快就能将力量渗入咒墙内部,思千,他有这么强吗?) 因为王思千的进度太快,王中孤就感到疑惑,而眯起眼仔细观察之后,他更在愕然中发现,咒墙内侧的白光,其实是发自无名的手上。 (化功诀…但怎么会?!我所教他的,应该……) 惊讶之情,令王中孤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但很快,那又变作松驰的笑,更隐隐带着些自豪。 (没关系,怎么都没关系了…而且…很好…真是一个好孩子。) (儿,便让我信任你一次罢……) --------------------------------------------------------------------------------------------------------------- 所谓当局者迷,王中孤在远方看清楚的事实,王思千近在咫尺却没有发现,紧闭双眼和封闭掉自己的耳鼻,他用切断五感的办法来使自己能够做出更精准的操纵,源源不断的将力量灌注入咒墙当中,细心捕捉着每一个变化。 果如预料,当他将自己对人欲的领悟灌注进入咒墙时,就明显的形成了压制和干扰,之前总能做出零时反应,将一切破坏修补的咒墙,竟然明显的放慢了反应,而同时,自己化功诀的威力却得到强化,用着远远快过两年前的速度将咒墙破坏。 (威力真是很大,看来这样确实可行…嗯,那些苦头,总算是没有白吃。) 迅速强大…这种事就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根据前人的线索笃心修习,王思千守性节欲,将几乎一切嗜好也都放弃,并以莫大毅力,将因之而产生的种种反挫一一消磨,纳取体内,将自己的修为向上推动。 说来很是简单,但“灭人欲,存天理”六字,又谈何容易?便什么不惑耳顺之年的老学究老道学也往往只是放在嘴上,王思千弱冠年纪,血气方刚,更是难上加难,修炼过程中曾多次因心意不定而险险走火入魔,若非一点执念“我答应过无名的”守住灵台清明,早已破功,到最后,也还是依靠前人心得,强行以“辟谷”之法消减身体,于冷饿交攻当中镇慑心神,方渐渐养成一点心性,再后来,渐得恂恂侃侃之境,渐渐领悟到何为和悦宁静,更能够与天地自然同参,潜作生生不休之气,修身养神,因此上虽然不食经年,反而较过往更觉神清气爽。更对以往口腹所好皆觉无谓,反是因虑到今日必然十分辛苦,才多吃了几块肉食。 当太阳渐至中天,王思千就不禁开始佩服自己早上努力塞饱肚子的明智,连续运功已近两个时辰,他却仍然不见疲态,反而更加的精神抖擞。 但,精神固然抖擞,进度却少的可怜,两个时辰的努力,却似乎只形成了浅浅的伤害,几经努力,王思千仍不能将自己的力量渗入更深。 不过,这原就在他的预料之内,心如止水一般,王思千不愠不燥,只静静的,但持续不断的,施加着对咒墙的压力。 -------------------------------------------------------------------------------------------------------- (分寸掌握的很好,损伤在不断累积,刚好是没法自行完成修补的节点,又没有重到会引起鬼咒深段的反应…儿,你的确是做了细致的准备,不过,你应该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下去吧?) 连续使用化功诀强行破解,这是早已有过的思路,因为有时间上的先天不足,使之终千放弃,而现在,本质上来说,王思千的战术仍未改变,只是因为力量的增强和忘情诀间的相互关系,使单位时间内的收获增加,但…细心感受着每一分变化,王中孤便知道,这仍然没有太多意义,将“数千年”的用时缩短到“几百年”,或者也算是可喜的进步,但,终究也只是没用的进步。 同时,王中孤也已对另个方向的事情做出判断:开始固然出现了与外侧类似的白光,但很快,那便告消失,之后的两个多时辰里面,无名虽然始终也保持着与王思千相同的姿势,却没有做出任何贡献。虽然对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甚为不解,但王中孤却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探究下去。 (缓缓消磨,那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儿你一定是在等待某个机会,某个鬼咒的运行变弱的机会,再做出最强的一击…但,那是怎样的一个机会?) 日起,日又落,月亮悄悄爬上穹顶,带着满天的星。 已站了一整天,仍然没有一点疲态,王思千比早上没有任何变化,稳稳的站着,双手按在咒墙上,对面,无名也始终在保持着一样的姿势。 “小千,小无…” 王家子弟们将饭菜送来到禁地边上,李伦却一点去拿的兴趣都没有,强烈的担忧,以及其它一些感受,使她的胃部始终也在强烈痉挛。 “你们,你们不会有事的…” 强烈的担忧,却没有使李伦不敢面对,坚强的睁着眼,她不肯放过每个细节,注意到这,王中孤也不由发出低低的叹息。 (伯升,你的确有个好女儿…) ----------------------------------------------------------------------------------------------------------------- 一只手按在身边的大树上,透过这媒介,以及其它一些技巧,王中孤虽然在数百步外,却始终也能够掌握到咒墙这内的每个变化,这样的他,更可以由之猜测出王思千的谋划思路。 (在等待子时的来临……) 从刚才起,王思千施加在咒墙上的力量就一直在减弱,但又没有弱到让鬼咒可以逆向修复的地步,相信这只是在为最强一击做着“蓄水”的工作,更知道鬼咒运行最弱的便是子午交时,王中孤所好奇的,仅是王思千将如何出手而已。 (人欲之源,是以虔敬之心参感天地,邀其大力,但虔敬…那东西却绝不是不经世事的单纯,是要历经风波涤淘,回看怅然,却仍能够履薄临深,炯炯競競…仍能崇礼天地,诚事祖先…儿,以你的年纪,以你的阅历,真能够激邀出这样的力量吗?) ----------------------------------------------------------------------------------------------------------------- 子时将近。 整整站立一天,无名已显委顿,就算是王思千,神采也似乎有所挫敛。 (子时快到了…机会,不能错过。) 和王中孤的判断相同,王思千正是打算把握住这一机会寻求突破,深深呼吸三度,将心意澄定下来。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 默默回忆那些庄严肃穆的语句,王思千努力让它们化入自己的心底,将自己调节到最为自然的状态。 (忘情鬼召…给我破罢!) 双手发力,王思千将一直也苦心压抑的力量完全释放,手上白光蓦地大盛,炽烈有如正午阳光。这蓄势已久的一击,果然收到惊人效果,王思千几乎可以感到,那曾似乎坚不可摧的咒墙,若冰雪逢阳,正在被强行化开。但,这仍不能令远方的王中孤动容。 (很好的战术…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但,吾儿,若果只有这个程度,你仍然不能够胜过为父…) 一直也清楚掌握着每个细节,但当王思千开始全力突破时,王中孤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这样的他,就忽略了另外一个细节,一个小小的细节。 ……咒墙内部,无名的手上,再一次有白光漾起。 -------------------------------------------------------------------------------------------------- (…还不行吗?) 已持续了将近一杯茶的时间,而王思千更知道,这段时间内自己的消耗,就不下于整个白天的付出,黄豆般的汗珠,已开始悄悄自后颈渗出。 (…我,我已经做出最大努力了…为什么…) 汗落渐急,王思千更开始感到急燥,但…却不完全是因为无力。 修习尚浅,阅历也是甚少,王思千并没法真正体会那种发之于心的俨俨风范,更谈不上合德天地,合明日月的那种无碍无违,更多是按照前人记载,以诸多严格律条来约束自己,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一一绳灭,过程中所产生的那些反挫冲突,便被他一一掌握,内化入心,从而将自己的力量提升。 (灭人欲,存天理…) 犹豫再三,王思千总是不敢面对自己心里的那个真实,但,尽管他竭力躲避,远方的王中孤却发现了些些端倪。 (力量的波动非常古怪…吾儿,你在犹豫?你明明似乎还要更强的余地…) 从未曾被任何人勉强要来放出无名,王思千始终也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可,当事到临头,他却出现犹豫…这就非常奇怪,但,阅尽世事,也深知自己儿子,王中孤很快已想到答案。 (是这样吗?还有深藏而不肯放的东西,不肯割舍进来将自己强大的东西…吾儿…) 汗滚滚,白光愈烈,浓得让王思千已经没法看清楚对面的无名,但凭感觉,他却知道对方此刻还较自己更为辛苦。 (我答应过你…我答应过你…我要有言而信…我…我…) 犹豫再三,却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双手开始微微颤抖,王思千竟似已站立不住。 (但是…但是…) 犹豫中,王思千缓缓扭过头,在这拼到最激烈的时候,他缓缓扭头,看向李伦。 “伦…” “嗯?!” 怔了一怔,李伦突然感到很开心,不觉已是开颜。 “小千你累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不要不好意思吗,抗不住就是抗不住了,不丢人的!” 苦苦一笑,王思千面容却蓦地抽搐,微一分心,他已被鬼咒强力反击,更将之前已经抢下的部分阵地丢失。 “啊啊,对不起,不和你说话,你不要分心啊!” 笑着,挥挥手,同时,若有预感般,王思千也再一次封闭自己的五感,但,那却没有阻止他听到李伦的最后半句话。 “…小千很棒的,一定能放出小无,我相信你。” (嘿…一定能吗…) 面无表情,心底却如有狂飚,那是王思千根本无法分辨的感觉,也是他根本不想体验的感觉。 (但是…说话一定要做数…我…我是有种的男人…) (…而且,这样,父亲他,他也应该会高兴吧?) 随即,有激昂啸声,自王思千口中扬起,若龙吟,若鹤唳,清越异常,直薄云天! 长啸声中,王中孤终于勃然变色,因为,他便有足够的修为和阅历,能够听出那啸声下所藏的东西,能够,听出一些也许连王思千自己都没法清楚捕捉的东西。 那是伤,是痛,愤极之痛! 感同身受,同时,王中孤更感到施加在鬼咒上的压力在不断增大,而这,也终于使他下了决心。 (不能再犹豫了!) 右手依旧按住大树不放,左手迅速按住了左手臂弯,王中孤口中喃喃,念诵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但立刻,他的脸色再一次因震惊而改变。 (怎么会,鬼咒竟然遭到了内外夹击,而且…) 未及想清,巨变已经发生,清脆、微弱,却连绵若水的断裂声不断响起,之后,空中更隐隐出现了巨大而色作七彩的半圆,将整座水墅罩住。看在王中孤和王思千的眼中,都知道,这是那无隙咒墙已在破裂,所谓七色光彩,只是月光在破裂处折射而生。 (已经撑不下去了…) 面色愕然,更有苦笑,王中孤并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收场。 (嘿…) 哗然响着,鬼咒片片崩碎,看着这,王中孤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呜…” 觉嗓子一甜,急要压回去时,却晚了半步,血喷出,殷溅一片,喘息几声,王中孤抬手按住胸口,脸上阴晴不定。 (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结束…) 苦笑着,王中孤没有向前,而是敛衣退入黑暗。 -------------------------------------------------------------------------------------------- 鬼咒终于崩坏,十余年心愿终告成功,但,好象一点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他两手仍然虚虚的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看着他,李伦突然感到很害怕,就好象,有一些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千哥…” 低低的,无名向前迈出,在将要通过原先咒墙所在位置时,他微微犹豫一下,似仍在担心,但下一刻,他便踏出了特别用力的一步,踏过了那已将他囚禁二十多年的无形牢笼。 “…谢谢你。” 非常真诚的话语,但王思千只是淡淡一笑。 “不必客气,一切…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态度很温和,并伸出一只手和无名握住,却少了一份过去习见的热忱,比之只是第一次“接触”的人的无名,王思千的动作反而更显僵硬,同时,王思千招手让李伦过来,也牵住了她的手。 “伦…无名。” 似乎下了决心,王思千将无名和李伦的手缓缓放在了一处,当无名将李伦握住时,他慢慢松开,抽回了自己的手。 “昨天晚上的话,我都听见了…所以,无名,伦,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谐老。” 第八节:归来!两年后的重逢 “为什么?” 秋日登高,最能爽人心胸,但,正负手于山巅,任大风将衣袂猎猎卷动的王中孤,神色却非常严肃。 “我一直以为,你是想娶伦丫头的。” 静静站着,王思千的神情非常恭谨,但,也很认真。 “…因为,因为很多原因。” “因为,仁者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无名他比诸我根本可说一无所有,再与他争夺些什么…我不能这样做。” “因为,君子一诺千金,我曾发过誓要放他,就一定要放他,为此而付出什么,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因为,我有我的责任,我要变强,要带领整个王家,我…我还要太多事情要做,不能被一些事情羁绊。” “因为…” 轻轻挥手,阻断掉王思千的说话,王中孤沉思一时,道:“理由…这些都只是理由…但既然儿你不肯把原因告诉,那我也就不想再听。我只是想知道,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伦丫头?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到想要娶她?” 木然站立,王思千嘴角微微抽搐,甚么亦没有回答…但,看着这,王中孤亦不再需要“听到”他的回答。 父子天性,他已几乎可以“感到”自己这儿子的痛,那种感觉,就较“听到”还要更加强烈和直截。 (儿…) 亦感苦涩,王中孤却无话可以安慰,久历世故的他深深知道,有一些伤,是唯有时间才能医治… 长长叹息,王中孤转回身去,看那一山松涛,在山风中上下起伏,但,呼啸声中,却又有低低,低低到嗫嚅的声音转来。 “…而且,这样的话,父亲…父亲您也应该很高兴吧?” (什么?!) 身子剧震,王中孤闪电般转身,却只看见一个背影,一个坚强着挺直,却又透着不甘和委屈的背影。 “伦…我和她本来就不可能吧?我们是士族,伦…他的父亲只是王家的门客,是连郡望都叙不清楚的寒族…您也好,族中的长老们也好,不可能容忍她成为琅琊王家的新妇…” 拳头握到几乎将自己的骨头也都捏碎,但,王中孤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转回身子。 “你,继续说下去。” “无名的事情,我…我也知道我错了…我,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无缘无故的下鬼咒…您一定很不高兴,我知道的…我…我不能再惹您生气了…” 默默无语,王中孤用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一种,他二十多年来都未再有过的冲动。 立足山巅,王中孤一眼看去,只见着峰峦起伏,白云漫野,可不知怎地,他却似乎见到一个孩童,在努力,在拼搏,在希望引起他父亲的注意,在希望取悦于他的父亲。 (只是,只是为了让我高兴吗,吾儿…) 压制感情的努力,却因再一句说话而险险崩溃:声音愈来愈低,王思千道:“而且,我也听说…听说父亲您邀请了葛仲那骗子来…我,我也不想弄到非要让那骗子当大家面说些什么我和伦的八字不合,说些什么小伦会克长妨夫之类的鬼话…” 两手交叉在身前,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王中孤努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原来,你知道了…那么,儿,我也想问一句,那种话,你会信吗?” “不信。” 坚定的语声,明显的反映出王思千的态度。 “我从来都不相信命理之说,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些鬼话,我不相信人的‘未来’会在未经努力的时候就被‘过去’注定,而且,我相信伦也不会信…但,我还是不想让他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说出来,我就必须要‘相信’…” 声音渐渐沙哑,王思千终于道:“因为,这是老爹你的主意,因为,我不想再当面和你的主意作对了…老爹。”说到后来,声音已在哽咽。 另一边,王中孤的身子已完全僵硬。突然间,他惊觉到自己的儿子真已长大,惊觉到自己这儿子其实有多么体贴,多么懂事。 (也许,吾儿,我们都错了……) 完全放弃了压制自己感情的意图,王中孤任那泪水流下,任那二十多年都未出现的泪水痛快流下。 山之巅,风劲吹,两个背背站立的男人,因为各自的理由,在默默流泪,如是,良久,才各各安定了自己的心神。 “那么,吾儿…下面,你打算干什么呢?” “首先是帮助无名和伦安定下来,然后,我想出外游历一段时间。” 用很低沉的声音慢慢说着,王思千表示说,虽然成功击破鬼召,但自己并不满意。 “人欲…我想,它的最终境界应该是‘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样的随性自然,而不是我现在这样,强行用格致功夫来导欲顺性…但,我暂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积累出这样的境界,所以,我想出外一段时间,游历一些书院丛林…” 喃喃的,王思千说,这样,也许还能在地藏诀上取得一些领悟,但听在耳中,王中孤就知道他完全是言不由衷。 (你想逃吗…但…) 沉默良久,王中孤却没有反对王思千的意见,为未来计,王家家主也的确需要建立起深厚扎实的人脉,既然决意托情山泉一段时间,便大可借此机会安排他增强与佛道两门中坚阶层的熟悉。 “很好,吾儿…便随你心意去做吧。” ------------------------------------------------------------------------------------------------------------------ 帝少景十六年,秋,韩州,历梁府,平阳县城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整齐的读书声,琅琅悦耳,几十名孩童随着先生的指挥,摇头晃脑,念得正不亦乐乎。 书塾座落在县城的边缘,紧挨着当地俗唤作“羊墩山”的连绵山脉,院子不大,房屋也普通的很,但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爬满了藤藤蔓蔓,看着自有一份韵味。 孩童中显无富家子弟,穿得都是粗布衣裳,补丁累累,倒是那先生,着身纯白儒袍,料子似乎不菲。他不过二十四五岁样子,身量较常人稍高,甚为修长,笑容虽然淡淡,却很是精神,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也因着他,这屋里的一切虽然简单普通,却都显着极有活力。便连那些孩子,也都显得一个个精神奕奕,绝没有个磕头打盹的。 “好啦好啦,吃饭啦!” 爽朗的招呼自院里传来,听到这,学生们哗的一下炸了窝,纷纷住口,却也不敢乱跑,都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先生,那先生苦笑一声,将手中书放下,挥手道:“吃饭去罢。”说着就揉眼,似乎有些倦意,那些学生却顿时热闹起来,纷纷向外乱跑,一边还七嘴八舌道:“师娘,今天吃什么呢?”就听那爽朗声音笑道:“今天有好的,有水磨豆腐!”就听又是一阵欢呼。 “伦…” 苦笑着,那先生也从屋里踱出。 “说过多少次了,要到正午再吃饭,你看看…”说着抬头,眯眼瞧瞧太阳,笑道:“还得有一两刻呢。” “小莫…不要这么死心眼吗?” 嘻嘻笑着,根本不理他,那“师娘”拍拍先生脸,笑道:“你是从来不觉饿,可也不能不管别人啊,我饿了,这些小家伙也饿了,他们天不亮就跟着爹妈进城,吃得很早地,和城里人可不一样…”说着已又指挥道:“快点快点,你们几个,把饭盛出来!” 吃饭的地方,就是院子的中央,露着天,摆一张有些歪的长桌子,上面三大盆菜,热气腾腾的,却都是素菜,只一盆中有点豆腐,那群学生早已各各捧碗坐好,眼巴巴的,都在瞪着那豆腐看。 咳嗽一声,那先生在上首坐定,学生们一齐起身,恭恭敬敬道:“莫老师好,师娘好。”那先生一笑,道:“吃罢。”,只听一阵欢呼,桌上便尽是狼吞虎咽之形,先生方欲举筷,早听人咬耳朵道:“你别动豆腐,让小家伙们多吃一点,我单给你炒了一小盘,藏在厨房里了…” 忽有一个甚为温和好听的声音笑道:“倒来的巧,正是饭时,无名,伦,有我一碗么?” 一怔,两人同时,见有满身风尘的青衫客,带着笑,站在篱笆的外面。 立刻认出来者,那先生很快的站起,可同时,另一个人却比他更快,迅速的从长凳上跳起,并发出了充满喜悦的尖叫。 “小千…你这两年死到那里去了?!” 第九节:连横!化功诀的新变化 久别重逢的喧闹,很快已化作宁静,宣布说先生今天有事,放假半天,李伦把那群欢天喜地的孩童统统带上后山去玩,把两个人留在书屋里面说话。 “这两年,我跑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如果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 …… “我种的花在这镇上很有名呢,一会儿带千哥你看看去。” …… “特别是有两个和尚,很好玩的两个人,我和他们约了今年冬天再见一次,如果你到时没事,我们一起跑一跑好不好?” …… “从这儿走,后山里有一处泉眼,很少有人知道,水好极了。” …… 带一点兴奋的,王思千说着两年来的见闻,同时,莫名也很高兴的讲述着他生活中的一切,但很快,两个人就开始感到无话可说。 两年不见的朋友,原是会有很多话说,但同时,两年不见的朋友,彼此间却也会无话可说,因为,彼此所置身的世界已不相同,彼此的梦想与努力已没有交集…纵然指囤之意不减,挂剑之心长存,但,那却无助于相坐把酒时对共同话题的找寻。 “对了,怎么改名字了?” 终究是世家子,王思千在人情往来上远较莫名成熟,气氛微一僵时,他已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要再启话题,同时,也想到了那原本就令他甚感好奇的变化。 莫字私塾…塾师莫名,这打听来的名字本来就已让他感到奇怪,而当听到理由之后,他则是更加哑然。 “是李伦的主意?” “嗯。”带一点苦笑,莫名表示,当初两人成婚之前,李伦就一直拗着要他改名字。 “我才不要嫁一个姓无的,将来小孩都不好起名字,叫无聪明无健康的听着很难受,可要是叫无病无灾…那就更别扭,所以,你改了改了吗!” 因为这样的理由,无名就变作了莫名。其实,其依李伦原来意思,是要连姓带名统统改掉,但莫名偏也莫名固执起来,就是不肯,李伦也只好依他。 “哦…” 笑说几句,王思千心里却有些说不上的滋味,当年他虽然忘情远走,但此事最乃天下第一无奈无法无可消磨,以他二十五六上的年纪,又怎能真正忘怀,上来半年里面,每每想起,总是腹中如割,虽然也总能强运格致功夫,制欲明道,因此反而功力又有增益,但…这样子的“因祸得福”,却始终非其所望。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他奔走四方,见识风度日长,俨然已侪身天下有数人物之列,他人提起,渐渐不再只将他当作“人王之子”,心意也已渐渐平静,因此上方敢再来看望两人,但虽然如此,见着两人相谐如画的日子,纵一看便知清苦,却仍然有一股子难说难道的意味萦绕心头。 “对了,你们当初不是在人家里作西宾的吗?怎么现在自己出来办塾啦?出息会比原来好吗?还是…” 皱皱眉头,王思千道:“卢老三不知底细,为难了你们?”说着眼中已有寒意。 当年想要安顿无名,却又不愿将事情弄至太为人注目,王思千仅教王家的一名门客执了自己的名刺,称这是“王家故客之子,甚娴诗书”,将他荐到外郡一名士绅府中做了西宾,毕竟,以他王家少主的身份,若果亲自出面请托,怕反要累的无名在那里席不安寝,卢家也算是地方上有些头脸的人物,家中殷实,复看在王家面上,想不至亏待,谁想才两年时间,今日一见,已告离馆,着实令王思千好生不快。 “啊啊,不是的,是我自己辞的。” 一笑分说,莫名表示自己是主动离去的。 “卢员外对我很客气…但那种富贵之家,我和伦都呆不太惯,加上我也不喜欢镇天介围着几个被惯坏了的小鬼转,所以合计一下,就辞馆了。” “哦…” 略觉好受,王思千却仍感不解:那些孩童并无一个有富贵之相,显然都是穷苦出身,能不能拿得出“束脩”都可疑的很,估计更谈不上什么年礼节礼。 “嗯嗯,我只收很少一点点学费的…至少,要把他们的饭钱收回来吧。” 笑的很开朗,莫名表示说他们有别的经济来源。 起身带王思千走到另一间屋里,见有几排书架,扫的一尘不落。 “其实我一直都想开一间书铺的,当初辞馆也是因为攒了一些钱,觉得够了…” 志愿本是开书铺,私塾才是计划之外的副业:这些孩童几乎都是周围乡下农户之子,因为父母来县城里卖菜做工,家里没人看管,只好都带过来。 “他们也没个管束,就只是乱跑,后来伦就给我说,反正书铺也很闲,不如办个私塾,把这些孩子收起来,倒不一定教四书五经…” 反正也很少有人会有机会赶考得中,莫名主要是教他们一些常见字和算术,还有就是安身立命的道理。 “能写自己名字,能看懂老爷的告示和衙役们带来的字样,能算一点帐…虽然也没大用,但应该会对他们有些好处。至于钱吗,就算我想收很多钱,他们家里也交不起啊,所以干脆就算了。” (一点仁心…无名,你真得很善良) 微微的有一些感动,却不肯说出来,王思千默默点头,翻看着架上的图书,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却渐渐皱起。 “只卖这种书…莫名,你真能挣够吃饭钱吗?” 从来都不是那种不懂世务的贵家子,又有这两年浪游天下的经历,王思千可以说是“很知道”稻梁之术,至于各地有名书铺,更是他从来不会错过的地方,所以,一看这些架上书,他就皱起了眉头。 “以史地之书为主,杂有文赋,嗯,也有不少农桑医书……完全没有入试讲章,也很少有稗官小说…这些书,在这样的地方,你能卖掉多少?” 苦笑一声,莫名却表示,也没有王思千想象中那么差。 “靠培育吧…慢慢的,现在也有一些人喜欢看了。那怕只有一个两个也好,我总相信,会多起来的。” 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莫名表示说,他相信,有价值的文字终归会得到其应有的地位,而他所最不愿意做,就是去转播那些在他心中“没有价值”的东西。 这样的执着,令王思千动容,却也令他苦笑:因为,莫名,实在并没有多少这样执着的本钱。 “可这样下去,你授馆时的积蓄还能用多久啊…我帮你吧。” 毫不犹豫的伸手入怀,却被莫名阻止,这就令王思千有一点不快。 “和我也要客气吗?” “不是啊。” 笑着摇手,莫名表示,有王思千这样的朋友,他很高兴,也很放心。 “其实我和伦早就商量过了,如果撑不下去了,就找你打打秋风…我们本来就拿你当最后靠山的。” 听到这样的信任,王思千微觉好受,但“我们”两个字,却又令他被微微刺痛,略一分心,便没听清莫名的说话。 “…这笔财源很意外的,不过正好及时,我们都很高兴呢。”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财源?” “嗯,我说花啊,有人愿意买我们这儿的花呢。” 被莫名带到屋后,王思千只觉眼前一亮:两分来地上,长满野花,虽然没什么名贵品种,但这种晚秋时候竟然还有花开,已足够令人惊羡。 “喂喂,你们怎么种的,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这么好的花开?”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啊。” 同样很迷惑的样子,莫名表示说这里本是荒地,有一些野生花草,李伦若闲下来,就会拾缀拾缀,有时也会拉着他一起帮忙。 “本来吗,我们搬来时都是夏天,也没指望它们再长,就是想帮着他们到掉冬,可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越长越好,最近还开花了。” 秋日开花,那实在是很希有的事情,也引起了县里面几家酒楼和当地士绅的注意,几经商量的结果,到最后,有人愿意出十五两银子来买这些花草。 “十五两银子?我看你这块地也不值十五两银子啊!” 既知道朋友在经济上已没有问题,王思千也就不再勉强,但笑着拍拍莫名的肩头,他还是要他答应,如果需要的话,千万不要矜持。 “放心啦,千哥,我还没清高到连朋友都不要的地步吧?” 说笑着,两人走回院中,王思千眯眼看看,笑道:“李伦还没回来呢…咦,你们还没要孩子吧?”莫名点头道:“唔,还想再等等…”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千哥,你上次教我的化功诀…”王思千一怔道:“怎么,有不对么?” 当初将其安顿之后,王思千远行之前,向莫名表示,可以传他一路拳脚,打熬身体,亦可自卫,谁料莫名却独独只愿学那将他放出来的“琅琊化功诀”,这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用的技巧。 拗不过莫名的坚持,王思千最终还是将化功诀传他,但此后的两年中,他却会偶尔为这一决定担心:虽然无用,但在原理上来说却是繁复无比,对没有任何法术基础的莫名来说,实在很有可能走岔。 面对王思千的担心,莫名却笑的很开心:“没有没有,我是想给你说,我发现哪,还可以…”话未说完,忽听有人粗声喝道:“姓莫的,还不给我滚出来?!” 目光棱动,王思千面无表情,缓缓扭头,见有四五条汉子正向这边过来。 “莫名…怎么回事?” 苦笑一声,莫名指指屋后,道:“还不是这些花害的。” 深秋花盛,这在为莫名夫妇带来财富的同时,也为他们带来了困扰:被一些风水先生认定为“宝地”并大加渲染,就开始有人想要谋夺这块地方。 “这些家伙,前几天已经来过一次了,威胁说不搬就砸…很野蛮啊。” “嘿…” 低低冷笑,王思千的眼中已有怒意。 “莫名,你不要动,我来料理。” 纵然表露身份并不妥当,但一种不悦却在将王思千燃烧,使他甚为希望展现自己的神功,展现自己的身份…展现,一些莫名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伦不在…嘿,我在想什么?!) 惊觉到自己的思维似乎在走向一些“可耻”的地方,王思千迅速收摄心神,同时,已听到莫名在很从容的说话。 “不用不用,千哥,不用麻烦你的,我自己来好了。” “可是,你…” 微感错愕,也带着一些不放心,王思千一眼看去,已知道那几人的深浅:固然只是些受人钱财的寻常地痞,却也都身强体壮,前几个手拎棍棒,未一个腰上还别了一把菜刀,皆一脸凶相。对王思千来说,他们固然是连虫子都算不上的小人物,但,对从来也不曾习武的莫名来说,这恐怕就是一些翻不过去的山峰。 “请相信我啊,千哥。” 微笑着,莫名走上前去。 “没错,我只学了化功诀,这在四千年来一直被你们王家认为是‘无用’的功夫,可那并不等于我不能自保.” “千哥,请对我有信心一些,这事情,我有信心自己处理好的…” 接触已不是第一次,莫名更不是一个会和人用污语对骂的人,所以,很快,事情就发展到要用暴力解决。 按照莫名的讲述,前一次这些人来的较晚,刚好赶上他那些学生的父母过来接人,众怒之下,那些人灰滴溜溜的逃去,许是吸收了那个教训,这一次选在午后,家家闭户,果然没什么人来。 (莫名…你真行吗?) 担心,很快就变作惊讶,当第一个人把棍棒重重砸下时,莫名不闪、不躲,仅是微微的抬起手,迎向棍上,然后…棍棒便不复存在。 僵硬着脸,那因用力过大而险险闪倒自己的大汉愣愣的站着,手中,手中是半截断棍,以及,很多正在随风飘散的白色粉未。 风吹过,逆风而立的莫名微微笑着,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轻轻放开手,手心中,同样有一堆不知那里的白色粉未,被风卷起,吹向前方。 “千哥,你看到吗,这变化,是我想到的.” 没回答,王思千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看着那四千年来,王家的任何一位先祖也没有想到的情景. 发出愤怒的吼,余下的地痞们似乎在相互壮胆,一起涌上,但,和刚才一样,当他们的武器被莫名接触到之后,就会有奇怪的“分裂”及蚀食“出现,不断蔓延,将棍棒也好菜刀也好的什么东西都统统化作齑粉。 (莫名,你…) 不同于那些不入流的地痞,王思千便可清楚的辨别和知道,每一粒的碎片,也都是裂做同样的大小与形状:边长约是百分之一毫的小小白色方块. (这是,将琅琊化功诀的力量经改造之后,直接贯注向实体,本来用着将不可见之法术化解的神功,当用向具体的实物上时,竟然,会有这样的变化…) 很快的,每个人手中也都空无一物,惊惶着,他们开始后退,并不追击,莫名只是淡淡看着他们,并将手握拳,举过头顶后,缓缓松开。 粉落如雪,洒在莫名的身上,脸上,衬着他那甚显“自豪”和“陶醉”的笑意。而一直也和他极为亲厚的王思千,在看到这力量及笑容之后,竟也不自由主,打了一个冷战. “千哥,这力量,我想叫它做‘连横’…你觉得怎样?” 第十节 山雨!浸浇中的崩坏 “索…” 轻响着,高约三丈,粗如井口的石柱,在王思千的当顶一击之后,无声无息的,分裂,崩溃,化做无数细微石粉. 粉腾如雾,一片白雾弥漫当中,王思千敛衣负手,飘然落地,石粉虽多,却没一点能粘到他身上. (这种变化,就比想象中的威力更强…莫名,你的天赋,实在不在我下…) 对王家神功的了解和根基只会在莫名之上,只一眼,王思千便已将这“连横”的关键之处抓到,而当莫名再将诸多细要之处详细说与王思千知道之后,他便更可在最短时间内将这“功夫”来理解和掌握,只七天时间,他已可用出完全不次于无名手中的威力。 (金属、木头或者石头…都没有关系,只要掌握到不同的区别,都可以将其迅速粉碎…) 唯一的障碍,在于生命:旁观时就有所察觉,当王思千与王家子弟喂招时就更加验证了这一看法,当那分裂接触到“人身”时,便会自动终止,而不仅仅如此,当尝试将这力量攻向树木花草时,皆告无功,这样的结果,就令王思千深为感概。 (也只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力量,假以时日,这将是一门不次于忘情诀的神功…嘿,王家历史上,第一门由外人发现的神功。) 缓缓步离,任下人们将练功的地方清洁收拾,王思千神情怅怅,竟若有所失。 (最后的优势,莫名,在你面前,我连最后的优势也没有了…) 负着手,王思千只觉自己正被“落寞”那东西从容包围,缓缓拉入名为“迷茫”的深渊当中。 严格来说,王思千或许有些算是“妄自菲薄”,身为“琅琊王家”未来的主人,他注定将成为整个大夏天下最有影响力的几人之一,地位、荣耀、无与伦比的财富…所有那些,都是莫名十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但,对有的人来说,所有这些,却都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在王思千心中,这些东西,也就不构成优势,不值得他去比较。 (我一直担心,莫名他没法保护你,但是……) 苦笑着,王思千知道,这样的“妖法”固然对付不了真正的强者,却足够威慑那些不入流的混混,更何况,在那日事后,他已交由自己的一名心腹悄悄出面,以“打狗也要看主人”的理由,让左近的王家势力负责起这“原王家门客孤女”的安全问题。而“妖法”之类的影响,他们当然也会悄悄的消弥无形。 这样贬低李伦的身份,实非王思千所愿,但练达如他却很明白,若果让人知道这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夫妇竟能够得到王家少主的亲自保护,却只会为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伦…伦啊,对你而言,我也只有这样的价值了…) 极注意秉礼自持,除初见时的一瞬心驰外,王思千始终也注意以“李伦”相称,少时也不知唤过几千几万遍的一个“伦”字,竟再绝口不出。明知道纵这样称呼,莫名也不会在意,但,王思千却还是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让那亲呢称呼出口,唯,在心中,他却从未有过第二个称呼。 一直告诉自己说,回来只是为了看一看自己年轻时的朋友,一直告诉自己说,相较自己,他们就太过弱小,不能不需要自己的帮助甚至是保护,告诉自己说…但,当终于见着那睽违两年的笑颜时,自己便知道,那一切,都正如父亲所言,只是“理由”,而非“原因”。 (真正,也是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想见你一面…见你一面,那怕,只是一面…) 见又如何?苦笑着问自己,当一切也都是自己主动放弃时,再执着于这“一见”又有何意义? (既不能相濡以沫,又不能相忘江湖…左不成,右不就,嘿…我这婆妈的家伙…真是没用) 心绪阴沉,王思千直到去见他父亲时也没有好一点,后来,还是他出嫁已久,最近回来“看看我大侄子”的姑母大大咧咧的闯进来,才将气氛缓和一些。 尽管出身高门,但这位姑母的感受力却几乎为无,一点都感觉不得室内的奇怪气氛,她大声说笑,高兴时还拍着桌子,之后,更把王思千拉上,和她一起去参加一个据说是“老朋友之女”的婚礼,对自己这妹妹显然没多少办法,王中孤只能苦笑着,挥手送别。 --------------------------------------------------------------------------------------------- “喂喂,我说思千,今天的新娘子,你觉得漂不漂亮?” “嗯嗯?啊?” 被莫名其妙拉去到某处婚礼的现场,莫明其妙的折腾了一整天,王思千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很累,现场很乱,除此以外,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 “就是今天的新娘子啊,姑姑不还专门带你跑进去闹洞房的吗?你没看清?” 看到很不高兴的脸,更知道那还可能会板的很认真,王思千一边努力压抑住打呵欠的冲动,一边随口应付道:“嗯…不错,是很漂亮啊,姑你的朋友吗,当然不会差了。” 顺带着拍了一个小小的马屁,王思千希望,这就能够让她把嘴闭上一会,让自己可以在这跑得不疾不缓的马车里睡上一会,若不是为了这样的理由,自己原是可以骑马回去,那样会快的多。 可,跟着,一句话却把王思千吓醒,也令他深深后悔,为什么不直接骑马回家。 “你也觉得很漂亮啊,那就好…”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姑母,毫无预警,便丢出了让王思千汗流浃背的底牌。 “…那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还没有出嫁,而且比她还漂亮呢?!” “喂喂,姑你…” 一瞬间意识到危险,本来还想努力反抗,但当想起自己这姑母一直以来行事的风格时,王思千便放弃抵抗,开始低下头,装聋作哑。 “…所以说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近三十,谈婚论嫁…我说,我辛辛苦苦讲了一路,你都听进去没有?” …答案,当然是没有,咬牙忍了一路,好容易熬进琅琊庄园,含混不清的打了一声招呼,王思千便闪电般破空而去,几乎震碎车门不说,更使等在车前的老家人不住点头赞叹。 “…少爷的身法真是越来越快了,咦,三姑奶奶,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 “呼…早该想到,姑从来就没热心过旁的事情吗。” 直逃到相信绝对安全的地方,王思千才软软的松驰下来,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不住喘气。“什么不孝有三,什么无后为大…嘿…咦?” 突然想到了奇怪的事情:自己出生时,父亲的年龄已然不小,三十有五方得子,在大夏,这实在是非常之晚的纪录,以这样想起来,那时候,应该也有很多人这样不停的围着他啰嗦吧? 当然,与今天的王思千不同,那时的王中孤早已娶妻,但,多年无子这种事情,在王思千实在是知道不少,而通常都会发展向何种变化,他也很是知道。 那么… ---------------------------------------------------------------------------------------------------------------- “…竟问自己的父亲为何不纳妾?你这孩子,在乱想什么事情?” 非常意外,王中孤几乎是在笑着责骂王思千,但当听了王思千的理由之后,他的表情却渐变严肃。 “你问我为何迟迟无子也不纳妾…嘿,很好的问题。” 慢慢的院中踱着步,到最后,王中孤却只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而答案,我却不愿说她出口,相信,儿你自己也已明白了吧?” 莫明其妙的说话,对王思千却已足够,或者两年前还不能,但今天,他却深深明白,有一些事情,是宁可永埋心中也不愿说它出口,因为,那怕只是让它从“心里面”走到“嘴里”,都会产生没法形容的疼痛。 …最痛的东西,就应该永远沉睡在最深处的地方,不要惊动。因为,那种东西,它并不能随时间而渐渐磨灭,时间仅能让它沉睡,让它渐渐的麻木,失去感觉,而若果惊动,若果不自量的将它惊动,那种感觉,便非任何未曾体验的人所能想象。 “儿,把手边的事情料理一下,过几天陪为父远行一趟。” 不动声色间已将话题转换,王中孤表示,日前再一次收到了来自帝京的密旨。 “前年的小事件,竟然带出了越来越大的风波…” 微微皱着眉头,看得出王中孤对此很不高兴。 “也不知道仲公公在搞些什么,竟连一星星的小火苗也不能扑灭…而且,丘家和敖家的动作也都莫明其妙,在想什么呢?” 所奉乃是帝光统的密旨,对王中孤深深信任,这九五之尊就希望孝水人王能够帮助他安定一些事情,虽然口气轻松,但“密旨”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切的不同寻常。 “…总之,我们先进京再说吧。” 将起程日期定于后日,王中孤微笑着告诉王思千,让他先去料理一些私事。“…不然的话,儿你也很难放心吧?” 沉默着,王思千深深施礼,转身离去,却听到,有低沉的声音,若有若无,传入耳中。 “既不能见,不如相忘…儿,向前看罢。” -------------------------------------------------------------------------------------------------------------- “李伦不在?送学生回村里去了?” 专程前来辞行,却听到说,因为两个学生家里的急事,使李伦要送他们回到山后的村里。王思千所见到的,只有正在上课的莫名一人而已。 没有见到…这应该令王思千感到失望,却又令他微微感到放松,矛盾的感觉,难以索解,而若要问他,到底是否想要见到…那问题,就连他自己也没法回答。 惊觉到似乎若恍惚而冷场,王思千没话找话,问那村子离这有多远,一语出口,方惊觉得自己的心思毕竟还萦绕李伦身上,所喜莫名倒没什么感觉,想一想,道:“嗯,也不算很近啦,走山路的话不到两个时辰吧?” 听到说是山路,王思千略略有些担心,怎说也好,李伦毕竟是个女子,一个人走山路,实在让人很难放心。 “啊?没关系的,回来她就不会走山路了。” 笑着,莫名告诉王思千说另外有修好的官路,从山下绕着走,虽然远一些,但好走很多。李伦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那个村子,每次如果一个人的话,就都会绕远一点走大路。 “其实伦她自己倒是蛮不在乎呢,总是说山路好走又快,不过我很认真的说过她几次后,她也就听话了。” 扁一扁嘴,王思千实在不很相信李伦也会“听话”,但…那又与已何干了? 想一想,王思千还是将自己的一些安排告诉了莫名,完全没有作态,很高兴的笑着,莫名表示了他的感谢。 “千哥,你确实是个好人啊。” ---------------------------------------------------------------------------------------------------- (好人…嘿,好人吗?) 直到离开莫名家很久,王思千仍然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缠绕着: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因头让自己不悦,但自己却确实就是不悦。 (好人…我是一个好人…是啊,我当然是。) 明明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却能使王思千的心情趋向不可理喻的灰暗,天空也在适时的凑着趣,黑云渐渐浓重,似乎要下雨了。 “云青青兮欲雨…” 昏暗的天色,此时却能令王思千感到快乐。微微的举起手,指向天空,长啸声中,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影,投入山林之中。 ----------------------------------------------------------------------------------------------------- 进入山林后不久,雨就开始落下,黄豆般大小,密密的落着,将已在枯黄的山林打的劈剥有声,若有千手万指,在一齐将满山的断弦残柱拨动,奏一曲苍凉寞歌,作于天听。 (很好的雨…) 缓缓穿行雨中,王思千已被这秋雨完全浸透,但不以为苦,他只感到很舒服。冰凉的雨水无孔不入的拥抱着他,使他放松…使他,可以闭上眼睛,仰面向天。 雨湿渗着头发,结连成一丝一缕的灰色水流,划过王思千的脸庞,而尽管紧闭着双眼,却有滚烫灼热的液体从眼角不住渗出,混入水流,不住落下。 笃力自持,便一人独处时,王思千也总是汲汲于收敛喜怒,所谓”慎独“二字,在他实是从来也不会稍有放松的右铭。但此刻,当即将再次远行的时候,当已下定决心永也不要再见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在这被大雨涤洗着的荒山时候,他终于让自己的心防松驰,让自己的泪水,共着雨水,一齐流下。…雨下得愈大了。 该去那里,该做什么?木然的问着自己,并事先便知道没有答案,但王思千此刻却不想在乎这些事情,在这似乎荒凉的让人唯可落泪的地方,便放纵自己一次又如何了? (后山里有一处泉眼,很少有人知道,水好极了…) (那么,去看看那水吧,那莫名和伦都喜欢的水…) 低低的笑,虽在雨中,笑声却干涩沙哑,王思千慢慢辨认着雨中的山路,沿着当初莫名提过的方向,去试着寻找那据说很好的泉眼。 但,他并未找到。 …因为,他听到了人声。 “该死的破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很低很低的声音,更被雨声杂乱,却能令王思千在一瞬间陷入僵硬和失神的境地,一种在他而言,已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事情。 “这是…” 怔怔着,王思千突然动了起来,用他最快的速度,采最简单的路线,将一切挡在身前的障碍粉碎,他疾奔向前,奔向那个隐约隐约的声音。 “这是…” 忐忑着,王思千甚至不敢去问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只是依着本能在不断狂奔,同时,神功自然流转,将落下雨水迫离身外不说,更迅速将身上的潮湿蒸干,很快,他已又成为那个被人熟知的王家少主,那个永远也都从容公平,用过人的智慧及宽容的气量去处理每件事情的王家少主。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奔近目标,王思千却渐渐放慢脚步,一种难以形容的怯懦,竟使他在已能依稀看清人影时反而失掉了继续向前的勇气。 (“近乡情更怯”么…嘿,这种时候仍在翻捡辞章,无可救药的东西…你有什么用处?) 嘲骂自己来增加力量也好,王思千就是不能再让自己向前,僵硬着在路当中,他眼睁睁看着前方,那被大雨浇的直不了腰的女子,怎样边喃喃咒骂着老天爷,边辛苦前行。 当距离缩短到连脸庞也能看清,王思千更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突然间,他竟感到害怕,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那已经几乎令他要再次遁入林中…但,就在这时,那女子,却似乎要分辨一下前方的路,用力抬起了头。 “小千!!!” 充满欢喜的呼唤,那女子更快速冲向前来,完全没有任何顾忌,紧紧的抱住了王思千。 “我就知道,小千最可靠了!” ------------------------------------------------------------------------------------------------------------------ “就是说,你每次说你绕道回来,其实都是走的山路,只是骗骗莫名罢了?” 扳着脸,王思千的声音很不高兴,但完全不在乎,李伦仍旧笑的容光焕发。 “那当然啦,人家不喜欢走大路吗,山路多好啊。但莫名很烦啊,总是念啊念的,没有办法,只好骗骗他啦。” “你…” 无言的苦笑着,但,王思千又觉得很舒服,很安慰。握着李伦的右手,告诉自己说这只是在帮她怯寒,和为她迫开雨水,王思千,很希望这段路就一直走下去,不要有什么目的地。 …但,再长的路,也要有个终点。 “嗯嗯,记住,小千你是在山下的大路上遇到我的,千万不要穿帮…知道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 口气很不高兴,但王思千却不知道,这是因为要陪着李伦说谎,还是因为,莫名私塾已近,自己已必须放开手。 -------------------------------------------------------------------------------------------------------------- 推门进去,却发现莫名不在,更把仅有的两把雨具都带走了。 “啊,糟啦糟啦!!” 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李伦非常惊恐,看在眼里,王思千居然有一点幸灾乐祸。 “莫名肯定去接你了,等他在路口接不到你,回来却发现你在这里…嘿嘿,要不要猜猜他会说什么?” “不要说这种话,讨厌啦!” 到最后,王思千苦笑着答应,会留在这里,陪李伦等到莫名回来,然后按照李伦编好的谎话,告诉莫名说李伦是被自己先碰到接回来。 “嗯,这就对啦。” 笑的无比开心,李伦伸出手,拍拍王思千的脸。 “小千就是一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交给你就没错啦!” 再一次听到这无比信任的夸奖,王思千却是五味杂陈,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正在他心里慢慢发酵。 “好人…我吗?” “当然啦,小千都不是好人,还有谁是好人…咦,你怎么啦?” 脸色数变,阴晴交错,王思千在僵硬了很久之后,突然扣住了李伦的手腕。 “但,伦,我就想问你…如果,我不想只做一个好人,如果,我不想再做一个好人…那,你又会怎样,会怎样了?!” ------------------------------------------------------------------------------------------------------------- “嘿,这丫头,果然又从山上偷跑回来了…嗯,还是先弄好姜汤再骂她吧。” 右手打伞,腋下夹着另一只伞,手里还拎着回来路上向人讨的生姜,莫名看着屋内的灯火,很安心的笑着,推开了门。 “咦,千哥你还在啊?” 很高兴的表示着对王思千的欢迎,但很快,莫名的笑容变得僵硬,因为,他感到了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似乎不应该的事情。 紧紧握着李伦的手,王思千在第一眼迎上莫名目光时尚有些怯缩,但立刻便坚定起来。 “对不起,无名…我可以给你一切,我所能给的一切,你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我要伦,我要她。” 这样意外的事情,就如同冬日震雷,使莫名一时间完全失掉了知觉,而当他终于回过神来时,也并没有立刻得到说话的能力,僵硬的嗫嚅了几下嘴唇,他并没有回应王思千的说话,而是看向了李伦。 “伦…你呢?你怎么想?” 神色同样僵硬,但又似乎已下定了决心,当听到莫名询问时,李伦深深的埋下了头。 “对不起…小无。” 良久,有怪异若非人间的笑声,在屋内扬起。 “很好…那么,我祝…不,我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十一节:愿!愿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属 红日当空,青庐覆门,吹弹之声交作,宾朋穿插其中,个个都笑的春光灿烂。 时逢吉日,“清河崔家”的公子正在迎娶“闻喜裴家”的小姐,两姓皆是韩东有数望族,累代官绅,是祖上出过将军宰相的奢遮人家,这喜事办的端是热闹:流水长席自门口摆出去,两首有一里来远,十里八乡的百姓,匆匆过路的远客,不管认不认识,只消拱一拱手,道声:“恭喜”,便可入席,当真是喧哗嚣天,喜气盈门,那也不必细表。 眼见的已是午时,主事人高声指使,一对新人并至堂前,两家长者高坐上头,皆是眉开眼笑,满座高朋啧啧声声,一对龙凤花烛劈劈剥剥烧的正旺,斯情斯景,端乃人生第一得意的时候。 却突然,有,凄厉的笑声,自不知什么地方,遥遥传来。 “恰逢大礼,野客来贺,愿…” “愿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属!” 一声长笑,万籁俱寂,只余下,那如来自鬼域般的恶毒“贺词”犹在缓缓回荡,所有的宾客亲朋都目登口呆,说不出话来。 本应愤怒,本应叱责喝骂,可是,那说话是如此低沉,又如此凄厉,带着千回百绕,挥不出,荡不开的阴阴鬼气,在大厅中缓缓回响着,那如同直汲于十八层地府的阴森,令每个人的第一感觉都是“恐惧”而非“愤怒”。 “谁,是谁?!”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那正笑的满面红光的新郎,几步抢到门口,他戟指喝问,手中虽无兵器,气势却是十足。 清河崔家原是韩东有数大家之一,并非什么寻常地主,虽然家风崇文,但亦有祖传武技傍身,闻喜裴家更不必说,逮其及盛之时,曾有“闻喜八裴”之誉,足与琅琊王家比肩,尽管没落已久,但毕竟也不是易与的,新郎跃出同时,早有七八人跟着扑出,两家长者却都端坐不动,更拱拳向周围笑道:“不知那里来的疯子,倒教各位见笑了…”周围宾朋便都忙起身还礼,中间却也有“琅琊王家”及“曲邹丘家”的使者,皆笑道:“疯愚之辈尽多有之,也做不得什么耗,但若误了吉时,却又不美,崔公不怪的话,我等倒愿意略效些力气。”见崔家长者一点头,皆自座上跃出,身法之佳,较先前诸人那又胜出一筹。 笑声渐近,已能看的清楚,是身材极为修长的一个男子,却不见面目,戴着一张巨大鬼面,望之使人生畏。另有一般事怪: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皆作黝黑,又隐隐透着一种奇异光泽,与寻常夏人大异其趣。 这人虽然来的无礼,却也来的邪门,诸人一时竟不敢造次,开口欲通姓名时,争耐他无礼的紧,只若不闻,袖着手一步步只是向前,如是数番,诸人到底耐心有限,几个性燥的便开始大声叫骂,那人却也充耳不闻。 诸人中有个性子最燥的,眼前如此,到底耐不住性子,又见那人只是呆呆走路,心道:“可不真是个疯子么?”大喝一声,跳将出去,道:“小子作怪,想死么?”说着一记“黑虎掏心”使出,那人却仍是不闪不动,竟就硬生生用胸口吃了一拳,身子微微一晃。 这人性子虽燥,手下功夫却也不低,乃是清河地方有名拳师之一,这一拳打出,便石头也须裂个缝开,孰料一拳打出,竟如打到空中一般,全不受力,倒险些自己手腕脱臼,心下不觉有些忐忑--已知对方只怕要较自己高明不少,唯一般可喜处,倒还没有还手。 正想下台势时,那人肩头微颤,道:“你的手…痛么?” 那拳师也不知什么意思,呆呆答应一声,那人微微点头:“我…我不痛。” “你打我的心,但我不痛…因为,我已经没有心了。” 那拳师被他弄得胡里胡涂,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倒是后面丘家那使者看出不对,疾声道:“这位师傅,请快些…”却听那人已道:“下面…该我来了。” 说着话,他轻轻抬手,缓缓落在那拳师肩上,一拍便提起,依旧是负着手,侧一侧身,施施然的过了那拳师。 那拳师被他一碰,便僵立不动,喉中咯咯了几声,突听“碰”的一声,整个人竟自行塌了下去,血肉飞溅中,惊呼声再度扬起,却已与方才完全不同。 …今次,终于,才是,那种发自内心最深处,无法形容,莫可比拟,唯有亲身体验过者才能明白的,那一种,恐惧。 -------------------------------------------------------------------------------------------------------------- “…只是轻轻一碰,就可以把人身血肉化水?” “不是血水,没有那样的水…那是一种粉未,非常细小,用肉眼没法分辨的粉未,深黑色的粉未…流动起来,似乎象是水,但绝对不是…” 说说,就要停停,还杂着吃力的喘息,因为说话的人已受重伤,整条左臂连同一部分左肩已完全消失不见,由胸至腰上皆满布着深黑的伤口,每处也是整齐的球形,上面还有一些火烧过的痕迹,灼成焦黑的疤。 “我试着和他过了几招,却根本就没法伤到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微微点头,王中孤一边为说话人上药,一边道:“是幻术么?” 那人吃力道:“可能是,但不象,一点儿‘法术’的感觉也没有…而且,裴家的人…也完全没有头绪…” “哦…” 轻轻点头,王中孤脸上仍然笑得从容淡定。 “…这样说来,还真是有点奇怪了。” 从容起身,他在一只银盆中净了手,道:“我都知道了,你安心歇着罢。”见那人渐渐闭目睡去,便轻轻退出,将门带上--脸上笑意早已散去无踪。 沉吟一时,他似已有主张,方轻轻击掌,立时有人自树荫中转出,垂手道:“家主。”便闻王中孤沉声道:“给我找思千来。” -------------------------------------------------------------------------------------------------------------- 又逢吉时,鼓乐并作,但在亲族的脸上,却还有着挥之不去的忧意。 一个多月以来,这数府之地的每一对新人就始终在被这样的忧意笼罩着。 “愿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属!” 每当婚礼进入高潮时,这奇异而又可怖的“祝词”便可能出现,伴随其的,是鬼面黑肤,不知身份的怪人。每一次,他都会将新人擒下,逼迫他们在天地祖灵前立下誓言,相违一生! 这样的恶行,当然不会不被反抗,但力量怪异无比,这人似乎随手就能将包括“人身”在内的任何东西粉碎瓦解,依靠之,他就将所有敢于反抗或是阻止的人击杀当场。 但,不知为何,他却从来不伤新人,多次以其父母之命为胁,迫其立誓,他却从来不会对新人施以一指之力,不过,当然,这样之的“仁慈”,并不能使别人对他多那怕是一点点的好感。 四十一天,破坏婚礼二十六起,虽然这只占到期间婚礼数目的几十分之一而已,但,却已成功的将每对新人的快乐也都罩在了巨大阴影下面,甚至,有过家中长辈在婚礼结束后长长吐气,感叹说:“逃过一劫了…”的黑色笑话出现。当然,也有心怀恶意的失败者,冒充这身份去破坏心上人的婚礼,却在败露后被痛打到要逃向官府求救的荒唐事件。 已行至结缡之礼,唯母亲太过紧张,手抖抖的,怎么也系不好那块汗巾,门外前来迎娶的新郎脸色已有些焦急,时不时的看看天色,又伸手去抹汗。 终于系好,满屋人都松了一口气,两名侍女过来将新娘扶起,家中长者一挥手,鞭炮劈啪声中,门口桥夫早已起身,动作之快,倒象是急着要去逃命一样。 眼见到新娘便要上桥,一院人皆喜笑颜开,便有几个嘴快的道:“我就说吧,那怎么巧就到咱家了…”旁边早有老成的一巴掌打过来,看的孩童们只是嘻笑,新郎也只是笑,竟有些傻傻的样子。 一片欢乐祥和之中,却,终于有每个人也不愿听到,不想相信的声音出现。 “恰逢大礼,野客来贺,愿…” “愿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属!” 长笑声响,一片哑然,寂静当中,忽听“哇”的一声,却是新娘哭了出来,跟着扑通一声,是新郎从马上掉下,两眼紧闭,竟已气昏过去了。 依过往的“规矩”,长笑之后,那鬼面怪人很快就会出现,将婚礼破坏,将幸福毁灭,但,这一次,却出现了不同的事情:直到过了很久,直到众人已等到开始“惶恐”甚至“焦躁”之后,才有挂着温和笑容的男子出现,告诉众人,一切都可以继续,不用再担心了。 “在下王五,奉我们少家主之令,恭送一份贺礼,诚祝两位白头谐老。” 第十二节:惨败!宿命之决的第一战 数十里外,地形微微起伏,是大片相连的油菜花田,时值孟春,正是开的最灿时候,亮眼之极的金黄色连绵若海,中间嗡嗡轰轰,是许多蜜蜂正在忙碌不休,时而一阵风过,吹起几片金瓣,逆风而飏,煞是好看。 花田中,王思千与那鬼面人静静对立,距约十步。 将之前被破坏的婚礼地点逐一统计,王思千就能大约计算出对方的活动规律,之后,他更能做出大约的判断,等待在这嫁女之家的附近,当那鬼面人出现时,他就能抢先一步,挡在他的前面。 相信自己完全知道对方的身份,王思千有太多不想让其它任何人知道的话要和他说。而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意图,一个无言的对视,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向野地奔去。 “你…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王思千先开口。 “那一天…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你,你去了那里?” -------------------------------------------------------------------------------------------------------- 一年前,大雨当中,王思千做出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强夺李伦回到身边,之后,更向其父亲摊牌,表示自己不会再娶其它任何女人。 “和你一样…父亲,你当年宁可无子,也不肯听从祖父他们的意见去纳妾…而我,我也一样。” 说着决绝的话语,口气中却仍有哀求,王思千更还记得:当初,王中孤是怎样僵立良久,方发下命令,要立刻筹备“少主人”的婚礼。 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在远方引出了巨大的余波,因为这计划外的婚礼,王中孤再一次取消了远赴帝京的计划,而很快,他们就听到消息:当今太子“丧心病狂,暗藏甲兵,妄行厌胜”,被其弟皇二子少景举发后尤不知悔,更竟然“意图作乱”,却到底“未体天心”,终告败亡。 看似完整的故事,却只能换来王家父子的冷笑,精熟史籍的他们,当然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此而深深自责,因为王中孤就是一个甚为重视皇室内部之礼法秩序的人,他更相信,如果自己及时赶赴京城,必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世家的内乱,对家庭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干系,但帝姓世家的内乱,那却就往往会发展成收不了场的巨大事件,一些会把以百万计的无辜百姓也都卷入的事件。”始终笃信这一点,王中孤对这次事情的不满可想而知,到最后,还是事件的主角亲自赶赴琅琊,才将一切开解。而那一次会面,更使王思千对他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甚执礼节,并首先就向王中孤表白自己决没有逼迫帝光统去作太上皇的意思。 “南苑凄清西苑荒,淡云秋树满宫墙…那种事情,我绝不会做,我所想要的,只是尽快明确我这‘未来皇帝’的地位,以杜绝掉可能出现的变化。” 不多的话,却完全抓住王中孤最在乎的要害,而看出王中孤仍带不信任,这当今太子更做出明确的解释。 “在我而言,帝位‘现在’并没有意义,我所需要它,是为了‘将来’。” 肯定的告诉王中孤,可能引发新一次帝姓战争的火种已经出现,尽管今天还未足道,但未来,却一定会成为连天宫地府也要为之战抖的强豪。 “那是我最喜欢的朋友,那是我最欣赏的对手,那是我命中注定的宿敌…终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大军出现在帝京之外,而如果是我那兄长…嘿,太平时代也就罢了,若面对真正的强敌,他便只会在压力中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并最终将一切也都丢掉。” “…那样的话,倒不如现在就由我来接收一切的好。” 说着可称“狂妄”的话,却完全不令人有“虚张声势”的感觉,从容对坐,侃侃而谈的他,终于令王中孤在叹息中缓缓点头,并他送离琅琊庄园,而对他甚为欣赏和认识先前那太子,王思千更觉得这或许真是更好的一个选择,特别是最后,当送他去往驿路的时候,他对王思千“若有这样的相信,又为何不现在便把火苗扑灭”的疑问,给出了堪称豪气干云的回答。 “因为,那是我一生的宿敌,因为,那是我必须尊重的对手,因为,那是我希望能够公平击败的人…若不给他成长的机会,便也等于斩断了我自己提升的空间,所以,我要等他强大,和让自己也强大起来…最终,我将向他证明,是我,我比他更强。” 送走新太子,王中孤意兴已是萧索,已逾六旬的他,不愿再入帝京,从此开始了半隐居的生活,而王家的日常事务,更开始被逐渐转移到王思千的手中。 曾令王思千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出现,对李伦极好,王中孤很容易便将其接纳,而因为有他旗帜鲜明的支持,王家内部的反对声浪也很快便平息下来。 之后的一年中,一切都可说是称心如意:尽管李伦一直未能有孕,但当王中孤及王思千对此都不在乎的时候,那也就不是什么问题。唯一会令王思千时而心忧的,便只有无名而已。 那一天,冲动之后的王思千,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无名,几乎是用逃的离开了那里,而第二天,当他冷静下来时,却已经再没法找到无名:尽管运用了王家所能运用的一切资源,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无名…似乎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时隔一年,能令王思千心生愧疚的“老朋友”终于出现,更成了能将拥有六级力量的武者信手重创的强人,这对王思千,实在是一件喜事,尽管他的确做出了堪称乖吝霸道的恶事,但…王思千却固执的认为,这都不是问题。 “我能将他带回来,和让这一切停止,那鬼面不会再出现…至于那些死了和伤了的人,他们的家人,会得到最丰富的补偿…而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无名被当成凶手讯问。” “因为,儿…儿你就认为你自己才是这一切的凶手,对么?” 伫立在巨大的古槐下,背对着王思千,王中孤的说话尖锐如针,而听着这,王思千仍然非常平静。 “对,儿本就是这一切的元凶。” “…是我,就算一定要有人承受这一切,那也更应该是我而非无名。” 叹息着,王中孤同意了王思千的意见,并作出提醒。 “但,儿你却最好不要以为你能很容易的将他带回来,不要总以为他还是那个你所熟悉的无名…一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低头表示尊重,王思千却并不完全接受父亲的意见:的确无名所展现的新力量很可怕,但同样知道连横的秘密,他并不真的担心。 “…事实上,那更是儿希望尽快将他阻止和带回的理由之一。” 拈花在手,王思千竟能做出化功诀所不应该做到的事情,被完全粉碎成为白色粉未的鲜花,缓缓自手上流下。 “早在两月以前,儿已摸索出了将化功诀再一次改造的技巧,依靠这,儿就能够突破界限,将那些有生命的物体,甚至是人身血肉也都分解…但,那却有极大的副作用。” 杀伤力增大,却同时产生强大的反噬,当强行用这力量去破坏生命的时候,王思千自己也要蒙受巨大的痛苦,那程度,已足以使他在面对真正强者时暴露出不可弥补的漏洞。 “所以,我相信,无名连续使用这样的力量,体内一定已经累积下了很严重的伤势…所以,我要赶快阻止他,不让他再错下去。” ------------------------------------------------------------------------------------------------------------------ “…所以,无名,停止这一切和我回去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停止这一切并和你回去…” 终于开口,是干涩有如两块石头互相摩擦般的难听声音,那人并没有摘下鬼面,却默认了王思千所指的身份。 “回去,让你继续照顾,让你继续去找到‘善人’和‘神’的感觉…是吗?” 冰冷的声音,一句话已几乎将所有谈判的空间也都堵死,但本就不指望能够轻易解决,王思千并没有放弃。 “我错了,我承认,但我也说过,我可以给你一切…我所能给你的一切,除了伦。” 冷笑着,无名扬起头,连回答也懒得回答,看着这,王思千略感焦躁,却又努力压抑着自己。 “而无名…你在化功诀上探索出的变化,我同样也已发现,那种变化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我亦非常清楚…所以,不要再勉强自己,不要再做这些只会令自己受伤的事情。” 为证明自己的说话,王思千轻轻击掌,将脚下的花瓣吸入手中,一合一分,金色花瓣已化作洁白的齑粉酒出,看到这,无名却只是冷笑。 “果然,你也找到了…但这又怎样,你确信你成么?” 似乎在示威一样,无名将两臂平平扬起,手心虚握向下,随着这动作,地上的油菜花竟被吸摄而起,流向他的手中,而只是一触,便立刻化作深黑色的粉未,随风飞动,形成了小小的黑色烟雾。 目光渐转认真,王思千缓缓将手负到身后。 “别逼我…无名,别逼我做出我不想做的事情。” 冷笑声变得响亮,无名似乎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 “对啦…说到最后,这才是根源,一切的根源。” “相信自己在我之上,相信自己可以随便做什么事情,所以你救我,你给我一切,然后你又伤我,你夺我一切…嘿,说到底,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确就在我之上么?” 瞳孔收缩,王思千长长叹息,侧身而前,右手并指成掌,轻轻晃动,径取无名小腹。 “既坚持这看法,那也随你,不管怎样,今天我都要将你阻止…无名,请小心了。” 不愿立刻就用上忘情诀,王思千所用的,是载于青箱的另一路王家绝学“永字八法”,是为“一侧、二勒、三努、四趯、五策、六掠、七啄、八磔”,虽只八招,却筯架森严,扎实厚重,他这一掌斜击,正是其中的“六掠”,虽然去势也只平常,但一掌挥出,早切近无名小腹,端得是干净俐落,利而不坠。 他以已度人,料无名刚刚强运化功诀,正该是腹疼如绞时候,是以欲再多印一掌,将他内患引动,那时兵不血刃擒他回转,再慢慢说服,孰料他掌掠下,无名却似早已知道,随也一个转身,刚刚错开这掌不说,左臂更顺势甩动,打向王思千背上,虽被王思千闪电般座身反踢过肩,将这一抓震开,却吃化功诀攻伤,脚上一阵钻心疼痛,也没法再行追击。 (这个感觉,比我所用的更加精纯…但,为什么他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垂手而立的无名,脸带鬼面,看不见表情如何,但王思千却有一种感觉,对方并不是在“强忍疼痛”,而是“根本不痛”。 (为什么…我反复试验过,那种变化明明是唯一的可能…) 惊疑,更在意着另外一些事情:刚才无名将自己的一掌避过并立刻反击,无论身法速度都与王思千记忆中的他大异其趣,至于那反手一击更是奇怪,当时两人身形相错,本是脊背相对,便王思千自己也没法在那个角度下出手伤敌,无名却偏偏能够做到,那种感觉,倒象是练过通臂拳一类武学。 (可他又是怎么学的?而且…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能避掉我的掠劈?) 沉思着,王思千一时没有动作,看着这,无名更发出奇怪的笑声。 “怎么了…小千,你也会怕吗?” (嘿,怎能让他小看?!) 尽管任什么也强过无名不可以道理计,但因为李伦的关系,王思千实在一直也对无名有着隐隐的争竞意识,只是,过去,那种意识没机会觉醒而已,但此刻,当这自己一直也不在意的朋友竟突然“强大”起来时,王思千的斗志,也随之熊熊燃烧起来,更在不经意间想到了当初帝少景的说话: “因为,那是我一生的宿敌,因为,那是我必须尊重的对手,因为,那是我希望能够公平击败的人…若不给他成长的机会,便也等于斩断了我自己提升的空间,所以,我要等他强大,和让自己也强大起来…最终,我将向他证明,是我,我比他更强。” (一生的宿敌…我并不以为会是那样,可是,无名,我却一定要向你证明,我就是比你更强!) 斗心燃烧成无色的火焰,低吼一声,王思千再不留手,将自己第八级中阶的强横力量完全运起,左手立掌竖努,右手握爪反趯,两击并施,将无名完全笼罩,更不再留半点退路。 (无名,这一击上,你便给我倒下罢!) 三努,四趯,纵横交错,更夹挟着整个韩州内也不出十人能够掌握的强大力量,但,无名却似乎不知道这一击的强大,微微一滞,他竟然主动迎上,将双臂挥起。 (对不起,无名!) 对自己的力量极有信心,也将顾虑放下,王思千便决心直接将无名的臂骨和腿骨一齐击断,将这一战结束,但…重手劈下,他却竟然取得意料之外的战果。 竖劈,横击,面对这样的强招,无名便显的太过弱小,不仅骨折,而是手臂被完全劈断,同样的,横里的一击,也将他的大腿齐根击断。 (糟…他怎会突然这么弱了?!) 交手数招,王思千感到无名似乎也已有了七级修为,方才强出如此重手,那想到,当真相搏时,却一招就把无名重创如此?! “分心了…不要啊千哥,还没完呢!” 说话同时,劲风自后侧响起,王思千避让已是不及,被重重轰中后心,更遭化功诀异力吸蚀,忙忙运功镇压时,却又在左胁上吃了一脚,却喜究竟没有大碍,反借了这一脚之力急急抽身。 (可,他是怎么踢我的…这,这是?!) 迷惑于无名怎样用一只脚飞踢,王思千一抬眼,却见无名竟是好好的站在那里,两腿完好,那有半点断过的样子?如果不是他两臂皆自肘断开,又见一对断手还躺在地上,王思千几乎要以为刚才重创无名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对了,刚才从背后攻我,那个角度,只可能是…是那对断手?!) 荒诞的结论,却得到有力的证明:眼睁睁看着那双断臂自行飞起,接回伤口处,转眼间已又天衣无缝,全无伤痕。 “无名,你,你到底练了什么功夫?” 惊惧莫名,王思千一时竟连思路也都断掉,直等怔了一怔,方才想起,刚才的两击,其实还解释了自己的另一个疑问:虽然出手方位略有不同,但那两拳,实实在在便是永字八法当中的“七啄”。 (为什么,他会懂得青箱秘学…) 惊疑未定,无名却再次迫上,虽然不想,但到此时,已由不得王思千不出他的“最强”。 “无名…你小心了!” 再一次双拳并出,这次却运上了忘情诀中的“星爆”之力,将拳力轰入敌人体内再加催发的技巧,能够迅速造成极重的伤害…但,就和刚才一样,当王思千认真攻击时,无名…他便显得“太弱”。 拳力一吐,无名的身体已整个炸裂开来,场面之惨,几乎使王思千喘不过气来,但,还来不及后悔,那阴阴冷冷的声音却又响起: “还没完啊…千哥!” (对…的确是没完,但,为什么?!) 比刚才有所准备,王思千已看得清楚,说无名的身体炸裂…那并不合适。 根本就成了一团黑雾,弥漫空中,只那鬼面还浮在上方,后面更有目光闪动,带着冷笑,带着蔑视。 (这…这是…) 迅速的,黑雾纠结,变成清楚的实体,首先是身体,随后出现双臂,以半身之姿飘浮空中,无名冷冷的笑着。 “根本没法伤到我…千哥,你还可以做些什么?” 在这个角度上,无名已迫的太近,近到可以任意攻击王思千的随便那处要害,但,因眼见的一切而震惊,王思千已忘了自己还应防御。 “你…你把化功诀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全对。” 阴冷说话,同时更将右拳握起,只见起手势,王思千已能认出那同样也是青箱秘学当中的武学。 “翦祖的六国论…可是,你怎么…” 说话嘎然而止,似乎不想再听下去,无名未等身体完全重组,已重重一拳,轰中王思千的小腹。 “千哥…你便给我倒下罢!” 第十三节 月夜,星零落,在绝无半点灯火的野地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没有灯火…严格说来并不正确,固然是没有“人”所点燃的光明与温暖,却,并不缺少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绿,因为,这里就是城外最主要的乱坟岗,没能力去选择风水定墓穴的穷人们,连一口薄皮棺材也买不起的穷人们,通常都是被一卷破席子裹住,将这里做了最后归宿。 鬼火荧荧,被黑色的旋风裹挟,在乱坟当中飘忽不定,明灭闪烁,风刮着,更渐渐的变大,和变得浓厚,黑色不停的积淀着,愈来愈使得这旋风开始象是实体一样。 云,来去,遮星蔽月,当天光愈弱,那黑色的风也显得愈浓和愈发清晰,之后,风渐慢,和旋转的纠结在了一处,象是失去了浮在空中的能力一样,渐渐实体化,慢慢向下落着。 就似乎有某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的,向下界洒着深黑色的细沙,而黑沙落地,更非随意堆积,而是按照某个特定的形状,慢慢塑出。 首先是脚,然后堆积出了双腿,接着是小腹和胸膛…到最后,方显出全貌:是遍体深黑的蓝瞳男子,嘴抿得很紧,神色严肃。 整个身体及右手都已出现,左手却还只是一团在空中缓缓盘旋着的黑色烟雾,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甚至还伸出右手,将那烟雾引在掌上,带着其在空中来回荡动,织出许多古怪的图案。 昏暗月夜,乱坟丛中,鬼火星星浮动,由黑烟凝成的男人…这一切,实在不是“人间”所当见,也许,只合是狱鬼修罗自九地以下逃脱来得人间时,才该有如斯景象。 “可怜的孩子…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低低的语声,饱含着说不尽的痛心与难过,那中间,更有掩之不尽的深深关怀,一句话,已令这如鬼魅一样的人动容。 迅速转身,方发现是须发已白的老者,尽管风度仍自高贵,却难掩身体的正在老去,更遮不下那一脸的忧意,满面的担心。 “…是你?” 声音甚为高兴,因为这人就是少数几个无名认得者之一,少时,在认识王思千之前,正是这人出现梦中,教他读书,识字,和其它很多东西,尽管斯人已老,但对其的印象无比深刻,只一眼,无名已将之认出,随后…是僵硬的站住。 因为,对面,这老人,说出了无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我…终于见着了…我是王中孤,思千的父亲。” 怔了很久,然后,有尖厉而又刺耳的笑声高高扬起,撕破掉夜的死寂。 ------------------------------------------------------------------------------------------------------- 六日前,王思千自信满满的前去阻止无名,而结果,是品尝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惨败”,完全被击溃的他,昏死花丛当中,被赶来收拾手尾的王家子弟们发现,惊骇异常。而这样的结果,也使得已经半归隐的王中孤要再一次离开琅琊庄园,亲自将这事情处置。 已老,和因帝京中的变故而意气消磨,近年来,王中孤已甚少在外走动,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曾经的巨人便已衰老,在很多人的心中,孝水人王的称号已该是时候转移到更年轻者的身上…但,在那些真正了解何为“强大”的人当中,却仍然还保持着对他的最高尊重,对他那第八级顶峰力量、青箱秘学,以及数十年积累下的经验及智慧的尊重。在那些居于游戏最顶端的人物眼里,王中孤仍然还是王家最值得尊重的强人,至于王思千…他暂时还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 尖厉的笑声终于止住,目光闪烁,无名上下打量王中孤,缓缓躬身,随后,如电掠出! 直接贴地卷过,无名用的竟是“地堂腿”,腿法迅疾,一气喝成,有若行云流水,招招不离王中孤身上要害。 “曲水流觞么…用的真好…” 低低的说话,完全听不出有战意,王中孤不闪不让,仅是轻声一叱,身上衣服应声鼓起,只听得扑扑碰碰之声连绵不绝,乃是无名连环发腿,竟是着着及身,没一记虚失。 “够了…” 生受数十击,王中孤神色依旧闲适,浑无所动,而当他仅仅一句说话,强大压力已迅速出现,将无名震到要从地上倒飞起来,避让其锋。 “唔,已有准备了…很好。” 和王中孤的说话同时,无名的身子迅速分解,变做黑色的旋风,一卷,已自王中孤身侧掠过,并在他的后方重组成形。 用着这样诡奇的身法,无名的速度就快到难以想象,而不等整个身体完全重组,他已经双拳并出,分袭王中孤的左颈及后心。 “左拳屠燕,右拳杀楚…不仅是曲水流觞,连六国论也能够用出这这样的威力啊…” 声音中充满赞赏,王中孤对这些应该深藏青箱的武学自无名手中用出似乎完全不感意外,仍然不动,他反手一拂,衣袖劲风所及,正是两拳结合部唯一的破绽。 攻敌必救,这一招原是用到精准之极,孰料,无名却完全不作防守,竟不惜以“与子谐亡”之势狠狠轰下! “哦?…是了。” 苦笑一声,王中孤已想起来无名那绝无仅有的“体质”,亦是此时,无名腹间出现急速旋转,王中孤那一袖之力虽然全中,却只是洞穿了他的衣裳,皆透体而过,自背后激散,并没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一击无功,王中孤更已不及再避,闷哼一声,已被无名两记重拳轰在背上,却也无碍--肩头微微一振,蓝色水光荡漾,早又将无名震退。 “很好的战术…还有超乎想象的速度,依靠这,你应该甚至就能将一些力量在你之上者败下,但…真正强者的世界,并没有这么简单。” 依旧敛衣不动,王中孤淡淡评价着无名,而同时,无名亦停下动作,落在十步以外的一座坟头上,目光不住闪烁,紧紧盯着王中孤不放。 “第一,当遇到那些力量上对你有绝对优势的人时,只要别人以静制动,你的攻击就没有太多意义,而只能不断将自己的力量消耗…就如现在。” “而第二,当遇上那些能够精确操纵力量,那些已体会到何谓‘完全境界’的人时……” 说着话,王中孤左掌轻翻,平平一抹,立见数掠火刀被自掌缘迫出,分上中下三路扫向无名。正是忘情诀中的“火烈”。 面对这琅琊王家的最强绝学,无名的反应竟也类似刚才的王中孤,一动不动,直到火刀迫近身前时,才猛一吸气,身体“蓬”的一下散开,任那三道火刀空空扫过。 用这种方法化解对方的强招,无名原是应该高兴,但重组之后,他身上却出现火灼伤痕,显示着刚才的三刀并非完全无功,而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立刻又有多至刚才三倍的火刀飞旋着攻至,大惊之下,无名再不敢硬接,原地一旋,化作一道黑光,自火刀缝隙间险险挤出,直冲出数丈地外,方才重组身形。 他原防着王中孤会趁机进逼,所退方向正与王中孤方位相反,谁想身形刚刚凝出,便觉眼前一花,王中孤竟已闪至身前! “不必奇怪,忘情诀中,也有电闪这样的神速身法…是你没有学到的神速啊!” 说话同时,王中孤两手仍然背在身后,他竟似根本不屑出拳,只是微微躬身,右腿蓦地提起,使个“膝撞”,顶向无名胸口。 似因为王中孤的动作太快,无名竟来不及再行“散身”,直到被王中孤硬生生撞中胸口,方才一声惨呼,将胸腹爆散,他至此犹不肯放弃,仍是咬牙握拳,似还想回敬王中孤一着,谁料王中孤出手极快,一撞方才建功,已同时张口怒喝,一时间竟似十来个炸雷同时震起,罡风激振,不仅将那些已然爆裂出来的黑粉鼓飞,更连无名仅存的部分身躯也都被这一喝生生震裂,化粉飞扬。 忘情雷鸣之威,一吼已将无名激出十余丈外,终于知道对方之强并非自己可以对抗,挣扎着,他这一次连身体也不敢回复,借这一震之势,向另个方向急冲而去,但只是刚刚起步,巨大旋风拔地而起,将无名身躯所化的黑粉尽数卷入,更在退向王中孤的位置。 右手依然负在手后,王中孤左手虚挽,随心操纵着那巨大旋风,忘情风流诀,本就是被目为仅次于沛上刘家的御风技巧。 (不…不行…) 分散成粉,无名便知道自己不能将这旋风摆脱,没奈何之下,他再一次将身子重组,但几乎同时,森森寒意已在风中出现,将他牢牢困锁。 “忘情阴灭,可以瞬间冻断掉大瀑布的技巧…也许刚开始的你还有机会破坏,但现在,被我先后以火烈和星爆击伤,又用风流消耗掉三成以上的力量,你已绝不可能做到。” 随着王中孤的说话,逐渐出现了巨大的冰冻,将无名封禁中央,虽然怒目攘臂之势仍在,却已没有了意义。 “而,这,便是我所说的。” “第二,当遇上那些能够精确操纵力量,那些已体会到何谓‘完全境界’的人时,你的这种种战术,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轻叹着,王中孤在巨冰上轻轻拍击,随着这个动作,那巨冰迅速消融,分解碎裂,使无名摔落地上。 口鼻一片乌青,无名双手扶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强,他真是太强了…) 感觉到王中孤正在躬下身来,无名却没有任何反应,当明知挣扎只是没有意义时,结束…它可能反而会是一种解脱。 但,预料当中的重击却没有出现,轻轻拍着无名的肩头,王中孤更将力量度入,助他调理镇压体内的伤势,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愕然抬头,看到的,是充满了温暖和关怀的双眼。 “可怜的孩子…” 半句话,已几乎让无名落下泪来,迷茫当中,他的防备也渐渐松驰。 “相信我,你还可以回头的…让我来帮你吧。” ------------------------------------------------------------------------------------------------------------------- “就是说,你想要死…所以,你把化功诀用在了自己身上…但到最后,你却发现自己没有死掉,发现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默默点头,无名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而且,我发现…我一夜之间,变强了,变的很强,很强…” 当日,王思千强夺李伦而去,将无名的生活打的粉碎,也将他的信念打的粉碎,万念俱灰之下,他竟想到将一切终结。 自觉这一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唯足自豪的,是自己在忘情诀中发现到了之前无人想到的突破,而到最后,无名就希望能够用自己这唯一的成就来将自己结束。 不顾一切,无名强行将化功诀的力量贯注回自己的身上,本来对血肉之身不起作用的力量,在他多次努力之下,竟然成功改变,将自己的身子寸寸化灰,渡入风中。 “所以,后来思千才会完全找不到你的消息…” 感慨的说着,王中孤的脸色也甚为苦涩,但那是为什么,无名却并不明白。 寸寸成灰,原就该是一切的终结,但不知为何,无名的意识却始终没有消失,漂荡不散,他更发现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仍然还在意识可以感知的范围之内,而当自己努力集中一些注意力的时候,更似乎还可以将之稍稍控制。 “然后,那时,我突然间就不想死了。”用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无名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召回”和“重组”,但这就绝不容易,被大风吹散到山林之中,以无名的这点微薄力量,根本就只能影响到那些近在咫尺的部分,但不肯放弃,他开始拼搏…亦开始了自己的修炼。 用了整整四十天,无名才将自己的头部重组成功,而在那同时,他便发现自己的力量也已增强,开始能够用更快的速度搜索到更多的范围。 这样子过了将近三百天,无名终于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寻回,但不知是否这过程中的后遗症,他竟变了蓝瞳黑肤,完全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相由心生…你还可以变回来的。” 似乎对此早有定见,王中孤不以为难,淡淡评论着,却不加以解释,仅要求无名继续说下去。 重建身体之后,无名亦发现自己已经拥有力量,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有多强,但当他随手就可击裂山石时,“自信”那东西,也就开始出现在他身上。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更多:重组的过程中,随着他将自己的脑力汲到最深,很多东西也似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六国论,永字八法,兰亭集序…这些强大的武学似乎一夜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不知道它们应该叫些什么,但惊讶着,无名却发现自己能够将它们轻松驾驭,完全没有生涩的感觉。 重回人间,那感觉实在莫可言表,因为迷茫和恐惧,无名在山中又继续呆了将近八十天,才鼓起勇气,离开山林。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琅琊。 根本不敢尝试去闯入琅琊庄园,他仅仅是逡巡在外围,做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无意义的等待,然后,某一天,他终于看到了。 “我看到了千哥…还有伦。” 很开心,很幸福的样子,那就使无名更加难受,也使他更加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当时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离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离开的途中,他被鼓乐吸引,更发现到那竟是一场规模惊人的婚宴。空气中的“欢乐”是如此之浓,似乎都可以用手抓下来一些收在身上,而这样的感觉,却令他更加的难过。 “…而之后的事情,我想你应该都知道了。” “…对,我都知道了。” 默默点着头,王中孤喃喃道:“我确实都知道了…” 沉吟良久,方似乎下了决心,王中孤的语速突然加快,道:“而这一切…都是些不该发生的悲剧,因为一个连着一个的误会与错误,才使事情走到这样。” “但却不是终点。” “你还可以回头,一切都还有转机,信我…只要你信我,我就能让原来的你回来。” “你…你本来应该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你不该是这样,绝不应该。” “若信我,我就能将一切还原,同时,也会为你将一切的疑惑解开…而现在,我就只问你一句。” “你,是否信我?” 呼吸声愈来愈沉重,但,无名的表情却渐渐沉静下来。 “…我应该怎么做?” ---------------------------------------------------------------------------------------------------- 已过了约一杯茶的时间,无名仍然一动不动的盘腿坐着,低着头,王中孤坐在他的对面,双手平伸,夹住他太阳穴。 两眼紧闭着,王中孤头上白烟萦绕,袅袅而起,神色甚显辛苦,连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对,放松自己,压制心中的恶欲之念,找回自己的仁心…然后,一切就可以回到开始,回到一个最好的开始…” 随着王中孤的说话,无名的肌肤竟在缓缓褪色,深黑墨色消减,无暇白玉再现。 显然这过程也甚辛苦:淋漓大汗将无名的衣服湿透,但咬牙坚持,他更似乎有一种快乐的神情在。 缓缓的,黑色不断倒退,手足皆变回白玉般的颜色,黑与白的分界已来到肩头…似乎,一切快将大功告成。 但,这时候,无名,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王公…你说,在这之后,一切,都会还原,回到开始的地方,是么?” 听出声音里的疑问与犹豫,王中孤缓缓开目,注视着无名。 “当然可以…你想什么?” “那么…” 很慢的,无名的神情里搀杂着渴望以及瑟缩,还有…就是极大的不确定。 “那时候…伦…她也会回到我身边吗?” 没想到会被这样发问,从来舌辩无碍的王中孤一时间也怔住。 …没有回答,却已是最好的回答,苦涩的一笑,无名将头低的更深。 “…所以,一切其实根本不可能回到原来。” “一日染皂,百洗难净…这不也是你教过我的吗,王公?” 随着这在丝丝颤抖的说话,无名身上更在发生着诡异的变化,黑色的后退被生生止住,更之后,那充满邪恶及不祥感觉的东西更开始反攻,将已被白色收复的领域重新吞噬。 “不,不是这样的!思名,你放松下来,听我说…” 情急之下,王中孤连无名的名字也都叫错,而理所当然,这更不可能将无名的情绪平复。 “说,说,我已听别人说的太多…你和你的儿子,你们说了很多,却又做了什么?” “一切只是空言,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近乎嘶吼的咆哮中,无名的身体快速变回深黑,宝蓝色的双瞳中,闪烁出虽“可怕”两字也不能形容的光芒。 “还是…还是用拳头来说话罢!” 怒吼着,无名在这极近的距离中双拳猝发,重重轰中王中孤的小腹! 第十四节 初夏的琅琊山,是如此的安静,已显浓密的树荫交织成盖,将山道上方的阳光遮住,中间,有蝉在声声的噪。这原是年年如此的景象,但看在王中孤的眼中,却多了些与以往数十年都不一样的感觉。 (这一切,真的很美…) 拾级而上,王中孤的动作依旧是高贵而优雅,看在山下王家子弟的眼中,依旧是那个如天神无所不能,一切问题亦只用“信手”就可料理的巨人,但…有些东西,却是如鱼饮水,非他人能知的。 每一步提起都重如千钧,王中孤便要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才能压制住体内的痛苦,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滋味,在今天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竟有一种武功,可以给人造成这样的内伤。 五内如割…这便不再只是一个形容,可以清楚感受到适才被无名打入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如一尾毒蛇般四下游走,将自己的脏器逐一破坏,饶是王中孤竭尽全力,但随便什么神功也好,不是一触即溃,便是扑失踏空,根本就没法将之阻止。精通岐黄之术,王中孤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在走向终点,若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自己恐已没法再看到明天的太阳。 但,他的嘴边,却仍有着笑意,奇怪,而又骄傲的笑意。 (琅琊化功诀,竟然还可以用出这样的变化…无名,他的资质真是出色…无论如何,我王中孤的儿子…) 身体的痛苦,已开始干扰到王中孤的思绪,更使他越来越难于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但在他快要倒下时,一双已见苍老的手及时将他扶着。 “…王公,你怎么啦?” ------------------------------------------------------------------ 片刻之后,王中孤略回了些神,被扶坐在矮圆的石桌边,开始小口啜饮温热的茶水。 “茶叶很差,冲泡的却很好…你这老骗子,始终也精通怎么享受。” 眯缝着眼,笑着,老钱道:“倒也要托王公的福,有些东西,不到你们这种钟鼎玉食的世家里面,还真是学不地道。” 轻哧一声,王中孤微笑道:“你我…相识已快三十年了,你来到这琅琊山上也有二十六…二十七年了…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这里呆着,半步也没下过山…难道,就不想山外那些花花世界吗?” 怔了一怔,老钱突然开始咳嗽,但只咳了一声就被王中孤挥手阻住。 “别耍花样…你只要一时没编好谎话,就一定会吭吭的咳上几嗓子,三十年没改的习惯,难道还骗的过去吗?” 被当面戳穿,老钱倒也漫不在乎,脸都不红,嘿嘿干笑了几声,道:“所以我们祖传的戒律,头一条就是‘人不二骗’,说实在的,吃这碗饭,最紧张就是遇上回头客呐…” 哼一声,王中孤道:“那你每次碰上我这个回头回了三十年的老客,也不见你有什么紧张。” 他一句话说出,老钱顿时指天划地,叫起撞天屈来,倒也没什么新意,不过是些什么自己因敬生爱,深感亲切之类的说话,王中孤只是听着,也不理他,过一会,方悠悠道:“三十年…真快呐。” 才道:“老钱,我把你在这琅琊山上生生拘了二十七年,也不伤你,也不动你,只是不让你下山…你想没想过,是为什么?” 老钱翻翻白眼,道:“为什么?谁知道?谁晓得你有什么理由?”说着就笑,道:“有钱人么爱烧包,喝酒要用金杯玉杯,要盛在女人肚皮上喝,读书人么爱发骚,喝酒非要泥杯木杯,要躲到荒郊野外喝…总之都不愿意正正经经坐在桌边用碗喝。你又有钱又读书,两个烧字都占上了,谁猜得出你想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偷笑,听到王中孤大皱其眉,更牵动腹痛,好一会儿才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这个样子便做骗子,也只能骗骗无知百姓,到底上不了庙堂的…”却也不生气,想一想,又道:“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而立已三,膝下尚无子息,心中常常烦闷…”说着自己先笑起来道:“圣人所谓心乱近鬼神,真真一点不假,若不然,怎么去光顾你的生意…” 老钱翻翻白眼,道:“光顾…若都象你那样光顾,老钱十条命也没了,虽然当时接你打赏一两银子满心欢喜,可后来上吐下泻了整整三天,银子都充作了药费,还耽误三天不得挣钱…你说你,不信便不要来么,心诚则灵的东西,你心不诚,当然不灵、” 听得“不灵”两字,王中孤闷哼一声,道:“你不灵的也未免过头,我问子息,你顺口说说早得贵子之类的鬼话也就完了,谁让你硬说我命里多子,会有双生儿的。” 老钱大吃一惊,瞪眼看了王中孤好一会儿,才捶胸大叫,涕泪俱下道:“你,你原来就是因为我说你有两个儿子…”(王中孤冷冷道:“是双生子。”)“对,双生子好了…才把我弄来这地方一关三十年?”见王中孤点头,僵立一会,突然抱住旁边一颗大树,蓬蓬蓬用头撞个不停,只见木屑乱飞。好一会才停下来-见树干上竟已被撞出个洞来-,哭丧着脸道:“我…我只是顺口说说的,因为一般想儿子的人吗,知道会有两个儿子都更高兴…所以希望你能多打赏一点…谁晓得…”说着又用头去撞,却被王中孤一手扯住,皱眉看了一会树洞,突然伸手进去,摸摸,笑道:“几时挖松的洞?难道知道我要来找你,专门预下的么?”饶是老钱皮厚似城,至此也觉讪讪,摸摸头道:“人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些东西不常常练练,或者有一天就要手生的…” 王中孤说笑几句,肚里却一发痛上来,他咬牙忍住,想想又笑道:“你在这里一呆二十几年,难道从来不想再下山去么?” 连眼都不眨一下,老钱道:“山下有什么好?要自己每天辛苦找食不说,还常常有危险…那有你现在养着我好?” 哼一声,王中孤道:“你…你真得什么牵挂都没有?” 老钱干笑一声道:“我有什么牵挂…我,我只是一个老骗子罢了。” 长长吁气,王中孤向后迎身,缓缓道:“我今天…我今天心情很好,好到了我就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一次我三十年来始终也没给过你的机会。” “所以,现在,你最好说实话。” 扫一眼老钱,王中孤淡淡道:“…至少,你要告诉我,你在最初那六年里,平均每年两次的冒险逃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下子张口结舌,再说不出话来,过好一会,老钱才吃吃道:“你,你每次都知道的?” 一笑,王中孤道:“琅琊庄园,岂是由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你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走错路了么?” 讪讪了许久,老钱似是突然蔫了下来,垂头丧气,嘴里嘟嘟哝哝--显不是什么好话--王中孤也不理他,只是静静半躺着。 “嗯…其实,我是想去看一看我儿子啊。” 嗫嚅了很久,老钱才挤出了一个答案,那冲击力之大,使得王中孤也猛一下坐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 --------------------------------------------------------------------------------------------- “就是说,你留在家乡的老婆,捎信来说你有儿子了,而你本来已打算洗手回家呆一两年,却被我带来这里…关了三十年?” 神色甚为愕然,更带有几分谦意,王中孤显然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但看着他,老钱却大力的摇着头。 “不不,王公…我们吃骗子这碗饭的,本来就不该有太多奢望…也许,也许,你要没带我来这里,我可能早就被另外一些主顾打断了腿,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甚为客气,却使王中孤更加不是滋味,默默啜饮了一口已开始冷却的茶水,他安定一下心神,询问老钱有没有为儿子起好名字,而得到的答案,则是更加令他意外。 “名字啊…嗯,至少,希望,他可以不要象我这样没用…可以,用回我们自己的本姓吧。” 甚感意外,不知道“本姓”是什么意思,打量老钱一下,王中孤突然怔道:“你…你不会也是千门中人吧?” 沉沉点头,老钱更显闷闷不乐,道:“是啊…不过,只是一个很没用的千门中人罢了。” 又道:“王公,关于千门,你知道多少?” 摇头,王中孤道:“几乎不知道。” 想一想,又道:“我只是从前人记录中看过一点事情,好象说,一入千门,便无姓名…是么?” 长长叹出口气,老钱道:“不完全是啦…应该说,在拥有足够实力之前,我们就只能在‘钱察景刘随,来屈权史孔’十字当中选择其一…而在证明自己之后,我们才可以冠以自己的宗门之名。” “宗门…类似神棍葛家一样的意思,是么?” “咦?” 看看王中孤,老钱赞道:“王公真是了得,无所不知…呸,对不起,拍习惯了。” 又道:“神棍葛家…应该叫‘神在虚无缥缈间,各逞其能邀人间’葛家,那只是我们千门当中的一支,而且是比较没有技术含量的一支,只靠耍嘴皮子吃饭算什么本事…” 王中孤失笑道:“哦…那都还有什么宗支?” 振振精神,老钱笑道:“那可多了。” “‘而今迈步从头越’乐家…专干高来高去的勾当,调迷香也是祖传的把式…嗯,你不用摆出这种嘴脸,是有些不入流的会改干采花啦。” “还有‘无钱一身轻’时家…当然他们是帮别人轻松。只要碰到你,你身上值钱物色一准就是他的了,据说,那一支里面最顶尖的家伙连别人的内衣都能掏出来…知道你看不起我们,但能不能至少忍一会!” 苦苦忍笑,王中孤道:“是,是,对不住的很…那,你又是那一支,方便告诉么?” 听到这个问题,老钱的表情就变的很奇怪,似乎很骄傲,却又似乎很失落,然后,他突然开始东拉西扯。 “…总之,就算是帝姓家族里面,也难免出个把不成器的,对吧?” 点点头,王中孤道:“对…而且,你就是那个不成器的,对吧?” 脸涨得通红,老钱嘟嘟哝哝了好一会儿,翻来覆去,说得却也只是一个意思。 “…所以我最痛恨双重标准啊!要是在葛家或是金家,我估计连长老都能干到,早就够资格回复本姓了!” “哦?” 甚感好奇,王中孤笑道:“骗子当中也有睨视群山的绝顶高峰么…那,你们到底该姓什么?” “嗯…” 支吾了很久,老钱才道:“…我们姓花,‘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 似怕王中孤不懂,他又补充到:“就是说,要姓花,就必须把骗术练到最高峰,把所有其它宗家的强项都拿得起,要能够比‘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余家更加有亲和力,要能够比‘大道如青天,遇我不得出’的的窦家更会做局短货,要能够比‘佛祖口中过,金宝心中坐’的禅宗更懂得诈神呃鬼,要能够比‘一剑光寒十四州’吕家更会耍把式卖假药……嘿,所以往往一代两代当中,也出不了一个能够姓花的人。” 说着,他脸上却渐渐出现了兼具期盼和自豪的奇怪神情。 “不过,也许,下一代里面,就会有了…” “…你儿子?” 认真的点着头,老钱的表情,便是前所未有过的认真。 “嗯,很多家伙给他算过命,说他应该是千门里面几百年才会出一个的天才…天才骗子。” “而且,我们一宗中,上一个够资格姓花的人也说会全力培养他…他们想把他培养成‘传说’,一个可以继承花家‘古名’的传说。” “传说?那又是什么?” 带着憧憬的笑,老钱告诉王中孤,在花家的祖上,也不全是骗子,也曾经出过实力一流的武者,挟弓驾马,征战四方。 “其实他已经够资格去封妻荫子…够资格让我们一姓从此洗白,但,他却为了兄弟之义而放弃掉那机会,最终还是为了一群盗匪们殉葬。” 但不管怎样,他已是花家历史上最足自豪的存在,而在他逝后,花家的长者们更为纪念而定下一个名字,一个只有“最优秀”的族人才有资格去用的名字。 “花胜荣…意思就是说成就还要在那位祖先之上…嗯,虽然从来也没人作到过,但我却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得到这个名字。” “…是这样吗?” 默默点头,王中孤的面上无喜无悲,似乎正在深思什么。 “花胜荣,真是一个好名字…而,老钱,你的愿望,是否就是能够回家,见到你的儿子?” 点头,满怀期待的看着王中孤,对之,王中孤报以淡淡的一笑。 “……可以。” 随着这句说话,王中孤的右手已轻轻按上老钱的头顶,尚未来得及道谢,老钱已慢慢失去知觉。 无声无息,柔和的劲力自头顶度入老钱的体内,将他的“生命”完全破坏的同时,那力量更在他的脑中制造出幻象,一种王中孤就希望老钱能够感到的幻象. 幻觉中,老钱永没机会见到的“儿子”,已长大和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将“花胜荣”那名字取到,他更如那祖先一样,挟长弓利箭,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地位。 微笑着,老钱的身子软下,颓然倒地,虽死,他的嘴角却有着安宁与快乐的笑。 看着他,王中孤的神色很复杂,甚至,还有一点点羡慕,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绝不可能享有这样安宁的离去。 (对不起,请原谅我吧,双生子的秘密,绝对不能传出…) 软软向后躺倒,王中孤感到腹间越来越痛,越来越没法镇压,咬牙压制住它,他集中精力在思考是否要为老钱多做一些事情,但最后,他还是放弃。 (即使真是天才…也只是一个天才的骗子,永远不可能走到思千面前,没法相交的世界,便不该勉强…) 沉沉思考着,王中孤感到自己的思绪正在因疼痛而开始混乱,苦笑着,他慢慢闭眼,尽量让身子放松。 (吾儿…为何,你会来的这样慢呢?) 第十五节 黄昏中,曲水柔流,柳枝在风中轻轻拂动,被从西面地平线上投射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夹杂的奇异颜色。 “红柳临水,难道不好过千树桃花?这地方便实在更应该被列入二十四景之一…” 很多年以前,犹还年轻的王中孤,曾经这样子做出品评,但仅仅是私下。之后,他也没有作出努力来推进这个想法,那原因,他则在多年以后告诉了他的儿子。 “有时候,无名反是一种幸运,这样的话,也就只有那种真正懂得个中三昧的人才会来将其亲近…这一点,对人其实也一样。” 此刻,王思千正逡巡在这个地方。 昨日,他接到了王中孤的传信,告诉他其父已决定亲自出手,将一切结束,而今日午前,他更再一次接到王家子弟的报告,称王中孤已回到琅琊庄园,并请他到北帝宫见面。对其父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王思千相信,一切都应该已经结束。 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想到无名,王思千却总是难免有些隐隐的难过,而除此以外,他更还有些不服气。 (爹…你的确还是远远在我之上,但…) 不甚服气,因为王思千实在并不觉得自己真得弱于无名,从清醒过来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认真回顾着当日的那一战,而在心中无数次模拟过那一战之后,他更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克制住无名的化功诀,而对那些青箱秘学,他的理解更只会在无名之上,再加上力量层面的明显优势,如果不是一切来的太过突兀,自己绝对可以在一百招内将无名击败摛下。事实上,当他得知王中孤已决定亲自出手的消息时,心里曾经极为抗绝,极想亲自为自己“正名”的他,虽然最后还是服从了王中孤的决定,但甚难平复心情的他,却始终没有回去琅琊庄园,一个人在琅琊外围做着无目标的随意漫游。 因为这种种难以开解的思绪纠缠,尽管已接到通知,王思千也不甚愿意立刻回去,继续在这几乎无人知道的地方做着没意义的散步,他就希望…自己也不知道在希望些什么。 心里迷迷蒙蒙,又空空洞洞,沿着河岸木然的迈动脚步,直过了很久,王思千才发现,当心情放松下来之后,自己不自觉中仍然思考那一战…那早已过去,而且应该也已失去意义的一战。 (嘿…我原来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吗?) 苦涩的笑着,王思千却知道,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就没有错,自己的确是输不起…至少,在这件事上,在这个人上。 (不过,这也都没有意义了…既然老爹已经去了,无名,他不会再有机会站到我面前了…) 甚感惋惜,更隐隐有一种“对不起”的感觉,每当想到这里,王思千的感觉都会变的很不好,用力甩一甩头,他希望能把这种感觉去掉…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地方…什么时候盖起房子来了?)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七个多月以前,这时间确是足够盖起一座花园,但…这地方极其无名,又地处偏远,一直以来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会突然跑出一座房子来,也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第一个感觉是扫兴,但当王思千认真打量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承认:这房子…的确盖的不俗。 规模不大,那园子坐落在河水上流的小山上,巧妙借用原有的夹河高柳,形成了天然的门道,引入园中。 (以船为桥么,很好,真是不落俗套。) 慢慢前行,王思千也看到越发清楚,见园中叠石若干,各显奇趣,又有竹林参差,碧莹喜人,最奇者,北角上竟然穿地为池,中置罅折湖石,引水浇冲,方寸地间,或雪溅雷怒,或委曲蔓延,竟有好大皴峰山水势在。 对园林之道不感兴趣,王思千并没下过什么功夫,但眼界却是极阔,见过不知多少名园,寻常园林在他眼底真是瞧也不瞧,但眼前虽然不过分许来地,却构造的精致异常,又全无斧凿痕迹,竟与此间山水结合的天衣无缝,尽著山野之趣,他越看越觉佩服,心下更觉好奇,琅琊左近的高士名流,在王家是无有不知,有何动静更是瞒不过去,却从未听说过有谁有意在此另治别业。 (嗯,所以说,高明之士,往往非人能知呢…) 本来心绪纠缠难解,至见此乾坤,王思千竟觉胸中为之一释,更对治园者甚感兴趣,心道:“已到园前,何不一访?” 那水道阔七八步,对面系只小船,显是主人所用,以王思千的修为,自然也不必叫船,略一提纵,早过了河,走得几步,已将主人惊动出来,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如冠玉,高履宽衣,腰间犹系了一个酒壶,果如王思千所猜,极显风度。两人通过姓名,王思千方知对方姓钱,他却不愿提起自己身份,只说姓王,顺手捏了一个假名。 虽不认得,那主人却甚是好客,待客殷勤,见识也颇广博,王思千与他一番谈说,居然有些入港。在园中游玩一番之后,那主人更将其延入书房,对座品茶。 “酒质最纯,可敬天礼神,但刚才园中已经尝过。倒要再请王公尝一尝寒舍泡茶的手艺如何。” 笑说着,那主人唤入侍童,生火烹茶,王思千一笑落座,见这书房装设甚为简单,两架紫檀上陈设半满,壁上悬几幅字画,当中一轴字幅,书着阙《水调歌头》,笔意极佳,下首却无印记,颇显奇怪。王思千上下打量一时,脸上忽地微微变色。正值那主人过来,见王思千打量,便笑道:“王公子倒好眼力的…”王思千一笑,道:“倒没有请教钱公,这几幅字画都是在那里购得的?”那主人笑道:“那有买,都是朋友们送的。”王思千点头道:“哦…这一幅也是么?”说着指指那幅字,见主人面露得色,道:“这个也是…是好朋友送的呢。”便一笑。此时侍童已将茶水奉上,他一边接茶细品,一边闲闲笑道:“如此倒是在下失礼了。”那主人一怔,道:“这…”便听王思千徐徐道:“阁下壁间所挂,正是家父手书…而且,是他生平最为得意、最为重视的几幅作品之一,请恕在下眼拙,倒认不出,是那一位世叔在此?” 那人怔怔良久,突然一拍大腿,道:“…是思千公子?!”说着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倒一时愣住了王思千,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心下却又好奇,自忖道:“…这幅字倒真是已有一两年没见了,但…父亲明明说过这幅字是他醉后所成,笔下流注,已将日映一诀的精义融贯其中…又怎会随便送人?” 他见那人谈吐不凡,眼力精到,也甚欣赏,倒也没什么恶感,但那幅王中孤的手书却委实紧要,也断不能这样流落在外,心下自盘算道:“若能说清来历,便不计较此事好了。”忽听脚步声响,正是那主人去而复返,抬头一看时,却又一惊。 只见来人披身鹤氅,面如冠玉,三绺长须,端得仙风道骨模样,王思千却认得他,竟是琅琊左边数一数二的算命先生,葛仲正是。 “你…” 似对王思千的疑问很感高兴,葛仲抬手在颌下一抹--已将三绺长须尽都抹下,光溜溜的,笑道:“这是假的,工作需要吗…其实我也一直很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有这种胡子的人才会算命?” --------------------------------------------------------------------------------------------------------- “就是说,你也对每天骗人感到很烦了…所以,就给自己另外准备了一个身份,隔段时间就跑出来放松一下?”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 很松驰的靠在一张躺椅上,葛仲很高兴的笑着,告诉王思千他其实早就不想干了。 “我钱已经挣下很多了,早就不想干了,可是…干我们这行的,又没法洗手,而且,骗人成了习惯之后,如果一下子每天没人上门,也会很难受的。” 所以,葛仲就为自己制造了另外一个身份,每搁一段时间,就会出来让自己放松一下。 “你们世家子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也都学会了,而且…我觉得我还学的很好,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也生在你们这样的世家而不是骗子世家里面的话,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苦笑着,王思千也没法回答葛仲的问题,眼前的一切让他极感意外,但,很快,他还是回想起了刚才的疑问。 “也就是说,葛先生…这幅字,真得是家父送你的?” 点点头,葛仲坐直身子,笑道:“如假包换。” 凝视了很长时间,王思千皱眉道:“但是他…”却突然止住了声音,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勉强的笑了笑,王思千拱手道:“葛先生,我想我该告辞了。” 已将要走出书房,然后,葛仲也开口了。 “…请留步。” 一个骗子的说话,那就不是王思千会在意的东西,但,因为那声音竟也是异乎寻常的奇怪,王思千还是停下了脚步。 “…有何赐教?” 声音已变得很冷,王思千实在不想再和这骗子多说些什么,但,身后转来的声音,却更加的冷。 “我知道,公子你瞧不起我这种人,我知道,你相信自己什么也都知道…但,公子,我就希望你能停下,你能够转过身来,听我再说几句话。” “…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父亲,一个已得到我这骗子高度尊重的人。” 微微的皱着眉,王思千转回身来,注视着葛仲。 “…请讲。” 一瞬间有所冲动,但在王思千当真回转之后,葛仲却又表现的很犹豫,安静了一会,他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几年以前,我这骗子曾经有幸被王公召见过一次…那,看来公子也知道的?” 点点头,王思千并不回答,脸上木无表情。 “那一次,是王公在拜托我…他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去骗一次人,为了,他儿子一生的幸福…” “…够了。” 猛一挥手,王思千已不愿再听下去,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他尽量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道:“所以,你就得到了这幅字…真是很好的买卖,是吗?” 神色愈发严肃,葛仲的脸紧紧板着。 “你仍然不尊重我…公子,你是如此的看不起我,强烈到了让我都没法假装感觉不到。” “可是,我还是要说,我想…你错了。” “你是否正在不满于王公?认为他在按自己的意志来把你的人生摆布?你是否认为,当初,王公找我去,是为了让我用一些没法证明其错误的说辞来把你们分散?如果这样,公子,你就完全错了,错的很严重,很严重…” 瞳孔微微的收缩,王思千虽然仍是努力抑制,声音中却已出现了掌握不住的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葛仲的眼中竟似有一丝怜悯。 “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没身份没尊严更没有原则的骗子…但,我这骗子,有时候却能看到一些事情,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强大和有着智慧,公子您和王公,都是优秀到了我这骗子根本没法想象到的地步,可是…这样的你们,却也太过自信…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以为自己能够独立承担一切,而不肯坐下来,直接了当的把想法说出来…当然,我或者不该这样说,因为这种情况,便最利于我们这些骗子从中操作取利。” “所以你就该感到幸运,因为不是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是已因为数天的放松而开始软弱…我,我就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我只会利用我已发现的这种事情,设法从你们王家身上骗取更多的利益…所以,现在,请你站在那里,认真的听我说下去!” 已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呵斥过…但,王思千却没法产生任何愤怒,僵硬的几乎没有知觉,他愣愣的站住。 “你…请说清楚一点。” 声音很低,每个字都似乎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但,葛仲却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 “我要说的…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 葛仲开始讲述,而随着他的说话,王思千更渐渐发现自己的思想开始不能集中,说话的声音开始变的越来越小,眼前的一切,也似乎在渐渐模糊… 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位忧心于儿子却又不知沟通的老人,在长久的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来保证儿子的幸福。 他看到,那老人是怎样为此而背弃了自己坚持一生的准则,去找来了一个他也只认为是个“骗子”的人,并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要求…他要求那骗子去告诉家族中的所有长者,告诉他们那女子便是最适合他儿子的选择,告诉他们那女子的命相是何等旺夫,八字又是何等的班配。 但这些却都已无用,因为他的儿子,那个错误的揣摩了自己父亲的儿子,他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将父亲的一切努力也都破坏,更…更将一些可怕的火种深深埋下。 (如,如果,那时…) 痛悔着,王思千不肯去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自作聪明,没有主动的去做那令自己在之后后悔不迭的退让…今天,今天的一切,又将如何?! 猛然抬头,王思千看到,窗外,太阳已将沉落。而隐隐闭合的乌云,更正在预言着雨的将临。 (对了…老爹,他在等我!) 猛然省起午间收到的讯息,王思千一下回过神来,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几乎想立刻离开这里,奔向那座他无比熟悉的山头。 “…谢谢您,葛先生。” 深深的低着头,王思千向葛仲致以非常认真的谢意。当将要告辞的时候,他更在短暂思考之后,向葛仲做出了认真的承诺。 “那一幅字…葛先生,是家父的赠品,也是您所应得。而如果有一天,这幅字又回到我的手上…那就能够换到我的一个承诺,只要,我能做到。” ------------------------------------------------------------------------------------------------------------ 夜已至,月初上,滂薄的雨疯狂落下,抽打着黑暗的山林。 同时,有无视一切的狂飚在林中激荡,作直线前进,毫不犹豫的破坏着一切身前的障碍。 (爹!) 心急如焚,王思千几乎就是在“渴望”着见到他的父亲,见到那在他是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老人,有太多的话,是希望能说于他听。一些在过往几十年间随时也都能说,却从来也都没有说过的话。 …因为垂手可得,也就不再加以重视,因为每时每刻都能够说出,也就忽视了专门说出来的重要性, 狂奔着,不再在乎什么世家子的风度,不管前方是林木还是乱石,王思千毫不犹豫的将前方的一切摧破,用自己所能及的最大速度向前疾进。 …这时,他并不知道,多年以前,同样的一个雨夜,他的父亲,曾经怀着同样的心情,在做着同样的狂奔。 破林而出,翻越过琅琊山上最为陡峻的一道山脊,王思千终于用最短的路线来到北帝宫前,湍急大雨中,他看见他的父亲,正松驰的靠在躺椅上,完全未采任何防雨的措施。当然,这倒并不会让他担心,孝水人王中孤,天下最强者之一,是连在漫天飞雪中也能安然卧睡的人。 “爹…” 终于来到,王思千却又开始嗫嚅,同时,更似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他的双腿,使他只能僵硬的向前慢慢移动。 “爹…” “我,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我误会了你…我,我太自负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说着这王思千从来都以为自己决不会说的话,他更感到自己的泪水正在不住流下,但,这却让他觉得好受。 “我现在知道我错了,爹…我错了…如果我早一点明白过来,一切,也许就完全不会是这样了…爹,你是不是等我明白过来已经等待很久了呢…” 说话支离破碎,因为王思千并没法清晰的组织自己的思路,引领他说话的,是冲动和激动,是对自己“过去未说”这些话的后悔,也是对自己“还可以说”的高兴…此刻,他便只想尽快的将这些话说出来,说给他父亲听。 慢慢的走近,王思千却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觉,始终也一动不动…王中孤,并不象是躺着听人述说。 “爹…” 颤抖着声音,王思千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根本不可能,绝不可能:名列天下五强,更有着绝顶的武学智慧及丰富经验,即使是号称“最强”的护国武德王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个无名…一个连自己也有信心击败的无名又怎能做到? 慢慢走近,王思千努力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直到,眼前可以看到的事实,已不容他再这样欺骗自己下去。 …随后,如长歌般的号哭,在这雨夜中高高掀起,撕破夜空。 第十六节 孝水人王的辞世,是非常不得了的一件事情,将几乎所有的一线世家都惊动起来,说是“冠盖交于韩野”,真是一点都没有夸张。 对外部的说法,是“王中孤忽发急病”,虽然有很多人并不相信,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质疑。 披麻戴孝,王思千心神恍惚,麻木应付着一波又一波前来吊唁的人群,虽然…他更希望谁也别见,更希望一个人伏在灵前痛哭一场。 “但不行,你有你的责任,小千…你现在要支持起王家,必须支持起来,这,应该也是爸爸的心愿。” 同样是眼睛通红,李伦却远比王思千坚强,坚定不移的推动着他,让他去做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一些,身为“琅琊王家第一百九十九代家主”所必须面对,必须承担的事情。而,也幸好如此,才使王思千没有太多的逃避自己的责任…一些,正如李伦,在今日之王家是必须有人承担下来的责任。 巨人骤逝,便留下巨大的空白,而“实力”这东西,一向都是分配利益的最大本钱,虽然那些地方上的豪门世家在一定时间内还要保持住自己的形象和仍想多作一些观察,但,对另外一些简单而又愚蠢的东西来说,就只会嗅到那臭味,那些令他们发狂和以为有机可乘的臭味。 源于对王家的敬畏,以琅琊为中心三百里方圆内从来都没有盗匪敢于活动,但,最近一段时间内,却连续出现了尝试“捞过界”的勇夫,而当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受到惩罚的时候,敢于效仿的人就更会开始增加。 “…回家主,昨天,在姚陆附近,又有一户庄子被洗了。” 静静点着头,正端坐在大槐树下的王思千仍旧身着孝服,脸色苍白得简直可怕。 “桃花山,二龙山…虽然滋事的不止一家,但最强的就是这两路,对么?” 要求将两地的详细资料报出,默默听取,并在心中做着详细的度算,最后,他终于缓缓立起。 “均占险要,都有约五七百名喽罗,也有七级以上的武者坐镇…很好,所以他们才敢这样大胆。” 面色依旧平静,王思千吩咐备马。 “明天就是父亲‘断七’的日子…嘿,便用一场血祭来送他好了。” ---------------------------- 已交戌时,夜色已深。 王思千,他已在桃花山下。 地处险要,桃花山只有一条山路蜿蜒而上,本来倒也有足够能力援后山而上,但根本不屑为此,王思千径取大路,拾级而上,毕竟,他今夜的目的本来就是“立威”。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一路登山,王思千所见的一切,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几乎所有的防御设备都被摧毁,所见的山卒更没一个还活着。一直走到山顶,王思千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只见到被轰做破烂不堪的大寨,以及一地的血肉狼籍。 认真察看,王思千更发现出手者似乎不只一人:防御设施显然都是为最为阳刚强悍的力量硬生生震坏,而那些尸体…却似乎是被一种极为阴快的利器斩杀。 (而且,不是同时到的,一先一后,用拳的先毁尽山寨,用刀的才过来杀人…但,那是为什么?)仔细检查作品,王思千愈看愈是心惊:拳威那也罢了。那些伤口…刀厚要近于无间,更还得有着电光火石一样的速度,才能制造出这样的伤口。而且,几乎每具尸体也受了至少三五十刀,显然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拥有这样力量的强者,又何必要别人先为前驱? 细心分辩,王思千就发现更多的事情:伤口虽多,却没有一处致命,换言之,是自这些伤口处不停流失的鲜血,将他们生生拖向了死亡。因这个发现而感到阵阵寨意,王思千几乎可以看到,那出手如电的刀客,是怎样将这些强盗们肆意侮弄…在将他们弄到遍体鳞伤之后,才将他们丢下,让他们在绝望中去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已经不仅仅是仇恨了,只有疯狂的人,才干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在山寨首领的身上找到,总共三人,其中更有两人力量已届七级,或者就是这样的原因,使他们能够撑住身上的累累伤势,一时未死。 “居然真得是两拨人?” 据那些已连点头都没有力气的强盗所述,将近日落的时候,第一个人出现,匹马叩山,将山寨打的粉碎,所谓抵抗根本就全无意义,三名首领联手合击,却连二十招也走不到,便被全部击溃。 “他用的是拳…不过腰上始终挂着一只无鞘金锏…” 苦笑着,王思千已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自当初一晤之后,两人便开始成为朋友,但王思千却没有想到,前一段时间代表帝京前来吊唁的他,竟然尚未离开。更会在这种意外的时候,来帮助自己“绥靖地方”。 被打到半死,更被勒令说要尽快解散,不许再滋扰地方百姓,那人随后扬长而去,而被他的气势所慑,当时便开始有些喽罗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惹上了这样的硬手,当然不能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三人包一包伤口,开始坐下来认真讨论,该换到什么地方继续谋生,可结果,还没有讨论出头绪,第二位访客已经来到。 依旧是一个人,同样是什么也不说的径直上山,本来这就该换来猛烈攻击,但因为吸取了刚刚的教训,那些小喽罗们都很乖的装看不见。 但,这样的小聪明就保护不了他们,从看见第一个人开始,那人便毫不犹豫的出手攻击:那怕是最下级的喽兵也绝不放过,更似乎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出手极为狠毒不说,更绝不肯给别人一个“痛快”,每个也是被斩断手筋脚筋之后又遭切开血脉,躺在地上绝望的等死。 见一人,杀一人,那人由山门杀至大寨,始终也未说过半句话,似乎便只是为了杀戮而来,直到将三名首领也都重创之后,他似乎才稍稍满意,转身离去。而始终将自己包裹在巨大的黑色披风当中,三人更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没能看到。 (这…这到底是谁?) 注视三人许久,王思千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今夜,王思千原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从未杀过人的双手彻底染红,用这样的实绩来向自己的父亲,也向正在黑暗当中窥视着的兽群们证明,王家并不会因王中孤的离去而衰弱,新时代的守护者,已经做好了他的准备。但,看着这样的事情,他却没法让自己的斗志燃烧,没法让自己对这些卑微之极的存在出手。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呢?) --------------------------------------- 当王思千在桃花山上困惑的时候,二龙山上已是烽火冲天。 拥有着较普通百姓为强的“暴力”,并充分的利用着这优势,这些人很少想过,有朝一日局势转变,当自己成为微不足道的弱势一方时,又该是什么感觉? …现在,二龙山的大寨主,已经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种滋味。 被人抓住领口高高提起,那虽然年轻,却威严莫名的男子注视着他,淡淡道:“…我说的话,都明白了?” 自幼便走闯黑道,刀口上舔血数十年,一直也将脑袋系在腰带上过日子…但,现在,他却无比的害怕,就好象,面前的并非是人,而是…龙!是潜伏爪牙鱼服人间,却依旧威不可侵,能够一怒凌城的巨龙! 挣扎着,含糊表示了他的屈服,之后,便立刻被摔到地上,似乎对方连多碰他一下也都不屑。 冷冷扫视,虽然无言,每个人却似乎都在听到这年轻人的说话,听到了他们如果不守诺言的后果…可怕的后果,这些亡命之徒绝不愿意去尝试的后果。 (这样的话,也就可以了。亲手诛杀这些家伙…嘿,他们怎配?) 已达到今夜的目标,他便准备离去,但,突然间,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自山下转来,引起了他的注意。 (风在向山下吹,这味道却仍然能传上来,那样的话…) 悚然转身,他集中注意力,开始认真观察着那黑暗曲折的山道,而很快的,那味道便变的更浓…更加明显。 当第一眼看到那在山道上飞速前进的黑色身影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蝙蝠,而很快,他已看清那只是在身体两侧张开的巨大披风,同时,他也看见了那些不幸处在这黑影前方的喽兵们的遭遇。 披风一卷,便会有一人溅血倒下,惊讶于对方竟能以这种速度出手,他更开始感到好奇,感到自己的兴趣正在飞速增长。 如一道卷挟着死亡的狂风般,那黑影迅速掠过山道,卷至他的前面。面对其,他的右手虽然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锏柄,却没有做出更多的动作,而似乎也感觉到了眼前这人的不一样,仅仅自罩帽中投出一道冷冷的视线,黑影便自他身侧卷过,随后,惨呼声便开始不断扬起。 (五个,六个…十个,完了!) 与他的心数同时,风声骤歇,那黑影卷回他的身前,冷冷注视着他。 “刚才…桃花山…是你打破的?” 默默点头,没有直接回答,更在心中急速分析着这一问所代表的意义,随后,他更开始发问。 “请问阁下贵姓?” 依旧是那冷的似乎能让人血液都为之凝固的注视,之后,那人慢慢转回身去,似乎已在准备离开。 “我…我叫黑暗,告辞了。” 古怪一笑,他却并不准备让这怪人就这样消失掉,抢步向前,他张开手,挡住了黑暗的去路。 “请留步…好么?” 回应他的,是虽然低沉,却似非来自人间的可怕笑声。 “可以…只要你也想死。” 第十七节 (很奇怪…) 一夜间奔波两地,却只见到死状几乎完全相同的的诸多尸骸。虽然说有人代劳不是一件坏事,但整件事情发生的如此诡异,还是让王思千很难安心。 (而且,第二路到底是什么来头…) 在桃花山上已感到似乎是“两路人”,而在二龙山上观察之后,王思千更坚定了这个判断。 毁坏程度远远超过桃花山,二龙山的主寨里面,几乎连一根完好的柱子都找不到…在一边倒的屠杀中,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两个人,基本上是未分胜负啊。) 自战斗的痕迹中还原想象着那一战的情景,王思千最终得出了“平手”的判断,而这就更让他疑惑,深知帝少景的实力,他并不认为会有很多人可以和他战的不分高下。 不管怎么说,相距近三百里的桃花山与二龙山在一夜间被屠尽,这样消息…已经足够吓阻掉余下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东西,从结果来看,王思千今夜奔波的目的已经达到,可当然,他并不会因此而高兴一些。 带着困惑,他回到琅琊,回到他自己的宅子,回到那种有三颗巨大槐树的古老院落…然后,他站住。 瞳孔收缩,连手也不自禁的颤抖,因为,前面,树下,一个人正静静的坐着。虽然是背对,但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对王思千已是足够。 “…无名?!” 在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这个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王思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本能的反应是立刻擒下他问清楚王中孤的死因(在他,始终也不相信王中孤真会丧于无名手上),可向前冲的同时,却又不为何的没法移动脚步,结果,反而是几乎使自己踉跄着跌倒。 “好慢啊…” 声音冷的异乎寻常,当王思千没有立刻出手时,无名却反客为主,竟也不转身,就这样背对着王思千径直撞来,他身法怪异,虽是这种别扭姿势,却仍快的异乎寻常,王思千方一分心,已吃他迫到身前。 (很快…但是,他这样子又能怎么攻敌?) 一眼看去,无名身后尽是空门,是可以让自己一击杀敌的空门,但面对这,王思千反有些犹豫。 颤抖一下,他双手交叉印出,分取无名的双胁,出掌的同时,更带出迫人寒意,那正是忘情诀中“阴灭”的力量。这原是他当日花田一败之后的思忖:无名的强项既是那变幻莫测的身法,便不妨对症下药,先求将其限制。 “只想把我的变化封住…很好,你就试试罢。” 阴冷,听着极不舒服,却透着极强的自信,而此时,王思千的双手已印至无名后心。 一个飞速后退,一个出掌迎上,那原只是如电光火石般的瞬间,一转眼,无名背心已吃双掌交错轰中,立时化作一蓬黑雾,四散开来。王思千也早知必然如此,更不在乎,深吸口气,掌上寒意源源迫发,欲先将无名封住。更杂以“风流”之力,那是要使黑雾不能远去。 (但是…不对!) 一束一带,王思千果然将四散黑雾成功约束,抽向自己身前,却蓦地心生寒意,急运护身真力已是嫌晚,只觉眼前一黑,跟着便周身剧痛,竟似被数百快刀同时攻斩一样。 (这是…不是刀,是化功诀!) “呔!” 怒喝一声,王思千急将“金坚”之力运起,周身上下金光绽射,更迫出体外一寸有余,立觉身上痛意消减,却仍听到叮叮铛铛的清脆声音连绵不断,见身周是无数细小黑光,正围着自己急速旋转,与护体金坚不住碰撞,却侵不进来。 (…原来是你!) 一片混乱当中,王思千心意却是无比清明,已想清无名这“刀法”其实便是将自己身体化作无数奇薄飞刃,再加上化功诀那奇特效力,自然奇快无比,无坚不摧。而连带着,更也为先前的疑问找到了答案。 (所以,才会有那种奇特的刀法…那种能从所有角度同时攻击的刀法。) 仍想不通无名为何要赶在自己前面将那些山贼屠戮,却也知道此刻并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王思千镇定心神,仔细体察。 (很精彩…但仅限于对付那些弱者,若对付真正的强者,这并不能做出致命伤害…而且,更有着它的致命弱点,力分则弱!) 怒吼一声,王思千将金坚摧运至顶峰境界,更将双臂箕张,在身前推动出巨大的气旋,尖声呼啸着,将周围的一切急速吸入。 正如判断,当无名将自己分解时,便不足以抗拒这以第八级力量推动的旋风,而同样清楚这一点,旋风甫现,那些黑光已迅速结连一处,并向后退去。 (但是,退的比刚才慢…) 相较攻来时的速度,无名的后退便显着实在有些慢…已经,慢到了王思千有信心“后发先至”的地步。 (…难道会是诱敌?) 念头一闪而过,但这却反坚定了王思千“追击”的心意,急速踏前,他几步已抢过身形,与无名并列,跟着反手一旋,拉出一道赤焰,径烧入黑雾里面。 (用这个样子…你便没机会把我真正伤到…用这个样子,你只会让我不断的将你消耗…所以,不要再做这无聊的游戏…既然我已“入伏”,便拿你真正的杀着出来!) 赤焰虽烈,但在王思千算中,这却不可能真正收效,而这样出手的同时,那更会使自己的右侧出现”破绽“,一个以无名的速度绝对能够把握住的破绽,一个他需要他身形凝聚和把力量集中才能利用到的破绽 已做好准备要在下一刻与无名硬拼分出高下,所以,当看到赤焰在黑雾中熊熊燃烧和无名闷哼着现出身形并向后急退时,王思千就甚感意外。 双臂出现明显的灼烧伤痕,无名似乎确实因王思千的一击而受伤不轻,但看到他防守仍甚严密,和心中有些疑惑,王思千反而没有追击。 “呼…” 直退出七八步才站住身子,无名深深呼吸数口,小臂上肌肉一阵蠕动,伤痕已然不见,跟着双手一合一分,黑气缭绕中…巨大的披风出现,将他裹住。 “我今天来,不想和你打。” 披风一振,一片碎木被无名抖出,徐徐飞向王思千。微微抬手,王思千将其接住,见不过巴掌大小,已被染得殷红如滴,血腥气浓的惊人。 “杀一人,染一滴…” 用寒冷而又僵硬的声音,无名告诉王思千,这块木板上,染有桃花山和二龙山共计一千三百五十八人的鲜血,希望王思千可以收下,算作是给王中孤的一份供奉。 表情很僵硬,王思千轻轻合掌--再分开时,那木板已被他以绵力震的粉碎。跟着右手划动,带出炽烈火光,将那些染满鲜血的木粉在空中烧起。 默默看着那在空中不住跳动的火苗,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火光将近烧没,无名才又缓缓开口: “至于另一个问题…思千你一直想问的问题,我现在也可以给你答案。” “…他,确实是因我而死。” 一直回避的事实,终于赤裸裸的来到眼前,再没了回旋余地,王思千的脸白的像纸一样。 “那么,我…” 没有说完,已被无名冷冷截断。 “不行。” “你我迟早要有一战,但却不是现在。” “我说过,今天…我不想和你打。” “我来,是要告诉你几件事情。” “无名…他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世上只有黑暗。” “一个…比你更强,会杀掉你,和夺你一切的黑暗。” 嘴角轻轻牵动,王思千道:“哦?既你有如此信心…那,为何不将一切就在今天结束?!” 冷笑着,黑暗并不理他,再退三步,深深呼吸,方道:“现在,我不能出现。” “…因为,那关乎别人的尊严。” 微一怔,王思千已明白过来黑暗的意思:很多王家子弟都知道王中孤今次是为何而离开琅琊庄园,而正如黑暗的所说,如果他很快又出现人前的话…那,再笨的人,也会得到些只需要简单推理便能到达的答案。 披风卷动,将自己藏入其中,黑暗缓缓转身,道:“所以,无名已死,永远不会再来,一年之后再出现的怪物,已和之前完全没有关系……孝水人王,他必竟还是没有失败。” “一年…我便再给你一年时间…然后,千哥,就让我们把一切都结束掉罢…” 第十八节 帝光统十九年,冬,琅琊庄园。 即使是有着千年寿命的古树,即使是有着最好的保养,也没可能与天地之力抗拒,当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三颗已粗有数十抱,高大逾塔的古老槐树,也会和所有其它普通树木一样,落尽霜叶,只剩下枝枝杈杈的光秃寒枝。 静静坐在树下,王思千正在处理子弟们呈上来的文书,而他的身后,另外一处院落中,李伦则正在听取管家持事们关于近期王家的入支报告,并对一些礼节性的活动做出安排。 早前王中孤在世的时候,已对李伦甚为器重,设法将她向“主母”的方向培养,而在其过世之后,李伦更是最早从悲伤中提身起来,几乎是半强迫的把王思千向前推动,告诉他必须要去做一些事情。 “你可以恨我…恨我没有感情,恨我不和你一起悲伤…你可以,只要小千你先振作起来,把你该作的事情做掉。” “你有你的责任,有你必须承担,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责任…对小千你这样‘重要’的人来说,你没有权力让自己陷于悲伤。” “人…一定要把自己的责任担起来的。” 李伦毫不留情的劝说,使王思千得以迅速的振作起来,而之后,他更改变了自己的态度,逐渐将王家内务交与李伦管理,尽管最初这就令很多人不满和质疑,但很快,李伦却用她的实绩证明了自己确实有资格来承担这份责任,更逐渐在家族内部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同时,将一应内务都托付在她手中的王思千,更开始努力熟悉那曾由王中孤居于中央的巨大网络并将其重织:或制,或友,或击、或盟,全身心的投入到这一切当中,王思千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干,再加上来自于当朝太子的“友谊”,只一年时间,王家的声望已重回到王中孤在世时的最高峰。 “…这是夫人审过的安排,请家主过目。” 自青衣小童手中接过一尺见方的笺子,王思千见上面原有十来行字样,却被涂的只剩下三行,后面各标了礼物若干,他沉思一会,挥手道:“请夫人过来。” ----------------------------------------------- “裴家是资历不下咱们的望族,儒门十年一度的学会也的确不可不去,但,现在这个时候南下袁州…” “但是,那个人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微笑着,李伦坚持她的意见:释浮图被王思千视为“好朋友”,又是现在正统佛门年轻一代中声望最高者,站在王思千的立场上,完全有必要走这一趟。 苦笑着,王思千说不出什么反驳李伦的理由,因为李伦说的全对,这就确就是那十几则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但,在这种时候,他却委实不愿去做这至少有半月才能来回的远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小无会在这种时候跑来…一年了,对吧?” 默默的点着头,王思千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在他们之间,这并非是什么禁忌。 “没关系的…我想。小无…他如果找不到你,应该不会乱做些什么事情的。” 笑的很阳光,李伦很认真的坚持着。而到最后,王思千终于被其说服,吩附门下子弟,将那些已由李伦拣定的礼物装备好,并将远行的日子定在了次日。 “浮图…还有道宏,我也的确很久没见他们了。” ------------------------------------------------- 冬日的早晨,连阳光也似乎被冰镇过一样,就算晒在脸上,也只能让人微微的感到有一点暖意。 挥着手,送王思千上了大路,然后回到自己的马车里面,用力的搓着手,在被很巧妙的架在马车中间的一只小火炉上暖着手,李伦已经没有了刚才洋溢的那种活力,显得很疲惫,头垂的很低,愣愣的盯着在一跳一跳的火苗。 “每次家主一走,夫人就会这样…唉,那你还干什么非要让他去啊?” 说话很随便,因为这侍女已跟了李伦好几年,已得到信任,和被李伦视为“朋友”,所以,在听到这严格说来已是“无礼”的说话时,李伦只是苦苦的一笑。 “因为,他不能不去…因为,那是他的责任,身为‘王家之主’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就好象,留在家里默默等候,和在他注意到之前把每件事情都安排妥当…就是我的责任,我身为‘王家之主妻子’的责任。” “人…是必须承担责任的…” --------------------------------------------------- 夜已深,但李伦并没有去睡,裹着很厚的棉衣,她斜倚在一张很大的贵妃椅上,看着天空,看着那些永远也只是在漠然闪烁的星星。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泪水悄悄自她的眼角滑出。 用放在手边的一块又大又软的干毛巾擦干脸,李伦从椅子上坐起来,没有呼唤任何下人--这是因为她始终也还是更习惯于自己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所有的下人都知道:当夫人一个人躺在那里数星星的时候,就最好不要接近。 长、宽各超过百步的巨大院落内,除了三颗都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古老槐树,就没有任何其它东西在,独自站在院落的中心,李伦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独,尽管这琅琊庄园内有以万计的居民在,可,此刻…对李伦来说,他们却全都象天外之民一样遥远,一样没有意义。 更鼓声声,告诉李伦已经太晚,为了明天早上能够清醒和准确的去审核下个月的支出,自己需要立刻休息。 轻轻的拍着嘴,李伦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呵欠,开始用一种很木讷的脚步转身,然后,她忽然怔住,本来抱在手中的棉被,也滑落到了地上。 二十多步以外,树下,有高大而沉默的黑影,不知已站立了多久,月光下,更显出他双瞳那奇异而炽烈的光芒。 “小无…是你?!” 默默点头,黑暗并没有开口. 与一年前相比,如今的黑暗显得更加高大,本来和王思千身材差不多的他,如今已很明显的高过了前者,同时,他身上更开始出现了一些之前所绝对不会出现的气息,一些,冰冷而又阴森,甚至还似乎透着丝丝血腥气的气息,令李伦极感难受。 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却瞒不过黑暗的感觉,轻叹一声,他再向后退开几步。 当距离拉远到三十步外时,那种若有若无的阴森气息果然大减,觉得呼吸也松快了许多,可是,皱了皱眉,李伦却又主动向前走上几步。 “谢谢你,小无…不过没有关系。”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你过得到底怎么样?” 目光微微闪动,黑暗似乎是在低低的叹息,却又没法听到。 “我…我一直在杀人,杀了很多人。” 声音低沉干涩,与一年前相比,黑暗的说话显得更加僵硬…似乎,已经很久不习惯和人说话的样子。 告诉李伦,他自去年与王思千约战后,便北赴边陲,希望在那严酷无情的环境中将自己锻炼。 “那里很冷,可以将人的骨头都冻裂掉…那地方,只有连绵不断的松林,几乎没有花草,很难找到可以吃的东西…” 在这样的环境中,黑暗以近乎疯狂的执念来将自己锻炼,将自己增强,外部巨大的压力,在他,反而转变成为强大的动力,使他能够迅速增强。 “不过,我去到那里,也不仅仅是为了锻炼自己…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我刚才告诉过你的,我在杀人。” 除了锻炼自己的力量之外,黑暗更会不时的离开山林,去搜寻生命的痕迹,只要被他发现,无论项人还是夏人,都只有一死。 “每三五天,我就要杀一次人,杀光我见到的所有人…最多的一次,是总数超过五十人的整支商队。” 微微的颤抖着,脸上也出现怒容,李伦虽然一直关心黑暗,却没法原谅这种无意义的杀戮。 “因为,我需要杀人,需要夺取他人的生命…只有这样,我才能睡着,才能睡几天好觉。” 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李伦,那中间似乎有说不出的怜悯,又似乎是在无声的嘲弄,那感觉,让李伦感到更加的不舒服。 “杀人…只有杀人,你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吗?” 本以为这问题毫无意义,谁想到,黑暗却缓缓摇头。 “唔…还有其它的办法,也可以让我安静下来。” 告诉李伦,自己曾在攻杀一群马贼时被人干扰,同样是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凭籍着千变万化的神妙招数,他与黑暗恶斗半日,最后更在使用了兵器之后将其击败。 “有意思…如果不用无赦的话,也许我还要多打半天才胜的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打天下么?” 自称“无法无天”,那年轻人告诉黑暗,他正在浪游天下,寻找可以做为大本营的基地和可以信任和依靠的战友,但最后,有着自己希望首先完成的事情,黑暗还是将他拒绝。 两人恶斗的时候,那些马贼早已逃走,而在激战中将体力消耗殆尽,黑暗也无心再继续向更远的地方搜寻,这样子回到山中的他,很快就开始陷入噩梦。 “其实,我不是‘睡不着’,而是…‘害怕睡着’。” 只要一睡着,便会被种种噩梦纠缠,最后的结局总是大汗淋漓着醒来,这样的黑暗,就感到自己有一种冲动,一种需要去杀死其它生命的冲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平静,让自己享有几天的安宁。 “而到最后…让我能够平静下来的…是你,伦。” 脸色发白,却依旧站的很直,李伦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并没有表现太多的惊讶。 “那一夜,我终于发现,当我全身心的去思念你时,我就能从噩梦中得救,就能够让自己得到平和,得到安宁…” 低下头,尽管怎样坚强也好,李伦也没法坦然的和黑暗讨论这样的话题,但,这个动作却似乎鼓励了黑暗,低低的,他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伦,你愿意回来,回到我身边吗?” 颤抖了一下,李伦抬起头,怔怔看着黑暗。 “只要你回来,我…我可以让一切结束,不会再和千哥决斗…不,他根本就没法找到我,我不会再杀人…我们可以走得很远,用另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不。” 很坚决的打断了黑暗的说话,李伦的身子还有些微微颤抖,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有些话…可能很伤人,但…始终也还是需要说清楚…小无,我真得很喜欢你…但,我还是更喜欢小千。” “…对不起。” 面色木然,黑暗对李伦的回答早已是心中有数。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是…他对你的心意呢,你想过没有?” 说到最后半句话时,黑暗的声音中已带出了明显的怒气,因之而微微一滞,随后,李伦反而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已经回来很久了,小无?” --------- 带一点不情愿的,黑暗承认说他已回到琅琊有一个多月,始终也没有出现在王思千面前,他只是隐藏在黑暗当中,静静的观察着两人的生活。 “我觉得…你们并不幸福。” 终日在外奔波,周旋于各路势力当中,即使停留在琅琊庄园时,王思千也会有数不清的事务需要处理,而同样,李伦也被理之不尽的种种内务缠身,两人能够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 这样子观察了很久,最后,黑暗终于开始愤怒。 “你把千哥放在最重的地方,可是…他呢?在他,到底是重视王家基业还是重视你…这个问题,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 看着黑暗有些扭曲的脸庞,李伦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谢谢你的关心啊…小无,不过,有些东西,你可能误会了。” “小千对我的心意,我很清楚,也很信任…只是,你还不明白。” 微笑着,李伦表示,王思千身为王家之主,肩上所负的责任重大,这样的他,当然不能终日为画眉举案所系。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责任,不能逃避,必须负起。” 告诉黑暗,其实王思千部分还是在自己的推动下才终日奔波在外,李伦更露出自豪的笑容,认为在自己的帮助下,王思千一定能够走到比王中孤更远的地方。 “而且…我知道他最在乎的还是我,只有我…我就是知道。因为他最重视我,所以才会把我一个人放下。” 似乎是奇怪的说法,黑暗便没法接受,但当李伦认真告诉他那“理由”时,他却也无言以对。 “因为…我们是夫妻同心,两心本一心,当然就没必要相互客气,因为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先去忙其它那些事情…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在乎,因为我知道他最在乎的还是我…人,只有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才会客气的。” 默然良久,黑暗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所以,当年,你对我非常客气,却对千哥那样霸道…因为,你从那时起就是喜欢他超过喜欢我了…对吧?” 轻轻点头,李伦欠身道:“对不起,小无。” 发出干涩难言的笑声,黑暗笑道:“对不起么…我已听过很多了,但…那又有何用?” 挺直身子,自黑暗身上涌出的那种森然气息突然增强,眼光渐渐变的冷硬,口气也不再柔和。 “但这样下去,也许要说对不起的会是我…因为,在地狱中生活了一年的我,现在就只会比千哥更强…我会杀他,毁掉他的一切。” 面不改色,李伦仍然只是轻轻欠身。 “有可能…因为小千自己也说,他并没有信心胜你。但就算那样,小无你也不用对我道谦。” “因为,我会追上小千,和他一起走的…” 没想到李伦会是这样的反应,黑暗一时无语,而之后,他更听到身后转来温和的叹息。 “很好,伦…能听到你这样子表白…我就知道,我赶回来的决定真是再对也没有了。” 第十九节 慢慢转过身,黑暗看到,在约四十步外的地方,王思千,正静静的站在那里。 “…你来了,终于来了。” “对,我回来了…思千。” 似乎没什么火药气的对白,更象是两名睽违已久的老友在做寒暄,但,当黑暗在回答的同时已化身为一团黑雾,迅速卷向王思千身前时,当王思千已同时出手,自虚空中撕扯出熊熊火龙时,但没法让人再假装看不出正在发生些什么。 (小千,小无…) 努力保持着脸色的平静,李伦却很难让自己的心情也真正平静,在她而言,这两个人加起来,几乎就等于她的“青春”。 相比一年之前,王思千对火烈的掌握显然更加精准,一出手便是六条火龙,张牙舞爪,血口狂噬,将黑暗化身成的黑雾分割烧咬,但同样的,黑暗也显然已非旧日阿蒙,黑雾数卷,已自火龙的围攻中溢出,激射至另外一个角度,重组成形,仍旧是神态自若,全无损伤。 “唔,控制上真得进步很大呢…” 轻举右手,王思千将火劲收却,同时,黑暗亦长长吐气,随着这动作,他身前的地面更迅速龟裂开来。 “若在一年前,这样的一击就会让你受伤,但现在,你就能够用更加柔和的控制来将火劲规避和掌握,即使卸之不尽,你也能够将之暂时压制体内并很快化解…很好,真得很好。” 听着王思千的赞美,黑暗面如止水,全然不为所动。 “而你也一样,思千,比诸一年前,你也有了比我估计中更多的进步…而且,看来,你已经发现我的弱点了。” 以行动代替回答,王思千右手五指虚抓成爪,平托胸前,透出丝丝寒意,很快,他已凭阴灭之力将空气中仅有的一点水份抽出,凝结成透着幽幽蓝光的奇薄冰刃。一片、两片…当那数目已超过十片时,王思千终于满意。 “…去。” 一挥手,冰刃割裂空气,引发出尖锐的呼啸,旋转着飞向黑暗。 冷冷一笑,黑暗再次将自己的身体分解,化作弥漫的雾,任那些冰刃在其中任意穿梭,却不能造成分毫损伤。似乎…王思千并没有如他所称赞的,捕捉到其弱点。 但看着那些冰刃无功,王思千的神色却比出手前更加的认真,似乎在“查找”些什么,他仔细观察着每一道冰刃的飞行痕迹,而很快,他更以比刚才冰刃更快的速度,弹身而前,双手交叉,重重斩入黑雾当中。 “嘿…” 发出着含混的低笑,黑雾急速旋转,退走,并再度凝结。 “果然,你就是发现了…到底是和我一起完善化功诀的人,终于被你发现了…” “发现,但又如何…” 神情严肃,王思千停在原地,并没有继续追击。 …从来都没有忽视过黑暗的约战,王思千一直都在认真考虑,为这迟早会来的一战而仔细准备。 数度交手,尽管黑暗的力量一直都在提升,但绝对力量的层面上,王思千始终也有自信,至于化功诀,他更有一些办法去对付,真正令他头痛的,就只有黑暗的化身之术,那令他无从下手,没法真正将其重创的东西。 苦思良久,王思千最后还是自化功诀入手,虽然不能如黑暗般也将自己的身体分解,但在尽可能的做了一些试验之后,他便开始相信,那团黑雾…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的一样。在那些细小的黑色粉末中,应该有一部分较其它更为特殊,更加的脆弱,不能受损。 “因为,你始终也要保持住自己的意识不能涣散,只有这样,你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每一点身体…而只要找到这其实‘不能分散’的部分,你的分身之术…就根本没有意义。” “正确…但,你找到了么?” 面对黑暗的诘问,王思千点头,却又摇头,表示自己已找到,却又没有。 “如果还是一年以前,你现在已败,但…你也进步了。” 通过观察冰刃飞行的轨迹,王思千相信自己已找到那特殊的一部分,但当他发起攻击时,却发现目标已经改变。几乎和自己的打击同时,黑暗的意识已在流动,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手再快,也没有心快…所以,除非我能同步感知到你的意识,我就没法及时击中…而,如果我同时攻击整个黑雾的话…那么,正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力分则弱,就不能造成真正有意义的伤害。” 低低的笑着,黑暗似乎对此感到高兴,之后,他再一次欺近前来,主动攻击。 冷哼一声,王思千双手不动,只左足使个“朝天一炷香”之势,正正踢在黑暗腕上,跟着右手推出,一格一带,刚刚将黑暗的顺势一踢化解。 一个交手,黑暗已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月光下,他身后的巨大披风被冬夜的寒风鼓起,似乎,也在无声的嘲笑着。 “第八级上段力量…嘿,始终还是比我更强…” 似乎是在赞美,口气却极显轻蔑,只是静静的听着,王思千的神色很严肃。 两记毫无花巧的攻防,他们便都已知道了对方所到的地方,正如黑暗所说,王思千现在仍然比他更强…但,也只是八级中流和八级上段力量的区别而已。 拱一拱手,黑暗就用这种姿势开始缓缓倒退,直待退至墙边仍不转身,一阵风刮过,“呼”一下,已将他自墙头卷走。 “十日之后,羊墩山前,不见不散,不死不完…” 阴惨惨的声音,如同来自地府的冥歌,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感觉,使李伦的脸色惨白,也使她微微颤抖,但几乎是立刻,另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已将她的肩头环住。 “没关系…相信我。” --------------------------------- 清晨,鸡鸣第一遍的时候,李伦已从床上坐起,为王思千掖了一下被角,她边整理着鬓边的头发,边用很轻,但又很快的脚步离开了卧房。 (伦…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了…) 翻了一下身,王思千强迫自己尽快再陷入梦乡,他知道,对妻子这些关心的最好回报,就是让她安心。 ------------------------------ 十天来,李伦并没有什么改变,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十天后的一战放在心上,就连第二天下人们慌慌张张的跑来报告庄园内所畜数百牛羊被不知什么人一夜杀尽的时候,她也只是微笑着,并迅速的对下月伙食中外购的部分做出削减,和安排专门的人手来剥皮腌肉。 “快过年了,大家多吃一点肉吧。” 阳光一样的笑容,令下人们很快安心下来,到最后,就只有王思千一个知道李伦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小无…他疯了,完全不在乎其它生命…” 当两人独处的时候,李伦的神色是如此憔悴和悲伤,但,那也只有王思千一人能够见到。 曾在黑暗面前吐露的决心,却再没有对王思千提起过,每天,李伦只是简简单单的尽着一个妻子的本份,并没有什么忠诚和充满爱意的话语…但,这样却就令王思千感到很好。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他们愿意去做,去付出,却永远不会将之形诸语言。 因为,这样,才是他们所相信着的,真诚… 因为两者间的深深互信,王思千并不干涉妻子的行动,尽管知道她悄悄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算命先生来,尽管知道她一起在悄悄的按照那些人的布置来做一些风水术上的事情…他,也只当作不知。 …虽然,王思千,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人。 鸡鸣三遍,王思千缓缓起身,漱洗,并作每日必行的早课,之后,早饭被送来。若在平时,李伦总会一起出现,但今天,却只有她的贴身侍女,和一个口信。 “…就是说,夫人在只有我们去过的地方等我,而且,她找到了我还没有找到的办法?” 愕然,又带一些好笑,王思千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 已近正午,本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但当黑暗在这里盘腿打坐的时候,周围就似乎仍在午夜一样…一样的寒冷而阴森。飞鸟,走兽,甚至只是虫蚁,都远远的避开着他。 十天来,他一直都在这里。这里,只要站起来,向下看,就能瞧见那曾经是“莫字私塾”,而现在已经变成赌坊的地方。 …当然,从十天前起,赌坊中,就已没有了任何活人。 (来了…终于来了。) 缓缓睁开眼睛,尽管暂时还看不见,黑暗却已能够感觉,感觉到风在颤抖,山林在惊悚,感觉到,有一些强大的东西正在快速逼近。 (你我之间二十年的纠葛,就在今天做一个了断吧!) 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体内的浊气,黑暗缓缓立起,而,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怔住。 “思千,你…” 令黑暗怔住的,是王思千,一个比黑暗估的更快,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和他相距不足一步的王思千,而将他这句话打断的,是拳,一记已经捣在他小腹上的重拳! “黑暗!” 吼声如雷,却还比不上那一拳之力的二十分之一,一切来得太快,黑暗根本来不及运功抵御,已被打到飞起,和从口里溅出血来。 (怎么回事…) 有着可能强过当世任何人的生命力,还在倒飞时候,黑暗已迅速开始治疗自己,和准备做出反击,但,再一次超出他的估计,尽管“后发”,但当王思千将地面踏裂成为大坑时,他就能“先至”,就能再一次的迫到黑暗身前。 “再接我一拳!” 拳势如雷,再一次将黑暗轰中,这一次,更将他的身体也都轰穿,自知不能再这样挨下去,黑暗狂啸一声,双肩急振,化作巨大的黑色镰刀,交叉斩向王思千。 双手同时绽出金色豪光,运用金坚之力,以及对化功诀的深刻认识,王思千就能在一合内将双刀一齐击碎,但这却给了黑暗时间,一些让他可以稍稍压制伤势,并且将自己雾化的时间。 蓬一声轻响,黑暗已化作烟雾,四下流溢。对王思千适才的速度和杀伤力甚为忌惮,他并不准备立刻就强势反击,而是希望先通过一段时间的游走将王思千的力量和锐气消耗。 但,再一次的失算,几乎是刚刚雾化,王思千已经再一次的打出一记直拳,一记,普普通通,却能令所有的黑烟都剧烈震动,并迅速退开的直拳。 “…你?” 自黑烟中传出的声音,充满着惊怒,和不敢置信,而在这同时,快如疾雨的乱拳已再一次轰入烟雾当中。 “…你?!” 极显不忿的嘶吼中,黑烟结连成为双拳,与王思千硬拼一记,并借势退开,迅速的,所有黑烟聚至一处,几旋几转,已现出黑暗的样子:甚显狠狠,脸上身上都已有了伤痕。 “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找到我了?” 力量上的吃亏,黑暗倒不在乎,那本来就是预料中事,但刚才,当自己化身为雾之后,王思千竟仍然做到拳无虚发,每一拳也能够捕捉到黑暗的意识所在加以痛击,等于说是将黑暗的最大本钱完全剥夺。 充满疑问,黑暗认真观察,而同时,虽然没有回答,王思千却也没有继续攻击,只是怒视着黑暗,两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又似乎满是绝望。 仔细看时,黑暗就发现更多:王思千的双眼赤红一片,布满了血丝,眼角处更已迸裂,朱痕犹殷! “思千…你…” “想知道原因吗?我告诉你!” 大声咆哮,王思千再度冲前,依旧是雷霆一样的重拳,黑暗险险避过,心中,却不自禁的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惶。 “到底…” “我不用费心去找你…我只要找我自己,找和我一样的感觉!” 拳风所及,将数抱之粗的大树轻松刮断,王思千更一拳错失,轰入一块大石当中,碎石同时,他手上也迸出血来,却似一点感觉也没,依旧是攻的虎虎生风。 “因为,我现在,终于也有了和你完全一样的心情! 第二十节 我…我的命很凶,从小我就知道了。 据说,我的八字非常少见,克长、克亲、克夫、无寿,无福,无子…嘿,我倒真想知道,一共才八个字,怎么会写得下这么多东西? 可能真的有些道理?还没有出生,我爸爸就死了。 虽然从来没有当我的面说过,但我知道,其实,在妈妈的心里,的确有一些相信爸爸是被我克死的,但…妈妈还是很疼我。 她很担心我,一直都担心,我知道。 …当然,那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命不好。 她始终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女人一定要守本份,要遵三从,守四德,步步小心,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位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但我总是听不进去,三从,四德…多奇怪的东西,有何道理? 我爸爸,我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很出色,一辈子都忠诚王家,从来不多说多为,我妈妈,我很熟悉,非常小心,什么事情都循规蹈距,从来不越雷池一步。 但…他们这一生,又过得如何了? 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规距谨慎…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可言了? 这样的我,一直都使妈妈很担心,怕我嫁不出去,怕我将来被婆家看不起,怕我被那些谁知道会在那里的什么小姑子大嫂子们欺负…其实,我倒也很想看看,欺负我,谁敢? …不过,妈妈从来不担心我的凶命会克到她,她从来不在乎。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我会活不长,其次担心的,是我会嫁不出去,再次担心的,是嫁出去也会被再休回来,再次次担心的…如果都写下来的话,那就太长了。 我不喜欢守规矩,从来都不喜欢,不过,因为这总是会让妈妈很担心,所以,我总是尽量装成愿意和能懂规矩的样子。但…有些时候,我实在忍不住。 比如…那一年。 其实,我对于禁地里面有什么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小千从来都不知道这个。 我…我只是很烦,因为妈妈那段时间里念我念的很多,当第一次听说我曾经试着进去那个“禁地”时,她,她真是吓到连眼睛都要冒出来了。 她哭的很厉害,提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也提到了爸爸…所有这些都让我很难受,但是,也让我更想要闯进去。 理由…没有什么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么,也许就是希望…希望能够替我爸爸,替我那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爸爸,在王家的脸上,重重打上一拳。 他对王家很忠诚,但,却死的连理由也没有…妈妈,甚至不知道他死在那里,和什么地方。 但妈妈并不计较,她说,那是秘密,王家的秘密。 …去他的秘密,我恨这些秘密。 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才使我不计后果的去用了我能想的到所有方法去试着闯进那个禁地,并且…最终成功? 我不经常冲动,但如果冲动了,就绝不会回头。 好吧,我闯进去了…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成功。 毕竟,从本质上来看,被关了十多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好象,只不过是把我自己也变成了秘密的一部分而已。 但我不后悔。 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后悔,是一点用都没用的。 而且,我,真得不后悔。 不后悔把我的生命从此和小千捆在一起,不后悔认识了小无…嗯,认真说起来,我好象才应该算是他的最大恩人。如果不是我,小千永远也不会去做他爸爸不让他做的事。 但是,我始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被在那里关这么久,不知道小无为什么要在那里被关那么久…他看上去,实在很好人。 …不过,大户人家里面,总是会有各种怪事的,没有的话,就不是大户人家了。 十年,一转眼就被关了十年,十年里,妈妈也老了。 她走的时候很伤心,我知道。到最后,她也没能看见我出嫁。 十年中,小千和小无一直陪着我,尽管自己也都有很多心事,但他们还是都很认真的想要让我高兴一点…不过,说实话,他们两个人实在都不懂得怎么哄人高兴。 …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他们的“努力”本身。 后来,小千终于把小无放出来了…好象很辛苦,不过我一直都相信他能做到。 他很棒的,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一天突然那样说和那样做…我不知道,我没想到。 虽然我也始终没有想过我可以嫁进王家,但…我就是没想到他会在那种时候那样说和那样做,我不知道,我没想到。 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练的武功的缘故,那据说是王家最厉害的武功,一种需要人用格致功夫努力压制自己才能练成的武功。 我很讨厌,因为,听上去,那就和什么三从四德没有两样,都是些要人用“不自在”来换“成功”的东西,而且…那样的成功,是成功吗? 至少,小千好象不这样认为,不然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个大雨天。 …那一天。 其实,本来什么都不该发生的,因为小千应该根本遇不到我,当他在山上淋雨的时候,我应该正缩在顺路的大车里面,考虑晚上要给小无做什么饭。 但,我没有坐车,我从山上跑回来,虽然,小无从来都不让我这样坐。 可能…就是因为他念的太多,我才更加总是会从山上跑回来吧? 那一天…我曾感到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就连,看到了小无那样失望,那样难过的眼神,也没能打乱我的幸福。 我,我,我其实是很自私的吧? 不过,我会付代价的。 那一天之后,我的生活就象是在做梦一样:我真的嫁给了小千,我成为了王家的主妇…如果妈妈能够看到这一天的话,她,她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吧? 小千的爸爸让我意外,他很和气,通情达理,而且,对我非常好…甚至,让我感到,他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很努力的对我好。 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不过,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小千一直担心他爸爸会不接受我…这是他最害怕的事。 但,说实话,我觉得他真得很不了解他爸爸,当然,他爸爸似乎也并没有做出努力让他了解的更准确一些。 …也许,男人就是这样? 我喜欢小千,和他在一起,我很高兴。至于其它的事情…倒都不重要。 但,每当想起小无,我还是会很不舒服…我,我对不起他,确实对不起他。 如果,那一天,我拒绝掉小千,继续留在小无的身边…后来,会怎样呢? …算了,还是不要“如果”,这就和“后悔”一样,没有意义。 小千对我很好,虽然我一直不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说,他还有很多叔伯兄弟,如果最后我们没有孩子的话,可以从那些人的小孩中选一个过继来。 我想我不会喜欢别人的孩子,但我喜欢他这样说。 后来,小无终于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可是,知道他还好好的,知道他回来了,我还是很高兴,非常高兴。 可从听到的那些事情,我又感到不安,小无,他好象变了…变得,让我有一些害怕。 小千也很担心,他决定去把小无带回来,但他却失败了,而且败的很惨。 然后,小千的爸爸也去了,然后,他也失败了。 …我真是没有想到,小无,他竟然会变得这么强。 小千的爸爸死了,我也很伤心,虽然开始我很怕他,但在熟悉了之后,我觉得他其实也很好人。 给他做断七的那个晚上,小千告诉我他要去杀人,杀一些正在挑战王家地方,伤害王家利益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杀过人。 但我知道,那不是唯一的原因,看着他的眼,我知道他还有别的原因,他…很痛苦,很压抑,因为,他相信,他爸爸的死,他自己也要负上部分责任…不,以他这样认真的性格,可能根本就是把这件事算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其实…我,才是罪魁祸首吧? 如果不是我的冲动,小千和小无可能永远也不会见面,如果不是我的冲动,小无一定还是一个善良而又老实的教书先生…一切,都是我带来,我引起的,不是吗? 一个,克长,克亲…以及会克其它许多人的我。 那一天,小千没有杀到任何人,我知道。 如果手上沾血了,人…人会变得完全不一样的。 后来,他告诉我说,那一天,他到晚一步,有人先把那些人全部杀光了…之后,又过了两天,他才告诉我说,“帮忙”的人中,有一个是小无。 但我早就知道了。 在他去要“杀人”的那个晚上,我一直都睡不着,所以…后来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 在小千回来前大概一个时辰吧…小无,他就来了。 坐在槐树下面,他没有进来找我,但我知道他来了,他一直坐着,直到小千赶回来,然后,他们还打了一架。 小无,我觉得他也很痛苦,也很难受…我想,他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杀小千的爸爸吧?也许,那只是一次错手,一个失误? 后来,小无走了,告诉小千说他一年后还会回来。 我相信他说的话,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谎话。 后来…他回来了,而这一次,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他现在,变得很可怕,非常可怕…当他面对我的时候,我几乎不能呼吸。 可能,这是因为他杀了很多人的缘故,他说,这一年多来,他完全依靠杀人,才能安心睡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吗? 如果是,我应该感到难过吗?那些人,应该算是我害死的吗? 克长,克亲,克夫…难道,我还同时能够克其它很多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吗?那八个那么神秘,那么重要的字里面,也都记载了这些人的名字吗? 他和小千又打了一次,但还是点到就算了,不过,他们约了时间,这一次…应该是认真的了。 不见不散,不死不休…我讨厌这种话,非常讨厌。 而且,我很害怕,为小千感到害怕。 小无说,他能够杀掉小千…我相信他,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而小千…小千他也很坦然的告诉我,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他会努力,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回来。 我相信小千很强,可是…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他的手…并不懂得怎么杀人,到了关键时刻,这,也许会是很大的问题。 而且,小千,他还有一个很要命的弱点,他…他有我,我这个克长、克亲、克夫…可能还要克其它很多人的妻子。 我找了很多算命先生来看,用各种借口来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为远处的一些人配八字,而每个人的结果都一样:不合。 我和小千的八字完全不合。 他们说了很多话,很多我听不懂也记不住的话,几乎每句话都有一个“妨”或者“克”字。两个我从小就非常熟悉的字…这些,已经足够。 我…我该怎么做? 妈妈说这世界是男人的,女人不应该、也不需要做任何决定,只要按照别人的安排静静的走,一切自然就会发生。 她还说过,这样的生活,会很简单,不去做决定,也就不需要担任何责任。 我不同意这种事情,我希望自己做决定,然后自己担起责任。特别,是在别人已经安排了之后做决定,虽然,这样的次数不是很多。 第一次,我闯进了禁区,让小千见到了小无…结果,是一切的开始。 第二次,我不肯走大路回来,碰到了小千…结果,才有了今天。 而现在,我就想做我这一生中第三次决定,我的…最后一次决定。从此以后,小千不会再有人“妨”或是“克”他了。而且,其它很多人,也都安全了。 是我把小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我害死了小千的爸爸,是我害死了那些死在小无手上的人…我,我应该为这些负责。 …人,一定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如果小无是因为我而强成这样,那么,小千应该也可以吧?我对他们的心意虽然不同,但他们对我的心意,好象是一样的。 小千的爸爸,他一直告诉我小千的资质非常好,他告诉我小千还可以更强,可以比他更强…尽管,他自己已经是什么“天下五强”了。 也许,小千,在没有了我之后,他有一天,能够成为“天下最强”? …那样的话,我的这一生,应该也算是留下一些脚印了吧? 所以,今天早上,我安排好一切后,悄悄的来到这里,开始写这封信,这封留给小千的信,信里面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我不会希望他不难过,因为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希望他不要只是难过,那样的话,我会很失望。 我已经承担了我的责任,而他还有他的责任未尽,他要领导王家,要做到那些他必须去做的事情,而首先…是他要阻止小无,活着回来。 我不希望他杀掉小无,我希望他能把小无重新变成一个好人,但…如果一切不能回头的话,也许,那对小无也是一个解脱。 反正,我一直都觉得,他,他也很痛苦,非常痛苦…在杀人的时候,他可能其实比那些被杀者还要更痛吧? 不管怎样,我不会后悔,不会因为我自己选择了自己的路而后悔,不后悔遇到小无,不后悔嫁给小千,不后悔。 如果死后有知,我也还是不会后悔,不会为了我今天的决定而后悔,决不后悔。 那么…小千、小无,还有这个世界,再见了…爸爸,妈妈,我来了。 ---------------------------------------- “所以,你明白了没有?!” 愤怒的吼叫着,此刻的王思千,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冷静自制,每一拳都有着爆炸一样的威力,将黑暗打到遍体鳞伤的同时,也在这山林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型的深洞。 当分散身形已没有意义时,黑暗便凝聚身体,以他第八级中流力量和那奇特技巧去战,但却没用,每一个细节都落于下风,他便被王思千压倒性的痛击着,如果不是那近乎神奇的生命力,换作天下任何一名八级强者被这样的攻殴,可能都早已了帐。 (但是,怎么会…就算是心意相通使他能够测知我的所在,他拳上的威力,又怎会这么强…) 在过往的经历中,他并不是没有遭遇过八级力量的强者,便算是第八级顶峰力量,他也曾经见识,但,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这力量,竟然还可以做这样淋漓尽至的发挥。 (是八级上段没有错,但出拳时所造成的伤害,却似乎比顶峰力量还要可怕…为什么会这样?!) 迷惑中,黑暗更想到另外一些事情,一些自己早已听过,却未能真正的理解的事情,但现在,当置身生死边缘的时候,那些词句却又突然出现心中,更似乎浮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 如果继续深究下去,也许黑暗就能上演奇迹,成功实现战场上的突破,但,心意根本无法镇定,他就不能再做进一步的思考。 困惑,以及恐惧,都是些此刻正干扰着黑暗的东西,但,就算把这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一件,令他如此震惊,如此僵硬,以至于都几乎感不到身体上疼痛的事情。 (伦…伦她竟然…) 严格来说,从自王思千口中听到那噩耗起,黑暗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分割成了两部分,一半在努力与王思千战斗,保存自己,另一半,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跪下来,大哭一场。严格来说,王思千能够取得这样压倒性的优势,与之不无关系。 悲痛,渐渐演变为迷茫,迷茫,又渐渐化作愤怒,当怒火高涨的时候,黑暗,他终于回过神来,开始真正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思千!!” 似号哭般的咆哮,赫然流露出比王思千更多的怒气,一拳轰出,黑暗竟能够短时抵住王思千的怒拳,虽然很快便靠破功,但把握住这短短一瞬,他却能以其那奇妙身法将余下半拳避让,更闪到一个空档。 “你,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痛极而嘶,黑暗的双手分为爪啄,重重砸向王思千的后脑及左肩,但简单一个俯身,王思千已能将之避过,更同时以一记虎尾脚踢正他的心口。 “对青箱的领悟,你根本无法与我相比,而当我又能够清楚感受到你的存在时,你的速度及身法对我也就没有了意义!” 诚如王思千所言,尽管黑暗在后退消去那一脚之力的同时已急速变向,但尚未立定脚根,王思千已又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你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给我忘掉!” 与吼叫同时,重拳击中黑暗的脸部,血花飞溅,他却未能退走。 “忘掉伦!忘掉你的悲痛,把她从你心里抹掉!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发挥自己的长处,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过今天…明白没有?!” 以右拳痛击黑暗的同时,王思千的左手更在以阴灭之力将黑暗的动作限制,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战术,但当已在王思千的攻击下流失了五成以上力量时,黑暗就没法在努力保住要害不失的同时将这寒锁破坏。 拼力格挡着王思千的右拳,黑暗已被打到血糊满面,但听着王思千的说话,他却露出了残忍而又可怖的笑容。 “那办不到,思千。” “你可以杀我,却不能让我忘她…嘿,怎也不能,打死也不能。” 听着这并不意外的回答,王思千的双眼几乎已在完全燃烧。 “那么…你就去死吧!” 第二十一节 “…眼看就可一拳结束战斗的时候,人王却停下,和将那怪物放走?” “…正是。” 宽大有如庭院的房中,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些朴素而又坚硬的檀木桌椅,颜色皆作深黑的它们,线条笔直,没有任何雕花或曲线,就象坐在上面和站在周围的人一样,都是神态庄严,腰身挺直。 坐在上首的老者,须发皆霜,满面龙钟,似乎老到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但仍然坐的笔直,神色非常严肃。 “但是,这就不对…你怎么看,子贡?” 面对疑问,立于右侧上手,年纪约三十出头的儒袍男子微微躬身,表示说他还需要再考虑一会。 “那么,子夏你的看法呢?” 年纪较子贡为大,却立其下手,大概是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男子说话很快,态度也很明确。 “唔,你认为,我们应该再多做一些观察…那,子路你呢?” 左侧上手,高大如山的巨汉,说话非常简单,态度却很坚决。 “你认为该介入了…给王家的‘尊重’已经足够,不能让那怪物再作恶下去,很好。” 不同意子路的看法,子夏认为黑暗的实力仍未可下结论,弱点尚不清楚,王家的态度也未明确,这样子介入的话,不仅会使王家不悦,更可能会有不小的损伤。 反对子贡的看法,子路下首,以曾参为名的中年儒生认为最关键的是黑暗是否“该死”,而不是他的强或弱。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才是我们儒门的精神。” 皱着眉头,老者显然仍不能下定论,考虑了一会,他才去询问一直站在他身后,始终默不作声的儒士。 “那么,听了大家的意见,儿,你又怎么想呢?” 年纪较子路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衣着式样别无二致,那儒士唯一的区别是身着白袍,笑一笑,他却先将问题抛向站在最远处,不过十一二岁的青衣小童。 “颜回…你的意见是什么,我想先听一听?” 欠一欠身,颜回表示他对两方的意见都不完全同意。 “那头怪物…他需要被尽快阻止,因为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但…我也不赞成把他消灭,因为,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仍未详知。” 听到颜回的意见,首先做出反应的并非上首任何一人,而是一直站在中间,向各人报告王思千与黑暗一战细节的虬髯大汉。 “回,你还是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善念,你想给每个人机会,但我告诉你,这真得是行不通的。” 不服气,颜回似乎还想反驳,但轻笑着,那白袍儒士挥手止住了两人。 “颜回的善良与真诚,是他最为可贵的地方,特别当这两样东西又出现在一名‘天才’的身上时,那就更加不容易,所以,我很愿意看到它们被保持下去。” “但澹台你的意见也没有错,身为我们中唯一的黑暗儒者,你就必须和千百年来所有继承了这一古名的前贤们一样,有一颗坚硬的心,永远也站在黑暗中用剑去保卫儒门,你实在是见证了太多的丑恶。” 几句话将有分歧的两人安抚,那白袍儒士更向澹台询问了一些战斗中的细节,沉思一时,他方笑道:“人王,我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给我的感觉,他是极为重视‘原则’特别是‘尊严’的人,嗯…就算说他有‘洁癖’可能也不为过。” “所以,我的意见…也许就和子贡一样。”一笑,子贡道:“不胜荣幸。” 方徐环诸人一眼,徐徐道:“吾之见,此事未了,人王半渡而止,必有它意,所以,我们最好还是…” “…以静制动,且观其变。” -------------- 一眼看去,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衣、白帽、白鞋…白幅、白帐、白幡…一切,都是白的。 号声此起彼伏,当中固然有勉强挤出来的虚情假意,却也有真心缅怀着的悲痛哭声,香烟的气味缭绕不散,闻多一时,令人有一种燥动不安的感觉。 静静立在灵前,王思千的脸上并无泪痕,甚至,连戚容也没有。 他就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已被钉上的棺材,看着这将自己与妻子永远分隔的厚重木板,就只是这样的站着,他却令周围的每个人也瑟缩的想要将他避开。 “伦…” 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低语,弱到连就在他身后的家人也听不清楚,若说,现在这院中数百人里还有一个能够听清的话…那也只会是蜷缩在最远的角落里,从头到脚都裹着白装,僵僵到一动不动的黑暗。 那一天,羊墩山上,将黑暗完全击溃,却没有补上最后一击,将拳头在空中停住,瞪视了很久,颓然的王思千,说出了黑暗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你忘不了…那么,我来试着忘。” 以冰一样的态度,王思千将黑暗救起,和把他带回王家,给他化装,使他能够呆在这院里。 “因为伦的自我牺牲,使我能够体会你的心情,但那却非我所愿…如果这样子获胜,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而且,我想…伦,她应该是愿意让你来送行的。” 因为这样的理由,黑暗就来到这灵前,木然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和王思千一样,他…也没有眼泪。 ------------------------------------ 发灵的那一天,王思千拒绝掉所有人的意愿,亲自负起那甚为巨大的棺椁,一步步的,将他的妻子背向王家的墓地。没有一滴眼泪的,他亲手将棺椁置入由他亲自选定的,非常之大的墓穴,并用条石封住墓道。 “下一次这里被打开,就是我躺进来的时候了…” 用冷静的声音说着这极为不祥的话语,王思千便使在场的王家子弟都感到寒意在流过脊背,而似乎还想要更多的震撼,他更表示说,自己不会续弦。 “总会有一个人可以继承王家的…但那却不会是我的儿子。” 始终面色淡定,却散发着冰霜一样,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强烈感觉,一些威严,强大,无情,冷漠…一些似乎离“人间界”无比遥远的感觉,这就使得包括了近百长辈在内的诸王中没一个敢于站出来反对这一决定,一齐躬身,他们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对王思千的尊重及服从。 ------------------------------------ 黄昏,人散尽,只留下一个王思千,一个表示说希望在这里“守灵”的王思千。 月升起,说不尽的清寒寂寞,月光下,王思千默默的站着。身后,是较他至少高出一头,裹在巨大披风中的黑影。 直到月过中天,王思千方才抬起头,看着那如冰凝寒刀一样在云中缓缓切割的月亮,发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声叹息。 长叹,他更慢慢转过身来。 “伦…走了。” 默默点头,黑暗没有说话。 “人…一个人到底是否存在,我想,也许是取决于别人的。” 完全没有要战的意思,也完全没有悲伤的样子,王思千的表情中,只有空虚,一种非常迷茫的空虚。 “一个人,他其实是生存于别人的记忆当中,生存于那些和他分享过共同记忆的人当中。” “就象父亲走了,但在我的心里,他还在,我记着他,记着和他一齐经历过的事情。” “同样,伦走了,但在你我而言,她还活着,只要你我还在,她…她就还在。” “但在你我而言,伦走了,你我的一部分也就死了,永远死了…永远不再有人能够见证,永远不再有人能够明白…对么?” “所以…” 声音低沉,也没有什么活力,黑暗问王思千,是否就是这个原因,才使他将自己放过? “不完全是,但也可以说是…” 甚为寂廖的样子,王思千袖着手,看着月亮。 “王家子弟,他们现在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尊重和畏惧我…当我失去了这么多之后。他们反而就更加的尊重和畏惧我。” “我,我几乎可以看见我前方的路,我知道我会走到很远和很高的地方去…一些,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当没有了看着我慢慢成长的那些人,当没有了和我一起年轻过的那些人,当没有人能够见证我曾经的梦想和失败…当身边的每个人都是些根本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的崇拜者时,当根本没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记忆的时候…就算走到再伟大的地方,做着再伟大的事情时,又有什么意义?” 发出古怪的笑声,黑暗以非常简单而又尖刻的方式发问,既有这样的感想,王思千是否在准备放弃一切的不再努力。 “不…” 缓缓摇头,王思千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坚决。 “我…我有我的责任,一些身为王家之主的责任,一些他人已经托付在了我身上的责任,一些…我不能逃避,必须去尽的责任。” “如果,那些将责任托付给我的人还在,我或者还可有其它选择,但,现在…” 声音渐弱至无,而思考一时之后,王思千更很清楚的告诉黑暗,自己当前首先要尽的责任,就是黑暗。 “除非,你可以把自己停止,不要再反复做些无理由的杀戮。” “仍在想把我做成一个好人么…” 古怪的笑着,黑暗告诉王思千,已经晚了。 “太晚了…我,我已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 “那样的话…我想,我们,就都没有什么选择了。” “对…很久以来…自从去年的那一夜之后,我们,就都没有什么选择了。” 亲口绝掉了和平解决的最后一丝可能,黑暗的神色依旧很平静,之后,他更向王思千发问。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忘不掉的话,你来忘…这是什么意思?” 黯然长叹,王思千挥一挥手,转回身去面对墓碑。 “总之,我绝不会利用那样的优势来胜你,不会用伦的死来胜你…” 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王思千很快的丢出了终结的说话。 “那么,十…不,三十天后,仍然在羊墩山上,让我们,将一切结束吧!” 第二十二节 已是盛夏,蝉噪连绵,就算是正午时分,也一样的热闹不休。 缓缓抚过青润的树皮,将还牢牢扣住树干不放的蝉蜕摘落手中,黑暗端详一时,淡淡一笑,轻轻合掌--再放开时,已化作肉眼难辨的细粉。 (破壳展翼…展翼必先破壳…真是这样吗?) 沉思中的他,忽然似有所觉,右手三指弯起,一刺一提,扑扑轻响中,将脚下的地面撕开一个小口,抽出了半埋在土中的小虫。 (…是不够强壮,所以不能破壳吗?) 被黑暗提起的,是破壳破到一半的知了龟,不知为什么,它的翅膀没能完全抽出,更从树上掉下,摔回了土中。 (也许…是风?) 带着难明其意的神情,黑暗再度合掌,这一次,他用了较长的时间,然后,当他的双手分开时…伴随着正在这林中到处响起的蝉噪,小小的生命,从他掌心振翼飞起。 “很好的技巧…那些冬天开放的野花,看来也是这个原因吧?” “你…?” 讶容出现,黑暗转过身,看到王思千…一个,白衣若洗,神色安详如婴儿一般的王思千。 “我竟然觉不到你来了…” 负着手,黑暗走了几步,打量着王思千。 相同的心境,本来就能够互相感染,所以那一天,当王思千能够察觉黑暗真身所在时,黑暗同样也清楚知道王思千的位置何在,当然,那对他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黑暗却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王思千的存在,刚才在背后时感觉不到,而现在,就算是转回身来,面对面的时候,他…仍然难以感到。现在的王思千,就象一颗树,一块石一样静静的站着,明明能够“看到”他,可,却完全不能将他和周围的一切山石树木区分开来。 微微的动着容,黑暗说出了奇怪的话: “你,你难道已经练成了最后两诀?” 天道,地藏…那并非黑暗所应该知道的事情,但听着这问题,王思千全不在意,他的回答,较黑暗的问题还要更加奇怪。 “不…我,我只是已经‘死’了而已。” ----------------------------------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真想不到,人王未届而立,竟已能领悟天道至此…” 地点是在约一里以外,根本听不到两人的说话,但当王思千回答的时候,那端坐在太师椅中,威严庄重的老人却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所以说,福矣祸所伏,祸矣福所依啊…” 微笑着,端立在他身后的白袍儒者欠一欠身。 “是,但,儿却不愿意有这样的‘领悟’,不愿。” 叹息一声,老人微微抬手,道:“赐,说吧。” 答应一声,子贡躬身道:“以弟子所见,那头怪物…恐怕,也是一个‘姓王的人’。” ---------------------------------- “你说,我也是‘姓王的人’?” 皱着眉,看向王思千,黑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约战的双方已到,但王思千却不想立刻动手,告诉黑暗,今天是将一切结束的日子,所以,也应该将一切的疑问都做结束。 “你…你对我便有‘杀父之仇’,这在大夏百姓心中最不可共存的仇恨,而对一向以孝弟而名的琅琊王家,这就更加重要,是值得去‘谐亡’的事情,但…当我们再遇的时候,我却并没有这样,对么?”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不合情理的事情,从青箱秘学,到那些盛开的野花…以及,为什么,王中孤当初要用王家最强大的禁咒来将黑暗囚困。 而,当黑暗微微动容的询问答案时,王思千便告诉他,因为,他也是一个“姓王的人”。 “…若从辈份上算,我们应是堂兄弟。” 面无表情,黑暗听王思千告诉他,多年以前,王家曾出过一名叛徒。 “而你,就是他的后人。” 叛徒该死,已经身为家主的王中孤亲自确认了这一判决,但那人却曾是王中孤的朋友,询问他的意愿,王中孤知道了他虽然未娶,外面却有女人,而微服查看之后,他更发现那女人已然有身。 “所以,父亲…他也可以说是你的杀父仇人。” 将尤不晓事的黑暗带回,本来可以给他一个身份和平凡生活,但,因为一些考量,王中孤却将他关进了鬼咒当中。 “其实,父亲,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因为,他把你当成了实验体。” 告诉黑暗,自小教他的正是王中孤,而在他所教授的一切中,更有着他精心研究的结果。 “那是人欲,忘情人欲,父亲将那传了给你,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你都在修练着这王家最强的神功,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目的不是为了培养一个强者,王中孤很小心的限制着黑暗的发展,使他不能发现自己的潜力,亦使他的种种修炼都限于纸上谈兵,不能真正发挥其威力。而同时,他也在青箱秘学中拣取一些可以与忘情诀相互增益,改头换面后,传于黑暗。 “但你始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所修习的其实并非‘文事’,而是‘武功’。” 培养黑暗的目的,是减少自己的弯路,旁观着各种尝试的后果,王中孤就能使自己免去一些风险,而这样积累下来的经验,也使后来的王思千得着了好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父亲最后会如何处置,不管怎样…那都没有发生。” 王思千和李伦的闯入,使事情发生变化,而王思千的反复尝试,更使黑暗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些武功从心底唤醒。 “特别,我所选择的,也是忘情诀…” 破咒,救人,同时已将黑暗心中的一些东西唤醒,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道。 “而父亲是知道的,但他又以为,那也不要紧,因为,安静生活的你,不会有机会得到蜕变。但,他没有想到之后的事情。” 没有想到一直也从容守礼的王思千会横刀夺爱,没有想到始终也温和从容的黑暗会刚绝如斯,王中孤知道时,一切都已太晚。 “你…你用化功诀想杀掉自己,但这样的伤害,却将一些东西唤醒,一些,已在你体内沉睡了太久的东西。” 人欲,以格致功夫苦求一个“仁”字,当中实蕴有无限生机,当初王思千初有小成时,便已能靠其辟谷经年,而在修炼较他更久和更为精深的黑暗身上,其效果,就赫然更加惊人。 “其实,你当初能够在在生机日见枯竭的鬼咒中多活一年,也是因为潜藏在你身上的这强大生命力。” 整个身体都粉碎都重组进来,经过这样一个过程,什么限制也都无效,这样的黑暗,就开始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将那些自己曾经修炼的武学一一忆起。而同时,王中孤辛苦建立起来的道德规范更完全崩坏。 “始终也在修炼人欲,你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但因为我…你却走上相反道路,一夜之间,你化极善为极恶…认真说起来,我,我才是祸首。” 面无表情,听到最后,黑暗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很好的解释…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知道这一切,是在王中孤入土以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王思千发现了一封信,一封王中孤在去战黑暗时留下的信。信中,他告诉王思千一切。更要求王思千善待黑暗。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原谅他,因为,在我们当中,无名,他其实是最可怜,最无辜的一个…” 叙述完往事,王思千陷入沉默,而似乎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讯息,好一会后,黑暗才慢慢开口。 “所以,你才总想给我机会,你才总想再把我‘变回一个好人’…对吧?” 见王思千沉沉点头,黑暗,他却突然纵声狂笑!! “他妈的,这样子将我摆布,要我怎样就得怎样…那,我又算什么了?!” “思千,我告诉你,一切,早已不能回头,而且,我也不想回头!你我今天,只能以战斗来结束一切!而若果到这时还婆婆妈妈,你就注定死路一条!” ----------------------------------------------------- “…你认为,这头怪物,是当年王家那个叛徒,王中行的后人?” “对。” 语速不快,却很坚定,子贡禀报了若干细节,一些似乎互不相干和错乱矛盾的细节,但在他冷静准确的分析下,却最终编织成为清楚的画像。 “…王中行,的确,他曾经是中孤最好的朋友,照顾他的遗孤,是中孤会做的事情。” “…有意思。” 点着头,认可了子贡的判断,老人眯起了眼,口气甚为闲散。 “而不管他到底是谁也好,这最后一战,总算要来了。” ---------------------------------------------------- 怒吼同时,黑暗已猛扑上来,没有改变自己的身形,仅仅是简单的一记直拳,径取王思千的面门。 “现在还不行…” 态度非常冷静,王思千身子纹风不动,只右手挥出,虽不甚快,却刚刚好能够抢在黑暗将他轰中之前,击中了黑暗的小臂。一拳阻住黑暗攻势的同时,他更变拳为掌,一拧一旋,已将黑暗推回。 “第八级上段力量,三十天内取得突破…果然,伦的死,也将你强烈的刺激,但这还不够,你还需要知道更多。” 说话同时,黑暗再次攻上,但仍是一招将他逼退。王思千淡淡告诉黑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说。 “一些,你如果不知道,就根本没法和我战的东西,亦是我这三十天来的心得。” “…也就是,忘情诀的真相。” 第二十二节(中) “你是说,我们全都错了…我们,完全走在了相反的路上?” “不能说错,因为那的确让我们强大,但,我却相信,这样子的强大已经悖离了忘情诀的真义。” “最早的忘情诀,应该,就真的纯粹只是为了遗忘吧…” 带着一种极为寂廖的神情,王思千表示,因为不愿意依靠李伦的死获取胜利,自己便将战斗押后三十天时间,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心封闭,至少,不要再和黑暗有所感应。 “忘记…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带着坚持的心意,王思千将日常事务交代之后,来到北帝宫,静居,沉思。 “头五天,我根本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我的心中全是伦,是关于她的一切。” 自知这样只会有反效果,王思千努力屏定心神,更强迫自己去思考另外一些东西。 试图用对父亲的怀念去冲淡对伦的怀念,起初曾有一些效果,可很快,他就发现,他只是让他的心绪更加软弱,更加不能封闭自己的感觉。 “…然后,我就想到了忘情诀。” 宁愿“败死”,也不靠依靠“自己妻子的死”来获得“胜利”,尽管明知那绝非李伦所愿,可王思千…他就是不肯。 “太上忘情…我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但我却希望一试。” 毅然的,王思千做了之前没人尝试过的事情,同时迫发出三处遗刻,他就希望在余下的二十三天内悟到忘情之境。 “我并不追求武功的精进…我,我仅仅是希望让自己忘记。” 带着这样的心情,王思千深深入定,渐渐的,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看向窗外,发现上弦月已变作下弦。 “后来,我才知道,我一共睡了十四天。” 连睡十余天,当然是甚为奇怪的事情,但暂时无暇在意,王思千想试一试,自己,有无成功的将心情封闭。 自问其心,王思千几乎是立刻就发现没有,当然…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那时候,我,也许根本就说不上失望…” 若果那样的来战,王思千就知道自己会败,和会死,但完全不在乎,他反觉得那也很好。 “宁可死,我也不能利用伦的死去胜你。” 二十天的努力无功,王思千的心情反而澄清下来。 “其实,要忘记…那本来就不可能吧?” 带着这样的豁达,王思千感到自己很轻松,很自在。虚想着自己的妻子与父亲,他缓缓挥拳,将心意纾发。 “接着,我突然明白了…忘情诀的真义,我一下子就明白。” “天、地、人的意义,我们完全都错读了,而那,更直接导致了你我走到今天。” 开始表现出多一点的好奇,黑暗皱眉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他,王思千的神色中,竟似有无限的悲悯。 “我在说,我们都错了,忘情与天地人的关系,与我们的想象正好相反。” 负着手,王思千的眼中尽是唏嘘。 “当然没人能够证明这一切了…但,我却相信我的判断。” “我,我几乎可以体会当年那祖先的心情,那因永失所爱而痛苦莫名,和用尽一切努力去缓解那痛苦的心情。” “求佛、问道、礼儒…但最后他仍然失败,他不能忘情,可这样的他,却使自己无比强大,也为我们王家留下了数千年不堕的根基…忘情,那名字只是一个嘲弄,是一声苦笑,一声满是无奈的苦笑呐…” 聪明和修炼忘情诀已久,几乎是立刻,黑暗已明白了王思千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的那位祖先…他因为想要‘忘情’而去精研三教之学,而最后虽然失败,所领悟的东西却已足够令他强大,令他可以与文成武德对抗,而那总结下来的东西,便是忘情诀中的‘天道’、‘地藏’与‘人欲’?” “唔?” 似未想到黑暗这么快便接受了自己“姓王”的事实,王思千看他一眼,续道:“正是。” “而祖先的失败,便已说明了它们的无用…所谓‘红花绿叶白莲藕’的宽容,现在看来,更不过是一记冷笑,一记‘你们三个其实都一样无用’的冷笑啊。” “那么,我们用格致功夫苦心修练人欲…” 面色终于改变,更出现愤怒的神色,看在眼中,王思千只是苦苦的一笑。 “或者不能说没用,沿着无数祖先走过的道路,我们的确令自己强大,不合情理的强大,而那强大,更令我们付出代价。” “善、恶,那种分界有意义么?谁是尽善?谁又是极恶?想吃饭是恶么?不肯喝水便是善?人之欲本无善恶,关键,可能只看你是否在伤害他人。” “但我们却以为存在‘恶欲’和‘善欲’,我们压制自己,让自己‘善良’,让自己‘退让’,让自己‘不争’和‘不怒’,即使…那并非我们的真心。” “我们在和自己战斗,战斗使我们变强,却也使我们受伤…而最后,那更让我们迷失。” 一直以来,王思千都会对自己疑惑,是什么,使自己在那个大雨之夜,干出了那种从道德上说根本就不可原谅的事情?又是什么,使一直善良的无名竟会用杀戮来破坏阻止他人的幸福? “但在那天夜里,我突然明白了,是逆风…长久以来积累在我们心中的逆风,强烈的刮起来了。已积蓄了不知多久,一瞬间,它就让我们迷失。” 物极必反,在认识不到时强行格致自己,或者在一定程度内就有助于将自己强大,但当那压力持续增加和标准不断提高时,又当遇到一些特别软弱或者迷茫的时候,再坚强的心,也会崩溃。 “…是这样吗?” 怔怔的听着,不知何时,黑暗已是泪流满面。 “你哭了…和我一样。” 用低沉的声音,王思千告诉黑暗,在那一天,当自己将这些终于想清时,也一样是再没法支持,泪倾如雨。 “若果早知如此,我们…” 苦涩的笑着--那笑容几乎令人心碎,黑暗却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你所领悟出来的,你所认为的,忘情诀的真义,又是什么呢?” -------------------------------------------- “对峙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也不动手…人王到底在干什么?” 已有一些焦急,澹台子羽不禁出口抱怨,但微笑着,老人摆一摆手。 “不行,澹台,你抱怨也没有用,今天你不能再靠近去侦看了…那太危险。” 微微躬身,子贡却对老人的决定提出质疑。 “即使以我们的眼力,在这里也只能看出事情的大概,更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如果让澹台接近一些,我们能知道更多,应该会有用的。” “不…” 缓慢但坚决的摇着头,老人告诉子贡,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感觉”。 “用心去感觉,感觉那些心情的激荡,语言,这时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这时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 思考一时,他更吩咐其它儒门弟子都可以离去。 “儿…你陪着我就好。” 很快,子贡等人已全部离去,只离下白袍儒士一人,静静站在老者身后,他什么也没有问。 “很好的气度…而吾儿,现在,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突然将话题扯开,老人表示:若将天下武功作一排名,十三经、龙拳、忘情诀应该都可以排入前二十位。 “其实,可能应该说是前十才对…但不管怎样,重点不是这个。” 似对远方的战况不再感兴趣,微微的闭着眼,老人向其子发问,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三王世家当中从来没有出“天下最强”? “有如此之好的基础,有代代相传的经验,有可靠的家族保障,有只要简单修练便能强化到顶端的神功…有太多优越的条件,但,三王世家当中,却从来没有出过‘天下最强’,不是吗?” 正如老人所言,几乎每一代的三王都能够侧身于最强者之列,但,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再向前一步,从最强者之一变成最强者的唯一,正如前任人王和现任的龙王,每当提起,他们只被称为“天下五强”,却绝不会是“天下最强”。 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白袍儒士表示自己没有想好。 “我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三王的原则总是不要为天下先?” “有部分原因,但,最重要是不是这个。” 默默的皱着眉,老人一边摇手,一边示意其子将眼睛闭上。 “用你的心去感觉,感觉那边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感觉那种感情的冲撞与激动…唔,那才是原因,是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我们这些永远也都平静生活,连帝姓更替时也一样可以不减富贵的世家子弟们找不到自己的‘终极力量’之原因。” “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唯如此,才能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呐…” ---------------------------------------------------- “忘情诀…它的真正力量在于‘不忘’,不仅要不忘,还要去挖掘,去追忆,去清楚的感受每一分每一寸的记忆,从中找出那些自己最重视的的东西,而这样,我们便能汲取到力量…我们所能发挥的最大力量。” 淡淡的,王思千告诉黑暗,当自己决定不再尝试忘却时,曾无意中挥出了怎样的拳。 “因为一直在试图遗忘,所以,最后能够铭下的,就都是那些最重要,最深刻的记忆…而那时,我更发现…” 说到一半,王思千改用行动来补充说明,轻轻挥拳,他击向黑暗。似乎简单的一击,却令黑暗脸色大变,和不惜将自己的身体形状也都改变来加强防御。 但仍然没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黑暗被这似乎简单的一拳远远击飞,连续撞断多颗大树和改变身体的形状,他才终于能够将自己停住,贴住在一块大石上。 不顾石上正在出现着的龟裂,黑暗挣扎着起身,嘶声道:“你…你这一拳叫什么?”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王思千慢慢道:“这一拳…我叫他做‘不待’。”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唔,我几乎可以看到中孤又出现在那里,依靠人王对他的深刻而思念而重新出现…若这一拳有名字,那便只该叫着‘不待’。” 低声发表着评论,老人的眉宇间却有些疑惑: “但这威力就太小…若认真将自己的潜力全数挖掘,人王似乎不该只有这个境界…还是说,这样的拳,人王竟还可挥出不止一记?” ----------------------------------------------------- “这样的拳,我一共可出两记,一是因怀念父亲而发,一是因思念伦而发,而现在,我更已将所有的方法告你。” “和我一样修炼忘情诀来强大自己,和我一样是八级上段的力量,和我一样精通着王家的武功,更…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情。黑暗,我相信你应该很快就可明白我的意思,和知道怎样出这样的拳。” “一样的,因思念伦而挥出的拳。” “你,你是想比一比…” 喘息着,黑暗已自大石上脱离,瞪着眼,那里面,有炽烈的光。 “对。” “我就是想比一比,我们两个,究竟谁,爱伦更多一些,有着更执着心意的人,也就能将自己的拳发挥出更大威力。” “给你半个时辰调息…然后,让我们以一拳来决生死吧!” 第二十二节(下) 还没有到半个时辰,黑暗已经站直了身子。 “可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心,而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顾王思千的劝阻,他深深的呼吸着,将右拳捏紧,而当王思千也一样站直身子时,他更问王思千,那第二拳叫什么名字。 “…凄风。” “知道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苦苦一笑,黑暗一边活动肩膀,一边道:“很好的名字,但,我不喜欢。” 当王思千问“那么你是什么名字”时,黑暗的回答很简单。 “伦。” “咳,咳” 似乎没有想到,王思千怔了怔,咳嗽几声,才苦笑道:“好,确实是更好的名字…那么,都准备好了?” 下一瞬,双拳相交。 -------------------------------------- “不仅人王,连那怪物也可汲引出‘终极’之力?!” 甚为惊讶,老人的十指紧紧扣住扶手,几乎将之抓裂。 “可怕…这一代的王家,真是可怕。” 略现迷惑,白袍儒士问他的父亲,为何这一次,周围的环境竟完全不受影响。 “因为,他们的力量,被全数用来和对方角抵,谁若浪费流失了一点,谁就会先败下来…” 略现激动,老人更告诉其子,现在所比拼,已经是“心”。 “谁有更坚强的心志,谁有更执着的心情,谁就能坚持的更久,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虽激动,老人也不忘做出布置,教诸儒要做好准备。 “人王若胜,怎么都好说,但若是那怪物…嘿,能够汲引终极之力的怪物,绝对不可放过。” --------------------------------------- 已相抵了超过一杯茶时间,两人仍然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两只拳头撞在一处,一动不动。 但终于,变化开始出现:首先是鬓边出现汗迹,然后,是微微的颤抖。 这是“已在衰弱”的表现,亦意味着“败”乃至“死”的将至,但比起它们,却还有更值得在意的事情。 “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我不相信!” 愤怒吼叫着的,是黑暗,而在这时,他的拳上更已开始出现伤痕。 “我对伦的心意怎可能会输过你…不可能,不可能啊!” ---------------------------------------- 远方,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迷惑的表情。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感觉…难道说,人王,他竟然还有发第三击的力量?” ----------------------------------------- “…对伦的心意,我们完全一样。” 眼见胜利已可到手,王思千却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让我自信一定能比你撑持的更久的,是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力量。” “我们同样都失去了一个‘最爱’的女人,但与此同时,我还比你多失去了一个兄弟,一个我最重视的兄弟。” “一个,若能有后,我便愿意让他来继承王家的兄弟。” “无名,我相信他还在,我相信他会回来,我相信,当明白自己是因而向恶的时候,我相信他会回来。” “所以,我告诉我自己,今天,我必须胜…必须胜啊!” 吼声中,巨大力量爆发,与前次将黑暗“震飞”不同,这一次,已经伤疲的他,连退走都来不及,就已被震到身体开始分解…而随后,他才向后飞出。 比刚才更远,直到十丈以外,当撞上了整面山壁的时候,黑暗才能够停住,但…此刻的他,已根本不能还算是一个“人”了。 深深陷入石壁当中,周身骨骼尽碎,黑暗已连抬起头的力气也都没有。 胜负已分,黑暗的嘴边,却出现了奇怪的笑。 “很好…那么,杀了我,让一切结束吧。” 沉默了很久,王思千才做出回答。 “…不。” “你说什么?!” 若非颈骨已断,黑暗便必定会震激至抬起头来,而虽然做不到,他也努力到了颈后的碎骨都摩擦出声。 “你以为你在…”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双手齐挥,王思千以化功诀之力将两侧的山石分割,扯落。 “我…我说了我要救你。” “我相信你不会死,但你却需要时间,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治疗,来恢复,也许是十年,也许更久。” 山石落下,将黑暗所在的地方压没。 “这段时间内,我就希望你能想一想。” “你…若面对伦,我相信你仍会温柔和善良,所以我就希望你再多作一些努力,让自己能够向回多走一些…我希望。” “这里…其实也是王家的土地,从你和伦来到时,就已经是了,所以,我保证没人会来开发这里,你会很安静的度过这十年。” “不管怎样,无名…想一想伦的说话,努力,让自己再做个好人吧。” ---------------------------------------------- “战斗已结束了。” 出现了奇怪的忧色,老人慢慢站起,更拒绝了其子的搀扶。 “人王,他竟然能够发出第三击…可怕的力量,不愧是以孝弟而名的王家。” “吾儿,记住,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和人王为敌,因为,如果人王再一次将这力量唤醒,也许…他,就将成为‘天下最强’…” ----------------------------------------------- “救我…和想将我做个好人…嘿,思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头也抬不起来,血不停的流着,可是,黑暗的嘴边,却有奇怪而又骄傲的笑意。 “不管怎样…父亲,我还是成功了。弟,他已经变得如此强大,和终于摆脱了过去的一切…那黑暗的闸门,已被我们成功肩住了…” 眼睛被血水糊住,黑暗却反而能看到更远,看到一些…一些始终也保存在他记忆最深处的事情。 ……那个月夜,在乱坟岗上所发生的一切。 -------------------------------------- “你说…你是我的父亲?” 重创王中孤的同时,黑暗已紧闭双眼,做好死在他反击中的准备,但…那却始终没有来。 来的,是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可怜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啊…” 如雷霆一样的说话,将黑暗的意识轰至支离破碎,但…他又不能不信。 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又怎会有这样温暖的感觉,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又…又怎会肯做这样的牺牲? …那一夜,黑暗知道了很多事情。 知道了“双生则杀”,那困扰王家无数代的诡异预言,知道了当年的那个血腥之夜,王中孤的意志是怎样被自己的儿子所阻止。 “然后,我把你关了起来…怀着一丝期望。” 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机会,又害怕那预言会成真,王中孤便决定自小就传他“人欲”,那能使凡人无限接近圣人之道的东西。 “可没想到,变化一个又一个的出现…” 李伦的闯入,是计划的第一个裂口,而当王思千决意放出黑暗时,王中孤更是感到错愕,和苦涩莫名。而到最后,他也只好狠下心,一个人承受这所有一切。 “其实,我已经对你很放心了,即使没有思千…你也会被放出来的。” 苦笑着,王中孤告诉黑暗,有一些事情,王思千并不知道。 “…鬼咒,它早已经被改造过了。” 根本也不想将自己的儿子活活囚死,王中孤所施用的鬼咒,有王思千也不知道的,被发现于约七百年前的变化,一个,当施术者愿意时,就可以用自己的部分“生命”为代价,与咒鬼--交换,将封禁撤除。 “要不然的话,两个小家伙,乱七八糟的练了几天化功诀,又凭什么来破鬼召?” 目瞪口呆着,黑暗回想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一些萦绕多年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更发现了疑问。 “那么说,那一天…” “对,那一天,我受了伤,很重的伤。” 以为能在一个准确的时间点上将力量收回,让王思千以为是自己攻破了鬼咒,却没有想到黑暗会在同一瞬间觉醒,失算的结果,就是王中等于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了王思千和黑暗的联手重击。而那伤势累积下来,更将他的身子不住伤害。 “要不然的话,你这一下,也说不定根本伤不到我…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看着几乎崩溃的黑暗,王中孤告诉后,后来的一切,他本来很高兴,看着自己的儿子过上安静而又幸福的生活,实在是为父母者最大的安慰。 “只要你过得高兴,能不能出人头地,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后来,黑暗发现了化功诀的新变化,那更使得王中孤无比自豪,虽然不能说出来,私底下却很为此喝了几杯。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但之后,王思千与李伦复合,却令一切变化,而当王中孤知道时,根本什么都已发生。 “然后,当你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太晚了…” 的确太晚,特别当王中孤仍想独自承担一切时,就更是如此,不能告诉王思千黑暗的真正实力,就使王思千惨败回来,而始终也渴望将黑暗带回,王中孤更因此使自己也受上了致命的伤。 那一夜,当完全相信了王中孤的说话之后,黑暗就是如此的迷茫,不愿相信自己已在做下“弑父”的罪行,他几乎要将自己终结,却被王中孤阻止。 “不行,你还有更重的担子要承担…一些,更加痛苦,对你更不公平的担子。” 坦率告诉黑暗自己相信已要不治,但却还有事情没有完成,王中孤要求黑暗将它们承担起来。 “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人向光明的地方去…那是长者所不能回避的责任。” 以“责任”为说辞,王中孤终于使黑暗答应那一切,同时,他更告诉黑暗,之前为了防止意外,曾经为黑暗准备过一个假身份。 “我有一个堂兄,一个很出色,但又太急燥的人…我答应他为他留后,但那个孩子,却已经先死掉了。” 对黑暗做出说明,同时告诉他自己曾留下一封书信,王中孤要黑暗到他所说的地方取到书信,并放进自己的书房。 “有我的说明,你就能够混进去,而这一切,更应该足够将思千骗过,和将可能猜到一些的其它世家骗过…至于‘双生则杀’,我已经将那从祖先们的吩咐中删去了,没道理的说法…早就该去除了。” 默默答应着一切,到最后,黑暗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这个假名字,本来,您是希望用来让我回到王家的吗?” 苦笑着,王中孤点头: “我是希望,把用这个名字回到王家的你收为义子…嘿,真可笑,收自己的儿子做义子。” ------------------------- 那一夜,王中孤离去,黑暗则来到琅琊庄园外,静静等待,当听到王中孤的死讯后,他立刻按照王中孤所教方法,进入他的书房,将那封书信放置在王中孤习惯于收藏紧要书信的地方。 (随后,父亲…我才能开始为您哀悼…) 一夜间杀掉千多人,却不能浇灭那几乎令他疯狂的罪恶感,在见过王思千后,黑暗北走雪林,开始了他的屠杀生涯…直到,今天。 (而,伦…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思千认真去感受,他就能找到我的心情…和他一样怀念父亲的心情…根本用不着你的牺牲,你,你为何要死,为何这么傻呢!) 痛苦莫名,黑暗却同时感到,另外一种冲动,也正在自己的体内蠢蠢欲动。 …那,是杀戮的欲望,是对鲜血和生命的欲望。 (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了吗…这样的话,思千,我们迟早还要再有一战,我…我迟早还是要再死在你的手上吧?) (但,不管怎样…弟,我都从来没有后悔那时将你挡在身下啊!) ----------------------------- 不知沉睡了多久,黑暗,他突然醒来。 被埋在几乎半个山头下面,他眼前本来只该有无限的黑暗,但现在,却有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出现。 "…金光…龙…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说,我还不会死吗?" "对,你不会死,但,也很可能,你立刻就要死." "生与死,君可一语决之." 声音自无数重山石外透入,却丝毫不减那慑人的威严。 "要救我?" "对,你便有这力量,可,为何?" 虽是生死一线,可,黑暗的口气却仍然充满骄傲,就似是,想要出手救他,反需要先求他同意才行. “救你…因为我需要你。” “而你也需要我。” “我需要你的力量,来达成我的目的;你也需要我的力量,来达至你的所求。” ---------------------------- 约三日后,羊墩山,大批的士兵和役夫在将几个月前无故崩塌的山石慢慢开挖。而当挖开九成以后,他们更被喝止,和驱离。 斯时,夜幕已降,之后的工作被他人接手,以空手破石前进,他却能比之前使用工具的人群更快。很快的,他已将所有障碍破除,来到目标前面。 “大乱之后,方有大治,黑暗之后,方现曙光。” 说着奇怪的话,他看着眼前的石壁,那上面,是仍然未能将自己挣脱的黑暗。 “我是光明,照耀天下的‘光明’,而你,就是‘黑暗’,会令人恐惧,绝望,和渴望‘光明’的‘黑暗’。” 说着话,那人将一手探出,按在黑暗的小腹之上,将一股如生命般炽热的能量缓缓度入黑暗的体内,将他的伤势镇压. 这样的帮助,只能使伤势压下一时,并不能起到真正的“治疗”,可,黑暗还是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个男人既然肯于出手,当然就不会止于此步,在初步的“处理”之后,黑暗就有理由相信,最好的名医与最好的药物都会很快出现,最好的护理与最好的保养也将围绕在自己的身侧. 如此重伤,便是再怎样的名医神药也没可能快速见效,在黑暗自己的估量中,若能享受到那人提供的“最好条件"时,他便有信心在三年内令伤势痊愈,更将自己的”最强力量“取回. 而那之后,也便该是黑暗他”付帐“的时候了. (到那时,弟,咱们再见罢…) 默默的想着,黑暗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在他入睡前,朦朦胧胧的,他听到了那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你醒来时,记着,你便是’我的黑暗‘.“ ”而现在,‘天下大黑‘,你便安心的睡去罢…“ 太平记前传黑暗篇结. 第一节:如是我闻 ‘称名念佛才是唯一的易行道,要想令佛光普及众生,唯我净土可行!‘ ‘净土宗但知念珠拈碎,木鱼击穿,那有我禅宗灵珠一透,顾悟禅机之妙!‘ ‘小乘佛法唯渡已身,岂若我大乘佛法,能拔滞魂于幽域,救善民于刀兵?‘ ‘...‘ 争论声,不停的自殿门中流淌出来,在空气中回荡着,翻转着.久久不散.与周围的环境...实在是非常的不和谐. 这里,是东林寺,整个大夏国土上地位最为崇高的三大名寺之一,代表当今天下佛门八大宗派的顶尖人物们正在这里会议. 净土,华严,天台,法相,三论,律,禅,密.一向有着种种分歧,相互的指责攻诘甚至还比与道门的辩难更为激烈的八大宗门,会这样坐在一起,真得是罕见之极的事情,若非是第三日上的‘意外‘,这次会议本已注定要以正面形象留于史册,并带着‘巍然大观,群贤毕至,震聋发聩‘等等形容被后人追怀. 会议的目的,是求存. 纵不甘心和不愿承认也好,近五十年来,整个佛门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唯渐渐被纠缠数千年的老对手道家抛开,便连源于异域的摩尼光明教和景教也在很多地方攻城掠地,圈走了大片信徒. 信徒的流失,便意味着善款的流失,更意味着可怕的将来,就这样,对‘生存‘的恐惧,终于令这些平日各居一方,眼高于顶的长老们放下身段,放下旧怨,来聚集在一起会议,想要讨论出一个‘方案‘,一个可以重振佛家影响,可以重新将信徒吸引回佛门参拜的‘方案‘. 良好的愿望,但,正如在历史上反复发生过的无数次一样,纵在大厦将倾时,鼠目寸光者也永远存在,在讨论着如何能从‘敌方‘取回更多利益的同时,他们也绝对不会将任何利益放弃给自己的‘友方‘. 会议的主旨,只勉强维持了一个上午,到诸僧用过午斋之后,律宗的代表便迫不及待的发难,当着天下僧门之面,指控天台宗在律宗的传统属地中‘勾引民众,侵夺寺产‘的事情,而天台宗的代表自然不会客气,反唇相讥,很快的,这争论便将多数代表都卷入其中,在主事人想要将气氛带回正轨之前,整个会议已演变成了各宗僧人的高声对骂和相互驳斥,乱成一团. 而现在,已是会议的第三天了. ...若是现在的情况被外人知道的话,佛门本已摇摇欲坠的声誉,便一发的保不住了. (佛门,已经堕落了...) 在心底轻叹着,释浮图并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 释浮图今年三十二岁,出身禅宗,是一名相当沉静的僧人,虽然他的年龄是整个大殿中中最为年轻的三人之一,可,他却拥有着连很多清修数十年的老僧也没有的安宁与澄定. 自记事起,释浮图他便是如此,不愠不怒,无欲无争,举凡佛门弟子,见之无不称奇,曰有慧根,而在他投身佛门之后,修法之速,精进之勇,更是将这一点完全证明. 大殿外面的广场上,数百名普通僧人依教门分开,静静坐着,烈日当空劲照,他们却都恍若不觉,只是喃喃的不住诵经. 再向外,坐在广场下面的,是群还未真正受戒的小沙弥,大者十来岁,小者七八岁,却就活泼了许多,虽也做张做乔的分片端坐,却没几个认真念经的,相互间挤目弄眼,勾手为戏,更有许多坐得近的,借着喃喃诵经声为掩,在那里窃窃私语个不停,只不敢大声喧哗而已. ‘百道,我好累啊,太阳这般毒,就不能让我们换个地方坐么?“ 低声抱怨的小沙弥模样只有十岁上下,长得甚为结实,也是坐像最差的一个,虽还勉强打着坐,一支手却早支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拈了根草茎,划啊划的,在戏弄一只蚂蚁玩. ‘十方.‘ 语气微带责难,坐在十方身边的小沙弥‘百道‘却还是动了一下,将十方不动声色的又向树荫中挤了一点.自己的坐姿却一发的严正起来. 与十方相比,百道的模样要清秀许多,只八九岁大小的他,双腿盘,双手环,背挺腰直,是众多小沙弥中坐姿最好的一个,偏生又坐在十方身侧,看上去实是好生扎眼. ‘唉...‘ 翻翻白眼,叹了口气,十方似是感到甚为无趣,将手中草茎丢开,也坐起禅来.只他却实不是个清净性子,只坐了短短一会,早又睁开眼睛,小声道:“百道,百道?” ‘唔?‘ ‘师叔,都第三天了,师叔怎地还没来看我们?‘ ‘喂,你们说什么?谁要来?‘ 两人的私语中,忽地有第三个声音插入,两人均吓了一跳,百道性子甚定,还掌得住坐姿,十方却是转过身去,气哼哼的道:‘公达,下次说话时可不可以先咳嗽一声,很吓人的.“ 名为‘公达‘的小童也是八九岁上下,却未落发,在一群亮光光的秃头当中看上去甚是奇怪.佛衣上的标志与身属净土宗的两人不同,竟是华严宗的. 原来这“公达”本姓为荀,出身乃是民间富户,自幼体弱,父母遂听僧人之言,将之寄养入寺,却为是独子,不忍放他出家,只教他挂个名,算是俗家弟子,诸戒皆从,只不落发,不取法名而已.这一次能够与会却是因为他父母听说这次会议着实了得,有许多的高僧大德在,指望让他开开眼界,最好能沾沾福气,于是厚赂华严宗内主事之人,遂以成行. 小儿生性无不好顽,三人初至东林第一天便已相识,虽本陌路,却十分相得,又都是赤子心性,也不理什么宗派之别,竟就结交起来,本来华严宗为大乘中坚,净土宗系小乘魁首,关系十分不睦,但这次会议极是紧要,众家僧长心系大殿之内,却也懒得管束他们. 所谓‘万事开头难‘,三人话声一大,周围的小沙弥们胆子立时也便大了许多,吱吱喳喳,围拢过来. ‘十方,你哪个师叔要来?是你天天挂在嘴上的那个吗?‘ 十方神气活现,叉腰笑道:‘那当然.‘ 将众多小僧扫视了一遍,复又傲然笑道:‘来之前他便答应我们了,一定会看看我们的.‘ 他说话时神色有些裾傲,立时便就有人不满,冷语讥刺道:‘自第一天起,便听你师叔长师叔短的,现在都第三天了,怎地连影子也不见一个? “十方,你师叔不会是拿你们开心的罢?‘ 十方听得说话,神态大急,脸涨得通红,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宏师叔绝对不会骗我们的!一定是有别的事,才来晚了.‘ 顿了顿,他又笑道:‘你们几个家伙,是不是也急着想一睹我师叔佛容,偏生这样说的罢?“顿时又是一阵嘈杂之声.乱作一团. 一片混乱当中,始终也是闭目打坐,不多发一言的百道忽地身子一颤,轻声道:“师叔...来啦.” 大惊之下,众小僧一起住口,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山门,跟着,十方已喜道:“师叔,您可来啦!” “咳,咳咳!” 净土宗席上,一名白须老僧满脸通红,连声咳嗽着重重坐下,将桌椅也震得一阵乱响,他的对面,法相宗席上次座,一名满脸得意之色的清瘦中年僧人还兀自不肯罢休,仍是微笑着在道:“少康师父想是年岁高了,胸气有些不畅,不妨吃几口茶歇歇,咱们再来辩这‘因明之说’如何?“ (孽,孽畜!) 那老僧“少康”身份极是尊贵,乃是”净土三师“之首,可称当今天下数十万净土信众当中的第一人,便连出入官府贵门也都是上宾而待,何时受过这等闷气,却偏又当真辩不过那中年僧人”悟明“,只得强笑一下,诈作咳得不能说话,自去低头吃茶,心下却早恨恨了无数. (道宏这厮,怎地还没来,若不然,岂会教法相宗的人这般放肆!) 律宗席上,一个满面虬髯的胖大僧人冷眼旁观了一时,方抬手作吃茶状遮口低声道:”少康老了.“ ”净土宗也已不行了.“ ”玄统,你说,与其和天台宗苦苦纠缠,直接去争夺净土宗六大寺的信徒,岂不是更有出息么?“ ”唔,不好.“ 坐在律宗席上首位的枯瘦老僧慢慢摇了摇头,拈起一粒坚果,丢进嘴里,也不咀嚼,只用舌头抵住,在牙齿上慢慢磨着,过了一会,方道:“净土宗根基最厚,轻易不能动摇,若仓卒树敌,反而不美.” “智深,莫看少康折了一阵便轻看与他们,且不说‘净土三师’中还有慧远和慈悯两个没有出阵,便是至今未到的那个,也断然小视不得的.“ 那胖大僧人面现不屑之色,道:“你是说,道宏那厮么?” “这几年来,洒家听他名号听得耳朵直要起出茧子来,却也没见做过何等大事,怕也是吹出来的罢?” “若真厉害,这次会议如此紧要,他怎地又不敢来了?” 那老僧“玄统”淡淡一笑,“咕‘的一声,将那坚果囫囵咽了,道:“或者你说的对.” “可,别忘了,法相宗玄奘师祖圆寂前肯见的最后一人,却就是他呢.“ ”能够被称为净土宗千多年来的第一慧僧,道宏,他应该还是有些门道的...“ 智深答应一声,便住了口,脸色却还是不大服气. 一片混乱当中,正自禅定的释浮图忽地身子一震,睁开了眼. (这感觉,是什么来着?) 当释浮图的目光扫向殿门时,一道白影也刚刚好以飘然之姿步入殿中. “八宗长者在上,道宏有礼.” 独立殿门的,是怎看也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僧人,高大约是七尺五六寸的样子,着身月白色的僧袍,眉目如画,精神爽利,透着股‘不沾凡尘‘的高贵之气,胸前悬了一串乌檀木制的念珠,黑沉沉的,看上去很不起眼,却吸引到了最多的目光.当中,更有许多眼神饱含妒恨忌意. 三月前,已寿逾百年的一代神僧玄奘坐化圆寂,这串念珠乃他少年时求法所得,伴他渡过百年光阴,乃是法相宗弟子心目中的第一圣物,各支宗长无不梦寐以求,不料玄奘最后却将之赠于应其召唤,千里来会的净土宗弟子道宏,消息传出,佛门震骇,无不想一睹这道宏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此番佛门大会他还未现身,便已成为各宗佛徒私议最多的名字,声誉之隆,己隐可追美净土宗最高领袖,‘净土三师‘.法相宗诸僧更是切齿于胸,百般研磨,誓要面折道宏,以泄‘夺珠‘之恨. ‘只此一举,可知法相诸位无谋:若胜,彰玄师之失,若负,显彼宗之钝,无谋而贪如此,所以吾知佛珠之它承也.‘ 冷蔑而通透的评论,出自一个局外人的口中,姓王名思千的他,当时正旅居东林,希望可以在这清净佛土中避世数月,研读一下摩诘诗的异处。 而,在听到这对佛门大不客气的评论时,释浮图是这样回答他的:‘法相或失,净土或得,愚为后戒,智启有缘,总归佛门浩荡,渡众生意耳.‘ 两人于是一笑而散,评语末至六耳. 道宏现身,满座哗然,少康诸人面现喜色的同时,也暗感不悦,怎说也好,道宏终究是三人后辈弟子,声望凌然之势,的非乐见.另一边,法相宗席上,那中年僧人‘悟明‘的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了. 悟明其人,乃是法相宗‘悟‘字辈群僧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向来自许必承玄奘衣钵,也是‘传珠‘一事中失望最厉的一人,一直以来,他以及附从于他的僧人都在大力鼓吹,指檀木佛珠本为法相宗圣物,绝不应该流于外宗之手,而如果道宏坚决不还的话,至少也应该改宗法相,则才能准其继承玄奘衣钵。 似乎是为法相宗着想的提案,但,当他的一名心腹弟子在无意中说露,指道宏就算归宗法相,也不能直承玄奘所传,而该依辈份投于‘悟‘字辈僧人门下时,那种用心…便实在是让人没法不去联想些别的事情。 对悟明根本就是视无睹,道宏立右掌于胸前,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止,飘然而入殿中,白衣荡然,一路走来,若不沾半点凡尘,直若是西天真人踏破鸿蒙而入,来这殿中一游。 (佛性宛然,佛心自守,虽不称名实念,但每步踏出,皆庄严非凡,如赞叹礼拜,俨然佛光普射,他的修为,可比传说中更加精深啊…) 再争执也好,论到佛法修为,集合在这殿中的诸僧绝没有一名平庸之辈,尤其是几名资深老僧,道宏还未走至殿心,他们已将道宏所运的法门看破。 (这个感觉,是‘净土五念门‘,怪不得有如斯庄严,但,五念门,可以这样修么?真是…) 所谓‘净土五念门‘,乃是净土宗修行法门之一种,即所谓的‘礼拜门,赞叹门,作愿门,观察门,回响门‘,五门循序而进,乃是净土宗弟子念佛礼佛之途,原是心境修为,当配合专门的经书仪式而成。净土宗乃小乘佛法,讲究‘称名念佛‘,是故门下弟子皆日日‘阿弥陀佛‘不稍离口,修为较深者方可以心默诵,不着外相,但修五念门时还是需要有专门仪式佐助,而如道宏这般,不焚香捻珠,不口占佛讳,步步走来,皆如踏念门,更自然散发出赞叹礼拜诸门意蕴,却是前所之见的修法,便连少康,慧远,慈悯这‘净土三师‘也不由得心下微撼。 步到殿心,道宏微微一顿,将身子站住,却如天外忽有一声叹息幽幽响起,直钻透九天罗网,十地铁岳,不由口耳,径投至每名僧人心中。 (这是,‘本愿胜‘,他想作甚…) 发心胜,求生胜,本愿胜,功德胜,威力胜.合在一处,便是著名的‘五胜法‘,历来小乘修行,欲证菩萨诸道,造极乐净土,必由此途,是故有名僧众无不修之,但一向少有人成,在净土宗历史上,除却被目为是‘古佛转生,胎具宿慧‘的几名大德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践成本愿,造得净土。 道宏由进殿至今,一语未发,只默然前行,却已如高僧说法,令整座大殿皆如入寂灭,众僧无不潜运佛功暗参。 悟明却是半点不受影响,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道宏胸前,那还在微微摆动的一串黑檀佛珠。 (唉…) 心中默默的叹息着,释浮图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悟明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要出丑了…) 静静不语片刻,道宏忽然一笑,将念珠自颈上取下,托在右手。 ‘你要它?‘ 伸出的手,向着悟明的方向,似讽刺的诘问,却是垂首而发。 ‘你…?‘ 渴欲之事忽然被说破在广众之前,悟明一阵错谔,却已身不由已,站了起来。 眼神讥诮的一转,又微微闭住,似不屑能用肉眼看见的一切事物。 ‘一串木珠而已,何足牵挂?‘ ‘要,便拿去。‘ ‘你!‘ 大怒而起,悟明虽有有数十年佛法修为,此刻也难抑心中剧震,总算多年清修积下的功夫,没有开口问出‘你是当真‘这样的说话。 站起时,悟明已恢复平静。 ‘玄师法物,佛法所凝,大和尚既不屑,贫僧便取回来了。‘ 说着话,悟明已绕案而前,走向道宏。 面色已然平静,双手亦合于胸前,悟明步步莲花,亦走得十分佛门,却并没有道宏适才那种佛我一身,佛性自然的感觉,只数步脚程,两人高下已判。 旁观者清,悟明自己也是明白,心下恨极,全仗多年净修压住,心下喃喃,只是在想:‘先将佛珠取回,待我承得法相一宗衣钵之后,再与三师商量,教训你这大胆的东西…‘ 十余步的距离,转眼已过,悟明走至道宏身前,微微犹豫一下,举手道:‘请。‘ 道宏微微一笑,将佛珠置在悟明手上。 夙愿成真,自是人生快意之时,只是,悟明还没来得及享受此刻,面色已然大变! ‘呔!‘ 如雷吼声,蓦地出于道宏口中,悟明首当其冲,急急运功护体,却已被激得站立不住,连退三步,犹觉头昏脑涨,不能自持。 ‘你!‘ 身为法相宗最具势力的僧人,悟明修为自不会弱,第八级初阶的佛功,在整个法相宗中可列前三,却被道宏一口喝退,面上自然挂不住,当下便想发作,却忽觉手上一轻,定睛看时,那串珍之重之的佛珠,竟已被摧散成粉,四下飞落! ‘你!‘ 痛彻心肺的感觉,令悟明一时没法自持,几乎当时便要出手,教训这个‘胆大妄为,擅毁佛物‘的后辈! 却未出手。 一闪而前,道宏忽地伸手,按住在悟明胸前,垂首道:‘这里痛么?‘ 悟明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道宏忽又将手缩回,指向地下,那佛珠化灰,道:‘它不会痛。‘ 又按回悟明胸前,道:‘佛性在这里,不在那里。‘ 方合什道:‘道宏得罪悟明师叔。‘说着已悄然而退,立在悟明三步之外。 悟明愣怔半晌,忽地长叹一声,面色如土,黯然退回法相宗席上,默默垂首参禅,再不开口。 举殿皆默。 适才悟明舌灿莲花,辨通无碍,将少康说的无言以对,此刻却一合便为道宏所折,而道宏在他面前进退自若,如处无人之境,无论佛法武功,高下之分皆判若云泥,众僧为其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于开口。 少康暗感得意,心道:‘这便好啦。‘ 要知今日之会原是天下佛门之聚,要计议今后如何联手布法,广大佛门之事,而谁能在此会中作主说话,日后在诸般利益分配上自然也就大占便宜,道宏这样子技压全场,只要没人能够折胜于他,净土宗便已可稳占鳌头,无虞于今后十数年。 忽又想道:‘但这样一来,道宏便是今日头号大功,而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等到悟明那厮略…略有便宜才来,忒也可恶,事后必要教训一二,使他明白事理方好。‘ 少康想到的东西,它宗僧众自然也想得到,不服气和不甘心着,身为大乘渠首的华严宗与笃信转生异法的密宗先后起身诘辨,却全然不是道宏对手,一触便溃,纷纷败北,眼见大宗尚且如此,如三论,天台等更是不敢开口,适才犹有心争夺净土地盘的律宗壮僧‘智深‘更是面白如纸,低首向案,连直视道宏也都不敢。 (唉…) 闭目打坐,释浮图却也可感觉到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殷切目光,那已不止是本宗师长的期待,还包含了方被道宏所折的其余宗门。 (但是,真是不想和这个人作对呢…) 默默想着,释浮图却知道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佛门清净地又怎样?利益的争夺与分配便和所有其它地方一样,是必会发生和不能让步的东西,而在从属于‘某一群人‘之后,无论个人意愿如何都要以这一群人的立场来争斗与进退也是绝对不能不为的事情。 (让你看笑话啦…) 虽未亲见,释浮图也知道,此刻,那看似文弱而儒雅的友人一定正隐身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正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真是佛门中的异数。) (真没想到,在这已经堕落的佛门中,除了浮图之外,竟还能有这样的人物。) 一如释浮图所料,在大殿的后面,王思千虽然闭目倚坐柱旁,却一直也在关注着殿中的每个动静。 (好象,好象佛祖说法时,浮现于七宝池中的一支白莲,一支清香自守,尘视污凡的白莲,可是,此地,并非七宝莲池呢…) 默默立掌,当再没有人诘问时,道宏就没有任何动作,静静伫立的他,虽是唯一的无位者,却有着凌驾于所有殿中人之上的气势,恰如佛祖拈花说法,只与本心喃喃而论,全不视周遭环伺的三千比丘。 (唔,他在等什么呢?) 苦笑着,释浮图将自己的身子放松,令自己的精神完全飘浮起来,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要和这样的对手诘难,释浮图没有任何信心,唯有先行‘弃相‘,欲以‘无我之相‘辨法。 但,才刚刚开始,释浮图的身子便微微一震。 (你,竟然…) 比释浮图的反应稍慢,几乎所有各宗的僧人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当中,又以净土宗僧人最为震怖。 大殿正中,道宏肃穆合什,面向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净土三师,为首的少康,已经气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净土诸师在上,弟子道宏求法。‘ (竟然会有窝里反这种事情…) ‘惊愕‘或是‘窃喜‘,带着复杂的心情,诸僧静静旁观着。 自刚才起,道宏的矛头忽然转向,针对自己所属的净土宗进行诘难,而每一发问也是如刀似匕,针对着净土教义的诸多弱点而发,不一会儿,他已令少康等三人额汗滚滚,面红耳赤至无言以对。 ‘道宏,你反了吗?!‘ 当被道宏指问‘如何证佛,净土孰为‘时,少康再按捺不住,重重一击桌面,厉声叱问。 道宏却未答他。 与少康的质问同时,释浮图徐徐起身,合掌道:‘道宏师弟。‘ 道宏也缓缓转身,躬身道:‘师兄。‘ 他两人一问一答,真将少康视作无物,立时将他激气的几乎昏倒,身子晃了几下,却也知道愈呆愈丑,悻悻坐下了,余怒却还未消,呼吸仍极粗重。 此时局势已渐明朗,八大宗内,华严,密,净土,法相四宗已是一败涂地,律,三论,天台则是缩头藏身,不敢一言,唯一还未出手的,只有释浮图所属的禅宗,是以他两人只一个问答,满殿目光情不自禁 ,已全数投在了释浮图身上,殷殷切切,竟都是盼他得胜之意。察觉到这一点的释浮图,在心底无奈的苦笑着。 (如此一心,才是东林之会的本意,可是,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呢…) 道宏目光微动,向左右扫视一下,目光所至之处,竟如恶刹修罗,无人敢于直视。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慢声道:‘请教师兄,如何持心于红尘,如何斩障于修途?‘ 释浮图双瞳自守,神色若水,淡淡道:‘红尘是假,清净亦是假,唯心是识。有障为障,斩障亦是障,莫执是途。‘ 道宏再行一礼,道:‘再请问师兄,如何是佛?‘ 释浮图默然一刻,举手向天,道:‘风月在天。‘ 满殿哗然中,殿后的王思千微笑道:‘答的好。‘ 道宏尚未开口,释浮图已又道:‘也请问师弟,孰为净土佛根?‘ 听到这个问题,道宏的眼中,忽然爆出了炽热的光! 随后,他双手合十,喃喃诵道:‘无量光佛,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对光佛,炎王光佛,清净光佛,欢喜光佛,智慧光佛,不断光佛,难思光佛,无称光佛,超日月光佛.‘ 释浮图听出他所诵的乃是无量寿佛十三名号,微感失望,心道:‘以无量为识,亦算一途,但流于强辨,非你我所当循。‘却听道宏又在诵到‘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楼孙佛,拘那含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心中方有一动。 净土宗有所谓过去佛及未来佛的说法,以弥勒为‘未来佛‘,将建无边佛土,转生一切信徒福男,又有过去七佛,乃是前驱说法渡世之功,正是道宏适才所诵名号。 释浮图正在想到:‘以过去七佛为根,那未…‘忽地神色一动,想到一事,愕然开目。与之同时,‘咦?‘,‘哦!‘等诸般惊疑赞叹之声也正不住响起于殿中。 道宏身前,金砖地上竟有碧水浮现,中间七宝佛光玲珑闪烁,见一粒种子在佛光当中缓缓转动。 对此佛景,释浮图的心,却颤了一下。 (未来佛,弥勒,那不是被‘他们‘尊奉的吗?难道你…) 看向道宏的眼神中写满‘疑问‘,道宏却垂目而下,阻断了与释浮图的‘交流‘,只是口中喃喃,不住诵佛。 诵佛声中,那种子自行开壳出芽,抽枝发叶,渐渐长大,竟是一株清香白莲,转眼间已长至近一人高,花绽叶扬,飘摇殿中,清香宛然,连殿外诸僧也都嗅到。 (弥勒,白莲…) 在心中轻叹着,释浮图合掌道:‘师弟神通了得。‘ 又道:‘请问师弟,何为净土佛根?‘ 道宏淡淡一笑,微微摇头,忽地将右手食指置入口中,用力一咬,顿时啮出血来。 鲜红的血,高洁的人,清香的莲…恍若非人间的景物,令清修如释浮图者也一时间心昧飘摇,又见道宏将右手高举,在空中虚画而下,转眼已书下十四血字,浮于白莲之前。 ‘佛前,那一抹寂寞开灭的清香白莲。‘ (佛前,那一抹寂寞开灭的清香白莲…) 释浮图长叹一声,躬身向道宏,竟施得是弟子之礼。 ‘以入世为渡世,以非佛而导佛,大德高见,非浮图能及。‘ ‘浮图恭送。‘ 此时殿中僧众十九犹还糊里糊涂,不明就里,只几名老僧似有所悟,却都旋就面色大变,或惊或怒。 道宏一笑,转身而去,将出殿门时,却又站住。 ‘大师…为何执着如此呢?‘ 带疑问的语声,深沉而自信,充满魅力,并非发自殿中任何一人,而是响于殿后。 道宏默然。 又合什,转身。 ‘请问施主,何谓如来?‘ 那声音顿了一下,带一点恍然,和一点敬意的,慢慢道:‘…如实道来。‘ 道宏一躬道:‘然。‘ ‘众生可渡,佛即天下。‘ 于是转身而去,再不还视。 后来,佛门中这样记录这次事件: ‘丙子年春,八宗佛门大会东林,议兴佛诸事,有狂僧道宏,面诘诸师,遭斥,遂投左门。‘---《五灯会元》 而正史之上,则是这样说的: ‘(帝光统)十六年,净土宗僧道宏破戒而出,入白莲邪教,(白莲教)一时为之伸张。‘ 在佛门数千年的历史上,有过种种的大会与辩论,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一次后来常被简称为‘白莲会‘的会议便成为虽不得承认,却被记载和研究过最多次数的佛门大会,那原因,不光是被誉为在整个大夏佛史上可列前五的一代僧皇‘佛尊‘释浮图乃是自兹成名,也不光是因为总是站在他对面镜中的第一魔僧‘魔弥陀‘诛宏自此而名,更还因为,规模达至八宗之会,这便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历史,又翻过了沉重的一页。 第二节:诸行无常 帝光统十六年,冬,堂州,车周山 …若依正史所载,此时的道宏该已经投身白莲教七个月了,但,事实上,此时的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游方僧人。 车周山巅,寒风呼啸,放眼望去,见山下深谷宛转,山外平原似展,顾盼之际犹有杀意隐隐,端得是好处沙场。 犹记当年! 千多年前,‘凤祥朱家‘的治世渐衰,君昏于上,臣弄于中,吏逞于下,酋窥于外,将个天下弄得粉烂不堪,税赋交征,民不聊生,于是天下烽烟大作,揭竿为兵! 四大寇,白马匪,二刘军…原本是田耕百姓的穷苦汉子们带着种种污名转战天下,虽然,未经训练,无根无基的他们结局是可以想知的依旧不堪,但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帝者的统治却被撼动,并最终导致了其治世的结束,导致了‘沛上刘家‘治世的开始。 光阴似箭,岁月荏苒,千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名字已渐渐沉入历史之海,鲜有人能记得,唯一还可以使人有所印象的,是四个字。 老十三营。 ‘想当年,老十三营初起,兵马不足,受困车周山,粮尽草竭,于是诈降而出,复又伸张,方有后来纵横三州十四府,几夺天下之事,可见用志须能耐屈,不必计较一时。‘ ‘你想劝我诈降?‘ 微笑着,道宏一手按在腰间,踩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眯着眼,向远方的平原上打量着。 ‘唔,可以这么说。‘ 箕坐在旁边的大石上,王思千的神色带一点好玩,这样的说着。 说来有一点奇怪,但自从七个月前东林一会之后,两人便成为朋友,虽然,他们中的一个是豪门世家的少主,另一个却是游走天下的孤僧,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每十余天就密会一次,谈一些近来的见闻,和礼佛的心得。 奇怪的友谊,似乎不可能长久,如有外人知道,应该会这样评价,不过,两人都不在乎。 ‘你还是回来罢。‘ ‘佛门经已堕落,要改造他,一个人是不够的。‘ 微微的侧着身,道宏的眼中,似有火在烧。 ‘所以,你想劝我诈降?‘ ‘对。‘ 淡淡的,王思千道:‘结连同道,至少先将净土一宗掌握,智慧如你者应该明白,没有信徒或曰追随者的人,是没可能进行任何变革的。‘ 怪异的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道宏又回过头,眯着眼,看那千里大地,无边云海。 ‘车周山…‘ ‘诈降是这里,败亡也是这里,老十三营,和这里还真是有缘呢…‘ 千多年前,老十三营东征西讨,声势渐大,于是有了问鼎之心,遂集兵北上,却在车周山一战而溃,大军尽没,从此消失于历史当中。 ‘还记得,老十三营是如何败的么?‘ 记载中,当年的一战,老十三营集结重兵于斯,与帝军的主力决战,若一战可胜,越过车周山后的帝家千里疆土将会无兵可御,无险可守,故斯役可说是双方皆孤注一掷的决胜之局,而在连续七日的绞杀中,老十三营始终占据优势…直到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与老十三营有约的援军终于赶至,却改弦更张,竟然打出帝军旗号,向着老十三营几乎是全无防备的侧翼侧开猛攻,苦战后忽蒙此逆,这便令老十三营的士气完全崩溃,混乱中,其大头领亦为帝军大将射杀,没身于乱军当中,于是全军尽溃,自兹而灭。 ‘起于背约,亡于背约,轮回,是很奇怪的东西。‘ 目注那千多年前尝被鲜血洗遍的古战场,道宏喃喃说道。 ‘依靠‘欺骗‘而得到的东西,又怎能指望靠别人的‘诚实‘来保住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摇摇头,王思千的神色有点无奈,却也没多少意外,象这样的对话,在他们间发生过多次,而一心想要劝友人回头的他,每次也会被这样的温和拒绝。 ‘但是,你又何苦去和白莲教合作呢?‘ ‘除了都信奉弥勒佛之外,他们和你有什么共同点?‘ ‘那些家伙,把道宗,佛门和儒家的东西都掺在了一起,乱七八糟的,那里能算是佛家?‘ ‘和他们合作,你能指望什么呢?‘ 白莲宗,出于佛,合乎道,在数百年前尝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之口号揭旗造反的半宗教秘密结社,敬拜未来佛弥勒,一向被正统佛门弟子目为外道,斥为“白莲邪宗”,虽然目前已渐渐演变成了可以公开传教的得到官方认可的组织,可在正统佛门弟子心中,它仍是一个相当糟糕的东西,绝不会承认它与自己的同宗性,而在各宗弟子中,又历来就以净土宗反对最力。 ‘反对,是因为恐惧与无知。‘ ‘白莲教,本就是我净土宗的一支分宗。‘ 道宏淡淡说出的东西,会令任何佛门弟子勃然大怒,可,听在耳里,王思千只是苦苦一笑。 …因为,他知道,这是事实。 当初,苦于净土宗复杂的教义及众多的教典没法绕过,遂有人设法将之删减更易后,自称为‘白莲宗‘开始在民间传教,第一代的白莲宗主茅子元便是当时净土宗大德之一,极著佛名,只是到了后来,白莲宗由于吸收信徒太多太快,更以底层信众为主,开始演变出一些为当权者所不能容的特点之后,正宗佛门才开始警觉,慢慢与之拉开距离,而到后来,几乎全以穷苦百姓为主的白莲宗更走上了杀官造反之路后,净土宗则全面割断掉与之的联系,更矢口否认与曾有所渊源,再后来,时光交替,新人入代,不知这段历史,一干老僧又闭口不言,反似两家从无关系一样。 ‘白莲教的教义虽虽有很多其它东西,但还是以净土为主,而且,开口必称‘救世‘的宗旨,也令我极感兴趣。‘ 眼中闪着耀眼的光,道宏快速的说着。 ‘佛门已经堕落,这也是我的观点,而,与你不同的是,我认为,单靠自身的力量,佛门没法自救。‘ ‘大乘,小乘,藏密,心禅…每一样我也曾经研习过,但到最后,它们便都令我失望。‘ ‘那些东西中,没有能够救世的新意,也没有能够令信徒们热血沸腾的希望,没有这些东西,我们如何能将这早已腐坏的老寺毁灭?‘ ‘又如何能够将古老的佛门统一,重振,使之再焕发出灭一切暗的大光华,流溢天地之间?“ ‘统一,你终于说着在点子上了。‘ 大笑着,王思千忽然长身而起。 ‘八宗分立,你争我夺,只会将弱点丢于人看,要重振佛门,就首先当统一佛门,至少,也不能再有彼此间的攻讦。‘ ‘可是,在你心目中,该当如何将佛门统一呢?‘ 沉静片刻后,道宏双手合什,慢慢转身。 宁静的眼神中,却依然烧有炽烈的火焰。 ‘那答案,我想先听听你的。‘ 似乎在和王思千说话,却完全不看向他,浓烈的眼神,在看向远方,看向由山下上来的路上。 ‘…善哉。‘ 清朗诵佛声中,释浮图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山路上。似已看穿万物,尘视一切虚幻的眼中,竟也有复杂的神情。 轻笑着,王思千自怀中掏出小小酒壶,吊了一杯,向两人遥遥一举,自倾尽了,方向释浮图笑道:‘你来晚啦。‘ 日已近晚。 金红色的火焰将浮云镶遍,在西方的天宇上涂绘出狂乱而怪异的图案,再下面,蠢蠢欲动的黑正在地平线下挣扎,想要向上界伸展开他那永无魇足的千手万臂,将一切都攫进他的怀抱。 向西,再向西,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可就是那能够与佛祖同在的西方极乐世界? 目注西天,道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宁静的象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只两眼中,有似能烧尽万物的火在熊熊不息,他的身后,默默的合着掌,释浮图亦是一片澄定,若清净了万年的一泓碧水,早凝作亘古不融的一块玄冰。 微微的摇着头,王思千在心中苦笑着。 (没有办法呢。) (虽是同求,却不能同路,如冰似火的两个人,到底还是没法达成一致啊…) 虽皆以‘统一佛门‘为述求,但当两人都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之后,方才发现,纵是相同的目标,可,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还是阔若桓河般的存在。 在道宏而言:所谓统一,便是寻找并树立唯一真理,将一切背离佛祖真正教义的宗门与经书都予以斥驳,为了这个目的,他将八宗经典尽数研习批驳,对自己所属的净土宗亦不例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破门而出,希望能够从散于民间的白莲宗内找回那种虔诚而炽热的源头。 放弃现有的一切,重新聚集信徒,树立真理,将已自佛门中堕落流失的佛性带回,再籍此将佛门的宗派消灭,重整,最终来在这混乱世间建立起能容亿万信男善士的极乐净土,便是道宏命令自己去做的事情。 但,在释浮图而言:所谓统一,便是包容,是兼收并蓄,是将大乘与小乘,易行与难行,将喝佛骂祖与礼佛拜祖一并承认,接纳并收进同一个口号下面。 以慈悲与教化去将下层弟子和信徒改造,以耐心与妥协来在上层长老中取得进展,耐心的一点一滴进行,直到有一日,将宗派之别消弥,令八宗子弟可以自由交流,可以不再拘泥于种种的教义之别,去虔心敬拜唯一的佛,进而以此来将佛门精神传播,来在人间缔结出清净佛土,便是释浮图为自己所设置的目标。 的虽一,道却不同,如何与谋? (可惜啊…) 深沉的叹息几乎同时划过三人的心头,随后,道宏将手伸出,在空中轻轻的画着圆圈,随着那动作,长于崖边的数支枯草也开始轻轻震颤,很快的,当中最枯最黄的一茎更吱吱的响着,开始从石缝中缓缓拔出,飘向道宏,被他拈在手中 ‘告辞。‘ 更不回身,道宏将手中草茎轻轻掷出,随即,向着眼前崖外的千仞虚空,一步踏出! (‘一苇渡空‘?!) 古老的名词瞬间自王思千心中击过,眼见着道宏肃目立掌,衣袂不动,宝像庄严,踏足在一支草茎之上,缓缓飘向山下,纵对自幼便在王中孤这列名‘天下五强‘的高手身侧成长起来的他而言,这也是太过惊人的一幕。 (这样子的佛法,已非第八级中游的佛功所能支持,这个人,他已经走到那里了…) 讶然着,王思千没法回避这样的问题:在这久已不闻说有‘第九级力量‘出现的今天,道宏这样子的力量,已足可列名入天下前二十名之内,突然间,作为‘名士‘的他退至背后,作为‘王家少主‘的责任感则忽然觉醒,开始想到一些旁的东西。 ‘善哉。‘ 默默合什,释浮图向着正浮空而去,身侧有万千佛光包围,华美高贵至令人没法直视的道宏微一躬身。 (佛门广大,有八万四千途求道,愿你我能够殊途而同归…) 十日后,释浮图返回莲音寺坐禅,不复离山。 十五日后,道宏投身白莲教,被礼为‘白莲尊者‘,位只在教主胡山儿一人之下。 第三节 普雨天华 帝光统十九年,冬,莲音寺后山。 单就山色本身而言,灵台山并没有出色到可以称之为‘名山‘的地步,由山脚至巅不过数里山路,亦没有什么险峻雄奇之景,使其可以成为一方名山,被禅宗僧人看中的原因,除了修竹四布,松涛连绵之外,主要还是那阔十数步,自山顶蜿蜒而下的一条清溪。 遥眺若碧带环山,被赞为‘可以涤心荡性‘的溪水名为‘飞星‘,又作‘三星‘,因其山顶源头处乃是一垂飞瀑,远望若天垂银练,近观有溅沫繁星,故得‘飞星‘之名,至于‘三星‘云云,却是后来‘沛上刘家‘治世其间,曾有名将‘飞将军‘纵横边陲,立功无算,却因恶了元戎权臣,为人所弄,孤军悬野,终于失机获罪,不忿受系狱之辱,又不肯为背国之投,于是引刀自刭,血溅大漠,乃是大夏史上有名的恨事,不知曾令多少豪士狂徒击节高歌,巨尊遥奠。 后来那权臣南游,至灵台山礼佛,其时的地方知府十分善谀,暗揣其意,于是令百姓异名,不得称之为‘飞‘,又有幕中文士进言,言可称‘三星‘,取‘礼佛三宝‘,亦合‘三才天地‘之正,那知府依言行之,那权臣也果然十分欢喜,手书‘三星名溪‘为念,不料登山之日,那文士竟然排众而出,面斥权臣之非,又大笑言‘三‘者,‘乾‘也,乾而高山具水,天上‘飞‘来也,旋排众而去,是时虽有许多随扈人马在侧,却都被他豪气所摄,竟不敢挡阻,眼睁睁看他去了。 青史悠悠,有多少英雄含恨,郁郁于黑紫之间,不得其伸? 却也有一句老话,千年流承,万载不灭,常供于百姓心口,总驻在豪杰胸中。 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 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 三星溪绕山而下,于山脚下积成大湖,因若外圆内直而收,又因溪有名‘星‘,故得其名为‘斜月‘,自山上观之,正如蚀半之月,佛门八宗当中的‘禅宗‘第一名寺‘莲音寺‘便座落于此,全寺倚山势而成,前大后小,与斜月湖恰好构成圆满之形,故曾有居士赞曰:‘…浑然概乎天道,于中可见佛法圆融妙旨。‘ 自莲音寺后门出,拾级而上,约百八石阶之后,有地平阔,周遭山壁包围,构成了可容千人亦不觉拥挤的空间。 空地的未端,高大而陡峭的山壁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山洞,洞口很小,只勉强有一人高,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洞口显得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此刻,在洞外的空地,已站满了人。 总计是将近千名的僧侣们,正默默的群立洞前,在静静的等待着。 僧群中,不止是禅宗,亦有来自其余七宗的名僧:虽然没有各宗最高点的僧众首领,可当‘华严宗六大德‘中的慧远,僧休也都在场,当‘密宗贤门‘的苦马寺东门宝寂和大金寺北门那若也都前来,当净土宗内位份只在‘净土三师‘以下的智旭和净识也都列席时,此次僧会的规格之高,便非寻常可以想象。 他们,是在等一个人。 自三年前返山之后,释浮图便坐禅此洞,每日唯取清泉一杯,谷黍数粒,更不求索他物,终日闭目跌坐洞底山壁之前,喃喃诵经,并不稍移其身,三年当中,竟就没人见过他的面孔,只能瞧着一个庄严高贵,使人弗敢正视的背影。 佛门历史上,坐禅一事一向有其重要地位,名僧无不为之,昔禅宗曾有域外东来大德,授徒散技后,既坐禅古洞,一跌即十年不起,竟至投影入石,若古佛形状,号称‘佛影石‘,乃佛门有名遗宝。释浮图虽然还不能与之相比,但千日枯禅不起,亦已是近七十年来不复闻之事,他原就是佛门有名慧僧,又因当年东林一会而声望大振,再值这些年来佛门颓势不减,外有道家攻城掠地,信徒大张,内有道宏统率白莲,开坛授众,所谓国难思良将,释浮图自然便成了诸多佛门大老们的希望所寄,又有言乱世出英雄,当诸多佛门弟子对各自的师长感到失望时,清名无二的释浮图也不可避免要成为这些年轻弟子的倾慕对象。 所以,坐禅三年,释浮图的名声却仍是日见高涨,石洞外,各地慕名前来偈拜的僧众从未绝迹,三年前只是禅宗名僧的他,现在却已有了几乎要凌驾过整个禅宗的声望,渐渐成为整个佛门八宗共同的希望。 即如此刻,当知道了释浮图已定下‘出关‘日期时,虽没有任何人组织,却有数千僧人自各地赶来,希望可以亲自目睹他自石洞中踏出的一瞬,听到他千日无语后的第一句感言。 洞前空地非小,却已被站得水泄不通,而且,在这些人的身后,在山道乃至山下,还有数千名修为尚浅的僧人们在默默等待。 他们中,来得最早的已在此等候十日以上了。 …不知不觉间,日已过午了。 群僧聚集,毕竟非比市井坊所,虽然千人,虽已一日,却仍然半点噪乱也无,千人一貌,皆闭目合什,默默礼佛,也有喃喃诵佛者,那皆是小乘僧众。 近千僧众中,最早愕然开目,看向洞口的,只有慧远,东门宝寂,智旭等廖廖数人,也只有以他们那修炼数十年的佛法,才能在万籁俱寂中察觉出变化的将近。 而紧跟着,很多已有六级以上佛法修为的僧人们也先后睁开眼睛,看向洞口,脸上都有惊佩之色, 又显欣喜。 令他们睁开眼睛的,不是声音,不是动作,竟是一种纯粹的感觉,一种,‘有什么要来了‘的感觉,一种,这些高僧们在参圣礼佛,或是默默思考时也会有所体验的感觉。 一切仍然安静,可是,在这些已有一定修为的僧人心中,却有如黄钟大吕一样的巨响正在回荡,似开天辟地的鸿钟,在提醒着他们要小心,也要恭敬。 (千日参禅,他的修为到底已去到什么地方了…) 贪嗔爱痴,俱为执念,并非佛法所称,可在这一瞬,同样的疑问却无比强烈的回旋在每一名能听见这脚步声的僧人心里,执着的追寻着回答。 步音悠悠,开始有了普通人也能听见的声音,而,不止是此,种种奇妙的变化也开始出现。 是时本为深冬,周围崖顶一色的殷白皑皑,地面虽无积雪,但皆作灰暗颜色,寸草不生,只透着一股子冷冰冰的寒意。 这原是深冬时节再正常不过的景象,可是,随着脚步声的渐渐能闻,却开始似有什么东西在要努力挣扎,要证明它的存在。 首先是地面,颤抖着,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开始柔软,似有什么干枯的东西开始湿润,似有什么僵死的东西开始龟裂,慢慢的,石缝间出现了肉眼能见的沃黑,是那种油油的,洋溢着生机的沃黑,而很快,在这沃黑当中更开始有微小的嫩绿浮现,一星,一点,挣扎着,努力着,它们开始自寒冷的灰暗当中浮现,使地面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接着,这些嫩绿更开始快速的蔓延,结连成片,当中更开始有较为复杂的颜色及形状出现,而不仅是地面,这些变化也开始渐渐波及到周围的山壁。 到这时,所有的僧人都已睁开了眼睛,都已注意到了周围的变化,却仍然没一个出声,只是惊愕的张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 没有多久,这刚刚还是一片冰冷死寂的地方已是绿草茵茵,当中百花杂放,姹紫嫣红,端得是生机勃勃,周围山壁上亦已覆盖上各种爬藤植物,用绿叶或是小花来点缀出一派生机。 (佛法无边…) 几乎是在颤抖,就连那些最为资深的老僧也不由得有了想要躬下身去顶礼膜拜的冲动,而这种冲动更还在不住的累积,增加着,直到那一袭灰朴朴的僧袍出现在洞口时,当那双似于三年前并无分别,却又明显的有了更多澄清和了然的眼睛向诸人面上扫过时,这种冲动终于到了没法自制的地步,使这些平日里只对佛祖或是座师才会倾心礼拜的僧人同时躬下身去: “请大和尚说法。” 千人齐声,声音中满是服庸,千人低首,低下掉所有的骄傲,那一瞬,释浮图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苦涩而奇怪的笑,可是,因为诸僧都是躬身低头,并没有谁看见。 面对眼前正林立于草众中的诸多僧人,释浮图轻轻摇头,将左手缓缓举起,朗声道:“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很快的,这一句话已被传遍天下佛门,同时也被宣传向天下百姓,而儒道诸门乃至各姓世家自己的情报系统也都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消息整理并回报到各自的主事者手中。 山上却已复归平静。 说完那唯一的一句话后,释浮图即合什不语,整个人皆似已溶入到天地之中,默然着,每个人都似听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个低低的声音: 宜归去兮… 眼见诸僧将散,释浮图的视线,却突然挑向了空中。 (嘿,这是谁?) 比释浮图的反应稍慢,但当天空中的彩云开始盘旋成形时,下面的诸多僧人们便也开始察觉到一丝丝的异样。 很快的,花雨,开始自云中落下。 百合、牡丹、艳桃、峻李、金菊、腊梅…诸般四季鲜花如雨坠下,上面皆还带着晶莹露珠,愈发衬出花瓣的娇柔美丽。 “天雨花,竟然是天雨花啊!” 激动当中,终于有僧人忍耐不住,如此脱口呼出。 传闻当中,僧人讲经的至高境界,是“石点头,天雨花”,大夏国中最著名的几处佛土上,也都有着相关的名迹供人览叹,但说到底,传说只是传说,就算是这些名声显赫的高僧,也并没有谁真得亲眼见证过这样的事情。 花瓣纷至沓落,使群僧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可是,落在一直如枯木般不语的释浮图眼中,却只能换回他心里一点点的苦笑。 …而且,万花纷落当中,他仍能看得清楚,知道,在四时百花当中,仍有缺失于眼前花雨里的存在。 (没有亚陀莲华(白莲花)吗?那么说,到底还是这样啊…) 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天空,那里,花瓣正从七色彩云间不停落下。 双手仍然合什在胸前,释浮图忽然向着天空道:“佛说一切法,皆作如是观!” 一声佛号,如春雷骤响,竟然能带出巨大的旋风,呼啸而上,将彩云驱散,使众僧能够看见天空…以及,正在天空当中盘旋的东西。 两只巨大的竹鸢,上面各搭了一人,正在天空中回旋飞动,大蓬大蓬的鲜花正从上面被不停的泼洒下来,不用任何多余的解释,每个人都可立刻明白到刚才的花雨是怎么回事。 “谁,竟然敢这样嘲笑我们?!” 兴奋过后,便是“被戏弄”的自觉,这使得众僧更加群情激愤,但,毕竟是佛门中人,并没有出现纷纷对空出手的景象。 而,随着清亮的笑声,那两架竹鸢也忽然解体,本来附在竹鸢上的人将剩余鲜花一气掷光的同时,踩踏着解体后的碎片,几次转身借力,已挟着一天花雨,飘然落地,向着释浮图拜倒。 终于看清楚两人形容,众僧皆为之动容,竟都只是十三四岁的男童,皆是小沙弥装扮,神色清秀,怎看也瞧不出两人竟有这般身法胆色,敢只仗一只竹鸢就这样散花天宇。 而,当两人一齐开口时,更大的混乱就随之出现。 “净土门下弟子十方(百道),参见师伯。” 当释浮图带着极为复杂的目光含笑请两人起身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智旭:在场净土宗僧众中以他地位最高,可很明显的,这两名沙弥似乎根本无意于应否给予他一些特别的尊重,甚至,他们根本就没有费心去注意现场有没有净土宗的上师。 (道宏这个孽畜!) 心里恨恨骂着,也不顾忌自己这是否算是“造口孽”,智旭同时也明白,自己实也没法做到更多,就如现在:就算不满和那两人皆自承其“净土门下”的身份,自己却也根本不能、和不敢站出去将两人责罚。 “原来是你们。” 微笑着伸出手,施以佛门中人对后辈而行的祝福手势,释浮图笑道:“道宏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下面的僧众更显尴尬,却无人敢于出声,只是偷偷的交换着眼神。十方百道两人则是磕了一个头,方由十方道:“回师伯,师叔好的很,知道师伯今天出关,他也高兴的很,但他今天来不了,就让我们来拜望一下师伯…”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摆在地上,道:“并呈此物,请师伯笑纳。”同时百道也取出一只小瓶,一齐摆在地上,道:“请师伯笑纳。” 释浮图微微点头,一扬手—那一瓶一盒早飞至他手上,轻轻开了,见盒中是些黑糊糊的纷未状物,犹有微微乳香,瓶中是些粘乎乎的琥珀色液体,似乎有些酒水味道,却也只是若有若无的。 此时众僧无不注目,但后排诸僧根本瞧不清楚那是什么,只前排数十人看得明白,却也莫明其妙,不知这两件东西到底有何珍贵。 释浮图熟视二物一时,忽有所感,抬眼看时,见两人皆目光炯炯瞧着自己,脸上都有期盼之色,又数十方盛些,又见群僧脸上尽是疑色,不觉自失一笑,道:“倒教道宏师弟费心了。” 一仰首,将盒中粉未倾尽口中,又将那瓶内液体抿尽,合什一时,忽道:“诸法子,” “如是我闻!” 诸僧一阵纷乱,便知他终于决意讲经,皆庄容施礼,道:“请大和尚说法。” 就听释浮图缓声道:“昔时王舍大城,有一太子,名阿阇世…”讲得却是《观无量寿佛经》—下面已有轻微骚动。 所谓《观无量寿佛经》讲得乃是昔年有一大城名为王舍大城,太子做乱幽闭乃父,诸臣皆不得往,于是国后以酥蜜和以麦粉自涂其身,以缨络盛酒浆入,乃食其王,又遥礼灵山,一点虔心,请动释伽牟尼并目连阿难及观世音大势在诸菩萨降临,为讲诸般观想弥陀净土及念佛转生之法。 要知佛门经典,无虑亿兆,各宗皆有所本,如禅宗即奉《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为典,华严宗则以《妙法莲华经》为尊,这《观无量寿佛经》则是净土宗经典之一,专讲“十六观想法”,与禅门宗旨颇有不合之处,释浮图坐禅三年,甫一出关便宣讲这净土经法,自然大出诸僧意料之外。 《观无量寿佛经》并不甚长,诸僧又都熟知,释浮图不一时便已讲毕,默默合什:已见十方百道两人皆有崇敬之色,尤其十方,再无半点轻忽之意。 此时,天已将黑,一晃日轮嵌于西方天地相接之处,红扑扑的,也还精神。 智旭忽有所悟,踏前一步,失声道:“这两件东西…难道是当年王舍大城里余下的吗?!” “王舍大城”四字一出,诸僧尽皆动容,更有惊叹出声者,却也有仍是一脸懵懂的。十方扫他一眼,懒懒道:“师公佛法果然通幽。” 又道:“这是从身毒耆阇崛山下求来的,正是当年韦提希后共五百侍女逮无生忍,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时所遗,被身毒比丘尼获得,说大户发愿,以酥油长明供奉,经已千七百年有余了。” 他口中称颂智旭,态度却着实怠懒,顿时将智旭气得七窍生烟:却也知此时不能造次,闷闷哼了一声,,再不开口。 释浮图道:“佛物难求,道宏辛苦了。” 又道:“他近来怎样?” 十方看看百道,大声道:“回师伯,道宏师叔近来传法讲经,过得很好。”顿一顿,又道:“他最近化建了一座大寺,名为天音。定于下月开光,想请师伯一往。” 这句话说出来,下面立时乱成一片,有几名僧人居然不顾身份,已经喝骂出声,十方却全不理会,一双眼精光闪闪,只是看着释浮图。 便听释浮图轻笑道:“如此甚好。” “下月此时,某必共襄此佛事。” 第四节 苦集灭道 已是夜间,月甚朗,衬着稀落的星光。 披着身百衲一口钟,释浮图一个人静静的沐浴在月光下,神色如悲如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两侧的高崖已又恢复原状:黝黑变回死灰,鲜花尽枯,绿草皆萎,甚么也没有留下。 甚至,比原来显着更为凄凉。 (万物灭寂,一切如是,强以人力回天,毕竟如此…) 心中低低的喟叹着,释浮图忽然若有所感,两眼蓦地圆睁,掌中竟自发风雷之声,涌出许多云雾来。 云雾缭绕当中,释浮图足跟轻轻顿地,身子已直拔起来,被云雾簇拥着飞升而上,双手仍是合于胸前,宝相庄严,说不出的好看。 转眼已升至崖顶,瞧下面已如棋局大小,见莲音寺也只如玩物,释浮图立于崖边一时,忽道:“你会看不起我吗?” 就听一个极为从容的声音笑道:“若是旁人用此手段,我必定当场便揭穿他了。”说着已见一袭白影自黑暗中含笑步出,一边犹在道:“但既然是你,我就信得过。” 顿一顿,又道:“佛门欲要重兴,便须有圣僧,而愚蒙众生皆是肉眼,怎识得凡身圣心?所以这样也不为过。” “龙虎山上那些老牛鼻子们,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搞的么?” 释浮图面色微动,道:“多谢。” 那人大笑道:“客气甚么!”说着已然走近,月光下看清面容:清朗当中又有豪迈,正是三年前投身白莲教的道宏。 释浮图转回身来,笑道:“你这三年,该也奢添的紧吧?” 道宏不以为意,摆摆手道:“没甚么,三年传法,倒也增了几十万的教众,但白莲教内良莠不齐,真累死人了。” 说着又笑道:“其实你也知道的。白莲教虽出于佛,却早已是三教同源,里面乱七八糟的,我这几年花了好大力气也算是把教规整定妥当,只拜弥勒佛尊,幸好胡山儿还算明白,全力配合,不然更加辛苦。” 释浮图轻叹一声,道:“彰扬佛功,宏大佛土,其实你是功绩第一,浮图惭愧了。” 道宏一笑,道:“但你现下不是终于出关了么?而且也终于有了可以反制那些老家伙的名声,咱们两个联起手来,一定可以事半功倍的!”说着脸上却现出些倦容来。 释浮图神色略动,道:“你真是辛苦了。” 又道:“十方百道他们两个倒是不错,再过几年,该就可以分劳了。” 道宏听说起两人,展颜笑道:“两个小娃儿确实很好,都有慧根。” 却又道:“但我总觉得两人尘根未尽,将来恐怕还要复涉红尘,不是佛门中人。” 释浮图微微颔首,道:“我也有这感觉。” 又道:“天音寺…这是第几座啦?” 道宏听问起,甚是得意,笑道:“第六十八座了。” 又道:“不过之前都是些小寺小庙,真正象样的,这还是第一座。” 释浮图动容道:“三年时间,化建六十八寺,中间还要改造白莲教…佩服。” 又叹息道:“当年你我分手之时,你发下大愿,要建四百八十佛土,光大佛身,如今转眼已是千日,你已做成这许多事情,我却只是枯坐三载,一事无成,两相比照,浮图委实汗颜。” 道宏大笑道:“说甚么话!”又道:“只可惜思千公子来不了。” 释浮图奇道:“哦?” 道宏道:“他们家族里好象出了些事,似乎很麻烦的…”态度并不在意,又道:“下月此时,石狗郡青龙山,天音寺前,恭迎大驾。”说着已举手欲辞。释浮图却是一怔,道:“石狗郡青龙山?那里,不是法相宗的…” 似对释浮图的反应早有准备,道宏笑道:“没错,但法相宗现在根本是一塌糊涂,兴化寺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香火,当地信民宁可来白莲教香坛也不去那里,便怪不得我了。” 释浮图欲言又止,只是合什道:“我知道了。” 目送道宏远去,释浮图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很迷茫,也很疲倦的表情,这样子很长时间,直到天上明月已开始西行,方才猛得打了一个冷战,摇摇头,自下崖去了。 帝光统十九年,十二月初一。 堂州,石狗郡,青龙山。 崭新的庙宇前,人头攒动,好生热闹。 温暖的阳光下,一切都似乎在闪闪发光:石狮,屋顶,崭新的钟鼓楼和金身,墙壁上的绘画,还有每个人的眼睛和面孔。 一切,都似乎是如此的令人高兴,包括了正满面春风,不停的向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的胡山儿,身为白莲教的“教主”,这对他无疑是一个极为光荣的场合。 不是吗?一直都散于草野,被认为是“野狐禅”,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白莲教竟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这里立庙开光,竟然也会有地方上的名流和官绅们来这里道贺,会有几万名信徒兴致勃勃的聚集在这里,等待着在正式开光之后进来烧香。 更重要的是,据说,连目前在佛门中声望第一的禅宗大德释浮图也会亲自到此,参与这个仪式! 清楚的知道这些事情或是只知道一些的白莲教徒,都因今天的光荣而激动,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物抱着不同的心思。 “过了今天,道宏这家伙可就更加猖狂了。” “…看看再说吧。” 一问一答的两人,都着俗装,略有不同的,是其中较为精瘦者戴得是顶道门中人才用的雷公巾,另一人则是读书人常见的儒方巾。两人都抱着胸,靠在墙上,满面的不合时宜,全没有高兴的样子。 虽然出身佛门净土,但白莲教毕竟乃是在民间流转了数百年,几经演变的宗教,固然是承弥勒为尊,但同时也有有如郦山老母,红莲圣娘,三清真君甚至是五通神等等的信徒在内,三年来,因着胡山儿的信任和道宏的努力,白莲教日渐净化,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俗众佛门,但旧日痕迹也不能尽去,内部仍有许多其它神邸的信众,而这两人正是其中“五通神”和“郦山老母”各自的主祭。 眼见着一脸虔诚的信徒越来越多,又见道宏白衣飘飘,高居众人之上默默合什,端得有若神仙,那精瘦男子“武回”一发恼火,用手重重一拍墙壁,恨恨道:“他妈的,这头秃驴,把咱们好好的白莲教搞成什么啦?”却早被方巾男子“莫山”拉住,低声道:“你疯了?这么大声?” 武回咬牙道:“你装孙子又有什么用,再这样下去,怕白莲教内以后都没有你我兄弟容身之所了!” 莫山却冷笑道:“那也未必。” 又道:“其实我瞧教主也未必没有想法,只是现在道宏这厮有用,才忍着他罢了,要不然也不会道宏几次劝他受戒都被他找借口推掉,你瞧着吧,以后还不定怎样呢…”忽地身上莫名一惊,打了个哆嗦,抬头时,却见两道冷电一样的目光已然移去,不觉一阵冷颤,口中嘟哝了几句,却只是含混不清,便换了个话题。 (以后…) 虽然端立高处,道宏却能察觉到每一处异动,两人的计议早已落入他耳中,可根本不觉得这两人值得为敌,他只是浅浅警告一下,并不打算做得更多。 (但是,他两个说的也对,胡山儿始终不肯受戒为净土俗门,到底不好,今次事后,还是要再劝他一次,不容他再推托了…) 边想,边淡淡扫了胡山儿一眼,见他正欢天喜地的与石狗郡守叙谈,心中冷冷一笑,再不理会,出一会神,又抬眼去看日头,心道:“时辰已近,浮图怎么还没有来?” 忽听西边一阵喧闹,见一行队伍过来,当先用红布裹着块大匾,好不壮观,心知是“天音寺”匾额已然送到,又见日头已正,断不能再延耽下去,心中暗叹一声,便要开口时,忽听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自山下远远传来,不觉心中一喜,忙道:“有请!” 不移时,一行人影自山下缓缓登至,但,当看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时,道宏的脸色,却忽然变得极为难看。 “道宏,恭喜啊。” 说话时几乎带着狞笑,走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新近接掌了法相宗的悟明,身后则是他的两名师弟:悟法及悟旭。 这也罢了,一左一右,与悟明并肩而行的也都大有来头,左边的老僧年岁已高,白须飘动,居然是天台宗之长:木叶,右手也是一名老僧,形容枯槁,似乎不怎么起眼,可一抬眼间却精光闪闪,乃是律宗之长:玄统。 两人身后各有五六名僧人,都是天台宗及律宗的中坚份子,道宏尽皆识得,却见不着释浮图身影,心中甚感不安,强将心神安定,躬身道:“三宗长者远来,道宏有礼了。” 悟明嘿嘿一笑,举手道:“说那里话。”说着已自道宏面前昂然而过,一边犹在道:“应该是本座先谢道宏师侄不辞辛苦来此助襄才对…”说着挥一挥手,道:“悟法,还不谢过?”那悟法果然应声向道宏躬身道:“谢师侄来此。” 道宏却未还礼。 瞳孔收缩,他寒声道:“悟明师叔,这算是什么意思?!” 悟明根本不理,扬长而去,玄统咳嗽一声,道:“今日我等来此,乃是共贺法相宗新寺‘隆化寺’开光并送悟法师侄任此寺方丈…道宏你难道不是为这事来得?” 道宏根本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突然间,他感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可自己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跌落进去的。 此时悟明已至胡山儿身前,一礼,笑道:“胡教主,有劳了。” 胡山儿竟看也不看道宏一眼,溺笑道:“三位大师亲来,胡山儿真是有光。”说着舔舔嘴唇,又道:“这座新庙不成敬意,今后许多事情还请各位成全…”说着已有人过来将匾上红巾扯开,那上面,竟果然是《隆化寺》三个大字! 阳光下,乌底金匾闪着威严的光,道宏,却觉得,周身的血都已凝固! 视线竟已模糊,看出去,居然尽是混沌,尽是迷惘! “胡山儿!” 为何会这样怒吼,道宏自己也不明白,明知道现在别人可能就正在等待自己的失态,明知道此刻只应该安静的尽快退走,可是,一种自他体内突然爆炸开来,几乎将整个人都燃烧起来的东西,却让他不能自制! “为何!” 怒吼着,道宏快步而前:他并不在乎胡山儿会否反抗或是逃走,早在三年以前,他便有以自信在力量层面上压制白莲教中包括胡山儿在内的任何人。 “道宏,你冷静些。” 同时叱喝着,律宗及天台宗的几名僧人急速挡上,但只一个照面,他们便被道宏合掌激发的狂风横扫开去。 “为何!” 再一错掌,挥出七朵红莲光华将玄统硬生生逼退,同时左手捏出不动金刚印,把木叶的动作短时限制,他已自两人夹击中硬生生闪过,冲到正并肩而立的胡山儿和悟明身前,怒目喝问。 面对他的喝问,胡山儿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向着悟明道:“你,你,你们答应过会保护我的…”却逃不走,被悟明牢牢扣住,腿下只是筛糠。 盯着道宏,带着残忍的微笑,悟明缓缓道:“我当然会保护你,你放心。” 说着忽然放手,在胡山儿身后重重一拍,朗声道:“莫怕,这许多人在,谁敢行凶?”只这一掌却拍得似乎太重,胡山儿居然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竟自扑向道宏! (这是!?) 心中忽现警兆,却已不及,本能的停住脚步,将胡山儿擒住,却见他脸色已因恐惧而成了一片死灰,胸腹间更似有什么东西在冲突不定。 “悟明,你!” “救我!” 道宏的愤怒,胡山儿的恐惧,几乎是同时爆发,并且,什么都已来不及改变。 与两声喝吼同时,胡山儿的胸腹骤然爆开,鲜血飞溅,肚肠横飞,将道宏一身如雪白衣染得桃红点点,上面还粘着脏器碎片,看上去端得是触目惊心。 没有任何动作,道宏僵硬的抱着胡山儿,脑中一片空白。 看着眼前这个两眼睁得大大的的男人,这个刚刚死去的男人,道宏很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陷阱已成,而且是最完美的和最高效的陷阱,还有什么好说的!! 很奇妙的,一瞬间,道宏想到的竟然是释浮图。 (浮图,为什么,你没有来…) 随即便想到那两名对他无比信任的晚辈。 (十方,百道,师叔对不起你们了…) 此时,周围已是一片惊呼怒骂之声,木叶玄统一齐合掌叹息,悟明恶狠狠盯着道宏,咬牙笑道:“道宏,你很好!” “光天化日之下,众目岿岿之中,你也敢开杀戒!” 心思蓦地回归清明,道宏缓缓放下胡山儿,扫视周围一圈,忽地仰天长笑,立时将所有嘈杂尽皆压过! 待每个人也噤不敢言,道宏方收住笑声,扫悟明一眼,居然再不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向山下合掌道:“还有那几位尊长在此,何不一并来此说话?” 果听得悠长叹息声自山下缓缓传来,道:“居然能知道我等已到山下,道宏你的修为着实不浅,但如此修为却犯此大戒,唉…”说着已又见一行人自山道上现出身来,却竟然有净土宗少康,三论宗觉慧,华严宗宁轮天,禅宗释自在等人在内。再加上先前来此的悟明,玄统和木叶,佛门八宗当中,除了密宗后,其余七宗尊长竟然已尽至此。 道宏咬着牙,狞笑道:“不,我没那么厉害,我不知道你们在。” “但我知道,你们这些胆小鬼,却决没有胆子只让这几个人来对付我,是不是?” 走在最前面的少康叹一口气,黯然道:“道宏,你入魔了。”神色极为悲哀痛惜。 不等道宏回答,走在后面的释自在已经又道:“至于浮图…你不必等了,他此刻佛法修为之深,已在我等之上,又怎会与你同路?前月不过虚委罢了。” 怔怔瞧着这一行人,又看上眼身后已开始僵硬的胡山儿,道宏忽地惨笑一声,双手抓住胸前僧袍,猛一运力“哧”得撕开,信手将分着两片的僧袍摔在地下。赤着上身,瞪着眼—那眼神是已经有些疯狂得了—去看向周围的僧众。 “入魔…好,便算我入魔也好,你们这班高僧,这班大德,便试着来除魔卫道罢!” 第五节 涅磐寂静 “就是说,道宏他一个人苦斗七宗长老半日,到底不支逃去了?” 声音,低低的,自黑暗的屋中传出,若有若无,一点儿生气也没有,虽然现在还是黄昏,日韵犹存,却几乎可以使人产生“天已黑”的错觉。 “是。” 恭声答应着,立于门外的年轻僧人偷偷的抖一抖身子,想把自己那种无比沉重的感觉甩开一些,却没什么用。 “道宏固然强,却还没有强到能够大七宗长者联手下逃生的地步,那么说…” 沉吟着,里面的声音愈发低沉,语速也变得缓慢,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些什么。 “一切,都只是局,要对付的不仅是道宏,同时也包括了白莲教和佛门内和他有所共鸣的份子:在追击道宏的过程中,将会不停的出现证据来使各宗有借口惩罚白莲教乃至强夺他们的寺产,而同时,各宗内部也会出现清洗的风暴…多好的局?” “但为何,这样的智慧,却只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当需要宣讲佛光的时候,当需要彰显佛辉的时候,这样的智慧,为何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似含讽刺的诘问,令僧人的头上汗珠滚滚,完全没法作答。 “…还有。” 沉默片刻之后,黑屋内的声音再度扬起。 “我更感兴趣的事情,对我,我这个一直都被认为是道宏的朋友,我这个一出关就宣布说会去与他同道的人,我这个因为在前去时被阻止而遭六大长老联手强行封制的人,又将会得着何种惩罚了?” 不自禁的拭了一把光头上的汗水,僧人再没法压制身体的战粟,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答案是,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温和而稳健的声音,令僧人立刻再度将身子挺直,也令黑屋的声音沉默下去,过得数息,方缓声道:“师父。” 出现在年轻僧人身后的,正是日前参与了围攻道宏的禅宗之长释自在,并不回答释浮图的问话,他负着手,踱至门前,道:“行嗔,你先去罢。”那年轻僧人如蒙大赦,行一礼,即如飞一般去了。 一切,复又陷入沉默当中。 许久之后,释自在方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浮图…你还是不能理解为师么?”见释浮图全无回答,眉头微蹙,又道:“关于将来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担心。” “你仍然做你的圣僧,一尘不染,高高在上,俯视和引导整个佛门。” “道宏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问题,你只是因察觉到了他的魔心而决定前去将他挽救而已,甚至那一天你也的确到了青龙山下,只是因为道宏魔性已发,破戒杀人而不忍现身…一切都没有问题,你仍然是完美无瑕的圣僧,仍然能够拥有信徒们的膜拜和崇敬。” 强烈的呼吸声自屋中传来,释浮图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冷又硬: “那么,师父…您是以为,我一定会接受这样的美妙前景了?” 带着自信的笑,释自在淡淡道:“我认为,一定。” “因为,这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是为了整个佛门,为了佛祖的事业。” 静了一下,屋中突然传出大笑,一种不能自制的笑。 “为了什么?佛祖…师父,您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真得还有佛祖吗?” 态度变作严肃,释自在道:“或者你便不信,但师父却是完全认真的。” 顿一顿,又道:“与师父合作的人中,固然有悟明和玄统这样完全利欲熏心,早已背离佛祖大道的人,可是,却也有认真考虑,为了佛门的未来而忧虑的人,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然的话,也枉费了我们八宗长者联手为你伪造佛迹来诳骗天下僧众的一番心血。” 黑夜,黑得几乎让人想要窒息的黑夜。 黑暗中,却有比星光更为夺目的眼神! 纵然身上衣已破烂,纵然外形堪称狼狈潦倒,可道宏的眼神仍然如神祗般逼人,纵然现下是置身在无边的黑暗当中,那样的眼神,却有着要将所有这些黑暗一起点燃的魄力! “你们来了。” 与他的冷静相反,十方与百道一见着道宏便再不能自制,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开始号陶大哭。 “师叔!” 大声的抽噎着,两个人轮流讲述着近来的种种变故:那些由道宏筹划,由白莲教众们兴建的寺产被各宗一一吞并,那些与道宏立场相近的僧众们纷纷遭到打击,时不时,当讲到伤心处时,两人更是泪水横流,边哭边讲,到最后,两人皆没法自抑:十方抱着道宏手臂哭道:“师叔,为什么会这样,那些师叔师伯们都说你杀了人,说你入魔了,说你一直都是坏人,谁也不敢替你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边的百道略沉静些,并不放声,只是默默流泪,怎也擦不干净。 “不要…你们不要这样。” 见两人真情如此,道宏也不由得动容,将两人搂在一起,边轻拍背,边道:“不必如此…何苦如此?”说着又道:“人言…早知人言可畏,我只问你们,是不是信我?”见两人一起点头,含笑道:“好孩子。”忽地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两头畜生,竟敢卖我!”说着双手齐发,重重轰在两人胸前,立将两人打的倒飞出去,一路上口喷鲜血,竟然伤得极重! “师叔,你…” 惊变,却立刻得到答案,两人飞到一半即被人接住并快速的递向后面,同时更不断出现衣袂风声:竟然是总数近百的僧人,在快速出现的同时已展开成半圆形状包围向道宏。 当先一人正是悟明,盯着道宏,他笑得得意而又残忍。 “道宏,死到临头还要行凶,你真得是无药可救了。”说着忽地一挥手,道:“降妖伏魔,是此时也!”便听一声呐喊,武僧们一涌而上,扑向道宏。 “师叔…!” 惨叫同时,十方不由自主的前扑,却旋就被悟明提着领子扯起,狞笑道:“小东西,瞧来不象是已经觉迷的样子啊?”也不理他,一手摔下,一边还在冷笑道:“聪明的就别动!”说着已向前行,口中含含糊糊,似乎是在说:“算道宏精明,本来还打算一起超渡了你们的…” “师叔…” 知道现在做什么也没有用,十方僵硬的站着,泪水流淌,虽然不想看,却又忍不住要去看:只见道宏正陷身在众多武僧阵中,左支右拙。 却听百道忽然道:“你们撒谎。”声音极是坚定,连悟明也为之一动,转过身来盯着他,道:“哦?” 与悟明直直对视,百道毫无惧色,道:“你们撒谎,师叔没有杀人。”说着举手指向前面,道:“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杀人,不然的话,你们早就完了。” 悟明愣一愣,忽然大笑道:“哦,是吗?” 大笑着,他伸出一只手,指向百道,道:“但那又怎样,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杀了人,大家都认定他杀了人,犯了这最大的戒条…只凭你几句说话,又有什么用处?” 可怕的笑声中,十方脸涨得通红,突然呸道:“杀人就杀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象你这样的人,杀了才是替佛祖效劳!”说着居然大声道:“师叔,你还忍什么,反正也背过这个名声了,干脆就杀光他们!”却未及说完已被再不能忍耐的悟明一掌掴中,顿时昏了过去。 旭日升起。 黑屋外,释自在仍在默默的站着,自昨夜起,释浮图不再回答,他也不再有任何说话,就这样在门外默默伫立,转眼间,已是一夜了。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屋顶,照上释浮图的头顶时,有扑梭翅膀的声音出现,一举手,将空中的信鸽摄下,取下腿上的绢张,展开扫了一眼,信手搓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浮图,又过了一夜,你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就听释浮图沙哑着声音道:“师父。” “浮图愚蒙,夜来的说话,希望您能够整理起来,再说一遍。” 释自在脸上略有欣慰之意,道:“快想明白了么。”又道:“不错,正如你所料,你的出关与对道宏的行动并非巧合,而是我们策划已久的一次行动,一次佛门的自救行动。” 自救。 没有任何改变的话,佛门必将继续衰落,可如果采取太过激烈的行动,又必须顾虑到会先失去旧的支持者。 所以,必须要先有圣僧,一个能够让普通民众寄以信任和崇拜的偶像,一个能够重新凝聚起僧众们的信心的热情的先导。 “其实,道宏本也是个合适的人选,他的声望很高,佛法修为也极精深,但是,他却太过沉迷于羊肠歧道,并且有着非常强烈的反对意见,讨论过后,大多数人认为还是不宜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而,不能成为“圣僧”,却又有着那种级别的修为及声望的人,当然也不能就当他不存在。 “天无二日,民众崇拜的偶像也是一样,佛门中不需要两个圣僧,那样的话,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后患,但至少一段时间内,他还是有用的。” 固然有着反出净土宗的劣迹,但道宏至少仍声称自己乃是佛门,在他努力帮助白莲宗扩充势力的同时,本质上也是在为佛门前驱。 “但,只能够让他活动到你出关为止。” 合乎要求的圣僧若果出现,那个有所缺失的“传道者”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在释浮图以一个堪称完美的形象出关,向普天下宣示他的存在时,道宏的正面价值便告消失,而其的种种负面作用也就开始浮现。 “清除他的行动,是很早就定下的,那天他会派人来邀请你是一个意外,而你直接答应下来,也使我们很被动,不过,现在,一切不利的痕迹都已消除,一套有效的说词已经散发出去,应该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是,一切都计划的好完美。” 低低的声音,似乎是“服从”的标志,却又象是“愤怒”的前兆,释浮图喃喃道:“但是,师父,这些加在一起,为何就是我应该合作的理由?” 冷冷的扫视着屋门,释自在道:“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所有这样东西,它们也不知触犯了多少条戒律。” “作出这些事情的我们,若果被人知道真相,根本就无颜再为佛门宗长,根本就无颜再与道门相抗。” “所以,你必须合作。” “为什么?!” 声音中出现了强烈的怒气,释浮图道:“为什么,师父?” “既然您也知道这一切是不合佛规的,既然您也知道这一切是错误的,为何您还要这样作,为何您又一定要求我合作?” “因为…” 声音变得强硬而冰冷,释自在道:“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因为,这一切的最大受益人其实是你。” “你想只一个人保持手上干净吗?那不可能。” “当我们一齐帮助你制造出‘万物回春’这奇迹时,你为何不站出来说‘你不合作’?当八宗的长者都在刻意的增加你的声望时,你为何不站出来说‘你不合作’?” “在佛祖面前,或者我们都是罪人,但当这些罪行是在有利于你的时候,你就不能独善其身。” “就算只为了公平,你也应该下来,把你的手和身子弄脏,和我们这些人一起。” “享受过了来自罪行的一切好处,却在需要付出的时候想要后退,浮图,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你明白吗?” 沉默了许久,释浮图终于道:“我明白了。”声音极为疲惫,似是经过了很多挣扎之后,终于为某事下了决心。 忽又问道:“刚才…到底是什么消息,能告诉我吗?”声音甚为平静,却又隐隐有着一丝期待。 微微的笑着,释自在道:“当然可以。” “夜来捷报,法相天台两宗建下大功,魔僧道宏已然毕命于车周山死狱谷,从此以后,你不必再有任何心事了。” 低低的“嘿”了一声,释浮图道:“我明白了,师父。” “您说的对,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公平,我也该给别人一个公平了…”说着声音渐渐低下,终不可闻。 带着微笑等待了一会,却再等不来任何回应,释自在面色突变,道:“浮图,你…”说着已击碎门屝抢入,却立刻就僵立不动,再说不出话来。 一切,已是无可挽回。 当天,比“道宏伏诛”的消息稍晚,另外一个同样震撼的消息被快速传遍佛门:禅宗大德释浮图功德圆满,肉身成佛,已在莲音寺内坐化! 第六节 阿鼻无间 帝光统二十年,正月初一。 在民间,正月初一是重要的节日,家家张灯,户户结彩,一门团聚的好日子。在佛门,这也是相当重要的节日,乃是未来佛阿弥勒佛的诞辰,每逢此日,各大佛刹依例都会有所庆祝,做为法相宗第一大寺的“洪恩寺”当然也不会例外。 依法门山而建,占地面积千亩,有殿室逾百间,塑像图像当中不乏数百年以上的名匠之作,但最有名的还要数位于洪恩寺后部,被无数松柏掩映,高九层,六角飞檐,上树金顶,壮美不可名状的宝塔:舍利塔。 当中,据说供奉着一代神僧玄奘远赴佛方求取的佛骨舍利,对天下所有的虔心信众来说,这里绝对是一生中一定要拜谒一次的地方,而在玄奘坐化之后,他的遗骨也按其意愿被安置在舍利塔的最底部,永伴佛骨。 当然,如此高贵而神圣的地方就不是随便什么信徒都可以接近,绝大多数信徒只能停离在据佛塔三百步外的地方向着它遥遥叩首,那些最虔诚或是有一定背景的则可以接近到二百步以内,而要走到塔前甚至是进入塔内,就只有最具身份的佛门人物才可,并且,也只有在那些一年中只有几次的重大日子里才会。 …譬如,今天。 舒张一下双臂,悟明将披在身上的金丝袈裟扯一下,整一整头上毗卢帽,自满意了,方执起一旁的九环锡杖,迈出门来,眯一眯眼觑着日头,道:“走罢。” 就听得法号呜呜,锸钵齐鸣,百来名僧众排成两行将手中旗帜磨动,让出一条路来,簇拥着悟明缓步走向后寺舍利塔方向。 一路缓行,悟明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过去的这几个月里,道宏与释浮图先后辞世,自己则顺利接掌法相宗,进入佛门最顶尖人物之列,一切的一切,简直比自己的希望还要顺利。 如果硬要说还有所遗憾的话,那就是释浮图仍然还能发挥他的“影响”:不知为何,已坐化近月的他居然始终不朽不腐,一直也保持着低眉合手的坐姿,端于坐化的室内不动,禅宗人更散出消息,称他其实是以身殉佛,为了抵消魔僧道宏犯下的罪孽而舍身渡世,如是一番操作之下,身故后的他反而声望又上一重,焉然已成当今佛门的第一偶像。 (但又怎样,反正他也是一个死人了,就算名声再高三番,也当不了方丈,管不了僧众,名声…名声能当饭吃么?) 心中盘算想得出神,悟明竟连身周的队伍已突然停下也未察觉,仍在自顿自的前行,直又走了四五步才猛省过来,发现身边的每个弟子也僵立不动,在惊怔着看向前方。 顺着所有人的视线,悟明看过去,却看到了他最不想看的东西: 舍利塔前五步,一名僧人着身雪一般的白衣,低着头,默默的跪着。 虽然尚有百步距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是,对悟明来说,这个人,就算是在千步之外,就算只有一个脚印,也不会认不出来! 一瞬间,他连血也沸腾! “道宏!” 悟明尖叫的声音令自己也感到惊讶和不悦,可所有这些东西却立刻被别的东西压过。 这个人,他竟然没死!这个人,他果然没死! 当初车周山一战,道宏身负重伤,退入死狱谷,因为那里乃是大夏国土上有名的凶恶阴地,诸僧皆不敢追入,只是通告称道宏已死同时结庐谷外守候,如是十天,终不见动静,方安心离去。 起初为此而不安和不悦,但当再没了异样的动静和诸般琐事伴着宗长之位一齐出现时,悟明便将这些事情渐渐淡忘,偶尔想起,也只是遗憾自己当初没能亲手“除魔”。 …左右,他也并不认为已经奄奄一息的道宏真能从那死地当中逃生。 可,此刻,这个早就应该死掉的人,却还是好好的跪在这里! 第一冲动便是带动门下一齐扑上,可在悟明有所动作之前,另一只手已把他轻轻挽住。 “悟明方丈,如此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何必事力亲为呢?” 看着身边这率数十弟子前来观礼的“三论宗”之长觉慧,悟明眉头挑动一下,终于回复冷静,微微合什,笑道:“觉慧师叔责得是。”便提高声音,道:“悟蒙,悟旭,可擒此妖,执告玄师!”两人答应一声,皆蹿身向前,身后已各有十数弟子随上,觉慧嘿嘿一笑,道:“方苦,你不妨也较些力气。”身后一名中年僧人答应一声,也带七八人赶上,与悟蒙悟旭两人自三个方向将道宏围住,缓缓迫近。 “嘿,连问也不问一声便要动手?” 听到身后动静,那僧人却仍是若无其事,用一种极慢的动作向着佛塔行完了参拜塔者的礼节,方缓缓起身:仍不转身,只是将双手合在胸前,喃喃诵了几句经文,又道:“但,你们却错了。” “道宏…那个人早已经死了,贫僧诛宏,向各位大和尚问好。” 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反应,悟蒙等三人不由得皆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悟明等人。 面色微变,悟明看一看觉慧,见他也微微点头,终于下定决心,叱道:“胡说八道,又在妖言惑众!”又道:“还不拿下!”众僧终于下定决心,发一声喝,一并涌上。 “…嘿” 发出着低低的笑声,似是遗憾,又似是讥诮,那自称为“诛宏”的人低声道:“永远也是这样,以为人多便可掌握真理…但,当佛祖与我同在时,你们这些蚁虫之力又有什么用处了?” 随着他的说话,身后的地面竟开始不住颤抖,随后,更如奇迹般,有巨大的形像出现:数共四,皆长丈六,分持伞、剑、琵琶等物,怒目攘臂,挡在他和僧众的中间。同时,他的上方更幻现出光彩夺目,华丽异常的菩萨形象,若有戚容。 “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同时还能虚拟出大势在菩萨守护自体…论到对‘十六观想法’的掌握,当今佛门中恐怕无人在他之上,可惜,竟然误入魔道…” 喃喃叹息,偏又清楚得令每个人都能听见,觉慧的脸上写满了痛惜之意,却忽然厉声喝道:“修为愈深,入魔后作孽也就越重,佛祖在上,请恕老衲妄动嗔戒!”说着已如电射出,手中更有金光翻动:不知何时已将一只六角钴钻持在手中。 (这老东西…) 盯着觉慧背影,悟明肚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 都曾亲历了去年在车周山中对道宏的围攻,两人皆明白:这些金刚菩萨形象固然栩栩如生,却并不具备相应的杀伤力,即使被其轰中砍上,也不会造成太重的伤害,特别是对他们这些力量已达到第八级的僧人,根本就不构成威胁。 果然,觉慧甫一落地,便将金钻挥动,转眼已将“广目天王”击碎,而同时,悟慧等人也已将另外三座天王击倒。 “仍以为我是道宏吗?都说了你们认错人了啊…” 护法被破,那人全不以为意,动也不动,仍是肃身合什,悟慧此时已抢至他身后,恶狠狠骂道:“妖僧,还在妄语!”说着一棍击落,却未及那人身上已被“蓬”的一声震回,力道之大,竟使已有第六级顶峰力量的他也站立不住,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站稳身子—脸上已涨得通红。 轻易震退悟慧,那人低低一笑,道:“金刚菩萨,不足觉迷,那若诸位亲眼见着何谓净土,是否又能开悟?” 忽地朗声道:“南无西方极乐世界三十六万亿一十一万九千五百同名同号阿弥陀佛!” 随着他的说话,巨大的白莲忽然自他脚下出现,将他高高托起,同时,惊叫声接连不断的出现,便连觉慧悟明两人也都不禁脸上变色! 佛塔,竟然不见了! 不仅是佛塔,松柏,寺院,甚至是地面和天空,一切也都开始扭曲和变化,变得或坚硬,或柔和,又时时散发着七彩光芒,令人无所适从。强如悟明觉慧等人一时也没掌握周围,只能将全部力量聚起自保同时努力去争取多察觉到一些周围的情况。 幸好,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一切已安定下来,可是,这却带来了很多的惊骇。 “这,这是那里?!” “什么东西?!” “妖法,难道是妖法!” 天空,地面,松柏,佛塔…一切也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漫漫水天,水色清碧,中间点缀着无数清香白莲,每朵莲蕊上皆若绽若闭,有佛身形象隐约而见。 分布于水域中的陆地,尽由华美坚硬的七彩琉璃构成,映着不知由何而来的白色光华,彩辉交幻,编织出种种瑰丽光影,中间可见佛影幢幢,而若侧耳细听时,更会觉得有佛唱连绵,无所不在。 同时,那人身侧再度出现刚才已被破坏的天王形象,仍是威武莫名,皆叉着手,挡在他周围。 (这个东西,难道…) 交换了一下眼神,悟明与觉慧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那种惊惧:与那些惊呼的下级弟子不同,他们都有足够的佛学修为,能够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那答案,却令他们比那些认为这是“妖法”的弟子更加恐惧! (白莲净土!) 同时作出了判断,却不敢说出,生怕会使周围的弟子们动摇乃至屈服,两人只敢把这份子惊讶压在心底。 (竟能够制造出自己的“净土世界”,道宏他真得已经修成了“菩萨道”!我们,我们还应该再继续下去吗?) 所谓“净土世界”,乃是小乘佛门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传说中,每一名大菩萨皆有自己的极乐净土,若是虔心崇信,便有机会在死后转生净土,而以人身若果将佛法精修至极,达成“菩萨道”,圆诸般愿,也可能会制造出自己的“净土”,但,那却只是一个传说,至少,近一千年来,已没有听说小乘各宗当中出现过这样的人物。 (能够达到这个地步,道宏已绝对可称是当今天下的佛法第一,但是,如果让大家都明白过来的话?) 交换一下眼神,两人蓦地下了决心,同时怒声佛号,将自己的力量逼到最劲。 皆有着第八级初阶力量,同时还有着佛门宝物“九环锡杖”和“金刚钴”在手,当两人一齐全力发挥时,便能将周围的净土暂时破坏,出现原本的地面和柏林,虽然一瞬便灭,却令两人的信心大增。 (这东西,果然是有破绽的!) 心意相同,觉慧再度挥出金刚钴,刺破周围的幻境,悟明则用锡杖重重点地,向上跃起,以“狮子吼”之法叱道:“不必慌乱,此乃妖法,各守其位!”果见众僧略现安定,更知道此刻必须以实绩安定人心,也不落地,只在一簇晶石头上轻轻一点,如大鹤般投向那人,同时,觉慧以及另外几名有七级力量修为的僧人也同时发难,分作数路攻向那人。 “竟然说这是妖法吗?你们便再一次的错了。” 喟叹着,那人将合于胸前的双掌散开,背至身后。仍然没有转过身的他,突然散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此时,贴地疾进的觉慧已与广目天王战在一处,悟明则被持国天王挡下,另外两尊天王则被其它僧人联手敌住,只数合,两人便已发现,比诸刚才,天王们的力量及速度都已增益,不再能够简单击破。 但,感觉到最终仍然是力量在自己之下,悟明并不在意,鼓足力量叱道:“邪魔外道,给我…破!”说着左手疾推,自剑下将发光的法印拍入天王额头,立听得霹雳连声,自持国天王的额部炸裂开来。 方炸开,头部已在蠕动着重组,但早料会有此现象,悟明把握机会挥动禅杖将天王右臂及双腿一齐击断,立从其侧闪过,直取中央! (要维持这样大规模的净土,我才不信你能够自由活动!) 一直都知道道宏的力量在自己之上,却相信他现在应该正在全力维持净土的存在,悟明决意把握这个机会,务求一击建功! 可,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却似是永远到不了一样。 越加速,那身影就似离着自己越远,甚至开始显得模糊,惊异中,悟明还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竟开始变得模糊,转眼间,一个相当熟悉的名词已在他脑中流过。 (咫尺天涯,世尊曾用以降伏斗战胜佛的技巧,但那不只是一个传说么,怎么可能…) 猛省过来,知道自己决不能在心中先屈服,悟明断喝一声,勇气再提,叱道:“一切妖法皆为幻影,岂能欺吾!”说着左手抓住肩上袈裟,一把撕下,一绞一摔,袈裟哧的烧起来,火焰缭绕中,地面果又变得清楚。 “还在说这是妖法吗…” 叹息着,那人缓缓转身,声音忽然变得诡异凄厉。 “真正的妖法,你现在才会看到!” 面对悟明,那自称“诛宏”的人的长相与道宏完全相同,可是,却有着一双朱红色的眼瞳! 随着他的说话,空气中忽有激烈的气震动,警觉让身,悟明险险避开了自后方劈下的巨剑,眼看着地面上被斩出巨大的深沟:若果教这一剑砍到身上,怕不得立刻身首异处? 早感觉到身后的持国天王一直在不停重组,对这一剑并不是全然意外,可是,当看清楚身后情形时,悟明却不能自制,发出了极为惊骇的叫声。 “妖法…这是妖法!” “终于答对了。” 鬼魅一样的声音再现,在悟明来得及反应之前已把他肩头扣住,更将一股怪异之极的力量透入他的体内,使他全然不能动弹,却没有更多的伤害。 “其实,佛法与妖法,本来就是不该分开的。” “佛心渡世,造净土以挽众生,但众生愚蒙,多造诸孽,就如你等一班愚物,又怎会识得净土之妙?” “所以佛土之下,更有十八地狱,以惩诸孽,以教诸愚,若是善男信女,自然直接得入净土,若是如你们般凡胎愚钝,便该先经十八狱罗之洗,方能解得佛祖大义!” 随着他的说话,周围的环境更在不住变化,白莲化作一朵朵的黑火肆意燃烧,每个接近的僧人都会惨呼的踣倒,但倒入水中却更惨:已变作深黑的水中竟有无数细绳在来回穿行,一旦倒下就会被立刻缚起,跟着就会被勒成无数血肉碎片,惨不堪言。 七彩琉璃也在变异,延长和变细,成为各种畸形的刀剑,在僧众们的身体上不住穿刺,由于周围尽是这些东西,根本就无众躲起,除却少数身法够快的僧人外,其余僧众都只能躲得几下便被刺穿倒下,在惨号声中任这些刀剑继续肆虐。 “这…” 目眦欲裂,悟明的身子在不住颤抖,因为眼前的惨景,也因为面前,那曾经的“持国天王”。 和周围的环境一样,刚才还是宝像庄严的持国天王也在不住改变:周身变作黑红相间,口中出现长长的獠牙,形容变作凶恶,头上生角,十指前出现弯曲的利爪,手中的宝剑更不知何时已成为巨大的鬼头刀,上面犹有鲜血滴落,胸前倒是还落着一串念珠,可仔细看时,每粒珠子却都是人头盖骨! 目睹如斯景象,悟明已是筋酥骨软,连那诛宏正将他轻轻推向这全新的“持国天王”也没有了感觉。 “第三尼刺部陀地狱,第四黑绳地狱…那些东西,只能超渡那些普通的愚蒙,而对你们这样子的顽徒当然就不够,所以,我特别为你召唤了‘它’来,下面,你就亲自去体会一下,什么是第十八阿鼻无间地狱的无间恐怖罢!” 第七节 天人五衰 帝光统二十年,二月十九。 灵台山,莲音寺,斜月湖前。 虽然今天是观世音菩萨的诞辰,可,全寺上下却没一个人有庆祝这日子的心情,走遍莲音寺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只能看到张惶,看到恐惧。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魔弥陀”要来了! 正月初一,在万余向拜舍利塔的信众前面,自称为“诛宏”的赤瞳僧人出现,以人身根本没法想象的恐怖手段将法相三论两宗的主要僧徒诛杀殆尽,那现场,根本就可以称作是“人间地狱”,而这还不够,面对着众多因恐惧而不能动弹的信徒,他居然在身外幻现出巨大的如来形象若舍利塔般大小,生生将整座佛塔击碎,更用红莲火焰将其烧成无存,之后,宣布说现在的一切佛法都是错妄,只有阿弥陀佛才代表着唯一的真理,才能够将苦难众生引导至极乐净土,强迫所有信徒同时念诵“阿弥陀佛”的名号百次之后,他方才满意,大笑而去。 正月初六,定光古佛圣诞日,诛宏造访律宗名刹觉迷寺“问法求道”,那结果,是自玄统以下的三百僧众皆告殒命,千年古刹化作一片火海,当日,有人曾从远方看见寺内有十丈高下的修罗恶鬼在寺内走动破坏,但,因为那人在讲述这些事情时已因惊骇而疯癫过去,就没法从中得出来更清楚的资料。 正月十五,上元节,诛宏到访三论宗本寺普救寺“论法”,将当初未往洪恩寺的三论宗主力尽数“超渡”,并在现场留下以碎骨血肉写成的“大光明”三字。 二月十五,佛祖涅磐日,诛宏果然如约往临天台宗本院,大光明寺,早有准备的天台宗除了将全部精英集中外,也向其它各宗求援并邀请了数百名佛门以外的好手相援。 结果,那便是第一次有人从诛宏的手下逃生,可却只限于那些佛门之外的江湖人士,并且,他们每一个也明白,能够活下来,只是因为诛宏的“意愿”。 根据这些人的描述:诛宏出现之初并没有什么异样,更没有什么“朱红眼瞳”,面对如临大敌的僧众,他根本没有要动武的意思,只是和和气气的说佛论道,并且,其态度也是相当认真,虽然感觉上所引所申并非佛理,但被他口绽莲花,说得全然无懈可击,满寺数百僧人尽管都觉他说得不对,却是一句不能相驳。 说罢佛理,诛宏合什参拜,问诸僧之愿,而结果,当然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认同他的见解,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他只是轻声叹息,请诸人“观摩一番,再做主意”。 九成以上不通佛理,那些江湖人士并不懂得该怎么称呼那由诛宏“制造”出来的世界,只是将之形容为一个“漂亮”、“好看”、“好多水好多莲花”的地方,但透过一些细节的描述,向他们询问的那些僧人却依稀能够猜测出那到底是什么。 只是,美丽的佛境并没能收到效果,木叶更是直斥其“玩弄幻术,妄解佛道”令他自行离去,觅地思过,不要再增罪孽。 “结果,地狱就突然出现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半数以上的人都还外于惊撅姿态当中,极为敏感,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惊叫着缩成一团,其中严重一些的甚至还会挣扎着翻起身来,对着空气砰砰的磕头,嘴里说着一些含含糊糊的话,好象在求饶一样。 据说,那时候,诛宏脸色忽然沉下,身上散发出奇怪的气势,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的眼睛,真得变了,变成红色,好象还在向外面滴着血…” 变做赤瞳的诛宏并没有任何动作,仍只是喃喃诵经,却是没有人听过的经文,而当这些经文流散到空气中时,可怕的事情便开始不断出现。 碧水化作黑血,白莲烧作火焰,刀剑横飞,烙红的铁链在空中任意流动,同时,更有巨大的修罗鬼王,持着各种巨大兵刃出现,将僧众们一一砍杀。 在这过程中,一直都有人试图直接攻击诛宏,认定这应该可以把所有的幻境解除,可,越靠近他,压力也就越大,虽然现场也不乏有第七级力量甚至是第八级力量的强手,但,当最终诛宏的身前甚至出现了端坐如山的大暗如来形状时,便没有任何人能够再进一步。 摧枯拉朽,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抵抗都被击得粉碎,现场化成血海,比任何绝狱更为可怖,但,当一切结束的时候,那些江湖人士却发现,虽然所有的佛门弟子都死伤殆尽,自己竟然并无损伤。 瘫倒在血肉碎片当中,那些人已连“动一动”的力气也都失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诛宏重又幻变出巨大的白莲,飘然而上—此时的他,双眼已又恢复到正常的颜色。 以极为悦耳的声音,诛宏宣布说十八地狱只为执迷不悟者而设,江湖人士们虽然愚钝,却到底未曾误入那些伪佛歧门,所以尚有一次机会,但凡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在已经认识到了何谓“真佛之力”的情况还要与佛祖为敌,便迟早要堕入地狱苦海,永不超生。 随后,用了个多时辰,诛宏为众人细细解说了一遍《阿弥陀经》,在这些刀头饮血的汉子而言,可能还是第一次,会如此认真,而又如此战战兢兢的听经。 经文讲毕,诛宏也即不见,当最大胆的人首先抬起头时,适才被诛宏踩在脚下的白莲已经化做浓黑色的液体,在地上淌成了两个大字: 莲音! …所以,现在,莲音寺全寺上下才会如临大敌,在战战兢兢的等待着。 而且,不仅是禅宗。 正等候在山下的,还有华严宗宁轮天以及华严宗的四大地论师:法朗、智辩、慧勇、慧布和慧远,慧藏,僧休,宝镇,洪遵,昙迁等“六大德”;还有净土三师:少康、慧远、慈悯以及行策、智旭、印光、承远、法照…这些平日里各据名寺,连少康等人的说话也不怎么听从的名僧,甚至,连僻处西域的密宗也遣来了“六贤门者”当中的西门语自在、北门那若、中央宝金刚和智吉祥友四人助战,至于天台、律、三论、法相诸宗的残余弟子更是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用一种坚决和同仇敌忾的眼神,他们盯着山下,等待着。 “近一千年来…不,自当年佛祖金身感帝西来起,佛门便从没有这样的统一过吧?” 喃喃的,宁轮天抒发着他的感想,身旁,是面容淡定,似没有任何心事的释自在,听到宁轮天的说话,他苦苦一笑。 “统一,这不正是他们两个一直都想作成的事情吗?只是,没想到,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达成,嘿…” 面对释自在意义难名的苦笑,身长一丈,赤着左臂的宝金刚蹙眉道:“魔长道消,释师父有什么好笑的?”他乃是金州异族之人,目深发卷,身材高大,夏语也说得甚为生硬,释自在宁轮天虽都善辩,一时倒还真不知如何答,幸好一旁的吉祥友已笑道:“宝金刚你又不明白夏话,乱说什么?”又向释自在欠身道:“释师莫怪。”两人忙都回礼。吉祥友却又笑道:“但我却一直听说,这诛宏其实就是当初的净土宗的白莲道宏,可是…法相宗的师父们不是早就说他死过了么?”她夏话说得极熟,却是一般不易回答,两人都一时语塞,心下微怒,想道:“密宗这明明是趁机来逞威啦?” 这吉祥友乃是女尼,据说已四十有余,但看上去不过双十年纪,看上去体格眉目甚为风流,倒没有多少僧门味道,见两人合掌不答,轻轻一笑,正要向少康开口,一直默默不语的那若忽沉声道:“来啦!”众皆一惊,便都觉着有些异样感觉,不一时,果见一袭白衣出现在山道上面,却不正是诛宏? 无视于眼前正严阵以待的数千僧众,诛宏从容前行,直到据僧众不足五十步时,方合什站住,道:“诸法子,有礼了。” 此时场中寂静无声,几千双眼睛皆投射在他身上,将他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便与道宏一般无二,却为甚么要自称诛宏?又是如何习成这等可怖法术? 哑口一时,释自在终觉不妥,咳嗽一声,迈前一步,道:“道宏,你到底想干什么?”那是仍不相信他是什么诛宏。 用一种狂热的眼光看了一下释自在,诛宏淡淡道:“吾乃诛宏,释师错了。” 又道:“吾来论佛,说真佛之法与诸法子知道。” 释自在镇定一下心神,沉声道:“胡说八道,佛门正宗皆在此处,又那来什么真佛之法?”也不等他再回口,已厉声道:“还不伏诛!” 曾详细调查过之前的事情,各宗长者早有计议:决心先发制人,根本不与他讲经辩法,合众人之力,直接将之擒下。此刻,一听释自在说话,早有准备的各宗高手即同时发难! “师子奋迅三昧,佛力广大,佛门洞开!” 首先发难的是华严宗,四大地论师闪电般移至诛宏四角,一齐捏出法印,同时诵咒,空气中立有梵唱重重,径入脑中,便见空气中一阵颤抖,奇诡的景象已在诛宏各方出现。 说具体些,是似乎突然在虚空当中出现了四扇皆掩着的大门,将诛宏围在当中,四门又各自不同:正前一门中间金光流溢,华贵难以言状,左右两门各有巨大法印形状在门中虚虚盘旋,门内朦朦胧胧,似有万千世界飞舞不定,使人把握不着,身后一门则最细小,门内风声却最是急劲,尖厉异常,吸力也是奇大:将地上土石也都扯走,也奇怪,一入那门,立刻就不见了。 只闻得札札声响,那四扇大门都明显正在缓缓打开,与之相应,法朗等四人额上都已渗然有汗,神色皆极紧张。 (万般皆备其中的“同时具足相应门”,据说可以导向八百万无涯佛土的“秘密隐显俱成门”和“微细相容安立门”,以及能解一切爱憎因果的“托事显法生解门”,一下子将“十玄法门”打开四扇,华严宗的实力真是了不起,可是,这却需要时间来完成的…) 识货的僧众都在默默赞叹时,诛宏似也晓得厉害,动了一下身子,似有意先行将四人击破,怎奈,方欲动时,华严宗僧众当中又有六人跃出,正是慧远、僧休等“华严宗六大德”,他们的力量稍逊于法朗等人,不敢近前,只到离诛宏十来步地方便止住脚步,同发一声喝,各各合十运功,身前立各有白光浮现,形状却都不同: (这个,是“六度无极”,六人分使,想干什么…) 所谓“六度无极”乃是华严宗的基本功之一,乃以忍辱、精进等法精修守攻觉识等能,计六式,是为“忍辱守无极、精进攻无极、布施力无极、禅定觉无极、持戒识无极、般若心无极”,大多数僧都识得,如今见六人分使六式,皆极为认真,都觉奇怪,又见诛宏已经发难,竟然不是如传言般召唤出诸般幻境破敌,而是抢身而起,直接攻向正在努力打开“同时具足相应门”的法朗! “呔!” 在眼看就要击中法朗的一瞬,忽有半透明的乳白色光华闪过,硬生生砸在诛宏腕上,把他的一拳截断,跟着更有腿影艟艟,漫天而来,居然逼得诛宏连退五步,竟又回到先前位置上。 变起突然,诸僧皆是又惊又喜,不知从那里来了如此高手,只有释自在等人看得清楚,暗暗称赞。 诛宏被逼回中内,却没有更多动作,只是背着手,冷笑不已,此时众人也已看得清楚:那“人”居然连面目也无,只是影影绰绰的一个白色影子,正摆出个架势,向着诛宏。 只扫了一眼,释自在的目光已投向慧远等人,见六人皆僵坐于地若槁木一般,动也不动,暗叹一声,好生钦服。 此时场中已斗起,诛宏数度抢攻,却都被那白影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强的力量逼回原地,几番耽误中,那四扇大门已开至一半了。 (六人合力,分造心、力、识、觉、攻、守,塑此“无极罗汉”,等于是六人合身一体来与道宏这厮缠斗,为法朗他们赢得时间将十玄法门完全打开,华严宗打得好主意…) 心中阴晴不定,少康不觉看向宁轮天,见他面无表情只是观战,心下不觉暗恨,却又无可奈何。 佛门八宗当中,向以华严净土两宗最强,如华严宗四大地论师皆有第八级修为,宁轮天更曾一度被目为中原佛门第一高手,而净土宗虽然少康等三人力量不若宁轮天,但分散于各地的名僧如行策、智旭等人却皆有过人实力,已至第八级修为者竟有十数之多,潜力其实还在华严宗之上,两宗一向明争暗斗,互不服气,又都不大瞧得起法相天台等宗,今次少康见华严宗竟似是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的要独自镇伏诛宏,心下顿时不悦。 (尊者以为如何?) 同样是在袖手观战,吉祥友却懒得理会华严净土宗间有什么纠葛,看一眼正在凝神观战的那若,想要知道他的判断。 (…要下结论还太早。) 与欢欣鼓舞的各宗弟子不同,这身高不足五尺,却据说已经寿延百岁的老僧“那若”始终保持着冷静。 (这般打法,每人穷尽精力只需保证一技,或攻或守,或力或心,效率更增,虽然是六人合力,事实上还更可增益五成,堪称无懈可击的战法,但是,还是有一个问题…) 六人合手,发挥出的力量几相当于十人之力,但,若果对手本就有着十倍于他们的战力呢? 再游斗数合,见那四扇大门已打开至八成,诛宏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凶光,怪吼一声,身上衣服蓦地震得粉碎,也不理那“白影”正将双拳扫向自己腰间,双手合握,向着那白影重重轰下,只听霹雳也似一声巨响,那白影竟被生生击成齑粉! 白影一毁,“六大德”同时身子剧震,吐血踣倒,诛宏狂笑一声,凶态毕现,而此时,四扇大门皆已开至九成! 电光火石当中,释自在忽地飞身掠出,只见他右手上寒光闪烁,已握了一把百炼戒刀,更不打话,直取诛宏右肩而下! 却只是斩过了空气。 如鬼魅般一闪,诛宏左手抹、右手抓,竟一把便将这禅宗僧王擒住,五指用力,抓得释自在骨髂喀喀有声,一边觑着释自在强自忍痛的表情,一边冷笑道:“找死!” 咬牙苦忍,释自在脸上却也有真心笑意流露,嘶声道:“我是该死,当初为了成就浮图而设计你的主意,我有很大责任,所以,便应该给你一个公平…”忽地厉声道:“各位,还不下手!” 猛然一惊,诛宏急抬起头时,却见周围竟又大不一样,金紫流溢,白黑光纵,在被释自在耽误的这一点时间内,那四扇法门,竟然已几乎要打开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诛宏怪啸一声,欲将释自在强行摔开,却被他蓦地震开手臂,左手反卷上来,倒将他死死扣住。 怎说也好,释自在毕竟乃是有着第八级中流力量的一宗之长,诛宏再强,又怎能随心所欲的一招制敌?以一臂为代价,释自在赢得接近他的机会,而现在,当噬肢诈败的老狮骤然发难的时候,便一定要对手付出足够的代价! “自在师兄!” “释师!” 因辈份不同而有不同的称呼,四大地论师此刻却有着同样的心情,流泪激呼,四人八手同时用力推开,只听得空中霹雳连连,似十万天车一并推出,又似是风司雷部待要行威人间,耀眼强光闪过,巨大而圣洁的形象纷纷涌出,那四扇法门,终于完全打开了! 第八节 大悲周遍 一时间,众人皆有错觉:眼前的一切,似再非人间天地所难容纳,从同时打开的四扇法门当中,有诸般佛门明王大善的形象及孔雀大鹏并十万龙蛇等汹涌而出,又有七色光华呼啸飞舞,当中佛光隐约,细看时,每一点佛光当中似乎都有无量佛土,自成天地,又有高贵佛光盘旋不定,似有极强吸力,将一切也都牵扯过去,却不知佛光里面到底是什么,任再大再硬的东西,只一触着佛光,便消融不见了。 所谓“十玄法门”乃是华严宗佛法精华之作,威力奇大,也最是难修,很多高僧穷一生之力也不过能开一扇法门,但只要能开一门,便可得享大名,足以高登论法,伏魔立威,而似这样四门同开,根本就是从未有闻之事,便如少康那若等人也都暗自赞叹,目不转睛,一点儿细节也舍不得错过。 约一杯茶的工夫,佛光渐弱,里面景象能看得清楚,却委实惊人:虽然众僧皆修行多年,此时却不能自抑,同一声惊叹,深憾之意,溢于言表。 …那里面,竟有巨大的天王形象,共是四尊,皆抱臂向外,拱护在诛宏身侧,虽然,在佛光的冲刷下,他们已被削弱到不足三分之一大小,周身上下尽是伤口,可,毕竟,那防线尚未崩溃! 诛宏脚下,是双目紧闭的释自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唯可喜者,身上倒是不见伤口。 (可惜…) 叹息同时,诸僧已准备有所动作:拼力打开法门,又维持这许多时间,四大地论师皆已疲惫不堪,这一点每个人也能看出。 宝金刚,语自在,少康,慧远,印光,法照…这些都名盖一方的高僧们,已待要一齐出手,但,比所有人都快的,却是华严宗的宁轮天。 似是早有准备,还在佛光开始黯下的时候,宁轮天已将颈上佛珠解上,缓缓磨动,而当佛光渐散,能够看清楚里面诛宏形象时,宁轮天尖啸一声,将每个正待要出手的人阻止。 之后,向上扬手,将念珠掷出,更将双手合什,倾尽全部力量,注向念珠。 速度极快,念珠转眼已飞至诛宏正上方,带一点困惑的神色,他抬头上望,而同时,所有人也听到了,宁轮天用尽全部力气,几乎是嘶心裂肺才迸发出来的吼叫: “…炳然高现,余皆不妨此!” 因陀罗网境界门! 超乎所有的人想象,华严宗所预的战法竟是如此绚烂而绮丽,竟敢于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悍然强开五扇玄门! 目瞪口呆,众僧均眼睁睁看着那巨大无朋,上缀无数明珠的天网自上方出现,洒落向诛宏头上。 不是不想逃离,但以四大天王强封四门,诛宏似已出尽全力,虽然几乎是立刻,四大天王即放弃各自位置,拼力冲向四周玄门,并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与巨门在齐消失,但,只是这稍一停顿,时机已失! 轰然有声,天网落地,将诛宏裹个正着,并快速收紧,牢牢的贴附在了他的身上。 “各位,可以出手了!” 看着因陀罗网终于裹住诛宏,宁轮天似也站立不住,晃一晃,险险跌倒,一手扶着半跪在那里,喘息道:“此网乃是反向而施,这魔孽的所有破网企图都会被所有佛珠分散吸收,而来自外部的攻击只要落在网上,便会全数转嫁到他身上…” 声音沙哑,宁轮天似消耗极大,只说这几句话已支持不住,手一软,栽倒地上,犹在嘶声道:“华严宗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说着已是声竭。 (合十人之力消耗道宏力量,终伺得机会,行此一击,好手段…) 心中赞叹,少康再不犹豫,长声道:“净土门下,是吾等除魔时候了!”立听得轰然诺响,诸僧一齐涌出。连宝金刚语自在吉祥友及禅宗诸僧等也一并上前,只有那若一个不动。 (不是时候啊,若果他们有获取胜利的自信,我们的助拳就不会受欢迎…) “嘿,会有用吗?” 虽然被因陀罗网困住,诛宏却凛然无惧,更没有要坐以待毙的意思,轻轻合掌,一场佛号诵响,周围,便随之而快速变化,水、莲花、华丽的法器,庄严的宝像开始错落出现,将周围原有的世界取代,转眼间,就连斜月湖和莲音寺也不见了踪影。 在这世界中,诛宏的身影竟似会变得模糊,虽然能看见他仍被因陀罗网困在中央,却没法将之接近,更谈不上锁定位置后给他以致命的打击。 (白莲净土,果然…) 已从之前的叙述中估计到会有这情况出现,但当亲眼见证到这一切时,所有那些佛法修为较为精深的僧人还是均为之动容,毕竟,修菩萨道,自造极乐净土的意义,是任何真正礼佛者都不能忽视的。 (但,又如何,一切早已不可挽回,何况,他的确已经入魔了…) 心里深深叹息,少康朗声道:“妖法幻术,何足为凭,净土门下可俱协力!” 单就佛学的境界来说,能够创建出自己净土,诛宏确实已走到了少康等人没法企及的地方,但这却不代表就一定是束手无策,特别,是在这些和他一样出身净土,一样精修五念门十六观想法的僧众面前。 随着少康的号令,除慧远、慈悯外,行策、智旭、印光、承远、法照、善导、省常、延寿等人皆飞步而前,虚虚围着诛宏,同声道:“如是我闻,昔时…” (集八人之力,反向施展十六观想法,以之来干扰净土的运行,这个思路相当精确,看来净土宗预先也做了许多准备哪…) 为了不让诛宏警觉和有机会趋避,而施用一些极耗元气的秘法把整座“因陀罗网境界门”在一瞬间打开,宁轮天的消耗甚至比别人看出来的更重,此刻的他只能半倚半坐在地上,再没法参与战团,但,他的眼力却仍然犀利,一下子便看清了净土宗的谋划。 如其所料,随着八人的诵经之声,大日、碧水、厚土、宝树、花座等形象一一浮现,之后更出现光彩夺目的世尊形象及观世音大势至两菩萨宝身,也不进取,只是缓缓逼近诛宏。 慢慢的,随着这些巨大形象渐渐的逼近诛宏,空气中开始出现巨大的撞击和磨擦声,更时不时有一些火花自虚空中突然燃出,又比出现时更加突然的熄灭掉,与这些变化的同时,僧众们都发现,身边的一切皆在轻轻的颤抖,外围一些的地方更会开始扭曲,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此时,少康等三师仍然是一动不动,静静盯着诛宏方向,而宝金刚等人也都停下动作,目光炯炯,只看着宝像进逼。 如是一时,终于有如闷雷的轰响声在空中连环响起,伴随着这些响声,更开始有纵横交错的裂纹出现在空中,裂口当中,居然是莲音寺等“真实世界”的碎片。 (这个方法果然是可行的!) 看到“真实”的闪现,众僧皆是一喜,诵经更急,诛宏的脸上则首次出现了痛苦之色,居然还发出了低低的吼声。 一块,两块…随着宝像的逼近,空间的裂口也开得越来越多,“真实”的世界渐渐展现,诛宏的形象也渐渐清楚。 “可以了!” 蓦地一声吼叫,宝金刚竟再不能忍耐,双手箕张,左使怖畏金刚法,右捏忿怒金刚手,直扑而上! 局势早已经绷得太紧,似几乎要碎裂的强弓,再猛然加上这个刺激,诸僧皆不能自持,纷纷出手:六天法、五脉轮、五胜愿、六度无极、渐备十住、四法界、本元风心、净狮子诀…诸般佛门功法尽现,也不拘什么大乘小乘,也不论什么密宗律宗,只见空中佛光纵横,法影重重,诸般好像妙要纷呈沓现,汇成若可吞没天地的洪流,滚滚淹向诛宏! 唯一没有出手的,是密宗老僧“那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已飘身到空中,静静的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样子的攻击,绝非肉身所能承受,更何况还有能将所有攻击效率再提升五成的因陀罗网在,按说该再无侥幸可能,不过,万一…) 滚滚洪流整整持续了数十弹指的时间,在诸僧的心中,就算当中是个铁人,也该已被轰的片屑无存,可是,偏生事与愿违,当洪流渐衰的时候,中间竟又有似叹息般的声音传出: “佛法无边,佛土华美…却不能感动尔等愚蒙,那么,白莲净土对你们,就经已失去意义了…” 叹息声中,似杂有无尽的痛惜之意,渐渐低落,但是,当声音小到几乎没法听法时,却蓦地拔高,转作尖锐诡异! “不能理解佛法的真义,又拒绝听从真佛的道理,这样子的你们,罪孽太过深重,根本不能直接投往净土,必须要先洗净身上的罪!” 尖锐的语声中,有隐隐的红色自洪流的中心渗现,是妖异的双目,正在向着面前一切张开。 “慈悲杀道,将这些‘愚罪者’超渡罢!” 随着古怪的语声,巨大的罗汉形状出现在洪流当中,却与寻常的罗汉大异其趣:皆身长两丈以上,肤色以深黑及朱红为主,额上有角,指生利爪,口中獠牙横伸,各持着古怪而巨大的凶器,遍身上下都是杀气恶意。 总数十六,这些罗汉向着各个方向发起凶狠的冲突,并立刻造成了大量的伤害,但集中在这里的已几乎是佛门余下的全部精英,战力远非前几次可比,在付出一定代价后,他们便能稳住阵角,更将其中的数尊罗汉破坏。 看起来,战局似乎在向着不错的方向发展,可是,看在百岁老僧那若的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 (宝金刚,语自在,吉祥友。) 不涉声音,那若以密宗功法与三人直接交流,在得着回应后,更发出了果断的命令。 (等一下,我会出手,而如果连“那若六法”也不能制服他的话,你们就立刻逃走,用最快的速度!) 停顿一下,首先回应的是吉祥友。 (为什么,上师,现在不是我们在占着上风的吗?) 心底苦笑一声,那若默默的回应着疑问。 (你们都没有看懂。) (这个人的力量并未见底,这些罗汉形象所对应的只是根本地狱,明白了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吉祥友首先反应过来,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奇怪之处。 (八尊属火,八尊性寒,而且…) 仔细的检查着这些魔罗汉的特征,吉祥友很快便能够将之和一些古老文椟当中的记载对应起来。 (等活,黑绳,安部陀…的确若合于节,可是,这样的话,难道说?) 佛门所谓地狱,有根本地狱之说,分为八大地狱和八寒地狱,八大属火是为等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叫唤地狱、极热地狱、烧炙地狱、炎热地狱和阿鼻地狱,八寒性冰,即安部陀地狱、尼刺部陀地狱、安折陀地狱、霍婆婆地狱、虎虎波地狱、韫钵罗地狱、钵特摩地狱和摩诃钵特摩地狱,但这十六地狱只是根本地狱,尚非真正恐惧之所,而传说中,更指在八大地狱与八寒地狱各自背后尚藏有第十七安钵摩特地狱和第十八阿鼻无间地狱,但因为正常情况来说世人根本没可能造下罪孽来进入这两级地狱,是以佛祖也从未将这两狱的情况向僧众揭示过。 不过,稍稍的惊讶之后,吉祥友便感到不服,而语自在也传来了相同的意思。 (难道说,上师你真得认为这个人可以凭一几之力模拟出十七十八两狱的恐怖?) 面对两人的怀疑,那若冷笑一声,再不回答,而是将双手缓缓张开,以极慢的动作在空中绘画出一些奇怪的符号。 很快的,这动作已被最为敏锐的吉祥友感知,这,也使她的反应变为极其紧张。 (上师,您是要将那若六法同时施行吗?这…没有必有吧?!) 轻叹一声,那若将自己的六感一一截断,再不进行交流,同时,他的运行亦开始渐渐变快。 此时,在众僧猛攻之下,十六魔罗汉已倒下过半,诛宏身侧的防线被压缩到了不足三分之一,这样子的战果使众僧更加鼓舞,竟也不觉着疲累。 同时加持四种金刚法于自身,宝金刚表现得勇不可当,孤身一人击破了虎虎波魔罗汉,又与几名禅宗僧人联手压制住极热魔罗汉,虎虎生风的攻击中,同时也以心语提醒吉祥友。 (如果担心上师,就尽快击倒这些怪物,只要把源头诛灭,上师自然就不会出手!) 一语惊醒梦中人,吉祥天收回心思,尽驱杂念,双手散如维摩,在空中画出曼妙图形:也怪,竟可凝而不散,浮于身前。 且走且画,转眼间,吉祥天的身前已出现四方巨大法印,皆散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威严非常。 (大印、法印、三昧耶印、羯摩印,一齐给我去!) 将自己第八级初阶的力量推至最高,更不惜使用一些透支身体的密法,吉祥天同时发动密宗四大印,气势汹汹,直投向诛宏方向,而这,更带动众僧士气,引发出第二轮围攻的高峰,一时间,诸般法器咒影横飞,将尚余的六尊魔罗汉也都淹没。 但,那若却仍没有停下他的动作。 一片混乱当中,宁轮天是少数几名没有参与围攻的僧人之一,这是因为他已为了刚才强开因陀罗网境界门而付出代价,也是因为,他更希望能够利用这样的机会,察窥出诛宏力量的真相。 与其它人不同,虽然认可诛宏所推动可能的确是白莲净土,却不认可诛宏变做赤瞳之后横行杀戮的力量也出于佛门,宁轮天始终认为,这只是被诛宏以佛门功法推动和变形,真正的本源,一定另有所宗。 同时,他亦在忧心另外一个问题:诛宏的极限到底在那里? 洪恩,觉迷及大光明寺三处他均曾亲自到访,每一个细节也没有放过,对于诛宏为何能够以一击众,取得这样压倒性的优势,他亦有自己的看法:同出佛门,又曾就学四方,道宏本就精通各宗佛法,再加上那暂时仍没有弄清楚来历,似乎纯粹是为“杀人”而创造的力量,能够把天台或法相宗这样的小宗一击而没并不奇怪,而在细细察探过战场之后,他更确信,在那些战斗中,诛宏所使用的力量最高只是第八级上段,换言之,当今天下总共只有七八个人才有涉足的第八级顶峰力量他似乎并未掌握。 今日一战,规模远非此前几次可比,佛门精英尽出,力量在第七级以上近百人,当中更有十余已有第八级力量修为,在宁轮天的估计中,只要能够限制住诛宏用那种奇怪力量进行大规模突击,便不会落于下风,而实战中也确是如此:虽然诛宏再度使用了那几乎没法想象的恐怖力量,却并不能如前几次般轻易的掌握战局。 (能够同时推动十六尊魔罗汉,这厮的力量委实深厚,但只要还没有向上突破到更高的地方,应该就还可以应付…) 这样想着的时候,战局再有变化,面对由吉祥友首先发动的这一轮攻击,诛宏似乎再不能够承受:只听巨响连连,余下的几尊魔罗汉也一一倒下,骤然间,诛宏竟再没了任何掩护,孤零零面对着千百僧众! “嘿!” 狂喜着、甚至是狂乱着,僧众们更显激动,皆豁尽一切,使出了自己最后的力量,也不问什么慈悲佛心,皆恶狠狠的,只求这一下便能将这魔僧打个万劫不复! 突然,有尖厉的啸声自因陀罗网中传出! 啸声凄厉,刺耳而诡异,令大多数修为较浅的僧众立刻便感头昏脑涨,幸好立有十若名修为较深的僧人同时合掌诵经,佛唱声声,终将啸声压住。 却有,更为恐怖,和愤怒的声音传出! “执迷不悟…根本地狱已经不能清洗你们的罪恶了!” “佛赐万物予僧,僧以一恶报佛…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个“杀”字一声强过一声,到最后一声时,竟将所有佛唱都强行压下,当中行策功力稍弱,更被震得喉头迸破,溅血而倒! 与杀字呼吼的同时,来自诛宏身上的“力量感”也迅速增强,如呼啸的海浪高高涌起,虽无实质,可就是那种威压的感觉已令距他最近的僧众喘不过气来,也令仍在默默运功的那若全身剧震,双眼悚然张开! 但,最惊讶,也最惊惧的,却还是宁轮天! 他终于明白了! “地狱道!” “快退,他用得是地狱道!!” 地狱道,古怪的名词,听在大多僧众耳中都是不明所以,可当少康等最为年长的老僧听到这三个字时,却都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后,便是恐惧! 地狱道!! 令宁轮天等人惊恐的名词,对宝金刚等人却不代表任何意义,而就算是年长百岁的那若,对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印象。 令他动容的,是那如怒海狂涛一样不住上扬,又似乎永无止境的力量! (第八级上段,第八级顶峰…不,还要更高!) 忽地停下了一切动作,那若狂吼道:“所有的人,立刻离开!”同时急跃而起,身周包围着巨大的六色法轮,径直扑向诛宏! 但,已经晚了! 令人听了会使所有的骨骼都酸到碎裂,使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不流的声音喀喀吱吱的响着,已被击倒的碎块自行聚合起来,重组成两座高度均在五丈之上的巨像,其中之一正是上月曾经“拥抱”过悟明的“阿鼻无间魔罗汉”,另一尊则是神色冷峻,周身上下皆裹满冰甲,持着半透明的巨大盾牌和长杵,一样的是凶恶异常。 甫一重组,他们已开始凶恶的杀戮,而,似乎在重组之后力量也得到增强,之前还能抵挡一时,现在却似弱儿一般无力:就算是那些有着第七级力量的僧众也一样,面对魔罗汉的攻击,他们连抵挡一下也不能,被连人带法器一齐挥断,只有少康智旭吉祥天等有第八级力量的僧人方能抗衡,却也只是被震得远远飞走,并不能将之格住。 只听惨呼一声,巨像过处,血肉横飞,连慧远在内,华严宗六七名僧人已被一脚踏杀。 面对突然增强如此的敌人,众僧尽皆失措:宝金刚不肯服气,凭籍无双神力硬接“阿鼻无间”的一击,立被震得筋骨欲碎,一身加持咒法都被震散,竟连走避也不能够,只能眼睁睁看着“安钵摩特”的长锏劈头砸下! “锵!” 火花四溅,那若竟在万钧一发时出现,以手中不知从那里夺来的锡杖强行格开重锏—锡杖已是弯碎不堪,信手摔开,顺手把宝金刚提起—宝金刚虽身长一丈,在他手中却如小儿般—摔给正急速赶近的语自在,厉声道:“快带他走!”更不耽搁,重重一踏地面,向上跃起:身周有半透明的火焰无声烧起,更一分为四,分袭向两尊魔罗汉。 (同时推动那若六法,上师真得已有觉悟了…) 与语自在一齐扶着宝金刚,眼看着那若那瘦小的身躯似飞蛾般投向那些巨大的罗汉,吉祥友蓦地下了决心,厉声道:“我们走!”说着也不理两人脸上不甘神情,一拉语自在,急投山下径走! 一番杀戮下来,已有数百僧众倒毙,当中更包括了法朗、宝镇、印光、昙优等强力人物,而,如没有那若的介入的话,这个数目很可能还要再多上几成。 似是吸收了被杀戮者的力量或是血肉,那两尊魔罗汉此刻已长到七丈有余,与他们相比,身高不足五尺的那若简直就象是蚁虫般微不足道,可是,他却能在两尊魔罗汉的合击中飘忽来去,一次次的将它们吸引和牵制,而若是被逼到无路可退时,他更能够与之悍然对撞,居然也不会如少康等人一样被震得远远飞出。 看在已经快要绝望的僧众眼中,此刻的那若简直就如同战神一样威武,不能自抑的,一阵阵欢呼声为他扬起,可是,在这样的群情激昂当中,也还有着不一样的观点。 (这力量…是第八级顶峰力量,但是,那若上师应该并没有这样的力量,那么说…) 被华严宗的弟子拼力抢救到安全地带,宁轮天凝神于战况,心情极为复杂,终于,他挣扎着起身,勉力向着那若的方向拜下。 (…谢上师。) 一拜之后,宁轮天的眼中,闪出了夺目的光华! (上师您已经做到如此了,我们…也该尽我们的责任了!) 自感体力已恢复三成,蓦地一声佛号,声压全场,宁轮天朗声道:“那若上师已将魔像引开,是吾等戮力除魔的时候了!” 随着这一声号召,僧众们的勇气再被鼓起,所有尚有余力的僧众皆发一声喊,一起涌上! 第九节 诸藏纯杂 所谓“那若六法”,乃是密宗独有的法术系统,与其余七宗大为不同,分作拙火、幻身、光明、梦境、迁识、中阴六法,乃是一种充分开发自身潜能的技巧,亦能够制造出种种幻境欺敌乃至克敌,若果将六法的效果都燃烧到最高的话,据说更能够将自身的潜力再加以突破,去到本来因资质所限而不能达到的地方,可是…那却也有着它的后果。 缩短寿命,和之后将永远失去自己的部分肢体,同时也将会在力量层面上有大踏步的后退,并且可能永远也没法恢复,而承受这种种的后果,却只能换来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能持续多久的极不稳定的力量,所以,之前便不曾有人认真尝试过这种方法,也只是为此,一向目高于顶的华严宗僧王宁轮天也要充满敬意的低下头颅。 (还好,宁轮天果然是个聪明人…) 几乎能够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燃烧”,那若当然不希望用如此代价换来的机会被白白浪费,所以,当看到宁轮天号召僧众们利用这机会展开围攻时,那若便感到欣慰,却仍没有放松警惕。 (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是,那时侯的感觉,如果是真得话…) 山下,已奔至安全的地方,语自在忽然停下脚步,回望向莲音寺的方向。 之后,深深呼吸,面上现出坚毅的神色,语自在将宝金刚从肩上卸下,交于吉祥友,道:“带他回去。” 吉祥友变色道:“你…”却被语自在截断道:“我还是不太放心。” 吉祥友见他神色坚定,恨恨的跺一跺脚,却道:“那就我留下,我…我的轻功比你好的。” 语自在咧一下嘴,笑道:“何必这么含糊,就比力量,我的第八级初阶力量也是咱们当中最弱的一个,我自己知道。” 却又正色道:“但要对付那个邪魔,我却自信能够发挥出超过你们任何一个的作用。” 他语气极为自信,吉祥友却是身子一颤,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直直的盯着语自在,好一会,方道:“你…真得想这么做?”见语自在默默点头,欲言又止,犹豫一时,终于什么话也没说,背起宝金刚,飞也似得去了。 莲音寺前,以宁轮天和少康为领袖的众僧将诛宏团团围住,趁着他尚未从因陀罗当中脱离时,各尽其能,痛下杀手:左右正如宁轮天所言,只要攻击落到因陀罗网上,便等若落在诛宏身上,倒也不怕错失。 连同刚才算起,这已是诛宏被困在因陀罗网当中后第三次受到围攻,也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遭受围攻,按理说,这就应该能够让他受到足够沉重的伤害,但,可惜… 面对众僧来势,愤怒的吼叫自因陀罗网当中传出: “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随着这尖锐的吼叫,他身侧忽地出现金身形象,若佛祖形象,约莫八尺来高,将他完全包在当中,饶是诸般攻击如雨如雹,却只能让那金身不住颤抖,竟动不得一分一毫!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这金身抵御下,众僧三战无功,气势微馁,诛宏却士气愈振,怪啸一声,只见那金身双手伸出,抓着因陀罗网发力一扯,震天价响声中,竟将那似乎不可破坏的巨网生生扯碎! 因陀罗网崩碎,一众僧人皆面如土色,受震动最大的则是那若。 (那个感觉,果然没错,这个人…他真得经已取得突破了!) 几乎和那若同时,面如死灰的宁轮天,面对着碎裂不堪的因陀罗网,得出了和那若一样的结论。 (无论他掌握了怎样的技巧,但要这样破坏掉因陀罗网,只有用最纯粹的力量来施以破坏,也就是说,诛宏,他的力量已经突破到第九级以上了!) 因为这样的结论,宁轮天只觉得全身如灌铅水,几乎是不能动弹:第九级力量,那样的东西并非每个时代当中皆会出现,至少自开京赵家入主帝姓这三百多年当中一直都没再听说过,如今世上被目为“最强”的人当中,包括了“孝水人王”王中孤和“护国武德王”敖复奇等人,皆停留在第八级顶峰那个地方,换言之,如今的诛宏,便可说是“天下最强”,而苦战至今,众僧都已疲极,更兼死伤累累,还能把力量维持在第八级上的不过五六人而已,且都在中流甚至更低,却又凭什么,拿什么来和诛宏较量? 斗志几乎崩溃,宁轮天几乎就想直接放弃掉一切抵抗,少康等人的反应也大致相同,但,就在这时,却有强烈无比的意志直接冲撞进他们的脑海。 (不能放弃!第九级力量固然不是我们所能抵抗,但那却不等于我们不能令他受到伤害!) (帮助我,拿出你们最后的力量!) (上师…) 因为意志的消沉,宁轮天几乎忘记了那若还在与两尊魔罗汉纠缠,猛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去,见那若身周尽是灿白光华,燃作好大的一团,整个人悬浮空中,已看不清面目神情,只能感到他强烈无比的意志,仍在不住传来。 (我们还没有失败,我们还有最后的手段,帮帮我,一下子就好!) 犹豫一下,宁轮天忽地下了决心,看向少康,看向就这一会似乎已老了二十岁的少康。 这时,少康也正在看向他。 (你…想怎样?) (今天的事情,其实都是我们的业报,是我们的贪念,引发了今天的一切。) (…我同意。)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再做一些事情,尽我们还能尽的力量。) (我们都老了,但别人,他们还有未来。) (…我同意。) 相识数十年,明争恶斗也有数十年,直到今天,在生死一线的修罗战场上,小乘佛门的第一长者“少康”和大乘佛门的无双僧王“宁轮天”终于尽弃前嫌,真正的下定了决心,为了“佛”的理由而决意戮力合作。 相对一笑,两人蓦地发动:宁轮天豁尽全力,咬指滴血,洒出偌大血轮,将已碎裂的因陀罗网竟又聚起有原本四分之一大小,另一边,少康自怀中取出三颗若指头般大小的珠子—正是佛门至宝“舍利子”—合掌击碎,抖振成雾,挟此粉雾,径直扑向诛宏。 此时,那若几乎完全停滞于空中,动也不动,身上的白光渐渐变化,折现出八色光华,是为赤金青紫黑白蓝绿,在他身周飞舞不定,甚为好看。 似是感觉到了那若的威胁,诛宏眼中凶光一现,便要扑上,却刚刚离地便被一张大网贴地卷过,呼的一下将他拖住。 “道宏,你休想走!” 面对宁轮天的“因陀罗网”,诛宏只是一声冷笑: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信手一挥,宁轮天脸色已涨如重枣,几乎要滴出血来,可这时,少康也已赶到,一鼓一送,由佛骨之粉构成的烟雾鼓荡涌过,强如诛宏,也被暂时压制,一时间没法发力。 趁此机会,宁轮天怪叫一声,拼命发力将因陀罗网绞动,反卷上诛宏右臂,诛宏猛一惊,左手回劈,欲要解困,却只使到一半,已被少康和身扑上,死死抱住! “你们!” 惊怒交加,诛宏强运功力,欲将两人逼退,怎奈二僧此刻都已怀必死之心,尽自被震得口吐鲜血,只是不放。 (嘿,多谢…) 运功已近圆满,八色光华渐渐自那若的身上抽离,看得清楚:乃是八柄形状各异的长剑,离开那若后,汇于他面前,旋转成巨大剑轮,却是极为诡异,回旋之际,居然有隐隐鬼哭声自剑轮中传出,倒似是什么如“地狱道”一样的邪异法术。 剑轮抽离之后,那若的下半身居然也告消失,只余下半个身子飘于空中,配上那剑轮当中的怪异哭声,愈显可怖。 (剑极神狱轮,密宗杀伤力最强的法术,也因此被禁止研习使用,据说整个密宗当中现在也只有两人会使了,不过,用这样的法术除魔,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见多识广,宁轮天一眼便认出了那若所使的法术,而此时,诛宏也似是已放弃了挣脱的打算,索性连那两尊魔罗汉也不再驱动,身上又泛出浅浅金光,显是也预备拼尽力量来接这最后一击。 (大日如来,请保佑我吧!) 清楚的知道,因为强行使用“那若六法”,自己的身体正在付出代价,那若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精力灌注到双手之上,驱动剑轮。 (至少,让我支持到把这剑轮推动结束吧!) “剑极神狱轮,破!” 随着那若的吼声,剑轮终于发动,急速自空中滚下,直取诛宏胸口! (把剑极神狱轮的杀伤力集中在一点,那杀伤力连佛祖也要回避,就算你有第九级力量,这一击也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十丈,八丈,五丈…剑轮未至,那前驱的剑风已把大地割裂出道道深达丈余的伤口,也令宁轮天和少康两人喘不过气来,但与他们相比,正在直面这狰狞剑轮的诛宏却有着百倍强烈的感受。 利用剑轮逼近前的短暂时间,诛宏快速的分析和判断着这剑轮的力量构成和杀伤力,越是迫近,他的分析就越清楚,也越令他动容。 (会将护体力量破坏六成…不,是八成…九成…不还不对!) 终于确认,这剑轮竟有着足够的威力来将自己的胸口刺穿,给自己留下足以致命的伤害,诛宏,他第一次的感到害怕! 尖叫一声,他用力的振动双臂,但宁轮天少康两人皆以“金刚坠”之法将自己牢牢定于地面,诛宏愈是心急,发力愈是不纯,两甩不脱,还险险被宁轮天趁机反击! 说时迟,那时快,略一延耽,剑轮已至眼前,径长七尺的八色剑轮,看着诛宏的眼中有若地狱恶鬼,但对二僧来说,却有若佛祖的降临! (着!) 砰然巨响声中,剑轮滚滚,终于切入诛宏的胸膛! 之后,是寂静,什么都没有的寂静。 短暂的寂静之后,响亮而欢悦的笑声高高扬起,当中,更还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 “佛祖大力与我同在,邪佛左门,有何用处?!” …大笑着的,是诛宏,身侧,宁轮天与少康仍然锁着他的双臂,却已面如死灰,若果诛宏有意,随意便可将两人摔脱。 可,已无此必要了。 正摔倒在诛宏面前,并不住发出碎裂之声的,是刚刚还威如天神的那若,脸上不住痛苦的抽搐着,双臂已经碎裂消失,腹部也在快速的分解着,任谁都能看出,现在的他已是风中之烛。 燃烧生命来推动这杀伤力奇大的禁招,本来至少可以取得与敌偕亡的战果,却功亏一篑:因为生命力的已经耗尽,而没法再将剑轮推动。拼到了最后一刻,那若终于以最难看的姿势倒在了诛宏的面前。 笑声入耳,便是比身体崩溃更为强裂的刺激,令那若痛苦的战抖着。 (大日如来啊,这难道也是您的意志吗?让这样一个恶魔来毁灭佛门,难道真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狂笑声中,忽然有响亮而愤怒的声音扬起: “…魔僧!” 叱喝声中,语自在健硕的身形出现在山道上,眼中似有滴出血来,他正在快步奔近。 “嘿,你又能做些什么?” 察觉到对手的力量只是刚刚突破第八级而已,诛宏根本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蔑然一笑,甚至都没有特意摆出什么防御的姿势。 而,当他发现到,狂奔当中的语自在身上竟也如刚才的那若一样透现出八色光华时,却已来不及了! (太,太好了!) 在绝望当中突然看到希望,宁轮天少康两人精神齐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又死死绞住诛宏,而反应迟了半步,虽然诛宏立刻就怒吼发力,并到底在语自逼近前将他们远远震飞,可,他已没法阻止语自在推动的巨大剑轮硬生生剖入自己的胸膛! 血肉横飞! 八色剑华迸射,在诛宏的身上切割穿刺,中间夹杂着他愤怒的吼叫,被剑华所遮,谁也没法看清到底在发生些什么,可每一个还有知觉的僧人都在持着同样的心意: 诛魔! …却,还是事与愿违。 光华散去,现出诛宏和语自在的身形,诛宏仍然挺立不倒,语自在却已被他的一只左手插穿胸膛,瞠目而亡。 (完了。) 一时间,绝望如大海般卷过,淹没掉每名僧人的心头。 喘息几声,诛宏发一声吼,将语自在尸身震碎,抽回手臂,狞笑道:“好本事,可惜力量还是太弱了些,若是你有那若,不,只要你有宁轮天或是少康的力量,我就一定难逃此劫,可惜,你却最多只和悟明那厮差不多…佛意,这不就是佛祖要我们诛尽你们这些邪佛的意思吗?” 战至此时,局势已明:偌大的空地上,僧众们死伤已过六成,所有强力人物死伤率更在八成以上,只有宁轮天等少数几人还有知觉,但也只是苟延残喘那种程度,而就算是,就算是语自在的那全力一击到底让诛宏受到了真正的伤害,但,现在在场的人中,又有谁够资格来将这个伤害利用了? “天意兴佛,天意兴佛啊!” 空旷的斜月湖前,众僧皆无言语,只有诛宏一个的狂笑声来回鼓荡着,这笑声,是那么的刺耳,却又是那么人的使人无奈。 (佛祖慈悲,如果有灵的话,就请你保佑一下佛门,逃过此劫吧!) 明知大劫已近,所有尚余的僧众们皆开始默默祈佛,向着这在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真正信仰,很多时候只是被他们当作一种生存手段,很多时候只是换算成庙产和香额的符号,发出着诚心诚意的祈告。 (佛祖,请你显灵吧。) 八宗一心,再不分大乘小乘,再不论天台法相,人尽一心,别无二致,这一瞬间,曾被道宏和释浮图热望过无数次的“佛门统一”,几乎可以说是经已成为了现实。 …倒卧在血泊当中,以极为惨痛的“后果”为代价的“现实”。 那,也令诛宏有所感觉,有所动容,喃喃着,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一瞬间的软弱之后,凶相已是又现! “现在觉悟,已是太迟了。” 背着手,他缓缓走近宁轮天和少康。 “你们这些人执迷已深,罪孽太重,必须要透过地狱轮回来洗清身上,才有希望重蹈净土…所以,请你们上路吧!” 眼见诛宏举手欲屠,天边,却忽有巨大的雷声响起! 雷震连环,充满了愤怒与狂暴!似是“天”也在因诛宏的行为而愤怒,又似是“天”的杀意也在被诛宏的行为引发! …天行有常,本就是与人无亲的。 可,雷震当中,却有另外的东西出现,自乌云当中透现的乳白色佛光,垂直投下,照落入莲音寺当中,虽然这根本没有把已在今天承受了太多失望的僧众们鼓动些什么,却令诛宏的面色微微感觉。 闭上眼睛,把脸朝向天际,随后是莲音寺的方向,诛宏的眉毛在轻轻的跳动着,似是在捕捉些什么。 终于,他露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笑容:有些温暖,有些悲伤,又有一些愤怒,还带着一些无奈。 (你回来了。) 以心语而发,并没有任何其它人能听到诛宏的想法,可,作为对诛宏的回答,却如黄钟大吕一般,令每个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对,我回来了。” 清楚,浑厚,充满威严,又充满怜悯和慈悲的声音自莲音寺中传来,随着这声音,更有缓缓的脚步声响起,向着战场接近过来。 因这声音和脚步声砰然而动,僧众们皆雀跃着望向莲音寺的方向,却又不敢太过激动,只怕,这不过是这一天中最新一次失望的开始。 很快的,声音和脚步声的主人终于能让众人看清,首先向他招呼的,则是刚刚才造成了这无数血腥的人。 “我一直都不相信你真得会死。” 简单的招呼着,诛宏脸上居然现出温暖的笑意,而回答他的,是同样简单的回答和同样温暖的笑意。 “我也是。” 帝少景二十年二月十九日黄昏,圆寂六十三日后,释浮图奇迹般重生,介入到佛门历史上最残酷的战局。 …同时,他也使这一战成为了佛门,乃至整个大夏史上最为著名的战斗之一。 第十节 隔法异成 低眉垂眼,合什胸前,释浮图一步步走近,而随着他的走近,更有唯“奇迹”两字方可形容的变化出现:已被破坏至惨不忍睹的地面,时值初春,仍是坚硬寒冷的地面,竟然会随着他的每一步前进而在轻轻颤抖,更因此而渐渐柔软。 无声无息的,被战斗割开的巨大裂口竟在悄悄愈合,被击断的树木从断口处快速的绽发出新芽,亦有油油的柔嫩绿草自地面渗出,而当释浮图走得越来越近时,更开始有诸色鲜华自地下蠕动着钻出,织连成片,迅速将地面的血腥盖没。 除却“地面”外,天空中竟也有诸色的鲜花轻飘慢坠,及低沉佛音隐隐唱响,说也奇,当这些鲜花落得身上时,痛苦竟会减轻,原有的伤口也会开始缓缓愈合。 “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一路施现出“万物回春”及“天雨落华”等神迹,释浮图步至距诛宏五十步外的地方,站住脚步,举手长吟,正是三月前他出关时所言,此刻听在耳中,诸僧尽觉诸般感言难尽,比诸当日,似乎多了很多东西,又似乎少了很多东西。 注视释浮图良久,诛宏微微动容,躬身道:“恭喜师兄。” 苦笑一声,释浮图合掌道:“毕竟师弟佛法精深。” 又道:“佛门广大,有八万四千途求道,你我…”说到一半,已被诛宏挥手阻断。 抬首向天,怔怔的出了一会神,诛宏淡淡道:“你我非独异途,的也非一,除非你能尽洗前非,随我追随真佛之理。” 面色沉静,释浮图道:“何为真佛之理,请师弟详言。” 挑一挑眉毛,诛宏道:“创世之初,为何无恶?” 释浮图无声一叹,道:“其时无善,自然无恶。” 诛宏哼一声,道:“佛祖慈悲,也有伏魔神通,也须金刚怒目,你们只一味说慈讲悲,却不解为何佛祖还有遗下伏魔之法。” 说着声音忽然提高,锐声道:“慈悲固不可少,但若空得慈悲,又如何渡化那些执迷不悟者?!” 边说话,他边快速的指向宁轮天少康等人。 “他,他,还有他们,象他们这样已完全背离了佛祖真理的执迷者,只用慈悲又怎能使之开悟?” “幸好佛祖大能无边,早已洞见到这一切,才特特留下了各种伏魔手段!” “无知者以佛法开导,故设净土美景导人向善。” “执迷者以神通渡洗,故有十八狱罗助人涤罪。” “所以,我才是真正体现了佛祖意志的人!” “先行白莲净土,示化一切愚夫信众,但,若白莲净土没法令他们觉悟,便以慈悲杀道超渡,使他们可以在轮回中洗罪觉迷。” “净土杀道并行,才是真正的慈悲,才是真正的佛祖大道!” 激动而快速的说着,诛宏的眼睛竟又隐隐泛出红色,脸上也出现了狂热的神情,看着他,释浮图浮现了极为难过、极为痛惜的表情。 竟不理会诛宏,他看向奄奄一息的宁轮天等人,微微摇头。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个终于被逼离了佛门的道宏?) 虽无言,可目光中却似有千言万语,一路扫过,众僧无不抵低头,竟没一个能够和他坦然对视,扫视一周,释浮图将目光收回,苦苦一笑,合掌道:“师弟。” 诛宏盯着释浮图看了一会,脸上渐渐现出失望的样子,道:“为何…为何你也不能明白?” “我本来以为,你是一定可以理解真佛的道理,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我最好的传道伙伴…但为何,当真佛的道理终于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说着,他竟又抬头向天,眼中已有泪水流下。 “佛祖…为何,为何您要这样的考验我了?为何,在这个所有人都已迷茫的时代中,您却偏要打开我的眼睛?偏要让我明白到您的真理?” “为何是我,为何只有我?佛祖,为何您不肯给浮图这样的光荣?他是同样的虔诚对你,同样的高洁出尘,为何,您却在引导我的时候仍然要将他一个人留在那些污秽不堪的愚者当中了?” 声声真切,诛宏的诉说竟能让那些肢折身残的僧众们也为之动容,释浮图首当其冲,更是无言,只能轻声诵佛,更无它语。 终于道:“道宏…”却似触发了什么东西,使诛宏蓦地低下头来,盯着他,嘶声道:“道宏已死了,我是诛宏。” 轻轻合掌,释浮图似忽然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看到一个周身都被染红的年轻僧人,在诡异的月夜,置身于凶险的山野当中,在疯狂的笑着。 “道宏,你这蠢货,这就是你的佛理吗?这就是你的追求吗?” “你是错的,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在求什么道?什么也求不到!” 狂笑中,僧人扬起左手,用尽全力击进自己的小腹,立刻有血涌出来,他却似感觉不到,仍是疯狂的笑着。 “感觉到了吗,蠢货?我现在已经杀了你了,你已经死了,道宏已经死了…” 狂笑中呢喃着,泪水突然大量的涌出,他终于扑倒在地上,开始痛哭。 “明白了吗?道宏,你已经死了,而我,我就是否决你一切存在的人,我要诛灭掉你代表的一切,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哭声渐止,僧人从地上站起,泪水已经流干,取而代之的是坚决…以及一些疯狂。 “从今以后的一切,弘扬佛法,诛伏外道…就由我诛宏去继续完成吧!” … (唉…) 苦苦一叹,释浮图盯着诛宏,忽地朗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音朗朗,如大江潮水,前后相继,又似千山连绵,重峦叠嶂,滚滚涌向诛宏。 诛宏本来如疯如癫,只是喃喃自语,但当佛音涌近时,却猛地一震,也急合双掌,尖声道:“南无阿弥陀佛!”就听得震雷般闷响蓦地在两人间炸起,更掀起狂风四下劲吹,略近些的僧人都觉极是不堪,不是伏地闪让便是运功抵御。 两声佛号对拼,释浮图若无其事,诛宏却站立不住,连退三步方站住身子,一见此景,诸僧尽皆大喜。释浮图却脸色沉重,道:“道宏,你消耗太过了。” 忽又诵一声佛号,却未运任何功力,道:“四月八日,你我结缘于缘起之地…可好?” 看他许久,诛宏闪过一丝冷笑,道:“你即执迷不悟…我更有何选择?”说着转身便走,却被释浮图唤道:“且慢。”立时站住,道:“你…想怎样?”声音中居然尽是期待。 苦笑一声,释浮图道:“我…想要你的记忆。” 似担心说的不清楚,他又补充道:“我想知道,你到底都遇到了什么…”却没等说完已被诛宏止住。 负手背对释浮图,诛宏的肩头居然剧烈起伏,显是心中正在激荡,过一会才道:“可以。”又很快的道:“但,我也要你的。” “我也想知道,在你圆寂的这些日子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 帝光统二十年二月十九日酉时,莲音寺前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却仍然难以得出一个评价。 固然,这是诛宏出现后的第一次“不能全功”,但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在这次集中了佛门四宗精英弟子,总数近两千人的对战中,战死者逾一千,当中更包括了如那若、慧远、行策等人,同时,身为各宗长者的释自在宁轮天少康等人也因伤重而在稍后宣告不治,佛门菁英可说是遭到了无比惨痛的缺失,而诛宏最后也仍然能够全身而退并且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样想来,这些牺牲又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至少,在多数僧众的心中,这些牺牲的真正价值,只不过是使战线坚持到了释浮图的出现而已。 ** (嘿,道宏…) 独坐于曾经端坐了千多日的石洞底部,释浮图闭目打坐,额头上不时渗出汗水,肌肉时而抽搐,看上去甚为痛苦,洞外时时有人影闪过,却没谁敢于打扰到他。 诛宏退走后,释浮图首先检视了释自等人伤势,而当确认他们确已伤重难返时,他便告退入这石洞当中,再无言语开始沉默的参禅:在其它僧中的心中,都以为这是他正在试图在这一月当中再取突破,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正在干些什么。 (能够一个人承受这样的事情而不出手伤敌,你真是了不起…) 临别时,释浮图以自己的“记忆”与诛宏交换,希望能够知道他为何会走到这里,而虽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当他将自己的脑部开放去容纳和感受时,仍然没法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和痛苦。 (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悟明你这畜生,根本死有余辜…) 心意流转,释浮图又看到车周山中,看到道宏正在与悟明等人苦苦对抗,也看到十方的呐喊和百道的指摘。 (这两个孩子…和他们比,绝大多数…不,是几乎全部僧人都应该感到汗颜…还有,到这种时候还能这样坚持,道宏,你实在是了不起…) 直接感觉道宏的“记忆”,释浮图便能够捕捉当时道宏所能掌握的每个细节,他就知道当时道宏是怎样的苦战,又是怎样的在那种时候仍然坚持,不肯使用任何可能会造成“致命伤害”的攻击。亦知道,那时的悟明也明白这一点。 (就算这样也不肯停手,悟明,你真得是佛门罪人…) 痛苦中,释浮图的思绪继续前行,看到了道宏怎样被打成重伤,怎样拼尽力量退入车周山内,悟明等人又是怎样追缉,道宏怎样拖着沉重的身体奔逃,又怎样在最后时刻避入死狱谷。 (死狱谷,里面原来是这个样子…) 车周山死狱谷,或者不是大夏国土上最可怕的地方,却绝对是堂州最可怕的地方之一,亦是佛道门下最为忌惮的地方:当初老十三营兵败车周山,部分残兵就是逃向这里,最后被帝军逼入这有进无出的死地,纵火焚烧,尽没于中。 据说,当日被烧杀谷中的残军就超过两万人,但也有人称那只是帝军将领冒功的手段,实际死于谷中者不会超过一万,但不管那种说法都承认那地方曾经流出过巨量的鲜血和吸收过巨大的憎恨,而日后的各种资料中,也都默认了这一地点的特殊性。 或者是因为败得不甘,或者是因为死得太惨,更也有人解释说这地方确就是至阴之地,这原名“死谷”,后来被称作“死狱谷”的地方便成为有名的鬼域,虽然当初被一火烧尽,后来却以极快的速度重生出种种的树木和藤条,将整座死谷笼罩,在那下面,就算是正午也不见阳光,有着诸般阴灵飘浮。是周围百姓及所有玄门弟子闻名远避的地方,而在悟明等人的心中,将道宏逼入此地,就等若杀死他无异。而的确,道宏退入谷后,很快便与谷中浓厚如胶的阴气产生感应,引来的阴灵的追逐,并因他们的影响而渐渐迷茫。 (道宏…) 终于清楚的接触到当初自己曾模糊感应过的东西,释浮图心中剧震,却强行压住,坚持着“浏览”下去。 (只凭一些游魂野鬼,怎可能把你这样影响,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后面…) 正在释浮图脑中活动的道宏,此刻已经开始重击自己腹部,感觉到这是道宏的手“第一次”沾血,释浮图痛苦之极,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坚持着看下去。 此时,道宏的意识已渐渐混乱,可是,那自觉为“诛宏”,无比执着的意志却愈显坚强,向着四面八方不住散播,那种杂夹着“忠诚”及“愤怒”的感觉,令坚定如释浮图也要不自由主的全身颤抖。 (嘿,好象,就是这个了…) 感觉细密,释浮图在战粟的同时也察觉到了异样,察觉到了因为诛宏的意志,有什么一直深埋在死狱谷底的东西好象正在被唤起,正在做出呼应。 (但,会是什么…) 瞑想中的世界里,当诛宏的意志不住扩散时,他的血也在不住流出,注入地面,而,这就使已被释浮图感觉的反应更加激烈,阴灵们聚集的浓度越来越高,同时,地面也开始轻微颤抖,很清楚的,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面下涌上来。 因为流了太多的血,也因为所有执念都集中于内心进行战斗,诛宏是在到地面已出现明显开裂时才发现了异样,可,这并不妨碍他以极快的速度做出反应,抢近裂缝,同时占据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掩体,他注目地面,想知道到底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在两人的凝视下,地面愈裂愈大并有血色的浓烟涌出,最后,当烟雾散开时,出现在诛宏眼前的竟是一块巨碑,一块由两具骷髅合抱,极形破旧,也不知被埋藏了多久的古碑。 那碑上,用血一样的笔划刻着触目惊心的文字: “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荐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杀碑!!) 震惊,使释浮图再没法保持禅定,一下子自那种旁观的状态中退出,不能再察看下边发生的一切,可是,他却没有再努力回去。 一,是因为这样的冲击使他也极不好过,按压着微微作痛的太阳穴,释浮图需要休息一会。同时,也因为已无此必要。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们到底是回去了,与他们的兄弟躺在了一起,原来是这样,道宏,他真得得到了“地狱道”…) “地狱道”,一个已在历史中渡过了千多年,开始褪色的名字,可过去,它就曾使人闻风丧胆,曾经导致过无数的死亡。 车周山一战,老十三营大势尽去,却不代表每个人也倒下,在部分残兵逃向山内的同时,也有人向外突围,之中,还有着老十三营的重要人物,在那种混乱下,虽然大军最终尽没,可少数有强大实力的人物却能够成功逃脱。 名为革里眼及四天王,这两人在当时皆有第八级力量,都是老十三营的核心人物,却皆只是冲杀猛将,悲痛于同袍们的陨灭,又知道已是势不可为,他们竟做出决定,要研究出一种最强的“杀人武功”来进行报复。 既然自己已经不可能统治天下,既然天下已注定将是别家的私物,那么,至少要让他得到一个较为破烂的天下! 花费一年时间,他们将当初老十三营的诸门武功分解改造,更尽力于将各自的杀伤力发挥到最高,每一招每一式皆只求杀敌,最终,他们终于成功,在天下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所到之处,尸骨如山,更可怕的是他们两个竟将“杀戮”当作一种游戏,曾将数百名刚被录用的小吏集结起来,任意的在墙上划下一条血线:若比那血线高的便斩去多余的头部,若比那血线矮的便生生的将腰部拉开,一番折腾下来,数百人中竟只有三人得生,眼睁睁看着两人狂笑而去。 如此肆意,两人便招至天下共愤,引来各路强者追杀,但两人皆是阵前猛将,久经战阵,也知兵法,自然不会这般容易被降服,各路人马数次围剿无功,反而被他们逆袭数次,伤损甚多,当中更有一次,将整座佛寺屠灭之后,他们在寺中一块碑材上刻划文字,即“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荐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人称“七杀碑”更似是对两人行为的解释,其时大大有名。 两人在天下肆虐七月有余,便忽告销声匿迹,再无出现,虽然各方势力多番调查,却都没法弄清两人究竟何往,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成为大夏史上有名悬案之一。 直至今日,坐禅石洞的释浮图在解读诛宏记忆时,终于弄清楚当年两人下落,也终于明白道宏身上因何会有如此以杀戮为功的力量出现,跌坐片刻,他缓缓调息,将心中重又调至清净如水,方长长吁出一口粗气,站起身来,不觉已又想到诛宏。 (道宏,你的经历我已感同身受,亦能明白到今天一切究竟如何而至,但此刻,应该也正在分析我的“回忆”的你,正在希望知道我为何会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走这一遭的你,却又何感受,有何收获呢?) 第十一节 无量庄严 (浮图,谢谢。) 端坐于不知在何处的黑暗当中,诛宏眼中闪着复杂的光,缓缓“翻阅”着释浮图的记忆,当感觉到了释浮图是怎样试图还他一个“公平”时,他更是在心底深深叹息。 更无言。 静静的坐着,他在默默体验,体验释浮图的诸般感觉,体验着他是怎样愤怒、怎样悲伤、怎样沮丧和无奈,又是怎样的终于将心情调节回一片寂静,并开始思考释自在那些说话当中是否“真得”存在佛祖的道理。 (嘿,胡说八道。) 与释浮图不同,诛宏根本不会被释自在的说话打动,冷峻着在心中嘲笑,同时,他也在轻蔑着释浮图的苦恼以及选择。 (因为没法决定如何取舍而将一切交由“佛祖”来判断吗?当不可回避时也只会逃避,这就是浮图你最大的弱点,的确你是想通过不伤害任何人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当那些人已背离佛祖的真理太远,当连靠净土的佛光也不能将他们改变时,除了给予这些在今生已没有希望的愚者“慈悲”外,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除非,是和这所谓的“大多数人”走在一起,一起去背弃掉佛祖的真理吧?) 闭目存神,诛宏也知道,仍有着第三条道路存在,也正是释浮图所行的路,但,这却也正是他所决不肯行的道路。 (要推行佛祖的大道岂可畏难,佛赐金刚神通,乃为伏魔卫道,决非自绝自闭之道,若觉他们行的不对,便该代我去将他们制裁并继续我的道路,若觉他们行的对,便该加入他们去张大他们的事业,所谓独善其身,只是弱者自守之道,岂是你我这样身怀大任者当为!) 但,虽有着这样的态度,诛宏在片刻的调息之后,仍然还是重新将心情安静下来,去细细的检阅释浮图的记忆。 或者对绝大多数僧众来说,并没法分辨出关时的释浮图和重生后的释浮图有何区别,可对诛宏来说,却能清楚的感到两者的区别。 (那一天,他出现时…不,早在他出现之前,天空中已出现了异样的感觉,一种佛祖的感觉,而之后的万物回春乃至普天雨华也决非之前那些老家伙们搞的把戏…) 一直相信自己掌握的乃是最接近佛祖真义的“道理”,一直认为自己是最接近佛祖的人,可,诛宏却在释浮图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令他没法把握,又会忐忑不安的东西。 (虽然他并没能领悟到“净土”和“慈悲”的真正道理,可是,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有另外的感觉出现…不,不对,难道,会是三法印的真理?!) 所谓三法印,传言乃是当年佛祖释伽牟尼在双树下悟得的最终真理,即“诸行无常,诸佛无法,涅磐寂静”,传说中,能够领悟到三法印真义的人,便可看破这万相红尘的一切本源,能够洞悉到所有的真理,理解所有的神通,换言之,那几乎便是由“人”而成为“神”的开始。 (那一天,他并没有刻意使行任何法术,那能够这个样子自自然然的修复每样事物乃至将生命力散播开来,这正是“诸行无常”所蕴涵的意思…) 诸行无常,即万物生死自有其时,生终有死,死启新生,是生生不息之理,若能解此,戈壁大漠也可化为良田,数九寒冬也能百花绽放。 (而之后,他看着我的眼神,不,他看向一切的态度,都和过去完全不同,他仍是浮图,可又不再是浮图,在他的身上,几乎已感不到他“自己”的存在,这当然可能是因为他在“逃避”时将“自我”封闭而至,但,一样的,那不同样也是“诸法无我”的道理么?) 诸法无我,相信所谓“我”并不存在,要知今日之我老于昨日,此地之我异于彼方,面对“过去”、“现在”、“将来”的迷雾,根本没法抽离出一个永恒不变的“我”,而能够明白到这一点的人,便可以弃绝诸般苦恼,悟大自在。 (可是,如果他真能够明白何谓“三法印”的话,为什么,最重要的“涅磐寂静”,却并没在他的身上出现,不,就算是“诸法无我”,他的感觉也并不完全,仍然还有着太重的痕迹…) 涅磐寂静,三法印的最终真理,也是佛门理论中的最终真理,能够到达这里的人,即可弃绝一切业障,获大智慧,前往“彼岸”,也即是唯有诸佛所能前往之地。 (如果这真得是三法印的话,浮图你到底是如何达成?又为何不能全功?答案…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 不知为何,释浮图的记忆在他“圆寂”后便告终结,任诛宏如何努力,也只能感受到一些“黑暗”及“寒冷”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清楚可读的细节。 (是了,在那时,你已将自身六感全数截断,连自己身体的生机也都灭绝,所有,也就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被你的身体记录下来…可是,我还是必须弄清楚,即使,要冒上和你一样的危险!) 将自己的心地完全放松,诛宏再度努力,忘记一切,只余下一点清明,去试着弄清在释浮图“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次,他更做出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除封闭“感觉”外,他连自己“身体”的一切机能也都关闭,口鼻不再呼吸,心脏不再跃动,甚至,连自己是“诛宏”也都忘掉。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就是释浮图,做和你一样的事情,但我却不是为了“求死”,而是要继续追求佛祖的真理…) 这样的行为极其冒险,因为本身的一切“感觉”及“反应”都被封闭,诛宏此刻便与活死人无异,而因为他已刻意连“自己是谁”也都忘记,故也没法任意凭籍自己的意志醒来,就等于说:除非他能够在释浮图的记忆中找到足够有用的东西并得到刺激来使自己觉醒,他便有就此永远沉睡的危险。 (佛祖啊,请保佑我吧…) 默默的向世尊做出最后的祈告后,诛宏,陷入沉睡。 (黑暗,寒冷…这样的感觉,很难受,很难受啊…) (我,我为何在这里,为何会这样了?) 缓缓张开眼睛,释浮图(诛宏)向周围看去,是熟悉的私壁,正是自己在莲音寺中打坐的地方,但,却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其一,是自己竟然浮在空中,其二,是当向下看去时,竟然能够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默默盘坐。 (对了,因为心死,因为不想合作但也不想对抗,所以我主动封闭了我所有的生机,希望将这一切委决给佛祖…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一念心动,释浮图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缓缓上升,象一缕烟一样,自己无声无息的自屋顶渗出,很快已升到了能够附视整个莲音寺的地方。 此刻,晨辉已盛,自东边的天宇照过来,被云层折射,现出美丽的金红色光辉,似巨大无朋的锦绣摊开在空中,第一次从这种角度欣赏到这样的天地壮色,释浮图一时失神,浑没注意到脚下,莲音寺中的僧人们已开始发现到异样,已开始狂乱而无奈的奔跑。 但,释浮图并未停止,仍在上升。 (没有见着接引的佛祖,那么说,现在的我,真得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真得没有得到佛祖的承认…) 因为这样的认识而心情沉重,释浮图一时间再无心观察周围异样,陷入了内省当中。 一天,两天…也不知内省了多久,也不知飞升了多久,释浮图一直在缓缓上升,直到某一瞬,他突然惊醒过来,因为一些熟悉的感觉,那是诛宏正在地面上展开杀戮,那种疯狂和恐怖混和在一起,终于令释浮图从内省中醒来 放眼四望,他发现自己竟已飞升到了不知多高的地方:周围已连“白云”也不复可见,“光明”也在减弱,在地面时从未想象过的强风在身前身后肆意的穿行着,时不时会出现能够蔓延十数里的巨大电弧以及能够摧毁整座山头的狂暴雷震,和这些东西比起来,所谓“人”以及人的“喜怒哀乐”简直就是渺小到可笑的东西。 (这,这是那里,下面又怎么样了?) 努力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似乎已经飞升得太高,释浮图已没法再看到地面上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就是那些微弱之极的感觉也在数记雷暴吼叫过之后便被彻底断绝,再没法掌握。 (这里,难道是十八狱罗?可是,为何从来没听说过会是这样?) 迷茫中,释浮图继续向上飞升,过程中,周围的一切始终都在不停变化,却没有出现过任何活物。 如痴如醉,释浮图见到了无数他之前甚至没可能“想象”出来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巨大”,如果能够被引到地面的话,即使一丁点儿的威力也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这,这都是什么?难道是佛祖的慈悲,将这些东西远置在离开我等的地方?或是因为我们的愚钝还不能理解这一切,所以佛祖从来没有向我们揭示过这些的存在?) 迷茫中,释浮图上飞升,又过了很久,不知有多久,他的上升才终于停止。 (到…了吗?) 缓缓的围着头,释浮图向周围查看着:这是没法形容的地方,静寂得如同死界,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静止的,没有任何生命,向任何一个方向看出去,都只能见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当中,有点点的火光闪动,是一个一个的火球,不知凭着什么样的力量被镶嵌在这黑暗当中,静静的燃烧着。 黑暗,虚空…没有任何凭籍的世界,却似乎一切都自得其所:所有的火球都静静的停留在自己的地方,没有要向下方坠落的意思。 (难道说,这里就是三十三天的终天,还是说,是佛祖没有告诉我们的,存在于三十三天外的世界?) 感觉自己一直在“飞升”,释浮图调整一下角度,向“下方”看去,却只能见着细小之极的火光,只有周围这些火球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之的大小,在隐隐约约的闪烁着。 (已经来到了这样远的地方吗…但,这就等于说?!) 突然明白过来,诛宏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结论:如果,自己需努力才能看到的那隐约火光就是自己所生存其中的“世界”,那周围这些看上去似乎完全相同的火光又代表着什么? (难道说,每一点火光,都是一个“世界”,一个可能比我们还要大过“百倍”甚至“千倍”的世界?) (所谓八百万佛土,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 念头至此,释浮图只觉心中大恸,又甚感空落。 蚁居洞中,一瞬得识群山,河伯傲黄,突然奔流入海,诚如是也。 一时间,释浮图只觉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自己此前所为之奋斗,所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是如此可笑,如之的不值一道,心中空空荡荡的,忽然好象悟出了很多东西,却又好象一下子失掉了很多东西。 可,在所有这些之上,却仍有甩之不去的东西,在他的心中萦绕:那是一种愧疚,一种强烈的愧疚,对道宏的愧疚,因为面对他的实干,自己一事无成,更还“背弃”于他。 沉缅于失落与愧疚当中,置身这巨大无垠的空间,释浮图只觉千万种念头如野马奔腾,驰骋心头,纷乱不堪,心中愈乱,渐渐竟又失去知觉,再注意不到周围,只是闭着眼,张着手,僵僵的悬浮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释浮图的眼睛霍然张开! 之后,有无声的佛号,不籍任何借力,穿过这黑暗而庞大的空间,竟可将所有这些火光一齐震动。 “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不知已醒了多久,诛宏却始终僵僵的坐着,神色愣愣的,身上僧袍尽碎,额上背上皆汗津津的。 终于,他缓缓立起,深深呼吸数口,将手又复在身后,眼中已放着强硬而坚定的光。 (有缘得窥天外佛土,浮图你却仍然没能真正明白何谓佛祖的慈悲,入宝山而空回,可惜,真是可惜…) 最终节 大菩提 帝光统二十年,四月初八,东林寺。 对佛门而言,四月初八乃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节日:据信这一天便是佛门始祖释伽牟尼的诞日,通常被称为“浴佛节”的日子中,各庙总会有花样繁多的庆祝活动出现,可,今日的东林寺却是安静无比,大异往年。 一个原因,是因为在“诛宏”的破坏当中,佛门宗长死伤惨重,几乎每宗每寺现在都忙于各种超度祈福的法事,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事情,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每个人都相信,今年,这里,会发生一些很重要,很大的事情。 “四月八日,你我结缘于缘起之地…可好?”…释浮图的一句说话,就让全体佛门都铭记于心,因此,到了这一天,东林寺中的下级僧徒几乎全数消失,由各门中尚存的长者高僧取而代之,一个个望穿秋水,只等主角的出现。 诛宏的“不会先至”并不奇怪,但释浮图也没有出现,据留守莲音寺的禅宗僧人回报,他已于三日前自石洞中消失不见,未留下任何线索。 … 日头渐高了。 饶是众僧年高德苕,但眼见渐渐向午,东林寺中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到底是不能不渐启疑窦,到最后,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小声道:“这个,他们两个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来东林寺了结啊?” 此时八宗尊长已然殆尽,群僧当中以华严宗慧勇最为年长,俨然就是群僧之首,来东林寺守候也是他首仪,此刻听到小声质疑,不觉脸上微红—又不知说什么好,却听身边有人轻声叹息,已觑着是净土宗的法照,神色甚为平静,倒无讥诮之意。 “慧勇,这不足为奇的…” 声音低沉,似有无尽的感慨,又似是认识到了些什么,法照低眉闭眼,缓缓开声。 “那两个人,本来就不是咱们所能揣测到的…” … 帝光统二十年,四月初八,车周山巅。 “多余的人,连一个也没有来。” 一个人背着手站在崖边,让强劲山风把僧袍激得呼呼作响,眯眼远望,似乎颇为写意的诛宏,突然如此说道。 “那些人,应该都在东林寺吧。” 身后十五步,释浮图双手合什,缓声答应。 “是啊。” 用带一些笑意的声音长长的拖着,诛宏边屈伸着双臂边转过身。 “到最后,也仍然和一开始一样,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却从来都不能理解到你我…但,明明知道会是如此,你却为何仍要去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了?” 轻轻摇头,释浮图道:“我不是和他们一起。” 不等诛宏再问,他又道:“我的经历…你应该知道了?” 诛宏眼中闪过一丝异光,道:“无量庄严,无量佛土…释浮图你好了不起。” 又道:“但有缘到此天外佛土一游,为何却仍不能让浮图你明白到佛祖的真义?” 苦笑一声,释浮图道:“道宏…那便请你告诉我,在那个地方你领悟到了什么?” 扫他一眼,诛宏傲然道:“时不我待!” “天高地广,佛土无量,你我所处者,连沧海一粟都不配称,若不爱惜时日,勇猛精进来散播佛法,扫荡愚执,何时方能使八百万方诸众尽沐佛光?” 似乎被诛宏的说话所冲击,释浮图身子忽地开始震动,咳嗽数声,方道:“道…咳,道宏,你我的分歧,仍然还是这样。” 又缓声道:“自天外佛土而回,吾只得一念。” “人力有时而穷。” “天无量,地无量,佛力无量,但佛力既能辟此无量世界,置无量生灵,又为何不能尽灭外道,直接导众生向善?” 看着释浮图,神色渐渐严肃,诛宏道:“你说呢?” 合掌躬身,释浮图从容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不为者,不忍也。” “佛渡众生,唯慈悲意,渡愚蒙以化,渡执迷以教,不可肆诛。” 看着释浮图,诛宏嘴角抽动一下,终于叹道:“到最后,仍然又回到了起点,不是么?”说着已转过身去。 “虽然都有志兴佛,却相信着完全不同的方法,你我之间的分岐…嘿,恐怕还要大过咱们与那些家伙的区别罢?” 轻轻一笑,释浮图只一躬身,并不答话。 一切,忽然间又沉寂下来,只有风,在得意的叫唤着,纠缠来去,把尖利的口哨吹个不休。 (两个家伙,都已入了迷途,还说什么启人愚蒙…) (佛力辟世,佛力不诛外道…能想出这样牵强的解释,为何却不肯面对真相?世间从来无佛、无神、无天。万物生长,自然而长…岂不是合理的多?) 在心底冷冷嘲笑着两人的,是身长将近八尺的大汉,身后负着一张长弓,处身在能将两人举动看的清楚的地方,却全不令两人发现,单止这份修为,便是没法估计的强横。 对峙良久,释浮图终于道:“诛宏…今日一切,当真没有余地了吗?”声音甚低,当中满是痛惜。 轻轻摇头,诛宏道:“没有了,早已经没有了,从你我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分手时,便已经没有了。”声音一般甚低,也尽显遗憾黯然之意。却旋就精神一振,道:“还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一,是这一个月间,我去寻了十方和百道,各教了他们一些东西。” “如果今天败的是我,想必他们两个到底还是没法再存身佛门了,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够照顾一下他们。” 看着面无表情的释浮图,诛宏一哂,又道:“二,这些日子来的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很多人,你知不知道?” 释浮图微一愕,道:“我不知道。” 诛宏听他这般说,嘿声道:“瞧起来,别人到底还当我是邪魔外道多些…”说着苦笑一声,道:“前些日子,敖复奇寻上我了。” 释浮图身子一震,道:“护国武德王?”声音极是震惊。诛宏却摆摆手,道:“放心,我们没打起来。” “但那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够除掉我这魔僧,不过他也说了,如果你今天失败的话,他以及敖家的‘九子龙将’和五千龙骑兵就会正式介入。” “而且不光是他,最近我一直都觉着似乎有人在缀着我,却又不知是谁。” “单冲能不让我发现,这人就不是高手,感觉上大约该和敖复奇差不多,是想伏魔,又想等到咱们了断完再说罢。” 见释浮图面上似有怒意,诛宏大笑道:“那些个都不妨事,最重要的是第三件。” 看着释浮图,诛宏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讥诮的笑意:“三,我想说的是,刚才那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 “因为只要我今天能够胜出,十方百道他们我自会照顾,敖复奇…他也奈何不了我。” “三,浮图,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虽然亲至天外佛土,可是…你却应该仍然没能把力量取得突破罢?” 默然一刻,释浮图合掌道:“正是。” “虽然此刻已是我从未有过之强,但仅就力量而方,也只是第八级顶峰力量,并没能如你般跨入第九级境界。” 听得释浮图直承,诛宏似颇为得意,抬首大笑,笑声虽不响亮,却甚显尖利,竟将上方浮云也震得不能聚合。 笑声当中,那大汉脸上略现不屑之色,喃喃道:“不过第九级初阶力量,还尚不能自由运用…好得意么?” 笑得一时,诛宏嘎然而止,厉声道:“所以说,佛祖始终还是站在我这一边!” “如果他认可你的选择,他自会赐你以更强的力量,他既然赐给了我这天下最强的力量,便是认可了我,便是要让我以我的方法去散布佛祖的真理!” 刺耳话声中,诛宏忽如大鸟般拔起,压向释浮图。 “浮图,的确你就是佛门当中除我外最接近真理的人…但,真理那东西,即使还有一点儿距离,也就和全然的谬误没有两样。” “如果到现在还不能认可这真理,如果到现在你仍然还要执迷,如果佛祖到最后也不赐你以更强的力量,那么,你就给我倒在这里吧!” 黄昏已近。 自正午战到此时,几乎所有佛门的奇法妙术皆已展现,十玄法门也好,六脉风轮也好,观想无量也好,八部龙将也好…诸般好相纷呈沓现,直使人目不暇接。 却仍没法分出胜负。 每一招每一式,总是只能换来更为敏锐的反击或是更为精要的分解,两人都是一样,谁也不能在那怕是“一瞬间”中取得优势。 这等强者决战,本来必定惊天动地,就如当初莲音寺前一战,几乎将那里弄作一片疮痍,人不忍睹,可此刻却不是如此,便连两人脚下的地面也都没有留下任何足迹,至于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更都好端端的全无异样,就是两人动手前模样。 甚至,在距两人只有数步远的地方,居然还有无知野兔,呆呆的蹲坐地上瞧着两人,也不走避。 (佛门弟子,果然有些门道,不过,天下僧徒当中,怕也再没有第三人有此境界了罢…) 对两人的“力量”及“技巧”均不在意,那大汉只是因他们对身周环境的“毫无破坏”而略略动容。 “好,痛快!” 身化飞虹,幻现出药师王菩萨十二神将形象夹攻释浮图,却被他以因陀罗网尽御身外,更同时激发天鼓雷音佛力反震心坎,诛宏立掌胸前,削尽雷音,却苦于踏足虚空无处借力,被生生震退数步。 数十度努力无功,诛宏却极是高兴,仰首狂笑,全无不悦之色。笑得一会,始道:“浮图…你真得很好。” “如果你我的力量相当的话,这或者会演变成千日之战罢?” 面色如常,释浮图道:“如果…这两字最无意义。” 大力点头,诛宏狞笑道:“对,如果…如果当初你的确来了青龙山下,如果悟明他们没有追我到车周山中…但,这可不都只是‘如果’么?” 面色悲缅,释浮图道:“是。” 又道:“太阳要落了,该有个结束了吧?” “嘿…” 长长吐气,诛宏瞟一眼西方天宇:见红日果然已经半为大地所遮,只几分余绪努力射上把一天乱云映得血染一般。便道:“该结束了。” 却仍不出手,看着释浮图道:“浮图…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悟道’?” 肃颜躬身,释浮图道:“道宏。” 长啸一声,面色甚怒,又有憾意,诛宏叹道:“多可惜。” “到最后,我仍然注定要寂寞开灭么?” 顿一顿,诛宏又道:“那未…就结束掉好了。” “从现在起,我会使用‘第九级力量’,那能将你我间之平衡彻底破坏掉的东西,而如果,如果佛祖仍然不戚顾你的不赐以你奇迹的话…浮图,咱们便到下次轮回当中再见好了!” 决心既下,便不会再有婆妈,诛宏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扬起,挥出凛冽掌影,印向释浮图胸前,虽然几乎没有变化,可当释浮图并掌挡上时,却有巨大的震动出现,更使释浮图如败叶般向后急退十余步,同时还付出了双臂袍袖尽碎的代价,脸色也一片惨白,好生的难看。 一击已建立优势,诛宏却没有继续进攻,而是背着手,慢慢走近。 “无论之前你我曾经相持过多久也好,当我认真用上这力量时…浮图,你便没法再平等的挡在我的前面。若果我将这力量完全发挥,我现在更有信心能够在二十招内将你杀灭在这里…告诉我,浮图,这真是你想要的么?” 重重的咳嗽几声,释浮图合掌道:“此身不过一介臭皮囊而已…何足珍惜?若果能够令道宏你清醒过来的话,吾决无遗恨。” 听到这样的回答,诛宏脸上青气一闪,凶意再现。 “清醒?” “我便告诉你,现在的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被那些邪佛外道欺骗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领悟到佛祖的真理,我现在的感觉,便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快乐,而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我一直努力要把你也唤醒,让你明白到我已经明白的真理…” “但,浮图,我对你的耐心,却决不会高过我对佛祖真理的执着!” “话已说尽,浮图,我已不能再让你错下去了,佛祖的真理在等着我去传播,为了你,我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这段时间,有太多人本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佛祖的大义,有太多地方本可以沐浴到佛祖的光荣。” “所以,浮图…就让我们到下一个轮回中再见罢!” 叱喝声中,诛宏身边幻现出金身神人形象,三首八臂,执铃瓶环杵诸般法器,气势汹汹,向着释浮图重重砸下! 自知这已是最后时刻,释浮图鼓足余勇,欲做出最后反击,却被劲风压制,双臂就这样屈合胸前,竟连伸直挡格也做不到! (佛祖啊,这真得是您的意思吗?大智如您者,真得认为对一切愚蒙施以杀戮更合乎您的真义吗…) 自知大限已近,释浮图心中反而一片空明,静静垂首,向着他所崇信的世尊去做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祈告。 这种时候,人身的一切努力都已告无用,所能寄望者,正如诛宏所说:唯有“奇迹”。 但,“奇迹”,这东西,他真得会出现吗? 答案是,会! 当连天地似乎也告消失的时候,当释浮图将一切抵抗也都放弃的时候,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心中出现! (不可放弃,集中力量轰击他的胸口!) (嗯?!) 猛然一惊,释浮图似大梦初醒,更忽然发现到,如死神一般的攻击已然迫至眉睫! (是佛祖示灵了吗?还是…) 心存疑虑,却也不能就这样放弃,将全部仅存的精力凝聚起来,释浮图怒吼出声,双手合掌,也不管面前正是诛宏攻势最盛的地方,也不管周身上下皆没有半点防御,拼尽全力戮出! 那一瞬,风竟也不吼,云竟也不流! 万籁皆寂! “嘿…很好。” 用平静而欣慰的声音低低说着,诛宏的双手竟又负回了背后,立直如山,面前则是弓身发力的释浮图,双手合掌似刀。戮刺在他的胸上。 “也许,佛祖他真得是更戚顾你的。” 带着疲倦的笑意,诛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上面,居然有如蛛网一样的裂纹出现,向着周围缓缓的蔓延。 “到最后,你仍然没有取得突破,到最后,你的力量甚至还有减弱…可是,凭籍着不到第八级上段的力量,你却能把我的胸口击中,把这唯一能致我死的地方击中。” “这个,连我自己也是在被你击中之后才明白有多要命的地方…” 喃喃说话声中,碎裂声突然增大,更有由八色剑华构成的巨大剑轮自诛宏胸口破出,虽然随即就被双手合掌拍灭,却已将他的身体严重破坏。 胸口出现无血无骨的空洞,更不在缓缓旋转着不住扩大,惨白色的微小碎片伴随着这空洞的扩大不住飘出,每飘出一些,诛宏的脸色就更显苍白。 就似,一朵虽然染血,却仍只透着无暇的白莲。 “都过了这么久了,居然一点都没有查觉,密宗奇术,还真是有些门道…” 当初莲音寺一战,那若燃烧生命,来换取对诛宏的最强一击,但,当将剑轮推动之后,他却发现到自己的生命已没法支持到将诛宏击倒,虽然仍能使他重伤,却不可能致命,而在那种已没有别人能将这伤害利用情况下,这样的伤势便没有意义,没奈何,他遂决定将这一击的伤害压缩,使之不会爆发的被潜藏至诛宏体内,在他心中,诛宏的行径如此极端,迟早也会导致其它强者的介入,到那时,即使诛宏有着第九级力量这“最强”的本钱,却也能防这发之于内的伤害。 本来以诛宏之能,那若的手段未必瞒得过他,但偏生世事难料:语自在去而复返,更因为那若的惨死而下定决心,将这在整个密宗当中也只有他和那若懂得的禁招使用,且也轰击在诛宏的胸口,虽然因为力量不足,这并不能将诛宏击倒,却形成了一个掩护,使得诛宏在内视自身伤势时将那若伏下的暗手当作这一击的效果而失去戒心,留下了这个内患。更遇上旁观者清,看出来诛宏的胸口伏有暗伤,提示到释浮图对此攻击,诸般似乎绝不可能的巧合契于一处,方有了此刻诛宏的功败垂成。 虽然,一切皆为人事,但,茫茫“人事”之上,又怎能说没有“天意”的播弄?! “到最后,到底还是这样啊,佛祖选择了你,天意选择了你,但是…” 整个腰部已随着空洞的扩大而完全消失,诛宏仍保持着笔直的姿势,喃喃而语,却似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精神骤振! 如鬼魅般,他将双手旋动,抢在释浮图可以做出反应前已锁扣住他的双肩,脸上更出现了奇怪的笑容。 “至少,我不能就这样死掉啊…” 而与之相应的,则是释浮图的激烈反应。 “道宏,你!” “我怎么样?” 笑得愈发诡异,诛宏嘿声道:“我能做到,而且我愿意做…你,你能奈我何?!” 口中说话,双手扣得愈紧,似乎正在将什么东西强行灌输到释浮图的体内,眼见着他的身子渐渐鼓胀起来。 “如果我知道什么是第九级力量,我现在一定会告诉你,可惜我不能,浮图。” “但我至少可以留一些东西给你,留一些你也许能够用得着的东西给你。” “接受我全部的力量,和我一样,成为一名‘第九级’的强者,我相信你一定也可以很好的使用它。” “而我更相信,佛祖迟早会向你揭开力量之秘,你迟早也会凭自己去掌握到那一切的秘密,可是,在那之前,你就暂时使用我的力量,来统一佛门,来按照你的意愿去光大佛祖的尊名罢!” 说话声中,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诛宏的双臂也开始碎裂成那种惨白色的碎片,开始渐渐消失不见,而对面的释浮图又是一番样子:鼓胀的身体重又恢复清瘦,精神却好了很多,变得神完气足。 此长彼消,诛宏此刻已剩下头部和双肩,浮于空中,却似是略无戚意。 “浮图,佛祖到最后还是选择…” 说到一吧,声音骤止,释浮图闪电般出手,竟将诛宏头颅抓在手中,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双手同时发力,立刻在头颅周围泛出一阵浅浅白光! “浮图,你!” 对各宗佛法都有精深认识,诛宏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释浮图到底在做什么,竟似极为惊怒! “竟然这样使用永生空印,你根本就没有修行过密宗法印…你疯了吗!” 永生空印,密宗五印之未,与其它四印的容易入手不同,任何没有第六级修为而且未曾精通前四印的人,若要尝试此印,都只是送死,其真相是将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通过自己的身体来进行提炼和揉合,在“虚空”中制造出“生命”,被认为是佛门最强的回复法术,号称“只要未死,就一定可以救回”,但其代价是使用者在一年内失去自身的四成力量,而且也永没可能再用一次。而对于那些修为未至的人来说,行施此印,便等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补偿别人的生命。 听到诛宏的怒叱,释浮图脸上竟出现了满意的笑。 “道宏,我一直都认为,人最重要是公平。” 笑容中,奇迹出现:诛宏的身体竟能够开始重生,干枯的碎片被吸引回到身上并鼓胀开来,重又成为胸腹四肢,同时,释浮图的身子却开始干瘪下去。 “但,你这样是没用的!” “我只会坚持于我的真理!即使你救我回来,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到最后,你仍然要和我再次决斗…你只是在白白的浪费,你明白吗?!”最后一句已几乎是喝骂而出,声色俱厉,竟是动了真怒。 相比起来,释浮图的表现就简直如同无波的古井。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 面色平静,他的动作全然没有改变。 “其实,你对我的评价很对,我只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永远也没胆量做出重要决定的人。” ‘困惑的我,没有勇气去将你我间的争端终结,所以,我将那疑问委决回佛祖。‘ ‘若果说,佛祖因不悦于你的残杀而赐我以将你制止的力量,那么,至少,他还没有赐我以将你终结的决心。” “但,我也不会再让你就这样离开,我只能还你生命,却没法还你力量。” “所以,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道宏,也不是什么诛宏。” “浮图!” 不用释浮图再说下去,诛宏已感觉到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这个前景,就令他更为狂怒! “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救我,但你不能改变我,更不能侮辱我!” 听到这样的激烈,释浮图的脸上再度浮现出苦笑。 “侮辱,若果你认为这就是,那我也就只好坚持给你一个‘侮辱’。” “我会改变你的相貌,也会改变你的记忆,当你再醒过来时,你就是宏道,一名普通的净土宗僧人。” “发大愿心,你希望在天下化建出四百八十佛土,而这个过程当中,你更会得到我的支持。” “当然不会是现在,我想,三年应该是一个合适的时间,三年后,你就可以重新出现在天下,重新用你那强烈无比的意志和决心去推广佛祖的光荣。” “道宏…” ‘我相信,你我间的因果不会这样结束。‘ “身为道宏,你有无双的佛法修为和第九级的力量,但作为宏道,我却什么也没法给你,你只能做为一名普通而坚决的僧人,遍走天下,去宣讲佛理。” “但我却相信,总有一天,你将会把你的‘力量’寻回,那配得上你的力量,而同时,你便也能将我的封印破坏,将你的‘身份‘,‘记忆‘和‘理想‘一并寻回。” ‘到那时,你便回来罢,道宏,或者诛宏也好。‘ ‘我需要你为我解惑,我需要你为我揭示三法印的最终真理,我需要你…‘ ‘…渡我成佛。‘ 帝光统二十年四月初八,释浮图诛宏约战车周山巅,苦战竟日后,释浮图终告全功,将诛宏轰至齑粉无存,自那以后,他更被天下佛门共奉以“佛尊”之名,成为天下佛门共主,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初令道宏及诛宏先后付出偌大努力的“统一佛门”之理想,已在他的手中实现。 同年,净土宗弟子十方挟毒刀求见释浮图,欲行刺杀之事,虽败不悔,更唾面大骂,却到底被释浮图赦下,更宣令天下佛门,不得伤害,之后,十方破门而出,复其本名曰寿十方,开始闯荡江湖,颇有杀名,后四年,被沛上刘家之主刘宗亮收入门下,统领刘家“暗兵”,列名“大风歌”。 三年后,净土宗弟子百道以‘尘缘未尽‘求去,复发从俗、还本名“赫伯道”的他,闯荡江湖两年后,遇曹冶,被收为义子,易姓列入‘九曲儿曹‘,居八,因其出身净土,又有白莲前缘,故称‘白莲净土八伯道‘。 此时,名为“宏道”的净土僧人已在江湖上出现了两年多,出身于堂西僻土的他。因为与释浮图的一次偶遇而得以名扬天下,更从此得到佛门的鼎力扶持,开始奔走四方,努力传播净土宗教义。 此时,佛门已然重整:天台法相三论律等受创太重,从此消失无踪,佛门重分,自兹有净土华严心禅藏密之据。 一切,尽归平静。 却没人知道,在灵台山上,莲音寺中,释浮图坐禅于内,不容任何人进入的静室里面,并无任何佛像香炉,只有一只蒲团,一盆清水。 水中,是一朵染有血迹的清香白莲,已然枯萎。 每一天,释浮图都会对着这支白莲默默坐禅,每一天,都会有同样的话语在他的心头萦绕。 (总有一天,我相信这白莲会重绽生机,而,到那时,道宏,或者诛宏也好,你应该就会出现,就会把一切的答案带来到我面前罢?) …太平记前传,白莲篇,结。 第一节 龙虎三垣 乡亲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因为帝京篇仍在卡文中,所以还是先放出原定在帝京篇结束后放出的前传罢,希望在连载飞光篇的过程中,能够理清帝京篇的剧情啊…… 最后,惯例高呼口号:永远在更新,从来不断更! ---------- 帝大中十七年,三月十三,堂州,龙虎山。 ……九十九峰环抱,二十四岩异迹。 位于堂州中部偏西南方向的龙虎山,方圆二百里,其间群峰林立,奇岩并起,自高处俯视下来,被数百河、溪、渊、涧分割联络的九十九峰构成了松散而又连续的外围,在群峰最内侧,则有相对开阔的水面。当中星罗棋布着二十四座奇岩,断水、遮山,自成天地。尝有前人赞之曰:“百宗并立,宗宗向道。群峰拱卫,峰峰归心。”说得正是此间风物。 龙虎山仙水岩,向有“山中山,岩中岩”之称,被公许为二十四岩之首。坐落在曲折水道末端的它,森严,高大,上部斜斜探出,高居水面之上。而每当日暮,太阳从仙水岩的背后缓缓沉落,璀璨光芒渐渐被深色岩体遮蔽,最后只余下血色弥天---任谁都知道那是日君最后的挣扎,却看不见---朝着西边看去,只能看见那沉默高大着的岩壁,以及岩壁上那边缘如犬齿交错的石洞,随着每一缕阳光的消逝,而变得更加深邃,难以看清。 这就是“龙虎夕照”,与“东海摩崖”、“丘林初晴”、“琅琊行觞”……诸处并称为“天下风景绝佳处”的地方。 仙水岩顶,人影纵横! “一白入贪狼,二白巨门傍,三白禄存拉,四白方曲当。五白廉贞内、六白武曲乡、七白破军下。三魂同入藏。惟有五星并五影,玉皇有命配天罡。上台护吾身,中台护吾命,下台杀万鬼,急急如律令!” 七十四字的咒文,被在常人连十个字也说不完的时间内一气吐出,咬字清楚,节奏明白若飞瀑急泄,更激动出七彩星光,喷涌翻卷,将正飞身后退的年轻道士团团裹住。这正是攻守兼备的道门秘法“七白咒”:上请北斗七元星君之力,内护体,外辟敌。那道士一咒诵罢,立见神色舒畅,肩上臂上本有两道伤口,被这星光裹住后,竟也快速愈合不见。 “元津,让你连攻一十七招……甚至还伤到我两次……”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眉宇之间,英气勃发,更居然有顾盼自雄之意。这年轻道士大笑道:“……也够了罢!” 退势骤止,他双腕齐翻,只听“扑”一声响,早拈两张黄符手中---一抖便着,火苗却是蓝幽幽的。 “……呔!” 一口唾出,火光立灭,化作彻骨寒气,张大百倍,急卷向那正仗剑追来的道士“元津”。 “元和……莫说七元真君,便你请动北极大帝,又耐我何?” 元津亦是十七八岁模样,身材较元和略高,脸上神彩飞扬,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活力,简直多到要迸出来一样。面对扑来赛扬,他只一翻脸,剑光大振,居然似有山影重重,巍峨连绵。 “南丹天帝,火岳之尊,西华庚耀,太白流精……看我的,五岳咒剑!” 元和念至咒发,更能冰火互幻,随心运用,已是极精妙的修为。元津却以法入武,将咒术与剑术合为一体,那也真是修炼到精纯之极方能为之,两人各出强招,眼看便要撞上,却忽听人闷哼道:“都住了罢!” 轰然一声,元和元津各各退开七步:元和已然退至崖侧,山风吹来,衣袂飞扬,元津却被撞进一片乱石当中,只见他速度骤提,攸乎若电,辗转腾挪,竟是连衣角也没沾到也未碰到。 场中又多一人,身材高大,脸色沉肃,双手虚张,分指两人道:“不过试招而已,竟都用到八成力量,好不知轻重!” 元和撇撇嘴,抄了手,自崖边慢慢走回。元津却边掏耳朵边笑道:“两人都使八成力量,也破不了大师兄你的‘天罡三十六法’……奈何阿奈何!” “怠懒!” 低叱一声,却听不出什么怒意,反更显着亲热关心,来人缓缓吐息,双手上黄光一现,旋就收了。 “其实你俩天赋都在我之上,争奈恒心不足……师父传授我等咒法不过一年,你们所学皆有百数,我却便只修炼了这一道‘三十六天罡咒’,精熟之处,又何足怪?” “好了好了……师父又不在,你说这些烦不烦阿……” 大咧咧摆着手,元津眼睛忽地一亮道:“要不,咱们玩三国争兵?”说着已是跃跃欲试,却见元空一挥手,道:“胡闹什么,快随我走,师父教我来传你们两个呢!” ~~~~~~~~~~~~~~~~~~ “萨宝?那是什么官?” “品级我倒记不清了,不是从四品,便是正五品罢……好象是专管夷商的官儿?” 一路上,张元空路上为两名师弟分说明白:今日有人微服入山,自称是现任萨宝,天师张颠与他面谈一时,便教张元空来传张元和张元津两人共议。 “这名号我倒有印象,不光管夷商,夷教也归他们管,我们去年在韩州不是破了一个白昼宣淫的教门么,折腾到最后,就是萨宝府收的尾。” 一说到这,张元和倒也想了起来,“我也有印象哎,开无遮大会的那家对吧,传教的姓库是不是?当时真是大开眼界……” 三人一路计议,到底不得要领:无论夷商夷教,那都是离龙虎山太远太远的世界,又怎会牵扯到龙虎山上? “该不会……又是那姓林的背后在使坏吧。” “元和,背后莫论人非。” 一句话叫停张元和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身攻击,但张元空自己的脸色也很难看,咂嘴道:“倒也难说啊,上次摩尼教那些家伙借着修编《道藏》的机会把他们的经书塞进来,被林灵素抓着了,大搞大闹,确实弄得师父很被动,还把手伸进了修编的事……这次不会又玩这手吧?”说着已不觉加快了脚步。 他这句话说出来,张元和张元津对视一眼,面上却都有些变色,张元津快走几步,跟上他道:“大师兄,林灵素那贼厮鸟,干得出来啊……夷教、夷教……该不会把咱们往白云菜的事情里攀扯吧?!” 此处已在山间,四下无人,他声音更压得甚低,但方说出口,便听一声厉斥:“闭嘴!”三人急转身时,见路边站立一名老者,神态庄严,面沉如水,却不正是当今龙虎山上第一人,张颠张天师? ~~~~~~~~~~~~~~~~~~ 已近六旬的张颠,一向是颇富争议的一位天师,少年时自称“颠道人”,游方江湖,中年后一夕顿悟,回转龙虎山上,谈经论法,力压群侪,从此得承印剑,成为龙虎山的第一百九十七代天师。传奇之处,在历代天师当中稳居前列。 但和他的“传奇经历”一样,“不懂经营”那也妥妥是张颠身上洗不脱的标签:在他执掌龙虎山的十四年间,龙虎天师虽仍被公认为“道家正统”,相对地位却在不断下降。尤其是近年来,以林灵素为首的神宵道团快速崛起,深得皇帝欢心,御口亲封“金门羽客”,风头大劲,特别是自“摩尼伪经”一案后,连道藏的编修、铨释之权也都成功插手,可说是全方位的压制住了龙虎山。 若说“摩尼伪经案”,其实迹近笑话:三年前,帝大中降旨龙虎,“诏搜访道教逸书、访求奇异之文”,以编《万寿道藏》。这原是道门盛事,更被龙虎山上下视为对当时已然气焰熏炙的金门羽客们的一次小胜,但谁曾想,去年底,林灵素却上书帝阙,称龙虎山轻慢王事,收金纳经,亵渎先贤,当真该死的很。 本来,林灵素一脉大骂龙虎山是外道,那正如龙虎山一脉大骂神宵派是伪道,早已是两派日常,每月都要来这么几次,皇帝文武皆已听的耳滑。但今次却有不同,林灵素……的确抓住了龙虎山的痛脚! “骑牛越关,化为明尊摩尼,乃立摩尼之教……这就是龙虎山上奉读的《老子化胡经》?!” 一记重击,打得全山上下无言以对,张颠只好亲自出头顶了这记雷,连连认罪,舍出这张几十年的老脸,才把这事情轻轻解过。事后密查,却是六十四名总编中的皮正泰皮总编与辛杰三辛总编收受了摩尼教徒色赂,将摩尼教七种经典混入道藏之中。于是教内自行处置,重重责罚,先阉后烧,烧后再阉,那也是应有之义,无须细谈。 但龙虎山上下,终是觉得此事蹊跷:一部道藏浩如烟海,当中混入七卷经书,荒悖处拢共不过百十字,却怎就这般巧法,被林灵素抓住要害?百番打听,方才得知底细。却不由得要叫十数声苦也,呕一二碗血出。 ……举发此事者,实为景教之人! 与摩尼教、祆教并称为“三夷教”的景教,同样是西来之教,崇事上帝,奉信天堂地狱之说,不敬祖宗神灵,不讲轮回转生。一直以来,景教的发展皆不如人意,虽也有过教主被封“护国大法主”的光荣,但更多的还是“合天下夷寺,不足释氏一小邑之数”的屈辱与“邪法不可独存,其人并勒还俗”的惨痛。 今次《道藏》的修编,同样被景教视为重要机会,他们也整理出了自己版本的《老子化胡经》,称“宗姬德丧,青驾西升。帝李道光,景风东扇”,希望塞进《道藏》,但最终公关能力不敌摩尼教,黯然败北。这份失败的苦涩,使他们愤而决定作出举报,一定要让那些因为一已私利而放弃信仰的家伙付出代价! “所以,就是这样……一群外道与另一群外道的撕杀,帮助我们发现了自己队伍中两个已经失去信仰的同志,虽然黑色了一点,但这其实确实是好事啊!” 尽管张颠作出这样的总结,龙虎山上下仍然难免士气低落,那怕是张颠亲自出手,抓住了由神宵一派负责编修的部分中夸称“大有神威,普救一切苦,能摄服四方,以卫佛法。”的错误,骤然发力,逼使林灵素同样放弃了一名高级道众,也没能使龙虎山的气氛重新昂扬起来。 ~~~~~~~~~~~~~~~~~~ “年轻人不晓事,胡说八道。” 当先带路,张颠领着三名弟子迤逦登山,去向却非龙虎大殿,而是一处僻静山头。 “仲萨宝说想看看龙虎山景,又想静一静,我便下来等你们……元空你也是,怎地去这般慢!” 张元空脸颊抽搐一下,却不辩解,只道:“弟子知罪了”,旁边张元和却皱着眉头道:“仲……朝中为官的夷人,除了西面来的九姓夷,就是东北内附的海夷,没听说有姓仲的啊?” “莫胡说!”张颠一路当先,并不回头,只道:“仲大人是夏人。” 顿一顿,又道:“仲大人……是内官。” “啥?!” 三人面面相觑,更加摸不着头脑……以内官领实职倒也罢了,本朝惯例,除治民官外,武职、杂职,皆可以内官领之,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要一名至少是食五品禄的内官,亲自赶来龙虎山上? ……要知道,这可是内官啊! 似乎是看到了身后弟子们的猜疑,张颠轻声道:“仲大人刚才说了,前次伪经之事,经手的摩尼教徒,确实……确实是白云菜的余孽。” “我去他娘的第三条腿!” 顿时就一跳三丈高,张元津怒道:“师父,这绝逼是林灵素个王八蛋搞出来的花样啊,这……这是要把咱们朝死里整啊!” ~~~~~~~~~~~~~~~~~~ 白云菜,是过去四十年间大夏国土上“最严重”的三次变乱之一,被认为可以与陈郡谢家举兵瓜都的那次叛乱相比。 白云菜是一个奇怪的宗教,最早出现在东南地区,它是由三夷教中的摩尼教分离而出,又分别吸收了佛教、道教的一部分,同时还把太平道的“大贤良师”遥拜为初代祖,形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杂烩归杂烩,却是发展极快的大杂烩,信众们食菜事神,互结党与,很快就形成了相当有力的地方势力,很多地方士绅都会在敬天礼佛的同时,也在教内焚一注香,而随着信众的扩张,白云菜也开始拥有更多的庙产、教产,以及更大的声音和更高的地位。 ……但,也就在这时,局势悄悄的起了变化。 提倡节俭,提倡互助,这些建议确确实实的改变了那些信徒的生活,时人总结为“食菜而用足,协力而无碍,用足、无碍,以至矣。”而当结党互助的穷苦信众们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有力,能够和贫穷、疾病,以及收税或租的老爷们进行更多缠斗时,他们也自然会付出更加热忱的追随与信仰。 于是,官府开始慢慢给这个新生的古怪宗教以更多的关注,地方上的世家们也开始皱着眉头考虑起自己的选择,到最后,以一道上书为导火索,熊熊烈火,一夜间烧遍东南! “其徒处处相煽而起。闻其法断荤酒,不事祖先,不会宾客,死则裸葬……始投其党,有甚贫者,众率财以助……凡出入经过,虽不识,党人皆馆谷焉……协力同心,以拒官吏,州县惮之,率不敢按,反致增多。” 官府下令,禁绝“邪教”。但已经切实感受到了教门所带来不同生活的农民却没那么容易放弃,一个又一个村子,一个又一个镇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民众们聚集起来,对抗着那些前来破家取命的捕快与军队,而到这时,更有人终于想起来,他们的确拜如来拜三清拜摩尼大明尊,但同时……他们对当年的“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也给予了同样的礼拜! 当职业造反者太平道介入的时候,局势便再起骤然的变化,对抗更加激烈,但帝京所持的决心与所投的资源也随之有了成倍的增长,最终,经过长达三年的拉锯后,白云菜被彻底击灭,教首无空被锁拿入京,千刀万剐而死,教门残余则享受到了和太平道一样的待遇,遭到极高强度的追剿与缉灭。 虽然现在离白云菜之变已经过去八年时间,但朝廷的缉拿力度并没有放松太多,那怕是家里出过进士的地方宗族,若有所牵连,也要使出甚大力气与相当代价才能解脱。而以龙虎山的地位与当前处境,以及历史上那些和白云菜很难完全切割干脆的牵连,若真被认定和白云菜有涉,虽不至于影响到张颠这层面,但总也得丢出三五颗脑袋才能过关。 听到张元津跳脚大骂,张颠嗤笑一声,道:“依旧是沉不住气!”又道:“仲大人也说了,那事情与我龙虎山是决然无关的,须知白云菜本就和摩尼教有极深的渊源,那厮藏身其中,也没甚么奇怪。那事情早已结了,断不会再起什么反复。” 张元津听的一怔,张元和早接口道:“刻意示好么……有所求?”却见张颠只是摆摆手,再不答话。 转眼间,师徒四人已攀至峰顶,眼前豁然开朗,见一名黑衣官员袖手而立,眯着眼睛远眺江山,若有所思。张元津年纪最轻,也最为促狭,扯扯张元和衣袖,低声道:“你看,他果然没长胡须哎……”张元空早听在耳中,侧过脸来,狠狠剐了他一眼。 那黑衣官员听得动静,早快步走近,竟是先施了礼,与张颠寒喧几句,方向三人微笑道:“久闻龙虎三垣的名声,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下官仲达,有礼了。” ~~~~~~~~~~~~~~~~~~ 帝大中十七年,三月十九,堂州,龙虎山。 “这个……师父啊……这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哪?” 空旷的房间内,师徒四人围着一张长大的桌子,面面相觑。 桌上摆的,是龙虎山上最大号也最灵验的沙盘,因为很快就要送三名弟子远行,张颠才特地搬出来扶乩,但……“这扶出来的,算什么玩艺啊?!”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沛上茂陵多滞骨,渭水梓棺费鲍鱼!” 长十一尺九寸,阔五尺九寸的宽大沙盘上,纵横交错,满是字迹,却是一篇歌行《苦届短》,师徒四人全都读过。“这当然是极好的文字,但是……师父啊。”苦着脸,张元津道:“您是想说我们这次要去斩龙?”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手伸向沙盘道:“还有,这‘少者不哭’四个字……我看着也格外的扎眼啊!” “呃,这个,你们不要想太多啦。” 信手一挥,沙盘顿时又作平滑,字迹尽消,张颠语重心长道:“扶乩这东西……你们也知道,很难说的嘛,是吧?” “……才怪啊!” ~~~~~~~~~~~~~~~~~~ 事情的缘由,还是六天前那名为“仲达”的老太监的来访:提出近乎荒唐的要求,他竟希望张颠能派出这代龙虎山最优秀的三名弟子,被合称为“龙虎三垣”的张元空、张元和与张元津,让他们走一趟袁州,去查办一起“可能”是在行骗的宗教事件。 “武荣那地方呢,早就是半城夏人半城蕃……诸般夷教并行其道,不算奇怪。但是……不死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关于“不死树”仲达讲的也不多,只说这是三夷教当中的“景教”搞出来的名堂:是一颗老榕树,从去年底以来,就开始很有规律的结果,每七天一熟,结果百枚,任何人都可以来排队求药,代价只是要在景教堂中听上三天的布道。 景教徒们崇拜的是据说曾“造世间一切物”的“天主”又名“常然真寂一无元真主阿罗诃欤”,按照他们的说话,这颗老树之所以会七日一结果,是因为得到天主的赐福,因为天主钦定的神圣周期是七,所以老树也就七天一结果。 “虽然不如吹嘘的那样能治百病,但也的确治好了不少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而且,武荣的景士们还一直在宣传,说现在是因为武荣城内的信众还是太少,所以天主的赐福也不足。如果有足够的信众的话,不死树上还能结出更具神效,可以起死肉骨返老还童的果实……这个事情吧,看着乱啊。” 皱着眉头,张颠道:“萨宝这个位子呢,是专门管理夷商夷教的,向来都是由夷人担任。这个叫仲达的家伙……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看年纪倒也不小,大概是快要乞骸了,所以放个实职,让他攒点养老的钱……陛下待身边人,还是亲厚啊!” 关于自己为何而来,仲达倒也解释的很痛快。以邪道行骗,这原该是官府管的事情,但现在既然还不能确定,那官府也不是太方便介入。 “要不然,也不会被推到我手上哪。” 苦笑着解释说,就算确认了是邪教,也应该有专门的部门办理。而不该象现在这样,一听说可能是夷人的手脚,就干脆把事情移交到萨宝府来。 “下官到任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茫然不知所措,幸好看到韩州报来的记录,说张二真人和张三真人曾经破淫祀,除夷道,正气凛然,便顿时想到了龙虎山这里。也只有张天师您调教出来的徒弟,才能有这般为民除害的正气,有这般为民除害的本事哪!” 如此莫名其妙的请求,又是出自一个完全没能力卡到龙虎山脖子的衙门,连仲达自己似乎也知道这实在是这强人所难,所以一直在很低调很谦恭的微笑着。但就算如此,三垣也没对他多出几分好感,始终觉得“完全没必要搭理这家伙嘛”,所以,当张颠到最后点着头说,“那好”的时候,他们实在是吃了一惊。 面对他们的怀疑,以及其它上辈道众听说后的质疑,张颠只是漠然的一挥手,告诉他们说:“再用点心,多想一想。” “……这一次,是不能不去的。” “别忘了,武荣……是谁的地头?” 当张颠说到这句话时,张元和眼睛已是一亮,随即便拉着张元空张元津一起退出。当张元津发问时,他只是神秘的笑着,并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八、九。 “唔,六六雁行连八九么……这有什么深意?” “夯货,我想说的是‘八袁九牧’啊!” “……啊!”猛一拍头,张元津终于反应过来,失声道:“我倒忘了这碴……林灵素这老贼,可不就是天南林家的人么!” ~~~~~~~~~~~~~~~~~~ 大夏十州当中,袁、明诸州,最是后起。这其中,袁州偏处海疆,重峦为障,诸夏之民大举迁入、开拓的历史,比起桑、堂诸州,至少要晚了一千年的时光。 ……最早迁入袁州的五姓世家中,排名第一的,正是林家。 袁州初辟时,不过分得八郡,故有“八袁”之称,而天南林家数千年来始终念念不忘的荣耀,正是始于那个时代:那时候,林家家主共有九子,长成之后,竟皆为大郡刺史,牧民一方,是为……八袁九牧! 从那时起,林家就始终是袁州最大的地方势力,但也是从那时起,林家始终没能成长为如三王世家,如沛上、晋原、凤阳、歧里、渭水这样的顶级世家。自从退入袁州之后,他们的声音就再没能传出袁州。 ……直到,林家出了一个林灵素。 少年时,他只是林家旁支未流,曾经行乞僧门,曾经充身僮仆。但后来,他一朝开悟,顿时扶摇之上,凭着一身精纯致极的第八级中流法力,被公认为天下道门第一强者,稳居“宇内六强”之列。他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将早已势微的神宵派振作为天下显宗,势头更胜龙虎山一筹。他出入禁宫只若无物,被当今皇帝御封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就连追随他的道众们也被一并加封,称“金门羽客”。对三张兄弟来说,如果要他们写出三个最讨厌的人名的话,他们会写十个……把林灵素的名字重复十遍。 有道是“穷在市巷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林灵素一朝发达,天南林家便顿时想起了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流旁支,而虽然对林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光宗耀祖之情在所难免,更不要说林家怎说也算二线世家,势力非小,对林灵素也多有裨益,两造里一拍即合,倒也是算是个“双赢”的合作。 ~~~~~~~~~~~~~~~~~~ “你们三人当中,元津灵慧,然而失于跳脱。元空敦厚,惜乎并无急智。只有你最是通透……今番路上,你要多用些心思。” 已是午夜时分,明天一早,三人便要起程上路,往武荣去。张颠避过张元空张元津,将张元和唤入自己房中,复又密密吩咐。 并无喜色,张元和沉声答应下来,便又看着张颠,等他吩咐。 张颠这次却犹豫了起来,沉吟一时,方道:“你们三个,资质相近,皆是百年一现的学道奇才,但彼此也小有高下。一直以来,你和元津竞渡争流,诸般道法一学便会,用之辄精。元空却是独占一昧,精修‘天罡三十六法’,看似进度缓慢,却胜在积蕴深厚……” 他似乎还想说下去,但张元和却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的说话。 “师父,您的意思我明白,您想说的事情,我也知道。” “我们三人之中,资质最差的,不是元空,而是我,这一点,从入门第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呃,我其实是想说……” 一时间居然有些尴尬,张颠正在重新组织语言,却再次被张元和打断。 “……但师父,我也明白我还有其它的长处。更何况,先天失之,后天补之,我辈既然都不是‘生而知之者’,那一生成就,本来就要看如何挣扎。” “我听说,青州曾经有两一个和尚,一个资质好一些,另一个资质普通。有一天,资质普通的和尚对资质好一些的和尚说,我想修炼南海观音的观想法,何如?资质好一些的和尚劝他说,那种法术距离我们的层次,太遥远了,我这些年来一直想收集一些辅助破关用的药物,因为没有收齐,所以始终没有启动。你什么都不准备,就这样坐下来修炼,靠什么能成功呢?” “……第二年,那个资质普通的和尚告诉资质好一些的和尚说,我练成了。是吧” 一直沉默的听着,直到这时才突然插进来一句话,张颠看着张元和,眼中露出了感慨与满意的神色。 “很好……很好!” “此去,你必能成功!” 第二节 塞菲尔家的卡门 帝大中十七年,四月初三,堂州,鸿门。 堂州与袁州之间,虽然有着千余里的共同边界,但这当中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连绵阔大的山脉,人迹罕至。一直以来,堂州与袁州间七成以上的人员、物资交流,都是通过一水一陆的两处通道来完成的。 水路,自然就是四大水系之首的怀水,经怀水,入瓜都,再从瓜都周边的无数水网官道转运开去,这是开发多年,已然完整覆盖了整个袁北的细密网络。陆路,则是经由云宵山脉中部的狭窄处入袁,山中天然形成的地峡,曲折百三十里,虽然涧窄水急,不能行船,但两侧却有九成以上是一年四季都能走大车的硬质地面,最窄处也逾百步。除了时不时有碎石从崖壁上崩落外,并没有其它什么明显的问题。尽管这条道路的运力远逊水道,但对于目标是袁中的商旅来说,这仍是最为首选的方案。 ……云宵咽喉,便是鸿门。 堵塞在云宵地峡出口处的,是袁州“三武名城”当中的“武明”,尽管袁中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却有上等的好丝与好茶。而堂州所出的精品瓷器,也需要输送往武荣等一连串吞吐天下的港口城市,转换成沉甸甸的白银与黄金。千百年来,无数商人就是经由这条地峡,输来供往,硬生生的将这座最早只是因商人们歇脚而形成的小镇,经营成了东南地方最繁华的几座城市之一。 金银如海的贸易之利,想要分享的人自然极多,鸿门咽喉也因此被堵塞起来。位在地峡中部的这座关隘,在序列上完全不必接受两州那怕是最高官员的管理,而是直属帝京。这座要塞东西阔二百七十步,一直抵到崖壁之下,南北长九百三十步,各有高、厚、坚固的城墙与城门。建设起它的名义,是为了控制这号称“天下九塞”之一的要害之地。但谁都知道,关中长年驻扎的士兵最多时也只有五百名,倒是各种长于计算,精通税法,善于抄检的专业工作人员们,最少的时候,也没有低于过五百人。 长久以来,鸿门一直都是地峡两侧地方官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近年,为了保障帝京的收益,还特地降下旨意:在鸿门关中完税的商人,可以得到凭证,以此来冲抵他们在离开地峡时还需要缴纳的税赋。这项政策简直就是硬生生从地方身上剐肉,也理所当然遭到了极大的反弹,帝京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用了整整四十一颗最高为从二品的各级官吏的脑袋,才保证住了这一政策的勉强实施---也仅仅是实施,至于各种或明或暗,或凶狠或委婉的攻毁,就只能装听不见了。 “好家伙,在这种地方还把城墙修到三丈多高……官家的钱花着果然爽啊。” 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张元津抬起头,啧啧称赞,却只说到一半便被张元空劈手打在后脑上。 “就你话多!” 离开龙虎山已近半月,三兄弟不骑马,不坐车,就这样凭着六只铁脚板,终于即将离开堂州,进入袁州的地界,但以此番行程的全径来讲,也只是将将走到过半。 并不是没能力走得更快,也并不是消费不起更加舒适或快捷的选择。三兄弟之所以会如最底层道士般苦行,泰半还是缘于张颠。 “为师当年漫游天下的时候,曾经去过武荣。而你们从来没去过那地方。” 沉吟很久,张颠才作出了一个总结。 “……那个地方,是独一无二的。在大夏的其它任何角落,你们都不可能见到那样的地方。” “所以,我希望你们路上不要走的太快,最好能够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在鸿门,在武明,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停一停,细细的看,慢慢的走。” “不要急着进入武荣。不然的话……”又想了一会,张颠却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说法。“你们……会迷路的。” 因为这样,三兄弟才会走到现在才刚刚到达鸿门,但一路也并非虚度,在出发前收集了能够收集到的几乎所有与武荣有关的资料,三兄弟路上细细研读,析分整理,虽然不知道这能派上多大用场,但想来也不致成为无用之功。 “倒也奇怪啊……云宵涧呢?” 在接近鸿门关后,一路上始终伴行的涧水也奇怪的失去了踪影,简直让人觉得连荒山野水也要害怕这无上官威,但这个问题的问出,却只换来张无空的又一记打击。 “看东西的时候完全不专心……所以鸿门关才要修在这里啊。” 在地峡中的大多数地方,云宵涧皆在地表上流淌,但少数地区,它会进入地下暗河,当年之所以选择此地为鸿门关的修建地点,这也是原因之一。 “前后七里路内,云宵涧只在一处流出地面,也就是鸿门关内的泉池。” 边给张元津介绍鸿门情况,张元和边打量周围情况:作为重要的税关所在,查验工作的强度极大,尽管都是熟手,关前也仍然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只不过,象三张兄弟这样傻乎乎自己排着的倒是很少。多数都是商队,只留下少数几人维持车队,其余的则散在两边,喝茶,说笑,又或者欣赏那些长年聚集于此的杂耍艺人们。 “这地方还真热闹啊……大哥你看,还有昆仑奴居然!” 早在出发之前,三人就已听张颠说过,武荣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常年有大量的夷人聚居,比例高过大夏的任何一个城市,而武明城内的夷人也不殊不为少,但三人还是没有想到,在还没有进入袁州之前,就能见到如此之多的夷人。 鸿门关前,等待的车队排成长龙,至数百步之多,而关门之外,大道两侧,经过多年以来的经营,如今足足有数十家店面,杂色百货茶酒脚店皆备,又有诸般百艺,什么吞剑吐火,耍蛇弄丸,拉琴唱曲,托幡踩缸,一应俱全,寻常些的城市,也没这般热闹去处! 这些人物当中,更还混有许多夷人:有黑肤卷发的昆仑奴,也有白肤高鼻的色目人,有人裹着缠头,穿着色彩鲜艳的外衣,也有人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坐在地上吹笛耍蛇。饶是三张兄弟也时常下山行走,见过许多世面,此时也不由得目炫神摇。 “……哟,这位小弟看着真眼生啊!” 只觉眼前一花,香风扑鼻,等张元空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经被一只白生生的胳膊绕上。 “第一次来吧……不要这么害羞嘛,大姐姐可以帮你哦!” “……你是谁啊!” 象是被火烧到一样,张元空一下子跳到了几步以外,对方倒也没有再靠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色目女人。 有着在夏人当中极为罕见的身高,这个女人居然可以平视七尺有余的张元空。她皮肤白皙,有着淡绿色的眼睛和浅褐色的头发,至于衣服,那似乎就是把几十种颜色的布任意的撕碎再缝起来的半成品,花哨到刺眼……也暴露到刺眼。 “不知廉耻!” 愤愤的吐着唾沫,张元空不自觉的挪开视线,回避掉眼前那一抹耀眼的白腻,却听到对面传来从愕然变作愤怒的反问。 “不知廉耻……混帐小子,你想到那里去了!” 女人被两名色目男子用力拉住,但她愤怒踢踹着的长腿还是给张元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这愤怒的来源…… “明明是你自己说话太暧昧吧!” 自称“卡门”的色目女子,显然对鸿门关相当熟悉,甚至因此而找到了一份额外的收入。也就是代替那些在缓慢移动的队伍中站到完全失去耐心的旅客们排队,让他们可以到路边去休息一会。为此,她除了能够从旅客手中得到报酬外,也会从店老板那里拿到一点小钱。 “居然这都不知道……你们是新来的吧?” 傲慢的抬着下巴,卡门道:“小弟弟,这里……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啊!” “……你叫谁是小弟弟啊!” ~~~~~~~~~~~~~~~~~~ 争吵到最后,卡门还是成功的把三张发展成为了自己的客户,只不过,当她眨着那对绿幽幽的眼睛,笑吟吟的说:“谢谢三位大爷,从此就是恩主了,要多照应啊……”时,张元空还是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失态。 “什么叫恩主……你如果不懂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就不要乱说啊!” 不管怎样,花上一点点钱换来一会儿闲逛和几口温热的茶水,还是很自在的,而在交流当中,三人也发现,此处的夷人居然几乎都说得一口好官话。 “要不然,也没本事在这里挣钱嘛,不会说,说不好的也多的是,那些蕃人都挤在武荣啦。”一位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客商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边让人修脚,边眯着眼与躺在边上的张元和聊天。 “嗯,我们兄弟是从内地过来的,虽然以前也见过一些夷人,但从来没见过这样……”重复了几句,似乎终是找不到恰当的表述方式,张元和最后只是把手一挥,笑道:“这样的地方啊。” “这不算啥,你们也是要往武荣去是吧,到了那里才叫开眼界呢……什么颜色的娘们都有,够劲的很!” 张元和躺在那里享受,张元空四下走动,张元津却那也没去,呆在卡门身旁,问东问西。“哦,你本来住在一个大大的半岛上,后来有个坏苏丹带了很多黑皮肤的人来抢钱抢女人,于是你就跑到港口,坐上了你看到的第一条船是吧……什么叫苏丹?” 张元津笑起来的时候,人畜无害,很有亲和力,卡门显然也是很热情很外向的人,两人聊的很是投机,不一会儿,张元津甚至连对方为什么叫这名字都问了出来。 “姐姐我本来不叫这名字啦……这是为了记住一个仇人。” 据说,卡门本来应该叫卡妮,姓是塞菲尔,上头还有两位分别叫安妮和邦妮的姐姐。她们本来无忧无虑生活在幸福的大半岛上,直到有一天,得罪了苏丹的后宫总管。 “那是一位非常可怕的阉人……邪恶,狡诈,强大。” 总之,有一天,名叫“内.库门”的后宫总管摧毁了卡.塞菲尔的家,一边大笑着说“我就喜欢大姐姐这样的类型”一边抓走她的两个姐姐,将她们锁进了从此永远出不来的后宫当中。而卡妮就此长大,开始流浪,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卡门,以警示自己不要忘记。 “除非有一天,两个姐姐能够出宫,我才会把名字改回来呢!” “感人……感人!” 夸张的伸出大姆指,连连的摇晃着,张元津一边赞叹,一边向卡门告辞,开始晃晃悠悠的走向似乎已经看中了一把小刀的张元空。 “怎么样?” “……应该只是骗子而已,没有其它背景。” 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天真的笑容,但压低声音说出的话语却缓慢而又自信。 “我个人觉得,也许反而可兹利用……另外,建议大师兄你继续象刚才一样,装成一个害羞又爱发怒的花痴。” 狠狠瞪了张元津一眼,张元空边把手里的小刀展示给他看,边道:“元和呢,你怎么看?” “……我同意元津的看法。” 张元和一边啧着嘴查看刀身上的钢纹,一边道:“我觉得我们甚至可以雇佣这个人作向导……一个很好的掩护,三个跑出来见世面的傻乎乎的小伙子。眼看就要被骗的分文不存。” “……好。” 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把那据说是“镔铁”的小刀用力的在一块木头上搪一下,然后珍重的收进腰里,张元空满足的笑着,低声道:“元津你来,我配合……元和你进城后,去查看一下这边有没有神宵玉清万寿宫……我刚才听人提起,鸿门关中,也已经要供奉了。” “什么?这样的地方也有?” 这次是真得惊讶了,张元津睁圆了眼睛,低声道:“这些家伙想拍马想疯了吗……”却忽听,蹄声如雷! “好马。” 耳朵抽动一下,却没有转身,张元空只是微微的动了一下脖子,使自己的视线能够扫向来路,但立刻,他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是神霄派的人。” 不动声色,三人表现的和周围其它人没有任何不同,一边说话,一边走向队伍中自己的位置。 “第二位上那个人是谢白虎……白虎道士,不过他应该不认得我。” 只扫了一眼,却已看清了数百步外如龙怒马上的骑士相貌,张元空一边慢慢走回队伍中,一边低声的为两位师弟介绍着。 “最后面那个人,我看不太清,但最大可能是七叶……我听说他就算在神霄派内,也没几个人待见,全靠阿奉白虎,才能苟延。” “七叶……就是那个想当‘有道之士’的‘德士’?” 一说到这个名字,张元和张元津倒都知道,张元和还沉稳些,张元津却顿时就忍不住讽刺出声。 盖如今皇帝崇道抑佛,已是前无古人,去年以来,他先是下令“僧徒如有归心道门,愿改作披戴为道士者,许赴辅正亭陈诉,立赐度谍紫衣”,后来又下诏“禁士庶妇女辄入僧寺”,到年底时,干脆正式下诏,称佛本是道,世间原无佛名,“佛改号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佛门僧众为之痛哭流涕。 这道诏书降下后,最先作出反应的,就是佛门著名大德之一,律宗之长,七叶律师。他在上书中热情洋溢的表示了对这道诏书的衷心支持与坚决拥护,并赋诗一首,说“从今方知化胡意,愿辞黑衣作紫衣。”他以身作则,亲自摘下了自己担任住持的京中大寺“崇德院”的横匾,改名神霄宫,两万亩佛田也被他一起献为道产。为了表示对佛门的唾弃与不屑,他又赋诗多首,揭露佛门的丑恶一面,真可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用力太过的原因,反而帮助很多原本还没有下定决心的僧众下定了决心,要坚决守护自己的信仰……以及香火、庙产、佃户和佃户的老婆与女儿们。而在佛门内部,另一句据说是由净土宗长者们作出的评语更是在广为流传“没什么好意外的,真有人指望过七叶会有节操?你们忘了他是作什么了的吗……律师啊!” 就这样,七叶的全力表演,反而换来了佛门的同仇敌忾,也激起了很多中立文官的义愤,最终,诏令被悄悄终止,而七叶大律师作为这一轮宗教改革中唯一的成果,则由帝大中亲口作出安排,从此变身为七叶德士,成为了神霄派的一员。“同元士。” 应该说,皇帝仍是相当厚道,这已是天下道众可以企及的最高待遇了。元士、高士、大士、上士、良士、方士、居士、隐士、逸士、志士,这同样是由帝大中一力推行的宗教改革的一部分。自四年前起,他就设计并最终在天下实行了这被儒门们怒骂的“道考”,一应规矩皆同科考,依成绩分授十等士称,禄同正五至九品,而考至元士者,更有机会参加殿试,若能在殿试中令帝大中满意,从此便是天子门生,改称“有道之士”,可授实官。而前大律师七叶德士一直以来纠缠的也就是这一条,既然是“同元士”,便该同样得到入殿面试的机会,而若考的成绩出色,更应该同样被改称为“有道之士”和授以实官,不是吗? “我还记得……礼部孔大人那句回答,真是劲道啊!” 七叶的纠缠,最终是被礼部侍郎,朝中公认的正人君子孔英扬一语终结,“请德士稍安勿燥,只要京中各家的如夫人都和夫人待遇一般了,在下便立刻向陛下请旨,允同元士和元士的待遇相同,您看……可好?!” 转眼之间,七骑怒马已飞驰关前。眼见关门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当先一人面现怒色,左手猛勒,胯下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吾乃神霄元士李纳挐……速速开关!” ~~~~~~~~~~~~~~~~~~ 鸿门关中,月上山头。 近三丈的关墙确已很高,但被夹在皆高逾四十丈的山壁间,却显的如此微不足道,而这也构成了鸿门关的著名景色“天迷关”:当天色开始黯淡时,天空中只能看到两侧对立着的山崖,只有到了夜已相当深时,才能看到月亮从山峰的后面挪动出来,白天也是一样,要到日上三竿时分,才能看到太阳出现空中。当年,雁门杨家曾有人游历至此,观崖悟道,鼓掌高歌“天迷关,地迷户,东龙白日西龙雨。”,从此自号“铁崖道人”,更以枪入剑,创下一路“铁崖枪剑”,至今仍被杨家列为绝技。 “还没有动工,但是,真得要设了。” “元津,这……就是皇帝之力啊。” 低声叹息着,张元和的目光有些闪烁,刚刚收集消息回来,他确认了本地即将修筑一座新的神宵玉清万寿宫,最快的话,入夏之前便可完工。 这同样是神霄派取得的又一个重要胜利,就在今年,他们终于说服了皇帝相信自己是天上的神宵玉清王,于是降下旨意,要求各郡都要建立“神宵玉清万寿宫”,并拨给至少两千亩的土地作为宫产。 旨意只要求在郡一级的行政区域内建立,但自古以来,“迎合上意”便是升官的不二法门,各州各县,闻风景从,鸿门关虽然从行政级别来说微末不堪,但关守却以“本关乃帝京直领”为理由,决定同样修筑。 两人面前,是一片废墟—-但三天前,这里还是一座城隍庙---就在刚才,张元津还亲眼看见一块拆卸时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城隍老爷的脑袋。 “因为地方不足嘛……所以关守大人决定直接使用城隍庙的地方,完了在万寿宫里给城隍留一席之地就行了。” “城隍也是明正典封的国家正祀啊,这些人……真是。” 张元津感叹了一句,却换来了张元和的冷笑。 “你都说了是‘国家正祀’……借‘国家’之力成神,那也就注定有在‘国家’之力前面溃逃的一天。” “这就是皇帝啊……元津。” 再次喃喃的发出感叹,张元和道:“这就是皇帝之力,可以移山,可以填海,可以……封神。” “面对九五之威,面对‘天子’……神,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啊……总是想太多。” 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张元津表示说,天事归天,人事归人,这不是自古以来么? “自古以来吗?不是吧。” 心情似乎不好,张元和的声音中似乎都透着刻薄。“……至少,在‘绝地天通’之前,不是这样吧?” “绝地天通……那只是神话嘛。咱们都知道,绝天地通的本质,其实就是当年以天子为中心的军事贵族们用暴力干掉了把持祭祀权的祭司集团嘛,不外是为‘权柄归一’罢了。那有那么多人间神肉身神。真有‘神’在人间的话……‘人力’,又凭什么把他们清除出去?。” “……难说。” 摇摇头,不过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张元和笑道:“要是大师兄在此,又得骂我们亵渎神明了。” “所以师父才夸大师兄向道之心最坚嘛。” 说着,张元津又不禁挤眉弄眼,笑道:“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辛苦跑腿的事情都是咱们来作……他倒陪女人喝茶去哩!” ~~~~~~~~~~~~~~~~~~ “大夏的茶叶的确很好喝,不过这种我不喜欢啦……” 悠然自得的翘腿坐在小桌边,卡门道:“有没有‘钢铁的慈悲之神’?我比较喜欢喝那个啦。” “慈,慈悲之神?” 看着面面相觑的张元空与茶博士,卡门不悦的皱起眉头,道:“没有么……哦,可能是我没说清楚,你们似乎也管那个叫‘怜悯的钢之女神’?” “……?” ……片刻后,茶博士沉默的回到柜台中,沉默的拿来了别一种茶叶,沉默的展示给卡门后。而当她高兴的点头表示说“就是这个”时,张元空再也没法忍耐,愤然拍案。 “我告诉你,那个不叫什么钢铁女神……,那叫铁观音,铁观音啊!!” 不过,当然,除掉这样的小插曲之外,双方的交流,仍然可说是愉快而富成效,今天下午,只用了很短的沟通,卡门就答应了张元空的雇佣,同意为他们担任向导,前往武荣。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哦。” “本来就没人想要买你啊!” 就这样,一行三人变成了一行四人。入城之后,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张元和与张元津在城中收集信息,张元空则与卡门交流,准备再换一种视角,来了解一下“夷人”眼中的武荣。 “唔,那是一座好棒的城市啊……不过现在这日子啊,真是越来越辛苦了。害得大姐姐我也不得不跑出来,看看有没有挣钱多一些的办法。” 自称来到大夏已是第三年,之前两年都呆在武荣,,因为听说武明这边钱会更好挣一些,卡门才跑来到了这里。 “你的挣钱指得就是……替人排队?” “当然不是!” 愤然表示说,自己有很多的长处,比如精通好几种夷语,也熟悉各种教门的忌讳,对那些想要作海贸的大夏商人来说,这都是很有用的。 “而且,跑江湖卖艺我也成啊,大姐姐我能歌善舞好不好。当年到处逃跑躲那个阉人的时候,我还跟两个行吟诗人混过大半年呢。” “哦?” 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简历并非虚造,卡门愤愤的瞪着眼,一边用手指在桌上按出节拍,一边唱出了一支轻快的歌曲。 “……无论谁当家,总有油水可捞。街垒已空,但我们仍在!不管刮什么风,总能闻到钱的味道。等到我们富比王侯,天主啊,咱们地狱里再见!” “……我说,你真得不是千门海外分舵的人吗?!” 两人低声说笑,却惹动了旁边桌上,一个中年商人清清嗓子,道:“这小姑娘,抬头三尺有神明,说话须小心些!” “嗯?” 张元空见说话奇怪,便笑着从中打岔,攀谈几句,才知道这商人叫杜吉祥,刚从武荣回来。 “我告诉你,天主灵验,真灵验啊!” 讲的唾沫星子飞溅,杜吉祥告诉张元空,自己前段时间身体不适,一直低热不退。请了几个大夫,但都没看出头绪。 “后来呢,是景教的和尚们施药,说是天主佛点化,赐了一棵不死树下来,只要虔心礼拜……” “等等,景教的和尚?” 愕然发问,张元空觉得,自己的确对夷教什么的懂的不多,但“景教”和“和尚”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确乎是很违和的样子。 “哦,这很正常啦,很多夏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啦。” 卡门倒是一听就明白问题出在那里,解释说,景教在进入大夏之后,为了更好的传播,也主动作了一些变化。 “他们说什么‘存须所以有外形,削顶所以无内情’,也就是‘留须不留头’的意思,胡子留下,头发剃光,所以被当成和尚很正常啦。” “我觉得吧,‘留须不留头’这五个字,你好象又用错了……” 杜吉祥之后的经历自然都想得到,他老婆报名拿号抽中签后,分到了一颗不死树的果实,服用之后,果然痊愈。 “然后呢,我就按他们的要求,去听了一天的布道,好听!” 翘起拇指,杜吉祥表示说,那些大景士们的想象力硬是丰富,比瓦儿行里的先生讲得还好听。 “什么当爹的睡自己女儿啊,当国王的睡将军老婆啊,当客人的睡主人媳妇啊,……还有十八层地狱咧,我告诉你们,讲的那叫一个栩栩如生!” 布道结束之后,杜吉祥也大为心动,觉得这个天主佛不光能治病,似乎还有许多好处,那多拜一拜也无不可,于是就向其它景教徒请教,应该怎么供养。 “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小老儿请的佛像。” 郑重其事的打开包袱,杜吉祥取出一具木制神像—包袱皮还没展开时,扑鼻的檀香之味便已冒出--张元空仔细端详,见是一具座像,雕的确实栩栩如生,连头上的三重光环也都一一雕出,剔透万分,下摆处雕了一行字,乃是“常然真寂一无元真主阿罗诃欤东天太一上帝天主之像”,字体端整,黑大光圆,居然用得还是馆阁体。 张元空是心中有事的,着意奉承了几句,又刻意套问不死树医病之事,杜吉祥倒也是个爱说话的脾气,问一说十,两人谈的渐渐入港,倒把卡门冷落在了一旁。 “杜吉祥?” 尖厉的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两人的说话,张元空愕然回头,见三人一字排开,站在门口---皆是夷人。又见杜吉祥看向门口,脸上一样是迷茫万分,显然不认识来人。 此时店内客人本就不多,被这样一打搅,十个倒有六七个停下说话,看向门口。三人里居中那个见状,笑着拱了个四方揖,道:“诸位,诸位!小可尼丘,现在亦思巴奚军中吃粮。这两位是祆教的教友,这位杜客商在武荣时,曾经污了教中圣火,那兀市舶使传下令来,教我三人请他回去商议,还请诸位行个方便。”他说话停下后,身侧两人也各拱手道:“在下艾斯。”“在下凛冬”便不再开口。 第三节 太阳道人 神霄天民 “亦思巴奚……祆教!” 脸色突然就变了,卡门拉了一下张元空—却根本没有看向他,动作也是极小。压低声音道:“千万别多事……这些人,都是疯的!” “嗯?” 依言坐定,再不开口—倒不是因为卡门的提示而怕了对方—张元空早就知道,武荣城内虽然号称“千流百教”,但势力最大的终究还是三夷之教,也即“景、祆、摩尼”三教。如今隐隐已为武荣地区最强武力的色目军队“亦思巴奚军”的三名头领,便分别是三教信徒,如今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对方的行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骄横太甚了啊……那兀……是亦思巴奚军的第三主将那兀纳?仲达给的资料上,不是说市舶使是蒲家的人么?) 这店中客人如卡门般的“聪明人”还真是不少,登时就安静下来,倒是杜吉祥茫然站起,道:“祆教……圣火……小老儿没和贵教打过交道哇。三位,你们认错人了罢?” 尼丘狞笑一声道:“知不知道,能由得你说么?”说着就走上前来,伸手去捉杜吉祥前襟。 眉头微皱,张元空转眼已打定主意,便站起来身道:“这位尼兄,我看杜公确实不是您几位要找的人,这中间……怕是有所误会?” “你他娘又是那路毛神?!” 刚才还满面微笑,此际开口便骂—更难得是,笑容居然还留在脸上--尼丘理也不理张元空,一把叼住他腕子,反手便要摔出! “你们……!” 这下真是勃然动怒,张元空身子微沉,右臂一振,都天三十六罡法的威力含而未发,却又心下犹豫:神霄派七大弟子俱在城中,这三人背景来历更是全然未知,自己贸然出手,后果……或将难知? 只犹豫间,却见身边卡门急急站起,一边用双手在腰间作出奇怪的动作――看上去在好像系绳结一样――一边恭声道:“愿企盼已久的阿利雅曼来临,帮助琐罗亚斯德的男男女女,帮助他们善良的意愿,良心渴望合适的报偿。” 听到卡门的说话,尼丘等三人同时怔住,尼丘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颇为怀疑,却也松开了抓住张元空的左手,微微欠身,道:“我请求获得企盼已久的正义,将由阿胡拉.马兹达分配的报偿。”另外两人也一起欠身道:“我请求获得企盼已久的正义,将由阿胡拉.马兹达分配的报偿。” 只一对答,气氛顿显和缓,卡门笑一笑,跟着又双手隔空对撮一下,在脸上虚覆三次,道:“阿莎是善,是至善,它是我们所愿望,愿它为我们所得,阿莎属于阿莎.瓦希斯塔。” 这句话说出,三人神色又变,既显惊疑,又显畏惧,尼丘复打量一番卡门,却不再接口唱诵,而是欠下身来――比刚才欠的更深――道:“诅咒阿赫里曼。”便不再开口。 卡门微微一笑,续道:“那些男神与女神们,阿胡拉.马兹达知道,他们是最值得崇拜的,我们将崇拜他们。”声音有若歌唱,极是好听,且断续合节,就算张元空对祆教切口全然无知,也听得出这与卡门的前一句歌颂必为同篇。 ……此时,心情最为惊惧的,正是尼丘。 适才卡门的第一句问候,那是祆教徒每日祈祷时必有的唱颂,这倒也罢了,第二句“阿莎”云云,却是祆教圣歌《伽萨》中的语句,在祆教徒的眼中,此乃“充满魔力之歌”,以尼丘在教中多年来的贡献与忠诚,也仅够聆听教中长者的唱颂,没资格亲口咏唱! 眼见卡门如此年轻,衣服穿着更完全没有祆教的影子,尼丘虽然心中不安,却也要再试探一二,但卡门跟着便将之后一节唱出,流畅之极,更居然隐隐带动三人身上的火灵共鸣,顿时将尼丘的怀疑彻底打消,再无试探之心,却又不由得头疼起来,要知他三人来此,实负重任,这杜吉祥身上据说有一件物事,与祆教兴旺有极大干系,务须寻回,断断不得有失。 一旁张元空看在眼里,虽觉纳罕,却终是意外之喜。他也是个反应快的,顿时便作张作乔道:“我等原没有要阻你们的意思……”说着话,心中忽地一动,便续道:“只是看你三个实在狂妄……须知这里不是武荣。城中现便有灵霄派的仙长,你等若不知进退,只怕后悔莫及!” “灵霄派?”尼丘狂笑道:“那是什么?敢在袁州地界上欺我亦思巴奚的人?!” 笑声未毕,却听背后有人道:“哦?”尼丘急转身时,只见背后三名道士正在缓步走近,当先一人眉薄目细,神色乖戾,却不正是下午入关的神霄元士之首,李纳拏? ~~~~~~~~~~~~~~~~~~ 月光之下,李纳拏缓缓走近,目光流转不定,根本没有落在尼丘等人身上,“傲慢”两字真真是被他作到骨子里。 张元空却心中有数,扯扯卡门,悄悄退后,卡门斜视过来,目中满是鄙夷,却也配合后退,一边还在小声道:“你是故意的……看着老实,心里很坏!”又吃吃笑道:“那家伙……看着威风,心里很苦!” 正如卡门所说,李纳拏此刻,其实有些骑虎难下。 “亦思巴奚军”的名头,他也听过,知道是武荣的一支骄兵。乃是前些年太平道作乱时,由当地夷商共同出钱,招摹色目精壮成兵,因数立大功,而得了身份,被朝廷收编为当地练营。平时里行事跋扈,却很得朝廷信任。军中主将赛甫丁甚至蒙年纪最长,势力亦最大的皇子帝逍遥手赐“忠勇无双”四字,可说是有实力有根脚的一帮地头蛇。他们同门七人此番前去武荣,实有要任在身,那里想要招惹这等势力?只恨方才不知是谁一声大喝,引祸江东。那祆教徒也是个草包,大话炎炎,出口伤人,现如今这店内店外少说也有百十名见证,自己若敢不问,同来的如谢白虎、七叶之流,那个不是陷害的行家,内斗的把式?只怕连夜便要写信回京,告他个“怯懦畏事,丧声失威”! “赛甫丁将军的威名,在下仰慕已久,但赛将军治军严明,又岂会纵容士卒当街行凶?” 眼睛微微眯着,说话声音不大,但李纳拏一字一句,却都在暗暗质疑三人身份,此时那杜吉祥倒也反应过来,忙忙的挤出人群,一叠声道:“正是,正是!小老儿乃是多年的行商,每年总要跑几次武荣,那个不识得我是谁?就现如今,也还有一间门面两个伙计,三百多两货款压在那里……那里会是什么潜逃的人?” 他边说话,边向前走—实在心里也是畏惧祆教三人,潜意识里便想离他们远些。谁想这三人也真是凶顽,眼见他将要走开,那艾斯扑地唾了一口,道:“老杂毛,那里走!”说着居然已拔出刀来! 这一下简直如同打在李纳拏脸上一般,又岂能再忍?怒道:“施骗在先,行凶于后……我今天,便代赛将军抓了你三个小贼!”语言中却仍有分寸,始终要抹掉三人身份。 他一行七人入城后,泰半已然歇息,此刻只有李纳拏、谢白虎、张老狒三人。但他三人皆是目高于顶的人,在帝京中骄横惯了,又岂会将不知那里来的三名夷教徒放在心中?李纳拏话音未落,张老狒已然踏前,尖声道:“玉顶泥丸,绛玄宝精。帝景长存,神光表异。”说着已将双手张开,左如日,右似月,续道:“六合清练,百神化密。急急如高上神霄大帝律令敕!”正是神霄派“天民十法”当中的“天民梳头法”,他虽在十余步外,但只一握手,对面尼丘三人皆觉头昏眼花,站定不能,齐齐向前跪倒! ……这一下,连李纳拏在内,神霄派三人都是大惊。 要知他们三人正如方才张元空一般,总觉对方敢这般嚣张,必有所恃,对方无论如何举重若轻的破解掉这手法术,甚至那怕是强势还击将张老狒轰退,三人都不会意外---包括张老狒,他适才出手时,也留了至少五分力应变---却谁想,只这般一抬手,对方便已跪了?! 一时间,李纳拏全不觉欣喜,反而将警惕提起十分,细察左右,只怕这其实是个陷阱,下一刻便会有大批敌人杀出。直到听见一个极为浑厚的声音道:“且慢。”时,才觉放心下来,想到“总算来啦!” 说话这人形容高大,身上黑色道袍质地颇佳,只是配上他那碧目紫髯,白肤高鼻,怎看都显别扭。 “蜜多教师。” 尼丘等三人果然识得此人,纷纷开口招呼,此时张老狒法术未收,三人但能转颈,无力起身,看着他们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有人便已笑出声来。 那黑衣道士皱起眉头,看那人一眼,微一摇头,立掌胸前,喃喃道:“此火,永不熄灭。”说着便见一条火线自指尖飚出,那人笑声未停,已被火线贯入口中,顿时转作惨叫! 这一下,立是哗然大乱,李纳拏眉头一轩,剑已出鞘,道:“护着那商人!”谢白虎则闪身过去,将杜吉祥扯回自己这边,张老狒也收了法术,凝神以待。 那道人看着他三个动作,也不阻止,只是慢慢走到尼丘等三人身边,注目一时,忽道:“……为使阿胡拉.玛兹达满意,我今行此净礼。” “为使阿胡拉.玛兹达满意,我今行此净礼。” 自黑衣道人出现后,尼丘、艾斯等三人皆都现出狂热表情,此刻更是恭恭敬敬低下头来,低声重复他的说话。 “为了净化吾身,为了净化吾灵。” 抬起手来,在空中虚虚的点戳着,随着他的动作,黄褐色的液体自指间出现,空气中也开始散开酸馊的牛尿气味。 液体滴落三人身上,却如同浓酸或火焰一样,顿时蚀破衣服,发出着滋滋的声音,在皮肉上烧蚀出白色烟雾。但三人没有任何痛苦之色,反而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狂喜。 “赞美吾主,愿汝等在阿塔斯.贝喃中永生。” “赞美吾主,吾等必将在阿塔斯.贝喃中永生。” 同声重复中,滴落在三人身上的液体逐渐转变为白至几乎透明的火焰,并迅速蔓延到全身。 “……邪魔外道!” 终于感到危机,李纳拏手按剑柄,退后一步,厉声喝道:“还不住手!”呼喝声中,谢白虎等人骤然发难,剑光闪烁,一涌而上! 而几乎与他们同时,黑衣道人狂笑着将手一挥,已完全被火焰吞没的尼丘等三人同时暴起,却是无视了谢、张两个,直取李纳拏,转眼之间,已将李纳拏推倒在地,牢牢压制! ~~~~~~~~~~~~~~~~~~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倒不是说围观者们都有着“老吾老”的感人情怀,对正被推倒着的李纳拏的痛苦感同身受,实在是……眼前的事情,太吓人了。 刚刚明明还是三个“人”,但现在,正压制住李纳拏的,却是三头身长超过九尺的怪物:头生弯角,背有蝠翼,眼、口、耳、鼻处皆在喷溅火焰,黝黑的皮肤上缠绕着生了锈的铁链,无论怎么看……也非人间之物! 惊呼声中,张元空却不为所动,定定看着场中。 “李纳拏……真不愧是灵霄派排名第一的真传弟子!” ~~~~~~~~~~~~~~~~~~ 用闪电般的突击推倒了李纳拏后,三头怪物展示出了很明确的分工,尼丘把目标牢牢按住,艾斯在全力的撕咬捶打,凛东则迅速转身,阻挡张老狒与谢白虎的支援。可两人的反应却很奇怪,居然是同时后退,显然只是想保护住身后的杜吉祥。 “天有九星,地有九宫。我有九窍,万神相从。” 清亮的诵咒声响起,终于有人能够看清,虽然两头怪物拳脚交加,好象每一下都要把地面捶出一个大坑,但其实……他们的攻击,似乎都落在了一层薄薄的光罩上? “三尸伏灭,五藏流通。三田四支,动息守中。” 诵咒声愈来愈响,那光罩也渐渐明显,渐渐张大,两头怪物空自使尽力气,却就是捶不开打不破,反而被逼到要努力稳定身形。 “八卦龙虎,來侍我身。妖精鬼魅,万邪不干。” 天民临外咒,神霄派天民十法中最强的守御法术,已被李纳拏练到精熟,尽管变起突然,他仍能在仓卒间捏诀发咒,护住周身要害,而此刻,当咒力已凝时,他更要发起反击,为方才那片刻的挫折雪耻! “真官肃静,邪梦不侵……急急如高上神霄消魔王律令敕!” 怒吼声中,如雷电交,如狂风作,尽管围观人群已退至数十步外,仍觉面如刀割,而尼丘等三人首当其冲,顿时向后飞起,尚在半空中时,身体便已四分五裂! 翻身立起,李纳拏盯着那黑衣道人,狞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那年林柳相争,湖上一战,柳毅请来的那人……便是你!” “太阳道士,久违哩!” 那黑衣道士端立不动—就好象没看到尼丘三人已经死作遍地尸骸一样---笑道:“本就是我。” “太阳道士是我,密多教师还是我……吾乃穆护何禄,蒙苏鲁支大宗看重,现为祆教传法使。” “李仙长,这三人有眼无珠,开罪贵派,这般结束也是自取……今日事便如此结过,可好?” 眼见穆护何禄转身将去,李纳拏倒是怔住,不禁道:“你们这是……” 穆护何禄并不回头,笑道:“他三个虽然凶蛮,其实是来救人。那商人亵渎圣火,已是必死。若由他们及时攘治,再回我祆教总坛排除,或可避此神罚,但现在……” 抬头看向天空,穆护何禄道:“夜深哩!‘英雄之时’已逝,祈祷之主的时间已然到来……神罚,已然无法规避了。” 说话间,穆护何禄渐渐远去,而杜吉祥先是显得懵懵懂懂,继而现出喜色,正想开口说什么时,却忽地惨呼一声,七窍之中,俱有白色的火焰迸射出来,转眼间,整个人便烧作尸骨无存! 第四节 叛徒马道空 四连更啊……这速度连我自己都在怕啊…… ------------------------ 帝大中十七年,四月初五,袁州,武明 离开鸿门两天后,一行四人终于到达了武明。住下来后,卡门被派去集市,为下一阶段的行程进行物资和情报上的准备。三兄弟则是坐在一起,讨论下面的安排。 前天晚上,卡门突然出手,慑服祆教诸人,是三兄弟最大的意外,事后,张元和直接建议与之解约,以防变化。还是在张元空的坚持下,这份当时才刚刚签署不到三个时辰的合约,才没有作废。 “首先,我当时并没有出手……绝对没有,所以她不会察觉到我们另外的身份。” 另外,那三人刚出现时卡门的用语张元空记得的很清楚,怎么想,“疯的”也不象是一个高阶教徒应该的赞语。 当然,仅仅是这样的话,还不足以让三人放下警惕,所以,在之后的路上,由张元津负责,假痴作呆的对卡门进行了另一次试探:如果卡门不能让三人信任的话,那……便不是解除合约,而是地峡当中会不会多上一具无头路倒的问题了。 但卡门显然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答时,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开朗与快活。 “你开啥玩笑?大姐姐怎么可能是祆教的,那些家伙每次大祈祷的时候都要用牛尿擦身,恶心死了!” “……呕。” 作出恶心的表情—确实不是作伪而是发乎真心—张元津整理一下心情,又换了一个角度,开始探问卡门为什么能够吓住那几句祆徒。 “哼哼,这个啊,说来话就长了!” 脸上现出悲伤的神色,卡门介绍说,自己本来是个独生女,和父亲一齐生活在幸福的大平原上。 “当时啊,我们那里势力最大的是景教,大家每隔几天就要拜一次,拜的时候要吃天主赐福过的圣鸡蛋,然后打破圣鸡蛋的时候,要从小头打起。” 但是有一天,有个人站出来说,不对,你们以前拜天主的方法都错了!圣鸡蛋应该从大头先打! “就这样,新景教建立了。” ……随后,就是战争。 相信新旧景教的人,相互攻击,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仅限于互相的咒骂,但有时候,也会变成血洗长街的长刀之夜。 “那时候啊……我家的生活可真是惬意呢。” 在宗教战争开始后,卡门的父亲,就发现了一种改善家庭生活的途径,每天吃完早饭后,他就背上家里仅有的一张弓出门,躺在大道边的树下,看到有单身行人走过来的时候,他就会跳出来,要求对方说清自己的信仰。 “如果对方是先打小头的,爸爸就会用雄辩让他认识到新景教的正确性,使他憣然悔悟,并自愿献出身上所有的钱来赎罪。” 而如果对方竟然是个新景徒的话,卡门的父亲就会觉得自己瞬间受到了神启,天主的荣光会充塞他的心胸,他会无比深切得感受到维护天主与圣鸡蛋的重要性,愤怒斥责那个新教徒,强迫他忏悔和购买赎罪券。 “然后,有一天啊……爸爸他到一家小酒馆里去喝酒,很不幸,他同时遇上了一位新教徒和一位旧教徒,还都听过他的布道。” 最后的结果,是新旧教徒们罕见的达成了一致,把卡门的父亲吊死在了酒馆外的第一颗树上,而年轻的卡门也从此流离失所,最后来到一个港口,坐上了她看到的第一条船,来到了大夏。 至于她为什么会精通祆教的祷文,那是因为她的父亲卡小田是一位目光长远胸怀大志的绅士,他并不准备就这样把自己的拯救之途一辈子局限在景教内部,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去,帮助景教以外的更多宗教,比如摩尼教、祆教等等教众来纠正他们的信仰。 “哦,这真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不过……” 狐疑的提出意见,张元津觉得,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卡门似乎说过,自己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而且是因为得罪了一位姓内的阉人才背井离乡的? “啊,什么,大姐姐这样说过吗……开玩笑,那一定是开玩笑的啦!” 大笑拍着张元津的肩膀,卡门表示说,会开玩笑的男人,都是很讨人喜欢的、 “不过大姐姐可不是那么容易动心的哦?小弟你还要多加努力啊!” ……总之,在一番乱七八糟的交流后,三张兄弟虽然勉强,但也还算是给予了卡门以信任,继续了他们间的雇佣合约。 在卡门出门后不久,三兄弟也各自出门,早在离开龙虎山之前,他们就仔细的研究过这次行程,虽然并不准备在武明呆太久,但也有几件事情必须完成。 首先,他们去看望了一位已经致仕的官员。 这个人叫袁天雁,曾经在袁州下面的多个州郡为官,不仅熟悉地理人情,还是朝中少有的夷教专家,对三夷教皆有颇深了解,更曾经率先举发白云菜的反迹,因此得以增二品致仕,也算是少见的恩典。 但见面之后,三兄弟却颇感失望,这个人的了解甚至还不足以取代三兄弟一路上所看到的资料,而很多所谓亲历的“细节”,与卡门这两天随口讲起的一些小故事相比,根本就是没有任何情报价值的猎奇。 “想要了解一些夷教的东西啊,那问老夫就算来对了。” 得意的轻敲桌面,袁天雁介绍说,三夷教其实不外乎化生于圣人之道,终归还是忠孝二途。“比如说景教吧,你们大概也去景寺看过,是不是供奉了一个死在木架子上的中年人?” 告诉三张兄弟,自己曾经就此专门考评过,这其实是景教“老吾老”的道理。 “那个中年人啊,其实就相当于我大夏的祖宗牌位。遥想当年,先人开辟不易,于是他们四时焚香,以祈平安。” “哦……原来如此啊!” (这就是现在朝廷信重的夷教专家?) 对视当中,都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怀疑,于是,本来留下甚长用时计划的谈话草草结束,客气的表达了“老前辈老大人”的尊重后,三人带着一肚子的鄙视,离开袁府,路上计议,觉得偌大袁府内,虽然倒也富贵气象,但除得袁天雁身侧那名武者外,再没第二人堪言。 “那家伙,便是那个叛徒马道空吧?” 适才谈话时,袁天雁只介绍说“这位是马协领。”这是地方上的军制,千五百人一校,五百人一旅,百人一协,协领如有实职,手下也有百来条汉子,巷间社里,那也足为一霸。但这人却低调的紧,绝不说话,只是含笑在一旁陪坐,偶有些茶水之事时,还趋前顾后,熟络的很,全不显出别扭,袁天雁也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好象浑不觉得这样驱使一名武官有何不对。 “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不奇怪啊。你看他是个协领,但走出去,连下面的队正,也未必放他眼里的。” 马道空这个名字,在官府的层面上,知道的人颇不为少。毕竟,近年来颠乱袁州的“太平三乱”中吕大、吕光富之乱,就是终结在他手中。 所谓“太平三乱”,说来其实略不符实:第一乱的张治仔、陈七十之乱,根本就是白云菜被官逼民反,当陈七十代表太平道起事呼应时,白云菜上层甚至还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在他们,始终还是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心情表达至帝京,得到一个被招安的机会。一直到初乱平息,千万头颅落地,教首无空被锁拿上京,千刀万剐之后,残余教众才真正放下幻想,与太平道全面融合,继而,在吕氏兄弟的带领下,在仙游、同安诸地起事,声势最大时,曾两围武荣,震动东南。尤其是他们所打出的口号,对下层民众有极大吸引力,甚至连守城军队中,也有人为之动摇。 也就是在这时候,亦思巴奚军正式走上了舞台。 本来只是由部分夷商通过商会的形式出资维持的一支极小规模的队伍,力量也被严格限制在治安层次,但面对道军围城,武荣守官不得已接受建议,允许这支部队扩大编制,更换甲兵,更给予其“乡营”的半官方身份。 随后,全由色目人组成的这支雇佣军,展现出了凶狠的破坏力,他们不畏死生,没有顾忌,在用完全是拼人命的消耗战打崩了农民军的士气与组织之后,这些或者碧目金发,或者褐瞳黑发的异乡人,如同嗅着鲜血的鲨群一般,死死缠绕,疯狂追击。他们的屠刀所向,更不止于已然崩坏的农民军,武荣周边的袁州地方世家如汪、柳诸家,甚至是天南林家,都有人口田宅被他们摧毁,激怒之下,差点演变成地方世族私兵与诸色目佣军的战争。 但当事情闹大后,亦思巴奚军却从帝京得到了预料之外的强大支持,皇子帝逍遥一派毫无保留的给出了保护与扶持,而其它有能力与帝逍遥对抗的派系,也都默不作声。 “……说到底,夷人最多坏些子女金帛,却不可能裂土,不可能世官啊。” 讽刺的笑着,帝京的用心对三张兄弟来说,并没有任何难理解的。对朝廷来说,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阴奉阳违的本土世家们与杀官造反、口呼太平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们相比,也许不是更可恶,但至少也是差不多可恶的程度。而完全外来,没有根基,也基本上不可能扎下根基的色目人们,反倒成了一把好刀。 在愤怒之后,诸大世家们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偃旗息鼓,而以浦家为首的诸大夷商倒也知守本分,刻意修复关系的同时,亦尽量减少各家直系子弟在军中的任职。随后,亦思巴奚军便被默认为武荣地区的又一支朝廷军队,得到了正式的编制、军饷与防区。 当世家私兵与色目佣军在朝廷的操弄下逐渐磨合出新的平衡时,吕家兄弟仍然在逃,充分利用了追杀者与地方堡坞间的矛盾,这群残余多次逃出生天,甚至还反手打了几个漂亮的小反击,击杀了亦思巴奚军中的猛将麻哈谋。这也激怒了武荣方面,多个势力都在官府的赏额以外再追加悬赏,要尽快见到吕家兄弟的人头。 ……不久,人头就被带来了。 “小的已然悔悟,不敢求官爵金银,只求存此贱命。” 原白云菜军大将马空,在无空、张治仔兵败后投入吕家兄弟的阵营,随之转战四方,功劳累累,但当前路越来越山穷水尽时,他的信仰终于崩溃,向自己曾经的战友与领袖挥出了刀。 当他跪在地上时,盘桓颈后的目光,十道倒有九道不怀好意。但最后,为了彰显朝廷的宽容与公正,也为了当时尚未平息的追剿与战斗,他还是得到了赦免,虽然赏银大打折扣,却被任命为下级武官,从此成为大夏秩序阵营的一份子。之后,自知已无退路的他,花尽积蓄,投入到袁天雁的门下以求庇佑,更改换名字为“马道空”,意指什么白云道太平道,终究是一场空。倒是成了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袁天雁致仕之后,他也想尽办法,转隶武明为官—-且不论他是否小心过头,至少这两年来,始终平安。 “但似乎是好身手啊……可惜了。” 当年在乱军中时,马道空已有六级力量在身,这般两年下来,他既要防着朝廷同僚翻脸清算,又要防着旧日同志复仇,日夜警惕,时时苦练,居然又有增益。适才送三人出门时,张元津一时手痒,暗中试了一记:虽然仍停在第六级中流上下,但隐隐已有突破之意。此刻说来,三人倒也有几分佩服。 “下面,我们去……咦?” 张元和目光一闪时,张元空张元津也都已看清,各觉纳罕:此时他们已出袁府数十步远,正计议时,却见一辆装点奢华的马车来到袁府门口,上头下来两人,皆衣服华贵,神色傲慢,当前一个倒也罢了,后面一人,却不正是卡门? “又在出什么古怪?” 面色难看,嘟哝一声,张元空似乎想走过去询问,却被张元和轻轻拉住,道:“正事为重,我们且先去下个地方。”又向张元津道:“我潜进去,你陪大师兄先把事情办了。”张元津笑着答应了,见张元和抄起手,如闲汉般散散漫漫踱回头去,走不得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三人当中,张元和所学道法最为驳杂,更难得在思路活络,往往能作出前所未有的组合运用,便对手修为胜他一筹,也未必能窥其终究,更何况那袁府中并没什么术数高人,这番前去,原不当有什么意外,但张元空却终是神色不愉,时时牵挂,张元津起初还试着和他讲话,到后来,干脆不再开口。 两人走得一时,已到了武明当地道观“真武观”,按原本的计划,三兄弟会在此获取一批物资支持,而更宝贵的,则是这些已经在此扎根多年的道士们能够提供的见闻与知识。 看看将要进门,两人脸色,却是同时一变。 ……是血腥味! 虽然细微至若有若无,但嗅在两人鼻中,却足以确认……张元空甚至可以确定,那是流出来最多半个时辰的人血! 张元空以极快手法为自己身上加持了几种罡术---都是那种法力波动极小的,在他手中使来,动静更近乎于无---深深呼吸一口,猛然加速,撞开大门,强行突入! ~~~~~~~~~~~~~~~~~~ “这些人……太过跋扈了!” 脸色铁青,张元空张元津手脚不停,在帮真武观主雪饮道长包扎止血,一边也在发出命令,指挥那些刚刚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的小道士们, 就是今天上午,李纳拏一行人闯入观中,神态傲慢,先是要求观内供奉食物饮水,又向雪饮询问近来武明、武荣诸地的动静,神态傲慢,如待下属。 若只是这般,雪饮倒也就忍了,但当七人中的许随风满脸堆笑的对李纳拏道:“大师兄您看,这地方倒也合适,若拆了作神霄别院,正可以与城东的本院呼应呢。”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指责,但他却怎是七人对手,只交的几下手,便被谢白虎打翻在地,那许随风更是趁机补上一剑,砍断了他的左腕。 “这笔账,我兄弟接下了。” 淡淡说完,张元空便绝口不提此事,至于雪饮表示的感谢,他也只是淡淡一笑,绝无回应。 收拾一时,雪饮总算恢复回来,三人方找间静室坐下,开始交流。 “哦……他们,果然也是去武荣的。” 早在鸿门相遇时,张元空便有所怀疑,此时从雪饮口中得到证实后,他微微点头,又道:“前番所说不死树医人的事情……” 雪饮苦笑一声道:“这个,却是有负天师所托了。” 早在三人出发之前,张颠便已飞鸽传书,要求雪饮暗中查访,最好能够控制一到两名曾经不死树治愈的患者。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武荣本地百姓,本来就不会离开,多番打听,倒是知道了其中几名行商的身份,其中一人唤作包春,本来三天前便该路过。” 当时,雪饮已经作好准备,要设法邀请那人在此地盘桓几日,谁想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一场大雾,遮天迷地,好几支趁夜赶路的车队都摔的尸骨无存,当中就有那包春。 听这般说,张元空也只能苦笑一声,再想起那路上巧遇的杜吉祥,只能徒呼奈何,心道:“这世上果然难有取巧的道理。” 又商议的一时,两人便起身告辞---留下了两剂上好伤药,却没再重复“报仇”之事。 目送两人远去,雪饮最为信重的一名弟子便凑上前来,一边接过伤药,密密保存,一边还在道:“师父,这两人适才说的倒是口响,现在事情打听完了,东西也拿完了,便再不提替你报仇的事哩!”却顿时就被雪饮在头上重重一拍,道:“胡说八道!” 遥望两人远去背影,雪饮感叹道:“这两个人是有担当的……又岂会放在嘴上!” ~~~~~~~~~~~~~~~~~~ 回到落脚客店里,张元和已回来,卡门兀自未归。 “……佩服啊。” 问起下午见闻,张元和沉默许久,才这般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女子,真心是一号人物!” ~~~~~~~~~~~~~~~~~~ 午后,张元和轻轻松松溜进袁府,旁观了卡门的全部表演。 “袁公,您欠这位沙鲁支的钱,也该还了吧?” 衣着华美、仪态高贵,卡门看上去完全就是豪门大户来历,但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顿时漏了底。 “原来……是这样?” 仔细打量了与卡门同来的另一个人,袁天雁在认出对方的同时,神态也迅速变化,本来是上身微微趋前的坐姿,现在傲慢靠回椅背上,更慢慢拿起手边茶杯,啜了一口。 “……几位,不送了。” 看到对方这样,那沙鲁支顿时紧张起来,不由得就看向卡门,一时又看向袁天雁,一时又看向门口,当真是坐立不安。 卡门却沉稳的很,笑道:“袁公怕是会错意了呢……我等今天来,实在是为了袁公啊。”说着居然站起,一边转身向外走去,一边又道:“若我等就这样走了,袁公……怕是多所不便哇!” “……哦?” 微微的眯起眼,寒意烁然,袁天雁森然道:“你在威胁老夫?”随着他的说话,马道空顿时站起—并没出手,只是背着手斜斜那么一站,室内居然瞬时便多出几番杀意! “威胁?” 象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说话一样,卡门哈哈笑起来。 “这怎么能叫是威胁呢……袁公,您真是太会说笑话了!” 笑着转回身,坐回椅上,卡门奇妙的睁大着眼睛,定定看着对方。 “我才没打算威胁您呢,我今天来,是希望和您谈一谈的。” “您看,我一开始就说出了来意,并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这怎么能叫威胁呢?那里有这样的威胁呢?” “什么叫威胁?如果我现在不是来见您,而是到武明学院去,向看门的苟老头儿看声招呼,说我要找朱先生,然后从大门走进去,直着走三十五步,再右拐走二十步,推开窗纸上有一块黄纸的那扇门,问朱先生说,昨天给袁少爷送来的饭食你是不是动过?我们少爷晚上回家后,怎么会发了急病,肚烂而死?!” “您看……这才叫威胁。” “又或者,如果我现在不是来见您,而是到金瑞祥去,给进门右手处的金三掌柜打一个招呼,请他把唐二娘请出来,然后问唐二娘说,你到底在衣服料子上放了什么?我们夫人怎么昨天穿了你裁的新衣,当夜就全身起了红疹,连子时都没挨过去!” “您看……这也叫威胁。” “又或者……” “……你闭嘴!” 脸色阴沉,袁天雁打量卡门几番,看看马道空,又将目光移回卡门身上,终于咬着牙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咦?” 惊讶的睁大眼睛,卡门道:“我什么也不要啊!” 伸出手,她指着沙鲁支,道:“我一进来就说了我的来意嘛。” “……袁公,您欠这位沙鲁支的钱,也该还了吧?” ~~~~~~~~~~~~~~~~~~ “……啧。” 听完张元和的叙述,室内一时陷入沉默,良久,张元空方将这沉默打破。 “还真,还真……” 犹豫再三,似总是选不出满意的措词,到最后,还是张元津为他接了下去。 “这女人,还真是一号人物!” ~~~~~~~~~~~~~~~~~~ 再过了约小半个时辰,卡门也终于回来,并带回了三张兄弟交付给她的所有任务。看着露出迷人微笑挥手打招呼的卡门,张元空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微笑回复。 经过讨论,三兄弟决定还是继续这份雇佣合同,卡门显然是个别有故事的人,但……那又如何? “对我们的要求来说,她的能力足够,甚至还有多。而她今天的行为,也更加可以让我们确认,她不会是别人派来的暗桩。” 张元和的总结得到了三人一致认同,检查完卡门购回的物资后,三兄弟便吹熄油灯,上床休息。计划中,明天还有好几件事情是必须完成的。如果都能顺利的话,后天早上,他们就可以起程,前往武荣了。 然后,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咚咚的砸门声和刺耳的叫骂声就把三兄弟惊醒。张元空打开门时,一眼看去,几支火把,几多钢刀,以及……马道空?! “你说什么……袁天雁,死了?!” 第五节 天海汪守节 五连更汹涌而至…… ------------------- 帝大中十七年,四月初六,袁州,武明 昨天晚上,袁天雁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屋里:死状惨不堪言,赤身裸体,四肢皮肤都被用快刀割开,仔仔细细的捻出筋脉,再逐一用快刀慢慢刮断—而不是切断。在此之前,他的舌头已先被齐根割下并塞回了嘴里,以保证他不会发出声音。 “在塞回去之前,对方甚至还先给他止了血,灌了参汤,以保证他的活力……从这些伤口来看,整个切割的过程中,袁大人都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那怕只是重复这些描述,都让那见了不知多少凶杀案的忤作声音颤抖个不停,这该是带了怎么一种刻骨的仇恨,才会不顾风险,一定要留在袁天雁的卧室内,细细的完成每个步骤? “袁大人派我出去查……查几个人。要我无论多晚,回来后也要立刻报告,若不然的话,也许要到今天早上才会发现。” 卡门前脚离开,袁天雁后脚便将马道空派出--倒不是为了把钱追回来---对他来说,那点钱当真不算什么,但有个人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将自己调查的如此之细,却令他毛骨悚然。 花了一点时间,马道空才从沙鲁支的嘴里问出了卡门的来历,他其实倒是不介意动武,但那沙鲁支着实是个软骨头,只吃他略略一逼,便将底细卖了个净光,包括卡门这次出手是他一个半月以前下的单子,一共抽了欠款的三成半等等,一无隐瞒。 本来这样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但马道空行事颇为细致,终是想盘清卡门的海底,便又沿着线头追查上去,到底是从几个卡门的同行身上,查到了卡门现在正接了三只肥羊,准备带他们往武荣去。 直待再查出这“三头肥羊”落脚地方时,马道空才安下心来,回去复命,此刻已是夜深,但他追随袁天雁年余,深知他今夜若不得消息,断断没法睡好,便入内通禀,却谁想……内室却早翻作了修罗屠场! 惊惧报官的同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卡门!一方面告知了官府沙鲁支的所在,一方面亲自带人前来,至于发现到这“三头肥羊”原来就是日间拜访过袁天雁的“三位大人物”时,种种惊惶意外,那也不必细表。 当知道了三人身份之后,武明城中的捕快便彻底打消了先前的怀疑,至于凶手是谁,他们也有线索。 “肯定是太平道的余党啦,或者是白云菜的逆贼。” 当这样说着的时候,有一位捕头还不怀好意的看向了马道空:明明身怀第六级力量,那怕空手也能把这群人一块块撕开,他此时却瑟缩的蜷起了身子,甚至连怒视回去的勇气也没有。 张元空一听便明白,这些捕快多半是已有两手准备,若能在现场发现些什么线索,若发现不了,便要抓几条平日里养着的鱼来应卯……此中自然也少了冤情枉屈,但,这与他三人又有何干系? 正要客气几句,将这事情揭过时,张元津却皱着眉头问道:“太平道……公然残杀朝廷命官,他们在武明竟然猖狂如此?” 一听到这句话,张元空张元和心中同时大叫不好:盖三兄弟秉性各异,张元空一心向道,少年老成,张元和心思精细,谋定后动,都是沉稳性子的人。只有张元津,一方面跳脱不羁,一方面又择善固执。平日里,最爱听张颠少年时行走江湖故事的就是他,且常常发表意见道:“师父还是心软,若当时我在。岂会与这群贼客气!”三兄弟出山历练时,也向以他最为多事,砸淫祀,毁外观,张元空张元和加起来,也没张元津一人作的多。尤其太平道,在张元津看来,这些人污坏道法,惑乱道名,可恶之处别说什么五通神一贯道,便比秃秃毒毒的光头们,都还要更胜几分! 张元和深知这兄弟性子,当下便想开口,却已不及,那带队捕快也是油得捻不住手的老琉璃猴子,一指按下,周身消息都动,那里听不出当中有机可乘?只几句奉承,张元津当即看向张元空,道:“大师兄,你看……”眼中期盼渴望之意,一览无余。 心下苦笑一声,张元空道:“元和,我将余下事料理了。你与元津同去。” 见张元和答应了,又阴着脸道:“我们没多少时间……无论查得出查不出头绪,明天这时都得走了。”这话自然是说给那捕头听的。 ~~~~~~~~~~~~~~~~~~ 三人两分,张元空自个儿走了一会—没人在身边,反觉利落十分,原本计划要到午后才能作完的事情,居然日头当中时便已完结,回到客栈左近,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聊起来。 三人当中,张元空本就最为清苦,他生来便清心寡欲,除了研读道书,修习道法外,再没甚么嗜好,最能算上“不务正业”的习惯,也便是听张颠讲古,说些自己行走江湖时的趣事。此时他无事可作,便随便找了一家说书馆子进去,心道:“且听回书再回去好了。”又想道:“元津疾恶如仇,原是好的……但性子急燥,不知变通,又刚愎自用,日后总还是要劝劝他才好。”却听场中一片哗然,抬头看时,那刚刚开篇的说书先生居然将醒堂木一卷,径自走了。 “喂,说书的,这就走了?下面的呢?” “下面的,下面没有了罢!” 听众哄闹声中,有的讥笑,有的叫骂,倒似并不意外,张元空看着委实纳罕,不由得唤了一个伙计来问,方知这家书行,说来其实可怜。 “一开始,这店请的是朱乌鸦朱先生,讲部修仙、剑侠的书,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那讲的叫一个好!” 重重一拍大腿,伙计似乎又沉浸进当年的辉煌当中,怔怔一会,才叹气道:“只可惜……下面没有了!” 原来朱乌鸦一部书讲到最精彩,竟突然弃书而去,从此音信全无,不知死活,也不管场下多少死忠听众在破口大骂,又或苦苦哀求。 “到后来,老板好容易又找来一位袁元袁先生,依旧是讲修仙,那叫一个好!” 重重一拍大腿,伙计长叹道:“只可惜……也是个没卵子的!” 和朱乌鸦一样,在讲到最高潮时,袁元也神奇的失踪了,留下一群被连续玩弄了两次的听众,几乎就暴起烧了书行。 没奈何下,老板百般搜刮,终于又请到一位新出道的先生,姓尤名灵机,字水雷,号水雷先生,他这次吸取了前番的教训,请的乃是位专讲开国演义的书,却谁想,这位先生上来尚好,后却廖廖,待得将听众拿住后,便百计推托,总得老板三五番苦请才会上台一次,若稍不如意,便立刻翻脸走人。正如方才,他明明说今日书稿已经备齐,但一听老板说近日手头甚紧,便立刻翻转面皮道:“既如此,那我明日再说便是!” “这些人……难道不知道作事当有始有终吗!” “是啊是啊。” 大概许久没有见到这样义愤的顾客了,伙计大生知己之感,连连点头,末了却道:“客官您是新来的罢?我们这地方一向如此哇,十个先生,倒有六七个是下面没有了的。” 张元空说笑一时,心情倒是松快许多,却忽听身后脚步声疾,转回头时,竟是那马道空,满脸大汗的奔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张元空身前。 “……求道爷慈悲,救小的一条性命!” 顿时就沉下了脸――却是看向马道空的身后,张元空道:“这是怎么回事!?” ~~~~~~~~~~~~~~~~~~ “我觉得,这个人可以一用。” 把马道空带来的,是张元和,他作事干练,转眼已将情况解释清楚,无非是上午随同查访时,马道空越看越是心惊,终于不敢再逗留下去,寻个借口两人独处,当即跪下示忠,想求条生路。 “不是小的夸口,袁老爷府中的布防,是在下一手安排的。能这样悄没声息杀了袁老爷去的,便绝不是这些货色能抓得住的!” 袁天雁虽然奸恶,但终是朝廷命官,被人如此虐杀,断没可能葫芦提揭过。马道空本有前科,现下又失了靠山,着实是口上好的黑锅人选。连他自己也觉得,再没有第二个如此合适的了。 “……故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便问你,我为何要救你?” 听到张元和问出这句话,马道空方觉心头一松,沉吟一下,重重磕了个头,道:“小的曾在白云菜为魁首,武荣一带大小教派,无不熟知……”说着又磕了个头,道:“袁大人的所知,全得之于耳,不足为信,本人的所知,皆是亲眼所得,无论三位道爷此去武荣要作什么事,小的自信都还能派些用场。” “……以后呢,你想怎样?” 马道空倒也已有打算:袁天雁既死,他这个协领便断断作不下去,只能先设法脱得眼前灾厄再说。“小人这几年倒也有些积蓄,愿都献于道爷,如蒙不弃,愿结发作个火工,如没这福份,三位爷武荣事了之后,在下便找个蕃人船队,随他们出海去就是了。” ~~~~~~~~~~~~~~~~~~ 考虑之后,张元和觉得,收留马道空还是有价值的,但,最终结果如何,他还是要请张元和定夺。 “没必要信任他的忠诚……正如没必要信任卡门一样。” “没错。” 思考之后,张元空也同意了张元和的判断。对马道空的能力,他同样有不低评价,能够及时看清形势并成功转身并不容易,一个人如果能够连续两次下这样的决心,那他便值得一个机会。至于官府方面,当张元和亮出自己身份,表示说可以为马道空作保时,那捕头除了大骂马道空不知廉耻,主人刚死便改换门庭外,也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唔,今天元津还交了一个朋友呢,晚上会来拜访。” 这个人是是袁州本地世家“天海汪家”的二少爷。据说是袁天雁的晚辈,而且是很熟的那种,当听说袁天雁出事后,他主动要求提供帮助。至于性格,张元和形容“身手很好,至少比那个马道空好……没吃过亏的少年人。”换言之,在他眼里,这是一个直心眼子,并且很可能还是有惹祸特长的那种直心眼子。 ……但是,当晚上第一眼看到这个叫“汪守节”的年轻人时,张元空还是不由得理解了张元津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这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自信、锐利,同时又阳光、活泼,让人很容易就生出好感。 席上,四人言谈甚欢,但,没人想到的是,当汪守节偶尔看到马道空的时候,竟突然沉下了脸,拍着桌子站起来。 “你这条狗……原来逃到了这里!” 张元和开口化解,表示说这中间可能有什么意外,马道空应该不是凶犯,但汪守节却不屑的表示说,他当然知道马道空不可能是凶手。 “这条狗……他那有这种骨气,这种胆量!” 好容易才弄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原来,从马道空拜入袁天雁门下开始,汪守节就坚决反对,因为……他看不起马道空。 “大丈夫当直道而行,第一莫作,第二莫休,死则死耳,死为烈士……也强过生为叛徒!” 当搞清楚这原来是人生观层面的冲突时,三人都觉荒诞,却也有些佩服,特别是张元空张元和两人,在他们眼中,汪守节的想法或者有些可笑,但至少值得尊重,只有张元津提出了不同意见。 “但是啊,汪兄。” 提出说,马道光不应该被认为是“叛徒”,他是“悔悟”。 “他杀的是太平道的人,他是从白云菜里面叛变出来的,这是好事情啊。” “叛徒就是叛徒,无论用着怎么高尚的理由。” 轻蔑的看着马道光,汪守节想一想,又补充说而且其实太平道……也未必就是这么该死。 “三兄你大概了解少一些,我家是作生意的,我从小就天南地北的走,也出过海,也进过山,我……见过很多人。” 开始还有些遮掩,但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在张元和的引诱下,他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全部看法。 “太平道……就和白云菜刚被定成魔教时一样,里面的确有很多奸人,但多数,大多数都是可怜人。” 生于大富之家,却有着同情穷人的善良心地,汪守节并不认为太平道之类的是多么罪该万死。 “说到底,是朝廷……不,是地方官府抚民无方,若都有一条大路走,又有几个肯去追随妖道杀头造反?” 一时激动,差点就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来,汪守节硬生生改口,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张元和看在眼里,却觉放心:终相信了眼前这人不是诈作义愤想套什么话走。 大概也觉得继续讨论“为什么会有人想造反”的话题太过危险,汪守节很快又把话头带回了“死节”与“求生”的选择上。 “圣人早已说过,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圣人会说错吗?” 激动到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汪守节表示说,自己并不是在说大话,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遇上这样的考验,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当一个可耻的叛徒。 “年轻时光荣的死去,好过老来后耻辱的回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第六节 黑冠摩尼 第六更如期而至了啊……不过,说实话,真有人相信过会有第六更吗? @lstbbls袁元就是元元啦,妄心的作者,这本书很有想法的说,非常值得一看,而且也比较肥了。 ~~~~~~~~~~~~~~~~~~~~~~ 帝大中十七年,四月初七,袁州,云霄山脉。 “从这里到武荣,正常大概要二十天,但如果没有卡大姐拖累的话,凭三位道爷的身手,缩短一半不成问题。” 曾经在袁州地方为大豪,曾经在袁州地方为武官,曾经在袁州地方引兵征战,曾经在袁州地方东躲西藏,马道空加入队伍当中最明显的影响,就是卡门的价值顿时发生了极大缩水。马道空也毫不犹豫的在运用这点长处,用他私下向张元和表忠心的话说就是:“小人生死,全系三位道爷,若无三位庇佑,我纵然到了武荣,也随时能被抓回去顶缸。至于那女人……夷人德薄,未受圣人教谕,岂知以忠事主的道理?” 如果是张元津的话,多半会回上一句:“没错,吕大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啊!”但张元和就不同,虽然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却能够微笑的表示赞赏,并对马道空的忠诚加以勉励。不过,私下,他倒也对张元空说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已经胆气尽丧了……倒是可用。” 至于对卡门,本来并不喜欢她的张元和反倒转变了态度,并建议张元空对她展现更多的信任。“这难道不是最好吗?我们没必要去费心考察这两个人的忠诚或背叛了,他们……会相互监督,用极大的热忱,与责任心。” 太阳已将落山,回头再见不到武明城墙,脚下地面仍在一路走高,两侧峰群也渐显稠密,这正是马道空建议的那条“凭三位道爷的身手”才能走的道路。 袁州之地,尤其是袁南之地,自古以来便有“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说法,所谓城市,不过是先民们依托水路,在山脉相交的平缓处建立起的一个个聚居点而已,也因此出现了“山田”、“梯田”等等因地制宜的创举,对袁州之民而言,如北方桑、芹诸州那样沃野千里,万亩麦浪的景象,永远只能停留在美好的想象当中。从武明到武荣,直线不过三百余里,但要绕开横亘期间的诸多山脉,便得把旅途延长到三倍之数,那怕是中途能够使用马车和船只,也必然会消耗大量时间。 最终,张元空决定由山中小道穿行,至于马道空担心的那个因素…… “笑话,大姐姐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想当年,我和那些山地蛮子在海之山脉里面躲来躲去躲黑森林佣兵……那个雪山,可比你们夏国这些山带劲多了!” “那只是因为你没去过青州罢了!” 之后,事实证明卡门并不是全然的吹嘘,崎岖山路上的步行显然没有对她造成困扰,情绪高昂的她甚至时不时还会用异国语言唱几支小调。那怕是已在山中步行了整个下午,也没有显出疲态。 “再走一会,就该打尖了。” 据马道空的介绍,前方大约还有五六里路的样子,会有一处山民的聚居点,可以在那里休息。 “他们也是经常和山外人打交道的,这山里虽然不怎么出皮子,但有好草药,也有好茶树,虽然道路难走,但也常会有跑单帮的进来。” ……然后,四个人就拦在了前面。 站在最前面的人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岁样子,脸上的皱纹深刻若山间沟壑,雪白的头发自脸颊两侧披下,还带着微微的卷曲。他两眼如睁似闭,拦住去路,却不开口。 “马香主,久违了。” 开口的人,站在那老人身侧,大约四十来岁样子,一身短打收拾,身材高大,锐目短须,肌肉虬结,盯着马道空只是冷笑。 看清来人样子,马道空脸色顿作惨白,不自禁的身子一战,已将力量提起,道:“……石三使爷?”却旋就省起,正转身向张元空道:“道爷,这位是摩尼教的石天石离际使……”却见张元空已先道:“刘黑冠……刘教主?”一句话说出,张元和张元津已是齐齐变色! ~~~~~~~~~~~~~~~~~~ 景、祆、摩尼,并称“三夷之教”,皆属西来,并出夷方,虽经多年努力,却都没法在大夏“红花绿叶白莲藕”的稳固结构中找到在故土时的感觉,被排斥,被嘲笑,被歧视……这种共同的命运,使得在故土时相杀相残的三教,居然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域找到了和平共处的办法。 在多数夏人眼中,这三教并没什么甚至分别,穆护,景主,胡天神,查拉斯图特拉……这些古怪的名词,根本就是同一个宗教嘛!只有少数有心或认真的人,才能够分出这三教在神祇、教义、经典等方面的区别,而如果还能够知道他们各自在传教、发展上的不同思路,那简直便可以称得上夷教专家了。 曾有人评点三教分别,说他们“景以巧、祆以闭,摩尼以化。”意思是说,景教最为灵活,百计改造自身,托佛依道,谨事权贵,只消能说人昄依,则百事可为。祆教则最为自闭,根本不主动对夏人传教,更不要说和景士们一样奔走宫禁出入贵室,几乎演变成了少数夷人内部的小圈子,也就是近年来出了个常雁辅,才开始在夏人中有所发展。摩尼教则与两者又都不同,极力传教,却根本不走上层路线,一头扎进民间,虽然没能挑战三位一体儒道佛的坚固地位,却在底层挤占了大量如一贯道、白莲教、五通神等民间教门的位置,甚至与太平道也进行过激烈的信徒争夺,而偏开放的教义与多神化的谱系,更帮助他们的信仰与理论迅速外释,比如此前二十年间掀动东南的白云菜,那便是正儿八经从摩尼教中分化而出。 这样子的思路,使摩尼教的传播与信众一度远远强过了景教与祆教,但也正是这样子的思路,使得他们几乎就陷入灭绝的危机。 当白云菜之乱掀起,当太平道高调介入,当一切动荡终究还是被镇压下来,清算便随即来到,帝京、世家,乃至佛道,都觉得这东西散发的气息危险而又熟悉,甚至有人定调说:“此或异域之黄巾哉?” 在当时,冲在最前面的就是神霄诸道,而当压力最大时,甚至连景教与祆教也不顾“我们都非孤岛!”的警告,而认真考虑是否要放弃这本来就没什么历史渊源可言的盟友时,黑冠摩尼,终于从摩尼教总坛的大光明船中走出。 ……一直以来,摩尼教的战力都是三夷教中最强的,有两际、三使、五明子,白冠摩尼拂多诞是全教之长,精神领袖,他精通教义,口才出众,充满热情,有着难以形容的感染力,曾有过只用一次布道就发展了七百名新教徒的经历。往下则是拒际使赵迎,侵际使阎沙与离际使石天,皆有七级力量在身的他们,各掌一方形势,黑冠摩尼虽为尊长,但若论到直接掌握的力量,还不如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但他手中却有直属教主的五明子,即清净气子、妙风子、明力子、妙水子与妙火子,在强者战的层面上足以压制三使势力。 至于“两际”中的另一位,黑冠摩尼刘弘,则是长年静坐于摩尼教总坛,有人说他是在参悟“清净光明大力智慧”这八字神通,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与拂多诞斗法不敌,被逼自囚。也只是到了摩尼教生存危亡的那一刻,当刘弘终于破关而出,匹马上京,向林灵素“讨教”时,所有人才知道……摩尼教中,又有谁能囚得住他? ……那一战没人见到,但结果人人知道。身为“天下六强”之一的林灵素收回了他的敌意,同时,摩尼教也自行作出割裂,将大批中下级道众驱逐、清除,坐视朝廷对他们进行捉捕,放弃大批地盘,收缩回到袁州中部,重新成为了一个只在武荣周边有较大影响的地方教派。 “大夏的天空,早已被大夏的诸神所占据……当最后的缺口也被释教填补时,其它教门就不会再有机会。” 传说中,这句话是刘弘面见林灵素时的说辞,同时也是他返回武荣后,说服拂多诞自行收缩教门时的说辞,至于真伪……无人证实。 对这始终藏身天外,只曾惊鸿一瞥的人物,张颠也抱有极大的好奇,更曾告诫三名弟子,此次武荣之行,有几个人最好不要招惹。 “阿罗本、刘弘、浦寿庚、朱戈纳苏……这几个人,都是我曾经见过的,如果他们挡在了你们唯一能走的路上,那么……” 微微摇着头,张颠露出苦苦的笑容,道:“就回来罢。” ~~~~~~~~~~~~~~~~~~ “马香主,当年大家各求生路,各讨性命,你破门背教,杀我教众,那是为朝廷效力,阵前厮杀,我也不来怪你。但你当年连环三刀,废了我徒弟一双拳头,我这作师父的,今天倒想替他讨教一下马香主的刀法。” 朗声说话的是石天,张元空却只看着刘弘,并不答话--面对这不知深浅,却能确信绝对有第八级力量在身的上辈强者,三张兄弟虽然胆色过人,却也一时心悸,马道空看在眼里,更觉心寒--却也没什么话好说,他投靠三张本就是情急之下,如今主无恩,仆无功,又怎能指望对方出头? 他与摩尼教间的纠葛倒没什么好说的,白云菜本来就出于摩尼教,两者间人脉纠缠,最是理说不清,当年他破门出教,手中除了二吕兄弟的血外,白云菜诸众的血又何尝少沾?至于后来为了示忠自救,更是冲锋在前,手下也颇杀了几个摩尼教徒,其中就有这石天的徒弟,如今自己已非官身,对方要找这晦气回来,那也正是理所应当。 一时间心灰意冷,马道空想道:“我早该死啦!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可惜……”却觉眼前一暗,竟是张元空迈步上来,挡在了自己身前。 “刘教主是道中前辈,晚辈龙虎山张元空,这两位是在下师弟,见礼了。” 说着,张元空深深一揖,张元和张元津也一并揖下,那刘弘仍是矗立不动,面无表情,却淡淡道:“岂敢,龙虎天师,乃朝廷敕立,小门之主,不若大道之徒,不敢受三位的礼。”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三人却皆觉上半身似被轻轻托住,揖不下去。 张元和张元津都一怔时,却见张元空恍若不觉,只道:“论道有先后,修为知浅深,达者在上,岂敢论大道小门?”说着双肩微微一抖,居然就这样一揖到底! “……哦?” 终于挣开眼皮,刘弘眯着眼睛,看着张元空,道:“当年令师来过武荣……”说着便又闭目不语,却将右手抬起,对着张元空虚虚一按。 “……天雄,天满!” 双手交叉挡前,身体尽量蜷起,缩小受打击面,几乎在天罡咒力刚刚流动的同时,张元空已感到有巨力迎面掀至,如象奔,似潮涌,无边无际,无可走避。只顶得一息,便觉周身骨骼咯咯作响,苦不堪言。 (这个人……比传说中更强!) 自开京赵家入主帝姓以来,天下承平已三百年,诸神在天之世早已远去,便连九级力量也已是百年未闻的传说,今之天下,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第八级顶峰力量的境界,林灵素以八级上段道法,便能够压制包括龙虎山在内的天下道门。而张颠凭区区八级初阶力量就稳居天师之位,那更是堪称异数。 三张兄弟当中,年纪最大的张元空也不过方逾弱冠,却皆已有了七级修为,实是极罕见的天才,而以龙虎山上的资源倾心浇灌而出,张颠更曾经夸口说,以自己这三名弟子的见识变化,就算遇上强出一个小境界的对手,也足有一战之力,特别是张元空,功底扎实,心性稳健,那怕是对上上一阶的强者,也总有几分自保的本钱。张元空虽然生性不喜自夸,但偶尔想起,也颇为自矜,但今日见识到刘弘手段,方知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可笑。 (这就是绝对的力量差吗?他的力量……比师父更强啊!) 气脉急旋,三十六罡力次第运起,勇、雄、猛、暴、机、巧、间、退……恍惚间,张元空觉得,对面源源不断涌来的力量,竟如遮天乌云一般,自己拼尽力量,才能勉强点亮出一二星光,却旋即便被那无边无际的乌云吞没,就似从未闪耀过一样。 (孤、伤、损、罪、巧、暗……天魁、天罡!) 天罡三十六法,乃是龙虎山上入门级的道法,以往都是给新入弟子打熬基础。论其原理,则近乎佛门“观想”之法,修习弟子闭目想往,以已身代神身,以已心感天心,摹想诸罡真容,从而激发星力,增益自身。这路咒法易学难精,稍有天份的弟子,往往七八日间便能有所小成,但增益之力,也无非是能多打得一二桶水,担得三四捆柴,且修为越深,增益越小。所以,诸弟子在修习有成之后,便会根据修炼情况另行择选其它威力更大、更加精深的道法修习。 但张元空却是异数,与这路道法竟似有宿缘一般,修习奇快,威力极大,更完全看不出瓶颈所在,他如今一身法力在龙虎山上已列前十,却仍能自咒法中取得可观增幅,连张颠也连连摇头,表示说这真是没天理可讲。 已身观想当中,随着两颗主星的点亮,星光一时大盛,刺透乌云,连作一片,转眼已现出十数颗星,如龙行虎步,结连成罡,当中更居然隐隐现出道人形像。 (……道祖!) 已非第一次观想到道祖真容,但每次都会激动莫名,张元空只觉周身法力连贯如环,源源不绝。转眼间一个大周天走毕,吐气开声。 “……祭用,天巧!” 张元空双手一环,十指弹动若蜂飞舞,只听嗤嗤有声,身前地面转眼已被割裂出数十道口子,土石飞溅,那是他终于成功,以天巧星力将刘弘的压制化解,导入地下。刘弘微微张目看他一眼,便又闭上,右手垂落身侧。此时两人相持不过不过三五息时间,张元空却觉背上大汗淋漓,已湿透了。 “本座只是偶然过此……” 虽觉周身骨窍无一处不酸疼,张元空却始终硬撑持着,直待听到刘弘这句话时,才觉心头一松,想到:“这便是啦!。” 刚才认出刘弘时,张元空心下大惊,却也大疑:以他身份,区区一个马道空,怎会值得出手?故行险架梁,总算逼出了他的真义。却不禁又想道:“听闻他自从逼退林灵素后,便又转回大光明船中坐起了死关,这次却又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出外?”想着便看看自己师弟,张元和会意笑道:“石三使,他既然投我兄弟门下,往日种种,自当担待,这番事情,在下担过可好?” 这番话说出,马道空石天都是一怔,只有张元津冷哼一声,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要知马道空的往事,其实真不算什么:正如石天自己所说,马道空大面上讲怎么也是弃暗投明,谁敢指他的不是?更不要说他现在既然投入三张门下,那那怕只为龙虎山门颜面,三张兄弟也不能看着他吃人拿去,张元空先拼尽力气挤竞住刘弘不要下场,接下来张元和便得将石天的事情接过。至于马道空的揣测,那只是不知名门大派作事风格而已。 (就算真架不住这梁子要放弃,那也只能是“突然发现”你确实就是前日命案凶手,然后由元津下手……龙虎门下,那怕是一投靠走卒,又岂能由得小小夷教欺凌?!) ……心下这样默默想着,张元和目注石天,微笑不语。心道:“这人说来和缓,其实好生怨毒!”要知以石天身手势力,杀一马道空岂是难事?之前忍耐不过是顾忌他身上官禄,如今马道空再入江湖不过两天,他便已迫不及待逼上前来,足见怨恨之深,用心之沉。忽又想道:“终是朝廷威风,他既然不想扯旗造反,自不敢公然杀害朝廷命官。” 石天打量张元和一时,又看看刘弘--仍是如死树般毫无动静,忽便点头道:“好!” 便扬起拳头道:“吾所用者,名为‘大光明拳’,乃我教秘传拳法,我只出五拳,你接完后,这事情便就此揭过!”见张元空点头,更不犹豫,一个弓步向前,右拳直直冲出,径取胸前。 张元空并不退让,右手盘旋,却没使什么道法,用得也是拳术。 龙虎山道门正宗,数千年积累下来的道法固然是渊深岳峙,但拳剑枪棒之术也非同小可,张元空自知论习法资质不如两名同门,颇欲以杂学补之,三人当中,以他武学第一,张元空若不用罡法增幅,也往往拼不过他。这一路“混元九曲”拳法使将出来,看似浑不受力,却顿时就将石天拳势带得一歪。 “哼!” 右拳迅速收回,左拳却又直直捣出,依旧是径取张元和胸前。 “第二国土,光明心力!” 未敢怠慢,张元和左手引,右手圈,两手各划一个半圆,合在一处,向前疾推。他也是有心炫技,顷刻之际,硬生生将拳法由至柔化作至刚,使得却是一路“八阳安宅拳”,这路拳法方正刚硬,利守不利攻,此刻用来,倒是刚好。 “轰!” 拳势相撞,石天身子一晃,张元和却退了半步,心下暗惊:“这厮怎地力道生生便强出了三成?” 心思未定,却见石天大喝一声道:“第三国土,光明念力!”又换回右手,一拳擂至,依旧是全无花巧的直捣中宫。张元和再不敢取巧,左腕一翻,黄符已燃,使了个“东斗主算护命法”,虽立刻便被拳势捣的粉碎,却总算将这拳撑过。 马道空在侧看着,心道:“……这可上当啦!” 原来摩尼教传于异域,崇信大慈明尊,信徒称说其有五大荣耀,是为相、心、念、思、意,亦即五国土力,又有五大精质,是为怜、诚、足、忍、智,即五施力,后来有人借此铺陈,创制出“大光明拳”与“大光明指”,分取五国五施之力,变化不多,却最是庄严正大,倒有儒门“堂堂正正”之意。但石天此际用来,其实阴深。这大光明拳法不怕对方硬格巧挡,最怕被以攻为守,以至施展不开。他拳法中蕴有摩尼教“不灭光明”之术,拳力离体,仍可抽回,是以每拳出手,威力往往倍增,若对方被逼住不能还手,便是实力相若之人,也可能被生生打死。马道空看着心惊,忍不住便想上前阻止--却见张元津斜视过来,微微摇头。 转眼间,石天已出至第四拳,劲风鼓荡,连地上的碎石也被带起,张元和连换三套拳法道术,复又使出“轮转五道宿命因缘法”,移形换位,以一颗大树代自己受了一拳,方脱却身去---眼见那树咯喇作响,断作两截,卡门险些便吓得惊叫出声,总算知道此刻张元和不能分神,急急捂住自己嘴巴,因用力过猛,砸的牙根都有些松动,几乎要迸出泪来! “第五国土,光明意力!” 怒喝声中,石天终攻出第五式,却是双拳齐出,左右夹击,眼见得张元和便将不敌,马道空再忍不住,冲出道:“住……”却听张元和笑道:“不必!”说着将手一放,晴空里蓦地响个霹雳,平地里五道星光涌出,结连如网,围住石天身形。 “变化分形,隐沦八方,匿躯藏景,入空造冥……散!” 星光一散而灭,就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刘弘却眉头一扬,道:“……不愧是张颠的徒弟!”说着已伸出手来,刚好接住了被张元和轰到倒飞出来的石天。 “若以严正之势相迫,三十招内,自有胜机……你以机心奉光明,又岂能圆满?” 石天纵横袁州已十数载,他本是海上大豪,洗手上岸,结堡而居,后来信了摩尼教,因其武艺精深,势力又大,数年下来,居然被他做到“三使”之位,平日里跋扈骄横,自己地头上的事情,便拂多诞发话有时也不好使,但此刻被刘弘教训,却半点怃色也无,恭恭敬敬弯着身子,道:“俺知错了。” 刘弘又看向张元和,道:“这是五星七步空常诀么?五行激荡,破灭诸法,当年张颠便是如此化解大光明拳,但你……比他更快!” 张元和躬身道:“不敢当刘教主的夸奖。” 他适才所用法术,名为“五星七步空常诀”,正如刘弘的点评,是激荡五行之力,使之自相冲撞,一旦使用,数步范围之内,加持类的法术尽皆禁绝,道流相争时,往往以此法却攘。他适才接到第二拳时已知不对,接第三拳时便看出石天这路拳法居然有回转如意之势,至接第四拳时,他明里用的是“五道轮转”之法,暗里却步罡踏斗,以双脚踩下了这“五星空常”之诀,果然至第五拳上逆转成功,将石天前四拳中蓄下的巨力一鼓荡尽,虽则张元和为自己加持的护体法术也被破灭,但以有心算无心,石天便已注定吃上大亏。他至此方知原来当年张颠也曾见过这路拳法,更也是如此化解,心下不由暗暗得意。 “你们也是要去武荣?” 张元空躬身答应,张元和心里却道:“……也?神霄七士?” 刘弘听张元空回答,也不置可否,只微微点头,扬手道:“当年事情,这便揭过了罢!” 第七节 郡守韩沙 连更风暴仍在继续啊,第七更来了!谨以本轮连更,纪念太祖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致以最高的敬意。 帝大中十七年,四月十九,袁州,武荣,集贤书院 “哦,你们原来就是天师的三位高徒啊……” 虽然是大白天,说话的人却已喝到醒眼惺松。放下啃到一半的猪蹄,在满是酒渍的白色儒袍上用力抹了一把油腻,他信手接过张元空递上的张颠私信,只扫了一眼,便放在旁边,道:“很好,很好。”也不知好些什么。 他态度如此轻慢,张元空却一发恭敬起来,道:“家师有言,我等后生小子没甚么见识,只怕做多错多,反坏了朝廷事情,是以入城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向太……”却见那醉汉眼皮微抬,他反应也是极快,当即改口道:“……向先生请教。” 那人呵呵笑了几声,道:“向我请教?有什么好请教的?”见张元空三人皆神色恭谨,只不开口,便又将信件抓回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遭,忽道:“罢,罢,罢!”便站起身来,道:“随我来!” 集贤书院乃是武荣郡内四大书院之首,方圆逾百亩,院内山水俱备,楼阁齐全,那醉汉跌跌撞撞走在前头,脚步倒是颇快,转眼已穿过两重院子,来到一处小阁前。 “你那首不好,看我的,寒岩一夜风雷恶,师子迸断黄金索,骅骝万里追不回,声沈宇宙空山岳……如何,气势大极了罢……” 张元空听里面争吵一片,约有三四个人样子,在谈诗说文,年纪倒都似乎不大,正在想对方带他们来到底有何用意,却听那醉汉提高声音道:“都出来罢!” (居然是夷人?) 阁内三人鱼贯而出,皆二十出头样子,却一个比一个扎眼:当先两人都金发白肤,高鼻深目,第三个虽是夏人,却又是个和尚。三人一齐向那醉汉躬身道:“见过老师。”态度极是尊重。 那醉汉抬手笑道:“好,好。”向身后三张虚虚一让,道:”喏,这三位是朝廷派来的,专为查验不死树真伪之事而来……“便指向为首一名夷人道:“你给料理干净罢!” (这位大人……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么!?) 这一下真是又惊又怒,张元空实在没有想到,张颠之前再三交待,让自己进入武荣之后第一个便要拜会的大人物,行事,竟然会如此荒悖! ……要知道,这可是朝廷在武荣地方的最高象征,是武荣的郡守! ~~~~~~~~~~~~~~~~~~ “韩沙这个人,绝顶聪明,但运交华盖,总是不遂,困处东海,已经将近十年了。” 当听到这里时,张元空还曾经奇怪发问,要这样算起来,那韩沙就是三十多岁便做到了大郡牧守,这怎么也不能说是“不遂”吧?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错过了些什么啊。” 出身曲邹丘家,很年轻的时候就被目为未来之星,甚至有长者预言,说他一定能在四十岁前成为十哲之一。当他最终决定出仕的时候,很多人都为之遗憾。 随后,年轻的韩沙飞黄腾达,很短时间内,他便成为帝京文官中最耀眼几颗新星之一,三十二岁为侍郎,人人都觉得,十年之内,他一定能够再上一步。 “……然后,楼塌了。” 一位王爷的倒下,是足以惊动天下的事情,与之相比,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文官的陨落,就简直没人会在意了。 ……据说他很优秀,据说他有超强的能力,但,他的靠山倒了。 一个以亲王为首的派系倒下时,那是如山崩般的壮美场面,如雨星陨中,韩沙还能挣扎到一个实职,已是非常了不起的结果,也反映出庙堂中人对他理政能力终究还有颇高信任。 初到袁州时,他也的确对得起这份信任,一郡之守有着足够大的权力空间,即使从帝京那里得不到额外的支持,他也自信自己能够作出很多事情。 “他也的确作到了。” 准确抓住了武荣城的关键,从整顿商务入手,韩沙删立了几乎全部相关的制度,大幅整编了原本的税务队伍,同时,他也如其它的地方官员一样,赏劝农桑,教化诗书。 “他做的很好,并借此重新攀上了帝京中的派系……直到,他触怒了武荣城的主人。” 与韩沙所熟悉的那些北方城市不同,武荣,是一座完全不一样的城市。武荣的根基不是麦田,不是桑树,而是那座东南地区最大的天然良港,是每年象涨潮一样流进来,又象退潮一样流出去的商人与金钱们。 从来都没有把这四民之末放在眼里,之前也一直得到夷商们的积极配合,使韩沙看轻了这些在其它地方一直俯首帖耳的商人们,而最后,在一次迫近到了商人们底线的交锋中,这些巨商终于露出了牙齿。 “他的确太心急了……他想要把市舶使的位子取回来。” 作为一个港口城市,武荣设有“市舶使”一职,权限颇大,而在此之前,市舶使却被默许在夷商当中自行产生,朝廷仅是事后确认,赋予其合法性。 这个传统已经持续了五百多年,也有人背后称其为“血约”,因为,第一任市舶使,也是最早进入武荣的夷商世家的当家主,浦家之主,浦寿庚,正是用一位皇帝的血,来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到了这份权益,这份“岁千万,息其五”的权益。 至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张颠却不肯再细说,称那些事情应该由弟子们自己去调查清楚。 “总之呢,之后就这样形成了传统,武荣城中的郡守,由朝廷任命,武荣港中的市舶使,却由夷商们自己推举。五百年来,武荣城一共有过三十一位市舶使,全是夷商,全是如此产生。” 但韩沙却不能接受这个传统:天下官职自皇帝出之,非人臣可以自专。那怕以亲王之尊,封疆之重,自行征辟的椽僚们也休想直接为官,总要先转上三转,似武荣这样作法,国家取才大典还有何用?十年寒窗三场文战又有何用? ……然后,他就再一次的惨败了。 “手法,很简单啊?” 当张元空困惑发问,商人们到底是怎么制服并羞辱一名代表着朝廷尊严的大员时,张颠呵呵的笑着,似乎又想起了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光。 “以小击大,蒙住他的眼睛,让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然后。” 用手作了一个“扑通”的动作,张颠淡然道:“肥羊上钩哩!” 事情的缘由,是一栋“违制”的楼。 在“礼”的重要性高过一切的大夏,来自四海,定居大夏的色目商人、冒险家们,被依据古籍统称为“蕃部”或是“夷部”,他们被要求只能居住在限定的区域,不能购置不动产,也不能和夏人通婚。 当然,规矩只是规矩,纸面上的东西,并不能真正限制财富的扩张,身后带着如海水一样流动金钱的巨商们,很容易就把各种规则突破,这种以金钱为后盾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朝廷很快就要专门下诏,严厉禁止夏人以白巾裹头等“衣如蕃”的风气。至于取妻,纳小等等,则早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加处置,到近年来,甚至有宗室女也不顾身份,与夷商通婚。 “但是呢……有的东西,还是不那么容易挑衅的。” 这栋楼修建的位置,本身就在朝廷划定的蕃坊以外,这倒也罢了,它偏偏又修得太高,又刚好落在了……文院的前面。 无论浦家本身的想法是什么,在年轻的读书人们看来,这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被激怒的童生与秀才们走上街头,走进衙门,而韩沙也很快作出反应,要求浦家收回这个决定。 在一开始,浦家始终保持着一种事后回想起来简直是“可恶”的谦卑,连连的向韩沙承认错误,却又列举出自己的为难之处,希望能够得到谅解。 在这样的交锋中,韩沙的名声又一次高涨,学子们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相信他能够和以前一样,用“教化”的力量来制服这些徒有金钱的土豪们,而他也的确不负重望,一步步的进逼着,并最终迫使浦家低下头,答应尽快将这栋楼拆毁。 “事实上,他中间还刻意放缓了一些压力,使浦家得以将楼体完整建成。” “……他想立威?” 正如张元和的猜测,韩沙并不介意让浦家把这楼修的更高一些,因为他相信,他所代表的“皇权”终归能够制服这些巨商,先给他们以希望,然后再强迫他们在全城人的目光中自己拆毁……这无疑会是影响到兴衰向背的漂亮一击,也会为自己下面挟威进逼造成更大的便利。 “……但,当他以为自己是在布下陷阱的时候,对方,又何尝不是在这样想?” 发出布告,指定了拆毁违制建筑的日期,然后……在这前一天,飞马入城。 第二天早上,全城人都目瞠口呆的看到,那栋被郡守再三宣布将于今天拆毁的高楼不仅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而且,楼前还多了一块牌匾。 “忠勇无双!” 由当今大皇子帝逍遥手书,赐给亦思巴奚军的无尚荣耀,正被郡守韩沙与其它高级军、政官员一起,恭恭敬敬的悬挂上楼,而也只是到了这时,大家才知道,这栋楼原来只是让浦家出钱而已,他的主人将是亦思巴奚军的主帅赛甫丁。 “因为不知道大殿下的意思,所以在下实在不敢乱讲,万祈老大人见谅。” 客气的连连致歉,但每句话都象是打在韩沙脸上的耳光:谁不知道?靠山倒塌之后,韩沙好容易才重新投靠入门的正是大皇子一系?而近年来,韩沙也经常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自己“上面仍然有人”,并的确成功震慑住了相当一批地方上的中下级官员。 ……但是,今天,冰山倒了。 不需要更多的交流,不需要更多的沟通,韩沙默默退回府中,从此不再提起那些宏大的、颠覆性的变革计划……事实上,当周围的官吏们正一边惶恐的交换眼神一边悄悄的从他身边离开时,即使他还想要推行这些计划,也已经注定作不到了。 交锋也仅止于此,只是羞辱,而不是贬职或调离。因为,一方面来说,帝逍遥并不愿意为了安抚一个部下就对另一个部下施以太过激烈的打击---矛盾难以调和的两名部下共同看住这个钱袋子,反而是更好的措置。另一方面,无比荒唐的,尽管很讨厌这个总是盯着大家钱袋子的韩沙,可商人们却又喜欢他带来的秩序与学风,喜欢他对武荣市容的整顿,喜欢他对吏员队伍的约束,喜欢从他到来就一直在向上走的秀才与举人的数目……就象上次一样,韩沙再一次的失去了背后的靠山,但也再一次的凭着自己过人的能力,从深不见底的冰洞中爬了出来。 “希望韩太守您能够明白,这中间没有什么好恶,这是生意,只是生意。” 这是时任市舶使在事后与韩沙见面时,很坦率的给出的解释,而对此,据说韩沙并没有愤怒,只是回以一声苦笑。 “不过呢,这些都是听说的了,我再没见过他,倒是前年听说,他仍然还是得着大皇子的欢心,以他的年纪,仍有机会翻身……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崩了吧。” ~~~~~~~~~~~~~~~~~~ 经由张颠的介绍,张元空在见到韩沙之前,已经先想象出了他的形象:一位精明强干的官员,一位满腹诗书的当世大儒,一位满身伤痕的中年人……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酒鬼。 (他是怕了?) 一时间,张元空甚至怀疑,这个人已经不是值得师父寄以厚望的那位学者与高官了,他是否已经被失败打碎了胆子,以至于一发现这事情和夷商有关时,就立刻拉出夷商子弟,来将自己撇清? 但那几人的反应却更奇怪,为首一人一边作出夸张的神情,用手拍在自己额头上,一边长长叹息着说:“怎么又来了?” “我说老师,大哥是大哥,我是我……凭什么总是要我来收拾啊。” “凭什么?” 嘻笑着,韩沙道:“凭师道尊严,弟子当服其劳;凭兄弟友悌,你哥作的事情正当你来收束:凭……只有你说,他们才不疑我在应付。” 最后一句话说的张元空张元和同时脸红,张元空略一欠身,张元和却心道:“这家伙……好生促狭!” 那年轻夷人咧咧嘴,转向张元空,却顿时就庄重了神色,行礼道:“在下浦寿鋷,是老师门下最高的高徒,这两位是云石和明本……不敢请教三位大人的名讳?”只当没听见那一夷一僧正在背后大声叫骂“……高你妹啊!”通过姓名互相久迎之后,浦寿鋷又是一礼,道:“惊动三位大人,实在惶恐……但,这‘不死树’实实在在只是些怪力乱神的伎俩,在下先代家兄请罪了。” “令兄是……” 苦笑一声,浦寿鋷拱手道:“家兄浦寿庚,蒙朝廷信重,现领着武荣市舶使的差事。” ~~~~~~~~~~~~~~~~~~ 重新找了一间静室坐下,喝过两轮茶水之后,张元空终于搞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家兄也不想啦,这事情主要是阿罗本大主教搞的。” 很坦率的告诉三张,什么“不死树”完全就是一个骗局,是景教为了扩大影响而搞出来的花样,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手法,研究并独占某些医疗手段,随后将之包装为“神迹”,进行传教。 “不过,这不也是你们一直以来的作的事情吗?” 很困惑的发问,浦寿鋷觉得,别人也就算了,神宵派与龙虎山居然也先后派人前来调查,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老师介绍我读了很多书,里面提到说,无论和尚还是你们,都最喜欢大乱和大疫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你们就会高高兴兴的跑到难民当中,好一点的是散药,差一点的是散发安慰,但然后都是趁机传教。” 韩沙甚至还给浦寿鋷讲过一个故事:就在袁州北部,某年的一次大疫中,一群和尚跑到金灌县来宣传说,要读金刚经!你看你们旁边的文进县,就因为大家奉了金刚经,瘟疫就没有流行起来!这个故事帮助他们搞到了很多香油钱,一直到终于有个人忍不住跑到了文进,然后才发现……那些和尚的同门们正在那里宣传说,要读金刚经!你看你们旁边的金灌县,就因为大家奉了金刚经,瘟疫就没有流行起来! 所以,浦寿鋷觉得没法理解,大家明明都是“同行”嘛,这种事情简直不用看,听到就该明白的,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高级道士一拨一拨的跑来打听调查? “哦,神宵派的果然也是来打听不死树之事的?” 早感难堪,趁机换个话题。但其实早在旅途中三人对此已有推测,此时也只是装作好奇模样,询问几句,知道神霄七子比自己一行早两天来到武荣,也是先行拜访韩沙,并同样被他带来给了浦寿鋷。 “他们当时可比三位激烈多了呢!” “呃,这样啊。” 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事实上,三张此时皆有悻悻之感:不远千里的跑来东海,就只是为了这样一个连造假者自己都懒于掩饰的骗局吗? “因为大哥一开始就说了,如果有朝廷里的大人来问,就老老实实说实话,千万不要乱扯。” 虽为夷商,浦寿庚对大夏的政治生态乃至信仰体系却有颇为深刻的认识,在他看来,很多事情,完全可以坦率的说出来,藏着掩着,反而要出大问题。 “大夏……和我们的家乡是不同的,这是读书人的国家,佛、道……都不会成为主人,在这里,宗教只争‘钱’,不争‘权’,当然,想争也不可能争到。” 所以,浦寿庚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融入这个游戏当中,归根结底,这世界并不是分成夏人与夷人,而是分成聪明人与笨人,自己只要与聪明人达成谅解,就可以放手去愚弄笨人。 韩沙从一开始就知道底细,城里不少人都知道,但在浦寿庚看来,这些人反正是什么教都不会信的,而“不死树”的把戏第一没有公开去抢别的信徒,第二仍然是在按大夏的规矩来玩的,所以不会有多大问题。 “令兄还真是…… 作出苦笑摇头的样子,但其实张元空更想问另一个问题:如果张颠所言不错的话,面前这年轻人的兄长,应该就是令韩沙再次跌倒的元凶。但他却能拜入在韩沙门下,而且,似乎还是相当被重视的弟子? ~~~~~~~~~~~~~~~~~~ “浦寿庚的手段的确过人……倒也对得起他自己改这名字。” 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人,张元和刚刚这样叹息了一声,张元津就忍不住发问。 “夷人都不避讳的吗?” 浦寿庚,是武荣浦家的第一代市舶使,五百年泼天豪富,由此而始,正是因此,听说现任浦家家主也叫浦寿庚时,张元津就觉得非常别扭。 “倒不是啦。” 显然认真研究过浦家的过往,张元和介绍说,浦家本是夷人,第一代所谓“浦寿庚”云云,根本就是意译,但数代之后,开始安心为夏地之人,也就开始入乡随俗起来。 “当时,他们倒也会奉迎,取了‘天恩浩荡,福寿绵长’八字,编排族谱,数百年轮转下来,到这一代,刚好是‘寿’字辈。” 本名浦寿耕,只是诸多平辈中的一个,但随着年纪长大,逐渐展现出他过人的能力,最终脱颖而出,继承了家主之位,亦将已被其它夷商把持四十年的市舶使取回手中。 “据说,就在他继承家主之前,有人提出说,你的名字触了初代祖的音讳,不如改个字吧,结果呢,他想了一会,就自己改成了这个字,当时他家里养的几名清客面面相觑,但任怎么劝,他只是笑,也不恼,也不听,最后族中拿他无法,也只得由他。” 对此并不特兴趣,张元空听张元和说完,只“哦”了一声,道:“他那弟弟倒也有趣,似乎是真心仰慕国朝教化?”却听张元和笑道:“浦家故伎罢了。”便介绍说自当年他们扎根立门之时便是如此。 “当时浦家有两兄弟,提着脑袋为朝廷厮杀,方得了官位,二弟是浦寿庚,赏了武职,后来辗转做到市舶使,大的叫浦寿成,受的是文职,后来做到知州。” 与始终坚持色目衣冠,拜信夷教的弟弟不同,浦寿成一直积极向化,研习诗书,闲时便说禅礼佛,在当时,也算有名号的诗人,时人夸奖他说“犹属雅音”、“足备一家”,在张元和看来,浦寿鋷对文字之道的喜爱大概也是真的,但说到底,这也只是浦家数百年来两条腿走路的老传统而已,无足为怪。 “你啊,凡事总把人向深里想,也亏你是出家人……” 笑着说了这师弟几句,张元空耳朵中却刮进路边几句说话,不禁转过头,定晴片刻,顿时便涨红了面皮,怒声道:“……敢尔!” 第八节 张赤脚(上) 路边,一名夏人乞丐正在被肆意的踢打着。打人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胡须上翘,碧目卷发,身上衣服华丽到足以让人眼炫,正是那种典型的商人打扮。 “住手!” 与张元空的喝止同时,张元津冲上前去将那夷商制止。 “你们是什么人?” 大吃一惊,那夷商的第一反应是迅速向后退开两步,几名本来站在身边的随从也忙忙向中间一撞,肩并肩的站在一处,刚好把张元津与那夷商隔开。 看清楚似乎不是“打劫的”之后,那夷商松了一口气,怒道:“他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为什么不能踢他几脚?!”口音浓重,倒是标准的武荣方言。 “哎哟……亚伯拉空老爷!” 正在剑拔弩张时候,远远却听见有人大声招呼,声音当中满是惊喜。至于“亚伯拉空老爷”听到这声音的反应,则是猛一哆嗦,如见蛇蝎 “……你这女人,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 因为卡门的介入,事情总算没有变成暴力结局,亚伯拉空老爷轻蔑的看着三张兄弟,表示说看在卡门的面子上,就不计较了。 “不过啊,年轻人……最好学点作人的道理,不然很容易不明不白死掉的!” 傲慢的转过身,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的离开,卡门看着他背影,撇撇嘴,道:“好大威风!”说着蹲下身子察看那乞丐伤势---居然她也认得,叫着名字骂了几句,未了倒是给了些零钱。 “你们啊,还真是有眼力。” 告诉三张兄弟,那夷商叫“亚伯拉罕”,在武荣城中当然算不上第一等的巨商,离第二等也差一点,但在第三等的商人里,他已算是很成功的,武荣虽大,身家能和他相比的,也不过百十位而已。 “那又如何?” 张元津愤愤道:“当街欺凌大夏子民……这些巡街的衙役就和没看见一样!这还是不是大夏地方?” “哟?” 声音中颇有嘲笑的味道,卡门看着张元津,眉头轻轻挑起---显得颇为轻佻,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轻蔑。 “张三道爷,您是想说,夏人的穷人,夷人是打不得的,只能让夏人自己的富人来打……是吧?” “哎呀,看我这老糊涂……都忘了给三位真人说了,今天归真园可是排了新戏哩!张真人……您看?” 横刺里杀出来插科打诨的人也姓张,名字却连自己也都不记得了,因为长年光着脚,所以人都叫他张赤脚,尊重些的便称他赤脚道士。在武荣城中独自守着间小小道观,倒是龙虎山一脉。 “这个人呢,你们不要指望他有任何担当。让他作什么事,你们都得掏现钱。如果有危险,他丢下你们自己逃跑时绝不会有任何犹豫……但他在武荣一呆几十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地里鬼。” 最后,张颠总结说“是个有用的人”,虽然听时也没觉得有用在那里,但三张兄弟入城后,还是按照张颠的交待联系了张赤脚,然后才去拜访了韩沙。 正如张颠所说,这张赤脚不折不扣是个财迷,但除此以外,倒甚是巴结,作事情也利索的很,三人拜访韩沙前请他作的几件事情,这才小半天时间,都已经措置妥当。刚才他和卡门是一起过来,先前只是陪着笑站在一边不说话,此刻见气氛有些不对,才笑嘻嘻的插进来圆场。 “看戏?” “正是正是。” 笑得殷勤十分,张赤脚介绍说,这个归真园是武荣城中比较有名的戏园子之一,环境好,价格还不贵,二十文一位送茶水,点心另算,离这里也不远,三人奔波了一上午,正好去坐一会,喝茶看戏,再吃些点心。 “再大的事情,也得吃饱了再作嘛。” “……好吧。” 对当地土戏没什么兴趣,但张元空觉得,这也算是了解这城市的一个办法。见他点头,张赤脚笑容满面,前头带路,卡门冷笑了几声,自又忙去了。 ~~~~~~~~~~~~~~~~~ “这地方……倒也干净。” 确实如同张赤脚吹嘘的一般,这个戏园子相当的开阔,整洁,与张元空想象中那种乱糟糟脏兮兮的地方完全不同:地上没有皮壳碎屑,各排长凳间有相当大的距离,第一眼看到,就让人感觉很舒服。正因如此,张元空也就假装没有看见戏园外面大大的“五文每位”的字样。 (但五文每位……这样的收入,能维持这个规格的戏园子?) 今天的戏目叫作《高处士颠倒结天缘》,据说是才写出来没多久的新戏,也是目前城里最受欢迎的一出戏。几人说笑坐下,便见两名青衣出来,在台上走了一圈,咿咿呀呀,唱了一出发科,接着便见三名女子胡旋而出,顿时就是一个满堂彩! 看了一会儿,故事渐渐清楚,说有一个叫高昱的人,以钓鱼为业,某天晚上,他在一个大水潭里面钓鱼,看到三朵非常大的荷花,上面各有一个美女坐着,分别着红衣、黄衣、绿衣,在那里聊天。 “各请言其所好何道。吾性习释。” “吾习道。” “吾习儒。” 这样说完之后,便又是一段满场飞的胡旋舞,在张元空看来,这段舞蹈根本没有展现三个人物各自的性格特点,倒是把她们的身材展示了个淋漓尽致。 “吾昨宵得不祥之梦。” 跳完舞后,三女坐回各自的莲花座上,最先开头的那个红衣女开始把话题换成了自己昨夜的恶梦。 “吾梦子孙仓皇,窟宅流徙,遭人斥逐,举族奔波,是不祥也。” “游魂偶然,不足信也。” 笑着开解了红衣女的担忧,绿衣女提议说,不如算一算明天有什么可吃的。于是三个人各自掐算一番后,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各从所好!” 歌舞而下,场景换过,已是天明时分,那位姓高的钓翁仍然在潭水边钓着鱼。 (这是想说什么啊到底?) 终于出现新的人物,一个和尚打扮的角色唱着禅歌走上舞台,看到钓翁,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前走。 然后……舞台剧烈震动,中间被打开一个洞,第一节中说自己喜欢释家的红衣女从里面冒出来,一把抓住和尚咬在喉咙上,然后就把他拖进了洞里。 (……这是?!) 然后,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两次,先是道士,然后是儒生,分别被喜欢道家的绿衣女和喜欢儒家的黄衣女抓走吃掉。每个场景中,被吃掉的人都会全力挣扎,与女子紧紧纠缠在一起进行肉搏,会不时的撕落几块衣袖或裙裾,每次都会有一个让女子正面向着观众趴在舞台上,充分展现胸部的定格,每当这时,就会响起特别响亮的喝彩声,简直象是闷雷一样。 在这过程中,那个钓翁也在努力的劝告两人,但无论道士还是儒生,都很自信的笑着,表示说自己可是练了五雷正法/可是有浩然正气,然后……就狼狈不堪的哭喊着被妖精们吃掉了。 “这演得都是什么东西啊!” 张元空张元和性格沉稳些,还忍得住,张元津却没这份修为,当看到那绿衣女抱着道士啃吃时,不禁大声骂了出来,却顿时引来了周围的无数怒目。 “少年人,看戏不要大声说话的,懂不懂规矩!” “我说你们……” 怒气勃发,却被张赤脚牢牢拉住,小声道:“三真人,三真人!这是戏!”好容易才将张元津安抚下来。 “我说……你也是修习的龙虎大道啊,你怎么就看得下去?” 气得脸色通红,但总算知道不能再高声说话,张元津小声质问着张赤脚,却见他连脸都没转过来。 “演戏吗,三真人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又不是真吃了个道士……哎哟你看,快看,这下子扑倒在地上咬的姿势,那胸全挤出来了……你看你看,嘿,沟都能看见了!” ……多亏脸色铁青的张元空,与面无表情的张元和,出手拉住了满脸通红的张元津,不然的话,这正满堂欢乐的戏园子,恐怕就得血溅五步! 很快,这出戏便演到了第三折,看着吞噬了三条人命的潭水,钓翁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这时,有两个打扮比较奇怪的和尚路过,问他为什么这样悲伤。 “哦,原来是有妖怪吗?” 两名和尚愤怒的表示说,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事情?!于是,各自从怀里拿出一件法器---是一长一短钉在一起的木棍,上头还刻着一个歪头闭眼的男人形像,指向潭水。 “有请常然真寂一无元真主阿罗诃欤东天太一上帝天主,降威伏魔!” 轰然一声,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烟雾弥漫,舞台也随之向两边掀起,只见刚才的三名女子并排着跪在地下,身上不着片缕,仅用三色锦绫捆如龟甲形状,战战兢兢,只是乞活。 再没法忍耐,张元津咆哮立起,然后……便迎来了更大的咆哮声浪。 “你到底看不看,不看就滚出去!” “道士了不起啊,我好怕啊!” “这戏园是人家景教掏钱盖的,给自己说句话怎么了,不服气,你班牛鼻子也请大家看啊!” …… 七嘴八舌的叱骂声中,张元津气得全身都在颤抖---却终知不能对这些人出手,咬牙道:“走!”旁边张赤脚大为遗憾,道:“这就走?不再等等么?最后还有半折呢,那三个女的,等下可是会站起来哩!” 第八节 张赤脚(下) “这地方,是景教传教用的?” ……并没有走出多远,在遇到的第一个茶馆里就坐下来,张元空和气的问着。 虽然只走了几百步,但在这几百步的时间里,张元空已经进行了自省,并调整了心情,而同时,张元和也焦急的与他用眼神进行了沟通。 (这个人……果然很特殊。) 初见面时就感到有些别扭,到这时,张元空终于看清:正如张颠曾经暗示过的那样,张赤脚对他们虽然客气,却绝没有其它基层道人在见到自己兄弟时的那种紧张乃至敬畏的情绪……不仅是这样,那怕是对整个龙虎山,恐怕他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尊重。张元空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有人拿出三倍的香火请他改换门庭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就欢天喜地的脱掉这身道袍,去换上随便那一家的装束。 (……可能还不用那么多,一倍半说不定就够了!) “大真人啊,您想太多啦。” 笑哈哈的看着张元空,张赤脚表示说这又不是第一天了。 “来看戏的多了,但都是贪便宜来看女人的。大家只在乎女妖的胸大不大,腚白不白,谁他娘在乎最后收妖的是谁?” 确实,三教同归,然后天主上帝跑出来救场抓妖怪,这样的剧情是很刺眼,但是…… “韩太守人家都不管啊。官府都不管啊。那谁来管这种闲事?” 这也是刚才张元空感到奇怪的地方,创造变文、故事来贬低、诅咒其它教派,这手法其实三张兄弟一点都不陌生,从释家传入大夏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干这样的事情,而相应的,道家也没少炮制《老子化胡经》之类的东西。可,一直以来,佛道两门在这样的暗战中都会秉持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要去挑战儒门的地位。而像刚才戏文里那样,连秀才也一起嘲笑打杀,居然没有招来城中士子们的怒火? “啊,你说这啊……” 摇摇头,张赤脚看看窗外日头,笑道:“时间倒还早,要不,大真人,两位真人……老头子陪几位,再去看出戏如何?” “……好。” ~~~~~~~~~~~~~~~~~ 当第二出戏看完时,连张元和的脸色都明显的难看起来了。 “惟有儒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这些家伙,身段还真是软啊!” 看第二出戏的地方,比前面就昂贵了许多:张赤脚向他们讨了每人一百文的戏钱,进去后每杯茶水还得另外付钱。演员、配乐都更显出色,戏文编写的也精致、考究了许多,虽然也插着说些风月情事,大关节处却拿捏极准,尽在讲说世道人心,并无诲淫诲盗之事。 戏的名字叫“知天道樵夫斥外邪”,讲得是某处大山当中,有一个樵夫,在打柴时看到一僧一道对坐论法,先是互相辩论,各自夸说佛尊道祖的威能灵验,后至互相攻击,我嘲笑你门中尽是些送子的和尚,我就指摘你观里全是些养龟的道士,最后终于扭打在了一起,樵夫看不下去,站将出来,厉声喝斥。 “你们这些人,都是父母所生,却不去奉养,都居于王土之中,却不完税服役,还有脸争什么优劣?别在这里打扰我了!” 说完,樵夫就拿着斧头过来要砍杀僧道,于是,僧人变成一只钻山甲逃进地里,道人则变成了一只甲鱼跳进了水里。 “僧言佛子在西空,道说蓬莱住海东,惟有儒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 唱完这样的结场诗之后,樵夫感叹下场,座中彩声雷动。 与刚才那出戏不同,从头到尾,全戏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与景教或天主上帝有关的唱词。但樵夫胸口却始终戴着一件同样的十字型法器,衣着打扮,更能看出来是景教徒模样。 “这首诗写得不错吧?当初连韩太守都夸说写得好呢!” 据张赤脚介绍,这首诗的作者,正是如今武荣城中景教之长,景宗阿罗本。他研习儒门经典多年后,感叹说:“吾教之异于中国者,不供佛,不祭神,不拜尸,所尊敬者惟一天字。天之外,最敬孔圣人。”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传出来后,大受欢迎,得到了交口称赞,被韩沙亲口称许为:“不意远人,亦解深义。” “还真是……” 阿罗本这个名字,三张兄弟都有印象,早在他们离开龙虎山前,张颠就曾郑重告知他们四个名字,说是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和他们正面为敌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做,赶快离开。 “是出好戏啊。” 感叹着,张元空向张赤脚道了谢,支付了先前约定的酬金,目送着他一边数钱,一边掂着酒葫芦笑呵呵去了。 “今天晚上,咱们要好好议一议。” ~~~~~~~~~~~~~~~~~ 关起门来之后,三兄弟间出现了激烈的分歧。 张元空希望离开,立刻离开。在这样一个满是邪神淫祀却又什么都没法作的地方,他简直连每次呼吸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被传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事情已经很明确了,不死树只是一个骗局,还是不入流的那种。” 为不死树之事而来,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继续查下去的,张元空认为,最好是明天就走,不要再在这个满是异教,满是罪恶的城市中逗留。 “……但如果这样回去,我担心师父没法交待。” 张元和冷静的指出,无论不死树看上去多么像是个笑话,但当它是由一位高品内官交付下来的时候,它就绝对不能只是个笑话。 “或者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拿着‘笑话’两个字回去当作答案,那样的话,我们自己就才是笑话。” 两人相持不下,张元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样是希望再留一段时间。 “不过呢,不死树什么的,我是没兴趣了。” 张元津提醒两人,不要忘了袁天雁之死。 “太平三叛到现在,也没有几年,城内城外,百教并立……这样的大环境里,想多隐藏一支邪教下来,太容易了。” 本着“捡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张元津觉得,既然他们现在已经一头撞进了这漩涡里,那总归便要清理一二。 “多事。” 赞同留下,但不赞同张元津的想法,张元和问他,太平道能够隐藏这么久不被官府发现,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你初来乍到,打算怎么去找出线索?” 得意一笑,张元津提醒说,线索就在身边啊。 “我们身边还有那个马道空呢……摩尼教的都恨他恨成那样子,我就不信,太平道的人不想找他报仇!” ~~~~~~~~~~~~~~~~~ 此后一夜无话,三兄弟各想各的心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元津拉上马道空出门,理由是请他带路看看有什么蕃货刀剑,带回去给张颠,也是份孝心---自然,张元空张元和都知道他是在盼着能和上次在云宵山中一样,再跳出十几个人来找马道空报仇。张元和则是打算去不死树那里看一看,虽然已经明说了是出骗局,但终归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了,到底还是要亲眼看一看才甘心。到最后,只留下张元空与卡门坐在客栈里,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这样僵持了一会后,卡门终于忍不下去,重重一拍桌子。 “……我说,我们一开始就谈好了,那怕你今天不安排我作事,钱也是要付的!” ~~~~~~~~~~~~~~~~~ 结清了今天当得的工钱后,卡门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起来,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从身上摸出一个小本,开始一条条的勾记。 “有病药不尝,用钱去贡王。生鸡鸭,生猪羊,请神姐……资财破了病人亡,说是王斧怒未已……送王流水去,锣鼓声动天,吓得乡人惊半死,恐被王爷带上船!” “我说,你唱得这是什么啊?” “嗯?这是王爷歌啊!” “王爷歌?” 所谓“王爷歌”、“王爷庙”,原来就是本地香火最旺几座宫观之一的富美宫,昨天张元空进城的时候,还曾经从它门口经过。 “王爷庙呢,供得是萧王爷,再加上其它配祭的王爷,一共是二十七位王爷,香火很好的。” 上下端详一下卡门,张元空还是觉得无比别扭,无论怎么看,他也想象不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夷人挤在一群大夏妇女当中祈福还愿是什么样子。 “你啊,真是不懂……拜王爷的蕃客多了,特别是天方教的那些人,最喜欢了!” “嗯?天方教?他们能拜其它神的?” 记得曾经在资料中看过,天方教很多地方都与景教类似,不敬外物,类似“王爷神”这样的,对他们来说应该是邪神才对。 “很简单啊,找教里面出个解释,说各位王爷都是教里的大先知就成了啊。” “那是为什么?” 终于来了兴趣,本来已经站起身的张元空又坐了下来。 “说来听听……别这样眼神,少不了你的工钱!” ~~~~~~~~~~~~~~~~~ 好容易才弄清楚,原来,富美宫与其它庙观的最大区别,在于它能向信徒放贷。 “其实开始只是求个吉祥啦。” 过去,每逢萧王爷神诞的时候,信徒们会来到神前祷告,并向王爷借钱---通常也就是几分几厘之数,带回去供奉,第二年再来还神。结果,这个特点被天方教的信徒们发现后,开发出了全新的利用空间。 “你知道,天方教嘛,他们很那什么的,相信说借钱不能收利息。” 认为利息是一种恶,以神之名予以谴责,作为“教徒”,他们不被允许放贷,可作为“商人”,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于是呢……就有人找到办法啦。” 由高级神官给出解释,称富美宫里的王爷同时也是本教的先知,虔诚的教徒完全可以去向他们表示信仰。然后……一切就很顺理成章了。 “如果有人想借钱,就得先去给王爷上香,表示说我很敬拜王爷,接着呢,你就可以到王爷神像前拿钱了,只要别忘了按时带着利息再把钱放回到王爷像前就好。” “然后,这些钱?” “啊……这就不再是钱了,这是神的喜悦啊。” 总之,通过这样的办法,那些人终于找到了让“信徒”和“商人”这两个身份不再冲突的途径。而大量香火的涌入与中间可观的抽头,也使宫观日益繁荣起来。 “可是,这样……” 完全不觉得好笑,张元空只感到愤怒,或至少是荒唐。 “这样的人,还算什么信徒?他们已经完全把神丢开了吧?” “你说不算就不算?” 斜眼看着张元空,卡门冷笑道:“从教宗往下,一级一级的神官,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最好的信徒,然后你说不算?” “你是谁啊?请问?” “我……我是掏钱雇你的!” 第九节 “剧毒者”朱戈纳苏(上) (这女人,果然是拜财神的。) 就在刚才,被卡门的嚣张态度顶到忍无可忍,终于如同大多数反角或丑角一样,张元空边拍着桌子怒吼,边拍出银子在桌上来砸人,并且发现,这样做……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爽! 瞬间就收敛了所有的尖酸与嚣张,卡门小心的侧着身,温顺的笑着向张元空请示:“您还有什么吩咐?”变化之快,简直让张元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提前三十年就进入了老花期。 本来并没有什么想要安排对方去作的事情---事实上,有了张赤脚与马道空之后,卡门对他们的价值已经越来越小,只是因为张元和认为“最好还是在身边保留一个夷人”,三张兄弟才继续了对卡门的雇佣关系,但实在很想再享受一下这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张元空想了想,便要求对方带自己去最近的景堂看一看。 “哦,那倒简单。” 爽快的答应下来,卡门却又提醒张元空说,那个地方呢,习惯是和“你们夏人”不同的。 “他们什么事都是七天一轮啦。” 提出建议说,如果张元空真对景教有兴趣,那不如再等两天,两天后,是景堂七天一次的布道日,而且这一次据说是大日子,他们的大法主阿罗本可能会亲自出来讲道。 “哦,是吧?” 无可无不可,张元空同意了卡门的建议,然后,当卡门再次请他确认“还有什么吩咐”时,他想了一会,最后终于作出决定。 “我们去清源山看看吧。” ~~~~~~~~~~~~~~~~~ 昨天,告别之前,张赤脚曾经笑着对张元空说过一个地名,清源山。 “大真人,我这个人啊,您可能看不惯,或者是看不起。” “但是,武荣啊……武荣和其它的城市,是完全不一样的啊,大真人。”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到清源山看看去吧。” ~~~~~~~~~~~~~~~~~ “清源山?你对石刻感兴趣?” 果然知道这个地方,卡门当先带路,经东门出城,向清源而去。 去城约四十里,卡门建议说,只有两个人的话,他们完全可以走山路过去。 “你知道的,这个鬼地方呢,满地都是山啊。” 出武荣东门不远,便是一条斜斜过来,最终一直延伸到海边的小型山脉,清源山正是这条山脉东麓的一个山头,如果走官道,那就需要绕过整个山体再拐回头,如果取直道而行的话,那其实也就是十来里的样子。 “没问题啊。” ~~~~~~~~~~~~~~~~~ “那些过去的事情,他们在时间阴暗的凹陷处穿过了角!” 刚刚走出客栈门后,就听到这样一声尖叫,如果是刚来武荣那天的话,张元空现在说不定都已经作好了出手的准备,但现在,他只是厌倦的叹了一口气,无力的按着额头。 “这些家伙……他们还真是精力充沛啊!” “咦,你倒是很快就适应了嘛?” “因为昨天他们就这样鬼叫了半个晚上啊!” ~~~~~~~~~~~~~~~~~ 打扮古怪,表情显得惊慌、亢奋,这群教士看上去更多象是一群疯子,据说,他们的教派根本没有名字,教主名为洛夫克拉夫特,手持《死灵之书》,敬奉古神。 “古老的巨神沉睡在海洋与大地的深处,总有一天,他们将从时间中归来。” “蠕虫,无翼的蠕虫!他们具有一种不是颜色的颜色,不是形状的形状,沉睡在寂静的咆哮之中,他们是时间的瞎子,无名的神!” 聪明、博学,而且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当张元空抱怨“这真是吵”的时候,张元和却换了一身衣服,装出一幅痴痴呆呆的轻信模样,跑去听了他们的传道,然后回来转述给张元空与张元津知道。 “我告诉你……讲得真是过瘾!” 绘声绘色的模仿着那些人的语气与内容,张元和摸着下巴道:“其实我觉得这个思路蛮好哎……完全由恶意构成的上古邪物,这个想法很有潜力啊!” 照张元和来想,那些人能够作出这么华丽的想象,却只想到要供奉这些邪神,以便有朝一日邪神们重临大地时可以为他们服务,真是浪费,如果是自己的话,就应该暗中扶持他们,把这些谣言往更加有用的地方编。 “比如说,出点银子,帮他们修订一下教典。” 当时,张元和清了一下嗓子,用那种刻意做作的声音模仿起来。 “秃头,巨大的秃头!他们的头上卷曲着根本不是头发的头发!他们沉睡在庞大的殿堂当中,只有通过不停休的敬拜,才能让他们醒来!” 嘿嘿地笑着,张元和憧憬说,要是能让这样的教派把影响力扩大一点,包佛门那些和尚睡不着觉。 “或者我们还可以再完善一点,就说那些怪物,古神其实是吸人精魂的,你每呼唤一声它的名字,就会被抽去一份精气……反正咱们绝对不说那些古神的名字,如果有人碰巧想到它们可能叫‘阿弥陀佛’的话,那与咱们也没有关系吧?” “你就不怕你把所有这些事情作完到最后一步时,佛门的人就突然编出几千个小故事,说那个古神叫‘无量天尊’?这种事情,他们可没少作!” 狠狠的瞪了张元和一眼,张元空让他把这些想法收起来。 “以诚事神,才能事无不成,你这样以机心事奉,纵然香火旺盛,也非正道!” ~~~~~~~~~~~~~~~~~ 出城没有几步路,两人就进了山。 或者应该这样说:两人出了城,上了官道,横穿过去,走到官道的对面,然后……就进了山。 “武荣这地方居然能修起城来,真是不容易啊!” “正常啦!” 听到张元空的感叹,卡门只是不以为然的耸着肩膀。 “八山一水一分田,可不是说着玩的……不光武荣,这里所有的城市,都是这样在群山夹缝中建立起来的啊。”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卡门伸伸懒腰,说已经走到一大半了。 “不过呢,下面要小心一点了,前面不远处,是祆教那些疯子的停尸台,那些人都没法讲理的,你千万别去招惹。” ……所谓“停尸台”,张元空倒是知道,那是是祆教徒的葬俗。 敬事“胡天神”,但凡祆教徒聚集的地方,都会在城外找地方专门盖一个院子,在里面养狗,每当有教徒死掉的时候,就把尸体送进去,让狗啃食,等到只余下骸骨的时候,才收拾起来埋葬---不用棺椁。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相信人死之后,会产生一种致命的尸毒,只有用狗才能驱除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相信,张颠倒是给弟子们作出过解释。 “其实就是因为过去他们不懂人死后是会烂的啊。” 张颠认为,这种习俗纯粹就是蒙昧时期记忆的残留,他中年以前浪游天下,曾经见识过百纳之地的风俗,在那些最封闭,最偏僻的山寨中,至今保留一种习惯:每当有一个老人死去时,就要全族迁移。 “这和祆教的那什么其实就是一回事。当年不懂尸体烂了后会发疫病,只以为这就是尸毒,然后偶然一次,尸体被野狗吃掉,自然就没法腐烂了。不懂原因,反而以为是狗能克制尸毒……所以说啊,什么上古礼仪,圣人立规,很多其实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乱七八糟出来的。后人如果不知道扬弃,一味的说什么先人教诲,一字不得更易,那就真是糊涂蛋了。” 说到祆教,张元空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出发之前,张颠曾经告诫过他们说,武荣有四个人,千万不要正面对敌:分别是阿罗本、刘弘、浦寿庚与朱戈纳苏。阿罗本,是景教之长,大法主,虽然入城后还没有见到他,却能感受到他无所不在的影响。刘弘,那不必说,无论多么尊重自己的老师,张元空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张颠比他更强。浦寿庚,那是浦家之主,是居于武荣城所有蕃商顶部的人物。只有这个朱戈纳苏,却是完全没听说过,那天见到的传法使太阳道人据说已是祆教的第二号人物,而当代祆教之长则叫苏鲁支,有时,张元空自己都在怀疑,该不会自己根本就是听错了名字?又或者张颠想说的这个人并非祆教的人? 再走一时,依稀看见尖顶圆墙四面台,便知道那正是停尸台到了。祆教本身是三夷教中最为封闭派外的,张元空现在也没兴趣招惹,既然卡门这样说了,他便特别又向外绕了绕,反正……无论听起来多么怪诞神秘,终归不过是个养狗的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兄弟只是想见识一二,你这样再三推阻……莫非你们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不成?” 突然听见这般尖酸骄横的说话声,还依稀有几分耳熟,张元空站住看时,依稀见有三人正站在那停尸台门口,与一个白袍老头纠缠,再细看时,还真都认识:正是神霄七子当中的谢白虎、张老狒和林与洛三人。 (这些家伙,该不是当初在鸿门关中受的气,到现在还没发出来吧?!) 远远望去,那白袍老头身躯伛偻,形容丑陋,看着似乎也有些根基,却没法和神霄真传相比,谢白虎随手一推,他便是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切,欺负朱戈老头算什么本事?够种去挑太阳道人找场子啊。” “……你居然又认识?” 真是目瞪口呆,张元空很想问一句:这武荣城中,还有卡门不认识的人吗? “哦,这不奇怪啊,朱戈纳苏看这里据说都看有三四十年了……可能还不止,我以前和他打过两次交道。老实人,只要你别拿胡天神开玩笑,他很好说……” “等等,你说什么?” 诧异的看着卡门,张元空道:“这个人……就是朱戈纳苏?!” 第九节 “剧毒者”朱戈纳苏(中) @alphazhu啊啊,你的时间线作怎么样了?我手里一直有在作太平记编年啊,不行我回头看看,把和后期剧情有关的部分删掉后放上来吧。 ~~~~~~~~~~~~~~~~~~~~~~~~~~ 争执仍在继续,谢白虎一行人很明显就是为了滋事而来,那老人朱戈纳苏越是客气退让,他们就越显嚣张。 (神霄七子……他们不是这么浅薄的人啊?李纳挐那家伙想干什么?) 双方这样争吵已经有了一会,但停尸台中始终一片死寂,再没有第二个人出来,看来,正如卡门所说,这里平时也就只有朱戈纳苏一个人在看守。 (本来就是啊,一群用死人喂大的狗,正常人都不想离它们太近吧……等等,狗?) 突然省觉,自己为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不对……狗! 这里明明应该饲养了大量恶狗,为什么从刚才起到现在,始终没有听到半声犬吠? “哦,你不知道,朱戈老头很有一手的,这些狗让他调教的跟儿子似的,都不用开口,打个手势,就能让它们乖乖趴着。” 虽然距离很远,但两人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光是不想沾事,张元空这更还有促狭之心。谢白虎一行很明显是来寻隙滋事的,但现在对方只有这一个老头在,周围更无观众,他们却要把威风抖给谁看? 果不其然,再纠缠一时,见始终没第二个人出来,三人也觉无趣。更何况,来之前他们也盘过海底,知道此处用途,本以为该是个恶狗环伺,嘈杂不堪的地方。但从来到这里为止,始终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他们几个说话声外,别说狗叫,便鸟鸣虫嘶也无一声,就连周围的树木都是死气沉沉的,风吹而叶不动,当真让人心悸。 要知道,神霄七子自李纳挐以降,无论谢白虎张老狒还是林素一七叶,若说到深沉恶毒,相互倾轧,那一个个全是顶尖好手,但要说到意气用事,以怒兴兵……那真是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前来祆教地头上滋事,其实是李纳挐的布置,另有深意,但象现在这样,除了一个看狗场的老头外,再没第二个在……就算三人大展神威,拆了这里,却又有什么用处? “走吧走吧。” 既觉得无趣,也被这里诡异莫名的气氛搞得有点心悸,谢白虎挥挥手道:“一个疯老头子,守着一群死了还要被狗啃的傻子……外道邪神,无非就是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三人都是转身,正要走时,却听那老头道:“三位……请留步。” “唔?” 转回头,谢白虎见那矮小老人慢慢拉下头上的罩帽,露出一张干瘪异常的脸来—上头斑斑点点,尽是伤痕,似被什么东西凿过一样。 “阿胡拉马兹达之名不容亵渎。” 慢慢的在卷着袖子,动作很小,很细,随着袖口的向上翻起,露出了瘦到皮包骨头的手臂,上面同样布满那种伤痕。 “三位,请忏悔,神会原谅你们。” 双手交在一处,拢于胸前,那老人看着三人,这样平静的说道。“……哈哈!“ 同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前迎后合,谢白虎强忍着笑,道:“两位师弟,莫和这老头一般见识了!”说着又转身时,却忽听身后嘎嘎声响,跟着恶臭气味扑鼻而来,犬吠之声,突然间就咆哮到沸反盈天! (这老头,养狗还真有一手!) 张元空在远处看得清楚,朱戈纳苏反手推开停尸台的门,跟着似乎手上作了一个什么动作,之前安静若墓地般的院内,顿时吠声如雷,转眼间已冲出数十恶犬----倒是没一头威风的,多如朱戈纳苏般瘦骨嶙峋,身上皮毛好一块烂一块,也不知是相互撕咬的结果还是疥疮,却有一般异处:此时院内院外,不过一墙之隔。院内群狗吼叫之声已近乎疯狂,听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失控冲突出来。可围在朱戈纳苏周围的这些瘦狗,却都是默不作声,只是目光盯住三人----无论他们如何动作,这几十双眼睛都牢牢跟着,转来转去,那当中……张元空甚至觉得自己看出了是人类才应该有的“情绪”。 (不是恶意,不是仇恨……就只是冷漠,完全的冷漠,这样的狗,到底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连在远处的张元空都感到不适,正被这些绿到发蓝的眼光盯着三人感受自然更加强烈,算他们见过许多世面,此刻也觉骨子里面向外丝丝透着凉气! “……与洛。” 脸上的轻蔑之色已全部收起,认真的看了几眼,谢白虎突然开口招呼。 “杀光这些狗,别动这老头。” “仔细一点。” 答应一声,林与洛踏前一步,双手捏诀如剑,左右一划,立见赤光泛起,一闪,已覆盖全身。 “……太一令旨,制鬼火烧,雷迅天地,百邪无妖。” 林与洛是俗家弟子,今年刚好三十岁,修为在七大弟子中只属中下,但论到在“天民神光法”上的修为,却是七人当中第一,这路法术乃是由五雷正法变化而成,攻守合一,虽然小巧变化不多,但临敌闯阵,却是威力无穷,如今不知这些狗身上到底有何古怪,谢白虎选他出阵,那也是看中了他以雷火护身,正如着了身刃甲,最是兽类的克星。 林与洛本就专精此法,又着意练过几种缩短法术凝聚时间的技巧,此刻微一诵唱,神光流动,已然覆盖全身,他冷笑一声,向前走去---却也仍颇谨慎,并不用手去抓,而是左手弹动,射出一道暗绿色的雷球。 “天民神光,鬼雷山岳!” 无声炸开,随即消失不见,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两条狗的前半身,和一条狗的后半身:现场无血无肉更没有碎骨,也完全没有雷击火烧过的痕迹。 一击得手,林与洛也微感放松。 (装神弄鬼……不过如此嘛!) 但他终是生性谨慎,并未因此卸下身上防备,只是将双手同时抬起,指缝间电蛇跳跃,却是不耐烦要这样一一杀灭,而是要直接用大招清场了。 却见朱戈纳苏默默走上起来,站到了那三块残尸当中---直到现在,仍和刚才一样,一墙之隔的院里,群狗嚎叫,就好象感觉到了什么近在眉睫的大恐怖一样,一墙之外,这些狗却只是冷漠的站着,一声不吭,那怕刚才三头同类就这样惨死眼前,它们也完全不为所动。 “汝等必将进入光明、公正与真理的王国。” 低声念叨着,他右手抬起---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三支铁钉在,就这样,以左手握住狗尸,大指与食指拈住断裂开的脊椎,用右手慢慢把钉子钉进了断脊当中。 “汝等必将进入光明、公正与真理的王国。” 把三枚铁钉全部钉完后,朱戈纳苏站起来,在身上擦了一下手中的淋漓狗血,又念叨了一遍,然后,用手指向林与洛,低声道:“狂暴的艾什玛……阿里曼的奴隶,以阿胡拉之名,我要求你遵循伟大的誓约。” ……然后,那三头被打到只余下一半尸体的鬼一样的花狗,就这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小心!” 那怕不用谢白虎提醒,林与洛也能感觉到对面的变化,双手连弹,雷火迸射! “天雷神霄,地雷洞渊,风雷扶桑,鬼雷山岳……百谷朝阳!” 事实证明,林与洛的小心并不多余,复活过来的三头花狗,虽然只是半身,却完全无减于他们的敏捷与力量---凶狠的突击着,更明显得到了大幅的能力提升,现在,他们足以正面撞上一枚雷球后再继续前冲,虽然这会使他们的身体再被破坏,但……那怕是只余下一个脑袋,他们仍然会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前进。 ……而且,当林与洛杀灭这三头花狗的时候,朱戈纳苏手掌翻动,出现了更多的铁钉,并将它们挥射向自己的周围。 “激励的贾西……阿里曼的奴隶,以阿胡拉之名,我要求你遵循伟大的誓约。” 依旧是那种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激情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也依旧是带来可怕的变化,那些冷漠站立的满身伤痕的瘦狗们,随着铁钉的刺入,就好象顿时拥有有了激情与力量,开始疯狂的向前冲击。 ……而且,张元空在远处,还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每当朱戈纳苏念出这些奇怪的名号与如遣使般的号令时,院中群狗那种疯狂的嚎叫都会嘎然而止,转变为一种瑟缩的呜咽声,直到朱戈纳苏闭嘴时,这种呜咽声才会停止,又重新变成那种疯狂的嚎叫。 “……哼,装神弄鬼,雕虫小技!” 骤然发难,谢白虎与张老狒同时投入战斗,这一下三人联手,顿时大不一样,群狗虽然凶狠强横,却难奈他们各种强力法术一遍遍的反复轰击,不用多久,就纷纷倒在了地上,虽然仍在挣着命的意图靠近他们,却已是有心无力。 “果然是真正的强手……难怪敢于挑战阿胡拉的威严。” 漠然的看着三个人,朱戈纳苏用那种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这样说着,并慢慢把自己左手的袖子向上卷起,一直卷到过肘的地方。和他露在外面的其它皮肤一样,他的上臂处也全都是那种一个圆点一个圆点的疤痕。 ……然后,他亮出右手中的两枚铁钉,慢慢的,从自己左臂的关节处,按了进去。 第九节 “剧毒者”朱戈纳苏(下) “朱戈纳苏这个人……真是诡异啊。” 没有用“强”而是“诡异”,因为这的确就是朱戈纳苏给张元空最大的感受。将两枚铁钉钉入身体后,他并没有如张元空的想象般,一下子爆发出巨大的战力,将三人摧枯拉朽般击退。他只是变得快了一些,强了一些,和坚韧了一些。但面对神霄三子,这仍未够看,前后撑持了一杯茶的功夫,他最后还是被打到倒飞起来撞到墙上,身边的狗群更是全被轰成碎片。 可这并不是结束:虽然矮瘦干枯,却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朱戈纳苏象是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起,依旧呐呐念诵着那些复杂难明其义的歌诀,并取出更多的铁钉,刺进自己的身体。 刺进去的铁钉越多,获得的提升幅度就越小,那怕是当已经钉到第十四颗钉子的时候,朱戈纳苏仍然不是谢白虎三人的对手。但到这时,三人却已经不能不感到惊恐。 ……到底,朱戈纳苏的身上,还能够钉进去多少颗钉子? 想着这个问题,再看看朱戈纳苏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陈旧伤疤,然后再想象一下他衣服下面的样子……三个人嘴里涌出来的,可说全是苦水。 而站在远方观战的张元空,则比他们知道更多:谢白虎们只是怀疑,而他则肯定的知道,朱戈纳苏……仍有余力! 因为,几乎是从战斗刚开始的时候,一只头上还露着半截铁钉的干瘦到羽毛上没有任何光泽的乌鸦,就无声无息的从林中飞出,蹲在张元空身边的树上,默默看着他。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们在这里吧?) 一路上早已注意到,越接近停尸台,林中就越显死寂,但当时只以为是飞鸟走兽也知顾忌这里的邪门,并没有想太多。直到那乌鸦飞近时,他才悚然警觉。 (这片林子,根本就都是他的领域吧!) 这样想着,张元空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微笑着,向那乌鸦点了点头。 ~~~~~~~~~~~~~~~~~~~~~~ 到最后,这泥潭一样的战斗终于结束:倒不是那一方取得了胜利,而是终于来了够份量的人解围。一名气喘吁吁的中年人急急忙忙的跑上来,还离着很远的地方,就用力挥动着手臂,大喊着“误会,都是误会!”。 “啧,常雁辅也来啦,那没戏好看啦。” “原来是他啊。” 自然不认识这中年人,但当卡门叫出名字时,张元空倒也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一直以来,祆教都是三夷教中最为封闭排外的:与积极努力在走上层路线想要在夏人中扩大影响的景教与在官府心目中已经快要和和白莲教太平道什么的等量观之的摩尼教相比,祆教封闭到了甚至根本就拒绝向外传教,只在夷人自己当中传播。 改变这一现状的,就是常雁辅。 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接触到了“胡天神”的相关信仰,自然而然便大生好感,从此开始努力钻研。最初,他遭遇到的是来自双方的压力:祆教以冷漠来对待这个莫明其妙的夏人,他自己的亲朋好友则觉得这完全是在发疯,但始终没有放弃,他散尽家财,翻译祆教经典,传播祆经信仰,就张元空所知,前不久把神霄派搞到灰头土脸的道藏编撰事件中,正是因为他的大把贿赂,才能把“大有神威,普救一切苦,能摄服四方,以卫佛法。”这样的文字混进道藏当中。 虽然看着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但张元空知道,常雁辅早已年过七十。他自己也非常自豪于这样的保养,常常说:“这就是胡天神的保佑啊!” 在常雁辅的调停下,这场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战斗终于结束:悻悻离开的三人,这次没敢再丢什么场面话。虽然说刚才他们一直占据着上风,但这种似乎永无止境的重复,却没人想再来一次。 没有发现藏身林中的两人,当谢白虎等三人离开后,常雁辅和朱戈纳苏寒暄几句后,也转身离去。他走以后,朱戈纳苏一边捶着腰,一边咳嗽着回到院内,并拉上了门。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向张元空这边看过,但当那大门吱呀响着被关上的同时,那乌鸦也终于收回了一直盯着张元空的冷漠眼神,双翅挥动,转了一圈,飞向停尸台而去。 ……从始至终,这乌鸦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旁观了这样一场战斗之后,两人继续向清源山而去,但一路上张元空明显沉默了很多。 (朱戈纳苏的战斗方式……和我的三十六路天罡法,其实很象啊?) 仅从刚才的战斗中,张元空并没法感受到张颠把朱戈纳苏列入四个名字之一的必要性,诚然他很强,但绝没有强到让三张兄弟要直接选择回避的地步。 (是因为他还有更多潜力根本没有释放,还是因为……他这种力量和我罡法的相似性?) 若有所思,张元空突然开口,问卡门说朱戈纳苏在祆教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地位?” 嗤笑着,卡门表示说,大概因为自己是夷人的缘故,实在很难听懂张元空想问什么。 “反正呢,照我知道的夏语来说,‘地位’和‘看大门的’这两个词,很难联系到一起的。”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意思,卡门又特别补充了一句。 “……而且,还是看义庄大门的啊!” 和张元空想的一样,但这也正是令张元空困惑的地方,无论那里,总是强者为尊,以朱戈纳苏刚才展现出的能力,无论在龙虎山或神霄道那里,都足够自成一个小山头,就以祆教本身而论,太阳道人据说已是教中第二号人物,以那天表现来看,也未必强得过他。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老人屈身祆教当中,当一个没没无名的守尸人? “当然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信徒啦……除了对神的信仰外,其它什么都不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升得上去?” 对张元空的疑惑根本不以为然,卡门笑着道:“我啊,早就知道了,无论什么教都一样,只要是主事的,那就没有真信的!越向上,越没人信!”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 “等等,等等,我说张真人,咱们先等等。” 叫停了张元空的讲述,云冲波疑惑发问,从刚才起,自己就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我说,您讲自己经历的事情,那没问题,可刚才,你绘声绘色的又是‘惊恐’又是‘苦水’……人家神霄派道士他们心里想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呃?这个问题问的很好。” 微笑着摆摆手,张元空续道:“那么,我们接着来说,当时啊,卡门他对我说……” “别忙,我还没问完。” 皱着眉头,云冲波边想边道:“还有事情不对啊……朱戈纳苏,还有那个太阳道人,照你说的,那应该都是夷人吧?他们用的,也都是夷教里的法术吧?” “是啊,怎么了?” “我就觉得不对啊!” 重重一拍桌子,云冲波怒道:“夷人,用着夷教的法术……那他们凭什么要用夏人的话来念咒语啊?你凭什么能听得懂啊?!” “混蛋小子!” 用更大力气拍在桌子上,张元空怒然立起,呼呼喘气,胡子都吹了起来。 “你到底是来听故事的还是来踢场子的?” “不想听的话,就从群里……我是说,从这屋里滚出去好了!” ~~~~~~~~~~~~~~~~~~~~~~ 质疑被这样强力镇压之后,云冲波讪讪坐下,道着谦说,“您继续,您继续”,好容易算是抚平了张元空的怒意。“话说,当时啊,小子,我就象你今天这么怒啊!” ~~~~~~~~~~~~~~~~~~~~~~ 面对张元空的愤怒,卡门表现出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懒洋洋的摊着手,并翻着白眼,好一会儿,才很勉强的补充说也许在大夏不一样? “您是金主嘛,您说了算,我相信,大夏的道士凡是能当上教皇或红衣的,一定都是最虔诚的道人,行了吧?” 这种象挑衅多过象道歉的东西,显然不可能让张元空满意,好在卡门还算有眼色,觑着张元空似乎是真怒了,赶快装疯卖傻,插科打诨,总算是带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闷声不语,继续赶路,过了一会,卡门却突然又是长叹一声。 “说起来,当年啊……”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卡门说,自己本来和父母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块多山靠海的地区里。 “那里啊,既有景教,也有天方教,不过当头儿的信得是天方教。”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瘸子来到这里,号召大家说,这块地方……是景教徒的地盘嘛!虔诚的景教徒,怎么能被异教统治? “他一声咆哮,顿时就战火燃起,大家打了好多年,倒是真把天方教的人打走了……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事啦。” 回忆说,那时,自己家住的地方是景教徒与天方教徒聚焦居的边缘地带,一河之隔,就是高高矗立着的新月标志与十字标志。 “有一天呢,那个景教的方丈与天方教的方丈商量说,想要买他的一头种羊。” 补充说明,这两个人都是养羊的好手,都有自己的牧场与羊群,但一直以来,天方教那方丈总是胜过一头,能够养出最雄壮的头羊来。 “那个方丈当时高兴啊……说,我不卖!” 就这样,两人谈判了很久,最后,方丈终于松了口,说,这样吧,只要你对我大声说,包括你们景教天主在内,任何人都没办法让死人复活!我就把我最好的种羊卖给你! “啊,他真的说了?” 虽然对三夷教只有粗浅的了解,但张元空也知道,景教的教义,几乎完全是建立在某个死而复活的圣人身上,对景教徒来说,这一点就等同于三清之于道士,佛祖之于僧徒一样的地位。 “当然说了啊……不过这还不是最后呢。” 犹豫很久后,景教的方丈终于开了口,随后,两人就开始进入到具体的谈判环节。 “天方教的方丈要价五十贯,但景教的方丈只肯出三十贯。” 纠缠很久后,那位方丈终于想到了报复的方法,他提出要求,只要对方肯大声说,自己教门所供奉的神并不会给予信徒任何的赐福与保佑,自己就愿意花五十贯买下这头羊。 “……他也说了,是吧?” 和张元空想的一样,同时犹豫了很久之后,那位方丈迟迟疑疑的说,唔,那位吧……至少确实没有给过任何自己认识的信徒以赐福。并在最后补充说“……毕竟,二十贯可是一大笔钱啊!” “他们,还真是……啊!” 最后还是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张元空长叹一声,继续赶路,只不过,接下来和卡门说话时,他总算不会再堆出那种阴沉沉的脸色了。 翻过山头之后,便越走越快,没有多久,前方隐隐传来香火味道,再走几步,张元空见前方天然生成石门,上篆“清源洞天”四字,心道“可算到啦!” 脚下加快几步,穿过石门……却顿时就僵立在了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吼声之中,满是愤怒,因为,眼前这清源观的布局,竟是张元空见所未见,入得门来,一条大路分作两边,右边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道观布局,而左边……左边香火缭绕中,许多僧人信徒进出,居然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佛殿! 第十节 和尚明心(上) “居然是张真人,久仰,久仰!” 热情接待张元空的僧人,满面红光,精神干练,看上去象大掌柜多过象个和尚。自称“明心”的他,正是现在清源山这边的“住持”,道观、佛殿,皆其一肩挑之。 “红花绿叶白莲藕嘛……张真人,何必这般认真?” 按照明心的说法,这里本来确实是道流的地方,但武荣这座城市中,排名第一的信仰永远是海神娘娘,然后就是如富美宫那样的各种地方神祇,然后又有百方夷教传播,就连科举正途往往都不是年轻人的第一选择,更不要说佛道两门了。 “总之,世道艰难啊……” 香火不断萎缩,终至难以为继,当地负责道士向龙虎本山哀号着求援无数次后,张颠终于在无奈之下,默认了佛门的进入。 “这个鬼地方啊,香火太难了,大家拢在一起,日子还稍好过一点。” 明心本身来历,张元空倒是知道一二。近年来,净土宗为了传播信仰,广大佛光,精心筹备:与若干商人世家合作,训练出了一批极为干练的持事僧人,用张颠的话说就是:”这批人懂不懂佛法另说,但怎么推销佛法,那绝对是懂的!”张元空对这事印象颇深,如今攀谈一时,便大致搞清了他出身来历。 (不过……师父还真是想得开啊。) 同意把这极好的山林让渡一半给净土宗,张颠的条件是他们必须保证:余下一半的地方里,每年仍能贡献出比过去更多的香火,和凝聚比以住更多的信徒。而对此,明心很骄傲的表示,自己绝对对得起上头的信任。 “其实这地方人很愿意在供神上花钱的。” 啧啧有声,明心快速得报出若干数字,分别是过去三年当中武荣地方获取香火最多的十家寺观,以及香火值增加最快的十家寺观。 “要论香火增加的速度吧,咱们清源山这里两家都进了前十,可要数到香火银子的总数,那咱们两家加一起也不够看。” 遗憾的摇着头,明心叹气说,这地方的事业,实在是太难开拓了。 “须不是洒家夸口,当年洒家也走过许多地方,那里不是三年二载,便让他翻身变样?只有这个地方……唉。” 听得一阵眩晕,张元空的本能反应是厌恶,-却也知道这样的经营人才对一个教团来说确属必须---身为张颠首徒,他参与处理教中事务程度颇深,张颠每日里是如何为山上山下数千口人的吃喝拉撤操碎了心锁老了眉,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唉,同是护法……莫分彼此了。) 且不说明心怎么也是由道门请过来的人才,再怎么讲,看到佛殿钟鼓,总是比看到那些夷门蕃教让张元空来得愉快一些,努力调节好自己的心情,与明心热情交谈,张元空心里倒是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这样善于传道经营的人,也要被逼到城外,还要和我道门聚拢一处,才能勉强立足……武荣,的确是不一样的城市啊。) 突然有些原谅了张赤脚的癫狂放荡,张元空扪心自问:若两人易地而处,自己大概也不是那种能够每天笑呵呵的与明心坐在一起数点香火银子,共参佛祖道君的人。 (也许,他只是灰心失望罢了?) 分心想着其它事情,张元空也没有影响自己与明心的交流,场面话说到七七八八时,明心便请张元空移步,到后面去观赏清源山的摩崖石刻。 “这可是本地有名的胜迹呢!韩太守他老人家最爱的就是这里。” 心中不愉,张元空客气道谢,表示说自己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日后复有机会,一定再来叨扰。 “那怎么行!” 象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明心脸涨得通红,表示说自己这里可没有让人快正午时出门的规矩。 “留下,一定要留下!” 絮絮叨叨,再三强调说“鄙寺虽穷,素菜倒还有几碟。”到最后,明心干脆摆出一幅沮丧嘴脸,表示说自己知道张元空这样的高级道人想必确实是一般不习惯在这种乡间野地吃饭的,但这实在是自己一番心意,希望张元空能够俯察。 被明心劝得一头大汗---感觉简直比刚才旁观朱戈纳苏与神霄三子交战时突然发现有乌鸦飞来更加紧张,张元空正没奈何时,却听有人大声招呼道:“笑苦禅师,笑苦禅师……咦,张真人?”回头看时,却不正是曾在武明见过的天海汪家嫡子,汪守节? ~~~~~~~~~~~~~~~~~~~~~~ “你这老滑头,又在使无赖手段么……莫看张真人和气,若恼了他,仔细把你这淫窟夷为平地。” “我说少东家哎,这种玩笑须不能乱开。比丘尼那都是清净修行的,若教佛祖听去,这事却不能善了哩。” 说笑之间,显示出两人非同一般的熟悉。过得一会,却是汪守节主动向张元空解释,表示说自己认识明心十几年了。 “这滑头,居然教他混进清净之地……真真是亵渎佛祖!” 原来,明心是半路出家,他本是汪家某位大掌柜的次子,自幼与汪守节厮混得熟。 “这混帐东西,分明是颗铁豌豆。作得好诗唱得好曲写得好字还画得一手好仕女……独独没见他读过经!” 被对方毫不客气的揭了老底,明心也不在乎,眯着眼笑道:“那都多亏了少东家当年带得好!” 两人说笑中间,汪守节倒也没忘了就方才称谓给张元空说个明白。 “他法号当然不叫笑苦。” 原来这明心居然还是诗僧,来到武荣之后,与当地士人颇有唱和之作,结过一本集子,就叫《苦笑集》,所以汪守节每每拿他开心,便叫他“笑苦禅师”。 “对了,张真人,不是我帮明心说话,你还真不能走。” 汪守节笑道:“且坐一会,且坐一会,中午一起吃个素斋。”又向明心道:“快安排下去!”比了个手势,道:“这位要来的!” 明心见他手势打出,眼睛睁得滚圆,连声道:“省得,省得,少东家只管放心!”说着颠颠的便去了。 “那两位?” 疑惑发问,得到相当意外的答案:汪守节居然只是来打个前站,安排酒水素斋,等一会儿,武荣父母官韩沙韩大人,居然也要到这里来,吃酒会诗。 “你和韩太守还真熟啊。” “倒也不是。” 表示说自己家族多营丝茶,也一样长年从海贸中取利,家中长辈里早有人与韩沙叙过同年,自己在他门前,算是小辈。 “不过韩大人一向随和,倒也没给我摆过架子就是了。” 汪守节这次前来,一方面是代表家族前来处理几件生意上的事情,一方面也是定期要拜望韩沙。而韩沙对这些地方上的世家向来也颇为尊重亲厚,只要有所求请,大面子上,很少让他们下不来台。 “这地方也是韩大人点的,他向来喜欢这里清净雅致,更有中原风味。” 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张元空觉得,换自己每天要呆在一座睁眼闭眼全是夷教蕃部的城市里,肯定也会乐于有机会逃闲到清源山这样的地方。 (那怕……是荒唐到清源山这样的地方啊!) 正思量间,张元空见一五十来岁男子走过来,服色朴实,细看时质地却颇精良。 “少爷。” “周伯,处理怎么样啦?” 给张元空介绍说,这是自己家里的老管家,经验丰富处事老道,这次说是陪自己出来,其实是让他来把关。 “少爷,这种话不能乱讲的。” 看着板着脸的老管家,和苦着脸认错的汪守节,张元空忽觉好笑。 (汪公子他,倒确实是个随和亲近的性子。) 无论对掌柜之子,还是族里管家,汪守节都完全没有性子,相处亲切,张元空在一侧看来,倒是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当初会说出那样对太平道的同情之语。 (是个天性善良的人呢。) 张元空肚里忖量,那老管家已是过来,向张元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老仆周福海,见过张真人。” 第十节 和尚明心(中) 那明心作事果然干练异常,与周福海两人配合,不多时已将一应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包括韩沙等会儿走到那里时可能口渴,故要留两名俊秀沙弥托盘鲜果等候,走到那里时或许会有诗兴,故事先安排好长案笔墨等等,足足交待了数十条之多,张元空在旁边听得一时,便觉头昏。 “你呢,你在这里守着。要一直盯着我,看到我手势时,便开始数数,数到二十就开始磨墨……等下。” 皱着眉头,用食指蘸了点口水,举起来在山风当中,明心喃喃自语,过了一会,方道:“今天这个天气……不行,你数到二十三,对,就是二十三!” 细细交待,说自己可以带一下韩沙的脚步,但不能过分,上下顶天也差不出两个数了。所以关键还是在磨墨的时机掌握上。 “一定要看清,数准。一定要保证韩大人走到这跟前时,你的墨刚好磨到恰到好处!” “我说,明心方丈。” 终于看不下去,张元空表示说……没必要这般细致吧? “这个,张真人……接待无小事啊!” 很严肃的告诉张元空,自己呢,佛经是不大懂的,清规戒律呢……说实话,有时也是不大能守得住的。 “那么,为什么上头这么信任我?连张天师都点名要用我?” 因为,明心就有这种本事:只要是他安排过的活动,一定宾主尽欢,事前考虑的无微不至,总能换回事后的无所缺憾。正因如此,无论放到什么地方,他都能很快融入进去,打开局面。 “总之啊,张真人……无论作什么,都要力求作到最好,这就是我的信条啊!” ~~~~~~~~~~~~~~~~~~~~~~~~~~~ 日头过午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韩沙终于出现在清源山外,这时,张元空和汪守节已经打着呵欠看明心组织上菜的演习组织到第三遍了,至于卡门,显然未够资格上桌,不过看在是张元空带来人的份上,明心也为她单独安排了吃饭的地方。 “这到底是清源山,还是清源酒家啊!” 苦笑发出感慨。就在刚才,张元空听汪守节介绍说,在明心手中,清源山的素斋被推陈出新,不断改良,如今已是武荣城中最有名最昂贵的去处之一。 “难得就难得在,他没有招牌啊。” 光有钱是没用的,只有“有钱”同时还“够面子”的人,才能在这里订上一桌素斋,这种诱惑,对那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的巨商们来说,简直是再对路不过。正如今天,就张元空刚才听到的,便至少还有三桌,而且其中一桌也是明心过会儿需要亲自到席上去敬一杯酒的大主顾。 “见过韩大人。” 身着便服的韩沙与那天完全不同,儒冠白袍,足踏木趿,三绺乌黑发亮的长髯梳的一丝不乱。似乎心情很好,他微笑着与张元空打过招呼,并介绍身后的年轻夷人给汪守节认识。 “这是浦寿鋷,现在在跟我学诗,很有天份。” 寒暄几句,主宾次第入席---乃在露天之中。 “清源山风景固然出色,但在武荣周围,那也不算什么。能享今日大名,倒多得心泉浦公之力呢!” 坐在山崖之下,旁边是布满崖面的石刻,字体雄壮,若陈兵石上。这正是清源山最著名的胜迹,《重修清源纯阳洞记》。 “大师客气了,寿成祖先一向深慕圣贤门墙,能共此斯文,也是生平之幸。” “心泉浦公”也就是浦寿成,是当年那位浦寿庚的长兄,后来以夷人之身,官至知州。他们兄弟一文一武,正是浦家在武荣生根展叶的开始。传说中,清源山本有上洞纯阳仙人的遗址,但早已荒废,正是当年浦寿成概然首捐,摹资重建,才有了今日的清源洞天。 韩沙坐在首位,之后依次是汪守节张元空浦寿鋷,明心坐陪----他也真是一号人物,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无论是谈天说地还是讲诗论词,总能和的入调,一桌气氛,倒有一半是他调动起来的,张元空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五人说笑一时,眼看得酒过三巡,菜布五味,不知怎地便谈论到民变之事,汪守节正说道:“听说附近几郡有贼人作乱,家父颇为担忧……”时,忽地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大笑道:“……居然真是大人在此!” 张元空扭头看时,却是一条八尺来高的大汉:目碧发卷,虬髯入鬓,腰间挂着一把弯刀,鞘上装饰诸色宝石,吃太阳一照,闪闪发光,便这一把刀鞘,怕不得就得几百两银子。这人手中持着一方酒觞---足有将近一升的样子,随着他大步走近,当中酒浆溅出,殷红如血,张元空距他尚在十数步外,便已觉酒香扑鼻! “浦大人!” 大笑起身,韩沙迎接上去,两人争执一时,似乎是那人要持下官之礼,韩沙却坚持要行平礼,纠缠一时,终是那人力大,强行了礼,直起身来,又指着浦寿鋷笑骂道:“你这混账小子,明知我今天请三位将军在此吃酒,却不告诉我韩大人也来,几乎教我失了礼数!” (果然是他。) 先前已有怀疑,至此终可断定,眼前这大汉,便是浦寿庚。 ……武荣城中蕃商之首,浦家之长,以夷人身份领武荣市舶使多年,月前才刚刚卸任的浦寿庚! (……唉。) 突然感到莫名沮丧:张元空知道,眼前这气势如山似海的巨商,同时也正是一手摧毁掉韩沙理想与事业的人,但现在,两人把臂共饮,谈笑殷殷,那里看得出有什么心结积怨? (要作官……不,要在江湖上走,都要如此啊。) 张颠何常不是如此?不想喝的酒要喝,不想见的人要见,不想作的事要作。身为追随他最久的弟子,对这些,张元空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师父真是没有说错。) 性格偏于内向,不爱繁华,最喜的是打座修行。平日里若有这般事情,张元空往往没什么干劲,张颠也便不怎么遣他参加,多是二弟子张元和办理,往时也不觉甚么,今日眼见韩沙浦寿庚居然也能“醒时相交欢”,心下忽感歉疚。 (师父,还有二弟……他们为我挡却了好多事情啊。) 站着谈笑一时,终于执手归席---诸人忙站起身来,将主宾之位让出。那浦寿庚当真酒量如海,说话间已将酒觞一吸而尽,复又倒得满满的,向汪守节笑道:“汪少爷,老浦是粗人,不如我这弟弟懂说话会写诗,但老浦是实在人!今日见面便是缘份,干了这杯酒,今次霍家商号的事情,包在老浦身上!” 汪守节处理这等事情也颇老练,强扳着浦寿庚的手,将酒倾出大半到自己碗里,笑道:“我来之前家父便有吩咐,天纵高海纵阔,也没甚么难得到浦大使的事情……小侄有幸,先干为敬!” 浦寿庚哈哈大笑,拍着汪守节的肩膀道:“好样的!”说着已来到张元空身侧---手中酒觞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得满了,正色道:“这位便是张真人?老浦有愧,认个错先!”说着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张元空一来酒量不宏,二来确实不擅长此般应酬,捧着杯也不知当不当喝,只怔怔道:“这个?”却听韩沙笑道:“一杯酒就想滑过去?张真人,莫要上了当,只管敲,这老厮,家里有金山银山,如海的宝贝!” ~~~~~~~~~~~~~~~~~~~~~~~~~~~ “总之呢,这个须怪不得老浦……这都是阿罗本的主意,老浦只是帮个忙,张真人……您是在皇上跟前也说得上话的人,这里可一定要分说清楚啊!” (这个……浦大使,您搞错了,能随时见皇上的,那是神霄派,不是我们啊!) 很想这么说一句,却又不甘心堕了自家的威风,张元空支支吾吾,却忽地明白过来。 (这老滑头……他分明是在存心挤兑,要看我的笑话!) 一时醒悟,正觉不悦,浦寿庚的反应却只有更快,抢过酒碗,笑道:“见谅,见谅!”说着又是一口饮尽----从开始到现在,他少说也喝下去有大半坛酒水,却仍是精神抖擞,反应敏捷,除了小腹微微鼓起外,更没有旁的异样。 三杯两盏过去,“不死树”的事情,总算也解说明白:那确实是浦寿庚的布置,但归根结底,却是阿罗本的手段。 “张真人,见谅,见谅啦……传教这东西,可不就这么回事么?” 苦笑摇头,但面对浦寿庚这般作派,张元空却发现自己居然当真全然没有想生气的感觉:虽然粗鲁无文,浦寿庚却着实能让人一见面便生出好感。 又说笑几句时,一名小厮飞奔过来---身上却居然也披锦着缎,向浦寿庚低声禀报几句,浦寿庚沉吟一下,向韩沙道:“韩大人,实不相瞒,今天是那兀纳他们几个在此吃酒,我只是作陪,方才听到大人在此,所以过来……如今他们几个,也想过来给大人敬一杯酒,您看?” 微微皱眉,似欲拒绝,韩沙最后却点头道:“好。”便见浦寿庚一挥手,那小厮又飞也似去了,再一会,便听得铿锵声响,三人远远走将过来,却都是披甲顶盔,看着不象在喝酒,倒象是将上战场! 第十节 和尚明心(下) (不过,这样,倒才和他们的军队一致啊。) ……从一开始,亦思巴奚军,它就是一支“格格不入”的军队。 想当年,张治仔、陈七十于“清溪洞”起事,亦即是“太平一乱”,旋就被轻易镇压下去,血流成河。但,没用多久,清溪洞的血尚未流干时,吕大、吕光富已又在仙游起事,这一番势头之猛,远远强过前次,饶是地方驻军刚刚镇压过前一波乱事,却仍然在前后三次野战中被打到全军崩溃---当然,事后也有人分析说,正是因为他们刚刚镇压了前一波乱事,各各发饱了财,才会从将至兵皆无斗心,只想自保,以至于局势糜烂不可收拾。 太平军势头最盛时,曾经两围武荣,那时,官中能战之卒早已丧失殆尽,虽然明知城外林柳诸家仍多有人在结坞据守,却根本无力出援,只能眼看着城外的火头一处又一处的燃起,看着太平军在欢呼中把那些绝望的乡勇们一队一队吃掉。 ……就在这时,浦寿庚站了出来。 那时,他还不是浦家的当家主,但他站出来,宣布说,浦家愿意把自己的家丁贡献出来,交给当时城中最有名的佣兵头领华尔来带领。只要,他够胆带这些人冲杀出城,把一个和浦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小地主全家接进来。 ……那天晚上,从城门到目的所在之间,每一寸土地都是红的! 胜利鼓舞了士气,也拨动了人心,当天夜间,浦寿庚连续走访十数家最大的夷商,至今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都分别和这些人说了什么,人们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武荣城中最有势力的十五家夷商公推浦寿庚为首,谒见太守,称诸家愿意破家为国,求朝廷附允。 各家夷商都将自己家丁贡献出来,城中夷人水手也多有人愿意提命去赌一把富贵,按照能够“披双层甲,射五十步”的标准,最终共汰选出三千人,仍由华尔率领,日后光万户就出了三个的亦思巴奚军,正是由此而始。 (当时,他们三个人,都还没没无闻呢。) 赛甫丁、阿迷里丁、那兀纳,如今皆世官义兵万户的他们,是武荣城中第一等的大人物,身份不在任何巨商之下,各自也都有惊人身家,那兀纳更在浦寿庚主动辞去市舶使一职后,于上月被任命为最新一任的武荣市舶使。……但,当时,他们都只是中级以下的军官。赛甫丁与阿迷里丁来自海外,进入武荣时,各自都是一个小佣兵队的头目,那兀纳则出生于武荣,他本是浦家的家生子,祖孙五代,皆在浦家效力。当浦寿庚送他入军时,当众撕毁身契,更与之兄弟相称。后来数番血战,亦思巴奚军虽然屡立功劳,折损却也颇重---连首领华尔也战死疆场,这三人方渐渐出头,终于分别作到这军中领袖的位置。 (这三个人,倒是真敬神的。) 赛甫丁、阿迷里丁与那兀纳的名字,早在前来武荣的路上,张元空就已非常熟悉。 三人的出身,都是最普通的佣兵,朝不保夕,刀头舔血,每日里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们,各各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而一次次的死里逃生绝处逢生,也让他们对各自神祇的信仰更加坚强。张元空冷眼旁观,觉他们谈吐之间,显然不是象浦寿庚那样,可以把教中事情当玩笑来开。就刚才,明心助兴讲了一个笑话,正说到“那修女喜笑颜开道,神父,我们今天晚上继续为主效劳,把魔鬼打入地狱吧”时,登时就惹恼了赛甫丁,抬手便一杯酒泼他脸上! (不过,又或者是借题发挥?) 当赛甫丁指着明心大骂:“你这异教的魔鬼,万能的天主一定会惩罚你,你会在火狱中为自己的轻狂赎罪!”时,张元空分明觉得,韩沙眼中闪过不悦之色---却也只是一瞬,之后,便带着微微的笑,并不说话,倒是浦寿庚跳将起来,一边指着明心笑骂说:“你这花和尚,须是见到真信徒了!”一边又正色对赛甫丁道:“老赛,不是我说你……这个,神父大人请修女帮忙,把魔鬼打入地狱……怎么就亵渎了?我没听懂,给分说分说?”把赛甫丁也给顶得支支吾吾,终于坐回位子上,到底不肯承认自己“听懂了”。 (不过,三夷教彼此的信仰……似乎也冲突激烈啊。) 赛甫丁等三人,刚好分别信仰的是景教、摩尼教与祆教----当然,没人相信这会是一个巧合,当赛甫丁勃然大怒,另外两人却分明是一幅看戏神情:阿迷里丁在和汪守节叙谈,那兀纳则与浦寿鋷低声说笑,看那样子,若不是瞧在三人同来份上,说不定还会跟上去讽刺几句。 (大概……他们之在大夏,就如同我们与佛门在清源山吧。) 想到这样相互间完全冲突的教门如今却要无奈的拥抱在一起取暧,张元空又觉好笑,又觉感伤。再看看明心时,顿时又觉得十分荒唐。 (反而是这等人物……如鱼得水!) 赛甫丁等三人与浦寿庚浦寿鋷兄弟却不能相比:那怕是从小生长于武荣地方的那兀纳,说话时也有极浓重的口音,至于赛甫丁阿迷里丁两人,生硬难懂不说,时不时还会蹦出几句夷语来,需要浦寿鋷从中通译,但明心居然也能跟上,能听能讲,对此……张元空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觉得惊讶了。 (果然,这家伙,除了佛经外,就什么都懂啊……) 本来五人共坐,谈笑风生,后来浦寿庚加入,也是一座尽欢,但这三人坐将进来,那气氛顿时就显得硬邦邦的,再喝得几杯酒,浦寿庚便笑骂道:“你们几个,回去自己吃酒好了……莫在这里扫兴!”他威望也是真高,这般说话,三个桀骜将军却都笑嘻嘻听了,须知他现在已非船舶使,再无官身,细论起来,他倒应该以下礼相见才对。 三人离去,气氛顿时一松,几人又吃两杯酒时,浦寿庚也起身告辞,韩沙笑着站起来相送,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迎来送往的话,韩沙又道:“还有,上次给你说的那事,须用些心,莫教人说我武荣不知待客之礼,看了我武荣的笑话去。” 浦寿庚笑道:“韩大人,放心,只管放心!酒,肉,赏钱,都早备好了!您随时用!”又道:“却不知道大约什么时候?” 韩沙笑道:“前几日还来信说,反贼巢穴仍在,尚未扫除干净……想来总还得一两个月。” 汪守节在后面听到,撇撇嘴,对张元空小声道:“其实早扫除干净啦,我家的商队半个月前便说道路畅通……拖着不走,无非是想多祸害乡里几天!”张元空只是笑,并不接话。 几人走后,五人再说笑一时,兴尽将散,明心嘀嘀咕咕道:“那赛万户……也忒霸道,这笑话,我上次在大法主面前也讲过的,也没见这般事情!”韩沙笑道:“他是个厮杀汉,阿罗本却是学问人,岂好相比的!”明心接着话头又攀谈几句,不知怎地,就说动了韩沙,去崖下闲走几步---到跟前时,张元空特地去觑那墨,果然是磨到恰到好处。 第十一节 商人霍格(上) “明心他是故意的。” 思来想去,总觉得中午席间许多事情显着别扭。晚间,三兄弟坐下交换今日所得时,张元空将这疑惑说出,张元和一听,便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恐怕是各得其所,明心他就是要争取一个在韩沙面前被这些夷将怒骂的机会,来明示自己的立场,而那些夷将恐怕也正想在席上作些失礼事情,毕竟……浦寿庚也在座。” 两句话分说明白,张元空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苦笑道:“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你来的……”张元和只笑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始介绍自己今天的见闻。 “不死树……很有意思。” 根本用不着多么毒辣的眼力,张元空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就知道那肯定是被移植过来的。 所谓“不死树”,其实是一颗榕树,位于一片缓和的山地上,树冠张开,足有大半亩地的面积,上头树枝垂落,接地生根,虽只独木,却俨然成林。 据说,这里本来是一片稀疏生长着低矮灌木的石砾地,某天夜里,突然有雷鸣一样的声音响起,周围数里之外,都能看见耀眼白光:明亮、温暖,第一眼看上去,就会让人感到亲切。 ……天明之后,不死树,就出现在了那里。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是城中景教大主教哲姆斯,兴奋的满脸都是汗珠,他结结巴巴的宣布说,这是主降下的神迹,是赐于虔诚者的玛那。 “凡是遵从我主的,便有福了。” 公平的来说,哲姆斯当时的表演算得诚意十足,但这里毕竟是武荣,百宗千门,会聚于此,城中百姓什么花样没有见过?任尔说破到天上,也只当他在跳猴戏,直到,哲姆斯郑重宣布说,这树上所结的是“不死果”,只要诚心向天主祈求,得到从树上落下的果实,就能包治百病。 “然后么……就是哄抢了。” 嗬嗬的笑着,张元和笑道:“当时树上统共也就挂了二三十个果子,景教在现场的有四五十人,围观的百姓倒有上千,一波冲上去,顿时就把他们踩到满地打滚,等哲姆斯再爬起来时,树上果子早被摘了个精干掉净。” 眼看如此混乱,哲姆斯却不怒不急,反而微笑起来。 “神之赐福,唯有神之羔羊才能承受啊!” 随着他的说话,最先几名抢到果子后便塞进嘴里的百姓突然大叫着倒下,痛到满地打滚。 “果子有毒?!” 和张元津的反应相同,愤怒的村民们顿时就围上了这干景僧,但哲姆斯只是微笑着,将手中十字架高高举起,不怒自威,庄严万分。 “神所赐下的,唯有神能解释。” 这样说着的他,缓步走到离他最近也叫得最惨的一名村民,将十字架举向他。 “迷途的羔羊,你愿意接受主的恩典吗?” “我……我愿意。” 犹犹豫豫中作出回答,随后,哲姆斯从身边的助手处取过水瓶,将“圣水”洒落在他脸上。 “天上的主,我们共奉你的名,行走于世上。” 喃喃念诵,随后,那人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不再疼痛,再过一会,他更突然惊惶的跳了起来。“……我的腿,我的腿好了!” 傲然站立在众人当中,哲姆斯告诉他们,这就是神的赐福。 “神是宽容的,只要你们愿意受洗,就能立刻承接到神的喜悦。” ……然后,阿罗本出现了。 “我的兄弟,主并非如此狭窄。” 宣示说,景教一向以来,都是一个极其宽容的教门,那怕是那些没有聆听过主之荣光的善人,也都会在地狱以外给他们留下位置,而象这样用恐怖来传教,更绝对不是景教的作风。 “神之赐福,的确只有皈依的羔羊才能承认。但,诸位也并不是一定要受洗入教。” 微笑着,告诉村民们,只要愿意口诵“天主”之名,和愿意去景堂听取布道,便同样能够被神力庇佑,当然,这样的效果会差一些。 “总之,从那以后,不死树的招牌就算立起来了,名声远播啊。” 介绍完这些往事,以及自己今天亲眼观察到的各种细节之后,张元和作出了结论。 “本质上来说,不死树就是一个骗局,和在灾区舍药,传法的那些江湖邪道没有什么不同。” 对这过程表示了相当程度的轻视,在张元和看来,不死树的整个出场虽然搅到噱头十足,先扬后抑,抑而后扬,但过程中,实在有太多粗疏之处。 “现场也是一样……种种细节,真是不堪入目。” 张元和觉得,如果让自己来作这件事,完全可以把细节布置到更加精致,让那些多疑的、自负的、聪明的围观者,也暂时看不透这当中的猫腻,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大概除了那些确实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想讨便宜抓不要钱的药的人以外,就只有那些最老实最轻信的人,才会相信这真是什么天主赐下的神迹。 “所以,我认为,大师兄你的判断是对的,如此粗陋不堪的骗局……至少,目前,我找不到继续关注的角度与价值。” 但同时,张元和又觉得疑惑,这疑惑不是来自于不死树,而是来自于自己。 “我总是觉得奇怪……这整个事情,都透着一种特别的违和。但又似乎有什么地方,可以让这全盘都解释的很完美。 总觉得好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关节处,却偏偏就想不起来,张元和一边说着的时候,一边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 “唔,你啊,总是对自己这么苛刻。” 笑着开解张元和,张元空说,想不通的话,就多去几次好了。 “我们多呆几天也没关系,反正,元津你那边的事情也没有结束,是不是?” 听到张元空的询问,张元津干笑一声,开始介绍自己今天的见闻。 “武荣这个地方啊……真是让人不舒服。” ~~~~~~~~~~~~~~~~~~~~~~~~~~~~~~ 今天,张元津与马道空招摇过市,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当年在剿灭“太平一乱”中立过大功的马将军,又回到武荣了。 但,很遗憾,张元津希望中的含恨而来的太平道的复仇者终究没有出现,不过,这样跑了一天下来,他也看到了很多东西。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坦然表示说,自己这一天里,看到了太多夷人。 “他们,好象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一样。” 在前次的动乱中,驻扎武荣的朝廷军马全面崩溃,到最后,反而是依靠亦思巴奚军这样的民间“义军”,才得以把局面扭转,事后,亦思巴奚军得到了编制与名份,被纳入到那张覆盖八荒六合,无所不在的大网当中,从此成为朝廷秩序的一部分,但……很可惜,并不是这样。 “这个城市的秩序,是由亦思巴奚军维持的,但……这是夷人的秩序,不是我们的秩序。” 闷声说着,心情显得很不好的样子,张元津介绍了几个今天自己亲眼见到的实例:其中有一起,更是武荣太守衙门的人,与亦思巴奚军的军丁之间的冲突,到最后,以亦思巴奚军军丁的大获全胜而告结束。 “武荣,他并不是什么百宗千门共存的城市……百宗千门,从来都没有共存过。” 一天的走动下来,张元津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这点。 “祆教有祆教的地方,在他们聚集的坊区里,其它教门别想生存……摩尼、景、天方……都是这样。”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喃喃的说着,张元津显出几分郁郁的样子。 “我们大夏,不是这样的。” 红花绿叶白莲藕,夏人习惯中的宗教信仰,是并肩而立,是从和尚庙里烧香出来,再到道士观中问问吉凶,这样有你无我、立场鲜明的对立,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事情。 “总之,我觉得,在这个城市中,由亦思巴奚军所维护的‘秩序’,它并不是‘我们’的‘秩序’。” “唔,也没有什么。” 张元和笑着说,大夏国土辽阔,东西南北皆有万里之遥,武荣?只如太仓之一粟罢了。 “夷人不通诗书,未蒙教化,张狂些是有的,但……这里终究是朝廷地方,天下之大,一支几千人的军马,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未蒙教化”,张元空却不同意。 “夷入诸夏则为夏……元和,譬如那浦寿鋷,你看与中原士子相比,又有何异?” 点头同意,张元和也觉得,韩沙这样在年轻一代的夷人身上下功夫算是正途,只要能引导他们读书知礼,参与到科考流官,诗书礼乐的循环中来,终究能够将这些凶性未驯的异族消化。 “不过……这东西,是大人们想的,关咱们什么事呢?” 哈哈笑着,张元和向两位师弟询问,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是打算去街上走走。” 张元和心结未解,打算继续去观察不死树的事情,看能不能搞清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心神不安,张元津则的兴头则仍然很盛,打算继续带着马道空去走街串巷。 “太平道的那些反贼真是脓包……敢杀袁天雁,怎么就不敢来惹我呢。” 撇撇嘴,张元空提醒说,不要太托大。 “我今天也给韩大人提到说你想以身为饵引太平道的贼人出来,他很激赏,但也让我提醒你要小心。” “这里毕竟是他们经营了不知多久的地方……如果觉得不对,千万不要恋战,以脱身为先!” 第十一节 商人霍格(中) 第二天早上,三张兄弟一齐吃过早饭,便各自分道扬镳,张元津依旧是扯着马道空出门,张元和今天却是带上了卡门,据说是想向她了解一些当地商路的有关事情,到最后,只余下张元空自个儿,孤孤单单,出门去也。 “克死鹿”神教的人仍然站在街头大喊大叫,张元空充耳不闻,从他们身边走过,直到将那些喧闹彻底丢在身后时,才猛然一愣,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能够把他们当成背景一样的完全不给予注意了。 (果然,习惯这东西,要养成也容易的很嘛。) 独自站在街头,张元空突然有点迷茫。 (那么,去那里呢?) 两名师弟都有明确的目标,并为此而用心用力,与他们比起来,连“该往那里走”都不知道的自己就着实有些浑浑噩噩。 (不过……这样也很好嘛。) 一向觉得随遇而安同样是很不错的生活态度,张元空只迷茫了一下,便迈开步子,继续悠悠闲闲走了起来。 (就随便走走好了,看一看这座城市。) 昨晚张元津所说的观察,张元空也颇为在意。如今,他就这样一条条街巷走过去,果然感觉到了张元津提过的那些东西。 城中当然仍以夏民为多数,但店面、商铺、华美的巨宅……所有这些代表着财富与地位的东西中,夷人占据的比例却要远远高过他们在全城人口中的比例,而不时能够见到的满脸严肃的在城中列队巡视的由夷人组成的亦思巴奚军,更让张元空觉得无比刺眼。 (果然,老三说的对,泾渭分明。) 刚刚进入武荣的时候,三人并没有看得这么细,一路走过,只觉得似乎满眼都是夷人,到处都是夷人。但这几天慢慢接触下来,张元空如今早已明白,把所有的“夷人”想象成同样的一种人,一族人,那实在是个再荒唐不过的错误。 对照之前阅读的资料,再加上这几天的见闻,张元空很容易就看出来,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夷人,至少有着数十乃至上百的来处,同时他们也不是均匀的散布在城中,而是形成一个一个的聚落,这些聚落有以民族分的,更多却是以宗门分,特别是势力最大的景、摩尼、祆这三家,各自都据有超过一坊之地,其中,绝对不会出现其它教门的存在。 (这里就是祆教了……) 对三夷教的了解已经颇多,只是看到了前方屋檐下飞扬的火焰符号,张元空已下意识知道前方将进入祆教的街区。 (这些家伙啊。) 不觉又想起昨天在山中的见闻,与身段灵活,努力迎合士绅阶层口味的景教相比,与弯腰低头,铁了心在底层百姓中传播信仰的摩尼教相比,祆教的封闭与保守,实在是太过扎眼,然而,它也同样依然能够成为三夷教之一,保有自己的教众、地位,和无比鲜明的特色。 (也许……极端的封闭,也是保存自我的一种办法吧?) 还没有走进路口,张元空已听到嘈杂叫骂声音,再走近些,便看到是十来条汉子,横眉竖眼,挡在一家商铺外头。 (霍家商铺……哦。) 顿时就明白过来,这就是昨天浦寿庚拍着胸膛应承下来,要帮汪守节解决的“麻烦”了。 长期以来,汪家那怕在袁州一地来算,也只能算是二线世家。虽然也据有大量良田,但真正支撑家族的,还是他们掌握的数千台织机和上万织工。一直以来,位于袁州内地的他们,主要是通过三条不同的路线,把生产出来的绸缎棉布给分别运送到瓜都入江,或者是自武荣出海,虽然他们出产的布匹一直很受欢迎,但没法接触到最终用户的他们,却只能从如山如海的利润中得到不算多的一部分。 “掌握渠道的人,才能掌握一切!” 据说,这是当年某代汪家先人临终时的忧愤之语,而近七八十年来,历代汪家家主也一直致力于把商路的“最后一环”打通,使自己能够分享到更多利益,而今次汪守节来到这里,也是在汪家事先与浦家前后进行多次沟通之后,所采取的最后一步。 (收购因为经营不善,早已败落的霍家商铺,和他们手中拥有的舶位与执照……但这看着真不象是“收购”啊?) 心下苦笑,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走江湖,张元空如何会不明白这是要作些什么?但事不关几,和浦家或汪家到目前为止也算保持良好关系,他也没有天真到要站出去代人出头。 (反正……就算巧取豪压,也是我们夏人把海商路线从夷人手中取回来了。) 这样安慰着自己,张元空驻足不进,打算仔细看一下浦家到底准备怎么帮助汪家完成收购。 “我说霍老板,听说,你家暗中有在拜邪教啊。” 堵在商铺门外的人中,有夏人也有夷人,为首的倒是夏人,看服色,是衙门中书办之类角色,笑起来满脸都是贱意。 “马爷,小老儿家姓霍格,不是姓霍啊!” 苦着脸,那长了一头自然卷曲褐色头发的中年店主,低声下气的解释着,说自己几代人都住在这里,左邻右舍都熟悉的很,是虔诚的祆教秆,怎么可能会拜邪教?“ “哦,那也没关系。” 嘻嘻的笑着,那马书办道:“是与不是,简单的很,让我们抄检一下就行了嘛。”说着也不等那主人回话,一挥手道:“弟兄们,来啊,查仔细些!”身后那些人哄笑着答应一声,便一涌而入! 眼看这些人嘻嘻哈哈,各个将膀子端起,横冲直撞,一时间也不知撞坏了多少瓷器茶具,却没几个是认真查抄的,分明就是来寻隙滋事,那老板诺克斯.霍格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你们……”那马书办打了个哈哈,斜靠在柜台上,从怀里掏出个鼻烟壶来,刮了一抹,按在鼻子里一会,浑身猛得一颤,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才舒舒服服的道:“老霍啊,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了……听我句话,汪家虽然是过江龙,但那是真正的猛龙!本地也不是没有朋友……你何必呢?” 霍格怒道:“过江龙又怎地,有浦……有人帮他又怎地?我家祖传三代的家业,他凭什么就这样想夺了去!”一眼看见外面又有一条大汉进来,更是怒火上涌,颤着声音道:“迪……迪菲亚,你我乃是同族,你居然却帮着夏人来谋夺我的家产!” 新来那人着身连帽斗篷,里面穿着硬质胸甲,双臂却裸露在外----肌肉虬结,青筋凸出,听霍格这样说,他冷笑一声道:“同族?同族值几个钱?”说着重重向柜台上一拍,怒道:“白痴,这是我们的地盘……从今天起,你的例钱,得比别人再加一成!” 他三人正怒目对峙时,却听后面轰的一声大响,却是两个汉子横着走路,终于撞倒了屋中最大的一只花瓶,碎片满地,那马书办见这般情景,心道:“今日便先这样罢……炖好肉,须得细火长燎!”便招呼诸人退走,却忽听一人惊呼道:“这是……狗头神!”却是那花瓶撞碎后,居然掉出一具小小塑像,人身狗头,模样凶恶。 “老霍,你,你居然真得拜……”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重重的一拳打断,那霍格脸上青气缭绕,模样又显愤怒又显绝望。 “……既然这样,便一起死了罢!” 第十一节 商人霍格(下) (异国之人,果然别有异术。) 无论是霍格、迪菲亚,又或者是那些后面赶来助拳的军士,在张元空眼中,都只如土鸡瓦狗一般,二三级的法术,四五级的力量,也就是欺压一下无拳无勇的百姓,若张元空下场,一人便足够将这些祆教徒全部扫清。 但,这却不等于他在旁观时会感到无聊,虽然弱小,这些人却展现出了许多与大夏的武技术法截然不同的变化,让张元空看得津津有味。 战事一起,先前查抄霍家商铺的这些人,反应大异其趣。以马书办为首的几个,服色象是衙门中人,一个比一个更快,跌爬滚打,冲突而出---倒也没忘了自己职责,刚刚冲到街上,便开始大声嚎叫:“邪教……有邪教徒!”声音直如杀猪一般。 以迪菲亚为首的几人,反应则大不相同。 “异端……为了兄弟会!”一声怒吼,那迪菲亚身形一化为二,只一闪,另一道身影已闪到霍格背后,匕首出鞘,狠狠刺落! “锵!” 金铁交击,震耳欲聋,几乎在迪菲亚的分身出手的同时,霍格身上橙光大盛,身侧空气一阵扭动,居然凭空出现一头怪物:狼首人身,碧目如灯,口中涎水滴落,腥臭难闻,手中提着一根大头棍棒,上头也不知沾过多少血肉,已经成了暗黑颜色。说也奇怪,这怪物明明离霍格还有一步来地,但甫一出现,已经闪到了霍格身后的迪菲亚分身眼中居然大显恐惧之色。 “你居然……这是橙级法术!” 惊呼声中,明明匕首已经划破了霍格身后衣服,却似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影响,迪菲亚的那具分身不由自主,惨叫着硬生生扭转身子,将匕首刺向刚刚出现的狼首怪物,速度之快,力量之钜,张元空虽然站在远处,都似乎听到了他臂骨拗折时的断裂声! “噗”的一声,匕首刺入狼头人身体,同时,那狼头人一反手,大棒挥落,顿时就将那具分身砸成一团血肉! 分身被灭,迪菲亚似也受到重创,身形一僵时,霍格一扬手---也不知何时已握上了一把巨斧,当头劈落,顿时将他生生砍作了两片! 迪菲亚身死,却没有吓到与他同来的其它祆徒,“异教徒!”“杀了异教徒!”吼叫声中,他们前赴后继冲杀上来,但没了顾忌的霍格比他们实在强出太多,巨斧挥动,几下便把他们分尸。 ……但,此时,第一批军士已经赶到了。 (来得很快啊。) 之前就注意到了这支巡视中的小队,从马书办们逃到街上并开始喊“邪教徒”到他们赶到,之间所用的时间,只有他们从这里离开时间的一半还少一点,考虑到他们身上还披着轻甲,拿着长枪短剑,这样的反应速度,当真已是很快。 “异端!” 当看清霍格的模样后,这些人的眼睛就象是充了血一样,变得通红,怒吼着,列阵冲上。 “提起盾牌!” 或者是祆教对“异端”这个词分外敏感的缘故,只比士兵们稍晚,已有其它人赶到。这些士兵前冲的同时,后方有人高声唱诵,顿时就见两名枪兵的身上白光闪动,幻现出两面巨大塔盾,遮住全身。 (太阳道士?) 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当初在鸿门关内有过一面之缘的穆护何禄,此人那晚并未直接出手,但只是一个加持法术,便令三名普通兵士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对搞神霄真传,光凭这一手,张元空便不敢小看于他。 “穆护何禄……” 说话声音已近乎野兽的咆哮,霍格两眼充血,怒道:“既不给人活路……那便一起死罢!” 说话虽然威风,但穆护何禄远远站在后方,根本不走上前,只是不断施放各种辅助法术,不一会儿,那些个普通士兵身上便个个挂盾带光,战力倍增,霍格吼声连连,身边也连续招唤出十数个狼头人,但亦思巴奚军赶来支援的却终是更多,将他围在中间,双方僵持,一时间都是无可奈何。 “……异端。” 突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冷漠、苍老,但一听到这个声音,场中诸军士的士气却无不大振! “教主。” “教主!” (这就是苏鲁支?祆教之长?) 目光微微闪烁,却看不出对方究竟藏身何处,只听到那个声音接着道:“……为阿胡拉而献身,是汝等的光荣!”说话声中,场中两名士兵突然闷哼一声,五官迸血,紧跟着,周身毛孔当中,尽数喷涌出炽烈火苗,这变化突然发生,没有伤到霍格,倒是先把身边战友灼伤不少。 “异端,去死吧!” 五个字工夫,那两名士兵身上皮肉已被火光完全吞噬,只能依稀看出是两具披着铠甲的骷髅,立在火海当中,而当那五个字说完时,火光蓦地一收,随后,以百倍炽烈之势,疯狂膨胀! ~~~~~~~~~~~~~~~~~~~~~~~~~~~ “就这样,全部烧死光了,霍家商铺的老板,围攻的士兵,以及一大堆周围的其它店面,烧的什么都不剩。” “哦,正常啊,苏鲁支那老家伙,只要一碰上和异教徒相关的事情,就会发疯,宁可错烧三千,不可错放一人……那可是他最喜欢说的话啊!” 蛮不在乎的说着,张赤脚呼哧呼哧的大口扒着茶点,模样之粗鲁,简直让张元空都不想承认自己是和他一起来的。 就在刚才,自己闲走时候,偶然碰上了这个老道,当时,他正穿着一身便衣,呆呆的张着嘴,和一群人混在某个正在传教的圈子里,然后,就被一群从街角处突然冲出来的衙役们打到哭爹喊娘,四处逃串。 实在看不过去,悄然出手,救下了张赤脚,然后才知道刚才那些传教的人名叫“东地闪电”,是流行于袁州本土夏人的一个教派。 “真是的,景教这些输不起的家伙……” 愤愤的嘟哝着,张赤脚表示说,东地闪电什么的,不就是同样也拜天主,同样也架十字架,然后宣布说自己的教首是天主的女儿下凡么? “同样一个神,他们拜得,别人就拜不得?何其霸道?” 依稀听懂了景教似乎是把这个叫东地闪电的教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宣布说他们亵渎了对主的信仰,任何忠诚的教徒,都应该全力举报和打击这个教门,并且还走通了官府的门路,宣布其为邪教。但有着颇为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屡经打击,他们还是顽强的生存了下来。 “我告诉你,他们这个教……好的很!” 说话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张赤脚介绍说,东地闪电最有名的,就是他们的教首,自称“女基督”的人。 “美女啊……听见过的人说,那真是美女啊!” 东地闪电最有名的传教风格,就是传教者中女性众多,而且乐于以肉身布施……这也是武荣本地教门中一个有名的迷团,很多中小宗派的教主都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训练并保证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女性信徒的? “好了好了,我才不关心这些。” 没兴趣的挥着手,张元空说,大家总是同宗,看到了不能不救。但张赤脚如果老是这样厮混,早晚有出事的一天。 “对了,还有一件事,倒是想问问你。” 将刚才自己所见的情况简略说给张赤脚知道,张元空始终觉得奇怪:那霍家商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门面,有什么价值能让汪家这样的世家动心谋取?而且……这店面是座落在祆教徒的聚集区里,他们走的更是浦寿庚的门路,但……武荣城中明明也有大片夏人巨商的聚集区,他们这样把根脚落在夷人地头上,当真不怕日后多事? “这个啊……” 听到一半,张赤脚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大真人啊,你想太多了,真想太多了。” “求助于夏人巨商?这么多年来,始终把汪家死死堵在武荣以外,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的,本来就是林柳诸家啊!” ~~~~~~~~~~~~~~~~~~~~~~~~~~ 长期以来,朝廷对于袁南,特别是武荣周边的诸大世家的管束,和对其它地区是颇有不同的。 对于此地聚集的八方夷人,朝廷中一直都有人持担忧或反感的态度,特别是那些最为重视“夷夏之别”的人们,但夷人们带来的巨大利益,却保证了朝廷舍不得将他们清除,而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也使得他们并不是在朝中完全没人发声。 “但总得来说呢,上头的老爷大人们,还是有担心的啦。” 为此,朝廷使用的仍然是传统的羁縻手法,给本地以林柳诸姓为代表的夏人世家以更大的权力与更多的空间,并以制度保证了他们与夷人间的商业利益上始终存在巨大冲突,和让夷人没法直接与耕男织女们建立联系。。 “当初,朝廷立下‘洋行’制度,总共是十三家,夏地出产的丝茶瓷器,夷人不能直接采购,必须经过这十三家洋行代购。” 最早倡议建立这一制度的,正是当年的浦家初代主,浦寿庚,那时,夷商把持了几乎全部海外渠道,但他却力排众议,说服了各大夷商,宁可捆上自己手脚,也要建立起这个洋行制度。 “当然,其实,被捆死的根本不是他们啊。” 第一批的洋行执照,最终被确定按照夷八夏五的比例来进行分配---没有任何人会感到意外,最早站出来支持浦寿庚的几家大夷商,全都独立拿下了一家洋行,而那些连入股资格都没有的中小夷商,从此便被彻底压制,很多原本和大商行只差一步甚至半步的商家,就此沉沦,再也未能翻身。 “那么,霍格……?” “没错。” 点着头,张赤脚告诉张元空说,霍格家的祖上,正是当年最早站在浦家身旁的大夷商之一,而这张洋行的执照,也堪称他们家最宝贵的资产。多少年来,他们家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这次执照也不得不被无数人入股、分割,但“霍家”的名字,始终还写在洋行的匾额上,港口处最好的三十个泊位中,始终有两处在他们家的名下,虽然自家已经无力承担出海远航的成本与风险,但仅仅依靠每年坐地分享的收益,便足以让他们过上富足生活。 “你看,都富足到有钱供邪教了呢!” 讽刺般的说了那么一句,张赤脚嘿嘿的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至于汪家为什么要选择把脚落在祆教的坊区,和选择与浦家合作,那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别无选择啊。” 扶持当地夏人世家,让他们成为以夏化夷的第一道防线,这是朝廷的想法,也是林柳诸家在当年能够以极少本钱就各各独立拿下洋行执照的原因,但数百年执行下来之后…… “朝廷那时怕是想不到吧?现在最怕夏人进入武荣的,恰恰是林柳诸家,而最希望把汪家这样的势力引进来的,恰恰就是浦家!” 很清楚自家每年收获的巨大利益究竟从何而来,现在的林柳诸家,始终是以最大的恶意与警惕,来提防着所有想要进入武荣的夏人势力---毕竟,夷人的发展壮大影响不到他们的根基,新夏人商家的成长,却可能让朝廷有新的扶持对象来选择。 “反倒是浦家,他们现在特别希望能够引进新的夏人巨头,来作为盟友。” 这样总结完之后,已是黄昏时分, “原因,当然和林柳诸家的想法是一样的。” 朝廷永远也不会允许夏商们被彻底从这座城市被挤出去,对这些“非我族类”的夷商们,歧视与警惕,是从来都没有放下的。所以,浦寿庚知道,只要一天没有别的夏商进入,自己就一天不可能彻底打垮这些老对手,想让朝廷放手,前提,就是先要让朝廷有的选择。 “而且吧,汪家虽然在袁州势力一般,但近年来上升势头却很不错,尤其是最近这些年,连续科场报捷,前后四十年时间,居然脚赶脚的出了十五个进士。” 在很多人看来,这样能够源源不断出现读书种子的家族,那怕暂时钱少一些,地少一些,却迟早能够得到儒门的青眼,迟早能够真正成为的朱紫世家,这样的家族……浦家只愁攀附不上。 “我听说啊,浦家,可是一直希望能够跟客北左家他们几姓一样,成为列名‘世家谱’的夷人世家呢!” 第十二节 活佛马浩 当天夜间,淅淅淋淋的下起了雨,不大,敲在屋檐上几乎没有声音,但细软连绵,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那种。 被“几乎没有”的雨声扰到“无心安息”,张元空翻身坐起,默默调息一时,却见对面床上张元和也悄然坐了起来。 “大师兄,你也有心事么?” 对视一眼,再看看睡到鼾声如雷的张元津,张元空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羡慕,更有包容,轻轻对张元和作了一个手势。 (出去走走罢。) 各撑一把土黄色的帆布伞---这东西在龙虎山上须是见不到的,也只有武荣这种毗邻港口的地方,才会有人想到用帆布来制造其它日常用品,两兄弟在雨中慢慢的走着,雨丝清冷,街道黝黑,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警惕的犬吠声,将这寂静打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大师兄你还是放不下霍家的事情?” 晚间三兄弟交流,张元空自然将日里见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特别是张赤脚的那些分析,毫无保留的告知了两名师弟。 “不,左右只是一家夷人,没什么好在乎的……风光数百年,子孙受用,也早该够了。” 张元空感叹道:“我只是在想,最提防夏人进入武荣的,反而是武荣本地的夏人……夷夏之别的大防,他们都忘了吗?” “这有什么。” 一听,就笑了起来,张元和表示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有人为了稳固自己的相位,就努力打击领军的夏人将领,将外镇托付到夷人手中。有人为了清除前人的影响,就不惜将夏人官吏自边疆清洗撤回,把镇压反叛的功臣打作逆贼……什么大义?怎及得过他们自己库房里的金子,屁股下的位子?” “你啊,看事情总是这么冷。” 笑着说了张元和几句,张元空问他,不死树的事情,还没有想到问题所在吗? “没有。” 苦恼的摇着头,又在不死树的外围消磨了一个白天,也仍然没有取得什么有价值的收获,张元和倒是在无意中发现,神霄诸子也在调查不死树的事情。 “我总觉得,我应该很接近答案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遗憾的叹着气,张元和说,自从来到武荣后,就一直没能看到最新的邸报。否则的话,说不定能猜出神霄派大举前来到底想干什么。 一直以来,张元和都有个和张元空张元津完全不同的习惯。作为朝廷敇封的“天师”,龙虎山在官吏架构中,有着很高的等级,抄送到知州一级的邸报,都会被送到龙虎山上一份,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项毫无意义的加恩,但张元和却总是会很认真的阅读每一份邸报,还常常会自己作出摘录,时时翻阅。 “你呀,我们是道士,每天看那东西作什么。” 笑着批评张元和,张元空说他“道心不坚”,这原是三人间常开的老玩笑,张元和也不以为忤,只摇着头说“那东西有用的……师兄你迟早得学会看才成。” 说笑之间,漫步街巷,不觉已走出很远。张元和将手伸出伞外,试一试,笑道:“润物细无声……听着虽无知觉,不经意间,却能湿透重衣呢。” 张元空正要答话,却听马蹄声响,如连环炸雷,将这雨夜的静谧撕到粉碎! (唔?) 两人并无其它动作,只是静静站住,接着,便见数骑怒马如奔龙般自路旁巷子中抢出,此时雨重石滑,但这几骑马发力狂奔,连转弯时也不知减速,全靠背上骑士猛力扯住,锵锵声中,蹄铁居然在铺路青石上擦出火花闪烁! “大哥,大嫂他……” 几骑马一出现,一道人影便忽地从一个黑漆漆的门洞中蹿了出来,低声禀报,却是欲言又止,那为首大汉看着也就是三十五六样子,未曾听完,脸色已然铁青。微一点头,从马背上和身横掠,居然硬生生撞碎了那扇大门,冲将进去! “淫妇……你敢!” (啧。) 并没有准备拿出什么同情之心,甚至连围观的兴趣都没有,张元和抽动一下鼻子,向张元空笑道:“大师兄,你闻这香味……手艺颇为不俗呢!” ……然后,他们同时听到里面传出的第二声怒吼。 “你这贼秃,老子宰了你!” ~~~~~~~~~~~~~~~~~~~~~~~~~~~~~~~~~~~~~~~~ “和尚?” 愕然站住,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张元和不好意思的向张元空笑道:“……大师兄,你看?” “你呀。” 苦笑一声,张元空道:“且看看吧。” ~~~~~~~~~~~~~~~~~~~~~~~~~~~~~~~~~~~~~~~~ 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宅子中,两人躲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下面的活剧。 “元和啊……真是的。” 三兄弟同样虔心道法,但表现各有不同:张元空以赤诚闻名,观想道祖形象,将一路入门咒法修炼到前无古人的境界,龙虎山现存宿老无不惊叹。张元津以刚烈知名,只要听说有出于道门的邪修外道,又或者是太平道的踪迹,一定会提剑扫荡,从无容情,他今年未届二十,手上杀过的外道却总有百八十不止。张元和则是以智机成名,他为人热心,爱交朋友,耳目最是灵通,尤其喜欢打听其它教门中出的丑事,譬如某地和尚庙以送子闻名,结果被太守雇了一个妓女作法,弄出许多墨涂光头,狼狈不堪;譬如某地禅师以守戒知名,结果被太守雇了一个妓女作法,弄至破戒不说,转生也为风尘中人,颠倒许多情事;譬如某地尼姑庵,容留外人避雨,结果翻作无遮大会不说,还生生弄死人家性命,最后若不是一根遗绦败事,那人便要作了冤死之鬼……诸如此般事情,但教张元和知道,那最后一定是被添油加醋,广为人知。 (咦,居然还是密宗的?) 两人觑屋里动静时,见那大汉正将一名女子踢倒在地,戟指大骂,那女子也不回避,只死死抱着他大腿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杀我好了,但让沙钵略仁波切走,他还要去传法!”那大汉听在耳中,愈发的怒炽如狂,指着床上大骂道:“贼秃……你这贼秃!” 端坐在床上的人,斜穿僧袍,右袒肩膀,当真是法相庄严,望之让人肃然起敬。张元空看在眼里,却不禁轻“咦”一声。 (唔?) 立刻感觉到张元空的异样,张元和转眼看过来。 “这个人,我今天好象见过,他是……” 轻声告知对方,然后,张元空就立刻看到,张元和眼中爆出了兴奋的光。 “这个人……有用啊!” ~~~~~~~~~~~~~~~~~~~~~~~~~~~~~~~~~~~~~~~~ 稍后,屋中突然爆起大蓬烟雾,目不能见,大汉怒骂声中,那“沙钵略仁波切”疾冲而出,门外两人一时间措手不及,被他冲进那茫茫夜雨当中,三拐两绕,转眼已不见踪迹。 “哼,想抓你马爷的奸……发梦去吧!” 疾跑当中,这人手脚不停,抓着自己耳边一块皮肤用力扯下后,头套脱落,顿时现出乌黑头发,他又从怀中取出梳镊之类,几下已然梳理完毕,戴上一方头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正是今天上午还带人抄过霍家商铺的马书办。 “还真是马大人。” 突然从前方传来这样温和的问候,“沙钵略活佛”大吃一惊,却全不犹豫,立时就一个急转身,却迎头撞上一只手指,按正自己额头。 “马大人。” 只以一指之力,便如三山五岳,镇压住马书办四肢,没法动弹。张元和笑道:“走这么急干什么呢。” “我兄弟,还有事情想请教呢。” ~~~~~~~~~~~~~~~~~~~~~~~~~~~~~~~~~~~~~~~~ “这个人,真是人才。” 苦笑着,张元空与张元和面面相觑,都觉无语。 就在刚才,张元空认出那个“沙钵略活佛”居然很象是自己见过一次的马书办,张元和觉得大是奇货可居,于是出手擒下,结果…… “切,原来不是捉奸的啊!” 顿时就显得放松了下来,马书办咂着嘴,表示说,都在江湖上走,山不转水转,总有碰面的一天。 “我马浩呢,始终相信出来混最重要是讲义气。” 通通的拍着胸膛,马浩表示说,大家相逢便是缘分,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能与不能,总有一番心意。 “总之……不要把剑拔出来啊,更不要这样放在我脖子上啊两位大爷!” 张元和会出手捉拿马浩,其实也是突发奇想,他听张元空说对方很可能是衙门中人,顿时觉得颇有价值,至于如何发掘这价值,那其实也没想好,可无论如何,在他的想象中,对方应该是惊惶恐惧,而不是跟块滚刀肉一样在这里耍无赖。 “好,马兄是痛快人。” 突然就收了剑,向后靠在椅子上,张元和这样说道。 “不绕圈子了,我们是神霄派的人。” ……然后,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说辞却根本没来及出口的张元和,瞠目结舌的看到马浩慢慢张大了嘴,现在心虚的样子。 “这个,两位爷,还请给白虎真人解释一下……我们确实有派人去捉拿啊,但是那个张赤脚跑的太快了,我们四个兄弟盯他一个,都硬是没追上啊!” “……你说什么?!” 第十三节 大法主阿罗本 唔,六千字大章……昨天的更新就算是补上了,至于一号的更新……我再努力吧…… ~~~~~~~~~~~~~~~~~~~~~~~~~~~~~~~~~~~~~~~ 第二天早上,终于等到了景教“布道”的日子,张元空早早出门,与卡门一起,往城内最老的一间景堂过去。 昨天夜间,堪称意外连连,特别是当听说白天里那起抓捕事件根本就是冲张赤脚而来时,张元空张元和的惊讶,简直没法形容。 (这是……冲“我们”来的吗?) 一时难以判断,这到底是神霄诸子冲着三张兄弟而来的敌意,还是仅仅想在武荣城中将龙虎山最后的直系也给拔除?仓卒间无从决断,张元空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当时就要败露身份了。 幸好,张元和再次展现了他过人的反应速度,只是稍一僵硬,他便继续谈笑自若的与马浩交流了下去,不仅没有让他起疑,还套出了更多事情。 比如说,他们现在知道:一直以来,虽然官府在景教的不断举报下,把这些教门定义为外道,宣布要加以查禁,但实际上,这些查禁只是停留在字面上而已,象昨天那种行动,通常都只以驱散为目的,下死手追赶捉拿,是极为少见的。 比如说,他们现在知道:干扰官府,使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居然正是景教自己。如果没有阿罗本反复运用他的影响力的话,这些乌七八糟的小教门,早已被清除干净。阿罗本的保护甚至还不止于这些和景教崇拜同一神灵的教门,譬如那些每天都在街头制造出巨大噪音的,从教士到信徒看上去全都象是疯子的“克死鹿”神教,其实也早已被人举报,同样是得益于阿罗本的保护,他们才能继续每天在街头咆哮。 (这个人啊……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 景教徒的聚集区位于武荣东南部,张元空昨天曾经来过一次。这里离港口不远,空气中浮动的,全是海水的咸腥味。 眼前的景堂并不算高,至少,张元空这几天见过不止一所比它更加高大的景堂,但据说,这里是当年景教徒们在武荣建立起的第一座景堂,因而有着特殊的地位。 建筑窄瘦,从正门走进去后,是通透的长厅---挑高极高,足有正常夏人建筑三层楼的空间,甚至还要更多,左右分开的长椅整齐的排列着,上面已经坐满了人。往正前方看去,是稍高的讲台,讲台后方的墙壁上挂有景教的圣器---两根交叉的木条,上面雕刻着一个歪着头的人的形状。两侧的墙壁上用破碎的七色颇黎拼出八扇对称的窗口,光线投入,被这些彩色颇黎染出各种奇妙的效果,涂抹在厅内的各种陈设上。 信众颇为不少,能够容纳二百多人的室内,坐得满满登登的---居然有半数左右是夏人,张元空坐在其间,倒是很不显眼。 低沉的音乐响起,烘托出肃穆的气氛,张元空知道,那东西叫“管风琴”,是景教徒们从自己家乡带来的乐器,每当他们祭拜神灵时,都会用这种乐器演奏出特别深沉、洪亮的声音。 微笑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捧着一只破旧的木盒,慢慢走出,来到讲台的中央---并没有立刻开口,他就这样笑着站在那里,微微的侧着头,好象在和信众们一起倾听这雄浑的琴声。 “……主爱你们,我的兄弟。” 直到琴声结束,信众们还似乎沉浸在音乐中时,老人才微笑着,这样说道。 然后,他开始布道。 (这个人,就是阿罗本了。) 老人有着极为出色的口才,轻松调动着堂中所有信众的情绪,他轻快的描述着天堂那些永不枯竭的泉水与永不败谢的鲜花,又栩栩如生的勾勒出大地深处那些火狱的可怖---当他这样讲述的时候,身子会微微的向前探,带一点紧张的把眼睛稍稍睁大,而这时,信众们也会和他一样,身子紧张的向前倾着,并屏住呼吸。 “……但当他高声赞颂主的时候,主就降下赐福,保护了他的灵魂。” 当他这样总结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信众都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重新松驰下来,靠回到椅背上---不经意间,额头已布满汗珠。 ~~~~~~~~~~~~~~~~~~~~~~~~~~~~ “唔,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刚来武荣的时候啊……” 布道已结束,混在向外走的人群当中,卡门叹着气,现出很怅惘的神情。 “嗯?这种表情完全不适合你啊你知不知道!” 完全不理会张元空那种嘲讽的口气,卡门自顾自的回忆着。 “那时候,我刚到武荣,身上没有多少钱,穷得很,只好想办法……唔,搞了点钱花。” 怎么“搞”到钱的,卡门没说,张元空也没问……反正,无须问也猜得到。 “那些小气鬼啊,只不过十几个金比索而已,就疯了一样的报官。” 那段时间,卡门过的很辛苦,东躲西藏。而同一时间内,武荣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两厢对比,让她真是无比的义愤填庸。 “那时啊,就是景教闹出来的事情。” 向信众们募资,理由是去作善事,以及建设一座新的,以大牛为标志的景堂,但随后,景堂不见,善事也没见作多少,负责人的家里却迅速富裕起来。在事情被揭出来后,颇有很多人在愤怒的吼着,要他给大家一个交待。 “结果,他确实给大家交待啦。” “这些钱,都是大家捐给我们的,捐的本身,那就代表了信任。而真正的信任,就不应该来追问这些钱是怎么花的。” 这样理直气壮的说着,居然就把事情平息下去了,用卡门自己的话说,直到那一天,她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听过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早该想到的……那些爱作善事的人,都特别有钱,我早该想到,到底那个才是原因!” ~~~~~~~~~~~~~~~~~~~~~~~~~~~~~~~~~~~~~~~ “张真人,请留步。” 随着人群走出到外面的时候,一位小景士喊住了张元和。 “大法主想请您过去坐一坐。” “哦?” 微感意外---但又不算意外,自己一行人进入武荣已经好几天,来意么……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在连浦寿庚都已经主动表态的现在,作为“不死树”事件的直接当事人之一,按理说,也该想办法和自己一行沟通了。 (但是,这不是因为我们代表了龙虎山,而是因为我们代表了“皇帝”啊。) 一想到张元和的评论,张元空便觉得不舒服,却又没法否认。 (无所谓了,出家人……本来就该万事看轻一线啊。) ~~~~~~~~~~~~~~~~~~~~~~~~~~~~~~~~~~~~~~~ “张真人,请坐。” 被延入后面的静室后,小景僧悄然退出,阿罗本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并为两人倒茶。 “这个功夫茶的泡法……我可是学了好久才学会呢!” 只隔着一张桌子,这样的近距离下,张元空终于能够看清楚阿罗本的样子。 和其它景士一样,阿罗本头顶剃光,只在边缘处留了薄薄的一圈头发,胡须倒是蓄得很长,无论头发胡须,都已经白如霜雪。他的面部皮肤仍显红润,但已很松驰,并有明显的老人斑。张元空估计,他的年纪应该在六十岁上下。 “不死树的事情,很抱歉。” 寒暄过后,终于进入正题,阿罗本诚恳的看着张元空,这样说道。 表示说这只是景教为了“求生存”作的一点小努力,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引发九五至尊的关注,会引来居于道门顶端的人物。 “如果早知道的话,我肯定第一时间就把那颗榕树砍掉,和那个提出建议的人一起埋了啊!” 苦着脸,阿罗本说,现在,景教上下都很害怕,因为不知道到底后面会怎样。 “我辈虽是方外之人,但也知道什么是欺君之罪啊!” 很想说一句“……到不了这一步吧?”,但想来去,张元空发现,自己既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来说这样的话,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阿罗本的抱怨,默默的闭着嘴。 得不到回应,阿罗本倒也没有气馁,而是絮絮叨叨的回忆着这些年来景教在大夏的开拓经历。 “很不容易啊……很困难啊!” 抱怨说,大夏真是奇怪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对宗教无比宽容:不同的教门可以和气的坐下来,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宗教战争,几乎所有的战斗都围绕着皇帝在展开,僧、道、喇嘛、景士……大家用尽办法,想要说服皇帝,自己所代表的宗教,是值得扶持和推广的。 但这里又似乎是对宗教无比严苛:儒家占据了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头脑,而那怕是不识字的村夫村妇,也会虔诚的敬畏字纸,和去崇拜“大成至圣先师”。他们可以认真的对十字架进行礼拜,然后……转回头,又到村头的土地庙去点上一炷香,或者是给祖先的坟地添土烧纸。 “神是唯一的……没有其它的名字,没有其它的代表,神外无它,但你们夏人就是接受不了这点。” 沮丧的回忆着景教自进入大夏以来所不得不进行的那一系列改变:当景教刚进入大夏时,正是佛门最得意的时光,于是,景教徒们剃光自己的头发,宣传说佛家其实和景教本属同门,释伽牟尼是天堂山上众多天使长中的一员。 “那时啊……我们惨到佛门甚至都不屑反击啊!” 后来,当晋原李家坐上帝位时,景教的传教士们受到道士们攀亲的启发,创造了景教版本的《老子化胡经》。他们宣布说,当年的那位道祖---同时也是李家的先祖,在西出阳关之后,并没有变身成为佛祖,而是得到了上帝的感召,化身成为景祖又名也速真人,讲说经法,传播真理。李也速的后人之所以登上帝位,部分也是得益于也速真人的保佑。作为证据,当李家登上帝位的时候,有巨大的声响与光亮出现在沙漠上空,要求景教徒们回到他的故乡,去宣讲关于天主的真理。 那次宣传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功,那也是景教进入大夏以来最辉煌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不久以后,某位皇帝觉得,现在的佛教实在占据了太多不用交税的田地与人丁,于是发起了席卷全国的灭佛行动,而仍然保留着剃光头习惯的景教,很不幸的被这一波风暴扫中,虽然只是狂风过后的余绪,却已经足够把他们数十年的心血毁灭。 再后来,百折不挠的景士们反省了先前的失误,也终于看清了现实。 “儒门,才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力量,缫衣道流,皆附于斯。” 而且,最妙的是,儒门虽然宣传“子不语怪力乱神”,实际上却并不是特别排斥教门,红花绿叶白莲藕的稳定结构,让景教非常眼馋: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直接攀附到最大的那颗树上? 于是,景教再次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开始宣传说景教与儒门本属一体,大成至圣先师是比施洗者更早的先知,执着主的荣光,行走在世上。当年,那位圣人出世的时候,正是大成至圣先师本人,与佛尊、道祖三位一起,前往马圈中看望。 “然后,我们发现……情况更糟糕了。” 被愤怒的儒生们指斥、驱逐之后,景士们终于从失败中得到了领悟。 “大夏啊……这个国家和我们的家乡是不一样的,那怕神,也要由儒生们来管理。” 感慨的回忆着,在大夏传教期间,阿罗本听说过和见过很多事情,其它宗教的成败教训,在阿罗本看来,都是可以借鉴的宝贵经验。 “在武荣,我们曾经被太守召集起来,我、祆教的苏鲁支、摩尼教的弗多诞、还有那花和尚、和你们道门的人。” 代表着影响力最钜的几个宗教,这些教门领袖坐在一起,在地方太守的带领下,朗读并学习来自帝京的最新诏旨,完了之后,明心甚至还即兴谱曲一首,来歌颂在儒门的领导下各大宗教是如何共同安享太平,每当想到明心兴致勃勃带着其它四个人一齐把这曲子唱出来时的场景,阿罗本就觉得自己的虔诚正在动摇。 “我给你说个事情,是关于大乘和小乘的。” 来到武荣的时候并不久,但进入大夏却已经很久,阿罗本曾经奔波各地,去努力传教,某次,他路过一座北方城市,慕名去拜访那里的太守,却正好赶上他在和当地最大寺庙的方丈谈话。 “那位大人,他要求方丈把寺庙用起来,就象那个某某寺一样。搞几个法事活动,比如作作道场什么的,因为快过年了,地方上想热闹一下。” 方丈矜持的回答说,这可不行,我们是大乘的,不搞这些花样,那个某某寺,他们是小乘的,才作道场。 “然后,那位大人一听就笑了,说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吗……你组织点人去,好好学,把他们的本事都学回来,我给你出钱!” 因为这时有人打断谈话,所以,阿罗本并不知道谈话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只隐约听到了象是“不换思路就换……”的半句话,但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他是知道的。 “不久之后,我再次路过那座城市……原来的方丈已经换人了。新的方丈不光带人去学了作法事,还自己创新了很多东西,我路过的时候,他们正在大张旗鼓的搞迎财神呢!” “噗!” 听到这里,张元空终于没能守住自己的矜持,一口茶喷将出来,总算他反应快,及时低头,只将自己前襟湿透,没有喷到阿罗本的身上。 “没关系,没关系。” 笑着挥着手,并促狭的挤着眼,阿罗本赞美说,不愧是高手。 “以前多数人听到这里,都是直接喷到我身上了……根本来不及低头呢!” 因为这样的插曲,气氛变得轻快了许多,又讲了两个关于和尚的笑话后,阿罗本表示说,自己讲这些,是希望张元空能够理解景教的生存有多不容易,以及理解景教很知道自己的本份这件事。 “听说张真人您也看过戏了,说实话,有的人啊……作事情太粗鲁。” 不满的摇着头,阿罗本说,最早想到用免费戏曲来宣传景教的并不是自己,但自己却是最优秀的剧本改编者之一。 “哀而不伤,爱而不淫,这才是应该拿捏住的分寸,那些个淫词滥调,都是什么东西,简直亵渎天主。” “啊,那些不是您搞的吗?” “我怎么可能写出这么粗俗下流的东西!” 象是被羞辱了一样,阿罗本提高声音,愤愤的告诉张元空,那些,都是各种挂靠在景教下面的小教小门搞出来的东西。 “特别是那些该死的乐浪人,十个这样的教门中,至少有七个是他们搞的!败坏天主名声!主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但是……” 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张元空很委婉的表示说,就自己所知,阿罗本似乎并不是没有办法惩罚他们。 “哦,张真人你也知道了吗?” 叹了一口气,阿罗本说,自己本来也是想通过官府,彻底查禁它们的,但是…… “开始他们抓祆教徒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祆教徒。后来他们抓摩尼教徒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摩尼教徒。后来他们开始抓景教徒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够为我说话了……” 总之,因为这种在张元空看来完全是“悲春伤秋”的神经思维,阿罗本最后决定,还是设法疏通,放这些外道一马,到后来,他更连其它与景教全无关系的比如克死鹿这样的教门,也会在影响力的范围内一并庇护。 “唉,人老了,心也就软了。” 苦笑着说,自己年轻的时候,铲除外道,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手上也没少沾血,那时,自己可没想到老来会是这般模样。 总之,现在的阿罗本,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可能的结好士人阶层,来扩大景教在直正统治着大夏的这群人当中的影响。至于什么“不死树”之类的事情,那当然也很好,但终究不是正道。 “那本来就是哲姆斯兄弟的想法……我会尽快平顺的停止下来的,请张真人您放心。” “这……其实您没必要对我说啊。” 苦笑着,张元空表示说自己也只是一个使者,阿罗本恐怕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倒是有件事想请教。” 张元空问,刚才,阿罗本在布道的时候,手中一直捧着一个木盒,那是什么? 对此并不是真得感兴趣,只是实在被问到尴尬,张元空仓卒间,试图用自己能想到的第一个话题来转换一下主题,结果,效果居然是出奇的好。 “哦……那是圣物啊!” 顿时现出兴奋的神色,阿罗本表示说,那是自己来大夏前,从圣城请来的圣物。 “当年,圣人死在木架上,三天后复活。” 于是,圣人的遗骨,皮肤,乃至裹尸布,统统都成了价值无上的圣物,而阿罗本因为是远赴异邦来传教,被圣城特别授予了一节圣人的骨骼,那真是无上的光荣。 (等等,复活了的话……为什么还会有遗骨?) 总算还是懂得什么叫交际中的礼仪,张元空聪明的把这个问题藏在了肚里。不过,在离开景堂,见到了等待在外的卡门后,他还是如预料般的听到了尖锐的讽刺。 “哟,圣骨啊……” 嘿嘿的笑着,卡门说,真的,那当然是真的,肯定是。 “肯定和圣城中的藏品一样真啊!” 按照卡门的说法,在来到大夏之前,她曾经见过十七身圣人的裹尸布,五个圣人的头颅,三百六十六具圣人的手骨,和一千七百九十二颗圣人的牙齿。这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得到过圣城的认证的。 “所以,你看的这根肋骨肯定是真的啦……和圣城的那些藏品一样真!” “你啊。” 苦笑着,张元空说,卡门和张元和肯定会比较容易有共同语言。 “太刻薄了不好,折福的。”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前面街头一阵骚动,叫骂声中,快马奔至。 “……大法主!” 来人身着官府服色,却是紫髯碧目,在离景堂还有数十步距离外的时候,马力已竭,跌死路旁,幸好他身手敏捷,在最后一刻跃下马来,咕噜噜向前滚了几个跟头,刚好被正换了便服走出来的阿罗本扶住。 “大法主,大将军让我禀您,就在刚才,龙虎山张三真人遇刺,下手的……是太平道!” 第十四节 ……刺客? “怎么回事?” 听到张元津被刺杀的消息,张元空心急如焚,飞奔回到住处,见张元和已先回来。 “没事,元津只受了一点轻伤。” 让张元空安心下来,张元和说,今天也巧,自己刚好去官府办事。 “就是找那个马浩嘛,让他帮忙,把近来朝廷下发的各种谕旨、邸报什么的,让我过一下目。” 结果,正边翻档案边作记录,张元和就听见外面有人一路惊呼的冲了进来。 “不得了,太平道造反了……连龙虎山的真人都被他们刺杀了!” 这一惊非同小同,张元和丢下看了一半的材料,飞奔出外,正遇上被大队衙役里外三层簇拥着进来的张元津。 “当时,元津那脸色,简直难看的吓死人啊!” 哈哈的笑着,张元和回忆当时情景:第一眼看到,他已知道张元津决无大碍,但这些吓坏了的衙役显然不这么想,在班头的指挥下,他们紧紧的围着张元津,警惕的盯着周围每个看上去似乎可疑的人,而同时,城中最好的几名大夫---其中甚至包括了浦家自己的供奉医生,都被急召过来,为张元津检查、救治。 “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什么事都没有。” 当时就狠狠的嘲笑了张元津一番,现在回想起来,张元和还是忍不住嘿嘿的笑着。 “元津的性子,那怕真有重伤,也受不了被这样摆弄啊!” 当确认张元津没有受什么重伤后,张元空顿时就放松下来。想想当时情景,也不禁好笑。 “不过,你是说……‘衙役’?” 觉得奇怪,从这几天自己看到的情况来看,武荣城中的治安,似乎实际上是掌握在亦思巴奚军的手中,而且,听张元和的描述,这批人无论组织、训练又或者勇气,好象都超过了一般概念上的衙役。 “嗯,我当时也觉得奇怪。” 张元和正色道:“然后旁敲侧击问了一下。” 据说,这是韩沙来到之后的结果,当时,他从山民里选了数百人入衙,又从外地延请了几名教头过来打熬队伍,一方面用着严刑峻法,一方面用着厚赏重赐,很是练了一段时间。 “想用这支队伍制衡亦思巴奚军么?” 摇着头,张元空说,自己是没看到这些衙役到底如何,但想钳制满编数千人,兵甲精良的亦思巴奚军,凭数百衙役?就算是当年开国时的殿前精兵,恐怕也作不来。 “所以确实不是啊。” 笑着说,韩沙当时用得是“暗渡陈仓”之计,在人人都在偷笑他的痴心妄想时,他却已经通过那几名教头,和这些朴实的年轻人掌握住了六屋的深浅高低,之后的某一天,他卒然发难,大捕老吏数十,一一数罪,当堂捶死近半,余众各令以钱赎罪,空位则从这批新人中择优补充,轻描淡写间,便将衙门上下完全掌握。 “韩太守他……的确有理事之才啊!” 坐着聊了几句,转眼间天色已近黄昏,一脸晦气的张元津终于回来---身上裹满了跌打膏药之类的东西。 “他们甚至还想给我上柳木夹板啊!” 一踏进门,还当着送他回来的那些人的面,张元津便不耐烦的把这些膏药大把大把的撕下来。 “只是擦破了点油皮……至于么!” “老三!” 厉声喝斥,张元空摆出大师兄的威风,总算让张元津缩着脖子坐回了椅子上,不再胡说八道,另一边,张元和则微笑着把那些人送出了门,再三道谢,还随手给了赏钱,回过头后,却也随即便没了笑容。 “元津,说说,仔细说,什么都不要遗漏。”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啊!” 今天上午,张元津照例与马道空出去钓鱼,顶着大毒日头跑了一上午,却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一无所获。 “然后呢,马道空说,他知道一家店,煮得好凉茶,如果还在的话,倒是可以坐一会。” “哦,是马道空带的路?” 皱着眉头,张元和捏着炭条,在左手里的木板上作了一个标记。 “不不,不是。” 从来都对口腹之欲没什么兴趣,当听说“再走三个路口也就到了时”,张元津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马道空,踏进了眼前最近的一家茶饮铺子。 “你们呆了多久?” “没多久。” 显然,关于这些细节,张元津今天下午已经回忆了无数次,张元和一问,他立刻就给出了回答。 “喝了两碗凉茶,各吃了一碟青丸子。这个时间……正常街上的步速,也就是再走出三里多路。” “唔。” 想一想,涂去刚才所作的一个标志,张元和在木板上画了一个圆,又拉出一道线到角上,标了“四里”两个字。 “然后,一出门,就立刻遇到袭击了?” “对。” “但这就不对。” 蹙着眉,张元和拿过身边的另外两张便笺,其中,一张记录的是他之前从衙门中打听到的情况,另一张则记录了他在事发地点周围的调查所得。 “先出门的是马道空。” “是啊,一直这样嘛。” 钓鱼的“饵”,当然要冲在前面,马道空对此也很自觉,这些天来,无论去那里进那里,他都走在前头。 “但受伤的却是你。” 轻轻点着手中的便笺,张元和问张元津,当时的现场到底是什么样? “唔,那个人……用得是很纯正的道法。修为非常老辣。” 刚一出门,就被人用飞剑和火雷从三个方向同时袭击,仓卒之下,张元津吃了一点小亏。但也没真正遇险,与马道空配合后,很快就稳住了阵角,三人见事不可为,便主动退走。 “三个人……” 换过一块木板,在上面快速的画出街道形状,又点了两个点,故且算是张元津与马道空。 “三个人出手的位置,你告诉我。” “诺,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依言轻轻点了三点,张元和捏着下巴看了一会,道:“大师兄,你看?” 张元空扫了一眼,向张元津道:“使飞剑的那个,是从噬嗑位出手的?”见张元津点头,又沉吟道:“使南明火术的,是在大过位,使雷法的,却是在大畜位。这个……” “大畜,时也,噬嗑,食也。” “……大过,颠也?” 对张元津来说,卦系那简直是能倒背如流的东西,听张元和说到一半,顺口便补充出来,道:“你们怎么突然说……”忽地愣住,一下站起来,探过身,又来看张元和手里的木板。 “你再仔细看看……这个站位有没有错。” “……没有。” 想了好一会,张元津才作出回答。 “他们,的确是踩着卦位……而且踩得很准。” 一个站位两个站位,那都可能是巧合,但三人全部踩准在了最精确的卦位上,再要说是碰巧,那显然是在自欺欺人。“……但这就不对。” 将刚才的说话又重复了一遍,张元和皱眉不语,张元津也犹豫道:“确实,颐中有物曰噬嗑,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他们既然能够走准这样的位子,那这个出手的次序就不对……”说着闭上眼睛,默默想了一会。张元空张元和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他。 “不对,确实不对。” 想了好一会,张元津睁开眼睛,慎重的开始回顾战斗。 “如果他们把出手的次序调整一下,雷以噬嗑,剑以大畜……那么。我当时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到五岳真形图这样的法术,才能脱困。” 想一想,他又补充道:“就算这样,我还是会受伤。” “那么……” 想了想,张元和笑道:“这些家伙……倒还手下留情了不成?” 又道:“无论站位还是出手,的确都是正宗道术,但光这样,并不足以证明来人就是太平道。” “……没错。” 原本并没想这么多,当遇到袭击的时候,张元津的第一反应是大喜“终于来啦!”,立刻迎击而上的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对方还有没有可能出自其它势力。 “唔,不过这也很正常。” 与摩尼教不同,太平道毕竟是天下皆曰可杀的见不得光的组织,在城市中组织一次暗杀,已经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再要如一般的比武较艺般通报姓名,那实在也太过滑稽。 “元津,你先休息一会去,我再问问马道空。” 与张元津一起回来,马道空也知道今天三张肯定还会多有问询,根本就没有休息,正等候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份子眼力价,倒是让张元和很满意。 又换过一块全新的木板,和刚才一样从头问起,一问,就问了将将小半个时辰,等到马道空筋疲力尽的离开时,板子上已经被涂画到几无留白。 “简直荒唐可笑……” 当张元津从自己房间出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张元和的冷笑。 “怎么?” 刚才,张元和向马道空询问最仔细的,并不是现场交手的经过---对经常一个人跑去挑外道场子的张元津来说,夜战八方那都是最起码的基本功,场中细节的描述极为精确,张元和只需要从马道空处再作一些印证,根本就没打算再收集更多的细节。 他问的,主要是三名刺客遁走后,官府的人赶到现场后都采取了那些措施,从驱散围观人群,布防保全现场,到护卫两人离开,以及如何向两人取证……所有这些,都是张元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事情。 “这些家伙……他们到达现场后第一句话,居然是抱怨。” 带队的班头认识马道空,也知道他这几天在城里转来转去为得是什么,所以,气喘吁吁的赶到现场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愤愤的指责马道空。 “满意了吧,你现在满意了吧?到底把太平道的招出来啦!” “这句话,是当着大量围观人群说出的,声音响亮。” 冷笑着,张元和喃喃说,如果现在是在处理平日龙虎山上那些不同派系间的争执,自己还有很多材料要收集。 “比如说,这个班头平时里在街上处理事情时,习惯于用多大的声音说话,比如说,那些衙役从衙门跑到你们交手的地方,正常应该是用多长时间……但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嘲讽的笑着,张元和把自己刚才的评价,又重复了一遍。 “这事情……简直荒唐可笑!” 第十五节 回头浪子周福海 连续三天没更,然后……我看到多了三张月票。于是啊,我不禁想到,要是连续三十天不更……会有三十张月票么…… ~~~~~~~~~~~~~~~~~~~~~~~~~~~~~~~~~~~~ “元和你留下,继续整理材料吧,有急事的话,按约定好的办法联系。” 交待完之后,张元空招呼张元津、卡门和吃早饭时就过来等在这里的汪守节“可以走了”,对此,张元和不赞成的摇着头。 “大师兄,说真得,我还是觉得你多此一举。” “总要去看看吧。” ~~~~~~~~~~~~~~~~~~~~~~~~~ 已经是“张元津遇刺”事件后的第四天了,这四天里,武荣城各大势力激烈互动,城中风云变幻,波诡涛鹬,真真让人看到目不暇接。 首先动作的,是太守府。以高到难以想象的效率,那些由韩沙苦心训练出来的衙役、捕快们四下出动,收集证据,缉拿嫌犯,这些人也当真了得,居然能在没有抓到刺客的情况下,迅速厘清了来龙去脉,第二天早上,太守府便通告城中:昨天行刺张元津的正是太平道余孽。 “甚至,连他们躲在那里都查出来了啊!韩太守不愧是办案能手,庙算无遗,真是……国之来周!” 类似这样尖酸讽刺的话语,城中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在说,毕竟,仅仅一夜功夫,在没有任何直接人证的情况下,衙门不仅确定了刺客是来自武荣地区残存的太平道,甚至还确定了他们当前活动的区域,如此断案之术,的确是神乎其神。 满城的风言风语,对韩沙却没有任何影响,他泰然自若,不断签押,发布出一道又一道政令:宣布城中不必慌乱,有敢流言者即行枷号收监。派人至清溪洞---也就是调查出来的三名刺客所隐藏的区域发布布告,要求那里的村民们不要被太平道的妖人们蛊惑、裹挟,如果有线索的话,要及时向衙门报告,如果有人能够杀掉妖人,必然重赏……等等等等。 ……以及,最重要的一条:韩沙移文亦思巴奚军,要求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由守府统一调度,尽快犁庭扫穴,剿灭太平乱党,还武荣一片朗朗河山。 大夏王朝立国数千年来,军政制度曾数番大变:目前所实施的,是军政分流。文官系统的郡守、县令等料理民政,武官系统的各级将官统领军队,但同时,军队所需的各种给养补充,军饷发放等,又由地方文官掌握。理论上来说,这是很好的相互钳制,既防止了地方守官文武合一成为如节度使般的实体军阀,又防止了地方驻军成为自给自足的实际上的独立王国。 不过,对于太平道这样与帝家纠缠了数千年的附骨之敌,朝廷却是另有制度:如果发现地方有太平道起事的话,郡守在上报并等到回文之前,可以兼理军政,以求速效,而现在,韩沙正是援引了这条制度,来向亦思巴奚军提出要求。 ……当然,他什么收获也不会有。 如果是在内地,在那些夏人军队中,那些油滑的老军头们或者还会想出各种不伤和气的的办法来把这种要求给化解掉,但在武荣,这些连大夏官话都还没有学好的夷人军官们,直接就把这种在他们看来可笑之极的要求顶了回去。要知道,在今日的武荣,连文武互制的制度都已形同虚设,从一开始,亦斯巴奚军便是由各大夷商出人出钱拼凑而成,之后虽然名义上转为朝廷制军,但其实,朝廷并未实际拨给军饷,一应供奉,仍由当地各大夷商联手出资。在这种情况下,韩沙能够作出的钳制,真是少得可怜。 对亦思巴奚军如嘲笑般的回应,韩沙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耐心的作着一次又一次的沟通工作,在这段时间里,诸大夷商也从起初的惊讶中恢复回来,开始慢慢猜测他的用意,分析他的叫价,并由浦寿庚这样双方都能接受的人出面,开始了艰苦的相互谈判。 “只是一个叫价罢了。” 这是目前的公论,但不得不承认,这次的发难却是占准了时机,也占正了道理,明明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就是“借题发挥”,但在武荣这样一个此前数年间连续发生三次太平道起事的地方,那怕是最对立的政敌,也没人敢站出来说这是“多此一举”。 而在双方对着拉锯的同时……非常荒唐,无论是宣布说“贼在清溪洞!”的郡守府一方,还是大声咆哮着说“吾辈必能剿灭妖贼”的军方,对清溪洞本身,都似乎没有任何兴趣。除了一个怎么看怎么是草草应付的布告以外,便什么多余动作也都没作。 ……有兴趣的,好象只剩下了张元空一个人。 “总要去看看吧。” 并不是说张元空真相信那里会有张元津遇刺的线索---实际上,如果不是大家都知道韩沙一直没能得到任何武力资源作为直系部下的话,现在城中大概都会开始有人传说根本就是他自己下手搞的这次刺杀罢了。甚至,连三张兄弟也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当然,到最后,他们还是认为应该是另有其人,韩沙只是适逢其会,进而作出反应。 “这样作,风险太大了。我看不到有什么足够的利益,能诱使一方郡守来作这种事情。” 至于张元空想要前往清溪洞的念头,张元和从一开始就表示强烈反对,认为这毫无意义,对之,张元空只是温和的笑着,并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也不指望真会在那里找到什么……但是啊。” 不到十年中,先后三次掀起叛旗,真正让张元空感兴趣的,是“太平三叛”本身。 “那里到底有什么,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使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跟在太平道身后走上战场?这个事情,我很想知道。” “这个啊……其实简单啊。” 这个问题,让张元和闭上嘴,同意了张元空的决定,却让卡门冷笑,而当张元空追问时,他又不肯回答。 “既然大真人您已经决定要去那里,就自己看看好了。我是个拿钱作事的,不是拿钱回答问题的。” ~~~~~~~~~~~~~~~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还没来得及被它烤到灼热,张元空一行已经登上了汪家的马车。清溪洞位于一片沿海的山地当中,那怕是用马车,走到那里也要大半天,所以,一行人需要在那里住一晚上。 “包在我身上好啦!” 痛快的拍着胸膛,汪守节说,汪家在那里有一个商站,大家住在那里就好,一切都方便。 “那就不客气了。” 张元津遇刺的第二天,汪守节就带着周福海跑来探望---虽然在武明时曾因为对太平道的态度彼此间闹了些不愉快,但总得来说,双方仍属友好。叙谈时,汪守节听说张元空有意往清溪洞一行,当即表态说自己近期也正要过去一趟,大家顺路就好。 “大真人真是宅心仁厚……其实,那地方之所以会被太平道蛊……唔,劝诱,您到那儿,一看便知。” 坐在马车中,笑容满面的周福海一边为张元空倒茶,一边这样说着。 “唔?你对那儿很熟悉吗?” “恐怕很少有人比我更熟悉。” 快速前进的马车晃动相当厉害,但周福海的手稳稳的,一滴水也没有倒到杯子外面,为张元空和张元津都倒上茶水之后,他才放下壶,袖着手,微微的弯着身。 “大真人、三真人,武荣地区第一个太平道的香堂,正是我建立起来的啊。” ~~~~~~~~~~~~~~~~~~~~~~~~~~ 今天的周福海,是汪家最信任的大管家,没有之一。持重、老成、稳健,被公认为是年轻人应该学习的榜样,那怕是汪守节,也经常被父亲耳提面命:“你能够有老周那怕一成的稳健,我也敢把这个家交给你当了。” 但年轻时的周福海,却被长辈们公认为是个“不安分”的人。 “……甘为中流拦巨浪、耻居穷壑伴群峰。” 带着自嘲的笑,周福海表示说,自己年轻时,就是这么狂妄、不安。 “那时候啊,我作了很多荒唐事呢。” 一个人离开家,跑到江湖上闯荡,甚至还加入了太平道,聪明勇进的周福海,很快就成为太平道的重要人物,并被派回袁州开展传道工作。 “那时候啊……真是给朝廷添了很多麻烦呢。” 但有一天,周福海“幡然醒悟”,于是从太平道中离开,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中来。过人的能力、周到的安排,以及地方上很多世家的暧昧态度,保证了他的平安退出,再之后,他被汪家招揽,逐渐成为汪家最信用的大管家,今年已经快六十的他,有时也会回顾自己的年轻时代。 “荒唐啊,就象一场热闹的恶梦一样。” 微笑着,摇着头,周福海这样说道。 关于清溪洞地区,周福海的看法是,那里发生民变,是必然的,即使不被太平道蛊惑,也一定会有别的什么宗门来到这里,因为,那里的人,实在是……太过野蛮,和愚蠢。 “……那里虽是夏民,却已几同四夷,完全没有受过教化。” 起初在武荣地方上组织传道,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也没能发展出非常忠诚的道众。后来,按照上面的要求,周福海和同道们走到深山中,去对那些世世代代在山间耕种捕猎的山民传道。 “麻木不仁,完全的麻木。” 按照周福海的描述,那里大概是袁州最野蛮最落后的区域了,很多地方甚至还有刀耕火种的遗痕,圣人教化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毫无影响。无论和他们如何沟通,对方都只是用一种或者漠然或者躲躲闪闪的眼神看过来,与其说他们象人,不如说更象是一群行尸走肉。 “为了活而活着……每天都是机械重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激动,那怕连算计,也只有最卑微最低下的小小算计。” 很快,周福海就厌倦了这种似乎永无止境的单方面交流:无论他问些什么,或说些什么,对方总是低低的“哦”着,没有任何其它有意义的回答。如果自己施舍些什么,他们会很快的取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仍然是低低的“哦”着,没有任何其它有意义的回答。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周福海看到一个村民在村边的溪水里,把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溺死,这件事就象一个导火索,终于使他爆发了。 “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在杀婴啊……生下来的小孩,立刻就用水淹死。这样的行为,简直是禽兽一样。最可恶者,这虽然只是一些穷人在作,但在其它地方,却传说成为整个袁州的风俗,他们败坏的,根本就是本地所有人的名声。” “杀婴?” “是啊。生下来,然后就淹死,淹死的时候,连滴眼泪都不掉,就好象天经地义一样。你训斥他,他连你为什么要训斥都不明白,就那样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你,活象一根木头。” 回忆当初,周福海说,自己之所以决心离开太平道,正是因为这起杀婴事件,当时,自己怒斥“不知人伦,几同禽兽”,并且甚至殴打了那个其实连禽兽都不如的父亲时,却被其它同道批评说,这不是传道时该有的态度。 “从那天起,我就突然醒过来了。” 就是为了这样一群野蛮、无知,不识字更不懂道理的山民,自己就要把自己的青春时光消耗,当一个被官府通缉的反贼? ……那一天,周福海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无比的可笑。 “周伯他,始终是善人呢。” 笑着补充,汪守节介绍说,那怕是现在,周福海也经常会施粥舍药,又或者是出面募资来修路铺桥,在四里八乡当中一直有着很好的口碑,虽然有过出身太平道的污点,却能够被当地的官府无视。 “也不是什么善人,只是能做,就想做一点。” 叹着气,周福海说,人最重要是要读书,要知耻,要受教化,而且,看着那些接受施舍的人的感谢,他也会感到温暖。 “象清溪洞那里的人啊……只是群氓罢了。不懂道理,也不想听你的道理。” “……总之,就是小人。” 斟酌了一会,周福海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小人不知古今,小人喻之以利,小人畏威而不伏德。” 所以,宣抚警示什么的,周福海觉得没有用,这些连书都没读过,连对大成至圣先师都没有敬畏之心的粗鲁山民们,根本就听不懂道理。他们的“造反”,根本就是一种群氓的癫狂,只要朝廷能够保证有快速的反应,及时将之镇压,也就够了。 “这些人不读书,不修身,只知道拼命的生、生、生,过得几年十几年,就要造反,朝廷镇压下去,杀上一批,便能太平几年。” 好象预言一样,周福海慢慢的道:“从上次到现在,已经,又太平不少年了呢。” 这样漠然的说着,似乎有什么寒冷的东西从周福海身上冒了出来,张元津恨恨的骂了一句,道:“太平妖道,蛊惑无知百姓赴死,当真该杀!”张元空没有骂出声,但也感到颇不舒服,轻轻晃了晃头,似乎是想把这种感觉甩开。 ……窗外,是连绵不尽的毛竹林,不住的向后倒退着,马车在这山路中奔驰,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了。 ~~~~~~~~~~~~~~~~~~~~~~ 当太阳开始向西边滑落的时候,张元空一行终于赶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这里,是汪家设置的商站之一,从这里再向北,向东,大约二里多路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内河港口。汪家每年通过武荣运往海外的大宗货物,就是从这里卸船,装车,再运向武荣港口,在这个过程中,汪家需要雇佣很多临时性的人力,对当地的山民来说,这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清溪洞,其实只是一个统称,没有这么个洞的。” 用手在空中虚虚的划着,汪守节告诉张元空,现前的群山,全都可以统称为“清溪洞”,分散在这里的山民到底有多少人,大概连定期收取人头税的武荣官府也并不真正清楚。 “万把几万总是有的,但分的很散。” 群山当中,耕种不易,举目四望,张元空看到的尽是方寸之土,山脚下,河弯处……甚至,在坡度不算太大的山坡上,也被开垦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梯田。 天色已晚,但田间仍有人耕种,正如周福海路上曾经说过的一样,这里的人似乎出奇的冷漠或者说麻木,马车轧轧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却不能给他们那怕是一点点的惊动,就算有人扭过头看过来,神色间也全然象是在看着什么死物,目光呆滞,没有一点点的生气。 “当初,张治仔他们就是在这里起事的吗?” “对。” 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周福海为他们指点着,那里正是当初张治仔结寨的地方,那里又是当初他被抓住后,用两匹大马拉着,在地上活活拖死的地方。 “这里,当时一字排开十面铡刀……血流成河啊。” 叹着气,周福海的描述始终是用着一种很平稳的语速,但听着听着,张元空却不自禁的感到寒意从背上冒上来。 “所以说,愚夫愚妇,就是愚夫愚妇,被人一蛊惑,脑子一热,就冲了出来,以为可以跟着抢点东西分,结果呢,胡里胡涂,就作了反贼。” 相比其它教门,太平道的道义远为简单,但在周福海看来,也不是这些村民能够理解的。 “他们能够听懂的,大概就只有‘等贵贱,均贫富’这样的口号吧……多可笑,为了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被别人骗着去死。” 看着眼前这些行尸走肉一样的村民,张元空的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并不完全接受周福海的那些断语,但的确,这个村庄,这些村民,给他的第一感觉中,没有任何可以愉悦的地方。 “周老爷。” 客气的弯着腰,几位白发弯腰的老人互相看着,怯懦的走过来,向周福海提出请求,希望能够再加一些工钱。 “娃娃们很累哩,包裹太重,拉着上来也太辛苦。” 这些人并不认识汪守节,尽管他就站在旁边,但哀求的对象,都是向着周福海,苦苦的倾诉着现在这力钱的微薄,和工作的辛苦,听到一半,汪守节便已经有些不忍,开口道:“周伯……” “不行。” 迅速、坚决的作出回应,并轻轻的摆着手,周福海就好象没有注意到汪守节开过口一样,他告诉那些老人,这里山间散居的,总还有万把人,他们如果不愿意干,那就让别人来干好了。 对周福海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尊重,直到那些老人蹒跚着离开,汪守节才开口发问,为什么不肯同意那些老人的要求。 “刚才我去那边看过了……这个工钱真得很少,比在家里那头上货的价钱要便宜的多,而且这些人……他们的确很穷。” “不是这样的,少爷。” 又回复那种温和的笑容,周福海告诉汪守节,善事,不是这样作的。 “少爷,本钱是本钱,工钱是工钱,善钱是善钱。” 将本,求利,利钱入袋之后,再拿一部分出来发放,那才是作善事的办法。象汪守节这样,把本来可以作善事的钱,白白摊进工钱里面,什么用也没有。 “没人会感谢您的,少爷,他们只会在背后笑您是冤大头。” “但是。” 在河流的那一头,汪家上货的地方,工钱要远远高过这里,汪守节问周福海,为什么不能在两边发放一样的工钱? “少爷,该发多少钱,不是由咱们定的啊。” 恭敬的笑着,周福海解释说,在上货地方,钱再少的话,就没有人愿意作了。而在这里,这些人不作,自然还有其它吃不饱的人等着来作。 “工钱该发多少,是这些人自己定的,咱们真得定不了。” 两人正说话间,远方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起初,几人都没有注意,但很快,这隐隐约约的哭声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 “不哭哩,乖娃,不哭哩……” 低声的哄着,一名中年女子---身躯已经伛偻,捧着一个木盆慢慢走过来,从几人身边走过,走到溪水旁边,蹲下来,然后……把盆浸进了水里。 “……你在干什么!” 几乎是同时发出怒吼,张元津与汪守节一先一后,猛扑过去,一个用力把那女子撞开,另一个则把木盆捞起---里面血糊糊的,正是一个男婴,还在抽搐着。 “干什么?” 被撞进溪水里这一下可不轻,那个女子挣扎了一会,才爬起来,没有害怕,也没有发怒,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们,并这样问道。 “干什么?!” 气极反笑,脸已涨得通红,汪守节道:“这是一条人命啊……亏你下得去手!”---却听旁边卡门冷冷道:“这是她的孩子。”---猛得一怔,才发现那女子身下仍然殷红一片。 无视汪守节,以及张元空张元津又或者是周福海,卡门慢慢的走过去,轻轻拢住那个象是被砍断树木一样的枯槁女人,低低的说着什么---很奇怪,当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女人脸上不再有那种麻木、冷漠的神色,象是化开冻的池塘一般,出现了丰富的表情。 “你们,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淹死自己的孩子?” 讨回木盆,女人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自己的草屋,至于那个孩子,她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而卡门,卡门她同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到几个人跟前,并这样发问。 “果然不明白……的确,会问出这种问题,就已经说明你们不明白了。” 看了一眼周福海,卡门道:“他们养不起了,就这么简单,没有足够的粮食再养活多一口人了。” 冷冷的看着几个人---那是自从张元空认识卡门以来,所见她流露过的最疲惫的眼神。 “大真人啊,您常说什么夷夏之别?这东西,我不懂。” “我卡门,只懂得一种区别:挨过饿的人,与从来没饿过的人之间,的那种区别啊……” 第十六节 凤祥射士(上) 第三天下午,张元空一行回到了武荣。 “大师兄,怎么样?” “……很不好。” 面对张元和的询问,张元空与张元津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前后在清溪洞地区呆了有两个整天时间,这两天里,张元空就只做了一件事,他带着卡门,有时还要加上张元津,在山林中穿行。 因为卡门那态度的缘故,周福海的脸色始终有些难看,不时会嘟哝一句“这不识礼仪的夷婆子”,不过,他的不满也仅仅表现于此,张元空等人的各种需求,乃至整个行程,仍然被他周到的安排着,没有任何遗漏。 两天里,张元空走到了方圆四十里内所有的村子,最大的一个有一千多人,也就是依托于汪家这个商站的村子。至于其它的,顶大的也只有二三百人,少的甚至只有几十人。 “除了耕地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正如周福海曾经说过的,无论走到那里,他们都只能看到木然、呆滞的眼神,这些瘦骨伶仃的村民们木然的在田间耕种着,那怕是张元空在他们身边擦过,他们也只是漠然的看一眼---或连这一眼都不看。 但卡门却不同,虽然是夷人,她却能够很快的同这些人交流、互动,尽管一开始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完全就是瑟缩或者畏惧,但她总有办法让他们开始说话,和出现呆滞以外的表情。 “那些人……的确象周掌柜说的一样,浑浑噩噩,一无所知。” 两天下来,张元空与张元津都感到了极大的不舒服,特别是晚上,在汪家那周到、舒适的客房里睡下时,张元空总会想到,就在这墙外,在不远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枯槁、麻木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在。这让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感到不适的,并不只有张元空与张元津,汪守节同样也感到难以容忍,在跟着张元空跑了附近两个村子之后,他再度郑重的向周福海建议,要提高发放给村民们的力钱,甚至是直接散发粮食、食盐和药物。当然,他也再度被周福海郑重的拒绝。 “少爷,善事,真的不是这么作的。” 严肃的请汪守节坐下,周福海开始阐述他的慈善观。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在周福海看来,这句话很好的反映了这个世界的现实。 “少爷您是有余之身,所以可以去补不足,这就是善事。” 但是,善事却有底线,正如天之道也只是要“损有余而补不足”而不是“变有余而为不足”一样,作善事,绝对不能作到让自己也堕落到需要别人来施舍的地步。 “但是,咱们汪家家大业大,这一点点施舍,算什么呢?” “不是啊,少爷。” 宽容的笑着,周福海说,这世上的穷人是大多数,光是这周围的山里,就有万把几万人。 “施舍了这个村子,如果其它村子的人也闻风而动,少爷,咱们怎么办?” 就算汪家有钱,施舍得了这一万多人,但如果其它地方的穷人听说了以后,也赶过来,又该怎么办? “少爷,作善事,必须量入为出啊。” 介绍说自己的习惯,周福海每三个月,会自己盘一次帐,每到年底,会再关一次,每次,他都会算出这段时间以来的收益,然后从中拿出一部分,去舍药,施粥,救助他人。 “少爷,全天下的穷人,您救不过来的,有这个心,就很好了。” 微笑着说,自己年纪很大了,但还是为自己的儿子,和徒弟们高兴,汪家未来的家主是这样善良仁厚的人,他们将来一定也会过得很好。 “少爷,想作善事,首先就要当人上人,这样,您才有作善事的能力。所以,请您继续努力吧。” 笑着告诉张元空他们,正常情况下,汪家这个级别的地方世家,已有资格为子弟直接请官,地方官也会乐于举荐这样的青年才俊。但,汪守节却不需要走这条路,他的富贵,可以空手自取。 “我们少爷去年才中了举,解元呢!” “周伯,说这些作什么。” 被恭维的有点脸红,汪守节端杯道:“喝酒、喝酒”说着便换了话题。 …… “那地方,的确是穷,穷到吓人。” 要知道,三张兄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子弟,虽然作为龙虎山真传,他们所能享受到的东西要远远强过这世上大多数人,但一直以来,张颠总是鼓励他们出山、入世,去增加自己的历练,特别是张元津,最年轻也最好事,三人中,一向以他的经历最广。。 “但是,这样的贫穷……这样的麻木不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所以,他们才容易被太平道劝诱啊。” 当生存本身已经只依靠惯性这东西维系时,当在生活中看不到任何希望时,人便最容易被宗教吸引,这样的人,已经不在乎被骗,他们所怕的,只是这骗术还不够高明,不能让自己全身心的信任与被骗。 “但是,我们确实没有发现太平道的痕迹。” 有着丰富的与太平道较量的经验,张元空相信,如果说有几个太平道余孽隐藏在这些村民中,自己的确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够发现,但至少,自己敢断言,绝对没有看到任何传道、活动的迹象。 “所以……袭击元津的人,基本上,没可能是来自那里。” 本来就是三人间的共识,所以,当张元空说出这个结论时,张元和完全没有表现出意外。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等于说,三张兄弟根本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有下一步行动。为此,张元和觉得,张元津这几天最好小心一点。 “另外,有一件事,要说一下。” 得意的笑了笑,张元和表示说,自己,可能知道神霄派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了。 “咦?” 张元空与张元津都是眼前一亮,张元和却偏偏卖起了关子,表示要先讲一个昨天发生的事情。 “上一次,大师兄你不是说张老狒几个人去祆教的地头上滋事,结果踢到铁板么?” 昨天,神霄派的道士们大概是作足了准备,再次向祆教挑衅。这次,他们选择的是公共区域,但对手仍然是朱戈纳苏。 “这次出手的,是林素一。” “哦,那个代表林家投入神霄派的小伙子?他可以算是武荣这里的地头蛇了。” 在神霄七子中,林素一的排名不高,但若论实力,他却可以算是李纳挐以下的第二人,更何况,他出身林家,如今回到武荣,更如龙归大海,格外的得心应手。 “昨天,神霄派随便找了个理由去踩祆教的地方,其它人都作壁上观,林素一自己一个人,就把一群什么护法什么火主都打得满地打牙。” “然后,朱戈纳苏就站出来了。” “他的话……林素一的确讨不到便宜。” 默默计算一下,张元空疑惑道:“但是……也没道理吃多大的亏啊?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兴奋?” “呃,被大师兄你看出来了么?” 苦着脸道:“这样就没意思了啊……知道结尾,故事还有什么好听的。”不过,说是这样说,张元和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当初旁观了停尸台前一战之后,张元空把所见所闻与两名师弟共享,三人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朱戈纳苏这样提升自己的手法,看似诡异强大,却有其极限。 精确的还原了自己看到的每一个细节,三张兄弟发现,的确每颗铁钉打入身体,都会让朱戈纳苏的力量有所提升,但每颗铁钉所带来的提升,却都会比上一颗的提升要少。 把这个值取到理论上的最大,张元空最后得出结论,那天,常雁辅的赶到,其实很难说是为谁救了场,张老狒等人如果继续压迫下去,朱戈纳苏之前苦心营造的那种氛围,必然没法保持。 “不过,就算这样,林素一也还是敌不过他,李纳挐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料敌深浅?” 神秘的笑着,张元和道:“大师兄,你猜得只怕没错,李纳挐的用意之中,应该有想摸摸祆教底牌的意思。” 昨天,朱戈纳苏出手之后,还是和上次一样,先是落后,然后,逐一的向自己身上打进铁钉,把局势扳回,再转为压制---和三张兄弟的判断一样,这种增幅并不是无限的,到一定地步后,朱戈纳苏便不再向自己身上打进铁钉。 “然后……” 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张元和笑道:“……他拿出了一把铜钉。” …… ~~~~~~~~~~~~~~~~~~~~~~~ 都是修道多年的练气士,但刚才,无论张元空还是张元津,都彻底放弃了对自己的控制,一个用力锤着桌子,一个弯着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张元津才喘着气道:“铜……铜钉,那再向上会不会还有金钉和银钉?” “那就不知道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发笑,但张元和同样笑得很开心,道:“当朱戈纳苏把铜钉打到第四颗时,林素一便想认输,只可惜,对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到最后,是李纳挐终于出手,救下了自己的师弟,虽然林素一没有受伤,但颜面却是大损。 “但是,我倒觉得……李纳挐并不在乎。” 认为神霄派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那到底是什么目的……张元和卖关子卖到现在,已经心满意足,终于决定把自己两天来的收获说清楚。 “这两天,我请马浩帮忙,看到了最近三个月收到的所有邸报。” 反复阅读,认真分析,张元和终于从这些枯燥无味的文字当中,抓到了最重要的那一点。 “那天我曾经说过,有什么事情觉得不对,然后,今天上午,我突然间就明白了。” 张元和问张元空与张元津,张颠有次心情很好,自己跑下山打了一条野狗回来,烧给三个弟子吃,他们还记不记得。 “那次,师父曾经给咱们讲过一个笑话,说如果有个东西,它看着象狗,叫起来象狗,吃起来还象狗,那它可能是什么?” “……当然是狗啊!小子们!” 在三张绞尽脑汁,从狼、豺,一直猜到狐狸以后,张颠终于自己揭开答案,得意洋洋的嘲笑了三名弟子。 “上午,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然后,我就明白了。” 神色转作郑重,张元和道:“神霄派这次来,只怕,是为了自救!陛下他……” 刚说到这里,敲门声传来,有人扯着嗓子道:“张二真人在吗?”张元和向张元空张元津抱歉一笑,起身开门。那人也不进来,只讲了几句话,转身便走了。 “什么事……怎么了?” 招呼到一半,张元空才发现,张元和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元津,你,可以继续上街去了,不用担心,不会再有人来行刺了。” “怎么回事?” 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张元空问,难道郡守府,又或者是亦思巴奚军那边,已经抓到了当天行刺的凶手? “不是……” 苦笑着,张元和坐回位子上,道:“就在刚才,港口有兵船开入,道是在南边剿贼过来,要上岸歇息。” 这原是在城中已经说了很久的事情,就连张元空,也曾经亲耳听到韩沙向浦寿庚安排相关事宜。但,没人想到的是,第一批士兵才刚刚走上码头,前来迎接的官府人员,便向他们出示了韩沙的布告,要求他们在这个特殊时期,暂时改由韩沙节制,待剿灭太平道余孽后,再返回原本的驻地。 “然后……那几名带军将官,毫无迟疑,当众领命!” “这……怎么会?” 张元空张元津都是目瞪口呆,只张元和喃喃道:“好个韩太守……好个明修暗渡之计,作过一番,又作一番……这满城人,居然又都吃他哄了!” 第十六节 凤祥射士(中) 惊闻包村同学工作基本搞掂,特以本次更新,致以最衷心的祝贺! 话说,开始挣钱以后,记得要投更多月票啊…… ~~~~~~~~~~~~~~~~~~~~~~~~~~~~~~ “就是说,你认为,行刺的事情,确实是韩太守搞出来的?” “对。” 坚定的点着头,张元和冷笑道:“至于下手的,多半就是神霄派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元津闭目回想一时,怒道:“这一说,还真是……那用飞剑的,还真象是谢白虎这王八蛋!” “但是,为什么?” “各取所需罢了。” 当听到这支本来据说只是在武荣上岸“休息两天”的军队被韩沙用一纸布告就纳入麾下时,张元和觉得,就象有人用棒子在自己头上重重敲了几下一样。 “顿时……我就全明白了。” 张元津的遇刺是必须的,因为韩沙需要让大家都知道,太平道又出现了,并且已经强大到了敢于公然对龙虎山的高级道众下手。 “我明白。但我不明白的是,神霄派呢,他们能得到什么?” “他们,他们想得到的,是未来。” 微笑---带一些得意,但并不令人讨厌,张元和道:“陛下,恐怕快要死了。” ~~~~~~~~~~~~~~~~~~~~~~~~ 这两天来,张元和细细翻看了近三个月来所有的的邸报,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秩序一切如常,上谕的频率并不比平时少,甚至中间还进行了一次重要的人事调整,但。” 但,没有朝会。 整整两个月的邸报中,张元和没有发现任何关于朝会的记录,曾经看过,并几乎随意复述背诵出帝大中治世十七年间任何一张邸报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在过去三年间,这样的情况曾经出现过两次。 “那两次,都是陛下龙体欠安。” “这的确有可能,毕竟陛下年事已高了,但是啊。” 提出疑问,张元空认为,既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那,张元和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一次的病发,已经严重到了帝大中“将死”的地步?而不是如以往般,只是一场需要调理休息的急病? “因为神霄派七大真传,全都来了。” 目光炯炯,张元和道:“因为我们也都来了……如果只是他们和我们被全部派来,我不会这样想,如果只是看到陛下两月未朝,我也不会这样想,但当这两者同时发生时……陛下将死,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 当惊觉到这个可能时,张元和顿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如果一个东西,它看上去象药,闻起来象药,吃下去还有药效……那么,无论它叫什么名字,它就是药!” 本来就对“不死树”这种东西心怀嘲笑,再加上甫入武荣就听到了当事人直承说这只是一个骗局,三张兄弟便再没有对它倾注多少关心---除了张元和。 “可惜,我当时想到的并不是这一节……” 多次观察,也作了大量的周边调查,但张元和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些人是如何设计细节,如何用行骗来传教上,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到底是怎么把那些病人治好的?” “也就是说,不死树,真得能治病?”迟疑着,张元津这样问道。 “这是一个妙极了的陷阱。” 赞叹着,张元和说,这是一个把“人心”这东西算到透的陷阱,就如同那些看上去大不相同的戏剧与戏园子一样。 “对士人们,他哈哈的笑着,坦诚的说,这就是个骗骗傻瓜的把戏啦。这让他们……不,是让我们。” 重复了一遍,张元和道:“这让我们安心,也让我们麻痹。” 而对市井中人,对耕作之民,这却是最好的手段,不要钱,并且有实效,有这两点的传道者,已足够所向披靡,至于“骗局”与“把戏”之类的说话,一是基本没可能从官绅士人们当中传回到这些他们根本就看不起的人当中,二来……当确有实效的时候,谁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它? “但神霄派却想到了。” “没有。” 冷冷的笑着,张元和道:“他们是必须当真,仅此而已。” 金门羽客的荣光,是道门在数千年历史中曾取得过的最高峰,而这,可说完全依赖于帝大中对于林灵素的宠信。 “如果陛下身死……金门羽客,就算完了。” 倒不认为他们会立刻覆灭,但新的皇帝怎么也不可能对他们寄以同样的信任与重视,而无限信任林灵素,甚至让金门羽客接管了医官职务的帝大中最终“因病而逝”这件事,更会被有心人拿来,作为攻击的武器。 “我想,陛下应该是病的很重……林灵素,应该是把可以用的手段,都用上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来图谋这不死树的流言。” “元和,你是说……神霄派把这不死树当了真,所以想要设法谋夺,来为陛下医治?” “怎么可能。” 坚定的摇着头,张元和认为,林灵素能够空手起家,把神霄派光大如斯,就绝不可能会是这种盲目下注的人。 “我想,林灵素,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罢了。” 张元和认为,李纳挐一行的任务,其实有两个方向,首先,他们必须确定这不死树到底有没有效果,又是如何起效。 “如果有效的话,那他们要作的事情,就是宣传使大家相信这是无效的,是一个骗局。如果无效的话,那他们要作的事情,就是宣传使大家相信这是真的,真是可以起死续命的神物。” “等等,二师兄,你说慢点,让我再想想……” 张元津眼睛已经开始发花,张元空却听出了些门道,沉吟道:“以假乱真,以真为假……你是说,他们要杀人、夺树?” “未必杀人,但夺树是必然的。” 语速放慢了一些,张元和认为,如果他是李纳挐,在确认了不死树到底“有没有疗效”这件事后,就已经下过决心了。 “散布流言,说这是邪物,是骗局,把不死树抢夺到手中,然后搞清楚它的道理,去为陛下却疾。” “没错,这里我也想明白了。” 张元津不明白的,是张元和的后半段话,如果发现不死树确实只是一个彻底的骗局,所谓的疗效只是一些安慰剂的话,李纳挐们,又为什么会要把它包装成为真实有效的神物? “当然是为了脱身啊。” 咬着牙,张元和笑道:“神物可以却疾,却毁于某某之手!多么漂亮的转身?” 至于这个“某某”,可以是“太平道”,可以是“三夷之教”,当然,也同样可以是…… “……是我们啊。” 笑容开心,目光却是阴冷,张元和道:“我们毕竟是外来的,而且也有道理与他们相争……到时就说我们想争夺这个献药之功,反而在争斗中毁掉了不死树……多好的安排!” 想要做到这些事情,李纳挐们就不能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林家固然势大,但韩沙显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道是韩太守先说要合作,还是李纳挐先提出了请求……我猜是前者。” “那么,下面,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冷笑着,张元和道:“当然是见机行事……献药之功,毁药之罪?这两样东西,我也很喜欢啊!” “我们,同样是奉了圣谕,来武荣调查不死树之事的天使啊!” 第十六节 凤祥射士(下) ……五岭南来山最多,驱军日涉千坡随。山中食菜不食肉,十室九家俱事魔。县官给钱捕魔鬼,八万魔军同日起。将军新破强敌回,马前班剑如流沙。生斩妖精拔羽幢,传道天庭藁街死。当时平田作战场,至今遗骼无人收。旧居虽在人不见,破屋萧萧围短墙。 “我说,今儿不是接风酒吗?弄这么一幅杀气腾腾的字挂中间,算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面对张元津的低声询问,张元空这样无奈的回答到。 今天,是那支据说叫“凤祥射士”的军队登陆武荣的第二天,不得不说,韩沙的统筹之才的确惊人,披甲三千,总数将近一万的这支军队就象河水流入大海一样,无声无息的就在武荣城安置了下来,没有发生任何可以被称为“扰民”的事情,当然,这里面同样离不开的,还有浦寿庚的大力奔走与襄力相助。 今天近午时分,三张兄弟接到韩沙手书的请柬,邀请三人参加接风宴,同时被邀请参加的,还有神霄诸子和城中各大夷、夏世家的头面人物,汪守节作为天海汪家的代表人物出席,连亦思巴奚军的三位统领,也都被邀请参加。 接风的地方,叫如意居,这也算是武荣城中比较顶尖的酒馆之一,尤其以烧得一手好韩州菜闻名,按照张元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这个地方的选择,应该不是偶然。 “这次凤祥射士的两位统领,一个姓王名德,字紫芝,一个姓薛名染卫,字生眠,两人都是韩南人氏,都是少小离家,在军中南北转战多年,大概就是因此,才特别放在这个地方。” 此时已是月上时分,张元空打量厅中,见各路人马差不多都已到齐,只有主人韩沙与两位客人,还在后面座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等,亦思巴奚军的那三位,不是说也要来的吗?) 正想间,张元空听到门口处传来粗声大气的说笑声,跟着便见赛甫丁等三人并肩进来。张元和低声道:“成啦,韩太守他老人家这下肯定就谈完啦。”说的张元空也是低笑一声,斥道:“说话小心些个。”却果见韩沙与两名武将自堂后转出。 “王将军请,薛将军请。” “不敢,韩大人先请。” 说笑声中,三人来至堂前,韩沙正要为两人介绍与会人员时,那王德却忽地站住,看着上首挂的中堂,喃喃几句,脸上现出感激之色,向韩沙抱拳道:“承蒙大人器重,未将一定效死!”又唱了个抱圈诺,大声道:“各位或者不知道,这几句诗,原是某家当年在堂州平定‘念经贼’时,随军周先生记写的战况,后来连陛下也读到了这首诗,更因此记住了某家的名字……至今想来,常感荣幸!” (念经贼?) 张元空还在回想这是什么来头时,却见旁边张元和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低声道:“师兄,我想起来啦……是他,王屠夫!” 这三个字一说,张元空顿时也回想起来:所谓“念经贼”,原是堂州南部的民间教门,后来聚众作乱,被这王德率兵扫平,那一次,光人头就足足砍下来五六万颗,也不知多少御史言臣弹劾他“残忍好杀”、“屠良冒功”。 此时堂上嗡嗡之声不绝,显然不止一个人想起了这“王屠夫”的名号,韩沙微微皱眉,正要弹压,王德却是睨视场中,嘿嘿笑道:“瞧这样子,王某这贱名,倒还不少人知道。”又向韩沙笑道:“韩大人,实不相瞒,未将确是有这点毛病,最见不得人造反,尤其见不得信教的造反……既然这些人只知敬鬼拜神,不知有天地君亲师在上,那便索性送了他们去见自家鬼神,也是成全!”说着又向堂中唱个抱圈诺,道:“诸位说,这个道理,是也不是?”诸人忙又纷纷起身,答应回礼,一片嗡嗡轰轰中,只听几声冷笑,格外刺耳,那自然是出于赛甫丁诸人了。 ~~~~~~~~~~~~~~~~~~~~~~~~~~ 俟诸人各自归位,舞作乐奏,酒行菜布,三杯两盏过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一时,便见店东满脸大汗,带两个伙计捧一大盆进来,放在主位前面。 “来,来,两位将军,请尝一尝。” “岂敢,还是韩大人先请。” 客客气气的互相让着,这样来回两三轮之后,韩沙才终于含着笑先动了筷子,在自己面前那大盆烧菜中夹了一筷后,便有两名美貌女子将菜盆捧走,一一布到各人面前。 “来,尝一尝,大家请尝一尝。” 韩沙笑着说,这道菜,平时可轻易是吃不到的,总要提前两天来订,才能吃到。 “也就是浦大人,中午说的事情,晚上便能安排下来。” “韩太守,小民现在没有官身哩,您再说大人不大人的,小民真要无地自容了!” (这菜,到底有甚么希罕?) 张元空看看眼前盘中,不过是一道鸡腰长鱼烧牛冲,中间点缀着些雪白的蒜瓣,香气扑鼻,确实是色香味俱佳的一道好菜,但在韩沙这等人物看来,又算得什么?也值得他这样郑重推荐? 夹了几块尝尝,牛冲软糯,鸡腰脆弹,长鱼鲜嫩,吃起来的确满口浓香,却又似乎还差点什么味道,倒是三般主菜居然烧出三种不同口感,颇见功夫。张元空正琢磨时,却觉周围谈笑时间一时小了下去,抬眼看时,都在望向自己,有人冷笑,那当然是李纳挐等人,也有人面色焦急,却是张元和。 “韩大人。” 只冷笑着瞟了张元空一眼,便不再搭理,李纳挐向韩沙拱着手,说自己早就听说这如意居的“三阳开泰”乃是习自京中老字号,今天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我曾听人说,这道菜好就好在荤味素尝,将鸡、牛、鱼三味以高汤杂烧,味道尽数逼出,再以金苍的新蒜入锅熬煮,最终将鲜味全部迫入蒜瓣之内,食之厚重香浓,观如群羊出没,是为三阳开泰。当初我曾随师父吃过一次,数日间仍觉牙颊留香,不意今天,居然又复得之。” 韩沙拈髯笑道:“李真人果然见识广博。” 又笑道:“这家如意居本就是在京中学来的作法,包括这入锅蒜头,也都正是来自韩州金苍,是自地头连土挖出,入桶封存,再走海路运来,一分地中挖出的新蒜,运到武荣后,未必还有四五头能用,要说这道菜价格,一半倒是在这蒜瓣之上了。” 顿一顿,又笑道:“但这三味配菜本身也是烧得极好的,诸位不妨尝尝,不妨尝尝。” 他两人这番话说下来,偷看张元空的目光更多了几番,虽有韩沙代之化解,终究显出来张元空见识经历不如李纳挐远甚。张元和强笑一下,正在想法化解尴尬时,却见张元空坦然笑道:“原来如此,在下倒是长见识了。”又向李纳挐拱手道:“李师兄好见识。” 李纳挐倒不料张元空能这般若无其事,忙回礼时,却听座上又有人笑道:“张真人,你们正一龙虎,也是天下道门大宗,怎么,平日里这般清苦么?”话音一落,便有几人凑趣发笑。 张元空不以为忤,笑道:“虽然同为道门一脉,但所求各有不同。有人以不得美衣食为苦,有人以不得道法真传为苦,我与李师兄各有所爱,各有所求,有什么苦不苦的?” 这句话说出来,场中忽地安静下来,李纳挐面色虽仍如常,眼睛却眯起如线,盯向了张元空。 “好,好,大真人这话说的爽快!” 鼓掌大笑,却是坐在韩沙左手的薛染卫薛将军,见诸人都看过来,他笑道:“各有所爱,各有所求,这话说的好!俺也不装了!”说着把面前那碟菜端起来,扣到自己碗里,笑道:“韩大人见笑了,老薛从小就是个粗人,家里多的碗碟也没有,桌子椅子也没有,一直都是煮出菜来直接扣到饭上,然后兄弟几个各自捧了,蹲到路边去吃……这蒜确实烧得好,但老薛么。”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还是觉得肉香!”说着便埋头大嚼起来。 ~~~~~~~~~~~~~~~~~~~~~~~~~~~ “那个薛将军,还真是滑稽。” 回返路上,想起酒桌上情景,张元津还是忍不住笑,张元和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三人回到旅舍时,他遇个张元津走开的功夫,才低声向张元空道:“大师兄,您刚才点的是。道本于心,我滞于外务……已太深了。” “没必要。” 爽快的笑着,张元空表示说,三兄弟的道法修为,从来都是齐头并进,既然如此,又谈得上什么“滞于外务”? “其实是我偷懒了才对,你平日里辛苦那许多事情,当中有多少是师父安排我做我不上心做,才交给你措置的,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说着,张元空又道:“就像现在……那几件事情,还得你去查探,让我和元津,那是怎么也不如你的。” 张元和点头笑道:“那倒是小事。我明天再走一趟官府就是了……”两人正说话间,却见张元津急匆匆从外面进来,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出来看看……过兵了!” ~~~~~~~~~~~~~~~~~~~~~~~~~~~~ 月夜下,步骑混合的队伍,沉默前行。明明人未咬枚,马未衔嚼,却一样无声无息,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和蹄铁撞击地面的声音外,其它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是亦思巴奚军……他们要去那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张元和,疾声道:“我去城门那里问问!”便飞身离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道:“他们连夜出城,目的地……是清溪洞!” 说着喘了几口气,显然奔走来回,也颇为辛苦,张元和调匀呼吸之后,才又道:“城门那里听来的消息,从小半时辰前,他们就开始整队出城,说是要去清溪洞剿灭道匪,按时间算……那边酒宴尚未结束,他们便得已开始列队了。” “这是,要给王将军他们下马……” 长长叹息一声,张元空却道:“两虎相竞,各逞其能……这,也是韩太守的目标么?” 第十七节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时隔五天之后,更新又回来啦,大更八千字!大家就当这是三更好了…… 另,多谢零下一段书友的投票,可惜最近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看球,实在是没力气加更了……欠起先吧…… ~~~~~~~~~~~~~~~~~~~~~~~ “亦思巴奚军深夜出城”这件事,在当天晚间,就已经被几乎所有的头面势力知道,但更多的具体细节,则是到第二天早上,才传播开来。 这一次,亦思巴奚军一共出动了九百披甲,其中还有一百马军,统军的是亦思巴奚军的次帅阿迷里丁,随行军官中,更有扶信、麻哈谋等功勋宿将,以全部编制不过五千战兵的亦思巴奚军来说,已算得上是下足本钱,堪称诚意十足。在呈给韩沙的禀文中,也写得相当客气,表示说“既居吾乡,敢不戮力,愿为前驱,荡此匪穴。” “有人愿意打头阵,那当然最好,不过呢,他们住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以前呢?干什么去了?” 当听到亦思巴奚军自行出动的消息时,王德并没有因为这种抢功的行为而动怒,只是嘿嘿的笑着,对自己麾下的军官们这样说道。 然后,他突然就变了脸色,瞪了眼睛,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对那些军官和亲兵们咆哮起来。 “这里,是当年老子给人放牛时,被抽出来的伤疤!” 狞笑着,表示说自己和薛染卫一样,都不是什么世家子,当年只是为了吃口粮才投得军,后来走南闯北,一半拼命一半运气,也不知砍过了多少人头,才熬到今天这个位子,挣出这份身家。 “老子靠的是什么?是杀贼!是军功!是破寨子时抄的金子银子!” 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王德吼道:“而现在,这些蓝眼睛的王八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是要抢咱们的军功啊!要抢咱们的钱啊!” 半个时辰之后,昨天晚上才刚刚入营休息的凤祥射士们阵列出营,在薛染卫的率领下,杀意腾腾,出城而去,士气……如虹! ~~~~~~~~~~~~~~~~~~~~~~~~~~ “不愧是带老了兵的人……” 能够让一支刚刚在山区中交战了两个多月,破了寨子,发饱了财的军队在几句话功夫间,就重新变成一群红着眼的饿狗。张元和虽然很少服人,但面对这样的驭军之术,也不由得要为之叹服。 “过一会,我们也去吧。” 并不是突然作出的决定,早在昨天晚上,看着远去的亦思巴奚军,张元空沉默了一会后,就表示说,第二天,自己要再去一次清溪洞。 “没意义吧大师兄?” 和昨天晚上一样,张元和再次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眼前这一切,很明显只是双方在继续为了自己的需求而表演。 “亦思巴奚军,或者说他们背后的夷商们,是希望尽快的把清溪洞的所谓‘反迹’夷平,来不给凤祥射士长期驻留的借口。风祥射士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韩太守—可能还要加上神霄派的人,则是需要在清溪洞发现反迹,以此来证明韩太守这一系列决策的正确性……说到底,只是一出戏,我们又何必去看?” “你还是没想明白啊,元和。” 苦笑着,张元空问他,这两支军队,去往清溪洞,理由是什么? “诛灭太平道的反贼啊。” “那,清溪洞到底有没有太平道的反贼?” “当然没有,大师兄你……” 声音突然间就迅速变小,张元和,他终于明白张元空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大师兄。”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元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张元空去往清溪洞,到底想做什么? “大师兄……您代表着龙虎山啊!” “我知道。” 张元空苦笑着回答说,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自己有多大能力。 “但总要去看一看的……总能够作些事吧。” ~~~~~~~~~~~~~~~~~~~~~~~~~~ 再次前去清溪洞的路上,仍然是搭乘汪家的马车,同行的人中,也仍然还有汪守节。 “不去看看不行啊。” 无奈的笑着,汪守节表示说,剿匪什么的倒无所谓,问题是,匪来不过如梳,兵来那是如篦啊! “我们家的商站,还有港口,都在那里……唉,又得放血喽。” 周福海已先快马赶去,盘点账目,筹措物资,汪守节随后跟上,身上携带重金。 “总之,就是劳军啦。” 乐观的表示说,往好里看,这事情也不坏,如果能和军方搭上线,花点钱算什么。 “福伯在这儿呢,应该没问题的。” 对周福海长袖善舞的能力非常信任,汪守节认为,不就是夷人吗?又不是没见过。 “你看,就算是这位卡……呃大姐,后来福伯不也一样交流的很顺畅吗?” 汪守节所指的,当然是卡门。本来只打算和张元津两人来,但卡门听说他们要再访清溪洞后,就自告奋勇说愿意同来。 “没有我,你真有信心和那些村民打交道吗?” 用这样的理由,在议定了这次出外差的追加费用后,卡门高高兴兴的坐上了马车。大概是因为这个数字“非常满意”的缘故,一路上,她一直表现的很友善易处,就连汪守节这样的玩笑,她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只是在中间下车休息时,张元空,才听到了她低声的嘲讽。 “和什么人都能交流?也包括那些在田间地头,在织机上面的人吗?” ~~~~~~~~~~~~~~~~~~~~~~~~~~ “大真人,这一次,您确实要小心。” 利用下车休息的机会,马道空站到张元空身侧,这样小声说道。 和卡门一样,马道空本来并没有被张元空列入带来清溪洞的计划中,是他以无比恳切的争取说服了三张兄弟,为自己挣得了这个机会。 “如果还是在武明城中那样子的话,小人说实话,一进武荣,可能便要找机会逃走。” 非常坦率的表示说,自己当初投靠三人,不过是为了逃过近在眼间的灾祸,要说些什么忠诚的话,怕三人先要笑掉大牙,什么求当一个道童之类的话,全是扯淡,作不得数。 “但,小人却没想到石香主他们居然还在记恨当年之事。” 已非官身,石天他们的恨意一天不消,马道空一天就没有安全可言,在这种情况下从三张兄弟身边逃开,进入这三夷教已经营了数百年的地下世界,马道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捆上几块石头沉海。 “小人确实无路可投,但,只要有一点机会,小人还是不想随船出海,长为异域之人。” 这一次是认真的想要投靠龙虎山,却苦于没有机会来证明自己值得对方收留。前几天张元津遇刺时,马道空曾以为机会终于到来,但,他还没得及拼命,那战斗便告结束。 “小人并不是想作什么恶言恶语,小人只是想请三位真人,给小人一个卖命的机会。若三位真人验过货,觉得小人这条命还算值得,便求三位真人……把小人带离武荣!” 将须臾不离身的朴刀夹在腕间,马道空这样诚恳的说着,并终于打动了张元空,说:“那,你就跟我来吧。” 一路上,马道空一直没说话,因为汪守节对他始终是很鄙夷的态度,他沉默的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就好象完全不存在一样,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开口。 “大真人,这一次,您确实要小心。” “你是指?” 目光闪烁,马道空犹豫一下,才道:“大真人,您是知道我的经历的……正常来说,官军剿……剿匪,十个人头中,能有两三个是真的就不错了,而这一次……” 叹了一口气,马道空续道:“当年,我是亲眼见过亦思巴奚军冲阵的,那些白皮蛮子,真真都是不要命的煞星,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抓着长刀,他们……是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啊!”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微笑一下,张元空道:“你放心,我也是爱惜性命的人啊。” ~~~~~~~~~~~~~~~~~~~~~~~~~~~~~~~ 此后一路无话,不多时,已是赶到地方---路上,不时有飞马来报进度。 “约莫还有半天时间。” 很欣慰的笑着,周福海告诉汪守节,自己已经分别与先行赶到的骑兵进行了沟通,也表示了汪家的第一批善意,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他们承诺,会努力和主将沟通,避开我们的商站与港口。” 这当然不是没有代价,周福海代表汪家支出了一批物资,并承诺了更多的物资。 “你看,少爷,如果之前我们真得提高了利钱的话,那再遇上这种事情,我们周旋的空间就会变小,甚至可能要赔钱作这趟生意,所以,这就是善事为什么绝对不能作在工钱里的道理。” “好吧……反正爹说过,多听你的。” 没奈何的耸着肩,口气倒也没听出生气的意思,汪守节一转脸,就开始和张元津聊起了天。 “其实呢,福伯只是嘴上说说了,心里跟明镜似的。还是因为花的是柜上的钱,不是他私人的,所以有点抹不开脸啦。” 等到周福海走远,汪守节笑着说,周福海的想法,他再熟悉不过了。 “想救人嘛,救得一个算一个。” 解释说,保下商站和港口当然很重要,但本质是什么?还不是要尽可能的保下多一些的周围的村庄,以及在这里作工的山民? “他们来,是杀贼的……要杀贼,就要见人头啊。” 脸上闪过不忍之色,汪守节叹着气说,这都是命啊。 “想开些……这种日子,生不如死,或者也是解脱吧。” …… 站在旁边,默默听着这样的谈论,张元空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事实上,这也正是自己之前的判断。 太平道不在这里,谁都知道,可谁也没法把这一点说破。而为了证实这一点,就需要首级,需要证据,需要沉甸甸的军功。 ……其实,为什么来到这里?连张元空自己也不知道。 他当然明白,张元和说的完全正确,他当然知道,他来到这里,只是在浪费时间。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来。尽管,他明知道自己来了也不可能作什么事情,也注定只能眼看着这里血流成河。 也许,潜意识中……他终究是渴望着,能够发生一些什么事的吧?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你放心,不会死很多人……至少,不会死你想象中那么多人的。” “你说什么?” 猛然转身,却只能愕然的看着卡门走开的背影,张元空愣愣的站着,并没有跟上去追问。 然后,他笑了起来。 (……但愿,如此吧!) ~~~~~~~~~~~~~~~~~~~~~~~~~~ 第二天,张元空发现,卡门的判断完全正确。 ……没有杀人,没有血流成河,完全没有。 似乎在前来的路上,就形成了默契,凤祥射士与亦思巴奚军分别结营后,各自在周围的群山中划出了自己的区域,然后,就开始把士卒分为小队,三五人一队,七八人一队,分散进入山林。 “他们……是在抓人?” 完全没准备杀人,这些士卒沿着山间道路前行,每发现一户人家,就咆哮着围拢过去,宣布说他们都是太平道的余孽,罪该万死,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赶快自缚起来,集中到下面的地方去,不然的话,立刻就死。 “没错。” 嘲笑的看着目瞪口呆的周福海等人,卡门微笑道:“常常听说周大掌柜算无遗策,这一次……却失算了呢!” ~~~~~~~~~~~~~~~~~~~~~~~~~~ 找了一个地方单独交流,张元空终于从卡门嘴里掏出了他知道的事情。 “亦思巴奚军那有那么容易被撩拨啊,他们,早就盯上这里了。” 严格来说,盯上这里的并不是亦思巴奚军,而是另外一些人,一些早就在谋划,并终于抓住了今天这个机会,于是迫不及待的掏出金银,让亦思巴奚军冲进这里,来抓捕山民的人。 “那边也一样……王德、薛染卫,我才不信他们没有收钱。包括下边的军官,肯定也是人人有份。” “这些夷商真是胆大……” 说到一半,张元津立刻止住,总算没有等到卡门把“嘲弄的眼神”变成“嘲弄的说话”。 “是林家吗?”张元空这样问到。 “是,而且不止。” 爽快的回答,卡门告诉张元空与张元津,昨天晚上看到军队出城,自己同样去了自己的世界里打听,而就自己在地下世界里听到的消息,林、柳、陈这本地势力最大的三姓商人,联合开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价格。 “三两银子一个人,当然,是要活的,女人和小孩也要,不过价格要减半。” “他们要买人做什么?” 微笑起来,卡门道:“当然……是让他们作工啊。” 武荣,是大夏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但长期以来,这里的财富主要是来自于富裕的商人们的消费,几样大宗出口里,丝与茶来自袁北,陶器来自堂东,武荣本地的出产,只有一些档次很低的茶叶,根本卖不出好价钱。 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袁南,土地的出产,决定的不是一个家族能积蓄多少财产,而是这个家族能喂饱多少男丁,至于宗族的地位,财产的积累,就要依靠这些男丁去奔走去打拼,本土几大世家无不如此,不象袁北的那些世家,仅仅依靠名下成千上万亩的良田,每年就能积存下巨额的收益。 一直以来,依靠把持港口的独有地位,林柳诸家们同样也赚取了惊人的财富,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满足,怎么能从上游开始,吞掉全部利益,是他们多少代以来一直的梦想。 “但这可不容易呢。” 讽刺的笑着,卡门为两人介绍了过去数百年武荣本地商人们的奋争史,烧瓷,但怎么也挖不出上等的陶土,种茶,但就是培育不活上等的茶种,一个失败连着一个失败。 “最近这几十年,他们努力的方向是织布。” 裁种桑叶,购买织机,培育蚕种,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很快,他们就搞出了象模象样,质量也还过得去的布匹与丝绸。 “但很可惜,他们还是被来自袁北的布匹打到头破血流。” 问题不在质量,而在于价格,那怕加上跋山涉水过来的运费,当地出产的布匹也仍然斗不过这些远方来客。 “因为,人力啊,实在是太贵了呢。” 正如刚才说过的,袁南群山的出产,怎么也比不过袁北的鱼米之乡,瓜都周围一个农夫耕种一年的收获,武荣的农夫们可能需要一年半甚至两年才能积聚下来,而由商人们推高的物价,更放大了这个差距,同样的价格,在袁北能买到三石粮食,在武荣周边,却可能连一石也买不到。 “作工,是需要人的。而人,是要吃粮食的啊” 论到人口密集程度,武荣周边和袁北可以说是天上地下,林柳诸家们很容易就能够组建起一个包括百余亩桑园和几十张织机的作坊,却没能力建立起如袁北那样几万亩桑林相连,几千张织机共作的规模。因为,在武荣养一个织工的价格,是瓜都的两倍还要多,无论林柳诸家怎么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填平这个缺口。 “但现在,他们好象终于找到了呢。” 看着卡门似笑非笑的样子,张元空张元津都觉得背上透出了丝丝寒意。 “奴工?但是……” 提出疑问,张元空说,自己虽然没踩过织机,但也知道这是个技术活,奴工,真得能干? “第一,织机这东西,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技术,小孩也能干,女人也能干。” 目光迷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卡门静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 “第二,按我听到的说法,林柳诸家要这些人,并没打算让他们上织机。” 桑园同样需要大量的人力,其它的,诸如搬运,建造……都需要人工。实际上……武荣最大的劣势就是人工,如果能把这一块的费用大量压低的话,在本地生产织品,便有大钱可赚。 “所以,就要想办法压低人工喀。” 让林柳诸家能够有利润的人工价格,在本地是根本没可能招到工人的,于是,在某些夷商的建议下,他们开始试着使用奴工。 “起初,是通过夷商的门路,从海外购入奴工。” 向东南方向出海数千里,有群岛星布,大者几如大夏半州之地,上面同样有人群聚集生息,夷商们在他们当中雇佣较强的部族,发放兵甲,让他们捕捉那些弱小部族,老弱屠灭,壮年男女则被运来武荣。 “但这些人啊,有很多问题。” 被本地公认为“懒”、“馋”、“笨”,再上语言不通,虽然无论是购买还是使用都非常便宜,却始终达不到理想中的生产效率。 “所以,他们终于开始想到……可以另外挑选一批奴工。一批勤快、聪明、能吃苦,而且语言相通的奴工,大概就是这样吗?” 笑着,卡门这样总结到。 “那么……这也是韩太守一开始就想到的吧。” 强行把客兵引入,这固然极大的增加了自己的话语权,但也必然引发本地势力的反弹,所以,韩沙的宣称其实是一石多鸟,在让自己得以引兵入武的同时,也让本地的夷夏巨商们,得到了一个合法掠夺的机会。 “我想,他倒是不会在这里伸手的……他要的不是钱。” 看着张元津,神色很沮丧,张元空叹着气,说,韩沙,终究还是一个作大事的人。 “无论如何,总好过被杀头去献军功吧。” 这样无力的开解着自己,张元空摇着头,转过身,准备离去。却又听见卡门在后面冷笑着道:“当然是够幸运了,你们的商人,还只走到这里,农民不愿意来作工,他们就抓他们来当奴工……足够幸运啦!” “在我的家乡,商人们,可是已经能够让农民自愿的走进工坊了呢!” “嗯,怎么作到的?” 好奇发问,经过这些天的了解,张元津对作坊这东西也算有了一些了解,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远不足以吸引有地可耕的农民离开土地---那怕他们只是佃居于别人的地上,也不足以,就象现在正在武荣发生的一样。 “当然……” 大声的笑着,当中却听不出任何笑意,卡门道:“当然,是放羊群出来……吃人啊!” ~~~~~~~~~~~~~~~~~~~~~~~~~~~~~~~~~~~ “羊……吃人?” 困惑不已,但从卡门那里已经得不到更多解释了,张元空张元津兄弟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商量不出一个答案,最终,在困惑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来,被集结起来的山民已经有了上千口---很显然,这一夜,无论亦思巴奚军还是凤祥射士都没有休息---他们被指定在一片空地中集中起来,两位军官正在训话。 “你们这些拜太平的狗崽子……” 破口大骂着,军官们告诉这些山民,他们都是太平道的余孽,罪该万死,应该被捆起来,排头砍过去。 “但你们运气好,有大老爷出来买你们的命……韩大人也准了,让你们作三年苦役赎罪。” 挥动鞭子,在空中带出锐利的炸裂声,而随着他的吼叫,山间开始有火头出现,那是这些山民曾经的住宅。 “告诉你们,命好,真得是命好!” 向山民们描述着他们的前景,虽然没有钱,但老爷们会管吃,还给地方住。也不是一辈子,只要老老实实作三年工,就算洗清了罪,可以从头再来。 听着这夹杂着威胁的诱惑,多数山民都只是木然的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少数人在看到自己的房屋被烧起来的时候,有一些骚动,但很快,他们就被周围的士兵用棍棒和皮鞭弹压。 “带走,把这批人带走!” 分出十个骑兵,让他们把这已经点算清楚,总共一千零九十三口人先运回城去,至于其它人,则要继续深入山林,进行搜检。 “一万人……这次,至少要抓到一万人,不然的话,老子抽断你们的腿!” 在这中间,周福海也没有歇着,他一直在堆出笑脸,努力与这些军官作着沟通,至于张元空,他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只是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在茫然中开始缓慢动作的山民。 然后,他听到有人走到他旁边,蹲了下来。 “蹲下来”,他听到卡门这样说,声音很严肃。 “蹲下来,不要高高的站着。蹲下来,如果你真想了解他们的话。” ……然后,张元空突然笑了起来,笑着,他蹲了下来。 ~~~~~~~~~~~~~~~~~~~~~~~~~~~ 当天晚上,一直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张元空都还在笑。 ……因为,今天,他第一次,与这些山民们建立起了交流,他第一次,通过自己的语言,来看到了这些山民在“麻木”以外的表情。 “大师兄,你说什么?” 对此觉得很难相信,在张元津看来,周福海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在生活的摧残下,这些山民难道不早已经就枯槁如行尸走肉了吗?除了以惯性为指引继续“活下去”外,他们的脑袋里,难道还会装有其它的东西吗? “会的,我告诉你,会的,只要你真正蹲下身子,真正让他们相信你,你就会多看到很多东西。” 兴奋的讲述着自己今天的交流,到最后张元空索性拉上张元津,溜出了房间。 “我告诉你,你只需要学会怎么去听懂,学会如何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学会他们是怎么表述的。” 蹑手蹑脚的来到那些山民被圈守的地方,张元空告诉张元津,他们就这样,呆在外面听一会,听这些人的说话。 “我会告诉你,这些说话代表了什么……那些,是你万万听不出来的。” 这样炫耀的说着,两人都静静的伏在草丛中,运足耳力,听着那些细微的说话声。 然后,他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都怪你……当初闰哥儿说,官府都发布告了,还是先进山投太平道的人去吧,你非不听,现在怎么样……还不如走了呢。” “你懂个屁!” 苍老男声这样悻悻的骂着,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决策才是最正确的,但,张元空与张元津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了,对视一眼,他们同时感到悚然的寒意自身上流动。 (清溪洞……这里,的确有太平道的人在!) ~~~~~~~~~~~~~~ 今天多说几句话,我一直在追的一本书,今天完本了。于是强烈推荐一下。 书名,叫法师三定律,全书都是免费章节,始终没有上架。作者笑狮弹剑,据说是个mm,台湾人。书的毛病,是人物塑造有轻小说味,或者说是有日漫味,每个人除了自己最鲜明的那个特点外,就显得很单薄和模糊,剧情进展时喜欢用比较极端、夸张的方式来推动……总之就是象一本写成文字的漫画书。优点呢,文字、故事,都在水准之上---当然,也不是特别的高。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地方,怎么说呢,这大概是我见过的三观最合我口味的对岸作者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固执,和一种焦灼,在我看来,这种固执与焦灼,还有一个名字……叫作责任感。 总之啊,缺书的朋友,有闲的朋友,看看这本书吧,别看盗贴,就去书站看好了,反正全书都是免费,多给这样的作者一点鼓励吧,诸位。 第十八节 萌芽(上) 第十八节萌芽 第二天一早,张元空就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其它人。 (这样,也许可以多救一些人吧。) 在张元空想来,有了太平道的确凿消息,无论是那支军队,都应该把目标调整,而当大家都确认了有真正的反贼在时,这些无辜的村民,也就应该能被放回家中吧。 “你在想什么呢。” 正如卡门毫不留情的嘲笑,这种消息,两军都毫无兴趣,王德在场面上还哼哼哈哈的应付了一下,解释说“张真人你可能不是太熟悉,这些乱党村民啊,吓糊涂的时候,什么话都会讲的,要是事事当真,这事就没法作了……”阿迷里丁干脆就连听都不要听,冷笑着从张元空身边走过,去继续指挥亦思巴奚军进入山中。倒是周福海听的很认真,还不时低声嘟哝几句。 “大真人,你是想救人吧。” 眼看这些人都走散了,周福海才来到张元空身前,和他商量。 “我也想。” 诚恳的看着张元空,周福海表示说,自己也不想看到这些村民就此为奴,如果有可能的话,自己很希望改变他们的命运。 “小老儿无拳无勇,也就是趁几文钱财,有几个朋友,多的忙帮不上,若大真人有方略时,跑跑腿,约约人,买几条路出来,倒是没有问题。” 苦笑着谢过了周福海的热心,但张元空确实没有想到什么办法。 (如果是元和在这里就好了……) “这样啊。” 失望的摇着头,周福海叹着气走开去,不时的还会停下来蹙着眉头盘算。看在眼里,张元空对他倒是好感大增。 “哼。” 依旧是冷笑着,卡门似乎还想说几句讽刺的话,却到底忍住了。 “元津,我们,再进山看看去吧。” 这一天,和前一天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抓回来的人少了有三分之一,但这也属正常,毕竟,如今的搜索半径已经远远大过了开始,而今天新发现的几个村落,也都被要求不得立刻焚毁,而是留作后期搜山括人时的中继站点。 始终站在远处默默的监视着,张元空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想作些什么,唯一能让他有所欣慰的,大概就是至少两支军队都作到了尽可能的爱惜人命,虽然会毫不犹豫的使用恐吓乃至暴力,却始终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 “……因为,这些命是有价的啊。” “你怎么也学得跟卡门一样了。” 听着身边张元津愤愤不平的嘀咕,张元空觉得很是刺耳,斥责了一句,却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张元津说的……完全正确。正是因为这些人头上有着亮闪闪的银子,这两支军队才会如此小心的保护好每一颗人头。 (但,如果没有赏银的话,他们,也就不会这样卖力的深入山中,生怕有所遗漏吧?) 到天黑的时侯,又有七八百人被集中到了商站周边,张元空知道,明天早上,他们就会被再次编队,由一小队士兵押运,送向武荣。 (三年……三年之后,几人还乡?) 周福海那边倒似乎还没死心,仍然在缠着两边军将嘀咕,但也不见什么成效。张元空这时也已想得明白,这些人都已被默认为附贼乱民,抓将回去,也是军功,也是赏银,利益已经稳稳到手,又何苦再吃苦冒险,真去查探太平道的线索? (唉……) 最终一声长叹,张元空黯然回到房间,洗漱,整理,始终是默默不语,直到吹灯之后,黑暗之中,他才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话。 “元津,明天,我们回城吧。” ~~~~~~~~~~~~~~~~~~~~~~~~~~~~~~~~~~ 早上起来,张元空向诸人告辞,周福海发自内心的表示了他的遗憾,而汪守节则叹着气说自己还不能走,还得在这里和这些兵大爷们摽上几天。 张元空既然回还,张元津、卡门诸人自然随行,周福海为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虽然小了些,里面一应安排却舒适的很。倒是马道空,早上一听说张元空要走,周福海就拉着他商量,能不能让马道空留下,给汪家压几天场子---对此,张元空没有什么异议,反而马道空自己,坚持表示说还是想追随张元空身侧。 诸方辞行,出门便晚了些,看看未出山间,时已近午,车上倒是有面饼肉干咸菜一应诸全,但两葫芦水却似乎沾过菜汤,味道不对,马道空便吩咐马车在路边停下,自告奋勇去打些泉水,张元津干坐半天,早已闲到发慌,跳起来道:“同去同去!” 两人提上葫芦进了山,马夫拿着一块硬饼,半块咸菜蹲在路边啃吃,张元空与卡门坐在车上,慢慢撕着面饼,配肉干吃,一时不见张元津回来---张元空倒也不急,与卡门闲说些事情,说说话头又扯到周福海身上,卡门依旧只是冷笑。 “这个人……” 当张元空说周福海也在努力想要拯救那些村民时,卡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道:“但愿如此吧。”话未说完,只听得山林中一声惨叫,正是张元津所去方向! “你看好车,我去看看!” 一语未毕,张元空已掠入山林,转眼不见。 ~~~~~~~~~~~~~~~~~~~~~~~~~~~~~~~~~~ (是后续的刺杀,还是……不要惹出什么事来啊!) 张元空一听便知,那绝对不是张元津的声音,也不象是马道空的声音,事实上,他担心的并不是张元津再遇行刺,而是张元津到底作了什么。 (元津心性正直,但就是疾恶太过,行事不留余地……) 心底盘算,足下不停,张元空转眼已掠至那惨呼声传来地方,只一扫视,张元空顿觉眼前发黑! (……果然!) 张元津一脸怒色,却被马道空死死搀住。正和他们对峙的,是七名亦思巴奚军的士兵,模样凶恶,身材壮硕,其中一人显是身受重伤,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看着已快没救了,两名士兵扶着他正在抢救,其余的则指着张元津,在破口大骂。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这群禽兽!) 这里是相对开阔的一片平地,十数房屋分散其间,如今,房屋十九已在燃烧,地上东一具西一具躺的都是尸体,有跪在地上被砍到身首异处的,有在奔逃中被从背后砍开成两半的,还有……还有几具女子尸体,都是身子半裸,神色或惊恐或愤怒,其中更有一具,嘴角溢血,牙关紧闭,竟似是不堪其辱,咬舌自尽的! 不用解释,张元空也能想明白,多半是这队士兵兽性发作,又或者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而宁可不挣这百多两银子,也要发泄出来,却刚好被张元津撞上。 (元津一向疾恶如仇,当然看不下去……但正好有这马道空在旁边,阻了一阻,那么……) 眼见又有人赶来,那些士兵更是激动,大声叫骂,张元津回头看见是张元空,一时却有些瑟缩,却又难以压制怒意,道:“大师兄,你看……你看!”说话已是断不成句。马道空刚才拼命阻住他看来也是废了不少力气,满脸通红一头大汗,看见张元空来时,神色里顿时放松下来---居然隐隐还有几分邀功之意。 阴沉着脸,张元空慢慢走近,打量了那几名士兵一番,微微摇头。 “……禽兽不如!” ~~~~~~~~~~~~~~~~~~~~~~~~~~~~~~~~~~~~ 别说只是七名普通士兵,那怕是十七名、七十名,在面对全无顾忌的张元空张元津时,也只有选择送死又或者等死的权利,事实上,那怕是只有马道空一个人,也足够把这七人全数砍杀。先前,这些士兵之所以敢于和张元津对峙,和马道空之所以要拼命阻止张元津把事情作到无可挽回,并不是因为他们自身具备什么强横武力,而是因为他们是“官军”,代表着“朝廷”。 “官军……可笑,这样的人,怎配算是官军!” 切瓜斩豆般杀掉七人,张元空的怒气仍未泄尽,看着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看着仍在熊熊燃烧的草屋,他双手微微颤抖,一时间还是没法恢复平静。 “大真人,我……” 一看张元空出手,马道空便知道自己用心揣摩揣了个大错特错出来,急急忙忙表现时,却轮不到他,刚才七人中,张元空一人便杀了四个,张元津杀掉两个,只被他捞到一颗人头,却还是先前被张元津打成重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那个。此刻看看已经结束,忙又凑上来想要解释,张元空却只是一挥手,神色疲惫。 “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想法……不要紧的。” 说话间,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却是卡门等不到三人回还,心下担忧,也跑将过来:甫一到达,便看见满地横尸,顿时无语。 “果然到这一步了么……” 喃喃了两句,卡门快步上前,开始逐一检查地上尸体,设法救治---到最后,也真让她救回来两人,又找到了几个先前躲在角落地洞里面的人,此时见事情已经平息,才壮着胆子慢慢走出来,各各抱着自家尸体无声哭泣---看在眼里,真比嚎啕痛哭让人难以忍受。 张元空问他们事情缘由时,一个个都是茫然摇头,说这些人来到村里时,根本没有什么询问的过程,里外走了几次,便突然翻了脸,拔刀便杀。 “禽兽心性,真是夷……” 恨恨骂了一句,却顾虑卡门在侧,张元空没有骂下去,卡门听在耳朵里,只是冷笑,低声道:“夷人……?”却也没再接着说什么。 “大真人。” 又凑了上来,马道空道:“这事情善后起来……”说着压低了声音道:“您几位且歇一歇,我先回马车那边去。”说着,眼中已是凶光四溢! “你说……不可!” 先愕然,后悚然,张元空听明白对方“灭口”之意后,象被什么刺了一下般,厉声道:“断然不可!” 第十八节 萌芽(下) “想攀咬我等?” 面对马道空的担忧,张元空只是冷笑。说难听些,那怕是闹到事情最大,那也不过是七条夷人性命。以他们龙虎真传的身份,又有什么担待不起? “倒是这些人……” 蹲下来,张元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地方可投。 “这里,还会有人回来的,你们留下……会死,或者,可能会比死还惨。” 相信那怕事情揭到见光,亦思巴奚军们也奈何不了自己,但这些残余的村民,却多半会承接到那些炽烈的怒火。 “如果有办法、有去处的话……” 蹲在地上,犹豫了很久,到最后,张元空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们,想办法,投太平道去吧。” 一句话说出,不光张元津象是见了鬼一样的瞪着张元空,连卡门与马道空,都象是被噎住了喉咙,神色怪异,却说不出话。 ……然后,他们听到有人说:“好的。” 霍然转身,张元空看到,一个神色沉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而看到他,那些神色呆滞若死的村民就好象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纷纷站起来,痛哭着迎上前去。 那中年人逐一安慰着这些村民,耐心的帮助他们恢复平静,在这过程,张元空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并不着急。倒是站在旁边的马道空,从看清那中年人模样开始,就不自禁的张大了嘴,全身都在颤抖个不停。 到最后,那中年人终于走到张元空面前,看看他,正色道:“多谢。” 又道:“我前几天见他们只是捕捉人口,一时也宽了心,以致酿成大错……多谢!”神色极为诚恳。 张元空听着却觉不对,忙道:“大错?你是说?”却见那中年人看向马道空,颔首道:“马道友,久违了,一向可好?” 马道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颤个不停,直到现在,才象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一跳三丈高,道:“你,你还活着……”说着已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尖声道:“大真人,三真人,他……他就是太平道的大头目啊!” ~~~~~~~~~~~~~~~~~~~~~~~~~~~~~~~~~~ 就象张元空先前的猜测一样:韩沙无意间的落子,其实正中其的。清溪洞的周边,一直都是武荣周围太平道活动的最后区域。早在亦思巴奚军与凤祥射士们入山之前,他们也曾讨论,是否要将村民撤退到深山当中。 “但一来,大家终究是故土难离,二来,总觉得这事情也无非是走个过场,又能真作到如何?” 所以,除了太平道自己的组织退入山中外,绝大多数村民仍然选择了留在家中,在他们想来,这些年来,清溪洞地方再没有起事变乱,这些军队虽然凶狠,也无非是抢夺财物,人留在家里的话,至少能保住房子别被顺手烧掉吧? “结果……就是今天这样子。” 张元空他们撞上的,只是一角而已。今天早上,进入山中搜捕的士兵行动模式开始变化,只要遇到一点点久的抵抗,他们就会肆意砍杀,一时间,也不知取了多少性命。发现事情不对,惊怒之下的太平道众作出反应。杀掉几队士兵之后,他们开始向山内撤运民众,这中年人正是来探望南部山地的村民,却没想到亦思巴奚军的人已先到,若不是张元津见义勇为,这村子此刻怕已没半个活人了。 “所以,多谢。” 再次抱拳为礼,深深作揖,张元空连忙回礼,心里却觉得别扭万分。 (他是反贼啊……朝廷军队在残民,一个反贼却在努力救人,还为了我们先救下了几个人而向我们致谢……这到底算什么啊!) ~~~~~~~~~~~~~~~~~~~~~~~~~~~~~~~~~~~~~~ 返回武荣的路上,气氛非常沉闷,到最后,还是张元空先打破了沉默。 “你刚才说‘果然’……” “你好象猜到得比我们多。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卡门,张元空这样问道。 “我不想说。” 犹豫了一下,卡门居然难得的退缩了。 “我并不能肯定我猜得一定就是对的……而这样严厉的指控,没有绝对把握,就不能随便说。” 说完后,卡门就闭上了嘴,坦然与张元空对视着,没有任何动摇。 “唉……” 长叹一声,张元空闭上眼睛,向后靠在了车壁上,从这时开始,一直到车入武荣,他都没有再说过话。 ~~~~~~~~~~~~~~~~~~~~~~~~~~~~~~~~~~~~~~ “会这样?” 听完张元空的介绍后,张元和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最后,却什么结论也没说出来。 “我要想想,我要再想一想……” 似乎有所得,却又和卡门一样,藏着掖着不肯开口,眼见如此,张元空倒也不恼: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天性其实最为谨慎,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要反复斟酌,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绝不轻易开口。 “城里呢,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哦,正想说呢。” 仔细想了想,张元和开口分析,认为从现在来看,那些太平道的人势必没法再躲在幕后,而如果他们当真走上前台来正面对抗的话,那怕只有十几几十个人,也足以让武荣城如临大敌,到那时,无论是亦思巴奚军还是凤祥射士,都要调动更多的力量,进入山中。 “那时侯啊,大师兄,你就说想要助剿太平道,和他们一齐进山去吧。” “啊,为什么?” “因为,我想,神霄派的人,恐怕快要发动了。” 告诉张元空,近几天来,城中一直有奇怪的流言,矛头直指祆教,大意就是说,他们在暗中向景教下手,杀戮其信徒,破坏其名声。 “至于实例么……大师兄,您该还记得吧?” “我记得什么?等等,你是说……” 蹙着眉,张元空道:“你是说杜吉祥和包春他们?” 张元和点头道:“正是。”神色间尽是佩服之意。 ~~~~~~~~~~~~~~~~~~~~~~~~~~~~~ 杜吉祥,是武荣当地的商人,包春也是。他们都曾在不死树处求过果实,后来,杜吉祥被祆教的人寻仇,死在鸿门关中,包春则是因为夜间赶路,在山中失足。 “而现在,流言就是围绕着他们两个展开的。” 流言很多,它们被小心的拆开成了十几个小故事,每个都压缩到用几句话就能说清,会让人很容易听懂。都有一个小包袱和一个小高潮,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把这些个故事组合起来后,讲的就只有一层意思: 为了破坏景教的名声,祆教在暗中逐一刺杀那些曾被不死树赐福过的信徒! “在流言中,杜吉祥根本没有得罪祆教,他的死就是故意为之,包春也不是什么失足,那完全是一起谋杀。” “但这有什么用?” 无论张元空还是张元津,都没能第一时间理解这些谣言有什么用处,挑拨祆教与景教的关系吗?这倒是和神霄诸子入武荣后的行动一致,但,利益何在? “因为,这只是第一步啊。” 张元和认为,这只是开始,如果自己判断没错的话,再过几天,就会有新一轮的流言出现,那时,矛头将被转向,神霄派的真实意图也将浮现。 “现在想来,神霄派啊……他们不仅几次挑衅祆教是故意的,甚至,就连每次挑衅都以他们吃亏为结束,也是故意的。只有这样,才方便他们在下一步转身。” 说到这里,张元和却又犹豫起来,迟疑着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那下一步,单凭李纳挐的身份,是不够的,至少也得韩太守出面转圜,可介入到这个份上的话,到最后……韩太守与夷人间的关系便注定没法共存……到底神霄派有什么开价,能有把握让他合作?” “这且不提。” 张元空问,在张元和看来,神霄派下一步会如何发动?自己又为什么最好离开? “因为我担心,他们会利用韩太守的身份,强迫我们表态。” 在张元和看来,现在神霄派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在布局,他们真正想要传播的流言,还没有开始呢。 “不过也快了,从现在的势头来看,要不了几天了。” 张元和认为,再不用多久,神霄诸子就会请动韩沙出面---可能还会有其它城中够份量的大人物参加,正式的与祆教和解,为此,他们估计也会付出一定的利益。 “然后,新的,真正的流言,会在一夜间爆炸般的传开。” “而那时,我们是绝对绕不开的,绝对要表明态度,可同时,我们‘龙虎山’,又是绝对不能在这事情上先表态的。” 所以,张元和希望张元空再度进山,自己留在那里,这样的话,进可攻,退可守。 “我先应付着,然后了时机成熟了,你回头来再当众大骂我一顿,这事情就揭过去了。”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 被张元和的关子卖得有些焦躁,张元空问他,那新的流言,那神霄派真正想传播的流言,它到底是什么? 微笑着,现出几分得意神色,张元和道:“当然……是不死树的真相啊!” 第十九节 花启生和莫小闲(上) 第十九节花启生和莫小闲 正如张元和的估计,第二天,武荣全城就沸腾了起来。 事后才知道,昨天一天当中,被击杀在山林中的两军士兵居然有七十余人,其中更有二十多人,是在发现了太平道的踪迹后集中起来抵抗,并放出号箭,却还是被杀掉大半,只少数残余撑持等到了救援部队。 要知道,虽然从心里就没认为会遇到真正的战斗,但两边的统帅却也都装备了足够的武器,和受过很好的训练,而在对面击溃他们的人中,也没有什么压倒性的强者,仅仅凭着一批分散在山林中的布衣弓手与剑士,就将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逼入绝境,逐一清除。 这件事倒也带来额外的好处,就是张元空们杀掉的那七名士兵完全被太平道把黑锅背了过去,根本就没人去注意尸体上伤痕之类细节,直接就把凶手归进了“太平道的妖贼”。 ……这时,还没人想到,这个答案,居然是意料之外的正确。 太平道的出现,已足够在武荣城内掀起轩然大波,但似乎是这样还不够,紧跟着,再有消息传来,在清溪洞的太平道众中,不仅仅包括了当年曾经席卷整个武荣地区乃至周边六郡的太平道的余部,更包括了一尾难以想象的大鱼……不死者! “是他,果然是他!”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马道空失态的叫喊起来。 “我早就有疑心了!” 早在当年太平一叛期间,这个据说叫狄铁影的人就出现在了太平道阵中,但公允的说,无论军略智谋,他都只是中人之选,早在那时,马道空就曾有所怀疑。 “太平道中,可不会就因为你是某人的侄子或弟子就能当到高位啊,除非……!” 但很快,那次起事便被镇压,无空身死,马道空反正,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听到过关于狄铁影的消息。 “两边的部队都在调动了。” 匆匆从外面赶回,带来了打听到的最新的消息:王德也好,赛甫丁也好,都用事实证明了他们的确不愧为凶狠谨慎兼具的老将,虽然部下被杀,他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飞马前往太守府,请求下一步的情报与指示。 “是啊,这次不是发财,也不是抢功,是……真正的战斗了啊。” 到底有多少太平道众在?现在还不知道,但多少都没关系,八十、五十,那怕只有二三十个人在。只要他们是太平道,便没人会大意到以儿戏相视,更不要说,在对方的阵中还有不死者……传说中,潜力无限,一切皆有可能的不死者! “几年前的印象,那就基本没有参考价值了。不死者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能够觉醒前生,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可能一夜间成为强者。” “……倒也未必。” 回忆着之前山间的一遇,张元空与张元津的共同意见是,狄铁影当时没有出手,但至少两人的感觉上,这并不是什么会让人感到压抑的强大对手。 “总之,我也先去见一下韩太守吧。” ~~~~~~~~~~~~~~~~~~~~~~~~~~~~~~~ 说来或者荒唐,地方上出现叛乱,本来是对地方长官考绩的严重打击。可现在,最大的得利者,却俨然成了韩沙。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前往太守府的路上,张元空已经听到了很多这样的议论,就连他自己,有时心里也会忍不住在嘀咕,猜想韩沙会不会是真得预先就有所判断。 “参见韩大人。” “张真人方外之人,何必这样多礼。” 韩沙接见张元空的地方不是书房更不是堂上,而是官邸中的后园。尽管是这样非正式的场合,张元空仍然一丝不苟的行了礼,然后表示说,自己希望去往前方,为剿贼之事尽一份力。 “唔,这个……杀鸡焉用牛刀啊。” 抚着长须,韩沙表现的很高兴,却建议张元空最好还是留在后方。 “兵凶战危,更何况……” “在下明白的。” 坦率的表示说,自己想要前去,只不过为了为国效力。 “太平道妖邪外门,蛊惑人心,与我龙虎大道原无共存之理,既在眼前,岂有不剿之理。” 至于张元津遇刺事件,张元空称,相对于龙虎山与太平道几千年的纠葛来说,这只是旁支未节,而且,以过去的经验来看,太平道经常是单线联系,平行存在的多队人马间,可能互相完全不知情。 “所以,我这次请缨,只是想尽一份心力,并没有打算能够找到当初行刺元津的人,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 盯着韩沙的双眼,张元空如此说道。 “……老夫惭愧。” 苦笑了几声,韩沙点着头,答应了张元空的请求,并当场写下手令吩咐下人送出。 “明天吧。” 让张元空只管安心等待就好,最晚后天,王德便会起兵前往清溪洞地区,韩沙刚才的安排,就是让张元空以参赞的身份在中军随行。 “如此谢过太守。” 目的已经达成,张元空起身告辞,却被韩沙挽留。但留下后,却也没说什么,两人默默的对坐喝了几盅茶,韩沙突然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夫……惭愧啊!” (果然如此。) 张元空适才的对答,是三兄弟昨天晚上商量所得。明明白白的点出,第一我们知道有猫腻,第二我们不屑追究这猫腻。效果果然是出奇的好。至于现在,韩沙心有惭意,张元空却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静静再坐一会,告辞便好。 “韩大人,韩大人!” 洪钟的声音中,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大踏步的走进来,口音字正腔圆,是标准不过的官话,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夷人,正是张元空曾经见过的景教大法主,阿罗本。 “这是我新翻的经文,您看看,这样说如何……咦,张真人?” 连忙站起见礼,想要借此机会离开,却被热情的阿罗本拉住,笑道:“急什么,张真人是道门高人,正好可以也提提意见。” “唔。” 将阿罗本带来的抄本打开在桌子上,仔细的阅读着,韩沙道:“事圣上,事天尊,事父母……一体讲求,不可割裂,说的好,说的好!” ~~~~~~~~~~~~~~~~~~~~~~~~~~~~~~~ “三事?没听说过。不过十愿嘛……你再说我听听?” 下午,阿罗本与韩沙很快就沉浸进了热烈的讨论当中,张元空陪坐在侧,虽然也很努力的去听和记,奈何对景教的了解实在太少,只能先微笑着记在肚里,回来后再找卡门询问。 “哦,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事圣上,事天尊,事父母,这被阿罗本总结为“三事”的原则,是他最新的译经成果,他告诉韩沙,下一步,景教会以这三事为中心,来阐发十愿,进行传道。 “十愿……这老头,他还真干得出来啊。” 卡门苦笑着为三张兄弟进行解释,所谓“十愿”,其实应该叫“十诫”,是景教徒们最为核心的十条戒律,里面包含了对神的尊崇,与行事的规范。 “唔,除我外,不得有别的神,不可雕刻那些像和供奉……等等,这是说?” “没错啊,二真人你反应真是快的。” 高兴的笑着,卡门道:“要信景教,就不能烧香上坟,不能供奉祖先牌位哦!更不会承认除圣子外还有别的天主之子在人间行走哦!” “那现在?” 对阿罗本下午所叙述的“三事十愿”,张元空记得很清楚,围绕着事天尊,事圣上,事父母三个中心进行阐述,对“忠”、“孝”两字都有极为具体的推崇阐发,与卡门介绍的这个“十诫”相比,那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套理论。 “为了传教嘛……你明白的。” 耸着肩,卡门告辞退下。三兄弟又讨论一会明天事情,最后决定只是张元空一人前往,张元和与张元津留在武荣,预备应付张元和认为一定会来的“剧变”。 “说起来,大师兄啊,这次乱……太平道起事,倒也有意外的收获呢。” 这次的清溪洞之行,对张元津带来的冲击很是不小,特别是当张元空无奈的将那些百姓托付给太平道时,张元津几乎就要错乱了,回来的路上,他始终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神色怔怔的,也正是因此,张元空才不放心让他再次前往。 “那些鬼叫的家伙,终于被抓了呢!” 今天下午起,城内维持治安的力度再次加大,那些每天在街头号叫,宣布末日将至的克死鹿教徒们,也因为“散播妖言,播乱人心”的罪名被一锁拿去---对此,周围居民纷纷表示说拿的很好。 “别提了,你等着看吧,马上就又放出来啦。” 今天下午,阿罗本向韩沙禀报完了自己最新的译经进度与下一步的传教思路后,也提到了最近一次的整顿,在他的关说下,心情很好的韩沙答应说,不会严责这些疯子,等到进剿之事告一段落后,就会放他们出来。 “这个老好人啊……不过说起来,武荣地区三夷教领袖中,他的确是最善于和地方官沟通的了。” 第十九节 花起生和莫小闲(中) 第四天午后,张元空再次抵达清溪洞。 这一次的氛围,与上次已完全不同,数千高度戒备的甲兵陈列成阵,警惕检视着周围的任何动静---周福海再度作出巨大努力,抢在两军的主力来到前,他把汪家商站、港口周围的村民已先集中起来,并用钱买下了他们的安全。 “如果被发现他们中有邪教忠信,又或者有迷途难返的愚夫愚妇,小老儿一定交人,但若真无牵涉,我汪家倒愿积些功德。” 这样坦诚的说着,并掏出了白花花的银子,周福海买下了数百人的平安……但也仅止于此。散居于港口与商站周围的这些山民,多有在汪家产业中打短工的经历,有名有号有根脚,而除了他们以外,居住于更深山中的那些山民,无论王德还是赛甫丁,都不肯给出承诺。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周先生辛苦。” “那里,小老儿只是经手,这钱,需是东家出的哩。” 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周福海再三逊谢,又告诉张元空说,他听到的消息,明天早上,两支军队就会分头推进,搜山检林。 “这些天来,山里的人,一直向更深处逃啊。” 在击退了分散开来抄掠人口的小队士兵后,太平道的人并没有进击,而是分散开来到村落当中,劝说他们搬迁,逃向更深的山林。 “实不相瞒,有那么几次,他们其实是露了形迹的。” 但假装看不见,无论汪守节还是周福海,都示意家丁们不要作任何干扰,甚至,还可以主动丢弃或遗失一些粮食又或者生活用具。 “杀官造反,那是万万不干的。但这只是顺手救些性命……能作,便作些罢。” “可是,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提出疑问,张元空对太平道的行事感到难以理解。 “他们也许有一小队比较忠诚也比较精干的人手,但在清溪洞这样的地方,他们不可能隐藏下一支能够正面挡住朝廷进剿的军队。而如果裹胁这些山民的话……他应该知道这一点用都没有。” 向更深的山中逃走,进入那些没有道路也没有熟田的地方,这的确能够让官兵们在追击逐渐丧失斗志,让官府觉得得不偿失,但在那之前,绝大多数老人、孩童和身体不好的女人都会先死在路上与山中,只有那些身体状况良好的男性和那些最健壮最顽强的女性,才能撑过这样的逃生之途,在深山中重新开辟田土,建立家园。 “更何况……这不是在追亡逐北啊。” 已经明明白白的打出了太平道的旗号,那么,在彻底摧毁这批核心人员,并拿出证据证明已将他们摧毁之前,这里的进剿都不可能停止,如果真得是想帮助这些山民的话,那从一开始,太平道们就不该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官府倒还可能在深入山中一定程度后,宣布这次进剿的结束。 “谁知道呢。”周福海似乎心情不错,开玩笑道:“如果能知道反贼都在想什么的话,我岂不也成反贼了?” ~~~~~~~~~~~~~~~~~~~~~~~~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在下级军官们像破口大骂多过像说话的指挥下,士兵们沉默的列队走出营地,匆匆吃完早饭后,开始分队站立,准备进山。 “清溪洞的地形,我们还是比较熟悉的。” 这一次的名义,是“联合进剿”,两军不相统率,凡事都要商量着办。所幸,无论王德又或赛甫丁,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虽然互相间都抱着极大的敌视,但在即将进入战场的时候,两人还是能够把握住内斗的底线,知道应该停在那里。 边吃早饭,边在粗制滥造的地图上草草划分出区域,赛甫丁虽然以“熟悉地理”为借口,抢先划定了亦思巴奚军搜索的区域,但分寸感拿捏的很好,占了便宜,却又没有大到让人没法容忍的地步。在向由韩沙派来的向导确认过之后,王德黑着脸,确认了这个安排。 “至于张真人您……” 身份是个不伦不类的“参赞”,这是张元空能够站在帐内参加军议的理由,至于到底应该参些什么又赞些什么……无论张元空自己还是王德赛甫丁,都是一脑门子浆糊,完全没有头绪。 “我去山里看一看好了。” 对张元空的这个想法,两人都没有任何异议,在他们而言,象这种对方数量极少却极精锐的仗,有一个张元空这样有背景又能打的强手在阵中,其实是很不错的事情,而几天相处下来,他们也发现张元空不乱说话,不指手划脚,显然不是韩沙又或者其它势力派进来的什么特使,那更就完全没有为敌的必要了。 ~~~~~~~~~~~~~~~~~~~~~~~~ “你到底想做什么。” 随意的选了一个方向进入山中,走了大概有二里多路以后,张元空停下来,并不转身,就这样背对着卡门,冷冷发问。 张元和张元津都留在武荣城中,马道空被张元和点名让他跟随张元空前来,至于卡门……张元和其实很想把她撇出局外。无论武荣的事情还是清溪洞的事情,都再与其无涉。这个决定也得到了张元空张元津的一致同意,但,第二天早上,但当卡门主动开口请求随行的时候,张元空却又表示了同意---这甚至让张元和极为难得的露出了一种鬼崇的神情,偷偷打量了两人好几眼。 “大真人,你是好人,我不会害你的。” 张元空主动揭开话题,卡门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说自己坚持前来,的确是另外有打算。 “什么打算?” 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卡门反问张元空,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想来清溪洞时,说过的话。 “我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他们一叛再叛?” “想知道的话。” 微笑着,卡门道:“就跟我来吧。” ~~~~~~~~~~~~~~~~~~~~~~~~ 穿山越林,一走又是几里山路,卡门一边走,一边告诉张元空说,自己也没有十成把握,只是推测。 “但是呢,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那么,你关心的另外一件事,我就大概也有把握了。” 卡门说的,是亦思巴奚军为什么会突然改弦易张,开始杀戮百姓的事情。事后来看,如果没有那些杀戮,也未必会逼到太平道现身人前。现在,这被他们吹嘘成了自己的判断与功劳,但显然,张元空是半点也不会相信的。 “大真人,你和三真人,都是好人,但是啊……” 走在前面带路,卡门问张元空,那天,张元津张元空激于义愤,出手杀了七个亦思巴奚军的士兵,救下了残余的几条性命。 “但是呢,大真人,我很想问一句,如果那天,在那里杀人的,不是夷人呢?” 林柳诸家的家丁,韩沙手下的衙役,又或者干脆就是王德的部卒,卡门问张元空,如果,那天杀人的是夏人,是这些人,他,会出手吗? “……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 “说得也是啊。” ~~~~~~~~~~~~~~~~~~~~~~~~ 这样走了大概三里多路的时候,张元空终于见到了第一个村落。 “这点儿田,怎么能养活下这么多人?” 第一眼看到的,就有十几间房子,按最少来估计,这里也得有百来人聚居,但眼前分明只是山脚下的一角平地,张元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里会有足够的耕地。 “哦,那边,拐过去,还有点梯田。另外,汪家赶上上货忙的时候,出手还是很大方的,他们也能挣到一些粮食。” 一边说着,卡门一边走到一个能够俯视整个村子的高处,蹲了下来。 “诺,你看,那个是花老头。” 沿着卡门指的方向看过去,张元空看到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正在用力的锄着地。 “他叫花伏生,从小就老实怕事。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叫花起生,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 后来,太平道起事的时候,花起生跑去投了起义军,再后来,起事被镇压,花起生被抓到后,和其它几百个同道一起,被捆起来,活埋了。 “而老实怕事的花伏生,他活了下来,尽管活的很不好,但至少是一直活到了现在。” “……太平妖道,惑乱人心的本事是有的,但国家之力可以移山,他们纵然能够猖狂于一时,却终究死路一条。只可怜了那些人,被蛊惑牵连,最后横死街头。” 听到张元空的感慨,卡门笑了笑,又指向另一个地方。 “你看,那个坟头,里面埋的人,叫莫小闲。” 莫小闲,是兄弟三个,莫大闲、莫二闲、莫小闲,他们家的地本来就少,无论如何也喂不饱三兄弟,于是,莫大闲跑到武荣城里找工做,被一条海船看上后,就再也没了音讯。莫二闲和花起生一样,被前几年的太平之乱卷入,但要幸运一些,没有死在最后的镇压中,去年的时候,还偷偷回家里来看过。 “那莫小闲?” “死了啊。” 平静的说,就是死了,再平常不过。 “山里面的日子不好过,一口盐就抵过几张皮子,绝大多数人每天就是挣扎着求活罢了,得了病,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开始觉得不悦,能够察觉到卡门在使用类似“说客”的手段,将自己想说的话,藏在闲言碎语当中,张元空告诉卡门,有话就直说,没必要用这些小手段。 “大真人啊,你还是搞错了。” 摇着头,卡门告诉张元空,自己今天带他来,不是要让张元空“听”,而是要让他“看”的。 “看一看,看一看吧……” 然后,卡门就这样在石头上坐下来,抱着腿,默默的看着山下的村落,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第十九节 花起生和莫小闲(下) 首先感谢梨花落书友和包村同学上个月的月票和打赏,怎么说呢,整个月都没有更新的情况下突然看到有这个,还是很惶恐的…… 然后,就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吼叫: 乡亲们,我孔璋,又又又又……又回来更新啦! ~~~~~~~~~~~~~~~~~~~~~~ 就这样坐了好久,张元空终于听到有人声从远处的山路上传过来。 (算很快了。) 虽然杀气腾腾,也展现出了极大的决心,但到现在为止,除了知道“只在此山中”外,官府对清溪洞地区太平道的组织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对此,韩沙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职---当然,只限于私下的场所。 针对于这种情况,两军主将坐下来,抓着地图反复计较,最后定下了“破壁清野”的办法,或者,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会更加鲜明。 ……绝户计! 将每一个有山民聚居的地方都彻底摧破,将所有的山民都强制迁离:看上去,这和原本他们在作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但在执行上,却会有完全不同的决心与力度。 ……正如现在。 沉稳的坐在村口高处,薛染卫只是扫视下面,根本没打算开口指挥---随他前来的,是自己的亲兵营,资历最浅的下级军官也追随了五年以上。如果洗掉一个区区的小村还需要他来亲口安排细节,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极有效率的,这些人将每栋房屋一一清理,中间不止有一人藏入地窖或什么地方,但都被这些老练的军人搜检出来,集中到村头的空地处,这中间,自然有叫骂,有反抗,有挣扎,有遁逃,但面对这些披甲执兵,弓强矢利的职业军人,这些村民的反抗,根本什么意义也没。 一边注视下面的情景,一边打开旁边亲兵呈上来的食盒,薛染卫刚吃了一口,就突然变了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 把食盒---以及当中香气扑鼻的饭菜放下,薛染卫看向身边亲兵,道:“我说过的,头天我要喝了酒,第二天就一定要用鲜鱼汤解酒,汤要辣,味要酸……怎么,今天这鱼却是腌过的?” ~~~~~~~~~~~~~~~~~~~~~~~~~~~~ “瞧,这就是那个不忘出身,喜欢大块肉的粗鲁军汉呢!” 远远瞧着那个慌张到不知如何是好的亲兵,卡门不怀好意的瞥着张元空,说道。 “我们早就知道。” 在韩沙为凤祥射士们安排的接风宴上,金门羽客借“三阳开泰”发难,被张元空不软不硬的顶了一下,当时席上尴尬万分,是薛染卫憨笑着捧起碗来大快朵颐,才提供了一个台阶,将这事情轻轻揭过。 但事后,张元和很快便调查得知,这薛染卫虽然面相粗鲁,却已为将多年,身家殷实,平日里也是个食不厌精的人物,换言之,那天他不惜展现自己的粗鲁,很大可能只是灵机一动,来缓和掉已有些激烈的气氛。 “真的,我们固然要谢他,假的,我们却更要承他的情……所以,他是真、是假,我们并不在乎。” ~~~~~~~~~~~~~~~~~~~~~~~~~~~~ 倒似乎不是什么凶狠跋扈的人物,从头到尾,薛染卫都没有动怒,脸上还始终挂着笑,听那亲兵结结巴巴解释了几句,也不为已甚,只挥挥手,道:“欧阳,你以后作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王五王六他们请教……”便又拿起食盒来喝汤吃饭,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再吃得几口,下面村中已是搜检完毕,百多名村民被带到薛染卫下方的空地中,战战兢兢的排成一个方阵,用惶恐,又怀着期望的目光,看向他。 ……然后,薛染卫抹了抹嘴,挥手,说道:“都杀了吧。” ~~~~~~~~~~~~~~~~~~~~~~~~~~~~ 当张元空反应过来的时候,场上的山民已被砍杀了三分之一还多。 他的反应速度已经快过了任何一名村民,在下面,颇有人是眼看着站在自己前面的人被生生砍作两半,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茫然的看着,并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接着,刀挥过,人头飞起,接着又摔回地上,骨碌碌的滚了几圈,才停下来,脸上那种搀杂着茫然的迷惑被定格下来后,看上去,更加明显了。 …… “看……现在是夏人,在杀夏人了。” 冷冷的,卡门如此说道。 ~~~~~~~~~~~~~~~~~~~~~~~~~~~~ 不过百来个村民而已,很快就被砍杀干净,虽然到最后,开始有人在绝望中明白过来,试图反击,却连一点麻烦,也没办法造成。 在一开始的时候,张元空几乎就冲了下去,但终于用理智控制住自己,他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因为暴起而又急停的这个过程太过迅速又太过短暂,卡门虽然就在他旁边,也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只是听到了,在张元空猛然停下的那一刻,他的骨骼当中,甚至传出了咯咯的响声! 看着脸色铁青的张元空,卡门眼中闪过些些同情,却旋就收了。 “夷人杀夏人,就是该死。而夏人杀夏人……大真人,您就不问了吗?” 挑衅满满的问话,却没能激怒张元空,他沉着脸,慢慢转过来,看向卡门,盯视一时,突然长长吐气,盘腿坐下,脸上已全无表情,冷冷的。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说实话,我也没把握。” 在张元空对面坐下,卡门表示说,自己的确估计到可能会出现这种事情,但也并不能肯定导致现下局面的就一定是自己以为的那个缘由。 “不过,我们可以再等等看。” 颜色同样是冷冷的,卡门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向山下打量着:那里,杀戮已经完成,士兵们开始拖曳着尸体,给堆到一处了。 ~~~~~~~~~~~~~~~~~~~~~~~~~~~~ 薛染卫早已吃完饭离开,绝多大数士兵也都已归营吃饭,只有一名亲信军官留下,带着二十名士兵在忙忙碌碌的整理。 “果然……要取凭证。” 居高临下,觑得再亲切不过,每具尸体都先被砍下脑袋和右手后,才会堆积到边上的尸堆中去,每堆个七八具,就会有人铺层木柴上去,至于尸体的脑袋与右手,则被分别抹上石灰,装进了不同的车辆---自然,这两挂车也是从村里取材的。 “是谁,是谁要买这些人的性命?” 沉吟一下,卡门看向张元空,稳声道:“周福海。” “或者,其它什么根基在外地,依靠海贸取利的大世家,但从现在来看,最值得怀疑的,始终是汪家,是周福海。” “为什么?” 适才的激动与暴怒已完全无影无踪,张元空盘着腿坐在地上,脸色灰暗,声音冷冰冰的,一点儿起伏也无。 “他们有一个最好的理由……这个理由,可以让商人们无视世间一切律法,无视一切亲缘,甚至,可以让他们,自己为自己打造刑具,再双手捧上给自己的敌人。” “钱。” 肯定的重复着自己的说话,卡门道:“当然,是为了钱啊!” ~~~~~~~~~~~~~~~~~~~~~~~~~~~~ 从一开始,卡门就对周福海没有好感---当然,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但直到上次目睹了亦思巴奚军屠村的惨剧后,她才真正开始怀疑,和关注起这个人来。 “那场屠杀毫无意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大真人,请你先听我说。” 卡门眉毛扬起,把张元空“那些夷人未受教化,禽兽其性”的说话堵在了肚子里-—自然,这中间也有一半,是张元空对自己想说的话,并不真正有把握的缘故---继续介绍着她的推断。 知道这些人头,都代表着武荣周边几大世家悬出的银子,卡门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兽性大发”之类的解释,她坚信,能够让这些士兵与军官们无视银子的力量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多的钱! “钱,钱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力量,能够解释几乎所有的怪事或者是问题……” 那么,这些钱是从那儿来的?有谁,会为了取这些人的性命,而不惜悬出这样的花赏。 “汪家啊……只有汪家。” “你说的不对。” 摇着头,张元空向卡门指出,自己可是亲眼看到,周福海用银子保下了一大批山民,而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亦思巴奚军与凤祥射士们的目标是活捉而非杀戮。 “当时,我们全都判断这些人会死。也就是说,如果他这么希望这些人死的话,他就应该只是默默的站在背后就够了。” 表示说自己并不懂经营之术,但观人之术,还是略有一二,当周福海与自己谈论时,向汪守节禀报时,和军官们沟通时,张元空都很强烈的感受到,他是发自内心的,想把这些人的性命保下来,为此,他并不吝惜银子。 “的确是这样没错,大真人。” 微笑着,卡门道:“但这并不影响周福海他花钱要另外一批山民去死。” “所有这些事情,看上去矛盾、错乱,但说到底,都只是围绕着一个理由。”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的理由。” “大真人,这里面没有什么仇恨与热爱的成分混在里面,没有什么宗族、地域的成分混在里面,更没有什么夷夏之别之类的成分混在里面……唯一起作用的,只有一样东西,一样最纯洁,最简单不过的东西。” “那就是钱。” 竖起一只手指,卡门叹着气,道:“是钱啊……” 第二十节 田丰(上) 多谢狼来了书友的打赏与月票! ~~~~~~~~~~~~~~~ 到最后,张元空还是没有接受卡门的推测。 “只因为武荣本地世家可能利用奴工压低成本,对汪家的产品形成冲击,周福海就不惜花银子买通军队,杀掉这些人的性命?” 微微的摇着头,张元空表示说,这事情听上去根本就是荒唐到不值一提。只是生意场上的争夺,怎么会搞到双方都毫不在乎的摆弄成千上万条的人命? “嗯,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信,不信,都随大真人您的便。”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张元空现在也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相信,肯定有一个合理的,与卡门所说不同的解释。这个解释一定就在什么地方,只等着自己发现,或是想明白。 ……或者,是通过其它脑子更好用,想更多的人,来发现,或是想明白。 ~~~~~~~~~~~~~~~~~~~~~~~~~~~~ “大师兄?” 已是夜半时分,当张元和看到张元空就这样突然出现的时候,惊疑交加,一向稳重的他,居然也会失声惊呼! “你入城的时候……没有露行迹吧?” “没有,怎么了?” 虽然嘴上无视了卡门的判断,张元空心里却始终难以释然。纠缠再三,他索性返城,来和张元和商量---反正,他全力施展起来,疾逾奔马,区区数百里山路,还真不算什么。 黄昏时分出发,月高时候入城,张元空一路疾行,风尘仆仆,虽然精神头尚好,却也实颇疲惫,本想稍作洗漱后,再和张元和讨论此事前后,但听张元和口气……自己在外这几日,城中,只怕也有颇大变故? “神霄派,正式发难啦。” 苦笑着,张元和一边给张元空倒下一大杯凉茶,又摆了几块面饼,一盘咸菜,一边摇着头,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就今天下午,李纳挐引着官兵,强封了不死树!” ~~~~~~~~~~~~~~~~~~~~~~~~~~~~ 事实证明,张元和之前再三坚持让张元空离开,这判断完全正确。 只不过是张元空们前往清溪洞的隔日,正当景教徒们在围绕着不死树作宗教活动时,以李纳挐为首,七大弟子联袂前往,身后还跟了大队官兵---也不知他们与王德作了何种交易,对方居然一气交给他们二百精兵,马步齐备,刀出鞘,箭在弦,杀气腾腾,便围住了不死树! 极为强势,一开口就直接代表了“朝廷”而非“武荣官府”,李纳挐宣布说,这什么不死树,根本就是妖人作崇,惑乱百姓,自己一干人等乃是奉令前来,查办此事。在宣布中,李纳挐还说,他们已经查明,这不死树其实全无效力,所谓“药效”,不过是寅吃卯粮,透支体内活力而已,因此上,只要过得一段时间,假像一过,人身油枯灯灭,百病重生,必将惨痛十倍。若留在不死树左近,尚能蒙蔽一二,若远离不死树而去,则十死无生,决无幸免之理。 “顺便,他们也替祆教洗了清白,说那什么包春也好,杜吉祥也好,都是生机消耗殆尽,早已死定的人,祆教刺杀云云,只是景教中某些人刻意放出的风声,以此,来掩饰自家行径。” 同时,李纳挐还告示城中,称现在那些曾经不死树治疗的百姓,现在皆危在旦夕,要尽快向官府报备,自己一行人携带有神霄秘药,可以调理元气,缓缓拔除体内邪疫,“万万不可自误”。 另外,李纳挐倒也知道拿捏分寸,口口声声,并未将这事情兜扯在整个景教身上,言语之中,颇有余地,显是只欲谋取不死树,并不想以景教一门为敌。 “开始动手了啊……” 心情复杂的看了张元和一眼,张元空询问,那么想必,张元和也已发动? 正在发生的一切,皆在张元和的推测之中,而之前三人讨论时,针对这等情况的发生,也分别讨论了颇多可以采取的对策。 明面上,张元和对这事情不置可否,表示说兹事体大,张元空不在,自己没资格代表龙虎山表示些甚么,至于私下,他则用很委婉的方式抱怨说,神霄派在京中仗着陛下的宠信,一向横行霸道,不予旁人路走,怎地到了外面,还是这般行事? “另外,我也透过马浩这干人等放出风去,称神霄派当下的说辞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真实的想法,就是要明夷夏之辨,禁绝夷教,今番只向景教下手,是因为不想把事情作大,也因为怕了诸教联手的力量,若行事顺利的话,下一个便是祆教。” “刻意把事情挑大吗?但是,师弟你这样主动的撩拨夷夏之别……” 欲言又止,张元空最后决定,还是信任自己这师弟的判断,毕竟,论这方面的能力,他远在自己之上。 “没事的。” 很自信的笑着,张元和解释说,这就和神霄派会毫无顾忌的通过攻击祆教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一样的道理。 “力量悬殊,不可以道理计,又何须再多加计算回护?也许祆教在武荣城中的力量足以硬挡下神霄七子,也许阿罗本手里还有根本没翻上来的底牌……但说到底,国家有移山之力,武荣?武荣之于天下,不过一豆。这些夷教便吃欺辱,又能如何,还想造反么?还敢造反么?” 张元和认为,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景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想法调动自己在官场上的资源,来从中转寰,平息此事。“这样的话,事情过后,神霄派也未必不会有一二补偿。可,要是他们鼠目寸光,只看到这武荣城中力量对比,以为自己能作些什么的话……那便是自寻死路!” “……唔,好的。” 揭过这个话题,张元空开始介绍自己这两天在山中的见闻---毕竟,这才是他为什么要不辞辛苦从城中赶回来的原因---讲到一半时,张元津也从外面回来,张元空便又从头说了一遍,教他也听得明白。 “这些个该死的武卒!” 张元和还在沉思时,张元津已然愤愤的拍起了桌子,对他而言,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也没区别,这样对毫无罪责的人进行残杀,便已足够让他愤怒。 “这倒是个我从没想过的事情……” 示意张元津先冷静下来,张元和目光怔怔,右手无意识的轻敲桌面,口中喃喃,只是盘算。 “为了压低制造的成本,就劫掠奴工,因为外来的奴工不好用,所以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大夏子民的主意上。因为加上买命的银子也仍然有赚,所以,林柳诸家不惜花大笔银子,来买下这些人的性命。” “而另一方面,为了保证自己的获利,为了防止对手压低成本,汪家就不惜花出同样的大笔银子,来买掉这些人的性命。” “而同时,同样是汪家,为了保证自己的获利,为了保证自己的商站与港口的运作,他们不惜花出大笔银子,来买下为他们工作的那些人的性命。” “杀人,救人……但都无关善恶之心,也无恩仇计较……只为了钱,只因为钱……这天下,居然还有这般事情?!” 越是喃喃,张元和的脸色越显可怕,时青时红,时而又白到一丝血色也无,而随着他的念叨,张元空张元津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起来。 “大师兄……很抱歉。” 如此想了许久,才猛然一惊,象是刚刚从一个恶梦中醒来,张元和带着惶恐的神色,用力的摇着头,象是想把什么东西彻底甩掉一样。 “我很想说那个卡门是完全错的,我也不是找不到其它解释……事实上,我现在立刻就能说出至少五六种可能,都足以同时解释到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但是。” 无力的坐着,张元和目光居然有些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是啊……这些解释,没有一种,能够比卡门所说的可能更加有力,没有一种,能够说服……那怕是说服我自己。” “所以。” 目光重新凝聚,张元和慢慢坐直身子,声音也渐转沉稳有力。 “大师兄,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够重新提出一个可能,但……我必须得说,卡门的推测,才是最可能也最合理的解释。” 第二十节 田丰(中) 抢在十二点前,咱家更新了…… ~~~~~~~~~~~~ 当天夜里,张元和便返回到了山中,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张元津。 昨日见闻,对张元空的打击委实不小,虽然不至于意兴萧索,却也再没了随军往前线去的兴趣,早上起来,简单吃过早饭,旁观了两军划分今日清剿地界,派军出营后,便一个人坐下出起了神。中间周福海倒也踅过来招呼过几句,可张元空一想到昨日种种,虽然仍未全信卡门全说,却还是不由得反映在了应对之上,周福海那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时便知自己今日不招对方待见---尽管不明白原因何在,却已不会再凑上自找没趣。倒是张元津,精神抖擞,吃过早饭就跟队人马出发,一来还是打着碰上太平道众的心思,二来,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倒想看看……他们敢不敢,就这样当着我的面,杀良冒功!” 一天时间,转眼即逝,落日时候,各队人马先后回转,张元津也无精打彩的跟了回来:今日清剿情况远较昨日不顺,虽然也发现了几处聚集点,却都已人去房空。 “反应很快……果然有反贼在当中组织。” 薛染卫一边在临时画出来的粗陋不堪的地图上标出最新进展,一边嘟嘟哝哝的念叨着。身边几名听到的军官,不论夷夏,都露出同意的表情。 他们这次出动,并没有刻意封锁消息。一方面,无论韩沙还是两路军马,都需要把声势造大,另一方面,乡野之地最是消息闭塞不过,也没可能供养什么大牲口用来交通,那怕是两个村子相隔只有二三十里地,消息传递也往往要以旬为单位来计算,一个村子被屠杀干净这样的事情,没有十天二十天,根本没可能让周围知道。象现在这种情况,必是有人在当中组织。 “想组织人退走……但退得走么?” 并不是第一次负责这种清剿平定的任务,在安排人员回来报告的同时,最前方的指挥者已作出部署,将以“清村”为目标的队伍重新编队,大半人马就地驻守,改造村中房屋,设置警戒工事,小半人却被分解为以三到五人为单位的轻装小组,撒了出去,沿着一路留下的痕迹,去追踪那些撤走不会太久的村民。 “这里是山地啊……他们能跑多远?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狞笑着,薛染卫道:“大鱼,就快要跳出来了呢!” ~~~~~~~~~~~~~~~~~~~~~~~~~~~~~~~~ “太平道的人,要站出来了。” 作出这个判断的,是马道空,虽然没有看到那么多详细的情报与分析,但他的理由同样有力的很。 “太平道的人虽然疯颠,但……的确善于蛊惑人心。” 当年白云菜被官逼民反,后来太平道更参加进来,终于成为前后历时数载,席卷多郡的大变,在此过程中,白云菜中也一直有人抱怨,说如果不是太平道的人卷将进来,事情还未必会闹这般大,朝廷还未必会下这般决心,用这般重手。 ……但,抱怨,也就是仅此于此了。 “除此以外,就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无论什么时候,太平道的人总是冲锋在前,据守在后,作战最勇猛的是他们,扰民最少的还是他们。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无论头领还是普通道众,从战场上退下后,便能轻松的融入村民当中,如鱼在水,自在无碍。 “就连我们白云菜,我们虽然同样是起于乡野,但……” 虽然同样是起于乡野,但从一开始,能为教中头领、骨干的往往也是村中庄里的头面人物,至于后来起兵作反,颇有劫掠,教中高层更是锦衣玉食,身娇肉贵,看着太平道这样从上到下衣食皆无分别的作派,暗中感叹的,也不在少数。 “太平道的人,最看不得百姓受难……特别是这样,整村整村的杀过去……” 回忆当年,最后,马道空很肯定的说,太平道的人,一定会站出来的。 “那怕是自己死掉,他们也会站出来。” 讲到这里时,马道空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忙忙补充说,当然,这不是因为什么善心,只是为了蛊惑愚民,得其死力。 “说一千道一万,如果没有他们来惑乱播弄,这些朴实良民又怎么会起来作反,又怎么会被朝廷进剿,所以,归根结底,这事情还是……” “好了好了,你想太多了。” 苦笑着把正在搜肠刮肚琢磨“太平妖道”罪状的马道空轰出去,张元空向张元津道:“你啊……执善固执是好事,但刚极易折啊!” “……唔。” 沉着脸,张元津点了点头,刚才,正是因为他急剧变化的脸色和压都压不住的怒意,才使马道空在仓皇中作出这样大的变化。 ~~~~~~~~~~~~~~~~~ 到第三天的时候,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太平道的人,真得站了出来。 “他们结的寨是愚形,作的事更是愚行。” 清溪洞以洞为名,其实却是连绵的山地,绝大多数地区都难于通行,只有猎人和采药者才会在其中穿梭。这几天来,进剿的军队也并不是覆盖所有山林,而是分别卡住几条大路后,缓缓进逼。 “然后,当几条大路渐渐收归一处的时候,太平道的人,终于站了出来。”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张元空一边喝了口水,一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那时,突然有人快马回来报信,说前头的路被堵住了。” 严格来说,“堵住了”的说法,其实太过夸张,那只是半山腰上的一间寨子,被仓卒改造成为了一座堡垒,俯视山间大路,不停用弓弩抛射的话,的确可以给强行通过的军队造成一些损伤,但,也就只是“一些”损伤而已。 “可是……寨子里,有大鱼啊!” 叹着气,张元空道:“太平道的不死者……他亮出身份,堵在了那里啊!” “那就对了。” 赞同的点着头,云冲波也认为,如果对面出现了不死者这样级别的大鱼,那顿时间,什么人头兑银,什么山民,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微未事情。 “一颗不死者的脑袋……” 轻轻拍着自己的脖颈,云冲波道:“足以,封侯了啊!” ~~~~~~~~~~~~~~~~~ 那“不死者”,正是张元空曾经见过的,名叫狄铁影的中年人,从被发现开始,他始终站在最醒目的地方,虽然没有过多参加指挥,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地方。 当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知道这正是当初在袁州连续掀动惊天巨浪,之后又能销声匿迹,搜捕不得的太平道魁首,不死者狄铁影后,无论亦思巴奚军还是凤祥射士,都因之而疯狂----毕竟,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一辈子中,又能撞上几次?!“这贼首的目的,就是想把咱们吸引在这里,让其它道贼遁逃!” “没错,所以我军愿意在此攻坚,追逐之事,就拜托将军了!” 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对话,每次都会变成隔着桌子的叫骂乃至抛摔器具,甚至有一次,阿迷里丁与薛染卫干脆动起了手,打到鼻青脸肿,却到底谁也不肯率军前出追击。 “数千军马啊……数千军马。” 无论怎么看,那临时加固的防御工事内也就能放下顶了天二百号人马,但,总数超过三千的甲兵全部被部署在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布防,同时,阿迷里丁与薛染卫还分别向城中发出急信,要求更多的人员支持,亦思巴奚军那边还不清楚,但凤祥射士这边,前天返城的王德已然整军出营,连夜向山间过来。 “谁都知道不死者想做什么,但结果还是一样,大家都在积极的配合他,帮助他达成这个目的。” 在这个过程中,最愤怒的……应该是那些只对山民感兴趣,对什么军功什么太平道完全不在乎的人,但刻意观察,张元空也没有发现周福海,又或者那些随军前来的夷商们有什么异样。 ……就这样,在僵持中,第一天过去了。 ~~~~~~~~~~~~~~~~~ “等等,这样不对。” 皱起眉头,云冲波说,这样,很不对。 “按你的描述,那里的工事构筑的相当坚固,所以,我们太平道只用了很少的人力,就拖住了整支大军……我知道!是因为最多数的人力被用来封锁周围了!” 云冲波的疑问,是这样的结果的确合乎战理,却和当时的情势并不符合。 “这种时候,本来就不应该用士兵一波波的去突击吧,集中少数强者选择薄弱点突破,难道不才是最好的办法吗?” 说着,云冲波还举出了他认为完全合适的人选,既有超强的个人战力,又绝对对太平道怀着强烈的敌意。 “比如说,上清真人……唔,我是说元津真人。” 在倾听这段往事的时候,云冲波最感别扭的,就是听到与张南巾相关的事情,明知道他的确是出身龙虎,也依稀听说过一些他在投入太平道之前的行事风格,但听着当年亲历的当事者这样慢慢道来,还是让他感到极为的不协调与不适应,甚至,他不止一次的怀疑过,以面前这老人的节操来说,拣一些他知道会让自己不悦的事情,然后恶意的夸张,渲染……都很象是张元空会干的事情啊。 (何止渲染……就算凭空捏造,他也不会脸红吧!) “确实,你说的没错。不过,理由,你也该想到了吧。” “……我已经想出来了。” 两支军队彼此提防到几乎视同敌寇的地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好心到把这份大功让给龙虎山?事实上,张元空都怀疑,如果不是神霄七子正忙着破解不死树医人奥秘的话,他们现在都该已经赶到现场,并强势争取局面主导了。 (如果是元和在这里……应该就有办法和薛染卫他们沟通、还价,最后搞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分配办法吧?) 张元空不是张元和,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办法。所以,在张元津再次试着想要自己带一队人马冲一次,并再一次被和气却坚决的顶回来时,他叫住了张元津,并对他打了一个手势,那手势,一下,就让张元津的眼睛亮了起来。 (今天晚上,我们自己去!) 第二十节 田丰(下) 天将黑的时候,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到吃晚饭时侯,已经象是从天上向下泼水一样了。 “如此大雨,张不得弓,举不得火,列不得阵……这样的晚上上山,等于叫大家去死。” 沉着脸,一个人站在大雨当中,薛染卫说道。 这里是临时建立起来的军营,因为仓卒而成,室内滴漏非止一处,从雨刚开始下时,士兵的骂声就没有停过,但就算滴漏,也好过被外面这瓢泼般的水在身上浇。 “可是,我还是要让大家上山。” 分布成一个带缺口的圆形,所有军营向心之处,是一块直径三十步左右的空地,现在,所有的士兵都挤在营房中---军官们也一样,虽然有几个人想要走出来和薛染卫站在一起,却被他骂了回去。 “大家必须上山!就因为在下这样的大雨!” 雨越下越大,薛染卫只是张嘴说话,都会被水灌进嘴里,身上衬衣早已湿透,更显着铁甲冰凉,但他中气也是真足,声音反而越提越高,居然生生压住了这滚滚雨声! “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小寨子,要打下来,完全不废力气,我们怕的是什么?不是他们死守!是他们潜逃!是那个太平道的大头目潜逃!” 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薛染卫怒目圆睁,已经是在咆哮。 “那是不死者啊……那是不死者!这样的机会,大家一辈子也遇不上第二次了!” 摘下头盔拿在手里,薛染卫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睛中也似乎有光在闪耀。 “大家是知道我和王将军的,他放过牛,我比他还差点,是赶羊的。主家的规矩大啊,每天归圈前,都要点检。羊要是受了点伤,那怕是自己撞头的伤呢,我就得抱着头跪下,让管家用小鞭子抽,抽到伤成一样的为止!” 喘了几口粗气,薛染卫把声调放缓了一点,狞笑着说,但现在,自己想什么时候吃羊,就可以什么时候吃,想吃几头羊,就可以吃几头。那怕只啃个羊脸,把其它的都放那里看着呢,反正自己吃得起。 “我为什么有今天?不是因为我行善积德有了报应,不是因为我走路上捡到了金子银子!是因为我够狠,够不要命!是因为在北边打香贼的时候,我当先冲阵,砍了香贼的两个香主!是因为在南边打念经贼的时候,我豁出命来追赶,用这两条腿去赶奔马,在山路上跑了三十里后,从几丈高的山坡上向下跳,终于抓住了念经贼的头目!” 用力的拍着自己的大腿,又转过身,用手指向山上,指向太平道结寨的方向,薛染卫怒吼道:“而现在,那里是太平道,和他们比起来,香贼和念经贼,只算是小孩子的把戏。那里是不死者……他的人头,胜过一百颗、一千颗经贼香贼的人头!” “妈个了操的……荣华富贵,就他娘在这一哆嗦了!!” 随着薛染卫的吼声,整个军营陷入了短暂的静默,随后……噪动如雷! ~~~~~~~~~~~~~~~~~~~~~~~~~~~~~~~~~~~~ “虽不读书,却……却是通透人啊。” 看着薛染卫的鼓动与布置,张元和低声评论,身边,是张元津和马道空。 在鼓动起兵卒们的士气之后,薛染卫作出细致布置,将部队分解为小队,派上山去,如何扼守,如何监视,如何报警,如何反应等等,一一交待。 “但,他其实真多余作这些的。” 薛染卫这样辛苦布置,说到底,是怕狄铁影等人趁夜潜逃,只要让他们遁入山林当中,那时就算打下这个寨子,就算能砍上百多甚至是几百人头,又值得甚么? 可在马道空看来,这样的布置真心多余。只能说,薛染卫还没有真正和太平道打过交道。 “太平道的人……当年,大家最放心的,就是让他们守后路。他们从来不会先行潜逃,更没有弃军先逃。” 回忆当年,马道空说,太平道的人不止一次全部战死在阵地上,只要没有新的命令传下来,他们就不会后退。 “具体到这一次,他们肯站出来,就是为了给那些山民逃跑的机会,如果他们今天退走,那就毫无意义了。” 认为说狄铁影不光不会走,还会在明天雨稍停之后,就再站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只有这样,才能吸引住所有的追兵。 “因为,太平道……贼们,一向就是这么阴险奸恶,所以才能蛊惑民众,得其死心哪!” ~~~~~~~~~~~~~~~~~~~~~~~~~~~~~~~~~~~~ 入夜之后,张元空与张元津悄然离开了营地。 潜入太平道营地的过程,远比想象中更困难:山上,林中,少说也伏下了一两千名士兵,其中更不乏有聪明人想出了各种各样在大雨中保持照明与监视的方法,与“怎么无声无息的通过自己人的阵地”比起来,“怎么进入敌方的营地”反而相对轻松了许多。 (如今的太平道中,果然缺乏一流好手吗?) 潜入之际,也在默默观察:外面布下天罗地网,里面同样也是枕戈待旦。但与外面那些亢奋到眼睛都在发红的士兵不同,这些人的表情相对平静许多,默默的坐着或站着,有的在擦拭手中武器,有的在低头沉思,偶尔有人和旁边的战友说几句话,间或还能听到快活的笑声……这一切,都让两兄弟颇不习惯。 尤其是笑声。 以不足二百人,对抗外面的数千精兵,的确他们有良好的地势……但,也只有这个了吧? 陷落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些人却平静的像是正在自己的根据地准备第二天的早饭一样,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一切,都平常如水。 (大师兄,你看!) 不用张元津的提醒,张元空也已发现,不远处正撑着伞在一处处哨位走过的人,正是狄铁影,也就是让两军无数军官士兵都眼红到的滴血的不死者。 既是查哨,也是慰问,正如张元空的猜想,狄铁影的威望高到难以想象,只要几句话,就能让那些士兵兴奋到说不出话来。 “咱们要在这里钉至少三天……要等到乡亲们转移进山后再突围……” 风狂雨骤,又不敢离得太近,张元空只能依稀分辨出对方似乎是在作动员,也听到有不止一名士兵在结结巴巴的劝说狄铁影先走,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拖住,但作为回应,狄铁影总是微笑,并摇着头。 “不行啊……我如果走了,他们也就会撤啦……” ~~~~~~~~~~~~~~~~~~~~~~~~~~~~~~~~~~~~ 当发现狄铁影后,张元津明显的兴奋了起来---简直象是太平道的士兵一样了,但被张元空凶狠的瞪着,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借着大雨遮盖身形,两人慢慢的在寨子里移动着。 从一开始,张元空就没准备和外面的两支军队争夺什么功劳,他之所以要冒着危险潜入这里面来,更多的,是想要解答自己心里的困惑,而不是和张元津梦想的那样,用一次漂亮的斩首,来终结这次战斗。 “不死者,我还是想说……您,离开吧。” 对视一眼,两人屏住呼吸,缓缓移动向那传出说话声的房屋,虽然外面站有两名哨兵,但两人借大雨之势,行水遁之法,又那里是他们能够看穿的? “不行,我如果走了,外边的军队,就会继续去追那些乡亲了……你们,是拖不住他们的。” “但是,不死者。” 再次恳切进言,那人表示说,自己一干人等另说,但不死者对于太平道的特殊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不死者,太平道可以失去我们,却不能失……” “是吗?” 声音中似乎还带着笑,狄铁影这样反问道。 “那么,你倒说一说……这些年来,我为太平做了什么事情?这其中,又有那些,是离开我就做不成的?” “不死者,话不是这样说,您是……” “我是一平常人,极平常的人。” 截断了对方的劝说,狄铁影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是一个平常人。” 对方完全沉默了下来,狄铁影缓缓回忆,列举着自己这些年来的行事,并不时作出总结,正如刚才说的,那当中,的确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事迹。 “我是不死者,但却是极平常的不死者……直到现在,我始终不能沟通前生,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力量……我只是一个平常人,可为了这个平常人,太平同道,却已牺牲太多。” “不是这样,不死者,我们护道之……” “不,你听我说。” 声音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不快,很稳,狄铁影道:“我没打算死在这里……你放心。” 这句话说出来时,张元空张元津虽然在外面,也明显感到屋里另外那人长长松了口气,却随即又听狄铁影道:“但断后之事,却必须我来。” “这个决心,从看到他们开始杀戮乡亲时,我就下定了。” 无论狄铁影自己,还是其它的太平道骨干,都很清楚一件事:只有狄铁影,只有他,才能拖住外面的整支军队,才能为后方正在撤离的山民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我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希望与牺牲,而我,却始终没能力回报这样的希望与牺牲。” “这些年来,我总能逃掉,我总能活下来,而为了我,牺牲的同道,已经太多。” “该到我了。” “可,不死者……” 摇着头,狄铁影声音中居然多出了几分笑意,道:“你急甚么,觉得我死定了么?说不定,我阵前突破,一举成为天下强者呢!” ~~~~~~~~~~~~~~~~~~~~~~~~~~~~~~~~~~~~ “他,是真准备去死了。” 已经离开那寨子,两人默默在林中穿行,张元空在打量那些努力睁大眼睛,却根本捕捉不到自己踪迹的暴雨下的士兵,而张元津,却突然这样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唔……元津,明天早上,你就回去吧。” 哼了一声,张元空的回答同样是驴头不对马嘴,然后,张元津也再没有开口,就这样,在沉默当中,融入了夜色。 ~~~~~~~~~~~~~~~~~~~~~~~~~~~~~~~~~~~~ 第二天早上,雨仍然在下,围寨的军队没有选择进攻,而是继续挖掘长壕,构建工事。快到中午的时候,更居然有人奇迹般的从城中赶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王德,赛甫丁,都已领兵上路,而飞马赶来的,除了信使,还有工匠。” 边说着刚刚打听到的消息,马道空边向外面看着:几队士兵正在冒雨砍伐树木,再过一会,那些工匠会指挥他们,用这些树木加工出临时的攻城器械,按照估计,今明两天,应该就能制造出足用的器械,而最迟明天,王德与赛甫丁都会赶到,那时,也就是发动总攻的时候。 “……还有两天。” “大真人,您看,我……们,是不是出些力气?” 在旁听完薛染卫的动员后,马道空似乎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挣一份功劳,这两天,他一直很热心的在想要寻找出阵的机会。 “机会啊……会有的。” 看看他,张元空告诉他,大概今天,最迟明天上午,就会有机会了。 “奇怪的联盟啊……” 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在恭声禀报:“大真人,薛将军请,阿万户请。” “看,元津。” 讽刺的笑着,一边向外面走,张元空一边道:“为了应付后方赶来抢功的主将,本来势成水火的两军,居然联合起来了呢!” ~~~~~~~~~~~~~~~~~~~~~~~~~~~~~~~~~~~~ “这些贼子,倒扎的好营。” “王将军说的是啊。” 和张元空说的一样,当天下午,利用仓卒打造出的几件攻城器械,两军就组织了一次进攻---当然,没人幻想这样一次攻击就能取得收获,他们所求的,只是在攻击中摸清对方的力量分布,尽可能的发现防御上的弱点。 “现在是用人命去填的时候,不敢惊动大真人,但等到破寨以后,倒要劳烦。” “唔。” 只是微微点头,张元空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对此,薛染卫倒也不在乎,一面又向着马道空笑道:“马老弟,等寨子打开时,倒要好好见识一下你的刀法!”马道空却不敢如张元空般冷淡,躬着身,腆笑道:“义不容辞!” 几人所在地方,离战场在百步以外,阿迷里丁、薛染卫、张元空,以及马道空和七八名军官,都站在这里,没有张元津,因为今天早上他已经启程返回武荣,倒是卡门,还是留了下来,此刻,她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注目战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攻一会,看看锐气已失,阿迷里丁扬声发令,让前面的士兵监督着那些被强迫推动攻城器械的山民返回,一边又笑着道:“这些贼,守得真好……但我看他们还能守几轮! 张元空沉着脸,并不接话,却见马道空凑将上来,小声道:“真人,两位将军,小得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 “田丰这名字……你们听过么?” “唔,没印象,你是想说……” 脑中正搜索所知人物,张元空忽觉有异,又听得几人惊呼“你作什……”时,腰间蓦地一疼,已吃钢刀硬生生砍将进来! 篇外:关于田丰 首先,解释一下关于上一节标题的事情。 己丑,镇守黄河义兵万户田丰叛,陷济宁路, …… 时田丰据济、濮,率众来寇,击走之。 …… 诏淮南知行枢密院事脱脱领兵讨淮南。诏谕济宁李秉彝、田丰等,令其出降,叙复元任。 …… 丰降,东平平,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棣州俞宝降,东平王士诚、东昌杨诚等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 …… 五月乙巳朔,泉州赛甫丁据福州路,福建行省平章政事燕只不花击败之,余众航海还据泉州。福建行省参知政事陈有定复汀州路。戊子,彗星光芒扫上宰。田丰及王士诚刺杀察罕帖木兒,遂走入益都城,众乃推察罕帖木兒之子扩廓帖木兒为总兵官,复围益都。 …… 乙巳,扩廓帖木兒复益都,田丰等伏诛。 …… 上面的条文,引自《元史》,田丰虽然没资格在这书中立传,却也算是清楚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元朝,从中后期开始,或者,更清楚的说,从忽必烈死后开始,就完全可以列为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最为黑暗的时期之一了。根本就没有树立起什么能被人所共认的政治伦理,无论想要什么,都是用刀子说话。 在大都,三十年间换了十个皇帝,几乎每天都在打帝位战争,全国的将军与强兵都不得不参与其中,表态,或是下场厮杀,用刀与剑来决定皇位以及重臣们的位置。元代的政治游戏规则仍如草原般粗野,当他们想更换一名重臣时,解决方法常常是引诱他离开府第,然后乱刀砍死,当他们想决定谁来当皇帝时,解决办法通常是各自带上自己的嫡系军马,在河北,在辽宁,在山西和河南来大打出手,一直到有一方的力量被彻底歼灭为止。 而在基层,官、吏和地方豪强们,则和大都的统治者们一样,毫不犹豫的运用着刀与剑,来保护或者扩张自己的财产,那是一个人命无比卑贱的时代,那是一个欲望赤裸裸流淌的时代,对无拳无勇者来说,很难想象比那更悲惨的世界了。 那个世界,今天的我们可以从《水浒传》里窥见一斑:那怕是那些作为正面角色塑造的人物,史进,因为身上没钱了,就横着朴刀,到赤松林中“讨些盘缠”。燕青,当肚里饥饿时,寻思“何不两拳打倒两个,夺了包裹”,董平,赚开城池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夺了这女儿”,带着杀光了“这女儿”的全家,晁盖,和宋江们闲坐在一起,边从黄文炳身上割肉下来烤吃,边快活的谈笑着……这一切,正是施先生与罗先生们亲眼见证过的世界,元末的世界。 在这样的乱世中,反抗自然也是不会断绝的,当时的局势,是民变蜂起,烟尘满地。元朝的政策,是一方面调动中央军镇压,一方面也默认地方势力摹兵镇压。 这些自己摹兵的队伍,如果够能打,有了战绩,就会受封。对他们,有一个专有的称谓,叫义兵,田丰,就是这样的一个义兵万户。 上一个鼓励郡国摹兵来镇压农民军的政权,叫汉朝,那些镇压了太平黄巾的地方豪强们,顺带着也完结了大汉四百年的国运。而很快,元朝政府就深刻领悟到了一句话的意思,知道了什么叫做“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些义兵万户的起兵,不是为了什么忠诚,而是为了保护,和扩张自己的利益,“有兵便是草头王”,当第一批农民军被镇压下去之后,这些没有吃饱的“忠臣”,摇身一变,立刻就成了新的反抗者。 ……田丰,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以镇压农民军起家,功封义兵万户,随后作反,势力最大时,足以辐射到整个山东。 然后,察罕贴木儿自北方率领元庭精兵南下,轻易打垮了山东、淮海地区的多支反抗力量后,对田丰,他考虑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书谕以逆顺之理。”,采用了劝降的办法,随后,田丰复降,并担任前军,为他打平了几乎所有反抗力量。只留下一座孤城益都,据守不降。 ……然后,就是最震撼的时刻了。 一省皆平,大军围城,局势已是完全绝望。然后,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田丰刺杀察罕贴木儿,奔走入城,与他之前的同袍们继续苦守这座孤城。最终,城池被察罕贴木儿的儿子打破,田丰被抓住,挖心而死。 关于田丰的举动,自然可以找出许多种解释来:比如说,他察觉到了朝廷对他这样身份的猜疑与敌意,比如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等待一座谷城……但这些,都解释不了一点。 田丰,他,是在山东反抗军最绝望的时刻,转换了自己的阵线。 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局面,五月之内,察罕如狂风一样,荡平了整个山东的抵抗力量,益都,是最后残余的一点星火,在当时看来,这根本一口气便能吹灭。 有人会在1272年的3月,从元军里叛离,冲破防线,来投奔困守襄阳的吕文焕吗? 有人会在1641年的8月,从清军里叛离,杀透重围,来投奔被围在松山上的洪承畴吗? …… 但田丰,他却这样作了。 益都终不可守,一次成功的暗杀,改变不了从组织到指挥再到兵甲战士等等各个方面的巨大差距,城池终究陷落,统帅是察罕的儿子,田丰被擒,挖心祭祀。 …… 无论以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来看,田丰都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他手上沾过的无辜者的鲜血,成千上万,但,在他下决心击杀贴木儿,并进入死地,与过去的战友共守时,至少,在我心中,这个人物完成了一次升华。 而马道空这个人物,正是以田丰为原型,塑造出来的,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问这么一句话,无论看上去问得有多么突兀,多么生硬,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初衷。 描写袁当的部下站在城头上以死明志,是因为我想让更多人知道隗嚣军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忠勇而刚烈的将军,描写马道空忍辱十年后在两军阵前突然发动,是因为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元末山东曾经有过这样一名反抗军的领袖……这些故事不属于我,我没有创造什么故事,这是他们用生命书写的故事,我只是历史的搬运工。 ~~~~~~~~~~~~~~~~~ 另外,有人大概注意到了,在田丰刺杀察罕的那个月,还有另外一条纪录,叫“五月乙巳朔,泉州赛甫丁据福州路。” ……没错,就是他,亦思巴奚军的义军万户,以来自中东的色目人身份,在泉州夷商的扶持下成长,最终成为地方武装领袖,并在事实上*将小半个福建统治的人,义军万户,赛甫丁。 飞光篇的故事,本来就是以历史上的这次事件为基础而建立的,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等到飞光篇结束后,会单独开一个篇外,来作详细介绍。 ……下面,就让我们接着去看张家三兄弟们的故事吧! 第二十一节 流亡者卡门(上) 谢谢dystrike书友的月票。继续努力更新中…… ~~~~~~~~~~~~~~~~~~~~~~~~~~~~ 血与火! 血火当中,手持大刀的汉子在大声吼叫,来回冲杀,刀刀出手,都是一往无前,不惧,甚至是欢迎着“同归于尽”的招数。 火舌喷吐,大地开裂,画面被奇妙的扭曲,人的身体长大至数丈,现出各种怪异的角度与姿势,到这时,张元空终于开始恢复意识,意识到自己大概正在梦中。 梦境越发错乱,逐渐成为一团混沌,各种画面都碎裂开来,渐渐不可分辨,只有那吼声,反而越发清楚起来。 “我马空……从来都没有停止对无空师傅的哀悼啊!” ~~~~~~~~~~~~~~~~~ “马道空……其实,是马悼空吧?” 终于醒了过来,张元空一句话说出口,才开始感到周身疼痛,中间又夹着难挨的挠痒感觉。 “哟,你终于醒啦。” 依旧是从第一个字开始就透着浓浓的讽刺,听到张元空的动静,卡门靠过来,看看他的脸色,拿过碗黑乎乎的药水来。 “能坐起来的话,就自己喝了……这几天都是我喂你的,回头要算钱的啊!” “几天?” 挣扎着坐起来,因此而来的抽疼,让张元空咝咝的吸着冷气。 “第三天啦!” 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张元空努力集中精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天,后来……?” 那一天,马道空……或者说是马悼空,他突然发难,第一刀斩伤张元空---虽然是暴起偷袭,但面对比他强出太多的张元空,这一刀终究未能全功。 反应极快,重创张元空的同时,马悼空已经选择了下一个目标,张元空记得,那是亦思巴奚军的将领,似乎是叫三旦八的样子,身手本就弱过马悼空,还是被对方偷袭,他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砍成了两段。 而再向后的事情,张元空却一时想不起来,脑中昏昏沉沉,思来想去一时,全无头绪不说,反而觉得身上又疼了起来。 “他最后死在谁手里了?凤祥射士?还是夷人?太平道的寨子怎么样了?攻下来没有?” “……大真人,你最好先看看周围。” “唔?……怎么回事,这是那里?” 被卡门提醒,张元空才注意到,这里并非什么休息的病房,而是鬼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山洞,阴暗潮湿,地上还爬着虫蚁,自己被放置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周围洒了一圈搓碎的花茎树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花,但至少,张元空看到的虫蚁,只要一接近这圈碎叶,就会迅速的调头爬走。 “那家伙,他没死。” “怎么可能?” 回忆起来,张元空已知道,马悼空一直都在隐瞒实力,但纵然如此,想从那数千军将当中冲杀出来,又如何能够? “他……他不光自己冲出去了,还帮太平道的人解了围呢!” 听来惊悚异常,说穿了,却其实荒唐:马悼空出手,第一刀重伤了张元空,第二刀斩杀了三旦八,第三刀出手时,仍是向着亦思巴奚军的将领。“……结果,他们就自行火并起来了。” “阿迷里丁他们,把马悼空当成王德和薛染卫事先安排的刺客了?” 怀疑的看着卡门,张元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的确,两支军队的关系很差,但发展到直接火并……这种事情,就绝不再能用“关系很差”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了! “你这样看着我也没用……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阿迷里丁似乎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阴着脸,挥下手中长刀,作出决断。 “杀,杀光这些该死的异教徒!” 就这样,马悼空近乎自杀的行为,却带来雪崩般的变化,刚刚还在联手封锁周边,研究攻打方略的两支军队,突然就翻了脸,恶狠狠的相互厮杀起来。 “然后,那家伙,他就逃了。” 逃入到那寨子当中,马悼空带去的,是欢呼与欢迎,毕竟,一直也有人在察看外面的动静,马悼空的所作所为,寨中据守的太平道众,都是看在眼里。 “他跑了,我也想跑,但再一想,这几天的工钱你是预支过的……作人,要对得起良心啊。” 就这样,卡门抓上张元空,从厮杀的漩涡中逃出,躲进山中,并尽可能的给他进行治疗。 “凭良心说,其实你这身伤还真不是那家伙砍的……后来两军混战,你被卷在当中,踩来踩去,才弄出这一身伤来。” 不用卡门作更多解释,张元空摸摸身上伤口,也能明白这必然是混战当中的结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看向卡门---没有道谢,神色更渐渐认真起来。 “能在乱军当中把我抢出来……隐瞒了自己身手的,不光是马悼空一个人呢。” “唔,没办法啊。” 大大咧咧的点着头,卡门表示说,自己一个人闯世界这么多年,要没几下子,早就成了路边的倒尸,不知死过几次了。 “不用谢啦,算工钱时有数就成啦!” “……我没准备谢你啊。” 盯着卡门,张元空道:“这件事情,我琢磨很久了。” “卡门,你,也是太平道的人吧?” ~~~~~~~~~~~~~~~~~~~~ “你确定想知道答案?” 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元空,盯了一会,卡门却突然叹了一口气,神情严肃起来。 “算了,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啦……我也懒的再乱扯些什么啦。” “我不是太平道。” “但我是太平同道。” “追寻太平之心……夷夏皆同啊!” ~~~~~~~~~~~~~~~~~~~~ 卡门来自海外,这一点张元空知道,她是得罪了人逃出来的,这一点张元空也知道。 但他不知道……卡门得罪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砍下了两个国王的头,流放和驱逐了二十个。” 骄傲的告诉张元空,自己来自远方,那是面积不次于大夏的陆地,那是发达不次于大夏的文明。 “但我们不是一个国家,我们是几十个国家……据说,历史上,我们也曾被同一个皇帝统治,但那都是至少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正如卡门所说,在她的家乡,没有叫“太平道”的组织,却有相当于“太平道”的人们,原因,也和大夏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人啊,被逼到没有活路时,还能怎么办呢。” 当回忆着往日岁月时,卡门的脸上,出现了藏不住的疲劳神色。 “站出来可能会死,坐在家里却更可能会死……没人天生就想走进街垒。” “等等,你说,砍掉了两个国王的头?流放了更多国王?” “是啊。” 骄傲的点着头,卡门告诉张元空,当王冠落地时,她就站在台下,在最前列,边挥舞酒杯,边狂热的欢呼着。 “杀死了两名国王,驱逐的数目则十倍于此……在你的家乡,太平道竟然取得了这样的胜利?” 相当惊讶,张元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在卡门前来的地方,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胜利?” 苦涩的笑了起来,卡门的笑声中殊无喜色,反而如夜间独行者的悲歌。 “国王人头落地时,我们也曾以为那是胜利……” 卡门曾经和同道们一起,高举着旗帜与武器,欢呼着自编的歌曲,庆祝着暴君的倒下。无论是威严的王宫,还是阴森的牢城,这些曾经高不可侵的地方,被狂怒着、激动着,如海潮一般的人群卷过,轻易击碎。 国王仓皇出逃,王后仓皇出逃,传承上千年,与国同休的大贵族们仓皇出逃,曾经高高在上的他们,突然就成为了最卑微的角色,如田鼠般努力隐藏着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从这怒潮中逃离。少数幸运儿成功离开,带着他们的姓氏,和仅存的一点点财产,但大多数人却被这巨浪吞没,就此再也未能出现。 “那些愚蠢的人……他们竟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 回忆着某位贵妇是如何落网的,卡门忍不住露出笑意:当时,在几名最勇敢也最忠诚的火枪手的保护下,那位贵妇已几乎要成功逃离,但看着狂欢的人群,她却无法自抑,强行停下了逃遁的脚步,向着革命的标志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与侮辱。 “他们被自己的谎言骗了……他们真以为自己的血是蓝色的。” 冷笑着,卡门告诉张元空说,在她的家乡,并没有出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总结,更没有出现那些“提三尺剑而取天下”的布衣天子。王权与神权紧密的结合着,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来告诉民众,国王与贵族们是得神喜悦的选民,他们的血统本身,就决定了他们有资格实施统治。 “为了破除这个谎言,我们作了多少事啊!” 当时,卡门们不得不走过一个个村庄,把惊讶的领民们召集起来,当着他们的面,砍下领主老爷和教士老爷的脑袋,让他们看到,这些人和自己也没什么不同,无论是高贵的血统还是神之名号,都保证不了他们的生存。 “那时……狂喜中的我们,都以为,这就是胜利了。” “于是,然后?” “然后?” 反问了一句,却并不需要张元空的回答,卡门喃喃道:“然后,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过来一件事。” “国王人头落地,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真正的恶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一节 流亡者卡门(下) 更新来啦,七千字大章奉上! ~~~~ 对于卡门的悲哀,张元空其实作不到感同身受。相反的,他甚至有些自得:毕竟,这个结论,也正是大夏数千年来被儒道佛们,被世家与帝姓们重复了无数次的结论。 太平道若胜,必然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天不可一时无日,民不可一时无君……况且人神殊途,以教立国,岂得长治久安?) ……不过。 “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商人的统治,比国王更加可怕。” 看着张元空,卡门道:“那种可怕……你们还没有体会到呢!” “你……你仔细给我说听听?” ~~~~~~~~~~~~~~~~~~~~~~~~~~~~~~~~~~~ 当断头台吞没掉第一位国王时,几乎所有的反抗者都有放松下来的感觉,那怕,那位带领他们击败、捕捉,并最终将国王送上断头台的领袖不久之后,就开始自称护国主,和宣布自己将终身执政,也没有让他们有太多担忧。毕竟,他们的领袖仍然是“人”,没有称自己为“王”,也没有子女来继承他的权力。 不久以后,那位领袖过世,另一位将军成为他的政治继承人,但或者是承受不了上千年来传统的压力,他跪下在旧日支配者们的面前,将王冠奉还,自己则被册封,成为了新的大贵族。 这真是不小的挫折,但并没有让卡门们气馁,不久之后,她们在另一个大国内再度获得胜利,抓住国王,并砍下了他的头。 “然后呢,也差不多啦,伟大的将军结束了混乱,并重新将王座置于人民之上……不过比蒙克那家伙强一点,他是自己坐了上去。” 称皇道孤,让旧日的同僚跪拜在自己脚下,并宣布说“神赐我以皇冠,谁若触动,必被毁灭”。然后,那皇帝被敌对的国家击败。依靠着外国军队的护送,流亡的王族们返回国内,重新成为国王。 “那也没什么,继续和他们斗好了。” 失败了,那就回到街头去,继续去宣传与鼓动,继续积蓄力量,对卡门们来说,这些都没什么,是早已习惯的事情。 “但是啊,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这样的过程中,商人们……渐渐成为了可怕的力量呢。” ~~~~~~~~~~~~~~~~~~~~~~~ 依靠外人扶持而复活的政权,注定没法拥有足够的权威,返国的王者,发现他的统治早已不复旧日威严,没用几年,卡门们就再次等来了机会。 “这一次,我们有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多的盟友。” 在短暂的复辟时光中,国王几乎激怒了所有人:失败皇帝的旧部,其它没能在新政权中捞到好处的王族与贵族,卡门与她的战友们,以及…… “大商人们。” 这一次的战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和顺利。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支持,物资、军火、经费,涌涌不断的涌来。 “我们聚集在王宫之前……嘲笑着那个瑟缩在深宫中的无能为力的家伙。” 陷于狂怒与恐惧中的国王发出一道又一道御令,要求军队介入,要求团练介入,要求捕快们出来维持秩序,但捕快们公然的怠工,团练们的首领装聋作哑,至于军队……那些将军们干脆回答说,军人,是用来对付外国人的。 “那时,我们是怎样的欢乐啊。” 僵持到最后,国王终于屈服,宣布说:“我将政权还给你们了”后,他再度流亡,逃向海外,并从此不复归来。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轻易的胜利过……那时候,我们相互都在兴奋的拥抱与诉说,王权的时代,永远结束啦!” 叹了一口气,卡门说,这个总结其实一点都没错,绝不是什么盲目乐观,只不过,它缺了半句而已。 “王权的时代从此结束,金权的时代自兹开始……” 很快,还沉浸在快乐中的人们发现,事情,正在悄悄的起着变化。 新的政权被快速的建立了起来,大量的位子,都被巨商或巨商的代言人们把持,而另一些同样重要的位子,则落入了旧日贵族的手中,那些在街垒上战斗,在广场上僵持,那些大声嘲笑着王宫卫兵并拉开自己衣服,将胸膛朝向刀剑的人,那些穷人们……他们,一无所获。 “何止是一无所获啊……我们失去的,比原来更多!” 新的政权发布一条又一条的命令,每条都比旧政权更细密更凶残的压制着穷人们,面对这样的新政权,卡门们愤怒了。 “筑起街垒!” 咆哮声中,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再度拿起武器,走上街头,但……这一次,曾经微笑和亲密的盟友们,已经站到了街垒的对面! “特雷维尔家的夏尔……那条穿着燕尾服的毒蛇!” 身为破落贵族的成员,夏尔曾经是反抗者的可靠朋友,他和气的微笑着,混迹于反抗者当中,提供军火,提供经费,提供舆论与政治上的支持,象他这样的人,当时还有很多。对卡门和他的战友来说,这无疑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当时,她们认为,这是因为人民的力量得到了展示,他们或许是投机者,但至少也是因为他们被人民的力量摄服。 “直到,那一天。” 当反抗者们重新走上街头,当血染的旗帜被挥舞,当街垒被重新筑起,夏尔,许许多多个夏尔们,才终于亮出了他们的獠牙! “从一开始,他就是商人们的走狗,商人们出钱,自己躲在幕后,而夏尔们则拿着这些钱来跑腿,作事,并顺便让自己发一笔财。” 当商人们希望看到这政权终结时,他们用金钱使手持刀剑的力量保持沉默,使卡门和她的战友们能够自由行动,但当那政权已如愿落在他们手中的时候……刀剑,便将出鞘! “第一个晚上,就集结了八万人,此后的半个月内,又调集来了总共二十五万人的军队。” 曾经宣言说“军人的任务是与外国人战斗”的将军们,抖擞精神,挥舞着手里的军刀,指挥着这根本不能被称为战斗的战斗;而曾经宣布说自己只是为保境安民才建立起来的团练---在卡门国家的语言中叫作国民自卫队,则血红着眼睛,释放着他们的凶残。 “到底死了多少人?十万人?也许更多?我不知道,没人点数。” 将城市周围封锁,军队们杀气腾腾的开入城中,逐区清扫,当事态平定时,城市已被染红,尸体堆积如山。 “但最荒唐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在这事情的过程中,与这些力量合作的,竟然还有着大量的王族与贵族的成员们,其中甚至有刚刚被驱逐的国王一脉的力量,至于那原因…… “他们,在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伙的。” 看着张元空,卡门道:“大真人啊,你以为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夷夏之别,而曾经,我们也以为,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区别就是贵族与平民之分,但直到那一天,我们才真正明白,这世上最重要,最真实的区分……只有一种。” 举起右手,竖起食指,卡门盯着张元空的眼睛,慢慢道:“贫富之别。” “富人与穷人,有产业的人与没有产业的人……这就是区分,最本质的区分。 ~~~~~~~~~~~~~~~~~~~~~~~~~~~~~~ “等贵贱,均贫富……果然与我太平道殊途同归吗?” 对张元空转述的这些异国往事,云冲波听的很用心,但也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在太平道的经历中,类似这样的背叛,简直可说是不值一提。比如说,张元空的故事中多次提到的那位汪晶汪守节,云冲波就记得很清楚,几十年以后,他就将亲手奉送一场这样的背叛给太平道。 “说到这。” 云冲波仔细掂量着自己的语句,向张元空提出请求,能否多介绍一些汪守节的事情? “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叫周佛……啊,周福海的。” 在张元空讲述的过程中,云冲波就不止一次的感到困惑。在他的描述中,汪守节是一位兼具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对太平道也有着相当的好感。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在日后变成那样一名刽子手的? “还有,那位周掌柜,卡门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他有敌意……但我不是太明白原因。” 当然,从目前来看,如果卡门的推断属实,那这位微笑着把金银交给军人,换取他们“不留俘虏”的商人,简直可说得上是“丧心病狂”,但云冲波不明白,当卡门第一次见到周福海时,这些事情根本还没有发生,那么,那种没法掩饰的强烈敌意,到底是从那里来的?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 ~~~~~~~~~~~~~~~~~~~~~~~ 当张元空这样发问的时候,卡门想了一会,然后她问张元空说,他既然还记得自己对周福海的那种敌意,那,又是否还记得,那些在两人眼皮底下,被夏人军队杀戮殆尽的夏人? “你觉得周福海是个善良的好生意人,不是会拿出钱来买别人性命的恶人。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就好象,你觉得夏人军队不该象夷人们一样残杀夏人,就因为你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 “……‘夷夏之别’的那一面。” “哦,那你又看到了什么?贫富之别?” 心情非常不好,张元空用尖锐到带一点讽刺的声音发问,并立刻听到了回答。 “……没错,贫富之别。” “你总以为这世上最重要的区分是夷夏之别,但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那最重要的区分,叫作贫富之别。” “这个道理,是我们用了几十万,上百万同道的性命,才领悟到的啊!” 定定的看着张元空,卡门道:“大真人啊……以‘道德’来说,你是一个好人,但,也就只是这样了。” “毕竟,周福海,他也可以算是好人呢,不是吗?” 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张元空---虽然这种“你这个可怜的笨蛋”的目光,却让张元空更加怒不可遏,卡门问张元空,他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冲下去了,救下了这些村民,然后呢? “救下一处,又能怎样?” 静静的看着张元空,卡门问他,就是现在,在这清溪洞左右,至少还有几千个这样的山民,而若放眼天下,更是不知凡几。 “你救?你能救得几个?” 口气中又出现了那种讽刺的味道,卡门问张元空,救下来后,他又准备干什么? “把他们带回龙虎山,让他们在山下当佃户?又或者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能够买得起武荣周围的地来耕种?” “好人,想当好人其实好容易的……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行不超过自己边界的善便好,很容易的……就象周福海一样。” “但,你这样的善,能改变什么呢?” “善良改变不了世界,是世界会反过来,改变你的善良,大真人。” “你和你的师弟,今天还能保有一些善良和同情,就象汪守节还对太平道有着认可与同情一样……但,你们会上升,你们会掌握更多的权力与财富,你会返回龙虎山,成为大牧首一样的人物,而汪守节要执掌他的家业,这在我们国家里,也是了不起的大商人了,另外,他的地位大概同时还相当于一位封地伯爵?” 无意识的活动手指,卡门对张元空的未来作出预言,说他终究要失去自己的善良,因为他有自己的立场与利益需要维护。 “你这样的说话,太过傲慢。” 张元空激烈的指出,的确大夏从来不缺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但一样,也从来不缺乏乐善,维护乡里的地方士绅。 “至于我们龙虎山,每年都要施药舍粥,救活过多少人,你知道……” “嗯,但这钱,是那里来的呢?” 一句话噎住了张元空,卡门嘲笑着问他,朝廷赐给龙虎山的免租田有多少?龙虎山自己采购,兼并的田土,又有多少? “三千顷?还是一万顷?这些土地一年的出产是多少?你们每年用在善事上的钱又占到多少?” “……但我们终究是拿了一部分钱出来,不是吗?” “是啊,没错啊。” 摊着手,卡门冷笑道:“就象周福海一样,拿了一部分钱出来呢!” ~~~~~~~~~~~~~~~~~~~~ 一时间,气氛陷入僵持,如果不是确实身体还很虚弱的话,张元空早已拂袖而去。而卡门似乎也感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太冲,沉默了一会才再开口,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 “总之,这一切,其实就是数目的问题……计算与比较,这决定了为什么你们终究要失去自己的善良,也决定了为什么商人的统治才是最可怕的统治。” “你从刚才起就说商人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啊,商人……商人的生存,就全部建立在‘计算’这个基础上啊。” 卡门问张元空,就拿身边的事情来说好了,林柳诸家不满足于只占据转手行船的利益,希望自行制造丝与陶的成品,但在与汪家的竞争中,他们总是失败,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 犹豫了一下,张元空说了几个推测,从产品的质量,到品相,再到原材料采购的渠道,但卡门只是摇头。 “这些,都不是本质。” “本质是什么?本质是计算。” 举出汪家最重要产品之一的例子,卡门说,汪家现在在港口把一件陶器交付给林家船队的价格,相当于十五斤粮食。 “在汪家的地盘上,有好的陶土,这是被他们控制的,一斤粮食换的陶土,足以烧出三件这样大小的陶器。” 用手比出一个形状,想了想觉得还是小,于是又向外张大了一些,卡门继续计算着汪家烧出一件陶器的消耗,火工若干,人力若干,运送到武荣来的花费若干。 “你看,汪家烧出这样一件陶器来,至少需要七斤粮食的花费在里面,那么,你说,为什么他们会把价格定到十五斤粮食?” “为什么?” 发问的同时,张元空也大为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一件普普通通的陶器中,居然能有厚利如此。 并不回答,卡门只是专注的盯着张元空看,仍然是那种“你这个可怜的笨蛋”的眼神,一直盯到张元空几乎就要暴起时,她才叹着气道: “……当然,是因为林家要生产出一件陶器,至少也得花费到十六斤粮食啊!” ~~~~~~~~~~~~~~~~~~~~~~~~~~~~ 一句话说出,云冲波顿时“啊”了一声,张元空看看他,苦笑道:“明白了?” 云冲波沉着脸,没有立刻回答,想了好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简直就象张元空刚才模仿的卡门的叹气一样。 “说穿了,如此简单……但我偏是没有想到过!” “是啊。” 张元空感慨道:“这就是计算,这就是商人的本质……决定了,他们必须实施更加凶恶的统治,不然的话……他们自己就先将灭亡!” ~~~~~~~~~~~~~~~~~~~~~~~~~~~~ 身为龙虎山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弟子,张元空的心智、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卡门一点,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本质所在。 “没错,你说的是。” 如果象现在这样,通过武荣出海的陶器有八成以上,由汪家和另外几个大世家提供,在大家的默契下,有很丰厚的利润在里面,他们自己能够过上优渥的生活,也有余力去行善事,比如铺桥修路,舍粥施药。 但,如果有人想要扩大自己的份额,又或者有新的玩家想要参与进来,比如说林柳诸家这样,那么,他们计算的结果,就必将影响到汪家们的计算结果。 “如果林家能够用八斤粮食的代价烧出一件瓷器,汪家就必须把瓷器的标价降低到七斤,或者更低,这和他们有没有能力作到,没有关系。要么降价,要么出局。” 这也就是为什么林柳诸家要想法采买奴工,并不是他们憎恶或讨厌山民,只是因为这是他们能够作到的最便宜的降低成本的途径,这里面没有感情,这里面只有生意。 “能作原材料的东西,总是有定数的,很快,大家就会发现,人力……只有人力,才是最能拼胜负的地方。” 在卡门的国家,当商人的统治建立起来之后,人,便成了消耗品一样的存在,在作坊里挣扎的成年男子平均只能活过而立,儿童们从能够走路开始,便被投入这血肉磨坊当中。 “当然也有善良的商人啊,但是,他们的下场,都很不妙。” 举了一个例子,某位叫西门或者西文大官人的人,曾经在自己的作坊中作过尝试,他提供更好的工作条件,花更多的钱在作工的人身上。 “然后,他就破产啦。” 因为在人力上消耗了比其它人更多的花费,导致西文大官人怎么也没法把东西卖到和别人一样便宜还有赚头,很快,他消耗尽了自己全部的资产,不名一文。 “商人的统治,和领主们的统治,是完全不同的。” 不同的领主,往往会采取完全不同的统治方式,有的人凶狠而贪婪,有的人则相对温和,一般来说,后者会贫穷和被人嘲笑,但通常也就是这样了,他们愿意选择穷一些的生活,并且能够这样活下去。 “但商人不行,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一个不懂盘剥的领主,最多是较为贫穷,但一个不懂盘剥的商人,很快就会因同行的挤压而死,所以,他别无选择。 “盘剥……或者死亡,你看,这就是计算的结果。” 商人们杀人,不因为他们讨厌这个人,商人们发动战争,不因为他们讨厌那个国家,一切的原动力都是计算,这里面没有感情,只有生意。 “……这,就是金权时代,我们兴高采烈的,用鲜血与牺牲迎来的时代。” 无力的坐在那里,卡门告诉张元空,在被夏尔们背叛之后,自己终于放弃了。 “我累啦……而且,我看不到出路了。” 一直相信,只要结束了王权时代,就会迎来永恒的幸福时光,结果,却是被一记凶狠的背刺,打入了更深的深渊。卡门终于对自己的奋斗失去了信心。某一天,她向同道告别,随意搭上港口的第一只船,远走海外。 “我漂泊过了很多地方,最终到了这里。在这里,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也知道了这里还有太平道这样的组织……我很想找到他们,见见他们,却一直没能发现他们。” 说起来,还是要托张元空们的福,随着他们进入武荣,风云激荡,一直深藏地下的太平道也终于出现人前,这也让卡门下定了决心。 “你想加入他们?” “加入?不,不会啦。” 自失的笑着,卡门表示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那年七月之后,我就是个死人啦……此后种种,不过是苟延残喘。” “我,只是想再看一看罢了。” 告诉张元空,自己会再照顾他一天,等到他力量初步恢复的时候,这段雇佣关系便该结束,那时,卡门会再尝试一次,去寻找太平道,看看能否和他们一起。 “大真人啊……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象您这样善良的人,我见过很多,很多了。” 当不触及自己根本利益的时候,很多人都能保有一份相对而言的善良,但当行使这善良的代价是背叛自己出身时,便很少有人能够作到了。 “大真人……您觉得,自己能么?” ~~~~~~~~~~~~~~~~~~~~~~~~~~~~~~~~~~~~~~~~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在一种怪异的沉默中,卡门又照顾了张元空一天,等到他身体初步痊愈,能够跳、跑和进行低强度的战斗时,才默默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发一言的离开。 “说起来,有个事,我从刚才起就觉得奇怪啊。” 皱着眉头,云冲波问,张元空失踪了这几天,怎么完全没有人来找他? “就算亦思巴奚军发疯了,凤祥射士可没疯,他们的头领为什么不安排人来找你?更不要说你这样几天不出现,这消息难道没有传回城里?南巾真人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吧?” “呃,你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亦思巴奚军,他们确实发疯了。” “你是说?” 离开那藏身几天的山洞后,张元空先确定自己位置,然后一边回城,一边不停用龙虎秘法放出联系信号。第二天,他就与张元津成功会合。 “你这是什么样子!” 一见面就大吃一惊,张元津的样子,居然比自己还惨:衣衫破烂,身带血迹,还杂着几块烟熏火烧的焦黑,简直就是刚从什么地方冲杀出来的模样。 “大师兄,可找到你了!” 张元津的下一句话,简直象是平地一个惊雷,顿时就让张元空把其它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亦思巴奚军作乱……凤祥射士死伤殆尽,王将军已死,薛将军已死,武荣……已失!” 第二十二节 英峰陈同(上) 谢谢2531877和秋剑的打赏!谢谢小闲的月票!继续努力更新中! ~~~~~~~~~~~~~~~~~ “……他们疯了吗?!” 其实更想说的是“你在开玩笑?!”但很清楚自己这师弟的秉性,张元空知道他绝对不是会拿这种事开开玩笑……可就算如此,他仍然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亦思巴奚军作乱……这怎么可能?! “他们……是想族灭吗!?” 从力量对比来看,亦思巴奚军的确是如今武荣周边最强的力量没错,特别是在把客军凤祥射士打垮后,方圆二三百里之内,再无强军可与对抗。 问题是……他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整个大夏啊! 万里江山,武荣不过一隅,数千军士练得再是精壮,又怎能强得过帝京之怒,怎能强得过源源不断的天下兵马? “你别急,坐下来。” 坐在石头上,指着自己对面的石头,张元空道:“说给我听听。说细一点。” ~~~~~~~~~~~~~~~~~~~~ 正如张元空的猜想,张元和与张元津并没能第一时间知道他被马悼空击伤的消息。 “三天前,我们听到前方的消息传回来,说那个马道空是太平道的人,杀了几名军官,投贼去了。又听说当时两军内哄,凤祥射士被亦思巴奚军纵兵大杀,死伤逾百,连薛染卫也受了伤。” 这种事情发生,当然不可能装什么都没看见,韩沙拍案而起,浦寿庚披衣而出,都第一时间赶往军中,要确保控制住事情不会进一步激化。 “他们到的很及时。” 消息传来的时候,王德已经带着部队在路上了,听到这消息后,他当机立断,后队转前队,顿时就逼住了比他出发稍晚,在他侧面行军的赛甫丁军,当韩沙与浦寿庚先后赶到时,两军已是列圆了阵,剑拔弩张,一个不好,便是大打出手的结果。 “当时,两人都是急红了眼,也不管两边的架枪列矢,打着马,就硬冲到了阵场中间。” 浦寿庚身手过人,直接就跃到了马头上,戟指大骂,从赛甫丁的老娘一直问候到阿迷里丁的媳妇,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却也当真硬生生骂散了这支军队的杀气,垂旗放枪,低头解甲。 而另一边,韩沙没浦寿庚这般本事,也不可能如他这般失了风度,只一个人勒着马,阴沉着脸,挡着凤祥射士旗门前面。 “王将军,若信得过我,便收了兵,我们坐下来理会。若信不过时,不妨先用我这颗脑袋祭了旗,再对阵不迟。” 不怒自威的韩沙,就这样强行压制住了全军的怒意,王德发出号令,让部下解除戒备,把指挥权移交给副将,自己则按照韩沙的要求,带着两名幕僚与一队亲兵来到阵前,与亦思巴奚军的首领们会晤。 “当时,虽然谈判的很不愉快,但好歹还是谈下来了,两边都派出了使者,由韩沙的人陪同,带着主帅用过印的凭证,赶往前线。” 余下的事情,也无非是查清事故,拿办人员,再一个就是要重新收紧防线,不要走了太平道的人,到那时,双方都以为这事情已经结束,而张元和也是到那时才知道,张元空在前线的混乱中受了重伤,不知所终。 焦急万分的两人,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分头行事,张元和留在城中,打听各方消息,张元津连夜出城,前往清溪洞。 “结果……我还没出发呢。” 当天晚上,两兄弟坐下,仔细计议,商量下步如何置措,张元和又不放心张元津性格,如何请求汪家相助,如何与不同级别的军官交流,等等等等,细细交待了许多,看看夜色已深。 “然后……就起火了。” 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走水,还有很多人从家里跑出来,提着水桶,扛着梯子,想要去救火,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火头不止一处,并且主要来自城外。 “……是凤祥射士的驻地。” 火声猎猎,中间更夹着刀剑入肉的低沉钝声和濒死挣扎的惨烈叫声,两千披甲,四千战兵,再加上在当地征发的数千夫子,一万多号人马,就这样被趁夜偷袭的亦思巴奚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王将军也死了……他冲了三次,都冲不开前面用巨盾长枪硬堆断了的道路,最后一次,他更被赛甫丁等三人合击,战死当场。” 王德一死,军心立时崩溃:月轮未过中天时,战斗已宣告结束。 “我们去太守府!” 张元和反应极快,在刚刚看清城外战火地点时,他已反应过来,与张元津急速赶向太守府,在那里,他们不出意料之外的见到了神霄诸子---当然,这时候,没人还有心思内斗了。 “……不过,浦公,您也在这里?” 满脸焦急,浦寿庚亲自带着数百家兵赶来太守府---一开始,他们被当作意图不轨,还是韩沙亲自喝斥说:“浦寿庚虽跋扈,却不糊涂!”,亲自开门将他接入。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这群小王八蛋,都疯了吗!” 龙虎兄弟与神霄诸子协力,堪称此刻城中最顶尖的强者集团,再加上浦家的家兵,和韩沙一直掌握手中的武快,尽快变起仓卒,他们还是打退了前来攻击太守府的士兵,冲杀出城。 “也是侥幸,对方没想到我们和灵霄派的反应这么快,也没想到浦寿庚会是这样的态度。” 冲出城外时,城内已是火光滔天,疯狂劫掠的暴行,就算身在城外,也能从风声中依稀分辩。 “这次事情之后,亦思巴奚军是断然不能再有了……我等身家,也愿捐献朝廷,弥补地方。” 并没有糊涂到建议韩沙一行退向自己在城外的产业,浦寿庚将诸人送到城外林家地界---他们既是武荣周围夏人世家里团练最强的一家,也有和神霄派的关系在,自然最是可靠---自己告辞,说要转回家中看护。而,在离开之前,他沉吟片刻,恭恭敬敬的伏在韩沙面前,连磕三个响头后,作出了这样的表态。 “……只求韩大人于中周旋,全我等性命!” ~~~~~~~~~~~~~~~~~~~~~~~~~ “那么,现在,韩大人寄身于林家堡内?” 回想起那以环山为坞壁,以立崖为照墙,气势雄险固若金汤的林家总堡,张元空心下微松,以林家数千团练的本钱,再加上韩沙带来的一干人等,只要闭门自守,那怕仓卒之间,也不致有失。 “是,韩大人和林公也已经飞书四处,联系柳、陈诸家并汪家等人。” “陈家?……啊!” 摇摇头,张元空苦笑道:“这次事后,武荣周围,怕便再没有什么林柳诸家,而是林柳陈三大世家了!” 武荣周边世家,向以林柳两姓为尊,其余包括陈姓在内的十数姓人家,皆不得比肩,那怕这陈家乃是当年帝姓世家“英峰陈家”开花东南的一脉分流,也没法压得过本地这两条大蛇。 “如今亦思巴奚军作乱,凤祥射士覆灭,方圆数百里内……唯一能指望的上,便只有陈安国的一支军马了啊!” 陈安国,陈家中坚之一,自少不爱读书,唯喜舞枪弄棒。数十年前,朝廷一支军马路过武荣,招募丁壮,他报名从军,得主官青眼相看,当时便授了一个巡检,此后转战四方,战勋累累,积功至一方帅臣,现领着数千军马,驻扎于武荣北方三百余里外的长汀一地,张元空听说,他曾多次活动,想要移驻武荣,韩沙也颇有意,却都被林柳诸家给坏掉了。 “嘿,若一早能有这支军马驻扎,又岂会容夷军作大?又岂会有今日情形……以私心,坏国事!可恨!” 安顿之后,消息也渐渐传来:控制了城防的亦思巴奚军并没有如很多人想象中那样关闭四门,纵兵大掠。相反的,他们努力控制着武荣城的秩序,当天晚上虽然有一些杀红了眼睛的士兵冲进夏人富商的家里,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统统变成了尸体,被挂着城门处。 “你们是在自寻死路。”当被邀请出来主持城中事务时,威望最高,居于所有夷商之首的浦寿庚给出了这样毫无妥协空间的回答,同时,他也动员起了浦家所有的力量,警惕的保护着坚固有如城堡的浦家大宅。 虽然被严辞拒绝,但赛甫丁并没有发怒更没有发令进攻:无论是浦寿庚的威望力量,还是与浦寿庚兄弟相称并娶了浦家女的亦思巴奚军第三主将那兀纳,都足以阻止他发出这样无谋的命令。 在恢复城中秩序的同时,赛甫丁也不断的向林家堡派来使者,诚恳表示说自己绝无反意,当天晚上也只是想要派人保护太守府,防止奸人趁机作乱。 “王、薛之辈,心性凶险,杀我大将于前,阴谋作乱于后,我等万不得已,唯有先发制人。” 不仅反复作出这样的解释,更散布消息称凤祥射士乃是客兵,而古来败坏地方……无出客兵之右!这样的宣传居然也收到了一点效果,再加上并没有出现大家都以为一定会来的抢劫与杀戮,很多人居然开始犹豫:是不是要再认真听听赛甫丁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要不要真这样毫无保留的把谈判的大门关死?! “就这几天,林家已经有子弟在悄悄说了,如果这样僵下去,对大家都不好,真绷到没退场势时,赛甫丁他们发了疯,大掠一番,猛攻林家堡什么的……就算最后终归还要败亡,但让武荣被这般来回洗上两次,难道是为了给陈家提前清场吗?” “……到现在,还这般算计吗!” 这下真心怒气激动,张元空冷笑几声,问张元津道,他现在,作何打算? “大师兄,我们不能走。” 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张元津表示说,如今武荣形势,其实险恶万分,看看尚在相持当中,但随时都可能撕破面皮,大打出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根本不相信亦思巴奚军他们最后真能不去破坏地方,同时也担心没被剿灭的太平道力量趁机作乱,张元津认为,他们应该留下。 “如果太平无事,那当然最好,但如果真有乱生……我们在此,总是多得一份力量,多救的一人,总是一人。” “救的一人是一人吗……” 苦笑沉吟,一时间,张元空想到的却是卡门那冷笑着的诘问:“然后呢?” “你救下他们,然后呢?” “……总之,救的一人是一人!” 忽地便下了决心,张元空道:“我们不走!我们先去找元和会合,再作计议!” ~~~~~~~~~~~~~~~~~~~~~~~~~ “大师兄,我们不能走。” 当天晚上,三张兄弟再次会合。寒暄过后,当张元空询问张元和想法时,他立刻这样表态。 “这是危机,更是机遇,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就是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和神霄派较量的机会!” 在张元和看来,现在最为尴尬的,可以说就是李纳挐一行了,他们刚刚用强夺取不死树,紧跟着亦思巴奚军就起军作乱,这当中,只要稍稍操作一下,就足够让林灵素灰头土脸。 “但前提是,我们不能离开!” 只有留下,只有留在这漩涡当中,龙虎三张才能确保在机会来临时发出自己的声音,才能确保神霄诸子没办法把种种不利的痕迹与证据消灭。 “最重要的是,只有留下,我们才能确保,不会反过来,被当成是逼反了亦思巴奚军的那个罪魁祸首!” “你说‘逼反’?” 皱起了眉,张元空道:“逼反……怎么,已经开始有人急着要为赛甫丁他们洗白了吗?” “正是。” 张元和点头道:“虽然没人敢在韩大人面前这样说,但私下串联,已是不少,也正是因此,‘那位’才一听说大师兄您回来了,就急着想来拜见。” “国难当头,还如此蝇……” 说了一半,终是止住,张元空无奈一笑,道:“走,咱们便去见见这位陈同知!” 第二十二节 英峰陈同(下) “在下陈同,见过大真人。” 年纪二十出头的壮实男子,模样精悍,神色从容,行过见面礼节后,便稳稳坐定,显得并不急于交流,只有偶尔闪烁一下的眼神,才能暴露出那隐藏极好的焦急。 “陈同知安好?” 本来约定相见的人,是陈家家主陈取仁,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武荣下面某路的同知,今天,本来是他主动与张元和沟通,想要见一见张元空,但事到临头,他却又“身体突然有恙”,只派出了自己的侄子前来。 无论怎么看,这种行为都实在失礼。虽然能够理解对方的谨慎,张元空也还是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只是坦然一笑。 “家叔安好,不敢惊动大真人过问。” 爽快的表示说,陈取仁的身体好的很,不能更好了。 “实不相瞒,家叔现在就在林家堡外不过三四里地,身边带了一百多家丁,全是快马。” 虽然是如今这般局势,但在陈取仁眼中,林得隆与柳百祥仍然比正盘踞武荣城中的亦思巴奚军更加危险,所以,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不要亲身进入林家堡为好。 “或者说,正因为是如今这般局势,家叔才觉得更加危险啊!” “看来,你的确可以代表陈家主了。” 半路插话,张元和发问,陈家与自己一干人等沟通,想得到什么? “……又准备付出什么?” “我陈家想要的东西,是安全。” 依旧是那种毫无隐瞒的爽快,陈同表示说,现在这事情的发展,虽然让人痛心,但对陈家来说,也未必不是机会。 “早在昨天,韩大人已正式发出公函,最迟后日,安国叔父便会拔营起兵,十日之内,必抵武荣。” 在陈家而言,这是他们等待多年的机会:现如今,凤祥射士覆灭,亦思巴奚军作反,陈安国的这支军队只要能够尽量快的独立打垮掉亦思巴奚军,便有极大可能被改隶武荣,而到那时,陈家的地位也必将扶摇直上。 “所以,那怕为了自己,我们也得全力平叛,全速平叛。除家叔之外,袁州再没有第二位将军会这样不惜本钱不惜已事的来平定这次叛乱。” “那也未必。” 对陈同这种“直爽”并不喜欢,总觉得这更象是“肆无忌惮”,张元空冷冷的提醒他说,袁州……那可是东海敖家的郡望所在! “敖家最重的,就是夷夏之别,龙骑若然出阵,区区夷兵,岂堪一击?” “武德王现下如在袁州,自然如此,但,大真人。” 依旧带着那种直爽的笑容,陈同道:“武德王他老人家,现在可是在帝京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 以急脚递配合各种道法,武荣去帝京虽然两千余里,但若是兵事消息传递,便足可以在七天内呈至御前,消息来回,不过半月之数,敖家又有能行外洋的大船,若他们确实请缨前来平乱,还真未必比陈安国的部队慢上多少。 “不愧是陈家……” 正想开口,张元空却听到张元和的叹息,他顿时微一皱眉,却不再说话。 “与本家相隔数千里的一支旁脉,也有这般……” 欲言又止,张元和摆手道:“且说其它事罢。” ~~~~~~~~~~~~~~~~~~~~~~~~~“武德王是来不了的,这个人看的很清楚。” 送走陈同后,张元和叹着气,这样为张元空解释道。 “为什么?” “因为,武荣,是大殿下的地盘啊。” 帝大中年纪已逾六旬,身体也一直不好,诸位年长皇子皆参与政事处理,各自更都有各自的派系力量。而武荣这边,则被明确的划为帝逍遥的势力范围,无论是托其庇护的诸大夷商,还是得他一手搭救的韩沙,都是他阵营中的铁杆。 “武德王一脉……他们最憎的就是引夷人入军,当初亦思巴奚军立军时,老王爷可是在朝会上闹翻了天,到最后,连‘……既然陛下都不在乎渔阳旧事,我们作臣子的,又何苦枉作小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所以,现在,张元和认为,这事情不传入帝京还好,一旦传入帝京,关系人等首先考虑的绝对不会是怎么平定乱事,而是怎么把这事情按下去,又或者是把这事情闹大。 “武荣是大殿下的地方啊……他怎能容忍其它人把手伸进来?尤其是不可能让敖家进来。” 在张元空看来,如果真动用东海敖家的三千龙骑,一是中外物议必然鼎沸,二是武荣左近的夷商势力,也必会被敖家趁机一扫而空。 “敖家,他们可是从来不靠海贸捞钱的……” 没有利益相关,也就意味着不会有多余的顾忌。甚至,敖家内部也一直有人认为,海贸本身,便是夷夏相乱的祸源,真若让敖家进来平乱,谁也不敢说,他们最后会不会干脆把武荣千年以来的底蕴彻底毁掉。 “对林柳诸家来说,这恐怕是比陈家得势更可怕的事情啊!” 如果当代武德王人在龙天堡,还有几分可能强行出兵,径来事关重大,但既然他身在帝京,那么,帝逍遥,以及帝逍遥一脉的官员们,会全力以赴的弱化这次事件的影响,和坚决的打消掉帝京动用敖家力量前来平叛的可能。 “……唉。” 长叹一声,张元空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问张元和说,刚才陈同代表陈取仁提出的要求,他觉得有几分可行?又有几分可靠? “我看,未尝不可。” 今天晚上,陈同代表陈家前来,实际上,是在向龙虎三张求助。 “他们想要的,只是安全,而且是很短一段时间里的安全。” 如今,在武荣周边的夏人世家里,最兴奋的大概就是陈家,但最恐惧的,恐怕也还是陈家。 “他们很害怕,韩太守会默许大家共同动手,在陈安国的军队抵达武荣前,先把陈家削弱到一个根本没办法兴风作浪的地步。” 甚至对韩沙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就好象陈同自己刚才也赤裸裸说出来的一样,被夷商们依靠着亦思巴奚军来钳制,和被陈家依靠着长汀军来钳制,本质上,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陈家这几天在积极活动,一方面努力与韩沙沟通,表示自己的忠诚与可靠,一方面也和其它世家交流,表明自己的想法与态度。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也绝没有奢望过要请三位真人拔剑守护陈家。” 陈家所想望的,是三张能够代表“龙虎山”在政治层面对陈家表示善意,至少,要让其它世家知道,若招数太脏太过赤裸裸,便会有人将事情捅出去。 “其实,在他们来说,最理想的是神霄七子,毕竟,金门羽客才是长伺陛下身侧。” 但很遗憾,神霄派与林家的关系是如此亲密,以致于陈家根本没法考虑向他们示诚,反而要把一大块精力放在提防神霄七子上面,防止林家在最疯狂的情况下,请动他们出手,来刺杀陈家的重要人物。 “总之,我觉得,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有很多机会从中取利。” 韩沙、神霄七子,与林得隆间的联盟,本是此地最强大的力量,而如果没有陈家这样的角色存在,只凭龙虎三张---或者,可以再算上那个同样连夜飞奔出城,及时投入了林家堡的张赤脚,凭他们的力量,并不够作什么博弈。 “但陈安国的军队,即将到来,到那时,本地的力量对比,会有极大的变化,现在,大家应该都正在苦苦推算未来可能的形势,和在考虑该如何作出应对吧?” ~~~~~~~~~~~~~~~~~~~~~ 张元和还在继续分析,但张元空却开始感到疲倦,耳边渐渐听不清张元和的声音,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与扭曲。 “大师兄,你不舒服?” 突然反应过来,张元空是身受重伤,刚刚归来,张元和连连自责,让他先休息再说。但张元空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我只是有些难受。” 从下午起,张元空就一直感到很不舒服:面对叛乱的亦思巴奚军,有人在计算怎样最大限度的减少自己势力的损失,有人在精心盘算怎么在战后把自己家族的势力作大,有人则在苦苦思索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防止竞争对手的做大……在这种种算计中,有没有人,是单纯的只把怎么尽快击灭亦思巴奚军,收复武荣放在第一位的? 想来想去,张元空觉得,会这样想的势力倒也有一支……还有一支。 “难道说,到最后,要让武荣城中的百姓们觉得,只有太平道,才会真正为他们着想吗?” “哦,这个啊,大师兄,你想多了。” 笑着为他开解,张元和认为,当前之所以有这许多勾心斗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家并没有真正把亦思巴奚军放在眼里。 “化外夷人……区区数千,能做得甚么?” 即使满城夷人尽反,也不过十数万口,若朝廷认真起来,调动大军,覆掌之际,便可摧灭。更不要说,还有如浦寿庚这样保持清醒,坚决不与乱军合作的夷商巨头在,事实上,多数人都乐观的认为,亦思巴奚军当下,根本就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战,只要撑持过眼前这十来天时间,陈安国的长汀军抵达武荣之时,便是亦思巴奚军崩溃之时。 “如果现在是外洋番国派兵来攻,有十万数十万之众,以灭国为称……真到那个地步,大家自然会戮力同心,灭此朝食。现在?时候未到罢了。” “但愿如此吧……” 微微摇着头,张元空站起身来,看向外面。 “时间倒不算晚……现在去拜访,也还来得及。” “拜访?” 看着两位莫明其妙的师弟,张元空笑笑,道:“没什么,只是现在心情不好,很想找人打一架。” “元和你不也说了么,我们需要找机会主动和神霄派的人冲突一下,让林家以外的势力看清楚,还有这么一个选择?” 一边说,张元空一边向外走着,推开门的时候,他才停下来,道:“反正……雪饮的那笔账,总要和他们算的啊!” 第二十三节 北魁元空(上) 谢谢天心九肥和雪饮的打赏,谢谢老白的鼓励,继续努力更新中~~ 又,今天两更,第二更在十点~~ ~~~~~~~~~~~~~~~~~~~~~~~~~~ “张真人,这笑话不好笑。” “所以这不是笑话啊。” 夜色已深,浑圆月轮在云中若掩若现,星光洒下,也是稀稀落落,根本不足以照清人的五官面貌。但……李纳挐根本用不着看清张元空的表情!他就那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全身上下,都似乎在对李纳挐讲着一句话: “没错,我就是来滋事的,你打我啊!” “张真人,您这又何……” 从刚才张元空师兄弟三人来到神霄诸子住处挑衅开始,韩沙一直没有出现,林家族长林得隆也没有出现,只有他的次子林英很快来到现场,并设法调和。 “林二爷,在下失礼。” 截断掉林英的说话,张元和不失礼貌,却又无比坚决的介绍了当初在真武观发生的事情。 “二爷,真武观,乃我龙虎下院,雪饮真人,是我门中宿老,神霄诸位这般折辱伤害,难道不该有所交待?” 张元和一番话说完,林英阴沉着脸退下,再不说话---倒不是这事情真有多么不可调和:区区一座远郡道院,而且只是托庇门下而已,平日里仍然自成体系,根本不能算是龙虎山的嫡脉,那里真够资格让龙虎山三大真传一齐出面来找回场子?就连李纳挐一行,当时也没觉得这是在对龙虎山挑衅。 ……但。 但当张元和这样在公开场合下把这事情讲述之后,性质便完全不同,这意味着三张兄弟已决定把这事担在身上,也意味着这事情已经正式变成了龙虎山与金门羽客间的一次碰撞! 在这样的事情当中,如果林得隆在此,或者还有资格当即拍板决定立场,但只是次子,连指挥家中团练的权力都没有,林英那里还能再多说什么?更何况……金门羽客的尊严,又岂会要靠别人来代为维护! “大真人。” 连口气都变得阴冷,李纳挐问张元空,他到底想要怎样? “要交待?我给你便是……只要你拿的动!” ~~~~~~~~~~~~~~~~~~~~~~~~~~~~~~~~ 到最后,双方决定,沿用最古老的方式,来交接这个“交待”。 张元空成名已非一年两年,神霄七子虽也都名声响亮,但认真来说,能够和三张兄弟平手对敌的,也不过李纳挐林素一两人而已,其它如谢白虎林与洛许随风等人,阴谋诡计各个好手,但这样与张元空阵前较量,却必定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依李纳挐的意思,根本没必要多废什么思量,自己是七人之长,那担起此事是理所应当,与张元和较量一番,也就算了结此事。但,张元空却表示拒绝。 “那一天,帮拳的是谢白虎,下手的是许随风,而为首的,是李师兄你。” 神色淡漠,张元空道:“你们三人,一起上吧。” 一句话说出,饶是李纳挐心机深沉,也顿时怒火中烧,脸色涨的通红。至于张元和张元津,也一般是惊骇异常!须知以张元空战力,独战李纳挐,胜负也不过五五,再加上谢许两人……这那里还是找回脸面?分明是要自取其辱! 瞪视张元空一会,见他神色沉静,显然并没收回说话的意思,李纳挐怒极反笑,道:“好,好!大真人既然视我神霄一脉有若无物,我辈也只好奉陪!”权当看不见张元和在后面听了,只是冷笑。 “何必说这么多……” 轻轻摇头,张元空道:“动手罢!” “哼!” 李纳挐怒哼一声,却身形不动,反是谢白虎自他身后,如一溜烟般飘出,径取张元空。 “大话炎炎……我倒要看你有几分本事!” 谢白虎身形极快,说话间已欺到近前,双手齐放,一时间阴风怒号,场中顿时便似冷了几分,正是神霄秘传“天民十法”中的“天民履秽入暗法”。 “左德清神,右命天真,夫人司土、五丁除秽,勾我死籍,上我生名……急急如高上神霄雷部摄邪王律令!” 天民十法当中,以这路入暗法最近“幽明”之术:这本是驱邪辟鬼之法,但被林灵素敷演变化,居然生发出摄魂取魄之力,极为阴祟。那谢白虎虽然骄狂自负,却也知道张元空无论名声身份,俱在自己之上,着实不敢小视,是以起手时并不敢用如“神光”、“出入”诸法相攻---生怕驱雷火、运星罡时,却发现对手较自己修炼更为精熟,使出甚么回风返火的法儿,岂不糟糕?他素知张元空以三十六天罡法著名,那当中却是断没有魂法鬼术在的,方才先以这路法术试探。 一试之下,果然张元空并无有力手段还击---甚至还先行退了半步,双拳猛握,指掌交击有,居然铮铮有金石声。 “金光妙用,道炁长存,清微之体,允执厥中……默识宝珠,无施不可,天空!” 双臂微分,指缝间星光流动,转眼已结连成为宝珠形状,将张元空笼罩其中,谢白虎只觉双手一沉,先前所发“勾”、“画”之力,并所请“五丁”神力,各各被反弹回来,混乱不堪---他却是不惊反喜。 (果如传言,这厮竟能把天罡三十六法催运至前无古人的境界……但你今日对手,须不是我一人!) 说来迟,那时快,在围观诸人眼中,此刻两人交手,不过一瞬而已,谢白虎出手抢攻,张元空运功抵御,诸人正都揣想下面将如何变化时,却见许随风已踏上前来。 “受命天帝,上升九天。百神安位,列侍神仙。魂魄和柔,五藏华丰……急急如高上太微天帝律令敕!” 咒法念毕,立有五色毫光自许随风指间透出,跟着,他双手提起,以中指分抵自己左右太阳,顿见光彩流动,自皮肤渗入,涌进颅内。 “天民十法,解衣!” 叱喝声中,许随风眉间忽现竖目,铮然而开,神光迸射,只一旋,正正落在张元空身周宝珠光芒上面,顿时就见那宝珠闪了两闪,便不见了。 亦就在此时,李纳挐忽地瞑目大喝,全身上下罡风激射,便数十步外的围观人等,也都觉目迷心悸,站立不住! “日遊月真,太阴圆缺。寒往暑來,太阳盈昃……” 呼喝声中,李纳挐腰身微沉,踏罡步,走斗形,双手翻转,拟盈满之像,瞠目吐舌,吞吹不已---尤为难得者,他这般吸罡咽斗,化纳法力的同时,口中朗朗诵咒之声,却始终清亮异常,未有稍稍变化! “百炁布列,尸虫走灭……急急如太上神景玉清王律令!” 一声怒吼,双掌齐推---同时十指急颤,远远望去,也不知他在一瞬间到底抖动了几十几百次! “是天民百炁法……而且已经修炼到了一瞬间作八十灭以上的境界!” 张元津是识货的,顿时大为紧张,盖这天民百炁法名不列于天民十法之中,威力却凌驾任何一法之上,传言中,若由林灵素亲自出手,一击便有百龙之威,当初他一飞冲天之时,张颠也曾代表龙虎山出面较量,最终正是败在这一着之下。当时,二人决战于高楼之巅,张颠运使了不知多少护身法术,丢出了多少符宝道器,却被对方这摧枯拉朽般的一击尽数轰碎,一招之下,胜负已分,天下道门之尊,也从此易主! 认出李纳挐居然已练成这般强招,张元津大为惊讶,也大为担心:张元空虽强,但现在先被谢白虎用履秽入暗法诱出护身法术,又被许随风以解衣法破却,等若是在全无防备之下,要对上这神霄派的最强招数,他关心则乱,顿时就想冲前相助,却觉左臂一紧,已被张元和牢牢抓住。 “二哥,你……” “你若出手……无论胜负,今天都是龙虎山输了!” 神色冷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张元和紧紧抓住张元津,一字一句,都象是浸透了冰水后,才吐出来。 “须知道……李纳挐此际,心中怨恨不甘之情,过我等何止十倍!” ~~~~~~~~~~~~~~~~~~~~~~~~~~~~~~~~~~ 正如张元和的断言,李纳挐出手之际,心中其实尽是怨恨不甘。 金门龙虎,各领风骚,李纳挐与张元空也向来齐名,如今集三人之力与其动手,日后江湖上传说起来,自己却将是何声名? (只恨这厮……好毒的口!) 若别有选择,李纳挐宁可弃却不战,但张元空口口声声咬住真武观的事情,占足了理,自己若不战时,日后张元空倒也罢了,若被张元和编排一番,传些甚么“以三击一,尚且不敢”的说话出来,那时也不必林灵素处置,李纳挐自己,怕早先气炸肝肺! 也正因如此,他才决心动用这自己也刚刚修炼成功不久的“天民百炁法”,这本来应该作为秘密武器傍身,来应对谢白虎张老狒们必定会有的蠢动……但,首先,他一定要让诸人看到,以三击一或以一击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已经练成了这之前只有林灵素一人练成的强招,重要的是,自己有足够力量,可以在一招之内,击败这龙虎山排名第一的真传! 罡风涌动……百炁之力翻滚咆哮,转眼,已到张元空身前! 第二十三节 北魁元空(下) 第二更来啦! ~~~~~ “上帝符命,北斗枢机。神光灿烂,烨耀云衢。潜绛真炁,万邪灭诛。保身富貴,福禄相随……上登玉虚。天富、天贵、天寿!” 间不容发之际,张元空双手急挥,上下翻飞,十指勾、弹、划、点,口中吟唱也是快极,数十字的咒语,一呼吸间,他已全部诵出!随即双手一翻,分点自己左右肩井,顿时见双肩上各有星光亮起,头顶“百会”之处,亦有纯白毫光喷涌出来,凝结如大星形状---却终似敌不住百炁巨力,三星光芒方绽,便立被压制到暗昧难辨,皆闪烁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东斗聚魂功都成,南辰摄魄切角镇,西灵追命与生转,北极召魂独隶迁。” 这四句歌谣唱出,神霄诸子倒也罢了,张元和张元津齐齐怔住……与张元空再熟悉不过的他们,自他罡法大成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张元空唱诵出“都天三十六罡法”以外的咒文! “这是……是北魁玉文真灵布法,难道说,大师兄曾经说过的那个想法,他已经……?!” “子午剔,灵宝藏,且握抛,北炁吹,中黄聚魂可韩明,感此徬徨赴我旛,太一真人歌斗章,赐我灵书归上清……天魁!” 一边厢,张元津早已惊呼出声:“果然如此……二师兄,大师兄他,他真的自行改造了都天罡法!” 大感震惊,张元和一时间竟觉得脑中空荡荡一片,无从着手、无从措力,张元津明明就在身侧,喊声却显着模糊不清,似乎从极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一样。 改造,乃至自创咒法并非什么稀奇事情,龙虎山数千年来,那任天师没向藏经洞中添加几道新法咒?便张元和自己,在手中也颇改造修正过不少法术。 ……但,都天罡法,却是不同! 这是道门最简单最入门的,也是最基础的东西,与之地位相近的咒法,总共也就有二十七八条,威力各各皆不足道,却又都是任何道士也必须要研习修炼的内容。张颠当年为三兄弟讲说法诀时,曾将之比于书法。 “古来书法名家,何止千百,行草楷隶,各尽其妙,你们修改这些咒法,也就相当于颜筋柳骨、钟笔王书之别。” 但无论写法如何变换,天下字形,无非左右上下,世间笔画,无非横竖撇捺,古来书中名家无数,却没人能从中再变出文章。 “因为,这是根基,最起点处的根基。” 都天三十六罡法,正是这样的根基,在张颠,以及历代的天师们看来,想要自行修订三十六罡法,就相当于想在字法中增添第七书,在算法中加上第五符,不过是枉费心力。 ……但,现在,张元空却成功了。 当初,张颠之所以会讲说这番道理,正是因为张元空迷惑于自己在都天三十六罡法上的奇怪进境,想要深加研究,探索道理,对之不以为然,张颠给他们剖析解说,便是希望张元空不要把有涯之生,浪费到这种无涯之途当中。 ……但,此刻,就在张元和与张元津的眼前,张元空,却分明已经成功,使用自己重新编制过的咒法,他成功的挪罡请斗,激动了位列三十六天罡星之首的“天魁”之力! 轰然巨响声中,天民百炁法与都天魁星法正面相撞,声如雷鸣,气浪滚滚,飞砂走石被狂风所挟,力如劲矢,四下激射,围观诸人中有走避不及者,有被打到头破血流,有被打到骨折筋断……就这,还是张元和张元津与神霄诸子及时出手遮护的结果。 烟尘渐歇,场中形势终可看清:地面上多了一个大坑,张元空满身是血,衣衫更已破烂不堪,半沉着身形,站在坑底,李纳挐面色阴沉如铁,站在坑缘,一言不发,身上也没什么损伤。若看形势,倒是他占着上风。 “大师兄……” 犹豫出声的人,乃是许随风,刚才李纳挐张元空强招对撞,动静委实太过惊人,他与谢白虎忙于自保,根本无从措手,直到此刻,才算是安定心神,开始判断场中形势。 那曾想,他这边方一开口,那边张元空身形一闪,已急奔上来! 按说以许随风之力,虽非张元空对手,但若两人交战,也不是十一二合间能分出胜负,怎奈刚才张元空李纳挐各尽其能,惊天动地般一记对轰,着实吓散了许随风的胆子,眼见张元空满身是血,恶狠狠的抢将上来时,竟连挡得一挡也是不敢,转身便逃! “……敢尔!” 怒喝一声,李纳挐身形急晃,虽终究是慢了张元空半步,但双手推出,电火交加,却有信心在张元空抢至许随风身侧前,便先击中他的身后。 却谁料,张元空竟如疯了一般,全然不顾身后要害,一意前抢,硬是一把抓住了许随风右肩,将他生生扳转回来。 也就在此时,李纳挐全力发动的“天民神光法”终于追至,滋滋声中,已然殛中张元空后心! “……大师兄!” 这下真是目眦欲裂,莫说张元津,连张元和也没法再保持镇静,齐齐抢出。 那边厢,许随风本已胆战心摇,但见张元空硬吃这般一记重着,身子一摇,脸色涨得如滴血也似,显然已受重伤,顿时胆色又壮,忙忙捏诀运力,正要出手时,却见张元空猛一张口,鲜血喷涌而出! 这口血喷出,许随风脸色顿时被染作通红,本来蓄势欲发的一击,也似被这口血喷散,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透过眼前的一片鲜红,他依稀看到,一只拳头,在不断变大,越来越大! “碰”的一声,张元空一拳砸在许随风脸上,此时场中一片寂静,骨裂之声……清楚可闻! 再也不看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哀号的许随风,张元空转回身来,看着李纳挐---此时,张元和张元津已抢至场中,一左一右将他扶住---一字字道:“国事当头,不是内讧的时候……这事情,便先揭过,日后,再向道兄请教!”说着,身子已是慢慢软了下去。 “大师兄,你这是何苦……” 一边用力搀住,张元和一边从怀里摸出应急伤药给张元空服下,听着他的抱怨,张元空苦笑一声,道:“我知道,这样作过于意气……今天,我也没指望能胜……我就是要揍他这一拳……不揍这一拳,我今天就睡不着觉……”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却仍在挣扎着道:“元和,对不起……后面的事情,又要拜托你去收拾了……” “放心吧,大师兄。” 低着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张元和低声道:“后面事情,我会料理好的。” 第二十四节 精算元和(上) 谢谢天心和052d书友的支持!继续送上更新! ~~~~~~~~~~ “林公。” 从容的笑着,张元和道:“林灵素不过东瓯野人,本非武荣嫡出……姓个林,又值得甚么?” “数千年来,多少僧道都曾侧身御前,林灵素不是第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但如今,黑衣髡相安在?长春真人安在?白蝠果老安在?武卫将军安在?” “千载不坠,唯我龙虎!” …… 张元空的耳边开始慢慢出现声音,起初只是混乱无意义的碎片,渐渐出现规律,能够被编织成句,辨别出其中的意思。 (唔?) 意识渐渐恢复,开始感到周身疼痛,张元空又花了好一会工夫,才慢慢明白过来,回想自己已经离开那山间石洞,身边也不再是卡门伺候,这一身伤势,更完全是自作自受,招将回来。 “……元和。” 依稀分辨出说话的是张元和,张元空开口呼唤,顿时就见张元和张元津一齐凑了过来。 “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感觉如何,气息能自行调理行走吗?” 在两人急急询问的同时,另一个人也慢慢走到床前。 “兄弟友悌如此……真是让人羡慕,我家那几头小犬若能……唉!” “元和,这位是?” 回想刚才依稀听到的说话,张元空其实已猜出几分,但为防失礼,还是要开口询问。果然,张元空跟着便介绍说,这位望之年五十许,面团团如富贵员外的人,正是当代天南林家之主,林得隆。 “大真人今日不便,老夫不作打扰了,日后当专程拜望。” 林得隆客气的拱手告辞,张元空伤势确实太重,只能硬撑着坐起来,怎也下不了床,只能对张元津道:“快代我去送送林公!” ~~~~~~~~~~~~~~~~~~~~~ “和林家的合作没有谈成,但也算是有所默契。” 询问了几句张元空的伤势,告诉他他已经昏迷两天两夜,如今已是五月十九,直到张元津送客回来,张元和才开始介绍这几天来折冲樽俎的交流结果。 “大师兄,你的自我牺牲,的确为我们换来了极有利的东西呢。” 欣慰的笑着,张元和说,自己其实倒是反应慢了,直到柳伯祥托人带过话,说想来“探望”张元空时,他才蓦地反应过来,对现在的各大势力来说,张元空的重伤,其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凭着这,他们便可以理直气壮的前来与张元和张元津秘谈,而不必考虑需要其它借口。 “从昨天开始,韩太守,柳家,陈家,汪家……都先后遣使前来探问,就连浦寿庚,也派了浦寿鋷来,真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埋了多少耳报神!” 神霄派也尽了礼数,派来了七人当中最善于伏低作小忍辱负重的同元士七叶,但张元和张元津这点修养终是不缺,虽然不会格外亲热,但也算是和颜悦色的将他礼送出门。 “倒是林家,真是没想到。” 今天午后,林家管家过来传话,说林得隆想来“探病”,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了张元和的预料:在他想来,其它世家,包括韩沙在内,皆有空间去行合纵连横之术,但林家……他们与神霄派间的关系,怎是外人能够动摇? “除非……是那件事。” 当时,张元和想了很久,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可能,于是,在刚才的交流中,他刻意试探,果然换回了预料中的反应。 当张元和蔑称林灵素为“东瓯野人”,将他与天南林家进行切割时,林得隆虽然没有附和,却也始终面带微笑,全无愠色。 “要知道,现在林家与神霄派间的关系,其实是前者对后者的需求与依附更多一些,在这种情况下,林家为什么会作出这等姿态?” “元和,你是说……邸报上的那事?” “没错!” 两眼闪闪发光,张元和道:“林家!他们和柳家、汪家这些没出过尚书、知州的土财主须不是一回事!树大根深,耳灵目便……他们一定还额外知道了些什么!一些使他们觉得,金门羽客很可能即将不能再为依靠的事情!” 在张元和看来,能影响到林得隆这样作判断的,只可能是帝大中的健康问题。 “陛下御宇已逾三十年,古来三纪天子,能得几人?” 说着这样肆无忌惮的话,张元和道:“神霄与我龙虎不同,满门恩宠,尽系陛下一身!若陛下有恙……君不见贾士、弘忍否?前车可鉴!” 坚信自己的判断,张元和认为,现在他们完全可以修改一下原本的想法,林家这种意料外的表态,足以支持他们作到很多原来没法考虑的事情。 “而且,大师兄,我们必须多想一些……多想一些。” 龙虎山上,对神霄派研究最多的,恐怕就是张元和了,在他看来,这些人诚然可恶,但也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 “御座之侧,如今已无他人立锥之地……但,也只是如今。” 一朝天子一朝臣,真等到臣子不忍言时,一切便将归零重来,到那时,谁能扶摇而上?谁能风光无限? “而且,大师兄,我们必须考虑另一件事。” 自古以来,佛道势力,往往是彼此消长,皇帝相继,也常常是予取相递,前人佞佛,后人灭佛,前人崇道,后人灭道,这种戏码,那都是青史中记到俗烂的桥段了。 “尤其是,大殿下他这样据说对佛道两门皆无偏爱的人物……登基之后,若为了平衡,很可能翻过手来打压道门,这些事情,不可不防啊!” “等等,元和,你想太远啦。” 苦笑着,张元空说,自己三人此行,只是为了查探不死树的事情,如今一番变故牵出一番变故,局面乱得如一团麻线也似,能够平安料理,便已是侥幸。 “更何况,道门消长,关键其实不在道众多寡,不在庙宇壮丽,而在于弟子是否虔诚,向道之心是否坚定,只要我等虔心修道,一心向法,细择子弟,散枝结缘。龙虎大道传承不绝,朝廷支持与否,皇帝亲信与否,又有何干?” “正如你刚才说的,髡相今何在?全真今何在?因帝王而兴,也必因帝王而覆,反不如深耕厚植,长传不衰。” “大师兄,这……算了,你先说。” 重伤未愈,精神头也不好,张元空只能缓缓讲述,好在张元和只张了一下嘴巴,便又紧紧闭上,显然没准备和他辩论。 “这几天,我其实想了很多事情,之所以能成功改造都天罡法,也源出于此。” “哦?” 本来只是出于礼貌,和对张元空伤势的担心,才干笑着不去反驳,但听到这里,张元和却忍不住开始好奇。 “一开始,是我和元津夜探太平道营寨的时候。” 那天晚上,那些在决战前夜仍然保持平静,甚至还可以微笑的战士,那些明知自己是被留下来等待死亡,却没有骚动更没有逃亡的战士。 那天晚上,以及之后,张元空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这样的信徒,龙虎门下……能得几人? “大师兄,你想多了,邪魔外道之所以是邪魔外道,正是因为他们善于蛊惑人心,你……” “不,你先听我说。” 张元空给自己的答案,是因为那些人有信仰。 “这是真正的信仰,只有完全的虔心向道,才能有这样的平静与安定。” 从信仰中得到力量,这是最纯净也最强大的力量,虽然这力量不能让他们拔山提岳,分水断流,却能够让他们笑着忍受饥饿与贫穷,笑着在群山中穿梭,在大河畔跋涉,笑着去保护那些和他们一样贫穷或者是更加贫穷的人,以及,笑着……去面对死亡。 “那个马悼空……他已经平安了,平安很多年了,但他还是主动的出刀,向我出刀。” 起初有着极大的恼怒,但在和卡门长谈之后,张元空的想法却变了很多,况且,无论怎么看,概然走入死地的马悼空,都算得上是一条真正的好汉。 “有这样信仰的人,才是一个教门最宝贵的基础,而反过来,那些只因为皇帝支持、喜欢,才围绕过来的人,对一个教门的发展,真得有好处吗?” “大师兄……” “好、好,我们先不说这个。” 笑了一下,张元空继续介绍他的体悟。 “那天,我问自己,我对道祖的信仰,真得够纯、够强吗?” 一直对都天罡法有意图改造,但一直失败,特别是在张颠的解说之后,张元空实际上已经放弃。 ……但。 那一天,与卡门分手后,张元空在山林中默默行走,心意激荡,不自禁的演练罡法,以平定心意。 “那时,我困惑了,元和。” 困惑中的张元空,无比渴望身边能有师长亲人,来为他解惑,但张颠不在,张元和不在,张元津也不在,张元空只能在困惑中不住挥拳,将自己的力量尽情释放。 “那时,我无比渴望能够见到道祖,我需要找证明,来证明自己的虔诚,我需要一个解释,来解释我的困惑。” ……然后,张元空,他见到了天下道门共拜的伟大神祇,传说中以人身登天,与三清同化的骑牛巨人。 “我看到了道祖。” “但,大师兄,这……” “我知道。” 笑着抬起右手,虚虚按了下,张元空道:“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在修炼观想法时见过道祖,但这次不一样,这绝不是我存想出来的幻象。” 因为,这出现在张元空身前的玄天道祖,他帮助张元空解开了原本的死结,曾以为不可能再行改造的都天罡法,居然成功突破,若非如此,张元空昨天只怕早被李纳挐的天人百炁法重创。 “元和,元津,最重要的是虔诚,最虔诚的信仰,自然会换回来道祖的戚顾……我辈是道人,朱紫富贵,官府扶持,那都是虚妄之物,我已经得到了提升,我之前从来没想到真能实现的提升……你们,也试一试罢。” “是,大师兄。” “……好的,大师兄。” 张元津张元和先后开口答应,却罕见的没有保持一致,张元空看了张元和一眼,正想再说什么时,却听外面又有人在叩门。 “二真人,摩尼教石离际使前来探望大真人伤势,是否方便?” “石天?” 稍一犹豫,张元和看看张元空,见他点头,便扬声道:“大师兄方便,我这便出来迎接石爷!” 第二十四节 精算元和(下) “看到大真人神色健旺,我们也就放心了。” 石天一句话出口,连张元津也憋不住的想笑:虽然这句话两天以来几乎人人都要说上一遍,但好歹也都是走到床前,装模作样的打量一番再说,那有如他这样,刚刚进门,都还没看清张元空躺在那里,便急不可奈背将出来的? (江湖人物……终是不如官场商界中的人物啊……) 三张兄弟几乎同时转过这个念头,却也没人会笨到说将出口,张元空微笑点头,张元和热情万分的将其延请坐下,张元津则在另一侧打横坐陪。 “今天来,还有一件事。” 犹豫再三,石天,终于坦然道:“黑冠摩尼的意思……当然,老石也是同意的。” “马空虽然是个反贼,但也算是个有种的,当年我徒弟的事情,这便算揭过啦!” “等等,你跑来这里和我们说这个作啥?” …… “这个,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脸色涨的通红,石天连连致歉,而哭笑不得的三张兄弟只能一边说着“石兄言重了”,一边由张元和送他出门。 “这家伙,还真是!”目送石天出门,张元津一屁股坐在张元空床边,抓起一条毛巾来抹头上的汗---就刚才应酬那一会儿,他居然已是大汗满头。 石天刚刚开口时,三张兄弟无不大怒:怎么看,这也分明是故意在挑伤疤来戳,纵然刘弘强绝一时,龙虎山门,也须容不得人这般羞辱! 但很快,无论是石天还是张元和,都发现了不对之处,犹犹豫豫的几番试探之后,才终于搞明白:他们只知道马悼空阵前反水,斩杀三旦八,投回太平道,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反水后的第一刀,砍的是张元空! “江湖人啊……” 送石天回来,正好听见张元津的感慨,张元和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拿起杯水喝了两口,也走到床前坐下。 “能打,够勇,讲义气……但也只有这些了。” “走上庙堂,他们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摩尼教依这些人为干城股肱,也难怪始终没法登堂入室!” ~~~~~~~~~~~~~~ 石天这事情,终究是更象笑话多一些,既然明了因果,三张也不致真因为这个动怒。谈说几句,张元津却约了人下午同去刺探武荣情况,先行辞出。张元空与张元和再谈说一会,觉得有些疲倦,张元和看在眼里,便道:“大师兄,你再睡一会罢……”正说着,却又听外头报道:“二真人,祆教常公前来探病……”张元和面现喜色,早站起身来,道:“请,请!”说着已是快步走出。 ~~~~~~~~~~~~~ “大真人。” 笑嘻嘻的,常雁辅寒暄问候,当真胜石天十倍不止,莫说张元和,连张元空也都觉得放松许多。 将探问病人当有的流程一丝不苛的作完---兼且还作得行云流水一般,完全不让人觉得拖拉冗长,反如春风拂面,亲近异常---常雁辅回到桌边坐下,品了一口茶,微现异色,笑道:“倒教几位真人费心了。” 张元和抿着杯中琥珀一样的茶液,笑道:“早曾听闻常公喜欢喝深酿过的茶叶,在下身边刚巧带了些水湾寨茶……倒要请常公品评一二。” 两人谈笑殷殷,张元空半坐床上,打量常雁辅,见他与那天满面焦急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大不相同,俨然是一股子风流儒商的气派,心下也不由得喝一声彩:“真须是这般人物,才能将自闭如祆教者导入士林!” 要知三夷教中,最封闭自守者便是祆教,根本就不主动向外传教。夏人中信徒廖廖,多视其包污纳垢、诡异难名,还是在常雁辅等人入教之后,一方面翻译经典,一方面传教说法,方在夏人中慢慢有所发展。 二人在那里谈笑风生,张元空却觉精神有些疲倦,将头倚在床上,闭目休息,也不知多久,朦朦胧胧中忽听得常雁辅告罪,却是已然起身告辞。 ~~~~~~~~~~~~~ “常雁辅说的东西,很重要。” 送走常雁辅后,张元和又坐回张元空床前,一边看他气色,一边将被角处掖紧了些。 “祆教的人,无论是苏鲁支、穆护何禄,又或者是朱戈纳苏,都没有介入到兵乱当中……那兀纳倒是和他们联系过,但并没有得到回应。” “唔,这倒是好消息。” 亦思巴奚军固然是兵甲精良,将士凶悍,但论到个人战力,真没有太多人物堪提,反是三夷教中,强者颇多,若让这批人与亦思巴奚军相结合,那时威胁真是倍增。 “另外,有一件事情,他们也算想到了呢……” 微笑着,张元和告诉张元空说,刚才常雁辅虽然没有把话点透,却也暗示说,关于不死树的事情,以及亦思巴奚军作乱的事情,也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等等,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大师兄,你再仔细想一下,实际上,不死树这事……” 刚说了个开头,门外又有人在禀报,说是有夷人前来探病,却不肯报上身份,只自称姓罗,叫罗本,说曾和张元空有两面之缘。 “罗……阿罗本?” 张元空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却见张元和并无异色,笑道:“可算来了!”吩咐道:“请进来罢。”却是端坐不动。 “大真人,这是我教中秘药,治疗刀兵之伤最是有效,当年我教圣人被人刺伤,正是用了这药,虽然断气三天,终能起死回阳。” 阿罗本笑呵呵的,诸般探望应有礼数,作到全无缺憾。他虽然身为夷人,却精熟夏人礼数,一口夏人官话也说的流利之极,谈吐高雅,风度翩翩,诸般旧典故事信手拈来,运用无碍,俨然正是久经宦海后悠游林下的名士模样,若不是生得金发碧眼,非我族类,谁能信他乃是化外夷人? 阿罗本乃是微服来此,不便久留,寒暄一时,便先辞去,张元和含笑拱手,依旧是不动如山,并未送出。 “元和,事情很顺利?” 眼看着阿罗本告辞后,张元和满脸喜色,掩都掩不住,张元空不禁开口询问。 “正是。” 张元和笑道:“大师兄,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他此番来,是代那赛甫丁来作说客的。” 又笑道:“景教与祆教也都是怕了,不死树之事……嘿,谁敢背这般泼天的罪状?!” “等等,你什么意思?” 愕然发问,在张元空原本的理解中,应该是有人想借“不死树”的由头发难,把这次兵变的罪过砸到李纳挐等人头上,至于赛甫丁等人,则是被“官逼民反”,这样来给他们洗白,但听张元和口气,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大师兄,您想一想啊,如果这样的话,赛甫丁他们倒是洗白了,但阿罗本怎么办?苏鲁支怎么办?” 夷军、夷教,终不是一回事,李纳挐等人欺凌的是阿罗本、苏鲁支们的夷教,作反的却是赛甫丁、那兀纳们的夷军,若将这个因果建立起来,那就等于说,三夷教与亦思巴奚军……实为一体? “……若教这个说法作实,那别管怎么处置亦思巴奚军的各位军头们,阿罗本和苏鲁支都是死定啦!” 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上,所以,苏鲁支通过常雁辅来沟通,阿罗本更是亲自出面,目的,都要想从当前的混乱局面中找一条保全教门的道路出来。 “你们居然找到了啊,不愧是元和你。” 笑着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张元和总能在各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找出一条能让最多人满意的道路。 “也不是……其实,这根本不用我来提议,大家看的都很清楚啊。” 张元和笑道:“大概,也就是摩尼教的那些武夫,还胡里胡涂的吧?” “摩尼教,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等等,你是说?” 突然明白过来,张元空愕然道:“你是说?!” “没错,大师兄,这样的真相,才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真相。” “神霄派暗中勾结摩尼教,一力打压景教与祆教,意图谋逆,终于引发这次变乱。王德将军他们发现了这当中的问题,却被阿迷里丁带着自己的直属部队暗害,至于赛甫丁、那兀纳等人,不过是被部下裹胁……虽有罪,不致死,若能当机立断,更有自救之道。” “等等,你这样说,那就是要?” “就是这个意思,大师兄。” “想让事情平息下去,就需要赛甫丁和那兀纳他们下这个决心,在这过程中,我们只要站在边上看着就好。” “他们作的合乎我们的需要,我们就按他们的需要来发声,他们作的不合乎我们的需要,我们……他们也知道我们那时会怎样发声。” “武荣之于天下……终究只是一豆之地,他们需要一个让他们安全的解释,这个解释,现在,只有我们能给他们!” 惊骇异常,张元空实在没有想到,这两三天里面,张元和不声不响,居然暗中牵头,组织出如许大事,但,此事若成,那意味着…… “元和,你想过没有?” 张元空在犹豫中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说话,在他想来,张元和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如果真能发动,就意味着什么? “那就等于说……阿罗本苏鲁支他们,真有能力策动亦思巴奚军为乱啊!” 能让他们举起刀,去清洗自己的战友,那怕是面对玉石俱焚的结局,也需要很不一般的控制力才够。况且,张元空觉得,前面的流言,很可能反而是真相。 “李纳挐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辈,绝不可能和摩尼教勾连,况且,兵乱之时,我就在军中……那事情绝对和摩尼教门看不出什么干系在。” 倒是“神霄派欺凌景、祆两教,逼反亦思巴奚军”,张元空觉得,这当中说不定真有几分实情中。 “无论如何,王将军他们,总是要离开的。与赛甫丁们,其实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恨。说不定,这真是景教他们煽动……” “那又如何?” 简单反问,张元和提醒张元空说,就算真是这样,把这事挑出来,作成铁案,又对龙虎山有什么好处? “当然,逼反地方练营,这肯定是罪过,但若翻过头来看,这难道不是他们见微知著,将日后大难提前引发?” 若变成庙堂相攻,那亲近金门羽客的清流言臣,真不知有多少,更不要说独立御前,亲信不二的林灵素,就算作实了是神霄诸子“逼反”亦思巴奚军,到时也说不定反而会变成李纳挐们的功劳。 “只有目前这样的解释,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解释,也是对阿罗本、苏鲁支,对赛甫丁他们最有利的解释。” “……这,是我们都需要的解释。” “但……不行!” 惊怒异常,张元空质问张元和说,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最重要? “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果确实是阿罗本他们推动了兵变,就意味着亦思巴奚这支驻防地方的军队实际上已非国家所有,让这样的毒瘤潜藏下去,难道不是他日之患? “元和,他们本就是异族之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然现在发现了这里有问题,我们应当是协助彻查,清此余患,而不是……” “大师兄,那关我们什么事呢?” 截断掉张元空的说话,张元和的脸上仍然带着微微的笑容,却已显出几分燥意。 “大师兄,今天只有你我兄弟两人。我就掏心窝说几句话吧。” “我们都是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便血亲兄弟,也没咱们感情深。” “我可以在此立誓,我张元和,绝不会自大师兄你手中谋取天师之位,如违此誓,天人共击之!” “等等,元和,你这是做什么?” 张元空实在没想到张元和会突然把话扯到这上面,但张元空微笑着说,他必须这样,只有先表明这个态度,他才能说下面想说的话。 “你刚才说到真相,可是啊,大师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得到什么。” 静静的看着张元空,张元和慢慢道:“这就是计算。你给我说过的,计算。” “也许日后亦思巴奚们会再度起兵,也许他们会害死无数的夏人百姓,但,那又如何?” “我对亦思巴奚军和三夷教没有好感,但现在,帮他们洗清,对我们更有利。我不想让武荣城中百姓去死,但现在……看他们去死,对我们更有利。” “我们是夏人,但我们首先是道门中人,是龙虎道门中的人,是龙虎真传,我们想事情,作事情,总得先把龙虎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才好。” “况且,现在这里的兖兖诸公,又有那个不是这样想的呢?” “林得隆?如果给他选择,他会宁可让陈将军全军覆灭,而不是尽快平定亦思巴奚军。” “柳伯祥?速胜或大败对他都没有好处,柳家最希望的,是把这战事适当拉长,让林家与陈家的资源在对拼中消耗到一定程度,再来结束这象笑话多过象谋反的变故。” “陈取仁?如果现在你问他,在林家团练和亦思巴奚军当中,可以随他心意消灭一支,他所选的,必定是林家团练。” “大师兄,你被夷夏之别这样的说法迷惑太多了……同为夏人……同为夏人又如何?汪守节周福海都是夏人,他们和路边乞儿山中樵夫之间,有什么共同利益在?” “有共同利益的,才是一会中人,夷夏之别……那东西只是读书人作弄出来骗人的罢了。正如现在,暂时扶助亦思巴奚军符合我龙虎山的利益,我便认为该当扶助于他们。” “……大师兄,您是夏人,可您首先是龙虎真传,是下一代天师之位的继承者。您的行事,必须首先考虑龙虎山的利益。而不是什么山民、织工、叫花子们的利益。会那样想的人,叫太平道。” “身为龙虎天师,就必该如此。如果师父在这里,他也会一定支持我的。” 从始至终,张元和都保持着平缓的语速,没有起伏没有变化,却透出万般坚定,目光始终直视张元空,未尝有稍稍动摇。反而是张元空,对视良久之后,颓然的低下了头,首先回避。 “元和,你先出去,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第二十五节 酒后元津 (上) 谢谢凤吟。谢谢随风,谢谢shuilongyi 另外,昨天说过的,今天是免费章节…… ~~~~~~~~~~~~ 帝大中十七年,五月廿一,武荣,林家堡外三十里处 张元津摸着酒杯,闷闷不乐。 三兄弟从来肝胆相见,张元空张元和的分歧完全没有瞒着他,尽管没人让他表态,但,这还是让张元津陷入了极大的苦闷当中。 张元空所说的一切,张元津觉得完全正确:在他的心目中,也并不觉得立身御前是必不可少的,并不认为道门应该象其它最顶级的世家一样,拥有惊人的财富与影响力。虔诚的信仰,忠诚的信徒,才是一个宗门最核心的东西。 但张元和所说的一切,张元津同样有所认同:自己出身龙虎,难道不确实应该把龙虎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吗? 张元津只是,觉得张元和太过极端:毕竟,天平的两端中,有一端摆的是无数人命,无辜者的人命,但面对他的疑问,张元和苦笑着,提出反问。 “你觉得龙虎山的利益不如这么多的人命重要,那未,元津,你认为,对面摆的人命降到多少条时,你才会愿意把龙虎山的利益置于优先呢?” 为了一个路人之死,张元津会愿意赔上龙虎山的利益吗?哦,不愿意,很好,那么,两个路人呢,两个完全不认识的路人? 不断重复的问题,让张元津大汗淋淋,让他没法回答,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样的事情去量化到一条两条的人命,更没法开口说自己心目中的那个边界到底在那里。 “所以,你看,元津,这世界就是这样的。” 在张元和看来,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劳作,一种人分配,劳作者埋头于田野间,织机上,分配者则坐在庙堂间,推杯换盏,定天下运数,当然,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背负的责任,也百倍、千倍的过于劳作者。 “圣人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是分配者,不管你和大师兄愿不愿意承认,我们都是分配者。我们是龙虎山的真传,我们肩上,背负着龙虎山本山近万道众和数千年的传承,这是我们的责任,无可逃避。” 龙虎天师,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历代天师当中,也多有在自己子嗣中择优栽培者,但多数情况下,这位子仍会被传给下一代弟子中最优秀者。 “师父一生未娶,或者有几门远亲,但至少咱们从来没听说过。” 直言不讳,张元空理所当然就是下一任的龙虎天师,而张元津和自己,大概应该分领传功、执法之职,辅佐张元空,来光大龙虎山门。 “这是我们的职责,摆在最前面的职责,因为,我们欠师父,欠龙虎山。” 三张都是孤儿,自幼失怙,对他们而言,张颠亦师亦父,龙虎山,则就是他们的家。张元和很强势的告诉张元津说,在自己想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龙虎山更重要。 “你说城中有人会死,你看不过去,为此不惜破坏到我们龙虎山的利益,但我来问你,元津。” 每天,北方漫长的边境线上都有战士在与项人的战斗中倒下,他们都是夏人,他们都是无辜的,那末,张元津为什么不倾尽龙虎山的人力物力,去到那里,来支援那里的战士,保护那里的边民呢? “只因为你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伤痕,没有亲耳听见他们的悲呼吗?” “二师兄,你让我想想……想一想。” ~~~~~~~~~~~~~~~~~~ “三真人,有心事?” “有个毛心事,你不要扯开话题啊,刚才一杯喝完没有?……酒品如人品好不好!” “……三真人,你可以看不起我的酒量,但绝不能看不起我的酒品啊!” 眼睛瞪到滚圆,用力拍着桌子的,是摩尼教三使之一的离际使阎沙,如果动手的话,张元津自信能够打他一个半还有余,但现在,两人都已经喝到半酣,指手划脚的对骂着,却没谁会真用拳脚来决个胜负。 “老阎啊……不是我说你,你的这点酒量,也就是窝里横的本事……你喝啊,你倒是喝啊!” 脸已喝到通红,舌头也已大了,张元津一边用力指着对方,一边用力顿着自己的酒杯,也不管杯中酒液正在飞溅。 ~~~~~~~~~~ 张元津和摩尼教搭上关系,也不过是两天,石天来探望过张元空之后,“侵际使”阎沙和“拒际使”赵迎先后与他联系,表示说愿意帮助他,去刺探形武荣城中消息。 “可以的话……对我们没有坏处。” 开始很是小心,并把这些及时报告给张元空与张元和,但张元空不置可否,而张元和认为说保持联系有很多好处,这让张元津下定决心,与这些粗鲁、蛮横,却又爽快、痛快的江湖汉子,厮混到了一处。 两天来,张元津跟着他们,先后两次潜入武荣,虽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但也算亲眼看到了第一手的实况,看着城中并没有发生疯狂的屠杀与抢掠,也让他放心很多。 “三真人……不不,我和三真人没什么好喝的。” 已经喝到脸色通红,阎沙用比张元津更大的力气,狠狠的拍着桌子,表示说“三真人”是谁?自己可不认识。 “弟啊……你哥今天就托个大。” 大着舌头,阎沙用力的挥着手,来加强自己的语气,表示说自己不认识什么“三真人”,但要是说到“我元津弟”的话,倒是熟悉的很。 “你哥我……他妈的酒量是不行的。” 扯着嗓子,让酒家“换过大杯子”来,直到那足到装下整瓶酒浆的大碗被放上桌时,阎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晃晃悠悠的,抓起酒瓮。 “但是呢……弟啊,你哥的酒品,这几十年来,从来没人敢说过怪话。” 把大碗倒到满,抓起来,抬头,喝尽,放下,阎沙的脸上,已很明显是“傻笑”的神情,身体左右晃动,头部则用更大的幅度在努力晃动着,想要找回清醒与平衡,却在这努力中更加混乱。 “……啧,废物就是废物,除了喝酒,你们还会什么?” 突然传来这样的冷笑,已经喝到半酣的张元津与阎沙同时转过头去,露了不悦的神色,然后,他们看到有同样是黑发黑目,却神气的翘着胡子,衣着一如夷人的中年人,带着满满的不屑,站在酒桌的旁边。 “梦川泷音……你又想找难看吗?” 看清对方面容后,阎沙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喝斥着,但对方只是冷笑,完全不为所动。 “阎爷,请称在下为催光明使。” 轻巧的挑着眉毛,来人表示说,当然,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象阎沙这样的人,喝酒就威风无双,办起事来……那能搞清自己姓什么就不错了。 “所以啊,我一直都很奇怪,两位摩尼大人,为什么会信任你们这些粗人……完全不懂得优雅之美,喝酒……你们连喝酒,都只会喝这些粗劣的白酒。”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正确性,来人带着满脸的轻蔑,举起手中的玻黎酒杯,那里面,是如血色般的果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这样的味道,不是你们这种粗人所能品鉴的。” “……你他妈在说什么!” 拍案而起,震翻掉满桌菜肴,也震翻掉桌上对放的两只酒壶,阎沙左摇右摆,用力的戳出手指,却总是指不正方向所在,上下晃动,看上去不象在抖威风,倒更象是发了癫痫一般。 (果然……二师兄说的没错。) 低下头,把神色藏在酒中,张元津的目光,却是冷厉如刀,并无半分醉意。 (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要如何分出胜负罢!) ~~~~~~~ “元津,无论你认不认同我的判断,我总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 细细的研读过三夷教的相关资料,张元和告诉张元津说,如今的摩尼教,其实包括了两个核心。 “黑冠摩尼,刘弘,他虽然长年闭关于摩尼教总舵的大光明船中,但终究身为夏人,石天、阎沙和赵仰这三人,无论怎么说,都更亲近他多一些。” 至于白冠摩尼拂多诞,本身向不以武力著称,座下虽有五明子在,但其中泰半也为夏人,张元和原本认为,他在摩尼教中的影响力,至少在夏人教徒中的影响力,真不见得能和刘弘相比。 “但是,要看这些资料的话……近年来,拂多诞并没有闲着。” 进入武荣之后,不断得到最新的资料,张元和告诉张元津说,目前,直属于拂多诞麾下的五明子,已经完成了新旧更替,分别名为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胜使,催光明使,地藏明使的五人当中,虽然只有两人是纯血夷人,却都对拂多诞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但,这对我们其实只有好处。” 没有作任何隐瞒,张元和告诉张元津说,在他看来,最近一段时间,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在陈安国进入武荣,并发起进攻让形势无可挽回前,景教、祆教,会对摩尼教发起突袭,在彻底杀灭那些可以讲述的声音之后,他们会把本次兵变的责任完全栽在摩尼教身上,然后拿出一份足够交待的供述。 “而在这过程中,我们能和他们直接交流的,甚至作见证的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这,张元和希望张元津能够和摩尼教的人,也就是石天等人作尽可能多的交流,和他们在一起饮酒、作乐……总之,就是当一个合格的见证。 “那些真正懂得该如何作的人,他们会在合适的时候,来作合适的事,当然,这时候,也需要有一个合适的见证。” 明白的告诉张元津,既然摩尼教徒们主动释出善意,那就不妨与他们交好,这样的话,才会最有利于张元津日后的证词。 “好的,二师兄,交给我吧。” 并没有拿定主意,要在张元空与张元和的分歧间选定自己的立场,但也正因如此,张元津觉得,自己最好是努力作好任何一位师兄的安排,正如现在,当看到名列“五明子”当中的偻人“催光明使”梦川泷音向阎沙发起挑衅时,张元津只是默默的低下头,假装已经醉到了不省人事。 “无论谁占到上风,对我们都不是坏事……唔,在我想来的话,以有心,算无心,拂多诞那边占到上风的面,会大一些。” 事实证明,张元空的揣想完全正确,喝到醉醺醺的阎沙,根本就不是这自称“催光明使”的偻人“梦川泷音”的对手,一上来就被对方勾倒在地,至于后面,那只是单方面的殴打和羞辱而已,甚至,对方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傲慢,居然拿出一条白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肆意的释放着自己的敌意与快意。 在这过程中,张元津默默不语,一边,尽着张元和的交待,努力的观察,与记忆着,一边,不断的抓起酒杯,把那澄清的酒液倾入口中。 ……然后,当阎沙被彻底打倒,当那偻人一边用力的踢着阎沙,一边哈哈的欢笑着的时候,张元津,被酒意冲上了头顶的张元津,突然,重重的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说……够了吧!” 第二十五节 酒后元津(下) 多谢风吟、七叶、emorry和诺克斯的支持! ~~~~~~~~~~~~~~ “对不起,二师兄。”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张元空已经好了不少,能够自己走动和导引行气,此刻,他拿着一碗药汤坐在窗下,边慢慢的喝着,边看着眉头紧皱不住摇头的张元和,和显着内疚,却更显着坚定的张元津。 ……今天上午,醉醺醺的张元津,与摩尼教的人大打出手:近年来在拂多诞面前极得信重,年前才成为新一代五明子成员的“催光明使”梦川泷音,被他硬生生拗断了一条胳膊,几乎就让捶死在当场。 张元津自己也不好过,梦川拼死反击,以“大光明指”之术在他身上犁出来三条血槽,肩上和大腿上的两条倒也罢,右胸那一条,贴着腋下割开有一寸多深,血肉模糊,若当时他避让稍有迟缓,怕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我以前怎么从来都没发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酒量?” 气的不住冷笑,一字一句,都象飞刀短匕一样尖锐,张元和不住的咆哮着,将怒意喷吐向张元津的头上。 “能耐了啊,出息了啊,会喝酒了啊!” 说到最后一个“啊”字时,张元和终于再忍耐不住,重重的一拍桌子,顿时就是一片稀哩哗拉之声,书桌变作大小木块,上面摆放东西也摔作一片,乱七八糟。 中午,张元津被一辆牛车送回来的时候,是半卧半趴,牛车上一塌糊涂,小半是身上流的血与沾的泥水,大半倒是他自己的呕吐物。 “你威风……你借着酒劲,把那家伙打的跟孙子一样……你自己别也摔成孙子啊!别让人这样抬回来啊!” 说来着实尴尬,张元津把梦川泷音打残之后,自己酒意未解,跌跌撞撞,吓散掉了梦川泷音带来的几名随从,自己却一个闪失,头下脚上,栽到了旁边的小溪里面,要不是阎沙的部下闻风赶来,把他扯将出来的话,他说不定就要成为龙虎山历史上第一个被闷死在自己呕吐物里的真传弟子。 “二师兄,我知道,你恼我坏了你的大局,打了拂多诞一脉的人,但是你听我……” 被这样连珠炮般的喝叱着,张元津便是泥人,也须有三分火性,但,他刚刚提高了一点声音,却被一声咆哮堵回了嗓子里。 “元津!” 拍案而起,手中药碗在地上摔的粉碎,怒目而视的人……是张元空! 而张元和,刚刚还在咆哮的张元和,则突然安静下来,僵立不动。 张着嘴,似乎是在正想大骂的时候却突然中了什么定身法一样,张元和僵硬的站在那里,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张元津。 ……然后,他慢慢,慢慢,慢慢的,退后。似乎是突然间没了距离感,他退了两步后,用手在身后试了试,然后,又退了一步,才准确的坐在了椅子上。……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都是无比僵硬。 “元津!” 再次怒吼,张元空的身体仍很虚弱,一开口便显出中气还是不足,但就算这样,张元津也能清楚听出张元空的怒意,那是他从未从张元空身上见过的怒意! “……算了。” 想要开口,却又中止,张元空看向张元和,道:“元和,你自己说。” “……好,我说。” 深深呼吸之后,张元和重新又站将起来,走上前来,瞪着张元津。 “老三,你给我听清楚了……” 一字字的,张元和道:“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他妈的,才不在乎什么大局!我他妈的,才不在乎那些夷人会怎么想!”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喝成这样,和人动手……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几乎就死在外面了,就因为贪杯这么荒唐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说完之后,张元和直接从张元津身边撞了过去,明明侧半步就可以避开,他却和看不见一样,直挺挺的,从张元津身边撞了过去,张元津还没回过神来,已听到他将门重重带上---那砰的一声,简直让人担心他会把墙壁也给撞裂! “元津……” 苦笑一声,张元空道:“你居然这样想……当听说你可能有生死危险时,你真以为,你二师兄他,还会有心思管什么大局?” “……对不起。” “你啊。” …… “我也不对,不该总还把元津你当小孩子。” 被张元空喊回来后,张元和的怒意仍然是盖都盖不住,但经过刚才的发泄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坐下来,他首先就是自责。 “但你这样喝酒……我不希望再听说有下一次。” “二师兄。” 咽了一下口水,张元津道:“这也是我想说的。” “第一,我没有贪杯,我是故意想喝多的。” “第二……” 当说到这里时,张元津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脸上也透出了一股子决绝的神色来。 “二师兄,我想通了,我觉得,在和三夷教合作的事情上,你说得,还是不对,我还是觉得,大师兄说的,更对。” “……嗯?” 没想到张元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张元和一怔,目光顿时就锐利十分! “这就是你最后的想法……喝完酒后的想法?” 语气中已带有讽刺,但张元津却坦然点头,道:“正是。” “……这就是我酒后的想法。” 似乎还生怕张元和不够愤怒,张元津又补充了一句,道:“我就是为了作出这个决定,才会喝到这么多酒的。” “元津!” 这下真是动了怒气,张元空厉声喝叱,张元和反而收起了怒意,疑虑的皱着眉,打量着张元津。 “……老三,你说,你先说,我听听。” ~~~~~~~~~~~~~~~~~~~~~~~ 这两天来,张元津深陷于左右为难的苦恼当中,这个,张元空与张元和都是知道的。 但,没人开导他,也没人再去劝说些什么,毕竟,两人都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说清,也都自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真理在握……又何必多作额外的说服? “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对……可这中间又肯定不都对。” 苦恼中的张元津,给自己推上了满身的工作,东奔西走,朝出晚归,但无论有多么忙碌,只要稍稍得点空闲,他就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 “越想,我就越头痛,直到,今天。”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灵感,但,当梦川泷音前来滋事的时候,当张元津想要助拳却又记着张元和那叮咛的时候,他在焦灼中低下头,自己喝了一杯酒。 “那时,我突然想到了师父说过的话。” “师父说过的话?” 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张元和显然没有搞明白张元津到底想说什么。 “师父曾经说过,修道之人,总有迷惑的时候。” “……那时,就自问本心吧。” 张颠的教诲,三兄弟都熟悉之极,张元津刚说上句,张元和已经接了下句。 “而你的本心,就是喝……嗯?” 戛然而止,张元和深深呼吸,沉吟道:“……原来如此?” 张元津点头道:“正是。” 中午,本来就心情不好,酒量也不好的张元津,已是喝到有些微醺,然后,好象闪电划过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他突然想到了张颠对他们的教导。 “我也不知道我的本心到底是什么……但没关系,那就让他带着我走就行了。” “所以,你把自己灌醉,然后,因为你喝高之后带着酒意打的是梦川泷音而不是阎沙,你就认为,自己的本心,是不愿和那些夷人站在一起?” 苦笑着闭上眼睛,捂上自己的额头,张元和叹着气说,张元津这种“自问本心”的办法,还真是…… “新颖的很。” 斟酌再三,张元和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过程中,他不停的叹气,不停的摇头。 “但总之,既然你们都这样想……” 不以为然的摇着头,张元和说,自己绝不认可张元空与张元津的想法,但既然两兄弟都反对自己的想法,那自己也愿意接受。 “你们啊……会后悔的。” 说是这样说,张元和总算是露出了笑容,三兄弟间的些些阴霾,也就随这笑容被一挥而散。 “好吧,好吧。咱们就再来计议一下,下面到底该怎么办吧……” 第二十六节 教士鲁智丈(上) 帝大中十七年,五月廿五,武荣城。 “还好,比想象中好太多了。” 站在离武荣太守府不远的地方,张元空扫视周围景象,颇为感慨。二十天前,他还来到这里拜访韩沙,并偶遇阿罗本,那时,亦思巴奚军还是守护城池的国家军队,王德与薛染卫还是意气风发的统军将领,韩沙还是这城市的最高长官……那时,谁能想到,短短二十天内,天地翻覆! 放眼望去,这城市显然萧条了许多,但还远远没到张元空想象中那种民不聊生的地步:虽然大多数中等以上的商家都关门上板,但那些小门经营的店面却多数还是谨慎的作着生意,街上人群比当初稀少了许多,但看得出来其中大半还是为了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最大的变化,是彻底看不到了手执红黑两色棍棒巡逻的衙役,一会儿就出现一队的亦思巴奚兵丁,才代表着现在这城中最高的权威。看着他们,张元空感到无比的扎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现在,是这些人的存在,才保证了城中没有出现大乱的局面。 就在刚才,张元空亲眼看到,一名二流子般的人物,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一队兵丁撞上,也没有倒带,而是直接就砸断掉了一只手,把他丢下。 “那肯定是偷东西啦。” 没有张元空那么多感慨,张赤脚眯着眼,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在嘴里,举起杯来,见张元空只是瞪着他,完全没有要对饮的意思,也不恼,笑一笑,自己“啯”的一口吃掉了,咂着酒,细细的在那里抿着酒香,过一会,才接着介绍说,亦思巴奚军都是积年的老行伍,杀人放火是本行,却没什么理政的本事,城中士商诸民更没可能出来帮他,现在能维持住一个基本的秩序,那全是靠着刀剑吓人。 “偷东西的去手,点污妇女的去势,抢劫者死,持火者死。” 由身上还兼着市舶使的那兀纳来主持,占据了城市的军人们,就用这样无比粗鲁也无比直接的方法,来强行压制住了随时可能爆发的大动乱,并重新建立起了秩序。 “唔?这样?” 听完张赤脚的介绍,张元空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城市,并产生了新的疑问。 “人手不够吧?你看这样的巡逻力度,远比原来巡街的频率要低。另外,他们是把判断与执法的权力都交到最基层的巡逻兵丁手里了吗?这样的话……很容易出现大量的冤屈吧?” “人手,那是没办法的事啊。” 总共也只有几千兵丁,其中还有将近一半被阿迷里丁统带出城。如今,正在清溪洞附近猬集成团,警惕的等待着应该从北方出现的长汀翼军。余下的人里,一大半都被派出去布防,能够用来维持治安的,真是少之又少。 “其实,就是这些人里,也最多只有两三个是真正的老兵,其它,应该都是原来的夫子之类的人物吧。” 至于冤屈什么的,张赤脚嗤笑着说,没有才是怪事。 “那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更何况,那兀纳他们难道在乎街头巷尾每天卖力气挣吃喝的人冤枉没有?” 就张赤脚了解的事情,那兀纳定下的纪律相当苛酷,有徇私枉法者,唯死一途,就在前天,他还亲自在街头处置刑,砍杀了两个敲诈商铺的士兵。 “上面的人啊……就这样,我早就看明白了。” 嘴里喷着酒气,张赤脚不在乎的说,那两个士兵为什么死?不是因为他们敲诈,而是他们前头敲诈时不懂分寸,逼到人无路可走,后头苦主闹大时又措手无策,不能把事情平息在自己的街巷当中。 “大老爷不想听到说有事情,那,谁让大老爷知道自己那里有事情了,谁就得死,就这么简单。” 被张赤脚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激到心气一阵浮动,张元空强自按捺下去,低下头,自己夹了几筷菜,就面吃了---他面前是一开始就点的素面,大半壶酒,都是张赤脚一个人喝下去的。 张元空的厌恶之情,张赤脚似乎完全看不出来,自得其乐,又斟了一杯酒,喝得滋滋有声,嘴巴咂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放下杯子,问张元空道:“大真人,下午咱们还要看那些地方?晚上要不要在城中过夜?” 张元空沉着脸道:“先吃饭,一会再说。” ~~~~~~~~~~~~~~~~~~~~~~~~~~~ 那天,三兄弟坦诚相见,张元空与张元津达成一致,否决了张元和的想法。对此,张元和很是不服,但也愿意接受。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得重新考虑后面的着法。” 在张元和而言,虚与委蛇的应付之前的默契是毫不为难的事情,毕竟,只要拖上几天,陈安国大军一至,那些人发不发动,便已毫不重要。 “而目前来说,我们既然不准备发动……那,便低调些行事的好。” 很遗憾错过了这个能够重击神霄派的机会,不过既然放弃,张元和也便不再总挂着嘴上,而是认真琢磨怎么因应当前形势。 “韩太守那边,我来维持,大师兄你也要去定时拜望。” 至于张元津,以酒问心的举动让张元空张元和都是暴怒,却意外为他在武荣周边的江湖道上带来甚好声望,连带着阎沙也是面子大涨,走到那里,都有人翘拇指说,老兄够体面,连龙虎山的真传也能放心喝高! 起初,三张兄弟都对这样突然涌出的热情感到困惑,直到林家团练的枪棒教头边用仰慕眼光看着张元津,边努力表达清自己想法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没醉过的人啊,信不得的,你想想,一个人要是从来没喝醉过,那有多可怕?这样的朋友,你敢交?” 而张元津不仅喝醉了,还是在险地中喝醉;不仅在险地中喝醉,还带着酒劲帮认识没两天的朋友打架;不仅带着酒劲帮认识没两天的朋友打架,还在打完之后,自己醉到差点淹死!这种种行径,虽然令张元空张元和怒极,可在那些见天边拍脖子边吼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于识家!”的江湖汉子眼里,这简直是爽快到了极点,讲义气到了极点。 “总之呢……这事情这样,居然倒也不错。” 脸色扭曲,好不容易,张元和才承认了张元津的疯狂行为的确有颇大的正面效果,并因此对他提出要求,让他继续来努力与这些人物交流往来。 “但你要给我记住,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再喝醉成那天的样子!” “知道,知道了。” 至于张元空,他的想法,是回到武荣城中去看一看,而这也和张元和的想法完全一致。 “我们需要有人去看一看。” 在张元和想来,武荣城中局势到底如何,关系到下一步的种种发展,能够掌握第一手消息,总是好事。 “就我所知,现在林家也好,柳家也好,陈家和汪家也好,都在通过自己的途径与城中拼命沟通,就连韩大人,也通过浦寿鋷他们的渠道来掌握城中动静。” 至于潜入城中必须的渠道,张元和早已想好,就通过景教安排便可,反正,大面子上,现在龙虎山的角色仍然还正在与对方密谋,来准备对付神霄派与摩尼教。 “不不,那可不行,大真人要进城?当然是老张来安排啊!” 张元空打算潜入武荣的消息,并没有对外隐瞒,甚至,张元和还刻意向韩沙禀报,说张元空心系国事,重伤初愈,就决心要潜回武荣,刺探消息。结果,被张赤脚听到后,大为不满,闹上门来,表示说自己可是在武荣呆了几十年,人物地理,全都精熟的很,这种事情出来,岂有不效力的道理?吵到最后,也不知他怎么说服了张元和,最后居然真得同意让他担任向导,帮助张元空进入武荣。 (这老酒鬼……还不如卡门呢!) 心下正值烦燥时,突然想到此节,张元空只觉心情更加暴燥不堪,却又不禁想道:“清溪洞打成这样,自然是无围可言,那太平道的人想必早已遁走,走了不死者,着实可惜……”但一想到那天在夜雨下的见闻,想到那些微笑的,沉静的,坦然的等待死亡上门的战士时,张元空却又微感安心,居然生平第一次觉得,让太平道的人逃掉,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些伟大的古神啊……那些比世界更古老的大蛇!他们蜷曲着,穿越过了不存在的墙!” 正沉思间,突然听见街道上传来杂乱的喊叫声,张元空猛一惊,向外望去,已见着几人正在大吼大叫的传教。 “这些疯子……他们倒是完全没受影响啊!” 曾向卡门请教,张元空现在知道,这些人的正确名号是“克苏鲁神教”,而不是起初以为的“克死鹿”,但就算是卡门,也只知道这些了。 “那些人都是疯的,教中不是白痴,就是傻瓜,当头的是个智障……总之就是根本没法打交道!” 正回想当初事情,张元空却见下面街头突然大乱,一队亦思巴奚军小跑着赶将过来,还在十几步外,就破口大骂,刀剑出鞘。而那些克苏鲁的教徒早已熟练的化整为零,分散逃进了大街小巷当中。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真是目瞠口呆,张元空记得,就算是深憎各种淫祀的韩沙还在城中主政的时候,这些教徒也基本上处于一个半合法的位置,怎么到了如今,同样身为夷人的那兀纳们主政了,他们倒象是比过去更惨了? “这个,正常啊。” 嘿嘿的笑着,张赤脚说,张元空毕竟是才进入武荣没多久,情况不熟悉。 “别以为夷人就是一家……他们啊,是按教门来的!” 那怕是兄弟亲朋,只要信奉教门不一,那就势如水火,在这些夷人的故乡,一大半的战争倒是奉诸神之名而起,在他们看来,异教徒?这东西比异乡人要可恨何止十倍啊! “过去吧,是他们被韩大人压着,被老道……我是说被咱们龙虎山压着!” 一边下楼,一边吹着牛,张赤脚说,现在头上大山一去,这些夷教上头没了压力,下面自然就是要互相杀将起来,大杀特杀。 “你看着吧,这只是开始,现在他们还在怕外边的官军,上头人也还清醒,压的住,再有些日子,哼哼……” 一路说得高兴,两人已走出酒店,张元空正寻思下面向那里去时,却听旁边忽地有人轻声呼唤道:“老张……是你吗,老张?”张赤脚应声转头,定睛打量一番,奇道:“咦,智丈,是你?” 第二十六节 教士鲁智丈(中) “我说,以前是韩大人在上头,看你们不顺眼,现在换了你们自己人当头了,怎么还是这样被赶得跟狗一样?” “切,别提了。” 大大咧咧的挥着手,那方面大耳、碧目卷发的夷人用一口极流利的夏语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了,有吃的没,饿死爷了!” …… ~~~~~~~~~~~~~~~~~~~~~~~~~~~~~~ 就在刚才,这夷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路旁小巷里面,呼唤张赤脚。开始,张元空还疑是自己一行露了形迹,却见张赤脚打量之后,神色居然大为亲热,拉着手说了几句话,便给张元空介绍说,这位鲁智丈,便是如今武荣城中克苏鲁教派的教宗。 “那里那里,只是暂时主持教务罢了,还是教士,还是教士。” 看着这明明脸上笑开了花,却连连谦虚说“那里敢称教宗”的高大夷人,张元空最错愕的,却是另一件事。 “……智障?什么人会起这种名字?” “哦,尊敬的张真人。” 刚刚,张赤脚在征得张元空同意后,告知了鲁智丈他的身份。不过,很明显,这位夷人教士根本就不知道龙虎山在大夏的地方与性质,只敷衍的表示了几声“久迎”。 严肃的告诉张元空说,自己家乡有句谚语“一起分享过盐和面包的人,就是永远的朋友”,所以,自己也就不能再对马上就要请自己吃饭的“好朋友”遮掩什么。 “鲁智丈,是在下来到大夏后另外取的名字,在下的本名叫作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这个名字有着很古老的来历,事实上,历代神教的核心成员们,都自称为‘普罗维登斯教士’,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你那名字长得跟你欠酒馆的账单似得,谁记得住?别啰嗦了,就叫智丈好啦!” “喂!” 严肃的看着张赤脚,鲁智丈强调说,名字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第一次见面。 “至少今天,在尊敬的张真人面前,请你称呼我为‘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 “知道了,智丈。” “请称我为‘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 “好的智丈,没问题!” …… “我说,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吧!” 当看着两人一边用极为严肃的神情讨论称呼问题,一边就很自然的就又走回自己刚刚下来的酒店并坐下来开始扯着嗓子让老板“快上菜!”时,张元空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他们想做什么? “嗯,大真人,您刚才不是说了要请他吃饭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 到最后,张元空还是无可奈何的带着两人重新坐回了刚才的包间,并自我安慰说,这也可以算是“刺探消息”的一部分,更何况,被那些疯疯颠颠的叫喊骚扰了这么久,他倒也确实想多了解这些人一些。但没想到的是,从坐下来开始,鲁智丈一边自来熟的点酒点菜,一边不住的骂赛甫丁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是东西,一边还没忘了向张元空不住的致谢和套话……唯独自己教门的事情,绝口不提。 开始,张元空还以为对方犹存戒心,刻意引导了两次,结果,鲁智丈满脸诧异的看着他---还有几分惭愧。 “这个,大真人您就不要见笑了,这都是扯淡的玩艺,弄些钱花罢了……那里真敢在您面前卖弄?” “……你?” 颇费了一番口舌,张元空才算是搞明白:虽然鲁智丈每天带着教中骨干,在武荣城里奔来走去,传播他们那个“武荣城下有自太古时期沉睡至今的旧日支配者,一旦醒来,人或为鱼鳖”的教义,但从他开始向下,十个教徒当中,至少有三四个是根本不信的。 “也不是啦。” 明明刚刚才吃过一顿,张赤脚的胃口却还是好的很,一边鼓着腮帮在用力嚼一大块带筋牛肉,一边嘟嘟哝哝的告诉张元空说,信的人还是不少的,但都是基层信徒,越是骨干,信的越少,至于作到鲁智丈这级别的人,那是一点都不信的。 “大真人啊,你不要看这家伙衣服潦倒……外宅都置了一个!” 被张赤脚这样当面揭底,鲁智丈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表示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再过一会,他吃喝已饱,看看外面街巷也已安静,道个谢,便晃晃悠悠的去了---临出门,还不忘在在柜台上打了一葫芦酒走,酒钱自然是记在张元空账上的。 “……怎么会是这样?” “倒也不一直是这样。” 看着鲁智丈渐渐远去的背影,张赤脚突然这样说道。 “唔?” ~~~~~~~~~~~~~~~~~~~~ 在最开始的时候,充斥克劳鲁教派的,的确都是忠心不二的狂信者,为了传播他们深信的教义,不怕嘲笑,不怕殴打,执着的利用一切机会,去大声的咆哮和吼叫着。 “那时,下手也狠啊,官府抓着,连审都懒得审---也知道这些疯子讲不通理的。” 那时,克苏鲁教徒们被抓进官府后,最标准的流程就是直接一顿好揍,然后枷号示众,更多的时候,烦他们扰乱街巷的巨商或是帮派们,还会忍不住自己出手对付。把他们堵在黑巷里教训。 “那时啊……这些人是真跟老鼠似得,见不得光,但那时啊,他们教中,也真是齐心,也真是虔心。” 后来,克苏鲁教派的境遇慢慢改善,一方面,有虽然不相信,但愿意试着下点注的商人给他们提供了部分资金,另一方面,感怀于景教自己也曾长年作为地下宗教被追来逐去,阿罗本出面缓颊,很大程度上扩充了克苏鲁教派的生存空间。 “……然后,可不就变成今天这样子了吗?” 低声笑着,张赤脚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讲的很明白了,但对面,张元空的眼神却依旧疑惑。 “不明白吗?真是麻烦啊……” 皱皱眉头,然后,他不满的摇着头,一边叹息说:“果然今天是喝太多酒了吗……”,一边坐直了身子。 “大真人啊,我只是一个没什么出息更没什么追求的老头,要说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那也就是活的够久,看过了很多东西。” 从出现在张元空面前以来,张赤脚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我知道您眼里根本就看不起我这样的人,但有些东西啊……请您听听罢。” ~~~~~~~~~~~~~~~~~~~~ 很多年以前来到武荣,从此就留在了这里,在这个汇聚了四面八方商人与货物的地方,张赤脚听到了很多故事。 “我听说,不知何年,不知何国,曾有两群人……唔,你就当是两个教派好了。” 张赤脚听说,这两群人的目标相同,都想要推翻原来的朝廷,但时代不同,际遇也大不相同。 前一群人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对付他们,不惜捕风捉影,即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人头滚滚,天地泛红。 “但不管怎么杀,也杀不绝他们,那些人啊……真正是作到了大真人您说的,向道之心,坚如磐石。” 一个人倒在刑场上,便有一千个人站起来,当然,这中间,也不断的有人离去,但整体而言,这群人从未溃散,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的团结和坚强。 “当然,我倒觉得,这最大的功劳吧,还得算是官府的。” 哼笑着,张赤脚尖酸的说,没有原本官府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渊驱鱼,大概也不会有源源不断加入这群人的新鲜血液,但不管怎样,终究,还是这些人自己首先没有放弃,没有背离。 “后来啊,这群人就得了天下。” 转战三十年,头颅三百万,他们终于将至高权力掌握手中,那天,他们回过头来,见身后铺枕狼籍,尽是同志忠魂。 后一群人,际遇比前一群人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他们可以一边拿着朝廷的俸禄,一边去放手攻讦朝廷,他们皆有“清流”之声,每一发动,朝野尽是赞赏附和之声,而完全不用担心什么捕快上门,军马捉拿,甚至,连官府之中,朝堂之上,也多有人与之唱和呼应,以为这群人当坐天下,当得天下。 “听说啊,连当朝的相爷,都是他们一会中人。极盛之时,他们把持天下言路,威风无双。” 但,同样是前后三十年,这群人不仅没能夺取天下,反而在不间断的内讧中,不断分裂,不断衰弱,一天比一天更被人嘲笑,一天比一天更象是笑话。 “为什么?” 张赤脚问张元空,为什么? “一群人面对的是刀枪剑戟,一群人面对的却是欢呼赞叹,一群人每天都在提头挣命,一群人却座居清流上品……一边是艰难困苦,一边是富贵安乐。” 到最后,凝聚起更多人的,发挥出更强力量的,却是日日在艰难困苦中血战的人群,张赤脚问张元空,这是为什么? “……你认为呢?” 面对张元空的反问,张赤脚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表示说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这个道理。 “因为……宣布说自己是后者的一员,会得到声望、地位与金钱,宣布说自己是前者的一员,却只能得到追与杀。” “想保证一个组织的纯洁,想保证一个组织的力量,大真人啊……其实,只需要一个问题。” “加入他们……会死吗?” 第二十六节 教士鲁智丈(下) “那么,你认为,是阿罗本的保护,和商人们的注资,反而导致了这个教派领导层的堕落?” “是啊。” 张赤脚补充说,自己倒不认为阿罗本和商人们是有意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导致克苏鲁教派堕落的,的确就是他们。 “反抗……敢站出来反抗的,并不都是英雄啊。” 在张赤脚看来,秉持自己信仰或信念,公然站出来对抗官府的人,其实有两种。 “一种会死,或至少是吃亏;一种不会死,也不会吃亏。” 当坚持的代价是需要面对刀锋、囚牢和流放地时,还敢、和还能继续反抗的,就必须有真正的勇敢和智慧,如大浪淘沙,外来的杀戮会帮助这样的人来纯洁队伍,打磨力量;而当坚持无需代价,反而能换来名声与金钱时,这样的队伍中,就迟早会被投机者充斥。 “我觉得,你象是在说太平道?” “不仅是太平道,也不仅是克苏鲁他们。” 大概是喝的实在太多了,张赤脚的脸色红通通的,酒气熏人。 “大真人啊,道家,佛家……谁家,不是这样的呢?” 喃喃的说,自己入道门已数十年,数十年来,自己也见过不少三教中的大人物,至于其它的千流百教,自己见识的那就更多。 “那里都一样……越是向上,敢于和肯于殉教的人就越少,明心,双林……神霄派的人……还有那些夷教的人,也是一样。” 如果有一天,帝大中真得宣布说,佛为伪教,要毁弃禁止,张赤脚相信,明心一定会第一时间脱却僧衣换紫衣,就如同现在的同元士七叶神君一样。 “但,如果,陛下宣布的,是其它的命令呢?” 喝到目光迷离,张赤脚问张元空说,如果帝大中宣布说,道为伪教,要毁弃禁止,违反的人,要被流放,被捕杀,到那天,龙虎山上,乃至天下道门,又会有多少人能坚持住自己的信仰? “这些年来啊,陛下越来越喜欢道门,咱们的声势也就越来越大……可是啊,大真人,我却越来越怕。” 因为帝大中的喜欢,道门的势力在不断扩张,信徒也在不断增加……但,看在张赤脚眼里,这些并不让他高兴,反而让他害怕。 “这些信徒,就象鲁智丈他们一样……就象明心他们一样……他们没有信仰,他们是为了好处与实惠而来的,如果有一天,陛下突然改变心意,他们也会立即随之改变心意。” 已经喝到快要不省人事,口角处在不停的流着涎水,张赤脚用力的扶着桌子来不让自己趴下去,呆滞无神的目光早就不再看向张元空,而是盯着那张上面满是污迹的桌面。 “但大真人,你知道吗,我觉得最荒唐,最好笑的事情是什么,你知道吗?” 武荣城中,道教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信徒需要维持,特别是在把香火这块业务外包给明心后,张赤脚更是过的无比清闲。这样的清闲,也让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胡思乱想。 “我说了,我常常会幻想,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喜欢林灵素了,他开始宣布说,佛才是唯一值得追随与信仰的归宿,那时,龙虎山上,还能有几人坚守向道之心,不为流放与杀戮的威胁所动?” 结果,某一天,张赤脚想到了更荒唐的事情。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陛下他没有走到那么远,他还是继续相信和喜欢林灵素。如果有一天,陛下宣布说,龙虎山是伪道,应该由神霄派来统领管理,那时,龙虎山上,会有多少人坚守原本的向道之心呢?” 没有等待张元空来推想回答,张赤脚醉醺醺的挥着手,说,那个答案,其实很容易理解,却也很荒唐。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龙虎山上上下下,反而会团结起来,和神霄派作殊死一搏吧?” 张赤脚的判断看上去完全荒唐,但他却坚持这个观点,并胡乱的挥动着手臂,完全没注意到,已经开始有酒水飞溅到了张元空的脸上。 “总之啊,大真……” 再也支持不住,张赤脚沉沉的摔在了桌子上,却仍在无意识的嘟哝着。 “重要的,不是信,或不信,而是会得到什么,和会失去什么啊……” ~~~~~~~~~~~~~~~~~~~~~~~~~~ 看着醉到不省人事,鼻息如雷的张赤脚,张元空沉着脸,站起身来。 “张翁。” 出奇的,张元空使用了相当尊重的称呼,并同时向张赤脚弯下腰去。 “我不知道,您现在是醉,还是没醉。我不知道,您这些话是想给我听,还是想带给师父听。” “总之,我听到了,我也记住了。” “不过,您可以放心。” “真有那一天,您会看到,我们龙虎山上,同样也有首先把信仰放在第一位的人。” 恭敬的再次行礼,张元空唤进伙计,支付了足够的银两,让他们细心照顾好张赤脚。然后,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门的时候,他又停下来,转回身,看向仍然死狗一样趴在桌上---间或还抽搐一下---的张赤脚,低声道: “……真有那一天,你会看到,我们龙虎山上,同样也有愿意为了信仰去死的人。” ~~~~~~~~~~~~~~~~~~~~~~~~~~ (师父啊,这,就是您想让我看到,想让我听到的事情吗?) 独自走在武荣街头,张元空心意始终难以平静。 回过头想想,对于这一次武荣之旅,从一开始,张颠就表现的很奇怪,无论是玩笑一样的扶乩,还是种种琐碎细致的叮咛,特别是那些细致到了人头的安排,那些关于刘弘、阿罗本、浦寿庚、韩沙……直到张赤脚们的叮咛与安排,在开始,只让三兄弟觉得这是师父的担心与细致。直到现在,在他们进入武荣已经很久的现在,在他们与这些人已经一一打过交道的现在,张元空才开始感到,张颠,对于武荣这座城市,远比之前以为的要熟悉的多。 (师父他,当年是来过武荣的。那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不,不仅仅是经历,张元空突然这样认识到。 就在刚才,张元空突然反应过来,张颠介绍的那些人物,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性格,与三张兄弟所亲眼见到的几乎完全一样,本来,张元空并没多想什么,只以为这是张颠的识人之能,但细想起来,这不对……非常不对! (师父他……一直保持着对这座城市的注视!) 但是……为什么? 默默的想着心事,张元空独自走在无人的路上,许久,方骤然警觉。 (这里,是那里?) 抬望眼,看到山坡,与独立成林的树木,张元空哑然失笑,也突然有了好奇心。 (既来之……则安之罢!) ~~~~~~~~~~~~~~~~~~~~~~~~~~~~~~~ (不过是寻常榕树。) 抄着手,张元空站在那名为“不死树”的榕树下面,却只想冷笑。 (不过……如此啊!) 主干径粗逾三抱还多,周围生发出去的气根,更是覆盖了一亩多地,但那怕再粗一倍,再多一倍,在张元空看来,这也只是一颗普通的大树而已。 (就为了这颗树,李纳挐他们不惜大动干戈……何苦来哉!) 第一次亲眼见到这被景教蒙上了无数光芒的“不死树”,却并不觉得这树有任何特别的价值,张元空冷笑着,转身离开,却遇到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张真人?” “阿教宗?” ~~~~~~~~~~~~~~~~~~~~~~~~~~~~~~~ 意外的遇到阿罗本,这开始让张元空警惕,但很快,面对阿罗本的亲热与温和,他到底还是将提防放下。 “张真人……有的事情,还是想请您知道。” 如同张元和的判断一样,阿罗本到底还是不敢把景教的前途压宝在赛甫丁们和那兀纳们身上,虽然只是偶然遇到张元空,他还是表现出极大的高兴,并在第一时间就开始努力向他展现出景教对皇帝的忠诚,以及对整个大夏的忠诚。 “总之,大真人,您明白的,我们景教,一向是忠君爱国……” 阿罗本仍在啰啰嗦嗦的讲着,张元空却突然感到疲惫---如果是平时,他还不至于这样。 “陛下……果然是将他的威严释放到了无所不在的角落里吗?” 张赤角的冷笑,诚然是极为的无礼,和极为的不合时宜,但无可奈何,张元空却没法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满是恶意的说辞,也没法让自己不去把那些说辞去对照到自己认识的那些人身上。 “对了,大法主。” 有些无礼,张元空打断掉阿罗空的说话,向他询问,有一位曾经请过不死树果实的信徒,名叫杜吉祥的人,他是否认识? “杜吉祥?” 想了很久,阿罗本犹豫着伸出手,指向某个坊区,告诉张元空说,自己实在想不起这是谁,但如果是夏人信徒的话,最大可能会住在那个方向。 “哦,信徒倒不一定啦……” 回想起杜吉祥拿出的那尊“天主佛菩萨”,张元空心下好笑,却没有说明,只告诉阿罗本说,自己曾经在武明遇到过这个人。 “怎么说呢,也算是一份因果吧……” 摇着头,张元空说,自己既然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件,便当去看望一下杜吉祥的店铺,看看,当主人注定没法再回到此间时,这店铺到底将如何经营。 “唔,大真人真是宅心仁厚。” 笑着点头,阿罗本向张元空告辞,随后,张元空走了很久,却并没能打听到杜吉祥的下落。 (此地败落……并不是之前所见可以衡量啊。) 走过一间又一间商铺,却见不到经营者的身影,好容易遇上一个或是两个仍在坚持的店主,却又问不出“杜吉祥是谁”的答案,到最后,张元空无可奈何,只得再从那个夏人商户聚集的坊户中退出。 ……是时,天色已晚。 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张元空皱起眉毛,却没法决定下一步的方向。 (今天,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这样,也算是“刺探”吗?) ……然后,张元空看到了,火在烧。 第二十七节 “同元士”七叶(上) 火光来自张元空的背后,是与他刚才从“不死树”那里走过来相反的方向,凭着原本对武荣城的印象,张元空依稀记得那同样是一个有很多商户聚集的坊区,除此以外,就没什么别的印象了。 (终于失去约束了吗?) 所在的地方相对地势较高,张元空能够看到那边不光有火光,还有兵器在挥舞,有人在奔逃,有夏人,也有夷人。 下手的人,他也能大致看明白身份:穿着亦思巴奚军的制服,但动作上并不象是熟练的军人,张元空估计,这大概是近期招募入伍的新兵,或者干脆只是张赤脚介绍过的,那些只被用来协助维持城内治安的人物。 “格杀勿论!” 呼喝声很快从外围响起,证明着张元空以为城内秩序即将失控的判断并不完全正确:如风马队卷至,毫不客气的砍杀着那些刚刚还在火光中肆虐的匪徒,并大声喝骂着,要求周围的居民赶快走出来,扑灭还没有蔓延开的火焰。 “两位将军都发过话,抢夺者杀,持火者杀!既然有人不开眼,那也就没必要再睁眼了!” 初步平定秩序后,那带队的军官再度重申了这既简单又残酷的秩序,在他圆睁怒目与手中闪亮军刀的双重威慑下,周围侥幸逃过一劫的居民们,犹犹豫豫的走出家门,开始扑灭残火,整理废墟,中间,时不时就会突然有极为哀痛的哭声爆发出来……不过,这些,张元空已经听不到了。 他正在黑暗中潜行。 此时已近月底,天上残月如伤,有气无力的散发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清辉,根本不足以驱散下界的黑暗。 黑暗中,几条负着口袋的人影正在里巷中快速跑着,显然非常熟悉这里的道路,他们总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并通过那些岔路,总能够准确的避开那些死巷子与断头路。 张元空远远缀在后面,脸色阴沉。 (既然让我见到了……终不能还让你们逃了去?) 比马队到的要早,站在远处注视的张元空,早就注意到,还在那些马队赶来之前,已经有一些不知道是谨慎还是侥幸抑或只是抢饱了的匪徒,仓卒的把抢来的财物打成包袱,扛在肩上,借着火光与混乱的掩护,溜进了黑暗当中。 起初打算出手制止,但又顾虑到自己此刻未必方便在武荣城内见光,这样公然的站将出来,无论城中诸军是会一力捉捕还是会装作无视,此后种种变化,都不是张元空一时能够算清,而尚未盘算清楚之前,马队已经赶到,倒也算是帮了张元空一个不小的忙。 (至于这些先行潜逃的鼠辈……我代你们处置了便是!) ~~~~~~~~~~~~ 无论那些人有多么熟悉地理,也终究抵消不掉张元空与他们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若要出手捉拿又或击杀,其实早已可以。在张元空,实是想要顺藤摸瓜,看这些人到底有多少同伙----这几日来,尤其是今天以来,他心情颇为压抑,如今追杀,一大半是真心路见不平,一小半,却也未尝没有借此发泄一二的意思。 在后面缀了将近一杯茶的时间,那些人终于停下脚步,聚在一起,小声商议,张元空远远的在后面,委实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不禁心下焦躁,心想“不若这便料理了他们?”忽又想道:“他们这般样子,倒又想是在等人,或者是要与其它贼伙会合?” 正思想间,忽听人远远喝道:“汝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声音洪亮,听来倒有三分耳熟。 一声喝,那边几名盗匪顿时大乱,“刷”、“刷”有声,各各自腰间拔出刀匕,凝视戒备,见一高大道人,自前方路边转出,又喝斥道:“若是良善,何以刀剑相向?汝等……莫要自误!”依旧是底气十足,洪亮异常。 那边,张元空也终于认出来人,正是当初曾在鸿门关内有过一面之缘的“太阳道人”穆护何禄。 (这些人……真是找死了!) 当日相遇,张元空潜伏在侧,旁观穆护何禄与神霄诸子的冲突,那一次,穆护何禄并未直接出手,只借尼丘等三人的身体性命与神霄诸子过招,到底上下胜败,其实看不出来,但张元空却知道,这自称“太阳道人”的穆护何禄,着实也是一尊凶神。 鸿门关内,李纳挐认出穆护何禄来历,曾说“林柳相争”云云,张元空讲于两师弟听后,张元和是有心的,觉着耳熟,又着意打听,终于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昔年武荣地方上极大的一件风流事情,当中更与龙虎山也有所牵连。 约莫是七八年前,林家有一处产业,是一位长房里的小儿子在管。这小儿子却不是什么作事的人才,终日里爱的就是吹拉弹唱,歌舞双陆,终日与一群浮浪子弟厮混,家事百无一问,时间长了,那女儿不免每每有些“梦啼妆泪红阑干”的事情出来。 他妻子家中,也是巨商---却是外州的,并非袁州人氏,当初把这女儿嫁入林家,大半还是想借此与林家搭上关系,从海贸中分一杯羹,此愿既偿,那女儿嫁过去后过得如何,却便不太放在心上,偶尔回娘家诉苦,听到的多半也是“要谨守妇德,小心伺候相公”之类的“教诲”,时间一长,竟与娘家也生分了。 那小儿子虽然放浪无行,却有一般好处:于产业上关节把的极严,并不敢放手引那些狐朋狗友进来败坏,他也知道妻子是大商家出身,看得懂账本,算得清出入,于是逐渐交托,到得后来,一应账务,都是那女儿在看,并经营事情,也多半是那女儿在那里作主,每日忙碌,也算是有了几分慰籍。 再到后来,某年某月某日,一名柳家的旁支子弟---唤作柳毅,偶然与那女儿相识,顿时惊为天人。那柳毅一般也是个风流场中的都头,诸般手法都是精熟,一套套使将出来,终于得偿所愿,为了入幕之宾。 再到后来,这事件传入林家一位长辈耳中---他却是个有心计的,使钱买那女儿身边孩童,教他们将闺房收拾的片纸残诗,不拘大小,尽数拿来,如是经月,终于得到实据,于是骤然发难,擒下柳毅,道是要共那女儿一并沉湖。这事情本是柳毅理亏,柳家也是无可奈何,林家动作又快,未等柳家计议停当,已然捆着柳毅到了湖上。 “然后啊,这穆护何禄就来了,当然,那时他还叫太阳道人。” 以极精纯的火法强行压住场面,劫了柳毅并那女儿---那一次,李纳挐据闻也是在场,但因他代表的是神霄派,并未出手参战。 再往后,柳家喘过这口气来,上下动员,请出许多地方士绅并林下大老,居中说合,总算是平息掉这件事情,那女儿也解了与林家的婚约,嫁入柳家---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不过呢,这样的版本,听听就好。” 根据张元和从不同方面打听来的信息,以及张赤脚们补充的很多传言,张元和认为,这事情的本质是这样的。 林家那小儿子固然放浪无行,那女儿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两夫妻本是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后来与柳毅勾搭,那小儿子也是知道,但左右两人成亲,也只是为了两家合作的“大局”,只消婚约一日尚在,谁也懒的管对方怎样。至于主持生意云云,更是因为那产业本就是那女儿家中陪过来的嫁妆,一应掌柜伙计都是旧人,那女儿想要于中主持,本就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至于后来这事情闹大,却是那女儿家中的主意,与柳家也是一拍即合。” 那女儿出身商家,根基乃在堂州,去龙虎山不远,龙虎山千顷良田,万亩湖山中,颇有不少桑林橘树,是被他家包种,因有这般关系在,后来林家与林灵素“叙亲”,摆明车马,他便觉着有诸多不便,早想燕过别枝。后来听说这女儿与柳毅间许多事情后,他家不以为耻,反觉是个机缘,作许多盘算安排,才有后来种种出来,至于林家,在决定选择与神霄派结盟时,也知此后与堂州势力合作必定不若从前,原是料得到的事情,是以后来诸般事情,其实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场大戏。 “但大戏归大戏,那穆护何禄的本事却是真的,当初他踏一叶舟来,独立湖心,连续败、杀林家十余好手,若没他出来,柳毅固是不会死,林家当时却真是想将那女儿沉湖的。” 当时,张元和一边笑着讲古,一边也对穆护何禄的实力作出估量,他认为,若是圆阵放对,李纳挐真未必压得过穆护何禄:倒不是说修为上的长短,一半还是因为对方修习的法术源出异国,诡异莫明,又在大夏游历多年,敌暗我明,这般涨消起来,自然胜负之数便有所移。 在张元空看来,当那些人开口喝骂时,他们便已死了八九成的性命。 (太阳道人的性子中……可没有宽宏大量这一说!) 果如张元空的判断,那些人刚刚叫骂几句,穆护何禄已是不耐烦起来,扬手便是一道火线飚出---极细,极快,在空中三转两折,已将那几人尽数贯穿,待火焰熊熊烧起时,他却已去的远了。 出手同时,已飘然而去……至于那结果,有必要留下来看么? 默视那几人在惨呼声中渐渐被烧的蜷缩起来,张元空到底于心不忍,没等烧到一半,便遥遥出手,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也算是恶有恶报罢。) 本来心情沉郁,欲有所发泄,但旁观了穆护何禄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作派,张元空虽知那几人死有余辜,也觉心下恻然---倒是将那股子郁郁之意驱散了不少。 张元空再走回先前火场时,见明火已尽被扑灭,只袅袅青烟,还不住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冒将出来,又见那些尸体正被一具具的抬出来,分辨身份,堆在一处。 看了一时,张元空正待离去时,却见两人自路边一处被烧到几乎平地的房屋中翻出一具焦尸,边抬,边叹着气道:“老杜家的也是可怜……老杜上月得罪祆教的死在了鸿门关,她现在又遇上强人作乱……唉,若不是……” “你少说几句罢。” 被压低着声音这样提醒,先前那人似也注意到什么,不再开口,张元空却是怔在一旁,过一时,方一声苦笑。 (这,就是命么……?) 第二十七节“同元士”七叶(下) (且回去看看张赤脚。) 打心里并不觉得对方是真喝醉了,但既然对方说的是“酒话”,自己也便须当他喝醉来待,张元空自问留了足足小半天的时间,怎么也够对方“醒酒”,除非……是真喝醉了。 (然后……便出城罢。) 本来也未指望张元空能与城中势力沟通交流,在张元和,这安排其实更多是为了安抚张元空烦躁不安的心情,对此,张元空也很明白。如今,亲眼看到城中虽然凋零,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纵兵劫掠、民不聊生的样子,心下已然宽慰许多,只是,一想到不过几天,陈安国统兵赶到后,这东海名城终究还是要陷于战火,张元空的心情便又骤然阴暗下来。 (只盼那赛甫丁诸人能够迷途知返,又或者……所部诸将中,有人能够反正投明罢!) 自己也知这只是在痴心妄想,但张元空也只好这样来宽慰自己一下,毕竟……他也实在看不到有旁的法子了。 ……不经意间,月,已至中天。 猛一抬头,张元空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又走回到不死树的附近,昏暗月色下,那大树黑沉沉的一片,居然也显出了几分鬼气森森来。张元空注目一时,默默摇头,又想起刚才见过的杜吉祥家里人。 (礼敬淫祀,又有何用?夫妻双亡,店铺一火……不死树,到底灵验在于何处?) 回想起那个总是乐呵呵笑着的商人,和他手中那尊“常然真寂一无元真主阿罗诃欤东天太一上帝天主之像”,张元空心里叹息,微微摇头,便要离去。 方转身时,却见一道人影如飞而至,径向山坡而来,不几步,张元空早看的清爽,却居然也认得,正是此番神霄东来七人之末,自佛门转入道家的“同元士”七叶。 (他来作甚?) 心意急转,张元空想要撤身,却已不及---这山坡上空荡荡的,只有那一颗大树醒目,若非如此,当初景教也不必废许多力气在此---稍踯躅间,七叶已奔至坡上,两人打个照面,竟是面面相觑! “……原来是大真人。” 首先反应过来,七叶躬身为礼,皮笑肉不笑的恭维张元空“只身而入险地”,真是“胆气过人”,张元空含笑回礼---倒没必要重复一遍对方同样是“身入险地”了。 两人行过礼,一时无话,张元空借月色细看对方相貌:约摸四十上下模样,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张元空虽不耻他叛佛投道的为人,却也不由暗喝一声:“当真好般人物。” 要知这七叶的本事,确非寻常,律宗虽然近年来渐渐衰落,一度要仰大宗鼻息而存,但终究也是佛门八宗之一,根底深厚,这七叶执掌律宗时方三十二、三的年纪,当时乃是八宗长者中最年轻的一位,虽但亦有人讥称他“为富贵者,百事可作。”,但佛门公论,仍认他是“既会作人,又会念佛”的人物,最是玲珑剔透。 (可惜,就是太剔透哩!) 帝大中一力抑佛尊道,天下僧众早已悚然,至去年索性出了“禁佛”之诏,令天下佛门改入道流,当是时也,不唯僧众,便连朝中百官也多惊怒,七叶执掌八宗之一,名义上是佛门最顶尖的人物之一,实际算将起来,在天下大和尚中,也算是前六七十名的角色,带头投献,一时间,真是轰动天下。 (只不过,回想起来,林灵……林真人,也未必喜欢这个结果吧?) 七叶改旗易帜之举,本就耸人听闻,而他改衣蓄发之后,战意盎然,四出宣讲,更在面圣时即兴赋诗,道是“从今方知化胡意,愿辞黑衣作紫衣。”此诗一出,帝大中大为赞赏,天下僧众却是群情激愤,交口斥骂,一直四分五裂的佛门诸宗,居然借此同仇敌忾之心,在短时间内团结起来,同声讨伐,汹汹声浪,连绵数月,几名大学士先后苦谏,竟然趁着这股势头,逼着帝大中收回诏令,绝口不提禁佛之事。 这般一来,七叶顿时坐腊,佛门诸宗士气大振,更是交相攻讦,中间还多有看不起七叶为人的文官参与,弹章交迭,又有许多好事者搜罗他旧日与道门攻战言语,四下传播,时日渐长后,便连帝大中,也渐渐觉得这人投机倒也罢了,偏生因他坏了自己崇道的心意,着实可恶。一时间,人人都以为七叶被诎退远流,只在早晚,故交好友,皆是星散。 眼看大势将去,却不知七叶如何走通了深宫近臣的门路,据传说,有进言道:“七叶诚小人也,虽诛亦不为过。然,此陛下明赐富贵者,曾未旋踵,岂可视其去之?” 又道:“陛下方嘉之,而人皆攻之,此欲攻七叶乎?欲攻陛下乎?陛下独全之,方使人知陛下心意。” 又道:“吾岂怜一七叶?吾恐陛下向道之心,因此难全。” 传闻中的进言,并没有得到证实,甚至,连进言人究竟是谁,都有多个版本。大家都知道的是,很快,战战兢兢的七叶再次奉诏面圣,并因“答对称旨”,被当场赐以道门最顶尖的待遇“同元士”,复加多般赏赐。 ……偌大风浪,就此化于无形。 (不过,他这样在神霄派中挣扎下去,终是不易哪。) 张元空本就不善应对,如今稍一分心,更加冷场,猛可里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已是失礼。正想找话搭讪时,却见七叶已先笑道:“大真人深夜来此着实辛苦。”忙答礼时,忽地灵机一闪,明白过来。 (是了……他是为着这不死树来的!) 张元和的种种分析,自张元空脑中急速流过,令他恍然,却也令他感到厌恶与疲倦,再看着对面七叶那客气而职业的笑容,突然之间,张元空竟觉冲动难以自抑,拱着手,笑道:“岂敢,怎比得上贵派,为了龙体康健,殚精竭虑,才是辛苦。” “……你们,果然知道了!” 一句话说出,张元空其实立时便已后悔,但见到七叶这般如见了鬼样的惊慌,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顿时又觉几分快意。同时,也对张元和分析判断的能力暗暗佩服。 (但,这样的话,我和元津否定掉他的意见……) 七叶反应也是极快,稍一慌张,便已镇定下来,站定脚步,笑道:“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大真人,如今这般局势,以我一派之力,未必维护得宝树周全,此乃王事,龙虎、神霄,同出道门一脉,何不戮力同心?” 张元空却不愿再攀谈下去,肃容拱手,道:“方才不过戏言。”便请七叶“自便”,自己要先“出城”。 ~~~~~~~~~~~~~~~~~~~~~ “然后,我转了一个圈,回去,伏在道左,刚好看见有人离开。” “唔,果然这样。” 张元空离开武荣,回到林家堡内住处,已是凌晨时分,天色将明。几乎在他推门进来的同时,张元和张元津便都披着衣服迎了出来,随后,便是围着桌子坐下,由张元空来介绍这一天经历:他讲的本就不快,张元和又听的极是仔细,不时打断发问。待他全部说完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对于七叶是约了人在不死树处接头的事情,三人都不觉意外,倒是他与张元空交谈的那几句话,张元和极为重视,反复询问,一字字的落在纸上,仔细推敲。张元空素知他是这个脾气,一次次的重复,也不着急。 “……有问题。” 终于全部问完,张元和又闭眼想了好一会儿,才这样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应该是七叶。”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张元和认为,七叶,都不会是最合适的人。 “他不是七人中最强的,他不是七人中最熟悉武荣地理人情的,他更不是七人中和李纳挐最贴心的。” 到底神霄派是在和武荣城内的什么人勾连,张元和倒并不关心,在他看来,现在城里城外,少说也有几百条渠道在同时运作,里外牵连,就算发现了和七叶见面的是谁,也很大可能只是某个想找条后路的夷商。 “倒是七叶这个人选本身……这不对,非常不对。” 神霄七子当中,李纳挐是毫无疑问的主心骨,也毫无疑问得罪景教一干人等极深,但即使如此,其它人也远比七叶合适。 “七叶……我想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能够解释这个人选。” “神霄若覆……其余人或者颠簸下游,七叶他,却注定粉身碎骨。” “……除非现在就有一条更大的船来等他。否则的话,他会比任何其它人,都更全身心的来维护神霄派的地位。换言之,他是最不可能在这事情上背叛神霄派的人。” “那么,你是想说……?” 张元空张元津皆悚然而惊,看着他们,张元和徐徐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想,李纳挐应该是在怀疑,自己一行七人当中,有内奸。” 第二十八节 将军陈安国(上) 一直计议到天色大亮,张元空才带着倦色睡下。但,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他便被张元和叫醒。 “长汀翼军……来啦!” 今天早上,三骑马军急驰入林家堡,报告说,早在三天前,在汪家船队的支持下,陈安国的前军就已经在清溪洞的港口处登陆,并与阿迷里丁的部队交手。 “初战小胜,算是守住了港口。” 以商队掩护而来的自然不可能是全军,只是三四百名前锋步卒,利用出其不意的先机,他们杀散阿迷里丁留在这里的士兵,并迅速开始构建工事。 清溪洞中那个港口大家都是熟知,乃是汪家自用的商港,极为简易,一路上水也不算很深,再加上周福海自兵变以来,以“请将军高抬贵手,维持我家商路”为理由,仍然落力奉承,大洒金银,导致阿迷里丁根本没有重视,将主力集结在另外一处大港附近,如今仓卒之间想要调兵,却是不易,直到昨天,才算是将部队压了过去。而使者更放言道,既然阿迷里丁给了他们这两天时间,那不填个千把条人命进来,别想攻得破他们的阵地。 “有这几天时间,就足够后面的船队赶上来了。” 这使者口齿便给,思路也甚是清楚,禀报现状的同时,他也为汪家表功,称如果没有他们全力以赴的配合,长汀翼军绝没可能来的这么快和这么悄无声息,特别是在港口登陆时,汪家自周福海以降,掌柜、伙计都出了大力。 “我家将军说了,战后录功,汪、周诸位皆当重计,而汪家这些日子花出去的金银,将军也必有所报。” “这家伙,这分明是拿话来挤兑韩大人和林公、柳公他们啊……等等,将军?” “没错。” 张元和道:“据那使者禀报,是陈安国领着亲兵营过来,打的这第一仗,第一个冲上港口的,正是陈安国本身。” “……倒是一员骁将啊。” 使者同时也向韩沙禀报了陈安国下一步的计划:他这次兵行险招,若是港口处有重兵防卫,又或者初战失利,那全军都要被堵在绵延数百里长,既窄且险,一路上只有寥寥几处可以登岸的河中,进退失措,而现在,虽然初战告捷,也仍然要先守过前几天阿迷里丁的猛攻,之后,也必须在清溪洞这样的山地中与阿迷里丁慢慢争夺,将他向后压缩,所以,战事不会很快结束,至少要旬日以外,方能见功。 “按那使者的禀报,现在正是港口那边苦战的时候,大约明后天,长汀翼军的大队人马便能登陆,随后,就看两军战力强弱,将军本事高下了。” 对陈安国的计划,韩沙未提任何意见,并要求林家、柳家等调度团练,设法接应。 “然后,就碰了一头软钉子啊。” 都当场表态,慷慨激昂,称现在正是破家为国的时候,但随后,林得隆、柳伯祥又都先后表示说,团练战力羸弱,守御尚可,进攻只怕不行。 “到最后的结果,是两家各拿出五十匹马来,由林英和柳伯顺带着,去刺探军情,看是否能够有所接应。” “唉。” 对之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林柳陈三家的明争暗斗,张元空也不是不知道,但就算知道,看到他们在这时仍然各怀机心,他还是不感到失望。 “这样的话,快则十来天,慢要二十几天吧。” 只要港口处能够守到船队赶到,那大队人马源源不断登陆展开,就算是硬压,也能压得阿迷里丁让开道路,但正如使者禀报的计划,这肯定是一个残酷又漫长的过程,而这当中,武荣城中的另一半亦思巴奚军也绝对不会坐视。 “不过,这或许也是机会?” 张元空问张元和,如果赛甫丁或那兀纳引兵出援,对城中的控制势必进一步削弱,到那时,或者会有忠于朝廷的力量在城中起事。 “你认为,有可能么?” “唔,也是,也是。” 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张元和口不对心的应付了几句,皱着眉头道:“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很不对。” “二哥,什么不对,说出来听听吧。” 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张元津,一边擦汗,一边倒了一大碗凉茶,咕噜噜的向肚里灌着,听他这般说,张元和笑一笑,道:“军情以机密为上……那个使者,是不是说的太多,也太细了?”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 三天以后,林家堡再度沸腾起来。使者再度驰入林家堡,报告说,陈安国已经全军登陆,阿迷里丁被前后夹击,军势大溃,现在只还有一半多点的人马,结寨自守。陈安国正在组织人马围攻。 “……怎么会这么快?!” 从韩沙,到最底层的农夫与家丁,都被这样迅速到了神奇的胜利震惊,一时失语,“怎么会?”的疑问,此起彼伏,成为大家共同的心声。 “陈安国……不仅是骁将啊!” 禀报说大军皆自山间水路而来,但其实,与汪家船队同来的,就只有那数百先锋!其余大队人马,正如阿迷里丁的判断,是以大船自海上来。 “早在汪家私港那里开战以前,他们已经接近大港到一天路程,全军躲在避风处,静等这边音讯。” 之后的发展,果如陈安国的判断,阿迷里丁被他迷惑,做出错误判断,将全军移向山地,决心抢在长汀翼军全师展开前,将他们堵在水里。 “结果,就是长汀翼军的水师轻松夺取港口,并轻装追袭正在行军的阿迷里丁本军。” 其实,直到这时,双方军力对比,仍然还是阿迷里丁占优,长汀翼军最精锐的亲兵营被堵在汪家私港,大部步兵仍然停留在大港周围,所谓“前后夹击”,根本无从谈起。 “但是啊,从这消息传入军中的那一刻开始,阿迷里丁就已经败了啊。” 军心大乱,仅被少数追兵在黑夜中袭扰,纪律便开始崩坏,阿迷里丁努力收束,却同样也没勇气回头和这支军队战斗,只能快速向前,力求尽早进入前方构筑好的营地。 结果,他就这样再次失去掉战机,当他整顿好军马,并与前方围攻汪家私港的部队会合后,长汀翼军的大队人马也已赶到,战力、士气,都占据了巨大的优势,虽然阿迷里丁在逆势下居然又能将部队激励起来,但半天血战之后,他终究只能面对现实,收束军马,退至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现在,陈安国正在统领军马,昼夜猛攻,那使者转述他的话说,亦思巴奚军虽有饮水,粮草却是不足,旬日之内,必可奏捷。希望韩大人这边能够调度人手,防止城中夷军出援……” “等等,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是啊,听说韩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陈将军……他是打心里就没相信林家堡这边的人吧!” 回想起上一队使者禀报的情况,三张兄弟对视苦笑:虽然使者说的客气,但大家心里谁不明白?真正迷惑了阿迷里丁的,根本就不是在私港那里苦战的精兵,而是上次的那名使者,是林家堡! “不信任……但事实证明,他的不信任完全没错。” 对张元和这样的诛心之语,张元空也没法说些什么,刻意欺敌,为此不惜将包括韩沙,包括本地各大世家领袖在内的整个林家堡也都欺骗,但事实却是最好的回答,他的欺敌取得了最好的结果,用极少的代价,就打开了通往武荣城下的道路。 “等等,武荣城下?那难道说……” “你是说,他还在继续欺‘敌’?” 说到“敌”字时,张元空不自禁的用了重音,随后,三人相视,都是一声苦笑。 “现在,我竟是不知道到底该盼什么了,该盼陈将军算无遗策,尽快的扫荡敌军,还是盼他自作聪明,空废心力呢?” ~~~~~~~~~~~~~~~~~~~~~~~ 很快,三张兄弟的疑问就有了答案:当使者报信说他们正在猛攻阿迷里丁残军时,整支长翼汀军其实已经完成了战斗方向的调整,留下少部分人将阿迷里丁继续封锁在山间,主力却是悄然转身,人含草,马衔枚,两天两夜间,疾行百五十里,半道而击,打了出城来援的赛甫丁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他以疲劳之师邀击,最终胜负两分,但却成功逼着赛甫丁退回了武荣城中。 “又是一个大捷……十日三胜,处处料敌机先,陈将军,实有名将风范啊。” 满面微笑,韩沙这样感慨着。 “至于‘听训’一事,陈将军客气了,如今战事正炽,当以破城歼敌为先,陈将军只管在军前指挥,粮草军资,本官自会安排支应。” “回韩大人的话。” 又是一名使者,和前几位使者一样,也是个精明强干,口舌便给的人,听完韩沙的“教诲”,他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礼,道:“您说的,我必带给将军,但我家将军也说了,对韩大人仰慕已久,前几天军凶战危,无暇脱身,如今不过围城而已,那便一定要亲自来韩大人面前听训。” “不必,不必。” 笑逐颜开,韩沙再三强调说,现在无须拘泥什么上下礼节,一切以军事为先,但,就算是个瞎子,也不会看错他脸上的笑容。果然,当下一波使者再度赶到,报告说陈安国后日必至,并携亲兵二十名,复有步卒三百,随后赶至,请安排食宿,并军前物资时,韩沙便没有拒绝,只是微笑着吩咐下去,请林得隆、柳伯祥等“调度物资,以供军用”。而其它人议论起来,也多是笑说“什么听训,分明是来哭穷要东西的。”要么便是“这姓陈的终是打到没粮食了吧,没咱们安排,看他怎么饿着肚皮去围城!” 然后,没人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陈安国就赶到了林家堡,随行的,有二百骑兵,满身鲜血,以及……足足六七十颗人头! 第二十八节 将军陈安国(中) “陈将军一路辛苦。” 亲自出迎,韩沙极为热情,跟出来的,还有诸大世家长者,陈取仁也终于进入林家堡,满面春风的站在队伍当中。 “不敢,就是一路骑着马过来,没什么辛苦的。” 身材并不高大,陈安国不过是中人身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白微须,唇边似乎永远带着淡淡笑意,周身上下,瞧不出半点“杀气”、“战意”之类的东西,怎么看,也更象是文人秀士,而不象是传闻中那个“每战必先登城”的无双猛将。 “倒是路上巧遇贼军,随手砍了些脑袋回来。” 恭敬的执下礼,陈安国禀报说,这些事情讲来真真不值一提,但“总算也是儿郎们的辛苦。”请韩沙“安排点验”,以明功绩。 “好,好!” 抚髯长笑,韩沙表现的非常高兴,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好点验的。只是现在人手暂时不足。 “倒要烦林公搭一把手了。” “自当奉承。” ~~~~~~~~~~~~~~~~~~~~~~~~~~ “那批人头里,肯定有林家的人。” 回到住处,议论方才事情。当林得隆赔着笑答应下来时,便连张元津也已看出来不对,至于张元和,更是不住冷笑。 “也是自作自受。”张元和不以为然的说道。 听说陈安国在路上“遇到伏击”时,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和张元空一样:林家,又或者其它仍然在和武荣城中暗通款曲的势力,难道长的是猪脑子么? “前头连续的声东击西,靠得是什么?靠得就是不断的散布假情报,引人入彀。都到这样地步了,居然还有人相信他会傻傻的只带少量亲兵,就离开翼军大队,自处险地?” 陈安国的胜利,根本没人怀疑:有着战力坚强的精兵,自己也是一流的将领,又从一开始就怀着极大的警惕---或者说是恶意,如果他打不穿半路上的伏击,那才是怪事。 “那些人里,应该还有这边派出去的使者什么的,陈将军大概是不想现在翻脸,才会把人头交将出来,韩大人大概也是看出了什么,才索性交给林家点验。” “不,大师兄,我倒不这样想。” 沉吟着,张元和道:“刚刚,我已经让马浩去帮我证实了。我倒怀疑……那批人里,不是‘有林家的人’,而是‘全是林家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 ~~~~~~~~~~~~~~~~~~~~~~~~~~ 早在昨天,张元和就觉得陈安国的禀报很奇怪,就和他第一次派使者说自己全师皆在水上,正等着打开汪家私港外阵地就可登陆时一样奇怪。 “就象大师兄你说的,现在人人都知道他在提防,无论林柳诸家有多希望他能吃点苦头,也没道理这样完全相信他的禀报。” 所以,张元和认为,这一次,林家堡中或者仍然有人把消息传递出去,但却绝对不敢说自己的情报有百分百把握,而赛甫丁等人,也断断不会再轻易拿出精锐,来赌能够将陈安国伏杀。 “我想,这一次的路上,应该是没有任何意外的。” “那,你是说……?” 不自禁的,张元空连声音也压低下来,因为,张元和的这个推测,实在是太过阴暗。 “没错。” 沉沉点头,张元和道:“我想,应该是陈将军在路上遇到了林家的团练……或者是主动找到了林家的团练,然后突然发难,杀光了他们吧。” “反正,有了前两次‘将计就计’的事情打底,林家根本就没办法把这事情说清,到最后,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 不久之后,马浩匆匆赶来,小声报告了他“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打听来的消息,陈安国带来的那批人头中,据说只有十来个夷人,一多半倒是夏人模样。不过,现在,林家已经宣布说“点验无误”,将那些人头全部掩埋,同时也向韩沙请缨,表示说愿意派人出去,将那些人尸首收殓烧埋。 “还有就是,有人说,那些人头中有一个很象是前几天跟着林二爷出外的马队……不过紧跟着,他就被重重抽了一顿鞭子。” 笑嘻嘻的报道完后,马浩又扯了几句闲话,才拿着张元和给他的银票,心满意足的走了。张元和笑叹一声,向张元空道:“大师兄,晚上倒有口福哩。” 张元空道:“怎么?” 张元和笑着说了,原来,林得隆遣人问陈安国的口味禁忌,这本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结果,陈安国居然当真点菜,说是久仰林家堡无脂肥羊肉极是美味,很想尝尝。 “无脂肥羊肉?那是什么东西?” 当真是不明所已:羊肉之美,最在肥脂,无脂而名肥,张元空真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做法? “谁知道,反正晚上咱们也要坐陪的,尝尝不就知道了么。” ~~~~~~~~~~~~~~~~~~~~~~~~~ 天色近晚,自韩沙以降,百来人按位序坐定,各各含笑举杯。 酒过三巡,菜布五味,林得隆咳嗽一声,便见布上菜来,每人面前放了一盘,也就是三指来宽,一指多厚的一块肉,颜色嫩白,下面垫着酱汁,未曾入口,香已扑鼻。 “这无脂肥羊肉的法儿,原是我家祖上自禁中学得,因太过奢费,倒是许久未做了,口味究竟是否地道,倒要请陈将军批评一二。” “倒让林公费心哩!” 陈安国哈哈一笑,却不动筷,拱手为礼,韩沙笑一笑,夹起来咬了一口,赞道:“好!”余众方纷纷动筷,顿时就是一片交口称赞的声音。 张元空也咬了一口---却当真肥美异常,尤可怪者,这肉虽然极是丰腴,既肥且嫩,却偏生没有半点肥肉在里面,连点儿脂花也没吃出来,“无脂肥羊肉”五字,形容的竟是半点不差!他这边还在琢磨,桌上有那会凑趣的,已是含笑发问,“不敢请教林公这菜的法子。” “没甚么没甚么。” 笑着摆摆手,林得隆道:“这法子真不值甚么,也就是糜费些。”说着缓缓道来,听得众人侪舌摇手,赞叹不已。 原来这无脂肥羊肉的法子,是要取肥羊五十头,逐一虐杀,使其余羊只皆亲睹之,如是重复,直到最后一只。 “到这一只时,胆色已丧,周身油脂尽数破入肉中,是以食之无脂,而肥嫩异常,若说烹饪起来,却没甚么费事的地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鼓掌大笑,陈安国道自己当年曾经听闻此菜,一直好奇,今天总算了了这番心事。 “在下倒也琢磨过一道小菜,今天难得韩大人并各位乡贤都在此处,倒也有献芹之心。” “哦?” 韩沙笑道:“我知陈将军是名将,更是儒将,却没想到,这庖厨之术,陈将军居然也是精通?”说着就目视其它人,笑道:“那今天,咱们倒要一饱口福了,是不是?”顿时又是一阵轰轰诺诺的声音,皆在含笑称是。 陈安国笑着摆摆手,道:“还不呈上来!”顿时见几名年轻士兵快步进来,在大厅当中布置十张小桌,皆被破成两片,又在中央挖出个碗大的小孔。林得隆看在眼里,笑道:“陈将军这是要请韩大人吃猴头了?山珍虽然难得,但想入韩大人的法眼,那还得额外有所长哪!”陈安国听他这般说,笑着点头道:“确乎有些小小心得……正要请林公品鉴。” 说话间,又有一队士兵捉了十只猴子进来---皆是壮硕凶狠,却被这些士兵死死掐着,无论如何尖叫挣扎,到底还是被塞到桌子当中,固定了起来。 此时众人都已停箸不食,间或有些议论之声---这些人俱是见多了世面的,一道生食猴头,在他们真算不得甚么奇菜,都在揣摩陈安国到底会有什么出奇作法。 一时间,又见一队人进来:却与先前士兵大不相同,衣衫破烂,神色木然,更都带着手铐脚镣,共是十人,皆为夷人,被分别带到那十张小桌面前,低头跪下。 “陈将军,您这是……” 韩沙仍然笑而不语,林得隆却忍不住开口发问,但他刚刚张口,陈安国便大笑挥手,道:“做菜罢!” “得令!” 齐声大吼着答应,端得声如雷鸣,那些士兵同时动作,反手自腰间拔出刀来,一挥而落,林得隆一句话尚未说完,十颗人头同时落在地上,腔子中血喷起来,足有三尺来高! 这一下顿时便是满堂大乱,却听陈安国大笑开口---也不格外响亮,却硬是压住了满堂乱声,道:“吾这法儿,其实也是得于林公肥羊的作法,这些人都是抓到的乱贼,便借他们的脑袋,来吓一吓这些猴儿,血气上激,想来味道也必是极好的!”说着手又一挥,那些士兵便将刀弃在地上,各自腰间取出小锤,上前一步,将那活猴脑壳砸开。最为强壮的一只,整个儿被恭恭敬敬的送到韩沙面前,其余则被分入盘中,一一呈到客人面前。 (韩太守的胆色倒是过人。) 见韩沙面色从容,依旧是满面微笑,取一勺尝了,便放下道:“味道果然绝佳,但这般作法,有伤天和,这干乱贼虽是死罪,也当明正典刑……陈将军,此菜不可再为。” 陈安国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抱拳弯腰,答道:“谨遵韩大人的教训。”他两个一对一答,仪态如常,其余桌上却已是大乱,多有战战兢兢,向后退缩,不敢正视铺菜兵丁的,也有吓到忘了礼仪,居然主动起身,伸手接菜的,更有人一阵抽搐,居然当场便呕吐出来! 第二十八节 将军陈安国(下) 酒宴散后,三张兄弟各各捧着一杯茶水,挑灯对坐,议论晚间事情。 “大师兄,这陈安国……是个狠角色啊。” 在张元和的判断,陈安国的这一系列举措,一是为了在林柳诸家几乎成为实质的敌意前自保,二是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来立威,以达到统一事权,专心对敌的目标,而经过近期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特别是今天晚上这虽然凶狠跋扈却也足够所有人都留下深刻印象的表演之后,张元和判断,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林家会向后退缩,而陈家也会主动释出善意,来和两家进行磨合。 “林柳并立的局势,看来终究是要变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接下来,也便和过去一样,谁也吃不掉谁,大家再在棋盘下面暗斗便是,积蓄力量,结连外援。陈家毕竟先天不足,就算能一时仗着官面上的力量和另外两家扯平,但在武荣这里,天长日久,终究还是要看各人的出产生息,看作坊商铺的多少来说话。” 自兵入武荣以来,陈安国本可说是腹背皆敌,但他反复运用“欺敌之计”,先是重创设防于山海之间的阿迷里丁部,后又将大举出援的赛甫丁部逼回武荣,更借题发挥,让林家吃了一个哑巴亏,种种手段施展下来,虽然是一支远来客军,却俨然已有反客为主的势头,这样的人物,虽然三张兄弟与他立场并无敌对,甚至还可说是盟友,但……作壁上观,也觉心悸! 正谈说间,有客来访,一坐下来,就笑嘻嘻的说,听说今晚有绝佳美味,自己竟然错过,当真可惜。 “浦少爷这就是开玩笑了,贵府家大业大,区区一味无脂肥羊,便日日供箸,也算不得什么啊。” 本来就是开玩笑,哈哈一笑,也就带过,浦寿鋷又问候几句张元空的近况,方简略述明来意,却是浦寿庚遣他过来传话,仍是想找一条解决这事情的办法。 “此诚吾所愿也,不知是……” 面对张元和诚恳的发问,浦寿鋷却是洒脱一笑,表示说自己就是传这句话而已,到底要怎么办,自己可不懂,浦寿庚也没有交待。 “我这次出来,主要还是近来观围城兵势,感怀泉祖当年事迹,居然有了几首新诗,想呈韩师斧正哩。” 这般说着,浦寿鋷拱拱手,居然就这样笑呵呵的去了,留下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这位浦少爷,真是……” 苦笑着,张元和琢磨了好一会,才丢出“文人”两个字,想想觉得还不解气,复又恶狠狠的道:“真真才子性情!”说罢,象是极痛快般,脸上也现出笑意来。 听他这样说,张元空也是苦笑一声,张元津却道:“我看,若这些夷人都能学成才子模样,倒也不是坏事……总比赛甫丁他们那样,还死抱着异域外教,于我大夏教化格格不入的好!” “……唔,也是啊。” ~~~~~~~~~~~~~~~~~~ 三人又闲坐一会,议论下步事情,包括刚才浦寿鋷的所述。 “浦寿庚说,想找机会,大家见个面……也的确是该见面了。” “唔,是啊,不过,他更想见的,应该是韩大人吧。” 顺口答应着,张元和还在苦苦思索的,是另一件事。 “赌徒……赌徒是什么意思?” 刚才几人闲谈,也提到陈安国近来战绩,那浦寿鋷夏化也真是彻底,对亦思巴奚军的一连串败绩完全没有感同身受,反而表示说这些人无视君父,不服教化,本就是武荣的祸患。倒是讲到陈安国时,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他是赌徒。” 兄弟谈兵,浦寿鋷以为陈安国堪比古之名将,浦寿庚却只是淡然一笑,说陈安国首先是个赌徒。对此,浦寿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浦寿庚却也没有细说,只笑笑,便带过了话题。 “这有什么好想的。” 打个呵欠,张元津道:“赌徒嘛,有把握要下注,没有把握也敢下注,你看陈安国打的这几仗,要是稍微有点闪失,那次次都是全军覆灭的结果。可他就敢打,还都打赢了。” 说着又笑道:“大概林家也就是怕了这赌徒脾气发作,所以索性忍一忍算了 “……不对!” 忽地拍案而起,张元和声音竟然都有些发颤。 “赌徒……不是这个意思。” “败则忍耐,胜则通吃……这才是赌徒!” “林家……危矣!” 张元和话音未落,院门突地“碰”、“碰”响起,声音极显慌乱,在这已近深夜的时候,听着更添几分可怖。 “三位道爷,出大事了……” 门打开,自称是“韩大人所派”的来人几乎是滚着摔了进来,一交仆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已急急道:“就在刚才,陈将军,他引兵捉了林老爷去!” ~~~~~~~~~~~~~~~~~~~ 林家堡整整骚动了一夜。 哭喊、混乱、奔跑,马嘶人言,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将林家堡往常的宁静打到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对林家堡的混乱,陈安国好象完全不在乎,在引三十近卫亲入林家后宅,以雷霆一击砸碎掉林家的核心,并取到林家“里通贼军”的证据后,他好象就已经满意,向韩沙当面禀报事情经过后,便打着呵欠回去睡觉,全然不顾堡中疯狂般的骚动与串联。 但随后,事实也证明,陈安国虽然翘足高卧,林家堡中的动静却仍然被他先后带入堡中的二百马队、三百步卒严密监控着。想要纵火的人被当场砍杀,想要行刺的人被制服后关押,不过,他们似乎只对维持秩序有兴趣,却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离开。 开始是一个或两个最勇敢的人,后来是三五成群的试探,再后来是十人八人的队伍,到将近天明时,干脆是出现了林家团练整个马队倾巢出逃的壮观景象: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微弱星光的照耀下,数百匹高头大马蜂涌出堡,争先恐后,蹄声如雷,端得象是要去冲阵踏营一般勇猛无前。 “如果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决心,如果一开始就认识到力量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基础……林家坐拥偌大优势,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遥望马队出逃,张元和冷笑着,这样评价道。 ~~~~~~~~~~~~~~~~~~~~~~~~~~~~ 几乎是天一亮,三张兄弟便接到了韩沙发来的信函:实际上,那个送信人早在林家马队出逃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三兄弟所居小院的外面,但面对张元津的询问,他只是憨厚的笑着说:“韩大人吩咐,要等天亮之后,再将这东西送三位真人。”然后,便直挺挺的在门前站起了班---果然是一直站到天亮,才转过身,通通的敲起了门,完全无视三张兄弟这时正带着苦笑,从外面回来。 “昨天,陈将军禀报说,他之前连续行诈,也是逼不得已,因为,他听说,在林家堡中,有反贼们的内应。” 坐在最上面,气色看上去很好,韩沙慢慢的说着。 “后来,陈将军几番苦战,抓到了人,也抄到了信。” 说着,韩沙却停了下来,看向陈安国,笑道:“陈将军,下面,还是你来说罢。” 陈安国含笑站起,欠身告罪,方朗声讲说,内容却人人都猜得到,无非是从抄拿信件中发现了林得隆与亦思巴奚军暗通往来的实证,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所以半夜发动,先行拿下,才向韩沙禀报。 “此间触犯律例极多,陈某深知,但请韩大人责罚。” “国事为先,军情如火。” 韩沙抚髯道,这些也不算什么,想来陈安国也不会弄错,但,终归还是要给林得隆一个明正典刑。 “人证皆对,让他签字画押,这般才好。” 陈安国恭敬道:“那是自然。” 又道:“林犯昨夜擒下后,一直由在下亲兵看守……”正说时,却听外面马蹄声疾,不多时,便有人飞奔进来,禀报今日动向。 “什么?” 大为吃惊,不自禁的上半身向前探出,韩沙道:“你说林家兄弟……他们去投了贼军?” “正是。” 那探子显然也知兹事底大,连咽几口口水,稳了一下情绪,禀报说,刚刚探知,今早率马队冲出林家堡的林家长子林共,已经去投了赛甫丁,之前带一部团练在外的林家次子林英,则去投了阿迷里丁。 “两位林少……不不,两人都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语,小的不敢一一禀报。” 说完之后,那使者躬着身,再不敢多发一语,场中一时死寂,更无半点声响。 “唉……” 长叹一声,韩沙看向陈安国,道:“陈将军,我记得你昨夜好象说过,林得隆自知逆谋败露,已是必死,如疯如颠一般……后来如何了?” 这句话说出,场中人人都是一战,只陈安国依旧稳稳拱手,道:“正要禀知大人,那林某昨夜擒下后,一直由在下亲兵看守,但他着实凶顽,居然寻个机会,已是自尽了,在下看守不严,请大人重处。” 韩沙微微点头,道:“为国除贼,何罪之有?” 又温颜道:“此后事情,仍要仰仗陈将军,总要尽快平定这番变乱,莫惊扰地方太过才好。” 陈安国弯腰恭声,道:“谨领命。” 第二十九节 市舶使那兀纳(上) 第二十九节市舶使那兀纳 事实证明,陈安国,倒也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凶狠。 夜袭林家堡,生擒林得隆,随后,他又等到了林共与林英的愚蠢行为:他们竟然带着家族中最后一点仍然忠心的武力去投奔了亦思巴奚军,事情至此,再没人能为林家分说什么,林得隆的两个儿子,已经把陈安国对林得隆的指控作成了铁案! 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都以为林家大难便在眼前,谁想到,陈安国也好,陈取仁也好,居然真得还能谨守底线,在确认了林得隆“通逆”罪名已然作成铁案后,他们便收手退后,恭请韩沙出面,遍约乡老士绅并林家未卷入“逆案”的诸房长者,计议推选林家家主,不数日,一切已是办理停当,至于陈安国自己,早早便返回军中,指挥攻城事宜,只留下一队骑兵供韩沙驱使。 这边林家堡在惶恐当中慢慢恢复旧日秩序,那边林共林英兄弟逃走后也没有闲着,林共投入武荣城中也还罢了,林英本是极无用一人物,如今逢着这等大变,却居然平地里生出几分血勇之气,自背后扪击长汀翼军狙击阿迷里丁部的阵地。前后夹击之后,竟然助着阿迷里丁自山坳中冲突出来,向着武荣缓缓回师。 阿迷里丁出兵清溪洞,不过月前之事,当时的由头,是要清剿太平道,先后数次增军,至有三千余众,都是积年的老卒,上过阵,见过血。但后来,先是火并凤祥射士,后又两战长汀翼军,一败再败,至被压缩山中,不得伸展,如今收拾余部出得山来,止有一千五六人马,枪折旗裂,人疲马瘦,已是锐气全无。 虽然这般残兵败将,但,也不是地方民团所敢抗衡,阿迷里丁一路行来,并无阻碍。还在林英的带领下顺手开了几个庄子,补充了一番---当中自然是首选与陈家亲近家族的庄子。 这番事情作出来,地方上舆论顿时又是一变,庄子被抄到的,自然是顿足切齿,未受损伤的,却也感同身受,一时间,人人都在大骂林家这两个儿子数典忘祖,罪该万死,陈安国名声倒是好了不少。 “这当中,大头倒是林家那位新家主的功劳。” 林家新任家主林得起,本是林家三房之长,长年来一直受长房压制---若非如此,也挑不中他来承继家业,这番林家天变,对林家固是大难,对他这一支,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在他而言,陈安国直是大恩人一般,林得隆一脉,则都是最最可恶不过,最好永远不要翻身的东西。这几日街里坊间种种说话,经他手散布的倒要超过一半。 “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林家兄弟认贼作父,他们舍得将这般事情作出来,便当受此唾骂。” 张元空不以为然,道:“元和你虑事深远是好的,但凡事还是尽量将人向好里想些罢。” 又道:“依你看,浦寿庚这番约见,到底想谈什么事情?” 张元和皱眉道:“我也在想这事……按说无非是看到大势已去,想为这满城夷商求个出路,只不知,他手里到底有何本钱,肯来谈这事情?” ~~~~~~~~~~~~~~~~~~~~~~~~~~ 计议一时,终是不得要领,天色近晚时,三兄弟联袂而出,去往之前浦寿庚所约的地点:乃是城外极荒凉处的一座小庙。 “多谢三位真人。” 依旧如那天初见时模样,浦寿庚春风满面,迎将出来,寥寥几句寒暄,将三兄弟尽皆招呼,各个亲切异常,一口官话更说得十分标准,若闭上眼时,再没人能想到这说话的竟是化外番人。 “浦公相召,我等岂敢不至。” 浦寿庚越是亲切客气,三张兄弟态度也放的越发之低,语言礼节,俱极尊重。对这雄据武荣商界之首十数年,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三人心中其实十分忌惮,自知“龙虎真传”的身份,在这人面前,实未足恃。 “这地方,其实说来也是有趣,虽然供奉香火,却是无名。” 明明是动用了极隐密的渠道与张元和相约,又细细安排一路上如何不被人尾随盯稍,但见面之后,浦寿庚却并不急于谈事,而是闲闲讲古,倒象是与三几好友闲游玩景一般。三张兄弟虽然心中有事,但见他这般作派,自也不肯被小觑了,一路只是闲谈说笑。 四人进得庙来,见殿中空荡荡的,左右并无配享,只当中塑着一尊小儿形像,再抬头看时,果如浦寿庚所言,无匾无额,一字也无。 “这庙是极小的,香火却是不差的,在这庄子当中,比什么土地城隍,都来的旺。” 据浦寿庚所说,此庙所供神祇,并无根底,此间乡民皆唤它作“怅庙”。 “怅庙?” 张元和疑惑道:“……为虎作怅?” 浦寿庚笑道:“二真人高才,一猜便中!”见几人终是不解,便又细细解说了。 原来,十数年前,这庄周围有虎作患,每每食人。后来,庄中有一小儿,连日作梦,见有数人前来戏耍引诱,梦中又见虎踪隐隐,醒来后自己思量,这怕是被怅鬼给缠上了。 “人为虎食,则化为怅,伺虎前后左右,引诱捕捉,最是可恶。” 那小儿年纪甚幼,心志却是坚定,想事亦极明白,便与家里说道,自己既然被怅鬼所缠,只怕难以幸免,只不知,是否也会屈身为怅,为爪牙前驱。 “当时,他与家里人说,若能转生六道,则无所言,若为怅而无知,亦无所言,但若能自知身为怅鬼,却总要试一试,能不能为村子里除此大害。” 开始,这小儿父母视为儿童无知,后来渐渐相信,又终日啼哭,手足无措,那小儿见这般,便又至村中长者家里,再三相约,道自己若为怅鬼,必将那老虎引至某处,请村中早作准备,以绝虎患。 “那后来?” 面对张元空的疑问,浦寿庚沉沉点头,说后十数日,那小儿果为虎所食,再十数日,那虎果至他之前所约地方沉睡,被村民捕杀。 “再后来,这村中便起此小庙,供奉小儿形像。” 一边讲说,浦寿庚一边叹息道:“聪明正直谓之神,这小儿虽然年幼……却是极有见识的,若非天不假年,他日也必有一番事业。” “确实如此啊……” 接着浦寿庚的话头,张元和也感叹道:“更可见,为人处世,其实全在立心。若心无所主时,自然身不由已,随波逐流,若心志坚定时,纵然一时不察,侧身怅鬼,也必能挣扎出一番天地。” 他这番话说出,其实有些不伦不类,但浦寿庚听在耳中,却是放声大笑道:“好,好,说的好!” “二真人果然洞烛明见!” 说着已扬声道:“混账东西……二真人已点到这般地步,还不快滚出来,自明心迹!” 说话间,脚步声响,早有人自庙后快步进来,拱手道:“罪人斗胆,见过三位真人!” 第二十九节 市舶使那兀纳(中) 帝大中十七年,六月十九。 武荣城畔。 身为东南名城,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港口城市,武荣城实际上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半包围着海湾地区的港区,这里也是武荣多数居民衣食所系的地方;一部分是周围城墙十余里的城区,这里既居住着官员与商人,也居住着大量的百姓。湾区与城区之间还有六七里路的距离,中间有着由低矮山脉掩护的平坦大路,每年,不知有多少大车轧轧的响着,拖着沉重的货物,在城区与港区之间来回往复。 以陈安国手中的几千人马,并不足以封锁整个武荣城的周边---他也没准备这么作,自北边缓缓迫近,在武荣城北五里处扎下营后,他便不停的调度物资,修建工事,打造各种攻城器械。 ……这段时间里,他手头的兵力倒是有了意料之外的增长。当初亦思巴奚军火并凤祥射士,并未能将对方杀灭殆尽,大量的残兵败将逃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们很多人就此死在了清溪洞的山地中,但也有不少人熬过了夜晚、饥饿、野兽,与亦思巴奚军的搜索,挣扎到了阿迷里丁溃败的那一天。 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士兵,陈安国的态度相当宽容,全数收容---而且没有打算把他们作为冲城的敢死队,恰恰相反,他们被重新编伍,安置在后方,治疗伤病、补充装备,甚至还发放了作为慰问的军饷。 但,这些宽容仅是对士兵而言,对那些同样是挣扎残存的军官,陈安国的态度却是凶悍莫名:开始,他只是将军官与士兵分开收容,并给他们以较好的待遇。但,当不再有士兵从山中走出后,陈安国便翻下脸来,要求这些军官为他们的胆怯与无能负责。 “王将军战死,薛将军战死……各位倒都是好汉哪!” 用着这样的理由,他把这批人全数处死,同时也安排编制正式的行文,逐一列明了这些人的罪状,向地方官府与自己的上级提交---对此,韩沙同样是给予了完全的认可,并以自己的权力来附署,证明这些人确有当死之罪。 ……但同时,也有传言,称韩沙这种简直可以称之为“忍让”的“合作”有其前提,陈安国,必须尽快破城! “八月风起,海上难行。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武荣港吞吐货物最紧张的时候,错过这个月,很多人就只好去投海。” “属下明白。” 传闻中的这次交流,以及传闻中的“军令状”,始终只是传闻,无从证实。但大家都能看到的是,自三天前杀光那批军官后,陈安国便开始攻城,不过,同时也有很多人在私下传言,指韩沙所说,并非全部。 “至少,目前,在亦思巴奚军的控制下,港口货物上下,并未停滞。” 不仅是港口,自武明方向过来的人货通路,也是畅通无阻,赛甫丁根本无意堵塞这个方向,陈安国也完全没打算过从这里发起攻击。站在周围的山头上看下去,会发现武荣城处于一个非常奇怪的状态:城市的北门那里,箭矢纷飞,金鼓齐鸣,可西门那里,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厢对比,真是无比的刺眼。 “本来就是啊……对韩大人来说,最重要的其实不是武荣什么时候收回,而是武荣港的税源什么时候能拿回手上吧。” “说话注意点!你看元和,他虽然也臧否人物,却什么时候这样大声说过?” “……知道了。” 被张元空厉声喝斥,张元津灰溜溜的低下头,继续看山头下的两军对磊。 “赛甫丁那厮,也真有耐心啊。” 说是攻城,但陈安国显然没打算用人命去堆开城门,先是搭起三座望楼察探城中动静,然后是诸般手段齐上,又是石炮,又是地道,端得花样百种,那边赛甫丁也是久战宿将,一一化解,两天下来,依旧是个不胜不负的局面。 但这般耗将下去,亦思巴奚军坐困孤城,最后终究是条死路,是以众人都在猜测,他到底是有何打算。 “我想,他还是想先打败陈将军再说吧。” 大夏国土万里,披甲百万,但能战精兵,除拱卫京师外,皆在西、北,以袁州之地来说,各郡自然多有经制军马,但也只能欺负一下山贼水匪。可以越境平乱的能战之师,若不算龙天堡的三千龙骑,不过四五支而已,如今,亦思巴奚军反叛,凤祥射士覆灭,除掉陈安国的长汀翼军外,便只有驻守武林和遥制瓜都的两路军马---皆难轻动,更地处袁北,山高路长,若赛甫丁真能再将陈安国击破在此,则数月之内,朝廷绝无可能调度兵马平乱,那时侯,无论他是想从头求个“抚”字,还是斗胆占个“王”字,都显从容许多。 “说起来,现在大殿下应该是最着急的吧……好,好,我知道,莫议天家事。” 被张元空黑黑的脸色堵住掉说话,张元津却终是个不安分的,在山上遥看一时军势,又道:“大师兄,倒是那些太平道的人……从此便没了消息,也不知去那里了。” 张元空叹道:“你就让我省点心吧……千万别再惦记着跑去打太平道了……”说着却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若真遇到的话,你须得记着……”话没说完,张元津便接口道:“知道知道,若遇上那卡门时,须放她一马嘛。” 认真点头,张元空道:“正是,无论过去作过何等大逆的事情,也无论她现在是否要和太平道沆瀣一气,她总是救过为兄一命,恩怨须得分明。” 张元津答应一声,却低声道:“大师兄……其实我这些天,倒是在想另一件事。” 张元空注目下方交战情况,顺口道:“什么事?” 张元津道:“就是你这几次说的那些事情,我在想啊……”正说着,却见山下旌旗摇动,陈安国军中分出一队人马,向背后行去,顿时就住了嘴,跳将起来,细细观看。 “这是……阿迷里丁的部队,终于接近武荣了啊。” 依靠林英的带路,也依靠一路上的劫掠与缴获,这些天来,阿迷里丁缓慢,但是坚决的接近武荣中,虽然陈安国也几次派出部队拦截,但终究不如对方是盘踞武荣多年的地头蛇,也没有了清溪洞附近的山壑层峦,数度努力,都只能将对方暂时从大路上或据点中驱离,却没法彻底阻止对方前进的意图。 “这就是赛甫丁的打算吧,一直忍耐到阿迷里丁部回归,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就会战于武荣城下,一次解决掉所有问题。如果不行……多了这一部人马,他们也能够把武荣的防备组织的更好。” 果然,随着陈安国所部军势的分兵,武荣城头上号角吹起,过了一会,城门大开,上千人马鱼贯而出,陈列城前,当先一员大将,正是亦思巴奚军的第一主将,赛甫丁。 随着赛甫丁部的出城,长汀翼军的阵容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向后移动的部队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向前,很快,他们的前方也出现了敌军,正是终于进入战场的阿迷里丁部。 当阿迷里丁部与长汀翼军的后军开始交手时,赛甫丁发出长长的吼叫,指挥全军,随即,刚刚从城中出来的这支部队向前移动,不久,就正面撞上了陈安国亲自率领的中军。 三支部队,两个战场,战士们舍生忘死的拼杀着,鲜血不断的流出,吼叫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张元空与张元津关注的却不是这些,他们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城头上。 半天的缠斗后,并没有分出胜负,天色将黑时,两军脱离接触,返回阵地。随后,阿迷里丁部开始缓缓的向西南方向迂回,似乎是想绕过长汀翼军的阵地,经西门返回武荣。而或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陈安国仅仅派出了两队骑兵去压迫对方,逼使他们作出比计划中更大规模的迂回,却已承认现实,不再试图彻底阻止对方的回归。 在两军互相牵制的时候,完成重新整队的赛甫丁并没有返回城中,而是在城下列阵,沉默注视着前方的移动与追逐,直到阿迷里丁部彻底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才后队变前队,缓缓返城。 “港口的兵,看来大部分是调回来了。” 整个白天的战斗过程中,一直不断有小队士卒自港口方向前来,张元空估计,大约有六到七百人的样子。入城后,他们便集中起来,登上城头换防。 “那兀纳想必也回来了。” 亦思巴奚军三大主将,那兀纳排名最低,身上却领着市舶使的位子,长年皆驻港区,但到这种时候,他也必须率部回撤,毕竟,武荣若破,港区便根本无从守起,也没有了任何守下去的价值。 天已黑。 城外的营地里,火把点起,士兵们排队领取饭食后,按照各自的队伍所属,分开来坐在地上,沉默的咀嚼着,城里也是炊烟袅袅,灯火点点,正是归家时分。 “应该,快了吧?” 象是听到了张元空的说话,城中,突然间就火光大炽! 熊熊火光烧起,虽然距离很远,张元空也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处营地和一处府第。 ……赛甫丁的府第! 城中的混乱,很快就被城外察知,但在严厉的弹压下,士兵们迅速恢复了先前沉默而又井然的秩序,集合起来,重新披上甲,拿起了兵器,警惕的等待着。 陈安国站在士兵们的最前方,他骑着一匹全黑的战马,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只手牵着缰绳,和他的士兵们一样,沉默不语。 火光越烧越烈,到了城外也能清楚观察的地步,很快,城头上人头攒动,开始有人拔下原有的旗帜,并点起火把,大声的喊叫着。 “赛甫丁、阿迷里丁犯上作乱,已然伏法,伏请陈将军察知,我等……这便开城!” 火头晃动,照清了站在城头最高处那人的面孔,亦思巴奚军的第三主将,武荣的市舶使,浦寿庚的结义兄弟……那兀纳! 第二十九节 市舶使那兀纳(下) 当天夜里,陈安国并没有进入武荣,但很快,他就为了这个决定而后悔莫及。 身为久战宿将,面对武荣城的内乱与那兀纳的开城,陈安国表现的极为谨慎,仅仅派出两队步卒,在那兀纳的配合下接手了北门城防,之后,无论如何邀请,他都不肯再前进一步,坚决要等到天亮之后,再作主张,不仅如此,他还重新安排了营地的防御,以比之前更警惕的态度,注视着黑夜下的武荣城,直到天亮。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擒杀赛甫丁与阿迷里丁后,那兀纳开城投降的对象,并非只有陈安国一人。而与陈安国不同,在收到武荣城中传来的信息后,韩沙连夜入城,自那兀纳手中接收府库图籍,点检人员,安排诸般事宜,至天明,陈安国欲再率军入城时,却愕然发现,自城门处满面春风迎将出来的,居然是韩沙本人。 一番嘘寒问暧之后,韩沙明确告诉陈安国,城中如今已完全恢复秩序,自赛甫丁以降,作乱人等,共一千四百四十人,已全数死在昨夜动乱当中,另外还有一千多人的死伤,都已经安排收殓烧埋。 “一来,这原是陈将军所部军马连战皆捷打出来的结果,二来,那兀纳尚是戴罪之身,自是绝不能让他居功的。” 这样的说着,韩沙将这些人头全部推给了陈安国,并表示自己会以太守的身份起草报告,确认这些全部都是陈安国所部的军功。 但同时,他也明确告诉陈安国,如今城中已然安靖,无需再放大军入内,陈安国自领近卫入城自然无碍,但若全军入城,却不免惊动百姓,那时反而不美。 “原本城外亦思巴奚军的驻处也已经收拾停当,陈将军不妨安排副将统领,便去驻扎,你我且先入城,讨论种种善后事宜罢了。 ~~~~~~~~~~~~~~~~~~~~~~~~~~~~~~~~ “赌徒就是赌徒,袋中空空的时候,敢于行险,但满囊金银的时候,便转保守。” “这也是人之常情罢。” 坐在茶馆二楼,张元空与张元和一边谈论,一边打量这座城市。 “浦寿庚非常人也,而韩大人,也不是一般人啊!” “确实,这份子果决……真不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只有三张兄弟自己知道,那兀纳的反正,并非突然起义,而是由浦寿庚策划后,经由三张兄弟,用极秘密的方式告知了韩沙,反复商议、沟通,才有了今天这令所有人都目瞠口呆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双赢吧。” 从目前听到的消息来说,浦寿庚仍然保持了极强的冷静与自制,那兀纳自列十条死罪,并跪请撤消亦思巴奚军的编制,自然,这些都被韩沙拒绝了。 “仔细想来,这也是理所应当。” 自进入武荣地区以来,陈安国表现的太过跋扈,更不要说他还和王德不同,在武荣地区有着整个家族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长汀翼军在战后移镇武荣---这是很大可能发生的事情,韩沙的施展空间,怕会比亦思巴奚兵变之前更小。 “我想,浦寿庚应该早就在作这个打算,但最终作出这样的决定,应该还是在陈将军执杀林得隆之后。” 无论与浦寿庚之间有怎样的心结与矛盾,韩沙都首先是一名称职的地方守官,保持平衡,于中用事,在他,是本能一样的东西。几乎在浦寿庚和他一接触,他便立刻意识到了在武荣地区再保留一支武装部队的重要性。 “若依韩大人的想法,最终应该还是要彻底裁撤掉亦思巴奚军,但这却有前提,那就是必须让陈将军离开,由其它在本地没有根基的将领来卫护这里。” 目前听到的信息,指亦思巴奚军会被大幅削减,将总人数压缩到一千以下,作用也只限于供卫港区,和周边的几处要道,原本的绝大多数防区,都将在近日内移交给长汀翼军。 “不交出来也没办法吧,那兀纳的直属部队本来就是三人中最少的,再加上近日的征战,再加上昨天晚上的火并……说是给他一千人,他现在能收拾出五六百人就算不错了吧?” “那你可错了,元津。” 张元和表示说,自己虽然没去城外的军营里看,但有件事,自己还是很有把握。 “港区那边的军营里面,现在总得有两三千号夫子,而这些夫子,一多半都是上过阵,见过血的,你信不信?” “二师兄,你是说?” 不敢置信,张元津看向张元空,却见他也是默默点头。 “一千多个人头……也亏他们连夜间就能安排妥当啊。” 办理交接的时候,张元空也在现场,放在最上面的两颗人头毫无疑问属于赛甫丁和阿迷里丁,而之后的安童、博拜这些脑袋也毫无疑问,但再接下来的…… “至少,那个在咱们窗户外边喊了好多天古神将至的家伙,我还是认得的。” 杀良冒功,这自大夏以首级计功以来便一直在军中发生,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张元空认为,这次却有所不同。 “赛甫丁他们和一批亲信军官的确死了,但他们所部的士卒,大多数,应该是摇身一变,成了那兀纳部的夫子。而且,本来是三个核心,现在却唯那兀纳一人为首,等完成整编后,力量说不定反而比现在更强。” 不过,张元空认为,这也没有什么,与自己无关,既然韩沙觉得有信心继续运用这批人来平衡陈安国的部队,那就让他平衡去好了。 “咱们该走了。” 苦笑着,张元空回顾这两个月来的经历,觉得好象简直是什么都没作一样。 “查证不死树真伪……现在回想起来,这任务分明就是个笑话。” “咱们觉得是笑话,有些人可不这么想。” 不屑的摇着头,张元津说,他刚才从城东过来,分明看见神霄派的人,又在不死树附近出没,不过这一次,警惕的景教徒们把他们挡在了外面。 “又在作法事啦……规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自古以来,战争、瘟疫、饥荒再加上天灾,就是宗教最好的四个伙伴,甚至曾被某个教派的创始人充满感情的赞美为“护教四骑士”。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亦思巴奚兵乱总体上还算规模在控,没有爆发到满城创痍的地步,但城内城外加起来,披麻带孝的人家,也总有上万之多,前些天,城里人家多半战战兢兢,纵有损伤的,也都只敢关着门,忍着声,如今终于重见太平,顿时间,就是满城哭声! 对武荣城各大教派来说,这哭声便是最好的号令,神父、教士、住持、阿訇……他们纷纷走出庙门,力图要抓紧这种难得一遇的宝贵机会,尽可能的再多发展几个教徒。 “说起来,神霄派的人错过上次的机会,现在再想用强谋取,可不容易了呢!” 对此,张元空觉得倒也不见得,还是看李纳挐们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赛甫丁信景教,阿迷里丁信摩尼教,还都是相当虔诚的教徒……他们呼风唤雨的时候,两教得其力量颇多,如今身负重罪,两教又岂能一点挂落都吃不到?李纳挐若能借这个势发难,也真不好说会怎么样。” 不过,已经决心不再介入这当中事情,张元空告诉两个师弟,再观望几天,等事情平静后,便向韩沙辞行。 “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介意。” “……卡门的下落么?” 瞪了一眼嘻皮笑脸的张元津,张元和问张元空道,是不是仍然想不通阿迷里丁们为什么会突然作乱? “是啊。” 皱着眉头,张元空轻轻敲着桌子,说如果赛甫丁阿迷里丁是被生擒,还可以讯问出来,但现在,只怕永远都弄不清楚了。 “不过,没所谓了……与咱们都无关啦!” ~~~~~~~~~~~~~~~~~~~~~~~~~~~~~~~~~ 当天夜里,三兄弟仍然落足在先前城中的居所,临天黑时,张赤脚还专门来探问了一次,笑呵呵的坐下来,东拉西扯,就是不走,连张元津连连咳嗽着表示说晚饭已经吃过也没有用处,到最后,还是张元和苦笑着找个借口,给他塞了点碎银子,张赤脚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此后无话,三兄弟各自安歇。也不知几更几点时分,张元空忽地惊醒过来,披衣而起。 “大真人,救命啊!” 惨呼声中,“扑通”声音自外面传来,似有什么重物从墙上直接摔进了院里。 “谁?” “什么人?” 怒喝声中,张元空张元和张元津纷纷自屋里抢出,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人体,正在院子里翻滚挣扎。 “大真人,救命,阿……” 一句话没有说完,火蛇从天而降,贯穿了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又名鲁智丈的头颅,血肉飞溅,死到不能再死了。 “此人乃赛甫丁党羽,其罪当死。” 月光下,穆护何禄站在墙头上,平静说道。 “……倒是,惊动三位真人了。” 第三十节 人头(上) 虚虚伸手,阻止了身后愤怒的张元津,张元空抬着头,居然还能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人我倒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到底是犯了何等重罪呢?” “这个,仓卒之间……” 左右看了看,穆护何禄道:“不方便说。” 又道:“但此人确实是当死之人,韩大人也是知道的。” “这样啊。” 仍然是温和的笑着,张元空拱拱手道:“那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他姿态这般之低,显然也是出乎对方意料之外,穆护何禄怔了怔,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张元和与满脸怒意的张元津,躬身道:“如此最好,多谢大真人的体谅。”说着已然转身欲去,却听张元空又在笑着道:“穆传法使请留步,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穆护何禄皱眉道:“请说。”声音中已颇透出不耐烦来,张元空却不以为忤,笑着道:“只想请教一下,穆传法使我记得是身在祆教啊,什么时候,却入了衙门,来作这些捕拿不良的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 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穆护何禄道:“夜深时分,非便相叙……明日再来拜问大真人。”说着向后撤身时,却觉眼前一花,张元津已先跃上墙头,挡在了旁边。 “大真人,你想做什么!” 这一下斥喝,真是疾声厉色,值此深夜时分,声传极远,在不知什么地方才被反弹回来,在夜空中一遍遍重复着“做什么”、“做什么”……声音在反复碰撞中不断变形,听上去更加显得的阴气森森了。 “没什么。” 依然站在院子里,抬着头,笑容可掬的看着穆护何禄---此时,张元和已从另一个方向跃上了墙头,与张元津遥遥相对,彻底堵住了穆护何禄的去路---张元空道:“我只是在想,我大夏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不知穆传法使听说过没有?” “大真人……你想要和我祆教为敌吗!” 再度厉声吼叫,声音中却已带出些些惊慌,而这一次,这吼声似乎终于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远处的黑暗开始被搅动,有人在向着这边快速的跑过来。 “为敌?怎么会?” 口气仍和开始一样温和,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淡去,张元空道:“第一次见到传法使的时候,你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五个人,第二次见到传法使的时候,你当着我的面杀了四个人,第三次见到传法使的时候,你,又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人。” “穆传法使,杀人者死……那可是我大夏最古老的律法之一呢。” “……你敢?!” 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穆护何禄整个人都化作巨大的火团,向后疾退,但,只是刚一移动,剑罡杂着冻气,便纵横交错,封住了他退走的方向。 ……以及,张元空的低低冷笑。 “不过诛一屠夫……有何,不敢?” ~~~~~~~~~~~~~~~~~~~ 从穆护何禄感到不安开始以吼叫示警,到其它人反应过来再赶到现场,中间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这么点时间已经足够。 ……足够,让三张兄弟联手,将这曾经横行东南的太阳道士打成重伤,击落地上! “……护法使!” 第一批赶到的人,居然有十余之多,一眼看去,更不乏精悍好手,这完全出乎三张兄弟的意料之外,也令他们在第一时间里提高警惕,开始更加认真的去注意周围动静。 (果然,不止一处。) 集中注意力,将自己的感知尽可能发散开去,张元空发现,虽值深夜,正在这城中穿行的人马却不止一队两队,而此刻,自己与穆护何禄的战斗更似乎已引发了他们的注意。 (祆教到底在作什么?以为那兀纳独掌军马,他们就可以发疯了?) 疑惑当中,张元空根本没有浪费时间去搭理那些刚刚赶到的小卒,一方面,穆护何禄虽然被张元和击中背后又被张元津斩断左腿,却仍然在垂死挣扎,另一方面……只消冷冷扫视一眼,已足够镇住的这些家伙,也根本没资格来影响这样的战局。 “恶贼……” 嘶哑的吼叫声在城西响起,随后,三张兄弟都看到有火焰熊熊燃烧,急掠过来。 “教主!” 火光起落,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些赶来支援穆护何禄的祆教徒们刚刚露出喜色,跪倒在地时,身为祆教之长的苏鲁支已然赶到。而,也就在他落入场中的同时,张元空以“天猛”之力将右臂强化,如同斩城巨锤般,生生将穆护何禄以本命精血激发的一口烈焰轰散,更顺势闷回到他自己口中 “……敢尔!” 目眦欲裂,苏鲁支却做甚么也晚,只能痛悔于自己晚来了这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元空挟风带火的一拳,将穆护何禄的首级,擂到粉碎! ……正如,刚才鲁智丈的死状一样。 ~~~~~~~~~~~~~~~~~~~~~~~~~~ “小心!” 几乎在穆护何禄被张元空击杀的同时,张元和张元津同时示警,而张元空自己,也在同一时间内屈膝运气,作好防御准备。 苏鲁支却没有出手。 怒容满面,连双手都在微微的颤抖,他却没有出手,而是扭过头,看向了那些先他一步赶到的祆教徒。 “你们,就这样,看着传法使去死了,是吗?” 与阿罗本不同,他的口音极为重浊,声调又平,有着明显的夷人特征,此刻激怒之下,更是晦涩难懂,唯在此深夜当中,却又另行生出一种诡异莫名的感觉来。 听闻苏鲁支责问,那几名教徒均是面如死灰,互相看了一眼,为首一人抬头道:“我等皆久蒙教主关照,今日若能魂归圣火,全仗教主抬举。” 苏鲁支微微点头,道:“火之光芒来自奥尔玛兹达的宝殿,他把火分给万物,他命令火在战斗中为人类服务,准备食物和征服寒冷。” 说话间,他五指间已有暗绿色的火光燃起,是极细的火苗,在他指间游走穿梭,灵动如蛇。 “饥渴的阿帕奥沙……阿里曼的奴隶,以阿胡拉之名,我要求你遵循伟大的誓约。” 五指向外虚弹,火苗疾射如矢,自那几名教徒眉间贯入,连声闷哼中,几人僵立不动,已是气绝。 “果然还是如此。” 苏鲁支这般摆布,看上去确乎怪异非常,但曾先后见过穆护何禄与朱戈纳苏是如何请鬼降怪,三张兄弟早已见怪不怪,张元津更冷笑道:“每动一法术,必以教徒性命为殉吗?倒不知,苏教主座下,终究有多少忠心人物?” 抬起眼,微微的瞥了张元津一下,苏鲁支复又垂下眼皮---方才怒意,居然已经消失不见---淡淡道:“奉阿胡拉?玛兹达之名,死是奖励,是前往裁判之桥的道路,是进入光明、公正和真理王国的钥匙。” 他一句话说完,张元和早接口道:“既如此,我兄弟今天只好也勉力奉承,送大教主往那什么桥一去……不必谢了!”说着,三张兄弟同时腾身而起,身上各有光华大炽,明亮有若星光! ~~~~~~~~~~~~~~~~~~~~~~~ 自入武荣以来,三张兄弟一直表现的极为低调,尤其是和神霄诸子相比起来,更是如此。这样的低调,使的武荣诸大宗门中的很多人,都忘了一件事。 ……三张兄弟,是龙虎真传,是位居天下道门之首数千年的龙虎真传!下一代龙虎天师,几乎可以肯定,会在他们当中产生! 正如张元和曾带着傲慢对林得隆说过的一样,“千载不坠,唯我龙虎。”无论神霄一派现在何等烈火烹油,但在绝大多数龙虎弟子,乃至普天下绝大多数道门弟子当中,却仍然相信,龙虎山迟早会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地方,唯一有悬念的,只是这一天到底要等三年又或三十年而已。 因为天生的温和谦逊,也因为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和张颠来之前的再三嘱咐,张元空对进入武荣以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总是尽可能的用一笑带过,总是不想做太深的介入和太多的插手……但,这却绝不意味着他不敢介入,不敢插手! 龙虎真传……在他们手中扫除过的地方淫祀,多以百计,祆教也好,景教也好,或者在自己的家乡,同样是声势不让三教的强大教门,但在大夏,在武荣,在张元空们的眼中,他们,又何尝比什么一贯道天理教黄阳神之类的更值得尊重敬畏? 兄弟多年,张元和张元津皆深知张元空心意,两人都明白,当他终于杀心流露,决定取下穆护何禄性命的时候,便也等于考虑过了将整个祆教置在敌对面的后果……而这,吓不到张元空,也同样吓不到张元和与张元津! 所以,当苏鲁支还在如过去一样,用“降神”之法,自虚空中拘取曾被阿胡拉降服的“一万种魔”之力,贯注信徒之身,来与三张兄弟交战时,三人却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他杀灭此间,甫一出手,便是刚才三人联手,在瞬间击溃穆护何禄的强招。 “以肉人胎生,下流虫蚁之类,宿庆所袭,撰形太阳……进参真符,荷恩隆重,诚自庆祝……则,朽骸更生!” 太上洞神三皇仪法,需要三名修为相若、心意相通的道士,才能运使,效果是拔除病孽,驱邪护宅,因为要求相对苛刻,用途又相对狭窄,道门中一向不怎么有人修习,包括三张兄弟,其实过去也没有涉猎,还是这次来武荣之前,应张颠的要求,才开始研习,直到进入武荣之后,才算是初步掌握,至于张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坚持……直到旁观了朱戈纳苏在停尸台前的一战后,三兄弟才算是真正明白。 “你们……你们居然敢亵渎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力!” 三皇仪法驱动,三张兄弟分据三星斗方之位,身上各绽异光,纵横扫动,那些教徒只要一被光芒照中,顿时就如被火焚链锁,发出痛苦嘶吼的同时,更有红黑交杂的气流不住自五官处流出,而顺着这些气流的逸走,他们也竟慢慢自那种凶兽形状渐渐萎缩下来,回复人形。 (一向只是用来攘除的“更生”之术,用来对付这种夷教法术,居然有这等奇效,师父他怎会想到的?) 疑问闪过,却知现在并不是想这样的时候,张元空居中主持,来回两波,已将那十余名教徒尽都击退,各各回复人形,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多已死绝了,却也有两个大约是身体强壮,居然还能茫然的张着眼睛,似乎正在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反正,师父说过不能招惹的人里……可不包括这苏鲁支!) 忽地闪过这奇怪的想法,张元空自己也不由得想要失笑,旋就镇定了心神,斥道:“以人为祭,邪道无疑,且诛除了便是!” “等等,大真人……手下留人!” 第三十节 人头(下) “虽然说来惭愧,但是,大真人。” 苦笑着,韩沙道:“穆护何禄他们在城中诛杀夷人,的确……得了我的默许。” “居然,真是这样吗?” 面对张元空不敢置信的眼神,韩沙闷闷的点着头,道:“没错。” …… 昨天晚上,穆护何禄追杀克苏鲁教教主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至三张兄弟住处,将其烧杀在院子当中,这行为终于将张元空激怒,三张兄弟联手,击杀穆护何禄,之后,他们更围攻苏鲁支,如果不是景教大法主阿罗本气喘吁吁的赶来救场的话,苏鲁支大概现在连尸体都凉透了。 在阿罗本的调停下,三兄弟终于收手,但还是明确表示说,关于今天晚上祆教徒秆这样四出杀人的事情,他们终究会“讨个说法”,却没想到,今天一早,韩沙便将他们请过来,直自承说虽然并不知道具体死的是谁,但,昨天晚上穆护何禄的行动,确实是在自己默许下进行无误。 “……这是条件。” 自入武荣以来,一切也顺风顺水,当踌躇满志的陈安国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失去掉最肥美的那块猎物时,他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已确定无疑拿到了丰厚军功,但,这却只对陈安国自己和很少一部分军官有意义,安抚不了多数下级军官,更根本无法满足那些早就被传闻中武荣的富裕烧红眼睛的普通士兵们。 对此很清楚,对由此可能引发的后果更清楚,昨天,韩沙屏退所有众人,以极为坦诚的姿态,与陈安国作了一番长谈,最终将其安抚下来,条件之一,便是陈安国会拿到更多的军功。 “自入武荣以来,长汀翼军已有了近三千斩首,他全军不过四千,便希望能再凑上千把首级。” “他竟敢提出这等条件?” 当真目瞠口呆,张元空虽然早觉陈安国行事暴烈、跋扈,却也断断想不到他会猖狂如此。虽然统军武将尽有纵兵杀良冒功的,但那总还要避开地方文官耳目,而且事后更必得过检点一关,似陈安国这般,敢于公然向地方郡守提出,要其帮助自己杀良为功的,真真是从未与闻,堪称骇人听闻。 “不是,是我主动提出的。” 带着古怪的笑容,韩沙介绍说,亦思巴奚军满编是五千人马,而随那兀纳一起,先是“潜伏”,继而“反正”的大约是九百人上下,那么,再多交这千把人头上去,其实也是好事,对上对上,都是个好交待。 至于那些士兵,韩沙也有安排,就在今天,浦寿庚已在联络其它夷商,而陈取仁、柳伯祥也在联络夏人巨商,很快,他们会合力筹出一笔款项,以“劳军”的名义,交给陈安国。 “顺便说一下,他们可没准备自己出这笔钱。” 苦笑着,韩沙并没有隐瞒,告诉张元空说,从一开始,浦寿庚就在打着那些正从远方运货过来的行商们,用的理由,就是这样更快的让地方恢复平静,他们也可以更快的把这些千山万水运过来,寄托了自己身家性命的货物变换成金钱和能够带来丰富利润的蕃货。 “可是,韩大人,我是想说。” 当听到“祆教徒深夜杀人”这件事是韩沙同意,陈安国乐见,那兀纳执行时,张元空已知自己说什么都多半没用,但想一想,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韩沙说,让那些曾经追随赛甫们起兵造反的夷兵活下来也就罢了,但同时还要杀戮一千多名韩沙治下的居民,来把这些人掩护下来。 (……这样做,真得好吗?) 最后一句话,张元空到底藏在了心里,可韩沙却笑着摇起了头,并指向他。 “不尽不实……都说到这份上了,为甚么还把最后一句话藏着掖着?” “这,韩大人。” 被韩沙说的有些尴尬,张元空正想解释,韩沙却已起身,肃容道:“我与张颠,是多年旧友……从这份上说,你虽为龙虎真传,今日,我也托大,唤你一声贤侄,讲两句话与你。” “第一,此事处置,我问心无愧。” “第二。” 微微的笑着,韩沙屈指道:“贤侄,我知你禀性正直,见不观杀良为功之事,……但,你不妨好好想一想,亦思巴奚军中,原是何等人物?如今我纵容这些武卒枉杀的,又是何等人物?” “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条是。” 目光炯炯,韩沙看着张元空,道:“这武荣城中的风波祸患,根源,又终究在于何处?” ~~~~~~~~~~~~~~~~~~~ “……夷人。” 听完张元空的转述,三兄弟思考了很久,最后,张元和疲惫的向后靠到椅子上,说出了这两个字。 “三个问题,一个答案……夷人。” 亦思巴奚军的成员,全部是夷人,如今正在被冤杀的那些人,全部是夷人,而武荣城中风波祸患的根源,张元和自己虽然有不同看法,但韩沙所认为的那个答案,他却很有把握,同样是“夷人”。 因为亦思巴奚军全是夷人,所以,这一千多颗首级只能用夷人的性命去顶,因为这注定将会冤死的一千多人全是夷人,所以,韩沙才会默认这个事实。 “不仅仅只因为死的是夷人。” 张元空显然也已将前因后果想清,道:“还有第四个问题,韩太守没有问我的问题。” “是谁,在杀这些夷人?” “……答案,仍然是夷人。” 虽然不知道韩沙到底是如何与浦寿庚和那兀纳进行沟通,但不管怎样,现在那兀纳显然显然正在发动祆教的力量,来收集这些“人头”,而长远来看,这又必然会在本就在武荣城中居于少数的夷人当中埋下更多的仇恨与裂痕。 “夷人以教领军,优点是以狂信者成军,悍不畏死,缺点……就是现在这样了。” 天明之后,三张兄弟也收到更多的消息,昨天夜间,城中到处都在发生着类似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夜之间,死伤数百,而完全不令他们奇怪的是,这些死掉的人中包括各种各样的教徒,也包括一部分无信者或泛信者,但唯一不包括的,就是祆教徒。 “甚至,连摩尼教与景教的教众,在昨天晚上也有人死伤。” 张元和作出补充,并强调说这也使拂多诞和阿罗本都相当不满,并在今天上午提出抗议。 “配合的真好。” “不不,不见得。” 对张元津的冷笑,张元和指出说,从目前看来,不见得是作戏配合。 “直接相关的人,被杀了七个,全部吊在街上给人看,相关受到惩处的人,一共有十九个,中间甚至包括三名低层军官。而且,那兀纳也用非常低的姿态,给出了很丰厚的补偿。” “啊,这就是说……是最底层教徒的自把自为?” “应该是。” 对这个信息已经掂量了很久,张元和觉得,对韩沙,或者对这城市的未来,这都应该是件好事,三夷教间的矛盾越激烈,就越不用担心亦思巴奚军乱的重现。 “但是,我还是觉得,韩大人应该有其它后手。” “没错,我也这样觉得。” 韩沙近日这一连串手段,固然是兼具柔软与实效在内,尽可能的在面上化解了种种矛盾,也维持住了武荣城的免遭兵火,但不管怎么看,这些手段还是让人担心,不是长久之计。 陈安国与那兀纳未来要如何相处,亦思巴奚军到底要如何处置,夷商与夏人世家将来又要磨合出怎么样一个平衡……所有这些,都需要更加明确的办法出现,而现在,韩沙却似乎只满足于将矛盾软化、推后,却并没真正要彻底解决它们。 “大概是要等待京中更进一步的指令吧,又或者,有什么咱们现在还看不到的底牌。” 就好象太平道在清溪洞生乱时,谁能想到结果是凤祥射士理直气壮的进入了武荣,类似这样的谋算,让三张兄弟对韩沙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敬意。 “不过,总之,这都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啦。” 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张元空道:“走啦……咱们该走啦!” 第三十一节 我为人人 人人为我(上) “啊,大真人,您这就要走了吗?” 决定在这几天料理干净手头事情,并向各方辞行,下完这个决心后,正巧又遇上张赤脚的来访,听到这消息后,顿时就象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不行……万万不行!” 急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张赤脚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张元和的逼问下说出了实话。 “就算要走,也再等几天罢……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哪!” 这两天来,那兀纳借由祆教出面,向与其同列三夷教的景教与摩尼教赔偿损失,清源山住持明心大和尚看着便宜,便撺掇着张赤脚,两人作张作乔的,弄了些“庙产损失”,要求祆教“速速清偿。” “这事儿正办着哪,要是您三位走了,那些个红胡子绿眼睛的贼厮鸟,须不认得我等是谁啊!” “你说他们已答应赔钱了?我怎么不知道?” 张元空皱着眉头发问,却被张元和扯了一把,笑道:“怎可能让你知道。”又向张赤脚道:“老张,实话实说,你们打着我兄弟的旗号,到底弄了多少?” 张赤脚支支吾吾道:“真没多少,不过二十两……三十……实实在在只要了五十两,再多便没有了。”他说话时一直偷看张元和脸色,不住改口,最后咬死在五十两的数字上。 张元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各捞了一百两是么?你去与那明心说,我兄弟也不要多,你们各供奉七十两上来,这事情便代你担下了。”张赤脚顿时又跳将起来,哀号道:“二真人,真真切切只要得百五十两……就这,那几个夷鬼还拖着没结清哪!” 以张元和身份,怎会这般与他论秤分赃,不过相戏一句,看张赤脚这般紧张,又敲打了他几句,半是讥笑半是警示,但到最后,总算是安了他的心,说虽然下不为例,但这件事情自己至此便算是知道了。 “你啊,何必。” 张赤脚走后,张元空埋怨张元和说,龙虎山要立威,又何必自这等小事上发作? “若要压制祆教,便堂堂正正出面,这般指使小人敲诈,倒坠了龙虎山门的名头。” “大师兄,这等人虽是小人,却是我龙虎名下的小人。” 在张元和看来,若先前知道此事,那自然是当即制止无疑。但既然已经作将出来,再若勒令他们他们收手,旁人看来,倒似是祆教威风,顶住了龙虎山的人。且不论张赤脚、明心之流对龙虎山到底有几分认同几分忠诚,但至少,他们现在挂名是在龙虎庇佑之下,那,张元和便断然容不得他人轻视。 “若真犯了大事,咱们自行打杀也是无妨,但若百十两银子也作不到手……这干人小看的,到底是他们呢,还是龙虎山门呢?” 张元和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某地新官上任,身边的长随顽劣不堪,五毒俱全。对这人物,当地官吏中,也有予取予求的,也有横眉冷对的,如是月余后,那新官终于板下脸来,说这长随假威横行,当真可恶的很,于是让他吐出赃来,一一退还,本人则是枷号三日后,打发回家,永不再用。 “然后……那些曾对那长随横眉冷对的人,此后陆陆续续,不是左迁,便被黜落,而那些予取予求的,各各受了重用,得了美差。” 最后,张元和感慨道:“那新官岂不知身边人的胡为?但肉食者观人,在心不在行,新官上任,那些人若连他身边亲信都不礼待敬重,又岂会将他这新官放在心上?他若要作事,自然不能依靠这些人物。” 所以,张元和虽然鄙薄张赤脚等人所为,却必要将这事情担待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这只是极小事情---若他们真是自把自为到招惹大事时,那时,张元和便又会有“大义灭亲”、“铁面无私”的说辞出来。 “总之,龙虎山的威望,龙虎山的利益,时刻都要放在第一位啊!” “大师兄,二师兄。” 并不知方才这些事情,自外面回来,张元津问他们说,刚才迎面碰上了张赤脚,留下一个红封,道是刚才已向张元和禀知,却忘了留下。 “这家伙……还在心存试探么。” 笑着把红封接过来,捏了捏,张元和道:“倒也舍得的。”拆开来看时,却是三张二十五两的银票。另还夹着三张戏票:自然都是一百文一位园子的票。 “这钱还了他,票却无妨,也算安他的心罢。” 那新官故事,之前张元空也听张元和说过,此刻一边安排,一边笑道:“正如你说那官儿……察过人心,立过威风之后,为的乃是诸事顺手,能得上上考评,这钱,却是不希罕的,是么?” 一边又道:“票留一张给我,我正想散散心。” 张元和笑道:“你去罢,我去清源山走一番,一来敲打一下那明心和尚,须教他知道我龙虎山门不是被人这等作虎皮的,二来,再去看看那朱戈纳苏,又有什么动静。”一席话却提醒了张元空,道:“那我待会再去景教那边走走罢,前天晚上的事情,总要给那阿罗本再解说几句。” 至于张元津,却是打算再往城外走走---他还是不死心,想查探太平道的下落,对此,张元空张元和也只好无奈,交待几句万事小心之后,三兄弟出了门,各自东西,直至月上柳稍时分,方才先后归来。 ~~~~~~~~~~~~~~~~ “算那明心识作。” 张元和回来最早,张元空回来时,他正端着碗冷面在吃,一边示意张元空锅里还有多的,一边介绍起今日见闻。 “没两句话,便极痛快的捧了银子出来,说已然知错,情愿受罚。” 张元和自然看不上这些银子,却也不会如对张赤脚般宽松,在盘上取了一半,却又还于明心。 “就这两天,他会以龙虎山的名义,作番善事。” 至于善事所需钱物,那自然便从张元和退于明心的一半银两中出,并且,两人都很清楚,如果明心没有把这些钱花光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今天倒是没见到朱戈纳苏。” 一来一回,张元和都是走的山路,但两次路过,停尸台都是大门紧闭,虽然里面狗群叫得惊天动地,却完全没有了那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唔,随他去那里呗,只要别是被调出来等着报太阳道人的仇就好。” 开了一句玩笑,张元空盛好面,端回来坐下,一边吃,一边说着自己今天的情况。 “倒是有趣,那戏园子今天演的居然是《转运汉遇巧湖心红》……还是改过的,这不是拆台么。” “唔,这出戏?有什么关系?” 张元空说的这出杂戏,张元和也看过,讲的是一人穷困潦倒,后来采办一船极便宜的鲜货出国,居然是彼国向所未闻之物,得厚利而归。又在海上偶得异宝,归国后无人识之,置家中数年,偶然有一胡商路过,识得其中本原,重金购取,此人从此不再出海,安享富贵,颐养天年。全戏所述,尽是描摹万里鲸波当中如山如海的巨利,在武荣这里演出,可说是再应景也没有了。 “问题就是,整个戏的后半部分全变了啊。” 张元空今天所看的《转运汉运交湖心红》,已被大幅改动,尤其是后半部分,几乎是全部重写:那人的异宝并非自海上而得,而是家中祖传,之后那胡商也不是重金购取,而是欺其不识,廉价取之。 “大夏有宝,诸胡识之,自易中取,自易中失……到最后,就总结出这么个意思。” “……这不是在给夷商们拆台么!” “对啊!” 对此也颇感好奇,打听之后,才知道这是已经实行了好几年的规矩:每年海风大起之前的两个月,都是武荣最繁荣的时候。而每到这时,城里各大戏园都必须把类似的本子给演一遍,至于目的嘛…… “提醒双方多想想,那总是好事,免得日后一方后悔,再生纠纷,是不是?” 这,就是韩沙当初强制推行这条要求的理由,至于那些本来就只想作一锤子买卖,赚到就走的商人么…… “这种人,武荣不需要,也不欢迎!” “……唔。还真象是韩大人的风格,施教化于无形。” 看完两出戏后,张元空去拜访阿罗本,却没见到,只遇上了武荣景教的第二号人物,大主教哲姆斯,据他说,阿罗本约了李纳挐出去吃茶,至于到底想作什么,那便不知道了。 “无非是想化解不死树之事吧。” 不以为然的评价了两句,张元和幸灾乐祸的道:“说起来,现在这般局势,倒要看看神霄派的如何收场呢。” 两人正谈论间,房门又被推开,张元和眼尖,早举手招呼道:“元津,怎么才回来?灶上还有留的面,自己去盛罢。”说着,却见张元津闷闷的走过来,坐在桌边。 “怎么回事?” 留意到张元津的异样,张元空张元和顿时都认真起来,一边询问,一边打量他身上:却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 “我今天,” 闷着声,一脸的不高兴,张元津道:“……遇见太平道的人了。” 第三十一节 我为人人 人人为我(下) 今天下午,张元津终于如愿以偿,遇到了太平道的人。 “不过,我没有动手,就那样放他们走了。” “怎么回事?” 对能不能抓到或杀几个太平道的人,张元空与张元和其实都不在乎,他们介意的,是张元津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情绪低落。 “……他们,在救人。” 张元津遇到太平道的地方,是城外某处小的聚居点,一共只有七八户人家,旁边是他们工作的作坊。 “我路过那里的时候,祆教徒正在杀人。” “啊,是夷人?” “对。” 闷闷的点着头,张元津告诉他们说,那个聚居点是夏夷杂居的地方,作坊主听说倒是夏人,但里面作事的工匠几乎都是夷人。 “是专门改制的作坊是吧。” 恍然大悟,张元和记得看过这方面的资料,说武荣本地有一些小作坊,专门在漆器、木雕之类的东西上改型改标,使之更符合海外口味,所获利润,也殊不为少。 “对,就是这样的地方。” 当发现有人在残杀时,张元津打算插手,但当发现被杀死的全是夷人时,他又在犹豫中止步。 “然后,太平道的人就来了。” 不多,只有十几个人,但已经足够驱散这些不过是有马、刀、弓和甲胄的士兵,随后,他们检查死伤情况,给重伤者尽可能的实施治疗。在其中,张元津甚至还认出了两张面孔:在那个暴雨之夜,他们曾经紧握剑柄,边敲击手中的盾牌,边低声唱着快活的歌。 “然后,我,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张元津仍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了:看到手执兵器的的太平道徒,自己不是冲上去杀死他们,而是走过去,并向他们提问。 “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来救人,救这些夷人。” 仅仅回忆,似乎已令张元津疲惫不堪,他用一只手扶着头,道:“而他们奇怪的看着我,并且回答说。” “在他们看来,这世上没有夷夏之分,只有贫富之分……是么?” 打断张元津的叙述,张元空突然发问,在张元津沉默点头后,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元津,已很晚了,你先把晚饭吃了罢。” ~~~~~~~~~~~~~~~~~~~~~ “元津迷惑了。” 张元津默默的坐在屋里吃饭,张元空与张元和各捧了一杯茶,在院子里对坐。 “不过,那其实没关系。” 低着头,盯着自己茶杯里袅袅上升的热气,张元和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元津。” “大师兄,我想知道的是,你呢?” “你,有没有迷惑呢?” “……我不知道。” 犹豫了很久,张元空才给出回答,那答案更令张元和长叹一声,把杯子放下。 “这样不行,大师兄。” “我们三人当中,只有你,是绝对不能迷惑的啊。” 与张元和一样,张元空看着捧着手里的茶杯,只是发呆,过了一会,才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 “我们三人当中……你,也许比我更适合继承天师的位子。” ~~~~~~~~~~~~~~~~~~~~~ 张元空的话使张元和陷入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在这过程中,张元空一直就静静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张元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也曾经是这样想的,大师兄。” “但从那天,你和李纳挐打平的那天开始,我就……” “你说力量?” 笑了起来,张元空说,他倒不这样想,更何况,自己只是先走一步。“不不,大师兄,你还是理解错我的意思了。” 很认真的看着张元空,张元和说,对于力量,他倒是很有信心,三兄弟向来齐头并进,现在张元空虽然先走一步,但自己还是有信心赶上来。 “我是想说啊,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三个人,是师父花费了多年苦心,一点点,一点点培养出来的。” 张元和的解释,却令张元空更不明白:三兄弟都是孤儿,被龙虎山收养,被传法弟子挑出,被张颠看中……今日一切,皆来自张颠,这事情,有什么值得强调,又怎么会让张元和到现在才“突然明白”。 “我是想说,大师兄。” 张元和道:“我们的‘一切’……都是师父用‘多年苦心’,才慢慢‘培养’出来的。” “包括,我们的‘特长’,包括,我们的‘个性’,甚至,包括我们这‘三’个人,应该,都是师父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挑选,来修正,来慢慢培养出来的吧?” ~~~~~~~~~~~~~~~~~~~~~ 从很小的时候起,张元和就认为,自己三人,是张颠最得意的弟子,张元空是大师兄,也必将是未来的天师,而自己和张元津,将作为张元空的左膀右臂,作为他最信任的人,一起把龙虎山带向巅峰。 “那时,我甚至从来没想过,我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道童,为什么会想这些事情?” “你那时就想这么多了啊。” 惭愧的笑着,张元空说,自己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只记得张颠每天是怎么在天黑以后,把三个小徒弟招呼过来,边摇着手里的破蒲扇,边给他们讲演义评书的故事。 “是啊,我也记得。” 当张元空说到“演义评书”时,张元和的表情复杂到了连张元空也能一眼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步,但当张元空开口询问时,他却表示说没有什么。 “待会再说这个。” 后来,张元和慢慢长大,读了越来越多的书籍、文椟,练了越来越多的武学、法术,更重要的时候,随着张颠,他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见识,处理了越来越多的实务。 “然后,我也就有了越多越多的想法。” 特别是,不知为什么,虽然将张元空树为首徒,张颠平日里却更多的将各种琐务交给张元和来研习办理---对此,张元和当然没有怨言,反而带着极大的兴趣来参于这些事情。 “于是,有一天,我终于想到,老师这样作……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当第一次滋生出这个念头时,张元和怕的全身都在颤抖,为了自己居然会有这么贪婪而无耻的想法,当天,他悄悄的责罚自己,反复的用荆条和冷水施加在自己身上,在兴奋、战栗与疲倦间不断循环往复,直到他自觉终于把这种满是罪恶的念头彻底清楚出去。 “啊,你那次……原来……” 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张元和说的事情,张元空立刻就想了起来,那一次,张元和解释说自己是想修炼一门把荆棘吸纳入体的木法,连张颠也对此认可。 “可笑当时我还以为骗过了师父……现在想来,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很快,张元和就发现,用自我折磨压制下去的念头仍然存在胸间,不住翻滚,这让他恐惧,有时却也能给他力量。 “毕竟,有这样野心的我,如果在修为上被你们甩到追赶不上,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就这样,努力的压制---到后来,这其实已越来越变成掩饰---着自己的想法,张元和每天仍然和过去一样,认真的修行,认真的做事,认真的考虑、掂量、计算着龙虎山的利益,认真的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到底摆在那里。 “直到这一次来武荣,直到你那天,在完全不理智,完全不合适的情况下,硬是去和李纳挐交战,就好象你之前,在完全不理智,完全不适合的情况下,硬是要去介入地方官府‘剿灭太平道’的大戏一样。” 那一夜,张元和无法入睡,竟夜辗转,他终于豁然开朗,终于想明白了张颠的用意,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比诸张元空的不如到底是在那里。 “其实,老师早就把这些道理讲给我们听了啊。” “……我不明白。” 认真的摇着头,张元空是确实不明白张元和到底想说什么。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张元和苦笑了一下。 “大师兄,你好好想想,想想师父给我们讲的那些话本故事吧。” “率三十六友横行州郡的那个押司,他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最有威望的人,他是总能在关键时刻作决断的人。” “转战天下的昭烈皇帝,他也不是最聪明的人,他也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最得人心的人,他是能让其它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人。” “甚至……借法相宗祖师铺陈出来的那些话本中,那位禅师不是最聪明的人,更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从未动摇的人,他是意志,他就是西行本身。” “……这,才是领袖该有的东西。” 在张元和看来,这是张颠很早就洞悟了的东西,也是他从三兄弟幼小的时候,就努力想要灌输给三人的东西,为此,他刻意将三人培养出不同的性格,向不同的方向成长。 “元津,他择善固执,行事易走极端,他对旁门、外道的憎恨,是我们三人中最强的。他是握剑的手,老师希望他站在你的身边,斩下敢于挑战龙虎山的敌人们。元津会让人畏惧,但也会为龙虎山带来敬畏与尊重。” “我,我是一个总是想太多的人,我看人,看事,总是会先从坏的一面着手,就象你说的,我心理总是太阴暗。但龙虎山同样需要这样的人,我会是眼与耳,我看,我听,然后,我分析,我列出选择。老师希望我站在你的背后,确保没人能从后面偷袭,我会让人痛恨,但也会为龙虎山带来稳定与案例。” “而你,大师兄……你是一个能够服众的人,你是心,你提供勇气与团结,你有能力选择和决定道路,你会站在最前面,带领我们前行。” “从一开始,我们的未来,就被老师这样决定好啦……” ~~~~~~~~~~~~~~~~~~~~~~~~~~ 当想通了这些事情之后,张元和反而平静了下来,在他看来,这也是很好的未来:三兄弟的感情本就远胜血亲,在这个框架里,三人的能力都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但,这里面有个前提。” 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张元和说,张元空是龙虎山未来的心脏,是方向与道路,自己可以迷茫,元津可以迷茫,但张元空,却绝对不能迷茫。 “你如果觉得元津的犹豫是错的,你可以怒斥他,可以说服他,可以惩罚他。你如果觉得元津的犹豫是对的,你可以开解他,你可以宽慰他,你可以引导他。” “但是,你唯独,唯独不能陷入和他一样的迷茫。” “你是心,是方向,你如果昏昏,我们又岂能昭昭?” “大师兄……该决断了。” 说完这些话,张元和显的很疲惫,却同时又显出异样的轻松,看着苦思的张元空,他居然还笑了起来。 “你……自己在这想吧。” 拍拍张元空的肩膀,张元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走进屋里,一边还在大声嚷着些什么,似乎是在指责张元津。 “就算心情不好,也不是你不刷碗的理由啊……居然连饭也没吃完,要在山上,你信不信师父就要请戒棍了?!” 听着两人的吵吵嚷嚷,张元空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然后,他摇着头,也站了起来。 第三十二节 ……?! (上) 帝大中十七年,六月廿八,武荣。 狂风骤雨! 每年入夏之后,海上会有如巨型车轮般的旋风刮起,风过处,天地昏黑,咫尺不辨,海上浪高百尺,陆地石走沙飞,那怕是最结实的大船,在飚风面前,也和玩具没什么区别。当飚风刮起后,只有最老练的船长和最勇敢的水手才能在风浪中行船,之前,之所以有那么多商人不惜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经过正在交战的武荣城,到港口交易,正是为了抢在飚风大起之前,把该作的事情作完。 ……但是,没人想到,今年的飚风,居然来的比往年都早。 从武荣南下,一路上有可以休整的港口,有能够避风的岛屿,这些海船主都是积年的行商,对这路线再熟悉也没有了,正常来说,他们会在这些点之间分段移动,带着高度的警惕渡过大洋,最终,把这些丝茶陶器运到万里之外的异域去。 但是,比预计中早来了十多天的飚风,把海商的谋算全部打破,他们只能无奈的滞留在港口,而同样,深入陆地的飚风也用滂沱大雨遮断道路,使那些连刀枪与枷锁也不害怕的夏商们别无选择,唯有骂骂咧咧的继续逗留武荣城中。 张元空一行人,也同样被这飚风堵了下来。 清源山的事情已经料理妥当,虽然苏鲁支咬牙切齿,但那兀纳那边,还是很痛快的结清了明心们要求的“赔款”,而早在这笔钱到位之前,明心就已经用龙虎山的名义救济了一批被赛甫丁造反影响到的难民。 虽然还在磨合当中,不过,各大势力间已经渐渐产生了新的平衡:林家不复过去的超然地位,陈家也未能成为新的乡绅首领,再加上一直窥探在侧的柳伯祥,陈、柳、林家三家间的复杂博弈,看来还会持续很久。 汪家的赌博,为他们换来了丰厚的回报,无论陈安国,韩沙,还是地方世家,都对他们所作的一切给予了高度评价,现在的汪家,虽然仍是武荣城的“外人”,却已经俨然坐稳了陈、柳、林三姓之后的那个位子,正式成为了武荣商圈中的新巨头。 夷商方面,则是经历了残酷的洗牌:赛甫丁与阿迷里丁的身死,连带将把一大群夷商也拖进了深渊。这些人中较聪明或较幸运的,还能通过投献之类的方法,来保住性命,以及足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一小块产业,而绝大多数,则变成了陈安国的“军功”,被堆在城外的军营中,用石灰和盐细心的腌了起来,等待朝廷正式的验功。 经过这次大劫,武荣城中夷夏商家的力量对比有了颇大变化,夏人商家的总势力,较以往有大幅增长,但若论到各家各自的增长份额,却谁也比不过浦寿庚。 不过,浦寿庚仍和过去一样,对利润有着无比的贪婪,同时却更也有着极强的分寸感:事实上,他本可以吞食更多,却似乎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画下了一条线,并在达到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止步,坐视其它人来瓜分余下的利益,而传言更指,早在瓜分仍在进行的同时,他已第一时间折现出一笔巨额款项,会在近期解送上京。 韩沙同样也是赢家。无论浦寿庚是为了低调避祸,还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什么把柄,但结果总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近日来,那兀纳清理军营,将那些幸存下来的身强体壮的“夫子”们剥离出去,虽然这些人很快便被各大商家瓜分,但无论如何,他们从此就与亦思巴奚军彻底割断了关系。而同时,也有相当可观的一批资源被献为官产,其中,更包括了赛甫丁曾经拥有过的某栋小楼---在上献的当天,小楼周围便开始动工改造,知道的人都说,这里很快就会成为文院的一部分。 对“人头”的收集,是早在几天前便告结束,而同时,太平道的踪迹也完全失去,对此,很多人都感到无比遗憾,但更多的人则是觉得今年武荣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最好,再也,不要有什么新的热闹出来了。 神霄诸子近来也表现的相当低调:他们似乎和景教达成了什么协议,张元空曾经两次见到李纳挐与阿罗本一起在不死树附近商议事情,至于那细节,虽然张元和已经努力的去收集,却还是没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唯一知道的,就是李纳挐似乎也已经决定离开,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飚风的话,现在,都可能已经打点行装坐上马车了。 都知道龙虎三张与神霄七子即将离开,这些天来,基本上,觉得自己够份额、有资格的势力,都在为他们安排送行,比如说……现在。 “如果家父知道我现在在作事情的话,大概已经要黑下脸,请家法啦!” 狂风当中,汪守节半蹲着身子,一边大笑,一边努力的稳住手中的茶碗。而坐在他对面的浦寿鋷就要难看很多,要用力的抱住之前被打进地里两尺来深的铁柱,才能不被这大风刮走。 “你们啊。” 虽然风大到足以把人头的石头吹得乱滚,但张元空稳稳坐着,衣服不振,头发不动,狂风一吹到他的身边,就突然不见了。 “武荣里那里不能坐下喝茶,非要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好啊。” 虽然狼狈不堪,浦寿鋷却是最兴奋的一个,他不同意张元空的批评,指出说武荣里虽然能够坐下谈天说地的地方很多,却没有一处能比这儿的风景更好。 “我和大哥说过很多次的,不如在这地方修个亭子,或干脆修座茶楼,名字就叫……观海楼。可惜他一直不同意。” 几人围坐的地方,乃在室外,向前数十步,便是怒海狂涛,如今正是飚风大作的时候,天昏地暗,几丈高的海水一波波的向陆地上卷过来,换个身体弱些的人,连坐也别想坐得住。 今天为张元空送行的,正是浦寿鋷,他的两名好友,同样身为韩沙弟子的云石与明本也都坐陪,至于汪守节,却是碰巧,他也来邀请张元空,听到已经与浦寿鋷有约后,索性就拍着大腿说,“那便一起罢!”,就这么,凑了这样的一圈人。 几人正在这狂风暴雨中吃茶说话,却觉得身下微微一动。 “这是,地龙动了??” 浦寿鋷几人,身手也就比普通武者强一点,汪守节比他们要强,能够分辩出这好象与正常的地震稍稍有些区别,只有张元空,第一时间判断出了这震动的方向,翻身跃起,眯起眼,看将过去。 (那里是?) 武荣周围,除了海,就是山,张元空看过去的方向,是一片特别险恶的山地,基本没有人居,就连郡守府的税官,和景教的传教士们,也没能在那里挖掘出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过。 但现在,张元空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震动,正是从那里传过来,并且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 “真是地龙翻身!?” 到现在仍未搞清楚状况,云石与明本先后跳起来,一边左右观察着这地方会不会有落石的危险,一边还在嘀咕着说武荣这地方多少年都没听说过有地震。倒是汪守节见机的快,已经站到了张元空的身边。 “大真人?” “很奇怪。” 没头没脑的回答着,张元空始终紧紧盯着那不断传来震动的山峰:那里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震动,开始有红色的烟雾从地下冒了出来,越来越浓,到了将整个山头也都包住的地步。 而随着烟雾的涌出,张元空更开始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象是恐惧,又象是亲近,更有一种跃跃的兴奋。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这时,浦寿鋷等人也终于意识到不对,走将过来,这时,刚好一阵大风吹过,将那深红色的烟雾荡开,现出了里面的山峰,以及……? “那是什么!?” 浦寿鋷也好,云石也好,无论他们多么精熟夏学,终究还是夷人,当第一眼看到烟雾散开后出现的东西后,他们都震惊于眼前那种完全超出了想象的情景,而明本与汪守节,则是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冲击。 “大真人,这是……” 同样僵立在了那里,甚至忘记了保持护身气劲,被来自海上的大风猛烈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与头发,但……现在的张元空,又岂会还在乎这些事情? 翻来覆去,他只有一个念头: (极东有若木……师父,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扶乩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了!) 第三十二节 ……龙?!(下) 很快,全城都轰动了起来。 当是时也,霖雨霏霏,飚风瑟瑟,天昏似墨,石走沙飞,但,几乎所有能登上城墙、或其它高处的人,都瞪大着眼睛,爬到了尽量高的地方,全然不顾疯狂打在身上的雨水,只是向东北方向看去。 “韩大人,这是……,这是……” 陈安国久经战阵,什么没有见过,可此刻,他却连平稳说话也办不到,每个字都在不停颤抖。但没人会笑他,因为,其它簇拥在韩沙身边的,如林得起、柳伯祥等人,现在一个个都面如土色,如筛糠般抖个不停,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若依本官看来,倒是有几分象是……” 虽是文官,韩沙这时倒是最有气度,神色镇定,拈须沉吟。 “恶魔……这是恶魔啊!” 韩沙的判断还未出口,城墙下突然传来惊恐的叫声,一边叫,一边蹬蹬蹬在向城头上跑着。 “韩大人,这就是克苏鲁教徒们崇拜的恶魔……要速速诛除啊!” 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是景教的第二号人物,大主教哲姆斯,此刻,他跑的连帽子也丢了,衣服也散开了,满头大汗,狼狈不堪,面上眼里,写的全是“恐惧”两个字! “胡说八道!” 韩沙尚未开口,旁边早抢过谢白虎来,怒道:“你这蕃鬼,那里识得上国神灵!那分明是……” 说着,谢白虎戟指向西,怒道:“……龙!” ~~~~~~~~~~~~~~~~~~~~~ 当谢白虎怒斥哲姆斯的时候,刚好一阵大风吹过,将笼罩山峰的紫云吹散,全城上下,顿时又是同声惊呼,倒是完全压住了谢白虎的声音。 那山是孤峰,不甚高,但总也有百来丈高,通体尽是色作深黑的嶙峋石头,只在一些裂缝当中有极少量颜色发黄的泥土,这些泥土供养着石峰上下仅有的一点点绿色,但现在,无论是黑、黄,还是绿,全都看不见了,放眼过去,只有一片深红。 从山脚开始,一圈、两圈,比房屋更粗大的深红色盘旋向上,将整座山峰完全包住,往常如残锷刺天的峰顶上,现在却歪着一颗巨大的人头,双目紧闭,酣睡正香。 ……盘在山上的,赫然竟是一条身长何止千丈的人面蛇! ~~~~~~~~~~~~~~~~~~~~~~~~ 大概一个多时辰以前,连绵不断的震动从那石山出发,惊动了整个武荣城,同时,也有浓厚红云从地下涌出,将山体吞没。 当时正在海边饮茶,张元空第一时间看到了了红云的涌出,以及,红云被海风吹散后,那慢慢从地下蠕动爬出的人头巨蛇。 (人面蛇身而赤,无足,直目正乘……) 当惊骇的发现记忆中那些文字与面前这巨兽完全能够对应时,张元空只能告诉自己说,他的确亲眼看到了本以为只是传说的东西:烛九阴,或者说……烛龙! 确定这个结论后,张元空全速奔回城中---这时,城中已开始骚动。 首先在城头上巡逻的军人,然后是那些正在高处逗留的人,再然后,就是满城蜂动,惊骇欲绝的人们在街上疯狂的跑动着,叫喊着,互相碰撞着。当张元空经过城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倒幸亏鲁智丈他们已经不在了呢……) 不由得闪过这样的念头,之后,张元空很快与两名师弟会合,并前往郡守府,在听完张元空介绍的情况后,韩沙当机立断,前往城头观看情况,在这过程中,陈安国、柳伯祥等人不断赶来,最后,就成了城头上现在这个样子。 谢白虎怒斥的同时,几乎所有读过一些书的夏人都在用愤怒或是轻蔑的眼神的看向哲姆斯,就连陈安国,虽然没有附和,也在冷冷的笑着。 “哲主教,你大概不清楚夏人典籍。” 微笑着,韩沙给哲姆斯介绍说,这是夏人传说中的神兽“烛龙”,而不是他以为中的“恶魔”。 “龙现……这是祥瑞啊。” 边说,韩沙边愉快的笑着,并环视周围,每当他看到谁,谁就会努力扯动嘴角,现出一幅苦笑的样子来---的确龙的出现通常被认为是祥瑞没有错,但毕竟,这不是什么双倍大的稻穗,不是什么纯白或纯黑的野兽,不是什么天降的文字或美丽到超出想象的飞鸟……这是龙!是比整座山峰还要庞大的龙! “韩大人。” 比哲姆斯要稍稍晚到一些,但神色就从容许多,阿罗本登上城头,一丝不苛的行礼,问候,然后,他神色沉重的开口。 “我刚刚查过书,您说的没错,这和夏国传说中的‘烛龙’的确一模一样,但……哲姆斯兄弟说的也没错。” 镇定的看着韩沙,以及所有人,阿罗本道:“这是烛龙,但……这同时也是恶魔。” “韩大人,有些事情,我本以为只是路德维希他们的狂想,但现在看来,他们,也许是对的啊!” “路德维希?你是说……鲁智丈那些人?” 居然也知道鲁智丈的本名,想了一想,韩沙就哈哈的笑了起来,边笑边挥着手,说阿罗本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什么深藏地下的太古支配者,什么等候归来的恶念……只是他们无知,不懂上古旧事罢了。烛龙乃神物,岂可比之于魔?大法主啊,这种糊涂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 韩沙正说话间,城头上却突然又是一片惊呼之声。 “烛龙……动了!” ~~~~~~~~~~~~~~~~~~~~~ 从地下爬出的过程用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终于爬到峰顶的烛龙就那样盘旋在山上,耷拉下了头,象是睡着了一样,一直没有再动弹过,直到此刻,在万众瞩目之下,那足有山头大小的人头慢慢抬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其瞑乃晦,其视乃明! 烛龙双目张开的同时,原本昏暗的天空象是被猛然扯落了笼在上方的大幕一样,瞬间就明亮起来,原本大作的风雨,也瞬间停息。 “果然是烛龙!” 对满城欢呼的百姓与商人来说,他们只知道这大概是龙神显灵,云收雨散,但对熟读百家典籍的韩沙这些人来说,这分明就是对古籍中记载的又一次印证,“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表现,足以证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烛龙。 “李真人,张真人,烛龙出世,这是大吉之兆啊。” 再不理会阿罗本,微笑着,韩沙与站在身边的李纳挐和张元空闲闲说话。 “本官在武荣多年,都未听说此地乃龙栖之所,两位真人一来,烛龙便现身出来,想必是道法幽深,天人感应的缘故了。” “岂敢。” “岂敢。” 韩沙可以说笑,李纳挐与张元空却不敢当真接下,分别客气了几句时,见那烛龙慢慢蠕动,自山峰上直立起来。 原本这烛龙盘山而上,将百多丈高的石峰缠到不见土石,众人虽皆估计当有千丈之数,但终究只是估计,并没法知道它到底是何等巨大。直到现在,眼看着它慢慢晃动,直立起来,转眼间脑袋已高出山头又有近百丈-,几乎要探进云里--盘在山上的身体却象是根本没动过一样。顿时又是一片啧啧惊叹,甚至还有人蹙眉推敲,想要赋诗一首,以纪其盛。 ……然后,他们就看到,烛龙,张开了嘴。 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当闭着嘴的时候,烛龙看上去就是一张很正常的人面---虽然实在是太大了些,但一张开嘴,众人顿时就意识到,烛龙,他首先是龙身! 嘴巴张开,直接开裂到了脸颊的两侧,远远看去,象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沟,沟中,有寒气奔涌。 ……滚滚而出! “等等,那里不是清源……” 惊叫声突然响起,又戛然而止,只一瞬,自烛龙口中喷出的滚滚冻气已经将位于十余里外的清源山头完全覆盖,当白色的冻气散去时,整座山峰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甲,晶莹剔透,在这六月的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 然后,“喀啦”、“喀啦”,清脆的炸裂声陆续响起,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两声,接着,频率逐渐加快,逐渐加快,最终成为了爆豆、鞭炮一样,连绵不断的响声。 “轰!” 冰层崩解,而被封冻在当中的,无论是清源洞天建设多年的庙宇楼堂,还是生活在洞天当中的僧人与道人们,随着这声巨响,同时,迸裂如尘! “……呵。” 象是叹气,又象是吼叫,可怖的声音自烛龙口中发出,随后,它象是满意了,慢慢的闭上嘴巴,闭上眼睛,重新蜷曲回了山峰上面,不再动弹。 ……天,又黑下来了。 “韩大人。” 从烛龙喷出冻气覆灭整座清源山开始,城头,乃至整座武荣城,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所有人都呆呆的站着,不说话,不动弹,这样持续了很久,直至阿罗本将这沉寂打破。 “大法主……” 慢慢转过身来,注视阿罗本,韩沙道:“留人,分队,若有变动,随时报我!”旁边顿时便有人答应着退下,去安排人手。 “我看,我们需要长谈一次了。” 深深躬身,阿罗本道:“敢不从命。” 第三十三节 ……恶魔?!(上) “我给你们说,好可怕,真是好可怕!” 面如土色,张赤脚坐在那里,手脚都在抖个不停,而坐在他对面的张元津,则表现的极不耐烦。 “好了,你至少活下来了是吧!” 今天下午,韩沙出面,邀请城中各大势力参加,共同听取阿罗本的想法,其中,陈安国称要领军出城,监视烛龙动静,只让副将参加,张元空称有事出外,让张元和前去参加,其它势力,均是首领人物前往,就连如今稳居夷夏巨商之首的浦寿庚,也推掉了手边间的一切事情,往太守府与会。 张元和出门不久后,神色木然、一步三晃的张赤脚便上门拜访。 “不就是敲了点银子吧,值得吗,连龙都请出来了!” 当见到张元空时,张赤脚很明显的突然就放松了下来,瘫倒在地,同时开始大喊大叫,很明显,他并没有意识到今天毁灭了清源洞天,和让自明心以下数百僧道全部惨死的力量到底来自何处。 “别嚎了,活下就是好命了吧!” 确实幸运到了极点,烛龙将冻气喷吐向清源洞天前一个时辰,张赤脚才刚刚和明心算清了银钱进出,心满意足的把自己当得的份揣在腰包里,一摇三晃的离开清源山没有多久,就听见背后传来了简直是惨绝人寰的叫声。 “然后……整个山头,都被那怪物一口吃掉了啊!” 好容易才安抚下几乎要疯狂的张赤脚,张元空苦笑着,对张元津一起在院子里坐下,两人刚刚没将茶水泡开,已听到院门被推开。 “大师兄,元津。” 神色沉重,张元和紧紧的皱着眉头,走进院内。 “我觉得……非常不好。” ~~~~~~~~~~~~~~~~~~~~~~~~~~~~ 刚才,在郡守府里,张元和听到了之前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东西。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景教的人,很久以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你们信吗?” 对此,张元空与张元津当然完全不可能相信,就象张元和开始也完全不相信一样。 但是,阿罗本列举出了很多证据。 “韩大人,诸位,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事实上,连我自己,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这恶魔从地下爬出,也是绝对不敢相信的。” 虽然来自异域,但入大夏已数十年,从阿罗本自己而言,他早已淡忘了许多东西。 “当路德维希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只当他是在说笑话。” 鲁智丈进入武荣的时间,远远晚过阿罗本,但进入武荣不过半年,他就找了一个机会,与阿罗本单独交流。 “武荣的地下,沉睡着在时间开始以前就存在着的古神,总有一天,古神会回到地上,恢复远古以来的统治。” 据说,当时,鲁智丈的神情近乎癫狂,眼睛里放着狂热的光,口角处甚至没法自抑的流出涎水,这样的表现,当然不可能博得阿罗本的信任。 “我逐走了他,甚至不屑警告他说我没兴趣再听到这种胡说八道。” 但很快,阿罗本就开始后悔。 “当时,克苏鲁教派的人已经进入武荣很久,但基本上,在几乎所有人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疯子,而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传教者。” 应该说,阿罗本的描述符合所有对克苏鲁教有所了解者的印象:既不承诺今生的幸福,又不描述来世的快乐,这些教徒们所作的唯一事情,就是不断渲染说末日终将到来,无人可以避免。当他解释说自己为什么觉得路德维希这些人完全不值得在乎时,甚至连韩沙也开口认可。 “唔,这我倒也有印象。” 回忆说,自己年轻时也曾见过这样的人,都曾经身为一时名士。 “一个姓牛似乎?另一个大概是姓狼?反正都是走兽之属。” 不屑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韩沙表示说,这种人多的很,不光存在于教徒当中。 “开口只会说末日将至,但当你问他如何规避这末日时,他们又说不出任何值得一说的东西,只反复表示说反正末日将至,当时本官也有很多同僚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将手中产业托他们处置,到最后赔得一干二净,才发现,那几个家伙自己倒是发了大财。” 虽然托言说是自己的“同僚”,但看着韩沙那种连脸上肌肉都在扭曲的愤怒,两厢诸人都识趣的选择了沉默,不去询问到底是那些糊涂蛋的同僚, “但是,这一次……这些人,却好象说对了。” 不久之前,确切的说是今年年初,鲁智丈曾再次求见阿罗本,告诉他说,根据克苏鲁教一直以来秘传的方法,他们已经测定,在武荣的地下,沉睡着克苏鲁教崇拜的古神之一,一旦苏醒,生灵俱灭。 “至于为什么会去找阿罗本,那是因为长期以来,克苏鲁教因为他们那种疯狂的教义,和粗鲁的传教手法,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如果没有景教的庇护,他们早已被官府铲除干净。” 就因为这些,鲁智丈觉得,阿罗本是一个值得挽救的人,虽然当古神归来时,他也注定要成为古神的食物,但作为一个无意义的协助者,他至少可以被排到最后一批古神的食物当中。 “……没错,他当时就是这么和阿罗本说的。” 面对这样的“善意”,阿罗本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感动,事实上,如果不是长期以来养成的温和与从容,他很可能当时就喊人进来把鲁智丈给“打将出去”,而实际上,这个行动也只不过晚发生了一杯茶不到的时间而已。 “对阿罗本的拒绝,鲁智丈表示了嘲笑与蔑视,并警告他说,古神终将归来,只要有足够多的鲜血进行献祭。” “等等,你说什么?” 静听张元和叙述到现在,张元空终于打断掉他的讲话,而对此,张元和只是露出理解的苦笑。 “没错,大师兄,当时,大家都是这样的反应。” 足量的鲜血,当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毕竟,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武荣周围所洒下的鲜血,绝对不能算少。 “然后呢?” 然后,阿罗本说,一直到今天以前,他都认为,鲁智丈首先是个疯子,而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交流对象。 “可是,那个恶魔……它真得,从地下爬出来了。” “那不是恶魔!” 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刺耳的定义,张元空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对此,张元和完全理解,并表示说当时这样反应的人很多。 “但阿罗本很坚持。” 认真的重复了自己的观点,阿罗本说,自己很后悔,当初没有重视鲁智丈说的那些事情,而现在,要弥补这些遗憾,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等到一个或两个月后,再来后悔现在没有努力作可以作的事情。 “韩大人,诸位。” 阿罗本说,他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大概是不会被其它人喜欢或认可的,但现在,他必须说。 “因为,这关系到整座武荣城,数十万百姓的生死。” 对阿罗本的说话,张元空只是冷笑,张元津也是一样,据张元和转述说,当时然现场的气氛也是如此,虽然阿罗本再三介绍,称景教在历史上有着无比丰富的与恶魔对抗的经验,那怕只是远远的看到一眼,他也能用本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和该如何对抗,但韩沙只是微笑着,摆着手。 “阿法主,你还是不明白大夏啊。” 最后作出总结,韩沙认为,现在的确不必立刻就向帝京报告说祥瑞的发现---而且反正,在飚风的影响下,也没办法上路,但也绝对不能象阿罗本建议的这样,组织大规模的法事,来攘镇这看上去完全就是“烛龙”的神物。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在会议将近结束的时候,陈安国匆匆赶来,并在听过列会副将的简述之后,明确表示了自己对韩沙的支持。 “天、地、君、亲、师,乃世之规矩,夷方异教,无君无父,岂可拜而信之?” 傲然的看着阿罗本,陈安国就差没有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和他谈一谈赛甫丁与阿迷里丁的事情,但几乎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弦外意,包括阿罗本自己。 “到最后,阿罗本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坚持,而韩大人也原谅了他的胡说八道,至于陈将军那边,已经安排人手出城,试着从尽量近的地方观察烛龙。” 正当张元和介绍的时候,院门被从外面,用最疯狂的节奏砸响,打开之后,那已近乎狂乱的衙役直手直脚的就摔了进来,挣扎了好一会,都没能自己爬起来。 “张真人……三位真人……韩大人,让小得来传话。” 好不容易,来人才平息情绪,说清来意,并立刻让张元空等三面色大变,站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观察的马队刺激,烛龙虽然没有再次睁开眼睛,却开口嘘出了一道足以焚金煮海的热风,将那些勇敢的战士当场烧的尸骨无存。 “然后,那个怪物……它就向着武荣城,慢慢爬过来了啊!” 第三十三节 ……恶魔?!(下) 值得庆幸的是,烛龙在地面爬动的速度真是非常非常的慢,慢得用肉眼简直没法观察出它在移动,一定要过上一会儿再回头来看,才能发现它真的移动了一点距离。 而不幸的是,无论怎么慢,它也是在向着武荣城接近当中。而且,烛龙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实际上,武荣城中的人现在甚至没法判断出它到底是不是还在睡眠:始终紧闭双眼的它,蠕动起来的样子,实在很像是梦游。 “韩大人,请让我试一试吧!“ 城头之上,拥挤的人群当中,阿罗本诚恳的表示说,也许这烛龙的确和阿罗本所说的不同,并非什么自太古时期便沉睡存在至今的生物,而是曾在某些时期里,与诸夏先民共同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但这也同样证明不了它会对武荣城心怀某种特殊的善意。 “韩大人……奈何满城生灵啊!” 阿罗本的焦急,终于把韩沙打动,神色阴郁,他问阿罗本,到底想做什么? “韩大人,对抗这种旧日支配者,很少有人比我们景教有更多的经验了。” 带一点自豪,阿罗本介绍说,景教发源的时候,只是老大帝国万神殿中极不起眼的一员,但一路走来,他们不断镇压各种伪神、魔物,慢慢壮大,才终于成为天下正教。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不需要知道……天上的父在注视我们,除他以外,这世上没有可称神者。” 当阿罗本这句话说出时,无论张元空还是李纳挐,都同声冷哼,韩沙也是面色一沉,道:“我大夏自有祖宗神灵,阿法主你也曾作三事十愿,怎地还会说出这等胡涂话来?!” 韩沙正呵斥阿罗本时,却听城外轰然巨响,夹杂着无数的哀号哭叫之声,回头看时,却是城外七八里处的一个村落,不知为何,被烛龙呵了口气,大半村子,顿时就被一火焚之! 注目刺眼火光与滚滚黑烟,和那些在惊恐中向着四面八方逃散的幸存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烛龙似乎对这些小虫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没有继续嘘呵,而是仍然慢慢的向着武荣蠕动前来---韩沙闭上了嘴,城头上一片死寂,连阿罗本,也识趣的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韩沙才慢慢道:“张真人,李真人。”张元空李纳挐皆是一战,同时躬身道:“请韩大人示下!” “……奈何苍生。” 韩沙说,他相信,龙虎山与神霄派各有通玄道法,一定能够找到和烛龙沟通的办法,但如今,烛龙薄城不已,百姓无辜横死,如果有能够立竿见影的办法,似乎……也还可以? “回韩大人,天心无非人心,道法天地,绝不会乐见黎民横死,只要能够有所拯救,那怕是远国夷蕃,又有何不可?” 听到韩沙的说法,张元空还在发怔,李纳挐却已经恭恭敬敬的为韩沙铺足了台阶,拈须微笑,韩沙道:“言之有理。” 又道:“李真人念念以苍生为意,胸中绝无门户之见,不愧神霄高徒!”等李纳挐恭声道:“不敢。”韩沙方向阿罗本道:“便偏劳阿法主了。” ~~~~~~~~~~~~~~~~~~~~~~~~~~ 很快,哲姆斯便带着数十名秃顶留须的景士赶到了城头上。 “数十年前,在下奉宗座钧命,前来大夏,传播主的福音,那时侯,宗座将这节圣骨赐给在下,这件事,哲姆斯兄弟你,还有其它很多人都很知道。”自怀中取出连张元空都曾经见过的那个木盒,阿罗本动作轻柔,将盒盖掀开,取出当中那节肋骨,叹道:“但又有谁知道,这节圣骨,不仅仅是圣骨?” “这上面,其实寄托了《所罗门书》的残页!” “所罗门书?尊敬的阿罗本兄弟,你……” 不再回答哲姆斯的疑问,将肋骨抛向空中,阿罗本神情庄严,轻轻合掌,低声念诵,顿有圣洁白光自那肋骨上一波一波的涌将出来,将肋骨托在空中。虚空之中,突然就响起了庄严肃穆的音乐声,张元空依稀觉得,这似乎是自己上次去景堂时所见到的,那种叫“管风琴”的大家伙发出来的声音。 阿罗本将右手向上举起,肋骨上放出的白光顿时分出一部,流向他的手中,并迅速凝结成为书本形状。 “拉米埃、利阿、亚略加……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请展现主的威能。” 将那又厚又大,悬浮空中的书本翻开本,同时喃喃念诵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阿罗本的头上开始有汗珠滴落,同时,肋骨上释放出的白光也再次改变形状,在空中逐渐形成三尊高大人形。 “哦!”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不断响起,片刻之间,浮空而立的已非刚才的三团白光,而是三尊皆一丈来高,手持巨剑,狮首人身,背有三对雪白羽翼的怪物! 再度击掌,那大书形象应声而灭,重化作一道白光,投回肋骨去了,阿罗本闭上眼睛,依次以右手食指轻触自己的眉心,檀中,和左右肩井,同时,哲姆斯早率数十景士在他周围散开,皆闭眼作此动作。 “因主之名!” 诸景士同声唱诵,并举起胸前的十字饰品,指向城外的烛龙。 “魔鬼,滚回地狱去吧!” 随着他们的动作,那三尊狮首人身的有翼怪物也同时行动起来,高速前飞,并将掌中的双手剑扬起,指向烛龙。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足以将天地间所有声音都压将下去的,愤怒的吼叫! 就算以张元空与李纳挐这样的修为,也被这声吼叫震到两腿发软:那声音根本就是直指人心,张元空甚至觉得,那怕是一个聋子,在这样的吼叫面前,也能清楚“感受”得到。 烛龙的怒吼之后,城头上无论是值守士卒,还是城中士绅,十个有九个倒作了滚地葫芦,也就是张元空李纳挐等寥寥几人,再加上几名武将还站立得住,倒是韩沙,虽然脸色也被震得又青又白,全无血色,却仍能站住身子,还能勉强笑出来道:“不愧是龙……一吟之威,一至于斯!” 适才烛龙一怒,那些景士也是十九仆倒,也就阿罗本依旧站得笔直,面色仍然是那种充满了狂热的肃穆,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韩大人,您……请看!” 无论刚才的吼声中似乎有多少愤怒,但,烛龙却没有向着武荣喷出它的冻气或是灼热,而同时,那三尊向烛龙拔剑挑衅的狮首人身的怪物也没有被击灭,虽然身形缩小到只有刚才的一半左右,却仍然维持形状,仗剑空中,充满敌意的盯着烛龙。 然后,在所有人的瞩目下,烛龙,慢慢的转过了它的身体。 ……欢呼声,顿时响起! ~~~~~~~~~~~~~~~~~~~~~~~~~~~~~~~ “但这只是暂时的。” 凭着那节肋骨,阿罗本招唤出三尊被他称为“天使”的怪物,将烛龙迫退,立下大功,不仅韩沙微笑着说“本官必当为阿法主表功”,就连李纳挐等人,也不得不收起原本的冷笑,勉强露出些祝贺的意思,可这时,阿罗本自己却带头泼了冷水。 “这只是一次性的驱逐,主的目光只是暂时注视了这里,很快又会移开,如果我们正好处在烛龙想要前去的方向,又或者烛龙的目标当中包括武荣的话,它,迟早还会回来。” 一边解释,一边也停止了手上所作的术式,白光收敛回肋骨当中,三尊据说分别名为“拉米埃”、“利阿”与“亚略加”的天使也告消失不见。而象是为了证明阿罗本的说法一样,三尊天使消失的同时,远处的烛龙颤抖了一下,然后,停止了原本正在绕城而去的动作。 “所以,韩大人。” 严肃的看着韩沙,阿罗本说,自己想请求得到一个许可。 “我手中所持的,是圣子行走于人间遗的圣骨,而圣父,圣子,圣灵,是三位一体的至高存在。” 阿罗本希望韩沙能够批准他在这里,在武荣的东门处,建立一处宗教性质的地方,据说,他将把这节圣骨供奉于中。 “那时,这里就会成为圣域,成为主永久注视之地。” 阿罗本相信,无论是何等强大的恶魔,也绝对不敢正面天主的神威,而只要暂时抵制住它,下面,神霄派也好,龙虎山也好,一定会找到办法和烛龙沟通,又或者是把它彻底消灭。 “可以。” 和刚才不同,只是稍稍想了一下,韩沙就很快作出决断---这也得到了周围诸人的赞同,无论是夷商们,还是夏人。 ~~~~~~~~~~~~~~~~~~~~~~~ “所以,东门那里正忙忙碌碌搭的小景教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其它事情要作,张元和今天并没有和张元空一齐去东门查看,但回来的时候,他却路过东门,看到了那座小景堂,并大为纳闷,直到现在,才算是哭笑不得的知道了理由所在。 “天使……持节云中,何时遣冯唐的原来是这种怪物吗?” 听完张元空的形容后,张元津哂笑着,说“难怪使音通狮,果然有其道理。” 对两名师弟的嘲笑乃至敌意,张元空并没有喝止,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感受? “但不管怎么样,那烛龙---或随便叫什么好了,总是确实的在杀了人,也确实的是被阿罗本挡了一回儿。” 尽管心里很不喜欢,觉得阿罗本的表现近乎于“趁火打劫”,但张元空还是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公平的说话,毕竟,从目前来看,阿罗本终究还是有功。 三张兄弟正说话时,突然间,齐齐一震,全都站起身来。 “刚才那是?” “你也感觉到了吗?” 刚刚,虽然外面安静的很,三人却同时感到,似有黄钟大吕之声,在空中响起,那一瞬间,三人身上象是突然就有了千斤重担,呼吸困难,却又突然散却,反觉得神清气爽。 “……这难道会是?” 犹豫再三,张元和终是不愿把自己的推测说将出口,但回避也是无用,很快,便有快马赶到,将最新的情况禀报他们知道。 “刚才,那烛龙又开始向着东门前进蠕动,但刚好景堂落成,大法主亲手开了光,请了迷鼠佛菩萨的佛骨镇压,顿时,就将那恶龙又镇了回去,现在,已开始向着北边爬了!” 第三十四节 ……神?!(上) 此后的两天里,武荣城中的气氛始终是惊惶不已,特别是,当发现到烛龙虽然被从东门处驱离,却并没有放弃前来武荣的意图后,更是全城蜂动! “阿法主,您看,这个……这佛骨,还能再移往它处么?” 开始发现烛龙北行时,城中居民还松了一口气,至于烛龙在城外爬行,一路上毁庄灭镇的事情……只要死的不是我,又关我底事? 但很快,居民们在惊惶中发现,烛龙自东方离去后,走出的是一个巨大的弧形,而若沿这条道路走下去的话,终点将是……武荣北门? 一夜之间,北门附近的房价便跌了三成还多,而相应的,东门附近所有的产业价格都是爆涨,尤其是那些最靠近新景堂的房子,价格打着跟头的向上翻,还是有价无市。 “这是圣子的遗物,不是什么佛骨。圣子是圣父派下来救赎世人的,不是什么迷数佛菩萨!” 这样耐心的解释了无数次,阿罗本也好,哲姆斯也好,都说的口干舌燥,那种苦笑,那种无奈,那怕是落在那些心怀恶意的旁观者眼中,都会不禁觉得,他们竟然没有翻转面皮,把这些喋喋不休的来访者打将出去,这养气功夫真真是作到了十足。 但无论阿罗本和哲姆斯的涵养有多好,也没办法让这以圣骨为中心,已经与整座东门融为一体的小型圣域再行挪动,当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解释之后……城东周围的房价,顿时又涨了三倍。 然后,谁都没有想到,拂多诞站了出来。 “如果只是说神器的话……我们摩尼教也有啊。” 恭恭敬敬的请出一块已经损毁近半的石碑,拂多诞称,此物名为“昭武九姓碑”,是当年第一批来到大夏的摩尼教徒们联手打造出来的神器,通过它,可以直接向摩尼教徒们崇拜的最高神祇“伟大之父”祈求,请他将神迹降于人间。 “北门,就交给我们吧。” 拂多诞的狂言,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其它人的信任,特别是连与他同为摩尼教最高领导人的刘弘也不知道有这块碑的事情,就更让人不放心。但,事实胜过一切雄辩:当那块石碑被安置在武荣北门时,猎猎光焰大作,使得烛龙现出了极明显的厌恶,并再次改变自己的方向,向着西门进发。 恐慌又持续了一天,直到,苏鲁支阴沉着脸站了出来。 “虽然很多人对我们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我辈在此已久,完税报役,忠心王事,如今有用着我辈处时,也断然不会藏藏掖掖!” 话里夹枪带棒,但苏鲁支还是请出了一只外形上看来极为粗糙的瓦罐,掀开盖子,让众人皆看到了罐中正在燃烧的橘红色火焰。 “此火名为‘阿塔斯.贝喃’,即胜利之火。乃自祆教本坛万年圣火当中分出的一朵,在我们这一脉当中不断传承,已经连续燃烧了一千二百多年。” 眼中现出狂热的神情,苏鲁支说,这火的力量来自阿胡拉?玛兹达,那是曾经肃清过一万种魔鬼,并将他们收服为奴仆与战士的大神,在他的面前,区区一头上古恶兽,算得了什么? “饥渴之阿帕奥沙、睡眠之布沙斯普、死之维达特……那个不是曾经为恶一方的巨兽或魔神?但最终,他们都要跪倒在玛兹达的面前,就连不死之达哈卡,也终于还是被神所降服……” 在苏鲁支的指挥下,祆教徒们用最快的速度,在西门处搭起了正方形的火庙,并将那团自瓦罐中取出的火焰供奉在了最中间的地方。而这也果然取到效果,烛龙再次被驱退,前往……南门。 “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认真的扫视着坐在房间里的人……但这其实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除了正在说话的韩沙自己外,这房间里一共也就只有李纳挐、张元空、七叶和张元和四个人而已。 “谁,能把南门守住?” ~~~~~~~~~~~~~~~~~~~~~~ 当确认了烛龙虽然被三次驱离,却仍然在不折不挠的向着武荣进发时,韩沙就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实际上,作到今天这个地步,本官日后已注定弹章满身啦。” 洒脱的笑着,韩沙自己扳着指头说,引发兵乱,残杀地方士绅,纵容夷教传播……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特别……是这样纵容夷教传播。” 大夏国家制度,一向是以儒为尊,揉合佛道,至于其它的教门,要么设法托庇在佛道两门之下,要么就被打成邪门外道,至于对夷教的传播,更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限制,三夷教虽然都有过殿上讲经,御前受官的荣耀,但也都曾经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被严格的限制发展。 “国朝制度,三夷教只许传于夷人……当然,这条制度早已形同虚设。” 但,形同虚设归形同虚设,这毕竟还是“祖宗法制”中的一条,并没有被正式废止,在这种情况下,韩沙纵容三夷教这样大兴法事,俨然成为全城救星一样的角色,事后,必然会有一批人没法容忍,会有一群言臣站出来,让他付出代价。 “而且……那些人,他们的胃口,可不止这样呢!” 当发现到烛龙仍然不想离开武荣时,三夷教的教主各自都沉默了大半天,然后,不约而同的,他们先后前来拜访韩沙,提出的要求,几乎相同。 “他们都希望,本官能够为他们自己的教门争取‘国家正祀’的地位。” “痴心妄想!” “胡说八道!” 惊怒交加,李纳挐张元空同时拍案而起! ……国家正祀! ~~~~~~~~~~~~~~~~~~~~~~~ 什么是“国家正祀”? 大夏自帝轩辕荡扫平八荒,一统六极以来,以“儒”为尊,以“礼”为则。定天下位分次序,非独规人,亦绳天地神灵。如今国家制度,分为三祀,上祭天地祖宗,中祭岳镇海渎,下祭诸方正神,其中,三清、真武、如来、弥陀,各安其位,天下城隍、土地,并忠臣孝子节妇诸辈,有感应者,各有其祀,皆出官府。除此以外,皆为“淫祀”,甚至那怕是国家正祀,若非其所祭而祭之,同样会被目为淫祀。自古以来,禁绝地方淫祀,皆被目为官员善政,故曾有小宗教门之主作悲愤语道:“不为正祀,皆是蝼蚁!” 龙虎山数千年传承,国家正教,神霄乃道门一支,同样列为国家大典,在李纳挐与张元空他们的眼中,如景、祆之流,根本就是不入流的教门,为敌为友,那要看形势人物,但竟然妄想侪身国家正祀,从此与道门平起平坐,却真真是荒诞狂妄到了极点! “不仅如此。” 相对于李纳挐张元空他们的惊怒,韩沙倒是从容的很,虚虚按着手,说,且先坐下,且先坐下。 “这样就受不了的话,本官倒怕你们一会要砸了本官的桌椅哩。”虽然嘴里还在说笑,表情却已极为阴郁,果然,接着,韩沙就告诉他们说,阿罗本也好,苏鲁支也好,提出的要求不仅仅是要侪身国家正祀。 “那样作的话,缓不济急,所以,在下斗胆,想请韩大人,到我景堂礼拜一番。” 才听到这个要求时,韩沙的反应比刚刚的李纳挐们还有激烈,直接就摔了杯子,但阿罗本苦笑着解释说,自己真不是趁人之危,而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圣域的力量,需要更多的信徒,虔诚的信徒们的祈祷,能够让天主听到,能够让他投下更多的注视。” 无奈的说,自已已经组织起了武荣城中所有的信徒,在没日没夜的祈祷,但总数有限,能够稳定住目前圣域的存在规模已经很不容易,根本没办法再行扩大。而如果韩沙以太守之身能够带头表态的话,一定能够让大量的百姓、乃至士人阶层放下顾虑,成为教徒。 “教中的兄弟越多,圣域的力量就会越大,如果能够全城百姓都加入景教的话,我想,这圣域一定就能够保护整座武荣。” 为了劝说韩沙舍身救民,阿罗本甚至还说了一个他曾经听过的故事。 “我记得,大夏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说有一位皇帝的老家,曾经在祭天的时候不诚,于是神仙就让他们大旱,很多年都不下雨,后来,有四位高僧路过,就劝说他们入教,礼拜佛祖。那些人在他们的劝说下,诚心诚意的高呼佛祖之名,立刻,大雨就落了下来。” 阿罗本讲的故事,韩沙当然知道,他甚至还记得,故事中有能够被一只小鸡在瞬间吃光的米山与面山,和能够用一只蜡烛在瞬间烧断的铜梁,但他从来都没想得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要在这种情况下,听一个夷人来给自己讲这个故事。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本官倒也无所谓,只要能够保住这一城百姓,让他们作些法事,又算什么?” 但,韩沙却有另一种担心……这些事情,真的只是巧合吗? “当然,本官大概是想太多了,如果他们真有能力役龙,则无事不可为,那也没必要还来和本官商量些什么。” 说到底,现在韩沙纠结为难,无非就是一点:别管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但眼前看得见的,烛龙是完全没有善意可言,又有足够能力灭城的怪物,而三夷教,则确确实实有办法挡住这个怪物,但他们的能力又不够,没法作到更多……至少,在得到更多信仰前,他们没法作到更多。 “所以,回到最开始……还是那个问题。” 期待的,来回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人,但韩沙失望的看到,无论李纳挐七叶,还是张元空张元和,都只能短暂的与自己对视,然后,就现出瑟缩或惭愧的神情,低下头去。 “……唉。” 长叹一声,韩沙摇着头,站起身来。 “让本官再想一想。” 摆手,送客,韩沙喃喃自语,掂量着三夷教的异同……然后,他听到,有个人,停下了脚步。 “……神吗?” 脸色白的可怕,眼里却透着愤怒到炽热的光,张元空说,归根结底,三夷教的教主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本事,不是吗?他们只是通过他们的什么神器,请动了他们的神,来降下力量。 “韩大人,请再等一天罢,让我来试一试。” “神?” “我道门,也一样有祖师神灵啊……” 第三十四节……神?!(下) 一天后,武荣南门外五十步处。 张元空一个人站在那里,象是钉在地上的一颗钉子。西南方向数十里外,蠕动而来的烛龙如同一座小山脉般,横在通衢大路上,与之相比,张元空简直渺小到不值一提。 体形庞大,蠕动缓慢,只有连续观察很久,才能判断出烛龙确实是在移动。但,武荣城中数十万夷夏百姓都再清楚不过:烛龙,确实是在移动!过去几天里,他们亲眼看到了烛龙是怎么样从东门开始,绕着武荣城爬过了一个大大的圆弧,才终于接近到了南门。也亲眼看到了烛龙是怎么样随意的散发出能冻断金属的冷风,和能焚烧村子的热风,亲眼看到了将近十个村子,只因为正好落在烛龙前进的路线上,就被彻底摧毁,鸡犬无存。 “太上老君、真武大帝……千万要显灵啊!” 南门,以及两侧的城墙上,还有城门后方的街巷里,只要是有空的地方,都摆上了香案、神牌,家家户户都在认真的念经祈求。 这些人当然并不都能算是道门信徒: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前两天,甚至不久前,都还跪下在另外三座城门那里,用同样虔诚的姿态去向天主、明尊和火神去祷告。 “这种事情,也只有夏国才会发生啊。” 夏人之于教门的态度,正如百姓之于官府、能人的态度,见庙便烧香,谁知道那朵云彩下雨?有能力有面子在衙门中走人情的人,看望完王师爷的同时,通常也不会忘了给李捕头带点吃喝,这便是所谓“宁过一村,不过一家”的道理。武荣城说起来虽然有多少多少教门,各自又有多少多少夏人信徒,但真正死心塌地崇信一门的,却是极少数。而这些所谓教徒对待宗教的态度,也大抵和对待官府差不多,前脚从景堂里听完讲出来,后脚就拐进双塔寺给家里小儿请个平安符这种事情,那真是极平常的。 今天早上,看着大批昨天刚刚施洗过的信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袄庙中走出来时---有些粗心的,连手上的佛珠都还没有摘下,哲姆斯已经是目瞪口呆,然后,当他又见到这些人毫不在乎的向自己打着招呼,说“上午就不过来祷告了,要去南门为张真人点香”时,就真得是完全无语了。 “……因为这里是大夏啊。” 一边这样毫不在乎的回答着,一边登上了自己的马车,阿罗本告诉哲姆斯说,今天上午的祈祷,就由他来主持了。 “我也得去南门那边,给张真人助威哪!” ~~~~~~~~~~~~~~~~~~~~~~~~~~~~~~~ “龙虎正宗,不愧是龙虎正宗。” 城头上,韩沙坚持要张元和与张元津一起,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完全不在乎李纳挐们的感受。但两人显然都没心情来体会这份殊遇:张元津完全不愿意与别人交流,始终紧张的盯着前方。张元和比他好一点,能够和韩沙以及周围的其它士绅---当然也包括神霄诸子---谈笑风声,但若论胸中激烈紧张处,却完全不次于张元津。 (大师兄……所以,你才是大师兄啊。) 对张元空想作的事情极不看好,昨天晚上,张元和张元津再三苦劝,却都没法打动张元空。当然,张元空也有自己的理由: “首先,元和,我们必须站出来。” 三夷教的要求,可以说是逼宫,但也可以说只是为了更好的抵御城外逡巡不去的烛龙,张元空觉得,如果没有办法解决烛龙迫城这个危机的话,韩沙最终很可能会面对现实,而如果真让全城百姓都眼睁睁的看着韩沙身着官服,以地方郡守的身份入景堂或祆庙上香的话,那至少在这一代人中,从各种意义来说,三夷教都必将成为真正的武荣显教,甚至,在整个袁州,在如今正聚集在武荣城中的各地商人所能影响能辐射到的地方,它们的影响力都将骤然高涨。而相应的,集中了龙虎山与神霄派这两大派系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在此,却仍然束手无策的道门,必然会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如果不在,不知道,那也就算了……但既然我们在这里,这就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时候让神霄派的人看一看,谁,才是道门正宗。” 同时,张元空也不认为自己是在自杀。 “你们该注意到的,阿罗本的深浅姑且不说,苏鲁支、拂多诞,那算什么了?” 在张元空看来,这两个人自身法力修为都只平平,若单打独斗,那个也不是自己对手,说他们有力量将烛龙这样的上古神物逼退,那根本就是笑话。 “他们,只是请动了他们自己的神罢了。” 无论阿罗本们把他们的天主,把他们的伟大之父,把他们的阿胡拉……给吹嘘的多么强大,但归根结底,在龙虎真传们看来,那只是些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的域外之物,或者有些法力,但终究不是天界正神,如果连这些野教淫祀都能够暂时逼退烛龙的话,道门身为天下正宗,难道反而会不如他们? “神……如果真的惊动了道祖本尊,区区一条烛龙,又算什么?” 当然,张元空并不是幻想自己有能力惊动高居天界的道门祖师,他只是想去尝试,将自己在与卡门分开后曾短暂达到的境界,再重现一次。以自己那独特、无法复制的天罡三十六咒法,来再一次试着去短暂的观想出道祖真容。 “不需要有战斗力……根本不需要。” 三夷教请动神器的过程,张元空都曾仔细观察,除了阿罗本从那节肋骨上请降出三尊天使时算是威风十足外,其余两家并没有展现出多少惊人威力,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在仪式最高潮时,短暂出现的奇特气息。 “那大概就是他们的‘神’的气息……也就是我想作的事情。” 说来简单,但这也是张元空从来没有成功作过的事情,为此,他更决心走出城外,走到尽量接近烛龙的地方,在生死线上,来压迫自己的潜能。 “只要能模拟出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我就不信,异域外神都能作到的事情,道祖真容反而会作不到。” 对张元空的这些想法,张元和的态度极为粗暴,根本就不愿意听他细说,他反复问张元空一个问题,他说的这些,都是最理想的状况,但失败了呢? “如果你没能成功观想出道祖的真容呢?如果你的推测根本就是错的呢?甚至……” 沉默了一下,张元和才接着问,如果,就算,一切都如张元空的设想,他成功的观想出了道祖真容,并将之现于人间,如果,就算作到了这一步,却也仍然不能把烛龙吓退呢? “那样的话……” 苦笑了一声,张元空说,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 “就象你说过的一样,元和,我们是龙虎真传,而现在,为了龙虎山的利益,我们必须站出来。” “我们是龙虎真传啊。我们就在武荣,就在这里,我们,难道,能够眼睁睁的看着,道门永远被逐出这个地方?” 对此,张元和终于没法再批驳下去,短暂的沉默后,他又提出新的建议,说不如三兄弟联手,尝试以太上洞神三皇仪法,或其它类似的阵法,去尝试驱离烛龙。 “没这个必要。” 坦然的说,自己是大师兄,一个人站出来便够了,况且,自己想作的事情,也不是靠人多就能成功。 “至于你说三人联手,使用阵法……第一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能把咱们的成功率提高多少。” “第二。” 苦笑了一下,张元空看着张元和,道:“如果真有最坏的情况发生,你难道希望咱们兄弟三人,一齐不得回乡吗?” …… 就这样,今天早上,张元空一个人站在了城门外,面对着如山一样巨大的烛龙。 (其道高妙,众经之尊,总统万真,匡御群仙……) 心中默念《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飞经》中对于道祖飞升之后居所的种种描摹,张元空尽可能的让自己放松下来,周身法力疾走,如六六星罗,笼罩全身。 (于九天之上,大有之宫,金辉紫殿,玉宝琼房,金简玉书,撰文明章……) 魁、罡、勇、孤、机、慧,随着张元空将身上法力放空,神情渐渐恍惚,六颗主星也自皮肤下浮现出来,莹莹有光,虽逢白日,也难掩其明。 “散轨度于九玄,策五行以招魂,御豁落以威灵,命八景以登空……” 念诵之声渐渐响亮,连城门上也可听闻,张元空的目光却越发迷离,若梦游一般,身周风云自起,若将踏虚而去。这正是他当初曾经在无意中接近过一次的事情:在观想道祖真容的同时,散魂于外,那一次,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收获,而这次,他更决心再向前一步,在“散魂于外”的基础上,作到“空身以待”,看能否将观想的真容复现于自己身上。 说来虽然简单,前提却是要在意识完全丧失的情况下,仍可以用本能来继续维持观想法的运行,龙虎山虽大,但除了把天罡三十六咒法推到前所未有境界的张元空外,张元和也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可能成功。 “……理万帝于上上,总群下于生生!” 魁、富、贵、寿、闲、佑;罡、英、立、空、异、究;勇、雄、猛、暴、威、满;孤、伤、损、罪、剑、杀;机、巧、捷、退、暗、微;慧、平、速、败、彗、哭……随着“生”字的吐出,三十六颗罡星自张元空身上浮现,次第点亮,向外急张,转眼间,星光已交汇成天球形状,张元空浮身于天球当中,衣袂无风而动,看上去当真是神仙气派,飘逸非常。 “吼!” 星光浮现的一瞬间,始终只是默默蠕动的烛龙像是到底被张元空惊动,龙头扬起,虽然双眼仍然紧闭,却是开口长啸! 龙吟之威,非人能当,那怕烛龙只是吼叫,没并有嘘火吐冰,可就是这一声吼,已经震碎了城中不知多少盆盆罐罐,不知多少人被震到筋酥腿软,摔倒在地。 但,也就在烛龙吟啸的同时,天澄、云开! 星网内收,嵌入张元空体内,并随即消失。这过程极是迅速,在远处看来,就好象是张元空突然将整个天球吸收入体一样,紧跟着,白气如云,发散而出,将张元空笼在当中,待风吹云散时,张元空已不见,立于虚空当中的,赫然是一位高额隆准,长须过胸的躬背老人,身下……还骑着一头青牛! 说来迟,那时快,从烛龙发声长啸,到道祖形象出现,不过短短半瞬而已,当青牛形状完全出现时,烛龙的啸声,才刚刚扬起,还未届高点。 然后,在城头上无数人的注视下,烛龙的啸声嘎然而止,更是猛的向后一缩,人面之上,第一次若有惧意! 那一刻,万籁俱寂。 然后……欢呼声,响彻云宵! 第三十五节 ……真神?!(一) 当张元空落回地面,走回城门时,几乎被那种超乎想象的狂喜当场撕碎了。 疯了一样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不怕差役们的喝斥,不在乎落在他们身上头上的棍子,疯一般的张着手,流着泪,试图要碰到张元空一下,还有人带来了重病或是残疾的亲人,虔诚的跪在路边,想要让张元空触摸他们来“赐福”。自韩沙以降,城中官员士绅无不是满面钦服,就连李纳挐,也绷着脸道了一声:“道兄辛苦。”至于张元和与张元津,早就激动的说不出话了。 问候、寒暄终于还是结束,张元空被请入房间,坐下叙话---方才挤满了城头、城门的人,统共也就有不到二十个够资格坐在这里陪着说话。 “大真人道法精深,神威无比……” 首先开口的,是代表陈安国前来的年轻军官。显然不习惯这样说话,他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直听得满屋人都摇头皱眉,才算把这一大段的恭维话背完---结束的时候,连他自己在内,大家全都长长出了口气。 紧跟着,那人便迫不及待的发问,今天张元空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既感激,也敬服,只不知,今天夜里,是两位真人中的那一位继续守御西门? “又或者,李真人您……?” 话没有说完,那人带点期待的望着李纳挐,又看向谢白虎,却只换来杀人一般的眼神,而张元和与张元津,也坦然表示说自己愿意试一试,但现在还并无头绪,要先和张元空交流后再说。 “又或者,大真人是否有办法立阵设法,也免得操劳过甚?” 终于被问到题眼,张元空苦笑一声,却知必须正面回答。 “……我可以试试,但却不知道成不成。” 整整大半个白天,在无数官、商、军士、百姓的注目中,张元空浮身空中,化身道祖,将烛龙逼退,在这过程中,陈安国更在韩沙的支持下,以重赏摹得勇夫,派出一批又一批亡命之徒,尽可能的靠近烛龙。 经过这些人的试探,人们惊喜的发现,张元空以一人之身对烛龙施加的压迫,竟然要强过之前的任何一个方向,有些最勇猛的人,为了“前百步、钱百贯”的承诺,甚至冒险迫近到了烛龙身前一里之地,并安然返回,而这,是三夷教的“圣物”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但同时,包括韩沙和陈安国、浦寿庚们的很多人在内,也都在考虑着另外一个问题:当张元空休息的时候……该怎么办? 景教、摩尼教、祆教,他们所设下的防御,皆是以“圣物”为中心,由教中的高阶人员联手作法,在城门上形成被他们称为“神域”的区域,以此来震慑烛龙,而张元空则是以自身为媒,用“神降”之法,请下了道祖形象,把烛龙逼退,在诸人想来,之所以张元空能够对烛龙形成更强的压制,原因大概就在这里。 但……圣物只要设下,便可以流水价更换教士信徒,来祷告施法,发挥作用,而“请神”之法,却必须张元空本人为之……那末,当张元空休息的时候,武荣南门,又该由谁来守护? ……值得庆幸的,是烛龙似乎也因整个白天的相持而疲劳,虽然张元空现在已没法支持,撤除法术,退回城中,那巨大如山的龙兽却仍然安静的伏在地上,没有其它动作。 “元和、元津,我会把刚才的感受和体验全部传递给你们。” 在张元空的计划中,自己的两名师弟无论是心性、修为,还是向道之心,都与自己不相上下,再加上自己已经摸索到的东西,他们完全有机会重现自己今天作到的事情,虽然可能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但只要能为自己争取到休息恢复的时间,便已足够。 “……两位真人辛苦。” 张元空所说,也正是韩沙所想,微笑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至于站在一边的李纳挐诸人,此刻韩沙却已顾不得他们感受了。 “韩大人,张真人……也许,不用这样麻烦的。” 突然插进来说话,阿罗本微笑道:“张真人的天赋,超出我的想象,而要设立神域,亦没那么麻烦……最重要的,其实只是一点。” 竖起右手的食指,阿罗本道:“张真人,您只差一步,便能认识到‘真神’的存在了。” ~~~~~~~~~~~~~~~~~~~~~~ “真神?” 目光如刀,张元和冷冷看着阿罗本,另一个方向,李纳挐的眉毛也矗了起来,杀意流露。韩沙微微的皱着眉,显出他的不悦,而其它的夏人巨商和陈安国的军官们,则各自摆出着或者嘲笑或者轻蔑的神情。 “对,真神。” 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的敌意,阿罗本微笑着,继续说道: “天主、万军之王、伟大的父亲……他有许多名字、许多形象,但归根结底,那都是指向‘真神’……唯一的神。” “张真人您刚才借用的,正是‘真神’的力量,只要认清这一点,并奉献您的信仰,象刚才那样的神迹,您想重现多少次,就可以重现多少次,而李真人,这两位张真人,各位,只要向真神敞开心胸,同样可以沐浴到神降下的恩典。” “够了,阿法主。” 沉着脸,韩沙打断了阿罗本的宣传,说现在并不是他传教的时候。更何况,想说自己信奉的是唯一真神,且不说大夏自有满天神佛,便是现站在这里的苏鲁支与拂多诞,他又问过了没有? “明尊、天主、阿胡拉?那位才是真神?” 罕见的,韩沙毫不掩饰的表现出自己的嘲笑,对阿罗本说,三夷教都说自己信奉的是天上唯一的真神,这个理论的谬误,其实一望可知。 “你们都高呼着自己神灵的名字,把神恩请下。正如我大夏百姓,于祖宗神明,佛寺道观,城隍土地各有祭祀,也各得庇佑。” 在韩沙看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人力无法理解的天空中,有着不止一位的神灵,在人力不能到达的神国中,也和人世一样,被分割为无数的州郡县乡,有着无数的神灵居停,三夷教所拜信的,只是这神国当中的三位而已,而在大夏的土地上,这些异族神灵,更没资格与玉帝、三清们相争。 “韩大人,虽然失礼,但在下还是要说,您错了。” 神色严肃,阿罗本表示说,韩沙所说的事情,恰恰证明了天空中只有唯一的神。 “除他外,没有别的主宰。” 不等韩沙回答,陈安国派来的那位年轻军官已先大声嘲笑起来,指着阿罗本问他到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还是说,你们夷人国家里,都是这样不懂道理,只是生拉硬扯的么?” 这句话扫的却是宽了些,周围夷人当中,除浦寿庚面色如常外,无不面现怒色,连韩沙也拉下脸喝斥了几声,那军官自知失言,悻悻住口。 “韩大人。” 气量也真是好,阿罗本就好象没听见方才的嘲笑一样,仍然温和的笑着,向韩沙解释自己的意思。 “实际上,这层意思我也是这几天才刚刚悟透的……不仅是我,苏鲁支兄弟和拂多诞兄弟也是这样想的。” (……兄弟?) 三张兄弟听在耳中,同时一怔:盖景教中“兄弟”一词自有其特殊用法,若非同教,绝不可如此称呼,而阿罗本竟然称呼苏鲁支与拂多诞为兄弟,这难道是? “苏教主,拂摩尼?” 对三夷教的事情相当熟悉,韩沙同样听出了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疑惑的看向两人,果见他们微微躬身,称阿罗本所说的,完全可以代表他们的意思。 “……阿法主,你,把你的想法,再仔细说给我听听。”~~~~~~~~~~~~~~~~~~~ 正如韩沙说的,三夷教的教旨,有着强烈的排他性,皆认为自己所敬拜的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神,除此以外,皆是外道。为此,他们在传教过程中,没少和其它教门冲突,甚至三教彼此之间,也常常到最后用刀子与火把来说话。 “这一次,我本来以为是天主的启示,要把他的光芒散播在这块土地上了。” 圣人遗骨发挥出意料之中的作用,引动一缕神威,将烛龙阻止在东门外,这是阿罗本极得意极自豪的事情,那怕之后几天中,苏鲁支与拂多诞先后重现了这样的神迹,也没能破坏掉他的好心情。 “但,就在两天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与承认诸神在天的佛道等教不同,景教认为这世上只有唯一的神,这是他们信仰的基础,之后种种,皆由此而发。若将这点否认,整个景教,都将随之轰然崩塌。 ……可是,神降下的恩典,却非止一处。 “摩尼教,祆教……他们同样通过祈祷得到了神的注视,依靠神的力量,烛龙被从北门和西门处逐去。而他们,同样相信这世上只有一位真神,这同样是他们一切信仰的基础。” 阿罗本啰啰嗦嗦讲到这里,有人已不大耐烦,但韩沙等人,却是听的越来越专注,而张元空,则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烦燥、恐惧,纠缠不去。 “那一天,我先是陷入惊恐。” 一直因为自己的祈祷得到了神的回应,而坚信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但突然间,一个问题袭击并压倒了阿罗本:如果东门处的神迹可以证明天主是真实存在的,那,正在北门与西门发生的事情,又证明了什么? “也就是韩大人您刚刚问过的问题。” 这个问题几乎让阿罗本崩溃,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他没法接受这个现实,而几乎与他同时,苏鲁支与拂多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陷入了同样的混乱。 三条逻辑链都是同样的坚不可摧:一方面,阿罗本相信的教义说这世上只有一位名为天主的真神,而坚信这教义并依之而行的阿罗本得到了神赐下的力量;而同时,苏鲁支与拂多诞都坚信这世上只有一位名为马兹达/明尊的真神,并得到了神赐下的力量。 “如果这世上还有其它神,那我所信的就是错的,但神显现了他的威能,所以我知道我的供奉与信仰没有错误……我们三人都这样想。” “然后,我们突然受到了启示。” ……神只有一个,但他有不止一个名字。 “天主、马兹达、明尊……以及其它许许多的名字,比如说,昊天金阙玉皇大帝。” 对这样的判断,阿罗本等人均感无法接受,但事实俱在,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眼前这明明应该是相互否定,不可共存,却在事实上同时出现,并降下力量的三位神明。 “同样,张真人,您的力量,也同样是来自这位真神,您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理解他的存在,但您的虔诚被他感知,并赐下力量给您,这就是真相。” 用尊敬和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元空,阿罗本说,能够以肉身承载神恩神力,这样的人,名为“使徒”,非有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为之,张元空在未明本源前便能成为使徒,真是前途无量。 “够了!” 张元空、张元和、张元津,李纳挐、谢白虎……站在这里的道士们,无论属于那宗那派,都拒绝再听下去,厉声喝斥着,叫止了阿罗本的讲述,而韩沙也阴着脸,表示说如今形势非常,张元空需要尽快与两名师弟沟通,而其它三门,也需要得力人员镇守。 “阿法主,诸位……请回罢。” “是,韩大人。” 微笑着,阿罗本以谦恭的姿态躬下身去,接受了韩沙的逐客令。 第三十五节……真神?!(二) “你们再试一次,去想象关于八景宫的一切,想象道祖的形象,在这过程中,要放空自己,尽可能的放空自己。” 已经说到口干舌燥,再也想不出更多的细节,张元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所说的东西,早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他就已经一模一样的说过一次。倒是张元和很清楚的记得,从那时到现在,他先后换了七种表述方式,来试图把自己当前的感觉形容给两名师弟知道,但结果……却始终是一样的。 “大师兄,先不要着急,城门那边的马快刚刚还来禀报过,烛龙仍然沉睡不动。” 口里安慰张元空,张元和的脸色却实在也谈不上好看:已是深夜时分,从下午开始,他们便不断重复着“尝试、失败、尝试、再失败”的过程,寸进全无。时间正不断流逝,三兄弟都明白,这种无休止的尝试,是一种不可承受的奢侈,但明白又如何?无论张元空怎么手比口说,张元和与张元津也始终没法体悟到他的那种感觉。没法自虚空中~将力量召来。 “大师兄,我想,我们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好。” 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张元空挪动到桌子边上,颓然的坐下来,用右手拄在桌上,托着额头,一语不发。张元津倒了一杯茶端过去,他也只是木然的点点头,拿起来,一饮而尽后,将杯子放回桌子,依旧是沉默的坐着,目光茫然的落在桌面上,没有任何焦点。甚至连张元津已经在他对面坐下来,也完全没有反应。 “碰!” 猛的砸了一下桌子,震的桌上茶壶茶杯都跳了起来,茶水溅了满桌,张元津瞪着张元空,咬着牙,道:“大师兄,我们还是先谈谈阿罗本说的事情吧。” “……你说的对。” 猛一激灵,张元空总算恢复了一点空明,看着满桌的茶渍与碎瓷,如梦初醒。 “如果连我自己都还是混混沌沌,又怎么可能给你们分说明白?” ~~~~~~~~~~~~~~~~~~~~~~~~~ 当降落在南门外的时候,张元空无疑是极为兴奋的。他作到了之前自己根本就只敢想象的事情,也进一步的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同时,以自身为媒介,亲身感受到了远远超出自己此刻境界的力量,这对他未来发展,更有无限量的好处,所有这些,他也没有藏私,全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两名师弟。 “但是,有一点,我刚才一直没和你们说。” 当道祖形象出现后,张元空四肢不能自主,五感却敏锐倍于平日,高浮空中的他,虽然背对城门,却能够“看到”整座城市。 当然,那并非平日里所见的城市形象,在张元空的感觉中,周围的颜色似乎全被剥夺,仅余下深浅不同的黑色,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偌大武荣城,突然间就变成了完全由无数阴影构成的城市,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但是,大师兄,这个你一开始就说过了啊。” 那种特别诡异的感觉,是张元空首先就告诉两位师弟知道的,他甚至还对此有所分析,认为这很可能是力量达到更强层次后才能拥有的某种神通。特别的,他还向两位师弟强调指出说,在东、北、西这三座城门上,也就是三夷教分别设下神坛的地方,能看到并非阴影,而是某种炽烈的白色。 “是,可我没有告诉你们说,那些白色,是完全相同的。” 苦笑着,张元空道:“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完全相同?” 把这四个字咀嚼了两遍,张元和神色突然一变,道:“完全相同?”于之同时,张元津也失声道:“和大师兄你自己散发出来的颜色……也是完全相同吗?!” “……对。” ~~~~~~~~~~~~~~~~~~~~~~~~~~~~~ 刚开始,张元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当他落回地面,走回城门,听到阿罗本的说法时,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象是有什么东西被破坏了。 ……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 当时,张元空并没有流露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阿罗本的宣讲,静静的听着张元和与李纳挐们在批驳辩难,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对自我的怀疑已经出现,并且……无力制服。 “大师兄,我还是觉得,你想的太多了。” 沉默了一会,张元和开口,说张元空已经有些钻牛角尖了。 “表现的一样又如何?也许只是万法同归……这是咱们都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境界,有疑问是很正常的。” “但是。” 苦笑摇头,张元空并不是没有试过这样开解自己,事实上,早在他浮身于南门的时候,已经自己给自己找到了与张元和类似的解释,并成功安抚了自己---如果没有阿罗本的话。 “他的说法,可以很好的解释这一切……完全合理,而我们的说法,却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但那不重要!” 突然发起火来,张元和重重的拍着桌子,告诉张元空说,自己根本不关心天上到底是有一个神还是有很多神,不关心景、祆与摩尼们相互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城外出现了怪物,三夷教都有办法解决,这使他们得到了声望与信徒。这部分的增长,就意味着其它教门的损失……包括我们。” 而现在,因为张元空的尝试,道门也同样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这使他们能够继续保有自己的声望与信徒,并进一步增强。 “这就够了,大师兄!我们只要考虑到这一步就够了!” “天上到底是有一个神?还是十个神?又或者有没有神?那有什么关系?!” 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张元空脸色涨的通红,双手因激动而不停的颤抖着:“大师兄,你现在有力量保护龙虎山的利益,有力量压过神霄派的代表……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 “真神?那些事情,我们没必要去想,天下信众拜信三清,陛下拜信三清……这就是最有力的理由。” “真神?谁是真神?我才不在乎阿罗本的那些鬼话……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拜谁能够最大限度维护龙虎山的利益,我们就应该拜谁作真神!” “元和,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勃然大怒,张元空也是拍案而起---倒是没了刚才的沮丧模样---正要开口呵斥,却听院门敲响。 “道兄。” 深夜来访的,竟是李纳挐,以及其它六名神霄真传,月光下,李纳挐的神色显得格外阴冷,却又透着无比的决绝。 “我来,是想问一件事。” 李纳挐问,张元空的传授效果如何,张元和与张元津有没有信心再现他今天白天作到的事情? “你想作什么?” 面对张元和的质问,李纳挐神色漠然,向着张元空,深揖至地。 “道兄,李某有个不情之请。” 如果张元和与张元津都能如张元空般成功观想出道祖真容的话,李纳挐说他现在就走,从此以后,也绝不再敢与三兄弟争道。 “但,如果不行的话。” 定定的看着张元空,李纳挐道:“道兄,龙虎山与神霄派无论如何相争,毕竟都是道门一脉。若教三夷教张大时,你我……皆是罪人!” ~~~~~~~~~~~~~~~~~~~~~ 帝大中十七年,七月初六,武荣南门。 远方的海面上,太阳才刚刚半遮半露的冒出头来,初现的晨光刺破海雾,将天空染作一片金红。 张元空一个人,站在城门外。身上的城楼上,有韩沙,有张元和与张元津,还有李纳挐等人。 昨天晚上,被李纳挐说动,张元空概然答应,将自己的体悟倾囊相告,但,张元和与张元津没能作到的事情,李纳挐与谢白虎们也同样没能作到,到最后,张元空还是只能自己站出来,面对着山一样的烛龙。 值得庆幸的是,不知道是因为烛龙的力量在慢慢流失,还是因为张元空昨天努力的结果,整个夜晚,烛龙都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不动,对反复训练却反复失败的张元空来说,这实在是极大的一个安慰。 (道祖啊……请指引我前行罢。) 低声唱诵咒语,如昨天一样,张元空身周慢慢浮现出点点星光,结连成球,随后,他慢慢浮起,立于空中。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柔和的光线自虚空中浮现,缠绕到了张元空的身上,并逐渐成为骑牛老人的形象,但……就在这时,剧变忽生! 象是被大风吹过的火焰,张元空身外的光球急剧的颤抖起来,扭曲,拉伸,现出种种怪异的形状,随后,象是被大风吹灭的火焰,砰然,炸裂! 星法破灭,张元空自空中倒撞下来,与之同时,一直伏在地上不动的烛龙突然颤了一下,硕大人首,慢慢抬起,这一切,同时发生,若电光火石,使人目不暇接。 “大师兄!” 惊呼出声,张元和张元津同时抢出,但……有人,却比他们更快! “神霄真王,凝神金闕……” 只觉背后蓦然有大风作,刚刚从城头上跃出的张元和与张元津只觉眼前一花,早有人抢到他们前面,捞住了张元空。 “我今以神通力,悯三界一切众生……” 来人身着土蓝色的道袍,背对二张,左手抄住张元空,右手高高举起,配合口中念诵,不断绘出种种复杂的图形。 “上卫帝王,下以为民……” 那人手指划过的地方,便会有闪耀的光痕凝聚空中,很快,这些光痕已构成一幅巨大而复杂的罡图,而张元和与张元津都已站住不动,满脸写的,都是“不敢相信”四个大字。 “怎么会是他,难怪……李纳挐他们……” 心意激荡,张元和喃喃自语,又见那人已将罡图绘制完整,将手一收,一放,平地里霹雳声作,似是连珠雷响。 “……一身蒙福,万方安乐!” 雷声作,金光绽,整张罡图忽地快速张大,更绽放出强烈的光芒,远方,烛龙被这光芒照中,顿时就是一颤,重又伏下不动。 ……欢声雷动。 张元空刚才功败垂成的时候,满城上下,岂止是哀叹惊慌?不知多少人直接就哭了出来!但紧跟着,这道士横空出世,既救下张元空,又重新压制住了烛龙,顷刻之间,大喜大悲,很多人根本就没能反应过来,糊里糊涂,不知道这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满脸眼泪的看着出去,见他正转回身来,含着笑,向城头上的韩沙拱手致意。 看着这望之四十许人,长须过胸,仙风道骨的人物,张元和却是铁青了脸,咬碎了牙,自齿间挤出三个字来。 “……林灵素!” 第三十六节 神霄真人(一) 对龙虎山的人来说,林灵素这个名字,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他出身低下,曾为僮仆,曾为乞儿,后事僧门为童子,复因难堪笞辱,发愤说“我必尽破汝道”而出,改投道门,时人议论,多以为神霄大兴后对佛门种种羞辱压制,多半怕就是出于林灵素少年时的那点怨恨。 但林灵素的修道之旅开始并不顺利,接二连三的碰壁,被拒绝多次后,才总算遇到一名可怜他的道士,收他入了门墙---就这,还首先因为神霄门那时只是道门千百支流中极微末、极凄惨、极不得意的一支,正如那时极微末、极凄惨、极不得志的林灵素一样。 ……而到了今天,私下里,人人都说,当年收容林灵素入门,那真是神霄门流传几百年来最重要最正确的一次决策了。 投身道门之后,林灵素名声渐彰,修为渐涨,后来更机缘巧合,于御前论道,受封“通真达灵元妙先生”,统领金门羽客,成为天下道流第一人。龙虎山数千年传承,却被他以一人之身,压得喘不过气来。 ~~~~~~~~~~~~~~~ “张天师真是收了几个好徒弟哪。”含着笑,林灵素这样说道。 已是午后时分,地点是三张兄弟下榻的小院,刚刚从韩沙那里辞出,林灵素便带着李纳挐、谢白虎和林与洛三名弟子,前来拜访。 无论心里对林灵素怎么想,对方始终都是当今天下道门的巨头,是自己师执辈的人物,自张元空以降,三人执弟子礼迎接,并在林灵素再三请坐后,才侧着身子坐在两边。不过,自然,在认真完成每个礼节的同时,三人皆是神情冷淡,明白显示着他们的敌意与应付。 “今天的事情,我欠你情。” 并没有显出什么高峻冷漠,林灵素态度和气,言语谦和,与三张兄弟知道的那个曾经在帝大中面前直斥张颠“尔何能?!”的形象,实在很难对应起来。 “元妙先生言重了。” 上午,林灵素横空出世,拯救了南门危局,也因此得到了城中官民发自内心的欢呼与爱戴,事后,他自称是“心潮忽动”,故而“日夜兼程”,刚好在今天上午抵达武荣,但在张元空等人看来,事情却显然不是这样,昨晚李纳挐的来访,现在回想,更是疑团重重,但想归想,大面子上的礼节却不能有失。 “没有言重。” 和气的笑着,林灵素道:“如果没有元空你的体悟,仓卒之间,我也没法摸索到借用这些夷教之力的法门。” 他若不说时,三张兄弟心里皆道其小人行径,欺世盗名,但他现在自己一口说破,三兄弟反又觉尴尬,无从置喙,张元空干笑了一声,正要将话头带过去时,林灵素又笑道:“元空你能够无从生有,自行摸索出这等门道,当真是可惊可叹,日后前途必然无量,老夫届时,也须让你出一头地了。” “不敢当元妙先生谬赞。” 一笑,林灵素道:“不谬,不谬,你当得起!”又道:“但你昨成而今败,自己可知缘由何在?”这句话说出来,三张兄弟皆觉心动:这正是他们当前最迷惑也最关心的问题,但……林灵素这样发问,却到底是何用意? 见三人沉默不语,林灵素不以为忤,喝了口茶,笑说道:“我当年还没有入京的时候,曾经去拜访过天宁宫的何观主。”轻轻巧巧间,已是换过话题。 那时,林灵素还是道门新秀,但名声已著,人称其“美风表、多技术”,而天宁宫在袁北也是比较重要的道门重镇,观主何闻道,也是有名的喜欢赏劝新人,推拔后进,林灵素请人中介,去拜见何闻道,却不料吃了大大的一个没趣,被连打带骂的轰了出来。 “是因为落拓子的事情吧。” 对林灵素作过极认真的研究,只开了个头,张元和已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事情,和缘由来历。 “是啊。” 落拓子,本姓张,三十年前也曾天下闻名,同样是“状貌伟,善谈论”,同样曾拜访过何闻道,后来因涉宫闱事,恶了朝廷,以“妖人”论死,株连缉查,连累到了何闻道,颇费了些银子,才将事情平息。结果那天一见林灵素,又是这般人物,顿时就触动心头火起,撕破面皮,连中人一起打了出去。 “三水道兄那一次,真是受我连累了。” 当时的中人,叫张三水,也算是有些声望的道士,但与何闻道仍不能比,被一并轰了出去,可当时的短暂耻辱,日后却换来丰厚回报:林灵素飞黄腾达后,将其推为道官,累迁至一殿校籍,虽未名列金门,却也已是极奢遮的人物。至于何闻道,则是惶惶不可终日,被自己想象中一定会来的“报复”吓到无法自主。 “其实,何宫主是自己想多了……无心之触,无须报之。” “倒是张真人,一言之善,一生享之呢。” 接上林灵素的说话,张元和看看张元空与张元津,微微点头,随后,三人同时站起为礼,道:“请元妙先生指点。” ~~~~~~~~~~~~~~~~~~~~~~~ 适才讲说往事,林灵素的态度其实已很明白:无心之触,无须报之;一言之善,一生享之。虽然行以诈术,但既然于张元空手中有所得,他就一定要有所报。想通此节,三人也便放下顾虑,诚心向其请教。 “你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态度出奇的和蔼,林灵素告诉张元空说,他是用一个错误的方法,拿到了正确的答案,正是这个原因,使他怎么也没办法再教会张元和与李纳挐他们。 “你以为那应该是道祖的力量,所以观想出了道祖的形象……但实实在在,你是在无意中借用了那几家夷教的法力。” 作出这样的断言,林灵素告诉张元空说,为什么能够这样,自己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推敲,但无论如何,那力量都与龙虎山的传承没什么关系。 “只要你离开武荣……不,我想,只要他们将那三件东西收了,你的这个法术,就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了。” 在林灵素看来,张元空在无意当中,走上了一条从未有前人试探过的道路,南辕而北辙,向冰而取火,若进一步挖掘,这当中或有极大价值。 “可是,元妙先生。” 林灵素所讲的,并不是张元空所想知道的,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自己得到的力量说明了什么?阿罗本的说法,究竟有无道理? “道理?” 愕然的看着张元空,林灵素笑道:“我们是道门,是天下显教,他们是远人,是异域夷教,这就是最好的道理。” “真神为谁?居然问出这种问题……” 边说,边笑,林灵素看向张元和与张元津,道:“元空他钻了牛角尖,你们也跟着犯糊涂了么? ~~~~~~~~~~~~~~~~~~~~ 黄昏时分。 林灵素离去已然许久,他临走前的点拨虽只寥寥数句,却使三人豁然开朗,明白了之前的弯路究竟何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张元和与张元津就各自取得突破。 “所以,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吗?” 苦笑着,张元空看着两位师弟用这完全相同的力量演绎出完全不同的变化,虽然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林灵素的断言。 “大师兄,先别想这些事啦。” 收功坐下,张元和并无喜色,反而皱着眉头。 “林灵素……是什么,让他会亲自赶来?” 在张元和的推测中,能够让林灵素离京,离开对他宠信有加,“一日不可稍离”的,唯有当今天子帝大中一人,但,究竟是帝大中本人降诏让林灵素来此,还是林灵素判断认为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必须自己亲自赶来的地步? “我怕……陛下的身体,已经危在旦夕了啊。” ~~~~~~~~~~~~~~~~~~~~ 很快,张元和的疑问就有了答案。 当天晚上,韩沙设宴为林灵素接风,武荣城内上得了头面的人物,全数在席---周福海跟在汪守节身后,也弄到一个位子,此刻正跟陈安国带来的一名军官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酒过三巡,林灵素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本来嗡嗡轰轰的酒席顿时就鸦雀无声。 “在下尚有王命在身,明天早上,便须返程。” 第一句话就出人意料,场中立刻便是一阵骚动。林灵素看在眼里,笑道:“至于城外之事,无须在意,真龙在位,岂有山海之兽为乱?景、祆诸位教友再辛苦数日,足以懹镇,南门外有我布下法阵,也无须担心。” 他几句话一说,顿时气氛就又放松下来,阿罗本等人也先后致意,表示说躬逢此盛,敢不尽力?林灵素只是笑吟吟的听着,待他们说完,才接道:“皆为王事,我等戮力同心便是。”又道:“还有一事,倒要有烦。” “元妙真人只管吩咐便是。” 一边说,阿罗本一边还在笑着,正是大家都见熟了的那种亲切、有感染力的笑容,但随即,这笑容便凝固了起来。 “……贵教这不死树,本座要一并带走。” 第三十六节 神霄真人(二) (果然是这样。) 看着阿罗本的表情慢慢凝固,慢慢扭曲,张元空这样想道。 前来赴宴之前,三张兄弟并非只在熟悉这连名字都还没起好的法术,林灵素因何而来?又将作出什么?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但还是不对……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即使有功,也难独占啊。) 之前,张元和曾经猜测认为林灵素会找机会与阿罗本单独沟通,或巧取,或豪夺,以他的身份,有的是办法让阿罗本乖乖就范,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公共场合中,赤裸裸的提出要求。 (等等,不对,他这样的话,难道是要……) 张元空正盘算间,阿罗本已反应过来,微笑着道:“真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鄙教这一点区区的东西,居然也能够得到上宗垂青……” 他说话时候,林灵素始终也是淡淡微笑,比阿罗本更显着亲切和气,等阿罗本说完,他才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本座有些好奇罢了。”说着又看向李纳挐,厉声道:“就为了这点子玩艺,你们居然闹出泼天的大事,逼反了朝廷制军,又引出上古异兽……真真混账东西!” 说着,李纳挐并六名同门已同时起身认错,林灵素冷冷的,道:“且记着!”复又向阿罗本笑道:“小儿无知胡闹,是我神霄派的过错,自然算在本座身上,但这不死树到底是何等的奢遮物色,以至于赛甫丁等人不惜兴兵作乱,本座也实在好奇的很,所以想看一看。”---说到这里时,不仅阿罗本,连拂多诞和苏鲁支的脸上也惨白一片,完全没有血色了。 (居然是借此发难。) 心下暗惊,虽然猜到林灵素必然发难,却没想到他竟然劈头便加上这般泼天也似的罪名,这番话若被官府当真时,自阿罗本以下,景教高阶人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的别想活命,便是祆教、摩尼教,三停性命当中,也须得折去最少两停。 “林真人。” 犹豫再三,阿罗本试探着开口,表示说有的事情上,可能存在误会:景教一向以来,都是忠君爱国,赛甫丁等人凶性难改,不服教化,那是他们的缘故。 “与我景教,确实没甚么关系的。” “哦,原来如此?看来倒是本座误会了呢。” 依旧笑的云淡风轻,林灵素道:“阿法主,就在刚才,本座突然又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 阿罗本陪着笑,道:“林真人法通天地,简在帝心,所经所历,都是天人行迹,我等洗耳恭听,以广见识。” “本座当年,刚刚开始陪陛下说法修行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位梨园子弟。”说着,林灵素环视周围,笑道:“说起来,虽然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事,但现在回想,彭藿光的模样,仍然宛在面前呢!” 那是当时宫中极受宠的伶人,帝大中喜欢他到了几天不看他演戏,听他说笑,便觉百事无趣的地步。宫中宫外,都知此人乃是皇帝第一个心爱的亲近,内侍外臣,都敬他三分。 “后来,有一天,他向陛下代人求官,陛下笑着拒绝了。” 类似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不止一次,有时候,彭藿光会识趣的退后,也有时候,他会笑着想法讨帝大中开心,然后重新提出要求。 “那天,他就又重新提了一次。” 但,那天,他不知道是因为精力不够,还是因为有事情分了心,并没有把讨人喜欢的全套功夫作到十足。然后,当时还很年轻的林灵素,便眼睁睁看着帝大中微笑着点头,把侍卫们唤到近处,让他们拿下了彭藿光,抓着四肢,举起来,摔到地上,再举起来,再摔到地上……就那样生生的摔死在了诸人面前。 ……整个过程中,帝大中一直在从容微笑,没有流露出任何怒意。 “我自当年得陛下赏识,入宫中说道,至今已二十六年。” 依次注视苏鲁支与拂多诞,最后将目光停在阿罗本身上,林灵素淡淡道:“二十六年来,我没有为私人事情向陛下求过任何恩典。我的一切,都是陛下赐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给的,不能辞,不能让,陛下不给的,不能争,不能抢。” “阿法主,你明白了么?” (原来是这样?!) 恍然大悟……看着同样满脸“恍然大悟”的阿罗本,张元空相信,这已在大夏浸淫数十年的老传教士应该同样明白了。 (国家正祀……三夷教前些日子借势发难,果然是触到了韩大人的逆鳞!) 很快,阿罗本便收起脸上尴尬神色,向韩沙告退,苏鲁支与拂多诞也先后辞去,再过一会,夷、夏商人渐渐离去,浦寿庚向韩沙单独告罪后,也先行离开,浦寿鋷倒是留了下来。韩沙对他确实很是喜欢,笑着谈论诗词,两人说到入港处,脱略形迹,各各拍案高呼,举杯痛饮,也不管溅了一脸一身的酒浆。 “林真人。” 周福海陪着汪守节,毕恭毕敬的行礼问候,林灵素倒也没有崖岸自高,笑着答应了。并没显出看不起两人身份的意思---要知道,以他身份,便是林、柳、陈、汪的家主在此,也一般只配如此恭敬,以汪守节现如今的身份,便是连问候一声,也还欠资格的。 汪守节倒是个上得了台面的,见林灵素似有提携后进的意思,便放得颇开,攀谈问候,落落大方,还随口说了个笑话,倒是将气氛活跃了不少。 “若论到对武荣地方熟悉,二位自然远胜于我这几个徒弟。” 笑着与汪守节对饮了一杯---自然,有一方只是浅浅沾唇---林灵素问汪守节,以他们对景教的了解,下面,是会面对现实的可能性大,还是会铤而走险的可能性大? “请真人放心,阿罗本必定恭顺从命的。” 今天也颇吃了几杯酒,周福海脸色红扑扑的,笑着说,如果是祆教苏鲁支那样听到“异端”两个字都会发狂的疯子也就算了,阿罗本,那却是最知道进退的人了。 “景教本来就是夷教中身段第一柔软的,国朝只有指鹿为马的事情,他们却有指鸡作鱼的事迹哩。” 原来,景教规矩中,有“斋戒”之说,期间要戒绝肉食,但后来,他们慢慢传播,许多大人物信教后,觉得这规矩实在可恼,景教教廷便颁布规矩说,鱼类不是肉食,斋戒期间可以正常食用。 “但人心无厌,这样子又过了几年,有人便开始觉得白肉终究不如红肉。后来,有个朝廷中的大人物,也是在教的,某次斋戒时候,没忍住口腹之欲,打了两只鸟来烧吃。” ……然后,在当地教徒们愤怒指摘他这种亵渎行径的时候,当地景教的最高负责人在第一时间,就把手按在圣经上,给出了补充解释。 “仁慈的主启示我,鸟类也是鱼的一种,所以,斋戒的时候同样可以食用,无论是鸽子、阉鸡,还是剁碎了的鹌鹑,都是主赐福的可以在斋戒期间享用的食品。” “居然有此等事情?” 呵呵的笑着,林灵素不住摇头,感叹道:“亵渎神明……真是亵渎神明!”说着已然站起身来。 “林真人。” 林灵素起身的同时,一直在和浦寿鋷谈笑的韩沙也将酒杯放下,站起来招呼,并再次挽留。 “韩大人请放心。” 笑着表示说,城外烛龙没必要担心太多,再过得几日,自然便会退去。自己另有他事,确实不能停留太久。 “那,明日下官便安排为真人送行,这个脸,真人要赏,一定要赏!” 对视谈笑,林灵素身形稳如磐石,韩沙却在不住晃动:许是因为今天高兴,许是因为刚才和浦寿鋷谈的投机,他实在也喝到有八九分了。 林灵素笑着告辞,李纳挐等人随着鱼贯而出,三张兄弟也起身辞去,韩沙却是喷着酒气过来,拉着张元空的手,大着舌头道:“大真人,你可不能走,还有事情麻烦……”说着指向浦寿鋷,笑道:“这小子……居然敢和我拼酒……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 张元空心下微微不悦:送人一趟,倒是无妨,但自己难道是郡守府的僚吏下属?这种事情,难道是自己当作的?但他生性厚道,并没带在脸上,心道:“等会让这边的下人送回去好了,和一个醉汉置甚么气?”一边想着,一边随口答应下来,却见韩沙身子猛的一晃,向前扑倒,急忙抢上一步,扶着了韩沙。 “今天晚上,烦你作个见证……那兀纳畏罪知过,要在浦府‘自杀’。” 无比清楚的声音传入耳内,带着嘲讽,却显然没有任何酒意,张元空悚然一惊,再看韩沙时,已经醉到不省人身,歪在了自己身上---嘴角处还带着呕吐物的残渣,无论怎么唤他,都没有回应了。 第三十七节 夷人浦寿庚(一) “不行,不行,那有这种道理!” 不由分说,浦寿庚强行扯住张元空,表示说现在三更半夜的,浦家虽然是夷人,但待客的规矩也还是懂的,怎么也没有这种时候让人赶夜路穿过小半个武荣的道理。 “浦公太客气啦,没有几步路的。” “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争执到最后,张元空还是却不过浦寿庚,被强迫着答应留宿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对此,浦寿庚高兴的拍着手,吩咐下人备酒、备菜。 “难得贵客登门,今天晚上,我要陪着大真人,一醉方休!” ~~~~~~~~~~~~~~~~~ “久闻浦公之富,但到现在,才算是亲身感受到了。” 手中酒盏触手生寒,乃是一次烧成的整块颇黎,杯中酒浆颜色有若崖蜜,香味醇甘,显然是最上品的好酒,放眼望去,周围尽是雕缕金碧,华丽莫可名状……这些也还都罢了,再向远看时,脚下是通流环绕,船如叶,马如犬,对面宝塔矗立,正是武荣城中的著名地标建筑“开元双塔”。 这里,便是“共展楼”,初建于浦家初代祖浦寿成的手中,取的是他诗作中“佛诞明朝是,然香共展眉”的意境,当初,这里只是极平常的三层小楼,但数百年来,历代浦家家主不断的改建、增建,如今,这里已是去地百余尺的凌云高楼,便与开元双塔比起来,也毫无逊色。 “大真人说笑了,您们每日修得是神仙事,这些人间富庶,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大声的笑着,浦寿庚炫耀说,这楼须不只是高,也须不只是金碧气象。 “当中另有无数的机巧哩。” 比如二人脚下一层,刚才走上来时,张元空只注意到使用了大量的金属来装饰,但浦寿庚说,这当中其实有用风车从地面一直提到一百多尺处高的大量储水,而只要扳开一个开关,让这些水再流回地面的话,水力就会激活楼中机簧,让某些事先设置好的设施开始运转。 “就象这样。” 边说,浦寿庚边在身边某个地方扳了一下,顿时就听见哗哗水流之声,随后,又听得萧管奏响,钟磬齐鸣,居然是一段“贺太平”,虽然呆平死板全无变化,却也实属难得。 乐声渐响,张元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当连续的打击声自脚下不断传出时,他已经把酒杯放回桌上,盯着浦寿庚。 “浦公,请细说罢。” 同样已经没了那种特别专业的专门用来应酬的笑容,浦寿庚脸色沉重,道:“刚才,我已经派人去唤那兀纳来,理由是商量应对今晚林真人的说话……一会儿,还要请大真人搭一把手。” ~~~~~~~~~~~~~~~~~ 今天晚上,浦寿庚是突然起意,几乎是在听到林灵素当众羞辱阿罗本的同时,他已经下了决心,要立刻就把那兀纳,和夷商们最后这点兵力给主动放弃掉。 “我本想全他性命,帮他作个富家翁……但,他和阿罗本苏鲁支他们,走的太近了。” 多谋,更善断,下定决心之后,浦寿庚便借辞行的机会,将自己的意图转述给韩沙,他相信,这位和自己翻翻覆覆斗了七八年的老对手,一定能够明白自己心意,也一定能够作出准确到位的应对。 “我那弟弟是个极无用的人……这种事情,靠他作中间是一定要出事的。” “……韩大人也许明白了,但我还没明白。” 坦率发问,张元空想知道,为什么林灵素对阿罗本的一席话,就会让浦寿庚下决心,要把那兀纳放弃掉。 当初,正是三张兄弟作中人,帮那兀纳搭上了“反正”的线,那当中,他们也亲身感受到了浦寿庚对那兀纳的巨大影响力……或者,干脆说是“控制力”,特别是现在,赛甫丁和阿迷里丁已死,浦寿庚通过那兀纳所能掌握的力量,已是现在武荣地区唯一能够对抗陈安国的力量,那怕是出于平衡的需要,韩沙、乃至朝廷也会给他们以一定的,甚至可能是比过去更大的空间,为什么,浦寿庚却要在这种时候主动放弃那兀纳? 对张元空直言不讳的发问,浦寿庚沉默了一会后,说,有一些海外的事情,倒想说给张元空知道。 扬帆出海,一路西行,历鲸波万里后,有面积广大的陆地,那里,也正是浦寿庚的祖先们所出发的地方。 “那里穷,很穷。” 虽然地方广大,但三分之二以上都被黄沙覆盖,气候干热,难以生存,只有少数地区依托水源,才能建设成为可以居人的绿洲。 “但绿洲大小皆有定数,能够出产的东西,再用心,也就是那么多,只要连续几年多生了几个娃娃,粮食便不够大家吃了,要么出去抢劫,要么就是向远处移居。”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那块陆地,但显然对与之相关的事情非常熟悉,浦寿庚敲击着桌子,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为张元空唱了一首当地的民歌。 “……我们是天生的强盗,我们抢劫远来的客商,要是没有人供我们抢劫,我们就抢劫自己的兄弟!” “这,这还真是……” “一切都是为了活命啊。” 神色淡淡的,浦寿庚说,如果地里能够种出足够多的庄稼,谁也不想冒险出门,但形势逼人,没有办法。 在那片大沙漠上,几乎所有的传说都与“远方的乐土”有关,各种宗教都向信徒们承诺,说在远方有着流奶与蜜的地方,是神应许之地,只要移居过去,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真有这样的好事?” 张元空不以为然,表示说这种宣传简直可笑,这世上当然有很多肥沃的土地,但无主的肥沃之地那就很罕见了,流奶与蜜之地?真有这样的地方,早就该有百姓在那里定居建设了吧。 “人离乡贱啊,那里有这么好开拓的。” “是啊。” 笑着,浦寿庚说,张元空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无论多辛苦,也比留在大沙漠里等饿死强,是不是? “从大沙漠继续向西,又是大海,再行数千里,又有陆地,面积不次大夏。” 对那块陆地的情况,张元空倒是有所了解:那正是卡门的家乡,据说,那里现在分裂为数十国家,相互攻战,国界线每天都在变化,却也始终没有什么致命的变化。 “是啊。” 在浦家先祖与卡门的家乡那里,移民,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有为了生存去寻找食物和土地的,也有为了发展去寻找更好环境的。 “……类似,类似于大夏的‘战国’时期吧。” 浦寿庚说,在他看来,依据到了新国家后如何自我定位,可以把“移民”区分为两种类型。 “前一种呢,是入乡随俗,到那里,便安心作那里人。” 介绍说,类似大夏的象戏,在远方异国也很流行,同样有车马王相,只是细节上有所不同。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本是罗刹国人,是当时国中最顶尖的象戏天才,无人能敌。” 后来,罗刹国中生变,那人出奔到了佛国,轻轻易易便把当时佛国棋手全部打到抬头不能,之后,他便入了佛国的籍,每日里依旧只是下棋,中间佛国与罗刹国曾经兵戎相见,他也浑不在意,还曾捐资朝廷,襄助军用。 “再后来,那佛国与旁边的黑森国相争,被打的大败亏输,国都也丢了,国王大臣流亡在外。” 那人当时已是佛国的名流士绅,这时,又出来,归化入了黑森国的籍,依旧下棋,也作些事情,助那黑森国安靖地方。当时,黑森国攻破佛国都城,屠城十日,尸枕狼籍,那人也不以为意,还曾与几名黑森国的棋士一并去劳军。 “再后来,佛国人反攻回来,复了国土。” 那人因劳军、安靖诸事,无法容身,便又辞国它去,但因为之前朝秦暮楚的事情,恶了诸国,皆不许他参加厚赏棋战,也不许他过去般出入王庭,是以晚景潦倒。死后,葬在佛国,有人为他立了一块牌,极口称赞他的无双棋艺,其它事情,则是揭过不提。 “入一方土,为一方人么?” 在张元空看来,这人的人品确实不敢恭维,但每新入一国,便立刻以之为家,全不在乎自己出身事情,倒也是个放得下的人物。 “是啊。” 补充说,那人尤其难得的一点是,罗刹、佛国、黑森三国的国教各各不同,那人每至一地方,便改一次宗,换一次神,总之就是一条原则:入乡随俗,绝不自外。 “至于另一种类型么。” 在细讲之前,浦寿庚介绍说,自己刚才说到那人改宗拜神的事情,张元空似乎还没搞清其中的重要性。 “在那些国家里,没有儒门的,教门就相当于儒门的地位,甚至还要高,教宗的地位,凌驾于大多数国王上面。”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棋手能够毫不在意的不断改换门庭,就更显得刺眼无比,实际上,多数移民的表现,是固守自己原来的信仰与风俗,拒绝被新的环境同化。 “‘入乡随俗’,和‘关门锁户’的区别吗?那,浦公觉得,这两种类型,那种更好?” “我们浦家入大夏已五百年了。” 对张元空带一点挑衅的提问,浦寿庚并没有生气,而是坦率表示说,五百年来,浦家其实一直是两条腿走路。 “自从当年寿成、寿庚两位祖先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每代子弟都有分工,有人要读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有人要守祖宗规矩,作蕃方模样。” 自嘲的笑着,说当年开创浦家文脉的,是浦寿成,他的诗文,得到了当时天下最顶尖文士的认可,既玩佛访道,又精于儒术,最终作到大州知州,相当于今天韩沙的位子。而同时,担任了市舶使的浦寿庚却一直到死的时候,都还连夏话也说不好,筷子也用不好,每天交游往来,皆是夷商,对夷教始终虔诚礼拜,定期供奉,甚至还干过在公开场合脱到赤条条的,亲手捅死一只小山羊,然后用火烧了献神这样的事情,虽然是公认“精明干炼”的理财圣手,却也是公认“粗鄙无文”的不学蛮子。 “但我若说,寿庚祖先的诗作,虽然比不上寿成祖先,却也没差多少……大真人,您可相信?” “正如浦公你们兄弟今天一样吧。” 微微点头,张元空并不意外,这种分头下注的手法,在大夏世家中并不稀奇,他见过也不是一起两起。 “几百年来,浦家一直是这样作的,既努力保留自己在夷人、海商中的独特影响力,也努力保证自己在大夏士人当中有所位置……两主当中,左右腾挪。” 在大多数浦家的人看来,这样的思路就很好,保证了浦家的数百年富贵,但,近年来,浦寿庚却一直在考虑。 “……该有个决定了。” 脚踏两只船的人,迟早会有落水的一天,早在成为家主之前,浦寿庚就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持续了几百年的左右摇摆的家策变成一边倒,而最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林灵素对阿罗本毫不留情的压制与羞辱,则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浦家,是时候‘入乡随俗’了。” 对浦寿庚的决定,张元空表示了礼貌的祝福,随后,他继续发问,浦寿庚的这个决心,和他打算放弃那兀纳的决定,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大真人啊。” 浦寿庚早已下了决心,无论今天晚上韩沙派谁过来,有的事情,都要说清,说透。 “关于亦思巴奚兵变的那件事情……到底源头在那里,您,知道吗?” 第三十七节 夷人浦寿庚(二) 前段时间兵变的源头何在,当然早就有了官方的结论。 赛甫丁、阿迷里丁“狂悖作乱”、“自蹈死路”,那兀纳“御下无方”、“受人裹挟”,至于其它的将佐、士官等,死了的自然统统都是反贼,还活着的则被圈在港口附近的军营中,逐一甄别,等候定罪。 ……但,当然,这样的结论,也就只是一个“结论”而已,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基本没有谁是真信的。 “这次的事情,我事先不知道,完全没有察觉。” 说是“完全”,或者并不正确,浦寿庚坦言,亦思巴奚军内部不止一次的讨论过,在必要时如何以“哗变”的形式来与官府要价,而几乎所有的讨论,浦寿庚都有参与,最终形成的从针对欠饷到设防又或者干脆撤编的不同方案,他手中也都留有副本。 “这次事情的开头,和当初我们制订的方法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最后的结果,从恐吓,变成了真的屠杀。” 苦笑着,在足以掩盖过两人说话声的音乐响起之后,浦寿庚现出了刚才完全没有的颓废与疲惫,小口抿着杯中血也似的酒浆,他喃喃说,自己也因此误判,失去掉了最后的机会。 “只要能够在火光刚烧起的时候赶到,只要能够在双方的血流到太多之前赶到,我都还能制止……毕竟,那是我亲手喂出来的军队!” 当说到这里时,浦寿庚眉掀须张,但随即,他就又苦笑着低下了头。 “不……应该说是,那是我‘以为’亲手喂出来的军队吧。” “……浦公,这样的说法,很难让我相信。” 犹豫了一下,张元空决定还是把话讲透:浦寿庚的说法如果拿出去,城中不会有几个人相信,特别是对参与最后的牵线工作,亲眼见到了浦寿庚在亦思巴奚军中的影响力或者说是掌控力的三张兄弟来说,更是如此。 “我们本以为,你是别有所图。” 在三张兄弟原本的判断中,浦寿庚固然高居武荣所有夷商之首,却不代表他能够随意掌控所有的夷商,乃至夷人的势力,赛甫丁与阿迷里丁对他的确相当尊重,但真正和他同气连枝的,应该只有一个那兀纳,而这次事情的发动,大概是以赛甫丁为中心,那兀纳只是被动的合作者。整个事情从决断到发动,要么,是只用了很短的一点时间,短到让浦寿庚来不及介入的地步。要么,就是浦寿庚有自己的想法,决定坐视动乱扩大。两厢比较,他们认为还是后者可能更大。 “是啊,我想,韩大人现在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苦笑摇头,浦寿庚说,多谢张元空这么看得起他的渗透与影响,可惜的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完全就是一个瞎子、聋子。 “但是?” 张元空不明白,如果这样的话,那兀纳呢?他到底作了什么? “他派了人来给我报信。” 但……那人死在了路上。 事后,浦寿庚听说,那事情是由阿迷里丁鼓动,赛甫丁发动,那兀纳虽不同意,但赛甫丁是以本部兵马行事,他根本没能力制止,而事情闹大之后,也已经由不得他退出。在当中,他曾把握时机,遣人给浦寿庚送信,却迟迟没有等到回音,第二天才发现那人死在了营地外不远处,至于下手的是谁,到现在也不知道。 “有很多可能啊。” 这样说了一句,浦寿庚却没有继续分析,而是挥挥手,说,但无论是什么人下的手,自己都不想知道了。 “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决心,已经很好下了。” “……不,浦公,这样的理由,还说服不了我。” 自觉今天晚上有双重身份,而“使者”的身份还要摆在“助拳”之前,张元空认为,这些解释可以让自己相信浦寿庚对那兀纳的失望甚至是愤怒,但没法让自己明白浦寿庚为什么会下“入乡随俗”的决心,和为什么有自信到主动放弃手中的最后一点武力。 “首先……有了自己想法的武力,就已经不是‘我的’武力了。” 另外,最重要的是,在今后的规划上,浦寿庚已经下了决心:全身心的匍匐在帝逍遥的脚下,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忠诚,以此,来换取对方登上帝位后的回报。 “我们浦家已入大夏五百年……虽然很短,但就我所知,世家谱上,也不是没有过出身更低,或者时间更短的世家。” 以“客北左家”这样的夷人世家为目标,浦寿庚相信,这并非遥不可及。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真正的扎下脚根,而不用担心不知那天就会被连根拔起。” 养出一支强兵又有何用?全由夷人组成的军队,越强,反而越会引来怀疑的目光,更何况,这支军队再强,也没可能强到够资格来玩争夺天下的游戏。 “一家铺子,无论经营得多好,无论前期投了多少本钱进去,如果会对全盘生意有拖累的话,都得下决心弃掉,这是一个道理。” 也正是因为下定了这个决心,浦寿庚反而不急于追查赛甫丁们发动兵变的原因,反正,在把最后残余的那兀纳部也清洗干净后,一切自然会有答案。 “就算没有,也没关系……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阴谋与计划产生,也会有同样多的阴谋与计划夭折。” 也许有人在暗中影响和控制了亦思巴奚军,甚至是想要用他们来作些什么,但只要彻底毁掉这支军队,对方的一切谋划就都无从谈起。 “我是生意人,大真人,这就是我们生意人想事情的方式。无论他有多好的点子,作生意首先要靠本钱,我现在砸光别人能用的本钱,那无论他有什么主意,也统统派不上用场了。” “……浦公,我还是认为,你藏了些事情没说。” 亦思巴奚兵乱到底是谁在后面挑动?究竟是一次无谋的疯狂,还是有现在仍没被发现的目标?张元空认为,对这些问题,浦寿庚其实有自己的答案,或者至少是有自己的猜测。 “不过,我也能理解您的顾虑。” 有怀恨的林柳诸家在侧,有手握大军的陈安国在侧,有被夷商们狠狠坑害过的韩沙在侧,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张元空觉得,换成自己,也会努力让事情尽快平息,而不是深究到让其它势力有借口介入进来。 “只要开始查,那怕是只作一点点的盘查……都肯定会牵扯到三夷教身上,如果是平时倒也罢了,但,现在。” 没有继续说下去,张元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明白,而对面的浦寿庚,也现出感激和尊重的神色,郑重的弯腰行礼。 “多谢大真人,以此一城生灵为念。” ~~~~~~~~~~~~~~~~~~~~~~~~ 最后达成一致,张元空会为浦寿庚作见证,和在必要的时候出手相助,也会努力去说服韩沙等人,让事情到此为止……至少,是在烛龙回到地下之前,到此为止。对此,浦寿庚表示已很满意,也深表感谢。 “大真人,您确实和其它人不一样。” 显得放松了一些,浦寿庚说,韩沙请张元空来帮助,可说是看人极准,这事情如果让神霄一脉介入,大概会宁可让武荣全城去死,也要趁机把三夷教全坑进来。 “出家人间的斗争,总是最残酷的啊。” 刚才林灵素对阿罗本的公然羞辱,固然让浦寿庚看清形势下定决心,但同时,也让他暗自冷笑。 “大真人,请恕我失礼。” 在浦寿庚看来,林灵素的压制,首先是出于那种敏锐的敌意:阿罗本们意图使三夷教成为国家正祀这件事,无疑的触及了林灵素的底线,为此,他才会有刚才那样的举动。 “而这,也正是您和林真人不一样的地方。” 张元空的抉择,浦寿庚有所耳闻,张元空几乎崩溃的一幕,他更是亲眼看到,这令他认为张元空真是无谋,却也令他感叹和钦服。 “其实,只是想阻止三夷教成为正祀的话……不是光有您那一条路的。” 与努力证明自己的神同样能够降下力量相比,直接指摘三夷教为邪门外教,甚至干脆把烛龙的出现也栽到他们头上,这样无疑效率会高的多,也许副作用是烛龙失控,武荣城灭,但……以三张兄弟的身手,他们逃走的机会,总要远远大过其它人的。 “更不用说,如果真是全城覆灭的话,三夷教的罪名……就更加不可动摇了啊!” 在浦寿庚看来,林灵素,正是会选择后者的人。 “我想,林真人大概已经比较过了……让武荣一城死光的结果,都要好过让三夷教声势大张,他所权衡的,是一城,与一天下间的比较啊!” 同样不喜欢阿罗本苏鲁支们的动作,浦寿庚认为这根本就是要挟,而不是他们自己嘴里的神恩与慈悲。面对这样的要挟,韩沙心存反感,尽可能的应付,但浦寿庚认定,若到最后没路可走时,他仍要低头。 “但那位林真人可不一样……哼哼。” 带了些酒意,浦寿庚冷笑着说,如果自己没有看错,他根本就对现在武荣城外的一切束手无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没必要反复的强调说烛龙不值得在意,和强调说自己必须尽快离开。 “大真人啊,今天我也喝多了,便说句酒话……走罢!快些走罢!” 龙虎山与神霄派间的矛盾,浦寿庚也略略听说过一些,林灵素今天的出场固然是光芒万丈,但也把自己架到了火头上,如果三张兄弟用一个足够合适的理由请辞的话,顿时就能让他难看。 “林真人不会在乎城中有何大变,却会在乎在他没有离城的时候便有大变……大真人啊,他是因为看准了你们会在乎这一城死活,才毫不在乎激化和三夷教的事情……若你们现在抽身出去,包他明日便没法下台!” “……浦公,你确实喝多了。” 一直静静听着,直到现在,张元空才淡淡作出回应。 “……唔,确实。” 自嘲的笑了笑,从身边的冰桶里拿出浸透了的手巾,覆在脸上,用力揉了几下,顿时酒意全无,神彩熠熠,浦寿庚向下看去,喃喃道:“……来了啊!” “怎么会这么多人?” 此刻已是夜深,城中一片漆黑,这样的环境下,刚刚自东门进入,举火而行的数十骑人马就显得格外扎眼。 “没事,我正要他带来。” 酒宴上,浦寿庚下定决心,在与韩沙交换了一句话后,他在回家路上便已吩咐家丁出城送信,要那兀纳来见自己,理由很充分,是针对今天林灵素公然表现的敌意,来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和祆教切割,以防惹火烧身。 “这种时节,这种时候,由不得他不怕意外,肯定会把最精锐最亲信的人马带在身边护卫,那怕白跑一次,也好过出事。” 而这也正是浦寿庚的打算,把那兀纳连同这批心腹一网打尽,余下的,不过是些无头苍蝇,自己登高一呼,便足以溃散军势。 “等一会儿,大真人只管安坐,我下去接他。” 然后,浦寿庚会告诉那兀纳说,很巧,龙虎山大真人送“那个不争气的酒鬼”回家,此刻正在共展楼顶赏月饮酒,且先共坐一会,送走张元空后,再作主张。 “然后,就要劳烦大真人了。” “……好。” 默默想了一遍,觉得这安排确实周到,无论那兀纳带多少人来,都没资格与自己和浦寿庚共饮,独处百尺高楼之上,别说一个那兀纳,便赛甫丁阿迷里丁俱在,又怎是自己的对手? ~~~~~~~~~~~~~~~~~~~ 谈说之间,人马已至门外,浦寿庚笑着告了声罪,便下楼去,张元空独坐一时,听得脚下人声鼎沸,低头看时,却是浦寿庚亲自将那兀纳一干人等迎接进来,正拉着手在那里说话,一边又向上指点,那兀纳不住点头,笑容憨厚、恭顺,完全不知道楼顶上正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再说几句,浦寿庚便转过身去,似乎要在前头带路,那兀纳连忙赶上前去,伸手拉他。 ……然后,张元空看到,那兀纳的手中,象是变戏法一样,多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刀子,顺手就捅进了浦寿庚的后心! “……浦寿庚阴谋作逆,挑唆兵变,我等奉朝廷号令拿贼,无关人等,莫要自误!” 第三十八节 信徒那兀纳(一) “你当时居然会相信了。” 神色遗憾,韩沙咂着嘴说,在张元空眼里,自己难道是这样的人? 昨天晚上,张元空受了韩沙的请托,去与浦寿庚搭手,帮助那兀纳“自杀谢罪”,但结果,却是张元空从百尺楼顶,亲眼目睹了那兀纳是怎么样从背后下手,把浦寿庚捅倒在地,又是怎么样带领部下一涌而上,乱刀齐下,把他砍成了肉泥。 ……当时,那兀纳高呼自己是奉了韩沙的令行事,这的确有效震慑住了一批浦府的家人,也使张元空迷惑,但随即,当看到那些人开始边砍杀能够看到的所有活人,边点火焚烧房舍时,张元空终于反应过来,判断这只是那兀纳打出的幌子。 “也幸好你反应过来了,不然的话,浦家至少得多死两倍的人。” 当张元空怒吼着从天而降时,除了少数几个实在不开眼的家伙外,其它人都识趣的远远避开,那兀纳更是更一时间就逃了出去,也正是因为张元空的干扰,惊慌失措的浦家家丁才能及时反应过来,组织急救,扑灭火焰。 “最终的结果是……” 看了一眼刚刚送到手边的急报,韩沙告诉张元空,浦家连同浦寿庚在内,死了五十一人,被烧了三十间房屋。 “但昨夜的骚乱中,全城整整死了三千七百人……纯以民户而计,死伤已经远远超过上次兵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暴自弃,逃出去的那兀纳一众几尽疯狂,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而稍后,城外余部也出现营啸,大批人吼着说:“左右没有活路了,杀几个异教徒登天去罢!”冲进城里,虽然始终保持着警惕的陈安国部及时反应,将大多数乱兵狙杀城外,但还是有几百人冲了进城,烧杀之下,死伤无数,与之相比,上一次的亦思巴奚兵乱在围杀凤祥射士后便迅速恢复了城中秩序,无辜死伤,反而还要少过今次。就这,还是因为先有张元空,后有张元和张元津李纳挐等人及时介入,出手弹压,要不然的话,后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夜里的影响还是刺激,连烛龙也动了起来。” 今天早上,正忙着收拾城中残局的韩沙收到急报,说已经静静睡了一整天的烛龙又开始动弹,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使他更加的愁云满面。 “真是老了啊,料理事情,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韩大人过谦了,如果不是您未雨绸缪,昨天晚上的损伤,怕还要多出不知多少呢。” 昨天晚上,张元空们前脚告辞,韩沙后脚就派出亲信前往陈安国的军营,请他立即安排,当夜就暗中加强在东门附近的防卫。夜间的战斗中,韩沙也派出大批衙役,与陈安国所部一起努力平乱,并有多人战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昨天晚上很可能就会如张元空说的一样,发生更加严重的后果。 “……唉,我倒宁可是多心了呢。” 叹着气,韩沙埋下头去,继续和手边的各种数字缠斗,张元空见此,起身告退,韩沙也不留他,挥着手道:“后面的事情,恐怕还要多劳,那兀纳还没有抓到,烛龙也……唉。” ~~~~~~~~~~~~~~~~~~~~~~~~ “多谢大真人救命之恩。” 告辞韩沙,张元空回到自己的居所,还没进门,就见几名老年夷人争着迎了出来,千恩万谢。 昨天晚上,那兀纳的部下们四散烧杀时,高呼“奉神之名”,除了和他们同样信奉祆教的区域外,其它人等,无论夷夏,皆在砍杀之列,而后来,陈安国所部开始镇压平定,恢复秩序时,却似有意似无意的,只顾夏人聚居之地,却无视了蕃坊处的变乱---这也直接导致了昨天晚上过高的死伤数目,比如这一处地方,如果不是张元空正好路过,这群据说信什么教都有的夷人技工很可能已经被杀戮干净了。 “这是我辈理所应当的事情,诸位不必这么客气。” 连连的谦虚着,张元空心里却有点发虚:自家事自家知,若倒转回一个月前,自己大概最好也就会和那些长汀军士,或是周围夏坊中的居民一样,无视蕃坊中的烈火与杀戮。 “看到你出手,我当时确实很意外。” 一直等到其它夷人都告辞后,卡门才耸着肩,这样评论。 “昨天看到你,我才是真意外啊!” 夜间施以援手的时候,最让张元空吃惊的是居然看到了卡门,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救错了人,这里会不会是太平道的一处据点。 “你想多啦。” 叹着气,卡门说,自己的确找到了太平道,也和他们作了很愉快的交流。 “啊,也被他们很有诚意的邀请了呢。” 但最后,卡门还是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回到了武荣城中,转了几个地方后,最后和这群人呆到了一起。 “我累啦……而且,我还能干什么呢?” “你准备就这样一直混下去吗?” 突然想到了浦寿庚说过的分类,张元空忍不住问她,后面的日子还长,卡门到底打算如何自处? “唔,那一类?你说来听听。” 听完了张元空的转述,卡门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说,浦寿庚并没有把事情说完。 “入乡随俗、关门锁户……真正的关门锁户,可不是他说的这样。” 本来已经要告辞离开,至此又坐了下来,卡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告诉张元空说,关于关门锁户的移民是什么样子,自己倒也知道一些。 “其实,大多数人,都会保有一些旧日的东西,习惯、口味、信仰……就算在主观想要‘入乡随俗’的人里,真正能作到你说那种‘入乡随俗’的,一万个中也没一个。” 同时,就象有着最极端的“入乡随俗”者一样,也有着最极端的“关门锁户”者,他们固执的封闭自我,把自己原本的信仰、习惯……等,统统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不愿意因应于外界的任何改变而改变。更有甚者,他们中的一部分不仅仅满足于保守自己的信仰不变,还想努力去改变他们到达地方的信仰,想把他们的教法、律条,在新的国度中实施。 “为此,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杀人,作一切事情。” “就象昨天晚上的那些人吗?” “是……啊,不,也不全是。” 不知在想什么,含含糊糊的答了两句,卡门陷入恍惚当中,过了一会,才猛得回过神来。 “他们是有依据的……大真人,你读过他们的经书么?” “没。” 卡门介绍的东西,有些是张元空昨天晚上已听浦寿庚说过的,但也一些,是第一次听说。 “三夷教的起源,其实很接近……他们所拜信的圣者、使徒,身份往往相互重叠,摩尼教的使者是景教的圣子,而景教的神,又从一开始就和祆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产生三夷教的地方,是无比贫瘠的土地:大片的沙漠或砾石地带,包围着少量的河流与绿洲,所以,三夷教早期的教义与传说中,都有大量与沙漠相关的故事,同时,也充斥着对“流奶与蜜之地”的渴望。 “而同时,他们的教义再三强调说……那是神应许给信徒们的土地,不是给异教徒们留下的。” 语气平静,却明显散发着血腥的味道,张元空吃惊的看了一眼,卡门面色平静,继续讲述。 “比如说,我曾听闻,有一群人,来到异~地开拓,艰苦万分。” 当时,那里已经有原住民在,但地方广大,他们并没有把荒地全部开拓出来,对新来的客人,原住民们宽容相待,还送来食物与药物,帮助他们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那些人都是虔诚的信徒,当收到馈赠时,他们跪下来,感谢神的赐福,并命名这一天为感恩节。” ……然后,这些信徒杀光了原住民,占据了这块肥美丰饶的土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时刻都在向自己的神祈告,感谢他赐下的这块应许之地。此后的每一年中,他们也会在这天庆祝,祷告,感谢神赐他们以如此膏腴之地。 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一批又一批的信徒们高呼着神祇之名,从沙漠里走出,寻找并占据那些“流奶与蜜之地”,再以他们的宗教为依据,来理直气壮的将这些地方纳入自己掌中。 “大真人啊,‘入乡随俗’?‘关门锁户’?这都不算什么啊。” “‘反客为主’的移民们,你还没有见识过呢……” 没想到卡门会突然说到这些,张元空愕然当中,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却听到背后门响,张元津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大师兄……刚刚来的消息,那兀纳,被神霄派的人抓到了!” 第三十八节 信徒那兀纳(二) 午后时分,不死树前。 会选择在这里处决昨天晚上作乱的夷兵,官面上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有平缓开阔的山坡,也因为最近一连串的变故中这里都没有受到冲击。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选择这里的是林灵素而不是韩沙,目的,当然是为了杀鸡擏猴,更好的震摄阿罗本一众。 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皆在此处,陈安国亲自带兵在现场弹压维持,黑压压的人群当中,一百多名周身是血的夷兵被分别捆着,跪在地上,有人垂头丧气,有人仍然满眼凶光,但嘴里都用麻绳勒了,也骂不出来。跪在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神色木然,被砍断了一边胳膊,用白布胡乱的缠着---上头还有血在渗出来,正是武荣曾经的市舶使,亦思巴奚军最后的主将,浦家曾经的家生子与女婿,祆教的忠诚信徒与第一护法,那兀纳。 ……曾经有数千披甲,气焰汹汹,不可一世,甚至曾经一段时间内在事实上成为武荣主人的亦思巴奚军,如今,便只有这些残兵余将了。 赛甫丁、阿迷里丁死后,所部被火并血洗,在这过程中,那兀纳所部也损伤惨重,武荣城平定之后,追随那兀纳一起退到城外军营,等待处分的余部还有四百多名,再加上后来收罗的余烬后,勉强有一千多人。原本,各方已有默契,这批人会先被改编,然后交由新的将领统率,那兀纳可以脱罪,但必须和这批人彻底割裂。但,变故一个接着一个,韩沙是无暇,陈安国是没有名份,都没能及时料理这些事情。最终,这些心存惊惶的士兵们被那兀纳蛊惑,再次作乱,对着正在努力舔舐伤口的武荣城,又来了重重一刀。 虽然真正冲击武荣并杀人放火的只有二百多人,但这一次,韩沙、陈安国均是态度强硬,而没了浦寿庚的夷商们群龙无首,也没人能站出来再力争什么,最终,无论是夜间被生擒,还是怀着侥幸之心留在军营中的,所有仍然活着的士兵,都被一索系之,捆到了这里。 (也好,料理干净罢……现在,确实经不起更多的攀扯了。) 办案,尤其是办这种大案的正途,首先就是要把一应人犯全部审清摸净,象这样,才刚刚转过天来,就一葫芦提把所有疑犯拉出来明正典刑的,其实是大犯忌讳之举,不过,所有人都假装看不出这当中的不妥,那怕是林灵素,也明确表态,对此赞成。 (斩尽这些人,也就斩尽了瓜蔓株连的可能,林灵素他只是想要压制三夷教,却也不想真把他们逼到无路可走的。) 对外宣布的罪名,只说这些人作乱、冲城,浦寿庚则被表彰为不愿和那兀纳勾连的“忠贞之士”,韩沙追悼怀念的时候,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千真万确的眼泪,没有用胡椒,也没有用洋葱,偷偷嘀咕说“韩大人这简直有丞相本事啊。”的张元津,还为此被张元空重重打了一记,至于私下,韩沙早已满怀苦涩的知会张元空,审出来的结果,昨天晚上的变故自己其实有最大责任:他派出去联系陈安国的家人中,有一个走错了地方,落到了那兀纳手中。虽然不知道那兀纳到底拷打出了什么事情,但之后不久,他就铤而走险,先杀浦寿庚,后大闹武荣。 (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迷信异教的结果。) 这是张元空安慰韩沙的说法,却也确实是他的真正想法,在他看来,那兀纳既然信奉了这种视一切异端皆为死敌,将杀戮异端作为功德奉献的教门,那作出这种事情,也只在早晚。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是每个都象他这般啊……多半的因素,还是他自己惊恐猜疑,最后索性自暴自弃的结果吧?) 不一会儿,时间已到,韩沙沉着脸站到高处,宣布罪名,随后,由陈安国提供的,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发一声喊,同时动作,百多颗人头高高飞起,血泉飞溅,转眼间便是一地殷红。 (……怕了?) 站在最前排,当血光飞起的时候,阿罗本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看看地面,看看那兀纳的尸体,看向不死树,又转回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林灵素,这一切,都被张元空看了个正着。 (这一次,神霄派是威风到极点啦……) 但实在说,张元空已经并不在乎这个了,这两个多月来,他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如今,他最希望的是能够赶快结束这所有的一切,让自己能够赶快离开武荣,回复到过去习惯的生活中去。也希望武荣能够赶快离开这些血与杀,回复到过去平稳的节奏中去。 ~~~~~~~~~~~~~~ 杀人、清场,这一切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林灵素便看向阿罗本,沉默不语。随着他的动作,其它人也都看了过来,甚至还包括苏鲁支、拂多诞,和刘弘这些人,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开口。 “林真人。” 似乎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压力,阿罗本艰难开口,却似乎和今天的主题无关。 “本城曾有一人,叫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又叫鲁智丈,统领‘克苏鲁’教派。” 告诉林灵素说,这人已经死掉了,但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在李纳挐谢白虎们还没有来到武荣的时候,在不死树还没有被天主赐下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过阿罗本一件事。 “林真人,他是最早预言了烛龙灾难的人啊。” 整个克苏鲁教派的教义,可以归纳成一句话:世界曾由巨大的古神统治,也终将由巨大的古神统治。而克苏鲁教徒们所沉迷的,就是走遍天下,寻找他们崇拜的这些“旧日支配者”的痕迹。 “到底是怎么寻找的,我不懂,总之,他告诉我说,在武荣的地下,有古神在沉睡,并且……快要醒了。” 对此当然完全不信,阿罗本把鲁智丈轰了出去,此后,鲁智丈还曾多次试图说服于他,但都被他无视了。 “但我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 诚恳的看着林灵素,阿罗本说,与旧日支配者们的战斗,大夏或者不熟悉,但在三夷教的故乡,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景教将之解释为恶魔,祆教则认为它们是安格拉·曼纽的爪牙,无数年来,他们正是在对抗驱除旧日魔神的过程中,将教门发展壮大。 “恶魔是堕落的天使,能够与之对抗的,唯有真神……虽然我不认识城外这据说叫烛龙的怪物,但如果这真是旧日支配者的一员,那,就只有真神的力量才能将之击退。” “林真人……请念此城生灵。” 阿罗本说,林灵素曾表示今天就要离开,但现在,烛龙正在城外,阻挡它的,是三夷教的圣器,是道门的法术,但不死树同样是代表着天主的赐福,如果摧毁了它,或许会破坏景教的法术,万一这就是最后的平衡点,而导致烛龙能够继续前来武荣的话,后果,恐怕难以设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冷笑着,林灵素终于开口,说出来的话,就象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剑,狠狠的扎下来。 “能解铃者,往往是系铃之人……若不死树真能惊动烛龙,那本座便只能想到一个结果。” 目光收束如刀,似乎要把阿罗本扎透一样,林灵素说,这样的事情,自己见过很多,邪教传法最喜欢的手法,就是预言灾难将至,来迷惑无知民众。 “说灾者,通常也是引灾人,阿法主,若你真能预言烛龙行为,那本座只能认为,这不死树便是烛龙之变的根源,若到那时,本座也只好先斩妖人,再破妖法。” 每个字说来都是淡淡,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提高或是重音,但当林灵素说完的时候,连张元空也觉心悸身寒,至于首当其次的阿罗本,倒还有几分担当,站得稳稳的,面色如常,但他身后自哲姆斯以降的一干景士,个个都是面色惨白,有几个看着已是腿脚发软,站立不住了。 “我等……奉命。” 对视良久,阿罗本终于缓缓弯腰,表示了他的屈服,随后,他与哲姆斯一齐来到不死树前面,分别自怀中取出长颈圆腹的水精瓶,据说,那里面所盛的白色液体,是由圣光凝结而成,是最高浓度的圣水。 液体滴落土中,两人皆跪下一膝,低着头,一边在胸前划出十字模样,一边喃喃念诵咒语,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死树迅速枯萎,叶黄枝落,原本树上还有十几颗青色的果子,这时除了一颗之外,都迅速的变成深黑颜色,干瘪下去。 没过多久,曾经枝繁叶茂的不死树已经再看不出半点生机:树皮龟裂脱落,通体成为张元空曾在西北沙漠中见过的“树石”模样,只有那仅存的一颗果子,反而膨大了将近一倍,色作深红,异香缭绕。 虔诚礼拜再三,阿罗本举起手,将要触到果子时却又停住,怔怔的看了一会,才用双手合住果子,转了一下,将之从不死树上扯落。 “林真人,这是……” 到底“是”什么,已经没人听得清了,因为,就在阿罗本把果子摘落的同时,惊天动地的吼声,将一切其它声音也都淹没! 来自武荣城南的吼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点时间,但吼声结束很久后,仍然没有任何人出声,连林灵素都是一幅不知所措的模样,愣愣的站着。 马蹄声响,自南门而来,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韩大人,不好了!” 还远在数十步外,来人就扯着嗓子哀号起来,声音当中,尽是绝望。 “就在刚才,烛龙突然动了,向城而来,速度……倍于往时!” ~~~~~~~~~~~~~~~~~~~~~ 眉头猛的挑起,林灵素怒视阿罗本,却没有立刻开口。 (……怎会这样?!) 事实上,林灵素刚才说的,也正是张元空想的,若异~地而处,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会同样行事:以恐吓来传教的,无论如何,都非正途。 但现在,当烛龙真得如阿罗本预言般动了起来的时候,张元空却发现,自己居然没法动弹。 僵硬的站着,全身冰冷,麻木,感觉不到自己手指与脚趾的活动,张元空到现在还没能从烛龙的那声吼叫当中回复过来,更不要说这件事对他精神上形成的冲击了。 (真的动了……但?) 林灵素的指控诚然合理,但却存在很明显的问题:城外的“灾难”无论怎么看,也不象是阿罗本们有能力制造和控制的,或者说,如果他们真能掌握这样的力量,那就算直接杀灭掉龙虎山和神霄派,也不算什么事情,又何必大费心思,只为了在一城之地传播信仰? “林真人。” 终于开口,阿罗本缓缓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现在让果实回到树上,也许……还来得及。” 目光微微收缩,林灵素打量一下阿罗本,又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不死树---如今已如枯死了数百年的干木模样,左手轻轻搓动,中指与姆指几次似乎要捏死一处,却又停住。 (林灵素这是……他要杀人!) 看清林灵素模样,张元空心下震动:他能理解肩负神霄一门的林灵素此刻绝对不能退缩,但,若烛龙真来到城前,就算林灵素等人有机会逃离,但这一城百姓,却多半要与城共亡。 ……众目睽睽之下,林灵素突然开颜微笑,与之同时,他的左手两指,也重重捏到了一起! “阿法主。” 和颜悦色的说着,林灵素还向前走了几步,只有几名亲传弟子,和同样对他行事无比熟悉的张元空等人才知道,下面,随时都会血溅五步! (我该怎么办……要阻止他吗……这一城的性命……可是……) 脑中一片混乱,张元空觉得,自己的四肢,更加僵硬了。 ……然后,张元空,和其它场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带着嘲弄腔调的女声说。 “但,那不是烛龙呀。” 第三十九节 战士卡门(一) “是谁?” “那是什么?” 尖声喝问“谁”的,是阿罗本,喝问的同时,他已经分辨出说话的方位,迅速转回身去,看向山上。 缓声问“什么”的,是林灵素,仍然保持着极好的风度,他缓缓抬头,看向山坡上的某个地方,与他同时,张元空、李纳挐、陈安国……无数能够及时反应过来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里。 “那?那是‘不死之达哈卡’啊。” 轻声的笑着,那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上身前倾,双手交叉托着额头,从下面的角度看过去,看不清脸,只能听出是女子声音---至少,对张元空以外的人来说是这样。 (这是……卡门?) 心下震动,毕竟,卡门并没有特意掩饰自己的声音,对最近几个月和她多次交流的张元空来说,分辨出这个声音并不难。 (但是,她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而且,不死之达哈卡又是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亵渎神灵!” 出乎所有人预料,反应最激烈的,竟然不是阿罗本,而是苏鲁支,但他的狂怒根本没吓到对方,只换来低声的冷笑。 “神灵……苏鲁支教主,你说的是那位神灵?” “阿胡拉?还是……已经很久没人见过的朱戈纳苏?” “朱戈纳苏”四字一出,阿罗本面色剧变,再保持不了先前假装出来的镇定,怒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缓缓站起来,卡门脸色平静, “我是卡门。” 自问自答,卡门的身上燃烧起了透明的火焰,展开成为巨大的翅膀形状,再细看时,却是向两侧展开的旗帜,风掣大旗,猎猎飞扬。 “当铁骑兵在纳西比对冲时,我在阵形的第一排;当烧炭党人们咆哮着保卫古老水城时,我在城头之上;在旺代,我亲手把保王党人和教堂一起烧毁;在西西里亚,我战斗到最后一名织工倒下;在热月,我顶着炮火向前冲锋;在雾月,我站在街垒的最前方!“ 斗气熊熊燃烧,在卡门身下形成周身百窍都在喷涌火焰的战马,在卡门手中凝聚成为金色的镰与锤, “我是卡门,我无役不与,我是战士,我……仍未死心!” “……是你!居然是你!” 指向卡门,阿罗门的全身都因愤怒而颤抖着,眼中象有火焰在喷涌。 “……渎神者!” “在革命者面前,没有神灵。” 平静的回答着,卡门的战马高高跃起,向上疾冲,在身后拉扯出炫目的三色光带,如天之蓝,如雪之白,如火之红。 “所谓神权,只是王权的变形与壁垒。” 直冲到不知多高,冲到了全城人都在吃惊中能够看清天空中飞扬的三色光带与闪烁金星的时候,卡门才猛的折转马头,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下俯冲。 “……自此,无神!” ~~~~~~~~~~ “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就算是现在,我仍然能够随时看见她从天空俯冲下来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那里,只要我抬起头,向上看,我就能看到。” 语气说不出的萧索,张元空的身体象是一颗突然枯萎的树,象是被丢进火堆中的一张纸,突然就伛偻了下来,速度之快,变化之大,简直可以用“坍塌”这两个字来形容。 但,云冲波再仔细看时,张元空分明还是那个张元空,脸色没变,身材没变,唯一改变的,是他的精气神突然间就没有了,是那种最彻底,最干净的没有,就好象……他身上其实根本就没有过活力、生机这些东西,云冲波之前所看到的,只是和衣服什么的一样,被披在张元空身体外面的装饰而已。 ~~~~~~~~~~ 视线被城墙阻挡,没法看到卡门落下的地方,但所有人都能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动静:象是把雷霆霹雳拉到地面上来炸裂一样,滚滚的声浪一波又一波的传来,虽然有着城墙的阻搁,这仍然让所有人都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听觉。 ……与之同时,林灵素扬眉,出剑。 那怕是张元和这样对林灵素作过无数研究、记录、分析的人,也从来都不知道,林灵素,居然还会用剑! 随着林灵素左手的挥动,柔软银线钱如毒蛇般自袖中滑出,铮然作声,绷紧成为四尺有余的针剑,张元和更注意到,银线的末尾处仍然隐藏袖中,那么,到底是这软剑“只有”四尺长,还是因为林灵素现在“只需要”它有四尺长,仍属未定。 不过一线,但当林灵素挥动的时候,却锐利到了连鼓荡狂风也被暂时切断,连充塞天地的巨响声,也暂时失声! 银色无声滑过,轻易将阿罗本割裂---却没有血光溅起,而在银线挥走后,刚刚被从胸部切割开的阿罗本,更如水中倒影般晃动了一下,便重新粘合成形,全无伤痕。 “幻术?” 眉头挑了一下,林灵素左手轻旋,银线顿时缩回袖中---这时,大多数人仍然还处在巨响后的混乱中,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还来得及……” 当卡门飞向天空时,阿罗本的脸上有仇恨、有暴怒,但更多的却是惊慌,是绝望,直到狂风来袭,巨响声充塞天地,直到林灵素无声无息的挥出线剑,他仍然是那样惊慌的看着南方,一动不动。 直到银线飞过,将他生生割成两半又恢复原状后,他才象是猛得回过神来了,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再然后,他才象是注意到了出手袭击他的林灵素。 “……晚啦,晚啦!” 狂笑着,阿罗本连看都不看林灵素,只是狂热的举着手,瞪着眼,看向南方。 “渎神者,你以为还是当初吗?你以为你身后还有第三等级的贱民们在吗?!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们……谁也阻止不了我们!” “神之恩典,必将降临于此方土中!” “……百炁布列,尸虫走灭。” 与阿罗本的咆哮同时,林灵素再度举起左手,画罡捏诀,向下急按。神霄天民法的最强杀着“天民百炁法”,李纳挐要靠两名师弟掩护,要作无数准备工夫才能运使,但林灵素举手之间,强招已发,转瞬间,百灭之力如奔潮怒浪,已将阿罗本与整颗不死树淹没! “没用,晚啦。” 咆哮施虐的法力尚未散去,阿罗本咯咯的笑声已经先传出来---格外的兴奋,让人一听,就觉得他笑的时候全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愚蠢的异教徒……现在,什么都晚啦,立刻皈依到主的荣光下面,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狂笑声中,诸人渐渐能看的清楚:背对着不死树,阿罗本双手高举,笑得泪水横流,口角处也全是涎水,平日里从容和气睿智幽默的模样,那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杀光景教的人……祆教的也一样。” 面色依旧从容,林灵素一反手,银线再度弹出,急取从卡门出现起就冲出来,站在不死树附近的苏鲁支,而结果也是一样,银线轻易洞穿苏鲁支的身体,却没留下任何伤害。 “不是幻术……是移形之术,你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惨叫声次第响起,是七大弟子已经冲进了两边的景、祆教士当中,大肆屠杀,直似虎入羊群,只有哲姆斯等几人见机的快,逃到了不死树附近,顿时就和阿罗本一样,刀剑加身,也只如指划水,全不留痕。 “不要接近那树。” 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林灵素低声道:“这树果然是关键所在么……”说着两手连连翻动,顷刻间已换过七八种法术,三张兄弟在后面看着,骇然不已:这几种法术他们联起手来,倒也能勉强发动,但要象林灵素这样信手挥之,那是绝无可能---别说他们,就是张颠在此,也万万作不到。 (难怪此人能一身压制天下万门,独居道流之首……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 但无论林灵素如何尝试,却总是伤不到阿罗本等人,再过一时,他忽地目光一凝,道:“摩尼教的人呢?!” 此时场中一片混乱,连三张兄弟这等人物一时也失了分寸,得他提醒,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自拂多诞以下,摩尼教一干人等早已不知去向,而这时,李纳挐等人也已经把景、祆教士或杀或擒---统共也不过十七八人而已。 “阿罗本之前曾经禀报本官,说要留人手祷告他们的法器……原来是早有图谋!” 面沉如水,韩沙走上前来,道:“你等到底有何图,又欲何求?”声音稳重,不显燥乱。 “韩大人啊……机会是你自己错过的,如果你同意将景教奉为正祀,如果你能够拒绝那三个姓张的异教徒,如果你能够带着全城百姓受洗,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愚蠢可笑的异教徒身上,事情……本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啊!” 阿罗本眼睛睁得特别大,眼白处布满的血丝,那怕站在几十步外,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回头看看城外吧,那就是你们崇拜过的‘神’……那不是神!那只是盗用了神的名字的恶魔!” “现在,唯一真神的目光已经看向这里,神的恩典即将降临……迷途的羔羊啊,现在是归依到主的怀抱下的最后机会了!” “是被你们崇拜过的恶魔杀死?还是成为主的信徒?你们,还有一点时间。” 狞笑着,阿罗本伸出手,指向林灵素,指向韩沙,指向场中的每一个人,然后……他身上闪过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不仅是阿罗本,苏鲁支,哲姆斯……不死树附近的人,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颗枯萎的老树,矗在山坡上面。 “韩大人……韩大人!” 快马自南门奔来,报告说刚才突然有颗流星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了正向着南门爬过来的烛龙上面。不仅把烛龙砸到不动了,还居然从烛龙头上砸出来一个人,半死不活的摔在地上。 “浑身都是血洞啊……也不知被扎了多少下!” 虽然烛龙似乎是被砸昏了,但还是没人敢靠过去试探,用千里镜反复端详,最后有个在教的,犹犹豫豫的说,看着很象是祆教那个看义庄的老头。 “叫诸葛什么的……” 挥手止住来人的汇报,韩沙沉着脸,道:“果然……朱戈纳苏!” 第三十九节 战士卡门(二) 啊啊,终于过十二点了,现在是我们自己的圣诞节啦……今天双更,为太祖寿。 ~~~~~~~~~~~~~~~~~~~ “还没有结束呢,事情……刚刚开始。” 一个人疲惫不堪的从城门外走回来,身上的双翼,胯下的战马,手中的锤镰,都已经消失不见,卡门现在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风样子,满身征尘,满面倦怠,看上去,又变成了大家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在武荣地下世界里成名了好几年的大姐头卡门。 “什么意思?” 当确认阿罗本等人都已经消失不见后,当确认确实没法对不死树采取什么措施后,韩沙终于决定,还是先去往南门,看看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们就遇上了正疲惫不堪的走回来的卡门,和听到了她的断语。 “离开了我的战友,也没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我能作得其实很少。我可以暂时阻止一下,但,归根结底。” 举起左手,向自己的背后指去,卡门道:“已经太晚啦。” 随着卡门的动作,众人都不禁看向远处:那里,如山一样巨大的烛龙,正沉睡着,一动不动,头上有触目惊心的伤口,眼力好的,还能依稀辨别出自内而外破出来的人形。 “朱戈纳苏呢?” “逃回去了,不过,他已经不重要了。” 视线依次在韩沙、林灵素和陈安国的脸上滑过,又打量了一番李纳挐与张元和们,最后停在了张元空的脸上,卡门道:“我也不知道这能换到几天时间,在达哈卡醒来之前,你们,必须把不死树破坏掉。” 对视了一眼,韩沙微一躬身,退后了半步,林灵素轻轻颔首,道:“援手之恩,提点之情,我等铭记在心,但此事的来龙去脉……是否,能够详谈?” ~~~~~~~~~~~~~~~~~~~~~ “我其实也不是太清楚。” 武荣所发生的一切,以前也曾经在其它的地方发生过,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和很远很远的地方,对那一切,卡门只从最古老的记载,那些已经被时间变形,象神话多过象历史的记载当中看过,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印象,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拖到今天,到了事情的最后关头才反应过来。 “总之,你们抓的关键是没错的,不死树……的确才是唯一的要害所在。” 按照卡门的说法,烛龙应该是真正的上古神灵,但被阿罗本们用不知什么办法,加以控制。 “等等,不要这种眼神啊!” 连忙补充说,这不是大家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那种控制,最多,能稍稍引导一下烛龙的行动而已。 “特别是现在,朱戈纳苏已经被分离开了,就绝对没可能再实现多么具体的控制,如今唯一能吸引烛龙的东西,就是这颗不死树了。” 烛龙已沉睡了不知多久,现在也没有真正醒来---若非如此,景教们也没可能对之下手,现在,它只是因为阿罗本埋进体内的东西,而本能的向着不死树的方向移动而已,只要在那之前先毁掉不死树,烛龙便会得到解脱,重返沉眠当中。 “哦?” 并没有遮遮掩掩,林灵素很直率的说,自己刚才也曾试图破坏不死树,但全然无功。 “因为不死树并不真正存在这里,这里是由三夷教一起形成的法阵力量结合在一起的交汇点,置于此地的东西,无所在,又无所不在。” 据说,这就是景教秘法“三位一体”之术,至于阿罗本是怎么说服祆教与摩尼教和自己一起来作这件事的,卡门就没法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那么,只要分别破坏掉他们安置于三座城门的阵法就可以了,是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林灵素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中止,转向韩沙,和他商量了几句,随后,韩沙便宣布说,下面,有这样三件事要立刻办。 “一,是公告城中,三夷教作反,无论夷夏人等,都要知会。要讲清楚,为乱的,是贼首,与寻常信众无关,幡然醒悟者,无过,迷途回还者,有功!” 韩沙要求,公告必须被通知到所有的里弄,所有的坊舍,同时还要宣布说,即刻起实施禁街,无故不得出行,出街者由里长具保,聚众闹事者,即行处置,不得延误。 “二,是请陈将军调拨军队,封锁东、西、北三门附近区域。” 看着陈安国,韩沙恳切表示说,如今非常时局,三教又各多有信徒,既要严防他们挟持良民作乱,也要防止他们裹挟民众为质,城中秩序,自己衙中处置,三门周围,却要全赖陈安国维持,对此,陈安国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并立刻派出了身边亲兵,去传令调兵。 “三,是请各位稍安勿燥,各自先作考虑安排,切不可轻举妄动,一个时辰后,太守府相见,我等共商救城灭贼之事。” 环视周围,韩沙告诉这些武荣城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夷、夏杂揉的人群说,当下时刻,绝对不能再起内乱,不能再有夷夏之别,门户之见。 “刀兵之事,商议之后,再作主张,诸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遵大人令!” 齐声唱诺之后,这些人各自散去,脸上带着不同的表情:有算计,有疑惑,有沉思,当然,最多,也最主要的,还是惊恐。 “首先,多谢相救之恩。但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张元空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阴沉,当人群散去后,他立刻对卡门开口,态度并不友好。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定定的看着张元空,卡门道:“但是,首先,你没必要谢我。” “是你自己,救了你们。” ~~~~~~~~~~~~~~~~~~~~~ 应该说,今天卡门的出现,是帮了诸人一把,一直到最后一刻,张元空们都还是陷于恍惚当中,不明白阿罗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罪恶渊薮。虽然不知道卡门到底是怎么样阻止,又到底阻止了什么,但他们至少见过,现在正沉睡城外的巨大怪物到底有怎么样的力量。如果在茫然无知中,被阿罗本驱使这样的力量,来从背后一击的话……那怕是张元和,到这里也想不下去了。 但是,张元空没法接受的是,卡门她……似乎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不死树的真相,早就知道阿罗本的谋划,早就知道……烛龙,会出现地上,和施行杀戮? 被人在最凶险的关头拉了一把,当然是值得高兴和感谢的事情,但,张元空一想到,这个拉了自己的人,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呆着一边,默默的看着自己滑向最凶险的地方时,便觉得,火气止不住的在翻腾。 “大师兄,你……” 张元津想要开口劝止,却被张元和拉了一把,退到一旁。一边用刚好能让张元空听见的“耳语”道:“大师兄现在是对人不对事……我们不要管。” 一句话飘进耳中,张元空总算冷静了一些,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愤怒:公平来说,自己的怒火……凭什么?卡门与龙虎山从无关系,与自己等人绝无恩义,自己凭什么认为,她应该毫无保留的将一切提醒自己? (还是说……我觉得,因为是卡门,所以不该这样骗我……我们吗?) 想到这里,张元空悚然一惊,方回过神来,却听卡门苦笑道:“第一,你们现在根本还没到最凶险的关头呢。” “第二,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刚刚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我也是到昨天晚上,才刚刚看清整个事情。” “至于第三……” 卡门转头,看向张元和,道:“我刚才说了,救人的不是我,是大真人,是他,救了你们自己,如果没有你在鸿门关中的善心,如果没有你在清溪洞那边的同情,如果不是你对夷人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善意,和加以同样的保护,很多的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我也没机会看清这些事情,也就没可能终于在昨天晚上找到了最后余下的那个证人,和在今天早上阻止了达哈卡的复生……二真人,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微微颔首,张元和道:“大部分已经是明白了,神霄派当初所制造的流言,说祆教在暗中猎杀服用过不死树果实那些人的流言,其实……就是真相,对么?” 卡门苦笑点头,道:“是啊,所以说,你们从一开始,其实就发现了真相,和在宣传这个真相了呢……” 第三十九节 战士卡门(三) 第二更来啦…… ~~~~~~~~~~~~~~~~ 在进入武荣之后,神霄诸子曾经造作流言,称杜吉祥根本就没有得罪过祆教,而摔下山崖的包春也不是什么失足,他们,都是被刻意杀戮,至于那原因,是为了破坏景教的名声。本质上来说,这些流言是神霄派谋取不死树努力的一部分,当时,张元和也曾经注意到这些流言,并采取了相应的操作。 “‘为了破坏景教名声’这个结论当然不对……但,他们的描述,完全正确。” 杜吉祥也好,包春也好,其它那些曾经食用过不死树果实又离开了武荣的人也好,他们遇到的并非意外,而是祆教徒们刻意的杀戮。 “目的,是为了掩饰不死树的真相。” 神情很严肃,卡门告诉张元空他们说,下面要讲的东西,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正确,因为,这都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已经如同传说般的东西,就算现在,亲眼见到这些早就只存在于破碎的莎草纸和羊皮纸上的东西重现世间,卡门仍然有一种极为恍惚的感觉。 “景教,他们并不是一个特别古老的宗教,在他们出现时,我们的家乡已经有了无数宗教,无数神灵。” 当时,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从美酒,到铁器,不同职业不同地方的人,拜信着完全不同的神灵,诸神在天,如人在世间,构成了庞大繁杂的神界,而相应的,在地面上也有着无数种的神庙与神殿。 “并且,还每年都在增长。” 贪婪的帝国,如吞食一切的巨兽,不断的将手与足伸长开来,扑向未知的远方:一个又一个的文明被发现,击灭,并消化进帝国的体内。包括他们的国土,他们的人民,他们的风俗习惯,以及……他们的神明。 “那时,在帝国的首都,有着最宏大的建筑,名为万神殿。” 殿中供奉有帝国已知的所有神灵,并不断添加着被帝国军队们发现和掠夺回来的神灵形象,那是国朝最宏伟最壮丽的建筑,寄托着所有人的信仰。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万神殿啦。” 景教崛起,诸神破灭,从此以后,世上只有万魔殿,再无万神殿。 “由神变魔,你是说……” 顿时就联想到武荣正在发生的事情,张元和皱着眉头,问卡门说,那个时代的神与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神在人间啊。” 就象大夏传说中的上古时光一样,诸神居于天空,却漫步在大地之上,他们有的偷盗,有的赐福,有的通奸,有的强夺,他们与人类战斗,有时失败,有时胜利。 但景教崛起,宣布说所有古神都非真神,而是存于世间的魔。 “他们奉着自己的真神之名发动神战,将无数的古神拉落神坛。” 那并不是一场轻松的战争,前后蔓延千年,惨烈无比,最终,拥有真神支持的景教徒们镇压了其它所有异教,将战败的众多古神放逐到地狱当中,失去掉人间的香火供拜,他们渐渐沦落,成为黑暗深渊里失去智力乃至意识的巨魔。 “……以上,是景教自己的说法。” 而在景教以外的历史中,一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景教的第一代传教者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谦恭与隐忍,和掌握着超出那时代的秘法,他们能够污染“神”的心志,夺取它们的心智,使他们成为只懂吃与交~配,依本能行事的“恶魔”。 “最早的时候,那些神殿、教派们,他们并非被景教正面击败,而是在激战当中,却惊慌发现自己的神突然发狂,再没法沟通、依靠。” 眼看着长年来虔诚礼拜的神明突然疯狂,从后方攻击自己的战线,这种精神上的冲击,足以击垮掉最忠诚的神官与战士,当年,不知多少宗派就这样一蹶不振,永远消失。 “……就象,烛龙?” 看着张元空恍然大悟的眼神,卡门点头。 “对,就象烛龙。” 但传说只是传说,人神杂居之世,早已结束,从卡门记事开始,就再没有见过行走人间之神,只见过那些将真身隐藏在香火、供奉、天课、十一税和赎罪券之后的名号,对她来说,那些被当成传说与故事,经历了种种变形才传递下来的几千年前的旧事,根本就和怪谈夜话没有什么两样。 “我甚至都没能回想起来……连看到烛龙出现,看到阿罗本他们在趁机传教,我都没能立刻回想起来。” 最终提醒了卡门的,是昨天晚上,被张元空在混乱中救下那些人中的一位。 “他叫基森,是一个克苏鲁教徒,还是最疯颠的那种,但除此以外,他倒是一个好铁匠。” 自烛龙出现以后,基森就一直陷于巨大的惊惶与激动当中,每天除了工作外,就是喋喋不休的向身边认识的人传教,告诉他们旧日支配者已经重回大地,告诉他们现在回归到真理之侧还来得及,但理所当然,对那些已经认识他很多年的朋友们来说,这毫无意义。倒是有很多人商量着说,是不是到景堂或祆庙去尽些心力,也有人觉得,既然身在大夏,那去拜三清这样的本地神应该更有效率些。 “然后,昨天。” 混乱当中,乱兵来袭,最惊慌的居然是大家都以为肯定不会怕死的基森。 “他大喊大叫着说,事情败露了,要来杀他了。当然,别人都以为这是疯话,反正,这种话他每天都要说几遍的,不是黄衣王的使者带着秘符来了,就是海底城的主人要来交换身体了。” ……但,这一次,卡门却认真了。 “怎么说呢,我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种恐惧里,没有疯狂。” 之后的事情,是张元空路过,救下了这批人,事情结束,其它人千恩万谢的时候,卡门却把基森单独抓了出来。 “你就别管我怎么问的啦……反正我问出来了。” “问出什么来了?” 面对张元空的疑问,卡门看向张元和:“二真人,你以为呢?” 沉着脸,张元和道:“克苏鲁教,是阿罗本养的罢?鲁智丈的死,是被阿罗本灭了口罢?” “……是啊。” 阿罗本对克苏鲁教的庇护,就象他对其它许多小教门的庇护一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从基森嘴里说出来的信息,却代表着完全不一样的信息。 “就象二真人你的判断一样,从一开始,克苏鲁教就是阿罗本养出来的,没有什么供养他们的夷商,只有阿罗本暗中交给鲁智丈的银子。” “因为,克苏鲁教宣传的东西,最符合他们的需要吗?” 当知道克苏鲁教乃是阿罗本暗中豢养时,卡门也就完全不会再怀疑鲁智丈之死是怎么回事,也就完全不用再怀疑眼前的烛龙到底是个偶然,还是某些计划中的必然。 “实际上,到这一步,很多事情都可以明确了,但为了万无一失,我又连夜了解了一些事情。” 杜吉祥、包春、郝麻、田辛元、封苟关……一个又一个名字,有的,是卡门本来就有印象的,有的,是她昨夜才确定的。 “他们有三个共同点,第一,他们都服用过不死树的果实,第二,他们都离开了武荣。” “……而第三,是他们都死了,是吗?” “是啊。” 点着头,卡门说,其实还有第四个共同点。 “他们身边的人,也全都死在了亦思巴奚的那次兵乱当中。其中一次,就是大真人你亲自见证过的,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还想不到这里。” “等等,这样说来?” 张元空回想当初,自已曾经在亦思巴奚兵乱时潜入武荣城中,并亲眼见到了杜吉祥的店铺被摧毁,如果那不是偶然的话……亦思巴奚兵乱的真正理由,难道就是这样荒唐的事情? “那倒不至于,但至少,神霄派他们对不死树的步步进逼,肯定是亦思巴奚兵变的重要理由。” 说到这里,张元空们倒是大致明白了卡门想说的意思,张元和默默回想一时,也觉前后可算密丝合缝,并无明显破绽。 “还有一件事要请教。” 神色严肃,张元和想知道:以卡门看来,三夷教间,到底是何关系? “阿罗本口口声声说的‘唯一真神’,应该是他们景教自己的神吧?与祆教和摩尼教又有何关系?” “抱团取暖罢了。” 武荣宗教圈内的人都知道,阿罗本曾经提出过“三教归一”的想法,意图模糊掉三家间教义上的争执,围绕着三夷教皆认可的“一神论”来构造共识,叫天主也好,叫阿胡拉也好,一神各表,搁置争议。 “为了传教啊,三夷教在大夏,正如你们在武荣一样。” 这点倒不用卡门提醒,三张兄弟都清楚的很:三夷教无论怎么努力,终究已错过了佛门当年大举入夏的黄金时期,身为远来客教,他们在整个大夏来说,影响力迹近于无,面对这样绝望的压迫,底层教徒先不去说,苏鲁支、拂多诞这些人,确实有可能来面对现实作出些更为灵活的决策。 “当然,从现在来看,两教当中,祆教与他们的关系,恐怕更加密切一些。” 卡门的判断并非无因,实际上,只要从头回想一下,这个结论很容易作出。 “当时,我想到大真人你一直以来~经历过的事情,从鸿门关开始……祆教,他们总是出现在每个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鸿门关前的事情,虽然是祆教出手,但其实是在为景教解决问题,为了暂时还不清楚的理由,把那些吃过不死树果实的人一一杀死。 “照我想,大概是这样。” 对于为什么要通过祆教精锐来逐一剪除这些服用过不死树果实的人,卡门的判断,是这些能够治病的果实应该有大问题,要么,就是只是一种虚假的健康,要么,就是没法离开不死树太远,总之,是要抢在事情败露前,将这些危险提前剪除掉。 “我甚至怀疑,这个事情根本就是祆教在具体作的。” 回想当初鸿门关前所见,卡门很确定,太阳道士出手时,的确没有用任何方式伤到杜吉祥,那把他活活烧成飞灰的烈焰,的确是自杜吉祥自己体内涌出。也许,从一开始,他服下那颗果实的时候,就已注定此刻。 “也是在那时,我开始怀疑朱戈纳苏。” 当开始怀疑烛龙之事是以景教为首的三夷教在一起作乱的时候,卡门所想到的,便不再止于景教,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消失不见的朱戈纳苏,顿时就引起了卡门的怀疑。 “昨天晚上,我连夜去了停尸台。” 深夜当中进入停尸台,那真是极为糟糕的经历:昏暗的月光下,狗群安静的伏在地上---皆张着眼,在夜中闪出绿幽幽的光。 “但不动,全都不动,也不叫。” 不叫,不动,曾经凶恶冷漠的狗群,象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一样,萎靡不振的趴在地上。检查了几头之后,卡门发现,每头狗的后脑处,都有一个一指深的小洞,洞口很光滑,很干净,没有血和脑浆流出来。 “……正好,可以容纳下一支钉子吗?” “是啊。” 曾经和张元空一起亲眼见过朱戈纳苏用钉子来控制狗群并激发潜力的手法,卡门顿时就想到,这是朱戈纳苏,因为不知什么理由而离开,并且,还放弃了对所有恶犬的控制。 “我又退出来进行了检查,那些乌鸦也都一样,僵硬的挂在树上,头上的钉子全部被拔走了。” 到这一步,卡门虽然难以相信,却更难以压制自己的怀疑:朱戈纳苏神秘消失,还带走了他所有的钉子,从留下的痕迹来判断,这件事情和亦思巴奚兵乱大致平行,远在烛龙出现之前。 “但我还是不肯相信……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东西。” 严格来说,卡门发现的其实只能叫作“一件残片”,那是一张被烧到只剩一点点地方可以分辨的羊皮纸,但落在精通祆教几乎所有咒歌、传说的卡门手中,没有多久,她就皱着眉头,从残余的几个字眼中,反推出了那张羊皮纸上的内容。 “……不死之达哈卡,那张纸上记录的,是怎么召唤不死之达哈卡。” 当确定了羊皮纸上的记录后,卡门所有的怀疑都被打消:对照烛龙出现以来的表现,对照自己记忆中那些祆教恶魔的形象,卡门终于将可能性消减到仅余一个。 “不死之达哈卡,那是祆教收服的最强的六大恶魔之一,完整形态是三头龙,虽然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作到的,但从后面来看,我没判断错。” 祆教、景教的结构有相类之处,祆教的传说中,以阿胡拉为最高神,在多年神战中,阿胡拉先后击败、收服了“一万种魔”,这些也是祆教各种法术中最重要的打手,之前,三张兄弟也曾见识过,其实并无实体,而是迷惑信众,激发他们体内潜力,使之出现种种异况,或者不畏金铁加身,或者奔逾骏马,力胜牤牛,但实在说,除了朱戈纳苏那样的特例外,多数情况下,真不足道,那怕包括苏鲁支在内,也就当得起“不过如此”四个字。 “不死之达哈卡虽然远远强过其它艾什玛、维达特之辈,但本质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召唤魔,都是控制对方后,激发潜力,但烛龙实在太强,所以,才要朱戈纳苏亲自潜入进去执行。” 当作出这样的判断后,天色已明,卡门本来想要尽快赶来告知张元空他们,却终究晚了一步,而到最后,当目睹阿罗本摘下不死树的果实,激活达哈卡时,卡门明白,自己已经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的不是我,而是你。” 如果没有张元空在鸿门关中的见义勇为,卡门根本就不会留意不死树之类的纠葛,也不会跟着他们回到武荣。如果没有张元空在清溪洞的那些犹豫、摸索与决定,卡门也不会和他作那么认真的交流。如果张元空之前没有为了拯救那些被屠杀的山民而不惜放太平道的人离开,卡门也不会在最后把他从乱军中救出。 “而且,最后,你终于出手救了夷人。” 对此,卡门的解释是,如果没有张元空救下那些人,自己就不可能从基森嘴里知道线索,也不可能发现背后的这么多事情,追溯起来,这其实等于还是张元空自己发现的真相,至于自己的出手,权当是为昨天晚上那些性命代付的谢礼。 “不过,这感觉也很好。” “……想当年,我们就是这样,强行的摧毁了国王与神父们的世界。” 回想往事,卡门不禁露出骄傲的笑容,却立刻被张元空带一点粗暴的打断。 “你的伤有多重,需要我们作什么?” 怔了一下,然后慢慢的捂上嘴,卡门低声的笑起来。 “死不了的……我们造反的人,无法无天,命都硬。” 但,卡门坦承说,之后,她也没能力再帮助什么了,这是卡门最后残余的力量,身边已没有当年的战友,能够作到今天这样,已经超过了她预想中最好的程度。 “但我并没能解决问题,你们还必须自己去,彻底摧毁三夷教的法阵,和那颗不死树。” 将朱戈纳苏与达哈卡分离开,卡门相信,无论阿罗本还是苏鲁支,都再没有操纵烛龙的可能,但,那点执念仍然会拽着它向不死树而来,至于在这路上的房屋百姓,对烛龙来说,都是全无意义的东西。 “你已经作很多了。” 慢慢的,张元空又沉静了下来,目光渐渐澄清,神色也重新镇定从容,没有了刚才的激动,他认真的向卡门躬着身,表示了谢意。同时,张元和也提醒说,时间已经不早,如果要去参加太守府上的会议,现在差不多够出门了。 “下面,该我们自己来解决问题啦!” 楔子: 梦断处,是一切的开始 幻想水浒传,作曲:孔璋 楔子: 梦断处,是一切的开始 宋,梁山. "轰隆隆隆隆.........." 连串的闷雷不住的响着,乌云很厚,厚得连闪电也被遮住了,几经挣扎,方能挤出一两道火蛇,在满天墨色中一闪,却旋就不见了,就似是从未有过一般. 天黑,地黑,万物,都已被这黑暗吞噬,包括,人的心. 火焚后的聚义厅,若是白天来看,纵仍不失高大气派,但此刻,深夜中,无星无月,雷行电闪的深夜中,这半废的聚义厅,就似是一头身负重伤的猛兽,仍是不甘伏首的猛兽,正强自挣扎着,要为自己的"尊严"作最后一搏. 只得"尊严","生存",是早被剥夺过了的. "大...哥啊....." 如嚎叫的痛嘶声,四下回旋着,慢慢淡去,而当火电下一次将黑暗撕破,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两个人. 两个脚不沾地的人. 两个死人. 两棵枯心已空的树上,吊着两个心已先死的人. 曾经排出十面埋伏的智士,曾经射落祝家灯笼的箭手,此刻,只是,两个死人. 过了好久. 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很弱很弱的光,桔黄色的光,但再弱的光也好,只消有得一点光,黑暗,便要暂时的为之辟易. 一个背负松文古定剑,身着阴阳八卦袍的高冠道士,一动不动的站在树下. 光,发自他的身旁,五个淡黄色的小小光球,正在他的身周来回旋转着. 光球虽小,旋转时却是威势十足,更隐隐有雷鸣之声传出,一静一鸣之间,竟似与九重天上正自狂怒咆啸的霹雳有着某种奇妙的呼应. 天心五雷正法. 入云龙,公孙胜. 一条哭泣的龙. "来迟了,我还是来迟了....学究,为什么,为什么啊...." 数十年的清修,让他仍可以保持住直立的身躯,却全然无能阻住他剧烈颤抖的双手,阻住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梦想,希望,未来,没了,全没了..." "兄弟们啊...."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泪水将眼睛模糊,在朦胧的双眼前,"过去"正在急速飞旋着. 劫生辰,戏天杀,破高廉,收混世,降道清.......或开心,或得意,或苦笑,或惊险,种种本是带着不同感情的"回忆",此刻,卷回他的心中,已是五味尽褪,只余了一个字. 一字,纪之,曰,悲. 悲从中来的悲,悲歌劝酒的悲,悲壮激烈的悲,悲愤难当的悲.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问天,天不答,问地,地无语. 天地有灵,他相信,他也知道.可是,天不答他,地不理他. 其实,答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覆水不可再收,精修道术的他,就比一般人更清楚这个答案. 但他不服. 他不忿,不甘,不服. 迷茫无措中,他突然发现,有一些异样. 淡淡的阴影,已将吴用与花荣包围,轻柔的光,正自两人身上渗出. 他知道这是什么. 人死一时三刻之后,手足尽寒,三魂离体,七魄它投,由无常鬼卒引至冥界,饮孟婆,定善恶,重入六道,再履轮回. 新的人生,已为他的兄弟们展开.而这样的结局,总有一天,他也会得到. 但是,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曾经狂饮高歌过的兄弟们,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们,曾经歃血为盟过的兄弟们,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一日是兄弟,一世是兄弟!" 当日聚义厅上的掷地金声,如洪钟般在他耳侧震响,而这,更令他做出了一件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做的事情,一件令他数十年苦修皆付诸东流的事情. "放下我的兄弟!" 怒吼声中,大风卷起. 大风起兮,龙飞翔! 呼啸声中,五个光球急旋而出,更急速膨大,至十倍,百倍! 当五个光球将两人尸身围住时,霹雳炸响! 五个光球,化作了五道上接于天,下擎于地的巨大电柱,吱吱作响的电流声中,两具尸体,只一转眼,已被殛成飞灰,荡然无存. "公孙胜,你想造反吗?!" 事出意外,前来接引二人魂魄的无常鬼卒未有反应已被轰至形神俱灭,只为首的黑白无常反应快些,尚能抽身. 黑无常的喝斥未完,寒光闪过,一把能斩鬼,能诛仙的松文古定剑,已将他化作虚无. "老子,早就反了." 冷冷的说着话,踏前一步,将已重伤的白无常一并了帐,公孙胜,抬头向天. 方才的一击中,他的道冠已迸的粉碎,但他却浑不在意,就任那乱发飞舞,戟指而起. "赵家那糊涂官人不是叫作天子么?老子既是早就反了做儿子的,便连你这做老子的一起反掉,又能怎样!" 怒吼声中,连串雷鸣响起,却似是为公孙胜的豪气所摄,竟没一个劈下来的. 鬼卒既灭,魂魄便无处可投,两道淡蓝色的光芒,自方才尸体所在的地方缓缓浮出,而若是无人收取,他们,便会成为俗语所说的"孤魂野鬼". 举手,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两道蓝芒吸摄入手,以着一种极为爱惜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公孙胜将之珍之又珍的收入怀中,随后,转身,施礼. "弟子一清,参见真人." "唉..." 叹息声中,一名童颜鹤发的老道自黑暗中步出. 正一真人,罗. 他当然有名字,可是,就连当朝天子也为表敬意的只用"罗真人"三字来将他称呼时,他的名字,便慢慢的失去了意义,慢慢的,自世间和每一个人的记忆中消失. 用进废退,本就是这人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一清,你到底想怎样?" 公孙胜只说了四个字. "弟子,不服." "不服?" 轻轻的叹息着,这已活了不知多少年,早将世间一切虚像看破的罗真人的眼中,竟也现出了几丝无奈与同情. "不服,你又能怎样?" "人死,便不能复生啊...." "要带契他人离开六道轮回,自古以来,也只得一个齐天大圣,能教百万猴众尽数脱籍生死,但大圣原生于女蜗之纪,法力通天,你又怎比得上?" 公孙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笑道:"我自是比不上." "但是,仍有别的法子的." 罗真人皱眉道:"别的法子,你说什么?..."话没说完,脸色忽地大变,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公孙胜惨笑道:"怎么,真人,您终于想起来了?" 惨笑声中,公孙胜纳头拜倒,正是道教中弟子参见师长时最为尊崇的礼节. "真人在上,弟子一清,求赐无想转生大法之秘!" 轰然一声,霹雳雷震声响起,风云急振,周围的枯树虽是早无树叶,只余几根粗大残枝,却也是把持不住,悉悉索索的一阵大响. 风云乱,雷霆怒,却全然动不得那早参透生死之妙,天地之根的罗真人,他,便连衣角,也没有动一动. "你,要求无想转生大法?" 公孙胜并不回答,只是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角上,已是血丝迸出. 无想转生大法. 与寻常的风火雷电又或使鬼役魂等法术不同,无想转生大法,并非出自人间界,而是创于神纪. 初次的应用,乃在殷商年间,为了将那些身具"神之力"的魂魄带离人间,将"大地"还于人类,元始天尊在昆仑十二仙的佐助下,布下封神台,以无想转生之法,拘取榜上有名的强横灵魂,将之带离人间. 最终,殷商易姓革命结束,九成以上的仙人也从此不能再入六道,"神纪"的统治,至此才真正结束. 无想转生之法的真正奥义,是能在特定人物身死之后,抢在其堕入六道之前,将之拘来,困锁其中,直到某个事先设定的"条件"满足之后,方才将被困锁的灵魂释放,任其转生. 转生到任何空间的任何地方,转生成任何种族的任何身份,都有可能,只因,这本就是一个为了不让仙人们回到"人间"而创出的法术. 成于"神纪"的法术,并非人力随意可行,自周以来,虽也时时有人试图挑战"神遗之法",但到最后,就没有谁成功过. 最为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汉未的五丈原,后世的很多顶级术者都认为,在那时,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诸葛卧龙所尝试的"神遗之法"中的"七星续命大法",本来,是可以成功的. 这些,公孙胜都知道,但是,他仍是要一试. 只因他的不服. 也因为他的梦想. 他们的梦想. 若在别个时空,别个天地,将一百单八星尽聚的话,那两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杏黄大旗上的文字,可否成真? 替天,行道! 不是天子的天,是天地大义的天!是"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天! 长叹声中,罗真人的手,慢慢自袖中抽出. "我希望,你能再想一想." "无想转生大法,只能拘取方死魂魄,对生人无用,否则的话,当年也无须弄出一个‘殷商革命‘来大废周章." "可是,现在,你的兄弟们,十之七八,该已入轮回了吧?" "你想怎样?等?等到他们的转世之人再度身死,到那时,再摄取他们的魂魄?" "要等多久,你想过没有?" "当年以元始天尊之力,尚要借助昆仑十二仙之助,方能将无想转生的作用范围覆盖住整个‘天下‘,而你,行么?" "你的悟性与道法,都很出色,有的,已在我之上." "可是,你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拼尽全力,相信你可以将方圆五百里的范围覆盖,可这样一来,也便是说,只有那转生之人刚好死在这五百里内,方能被你收摄,不然的话,你便须得再等,再等一个轮回." "你想过没有,你要等多久?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要等的话,你就不能死,死人不能作法,不能持咒." "但你也不能活,活人,谁也等不了一千一万年." "你必须将自己的肉身放弃,将自己囚入某种‘法器‘当中,不死而死,不生而生的等下去,千年万年的等下去." "在这等待中,你不能放弃,不能回头,在‘条件‘满足前,你甚至没有法子将自己的‘思想‘结束." "寂寞到发疯也好,等待到绝望也好,你都再没了选择的权利,只能等,呆呆的等,绝望的等,没法作任何事情的等." "而且." "在元始天尊的手中,每条魂魄的去向也能得到精确控制,但你,有这力量么?" "你能作到的,最多也就是保证你们一百零八人可以投入同一个时空,但你却带没法知道那将是个怎样的世界,没法知道你们会转生成怎样的存在." "你没法将你们的‘记忆‘带走,也没法将你们的‘身份‘带走,你们有可能转生成父子,仇敌,君臣,可能上达仙道,也可能下堕兽道,任何一种情况,也都可能." "六道之外的轮回,乃是作用于‘彼世‘的神迹,那并非我们这些生于‘此世‘中的凡人所能想象的啊,一清..." 公孙胜咚咚咚的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额上,一片血肉模糊间,已隐隐可见白骨. "这些,弟子都知道." "但便是只得亿分之一的可能也好,不也胜过全然的绝望么?" "对‘此世‘,弟子实在已是万念俱灰,无可留恋了...." 无声叹息,罗真人,他终于低头. "天意,这或者都是天意吧." "天意教我藏有‘无想转生‘的密诀,天意教你成为我的弟子." "天意教你结识这样一班兄弟,天意又教你们落得这般下场." "天意莫测,非人能解,非人能解啊...." 长叹声中,一道雷霆劈下,正中早已残破不堪的聚义厅,轰响着,大火燃起. 大火熊熊燃烧,在将那些公孙胜的"记忆"烧去的同时,也将周围的"黑暗"驱开. 公孙胜的脸上,已没了泪,只有"坚毅"二字,被以心为笔,以血为墨,入骨三分的写在了面上. "多谢真人允赐法诀,此恩难忘,只求来世得报." 三个月后,梁山. 公孙胜闭目打坐地上,身前五六步处,站了三个道士. 左手樊瑞,右手乔道清,中间的,自是罗真人了. 法诀已熟,公孙胜便不愿再等.而三人,则是来此为他护法的. "山海同其纬,五纬全其炁,五行俱合顺,闻呼疾速至.魁魈鬾星,助吾真炁...."喃喃念诵着,公孙胜的身体慢慢向上浮起,分作赤青黑白金的五色光华,自虚空中拥现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诵咒声中,五色光华混和,化作凡人眼中的"无色",但看在三人眼中,却就都能知道,一种正缓缓蠕动着的"气",正慢慢的聚集,凝结 乔道清神色黯然,将右手一放,霹雳也似一声中,地面崩裂,一块厚可逾尺,大如车盖,上面布满蝌蚪文字的古朴石碑,缓缓自土中浮出,向上升起. 升至约一人高处时,乔道清将手一拍,那石碑登时凝住,悬在空中,再不动了. 樊瑞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肃穆,将背上宝剑挥出,指向石碑,喃喃念了几句口诀,喝道:"天魁星呼保义宋江,疾!" 喝声中,樊瑞的剑尖上迸出一道飞火流星,正劈中石碑最上面的一行蝌蚪文字,石碑震了几下,那行文字顿时碎了. 文字虽碎,碎末却不落地,被那飞火一炼,化作一道绮丽霞光,投向公孙胜身侧,转眼间,已融入那"无色"的光华里面,瞧不见了.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疾!"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疾!" ...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疾!" 不住的喝斥挥剑,樊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子也有些微微颤抖,但喝斥声却是越来越响亮了. 现下的这个过程,就等若是在重制一张"封神榜",而与那些拥有着近乎无穷的神力与生命的"存在"不同,对"人身"来说,每一剑出手,便会将挥剑人的部分"法力"与"生命"永久剥夺.也正是因此,樊瑞才坚持要由自己来进行这项工作. 但他的法力,却无疑就是此地四人中最差的一个,百零八个名字刚刚过半,他的脸上已是惨白一片,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垂在身侧的左手,竟已开始出现老化的初征. 乔道清轻叹一声,身形一幻,蓦地移到樊瑞身后,右手伸出,按在樊瑞后心. 樊瑞全身一震,脸色骤转红润,颈子微微一动,似是要回头,却又忍住了,只轻声道:"多谢." 这一下两人联手,顿时又大为不同,剑上光华大振,出手速度也快了不少.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疾!"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疾!" 排至时迁,已是梁山第一百零七筹好汉,只消再得一个"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便可大功告成,乔道清一边输功相助樊瑞,一边还要作法护住石碑,其实十分辛苦,但眼见成功在即,心下却也欢喜. 那想到,樊瑞忽地大吼一声,背上黑光一现,乔道清未有防备,顿时被震出六七步远! 樊瑞早已油尽灯枯,全仗乔道清输力支持,这一下没了外力,顿时摇摇欲坠,咬牙持住了,将剑横过,"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在剑上,叱道:"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疾!" 喝叱声中,剑光大盛,一道血火流星喷涌而出,激射在石碑上,最后一行蝌蚪文字,终于也粉碎殆尽,化作霞光,投向公孙胜. 樊瑞哈哈笑了几声,身子一晃,倒在地上,却仍不忘回过头来,向乔道清道:"...多谢." "谢"字出口,樊瑞头一歪,再说不出话来了. 樊瑞方才过身,公孙胜身侧的"气",便似是有所感应般,一阵轻抖,涌了过来,将樊瑞的身子裹住,转眼间,轻柔蓝光已然自他身上渗出,被那"气"一缠,顿时灭了. 乔道清长叹一声,双手一分一合,收了法力.那石碑连受法火拍击,其实早已不支,全仗乔道清施法护住,此时一无护持,竟是不等落地,已是哗然崩裂,化作无数极细极微的石粉,被山风一吹,四下散了. 乔道清神色肃起,向罗真人立掌稽首道:"请真人作法." 罗真人微微颔首,双手捏诀,足踩罡斗,围着公孙胜缓缓踏步,每走一步,口诵一句真言,每诵一句真言,公孙胜身侧的"气"便微微一震,向内又收得几厘. 转眼间,罗真人已步罢九宫之数,原本无色的"气",竟又泛出了淡淡金芒. 公孙胜睁开眼睛,向罗真人道:"真人,请." 罗真人长叹一声,双手撤诀,拍在一处,只闻啪的一声轻响,竟就忽地乌云四合,疾风大作起来. 乔道清将宝剑收回背上,跪伏于地,神色极是虔诚. 罗真人闭目凝神,朗声叱道:"中央雷神,恶轰使者,火猪之精,威刃天魔.四目九丑,六目蓬荜,井鬼牛宿.急急火光一如律令,谨召中央蛮雷恶敕大神速起!" 这九句真言,正是道家使雷法中的最高奥义"五方风雷咒"内的"召中央雷神咒",精微奥妙,极是难修,乔道清公孙胜虽也有学过,却都不能使. "起"字出口,只听轰的一声,一个斗大雷球自九天劈下,正中公孙胜,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已将他烧的点滴无存,只余下那硕大雷球,在原地不住转动. 罗真人显得极是辛苦,咳了几声,又硬撑着诵了几句真言,只听得索索有声,满地土石无风自动,倒卷起来,扑向雷球,一转眼,已将那雷球重重裹起,成了一个大如房屋的石球. 这"昆仑土守法"虽也是顶极道法,但对罗真人这等道中大家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只歇了两息,便又直起身来,将双手高举,诵了两句法咒,将手一放,轰的一声,只见那石球立时沉入土中不见,而诵咒声中,那原本已近乎满目疮痍的地面,竟以着一种没法想象的速度,飞快的愈合,湿润,生花长草起来. 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两人所站的地方,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树木粗者一抱,细者二指,瞧上去全然便是一片至少一二十年没人伐过的林子,那有什么异样? 连用三个大咒,便是以罗真人之能,也是辛苦非常,连话也不说,便坐下调息,直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方调息过来,慢慢站起,向乔道清道:"走罢." 乔道清道:"是."自腰中取出两个纸马,啮指滴血,方写了个"山"字,罗真人已摆了摆手,道:"不回山." 见乔道清神色有些个困惑,罗真人淡淡一笑,道:"不光今天不回,自今以后,你只怕也不能回山了." 乔道清一楞,忽地明白过来,面现喜色,一头拜倒道:"多谢真人,赐弟子如此重任!" 罗真人淡淡一笑,道:"明白了?" 乔道清恭声道:"只待真人吩咐一毕,弟子立刻觅舟出海,去寻李俊等人." 罗真人面色欣慰,颔首道:"很好,很好." "以‘雷神咒‘之法护持一清念力,再加上‘昆仑土守咒‘和‘变神木浇咒",相信至少可保得五千年不至有失,但总归是夜长梦多." "一清决心如此,我这作师父的,总不能看看便算了?" "我老了,没力气去海外,李俊和童家兄弟的魂魄,便烦你等一等,带回来." "童家兄弟也就罢了,李俊有王侯之分,至少还有二十年寿元,苦守化外二十年,辛苦你了." "你管得他们就行,仍在大宋治下的人,由我来." "虽说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总也不无小补." "再说,现在,咱们能为一清作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些了....." 千载之下,梁山. 地下百丈. 本应是坚实紧密的土壤中,竟有着一个其径超过五丈,为奇妙蓝光充满的巨大空洞,空洞的正中,一个硕大石球正在慢慢转动. 当年坚实无比的石球,在岁月的折磨下,已是崩坏的极为严重了,不唯只有当日的一半大小,在许多薄弱地方,更是已经蚀坏到不能护持里面的雷咒,已能隐隐窥见其中的纵横紫电.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在听力所能作用的范围以外,一个"声音"正在喃喃的数着,而每当他数到"一百零七"时,随之而来,便是一阵寂静,和一声长叹. 一百零七,一阵寂静,一声长叹. 早在三百年前,这过程已在雷球中不住重现,而虽是明知道结果如此,但除此之外,公孙胜却又还有什么法子来排遣他的"寂寞"了? 一阵轻响. 气,开始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 已经"等待"到了几乎"麻木"的公孙胜,精神突然一振! "来了,大哥,您终于要回来了...." 此刻,若是有人站在梁山之巅的话,一定会很奇怪. 好好的一个大晴天,怎地会突然阴风大作,云笼雾罩?好好的一个艳阳天,怎地会突然冷了许多,阴气逼人起来? 百里之外,一户人家. 痛哭着的妇孺们,就没有有能力发现,"老爷"身上的异样之处,同样的,他们更无法看见窗外正懒懒靠着的牛头马面. "唉,又白跑一趟了." "真没想到,这厮竟会是那宋江的转世." "说起来,公孙胜倒真是好耐心,竟真就等了一千三百多年." "唉,总也算是完了,回去复命吧?" "唔,对了,你知不知道,他们一百零八人会齐之后,究竟会是怎样转生?" "这个?我那知道?" "上次听判官说起过,这个无什么的法子好生厉害,能超脱六道哩." "超脱六道?不可能吧?天地生灵,除非修仙有成,谁能超脱六道,公孙胜那有这个本事,能一下度化百多人成仙?" "这个,我倒也不懂了,不过听判官说,六道轮回,也只是作用于‘此世‘,宇宙之广,好象还有很多和咱们完全不同的‘彼世‘存在,他们,大概就是转生到那边了吧?" "彼世?此世?什么东西,听不懂." "...这个,其实我也不懂啦,反正,也不关我们事,回去回了头儿,将这事销了,也就完了,操这许多心作甚?" 两人转身时,刚刚自尸身上渗出的淡淡蓝光,已是被"气"裹住,只一绞,便灭了. 与蓝光的幻灭同时,梁山之巅上,忽地转出一声暴响!而在这暴响声中,方圆百里内的修真之士,更都同时听到了一阵大笑,一阵苦侯千年后,终于得偿所愿的大笑声! 地裂,石崩,树木尽卷,那石球自土中疾拔而出,冲天飞去,速度极快,转眼间,石壳已被激出火花,烧将起来,再过一会,便只剩下了一个斗大的紫蓝色雷球,向天飞去了. 也不知飞了多久,只听"扑"的一声,一片虚无之间,竟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黑洞,"滋"的一下,将那雷球吸蚀殆尽,那黑洞也旋便不见了. 与之同时,龙虎,终南,白马...诸处名山大寺之内,几乎都有人向天遥遥拱手,以不同的语言,表达出了相同的心意. "前路茫茫,多多珍重." 第一卷第一节 有朋自远方来 第一卷:风初起,吹动的只是树叶. 序章:有朋自远方来 凯鲁尔历七百七十一年,都古斯之森 "呜...." 怪异的呼啸声划过天际,将方圆超过百里,存在已有千年的整个都古斯大森林的生灵们惊起.但除了极少数的"智慧生物"以外,它们就还没有谁对将要到来的命运有所察觉. <注:智慧生物,对于那些已进化出了智能,但又没进化向兽人方向的生物的统称,常见的有九头鸟,飞天猿,幻狼等.它们一般有着与人族青少年相当的智慧和思考能力,有部份可以使用"法术",另外,"智慧生物"的记忆能力并不比人族差,还有着超乎人族之上的适应和生存能力.正是因此,经常会有生存了几个世纪的"智慧生物",它们虽然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经验"整理和提炼,却是最宝贵的"活史书".另外,龙和凤凰等"神兽"其实也是智慧生物的一部分,但通常已不会这样将之称呼了.> 怪声的来源,在九天之上,一个直径约有三四米的紫黑色的雷球,正呼啸着,高速掠向地面. 北方,数百里外的一座尖塔上 一个身披绣满了星月花纹的白质长袍,头戴一顶高尖帽,正忙忙碌碌的在许多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间工作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冲到离他最近的一面大窗前,满面忧色,看向天空. "来了,真得来了..." 老者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羊皮拓纸,上面用一种极为古奥的字体写着几行奇奇怪怪的文字.要将之完全翻译出来,整个凯鲁尔大陆上也只得不到五人能够做到,而这学究天人的老者正是其中之一. "在第七个百年,当七个满月带来七次洪水时,神之号角吹响,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天之罡星,地之煞神,凭籍古名相聚,以红莲之火烧尽一切不洁,彼时...." 嘎然而止的预言,正是令这身为"铁莫尔王国首席大祭师"的百岁老者"查.蒂梅里多"忧心仲仲的原因. 南方,数百里外,高山之巅 天郭山脉中的津浓神峰虽非"吉卜门王国"的最高山峰,却无疑是最为著名和最为神秘的一座山峰,早在二百年前,此地已被吉卜门王御口亲封为"神峰",赐于"神宗密教"为教团总坛所在之地.而在吉卜门王国中,那怕是最下级的国民也都知道,要想好好的活下去,就绝对不要去招惹国教"神宗密教". 方圆超过五十米的平坦峰顶上,被以几种种奇怪的颜色密密麻麻的画上了无数的符号与图形,而在左上,右上,右,右下,左下和左这六个方位的顶点,更都被用"神宗密教"专有的魔法文字写上了最强劲的防御法符,纵然看不见一个守卫,但单只是这六道法符,就足以让超过百名的优秀战士无功而返了. 魔法阵的中央,站着一名将全身都隐藏在黑袍当中的男子,便连面孔,也被用力拉下的罩帽遮住,只露出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天穹. 他的身旁,一块石简正发出淡淡的黄光,浮在空中,上面所刻的文字,赫然竟与蒂梅里多的"观星塔"内所张的羊皮纸上几乎相同. "来了,终于来了..." 说着几乎相同的话语,语气却完全不同,这男子的口气中,更多的带着一种期待和狂喜. "先师的预言,果然是真的..." 他的说话中有着一种奇怪的颤抖和节律,在他自己和他的信徒们,往往会骄傲的视之为"圣之烙印",但在一个全无偏见的旁观者来说,却很难不从之联想到响尾蛇吐信时的震动上面去. 当然,没有人敢这样说出来的,在吉卜门王国内,公然攻击国教的教主"石恒"就和带着全家老少一起自杀没什么两样,而便是其它王国的人,又何苦去得罪这已几乎成为了"宗教王国吉卜门"最高统治者的人? 石桓的身后,一字排开,站着三个人. 这三个人的打扮和石桓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身黑袍,罩帽一直拉到眉毛上面,但三人都是低着身子,没一个敢直起腰来的. 石桓冷静了一下,道:"博文." 左首第一人躬身道:"请猊上示下." 石桓道:"神示之期已近,你可立即前往北部地区传道,静侯‘天启‘之刻." 那人道:"是."说话间,身形已如黑烟般在空气中融化散开,消失不见了. 石桓又道:"近英,格式它." 余下两人齐声道:"在." 石桓道:"依先前吩咐,各自去办,不得有失." 两人齐声道:"是".中间的"近英"也如博文般化烟散去,"格式它"却是雾化成一道浅色黄光,渗入土中,不见了.只余下一个石桓,立在魔法阵中央. 仰面朝天,石桓喃喃道:"终于出现了,整个‘神宗密教‘苦侯五百年的机会,终于出现了,只消把握得当,至多五十年,整个凯鲁尔大陆,就都是我的了...." 东方,千里外. 极美的一片树林中央,一个极美的小湖侧,立着一座极美的小山. 生性热爱自然与和谐的精灵一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丑陋"和"污浊",要让精灵王国"索菲迪亚"的王族安居,当然也须得是一个极美的地方才行. 已生存了超过三百年的"精灵王罗曼"正要入眠,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形震动,却将他突然惊动,抬起头来,两眼熠熠生辉,看向西方的星空. 最是亲近自然,虽是不若蒂梅里多与石桓的早已有备,但出自天地的"讯号"与"警示",却没有谁能比这精灵之王感觉的更为清楚. "怎会这样?传说中,除非是天地劫世,‘自然‘绝没可能有这样的震荡,究竟是什么来的?" 沉思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某种直觉已在将他提醒,在凯鲁尔大陆上持续了将近三百年的"和平",恐怕,已经快到"极限"了.... 西方,三百里外,大雪山. 身高只有一百四十公分,胡须的长度却有整整六十公分,一直垂到了腿上的红发矮人,抱着一把长达一百公分,刃宽也有七十公分的巨斧,蹲在一块大石后面,紧紧的盯视着约七十米外那头正充满警惕的边左右观察,边小心翼翼前行的雪虎. 身长超过三百公分,能够使用"冰炎咆"的雪虎,无疑是大雪山中最为可怕的三种生物之一,但这红发矮人的脸上却浑无惧意,反而尽是满意之色. (唔,好胖的烧虎腿啊,还有孜然虎腰,生扒虎脸,干锅虎头,嘿嘿嘿嘿....) 想得出神,他的口水已慢慢淌出,而若不是一直蹲在他身旁,一向熟知他性子的另一名矮人及时的在他腰上一捅,他大有可能已傻笑出声了... (好,行了!) 精神蓦地一振,大吼一声,一跃而出,在那雪虎有机会转头吐咆之前,那超过四十斤的巨斧已直直劈向雪虎颈间. 远处的几名矮人吁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剥皮割肉. 虽然有时候会表现的象个白痴,但在这"矮人族第一勇士蒙斯特"的手下,还从来没有逃走过一头猎物. 斧在空中,蒙斯特却突然一愣! 一向只知道"食物和战斗"的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更不爱动脑子,但也正是因此,他也一向都有着远远好过任何一名同族的直觉. 出斧的同时,某种奇妙到没法形容的"感觉",令他的斧头一停! 只是片刻的停顿,却给了那雪虎扭过头来,张开大口的机会. 白芒涌动,自雪虎口中激喷而出,蒙斯特虽然健壮,但也不敢硬接这已相当于三级冰系法术的"雪炎咆",将斧一横,"碰"的一声,雪片四溅,斧身上更是立刻封上了一层薄冰. 略有延耽,那雪虎已经一溜烟的逃了.只剩下一个愣愣的蒙斯特,站在原地.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感觉?) 地下,幽域. 终年不见阳光的幽域中,两头硕大无朋的恐爪怪正慢慢爬行着. 体重将近一吨的恐爪怪,是幽域中最为庞大的生物,皮厚爪利,如果没有必要的话,谁也不愿招惹它们.也正是因此,它们一向也不懂得"小心"之类的东西. 约五十米外的一块巨石上,伏着一个黝黑的身影,睁着一双朱红色的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两头恐爪怪. 朱瞳,白发,黑肤,乃是幽域之王黑暗精灵的三大特征.那与生俱来的朱瞳,只要有一点点发光苔藓的微光,就可以看清五十米外的一只飞虫. 当恐爪怪爬近时,那黑暗精灵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浮了起来. 只要不见阳光,黑暗精灵的"暗之法术",便绝对比精灵族的"自然法术"更为好用,也更为强大. 轻轻的一个口哨,将两头恐爪怪的注意力成功吸引之后,他如闪电一般移出,在两头恐爪怪有所反应之前,他左手的弯刀已深深刺入了左边那头恐爪怪头颈后面第三块甲壳和第四块甲壳之间. 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中,左边那头恐爪怪如山崩般颓然倒地,而借这一刺之力,那黑暗精灵已弃刀跃起,在空中连续挥出三点黑火的同时,他已达到了将余下一头恐爪怪干扰的"目的". 闪开了狂怒的两击,另外一把弯刀已准确无误的刺进了那头恐爪怪身上的同一个位置. 看似简单的两击,但任何熟悉恐爪怪的种族都知道,周身盖满厚实甲壳的恐爪怪,就只有颈后那唯一的破绽,统共也只有不到"五毫"厚度,却深达"三十公分"的那个缝隙,纵然停着不动,也没有几个黑暗精灵可以一刺而入的. 但他就能作到,"摩瑞苏家族"的三王子"古比雪夫",就最喜欢作这些旁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似这种事情,已几乎不能让他激动了. (无趣,在这幽域中,难道就没有值得一试的事情了吗?是不是,该到地面上去瞧瞧了呢...) 沉思中,某些经由"不可言说之途"转达来的讯息,令他猛然抬起头,盯向那厚重的穹顶. 穹顶之上,是大地,大地之上,是天空. 天空中,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虽在千尺之下,古比雪夫却能将这事情"感觉",而凝神片刻之后,他的嘴角更是浮出了一丝笑容. (唔,好奇妙的感觉,看来,无聊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都古斯之森 位于"凯鲁尔大陆"中心,纵横数百里的"都古斯之森",因着其的幽深难入,环境复杂,一向也是将大陆分割为铁莫尔,吉卜门,索菲迪亚和冰风四个主要地区的天然屏障之一.各国间,一来都另有道路相通,二来也没一个欠缺木材的,所以,数百年来,这块森林一向也都能保持安静,无人问津.但是,此刻,这里却骤然成为了整块大陆上几乎所有强大势力关注的中心. 当安静的"弱势方"突然被"强势者"关注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这一条规律,在一种极为不幸的情况下,再度得到了验证. 零时,雷球触地. 触地的第一瞬间,方圆超过一里内的森林被完全碳化,地面崩裂开无数宽达十余米的巨大裂缝,与飓风一起,四下伸延,快速吞噬着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存在,那一瞬间的巨响,各国均留下了详尽的记录,超过十万人宣称自己听见了那巨大的轰鸣声,而其中,更有约百分之一的人,在整个余生中,都不能再忍受比重拍桌面更响的声音. 巨响之后,是大火和浓烟,在传言中,火头的高度超过了一百米,而虽然因为没有当事人在现场而使得这很明显只是一个传言,但在铁莫尔王国的记录中,三个约离爆炸中心二百里左右的观察点,在那时,的确都清晰的观察到了熊熊的烈焰. ---另外还有一个插曲,在铁莫尔王国将此记录公布之后的第三天,吉卜门王国也公布出了大意相近的观察记录,但在几乎所有人的心中,这仅仅只是吉卜门王国不甘心承认自己"不如"铁莫尔王国而临时伪造出来的一份记录罢了. 至于浓烟,不需要任何"记录"来证实,因为,直到大约二十天后,来自森林中心的滚滚乌烟还仍然在将都古斯之森西北部的众多村落与城镇的天空覆盖. 整整用了大约四十天时间,"一切"才告平静,而因为当时时值寒冬,几乎没人有可能在密林中跋涉数百里去进行探索,所以,直到来年春天,各国才正式武装和派出了多支勘察队,而当他们千辛万苦的按照测算找到了"炸点"时,却目瞪口呆的看到了一片较之原来更为高大茂盛的森林. 讨论,争辩,计算,当远在一线的勘察队员们愤愤大骂着的时候,后方,早已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学术争斗,诸如<都古斯大爆炸,神之判决?>和<不思议,魔森成长之秘!>之类的文章更是成为了几乎所有八卦刊物的头版文章.而最终,以下结论也终于成为诸国的共识: "炸点"的确认无误,但某种"原因"却使得那里的森林以着一种"非正常"的速度生长起来,至于"生长"和"爆炸"的原因,在现在的条件下,暂还无力解释. 任何事物,一旦有了官方的结论,就很难再有炒作和深入的空间,而娱乐界也好,学术界也好,只要是没法拉来读者或是拨款的主题,都很难指望可以得到"主流"的"关注",所以,很自然的,没几个月,这件事情就开始被人淡忘,只有一些三流的灵异杂志还会偶三岔五的想起来,搞个什么<都古斯事件最新发现!>又或是<大揭密!都古斯事件真相调查!>之类的文章出来,但翻来覆去,却又那来什么新东西在里面? 只有极少数的人,极少数或是藏身黑暗,或是身处高位的人,对于这件事情有着略为清晰一点的认识与了解,但是,为着各自的理由,在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会站出来,将这些东西说于公众知道. 最终,这件事情,就如同大多数暂时性的热点事件一样,被绝大多数的人彻底遗忘,而直到了数十年后,当这件事的余绪将整个凯鲁尔大陆搅到天翻地覆时,能够清楚认识到这场暴风的真正起因的人,也仍然只是极少极少的一批人.... 大多数人的命运,往往由身处黑暗的极少数人掌握,荒诞而又无奈的历史规律,在"新世界"来到之前,仍在无情的发挥着作用. 但是,不管怎样,在所有的"人"都无法掌握的地方,历史的道标,已开始移动了... <作者:前言与铺垫到此结束,下面,幻想水浒传的正文就要开始了. <为了给"转世者"们留下长大的时间,所以,正文的开头将是四十年后,另外,要强调的一点是,他们并非同时同地进行了转生,在后文中,我们将会看到,当有的人还是懵懂少年时,有的人已经成家立业,开花散枝了. <请记住,公孙胜只是人,不是神,将所有的"魂"带走至别个世界,已是他的极限,要再安排,他已作不到,就连他自己的身份和记忆,他也无能为力. <他是对"那个世界"绝望而离开,却并不代表他一定能将大家带去一个"更好的世界",正如同,不是每一个因激愤而辞职的人,都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熟悉正统奇幻类作品的朋友,对观星塔,幽域和恐爪怪之类的名词应该不会陌生,需要说明的是,整个"幻水"的世界.实际上,都是比照着"被遗忘的世界"与"罗德岛"来进行构造的. <我想我可以自夸说我已看过了很多奇幻作品,应该说,我还是更喜欢这类风格的驾构. <平衡,详实,重视对"人性"的挖掘,每个人也有着弱点与缺陷,也有着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信"全能者",我只信人.人力有时而穷的人,努力拼搏,不肯认输的人. <和所有的奇幻作品一样,在"幻水"中,将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名词出现,对于那些早已成为一般奇幻世界标配的名词如矮人,精灵,魔法阵等,我不会再有专门的解说,但对于一些我自己创造又或是我认为较为冷僻的名词,我的方法,是如开头对"智慧生物"的解说一样,用"<"和">"括出说明. <为了阅读和理解上的方便,我将梁山一百零八星的名讳整理附录在后.很多的"暗示"与"线索",都在里面. <这是我初次挑战奇幻类的作品,成败如何,不可逆料,心情很是忐忑. <如有意见,还请留在会客室中,正如此前说过的一样,你们的支持与关心,是我可以前行至此的重要动力. 附:名实录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佑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镇三山黄信地勇星病尉迟孙立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军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 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辟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会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佑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默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幡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 地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地妖星摸著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铁臂膊蔡福地损星一枝花蔡庆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一、序?星相与蛊 一、序?星相与蛊 大夏的南方,松州、明州还要靠南,是一片叫做百纳的蛮荒之地。 此地,向为外人所罕至,盖因群山绵延,古树遍野。那本来也是森林的一份子,但跳到地面上,走到平原里,开始刀耕火种,渐渐有了所谓的文字,甚至自诩为文明的夏人,年长日久,已然淡漠了对森林的记忆,再也不复那种亲近,更对那不再熟悉的地方,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陌生、黑暗……和未知。 昔年有位著名的怪人徐霞客,最爱寻幽探险,走遍大正王朝之后,更泛舟出海,又深入丛林,闯过沙漠,走过西域,写了一本《徐霞客游记》,其中对百纳这样描写:“余游足海内,百纳之行,最为凶险。林山连绵,不知南北;狼虫虎豹,所在皆是。历瘴气、毒溪,从人折损十之八九,未见蛮夷而返。” 所以,除了这样志在探寻天下未知之地的勇者,便没有谁,再涉足这蛮荒。 茫茫树海,在山风中掀起呼啸的浪潮,狼嗥、猿啼、虫鸣、鸟唳,却只是点缀,半点也冲淡不得漫天凄冷的星光。 一座孤峰之上,片岩之地,却坐着一位白衣人。 “不至塞外,不知天地之粗犷;不至百纳,不知宇宙之幽深……从眼前这景色看来,塞外,值得一去呢……” 不知是对谁说的话语,但却有了回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道古人欺你么?” “所以说,宅男,没有前途啊……” “宅男?那却是何物?” “宅男……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他们只需要一张桌子便可以维持生命。有时候在桌上读书,有时候在上网,有时候打电玩,桌子大的地方便可以提供给他们生命中所需要的所有愉悦。或者,顶多再加上一个窗子,让他们可以瞥见世俗的红男绿女,给自己仍然能够接触到社会的幻象,便足以生存下去。不论内心为何,总是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全知全能,或称自己全知全能。总之……” “总之便是俗语所谓书呆子,然否?” “也不尽然……不过其中往往多是贱人,倒是真的。” “你尽是些……火星话,唔,我听不懂。” 那白衣人终是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想不到你连这个词儿也学会了……说些有用的吧,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和夏人又有什么不同?”“唔,抬头,看天。” 天上,当然是星星。 夏人,便以为自己是星宿转世。某些强者、英雄,更被视作是天上某颗特别明亮、重要的星星的化身。大夏的帝姓,便自称上应紫薇。某些杀性特别重的人,往往被称作太岁。而那些满腹经纶的才子状元,又被尊做文昌下凡。 既然每个人都是星星,那么地上的事情,在天上也会有一个对应,这就是所谓的天象。 所以有所谓白虹贯日、彗星袭月等等异象出现,而这些也会被对应到天下的大事上去。 天空,被划作二十八块,叫做二十八宿。 每一个星宿,都有很多星。星宿,或者星星,可以对应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地方,或者其他,甚至,兵器,也就是大夏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兵器之列,御天神兵。 据传在泰西之地,也有把天空划作八十八星座的做法,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表面不同而已。 纳人不同。 纳人,信奉的是巫蛊。 佛教有所谓显宗和密宗,巫术,便是纳人信仰的显宗,蛊术,则是密宗。但,这也就是个比方而已,蛊术比密宗要受仇视得多。 据传,巫术与蛊术,是太上老君的传授。巫术,是老君亲传,蛊术,却是他的女儿看上其中一位弟子,所以私相传授的。老君不喜那个弟子,便将他与女儿一起逐出门户,于是蛊术便这样流传开来。因为蛊术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术法,所以传授也是隐秘非常,加之巫术的传人往往看在老君的情面,怕老君又念起父女之情不敢对蛊术赶尽杀绝,故而纳人对蛊术是又恨又怕。 正如某些惹不得的存在被高高供起,免得它们对自己不利一样,蛊术,或者蛊神,也被纳人当作冥冥中最本原的存在。 他们相信,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有一个本命的蛊神。如果后天修炼与本命蛊神相近的蛊术或巫术,便能够事半功倍,而且本命蛊神的能力和地位,也决定了本人生下来之后的命运、前途。 即使是同一种蛊神,也会根据宿主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秘名。一个人本命蛊神的秘名,除了在睡梦中可能得到一点启示之外,就只能由道行很高的蛊婆行秘法才能得知。如果这个秘名为外人所知,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顽童,也能够轻松地将宿主控制。所以纳人对于自己的本命蛊神,看得极重,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会透露。 在纳人的传说中,蛊神是一种凶暴残忍的存在。有一种练蛊的方法便是在密封的罐中放十数种最厉害的毒虫,埋在地下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存活的便成为蛊。而蛊的神灵,更是随意便能造成巨大的灾难。它会为了某个族群对它的不敬而降下瘟疫,也会对某个纳人对它稍微的冒犯而大施惩罚,乃是喜怒无常又极具破坏力的神灵。 因此,普通的纳人对蛊神,往往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往往会修习一些巫术,好让自己面对蛊术时有一点点防御之力,给自己一些心理上的凭借。他们会对身边的蛊婆——修炼蛊术的妇女——噤口不言,而只敢谈论远乡的;他们更愿意相信身边的巫师,向巫师求助,甚至求他们解救某些人脱离蛊术的折磨;他们用各种淡漠、敌视,排斥着身边的蛊婆。 而蛊婆,则是蛊神的代言人,同时也是纳人所疏远的人。因为据传说,她们一旦学会蛊术,就不得不用它来祸害身边的人,否则,就只能在自己的身上应验。因为疏远,所以孤独;因为孤独,所以偏执;因为偏执,所以疏远……虽然代表着威能无限的蛊神,但毕竟只是一些孤独无助的弱女子,所以她们也承受了纳人不敢对蛊神表露的惧恨。在这惧恨的推动下,蛊婆也只能用蛊术来证明,或者表现自己,而这,往往又加剧了周围人对她们的惧恨…… “所以,蛊婆,是跟宅男有些相似的存在啊?” 白衣人听了半天的说教,终于找到说话的关节,忙打断,好休息一下。 (蛊,或者蛊神,乃是禁忌,不可轻易问起;蛊婆,要敬而远之,必要时可以用法术欺凌好赢取普通纳人的尊敬和亲近……) “唔,还有,纳人,非是一个族群。纳人,只是夏人对此地夷族的统称罢了,又或百纳……倒也不错,盖因百纳三大族,族名中都有一个纳字——鬼纳,花纳,与古纳。此外,尚有逮人、侗人等等,亦属百纳之列。不同部族,以所谓图腾别之,凡自称纳人,皆以枫树为祖,又因父不同而为鬼纳、花纳、古纳等,有尊犬为父,有尊牛为父,有尊鹰为父,其余如猿猴如猪彘如鸡雉不一而足。其风俗各别,你若去时,需仔细了。” “我晓得了。” (嗯,朱雀之贱星的降临地,鬼纳族啊,我要来了呢!不知道这次的贱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二、猥琐男?刀与鞘 二、猥琐男?刀与鞘 “鬼踏溪大人回来了吗?”竹屋中,有人问道。 那人面前,是一个头上缠着一圈蓝布,身穿绣有五彩斑斓花纹的黑衣,只是衣袖和裤脚都很短,露出数件银饰的彪悍男子。 男子躬身施礼,道:“还没有。寨口的土伯说他早上出去的时候,嘴里说什么要去吃古纳寨的腊肉……从以前的例子来看,他不吃到走不动是不会回来的,等他歇过劲儿来,回来怎么也要到后半夜了。” “哼,这个混蛋,果然靠不上吗?” 得到意想中的答案,那人只好重重坐在竹椅上。 旁边却有人说道:“红……红帅,踏溪他虽然也是七级力量的高手,但用来跟那个怪物打,怕是不够。不如我再带人阻上一下,你赶快多派几个人去请族长大人回来吧。” 那“红帅”,却是一位满头银饰的女子,鬼纳族族长以下第一人,三千族兵的统帅,鬼红蛛。而旁边的,是她的丈夫,古纳族出身的古平,现在鬼纳族族兵的副帅。 他们口中所说的“怪物”,是几天前不知哪里来的一个怪人。说是人,但似乎不会思考,不会说话,只会一路攻击碰到的人,毁坏碰到的村庄……还有,吃光碰到的食物。 因为有好几个纳寨被摧毁,族长不在时候掌管日常事物的鬼红蛛派了几队族兵去制止那个怪物,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怪物,似乎拥有着七级以上的力量。 被派去的普通族兵非死即伤,而随后派去的几个五级甚至六级的强者,不过证实了怪物不但拥有七级的力量,更掌握着奇怪的武学技巧。派出去的近身武者被一一击倒,躲在稍远处的几个巫师却被骤猛的沙砾击中,伤势轻些的肢体脱水、干枯,伤势重的,直接变成了一具干尸。 要对付这样的对手,当然只能找同级数的人。 不过,鬼红蛛、古平,只不过是六级中段的力量而已。鬼纳族的第一战力,鬼踏江,鬼大族主,日前外出,恰好不在。所以,现在所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鬼踏江的弟弟,鬼踏溪,人称少女“杀手”——下至八岁,上至三十八岁,不论美丑,碰见后一定会奔逃……因为他还有另一个震惊百纳的名字,“鬼纳族的猥琐男”。 兄长,鬼踏江,是鬼纳族公认最有为的一代族长,不但拥有着七级以上的力量,而且雄才大略,在族内拥有极高的威望。相比起来,鬼踏溪,用夏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二世祖”。 父亲鬼夜行是上一任的族长,又极受宠爱,所以,鬼踏溪从小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忤逆,更学到了世传的巫术,特别是,在力量上,他确实够天才,据说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拥有了六级的实力,被看作鬼纳族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 非常顺利的成长过程,也带来了非常恶劣的脾性,鬼踏溪从小就吃喝玩乐,放纵无度,虽然不是刻意为恶,却也称得上是横行乡里,于是得了一个“鬼纳族的浪荡子”的称号。 如果是浪荡子,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在纳寨,民生淳朴,便是所谓“浪荡”,本性也知道是非,即使胡闹,也不会捣多大的乱。不过,“浪荡子”,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叫法了。现在的“猥琐男”,实在是青出于蓝。 除了对大哥才会严肃之外(当然,也不是任何时候,偶尔为之),鬼踏溪对于寨子中,上至祖父辈的长老,下至刚会走路的孩童,一点都没有正经的样子。 他会装作正经地问那些老年人,晚上都没什么干劲儿了,怎么还这么夫妻恩爱;他也会趁小孩子正在撒尿的时候,上去一把捏住,把人憋哭;要不就是摸着崭新的布料、华美的银饰,称赞山里的妹子漂亮,也不管是否认识对方;或者无视门前的草标,直接闯到别人家里;或者从小孩儿嘴里抢东西吃,抢饭菜吃;甚至天天跑到野外的泉水边蹲守,拿走岸边的衣服挂在不远不近的树上,恶作剧的心情一起,还会直接找个树枝把衣服撑起来,自己躲在石头背后,边摇晃树枝边要挟池内的妇女,虽然所求的无非是对方拿手的饭菜或者采、猎的收获。 便是这么一个人,这么猥琐的个性。只要在纳族的地方一提“那个猥琐男”,便众人皆知,是鬼纳族的鬼踏溪。 如果在别族的地盘,但凡鬼踏溪过境,自然是人人退让,妇女们更是巴不得跑到十里之外,但在鬼纳族,虽然大家都不是见到他就招呼过来“调笑”自己,却也称得上“溺爱”。 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会装作聋了一样直接抓住鬼踏溪,用皱巴巴的手摩挲半天,嘴里一直唠叨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他曾曾祖父……的英雄事迹,同时暗暗在背后做手势,让周围的“无辜”人等闪避,直到鬼踏溪被念得头晕脑胀磕头求饶为止。年纪比他大的妇女会直接在他脑袋狠凿爆栗,然后笑嘻嘻地拿出一两只水果,说:“小弟乖,给你吃果果……吃了之后到一边玩儿去,别打扰大人做事。”少女们则叽叽喳喳地逃跑掉,一边跑还一边叫:“坏踏溪,你别跑,看我不去找红姐告状!”然后鬼踏溪也就屁颠屁颠地道歉求饶,往往还要许愿说下次从邵陵给她们带回些什么玩意儿赔罪之类。 “红姐”,自然便是鬼红蛛。若说鬼踏江是鬼踏溪在族内第一敬佩的人,那鬼红蛛便是他在族内第一惧怕的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鬼踏溪,便是鬼纳族第二个拥有七级力量的人。同时,他也是上次“三纳之战”中和鬼踏江并肩战斗剩余的精英之一。无论从力量,血缘,或者功绩来说,鬼踏溪都应该是仅次于鬼踏江的人。但,仿佛是习惯了猥琐一样,他只是选择了闲散地浪荡。 因为在坪垅,他的“猥琐”对鬼纳族的乡亲无效,所以大多的时候,他都是跑到花纳的狗拜岩去闹事,到古纳的松桃吃喝,古纳的古天保老爷子的腊肉,是鬼踏溪最喜欢的零食之一。 松桃厅路远山高,他这一去,自然要到半夜才能回来。 思考半晌,鬼红蛛也只能决定夫妻二人分头行事,只是,去阻击那个怪物的,却是鬼红蛛。 “啊什么啊?你的请鬼术又笨又慢,怎及得上我的蝎阵了?”鬼红蛛大声说着话,便让古平也无法反驳,只好乖乖退下。 二人点齐族兵,方走下吊脚楼,却看到一人飞奔而来:“红……红帅,鬼踏溪大人回……回来了,不过他正在寨门拉着石小妹,要小妹唱歌……” “这死踏溪!!!” 众人赶到寨门,果然见一个头上胡乱缠了几圈头巾,打了个结,在腮边垂了好长的家伙,头巾里面还插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折下来的茶花,拉着一名背着竹篓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正东张西望,看到救兵,立刻招手喊道:“红姐,救命啊!”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听到“红姐”二字,吓了一跳,忙扭头叫道:“红……”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只拳头由小变大,正中眼窝,一声惨叫,已是被打飞了。 “我说你这婆娘,不要老是这么暴力好吗?真不知道古平怎么受得了你咧……” 嘴里碎碎念叨不停的,便是那被打飞的鬼踏溪。 原来他赶到松桃厅时,却听说古老汉因为被请去做活路头,“起活路”去了,腊肉店关门一天。悻悻而返的途中碰到山泉里有女娃嬉水,鬼踏溪不禁食指大动,谁料…… “奶奶的,我怎么知道她是花家的女娃,害得俺晴天被雷劈咧!” 花家,就是花纳族长花兼疾家。花纳族的人特别擅长召唤毒物,但,那个“花家的女娃”却是传言中获得了纳族至宝之一“雷灵珠”的人,在雷系术法上,整个百纳大概没人可以跟她抗衡。 鬼踏溪被雷劈了半天,虽然有着七级初阶的力量,仍无法突破前进一步,也只好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我可是肚子都不饱,女娃没摸到,还被劈了半天耶!凭什么我要跟你去打架啊?!” 虽然不情愿,鬼踏溪仍被鬼红蛛拉着去乌鸦坡,那怪物今天出现的地方。坚持说其他的族兵跟来也只是累赘,鬼红蛛更让原定跟她一起阻击的几个族兵改跟古平去邵陵,请鬼踏江大族主回援。 深悉妻子个性的古平,也没有过多争辩,只是临走前看了妻子一眼。 (你……打算用“那个”吗?) “喂,平小子,你看什么看啊?!像你老婆这样的暴力黄脸婆,我怎么也不会有兴趣啦!我宁可去找花家那雷电女啊,至少人家年轻水嫩……哎呀!你……你居然放夺命蝎!” 满脸苦笑,古平也只好匆匆上路。 “蝎子女,你那口子走啦,也不送送?咱们这一去,说不定就被那怪物吃啦,你们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了……”鬼踏溪望着走远的古平,忽然又做出挥别的手势。落在回望的古平眼里,免不得又是一个苦笑。 鬼红蛛却头也不回,只冷冷地说道:“走吧!” (得快点……希望能在“那个”出来之前,把族长请回来啊!) 也从十几年前的“三纳之战”中走来,古平自然知道鬼踏溪的实力。那便是无比的强大,尽管大多数知道这强大的人都已经魂归地府。 (踏溪大人,他确实是一把锋利的“刀”,足够把任何怪物收伏。但正因为如此,族长这个“刀鞘”不在的时候,可千万不可让他解封啊!) 心急如焚,古平便在族兵们奇怪和疲惫的眼神中越赶越快。 (嘿!这条路,可不是当年咱们三个相遇的地方吗?虽然不再是靠自己力挽狂澜,但,红蛛啊,为了你,我古平一定要把族长找到呀!) 另一边,鬼踏溪和鬼红蛛也在急速前行。 “踏溪大人,那怪物的情报你都知道了吧!” “喂喂!蝎子女你烦不烦啊?!你这样仓促之间告诉我,我也想不出对策啊!可恶,这种会稀奇古怪武功的家伙,能不能不要让我来对付哇!” 鬼踏溪口中说着,双手在头上胡乱抓挠,脚下却也一步未停。 “怎么说也是个七级的强者,踏溪大人不战,难道要我们这些六级的小兵送死么?”鬼红蛛的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顶了回来。 “那……那家伙不是屠完村子就吃饱了睡觉么,趁着他睡觉,射箭投枪放毒虫,还干不掉他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啊!” 瞥了一眼仍在作怪的鬼踏溪,鬼红蛛便说明那怪物虽然睡觉,但却会有奇怪的沙子出现在身旁,为他抵挡住暗箭的攻击,而若攻击的力量太强,更只会将他吵醒——那便是更为严重的后果,一声怒吼,那怪物就能召唤漫天风沙,直接将敌人轰得尸骨无存。 听了这些,鬼踏溪的脸上倒收起了笑容,开始思考起来。当鬼红蛛问他有没有想到什么,他更答道: “这就是梦中被吵醒的怨念啊……” 乌鸦坡。 远远望去,几座竹屋茅舍东倒西歪,又有几十具纳兵的尸体散落各处,大多数已经化作干尸,也有一些四肢短缺,断处鲜血淋漓,竟似是被人硬生生撕掉,还有的还连在躯干上,只是似被什么猛兽撕咬过一样,肉块血沫遍地都是。 鬼红蛛和鬼踏溪蹲下来,又对视一眼。 (这便是那怪物做的吧?) (唔,没错。看这样子,那怪物还曾尝试吃人,但却吃不惯而已。) (……) (幸亏我早有准备,让他们带了一些熟食来,要不然怕是没人能逃回去送信呢。) (那怪物在……是了,在那里!) 用心感觉之下,鬼踏溪已经望向屋后。轻轻摆手,让鬼红蛛稍微退后,从背后一摸,已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只竹管。 (第一封印,开!) 鬼红蛛似是知道厉害,脸上也把一路上的怒容隐去。 (很久没见踏溪这么认真呢……) 虽然拿出了好几只竹管,鬼踏溪却只打开了一个——却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巨蜂飞了出来,还未飞起,便被他一把抄在手中,微一用力,已是捏碎了,跟着便一掌击向地下。 说也奇怪,便见以他那手掌为中心的地面上,忽然长出一些血污色的奇形怪状的文字,如水波般散开,鬼踏溪更是怪嘶一声,如同虫鸣一般,跟着便用力一提,轰然声响,竟带起一只尺余长泥土凝成的巨蜂。 (爆裂蜂,给我去!) 似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般,那土蜂只打了一个盘旋,便向屋后扑去,势如电闪。 “鬼踏溪大人,他便是我族内第一的召唤师。即使是整个百纳,能在召唤上超过他的人,也屈指可数。论召唤的品种之多,力量之高,也只有当年虫纳族的大巫师堪与相比。其他的人,只能在召唤某些珍稀毒虫一道上跟他较高下了。” 一边赶路,古平也在跟手下族兵做一些说明。因为这些人里,颇有几个少年,只见过鬼踏溪整日浪荡乡里,根本不信他有能力有资格跟鬼红蛛单独行动,抵抗怪物。 “但即使是那个大巫师,人称蛭神,用出他昔年独步百纳的‘万毒阵’,自己也能化身为可分可合几为不死之身的巨蛭,最后还是被鬼踏溪大人击杀。 “再后来,还有白驼山的奚独风,召唤术中号称最难练的五仙召唤,他便精通其中之三,更能够召唤据称是海外异种的八头大蟒蛇,曾以之杀过数位七级强者,仍然被鬼踏溪大人消灭。 “还有很多当年出名的召唤师,即使再出色,也只能在鬼踏溪大人的光环下黯淡一生。鬼踏溪大人的能力,可是经过当年‘三纳大战’的锤炼证明,绝不是你们这帮毛头小子能怀疑的。 “因为,他便是百纳族中,史上最强的召唤师,‘全系魔兽’啊!” 那巨大的土蜂刚刚隐没在屋后,便听得一声闷响,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鬼踏溪面色仍然不变,只是把沾着血污的右掌一紧。 (唔,爆!) 便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似是几桶炸药点燃一般,那本已七零八落的竹屋已是炸得粉碎,砂石竹片到处乱飞,连地面都似震动起来。鬼红蛛站立不稳,急退两步,用手臂护住头面。 (一上来就用七级的力量全力出手呢……) “吼……” 一声怪叫,传自飞扬的尘土中。而伴着这吼声,那漫天的尘土也似有所畏惧一般,纷纷坠到地上,显出破屋后的情形。 竟然是一个高近丈余的沙球! 那沙球左侧破开一个大洞,显是之前“爆裂蜂”爆炸所击破,更露出沙球之内的样子。沙球由一层厚约寸余的沙粒围成,破裂之处更有一些沙沙流下,一双带着无边怒意的血红色眸子,从里面恶狠狠地瞪出来,传出浓重的呼吸之声。 “嘿嘿,爆蜂也炸不穿的防御呀……” 鬼踏溪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只是一连把剩下的竹管打开……管中的毒虫似也有着极大的恐惧,甫得自由便向后飞去。 只是翅声还未落,鬼踏溪便眼也不转一下,左手向后一拂,划了一个奇怪的圈子,收回来时,那几只毒虫已不知怎么被他灭尽,只见指尖上各沾着一些血污。 “全系魔兽?”几个年轻的族兵对这个名词很是奇怪。 纳族的法术,本地人称为巫术,乃是号称由沟通鬼神和人的巫师们所传下来的东西。最早的时候是用来传达人们的祈求,降下鬼神的意志,后来发展到可以直接借用鬼神的力量,也就是最初的请鬼术。而当这种“术”渐渐流传开,不再专由巫师掌握的时候,它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体系。 最根本的分支,自然是请鬼术,可以借用纳族所信奉的各位鬼神,包括某些伟大的祖先的力量。借用这样的力量,一个人就可以发挥比平时更强的实力,而如果所能请动的是非常高级的鬼神,更可以让他的力量级数上升好几阶。 由请鬼术划分出两类。一类从“借”方面入手,可以借用自然生灵万物的力量,便是召唤术。术者可以召唤豢养或野生的各种毒虫,达成自己的目的。另一类是从“用”方面入手,鉴于各位鬼神不同的特性,所用出的力量性质也不同,同样把自己的力量也用出某种特性的术法,叫做化鬼术。 化鬼术便类似于大夏术法中的天地术,只是简陋得多了。但基本的一些分系,倒是都有,即如常见的火系、木系,实是这莽苍密林中纳人的拿手好戏。 “我们鬼纳族最擅长的巫术,乃是化鬼术;古纳族则以请鬼术及念术见长;花纳族,那帮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召唤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了。 “你们也素习化鬼术,自然知道每个人大概只能专精一两系术法,要想学通所有系的巫术,那是千难万难。即使是大夏,如果能做到精于好几系的术法,也足以做称霸一方的强者。能够随意使用各系术法,大概也又有所谓的‘天地八极’才能做到。 “可是,鬼踏溪大人,他之所以被称作全系魔兽,便是因为他能够自由使用各系的力量呐!” (嘿,虽然是使用沙的怪物,沙,不过也是一种土罢了……木克土……) 心中思量,鬼踏溪已经将左手扶上身旁的树木。 似是被鬼踏溪的动作所激动,随着一声怒吼,那巨大的沙球竟然爆了开来,而那怪物也一掠而起,化作一道黑影,夹杂在疾可割面的沙粒中冲了过来。 “哼!” 轻蔑地哼了一声,鬼踏溪左手周围的树干上又出现了那鬼画符一般的文字,毕剥声中,那棵碗粗的桐木居然分崩离析,而一些碎片更是自行变化、组合,未己多时,已经化作五只奇形怪状的虫形。其中一只飞将过来,把背上的硬壳一展,便把沙粒尽都拦下。其余的却或左扑或右绕,从四面向那黑影发动攻击。 最正面的一只,是身上有一圈一圈古怪花纹的巨蜂,嗡的一声长鸣,尾部一挺,连续射出四五支绿光闪闪的长针,竟直飞入沙中,飞扬的沙粒毫无阻拦之效,迫得那黑影收住前扑的势子。 鬼红蛛这才看到那黑影的模样,竟是一个矮胖子。身上衣服的布料似还不错,却破污不堪,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最新鲜的颜色是一些斑斑的血迹。头发也长了很长,半束半披,那束起来的也只是用其中一绺自己绕了一圈,披散下来的倒遮住了半边脸。那脸也不知多久没洗,嘴以上的部分,灰尘都要成壳,嘴以下还可以看到一些皮肤——那些地方多半是口水的专用通道,事实就在眼前。那眼中满是嗜血、狂热,如同野兽一般。 巨蜂尾针奏效,更不停歇,又一连射出十余针,竟是出奇的强劲,每一针便能迫对方后退一步。那怪人似是被激怒,仰天发了一声吼,便又有飓风卷着狂沙向四面涌出。 鬼红蛛见势不妙,娇喝一声,召出了一只长有丈余,甲似铜皮的蝎子护在自己身前。但那风沙来得太急,那蝎子竟抵挡不住,连嘶声都没发出来,便被轰掉了半个身子。鬼红蛛大惊,急举臂挡住头面,却一点沙石也未碰到,睁眼看时,竟是鬼踏溪站在面前,那巨大的瓢虫也不知何时飞了过来。 “踏溪……” “跑远点,你个碍手碍脚的蝎子女!” 平时都是恶语相向,鬼红蛛正要想组织言语,向鬼踏溪道谢,刚开口,竟被一句话截了回来。 (好你个死踏溪,敢这样说老娘……我便走开些,打完架再跟你算帐!) “我族虽然擅长化鬼术,鬼踏溪大人却偏好花纳族的召唤术。这召唤术,可说是易学难精,若想出人头地,非得能召到那些珍虫异兽不可。可若能随召随来,那还叫什么珍异呢?” 对化鬼术耳濡目染,鬼踏溪便想到,如果可以用巫术模拟天地风雷,为什么不可以模拟世间生灵?因此他便开始用化鬼术的法子施展召唤术,成功之后却发现那便跟召唤毫无关系,召唤出来的,只是“无形气劲”之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各种毒虫的能力。并不气馁的他,在试验多次之后,终于给他找到办法,那就是以事先杀死的毒虫魂魄为神,以化鬼术转化的力量为骨,以身边可以借用的实物为皮,便能够形成比做骨的毒虫更猛烈的召唤。一个顶级召唤师可能一辈子都召唤不出的加百列魔蝶,他却只用了一只较为珍稀的枯叶之蝶便召了出来。 虽然这只是召唤术上的一个创举,却解决了化鬼术上的难题。若鬼踏溪用不同系的魔虫为祭,便可以召唤出同系力量的更强魔虫,而自己却不必具有同系的力量。即使不用特殊的毒虫,他也可以随地取材,水流、树木、土地、火焰、金属,均可以化为召唤毒虫的躯体,巧用生克。 “正因为如此,鬼踏溪大人在这两系术者的面前可以说是无往不胜。想战胜他,就得具有比他更强的‘力量’才行啊!” (唔,很强的力量……有七级初段,但这种用沙的功夫却很特别。嘿!水火魔蛛,阎魔尸螳,凰血牝蜂,金银蚕蛊,一起给我去!) 站在飞舞的瓢虫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团风沙里的怪人,鬼踏溪只一动念,其余四只毒虫便一起撞上去,想凭借绝对的力量压制对方。 这是很好的策略,因为这通过特殊方法召唤出来的毒虫,虽然大约只有真实相应毒虫的多一半水准,但却有着术者同级数的力量。再考虑到毒虫被术法激发的木系力量以及不同的本能习性,纯以实力论,便应该远超过踏溪自己,足可以同七级中阶甚至上阶的人抗衡。这也是在鬼踏江身上验证过的结论。 但,四只毒虫一头撞进去,却没有出现风沙削弱的迹象,鬼踏溪的脸上也更加严肃。因为他便发现,那风沙之中,似是孕育着什么似的,给人一种类似活物的感觉。 (嘿,跟我的“赐灵之术”异曲同工啊……这个感觉……不对,很好,没被人控制,只是自己运行便这么强悍,消耗了它们小一半的力量呢……那么,试试这个如何?) “聚!” 鬼踏溪一声大喝,忽见风沙中的四只毒虫倒飞而出,直扑半空中的瓢虫——居然直接撞了进来,但瓢虫只是晃了一晃,便慢慢长出了些其他东西。蚕吻、蛛足、螳刀、蜂针,还有一对展开来飞舞的瓢虫翅,这最后长成的怪物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鬼踏溪更不停歇,双手一张,几十只竹筒已经散落半空,随着他口中轻喊了一声“破!”,那些竹筒竟自行裂开。说是自行裂开,却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火光一闪,有的是利刃划破,有的却跌落地面,无不化作点点血花,高低错落。 “化!” 话音未落,那几十点血花竟然蠕动生长、融合,最后变成了四头跟异形瓢虫一般奇形怪状的东西,只不过一个蓝汪汪的,遍体是水在流动,一个燃着一层烈焰,看不清其中裹着什么,一个有棱有角,映出金属般的寒光,一个行动缓慢,附满沙土石砾。 (便让你看看我“全系魔兽”威名的由来吧。看!五行轮回!) 那四头异虫分据四方,瓢虫飞在怪人头顶,却并没有用蛮力出手,而是各亮起青、红、白、黑、黄的光芒,并且有光柱射出,相互连了起来,将怪人带风沙都锁在这样一个囚笼里一般。 (五行既成,这结界里面的规矩,可就是我说了算啦!风沙,给我停吧!) 连话语都不必,鬼踏溪只是转了个念头,说也奇怪,那本来气势汹汹的风沙,竟然越转越缓,最后停了,沙子噗簌簌跌落地面,露出那怪人来。 那怪人似是被什么力量压得腰也挺不直,但他却拼命扬起了头,恶狠狠地望向半空中的鬼踏溪。仿佛是用力太剧,他脊背上的骨节都在咯吱吱响着。 (嗯,好倔强的眼神,虽然丧失了意识,想必,这也曾经是一个英雄人物呢……我的战意,已好久没有如此沸腾了呢!今日,我便要将你轰杀呀!) 动念之间,五行轮回的光柱转亮,刺得站在远处的鬼红蛛都不能直视。那亮光更是向中间的怪人挤压过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咔嚓”的一声响,红光迸现! (嘿嘿,成了……) 鬼踏溪低头望去,只见五行光柱中,那怪人已是浑身冒血,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却仍直戳戳地不倒。 痛……好痛…… 有人打我……有人在打我呀…… 好黑……是谁在打我了? 可恶!可恶!居然动不了…… 束……手……束……脚…… 束手……束脚……束手……束脚…… 束手束脚! 就是这样任人摆布么?我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我……我是谁??我……在说什么?? 操纵五行之术压制怪人,鬼踏溪更想进一步将他压成齑粉,便一时也没注意到,五色豪光之中,那怪人竟挣扎着睁开了双眼,现出一丝迷茫,一丝痛苦。 好像……我刚才死了一次? 我居然没去见长生天吗? 长生天?! …… ………… 对了! “风沙霸拳!” 随着一声大喝,那怪人竟硬生生挺起腰来,地上的沙尘更是应声而起,呼的化作一道十数丈的沙柱,在骤来的狂风中摇摆不定。在将头顶的鬼踏溪撞飞的同时,那沙柱中更是化出了无数头凶猛的猪来,向周围的四只怪虫卷去。 而下一刻,那几头照理应该有七级中阶力量的怪虫,就被茫茫的群猪淹没,转眼之间,片骨无存。 已经跌落到地上的鬼踏溪满面苍白,忽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好……好强劲的力量!大概是七级上阶?顶峰?这感觉跟刚才完全不同,是意识恢复了么?那,必须要当作人来对待了,可不能像之前对待无知的野兽一般啦……) “踏溪!”鬼红蛛急忙赶来,随手召出几只巨蝎守在前方,自己已是扶住摇摇欲坠的鬼踏溪,脸上一反初时的冷漠和嘲讽,倒似是十分着紧他一般。 “去!去!你个……死黄脸婆蝎子女,要不是帮你忙我也不会弄成这样……唉哟,你干嘛敲我!” “还有力气是吗?那就给我上去打!”被鬼踏溪推开的鬼红蛛倒退了一步,接着飞起一脚,正踢在踏溪屁股上。踏溪便“啊”的一声惨叫,手舞足蹈地飞向那怪人。 只是,在空中翻滚之时,似是被一脚踢飞的踏溪,嘴角竟带着一丝诡异的笑。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只竹筒。 (不愧是蝎子女……虽然多年未曾并肩作战,还是很了解我的套路啊!那么,矮胖猪,便让你见识一下,我全系“魔兽”一名的由来吧!) “原来鬼踏溪大人这么厉害啊!” “是啊是啊,真是想不到,那个像是一天到晚混吃等死的二爷,竟然是这样一位高手呢!” “说起来,我好像听鬼风行大人说过,踏溪大人是当年鬼纳族猛毒七兽之一呢!” “就是古平大人也是其中之一的猛毒七兽?单枪匹马打下了古纳杜罗寨的猛毒七兽?” “怪不得我怎么也数不全,原来也有踏溪大人啊!” 手下的族兵叽叽喳喳地说话,古平只是在一旁摇头不语,并没有进一步解释:既然鬼踏溪有这么高的身手,为什么仍然要去赶紧找鬼踏江族长来了? (嘿,说什么猛毒七兽,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踏溪大人的光芒啊……只不过,那样的踏溪大人却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说起来,那怪物少说也有七级初阶的力量,而那奇怪的能力,也许和踏溪大人一样都能发挥出中阶的实力。希望踏溪大人能一切顺利,不要动用第二形态,否则,也许会冲击封印啊!) (第二封印,开!) 本来还在空中翻滚,一瞬间却停了下来,那怪人便奇怪鬼踏溪如何做到。仔细看时,却见鬼踏溪背后居然多出一层薄薄的光翼,上面的色彩如同水一般流动,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一笑万年春,一啼万年愁……程蝶衣既出,四爷,便也请出来吧……” 鬼踏溪只侧头,右手抚着左肩露出的翅膀,一脸痴然,左手却又拿出一只竹筒,木塞开处,一只金色的小蛇已经飞在空中,一口咬向他的臂膀,咬开之后更扭动着钻了进去,眼见鬼踏溪的左臂上有一条鼓起钻来钻去,竟渐渐不见了——鬼踏溪的脸上竟然一点痛楚也无。 那怪人看了多时,忽见鬼踏溪左臂一抬,化作一条金色的巨蟒,血盆大口张处,竟是直咬过来。 怪人只冷冷一笑,身周已有黄沙炸开,那蛇不敢硬搠其锋,只得从旁兜了过来,绕了几匝,只是不敢近身。 (什么“四爷”长“四爷”短,能耐我的狂沙何?唔……不对!) 猛然间,鬼踏溪嘿嘿大笑,左臂一收,那化成的巨蟒便如同绳索一般收紧,将怪人缚在当中,更相互交缠,形成如同龟甲纹路一般,让那怪人半点动弹不得。鬼踏溪再用力一抖,那怪人便被硬生生扯到半空。 “飘如彩蝶……” “嗯?” “动若蜂刺!” 那怪人被抛上半天,根本看不到鬼踏溪的所在,只听他念了两句歌非歌、词非词的话,便觉得脊背一痛,刚张口还未发出声来,眼前一花,挥舞着怪翼的鬼踏溪已经在面前出现,也不见怎地,小腹又被什么刺中,痛入骨髓,电光火石之间,鬼踏溪又倏忽不见。 看得清清楚楚,却是瞬间功夫,怪人身上也不知被击中几千几百下,酸、麻、痛、痒、胀,百味俱全,方叫出一声“啊……”再看鬼踏溪,仍闲闲地飘在数丈之外,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刚才听你好像说了一句人话,看来是醒过来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没被我打醒之前好些,至少死得毫无所觉呢……” 那怪人浑身奇痛,两眼汪汪,听得此言,努力地睁大望向鬼踏溪,却见他不知何时又变了模样:左臂仍然是金蟒,但蟒身上却多出无数骨刺,森然生光;右臂已经变成绿油油一支巨大的螳刀,锯齿开合,咔咔作响;两条腿一条干枯瘦黄,偏生着许多五彩绒毛,蠕蠕而动,如同活物一般,另一条黑黄相间,圆滚滚,滑腻腻,有黏液滴答落下;躯干覆上了一层骨甲,色彩诡异;最骇人的却是他的头部,眼泡鼓起,足有拳大,更有一排依次渐小的向脑后延伸,阔口张合,伸出两只锯齿,如钳子一般,红舌分叉,吐缩不定,丝丝有声。 “嘿嘿,别怕……这才是我全系‘魔兽’的真面目啊!” (记得攻打杜罗寨,是我和红蛛成亲不久。花纳才刚降伏,局势仍然不稳,我古纳那帮老混蛋,一味只想百纳之间无战事。我们探得古纳在杜罗寨集兵,意图干涉,大族主决意先下手为强。我见踏溪大人他意气消沉,便想请令,却被他抢了先。) (说起来,那天踏溪大人的口气,实在阴冷。族里的鬼师都说,大有死气——也不知是说谁死。大族主婉言否决,并另点石龙、小银我们六人。喝壮行酒时,踏溪大人他失意而去,红蛛拉都拉不住,现在想来,他那个时候就决意一人闯寨了啊……) (那天夜里,离杜罗寨还有几里路,小银便闻到血腥气了。走近来,更只能看到一头怪物蹲在寨门上哭号,满寨的古纳兵都不知死哪里去了……嘿嘿,杜罗寨便似森罗鬼蜮一般,但老子现在想起来,还是只能记得那似乎铺天盖地的一抓,还有那冷若死人的眼神,要不是石龙大哥挡了一下,我早就死了吧?) (银保临死前一声“二哥”,我们才猜到那怪物就是踏溪大人……知道是知道,但踏溪大人的力量怎会忽然那么强大的?之前我自认跟他不相上下,谁料到只一抓,我便险些丧命呢?而合我们六人之力,也不过是苦苦支撑。要不是大族主忽然赶来,恐怕就没有什么“猛毒七兽”的称号了吧?) (后来,大族主对我说,踏溪大人是被人下了蛊,那怪物的形态只是介于正常和迷乱之间。也幸亏没有完全发作,大族主还能控制住,否则,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所以他说,踏溪大人,就仿佛一把锋利异常的刀,固然能够斩杀无数敌人,但如果用刀的人自己不行,那便是无分敌我都会伤害的妖刀一般。) (据说,发作之时,踏溪大人还稍有知觉,不过只能感觉到十分亲近的人而已。所以后来踏溪大人出战,或是大族主,或是红蛛,二人必有一个守在他身边,做束缚他的刀鞘。从力量来说,红蛛可不如族主可靠啊!这次,红蛛她……是准备冒险把这柄十多年没有出鞘的刀再亮出来么?) 沿着看不清的轨迹飞动,鬼踏溪却实实在在地在怪人身上留下无数痛楚,不过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或大或小的脓包,流出黄黄绿绿的汁液。而当鬼踏溪似乎也感到厌烦不再出手,怪人终于“砰”的一声坠落在地。 “桀桀……我的招待可还丰盛么?” 听到已经变得细幽嘶哑的声音,那怪人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痛骂。 (……狗屁!) (这头死怪虫的招数很鬼……想不到啊想不到,之前被人轻松击倒关了起来,现在仍然被打得还不了手……) (不服……我不服哇!) (为何?为何我这么痛苦,为何我有力用不出?我天生是人上之人,怎么可以给这么低贱丑陋的家伙打倒在地了?我的力量,我的愤怒,我的痛苦,若你能听到我的呼唤,那么……) “沙猪,出来罢!” 站在远处的鬼红蛛,正在一脸忧愁地看着两人的打斗。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释放了力量的鬼踏溪,便能够发挥远超其力量级数的威力。即使对手似乎拥有着七级顶峰的力量,但根本来不及发挥就被鬼踏溪用各种毒虫的方式闪避、反击、伤害,并且彻底压制。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会儿只要等踏溪自己休息一下就好了……能不用就不用,否则对踏溪自己也有害啊……) 鬼红蛛正渐渐放松了警惕,忽然听那怪人吼叫了一声,然后便看到有风沙从他身旁炸了开来,漫漫的黄沙疾卷而出,不仅遮天蔽日,将怪人自己隐藏在里面,甚至连鬼踏溪,因为没有解开左臂的蟒缚,也没来得及逃出。 “踏溪!” 惊怒之下,鬼红蛛便想抢上前去,但那风沙虽远而不减威势,一连召唤出五六头巨蝎,方护住全身不被波及。待风沙停息,极目望去,却见半空有好大一团沙子,凝立不动,看不出什么端倪。而那怪人,却站在地上,虚虚地举着一只胳膊,朝向沙团的方向。 (……踏溪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不仅是因为看到沙团中垂下半截软绵绵的锦蛇,更因为那怪人口中的说话。 “反过来被我的沙猪束缚的滋味如何?但是,我的沙猪,可不仅是这么一个用途……沙猪送葬!” 随着怪人一声大喝,他那虚握的拳也收紧,而空中的沙团也随之变了形状,收缩、束紧、压迫,那条锦蟒“噗”的一声被勒断,掉了下来。那断落处的沙砾继续蠕动,掩盖得毫无痕迹。只是稍过了一会儿,便有血渗了出来,却不滴落,只是向四方扩散。 “踏溪!” 发出一声长号,鬼红蛛却迈不动步子,一交跌倒,只能无助地把手伸向前方。 那怪人却吃吃笑了起来。 “很不错的血肉,很有力量的血肉……我很久没有吃过了……上次是个很老的老头子,肉都硬了,骨头也朽了,实在没什么胃口……这次,好像还不错,开胃菜之后,是风韵少妇么?虽然这花里胡哨的衣服是多了些,还戴着这么多丁零当啷的银子……嘎嘎,我已经闻到新鲜的肉味啦……” (怎么会这样?) (刚刚还占尽上风,忽然之间就被彻底打垮了?) (你……你这个始乱终弃、虎头蛇尾、没有口齿的贱人!) (你明明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啊……怎么可以被沙子一裹就包死了,怎么可以一点声音也不发地就挂掉了?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吗?) (妹榜家的厨房还要你来修,务乌也要你背去看医生,你还要去山上打野猪,好赔给爸耶……不负责任的死混蛋!) (上次也是,那时候你掉了一只胳膊,还能笑出声来,眨眼就把那家伙干掉了……怎么这次,你半天也没动静,你不会真的被压成渣了吧?) (别……别丢下我一个人,就算是“你”出来也好啊……) (死踏溪,你给我滚出来啊!) (如你所愿……第三封印,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句细微的心语,而抬头望去,鬼红蛛更听到一句响亮了百倍的话。 “爆裂蛊!” “什么?!” 随着“爆裂蛊”的唤声,只听得半空中一声闷响,那密实的沙球陡然间胀大了一倍,并且沙粒也开始落下。 “沙猪之缚!” 那怪人急又伸起右臂,但手还未握成拳,便听得背后有低沉的声音问道:“你不觉的胳膊痒么?” (唔?!) 低头看时,怪人便赫然发现,自己手腕处的皮下似有什么东西钻动,吃惊之下,更发现,自己连握拳的力量也失去。 (爆!) 蠕动之处血花飞溅,那潜藏在里面的东西居然破开皮肤长了出来,仔细辨认,便可以发现一条条扭动不休的,是细如白线的小虫。但它们破开血肉之后,转眼便把周围吃个干净——所幸居然没有扩大,似是被什么约束着一般,只是扭动得快了些。 “这……” (嘿……还未够啊!) 又是“啵”“啵”三响,那怪人的左肘、右膝、左踝也同样爆了开来,只是血肉中的物事不大一样:一处似是几只绿蚕,一处似是一头百脚怪虫,另一处则只见肉泡鼓起、消落,似有一张嘴在呼吸一般。 随着这几处受创,怪人再也无力站稳,跌倒之际他用力后望,却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理应还在沙猪束缚之中的鬼踏溪。只是原本变成怪兽模样时,他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袖破裤裂,现在更是光着上身——却是一副瘦弱的身材,肋骨宛然,胸前好些红色的斑点,有些皮薄薄的,似乎可以看到其中的脓水,四肢不缺,倒是咧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冲怪人邪邪地笑。 “怎可能了……沙猪之缚……还未破开啊!” 话音未落,半空的沙球失了支撑,轰然坠地,鬼踏溪只是招了招手,便有一件黑布衣从沙堆中飞落到他手上——却不穿,只甩搭在肩上。 抬头望天,鬼踏溪发出一声长叹,道:“嘿……终于又出来了么?” 眼中闪过邪芒,鬼踏溪弯下腰,在怪人眉心一戳,便有光芒一现,瞬即隐没,但怪人却立刻躯干抽搐,冷汗滴答,手脚被毒虫啃咬,一时也不得动弹,看上去十分诡异。 “唔唔……本来用念蛊也就够了,但久不操练,技术会生疏的……也罢,便让你多享受一下,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三百六十种……别哭别哭,这可是平常人十辈子也碰不到的奇遇啊。你想想,我娘死了,仡佬纳的老蛊物也死了,老蛊物的小妞也死了,三大族主又不会跟你拼命……还哭!这是主角待遇,知道不?!吃得苦中苦……呃,我也不能保证你成为人上人……我也没办法,这年头不流行天下无敌的主角啊……” (苍天啊,大地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为什么在家被哥哥联合外人欺负,跑出来还碰见这么一个变态的疯子啊?!这家伙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东西……唔!痛,好痛!脑袋里有东西在咬我鼻子!) “胡说,我不是疯子,也不是小扎扎,我是亚梵提子爵……呸呸,被你气晕了,我严肃地告诉你,我是鬼踏溪,鬼纳族著名的浪荡子……说起来,这一点我跟他倒是蛮像的……好久没跟人说话,又溜神儿了。当然,说浪荡子你可能不知道是谁,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是炼金士,不不,是蛊术师,百纳最大最强,唔……应该也是天下最大最强的蛊术师。话说这个蛊术啊——红蛛你也坐边上听听,我可不是每次都有兴趣讲——蛊术乃是万法之源……光顾讲了,得摆事实,讲道理,不举几个例子你是不会懂的,先来这个吧,银叮虫!” 鬼踏溪左手在空中慢慢划了个圆,便有十几只谷粒大小,全身银色,长有细长刺针的蚊状小虫凭空浮现。而随着他左手虚按,那些虫子也迅疾飞落到怪人身上,鼻尖、眉角、耳后、肋下等触感敏锐的地方,将刺针刺入。而只稍过了一刻,这些小虫便跌落地面,只余刺针仍在怪人体内。说那是刺针,也不确切,因为再一会儿,便如冰化水般毫无痕迹。 “感觉如何?觉得没什么吧?毕竟银叮虫只是最普通最低级的入门蛊术,冒充蚊虫叮咬耍人玩的。不过呀,‘只要用在适当之处,就算只是一丝丝的力量,照样能造成天翻地覆般的后果’,何况中了银叮虫,只要术者愿意,随时都可以让对方再次尝受被叮的瘙痒,注意,是里里外外随便哪里哦。因为刚才的刺针,已经化作下一代的银叮虫在你体内安家了啊,还能够脱离出来,再叮别人,比如这样……嘿,你看它多可爱……” 鬼踏溪只是用食指一点,怪人的鼻尖便有一点血泡浮起,“啪”的破开,一只银叮虫飞了出来,而鬼踏溪盯着飞舞的银虫,眼中带出一点狂热、赞叹。 (什么……在我身上种虫子?还可爱?你以为我沙漠之猪是什么人啊?!) “对呀对呀,你老是说‘沙漠’、‘沙漠’的,沙漠是什么玩意儿?别动,我自己找……唔,好难看的猪……好荒凉的地方,连树都没有……看不出你小子功夫还不错……终于有草了,还有马啊?原来你们的马也没几匹高大的……好强……好强……唔?!这是?!” 本来紧闭双眼,似是在思索什么的鬼踏溪,霍然把眼睁开,疯狂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凝重。 (好精纯的水系力量,似乎有八级上段呢!嘿,“御天神兵”,就是大哥念念不忘的东西么?不过看起来,这个并不适合他用啊,而且也不好拿,点子太硬……) “你……” “我什么我?!别说话!你以为我‘念蛊’是白用的啊?你想什么,见过什么,记得什么,我都能知道!嘿,想撒谎也没地方用哦。所以,本日隆重推荐,念蛊,实乃严刑逼供、偷窥阴私、心理打击、居家旅行必备良品啊!” (……) “别不说话,我这儿还有一堆好玩儿的呢,不过有女生在场,就不用那些太血腥、太残忍的了,下一种是……” (变……变态……) “咦?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叫鬼踏溪,蛊术师!不是变态!是刚才尸虫多咬了两口,还是脑神虫用多了?没有哇……怎么你就记不住呢?别晕,晕了就没劲了,虽然还可以用傀儡虫……居然没效?难道用次太多产生抗性了?” 鬼踏溪在怪人脸上拍拍,把双手一摊,转身道:“研究对象消耗过大,无法继续,今天这讲就到这里,同学们……啊,红丫头啊,刚才讲得太投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叙旧呢。近来还好吗?跟平小子分了没?我跟你说,不分也得分,你是我一个人的财产,《物产法》有规定的……” 还未说完,鬼红蛛已经用手轻轻封住了他的嘴,道:“别说话,让我看看你。” 端详许久,似是确认了些什么,鬼红蛛伸双臂将鬼踏溪拥住,道:“我知道,我是你的腊里阿加么……” 美人在怀,鬼踏溪却如触蛇蝎一般,手忙脚乱地挣脱出来,板起脸来,眼中却掩盖不住慌乱,急道:“注意影响!你是奴,我是主,没有命令,不许动手动脚……站住!我好久没出来了,你跟我讲讲形势,别胡闹,再闹我打你屁股哦~” 鬼红蛛便忍着笑,应了一声是。 “唔唔,大哥还好……你爹死了啊?那么好一个老头儿,当初还是他答应把你送我为奴的……银保他娘也去了啊?可惜可惜,她做的酸糟忒好吃咧,往后吃不到了……榴花、玉草她们都嫁人啦?可恶,明明是我阿加的说。算了,爷只疼你一个……说回来,你赶紧把平小子踹了。外面这小子真没种,眼睁睁把你让给别人了,而且还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爷只不过是累了到里面歇会儿啊,他凭什么?让了就让了,还强颜欢笑,装什么‘猥琐’……我呸!平小子怎么了,我说啥他不得听啥?我可是前任族主的儿子,现任族主的弟弟,还是古往今来史上最强的蛊术师啊!地上这小子强不强?我一招就摆平他了。对了,我刚才看过,这小子叫沙卡,好像是什么什么族的王子,被人欺负到这儿来了。我已经把他收做小弟了,改个名儿,叫……踏沙吧。以后你随便支派他,刚才我已经给他下好念蛊了,绝对对你千依百顺。不过功夫我给他封掉了,过两天我教他两手召唤术,是个打手的好坯子,嗯,又叫狗腿子……不不,我没对你用过蛊,念蛊、情蛊都没用过,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对美人儿用这些脏东西呢?不过啊,你快着点儿,上次你就答应我,现在还没办……什么大哥、寨老、榔头啊,我鬼踏溪从来不管他们怎么想。你不来我就亲自动手啦,你也知道我手段的对不对?万一重了点儿,我可不负责啊……喂!你凑过来干嘛,离远点儿……唔……唔唔……” (呵,踏溪……不要怪我。因为这样子的你,并不是你。虽然从那之后,那个“猥琐”的踏溪也不是踏溪,但,他总比你好。至少,他不会放肆地想伤害谁就伤害谁。而且,平哥……是我选择的,即使让我回到当初再选一次,我也还是选他,因为,踏溪你太不让人放心啦……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利用这点来封印你,是我不对。不过,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的见识,红蛛是很佩服的。既然他说只有我能安稳你的情绪,在你放松的时候施法,那为了寨中父老,我必须这么做……踏溪,谢谢你,但我毕竟身为人妇……踏溪,你便睡去吧!) 环在踏溪后颈的手,忽然挽作一支春花的模样,而几个繁复巧妙的手印变幻后,鬼红蛛的手隐隐现出一层七彩毫光,“啪”的一声印在鬼踏溪的玉枕穴! 但两人交颈之际,鬼红蛛便也没看到鬼踏溪眼中的平静与了然。 (红蛛……我对外面的我的了解,并不是靠你讲的。后来我已经能看到外面,所以……我都知道,我,也很理解。所以……) “即使做到多么嚣张,我仍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来决定。” 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 三、二十年前?辨是非 三、二十年前?辨是非 挂满了白布的堂屋内,一位鬼师正在舞蹈。 鬼师,纳语中又叫“巴队雄”、“固相西”、“笃能”、“迷拉”等,自古传说,是能够与鬼神沟通的人。 纳人虽然信奉巫蛊,但巫是尊贵的人,蛊是神秘的人。就仿佛大夏土地上,儒、道、佛三教各有一套神明,但普通民众信奉的,却是一套混杂了三教的东西,最大的神仙是玉帝,最和蔼的神仙是观音,最可爱的神仙是孙悟空,最尊敬的神仙是关二爷。既然巫蛊都离普通人有点远,所以普通纳人常常说道的,反而是所谓的“鬼”。 纳人所说的鬼,相当于夏人所说的鬼神。鬼是恶鬼,神是善鬼,万物莫不有鬼。祖先是鬼,司职有鬼,如送子鬼、土地鬼,万象有鬼,如火鬼、老虎鬼,恶事为鬼,如吊死鬼、痛肚鬼。在夏人那里,自然也有另一种叫法,而纳人,便通称他们为“鬼”。 既然有鬼,便有专门与鬼沟通的人,就叫做鬼师。鬼师通常不是专职的人,而是主业为歌师或医生,生来或者后天具有鬼魂沟通的能力,可以帮人们亲近善鬼,送避恶鬼,或者送葬、祭祖的时候与死者交流,有人得了小灾、恶病,也可以请他们和相关的“鬼”打交道。 这位鬼师,肩扛大刀,头戴斗笠,口~含银币,脚踏犁锄,肃然而立,口中念念有词。两壁厢,鼓声、芦笙齐鸣,最前排,跪着几位白衣白冠的人,面容悲凄。 堂屋正中央,停着一口杉木大棺,头南脚北。纳族古言,其先祖并非居于此地,而是从北方而来。最最古老的时候,纳族的领袖,叫做赤尤,曾经同大正王朝的帝轩辕角逐天下,后来被阴谋所害,举族南迁。而棺木这样摆放,就是表示死者的魂灵要回到北方故乡。 大正王朝的官修史书《大夏全史》中《岐里书》名下的《轩辕本纪第一》记载,在第一战国时期,有无数强者涌现,各逞风云。其时,歧里姬家的家主姬轩辕,以一身强横的业艺,以有史以来第一位突破到第十级顶峰的力量,几乎跻身神域之列,其不仅掌握了姬家的“问天五击”和浑天经,更是史上第一位拥有“御龙之力”的人。除了个人的力量无比强大,他更在统治部族上展现了极强的能力。而这惊才绝艳的一代天骄,便也得到了数家有志于结束战乱恢复一统的世家支持,在以丘、敖为首的世家支持下,他终将八百年的乱世结束,以传说中的正帝为号,建立了绵延至今的大正王朝。 但,后世有一位用兵如神的统帅曾这样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又说“上兵伐谋”,一位远超侪辈的强者永远迸射不出让后人无限仰望的光芒。传说中,第一战国时期曾经有一代天下五强,他们曾经自愧不如的一代大剑师,因为世无抗者而被世俗所低。帝轩辕身上的光环,倒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在当时如林的强者中冲杀而出得来。只是他既得天下,便没有颂扬对手的道理。有些真实,便也只能在对手的古话,以及某些歌谣里面留传下来。 而这些歌谣里面,都少不了一个人,他的名字便是,赤尤。 赤尤的强大,便是《歧里书》也不能掩盖。帝轩辕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便是与这个来自南疆的强者之间的争斗。 “……有赤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帝轩辕以仁义不能禁止赤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神人下授帝兵信神符,制伏赤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 虽然短短几十个字,但真正读史的人便能发觉,此战前后帝轩辕地位的变化,从一方强者一跃而成天下霸主,而有些精研力量的人更能觉察到,帝轩辕即以此战,突破至十级顶峰那个地方,战中出现又言之不详的种种术法,又让他们潜心钻研。那这些人便更要问一声,这个铜头铁臂、八十弟兄的赤尤,正史中却寥寥数语的赤尤,何许人也? 在歌谣里,赤尤更是与帝轩辕大战数场,只是到了最后,因为极度讨厌外族的敖家从中牵引,当时几个不明显出手的势力也站在了帝轩辕一方,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所谓的鬼谷,这也是传说中唯一的一次四灵齐聚,在他们的谋划之下,不光其他神秘的势力介入,据说四大仙都的人都有助力。 于是,便有了那一战。 战了之后呢? 战胜者留名青史,战败者呢?几乎所有的正史中,都没有了他的踪迹。直到两千年后,凤翔朱家治世,才有一位商贾子弟,以行遍天下为志,随行随记,留下一部传世甚广的游记,里面写道:“百纳之人,自谓赤尤之苗裔。” 当年雄族,沦为夷狄,逆天强者,而今安在? 岁月换,老了英雄! 虽然不知道纳人就是赤尤的后代,但大正王朝建立之后,经过几代休养生息,又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出世,自此,征夷四方,便成为虽帝姓更替而不易的大计,而纳人被征讨尤甚。远的不说,开京赵家治世以来,在开辟疆土上最大的功绩,第一便是攻打下纳人经营了百年之久的邵陵,将松州地域扩大近半,以至于当时的帝者居然亲至蜀龙山封禅,实为赵家入主帝姓以来第一盛事,直到最近开拓西域的功绩,才差可仿佛,但开拓西域也不够封禅的资格。 要知道自英峰陈家始有封禅以来,亲身往至“封禅”的帝者,数千年以来,不过寥寥二十人。并非他们不想歌功颂德、自高自大,实是因为封禅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没有天下平安的文治或是拓疆千里的武功,谁也不敢讨巧天意。而相反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曾有帝者,以强势手腕镇压国中反对的声音,穷兵黩武,以里通外国为由,将一些边远世家一一抹煞,以此为盖世之功,悍然于所谓的“秋狩”南返之后,登蜀龙山封禅,不料当日冬雷大震,竟将这自诩天下最强的九级强者当场轰杀,唯余焚成灰的冠冕。是故无论世家还是百姓,都视封禅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举动。 对于封禅的赵家,自然是浓墨重彩,青史大书,而所谓的邵陵谈家也以此役之功,得以跻身世家之列。但对于再次退归莽苍的纳族,却是沉重的打击。据说北方项人曾有一首歌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纳人亦有歌谣描述迁退的艰难: 不安揪断代熊代萤肚肠 忧虑撕裂代稣代穆心肝 大家一起商量计议 决定离开向南方移迁 陆路,我们沿着河岸行走 水路,我们随着流水下滩…… 沿着驴迹下去 循着马迹下去 从务穹稀下去 从务穹萨下去 从务浓下去 从务酿下去 从堵腊下去 从堵网下去 从堵泡下去 从堵皂下去…… 有过这样的苦痛灾难,自然也不难理解纳人这丧葬的习俗。虽然不再视北方的花花世界为“故乡”,但自己的根,毕竟在那里,祖先的足迹,祖先的骨骸,祖先的鬼魂,都在那里。 那鬼师诵毕一段,挥舞大刀开始舞蹈,面具之后的长发飞扬,尖细的嗓音悲凄嘹亮,两旁的死者亲友一阵号啕。 堂屋之后,一个小厅之中,却没有多少悲伤的气氛。 一个脸正口方、头戴白冠、身穿白衣的小伙子歪坐在当中的竹椅上,两边共四把椅子,却是左一右三。左边的,是一位老者,也是白衣白冠,手里拄着一支竹杖,其长近丈,上端却系了一个红色的绳结,脸上看,约莫五十岁,双眉粗散,背后站着一位盛装的少女,只是没戴纳族女子常戴的银冠,而是一顶白帽。右边最上首,也是一位老者,从额至眼有一道醒目的刀疤,连左眉也被断开,从露出的腕踝看,甚是粗壮,只用白布缠头,后面站着一个骠悍的青年男子。再往下,是一个白冠老者和光头白衣的巨汉,身后也有人侍立。 那巨汉正在说话,声音响亮,几乎要把前面的哀乐也压了下去,被刀疤老者横了一眼,忙把声音低下去,道:“族长大人遇害,我们心中自然也悲痛。大人他英雄盖世,又抗击夏狗,全族没人不尊敬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横死之人必须火葬,那是咱们纳家老辈子就传下来的……” “是啊,风行兄。夜行大人是我族的英雄,但横死之人必成猛鬼,何况是夜行大人……”巨汉旁边的老者也搭腔道。 竹杖老者背后的少女却打断了他:“你瞎说!伯伯才不会变成猛鬼!伯伯一定会变成善鬼保护大家的!” 少女话才说了几句,便见刀疤老者望向自己,脸色一沉,前面的竹杖老者也扭过头来,一脸不悦之色,方想起这四位都是寨老,实在没自己说话的份儿,也只好低声承了句错,不免斜眼盯着居中而坐的男子,心中一阵气苦。 他们正在谈论的,便是堂屋中的丧事。 死者,叫鬼夜行。 百纳之地,有三大纳族,鬼纳、花纳、古纳。其余还有一些较小的部族,有些是纳人苗裔,有些却不是,但夏人无知,统名为纳,而有些也确实弱小,以前多依附纳族,故纳人也多称其为纳,如水纳、洞纳、高山纳、仡佬纳等等。 但这所谓的三大纳族,多年以前,本都是叫做古纳,还未分彼此。而那时候,纳族也曾像夏人一般,有城有镇,在平原上生息。类似夏族的官府,纳族也有一定的政治组织,叫做议榔,是由一些德高望重的寨老们推荐的榔头主持,表决、组织族中大事的机构。纳族大议榔所在的城,便叫做邵陵。 经过百年的蕃息,以及夏、纳关系相对的缓和,邵陵成为一座繁华的城市,甚至有些不入流的夏族世家也迁来此地,比如后来在邵陵一战中崛起的谈家。 升平日久,便谁也没想到,战争突然爆发了。 夏人的年轻皇帝,清理了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便立刻对百纳用兵。奇怪的是,这些兵似是准备了许久似的,在纳人还没收到大正王朝殿堂上发生的动乱消息之际,一举冲进了邵陵。 这是一群日后以“平南九道”闻名天下的军队。 一方汹汹而来,一方措不及防,纵使是赤尤的后人,彪悍无比的纳人,也不得不溃败。而当他们想重整旗鼓,更发现原来自己内部就有夏人安插的暗子,等到谈家等世家明确表态支持夏人,纳人已经反攻乏力。有些有识之士更觉察到谈家只不过是明面上的力量,纳人内部也早被百年的时光冲刷得有些不一样了…… 大议榔的内部出现了不同声音。 掌握军权的榔头们决意抵抗夏人,夺回被侵占的土地;但另一派榔头却说夏人这次善者不来,还是暂避其锋,放弃土地,退归山林,其中更有一部分说应该主动请和,让出山林外的土地;而一派负责祭祀的鬼师、巫师出身的榔头,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两派之间调和,劝双方不要意气用事,慢慢商量。 就这样,直到退出平原,退入山林,三派还是没有吵出结果。但此时,纳族的结果却不由自己决定了。犹豫不决中,迁移的人群被九道兵马数次追杀,无数纳兵为了掩护族人慷慨赴死,纳族丁口锐减大半…… 当终于跨入百纳莽苍之地,回望邵陵的方向,无论老幼,不分男女,不约而同跪地痛哭,声动天地。 多么美丽的故乡,沦落敌手; 多少铁骨的男儿,亡命刀枪; 纳人再次流离失所…… 而号哭声中,鬼纳族的先人,挺身而起,慷慨长言,自誓与夏人不两立,与软弱者断绝关系。无数热血男儿雷动影从,一起转身,逝入密林。这便是“三纳之裂”。 退归山林之后,巫师榔头们心灰意懒,带领自己的族众向密林深处走去,回到传说中赤尤埋骨的纳族秘境,深居简出。是为古纳。 而声言妥协退让的一派榔头,跟随古纳,居近秘境。但因见解的不同,认为夏人仍可接触,便逐渐向外迁移。在与夏人再一次的缓和接触后,人口再次增长起来,于是自称花纳。 三大派系既然分裂,其他一些小族、附庸也或多或少地独立起来,纳族中兴百年的荣光,忽焉昙花一现。 远方某座深宫里有人阴阴一笑。 三纳虽然分裂,夏纳之间的战争却并未结束。 平南九道驻守新打下的领土,不但绥靖邵陵,而且主动出击。以鬼纳族为首的反抗势力,也不甘眼睁睁丢失土地,虽然不敌,仍是屡败屡战。 本来深山老林是纳族人的天下,但那平南九道兵马却早有准备。他们不但有瞬息千里的铁骑,而且有翻山越岭的奇兵,甚至舟船可渡汪洋,锄锹可开山岳。自以为地里鬼的纳族人竟然颇受了好几次奇袭,而当他们明白崇山峻岭并不是十分可靠的屏障时,九道兵马的纪律严明、装备精良又让他们明白自己全方位被压制。 当花纳的人以此为据,大呼应当顺从,古纳的人因此心惊胆战,甚至想放弃秘境,当年离开的一些其他部族竟在鬼纳族的联合下,忽然杀了出来。 瘴气、毒虫、陷阱,骚扰、刺杀、投毒,当地头蛇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抵抗,便是训练了十几年的精兵,也不能轻松如意。 而战局既然不能势如破竹,双方便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和缓的办法。夏人除了在邵陵建立了森严的统治,更开始在边远的一些地方设置流官。花纳族开始同夏人沟通交流,互换有无;鬼纳族仍时不时对某些薄弱地区进行小规模骚扰。 暴风雨在和风细雨中憋了几十年。 不是夏人不想打,除了平原和城市,他们真的也没掌握什么,既然鼓吹的“王道教化”已经开始,没有大的事由,也不好大动刀兵。纳人也不是不想,只是经过分裂以及战乱,本身的实力也只能攒够一击,没有十成把握,又怎好出手? 但机会,终于来了。 最表面的原因是邵陵治下坪垅地方的流官过于苛暴,纳民啸变。但事件一触即发,如火燎原,纳族方面也少有地出现了三族联合,而大正王朝则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荡: 太平余孽逆袭,天海汪家家主汪晶遇刺! 这内乱纷扰之际,平南九道兵马有一多半力量放在了搜捕、镇压太平道上,其余一些散落待命,镇守邵陵的,竟然只有赤骑尺郭军和越骑泥丸军。 只知纳人越聚越多,却不知道三族已经部分联合,为将火灾扑灭于萌芽,平南九道兵马副帅之一,赤骑尺郭军的统帅,南海赤家的赤食邪,便决定带领善越山路的兵马,直扑坪垅,将所谓的“叛民”一鼓而灭。 赤食邪此举,倒也称不上托大。他本人是当代赤家家主之弟,一直在军中历练,拥有着八级初阶的力量,曾立下无数战功。手下的赤骑尺郭军,因为擅长山林奔袭,更是承担过无数与纳族作战的军令。九道兵马总帅帝散吉正统兵在外,即使他还在邵陵,赤骑也是与纳族拼斗的首选,这也是赤骑仍然留在邵陵的原因。 而当赤食邪意态昂扬地跟同袍道别,与三千盔明刀亮的子弟跨出城门,便没想到,自己这一去,只是成为一个注脚。 《开京书?帝光统第十八》:“三年,太平余孽起,数刺守节。有匪首陈国三者,终与守节偕亡。同年冬,百纳鬼夜行叛。” 《开京集解》在“百纳鬼夜行叛”条下,则加了一句话:“赤骑赤食邪为其所斩。” 深宫里的人又只是一声冷哼。 纳族的记载,却不是这么简略。 因为这是纳族自邵陵之失后的扬眉一战。 尺郭军在路上就碰到了几队纳兵,从他们的服饰上可以看出大多是坪垅当地的纳民,但也有一两队远处其他纳族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居然有一队鬼纳族兵。 与鬼纳族交战无数次,赤食邪便觉得事态有些不妙,通过敌方的动向、言谈,他更觉得坪垅之乱的背后,有鬼纳族的影子。而综合了斥候和临战的情报,赤食邪发现,坪垅之乱可能会被卧薪尝胆的鬼纳族利用来做一个大局,而这个计划正在进行当中。 赤食邪便决定,抢在鬼纳族之前,平定坪垅,然后给鬼纳族设一个大的圈套。他一方面命令士卒加紧前进,一方面派人回邵陵请援——有时候,功劳也是要分享的,这道理,赤食邪自然懂得。 赶到坪垅的时候,果然是月黑风高。 赤食邪看看寨门旗杆上悬挂的干尸,又看看寨内通明的灯火,嘿嘿一笑。 干尸,自然是被暴民击毙的流官;灯火,自然是迎接鬼纳的大宴……而赤食邪笑的,自然是伏波将军之位。 起因、经过、结果,一点不缺。 但是当赤食邪怀着寻找龙骑士的念头追寻着足迹过去时,他并没有发现骑士,只迎面碰见轰隆奔跑而来的恐龙……所以后世史家曾慨叹道: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 赤食邪发现的,是严阵以待的鬼纳族兵,以及寨门上多出的一个人。 那人在火把环拥下,明暗交替的脸色,状若魔神:“我叫鬼夜行,老族长之仇,今日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就为了这个词,赤食邪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食不安席睡不安寝。当夜,本是困兽犹斗,赤食邪尤幻想着一举将敌酋击毙,趁敌混乱杀出险地,稍稳阵脚,再直捣敌巢。凭着赤家传承千年的“烽火烈无量”,以及自己的八级力量,赤食邪奋勇前冲,却只看到鬼夜行冷冷的眼神,以及肩头蔓延开的两片血雾。 水系绝学,化血神刀! 鬼纳族镇族武学出手,赤食邪立刻中招,虽然只是被血雾化作的巨大刀形浅浅切入右胸、左臂,但全身的力气却仿佛被一刀抽空。惊骇之下,他更发现后方左右各出现了火光,一方是狂奔而来的狼虫虎豹,一方却是绿光缭绕、身燃赤焰、兽皮缠身的纳鬼形象。 三纳联兵! 赤食邪发一声喊,鼓起余勇,将前冲的势头往左一侧,带领正被鬼纳族毒箭、法术迎头痛击的残余,向外冲去。因为他便相信,花纳族,不会把事情做死,而自己前两天所请的“援兵”,也真正成了援兵。 于是九道兵马开始了创始以来第一次溃逃,那个挥舞血雾之刀的男人,也成了赤食邪的梦魇。 所以当终于被援军接应,赤食邪方觉得仿佛落水之人终于挣脱了鳄口。 赤食邪惊魂初定,正暗自发誓日后要将那个鬼夜行千刀万剐,赶来救援的副帅却一声惊呼——因为逃出来的实在太过容易,而三天不即不离的追杀,更仿佛猫扑老鼠一般。纳人的野心,恐怕是想抓住这个好机会,一举打败赤食邪和援军,并进而攻打空虚的邵陵! 二人急忙发令撤兵。 晚了。 如紧盯着猎物的雄鹰疾扑而下,那个挥舞血雾之刀的鬼夜行和他背后的几百精兵,直插夏营。血雾所到之处,如风偃草,死者的尸骨也爆炸开来,化作血雾的一部分,这血雾所撕裂开的道路,便仿佛是被利刀劈开的一般。 这才是化血神刀的奥义,这才是神刀名称的由来。 赤食邪终焉授首,尺郭军无一幸存。 鬼夜行的名字,也响遍百纳之地。 如果不是帝散吉及时回兵邵陵,鬼纳族此举大计,说不定便能实现。但无论怎么说,九道兵马从未有此之败,怎么看,也将是个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局势。不在于纳族是否拿下了邵陵,即使拿下,若夏人来攻,也未见得能守住,而夏人既然败阵,扫了脸面,必然要兴兵来打。 然而深宫之中,很久没有动静。 之后,帝散吉被免帅位,仍督导九道兵马;刘家、孙家、董家等世家被分派剿灭太平余孽之任。再不久,传来花纳族归降的消息,并有九重旨意,多任花纳族人为土司,统御百纳之地。 再后来的事,任一个大夏人也都知道了。西域项楼逆军作乱,攻伐西域各国,不守法纪,不尊上国。帝光统使赵统、赵广西出玉门,七年乃还。而西征军中就有一员将,把赤食邪念念不忘的伏波将军之封得到。但不久,二赵获罪,这又是后话了。 纳族人,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躲过一劫。 唯其如此,鬼夜行的名号在百纳一时之间响亮无比,不但超越了兵败身亡的上任族主,更连古纳族那些年老德高的大巫师、大榔头们,也齐被盖过,几年之内,竟隐隐有成为纳族第一人的态势。 这样一个人,竟然死了。 外出途中,被人伏击,力战不敌而死。这便是久候族长无果,外出寻找的鬼纳人最后的结论。 只因他们最终找到的尸体残缺不全,多处重伤,不仅全身骨骼断裂,连内脏也都被震碎。 只是,这样一个在坪垅之战就打败过八级强者,近年更把力量推至八级上阶的人,又有谁能将他败下了? 百纳之地,没有这样的人。夏人么,有这样的实力便得是名门大族的家主之流,他们又哪有闲心来暗杀呢? 找不到凶手,死者仍需入土为安。但这时候,族中有不同的声音出现。 以大巫师鬼夜星为首,另外两位榔头,巫师鬼风吹和战士鬼大牙也附和,他们便称,按古时成例,横死之人须要火化,散骨灰于山川,免得变成凶鬼害人。 另一派的巫师鬼风行,则以鬼夜行的功绩为论,建议风光大葬。 但虽然有不少热血男儿赞同鬼风行的说法,鬼夜星他们便拥有更多的支持者,因为几千年的传统便这么根深蒂固。 两派争论不休,直到为死者举办的祭祀仪式快结束的今天,仍然没有结果。 而最应该出头说话的人,鬼夜行的独子,竟然事不关己地坐在当中走神。 竹杖老者鬼风行心中叫苦,他背后的女儿红蛛见这青梅竹马的混蛋居然在这种场合也如此疯癫,更是老实不客气地瞪着他。 鬼夜星见众人无语,咧嘴一笑,脸上的刀疤也扯动了一下,向当中的人说道:“踏溪……少主,不知你怎么看呢?” 鬼踏溪面无表情,只看着指尖,良久,“啪”的一亮,一只小虫飞了起来,却立刻炸开——也不知是什么召唤之术——方道:“我还小,能有什么意见,但凭各位叔伯便是。” “好。”鬼夜星道,“那么,明日,火葬。” (嘿,老爹,你都晓得了吧?他们明天就要烧掉你呢!) (你常说,好男儿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谁知道,最后不但是被人暗算横死,而且要被烧掉啊……) (嘿,我知道老爹你不介意怎么个葬法,不过,鬼夜星那家伙的居心,也实在太明显了,就算我是个浪荡子,他也不能拿我当白痴看啊……把族长之位让给这么一个自大的手下,到底好不好呢?) 堂屋之后,半山腰上,参天树下,鬼踏溪便一个人坐着,对已经死去的父亲“说话”。 并不怎么伤悲,也不怎么高兴,鬼踏溪的表现,就是这么淡漠。不仅对父亲的死亡如是,对鬼夜星那不怎么掩饰的用心亦如是。 为什么呢? “红蛛,你想知道是吗?” 面对这眼前的少女,儿时的玩伴,鬼踏溪便直接把对方的心思说了出来。 “是,你是觉得夜星叔叔他们人多势众吗?只要你说,我爹一定会站在你一边啊。” 站在鬼踏溪面前几步,而不是像平时一样坐在旁边,鬼红蛛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并不介意,鬼踏溪只是沉默了一下,道:“老爹常说,族难当头,应一力对外。他也常说,好男儿应战死沙场。用夏人的话说,就是死得其所吧!” 不但用鬼夜行自己的说话解释,而鬼踏溪更进一步说,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做一族之主,既然手下有人想代劳,也很想乐得清闲。 听了这样的解释,鬼红蛛也只能无语。只因她就知道,眼前的人,还有他的父亲,是如何的顽固。她就仿佛看到,那个壮硕如山的族长伯伯,在每次血战之后庆功宴上饮酒的模样,说着豪气干云的话,饮着特意从夏人处抢来的烈酒。 “大丈夫就该当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如果让我老死在床上,儿子啊,不如你一刀把我杀了啊!” 而鬼踏溪每次都冷冷地答应,然后有样学样地搬起一坛酒,往口中一灌,倒有一小半是直接冲到衣服上,再往地上一摔——一坛美酒也只有小一半进肚而已。鬼夜行便很肉疼地怪道他,却又不忍心说严厉的话。 这是一对古怪的父子。 次日凌晨,族中选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手执火把开道,鬼师手提公鸡、口念丧词随后,鬼踏溪等人各燃一炷香尾随,绕堂屋三匝。鬼师一棒将公鸡敲死,又提刀斫炕沿及门楣,并用刀将屋檐戳一洞,唱道:“屋檐戳个洞,恶鬼你快走,回到山里去,莫要害子孙。”于是又将棺椁抬至荒郊野外,止剩几个榔头、鬼踏溪、鬼红蛛,鬼师将棺下的木柴点着。烈焰升腾,一代英豪,化作飞灰。 眼见着火头熄灭,鬼夜星对鬼踏溪说:“大变当前,午后还要召开议榔商讨,贤侄,还请节哀。” 鬼踏溪点头,道:“各位叔伯,我想独自待会儿,你们……先走吧。” 鬼夜星三人应声而去,鬼风行也拉着鬼红蛛离开。鬼踏溪,便盘膝坐了下来。 (嘿!该烧的也烧了,该走的也走了……老爹啊,我们鬼纳一脉的金蚕蛊王,看来传承不下去了呢。大伯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音信,要不勉强传给夜星大叔吧,反正他也想当族长……我么?我要传给后代的可不是这种蛊啊!反正……老爹你也管不到我了,哈哈……) 鬼夜星等人边行边谈。鬼风吹笑道:“该烧的也烧了,该走的……夜星大人,我们还是让他走吧。反正我那个弟弟也没什么能耐,臭丫头鬼迷心窍,不过也由不得她。” 那巨汉鬼大牙却迟疑地说到:“族长已经火葬,踏溪他也没什么人望,将来就算继任,说话也没分量。我看……这样就够了吧……” 表达着自己不想“大”动作的意愿,鬼大牙就被鬼夜星冷冷瞪了一眼,而鬼风吹更鼓动口舌,向他说明鬼踏溪虽然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但他的血统却实在不可低估。 “金蚕蛊王……那可不是可以随便无视的存在啊……” “金蚕蛊王……那可不是可以随便无视的存在啊……” 鬼风行也在向女儿讲述一些,她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实。 每个纳人都深信自己有着自己的本命蛊神,而这东西往往是秘而不宣的。但对于某些传承颇久远的家族,他们的本命蛊神,便是几乎人人皆知的秘密。 某些家族,传承着据称是纳族先人认识到“蛊”之存在时所掌握的“初始之蛊”,而凭借这蛊的力量,他们就能够轻易与先祖的鬼灵沟通。还有一些家族,因为其所传承个蛊神之力,便能在某种术法上取得比普通人更轻易的精进,甚至据说还有类似“蛊王之王”这样,任何“蛊”也只能甘拜下风、俯首称臣的不合规矩的“蛊”存在。 而当初三纳分裂,后来在坪垅之乱中大出风头的鬼纳一族,其族长,“鬼纳族的男人”,鬼夜行,据说其成就,就跟他们家族传承的“金蚕蛊王”大有关系。 不过,虽然鬼纳族向来以化鬼术法见称,但鬼夜行的成就,却是建立在他的武力之上,尤其是他那一手像武术更多于法术的化血神刀,更是成为如今鬼纳少年最多练的功夫。至于没人能练到他那种出神入化,据称就是因为有金蚕蛊王的作用。 而按照蛊神能够提升蛊术、巫术的传说,金蚕蛊王的作用,实在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但,据说每一代的蛊神,也都是在上一代的人和上一代的蛊神合力之下,才能种到人体内,更同人一起成长。若要成年之后再种,就要强行驱逐原有的蛊神,成功还好,如果失败,往往给身体带来巨大损伤,甚至丧命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至于强迫别人转移蛊神,因为种蛊过程不设防,简直就是放任对方宰割自己一般。 是以,这种强力蛊神,也只是家族内部传承,代代巩固强大的力量。万一有人因缘巧合之下获得,便是一个家族的兴起。而鬼夜行的传奇,就是其中之一。 “再美丽的花朵,也会凋谢;再动人的传奇,也会消散……今后,将是我的世界!” 说着嚣张的话语,议榔时随侍鬼夜星的纳族青年,就这样站在鬼踏溪面前。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鬼夜星等人就在当天下午,让鬼踏溪同意了比武定族长的决定。但鬼夜星是前族长的得力助手,七级顶峰的巫力,用来欺负后辈,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便由其子鬼踏月代父出战。 鬼踏月,比踏溪还要年长一岁,但同是拥有六级初阶力量,他就比踏溪还要晚了一年。因此在平时,他就对那个整日浪荡却仍借蛊神而拥有力量的踏溪,充满忌恨。 用纳刀在自己手指上一割,便有血雾升起,却只是在刀身涨开,仿佛纳刀冒出了寸许红芒。鬼踏月用的,便是化血神刀。无力操纵血液形成血刀,只能借真刀成形,但这化血神刀,仍是不可小觑。 看到化血神刀,围观的纳人们便都长吸了一口气。 既然是决定全族的领袖,比武之事定下来之后,议榔就通知了寨中所有纳人,更立刻在寨前空地上展开比试。上至各位寨老、榔头,下至普通纳民,齐至观战。 内中最关心鬼踏溪的,自然是鬼红蛛。而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踏溪,鬼踏月便暗自一声冷哼。 鬼风吹曾经想做媒把侄女嫁给鬼踏月,好把弟弟鬼风行也拉到自己阵营中来,却被拒绝了。鬼风行说早就把女儿许给了鬼踏溪,而鬼红蛛也经常和踏溪在一起……虽然经常都被踏溪借口某些事女孩子不方便跟着而甩开,或者干脆就是替踏溪收拾残局。 实在看不出踏溪有什么值得喜欢,更对自己的被拒绝暗自着恼,鬼踏月便越发觉得那个女子应该是自己的人,即使自己并不曾倾心于她。 而现在,终于有机会,当着她的面,将踏溪斩下! 对比鬼踏月的剑拔弩张,那个浪荡子,他便毫无斗意。 只是,之前就想干脆将族长之位让出,却被鬼夜星拒绝,理由是仿佛施舍一般,会被纳人们看轻,必须经过比武展现实力。 而这,也就让踏溪不得不站在众人面前,展现……金蚕蛊王的实力。 与鬼踏月不同,看上去比较柔弱的踏溪,只是伸手,掌心有符文似的亮光一闪,便凭空飞出一只只银色的小虫,尾针极长。 等足有百十只之后,踏溪便向对方道:“踏月哥,请。” “哈哈……被夏人称作‘鬼神’,鬼纳族堂堂的好男儿,我那族长老伯,居然生下来一个用召唤术的儿子?” 这却不是单纯的讥笑。 鬼夜行一生,也没使用过什么法术,他成名的功夫,就是化血神刀。而鬼纳族人,最擅长的是化鬼术。这两样都跟召唤术没多大关系,反是鬼纳族的对头花纳族,才常常用这门功夫。 鬼纳族与花纳族一向不睦,当年三纳之败,鬼纳族人便指责是因为花纳族主动退让,后来虽然坪垅曾合兵,但最近以来,花纳族仍然多有与夏人合作者。是以,向来以英雄自命的鬼纳族人,便从来也看不下花纳族;而花纳族的人,也觉得鬼纳族人固执,好斗,不懂得和平、和谐。 现在,鬼纳族的少族长,居然用着花纳族的巫术。 苦笑一下,鬼踏溪本待坚持,但不经意间却看到人群中的鬼红蛛——一张涨红的脸,带着点羞愧,带着点顽固,又带着点不解。 (嘿,无知的人们……算了,还是用你们稍微看得懂的术吧。) 只是打了个响指,百数点银光便爆而消散,而无人发觉中,鬼踏溪的手心已经多了一点血污。他更一掌击向地面,便有蛛网般的符号以掌为中心散开,然后只一提,轰然响中,竟有一只两三尺长的泥土怪虫随之飞出。 (什……什么……) 看上去似是召唤术,但出现的这个东西却不是生灵,而熟悉化鬼之术的人们,更从中觉察出其中借用了鬼神之力,是纯正的土系力量。 (上吧。) 用心语下令,而那只怪虫便振翅飞向鬼踏月,而它那长有尺余的尾针更是连着射了四五次。 (嘿,很像夏人所谓的土系法术“石笋攻”、“地矛刺”,虽然威力尚有不如,但踏溪这种使用方法,比我们鬼纳族的化鬼之术要方便啊……可惜功力不足,还不是我儿的对手……) 果然,看似迅猛的长针,被鬼踏月长刀一卷,便化作泥土,哗啦啦落在地下。只是鬼踏月待由守转攻时,却见那怪虫转而上飞,尾针不停,更射出十数、百数的土刺,直如下雨也似,将他全身笼罩在内。 (以数取胜么?你便小看我了,踏溪!) 化血神刀?十万十万血! 鬼踏月长刀上的血气转浓,忽然爆做血雾,如气球炸开般,化作千片万片飞舞,将土刺粉碎,将怪虫击落,更将远处正手舞足蹈的踏溪轰飞了好远。 踏溪手忙脚乱地落地时,忽然想起可别叫对方趁机打过来,急抬头看去,却见鬼踏月脸色苍白,显是刚才一刀也甚消耗体力。 (唉,太心急了,本还没有化刀为雾、凝雾为刀之能,只是为了看起来有威势,便强行使用这一刀……我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沉稳些……) 喘了几口气,积攒了些力气,鬼踏月举刀向前:“踏溪,只得这些小把戏么?那便给我败吧!” “嘿,才没呢……来!” 喝声中,周围又有异变:不远处的树林中,翩翩飞出一只巨型木蝶;寨中的池塘里面,却有一只遍体蓝色的水蛙,呱呱叫着。 (不……不是吧!居然可以同时使用木系和水系之力么?这可是从来未有之术啊……) 别人心中惊奇,战场中的鬼踏月感受便更深。那木蝶速度也不快,但所过之处,便有木藤生长,专一缠绕自己的肢体,而若稍有迟滞,那蛙口中便射出水箭,竟是无休无止。一时之间,鬼踏月便连看对手做了什么的时机也没有,只能不断地躲避着。 (土系,木系、水系……下一次,他不会连金系和火系也用出来吧?) 正胡思乱想,鬼踏月眼角便瞥见一道银光,急用力往后一跃,忽然觉得后心一热,“轰”的一声,竟着起火来,更将他震得冲前几步。 看在场下的众人眼中,自然是几人欢乐几人愁。 鬼红蛛虽然嘴角已经带上了微笑,却并不清楚踏溪做了什么。眼光老到的鬼夜星,也是微微笑着,仿佛场中被炸了个趔趄的并不是自己儿子。作为巫师的鬼风吹,却有些吃惊,精通化鬼之术,他便知道精通各系之力是多么困难,何况是同时使用。那山一样的大汉,鬼大牙,却只是摇了摇头,看出鬼踏溪这几只虫子的力量级数都太低了些,号称各系俱全,但若是对付自己,不几招便会被凭借压倒性的力量各个击破。 哪来的各系之力? 方才鬼踏月眼中的银光,是一只浑身金属光泽的飞蛇,竟是他自己长刀劈中什么之后自行长出的;喷出火球的,却是鬼踏溪往火堆里丢了什么而飞出来的巨鸟。 土蜂,木蝶,水蛙,金蛇,火鸟……便谁也想不到,鬼纳族的浪荡子,竟然拥有这样全面的能力。 虽然如此,正如鬼大牙所料,这几只虫子,出奇可以,制胜不足。毕竟,它们竟然只有四五级之间的力量。而当鬼踏月定下心来,他便渐渐找到战斗的转机。 (五行同用,却仅仅是虫子之间战术的配合,而不是五行之力的生克啊!而若只用几只连五级力量都没有的虫子就想打败我……踏溪,你便太小看我了呀!) 虽然发现得并不及时,但拥有六级初阶的力量,鬼踏月便不是一个弱者,而果然,找准机会之后,刀身上血雾已经渐渐浓厚,电光火石间的一斩,已经将那飞来飞去的金蛇砍落。 鬼踏溪错愕之间,那火鸟也被击中,化作一团火焰,更被鬼踏月顺势阻住木蝶,虽然还有一只水蛙,但已属鞭长莫及。 尴尬地一笑,踏溪便准备放弃,但他刚刚张口欲说,忽觉劲风铺面! 却是鬼踏月悍然撒手扔刀,一举将水蛙击破,自己却挥拳而上,竟是把踏溪还未出口的认输硬生生堵了回去。 (果然四级力量是不够的……不过,踏月,我的兄长啊,你认为……我的六级力量会用在何处呢?) 那答案便是,同样用在拳脚上。 虽然看上去被压在下风,但鬼踏溪便能将鬼踏月的重拳一一阻挡,更找准机会,再次将二人距离拉开。 夸张地喘着气,又用手擦去额上的汗,鬼踏溪便决定再次认输:“踏月哥,我打不过你,我认输啦!” 但当他看到鬼踏月的眼神,脸上堆砌的微笑也变成了苦笑。 (看样子,他不会答应啊……真是麻烦,我可不想暴露底牌啊……) 手上也升起了血雾,与纳刀上的血雾相呼应,鬼踏月便将纳刀隔空收回,而他更摆开了化血神刀的架势……他便誓要将鬼踏溪轰杀呀! “抱歉……可否停战一会儿呢?” 人群之后,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鬼夜星等回头看时,却见人群分开,走进一条汉子。 皂巾盘头,上插牛角,乌衣罩体,下着蓝裙,披一条短氅,一身普通纳人的打扮,身材高大,散发披肩,浓眉大眼,面容坚毅,绕口一圈短粗的黑髯,显得甚是威严。 “族……族长!”有些纳民乍一眼看去,嘴里已经惊叫出声。 来人长得……很像已故的族长鬼夜行。 知道鬼夜行已经烧化为灰,鬼夜星不由得试探问道:“你是……” 那人却仅是点头,又向踏溪说:“夏人有句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二弟,请节哀吧。” 二弟?! “你是……踏江大哥?”惊疑之下,踏溪也顾不得面前的鬼踏月,转身走下,落得他一脸尴尬。 相似的面容,几句问话,便证实了这个人的身份——鬼夜行当年远走他乡的兄长鬼夜归之子,鬼踏江。 兄弟相见,鬼踏溪便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才说没几句,便被人冷冷地打断。 “踏溪……先来战完可好?” 引刀斜立,血芒吞吐,鬼踏月的气势便比刚才又凌厉了三分,而他的眼神,也不像是“战完”便算。 见鬼踏江眉头一皱,鬼踏溪却笑嘻嘻地低声解释两句,又用手拉扯几下,方见鬼踏江勉强地点了点头。 “想跟我兄弟争族长之位,便先过我这关吧。” (本来只是想“失手”除掉踏溪,现在居然又多出个踏江……那个废物夜归,又能教出什么儿子了,杀!) 只是做了个隐蔽的手势,场中的鬼踏月便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并不多废话,鬼踏月只是把已经蓄到顶峰的刀意,向眼前这个平凡的汉子释放出去。 十万十万血。 与之前四下漫射不同,这次所有的刀光血雾,都如长河一般往前冲去,如潮汐般涌动。惊涛拍岸,其势惊人,连旁边的鬼踏溪脸上也有些变色,若他在场中,他便自忖接不得这一刀,若之前鬼踏月挥出这一刀,他便早已落败。 (好刀……好,化血神刀。) “铮”的一声,这一刀,却被鬼踏江轻轻易易地挡住了,用一只右臂。 确切的说,是右臂化成的刀形。 其上,血气涌动。正是化血神刀。 虽然还需要借体成形,但比之鬼踏月的借刀成形,又要高出一层的境界。这鬼踏江的实力,便不在鬼踏月之下呀。 一刀受挫,对方更展现了高一层的力量境界,但鬼踏月,便并未停手。 只因他,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 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击,鬼踏月赫然仍维持住自己好不容易达到的力量境界,更硬生生把鬼踏江逼在守势。 场下鬼夜星阴沉着脸还在计算,忽然看到鬼踏江那淳朴的脸上,绽出一丝诡笑。 只是他还未把一声惊叫出口,鬼踏江已经有了动作。 “……铜头铁额,八肱八趾,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五兵之器,变化云雾……三纳九黎,同唤赤尤。吴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早就开始暗暗念诵咒语,而当周围的人听清最后一句,有一些识见高明的人,已经吃惊到不能思考…… (竟然是……赤尤?那号称纳族第一战神的赤尤?) 百纳请鬼术?赤尤召唤! 请鬼之术,是纳族巫术最古老的一支,也是最具有威力的一支。 凭藉对天地万物神灵鬼怪以及祖先的信仰,便可以同他们沟通,请降,使他们附体于身或者独立现形,爆发相应的力量。因为是直接使用“鬼”的力量,所以比起借用或者化用到虫豸之上的化鬼术以及召唤术,请鬼术便具有更高的效率及威力。 但同时,能够沟通的鬼,并不见得具有强大的力量。说是信仰即可,但若没有相应的力量,就不见得能让鬼们感受得到。 而最常用也最易用的,是针对祖先的请鬼术。 因为血脉的关系,这便比请天地神灵要容易。 祖先中,又以三位最为常见。孟惑、祝茸、纳智高。 这三位乃是纳人口口相传的历史上,“光明时代”著名的纳王。 光明时代,是传说自赤尤始祖败退南方之后,帝轩辕无暇他顾,纳族便赢得了一段极长的发展时光。其时,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当地原有的土著也被吸纳、融合,纳人的生活甚是康乐。 而在这三位纳王的时代,纳人势力空前强大……强大到了拥有与夏人再次接触的疆域。那结果也不必说,大正王朝倾力来攻,这三位先祖拼命抵抗,但终于败落下风。从此纳人的历史便转入“黑暗时代”。 但这三位先祖,在这样严酷的争斗中,便也展现出和平时君王所无法展示的实力。而这样的争斗,这样的英雄,便伴随着歌谣,流传下来。 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名声甚至两三岁的小童也能知道,而他们的实力也足够强悍,便成为请鬼术时最常见的祈请对象,只要拥有五级初阶甚至四级顶峰的力量,便可以请动这三位祖先,虽然多为附体,独立成形至少也要六级力量,而六级力量在纳人中已足够出人头地。 相对于这三位先祖的大众化,赤尤,则并不是个常见的面孔。 因为他隔得时代太久,久到甚至有人怀疑他是否存在过。更因为他实在太强大孤傲,以至于常常背离祈请者的意愿,更妄提出现。 所以,即使纳人几千年的历史上,请鬼术请出这位大爷的,也是寥寥无几。而根据以往的纪录,纳人、巫师、鬼师们便得出一个结论:要想请出赤尤,最低也要第七级顶峰的力量! 半空中红云翻动,阴风骤起,稍停,又泛起蒙蒙的雾气。 一道绿光闪过,潜入鬼踏江的体内。而他的眼一闭又开,已经不见了平时的眸子,代之以绿芒,更有桀桀怪声,响自他的喉中。 “呼呼~~~~~~~~~~~~杀!” 话方出口,拳已着肉。 奇怪的是,鬼踏月看着小腹上的拳,一丝力量也未感觉到。他正抬头时,忽然天上雷光一闪,又是方才一般的绿光劈下,而同时,那拳头上也爆发出狂风暴雨般的力量,将他一轰而飞! 每一拳也都有天上的雷光为伴,只十数拳,鬼踏月便被轰得瘫软在地,体内骨骼也不知断了多少,体表则如同被烤过一般。 下一拳,便要轰到他头上,将他的头彻底轰爆。 场下诸人,却不料电光火石之间,形势居然演变得如此剧烈。鬼夜星虽拥有七级力量,一样措手无及。 恰这时,鬼踏江那狂暴的面容忽然凝了下来,更晃了晃,似是刚睡醒一般,眨眼之间,绿芒隐去。 “啊!兄弟,你还好吧?”鬼踏江又扭头向各位榔头,脸上一副歉疚的表情,“控制不住,失手了……” 凭借鬼踏江的赤尤召唤,鬼踏溪一方便得到了族长争夺的胜利。鬼夜星等人虽然不满,但面对这样压倒性的实力,也只能乖乖收声。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说明第二天召开议榔,族长即位,鬼踏溪便拉着鬼踏江走开,想是这对阔别十数年的兄弟,有许多的话要说。 鬼红蛛虽然也很兴奋,但见他们兄弟要离开,亦很乖巧地转身准备随父亲退下。 “那个……是红蛛妹妹吧,一起过来如何?” “这棵树……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呢。” 堂屋后,鬼踏江手扶巨树,语气颇有感慨。 孩童时,踏江曾无数次带着小堂弟踏溪,在这里玩耍。后来鬼红蛛也曾怯生生地一起,每当她被踏溪欺负的时候,都是踏江将他们分开,劝解,又快乐地玩在一起。 只是后来,为了某个原因,踏江跟着父亲离开了坪陇。 一晃,竟是十数载。 问起别后情形,踏江那只有四五级力量的父亲,鬼夜归,几年前就过世了。 离开百纳之后,东走西晃,鬼夜归父子以做生意为生,在纳族和夏人之间倒卖有无。只是鬼夜归并非此道中人,也仅能糊口而已,终于在几年前,因为得不到“买办”照顾,被夏人欺负,很是折了一次本。老人一口气撑不过,得场病便过世了。 鬼踏江本人在那之后过得也不如意。之前曾参加夏人所谓的“科举”,还得到“秀才”的功名,但因为出身的问题,再上一步的考试屡屡落第,想凭借那超出功名的文才谋一份差事,依然是处处碰壁,生活过得十分惨淡。 前不久,鬼踏江忽然得到了叔父去世的消息,便决定赶回纳族生活,又因为急着赶上葬礼,连幼女也交给手下奴仆,自己当先回来。 “啊?女儿?” 屈指算来,连鬼踏溪自己都已经二十岁,大他好些的踏江已经成家,实在也正常不过……只是,为什么女儿的母亲没被提到呢? 脸上显过一丝隐痛,鬼踏江便摆摆手,敷衍了几句。心思聪颖的鬼红蛛便领会了什么,连掐带拽,把鬼踏溪的追问镇压在萌芽阶段。 鬼红蛛又好奇地打问夏人世界的情况,这也勾起了踏溪的兴趣,踏江便拣一些轻松的事来说,其中又以邵陵的情况为主,因为他大多数的生活,都是在那里度过。 踏江讲邵陵的名吃名产,又特意说了一下那在邵陵是名门的谈家,传说中拥有上古神器的谈家,他们是如何的地位尊崇,势力庞大,实力深厚。 “但在夏人中,这邵陵谈家,也不过是三流世家中最不入流的而已……要说强大,还是三王世家和帝姓,那才真是……” 讲到敖家的铁血,丘家的教化,王家的调和,踏江的脸上已经甚是严肃,而讲到当今的帝姓,那掌控天下的实力,那拥有的人才、军力,踏江的脸上便写满了凝重。 旁边的踏溪却听得打了个哈欠。 “唉唉,不好玩啊。还不如谈家有意思呢,要是能把他们那个什么‘檀木棍’拿来耍耍,该有多好……” 檀木棍。 邵陵谈家借以成立世家威名的一件宝物,在某些传说中,就是比什么御天神兵、太平天兵还要高级的货色。 御天神兵,对应天上的二十八宿;太平天兵,对应十二名不死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些脱离了人间的超卓生灵。但这个所谓的檀木棍,却是真的可以同神灵沟通。纳族的请鬼之术,也可以同神鬼沟通,但至多是分身下界前来,这檀木棍,却可以请动神灵本尊出现。邵陵之失中,纳族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就是因为这木棍太过神奇。 不过那之后,谈家在邵陵建立了自己的地位,而这“镇宗之宝”也变成了“传家之宝”,很少再露锋芒。 倒是谈家的私兵,五色棍,在南方闯出不少的名头……除了武力强横之外,便是恃强凌弱,总之都是名头。 “啊……这样啊。原来不那么容易看到呢,那不如下次去玩玩那些五色棍吧。” 听了踏江带着苦笑的解释,踏溪仍然一副无赖模样。 踏江便拿这个自小就惫懒的兄弟没办法,只是补充说五色棍中也有拥有不俗力量的人在,也许单对单的时候踏溪能胜过其中一二,但若对方用“群殴是我们群殴你一个,单挑是你单挑我们一帮”的态度,恐怕就要吃瘪。 “哦?这么猛?” 五色交织,光怪陆离,如暮色与晨曦并作,诡异难言。 踏江这样形容五色棍群殴的景象,并说他亲眼见到有个骗子不开眼,假装算命的去晃点其中青棍的头头,结果被拆穿,生生被打成一个猪头。所谓的猪头,是指全身上下,只有头部有伤,肿胀不堪,足足胀了一倍,远远望去,仿佛罩了一个巨大的南瓜。用什么法子也遮盖不住,戴斗笠,头顶会痛;戴面纱,皮肤会憋;一个大头,挺直脖子,脖子太累,垂下头去,血流不畅;手碰不得,物沾不得。那人最后在家忍了两三个月才敢出门再做生意,却因为名扬邵陵,再也混不下去,后来据说远走他乡,扬言要找宗门的人来报复云云。 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踏溪用手摸了摸旁边鬼红蛛的脸,说道:“猪头啊,我也会这一手哦……”鬼红蛛便羞红着脸,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说到踏溪的身手,踏江便又问这些年来族内的情况,叔父是怎么遇害的。 “还不是花纳那帮混蛋……”鬼红蛛气愤地抢道。 鬼纳族与花纳族之间的龃龉,要追溯到当年邵陵之失,甚至更前。 两族矛盾爆发之时,是邵陵之失后的三纳分裂,铁血的鬼纳族当先出走,以示对其他“绥靖”态度的纳人的鄙夷,而古纳、花纳的人当时脸上羞愧,内心却着实大恨。及至后来,鬼纳族坚持抵御,花纳族则以交通夏人、纳人的名义,可以“正当”地“返回”邵陵,两族之间的分歧与敌视便越来越大。 鬼纳族视夏人为仇敌,视花纳族为叛徒,志向是收复失地,重现纳族荣光;花纳族觉得夏人开化,鬼纳族冥顽不化,认为活得好就可以了,很不理解鬼纳族为什么希望回到当初闭塞的日子。 虽然这样,鬼纳族上一任族长鬼夜行,实是一代超卓人物。他便认为,无论怎样也好,抵御夏人,把家门口那九道小卒驱逐,才是第一要务,纳族内部的事务,可以押后,而且也必须押后,否则只会给夏人分化击破,当前应该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把分裂的纳族再捏合起来,用最大的力量,完成复族的大业。 坪陇之战,鬼夜行便用老族长被害的事实,说服了古纳族内一帮觉得唇亡齿寒的人,也说动了花纳族内一些还认为大家都是纳族一脉的人,三纳合兵,才创下了那击破九道之二的奇迹。 但在鬼夜行看来,这只是一个开头而已。若能以此为契机,渐渐达到三纳归一,纳族复兴便指日可待。因此,自那之后,他便常常为此事奔走,在坪陇、狗拜岩、松桃厅三地来往。 出事的一次,正是他去狗拜岩拜访花象元归来。去的时候,他还说,虽然花纳族那帮软骨头想借夏人成事,但夏人毕竟是信仰“华夷大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家伙,两者之间必然有某些隔膜存在,如果掌握得好,那是他们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一定。之前的几次拜访都无功而返,但鬼夜行也确实感觉到那“隔膜”的存在,这次去,便是准备再接再厉,并豪迈地说道,即使这次不行,自己也有其他准备,总有一天要达成三纳复一的伟业。 也就是在这次归途中,鬼夜行遇袭身故,更留下一个极大的疑问:这拥有八级上阶力量的强人,是被何人所杀? 鬼夜行的实力,早已独步纳疆,何况他的尸体上没看到任何纳族武术、巫术的伤痕。不过,要分辨伤痕……很困难,因为好好的一条汉子,被斩做十七八截,还不见得全,而每一段残肢断体上,也都几乎被斩烂,骨头非折即碎,实是难以辨识。除了一样,头颅。头颅上没有多余的伤痕,只是被一拳轰瘪,眉目都凹了进去,依稀可以辨认出人的身份而已。 这样的一具尸身,又如何追查凶手的线索了?何况鬼纳族的人并不熟悉夏人的武功。 也正因为毫无头绪,鬼纳族人的气愤,便转移到花纳族的头上,颇有些人认为就是花纳族的手脚,新仇旧恨,一时激化。 但正如花纳族也有人参与鬼夜行的三纳联兵一样,鬼纳族内,也有与花纳族比较亲近的人,地位最高的,当然就是现在地位声望最尊的大榔头鬼夜星。 火化的背后,是否就隐藏着某些人要掩盖事实的意图呢?比武夺位,是否又只是一个把野心合理化的途径呢? 四、茶花深处?照宫闱 四、茶花深处?照宫闱 第二天,议榔之上,果然又出了问题。 虽然踏溪一方凭借踏江的赤尤召唤取得了胜利,而这一手,甚至连鬼夜星也做不到,但他就声称这并非是踏溪自己的力量,众目睽睽之下,踏溪本人还曾被鬼踏月压制在下风,眼看就要落败。 随侍在鬼风行身后的红蛛辩解道,既然踏江也是踏溪一方的,那么比武获胜的踏溪一方,便自然取得了族长之位。而这,也立刻被鬼风行伸手阻止。 因为鬼风行看到,鬼夜星用手指轻轻抚摸脸上的刀疤,微微冷笑。这便让众人想起,鬼夜星本人,也是拥有七级顶峰力量的巫师。如果他用这样的理由,要求再次比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时之间,谁也无话。而鬼风行稍微迟疑地劝解说,前一天在族人众目之下,已经决出了结果,现在再反复,恐怕不很妥当。 鬼夜星就冷冷地丢给他一张臭脸,鬼风吹则辩解道,如此说来,踏溪恐怕也不能服众,依仗别人的力量才获得胜利,又说,己方这几个人,包括鬼大牙,也都有着七级的力量,要靠集体力量的话,己方未必输了。而鬼大牙也就只能在一边尴尬地笑着。 众人七嘴八舌,翻来覆去把话说了好几遍,再也翻不出新意,渐渐有些冷场。 一直冷眼旁观的踏溪忽然说了一句话。 “那这个族长之位,就由我大哥来坐好了!” 踏溪的说话,让大多数人都很错愕,而刚才拘谨而沉默的鬼踏江,也听得一愣。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踏溪便接着解释,既然是踏江获得了比武的胜利,由他出任族长也无所谓,论出身,他也是直系亲属,侄子接任叔叔的位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自己,还不乐意当这个什么族长呢!” 见踏溪已经决心推辞,更考虑到他一贯惫懒的个性,鬼风行便认为让踏江出任族长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随声附和。 踏江本人在看到踏溪坚持的眼神之后,也松口同意。 料不到会出这样的变故,甚至鬼大牙也裂开大嘴说“那一手召唤之术太强悍咧,俺大牙佩服!”的时候,鬼夜星等人也只好退让。 而这一消息向纳民宣布之后,果然不少人支持,于是,踏江正式成为鬼纳族的族长。 族长即位,自然要热烈庆祝。寨内不但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踏江更从各位榔头开始,一家一户地拜访,同时又把新族长即位的消息向各族传递。 不过,在这举族欢庆之时,有一个人却闲云野鹤般躲在山上。或者,是两个人。 鬼踏溪,和鬼红蛛。 并不在平常呆的大枫树下,鬼踏溪这次躲得更远了些。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山岩之上,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鬼红蛛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垂着眼帘。 “既然不想当,又把族长让给了踏江大哥,为什么踏溪你还这样有心事呢?难道不是该无事一身轻,还趁着热闹,去寨里捣乱么?” “嘿,为什么?” 踏溪便解释,不当族长,不仅是不想当,更是不能当。除了某个原因之外,踏溪虽然浪荡,却有自知之明,他便晓得自己并没有领导一族的才能。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即使鬼夜星的野心很明显,踏溪亦想装作不知道般让他上位。现在,虽然族长一事尘埃落定,不代表其他事情也都解决了。 “如果是鬼夜星当了族长,我自然是啥都不管了;现在是踏江大哥,有些事还是得做个了断啊……” 踏溪发着莫名的感慨,并且止住了鬼红蛛追问的态度。 “有些秘密,只能一个人保守,老婆也好,朋友也好,甚至父母都是……只能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解决……红丫头,你明白吗? “好像夏人说过,‘春去秋来,花开叶落,时光易逝’,你看这茶花,就算从冬天开过,不久仍会凋谢。活得长也好,活得短也罢,谁没有自己的烦恼呢?” 在百纳之地,鬼纳族有了新任的族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在远方,却连水花都掀不起,顶多是激起一点点波纹而已。 “关于大黑先生的事情,人王似乎已经知道了,不过没有什么表示。五王爷行程顺利,相信不会有什么岔子。” 一位老监,正在向几案后的一位明黄服色的青年转述最近的一些消息。 青年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 老监又道:“另外,那边有百纳消息传来,鬼纳族的族长有新人接任了。” 那青年摆摆手,似是对蛮夷之地的消息不怎么感兴趣,只道:“一些蛮子,又能怎样了?虽然我觉得公公你不是随手为之,不过顶多是某个计划里的小小一环罢了,以后公公自理即可,不必上报于我。” 那老监便默默点头,退回到旁边的阴影里。 那青年又翻看了几叠文书,忽然随口问道:“象先……做什么去了?” “唔,练功练累了,现在大概在御花园休息吧。” 御花园中,茶花树下。 两个小孩在追闹嬉戏,过了一会儿,似是跑得累了,便坐下来休息。 “棍子妹妹,你累了吧,咱们坐下来歇会儿吧,说说话。” 那小女孩便“唔”了一声,跟着小男孩坐下来,只是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尺余长的棍子,在手里摆弄着。 小男孩睁大眼睛,仍是没看清对方的动作,便叹了口气。 这小男孩,便是象先。 象先,当今太子的第二子。他父亲少景,虽说是太子,但前几年前太子被废之后,老皇帝便把许多政务都交给他处理,“储君”的“储”字,也算是可有可无了。也许是政务繁忙,又或是其他原因,这位父亲对象先,竟是冷冰冰的,平时见面都少,说话更没几句,只是从小就把他丢给一个全身黑漆漆的男人“大黑”管教。 深宫中的生活,本来就沉闷,勾心斗角,而且疲累,再摊上这么一位严厉冷漠到不像自己亲爹的老爸,加上那个管教他的男人,据称是一个疯子,象先的生活,应该是暗无天日一般。但奇怪的是,这个小人儿,居然活得很健康,很阳光,每天苦练武功、勤啃兵书之余,居然还有空到御花园休息。 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总有个棍子妹妹在这里等他。 “棍子啊,老爹他总是不理我呢,每次见面也不过两句话,‘做完了么?’,‘多少多少天内,完成什么什么东西’……我上次听你的话,特意完不成,他都没多说,只是狠狠打了我一顿啊…… “那个大黑先生很好玩,就是全身黑黑的,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他,是不是被人烧过……他就自己把头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唬我…… “大家都说我是老二,可我从来也没见过大哥……不不,应该不是大姐,反正从老爹到下人,从来没人提起过。我知道不该问,可我真想知道啊……有大哥的话,我挨打的时候会有人帮扛一下吧?” 絮絮叨叨的,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小大人,象先便把一些小孩儿的心事对旁边这个常常乖巧听话的小女孩说出来。 听了许久,那“棍子妹妹”方抬起头来,问道:“象先哥哥,如果你长大了,会娶什么样的妻子呢?” 象先闻言一愣,正要答时,棍子妹妹忽然在他肩上一推。 “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来找我玩哦。” 象先揉揉眼睛,见眼前蹲着一位着儒衫,提宝剑,满身酒气的人。 “呀,是酒鬼叔叔。” “小鬼头,又躲在这里睡觉了。快去吧,你爹找你。” 闻言,象先忙起身,整整衣衫,快步赶去。进得书房,向几案后的父亲一礼,又向墙角阴影里的老监一礼,方恭敬地垂首站了。 本以为是平时的老两句,却不料帝少景竟多说了几句话。其实也不多,只是告诉他,让他抓紧功课,因为……要安排他十岁的时候就去北疆做兵当差! 象先退下之后,那老监斟酌一阵,道:“十岁就外派,还是当兵,是不是早了些?” 帝少景只是反问道:“公公,你可见过狮虎育子?皆是幼年时,非咬即打,迫其离家,我少景的儿子,又怎能连它们都不如!” “十几岁就离开纳寨,嘿嘿,我也算得上少小离家了。不过,回来之后,还是有不少熟人在,只是料不到,踏溪你的变化,竟如此大啊……” 庆祝活动,已经告一段落,回乡后几乎没有闲下来的踏江,也终于可以歇一阵。而这时候他第一件事,便是跟这个把族长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说话。 踏溪只是笑笑,说自己也没有注意什么,人长大就成这样了。这样的回答,便也让踏江一时无语,良久,方又问踏溪为何将族长之位让给自己。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踏溪便坦承自己有很多的顾虑。第一是不想当,自己浪荡惯了,而族长这个位子一旦坐上,便有太多的责任,要想很多东西,要做很多事情;第二是不能当,老爹在时,并未让自己过多接触族务,可以说是非常生疏,但偏生现在,鬼纳族处于一个极微妙的情况,若给一个完全没有领导才能的人带着,极有可能堕入深渊…… “所以我本来还想让给夜星叔,不过现在大哥你回来了,自然是由你来。” “嘿……踏溪,说那么多,其实你心里,还是不把‘鬼纳族’当作重要的事情吧?” 听到踏江“诛心”的话语,踏溪便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大哥其实也很想当这个族长,不是吗?” 料不到踏溪竟然看透,而且说了出来,踏江便也有那么一丝错愕,但未及他开口,踏溪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大哥是不是觉得,比起当年,我变得不在乎起来,不在乎亲戚朋友,不在乎乡亲部族,不在乎活还是死,不在乎成还是败?是觉得我变得冷漠了吧?” 转变的原因,是因为……某时,鬼踏溪被发现,拥有两头蛊神! 听到这个答案,连踏江也吃了一惊。 蛊神,就仿佛御天神兵的元灵,太平天兵对应的不死者。在传统的意识里,那便是一一对应的存在,不可能一个人同时拥有两头蛊神。何况,鬼踏溪的情况是,他体内本就有一头最强蛊神之一的金蚕蛊王,又有什么样的蛊神能和它共存了? 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鬼夜行立刻查问,最后,无法得出结论。不知道是什么蛊神,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更不知道种蛊神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有一点比较清楚,鬼踏溪体内的金蚕蛊王,竟渐渐被压制了——这也是当初发现的原因。起初是借用蛊神力量不灵,到后来连沟通也困难。 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也因为鬼踏溪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能力、理想传承下去,鬼夜行便开始疏远了自己这个孩子。父亲刻意又被压抑的淡漠,便让踏溪觉察得到,于是便泯灭了儿时那张狂下面的野心,一味往放~荡的路上走。越是这样,鬼夜行越是对这个儿子不满——但其中的原因,又实在不能对外人道,两父子便形成了那种奇怪的关系:老子装作关心儿子,儿子却不怎么掩饰对老爹的冷淡。 天长日久下来,踏溪就成了“鬼纳族的浪荡子”。 “而且,当初老爹请过大巫师看过我,他们说我这蛊一定会发作,是迷失本性的蛊。”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浪荡子整日浪荡的时候,居然也到过不少地方,偷学了不少巫师的本领,甚至……蛊术师,也渐渐明白以前巫师的诊断是对的。已经算半个蛊术师的踏溪,便有一种直觉,这蛊,会在不久后发作,唯一的活路,是请强力巫师将蛊封印。 “为什么不用蛊术的办法呢?” 踏溪奇怪地看了踏江一眼,似是不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蛊术在纳族,就仿佛鬼在夏人中一样,是需要尊敬又惧怕的存在。除了那个以蛊术传承立足的仡佬纳,其他纳族都把蛊术看过阴森恐怖的东西,也许有人修炼,但从来都是被正常人所摒弃、鄙夷、疏远。因为在某种说法中,蛊,是一种奇特的毒,修炼蛊术的人,自身会变成一个大毒源,如果不用蛊术害人,把自身上的毒发泄出去,便只能自受其祸。 被看作修炼蛊术的蛊婆,往往在白眼中孤苦一生,连丈夫儿女也都离她远远,其实也许她们只是有些怪癖而已,踏溪遇到的倒大多是空有其名的可怜女子。男子修炼蛊术的更少,就有,也会隐瞒不让人知。这种情况下,踏溪又哪里找得到大蛊术师,来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了?仡佬纳更是想都不必想,他们不知游荡在密林的哪处。 “嘿嘿……果然,蛮荒还是蛮荒啊!”踏江忽然自失一笑。 “什么意思?”踏溪便警惕地看着这个有十几年是在夏人周围生活的大哥。 “陋习。我说的是陋习,几千年被歪曲而成的陋习。” 并无自己的文字,历史、文化,差不多都靠口口相传,纳族便是这样度过了几千年的春秋。而纳人们,便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方式,会有多少东西流失、变形。 从最开始那个事迹残破不全的英雄赤尤,到后来开明三王与夏人的争斗,也不知道被遗忘了多少。 上古之时,第一战国中,后来的大正王朝第一帝,帝轩辕,完成帝业的最后一战,便是同纳族先人赤尤的决战。这两人,据说都是神之血脉,又是绝世强者,周围也聚集了不可忽视的势力。 大正王朝的记载中,赤尤是来自南疆的野人。但纳人的传说中,北方才是自己的故乡。盖上古之时,地域狭小,民蒙昧未化,认知之外,皆视作蛮夷。纳人当时所居,确是夏人之南,实则其地今日早变夏土,夏人不察,只把纳人之“南”视为“境外之南”。谬误至今,甚是可笑。 然而,在当时,这就足够了。 用“对抗蛮夷”的理由,便有一些神秘而强大的势力加入到帝轩辕的阵营。武力,舆论,谋略,帝轩辕的实力便强行增长,而赤尤便也受到全方位的打击。据说,鬼谷四灵联手出击,布下了好大的局,并请丘家的人出手,在各地散播流言,宣扬纳人的野心与恶迹,在纳人内部也挑拨、分化、混乱。而在这样的谣言中,有一件事,便从白变成了黑。 蛊术,成了邪术。 蛊术原本分为两流,用毒和咒念。这两种东西,都会伤及自身,而这便成了蛊术师本身就是大毒源的“证词”。当流言冲刷,人心动荡之际,蛊术成了连纳人自己也惧怕、躲避的东西,而蛊术师也或死或散,纳人重要战力之一,便这么折损了。 赤尤的其他战阵,也被夏人破解。有人造出机关车,破解了某雾阵。但夏人方面的某阵(找老孔确认),却着实把赤尤欺负得很惨。而当赤尤的大部分手段都被人联手压制时,剩余的也唯有力拼一途。 同是第十级的力量,赤尤便和帝轩辕在涿鹿地方展开苦斗。据说两个强者激斗了三天三夜,最后看了看周围,那些分别厮杀、已经伤痕累累的手下,赤尤冷冰冰地说道:“尽是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了?”帝轩辕也只回道:“只是,在力量上,你依然不如我。” 赤尤哈哈大笑,道:“所以,我便看不惯你们夏人的虚伪呀!” 帝轩辕仍平稳地答道:“但我万金之躯,岂能随便与人决战?” 胜负已分,帝轩辕却不想给对手光荣的死。轻挥手,各种势力,各个隐藏的高手,便要将那已经落败的枭雄撕杀。是那些伤亡惨重的手下拼死抵抗,赤尤方得逃脱……一路逃回南疆。 大夏正史中的记载,当然是两军对垒,赤尤军败退,敌酋隐遁。但纳族的歌谣与传说,却说赤尤败退路上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包括追击、暗杀的困境下,终于倒在了某个地方。然后,按照赤尤临终前的指示,纳族一路南逃,到了现在的地方,并且将他的尸骨埋在某个秘境,再次艰难地繁衍生息。 但……这次惨败,纳族损伤实是惨重,原本负责族内知识、技艺、文化传承的蛊术师几乎全灭,代之以原本地位不显的巫师、鬼师,全族人才十停中余下不到半停,精英人才更是点滴无存。雾阵失传,各种强力蛊术失传,赤尤及其八十弟兄的武功也残破零落。 时光流转,赤尤的威名也渐渐不显,歌谣也没几个人传唱。纳人只知道,自己曾经有一个跟帝轩辕争过天下的祖先。 “所以……踏溪你知道吗,蛊术不是你听说的那样,是恶毒的东西。相反,这本来是我族最正统的技艺啊!” 与普通纳人不同,鬼踏江,他便是一个表面粗豪,内心细致的人。在纳族长大,又在少年时去到夏人的地域,爱寻根问底的他便发现两族对某些事件描述的分歧,而经过多年的钻研,他便从中挖掘出部分真相的断片,比残破的歌谣完整些,比敌人的记录真实些。他也从此懂得,纳人这几千年的传承,不见得都是对的,有些古老的习俗,从一开始就不该是那个样子;夏人的东西,也不全都是坏的,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崇拜纳族的那位先祖,赤尤。而这种崇拜,也有了效果。鬼踏江,居然学会用请鬼之术,召唤出先祖赤尤! “什么?大哥你只有七级初段的实力?” 与向来的认知不同,踏江召唤出赤尤的时候,只有七级初段的力量,这距离所谓的七级顶峰很远。这种结果就让踏江也觉得惊奇。但随着召唤的熟练,踏江和赤尤先祖在精神上也有了一种感应,他便理解了这其中的道理。 召唤术的根本,就是信仰。对于赤尤这位强大孤傲,却又被遗忘许久的先祖,信仰就更为重要。没有人比踏江的认识更深,也没有人比踏江的信仰更坚定,所以,他使用召唤术对力量的要求便前所未有的低。不过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自身力量的低下导致了无法完全发挥被召唤鬼神的实力,控制更是不足。 “所以那天,大哥才会出现失控?” “唔……对的。” 踏江便告诉踏溪,那天的狂暴表现,并不是因为他所以为的杀人立威,为当族长做铺垫,虽然他确实很想做这个族长。踏溪那天的有些感觉是对的,那便是踏江很张扬,也很积极,甚至……回乡也很快,怎么看都像是瞄着族长之位而来。 但实际上,踏江很早就跟鬼夜行恢复了联系,虽然主要是鬼夜行督促他在外面历练,并经常让他汇报一些心得。也许是因为鬼夜行当时对自己的儿子有些失望,便想到了子侄辈里最有潜力的踏江。总之这一老一少因为对鬼纳族的前途有着一些一致的见解,联系便愈发紧密起来。当初鬼夜行所说的“其他准备”,便是指的踏江。 所以……踏江回来才会那么快,对于想窃取鬼夜行留下的鬼纳族大任的夜星等人,表现才会那么积极。 “嘿……原来大哥跟老爹一样,有着无聊的念头。那么,我便也无聊一次吧!” 虽然嘴上说不在乎部族、人生、未来,但踏溪对自己认可的人,却超乎执拗地关心。看出踏江有大志向,踏溪便决定放弃封印那个未知的蛊神,因为……踏溪隐约地觉察到,自己在蛊术上的修为进展神速,似是受到这个蛊神的影响。如果自己拥有蛊术这种奇招,应该会对踏江的大业有不小的帮助。 身上有如此状况,却坚持不封印蛊神,踏江便力劝踏溪不要如此。但涉及蛊神这样不可琢磨的存在,纵使踏江这样能召唤出赤尤的人,如果不得到本人帮助,便也无能为力,除非他能够自如发挥赤尤召唤的能力,又或者他拥有超强的力量,比如,九级或者八级顶的实力。 “所以,大哥,与其婆婆妈妈地劝我,不如赶紧考虑一下如何让我发挥应有的实力吧!” 到最后,踏江也无法说服踏溪,只好顺其自然。 (踏溪,大哥对不起你……不过,总有一天,大哥要帮你把蛊神封印起来。你可千万要撑到那一天啊!) 既然接任族长,踏江便有着数不清的事要做,衷心支持他的鬼风行一系,也便积极活动起来,连鬼红蛛,也整天忙这忙那。只有踏溪,仍一副悠闲。 背靠大枫树,半躺在地上,踏溪便让左手无意识地做着奇怪的手印。 (嗯,这感觉果然没错。) 随着体内未知蛊神的觉醒,踏溪在蛊术上取得了不小的进步。而他最得意的,便是莫名其妙懂得了很多蛊虫的召唤或者说制作方法。这也许是因为他平时接触了一些召唤之术,又或者,召唤之术本来就是从这里脱胎而来,一脉相承。 觉察到这一点,踏溪便决定多多修炼召唤术,一方面自己有这未知蛊神的助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用召唤术来掩盖自己修炼蛊术的事情。此外,使用蛊术的“坏处”也早就体现,仿佛真的“毒”害自身一样,隔一段时间总会发作一次,有时候是身体里像有火在烧,有时候是仿佛有虫子在爬,又或者是各种大声在耳朵里响起,多修炼一下召唤术,总比一直用蛊术要好些。 (不过,蛊虫好用,却不能多用啊……不说身体会不会有问题,那些老头子们,眼睛一定很毒。可是,若纯用召唤术,我怎么可能召到那些珍禽异兽了……) 正在胡思乱想,踏溪却见鬼红蛛匆匆忙忙跑上山来。 鬼红蛛带踏溪去见族长,路上说明事情原委,竟是踏江的幼女鬼骨香在回乡的路上被劫持了。 之前踏江着急回乡,便把幼女交给家中老仆青鬼,让他们慢慢赶来。但今天,只得青鬼一人来到,而且遍体鳞伤。踏江吃惊之下仔细询问,原来一行人路过发哈镇的时候,有一群衣着混杂的人出现,不但将他们所携的财货行李抢走,更在听青鬼自报家门之后,掳走鬼骨香,要求拿财物来赎。 似是一些山匪,自称住在枯草山熊耳岭,但这帮人的实力却不可小觑。青鬼虽然并非是出身鬼纳族的勇士,却是鬼夜归的生意伙伴送给他的超强奴隶。拥有六级的力量,青鬼便曾经在鬼夜归行商时担任极大助力,也因此,被鬼夜归赐予了带“鬼”字的名字。但此时,他也只能屈辱地报告。 对方有不少六级的强者,而且……因为属于坪陇和邵陵的中间地带,他们中既有夏人,也有纳人。其中的纳人使用的多是花纳族的化鬼之术,这也不奇怪,因为与外界沟通较多的,本来就是花纳族,而他们这化鬼术又跟夏人的天地术接近,无论是学习还是掩饰,都很方便。 踏江思考一阵,终于让鬼红蛛把踏溪叫来。 因为自己实在走不开,整个鬼纳族也差不多都在忙忙碌碌,这种局势下,也只有踏溪可以出动。 “总之,弟,你便去一趟。相信那帮山匪不会跟整族作对,只要安安稳稳把人赎回来就好。我让红蛛跟你去,记得做事不要太毛糙。” 虽然号称“鬼纳族的浪荡子”,踏溪的足迹也算是遍及百纳,但邵陵的一边,却没怎么来过,所以踏溪一路上,都显得很兴奋。 纳寨深处崇山密林之中,所在平地,谓之“坝子”。愈近邵陵,则山缓林疏,坝子也愈大,那邵陵则近乎平原了。只踏溪一行人所去的发哈镇,属邵陵治下偏远之地,亦是夏人、纳人多有交流的地方。 “喂!银保,你去过发哈镇吧?” “二哥诶,我年纪轻轻,哪里去过,石龙大哥还差不多。” “小银,你呢?” “没有。” “哼哼,石龙大哥又没来,你们这帮家伙,来的时候抢得挺凶,却都没来过,到时候一个都靠不上……” “就是没来过才来啊!” “就是就是,二哥到时候只管跟红蛛亲热就好,有事儿我们兄弟出头!哎唷!” 却是刚才抢着说话的小青年石伢,被恼羞成怒的鬼红蛛狠狠敲了一个爆栗,众小青年便哈哈哈笑开了,连鬼踏溪也邪邪地笑着盯住鬼红蛛,害得她脸色越发红起来。 鬼红蛛,大榔头鬼风行的女儿,鬼踏溪青梅竹马的玩伴。 比踏溪还要小两岁,被踏溪拉到这帮小孩里的时候,她还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踏溪背后,后来长大了,她还是习惯站在踏溪身后,只有在阻止踏溪胡闹的时候,才会勇敢地站出来,用鬼夜行老伯的名义,而踏溪当然更胡搅蛮缠。 这一对人,被寨里的纳民称作“小两口”,而踏溪,平时也常开玩笑称红蛛作“腊里阿加”。不过……两人如果有独处,大概就是踏溪捣蛋被红蛛揪走,然后痛打猛训的时候。对于踏溪,红蛛实在就是一个人前妹妹,人后姐姐的角色。 拥有五级顶峰的力量,红蛛也是族内数得上战力之一,更因为她是眼下族内不多的能“制”住踏溪的人,所以才和踏溪同去发哈镇。 只是,若只是踏溪一人也就罢了,听说要去“邵陵”,踏溪的那帮拙劣玩伴也要求同去,实在令鬼红蛛头疼不已。 (唉,你们这帮混蛋,不要闹事啊!) 邵陵某个地方,也有人有着相似的苦恼。 (唉唉,这帮没用的小子,真不让人省心……这样下去,我可没空去见象先了啊!) 华美的房间内,忽然传出另外的声音:“邢妹妹,反正过两天就走了,就不要理他们啦~以后要整他们还有的是机会。唉,你一走,咱们三个人也就剩下我一个了。小谈自己的家事,却都丢给我们,说什么周二才有空……再这样下去,那四只贱人可没人弹压得住啦!头疼呢!” “妹妹,妹妹?”似是之前的话得不到回应,一个女子挑开轻纱从内厅走出来,果然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一语成谶,邵陵这小地方,居然一下子来两个贱人啊!比起来,那个姓赵的也不算什么了,虽然小邢可能对他有点兴趣……希望那个青棍不要再添乱了,唉!) 酒楼上,窗边的位置,有人正靠在栏杆上无聊。 大大打着呵欠,眼睛眯成一条缝,又用手指清清眼屎,他居高临下往街上看看,叹了一口气。 旁边立刻有知情识趣的,捧了个哏:“老大因何叹气?” 那老大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做声。 而桌子上平摆的一条青滢滢的五尺长棍,忽地跳了起来,在那人头上敲了一记。 (一点眼睛也不长,老子明明是无聊了。也难怪啊,邵陵这小地方……等等!这小地方居然还真来大菩萨啊!) 那正在无聊的“老大”忽然睁大了眼,撇着的嘴角也渐渐翘了起来。 好玩的事儿,来了。 沿着大街走过来一行人,多是纳人打扮,当先走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长得花朵一般,又落落大方,虽然好奇地东张西望,却尽自平稳地走着。那个男的就不一样了,穿得虽然不错,却衣散履斜,走路也是之字,看什么好玩就想走过去,又往往被那女娃扯回来,连带着走在他后面的一队人也是七扭八歪,气势全无。 还有两个夏人打扮的,被挟裹在他们中间。其中一个把肥胖的身子弓着,从眼角里四下乱瞄,还尽往周围人背后藏,只是一只亮得反光的秃头实在太显眼;另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就走得坦坦然然,只是身上的衣服也多有残破,一只乌青的眼眶就更不搭调了。 那被称作“老大”的青年人,盯着的正是这两个。 (嘿嘿……真是小看了你的胆量啊!不过,多叫个胖子来就有用么?) 这青年,就是邵陵城里有名的人物之一,谈家五色棍,青棍之首,姓艾名财。名字虽然和气,其实却是个乖张跋扈的家伙,那鬼鬼祟祟的胖子就是被他一顿乱棍打走的。 而不用说,带着两个胖子的人,便是踏溪一行。 却说踏溪等人,到得发哈镇,找了几个当地的纳人询问,皆道不知。又随便去拦了一个夏人,那夏人长得却也彪悍——否则哪里敢来这两族混居之处——只是不济,被踏溪往胳膊上埋了一只银色小虫,立刻全身发痒,不复之前的硬气,乖乖地回答,看样子如果问他祖上十八代的名讳、亲戚关系、个人隐私什么的,也会如实报上。 枯草山熊耳岭,是夏人起的名字;用纳人的话说,则叫堵再格,意思是隔断家乡的山,也就是百纳和邵陵之间这一片绵延的山岭。 众人来到熊耳岭上,却是一片荒无人迹,等到终于在林子里找到几间草屋,却也实在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屋里的摆设也不像匪窝,不禁都泄了气。 毕竟鬼红蛛细心,便拉过那小孩子来问话。但那小孩子竟是痴呆的模样,来来去去只晓得有一个妈妈,还有一头黄狗叫阿黄。他妈妈对他似乎也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骂。前几天更是什么话也不留,忽然就不见了。问有没有一帮人带着一个小女娃来过,亦是未见。 众人无奈之下,只好返回发哈镇。本意再在镇上打听打听消息,不料才一进镇,迎面遇上两人,其中一个秃头胖子,竟是上来就说要给踏溪算命。众人心情不好,正欲翻脸,那秃头便说出一句话,是“孤雁离飞群鸟惊”。 正为寻找鬼骨香的众人吃了一惊,对这二人也转了态度,延入路边餐馆吃饭,且毕恭毕敬地问下一步该如何。 那秃头见言中,状甚自得,还挑了同伴一眼;那同伴也不说话,只是将五指竖起,拢了拢头上的乱发。 秃头咬咬牙,继续大吃大喝,又说自己在邵陵乃是出了名的神算,连邵陵谈家的人对自己也是敬若上宾,五色棍的人自己也很熟,必要时可以通过自己让他们出面。 (神算?五色棍?) 鬼红蛛便暗地里掐了踏溪一下,这却逃不过那秃头的眼睛,正疑神疑鬼时,踏溪却哈哈笑起来。 “很好,很好……朱览,朱半仙……” 只曾说自己姓朱,却忽然被人叫破名字,那秃头便大吃一惊。他那同伴也立刻站起,只是一句“我不认识他”还没说完,便被踏溪一拳捣在眼眶上,跌回座中,掩面痛号不止。 虽然被叫做“浪荡子”,踏溪却并非蠢人,竟一早就在那“朱览”身上下了念蛊,不一时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这朱览便是踏江向他提及,邵陵城中向五色棍行骗,反而被打成猪头的男子。 说到此人,来头也不算小,“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思”的“天蓬朱家”,虽则不入流,也是千门之一。话虽如此,这朱览出身“走方郎中”朱家,居然靠算命为生……也只能算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了。 “不入流里的不入流?你个死老孔,连恢复本姓的资格都没有!” “呸,不是每家都像你们朱家,低标准,宽要求,死秃头!” “你才是秃头,你全家都是秃头!老子是被那个秀什么打成这样的!” 原来,当日艾财出手,一顿棍,密而不乱,将朱览头面都照顾到,却肿而不破,皮肤下面若有水流动一般,不但影响了外在形象,更将他头上毛发的生机断绝。等他伤好之后,竟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秃头。 二人尤在互相指责,一个说另一个没眼力活该被打,另一个又说对方胆小怕事不晓得富贵险中求,旁边踏溪再也听不下去,念蛊发动,登时让两人口不能言。 “喂,你们,说在邵陵很熟是吧……” 在发哈镇搜寻未果,半是继续,半是玩乐,踏溪便决定到邵陵城看看,反正,手头也有两个免费的导游。 不一日,到了邵陵,鬼踏溪便立刻被这大城吸引住了。 虽然他也曾缠着鬼踏江讲过在邵陵的生活,但耳闻怎如目睹,转过山弯,透过枝桠的缝隙,看到那高大的城墙,鬼踏溪,便神为之夺。那是看惯了竹楼木寨,红枫青石,皂巾黑氅的眼睛,所接触的另一种天地。 不独鬼踏溪,旁边石伢、小银等人,也各自呆了半晌,方在较早回过神的鬼红蛛催促下,走上青石铺就的道路,走进邵陵。朱览二人倒是偷偷在心里说了几句“土包子”,浑忘了还有念蛊在身——兴高采烈的鬼踏溪也未在意就得了。 邵陵,百年之前,也不过是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寨子而已。只是在夏人经营之后,青瓦白墙,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却街道整洁。踏溪他们所进的城门,是纳人聚居之处,还种了一些枫树,更有些枫树前还有些小小的儿童装作拜神求鬼——倒让踏溪他们觉得有些亲切。 “小少爷,这是南城,也是咱们纳人住的地方。您看那边,那个高楼,是本城土司花家的地方……” 朱览二人回过味来,忙着意伺候,做起导游的工作。 只是这也是这秃子急昏了头,抓了自己的这一行人,身上挂着都是五行配饰,武器又多是长刀,明显是鬼纳之人,却主动跟他介绍其对头的地盘,不啻在狼穴边上烤肉,毒虫窝里安眠。还是旁边的胖子有点眼力价,扯了他一下,又做了个眼色,朱览这才明白过来。 “啊……这个,您再看那边,再往前几条街,就是纳夏互市的地方了——也是邵陵的中心。那边有不少商铺,也有不少馆子。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也是打听消息最方便的所在,要不咱们先过去看看?” 鬼踏溪听了,便大快心意,在路边各位纳民躲闪的眼光中,一路走向夏市。纳人的皮毛、药草等自然不在鬼踏溪等人眼里,他们专看夏人的首饰、布匹、盐茶、铁器……还有,吃喝,鬼踏溪最爱的好玩的、好吃的。 “少爷您可算问着了。邵陵城名吃不少哇,这可是大夏最南的大城了,各地名吃荟萃,什么爆肚冯、猪肉荣、狗肉徐、腊肠陈、烤鸭全、鲍鱼钟、酸菜鱼、竹筒饭、包子、麻花、馄饨……应有尽有,本地纳人所作的腊肉更是一绝啊!” “腊肠……就是火腿么,跟我们的云腿一样?”踏溪兴致勃勃地问道。 后边的胖子“老孔”听到一个菜名便打一个颤,听到这里,更是惨号一声,右手一下捂住了左臂,面色苍白。 踏溪转眼看看,道:“叫什么叫?!你那里又不是火腿,还捂,以为我鼻子不灵么?” 老孔便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少爷,鬼少爷,莫理他,他前一阵失手,现在对菜名过敏。您看前面,就是邵陵最有名的酒楼,太平楼——嗯,一会儿点菜别当着他面就成。” 太平楼是个很俗的名字,太平道也是,太平记也是。 不过往往越俗的名字,越能体现某些高人的高。 据说夏人某世家,府门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说是“就是浪费才能显出我家的气派”;又有人说,“时尚就是不时尚”。俗人用俗名,那就是俗,雅人用俗名,反倒显得他格外之雅。 太平楼的东家,据说是“倚马陈家”的人。而“倚马陈家”,也实在是天下文脉之一。再俗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大家也不敢当俗话听。何况,太平楼布局独具匠心,饭菜精美可口,服务热情周到,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有哪个敢说它俗了? 众人一窝蜂拥将过去,却在门口碰到几个人,争着要先进楼。那方是一主四仆的样子,主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长得也很精神,四个下人年纪稍长,做护卫打扮,却只有两个一刀一剑地带了兵刃。 踏溪乃是野惯了,一看争路,便想上去来个下马威。不料那主人看了他一眼,不等他上前,立刻喝止了手下,做了个笑脸,道:“兄台请先。” 仿佛一拳捣在空处,踏溪也不好说什么,扭头气哼哼地进楼,跟在后面的小银、石伢等人呲牙咧嘴冲那帮人示威。那主人仍是满面笑意,下人沉静如山。 太平楼,楼分三层,第一层乃是大厅,多是寻常百姓,第二层也差不多,只临窗一圈座位,中间有台,吹拉弹唱,第三层乃是雅间。踏溪不想憋到小屋里,也不想在拥挤的大厅,便上了二楼。 上的楼来,却见一堆人堵着楼梯口,居高下望。当先一人,着短衫,裸着双臂,一条青滢滢的五尺长棍担在右肩,面上似笑非笑。 心中正不爽,面前又有人挑衅,踏溪便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待要迈步上前时,背后衣衫被人拉住,扭头一看,却是朱览。 只见朱览拼命缩作一团,脸色青白,一个劲儿往自己背后藏,还拼命做着眼色。 实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上面的人正好说话了:“别躲啦,早看见你了。上次我说见一次打一次,你远远走了不就得了……唔,这个纳族小崽子,不会就是你说的什么‘宗门’的人吧?” 二话不说,上面的人已经一棍打下。踏溪也终于想起来,这人就是踏江提过的,谈家五色棍里青棍的首领,路上朱览也提过,叫什么爱财的。 虎吼一声,后面的银保已经冲上,纳刀一架,护住了踏溪,却被震退了两步。 碰上挑刺的人,连鬼红蛛也立起眼眉,但又想到今趟是为救踏江的幼女而来,不宜闹事,正想把摩拳擦掌的踏溪拉住,却见有个人默默地走上前来。 竖起五指,拢拢头上的乱发,那老孔脸上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穆。 “鬼少爷,这人……是我的。” 说自己才是朱览搬来的救兵,面对青棍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孔的勇气,让哆里哆嗦的朱览也硬撑着头皮站了出来,更让艾财也收起嘴角的冷笑。 “好啊,小爷给你个面子,划下道来,若接不下,便放过你们如何?” “遁法,是道术的一种。各系道术都有自己的遁法,最常见的,当然就是五行遁法。不过,说穿了,遁法只是‘逃跑’的本事,只要能用来逃跑的,都可以叫遁法。” 坐在屋中,小象先正乖乖地听人讲课。面前一本正经的人,正是那个“酒鬼”。今日他穿得倒也整齐,只面前仍少不了一坛酒。 这个酒鬼,名字叫做李慕先。据说是出自“晋原李家”人才,却以剑法闻名,不过,这不代表他在道术上的修为不够,毕竟李家的太白阴经号称是几千年来道术的集大成者。这样一个人,来教导皇子道术知识,倒也合适。此刻,他正在讲述遁法。 大夏道术体系,按道术本源分,可分为天地术、幽明术、丹隶术、请役术、龟算术等等,但若按用途分,就要纷乱复杂得多,遁法、幻术、相术、封印、恢复……几乎是各种术都能应用的东西。 所谓遁法,难听点就是逃跑之术,好听点也不过是隐匿行踪的术法。天地术中的五行之术,是最常见的遁法,但不代表其他稀奇古怪的遁法不存在。 据说大夏边陲,东海之上,有一个巴族,其中颇有些精研遁法的人。 “什么?!” 那老孔挺身而出,更换得青棍一个承诺,说是随便他提出一个比斗方式,若老孔胜了,便把整件事揭过。 这便让惹祸者朱览信心大起,一个劲儿嘟囔:“比千术!比千术!” 只是出乎意料,老孔竟提出,在这二楼之上,自己不还手,任对方攻击,若一炷香内被抓到,便算己方输了。 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轻视,青棍不怒反笑,信手一棍击出,准备先把对手双腿打折再说。观察了老孔许久,怎么也不觉得他在武术上有何修为,这一棍必能击中,但他却失算了。 那老孔忽然没入楼板,又从数丈外冒出。 木遁之术。 这一手倒也突然,只是却奈何不得艾财。 谈家还有“檀木棍”,纵然是武术世家,但对木系法术,谈家的人也熟稔之极。 只是将手中青棍在地上一点,便有青滢滢的光芒一闪,又如波纹般,沿楼板散开,他迈步一闪,又一棍向老孔打去。 老孔脚一顿……木遁失效。周围已经被艾财方才放出的木系力量强行占据,而力量上的优势,显然不是老孔所能克服。只这一下迟疑,老孔已被击中。 但奇怪的事再次发生,老孔身上火光一现,如燃尽般,失了影踪,又听得“嘭”的一响,不远处有火光亮起,老孔已站在那里。 (还会火遁?不过看距离都这么近,又把比斗限定在二楼,看来他的遁法只是博而不精……一炷香的时间可也不长呐,速战速决!) 两次无功,那艾财也认真起来。将手中长棍扬起,口中念道:“海潮泛汹滔,波浪淘沙涌清江!” 青光再现,却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散过刚才许多顾客匆匆走避而显得空旷的二楼。 这其中的意义,也有一些人感觉到了。 (谈家的“檀神咒”,禁止领域内一切非木系力量么?有趣……) (嘿,仿佛这就是夏人传说的木系禁法?) “禁法……不是禁止使用的法术,而是可以对敌人起到‘禁止’作用的法术。” 仿佛填鸭一般,李慕先也不管有没有理解,只管一股脑地把这些知识对象先搬出来。因为,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毕竟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指导了。 开京赵家,被称为“神所眷顾的一族”,家传的功夫是源出易经的“御天乘龙法”,称得上是道术与武功的结合,学习一下道术的知识,倒也有利于这门功夫的修习。 老爹是太子,象先却没有过着享乐的生活。这也对,普通世家的接班人,也是从小就要接受系统的教育,严格的训练。不过象先的待遇,比那些人还要严苛得多。 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多于三个时辰,如果有功课没做完,那就更少——当然,这也是常态;天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指导各种各样的知识,武功、法术、医药、毒品、农桑、工业、商贾、天文、地理、兵法、文字……时不时还会被那个“大黑先生”拉过去打一顿,或者被老爹叫过去冷冰冰地问几个问题再打发走;有些时候,还会被一个皱巴巴像长了死人脸一样的仲老公叫过去,听他讲一些什么“帝王心术”的东西…… 母亲据说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而死,兄长从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爷爷躲在远远的深宫里,弟弟对自己倒是蛮好,可是他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像是要把自己吃掉一样……父亲?算了,在这宫里,所有的亲人,看上去都不像亲人;倒是这些整天见到,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比如花枝招展的琼姑姑,酒气熏天的李叔叔,或是满身包着布条的火怪人和白发朱瞳的冰怪人,颇具亦师亦友的亲人气息…… “梆”的一响,却是李慕先连鞘在象先头上敲了一剑:“走什么神儿!一会儿默写一遍,错一个字儿也不许吃饭!什么?我绝对不会再讲一遍的,漏听又不怪我!” (以前听人讲过,平时所见的也不过什么“入山蛇虫禁”这样的小玩意儿,能阻断其他系力量的禁法,可也珍奇得很呐!怎么对付来着?哎呀呀,上课的时候走神儿了……还是仔细观察一下,免得日后吃亏了。) (禁来禁去……真没意思,还好我各系都能用的。) 场外人各有心思,场中人各有动作。 禁法完成,艾财更不耽搁,长棍一摆,再次向老孔攻去。五色棍之青木棍法,在这木系力量的环境中用出,平白添了两三成的威力。 老孔脸色苍白,显是力量也受到了压制——只是他才多点力量,至于反应这么大么? 忽见他咬了咬牙,喝一声:“拼了!”便又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倒吓得艾财倒退了两步,以为老孔发癫了。 只是听了一阵,老孔念的似乎也就是两个字,“催稿催稿催稿催稿催稿……”语声愈急,其身形愈显虚幻,且有无数微细电流涌动,渐有烟气升起。 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艾财再次挥棍而上,却见老孔瞋目大喝:“网线遁!盗号遁!病毒木马遁!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到的我不是我……” 说也奇怪,艾财气势汹汹的棍法打过去,竟然就确如所言,从老孔的影像中穿过,什么东西也没碰到。 (幻术?但……没有移动的迹象,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在那里。这是什么招数?) (好玩好玩,这种招数真好玩,连念蛊的力量都能屏蔽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 遭遇怪招,艾财竟也是起了心火,不管是否打到,一顿乱棍打去。也是错有错着,老孔的招法似乎不能持续作用,只得一股劲儿换了下去:“开会遁、生病遁、女友分手遁、老爹生日遁……停电遁、入狱遁、出版遁、盗版遁、重生遁、出家遁、充军遁、诳语遁、更名遁……出国遁、没心情遁、出差遁、六一遁、pp女同事遁……靠,你还打,逼我出绝招哦,陨石遁?祥瑞御免!” 脸色越来越白,似是撑不大住,老孔也不得不发了一个大绝。但见众人头顶黑黢黢似开了个大洞,唏哩哗啦飞出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火陨,一股脑打将下来。幸好主要瞄准场中,旁边观战的众人稍微出手,便保无虞,只场中艾财手忙脚乱,颇是中了不少,身上也着了,衣服烧破,大扫脸面。奇怪的是这火陨只对人有效,楼板除了熏黑,竟是丝毫无损。 少顷,火陨停住。艾财再看时,老孔竟不见了,四下一望,却是啼笑皆非。因那老孔全身发黑——显见也是火陨害的——趴在楼板上,一时之间谁都没看出来。 艾财喘口气,冷笑道:“是不是还要来井冈山遁呀?” 老孔刚半爬起来,闻得此言,面皮一红,恼羞成怒,嘴里嘣出几个字来:“真!我!本!色!圣人遁!” 话音未落,只见他顿时浑身变得宛如血人一般,砰一声倒在地上,看来似乎已经再战不能。又见他身上飘出一张似乎是帝京第一大医所的诊断书,依稀可以看得“身患绝症,命不久已,不能妄动”之类的话语。再看那胖子,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面面相觑,实是想不到用遁法居然用到自己重伤倒地。那艾财却只愣了一下,抡棍再上。 这次,棍棍着肉,打得着实痛快……只是那老孔脸上毫无痛意,反而有光芒放出,圣洁一片,口中还诵念道:“我一个都不原谅。” 正当此时,只听得突然传来一声:“周更者死……”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胖老孔听了却一个哆嗦,“嘭”的一声,地面冒起一阵浓烟将他裹在其中,稍顷,浓烟散开,老孔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一个小草人。 众人发愣之际,忽然青光大作,依稀见有人虚空浮现,驻足稍立,挥挥手,将一张纸钉在草人上,又转瞬不见。 (这草人是什么,东瀛的替身术?那张纸是什么,上面好像有字……最后那个女子又是谁?) 却见艾财面容严肃,毕恭毕敬地拣起那个草人,掀起上面的白纸,上面用很奇怪的字体写着“开心天下最帅,小人千里追更”。艾财长出了一口气,又神色奇怪地看看躲在踏溪背后的朱览,挥挥手,带人走了。 (走得这么痛快啊……这架到底赢了还是输了?) 老孔挺身而出的行为确实够义气,但使用的招数实在太也胡来,最后更是搞到自己浑身喷血,将整件事变成乱哄哄一场闹剧。然而最后,不但他凭空消失,还另有神秘人物出现,施展了谁也看不出的手段,又让整件事变得没头没尾一般。 “那位纳家兄弟,请来一起坐坐如何?” “唔……啥?!是叫我吗?” 踏溪扭头看看,却是刚才在楼下险些起了冲突的那位贵家公子。 “咦?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自己一行人抢先进楼,上来就跟人打斗起来,实在想不通对方何时得空上楼,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不过踏溪也不去想太多,止住其他人,拉着鬼红蛛跟他坐了个对面。 那公子也不怎么解释,只是说自己姓赵名用四,被派来邵陵打点家族生意,还是初临贵境,因为鬼纳族人比较少见,兼之踏溪等人的脾气很对自己的胃口,便想结交一下。 踏溪也不顾红蛛在桌面下拽,开口便说自己是鬼纳族长的弟弟,倒是让赵用四颇意外了一下,连声说原来是土司家的,怪不得气势不同。 “土司?刚才朱秃也说花象元他们家是什么土司,土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正王朝在边陲之地,一方面物产贫瘠,一方面非己族类,多不用夏人统治,而是从当地土著之中,挑选有权有势的人,封为“土司”,代行官员之职。青州以外,雪域之上,便有不少这样的“土司”存在,当然,据说当地的密宗僧人也有着不下于“土司”的权力。 在邵陵,也有所谓的“土司”,多是各族族长所任。当然,这些土司大多是前些年坪陇之战后设立的,再以前,是邵陵名义所辖各地的“流官”。而这些流官,即使在夏人看来,也是一些素质低下的家伙。 要么是一些三流世家的末流子弟,要么是一些想混个资历好继续仕途的闲散官员,除了他们之外,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到边疆发展。而即使是这样,大多数的流官也只会领着朝廷的薪饷,呆在邵陵花天酒地——去县里镇里?开玩笑吧,那边的纳民可是茹毛饮血瞪眼杀人呢!这样的人当然得不到纳人的认可,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到下层去,不过都是去收租征税,盘剥民脂民膏。 于是乎,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也就是坪陇之乱。 因为流官才闹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太平道、西域掣肘,帝姓便也决定换另一种手段。邵陵当地的豪强,谈家终于也有机会建言,说纳人内部也非全都是冥顽不化之徒,有些跟自己还有不错的联系,只需从中选择强有力者封为土司,应当能控制百纳的形势。 大臣中,孙家、刘家沉默,但太师董家的支持,便通过了谈家的建议。为此,主张以血还血的南海赤家还颇跟董家闹了几场。 “等等……我家不是什么土司啊?!” “咦?我听说为示公平,朝廷给每个纳族族长都颁了土司之封啊……以前我们跟土司也做过生意,这可千真万确啊。” 说是“物产贫瘠”,其实也只是少了一些奢侈浮华的东西,粮少矿多,生活不便罢了。百纳之地颇多一些珍奇异物,银饰、竹雕还有一些此地独有的草药,贩卖到中原,可以获大利;而粮食、布帛之类的普通生活用具,也颇受纳民的欢迎。互取所需,一些商人便看上其中的利益,来此地做生意。 说是做生意,但敢亲身深入百纳的人,实在没有。他们大多是通过谈家,联系土司,在邵陵城里进行大宗交易,所以这其中有几分利,便落到谈家和土司的手里。 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平白被人抽走几分,自然不甘。也有人想直接跟纳人做生意,但邵陵辖下的纳人,大部分是花纳各族,归土司花家统辖,有私自买卖者往往被严惩。而又没人敢跟还城外未“归化”的纳人交涉,便也只好默认这个事实。 不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另寻渠道的心思,看赵用四便知道了。 (昨天听了一阵项人,什么沙克、月氏车干、金田一,又什么和林塔穆族……好烦呐!酒鬼叔叔要求的默写怎么办,走神没听全啊!仲老公今天还要讲纳人……仲老公!) 再次从走神中惊醒,象先偷偷瞥了一下眼前,见那面容阴沉的老公已住了口,正盯着自己,便一阵惊慌,忙把手中的书卷抬一抬,遮住半边脸,听仲老公继续讲下去。 “世子(怎么称呼好?此时少景还是太子,找老孔确认),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去北疆大营当差,这听课的机会越来越少,还请认真才是。” 本来只是讲授些为君之道,但因为忽然要去当大头兵,有一些基础的知识也要传授给象先,而天下大势里的四夷细节,没人比仲老公更清楚。之前仲达向帝少景汇报,少景不听,那是因为他已行君王之事,不用事必躬亲,只知大略即可;而帝象先这小孩,以后可能是当兵、为将,有些事还是该了解得详细些。 为君者,需知天下大势;为将者,遍察战场细微。身为帝家子孙,不是立于朝堂,便是征战四方,不仅国内各州,连四夷情况也必须了解。大正王朝,北项南纳,西吴东巴,东海上尚有倭人,这许多的情报,都有十三衙门辖下的四方馆收集整理汇报。而当然,仲老公也都经手,是以他来做这老师,再合适不过。 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怪不得夏人歧视四夷,因为他们的生活实在过于落后。项人游牧千年,靠天吃饭的日子颇多艰难;巴人散落山中,遁世不出,往往有被目为“野人”者。而纳人,他们多居于深山密林,便开了些坝子出来,也打不得多少粮食,多以采集、捕猎为生,有些种田的技艺还是跟夏人接触之后学来的。 上古之时,百姓生活多是如此,但越往后来,民智渐开,便也有实用的工具、高产的技艺出现,收获多了,便有不均出现,而原来有权有势的酋长、族主便霸占了大部分财产,甚至这财产也包括人在内。少数强者作威作福,黔首百姓为奴为仆,上者享乐而下者受苦——便是大正王朝,便是夏人,也曾有这样的历史存在。 然而,时过境迁。因毫无自由,毫无希望和未来,有无数奴隶自残自戮甚至反抗,第一战国中,这样的事与各部族间的征伐便是世间的主音。帝姓一统之后,深悟世理,便渐渐还他们以自由和自主——虽然只是对自己身体的自主而已。 而这样,也换来了回报,自己的人生有了指望,他们便更加努力的工作,上位者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奉献。到后来,有些摆脱奴隶身份的人,甚至可以混进“肉食者”的行列,甚至建成世家,更甚至,入主帝姓。 每一次帝姓更迭时,也都有草莽英雄趁势而起,而他们更呼出“帝姓、世家,宁有种乎”的口号,便让“上位者永世也都是上位者”的铁则渐渐破碎。更有甚者,有些人,走得更远,他们便认为不该有上下之分,建成世家、入主帝姓,不过是下一个治乱的开始,所以,所应该打破的,是高低贵贱,是等级,是帝姓、世家的制度。 “公公……这便是太平道吧?” “唔,对的。当然,这些被看作‘欲行天道于人间’的人,是永也不可能得到胜利的。” 大正王朝数千年下来,已是变了样貌,雄踞四海,民富国强。而所谓的四夷,却并不如此。其中最好的是吴人,很早之前就从属于大正王朝,便也从中原学到不少东西。居大河之畔,地沃草长,他们过着既耕且牧的生活,甚至仿大正的官制建立起国家。作为藩属的他们,偶尔也会有颇具野心的国王出现,而当然也都会被大正所扑灭,只是连番打击之下,也渐渐向西迁移,移入大漠。项人民风彪悍,自以为武勇冠天下,也确实有过几次与大正不相上下的大战,对大正的知识,并不崇拜。巴人散居,更说不上什么进步。 而南方的纳人……他们曾经有过辉煌,那传说中的“光明时代”,甚至建立了丰富的文化,但,在与大正王朝的角力中,再次落败。而这,也证明了因循守旧的他们,无力对抗进步了的大正王朝——纳人还有着奴隶的存在。传说有一次大战,被盘剥压榨无力为继的奴隶甚至阵前起义,纳人立刻一败涂地。当然起义的奴隶也大多被坑杀,成就了一位屠戮百万的“杀人将军”。 纳人中,奴隶被叫做“曲诺”、“阿加”、“呷西”。他们的主人,则被称做“诺”。一般来说,“诺”大多都是一族之长。朝廷任命的土司,便都是些纳族中知名的“诺”。 “啊,你说‘诺’啊,我们鬼纳族是没有‘诺’的,只有花纳、古纳他们才有。”鬼踏溪向赵用四解释纳族的一些常识,又转过来拧了一把鬼红蛛的脸,“不过……我有不少‘阿加’哦。” 赵用四才尴尬地一笑,踏溪已经“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吼道:“红蛛你又放夺命蝎!” 坐在一边的小银、石伢等人顿时哄笑一团。 “活该,二哥总是乱说话!” “是啊是啊,我看他早晚会成为百毒不侵之身啊!” 踏溪吼完之后,倒也不怎么在乎,在身上拍拍,捏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小小蝎子,一掌拍烂,又坐下来跟赵用四说话。 “诺”这种东西,在鬼纳族消亡已经好些年了。因为当初三纳分裂,鬼纳族多为战士组成,在战斗中得到的财产,没人肯轻易让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便那后来当上族长的战士,也能体谅大家的感受。为鼓励大家的战意,他更定下规矩,自己努力得来之物,全归自有。 “所以呀,我们族里是没有那些的,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啊!” 轻松的语言,加上后面“是呀,二哥!”这样的支持,便让人觉得鬼纳族那蓬勃的生气。 (嘿!淳朴的人呐,你们……还不知道兄弟一样能阋于墙呢!真让人羡慕啊。) “兄弟阋墙,这便是纳人当今的形势了。花纳、鬼纳之间,必有一战呢。” 毫不忌讳地向象先讲着那些有悖于伦常的现实,仲达更把这样的概念推及为利益的争斗。 把花纳族、古纳族立为百纳的土司,一方面是为了表彰他们“归服天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纳人内部制造等级,分而治之,所谓“二桃杀三士”之计。当然,这样也只是对花纳、鬼纳之前的敌视顺水推舟而已。 西域诸国初定,北方项人又蠢蠢欲动,原来的一个小族“和林塔穆”在一个天才领导下逐渐壮大,甚至动摇了原本沙、金、月氏三族鼎立的局面。如果项人大会后,他们竟然再度归于一统,,那便绝对是大正王朝心腹大患。比起有些羡慕天朝上国的纳人,桀骜不驯的项人才是大正王朝一直戒备的对象。 而纳人那边,早就在仲达的谋划之内。 “当然,也会有一些变故吧。老奴我也不是全知全能。” 话是很谦虚,口气……却很不屑,仲达那张阴沉的老脸,明明就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对了,公公,自从坪陇那次暴乱之后,流官就不设了么?” “流官啊,还有。不过现在流官都受土司节制,而且管得范围也比以前小多了呢。” “就是说,他们还得听花象元的?” “花大族主啊,也不是这样。从名义上讲,流官跟土司——也就是花大族主他们——是平级的。不过现今这种情况,流官必须借助土司的名义,并且在土司规定的地域行走。连我们也是一样,土司不允许的地方,我们可不敢去,毕竟我们夏人跟你们纳人可是仇敌啊。” “仇敌?也是,不过,老爹不是这么说的。” 之前的夏纳死战,是夏军对纳人的屠戮和纳人的败亡,但随着局势转向缓和,各族也有了不同的反应。花纳族认为应当与夏人合作,自然大力宣扬和为贵。而鬼纳族,在创族之初生计还颇有艰难,还是靠从一些夏民处学了些技艺才支撑过来。后来,他们更了解到,这些夏民,是原来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为寻活路才听朝廷安排,来充实新占的土地。 “所以说,我们的仇敌,是夏军,是夏官,是狗皇帝……可不是那些连我们看了都可怜的老百姓啊。” 说着这样的话语,鬼纳族长便把要斗争的对象缩小,毕竟,纳人要比夏人少多了,做所有人的敌人,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而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连百纳第一人的鬼夜行也不得不承认,收复坪陇,恐怕是近期所能做到的极限,邵陵……夏人经营太久了。于是他转而把目标定为统一三纳,只有自己壮大了,才能谋取更大的战果。 当然,这些却是不能对赵用四说的。 “唔?鬼纳族……果然并不像花纳族说的那样啊,连前任族主也认为可以和平共处吗?那,现任的族主又是怎么想法呢?” “大哥吗,大哥在邵陵生活了很久,大概也不会对你们夏人动粗……除非被你们欺负过,哈哈!” “听起来不错,踏溪兄弟,也许以后,我家会找你们做生意呢,一定要给几分面子哦。” “话是这么说,也不要指望每个人都拿你们当朋友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豁达大度看得开的……哎呀,红蛛你又放蝎子!” “你那样说,没问题吗?” 在太平楼上,跟素昧平生的人谈论族中大事,踏溪的表现在鬼红蛛看来,便过分之极。尤其,那个赵用四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普通商人子弟,光他身边那四个人,就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嘿,红蛛你也注意到了。确实,他们四个都有实力逼开我的探查。因此,他们都是超过我的高手。而那个赵用四,虽然看不出来功夫,但我便有一种感觉,这人不是我的敌人。多说点实话,也许能让他对我们有些好印象呢。” 踏溪所谓的“探查”,自然是他那不能告诉人的蛊术,能够逼开而不是避开,便证明那几个人的纯力量等级都超过了六级顶峰。而由于踏溪体内莫名其妙的蛊神,更能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种启示,一种并不能用思维、理智解释的东西。 “总之,红蛛,我觉得我们这次出来,会碰到对你我的将来很重要的人呢。” “公公,五叔他,是去邵陵了吧。” “唔,是去统领平南九道,督视百纳,也是九道兵马的职责之一。” 坪陇之乱,大将军王帝散吉被免帅位,但因为暂时无合适人选,也只能让他挂着。十几年过去,老病交加,朝廷也不得不换人过来,便是帝少景的弟弟,帝光统第五子,帝颙嗣。 实话说,这并非是极佳的选择。因为帝颙嗣并不是一个强人。不比他的哥哥,帝少景,年纪轻轻,便有了第八级的力量,他仅仅是在统率上表现出一些才能……但,驻守百纳之地,弹压九道兵马,却非要一个有力量的人不可。 然而,所有的公卿也都沉默。 明眼人看得出,这只是皇家内部的倾轧罢了。 大正王朝新任太子,帝少景殿下,杀兄夺位之后,恐怕不会不防身边的弟兄,免得自己也走了老路。而帝颙嗣殿下二话不说立刻上任,恐怕也是想尽快逃离这勾心斗角的帝京,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帝王之家,何曾有过父慈子孝、兄严弟悌? 所谓宫闱,不过是天底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之一。 而所以,便有人躲在这黑暗里,冷眼看世间。 喜欢冷眼看世间的,不止是某些老怪物。某些自命光明的地方,也一样会如此。 比如这里。 龙天堡。 高大魁梧的壮汉,端坐正位。他两侧,立了七名将官,只是中间明显空着两个位子。 “只抗外辱,不干内政,这是我敖家的宗旨。当今太子如何得位,我们并不去管,我们只要确定他将是一位有为的君主。当然,文王他们也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他们负责传承文脉。何况,仲老公也没有说话。当然,中孤大人居然也没表示……莫非他早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嘿!不过现在那个人王,也不是好惹的呀。” 顿了顿,那壮汉又道:“何况我们刚闹了一次倭寇,还损了两位兄弟;项人在北面又不老实……” 样貌并不出众,高大的身材也只显出笨重,但伴随着他的话语,便有无边的威势散发出来,让旁边七人只弯下腰去,齐声答了句:“是!” “还有……狻猊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在哪里?” 用来冷冷看着世间的眼睛,也会慈爱地看着一群小童。只不过是远远地。 纵然杀人如麻,纵然被称作“天下五强”,但那壮汉敖复奇,当代的护国武德王,看到这帮小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不过如同一个妻子刚刚分娩的丈夫。 怜子如何不丈夫? 而那群小童中,有两人最引人注目。 说起来,这群小童所在之地,是一个极阔的庭院,本来,现在是他们课余的游乐时间,他们也不过是军中子弟和收养的孤儿而已。 课余,最多的活动,是打架,而且是群殴。十几个小男孩跟一个小女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女孩在打十几个小男孩。 龙天堡的少年,即使上课,也不仅是文课,他们大多从小便修习军中武艺,最基础也最熟练地,当然便是一套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代的“军道杀拳”,至少,“南海赤家”治世的时候,应该便有了。 说起这军道杀拳,本身并非多么高深的武艺,极易上手。同样的入门武学亦有不少,但修炼最多的,仍是这军道杀拳。原因无他,这拳法在史书上第一次出现,也是其最耀眼的时刻,便是帝荥芎在位时,那据传拥有了第十一级力量的虎豹二强者所修炼的拳法。 史上有载,说这拳法当时便是军中武艺,但此战之前默默无名,为初学拳者打熬筋骨所用,此战之后才为人所注意。因之也有传说,说这拳法实蕴大道,若能参破,便能达到当年那两位强者所走到的地方。不过之后,专修这拳法的强者也有,却多止步于第八级顶峰。于是渐渐,人们也不大信了。但这拳法仍在军中发扬光大,绵延至今。 十几个人同用军道杀拳,声势确实不小,但却被追着打,只是因为那面容冷艳的小女孩,所用的实在非凡,她拳上青气弥漫,凝成一只巨大的龙头,只一吼,便将对手们打得七零八落。 竟然是敖家的不传之秘,龙拳。 (嘿!真是奇才,见狻猊他们用过,便能自己领悟到这地步么……前途未可限量呀!) 拥有如此资质,引人注目也不为过,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就显得十分惫懒了。 虽然是小童,不必束发,但也要修饬整齐,但这位的头发也委实长了些,尤其看服饰明显是个男孩,更诡异的是,他的头发作银白色。 形象倒也罢了,在这庭院中,要么打架锻炼武艺,要么读书增长知识,要么说话,要么讨论,虽然自由散漫,也是上进之相,但这位银发小童……是在烧烤。 用竹签串起的鲜肉在火上烘烤,浸出油来,落在木炭上滋滋作响,那小童又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小罐——全封着,只扎了几个小孔——往肉串上撒了些什么,接着把肉串翻了翻,眼见得血红变暗红,雪白变金黄,便又有一种莫名的香味传出来。 那小童头也不抬,只是抓起几串已经烤好的,一递:“我说姐姐呀,你成天欺负这些只会军道杀拳的小孩儿有意思么?” “总比你只知道吃好。” “哎呀,打打杀杀最没有技术含量啦,我看还是做大厨比较有前途。本来那个胖厨子说好要教我的,可是……看来是被我咬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可怜我没人可学了……” “要不,弟弟你跟我打一场吧。” “开什么玩笑?!我是厨师诶,厨师怎么能用宝贵的双手跟人打架,龙拳又不能用脚发。何况我被教育说打死也不能踢女人……好吧,我看姐姐你实在不像女人,不过我也不会踢技,还是算了吧……” “吼……”又是青光一现。 远处默默注视着的龙王,也不禁莞尔。 (想做厨师?龙天堡子弟,成年时必须入伍啊……嘿嘿,难道到时候去做火头军?) “棍子妹妹,我才十岁诶,入伍……恐怕连火头军也当不了吧?而且走了就见不到你了。” 在人前并不能表现孩子气的一面,但在这里,小象先便能肆无忌惮地说着心里话。 因为这里,是连大黑先生、酒鬼叔叔、彩带姑姑、红眼怪人和绷带怪人,甚至是变态老子和仲老公公也来不了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茶花树下。 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是严加磨练,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平常跟那些非人般的强者练习,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经常听老太监讲什么人生、为政的大道理,也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不把心中的孩子气发泄出来,又如何向前行?毕竟,自己才是一个娃娃,竟然便要去当兵了,而且是从最基层的大头兵做起。 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小象先便也都会来这里,说话。当然,还有一个认真聆听的棍子妹妹。但今天,她有些走神。 “棍子妹妹……妹妹,棍子妹妹?” “啊,象先哥哥,抱歉。其实,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最近也有急事,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你了……象先哥哥,再见!” “还有……下次,叫我烟烟吧……” 眼神黯然,似是怕象先有什么反应,她的身形竟然渐渐淡去。 五、三纳争论?离别景 五、三纳争论?离别景 鬼踏溪仍在苦恼。 虽然来了邵陵,还跟青棍对峙,后来又认识了个有趣的商人赵用四……但他们主要的目的,并无头绪。 那帮劫持鬼骨香的匪徒,竟是毫无踪影。 救了一个朱览,他却有一段时日不在邵陵,而且他也不认识什么劫匪行当的人。“地头蛇”不是地头蛇,踏溪又见他还在为老孔被人撵跑的事情担惊害怕,只好放他跑路。 “唉,来之前问问大哥在这里有什么熟人就好咯……” 一边抱怨,一边只能在城中毫无头绪地瞎碰,倒是比初来乍到时多了些感触。 纳人在城中,颇受歧视。 说是互市,但夏人店铺颇多,纳人却只有一些卖野味或者草药的小铺,顶多是土人的饰物。这纳人的店铺,又大多是花纳人所开——倒也正常,这里是花纳族主别宅所在,自然也带挈了一帮族人。只是不管怎么看起来,在这市集里,趾高气扬的,多是夏人。 便说鬼红蛛看到一个丝绸店,眼里现出点热切,踏溪看见,便说“给我阿加买件衣服吧”地走了进去。进去一看,不但鬼红蛛,就是一帮臭男人,也看呆了半晌——纳人的衣服自然也五颜六色别具风情,但还真就没有夏人这么精致。可是,店里,不说掌柜的对他们爱答不理——爱答不理还好些——那小伙计紧盯着生怕他们蹭脏了店里的东西的样子,才叫踏溪心生暗火,还是鬼红蛛放下正挑的一匹红绸,赶紧把这帮二愣子拉出门。 要说夏人的店铺是这般,可纳人的店铺呢?踏溪他们一路逛来,也见了几间,正巧看到一间青纳人开的药铺。本来如果在纳寨之中,青纳人开开药铺,也就是在门前挂一只药篓,可在这邵陵城中,居然也学了夏人风气,在门上挂了一只匾额,上书四个大字“纳疆秘药”!一个穿着颇市侩甚至已经没了纳人风格的人,还在招揽生意:“您倒是买呀,是买呀,还是买呀?” (切,青纳的家伙……) 青纳乃是花纳的一支,衣着尚青——一方面是自古传下,但另一方面,也据说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操着一些贱业,所以没甚好穿着,最容易着的青色就这么成了他们的族色。青纳在花纳中,也是比较边缘的一支,比之红纳黄纳什么的远有不及,更不用说族长手下最强大的黑纳白纳。 但用某人的话说,贱人有贱用处。花纳自偏夏化,但族中想保留纳人传统的亦复不少,比如其中黑纳就跟鬼纳颇有暧昧,当年三纳合兵里出力也不少。跟夏人打交道,当然不能用这些人,而红纳黄纳学夏人最像,也渐不操持纳人旧业,便只有青纳这些千门一般的存在,才能“装作”纳人,跟夏人做生意。 鬼纳人都是硬汉,对花纳这帮纳奸自然看不在眼里,对纳奸里混日子的,就更看不下去。鬼踏溪他们看了一眼,就准备走人,却看到一个夏人走来:“纳子!我们老板上次订的草药齐了没?”便见那青纳点头哈腰,多般巴结。踏溪便从红蛛手里拿过竹筒,装作喝水,打算多看看。 果然一会儿陆续有些纳人送来山货,有红纳黄纳的,报酬也还行,拿了就走人,并不跟青纳多说两句,看上去也不大瞧得起的样子,但对等货的夏人倒还恭敬;有些鬼纳的就凄惨些,被青纳横挑竖挑,想争辩两句,又被那夏人作势,只好忍气吞声,拿了一点钱,便被打发走。 鬼踏溪这帮年轻人,在寨里从来都觉得全天下都是鬼纳人最厉害,现在看来,在邵陵竟然连花纳人都不如,现在区区一个青纳都敢蹬鼻子上脸,心里的邪火呼呼往上冒。 眼看着就要压不住了,又过来几个鬼纳人,照旧被青纳抢白,眼看又要克扣所得,为首的老鬼纳争了几句“我也在这邵陵呆了十几年,小哥你这价委实低了些……”便被先前的夏人小厮打断:“老鬼,你爱卖不卖,别以为现在还有人护着你们了……海大人,海大人,您快来主持个公道!” 应声而来的,是带了几个长随的一个满脸青白的夏人瘦子:“干嘛干嘛干嘛?!都干嘛呢,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顿了顿又说,“这句话说得多好,师爷,赶快记下来,将来我要出语录的。”旁边一个文人打扮的狗腿赶快掏出一个本子,记了下来。 老鬼纳看到这人走来,声音也低了些:“海爷……” “海爷也是你叫的?要叫大人!现在我是官,你是民,利益伦常岂可废乎?师爷,这句也记着!” 老鬼纳止住较年青的几个,又转回身道:“……海大人,我们这是正常的生意,就不劳大人过问了。” “你这叫什么话?老爷我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这句话也记一下——治下番民起了冲突,要本大人视若无睹么?” 后面有个年青的忍不住了:“论土司,我们也是鬼纳族长治下,跟你一个小流官有什么关系!” 那一脸肾亏样的“海大人”听了,嘿嘿一笑:“鬼纳族长?那老家伙前几个月就挂了,现在你们就归本大人管……啊!” 却是鬼红蛛不忿,放出几只蝎子夹上了他的舌头。后面鬼踏溪等人更是出手,顺便还把长随、师爷、小厮跟那个青纳一起打了一顿,出了一口恶气。 “二爷,这你得给个说法吧!”一帮人吵吵嚷嚷,正是被踏溪他们打跑的家伙,在向人投诉。 那“二爷”皱皱眉,道:“各位,我原来也打过招呼,最近要小心些,鬼纳的家伙们没老东西拢着了……就是我哥也很为难啊现在。” “是,是,那海老爷都遭了毒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这可是朝廷的面子,你要是不管,咱们海大人就找平南九道去,到时候,嘿嘿……” 旁边歪在椅中,张大了嘴,露出一只紫黑肿大舌头的瘦子,也呜呜哝哝吼了几声,只是听不出说的什么,倒是满脸怒意,吓得那“二爷”也忙上来陪小心:“是是,海大人请放心,我立刻把那些人抓来,随您处置。” 那一边,鬼踏溪却并不知道自己惹了谁。 他正在跟救下的鬼纳人叙旧。 原来这些鬼纳人,竟是认识鬼踏江的,其中为首的老人鬼风来,更是鬼夜归的生意搭档。 “鬼夜行大人,居然被害了?”老族长去世,新族长即位,这个消息对他们冲击似是极大,而心细的鬼红蛛更是看出他们眼角眉梢藏着的忧心和担惊。 这却要从那个夏人说起。 那个夏人,名叫海贼,是“秘史海家”的子弟,亦是之前听赵用四说过的流官。而那帮帮衬他的花纳族人,更是花纳族族长花象元二弟花象戎的手下。 流官本身并不是邵陵本地人,多是外地世家遣来“历练”,混个仕途的资格。因为并无多少实权,所以权辖之下也盘剥得格外厉害。如果仅仅是他们也就罢了,毕竟是外来人,但偏偏有花纳族的人来帮他们,纳人打纳人,鬼纳人在邵陵又无多少势力,常常被欺负。加上本地世家的谈家,鬼纳人便如被三座大山压着一般,生活艰难。 若在以前,虽然远,但鬼夜行的威名还可以庇佑三分,现在巨树翻折,却哪里避风雨去? “红蛛,你说,花纳那些软骨虫,为什么又要帮夏人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百十年来,他们不都是这样的?” “以前听人说,现在是亲眼见。” 鬼红蛛便也无语。 鬼纳、花纳乃是世仇,互相争斗,本是寻常。但在这邵陵城中,他们的争斗,却仿佛有了不同的意味。 两人后几日在街上闲逛,颇见一些纳人内斗之事,更古怪的是,花纳的人们往往跟随着几个夏人,听夏人指示而斗——花纳的人并不以打倒打伤鬼纳人为乐,而是将他们制住,请夏人下手、折磨。别人惨号时,他们便谄媚地笑着,别人反抗时,他们便凶狠地打着。 这不是纯粹的仇恨,反倒像是一种表态,一种效忠。 鬼踏溪在山里面时,倒并不见花纳族人会这样,打便是打。 “花象戎……据说这个人喜欢住在邵陵城里,很久没回狗拜岩了。你说,小香香是不是被他们劫走的?” “哥儿几个,一会儿下手悠着点,还得留着给海小子出气呢。” “行不行啊?那帮倔驴子手底下很硬啊,听说。” “怕个毛!老子这一手道术灭几个纳鬼还不轻松,上次……啊,花哥,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我说你们啊,少狂两句会死啊?把活儿办好了,随便你们吹,要是办砸了,嘿嘿……” “是!是!” “都仔细着点,怎么引,怎么打,都安排好。出了纰漏,可不是好玩的!” 暗地里盘算的人,不止一处。 青棍艾财坐在侧位,满脸阴沉。 从外面回来,也不隐瞒,便把酒楼发生的事情上报家主。这并非单纯地示之以诚,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足以要命的事件。 果然,就算是再笨的当家主,听完之后,再到后院祠堂拜祭一回,便立刻召集族中要人商议。而当然,这样的会议,区区五色棍之一的统领,是不够格参加的。即使,他是一个新年祭拜大典时与家中神器起了感应的人物。 (一个沉睡不醒,一个漂洋过海,一个相来相去……嘿嘿,邵陵谈家,终于也到了证明“自己”实力的时候了么?) 前朝开国帝皇帝无兖曾对臣下说:“使朕遇帝轩辕,当北面事之,与文、武比肩而争先;遇帝荥芎,当并驱中原,鹿死谁手,未可知也。”这话说得极是霸气。但,若是未发迹之前便说,便遇到帝明武,怕也被轰成渣了。 “所以,要知进退呢。”艾财看看后院那高大的议事堂,阴恻恻地自言自语。 在鬼风来家住了几天,也听他的,去土司府上打听,却被告知花象戎已经出门,鬼踏溪他们明明知道对方躲着自己,也不好多说。 毕竟自己刚打了人家的手下,转脸又来求人办事,要不是踏溪脸皮厚,只怕连门都走不到。 打听什么?自然是那帮所谓“山匪”的事儿。 虎有虎路,鼠有鼠道,那样一帮纳夏混杂的人,必然也不是临时凑到一起,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这样的事,找地头蛇打听最方便。而邵陵的地头蛇,除了谈家,便是代兄长处置土司事宜的花象戎。又是牵扯到纳人,自然首选花象戎。 然而花纳、鬼纳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何况前几天又出了事情,人家没打出来,已经是格外给面子了。只是这样,头绪便彻底没有了。 众人垂头丧气地往回赶,便一向伶牙俐齿的石伢,也蔫了。 迎面,却看到一脸慌张的鬼风来。 原来,邵陵城西南的一个大镇上,常常有人贩卖人口,男女老少均有,纳人居多,大略都是被抢劫之后连人也一起卖掉。鬼风来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内中有一个极小的纳族女娃,被人说是“身份尊贵,奇货可居”,便疑其是鬼骨香,赶快来报信。 但,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劫匪留下假地址已是可疑,风声未过又拿人出来卖更颇有卖弄之意,再者,这个女娃还不见得就是鬼骨香。 “怎么办?”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我们也要回去,不管怎样,就顺路去看看吧。” 却是鬼红蛛拍板拿了主意。 “也是,就算是陷阱,又怎能难住我纳族的男儿了!” (嘿,这帮混蛋,连个陷阱都摆不好,这种错漏百出的陷阱,也只有那帮鬼纳倔驴子才会踩进去吧?) 虽然很鄙夷手下人的水平,但花象戎便不以为意。既然陷阱能达到它的目的,便已足够,所以花象戎远远地呆在楼上,看手下人跟鬼踏溪他们的厮杀。 把鬼纳人引到了镇上,让他们进了拍卖场,又特意将幼女亮相,却见那个为首的纳人抓耳挠腮,还是旁边一个女的拿出一幅画像,才确定了幼女的身份,扮过看家护院保镖的手下人才“尽职”地挡住了这帮纳人,花象戎,便拉起幼女退到了一边。 花象戎对自己这帮手下,便有极大的信心。 也许他们并没有过高的心计,武力也不是顶尖,但在这邵陵,已是足够了。这些人,都是花象戎从纳族以及外地来的亡命徒中挑选的“高手”,每一个也都在五级上阶甚至以上,有几个甚至拥有六级顶峰的力量。要知道,整个百纳,拥有八级力量的人,一只手便可以数得过来,拥有七级力量的人,便足够横着走路,而当然这样的人,也一样寥若晨星。何况,这些人出身极杂,佛家、道门,甚至还有几个破落世家子弟,稀奇古怪的功夫,也足够让一般的纳人头疼了。 对付几个寂寥无名的鬼纳小辈,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事实证明他看走眼了。 看上去那帮鬼纳人大多都是五级的力量,只有为首的突破了六级,但这个人却拥有着奇怪的手段。 花纳族本身便善于驱虫,但这个人驱动的蛇虫更甚于花纳族人,细小的虫豸,如黑云一般在场中飞舞,阻挡了大部分人的攻势,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长相特殊的蛇虫,围绕在他身边,如同排兵布阵一般,土蜂,木蝶,水蛙,金蛇,火鸟……竟然是带有五行属性的驱虫师。 (区区不到六级顶峰的力量,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事?!) 一方面相当乌合,一方面奇峰突出,花象戎的手下,除了那几个非常顶尖的,居然被杀了个大败,便让花象戎也不得不出手了。 鬼踏溪,正杀得痛快。 (嘿,这几个是高手,不过他们之间的配合,真是有够渣啊……地蜂刺,然后火鸟爆!) 前不久才突破到六级中阶的地方,却凭借驱虫间的战术,硬生生缠住了三个六级顶峰高手,甚至牵制了所有的对手,让己方的人砍得更顺利,鬼踏溪便比前一阵更进步了。 (唉,妈妈……) 心底发着莫名的感慨,鬼踏溪手下却丝毫不停,借助五行怪虫,施展出各种扰敌的小巫术,化土为泥,鼓风吹沙,当然,也有连珠火爆这样的杀招,杀得那三个人空有一腔怒火,却发泄不得。 “好厉害的小子,便让我来会会你吧!” 随着一声说话,便有云气聚集,转眼又有雷电劈下,将鬼踏溪的虫阵阻住,一个脸上涂了油彩,画得仿佛鬼魅一般的人,从街边的楼上飞出。 止住手下人的说话,并喝令他们退在一边,花象戎先暗叹了一口气。 (失算呐……不过,幸好被我先碰到了,居然逮到了一个比族长幼女更有价值的家伙呢,这种嫩芽,还是及早摧残掉的好!) 花象戎,花纳族族长花象元的弟弟,从小就向往中原的繁华,所以争得了在邵陵长住,代理土司与朝廷沟通事宜的权限。 普通的纳人很少见过他出手,但他其实是拥有七级初阶力量在身的强者,花纳族化鬼之术中的雷鬼之术,更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不在其兄之下。 明里,花象戎是土司的代表,要保护夏人来此地的商旅,要给他们提供方便,要替他们排解麻烦,暗里,花象戎却组织了一批自己的武力,做着抢劫、越货的勾当。理由很简单,有些利益,不能平白让夏人得去,而且,如果没有强盗,土司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嘿嘿,兄长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太多了。在乎什么鬼纳、古纳的看法,直接请朝廷把百纳平了不就得了,强大的武力之下,还有人能反抗我们么?那些看不清时代的老古板,便应该请他们下地狱。做夏人有什么不好?” 说着连花象元也不大赞同的话,花象戎,便做着比夏人还夏人的事,不遗余力地巴结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也视若无物地欺负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花象戎并非没有遇到敢于反抗自己的人,只是,凭借自己的武力,凭借背后的花纳族,凭借靠山一般的大正王朝,花象戎总是能笑到最后。而当然,他便也常常期待着下一个反抗者站出来,好让自己—— 斩杀! 雷声轰轰,这满面油彩的人便如同执掌雷电的鬼神一般,尽情地轰杀鬼踏溪的虫阵。 纵然是体赋五行,鬼踏溪的虫子们也不过三四级的力量,在对方天地之威的雷下,又怎能抵抗了?不几下,便轰杀了大半,鬼踏溪也只好收了虫阵。 (嘿,这脸上画的,手里再拿上锤子和凿子,就是不折不扣地雷鬼了……不过,不要以为我踏溪就这么点能耐啊!) 凭借几只火鸟的拖延,踏溪已经很快另结了几个手印。 (普通的不行,这次换大个的!水火魔蛛!) 只见鬼踏溪从袖中掏出一只五彩斑斓、有拳头大的蜘蛛,一掌拍烂,就着血污双手互相涂抹,又一声大喝,双掌一起击在地上。随着那血污如活过来一般蜿蜒自画出鬼符般的图形,有一只巨大的蛛形虚空浮现,通体幽蓝,复眼火红,八只长足虚划,便呼地投入鬼符之中。鬼踏溪双手再一提,便在地上长出一只形象仿佛却高大数倍的土蛛出来。 (嘿,“赐灵之术”初试,成功!) 虽然成功,鬼踏溪也消耗了不少力量,面白口喘,双腿发软,兀自傻笑个不停。 正在这时,花象戎的雷术落下,那大蛛嘶声一吼,喷出几团火焰,竟是将雷电挡下。 (好家伙,不过六级力量,却能召唤出七级的魔蛛。如此本事,若放任他成长下去,必是我族心头大患啊,说不定比他那个老子还难收拾咧……) 心下着急,花象戎更加紧了出手。一时之间,雷电大作。不过虽眼看着鬼踏溪消耗甚巨,但那魔蛛尽也守得住。 (嘿,看来,我也得用个大招啊,雷神我用不来,五雷咒太低级了,用天雷破还是狂雷呢?要不我先梦蛇一下?) “啊!” 正在盘算,花象戎雷术还未出手,后心忽然一麻,拼命扭头看时,却见一只小巧玲珑的蝎子坠在后面。 “夺命蝎!好小辈!” 区区夺命蝎,对于纳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物,却也不可无视。只是鬼红蛛这一下偷袭时机极巧,她才解决自己对手不久,见鬼踏溪战况胶着,又见油彩怪人似是神思不属,便放蝎偷袭。 这一下,也确实没能重创花象戎。但,他先前已在走神,现在更是愤怒被区区蝎子咬中,却浑然忘了,前方还有一只大魔蛛。 “五雷咒!” 虽然低级,但踏溪确实还能够放两个化鬼之术,而当这雷鬼之术跟魔蛛吐出的大火球结合,青荧荧的雷火,便把花象戎轰飞。 “嘿嘿,赢了……” “嘻嘻,好可爱的女娃……” 大获全胜,众人又抢回了女娃,仔细一问,果然是鬼踏江的女儿。为防敌人卷土重来,众人急忙赶路回纳寨。 路上,踏溪倒是一脸轻松,浑不似鬼红蛛警醒,还有空变出种种可爱的虫蝶来逗小香香。 “喂,红丫头你不要绷着一张脸,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好歹我刚才也打败了一个七级高手啊!” “是啊是啊,二哥英明神武!” “二哥天下无敌!哎哟!” “少耍贫嘴!我还没那么白痴无知……” “嘻嘻嘻嘻,叔叔真好玩。” “踏溪,你打败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无名之辈。而且,他刚出手的时候,你没听到有人也喊他二哥么?平白惹了这样的人,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好一点。你看这天,又要下雨了,快赶路吧。” “是啊,刚才那家伙一出手,也跟要下雨似的……刚才?!” 转眼之间,乌云密布,更有人声从天而降,仿佛雷声一般。 “好,好有眼力的娃儿……祈请,雷神!” 下一刻,鬼踏溪眼里只剩下了从天而降的万道雷光。 “他妈的,谁这么拽……” 便晕了过去。 “这个女娃,我带走了。” “是。” “还有,你惹的这个人,就是那个‘浪荡子’,下次要注意。” “是。” “我走了。” “……是。” “那个浪荡子,走了?” “是。” “他的名头不小,不过,还不够格。下次我们换个人吧。” “是。” “走,先回去。” “是。” “鬼踏溪击败花象戎,但女娃得而复失?” “是。” “偷偷提醒鬼纳族一下吧,这样我们也轻松些。” “是。” “……艾财,你心中有气?” “不敢。” 口中说着“不敢”,但只是侧身坐着,说话时连正脸都不给一个,艾财便给人怨气十足的感觉。这便让居中而坐的谈家家主也笑了两声。 五色棍,谈家私兵,分青赤白黑金五色,每色设统领一人,多是谈家招揽的豪杰,又设总统领一人,多是谈家出色的子弟。也因此,总统领才够格参加家族内务,照理说,一个小小的分色统领,实在不可能够家主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 但是艾财不同。 艾财是与谈家镇族神器檀木棍有感应之人。 人人都知谈家有一件神器,可以凭借与神灵沟通,却不知道这所谓的神灵是什么。 只有谈家高层的人才晓得,所谓的“檀木棍”,只是一根普通的棍子,能称为神器,完全是因为它是一件“信物”,可以向“檀”、“木”、“棍”三神传达请求,又或者说,这根普通的木棍,只不过是三个神灵真名意志的体现而已。 没有记录,也没有传说,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个神何时成为谈家的族神,也不知道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何职司,连最有见识的家主,也只猜测那个“檀”神是谈家的先人,却并没有得到“檀”神的正面答复。但,这三个神确实在某些时候,帮了谈家的大忙,让他们拥有了今天的地位。 每到新年,谈家便要祭神、祭祖。而那一年,刚刚加入谈家的艾财,凭青棍统领之位,恰够格进入祠堂,而不是在庭院中祭拜。谁料,正在家主唱颂那又臭又长的祭文时,神台之上飞出一道青光,绕艾财三周,又渐渐隐没。一时之间众人大哗。 当时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异常,但之后家主有什么疑难之事求助族神时,便发现原本回应最多的檀神竟变得极少出现起来,有一次木神还隐约透露出这跟艾财有关。有人觉得不服,向艾财滋事,却不是被艾财敲回来,便是被族神警告、惩戒,谈家也只好接受了这一事实。 又过了一些日子,棍神也变得行踪飘忽不定起来,连带着独撑大局的木神也有点歇斯底里。如此一来,做家主的也辛苦了不少,有些难办的事情也是尽量先自己办一办,实在实在办不了的,才去请求木神。 在谈家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神灵远游的情况,一般也就是一个忽然走开,两个同时跑掉的例子极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神灵也没有义务一直呆在这里等着你来求助,何况这三位明显“也不是什么正牌子的神”——当然,说过这句话的某代家主,第二天就横死床头,状貌极惨。 但是,现在有了更严重的情况。 请求族神帮助,方法之一就是起乩,族中有不少人都见过神们的字迹。艾财在酒楼上捡起那女子留下的纸条,一眼便看出那是木神所笔,立刻回报家主。而家主去祠堂祭拜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三个神,都离家出走了! 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恃族神威灵而传家的谈家最大的危机。而慌乱之后,也终于有人想到了那个被他们敬而远之甚至隐含敌意的艾财。 既然神因他而走,有没有可能再因他而归? 又或者,艾财他,有没有可能同神沟通? 有了这种想法,便有相应的行动,也就是,一向表现还算开明的家主谈眠花亲自找艾财谈话。 (嘿,好顽固的艾财呐……檀神怎么会中意这样的人的?!) (唉,好可怜的家主……族中的老顽固们真会摆弄人呢。) 还是那句话,各有各的烦恼。但目前最烦恼的,应该是侄女得而复失的鬼踏溪了。 因为之前的打败花象戎的出色表现,显示出他超卓的实力,但也被人所重视,那神秘人的万雷轰顶倒有一小半是冲着他来的。其结果就是,当众人醒来并且能走动的时候,他还一身焦黑地做枯树状,敲一敲,甚至能发出焦尾琴的声音。 碰到这种绝对干不过的对手,众人只好决定回纳寨求援。 残阳西坠,林风倏然,更有老鸹“呱呱”飞过,躺在担架上的踏溪两眼望天,寂寂无语。 (可恶……我怎么会败啦?) 其实这失败很正常,作为一行人中修为最高者,踏溪便可清晰地知道,来袭者,是一个拥有七级顶峰力量的强人,自己是倒在了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而这,也就更让他觉得憋屈。 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所谓六级初级的力量实在是井底之蛙,也不是没有想过,七级、八级的强人一抓一大把,但当七级顶峰的力量真的轰到自己头上,踏溪才发现,原来自己曾经给自己铸造了一个虚假的躯壳,而这躯壳,只给了自己自满,并挡不住真实的力量。 (嘿,真正的蛊王之王?!全是他妈的狗屁!) 这样的沉默,便让周围的人都严肃起来。他们都见惯了踏溪猥琐好动的形象,便是鬼红蛛,也没见过踏溪这如同镇压着岩浆的地壳般的脸庞。 (唉……) 心中感伤,鬼红蛛也只能一起走在担架旁边,紧紧握住踏溪的手。尽管踏溪他,若无所觉。 (我……我要变得更强呀……) (……想要力量吗?那,我便给你力量!) 因为踏溪受伤,众人便早早停步,在林间过夜。虽则柴火熊熊,却无人说话。踏溪依旧不吃不喝不说话,连带着众人也压抑起来——从胜利的巅峰跌下,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感受。 “少爷,前面有火光。” “好,我们过去看看。” 随着人声,前方来了一行人,而鬼红蛛他们也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古纳族的人。 为首的一个少年,身上斜披一道豹皮,露出左边肩臂,头带绑了一圈兽牙的头箍,右脸上还用油彩花了几条图案,面目倒也清楚,英气之中透着一点阴郁,皂布裤,黑鞋白袜。 跟着他的,有一群阿加模样的人,穿着跟少年相似,只是豹皮稍破旧,赤足而行,裸露的左臂上烙着牛头的图案,那是古纳族族长的标志,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古纳族族长古来兮家的阿加。 紧跟在少年身边的,还有一个打扮奇怪的阿加。说奇怪,是因为他上身穿的,是一件半臂夏服,又把下摆用豹皮束在腰间,而且,他的阿加烙印,是在右脸上。 阿加烙印,是诺对阿加所有权的证明。平时烙在胳膊上,若被买卖给别的诺,便要把上一个烙印全烙掉,再重新烙一个,除了当时痛苦,也不影响什么。但若烙在脸上,那便是一种惩罚,是“一生一世也不允许你背叛”的意思,只有行事比较恶劣的阿加,才会被这样处理。 (嘿嘿,想亲近夏人的老古板……怪不得会被烙面,但他怎么会又跟在离诺最近的位置呢?) 心中疑惑,礼数却不能缺了,鬼红蛛站起身来,扬声道:“鬼纳族鬼红蛛在此,请问尊驾是古纳哪位诺?” 那领头的少年看到一位少女站起来,眼前一亮,忙紧走两步,答道:“我是古纳少主,古力!” 古力,古纳族主古来兮的独子,也是百纳最有名的年轻人之一。正如鬼踏溪被认为是鬼纳族年轻人第一高手一样,古力也是古纳族这一代中的翘楚,精修百纳请鬼之术,更据说他能请动一位极有威力的先祖鬼灵。不仅在力量上,古力更在统治上表现了过人的能力,据说古纳族日常的事物,已经是换他在打理。 这样一个人,怎么忽然出现在接近邵陵的地方? 古力则豪爽地笑道:“是去熟悉一下土司的事务。” (嗯?这么说,老古板们也要倒向夏狗了?) 看鬼红蛛那好看的眉毛也蹙了起来,古力忙做了一番解释。 古纳族也是大正王朝赐封的土司,地位却和花纳族相当。不过,古纳族向来也都不怎么倾向和夏人打交道,古来兮便把大部分的事物都委托给花象元处理,这也是自认为纳族正统的古纳人最自然的选择。 老一辈人这么想,新一辈却不这么觉得。古力也常常到花纳族的地方观察,甚至还去过几次邵陵,深深觉得老一辈的态度不可取,准备亲自与夏人接触。也因此,他从囚牢里解放了曾偷跑到邵陵就学的古平,也就是他身边那个奇怪的阿加,求得族长的同意,亲自去邵陵,准备接手土司的事务。 (说来说去,还是跟软骨虫们一样……) 似是看出鬼红蛛的心思,那个古平先咳了一下,才说道:“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古纳族和花纳族的心思是不一样的。” “花纳他们,以身为纳人为耻,所以才要跟夏人一路走;我们古纳,却以自己身份为荣,即使做什么土司,也不过是想停止之前闭门造车掩耳盗铃的愚蠢而已。” 确实,古纳便是这么一个古板而又骄傲的族群。被夏人打得很惨,却坚持认为纳人高贵无上;接受夏人的土司之位,却一手抛开,沾都不沾;认为花纳人夏化,认为鬼纳人不听话,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纳人,才是先祖们的传承正统;习俗、手艺、行为、称谓,如此等等,有千百年用之不易。这样的古纳,居然开始自己求变了? 鬼红蛛心中稍安,却又有了更大的疑问。古力见鬼红蛛脸色变化,知刚才古平猜中,心下着恼,便抢过话头,道:“红蛛姑娘可是想不通我们为何要转向夏人么?因为,我们确实应该向他们学习呀!” 耕种、手工、铸造、建筑、饮食……夏人早就从蛮荒走过,而今他们建立了璀璨的文明,在征战的同时,也把这先进的东西带到四方。若没有夏人到来,纳人几乎还在刀耕火种,木宿岩居,也没这多绫罗绸缎,也没这多各地美食。便古纳族以自己千百年的传承为傲,又焉知“光明时代”那时候,许多先进的技艺不是和夏人交流而来? 鬼红蛛……却没想到他讲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尤其是这一番鬼夜行常常提到的道理。 见鬼红蛛有所触动,古力禁不住再次卖弄。 “花纳族他们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不过,因为这个放弃纳人身份,便是忘本,这绝对是要不得的。我们纳人又何必妄自菲薄了?” “不过啊,红蛛姑娘,比起你们鬼纳族来,他们还算好的咧。你们前任的鬼大族主,何止是忘本,简直是要动摇我纳族的根本啊!” (怎么忽然这么说?) 鬼红蛛正听得有趣,忽然听对方指责鬼夜行,便是一怔。而这时,有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这混蛋,说什么?!” 鬼踏溪,他其实在一旁听了很久,直到对方指责自己的父亲。 鬼踏溪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但亲耳听到别人这样说,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竟是强压着伤痛上来辩驳。 鬼红蛛忙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前族主的儿子,鬼踏溪。” 古力向鬼红蛛点头,道:“谢谢红蛛姑娘。”又转头对踏溪冷冷地说,“我刚才的说法,你不服?” “哼哼,人人都说你父亲,是我纳族的英雄,什么夺回坪陇,什么击溃九道兵马……一介武夫而已,算得上什么英雄了?比起这些,他所作所为,已经消亡了我纳族的根基,他实在是我们纳族的罪人!” “你不服?今天我便一条一条地讲解给你听。” “以眼前而论,夏人势大,纳人势小,跟夏人作对,有如探骊取珠,你父亲的胜利,并非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夏人不屑于理他,如果夏人认真起来,我们必然灭亡。如果宣扬你父亲的功绩,岂非纳族取死之道?”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父亲是号称要振兴纳族,但所作所为,都是南辕北辙。方向既然错了,做得越多,错得便越多。何况,他在最根本的一点上,犯了极大的错误。” “振兴纳族……很好,可是何谓纳族?方才我说了农、工、商等技艺,这些大多是夏人的东西,但我们学了,就变成纳人的东西。我不是我父亲,认为这也学不得。但是,这些你能用我也能用的,并不是纳人与夏人的区别。” “纳为体,夏为用。这才应该是振兴纳族的窍要。你父亲,不,你们鬼纳族,做的是对的吗?” “恰恰相反,你们是在破坏纳族!” “嘿……我便看得出你还是不服,不要忙,听我讲下去。” “纳族,纳族就是诺统治阿加,纳族就是榔头、议榔,纳族就是大巫们有无上尊严!” “嘿嘿,纳族,是诺和阿加,是榔头、议榔,抑或是蛊师鬼师?” “你以为呢?” “都不是,如果是,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谈了。你们夏人,千百年前,一样有这些东西,只不过,他们不是叫做‘诺’、‘阿加’、‘榔头’、‘鬼师’罢了。既然纳人、夏人都有,并不能因为你们现在没有,就说这些是纳人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居然也有这种东西?不过,老朋友的话,我信你。接着说,那什么才是我们跟你们的区别?” “区别就在于,我们是纳人,而你们是夏人。” “哈哈哈!这个笑话不错!” “老朋友,你应该知道我是认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给我听?” “因为这很难解释……” “你不用解释了,像你们这样的倔驴子根本就不懂这些。但你们就是这样,破坏了诺统领一切的制度,让阿加也可以自由,让他们拥有土地、财产、武器……这样下去,纳人还是纳人吗?” “你……你……” 言语并非鬼踏溪的长项,而牵涉到一个种族的根本,如此高深的问题更非他所能想象,直教古力说了个张口结舌,半天才崩出一句来:“因为……因为……因为不这样我们就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了是吗?那花纳那帮软骨头,想把自己变成夏人,他们也活下去了,这样对吗?” “这……” “你还有什么好说?” “说……说个屁!老子揍你!” 言语上占不到便宜,更被对方数落到一族生存的根本,鬼踏溪实在是退无可退,恼羞成怒之下,终于出手。 赐灵之术?水火魔蛛! 如同前日一般,一头巨大的魔蛛从土中现形,冲着古力虎视眈眈。 “嘿,说不过就要动手么?低等之人!” 古力,却并不害怕。 (常听说鬼踏溪是鬼纳族新一代第一高手,今日,我们便看一看,谁才是纳族新一代第一!便让你见识一下,我的……) 百纳请鬼术?孟惑请召! 孟惑,光明三王之一,纳族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雌之一。 纳族的光明时代,有三王,他们将纳族发展到了一个极盛的地步。具体说,是孟惑开创,祝茸发扬,而纳智高支撑。所谓“支撑”,是因为,这个光明时代不久便终结了,其原因,便是纳智高的支撑,对手是“鬼谷”时的苦苦支撑。 纳族的老祖宗赤尤,号称接受了“鬼谷四灵”齐出抵御的对待,而光明三王的第一王,孟惑,也得到了鬼谷伏龙亲自统兵镇压的高等礼遇。 孟惑,本为山中猎户之女,一身怪力,后来有奇遇,习得高妙巫术,自称有不死之身,断头可复生。因有名声,渐渐统一部族,并进而得有全纳。其时,她手下有象骑虎使,有鬼师大巫,能播瘴弄雾,能藤甲吹箭,声威赫赫,一时无两,端得是厉害非常。疆域广阔,甚至今日的松州,泰半亦是她的治下。当朝帝姓,不得不请出时称“相父”的伏龙,坐镇青州锦官城,防她北进。 这位伏龙相父,也是一位怪胎。鬼谷之人的准则,是视世事为棋盘,做操纵棋子的弈者,要“置身事外”。尽管这往往都做不到,因为每一名鬼谷传人,都享有大名,震动天下,所谓“置身事外”,实在可笑。但,每一个鬼谷传人,也确实都不敢站在前列,他们的前面,往往都有自己的一个主公。 这位伏龙,之所以怪,也是因为他虽然也选了一个主公,却并非以幕僚的身份。他少有逸才,值逢乱世,遂投笔从戎,积功而至将军,忽入鬼谷,得了伏龙的名分,以武功为宰相,其威势只在帝皇之下。这样已是难得,其主君早逝,他更做了托孤重臣,得尊号“相父”。其时少君年幼,这伏龙实是实质上的天下第一人。 臣重君轻,往往是祸乱的根源。这伏龙却说:“我本鬼谷中人,出将入相,已是非常,盖先皇洪恩,不得不然,岂敢更涉世之浊流乎?”乃兢兢业业,辅主成事,幼主成年,旧朝中兴,方乞旨隐退。 天下初定,南纳却也乘势而起,孟惑以女子之身,虽不足以与大正皇帝分庭抗礼,其所统之南纳,却达极盛之期,据松州泰半,更东扫明州,北探青州,欲过蜀道,直击帝京。大夏震动,先帝身畔之五虎将尚存其三,便遣其二分镇青、明。镇青州者,乃出身当地“赤峰马家”的名将,锦衣将军马上超。 这位马上超,喜白袍素甲,玉马银枪,人称“锦将军”,又称“玉将军”,因其他四人,或称“龙刀将军”,或称“大喝将军”,又或“神弓将军”、“无伤将军”,便也凑成四字,曰“锦玉将军”,世人讹作“锦衣将军”,时人又评其武艺,说他“马上第一”。 孟惑起事之时,马上超已年近花甲,勉强出战,竟中计落马,死于象军之中。朝廷不得已,欲请伏龙出山,使节未出,伏龙已至,称扫荡蛮夷乃匹夫亦有其责,请缨出战。 这一战的后果,大夏正史有载,说是伏龙七擒七纵,终于百纳归心,感恩戴德,拜服上朝云云。而自然,纳人那里,也有与之相对的说法。 纳人说,孟惑与伏龙对阵,互有胜败,伏龙欺纳人性格爽直,便约孟惑赌胜。约定一城,互为攻防,三攻不下者为负。纳人先守,伏龙破城,孟惑被俘,伏龙竟将孟惑斩首。孟惑大笑而起,言己能断头不死,伏龙亦大笑,自称亦能。两人便在赌约中加了赌头一条。孟惑离去,破城,斩伏龙首。伏龙起,再破再斩。两人互斫,如是者七。 原来,这断头不死,实为巫术,若不懂破法,则百斩不死;即令知晓破法,亦有回数,依修为深浅,最多可断头九次。孟惑修为,可断七次,她又见伏龙知破法,料伏龙也会这巫术,即亦巫师视之。断头七次之后,一身修为,消耗殆尽,终于叹服,依古巫之礼,歃血为盟,言永不进犯大正。 盟约既成,孟惑问伏龙所修何术,伏龙直言,说自己修炼的并非断头术,而是水镜术,能复制敌人一切动态,也就是说,若孟惑能断七次,自己便能断七次,孟惑能断九次,自己便能断九次,以此立约,顶多同归于尽,实已立于不败之地。 得知真相,孟惑大怒,限于盟约,乃道:“盟约以血写成,则孟惑、伏龙一日在生,此约一日不止。纳人言行有信,必不毁约,待此约废除,再要你们夏人的好看。”方引兵退归百纳。 因为此事,兼一身修为尽废,孟惑郁郁而终,其夫祝茸继位为百纳之主。待伏龙身死,魂归鬼谷,祝茸果然再起兵,与大正战了十数年。这一次,却是卧麟出世,双方征战,又互相耗了个油尽灯枯。 祝茸死,纳智高即位,是为光明第三王。智高初任,乃遣使示弱,借机偃武修文,恢复国力,又从夏人处引进不少技艺,十几年,国富民强。夏人惧之,派大军征讨,不胜,又派护国武德王、三公世家、鬼谷玄龟,十数年征战,用举国之力,终于耗干了纳人的实力。纳智高率民逃归百纳,松州之地,也尽归大正。 纳族的光明时代,便告终结。 虽然光明三王均是悲剧人物,但也因此在纳人中广有名声,即心系纳民,便也更多地响应巫师们的召唤。孟惑、祝茸、纳智高,实是百纳请鬼术中最常见也最有效力的几个术法之一。当然,所谓的常见,是限于强力术法。实际上,如果一个巫师能够召唤出三王之一,便可以认为他的请鬼术已经登堂入室,能做独当一面的召唤师了。 古力身为古纳族新生代第一人,自然也拥有着相当的战力,而能够请召三王,也证明了他的力量已经在六级上段那个地方,至少。 孟惑分身应召而来,形象甚是火辣,近两丈的身材,面对超大号魔蛛亦有不惧,头戴铜雕兽冠,项佩兽牙,胸束兽皮,腰间着豹皮裙,裙上豹尾拖地,宛如活物,身上绿焰飞舞,脸部尤甚,不见面目,唯见臂上巨大的拳套,雕做虎形,张口欲噬,虎头以下又绘有各种猛兽,这便是孟惑成名的武器“百兽王”了。 那魔蛛也不示弱,竟是水火土三系术法同出,跟孟惑对轰了个不亦快哉。 两人说动手就动手,倒是把旁边人吓了一跳。小银、石伢等人也凑了上来,摩拳擦掌,对方的阿加们也不甘示弱,剑拔弩张,鬼红蛛和那个古平忙弹压住己方的人,叫他们不要妄动。 那叫古平的奇怪阿加看看场中,对鬼红蛛说:“红蛛姑娘,我们少族主出言不逊,胡乱评论前辈人物,我在这里替他道歉了。” 鬼红蛛上下盯了古平两眼,道:“奇怪,你怎么不站在你主子那边?” 古平苦笑一声,用手点点脸上的烙印,道:“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阿加……” 正在此时,忽听得轰隆一声,众人看时,竟是孟惑不知何时冲近,一拳轰爆了魔蛛的肚皮。重大术法被破,加之身上还有重伤,鬼踏溪便“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好……好小子……能击败我的“第二形态”,嘿嘿……便……便让你看看我的第三形态吧!) 双手结印,各夹一只怪虫,踏溪正要把它们化成的污血往自身上拍,忽然见一只巨大的蝎子出现,隔在孟惑与自己之间,更见那古平挺立蝎上,一双臂膀架住了孟惑的双拳。 (咦?红蛛?还有这小子为何出手?) “少族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请息怒。” 语气谦卑,古平更是低头,显出无比尊敬古力的样子。 但,古力的反应却暴怒非常。 “嘿嘿,你这个低贱的阿加,碰到好机会,决定逃到专门收留逃亡阿加的鬼纳族了么?我有怜才意,你却做豺狼,又被老头子料中了。那我便在这里将你一起轰杀吧!喝!” 似是下了什么指令,孟惑分身上的绿焰更盛,力量也大了不少,但,古平依然未动。 “哦?果然,族主还是防备着我啊……那,我终于可以下决心了。既然你说我要脱离古纳族,我便脱离吧。” “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孟惑先祖,给我杀!” “呵呵,我可不会束手就擒啊……请鬼术?祝茸先祖!” 虽然同为光明三王,祝茸的形象,却并没有孟惑和纳智高的深入人心。原因无他,孟惑以女子之身一统百纳,传奇故事甚多,纳智高与强敌斗智斗勇、有进有退十数年,最后的失败更是令人惋惜赞叹,都是可以歌咏流传的事。祝茸,只是孟惑的丈夫,守成之主罢了,没有更多的谈资。人气的差别,也使得祝茸成为三王请召里最少用到的一个。 但这不代表,祝茸的实力不济。如果没有相当的力量,又怎能做孟惑的丈夫了?而两个请鬼之术的对拼,仿佛也证明了祝茸的深藏不露,任孟惑分身如何的术法,也都给古平请召而来的祝茸举手化去,最后更揉身上前,抓住孟惑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便见两尊分身齐齐化光飞去。这也还没什么,顶多算两清,但施法者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古力口吐鲜血,如同方才踏溪被破法时一样,古平却无事一般,只把眼光盯着对方,默然不语。 “嘿……看……看走眼了……”古力调调气息,又说,“今次便放过你……不过,破族而出……下次你可要有所觉悟了!我们走。”竟在阿加们围拥下转身而去,倒也光棍。 “喂,小子,你为什么帮我们?” 被人解救,踏溪的态度,却殊不友好。 被质问的古平被一群人围着,稍微有些尴尬,脸上的烙印也仿佛烫了起来。鬼红蛛看不过,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踏溪一眼瞪了回去。 古平对鬼红蛛歉意地一笑,转头向鬼踏溪道:“踏溪大人,你是怀疑我要混入鬼纳做内应,或者是刻意示恩么?”又指指脸上的烙印,“我只是不想带着这东西过一辈子而已。” 踏溪脸沉沉的,挥挥手,道:“那你就讲讲吧。反正打了一架,又多了个不认识的人跟着,我还不想睡觉。” 这故事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往短里说,便是某不循规蹈矩的前“诺”家子弟心慕夏族文化,出外游历,被视作叛族,于是家族灭亡沦为阿加。 但若是往长里说,这个古平,经历和鬼踏江竟然有三分相像。他也在邵陵生活了一阵子,只不过是冒充做夏人,求学读书,观察民情。这也是个纳族中的怪胎,而这怪胎从最古板的古纳族里出来,就更是怪中之怪。不管怎么说,这古平也是个伶俐人,就是在本族前途上一点犯了犟。本来他家也是榔头之一,好好混地位也不会低,结果他偏偏偷偷跑去了邵陵,老爹也因此被揪了小辫子,终于一命呜呼。古平回族奔丧,正是羊入虎口,一家均被抹煞,贬作阿加。 怪事年年有,古平一个怪胎也就罢了,古来兮的儿子古力竟然也产生了类似的倾向,但又不敢学他的样子,便把他收做了自己贴身的阿加,整天说道谈论。其实古力,倒比古平谨慎得多,并未触及根本制度,只打定了一个“师夏长技以制夏”的念头。赶巧有个机会,难得古来兮松口,借口熟悉土司事务,古力便准备亲身体验一下夏人的生活。谁知还没到邵陵,竟然碰上鬼踏溪一行,冲突之下,给了古平一个真正叛族的机会。 “听起来,你的看法跟族长大哥的有点像啊。”鬼红蛛对这古平甚有好感,听完他的经历,更是善心发作。 “呵呵,确实如此,因为当年我在邵陵,可是跟踏江兄有几面之缘呢,我这一点想法,倒差不多是靠他启发才有。” “……好,我就把你带回去,给大哥发落。” 鬼踏江果然与古平相熟,又知他长于兵略,便把他安排到鬼大牙的手下。对于任务失败的踏溪和红蛛,他颇是安慰了两句,又说有强敌杀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在鬼红蛛看来,踏江也不过是强忍焦虑而已。 踏溪他们出外一阵,族内变化也着实不小,最震撼的,应该就是鬼夜星举家出走,投奔花纳族,并且听说他临走前,颇是对人说了一些鬼踏江夺权篡位逼迫元老之类的话,又说要请花纳、古纳召开三纳联合议榔评理。 “这也太可笑了吧……联合议榔可是早就名存实亡,鬼夜行大族主不是呼吁了很久也没恢复么?” “不过,听说花象元很支持。” “呵呵,当然,只要有一个借口就行。” “想不到你倒是这么坚决地离族而出呢……” “机缘巧合罢了,我本来也妄想让本族自己变化,不过看看老的,看看小的,觉得还是没希望了,就只好投奔族主来了。” “你看他们两人怎样?” “一个力量上颇有潜力,一个善良识大体,再加上小有谋划的我,就差不多完美了。不过啊,香香的事儿,你是有眉目了吧?” “嗯,瞒不过你,就让踏溪他们下次一起解决吧。” “刘家那边怎样?” “听说有人去跟鬼纳族接过头了。” “孙家呢?” “暂时没动静。据说他们还在头疼昆阳阴家的事儿。” “嘿,阴家……好像她们也去找二哥来着,有眼光,不错,不错哇。” “少爷……我觉得您也够格啊。” “胡说!被她们看上有什么好的?再说,大丈夫岂能因女流成事!她们这一家人啊,能存活到现在也是奇怪得很啊,专门想着依附别人,以前那些天下之主怎么就容得下她们的?” “嘿嘿,这个我就不接您的话了。那您还要不要去看看鬼纳族里的人?” “再等等,看看孙家怎么办,不能着急啊……” “昆阳阴家?我可不是躲她们啊,再说她们也没来找我。” “‘娶妻当娶阴丽华’,少主为何不考虑一下呢?” “嘿嘿……我最爱的女子,做不了我的妻子,这样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她,再把本来该给她的这个位子给一个出卖身体的世家?便动一点这样的念头也是对她的玷污啊!” “为人主者,当心静如水,照见周遍,可不能时时存有这样的私情啊!” “住嘴。” “……是。” “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做谋士的都沦落到只能做谋士么?就是因为你们否认了自己身为人所应有的情感。没有感情,不能嬉笑怒骂,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再比如阴家吧,开家之主阴丽华就不说了,阴明空,阴玉环,固是一代娇娃,阴妃暄,阴梦瑶,纵然在世上赚了好大的名头,一样摆脱不了家族的命运。以自身为货物,真的这么好玩?对了,这一代的阴女叫什么?” “听说,是叫阴娜拉。” “多么奇怪的名字……一听就不想见。算了,还是说说纳族吧,你觉得鬼纳族这次如何?” “少主,我本人并不看好鬼纳族。如果是鬼夜行还在当然另做别论,但现在这个鬼踏江,实在是毫无根基,此时百纳暗潮涌动,他能不能站稳尚在两可。不过,既然谈家支持花纳,花纳和古纳又都是朝廷封赐的土司,我们也只余支持鬼纳一途。以仲公公的能力,我们是算计不过的,不过他不见得全用在这边夷之地,所以还是有胜算。何况谈家比我们差远了,我们只是亏在不能明里出手,不算什么。因此,只要鬼踏江能撑过这一阵,我便不再反对。” “嘿嘿,我也知道他能撑过便一帆风顺了,要你们做谋士的,不就是用来谋划如何让他撑过去么,谁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还要你们做什么?” “是是,在下失职。不过,少主,你不会是因为跟踏江有交情才这样支持他的吧?” “唉,你说得对,你确实是个失职的谋士……只有我看好踏江吗?你连这个都看不清。这样吧,我拜托你一件事情。听说你跟‘商山四皓’有点关系,你去把他们请过来好么?然后……你就不用回来了。” “啊……是。” 各地的人,有各自的盘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好词,好句。” 身后随侍着三个弟子,仲老公只是站在楼台之上,似眺似望,只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的他忽然说了一句让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嘿,想必你们都没听过吧?这两句,是谁人所作,你们猜猜?” 大夏流传数千年,文人骚客数不胜数,便一些其他人也懂得附庸风雅,猜一个无名诗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当仲老公揭晓答案,三人还是吃了一惊。 此人,是前代某位不死者,所应天兵,亥鉴,风月。 说起世上最会算计人的,首推“鬼谷”和“桃园”,这两脉流传的人才,永也站在世界的巅峰,把帝王将相、士农工商当作棋子,在手心拨弄。在他们看来,知晓了一切的信息,洞悉了所有的人心,便可以精准地判断下一步的反应,更推演到下一步,一步一步无穷匮,也便让天下尽在掌握。 但世上聪明人何其多也,愚人更何其多也,总有人冒出跟他们不一样的想法。在其中,给鬼谷弟子和桃园传人最大震撼的,莫过于这位亥鉴风月。 此人,姓曹,其名不传,本是官宦子弟,也曾金堂玉马,也曾绫罗绸缎,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忽焉灭家,流落市井,做了一介教书先生,后来连这个也做不了,只得隐居帝京西山,靠朋友救济补贴,勉强度日,自言回首前生,颇多感慨,遂提笔作文,聊寄情思。说也奇怪,本欲写一百零八回的大书,只写到八十回,正是书中显贵由盛转衰,宵小露头,眼见得秋风秋雨愁杀人,曹子情动于中,忽然福至心灵,言道人生如鉴,前视者红粉,后见者骷髅,乃自悟本是太平道所谓“不死者”,亥鉴风月是也。心有了悟,竟废笔不写,又揽鉴自照,已两鬓斑白,不禁题了一诗,道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虽然明了了不死者的身份,却人已迟暮,加之此时此刻,太平道实是式微,才被朝廷镇压不久,这位亥鉴风月,可称生不逢时。但他也着实令人钦佩,毅然往投太平道,竟硬生生把太平道从灭顶之灾中挽救出来。连与他对阵的某位鬼谷弟子也说,天不假年,否则此人必成气候,或者十数年便能让太平道复兴,也未可知。 虽然风月不久即告辞世,太平道毕竟活了下来。而且风月也留下不少有价值的话语。比如,他曾对人说,鬼谷行事,风格谨密,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但,世上事,头绪何止千般,纵然智深似海,谁又能妄言自己能不漏一丝。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大家都懂得,鬼谷之人越想把握住这一丝,便越会牵扯出更多难以掌握的千丝万缕。于是他便说了那一句话,又说,“我自认并不是聪明人,所以不会跟这些聪明人一样,我不会去尝试算计自己算计不到的东西。道可道,非常道,这世间事本未明了,何必强求。”在这样思想的指导下,太平道虽然吃了一些小亏,但每每往好的情况发展,最终活了下来。 最懂得收集信息的鬼谷人,把这一场对决,也收入了自己的信息库中,他们更谦卑地自问,为何每一步也计算清楚的自己,竟让对方把棋局盘活,然后他们发现,每一步实际上也都有偏差,数步之后,这偏差已经给了对方足够的空隙,而对方则似乎一直都盯着一个方向,从没有变过,在空隙出现之时,便冲了过去。这空隙,不是对方“算”出来的,而是“等”出来的。 “若执着于每一步的成败,便一定会积累出足够大的空隙。这便是我的认识。所以我用两种手段,第一,隔岸观火,不亲自动手,便能让自己避免一叶障目的窘迫,第二,关门捉贼,只要守住了出口,任他怎么闹,也逃不脱败亡的命运。” “你们一定认为我操纵着南方的一切,孙家、刘家、董家,还有百纳。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并非‘操纵’,而是‘挑拨’。我只要把他们领往某个方向,让他们自己走下去就可以了。孙无碍,已经不在我掌控之内,孙家这一手绝妙;刘家么,也想跟百纳勾结,不过纵然成功,又能如何?他们真的以为可以为二三十年后埋一着好棋?至于百纳,他们自己内斗来内斗去,真的可以复兴吗?还不都是仰人鼻息。” “情势如此,我有必要一步一步殚精竭虑地为他们安排好吗?他们自己走的,比我预想的还好啊!” 一间黑黑的屋子中,帝少景昂然而立,全身似乎放射出金光,纵是这屋子并无阳光照入,整个人一样清清楚楚。与之相对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人,全身墨黑,仿佛与这黑屋融为一体,正是帝象先所说的“大黑先生”。 “仲老公对南方的谋划,你觉得如何?” “太子,我只是你的爪牙,你的黑暗,可不是谋士。” “我知道。不过我对他的手段总是看不大清,跟你讨论一下总可以吧?” 大黑,据传是琅琊王家的人,就是那个号称“与时推迁”的第一世家的王家。只是据说,当世的王家家主,孝水人王王思千本人,对这个问题也未置可否。只有帝少景的一些绝对心腹,才知道以大黑为首的几个人,实在是他最信任的战力。而这个战力,不仅拥有着高段的力量,从少景对他的说话来看,他一样拥有着极高的智慧。 “孙家静,刘家动,百纳纷争,九道换帅,这都是乱源。不过最好玩的,应该是谈家的事儿了,飞花那儿有消息传来,说谈家赖以立家的三神都不在了。谈家无法镇压邵陵的局面,这些乱源才能真正起作用。说起谈家三神,说不定还有象先的一点点责任呢,哈哈!” “嗯?” “象先这孩子,课余之时常常睡觉,而且傻笑到不成样子。当然,我也不擅长精神系的术法,不过……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应该还算有些便利,但即管我以八级之力,也无法与他的梦境沟通。我便能感觉到,象先似乎是陷于某种术法之中。但皇宫之内,应该没有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揣摩之下,这种术法,似乎便是谈家那些为神不尊的三个家伙。再根据她们动向判断,象先所中的,应该是‘棍神咒’。” 棍神纠缠帝子,木神千里追更,檀神行踪渺渺。 虽然不能一一知道,但三神都已不在,却是事实,这便让谈家家主的谈眠花忧心不已。 谈家的靠山,是董家。当朝太师董凉儒,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之一,一手炎龙书的功夫,足以排进火系高手前三甲。但,三师世家,均在江南,太傅刘家,太保孙家,甚至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南海赤家,在松明之地明争暗斗,非止一日,身处夹缝之中,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孙家的孙无违,继任家主没多久,还可以先不用管;刘家那个老头子,可是雄心勃勃,尤在壮年啊,他儿子刘宗亮虽然号称放~荡,但也没见他办过什么失手的事儿。难办啊……听说刘家前一阵还派人去过鬼纳,这样一来,我们反倒不太方便跟鬼纳结交了。叔公,您看?” 谈眠花面前端坐的,正是前任家主谈刚禽的弟弟,谈猛兽。 “看,看什么看?!一件事,打!谁敢来打我们谈家的主意,我们便打过去!你爹当初就是太柔弱了,还叫刚禽呢,我看就是一只小家雀儿,天天讨好这个世家,巴结那个名门……我艹!我们谈家怎么说也是神眷之族啊!” 一顿粗口下来,谈眠花被说了个狗血喷头,讪讪不语。 “好啦,刘家那一行人的行踪不还在咱们掌握之中么,我派望松去,教训他们一下。越是这种危急时刻,越要表现出力量,别跟你爹似的……说起来你这名字也不如望松大气,什么花花草草的,你是男人,又不是小妞!” “……” 谈望松,谈猛兽之子。虽然谈猛兽是谈家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之一,谈望松本人,却混得并不怎么如意。 脾气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武功。 谈家的功夫,术法方面,是三神传下的法咒,兵器方面,主要是棍法,拳脚方面,叫做谈腿,共一十二路,端的是凌厉非常。俗语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脚自然不如手灵活多动,但力量刚猛,则有过之。而谈家的谈腿,又有“谈腿四只手,神怕鬼见愁”的美誉。通常所说的谈腿,号称腿不过膝,但实际上,却有三种:踢膝,封闭对手的行动;踹肋,伤害对手的心肺;最狠毒的是第三种,撩阴,断绝对方的子孙。谈望松,最爱用的正是第三种。无论谁也不希望断子绝孙,所以这被称作“撩阴腿”的谈望松,便为众人所不喜。 一直也当不上五色棍的总统领,又对长房长子继任家主的谈眠花没什么好感,谈望松性情越发偏激——不是瞧不起俺么,俺便踢出个名堂来让你们瞧瞧! 七级中段的力量,确实足够谈望松“踢出个名堂”,只不过,是他的“撩阴腿”的名声越来越响,在邵陵越来越没人想跟他动手而已,而这便让谈望松的信心越发高涨,想着踢出邵陵,走向大正,为自己挣一个更大的名头。 (刘家,世代三师,不过……也不过是仗着外戚的身份罢了,老祖宗当过皇帝,后人就占便宜。今次,我便踢你们个好看!) 站在路边的大树上,脚下的枝条动也不动,谈望松就这么摆了一个自以为拉风的姿势,等着刘家一行人到来。 而远远地,刘家的人也看到了耍酷的谈望松。 “小冯。” “少爷。” “前面是谁?” 眯眼看看。 “好像……是谈家那个很阴损的小子。” “而且很白痴。不知道刘家最拿手的就是风系法术么,还敢站那么高。” “同意。” “顶楼上的。” “继续顶。” “住嘴!” 止住了手下的胡言乱语,这位“少爷”双手掐了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俄顷,他双手一指,喝道:“风天旋!” 谈望松自然看到了对方的动作,见对方双手一指,便觉身周有异,一个龙卷已然成形,只是……也未免太小了一点,仿佛一根折断的筷子般,晃了两晃,就没了。 谈望松给气得脸色发青,那“少爷”的手下也呆了。 (果然少爷出手一点都不牢靠啊……) “呸,又失败了。小冯,上去做掉他!” “是!” 外面暗流涌动,百纳内部也各有盘算。 松桃厅。 族主庭院之中,正厅是杉木搭就,虽然未加雕饰,却高大宽畅之极,透出一股粗犷大气。而此刻,便有几个人席地而坐,商讨事情。 居中坐的,乌衣皂裳,头发散披,左手边放了一只面具,青面獠牙长角赤发,右手边搁了一柄木杖,露在衣裳外的小臂小腿精瘦,脸上也颇多皱纹,只眼睛颇为有神,掩盖了不少老态。此人正是古纳的族长,百纳第一的术者,古来兮。 古来兮面前坐着三人,服饰仿佛,年龄也都不小,是古纳族中三大巫师。 “花象元日前派人来说,他准备接受鬼夜星的加入要求,但为了防止鬼纳族多嘴,想请我们去把鬼夜星的蛊神封印。你们怎么看?” “封印蛊神,我们可以做到……但,封印之后,力量大减,接受入族还有什么意义?” 蛊神,在纳人力量中,通常是起辅助作用,对于他们修炼武术、巫术等有极大的助益,但一旦失去蛊神,力量必然跌落,甚至降级。鬼夜星是七级顶峰力量的巫师,也是百纳数得着的强者,得到这样的人,自然对花纳族极有好处。但……如果只是接纳一个六级力量的人,累赘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如果说花纳族只是想走个过场,之后再想办法把蛊神恢复,可能性不是没有,却微乎其微。因为这需要古纳族三大巫师联合出手的封印术法,几乎没有解封的可能,除非是传说中的蛊术,而这样的蛊术,连坚持修炼蛊术的仡佬纳,其族长老蛊物也不会。 至于古纳为什么知道老蛊物不会,那是因为古纳一向自视正统,是百纳之首,有责任有义务统合各族,是以对各小族颇多注意和照顾,就连最孤僻的仡佬纳,也很是得了他们几次救济。 “不管怎样,我们的问题只是,到底要不要接受花象元的请求?” “不管怎样,我们的问题只是,到底要不要接受花象元的邀请?” 为此头疼的,是鬼风行、鬼大牙、鬼红蛛、古平等人,鬼踏江静静地看他们争论。鬼踏溪跑到山上去了,因为他“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否则还让位给大哥干什么”。 大家都晓得花纳族不安好心,但他们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却是谁也猜不出来。把鬼纳精英邀齐一网打尽?也太明目张胆了些,做不做得到也是问题,何况鬼纳众人又不傻。纯粹示好?软骨虫们没那么好吧,而且他们现在又不是弱到了什么地步。最近又收到了确实的消息,说古纳族会出动三大巫师,那么封印的事就确实无疑了。花纳族的诚意摆到了十足,但是……没什么利益的事,很难想象他们会做啊。 虽然猜不出来,却不得不面对人家的邀请。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鬼大牙依旧未包头巾,脑门依然锃亮,正大声吆喝着“去便去,咱不怕”之类的话,鬼风行则畏畏缩缩地半拉半劝,让大家冷静下,好好琢磨花纳的动机,鬼红蛛眉头紧皱,显是苦思未果,只古平看看众人,又看看踏江,晓得自己并无根基,所以三缄其口,并不说话。 大家并不是老女人,话重复多了也会厌,所以渐渐静下来。鬼红蛛瞄了一眼古平,发现了他的镇定。鬼风行和鬼大牙却看向踏江——前一阵鬼夜星出走,踏江整肃鬼纳内部,他们便发现这位新族长颇有力量和见识,虽然还不及死去的鬼夜行,却也让他们燃起了希望,于是也不知不觉中拿他当族长看待了。 踏江却指指古平,让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古平看看周围的人,鬼风行不以为然,鬼大牙一脸不解,又看见鬼红蛛紧盯着自己,便道:“我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族内情形,还是请红蛛姑娘说吧。” 鬼红蛛稍愣,见古平向自己点头,才张口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有邀请,而且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若不去,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去,只要提高警惕,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毕竟花纳族也没有那个实力一网打尽;想不清,不如去亲眼看看。 鬼踏溪躺在树杈上,仿佛没有看到山下边走边争论的大牙和鬼风行,也没有看到追向古平的鬼红蛛。 自从打邵陵回来,他就喜欢独个儿跑到山上呆着。也难怪,族长更替之后,局势动荡不止,那帮小弟兄也终于忙回了正事,连鬼红蛛也被派去给大牙帮忙,只有他一个人,没什么职司,只好闷着。何况在旁人看来,他惨败于神秘人之手,又被古力破了新招,意志颇为消沉,自然也不来招他。 轻轻弹弹手指,半空一只鸟儿忽然惨号坠落,在草地上翻了个滚,眼见得肚子越胀越大,忽然撑破,一团血淋淋的物事从里面钻出来,呱呱叫着跳往别处去了…… 鬼踏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时无语。 只听他背后有人说:“果然,又严重了吗……” 踏溪离群索居的原因,自然不止是战败的打击,更主要的,是他体内的另一个蛊神的觉醒。 之前鬼夜行虽然不能封印蛊神,却可以激发金蚕蛊王的力量,用以压制另一头,但之后踏溪不断借用它的力量修炼蛊术,已经让它复苏;年代的久远,使得鬼夜行残存的力量逐渐失效;踏溪被神秘人一招轰败,本身力量跌至低谷,已经无力维持这种镇压;加上踏溪内心对力量的渴求,仿佛呼唤一般,终于让这头蛊神醒来。 蛊神?不知名! (囧rz) 本来一个修炼巫术或蛊术的人,都能判断自己体内是什么蛊神,好方便自己调整修炼的方向。这并不是一种可以写明白的知识,而仅仅是人和蛊神之间的感应。但踏溪的这头蛊神,方才从沉睡中醒来,只凭本能起着作用,还没有清醒的意识,也就没有感应。只是,它的本能,已经体现了极大的力量。 感觉体内有什么负面的东西堆积,只要一个动念,便能将之转移到动物或花草树木上,而且能让它们立刻中毒、得病、痛苦又或者死亡,踏溪,已经成为一个与传说很符合的蛊术师。 只是,他并不想成为这样的蛊术师。 踏江说过,蛊术,并不是这样的害人东西。但,没有亲眼见过上古的蛊术,踏江也不能断言踏溪的情况会得到控制,何况,踏溪体内是一头神秘又强大的蛊神。蛊,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 踏溪找踏江,然而踏江也束手无策,他只得七级的力量,即便是召唤出赤尤,一样无法突破八级,根本无力修复鬼夜行留下的禁制。没有认知,他一样无法指导踏溪自己度过难关。 “或许仡佬纳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找不到他们。” 蛊术上的问题,自然是坚持蛊术的仡佬纳最有发言权。只可惜,即使是跟他们有联系的古纳,一样是等待仡佬纳的主动联系,自己并不知道仡佬纳在哪里,鬼纳族就更没有办法。 无可奈何之下,踏溪只能尽量离大家远远的,或者宽慰自己,这也只是在修炼蛊术,好尽快能自由控制它们。 “大哥,最后决定是要去吗?” 狗拜岩上,热闹非常,人们正在洒水扫地,放桌摆椅,场院和大屋里一处不落,到处是忙碌的人影,为仪式做准备。 鬼纳族议榔的前任大巫师居然投奔到本族来了!他们现在的族主还得乖乖地过来承认这一点,真是吃瘪到家了! 大众的思维同上位者的自然不同,而这,也是上位者想看到的结果。国之利器,不可轻易许人,有些秘密或者决策,只要首领知道就好。手下?只不过是即时战略中一堆堆垃圾兵,一个个自然数,压垮骆驼的一根根草,聚成高塔的一粒粒沙。 送走鬼夜星父子,花象元又见到了从邵陵赶回来的花象戎。花象戎明显是对外面那些忙碌的布置活动不以为然,连带着对花象元的说话也不怎么经心。 “象戎,你想什么呢?” “啊,大哥。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来这么一次。” “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做?” “……晾着呗,难道他们真敢来找咱们要人?” “嘿,象戎你已经错看过鬼踏江一次了,让他从邵陵安然归来,难道你还会再错看第二次,放任他把鬼纳族再把握到自己手里?鬼踏江,他便是一个足以超越鬼夜行的男人,不要因为现在没有力量而轻视他。除了他,连那个浪荡子也不可小觑,你忘了自己曾经败在他手上?你不用解释,败了便是败了。一直找借口,并不能让自己成长。” “……” “扯远了。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如果放着不管,鬼纳族必然会发展到前所未有的强大,我们也就丧失了主动。现在,我们又没有强势到可以不讲理地将他们压下,封印蛊神,便是一个还过得去的交代。” “这样便能阻止你所预言的‘鬼纳族的强大’?” “至少会让他们少一个借口。” “那让我回来做什么?” “因为要让你做看守。” “……这样的事用不到我吧?” “用得到。一定用得到。” 花象戎对族长大哥的话,当然一贯地只信三分。 或者花象元是深思熟虑又或瞻前顾后的性格,但他却绝对不是大公无私的人,更不是和平主义者。这一点,只要花象戎看看自己,就能够确认。 同样长大的两兄弟,同样在族长老爹的聒噪下幸存,一个终于撑到自己继任了族长,另一个就跑了出去,到邵陵花差。不能说两人没有区别,但要说老爹的聒噪一点也没在他们心里留下什么痕迹,那绝对是睁眼的瞎话。 其他小的部族可能还好,三大族没有不想着自己强大起来把百纳统一的,只不过,大家的方案不一致,所以颇多纷争。 花纳族的先人,本是邵陵时期纳族掌管内政的榔头,与鬼纳那些掌握军权的粗胚不同,他们深知夏人的强大……以及繁华。古老的事情不去追究,邵陵时期的夏纳纷争,确实颇有一些是纳人眼馋夏人的好处,所以蛮横霸占而引起。也颇有一些同纳人做生意的商贾或者交流技艺的工匠,跟他们说,纳人太固守族别了,对夏人多有歧视,“我们特地过来,难道是害你们的吗?朝廷派兵,也不过是想保证我们的安全而已。” 一直也都认为夏人是善意的,一直也都认为纳人实在粗鄙落后,痛恨老巫师们固执守旧,更痛恨兵油子们只想打仗却不顾大家的死活,花纳族的先人,即使在三纳分裂之后,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放。 活着,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花象元,跟他的祖先一样,认为不必要同夏人对抗;花象戎,走得更远,“为什么我们不变成夏人?” 而这样的一个花纳族,不是鬼纳所能接受的,也不是古纳所想看到的。三纳之间,有着掩盖不了的鸿沟,这是谁也清楚的事情。花象元会去做一件对自己没有好处、仅仅是取悦鬼纳的事情? 日子很快就到了。 鬼踏江带着踏溪、大牙、红蛛、古平以及一众跟班石龙、石伢等,在花象元的迎接下进入狗拜岩。踏江、大牙、红蛛跟随主人进入了平时召开议榔的大厅,踏溪则说要去玩,古平和其他人在场院里坐下。 踏江等人一进屋,就看见了早就到来的古纳三巫。 三巫之首,古来也,古纳族长古来兮的族兄,看到踏江等人,只是懒洋洋地打个招呼:“鬼族长好,我们正在布阵,请自便。” 这冷淡的态度,便令大牙、红蛛不喜,花象元忙上前解释,说他们正在布封印阵,稍有疏忽便会纰漏,不是有意。踏江也颇识相,拉住鬼大牙,又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了几个封印阵的问题。但花象元并不擅此道,闲扯两句,便也没了话说。 “哦,对了,听说族长的弟弟踏溪也来了,百纳有名的少年豪杰,怎么不见他?” “唉,花族长莫要取笑。他那浪荡的名声,百纳谁不晓得。刚进寨,他就说平时没来过,又嫌我们一堆人拘束,自己跑去玩了……如果弄出什么乱子,还请族长高抬贵手。” “好好好。” “谢谢谢。” 踏溪,当然在玩。不过并不是单纯的玩。 (大哥说抢走香香的就是花纳族的人。他奶奶的,上次居然用雷把老子劈晕,今次我定要将你轰杀!) “平小子,你别跟着我,碍事!” 化装成普通下人的古平,正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把踏溪拉走,但二人越拉扯,却越远离人们的视线。 “平小子!别让二爷废话,赶紧一边儿去!不是二爷,你脸上的烙印还去不掉呢!” 似是正中痛处,古平用手抚右脸,道:“哦?二爷,你把现在我这脸当作功劳?” 古平右脸上,本来是烙下的古来兮家的阿加烙印。踏江为了消掩他这个身份,准备请鬼师用药,尽量把烙印消去,是踏溪强出头,说可以用自己的秘技,做出更好的效果。谁料,踏溪并不是消去,而是在上面添了些东西。 现在古平脸上,右侧是一只张口欲噬的黑豹,左侧是一条盘身吐信的巨蟒。本来一个俊秀小伙儿,现在看起来不伦不类。 “怎样,难道谁认出你了?二爷把你画这么丑,还能有人认出来的话,那眼也太毒了吧?” 踏溪明显讽刺的语气,更激发了古平的怒火:“踏溪,你不要欺人太甚!请鬼术!”一声轻喝,祝茸的形象在古平背后若隐若现。 而这,也正对了踏溪的胃口:“终于又看到了,祝茸先祖,打败了灭我魔蛛的孟惑……今次,我便一并奉还!赐灵之术!” 之前,踏溪用的赐灵之术,是巨大的水火魔蛛,用水火两系的术法进行强力攻击。而此刻,他手上抓的是一只小巧的螳螂,唯那两齿锯刀,闪着蓝汪汪的颜色。在踏溪背后,也有气劲组合的八尺影像出现,是一只包裹了污黑尸布的巨茧,一头破开,伸出同样是尸布包裹的半个人身,双臂却是螳刀模样,诡异之中,又显示着它是一头武力极强的魔兽。 “平小子……还敢趁二爷不在勾搭红蛛,看二爷这阎魔尸螳宰了你!” 花象戎看着床上那个胡蹦乱跳的孩子,一阵头疼。 他并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还要留着她的性命,干脆宰了不是更好?或者交给夏人,也算得大功一件。 这个孩子,留在手里,只是烫手的山芋,给鬼纳族的人看到,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诚然花纳族并不怕鬼纳族,但留着她,也不过是浪费。 (唉唉,我们花纳族是要过好日子,不是做保姆啊……) 长大以后就在邵陵生活,矢志摆脱纳人身份,享受美好生活,花象戎几乎不能理解大哥的举动:为什么要同鬼纳、古纳虚与委蛇,为什么不学项人的黑水部直接降入大正王朝,为什么要为了自在生活的“正大”目的而“虚伪”地活着?老古板、倔驴子们,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理解吗? 想到鬼纳族那帮家伙,花象戎的眉头皱了皱。原来那个老头子,就凭着自己八级的实力,妄想把自己的想法强行施加给百纳各族,幸亏被大家合力扑灭了。本来以为鬼纳族就此便不再烦着大家,谁知道却又出了一个使得出赤尤召唤的家伙,这还不算,那个死老头子的不肖子,也拥有了与自己一战的实力,甚至“侥幸”赢了自己……仿佛那家伙的声音,还在自己耳边缭绕不散。 “软骨虫,纳命来!” 议榔大厅之中,牛油大蜡已然亮起,相比外面黑夜却因篝火、歌舞的热闹,倒是静得出奇。因为最中间的空地上,巨大的符文已经发出些许亮光,封印阵显是到了紧要关头,古纳三巫也收起懒洋洋的神态,围成一个大圈,盘膝而坐,嘴里不停地念着神秘的咒文,额上也沁出汗来。 鬼红蛛看看踏江和大牙,见他们都认真盯着封印的构建,自己却不禁担心起另一边来:他跟踏溪,两个人不会闹起来吧? 临来前,踏江特意把踏溪、古平和红蛛叫到一起,向他们说,得到消息,前次掳走香香的乃是花纳族人,最后出手的更是花纳族中一个大高手。今次前去,花纳族必然不怀好心,己方也要明暗两手对付,让踏溪和古平混入纳寨,相机抢救香香。红蛛也想去,但她不像踏溪能用浪荡掩饰找人的目的,又不像古平面生不引人注目,最主要的,她的功夫不够。与红蛛仍在五级顶峰徘徊的力量相比,踏溪和古平的六级中阶力量,当然是能够破局的有力手段,即使面对花纳族那个七级初阶的,也有一拼之力,何况他们拥有的又是特殊的力量。 但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两人之间的不睦。不管怎样,踏溪败给了古力,古力又输给了古平,自负的踏溪自然看不惯古平,即使古平再怎么表现的谦卑,也仍免不了踏溪的白眼。古平的见识、气度,颇得红蛛赞赏,因此两人常常在一起探讨局势,踏溪更觉得自己的私有被夺走一般。红蛛明白踏溪的想法……但,两人相处虽久,却从未谈过私情,想开解也无从谈起,何况她觉得自己跟古平也仅仅是趣味相投,亦不及私,更没什么要说明的。 唯一的希望,就是两人记得自己的使命,尽量不要起冲突吧! 当踏溪的尸螳轰破墙壁,直斩花象戎之际,花象戎犹记得自己是奉命看守,扭头一看,见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早抢到里厢,抱了小孩就走。花象戎急催雷劲,却被那只邪气很重的尸螳挡住。 踏溪、古平二人起了争执,但古平见踏溪用出尸螳,便知此事不能速了,若打斗起来,不但做不了正事,少不得还会引起旁人注意,更影响大事进行,于是停手罢斗,互相口角着展开搜索。终于踏溪的念蛊从一个寨兵脑中查出情报,找到了香香被囚禁的地方,见里面有个形容很熟悉的家伙看守。 两人虽然争斗,配合倒也默契,踏溪招数繁多,正适合缠斗,古平便只需抢了孩子逃走。果然,踏溪放出尸螳,又召了一大群蜂、蝶、蚊、蝇,将花象戎阻在原地,便冲古平叫道:“平小子!别在这儿碍事,带上香香,走你的!”古平也不分辩,抽身就走。 当战场只剩两个人,便简单得多了。 踏溪认出了花象戎,花象戎也认出了踏溪。还未平息的战意,被命令约束的斗心,终于可以放手一搏。 七级魔兽阎魔尸螳,武力惊人,趋退若电,刀招狠辣,但花象戎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将雷劲反施自身,便把自己也改造成一个浑身电火缭绕的战士,跟尸螳相战不下。 “唷嗬嗬嗬,当初我在族中跟人争斗,被人嘲笑说鬼夜行的儿子却用花纳族的召唤术,想不到,现在你花纳族的花老二,居然用鬼纳族的化鬼术,真是颠倒,真是可笑!” 身为召唤师的踏溪,本身并无太强的战力,在七级争斗中也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言语挑衅。然而这样的挑衅,也起不到什么效果,花象戎本来也算得本族中的怪胎。的确,花纳族拿手的功夫是召唤术,但自小便向往夏人的花象戎,却知道这召唤术在夏人的眼光里,便是边鄙邪术的象征,因此他竟不顾别人反对,只用心学习跟夏人天地道术相近的化鬼术。 “什么?你……你……想不到你们花纳族这帮家伙,居然连自己的出身也厌弃了!尸螳,给我剁了他!” 巨大螳刀带着腥风,搂头斩下,却吃花象戎一拳抵住,又咔嚓一声闭合起来,将花象戎的拳头夹在中间,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花象戎仿如未觉,只一脸狰狞地对踏溪大叫:“厌弃?你们鬼纳族这些蠢驴又怎么能了解我们的志向了?” 坚守,背叛,为的是什么? 战乱,纷争,是谁想要的? 动荡不安的岁月,人不如犬,命且旦夕,焉顾酒食?所求者,不过苟全性命,片瓦栖身,粒米~果腹,如此而已。 人们最根本的理想,不过是活着,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好好地活着。 无疑,夏人比纳人过得好,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有着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基础。纳人被痛击,挨打,背井离乡,也是最现实最有力的证明。 延续过去的一切而不改变?继续用微弱的力量来挑战强大的夏人?如果对方是有力的,为什么不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的一切,追赶他们的脚步,或者……变得跟他们一样?变得跟他们一样拥有良好的制度,打下深厚的基础,然后幸福的生活。风俗,传统,这些让自己落后、弱小、土包子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力不如人,就是纳人的原罪。 抛弃弱小,向往强大,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你们鬼纳族要一统百纳的妄想,不是因为“向往强大”?难道古纳族的墨守成规,不会再次让人欺负?自诩为正义,而我们花纳族的努力,就是可以被你们随意贬低的东西了?拒绝改变,掩耳盗铃,不过是无知的蝼蚁,当年就应该全部杀光,现在对纳人的进步也会少点阻碍…… “住口!住口呀!” 被质问得无言以对,听到“杀得少”的言论,更是怒愤填膺,踏溪只能命令尸螳猛烈进攻。因为左拳被钳制住,花象戎很快就遍体鳞伤,但他却表现出不似“软骨虫”的刚强,一面用右拳招架,一面讥诮地盯着踏溪,那满面血污后的眸子,分明在说着:“只凭蛮力欺压,你跟你所仇恨的夏人又有什么不同了?” 那眼光,盯得踏溪十分不自在,连压倒性的优势,唾手可得的胜利,也带不来任何喜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溪发出一声狂吼,双手抱头,状若疯傻,转身没入了黑漆漆的夜。 花象戎“呯”地倒地晕去,嘴角犹带着一丝冷笑。 议榔大厅之中,封印阵已经颂法完毕,地上的大圆光华流转,别有一番凌然气象。 花象元把鬼夜星和鬼踏月请出来,让他们站在阵中,便有淡淡光晕在身上出现,少顷,泥丸宫有金色云气泛出,凝成金色蚕形。这正是他们体内金蚕蛊神的具体形象。 看得真切,三巫高声唱道:“确系金蚕无误,封印开始!” 鬼纳诸人见尘埃即将落定,各个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门外一阵喧闹,扭头看时,却见有人冲撞开人群,直奔法阵中的夜星父子。众人看得真切,此人正是踏溪,只见他此时,面红耳赤,瞳有血丝,十足癫狂模样,不及众人反应,已经一拳一脚将那二人打飞。 大厅内一片大哗,然而,满腹疑惑的人们还不及弄清怎么回事,踏溪身上却又发生一桩异象,让他们噤口不言,鸦雀无声。 与之前一样,也有光晕覆盖了踏溪,但他身上却不是正常如鬼夜星二人浮现出体内蛊神,而是有污水般,全身各处显出或青或紫或黑的斑点,又哔哔剥剥飞将出来,蠕动有声。封印阵瞬间光华大盛,如撑开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球形光幕,将那些物事尽皆挡住,看时,却是一团团污血,中间仿佛有活着的虫豸作怪。 蛊婆!不,蛊师! 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而主持阵法的古纳三巫反应最快——修炼蛊术者,杀!趁着阵法正盛,三人齐力推动,咒曰: 吴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 七灵八神,八愿四陈 上告灵命,中皇双真 录魂炼魄,塞灭邪精 血鬼游尸,秽滞长泯 利我生关,闭我死门 …… 封! 视野所及,尽是混沌一片,努力辨认时,又有不同的景象电光火石般掠过。 仔细回想,仿佛又看到一张冷酷的脸,在说“她不喜欢你”,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放声狂笑,一张老脸和一张年轻的脸,在问“你这条杂种,争名逐利,跟我们有何不同”,更远处,一张粗豪的脸跟一张奸诈的脸相对而笑,一张美丽的脸跟一群天真的脸旁若无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哀声叹息,一张飞扬跋扈的脸把嘴都翘到了天上,一张毒辣日头下的脸大汗滚滚,一张茂密丛林里的脸静待无声…… (……这是大哥他们,这是红蛛他们,这是妹榜、务乌、爸耶他们,这是我们纳人啊。) 踏溪忽然记起自己是前往狗拜岩,救鬼骨香,找花纳族的晦气,然而跟花象戎一战,脑中便懵懵懂懂,最后……好像是看到了一片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痛呼,踏溪终于醒来。 强忍着脑中莫名的疼痛,踏溪仔细辨认周围的一切。这是自己的房间,自己躺在床榻上,门口刚刚闻声进来一个人,是族中女兵,名叫榴花。 “红……红蛛呢?香香呢?我……我这是怎么了?” 事情倒并不复杂,榴花没说几句就让踏溪明白了。 踏溪误入封印阵,暴露了修炼蛊术的身份,被古纳三巫当机立断,封印了体内蛊神,又准备当场斩杀。踏江等人拼死保护,古平正好赶到,双方理论,鬼纳说花纳冒名抢劫族长幼女,意图不轨,花纳说鬼纳窝藏蛊师,心怀叵测,古纳左右为难。终于翻脸,鬼纳等人闯出狗拜岩。现在,两族已经正式决裂,眼看就要刀兵相见。 “是这样……香香没有受伤吧?” “没有,小丫头精神着呢,玉草妹妹正带着她玩。” “那,大哥和红蛛他们呢?” “正和古平先生他们议榔会议呢。” “……哦,古平吗?” “鬼纳和花纳,已经开打了吧?” “是的。” “那好,让他们内斗去吧。我们腾出手来,先敲打敲打南方这些名门世家。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让他们轻视了我啊。” “是。少爷,您还记得那个叫鬼踏溪的人吗?” “记得。他怎么了?” “听说,他被人查出修炼蛊术,这是纳族中很重的罪名,鬼纳族包庇他,所以两族才打起来的。” “哈哈哈哈!我就说这个家伙很有趣!蛊术啊,蛊术是不是云梦谷那帮老毒物们整出来的东西?” “大少,您开玩笑了。纳族的蛊术跟我们云梦一脉的毒术可不一样,相差很远,相差很远啊。” 一位相貌阴戾的老者,向正座上的肥胖青年拱手解释。若有他人在场,必然惊诧于这“云梦一脉”的名头,说不定还会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但那肥胖青年倒不以为意,仅是把两条细线般的眼睛再眯了眯。 “可是,我确实好像听琼姑娘说,很久之前,有逃难的纳人误入云梦毒谷……” “大少!” 似是提到什么禁忌,那老者厉声打断了青年的话。那青年掀掀眼皮,微微一叹。 “好吧,说正经事。鬼纳他们跟花纳已经打起来了,不过,我们并不轻松,新上任的大将军王,可也不是什么善茬。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既能从帝散吉手中顺利接掌九道兵马,足见他有两把刷子。我们不要轻易动作,免得给他找到借口,借刀立威,谈家也好,赤家也罢,刘家董家也没关系,我们家不要主动去撞他的刀口。纳人啊,自求多福吧。” “是。” 等那老者离去,青年方将身一软,仰靠椅上,喃喃低语:“仲翔先生……若有你在,我便不会如此劳心劳力了……” 这青年一躺,也凸显出了他背后的一幅中堂,不是画,而是七个大字,一句歪诗。 天下英雄谁敌手! 六、乱战一场?大梦归 六、乱战一场?大梦归 世事纷乱不止,百纳内斗,也已经月。 且撇开百纳不谈,远方某个府邸里,有人正在讨论这千里之外的战局。 “放心啦。我那踏江老弟非等闲之人,四位先生当知宗亮并无虚言。十年相交,我深知此人貌似粗豪,心实深沉。既然他回乡接掌族长之位,必然有信心在百纳闯出一番天地。现今并无外力介入,他定能掌握局势。何况古纳冷眼旁观,鬼纳、花纳原本实力相近,想来他也不会吃亏。说起来,他还是见识过不死者的人物呢……唔,或者是太平天兵吧,虽然没被选中,可也证明他不是一般人呢。” “不死者?!” “不死者?什么是不死者?” 之前踏江聚众讲话,用夏人中一个反抗帝姓数千年的教派为例,鼓舞纳人的士气,并说为了百纳美好的未来而殒身搏斗,纵然身死,也必会如那教派传说的“不死者”般,流传千古而不朽。 煽动性的话语,很快让士兵们兴奋起来,但这却不能完全解开红蛛的疑惑。什么是太平道,什么又是不死者,年轻人的好奇,总是不容易满足。 踏江却微笑拒绝,说那教派从岐里姬家治世便开始流传,到如今四千余年,要讲清哪得容易?看红蛛悻悻离去,踏江也收了笑容。 (嘿……不死者,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呐!) 鬼踏江,父亲鬼夜归,叔叔鬼夜行,本来是足够显赫的身份,却因为父叔二人理念不同,父亲远走他乡,变得跟一族之长关系渺茫。踏江自小跟着父亲在邵陵经商,也曾经入学读书,甚至参加过乡试,得过一点功名,游学四方,得意逍遥。但,与夏人接触越多,他便越发现自己纳人的身份带来的阻碍。他才明白,纳人,只不过是夏人眼中的边鄙之人,百纳,只不过是夏人所言的蛮荒之地。他见过混得最得意的纳人,见了普通夏人也小心翼翼,见了稍微有身份的就更奴颜婢膝。 (原来我们纳人,是这么不值一提的废物,是这么卑微的东西吗?) 有着说不清的疑惑,踏江便着手探求事实真相,更在之后发现,纳族,实在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上古时,赤尤和姬轩辕的争霸;中古时,光明三王的光芒;近代,邵陵的陷落和三纳的分裂……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纳族的可敬,和可叹。 曾经有过的荣光,早已湮没在时光的长河;仅剩的尊严,也被纷飞的战火燃尽。躲在深山老林中,如惊弓之鸟般,又怎配得上先祖的名号;行走在世上,却又如闹市的野狗,连最低贱的人也来轻视。进,退,两难! 某夜,踏江秉烛夜读,随手一抽,拿在手上看时,是一卷《杜工部集》,不禁神色一黯。杜工部者,前朝古人,以诗文之名传世,其本名失考,因做过检校工部员外郎,世称杜工部,又因善陈时事,律切精深,世号诗史。其著作中,有“三吏”、“三别”,咏唱千载,至今不衰。 踏江随手一翻,果然是《新婚别》。踏江触景生情,推己及人,不禁悲从中来,因纳夏分隔,两族争斗,新婚两散,不知凡几,又联想到纳人惨状,哀哀不已,竟沉沉睡去。恍惚间,有一白发学究,伫立案前,将他唤醒。 “少年人,所愁何事?” 自己是怎样答的? 具体辞句已然忘记,只记得自己当时对这老者莫名地信任,把心中所有的困惑、烦闷都讲了出来,就连宗亮,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过这么多的东西。而讲完之后,虽然一度怀疑对方能否理解,但一看老人的眼神,便晓得他有着超越时光的智慧和经历。 老先生并未解答他的疑惑,只是截了自己人生的几个片段娓娓道来,其惑也深,其悟也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障,不是靠别人,而要自己勉力通过,所讲这些,不过希望对你有所助益。” 而之后,老人又说踏江是有缘人,自报姓名,“不死者之一,杜工部,又或者,太平天兵的未排三别”。 不死者,又怎会同时又是太平天兵呢? 原来,上古之时,原无太平天兵,只有十二不死者转世,以应地支之数。初代不死者,迭逢大事,忽乎一刻,上悟天命,便有相应的天兵成形,不死者为其命名,遂亦有十二天兵传世。即以子袍孟津为例,原是初代“子”位的不死者起兵讨伐不道,会盟于孟津,众人推举,黄袍加身,于是忽悟天意,即指身上衣袍,名曰“孟津”。又如丑刀蹈海,则是那位太平道有名的仲连道祖,亦即初代“丑”位的不死者,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孑然一身,惟余手中朴刀,因名之曰“蹈海”。再如亥鉴风月,是初代“亥”位的不死者曹子,著书传世,体悟天心之时,左手揽卷,右手持鉴,兴之所至,便将手中之鉴随取书中一喻,名曰“风月”。似这等,天兵实有其物,因赋有太平精神,故能传世不朽,与不死者两分为二。 未排三别,却有不同。原来杜工部悟道时,哀民生之多艰,赋颂《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诗篇,故此一天兵,名曰“三别”,其实本无其物,只是一段精神,蕴含诗文之中。有不死者应世,与天兵交通,则天兵化作长卷;无不死者应世,则天兵散化无形,有悲天悯人、济世安民者,即可与其感应,有缘者甚至能见到天兵以初代三别杜工部的形象出现。天兵本是无数代不死者精神的集合与寄托,杜工部又是最特别的一个,因而此时的太平天兵,即自称杜工部,亦无不可。 (这样的故事,想来踏溪是最喜欢听的,只是他并不在这里。) 踏江从回忆中醒来,四顾无人,轻声一叹。自己的弟弟踏溪,实在是一个单纯的小孩,若不是身处乱世,兄弟二人必然会兄兄弟悌、友爱无间。但此时,自己一不能为他解决缠身的蛊毒,害得他暴露身份,更被人封印蛊神,力量全无,二不能派人照顾,连鬼红蛛也要留下来应付两族间的战斗,只能让他一个人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仡佬纳。 原来,虽然才月余,时局变化也不小。鬼纳这方面,原本的榔头,统率族兵的鬼大牙,当日突破狗拜岩时坚持殿后,在最后时刻被花象元召唤的异兽轰杀,最后甚至被撕裂吞吃,尸骨无存。族兵群龙无首,踏江只好暂时任命鬼红蛛出任统帅,又派古平辅助。前几天,又从古纳族辗转探到消息,知晓了仡佬纳的大致方位,无意间被踏溪听到,竟执意去寻,更不带一个从人,理由是战况吃紧,自己本就累赘,不要再浪费什么。 (可是……阿弟,你心中岂不是在想着“对于某种人,累赘也无所谓”吗?然而对方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啊!) 踏溪,确如踏江所言,只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 这月余的时光,并不好熬。开始的鬼踏溪,蛊神被封印,身体虚弱无比,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享受病人待遇。但这是战时,花纳一向与夏人亲近,颇积攒了些财物,收拢了不少小的纳人族群,比如各色纳族,此时尽起,其势颇大,不断进逼;鬼纳一方仅有部分黑纳、七股纳之类崇武之辈,人手仅有花纳一半,防守还来不及,哪有人手来看护他。鬼红蛛初掌帅位,也是一大堆事处理不过来,要不就是被鬼踏江拉住开议榔,竟是没来看踏溪几次。就连最近的战况,还是榴花或玉草来照顾踏溪吃饭的时候才能闲听几句。 (嘿,红丫头这下可威风啦……) 告诉自己不要去抱怨什么,但鬼踏溪实在忍不住埋怨自己——本来数一数二的战力,现在落到被人照顾、拖人后腿的田地。好不容易鬼踏溪终于能下床活动,鬼纳族也熬过了初战的不适,开始转守为攻,鬼红蛛带着古平征战在外去了。鬼红蛛做得非常好,连榴花、玉草在陪踏溪时也常常羡慕地谈起她的成长和战绩。 (红丫头这次……好像是真的长大了啊。) 一直浪荡,一直不想长大,但当一直陪自己没心没肺的鬼红蛛也取得了如此成就,而且是在那个古平的陪伴下,鬼踏溪心中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自己是不是离红蛛越来越远了?这情绪使他颇为失落,以至于身体刚有所好转,便整天呆坐在后山的树下,连饭也不吃,活像一个闹情绪的孩子。 因为是孩子,所以仡佬纳的消息来时,他凭意气就决定了去找那未知的结果,因为不懂事,所以他决定孤身上路。他不曾想过,自己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觉得对方应该知道就不去告别又会引起什么后果。一时的畅快,会带来无数的包袱,而逃避这些包袱,再来一次畅快,到最后只会如高利贷般把一个人压垮。 踏溪此刻自然体会不到这一点,相反,离家一段时间之后,他倒渐渐轻松起来了。 力量跌归常人,踏溪的行程倒是遇到了不少新奇,猛兽、毒虫都来骚扰,因为他是往这广袤无边原始森林中连百纳族人也不涉足的地方前进,碰到的东西也一天比一天怪、狠、毒。 枯叶之蝶、枫魂之蠖、四臂螳、三足蟾、人头蛇、鸡首兽……各种各样召唤师甚至是蛊术师最喜欢的原料,几乎让踏溪见识了个遍。若在往日,这便能让踏溪欣喜若狂,但在如今,只能使踏溪懊恼万分。 (该死的老古板们,下手还真狠,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靠蛊神来的……等等,我有两头蛊神啊,他们封印的是哪一头?) 封印的是哪一头? 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古纳族的蛊神封印阵诚然是纳族强力术法之一,但却也不是那种最顶级的神妙无方自行变化的阵法,比如火系术法究极阵法之一的九龙神火阵。既然需要人来推动,而人当时仓促,并未确认踏溪体内情况,便强行使用封印,力量是不错,方法却有了瑕疵。 踏溪并不懂得这些道理,但当他潜心下去,仔细探求蛊神的情况,便赫然发觉金蚕蛊王仍在发出淡淡的气息。 (什么嘛,到最后居然要靠这头东西……老爹当年说修炼它的口诀是什么来着?哎呀哎呀,忘得差不多啦!) 虽然愁眉苦脸,踏溪仍然拿出几百辈子没见过的认真态度,凭着一点一滴的残存感觉和记忆,借着金蚕蛊王封印的破绽,拼命地找回力量。 不但从头练起的踏溪在探求力量,正在交战的鬼纳、花纳双方,也各自进行着武道的追求。 古平,面对阎魔尸螳,自忖无法取胜,虽然踏溪现在是废人一个,但若自己没有突破到比他最巅峰时更高的地方,就一辈子也会有“原来自己曾经没打赢过这个废物”的古怪念头。所以他常常借着战斗磨砺自己,身为副帅,拼杀在前,倒也给他在鬼纳族中赚下了好大的人望。 鬼红蛛,只有区区五级力量,却要统率全族大军,自己也感到很大压力。从小受踏溪影响而修炼召唤术的她,对于召唤蝎子特别喜爱,也极有心得。身边有踏江和古平两个见识广博的人帮助,她不但把力量突破到六级,更练成了七毒、五仙之外鼎鼎大名的赤血蝎。 就连花纳族那个倒霉的花象戎,一次失误,一次则是真正意义的惨败,更让他对于力量有了迫切的追求。“明明是一个六级中阶的混蛋,怎么能打败已经七级的我了?”这样的念头使他日夜苦练,并且,为了练成雷术中最强的“雷神”,他还努力去搜寻纳族至宝之一的雷灵珠,以期增进自己的力量。 当然,为了鬼纳、花纳而提升力量的人还大有所在,但这些却不关鬼踏溪的事儿了。 十数天跋涉和锻炼之后,踏溪已经重拾三级力量,虽然不能使用术法,但仓促练出的化血神刀也足够跟路上的虫兽搏斗,只是免不了常常要累得半死,然后再练习自学的治伤、包扎等生活技艺,顺便回味一下自己是否又失手伤了什么珍稀动物。 在这样的历程中,踏溪也发现,也许当年父亲的教导是对的,被封印的金蚕蛊王已经给自己修行带来很大的便利,如果没有发生别的“意外”,自己应该就能够达到孩童时所仰望的父亲那般的“强”,甚至,梦想中的“最强”。 但世上没有“如果”,就如同现在,若能一直这样锻炼下去,自己也能够达到足够的高度,可是百纳的局势又怎容自己不急不躁无牵无挂地修行下去了? (唉!还是要赶紧找到仡佬纳,询问一下有没有可能解开封印吧。) 要说找到那个神秘的仡佬纳,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否则,古纳族跟仡佬纳多有联系,怎么也不能如踏溪一般逆向寻来了?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给他留好了道路。) 一双老浊的眸子,出现在高空一只大鸟身上,看上去颇有些诡异。当然,这句话说得欠妥,万丈高空之上,又有谁能“看”这只鸟儿了?除非是跟这眸子的主人有同样力量的人吧! 借助特殊的术法,可以看到很远之外的事物,有人像是确认了什么东西。 (另外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暂时还看不透,但他已经表现出来的,是鬼纳族的金蚕蛊王没错。那么,综合情报来看,他就是那个绝佳的“试验品”了……派人去考验一下,引过来吧!) “什么?!丫头她早就去了?这……太不让人省心了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鬼踏溪像一只呆头鹅般站在小溪旁,已经半天之久。只因为上游不远处,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着一位少女,身畔放着一个竹篮,篮中是少女在旁边林中采来又刚刚在溪水中清洗过的野果。少女长得一般,脸色更是病态般的白,只有那双眸子颇具神采,却也一眼没看过踏溪。 踏溪虽然号称鬼纳族的浪荡子,却也不是没脑的生物,一个没什么姿色的少女,荒无人烟的环境,该有的戒备,踏溪都已准备好。但他仍是呆立半天,只是因为……这少女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抬头看看,天已近午,少女甩甩手上的水珠,站起来。 “喂,不跟我来么?有饭吃哦。” “什么?!你就是仡佬纳的人?” “是啊,而且我还是族长的女儿呢。” 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仡佬纳近在眼前,踏溪不禁喜上眉梢,却又听那少女说,这方圆数百里都是仡佬纳的范围,中间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蛊,踏溪方一踏入,仡佬纳就知道了,本应立刻蛊杀,是她静极无聊,出来看看,见他有点好玩,才准备带回族中。 “喂喂,说好了,我家里可是有老婆的,你别痴心妄想啊!” “呸!我是看你像修炼过蛊术的。再瞎说,老娘不介意把你撂倒喂虫子。” “不是吧,这么横,将来你怎么嫁出去啊?呃!” 似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少女脚步一停,转身冷冷看了踏溪一眼,踏溪才想起来好像是说了什么忌讳的东西,想道歉时,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是吧,说撂倒就撂倒啊?!) 醒来时,踏溪已经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谷里,确切地说,是谷口。周围也多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一个老者,戴着巨大的黑木面具,只能从干枯多斑的双臂和飘飞的白发上看出年纪很大了,那少女正在跟他说着什么。 见踏溪醒转,老者走上前来,不等他说话,便一指戳在他眉心。 (识海,开!) 踏溪正奇怪,忽然眼前一幻,竟仿佛跌入了一个四面皆空的地方,到处是流动的云雾,自己向着某个方向直飞,云雾却不散,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什么啊?) (傻小子,这是你的识海深处啊!你娘没教过你么?果然不愧是蛊王之王,被封印了也无法探求……识海,再开!) 奇怪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眼前的景色也为之一变,目光所及的远处,忽然有金光暴起,刺得踏溪双眼生疼。 “喂!干什么呀!你个死老头!” 眼前重新浮现别人戳着自己眉心的景象,踏溪心中不爽,抬手想拨,才发现自己躺在不知什么上,手脚都被绑住了。等老者缩回手,踏溪扭头看看,原来身下是一头巨大的蜘蛛,远处那少女正笑靥如花,想来是她把自己整晕之后召出来驮自己的东西。 (小娘皮,不要被我捉到!老子一定要把你先x后x,再x再x……) “你说什么?!爆裂蛊!” ……许久。 “丫头,你玩儿够了吧,让爹跟他说几句话。” 踏溪总算体会到了朱览的心情,身上有一只念蛊,确实不太好受。 族长的那个女儿,也不知在踏溪身上下了多少蛊,但踏溪最恨的,还是这只念蛊,因为它,自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了,刚才给他的教训。 那个老迈的族长倒是很直接地跟他说了一些东西,比如古纳族曾请求仡佬纳调查踏溪,比如仡佬纳并不想涉足尘世,又比如踏溪身上另一只蛊神。 “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上的蛊神应该是有‘蛊王之王’名号的幻蛊,可以模仿其他蛊神的力量,对于修炼各种蛊术有极大的好处。你母亲还好吗?” “啥?!” 躺在树杈上,看着漫天的星斗,踏溪又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今天一天,自己把一辈子吃惊的额度都用光了。 发现个小妞,结果被轻松撂倒;撂倒还不算,又被下了屈辱的念蛊;被人解开,然后知道原来人家盯自己很久了,那小妞根本不是偶遇而是伏击;自己的老娘是蛊婆不假,却是个全百纳最顶尖的蛊婆,拥有具有“蛊王之王”名号的蛊神;老娘虽然够猛,却对自己没什么帮助,因为对面的老头跟她是对头;又是对头,古纳又有过请求,这老头却要给自己一条活路走。 (喂,老娘,你祸害我祸害得还不够乜……) 因为,对方给的那条活路,分明就是一条“死路”。 从谷口,到谷底,零零散散座落着二三十户人家,族长的木屋就在最后的崖底。半崖上,有一个山洞,那老头说是仡佬纳历代守护的典籍所在。每户人家都隔得比较远,老头说是蛊术师之间自有地盘,从谷口到谷底,每户的能耐是递增的。现在踏溪要做的就是,凭自己的实力闯到山洞里,自己找解决的办法。 “这是我们两大蛊神之间的对决,即使现在你没有大成,依然要面对这个命运。”那老头如是说。 可以模仿其他蛊神的幻蛊,以及那老头“老蛊物”一家所传承的命蛊,是蛊术界最顶尖的两种蛊神。一支在百纳各族零散传播,一支在仡佬纳世代传承,两派传人的使命就是决出高下,胜者可以给典籍下禁制。上一次对决,是鬼踏溪的母亲惨胜,没来得及下禁制就重伤而返,老蛊物也足足养了一年多伤。 “不是吧,我可不可以不闯洞?” “可以啊……不过我没能力解你的封印,而且我女儿在你身上下的蛊也不少。” “……干!” 已经闯了无数次,被封印得结结实实的幻蛊,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强烈激发,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跟金蚕蛊王一样,两个蛊神残存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提升着踏溪的实力。每一次进步,都让踏溪对蛊术有了更高的认识,也让他期待自己能走到离山洞越近的地方。 仡佬纳的其他人们,也都很古怪——或者他们并不是什么仡佬纳,而是追寻“蛊”之力量的各纳出身的人们。老蛊物的女儿后来偶然跟踏溪提起,仡佬纳有一多半是从百纳慕名而来的蛊婆蛊师,剩下才是上代的子嗣——因为钻研蛊术,他们生育并不容易。一些偶然觉醒或被传承了蛊力的人,在外人异样的眼光中,离群索居,最后聚拢起来。因为来源众多,所以品性并不相同。有些人在踏溪闯关之时,视若无睹,只默默在被他破关的地方补上一道蛊术;有些则有说有笑,但踏溪被搭讪时种蛊然后跌倒时,他们也不会救助就是。 “喂,那小子,今天我家做了油炸竹蚕哟,要不要来吃几条?”这是出身虫纳的见铜。 “滚啦,上次老子差点没被你刻印虫害死,这次又是拿那什么杯子培养出来的玩意儿吧!” 见铜拄着藤杖,头发几乎掉光,满头褶皱,微眯的眼中闪着黄浊的光,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碟子,面对踏溪的直白,却仍然安详地答道:“怎么会呐,我最喜欢少年郎了,怎么会害你——我当年也是冬木寨最衬头的巫师呐,要不是为了追求蛊术的奥秘……来来,先把这个吃了才有力气往下一家走呢。” 踏溪终于扯不过老头的热情,拿过一只焦黄的竹蚕,悄悄用蛊力试了好几遍,才张嘴吃下去——然后就咕咚摔倒了。 “哎呀呀,真是笨呢。” 也从篱笆外经过的,是老蛊物的女儿。她看看举着碟子眉飞色舞的见铜,又看看脸色忽青忽白,已经吐了一大堆白沫的踏溪,飞起一脚,把他踹出了谷口——踏溪现在,也不过闯到第三家而已,离谷口实在没多远。 等少女从谷外采集了“露降节前一天露水滋润长成的乌冬草第三片叶子生成的孔虫”之类稀奇的蛊术材料归来,金乌已经压上了西边的山梁。 “喂,你为什么救我?” 斜靠在树上,等到了谷外归来的少女,踏溪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少女并不停留,只留下一句话:“幻蛊是珍奇异种,就你这一只了。” (嘿,这妞真不可爱,不如红蛛……等等,好像红蛛也很暴力啊……) 暴力的鬼红蛛,正在暴力。 鬼纳和花纳,两族在乌鸦坡一场大战。 说是花纳,出阵的却是鬼夜星和鬼踏月。体贴的古平抢先召唤祝茸对上了逃脱封印之灾的鬼夜星,满怀嫉妒的鬼踏月也如愿以偿地战住鬼红蛛。 “红妹……” “叛徒,去死!!!!” 表错情的结果很惨,尤其当女方本来就是一头母老虎的情况下,未及三合,鬼踏月就被巨蝎尾钩击中,又远远甩飞。 爱子心切,本来大占上风的鬼夜星舍身相救,却被隐忍已久的古平欺近身来,一拳命中。 领军人物俱被重创,鬼红蛛又召出了巨蝎大军,那本来就不服从鬼夜星的花纳族兵更败如山倒,在战场上留下满地尸首。 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鬼红蛛脸上却看不到喜悦。 “平哥,我们百纳之间这样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什么呀?” 尽管战前热血沸腾,但真正经历过战斗,见到无数痛苦、死亡,同是纳人,却恶狠狠地杀过来,又或者倒在自己手下,鬼红蛛心中的信念未曾动摇,却产生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弱肉强食,世间本就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有空问敌人为什么?” 说出阴沉的话语,谈眠花只是颓唐地坐在檀香椅上,旁边坐着原本老而弥悍现在灰头土脸的谈猛兽,地上有一副担架,躺着谈猛兽的爱子谈望松。 前一阵,谈望松领命出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谈猛兽大扫面子,严令他不得出门,好好修炼武艺。这也不仅仅是惩罚,更多还是因为最近暗流涌动,颇有不少不明来历的人在邵陵出没,城里的治安也超出控制,谈家认为这是朝中有人要动自己了,禁足谈望松,也不过想让他少惹点事儿而已。 谈家这种举动,倒也谨慎。百纳内战,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只看别人怎么说你。但从董家和赤家传出消息,说已经有言官上书,弹劾谈家监管地方不利,外族动荡可能酿成战事。这明显就是有人背后推手,要对谈家下刀了,联系城中的情况,还是少动为妙。朝廷又没下旨让谈家抗辩,那就求董家、赤家说好话,自己主动上表,反而不美。 想得挺好,可谈望松却不是个懂事的家伙,伤刚好,就偷偷溜出府乱逛,转到太平楼,又跟人打了一架。对方刀也未出鞘,三拳两脚,便把他双腿踢断,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撩阴一脚,将其绝后。连捉儿子回家的谈猛兽正好赶来,情急出手,也被对方挥刀剁了个狼狈不堪。这还是对方四人只有一人出手的结果。 “刀枪剑戟吗?果然来者不善啊。二叔,你的‘生死限’也奈何对方不得?算了,我们忍吧,两头都惹不起啊!” “禀公子,谈家不足为虑。我一人出手,已经把那个谈猛兽砍得差不多了。” “大哥说得对。移轩公当年的‘人间如梦’,到现在连两成的威力也体现不了,还好意思叫什么‘生死限’……还真是‘人间如梦’啊。” “你们这帮兔崽子,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谈家要是跟最初那么厉害,你们不得哭爹喊娘地来求我出手啊。再说,‘生死限’本来也只是‘人间如梦’的简化,不懂少瞎说。” 人间如梦,谈家初代家主的拳法,分为生、老、病、死四路,取义人生各境,散化世间至理,生之灿烂,死之静寂,老之颓唐,病之弱疲。连其时的丘家家主、佛门高僧、道家修士也赞叹,说它上通天道,可称绝学。 只是到了后来,谈家后人并无一个有足够体悟的,顶多修炼出勃发生机和惨烈杀意,因此这门拳法又被简化作生死限,号称生死尽在掌握,名头倒也不小。但仅限于谈家高层修炼,原本就简化不得原本精义,后来更无聪明绝顶的人阐发,它的风采,也只有某些流传久远的世家记录中,才能得见一二了。 “公子,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嘛……” “还是小心点,他们肯定保存了原版,万一有人修炼成,可也棘手得很呐。” “喂,小妞,你说原版秘籍是不是真的那么猛?我总觉得不大可能,听人说早年咱们是住山洞的,后来才会搭木屋、建砖房,开始是吃生肉、啃野果,后来才学会烧熟食、种田打猎。人都是越活越好,不见得最初的就是好东西啊。” 相处日久,踏溪在谷里依然不认识几个人,除了爱玩各种虫子、爱创造各种虫子的见铜老头子,也只有勤修念蛊的土狼、爱做人偶的藏七等寥寥几个,闯过的户数也不过十一二家,见过的蛊虫蛊术倒成百上千了。就是这几个知道名字,偶尔还交谈两句的人里,也没几个让踏溪放心的——当然谈着谈着就把你撂倒,跟不声不响就把你蛊翻,也没什么区别就是。 踏溪能安心说两句话的,反而是老蛊物的女儿,每次被她踢出谷口,视其归来的兴致,总能说上那么几句话,少的时候就是“滚”,多的时候就是“哟,没被xx弄死啊,你还真命大。”后来踏溪也能多搭两句,不过即使这样,那小妞也不跟他说自己的名字,说是自己修炼的就是什么“名之力”,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名字,踏溪只好只以“小妞”称呼。今天这小妞回谷之时,神采飞扬,想必又捉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虫子,要不然也不会有闲心跟自己聊天。 “咦?你这头笨瓜,这是在打听我们保存的蛊术典籍呢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哦。” “干,不说就不说。你赶紧走走走,我还想趁夜再去闯一次洞呢,要先休息一会儿,你别在这儿影响我。” 少女秀眉一扬,道:“哟,还长能耐了。你以为能摸到我屋子跟前就了不起啦?离我爹的屋子还有好几家呢,你省省吧。六级的蛊力还不够我看的。” “是啊是啊,可是足够我看啦。某人昨晚洗了两次澡哦……” “找死!堕!”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一声娇喝,鬼踏溪已经手舞足蹈地从树杈上掉了下去,,倒栽在地上,动弹不得。 西望,落霞满天,踏溪的倒姿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 古纳族中,正有人说到仡佬纳的事情。 “老蛊物到底有没有消息传回来啊?” “没有。他前次只说那个鬼踏溪已经到了,交给他来解决。可最近一直没消息,我们又不能主动联络他。” “算了。反正一个鬼踏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说说花纳族吧,这帮软骨虫真是不禁打,明明比鬼纳还多几个高手,这才半年多,眼看就被打到狗拜岩了。” “这也不能完全怪花大族长,谁知道花兼疾会被鬼踏江说动的……” “哼哼,鬼踏江才回来几天?花兼疾肯定是当初鬼夜行这老混蛋埋的钉子。想不到这些倔驴也能布这么远的局。黑纳那帮粗胚也就算了,现在连姓花的也有他们的人了?花象元还行不行啊?!” “那……我们要不要早点准备?万一花象元狗急跳墙,可就不好了啊。我们也不能放任他被鬼纳吞掉啊。” “唉,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先把鬼纳和花纳解决了再说。众人听令!” 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在焦躁不安。 比如古平。 他所在的小寨子,是前不久刚打下来,是役,鬼踏月也死在鬼红蛛手中。 说起来,鬼踏月倒真有点痴心种子的气质,在战斗中磨练出了六级顶峰的力量,碰到鬼红蛛时就一点也发挥不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处在了里外不是人的境界。花纳族人并不信任他们,鬼纳族也视他们为叛徒。连番与之作战的古平,亲眼经历了鬼踏月由原来的俊美青年变成阴沉杀手的过程。 (或许是双重的压力让他磨练出了足够高的力量吧,可是越这样,就离所追求的越远啊……) 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在这次战斗中,鬼踏月刻意求死,也如愿以偿地死在鬼红蛛的面前。也只有在他死后,他脸上才重现了当初还在坪陇时的平静:“红妹……能这样死……真好……” 人死如灯灭,承载死后重重责任、感觉的,是仍在生的各位。或许是同样在战争中压抑太久,又或者是想起天真烂漫的时光,而眼前已经散落了一些,鬼红蛛卸去了人前坚强的外壳,在古平怀里哭了个痛快。 也正是那个时候,古平看着梨花带雨的鬼红蛛,一句话冲口而出:“红蛛,嫁给我吧!” 鬼红蛛吃了一惊,匆匆逃走,而古平也赶快投入到战后清理工作。但到了半夜,已经没什么忙的,便也没什么地方可以逃避。古平就在这小小的寨子里,静静的夜里,闲逛。一抬头,前面就是鬼红蛛休息的地方。 (嘿,难道我内心中,真的对红蛛产生了爱意?) 自以为见多识广,自以为在大正王朝生活过,所爱的女子,也必然是夏人里那种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类型,古平从未想过会跟一个百纳女子相伴一生。诚然,自己因为看不惯嚣张的踏溪,所以常常刻意跟鬼红蛛接近,却并未追求什么。但,也许就在日常的接触中,感情萌芽了。踏江也有意这样安排,自己有觉察,却没有反对什么。而之后,并肩作战,见证过对方的坚强和软弱,奋勇和失败,就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为了少年时的梦想而做的一切,无知和逞强,成功和幻灭……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罢了。 等回过神来,古平便看到鬼红蛛向自己盈盈走来。 “平哥……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还是……还是等平定花纳之后再说吧!” 在踏溪永也未闯到的老蛊物所居的茅屋之中,烛火明灭,映得周围几人面上忽明忽暗。 老蛊物居中而坐,低声发问:“这一段时间以来,各位可采集够幻蛊之血了没有?” 蛊术流传,两大流派,一个是以命蛊为主的仡佬纳代代传承,一个是掌握幻蛊的蛊婆在百纳零散发展。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形成这种局面,更不知是何时,但每一代命蛊、幻蛊的传人,都有互相切磋的使命,争斗,却又相互维护。在蛊术被打压歧视的年代,或者这是一种惺惺相惜。 老蛊物当年一战,算是两败俱伤,一向心高气傲的他便在想如何压制对方的幻蛊。如果能捉到修炼幻蛊的人,割肉、取血或者什么的,自然有助于研究幻蛊的奥秘,但幻蛊既然在民间流传,隐藏得也不是一般深。直到接到古纳请求帮忙解决鬼踏溪的要求,才算有点眉目。一开始只隐约知道鬼踏溪的母亲是蛊婆,远距离观察发现有熟悉的气息,再到老蛊物亲自出手破入踏溪的识海,终于确认了,鬼踏溪就是幻蛊一脉唯一的传人。何况踏溪如今蛊神被封印,正是取材研究的良机,老蛊物还刻意营造了让踏溪修炼成长的环境,就是想让幻蛊表现得更透彻些。 眼看着果实渐渐成熟,仡佬纳众人的成就感也渐渐满足。两大蛊神之争,眼看就要画上终点。己方知己知彼,而对方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没有留着的必要,等最后剥离他的幻蛊之后,咔嚓掉就算了。 坐在角落的少女一言不发,而老蛊物也看到了,但他也不做任何表示。有些事情,是要自己面对,再亲手割断,蛊术师,应当有这种魄力。 鬼踏溪恍然不知自己只是一只小白鼠,他仍然无法摆脱半年来的苦恼。 在仡佬纳的这段日子,自己生活在平静和烦躁交织之中。平静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而烦躁是因为终要将责任扛起。不断地恢复力量,不断地闯向崖洞,踏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使命,还是逃避。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拥有了力量,却还没有拥有控制,在这蛊的天地还有压制,一旦自己走出这片林子,就只会变成一个不断喷发的人形毒库而已。又也许,想去多了解幻蛊、命蛊、蛊的一切,来唤回童年的记忆,来弥补缺失的母爱。 “喂,小妞。你也修炼蛊术的,为什么不见你有烦恼?” 一个坐靠树杈,一个站在树梢,远眺夕阳西下,这是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形,而两人之间驴唇不对马嘴、毫无营养的对话,也发生过无数次。 或许,这也是一种羁绊? 夏人有一位老人说过,无欲则刚。无所求,自然也无所羁绊。可惜世间大多是有所求的凡夫俗子,身份再高,也都一样。 狗拜岩上,愁云惨淡,不复半年前封印蛊神时的风光。因为那时候大吃其亏的鬼纳族居然反攻过来,而且取得了不小的胜利。前几天,狗拜岩前的腊桃寨也被攻了下来。腊,纳音,夏义为田;桃,夏义为车;腊桃,是靠在有水车灌溉田边的寨子,更是花纳产粮重地。这一下,简直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花象元站在狗拜岩最高处,一阵唏嘘。 难道花纳族的实力,不是百纳之中最强的么?没有固守传统,从夏人处学了不少技艺,也买了不少东西,更招了不少部下,为什么到了最后,仍给那个穷苦哈哈的鬼纳打到这种地步?夏人的东西,不应该是先进的,好用的,有成效的么? 为什么自己这一腔把花纳父老带向美好生活的雄心,被那帮什么都不懂的倔驴子阻挡、挫败? (嗯?那是?) 不远处,有看不清脸面的人影浮现,向花象元招手。 来。 “你能回答我么,为什么?” 相对而立,花象元却并没有立刻对这不请而来的神秘人出手,而是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人低头沉默许久,然后抬起头来,又招了招手。 来与我一战。 懦夫!花象元忽然暴怒。不敢答是吗?那我便轰到你开口! 花象元身形暴涨,然后炸开,片片都化作蝴蝶,闪耀着各色光芒,向神秘人涌去。 召唤秘术?冥界妖蝶! 花纳族的召唤秘技,从虚空中召唤不属于此世的生物,吞噬敌人的精、气、神,更能把施术者暂时体质转化,与妖蝶相同,端的是攻防一体的杀招。 然而,神秘人身形一淡,消失了踪迹,等妖蝶呼啸一圈之后又在原地显现。同时,有心语在花象元脑中响起。 (不用掩饰,出你的最终杀招来!) 下一刻,天雷大作。 花象元的最终杀招,是鬼踏溪曾见识过的,百纳化鬼术雷鬼之术奥义,雷神。说是化鬼术,但修炼到最高境界,却跟召唤术一样,直接幻化出所对应的神鬼形象。比如这招雷神,就能请出腰缠兽皮、粗肢巨首、左握钉右执鎚的纳人大汉形象。夏人的天地术,亦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只不过幻化出的是肋生双翅鸟首人身的形象。 花象戎修习的也是雷鬼之术,因为众人都知道他向往夏人,连法术也要练跟夏人法术相近的。花象元身为族主,主修花纳族拿手的召唤术,别人倒是不知道,他的雷鬼之术也修炼到了这么高的境界。 并不吃惊,只是低低嘿笑几声,神秘人将腰一躬又立刻挺起,身上原本笼罩的薄薄黑气转眼暴涨,如火焰般升腾,连带着整个人也巨型起来。 神秘人不再躲闪,只举起树干一般粗细的右手,眼中闪过一道绿芒,轻轻喝道:“破!” 说也奇怪,漫天向神秘人击去的巨大电光,仿佛被黑气吸收一般,点滴痕迹都没留下,就是天上那威严的雷神,也渐渐淡去。 (怎……怎么可能了?!) 正惊疑不定,花象元却眼睁睁看着对方忽然出现在身前一步,更被重重轰中小腹,远远飞了开去,更觉得一股暴戾的拳力在全身游走肆虐,把经脉破坏殆尽,禁不住张口吐出一蓬鲜血,在空中留下受创的痕迹。 力量是什么? 力量就是一只可以把人打趴下的拳头,就是一支可以把人全杀光的军队。 力量就是一切。 你若崇拜力量,我便用力量把你打倒。 力量就是一切? “去你~妈~的!你想用这种方法说服我吗?”倒卧在地,说几句话就咯几口血,花象元仍将饿狼般的眼神投向对方,“不要污辱你我的智慧了,我不是我弟弟那样崇拜力量的人!这样的拳头,足够把他说得哑口无言,却根本说不动我呀!” 并不同意“拳头大就是真理”,但无可否认,夏人确实强大,而且先进。向强大、先进学习,又有什么不对?难道要像老古董们一样固守传统、固步自封?花纳族要向前走,又惹到谁了? “答我!你答我呀!” 神秘人早已消失,只剩花象元声嘶力竭的喊声在深夜里飘荡,还有一声低得听不见的叹息。 又是一个黑漆漆的夜。 老蛊物那个女儿直挺挺地倒在木屋中,面色惊慌。 (该死!那混蛋不要命了吗?居然这样冲过去。) 远处,鬼踏溪提聚全身功力,并不理会路上明摆暗布了多少重多少道的机关、毒蛊,只向前跑去。所过之处,树倒、草枯、鸟坠、虫死。 通向谷口的路边,有几家木屋已经燃起了烛火,却并没有人走动,只隐约看到有些屋门已经打开,有人摔倒在门前的石阶上。 鬼踏溪,何时有这么强横的本领了? 转眼间,鬼踏溪连老蛊物的木屋也闯过,几个提纵,已经到了半山腰的洞口。洞口中原有灯光,等他上来时,却忽然一暗,是洞里有人走了出来。 “好,好魄力。不再费心去压抑、控制蛊神的力量,所以爆发了七级的蛊力,一直闯到了这里。又算准了我每个月在洞中参悟的时间,可见你头脑也不错。如果我就在这里将你抹煞,是不是有点可惜呐?” 在无数次闯洞的经历中,被封印不紧的幻蛊逐渐发展壮大,成功地提高了鬼踏溪的蛊力。只是鬼踏溪并没有系统修炼过蛊术,以前两个蛊神相互牵制,蛊术的反噬还不明显,现在骤然得到不经压制的幻蛊支持,又怎能经受得起?蛊力如溃兵般四处逃窜,无法控制,不是溢出体外,毒杀周围的一切,便是攻伐体内,时痛时痒时苦时乐,鬼踏溪的精神也备受折磨,倒有一大半的力量用在了限制这些不听军令的丘八上。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踏溪也许能琢磨出控制的办法,成为一个够格的大蛊术师。只可惜,住在谷口,如同看门一般的他,在不经意间打倒了一个出山联络的仡佬纳,从他身上搜出古纳给老蛊物的信,得知了外面的局势。 (花象元重伤,花纳族困守狗拜岩,古纳那帮混蛋准备抢渔翁之利了?不成,我得赶快抢到典籍,然后回去帮大哥去!) 不再控制,任凭体内的蛊神做出它想做的事情,在这“蛊王之王”的威压下,当者披靡,修为一般的蛊术师甚至立刻引发体内蛊力反噬,吐血、昏迷、倒地,各种蛊物的陷阱也不破而破,鬼踏溪,第一次闯到了崖洞,也又一次,见到了老蛊物。 老蛊物,身为仡佬纳的族长,手下有不少蛊力强横的蛊术师,在这强者为尊的蛊术世界,又拥有神奇的蛊神“命蛊”,说不得也是极难对付。但自从踏溪的幻蛊觉醒,眼光也相应增长,他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老蛊物身上有多么深厚的蛊力。 (那今次,我便来试一试你的底子吧!) 并不多话,鬼踏溪抬手一指,体内蛊力便要随手而发。却见老蛊物面具下露出的那张嘴嘟囔了几句什么,鬼踏溪,竟然应声咣当倒地。 (啊?!为什么?) 心中不解,鬼踏溪却连头也扭动不得。幸亏老蛊物慢慢走了过来,站在踏溪头旁边,佝偻的身影占据了踏溪的视线:“嘿,我知道你大概不服吧?你这没学习蛊术却拥有幻蛊的混蛋!我来替你母亲教导你一下吧。” 命蛊,与幻蛊并称“蛊王之王”。当然,真实的情况是两个要经过较量,获得一段时间的“蛊王之王”称号,但在普通蛊术师的眼里,这两个就是蛊术界顶尖的蛊神了。 幻蛊,其名为“幻”,就在于它可以自在地模仿其他蛊神的能力,从而方便寄主各种蛊术的修习。体内寄生幻蛊的人,鲜有不成为大蛊术师的,便是幻蛊的作用。 命蛊呢?命蛊号称节制其他蛊神,又是如何做到的? 每个蛊神都有一个秘名,即使同种蛊神,在不同人身上,秘名也不一样。谁掌握了秘名,就可以控制蛊神,所以修炼蛊术的人都对这个秘名保护甚严。但,命蛊的强大,就在于它可以轻易获知其他蛊神的秘名。 幸好这种能力,要求命蛊与自己的宿主有很好的交通,所以老蛊物的女儿还没有这种能力,只能短时间控制对手的身体;不幸的是,老蛊物自己,显然对此熟练之极。 本来幻蛊千变万化,对命蛊有一定的抵制,但作为一个初学者,踏溪又怎能抵挡人老成精的老蛊物了?只一个照面,鬼踏溪就被老蛊物放倒。 “秘名,就是‘名’的力量。夏人的术法里面,有一招叫做呼字念法,深得其中三味。不过这还算小道,那些读书人还有更厉害的,叫什么‘大义’、‘名分’……更是杀人不见血。无聊的东西。可是,好像最近有些纳人也学会这一套了。哼哼……人老了,废话就比较多。小子,你身怀重宝,却无力保护,实在太危险了,所以,不如乖乖把幻蛊交出来吧……” (什么?!交,怎么交?) 虽然这样想,但老蛊物的动作很快就让踏溪明白了“怎么交”——老头子俯身下来,伸出右手,上面还缠绕着黑气,向踏溪的天灵盖抓来。 (干!老混蛋,你不得好死!呜,我还不想死啊……什么都好,来帮帮我啊!嗯?) 本来无法动弹的身体,忽然有力量狂飙,两只瘫软在地的胳膊,更是延伸成丈许的血色长刀,双双举起,往老蛊物脖颈一剪。 老蛊物反应倒也够快,只来得及喝了一声:“住!”这呼字念法却救了他一命,鬼踏溪双刀稍顿倒在其次,因力量反噬,老蛊物自己耐不得,吐了一口血,身子后仰,顺势退了几步,躲过一劫。 鬼踏溪只觉又能活动,二话不说,逃出洞外。 松桃厅。 “族主,神灵似乎在震怒啊,灾难要来了!” 狗拜岩。 花象元强撑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在夜空下抬头凝望。 (有什么事要发生吗?为何我心绪不宁了?难道说,我花纳族要灭亡?) 坪陇。 “石龙,你去把这封密令送给红蛛和花兼疾,让他们依令行事。” 邵陵。 先祖祠堂内,谈眠花失魂落魄地望着扶乩所得的结果。多日以来的祈祷,三神终于有所回应,但为什么一回应就是不好的消息呢? 鬼踏溪瘫倒在树杈上,有如死狗。 (这老混蛋也太厉害了吧……直接就能控制别人的蛊神,我根本就干不过他嘛,可怎么办啊?) 一边头疼,一边检查自己受伤情况,更在心里暗自奇怪自己那个神奇的老娘怎么能对抗老蛊物,鬼踏溪忽然在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浩大不绝的悸动。 (嗯?这是什么?) 不等鬼踏溪仔细体味,这灵魂上的震颤,已经化作眼前的现实。 天崩地裂。 这是一场日后被称作“百纳千震”的浩劫。 连千里之外的帝京都有所察觉,钦天监内,一座高大的金瓮,对应八方浮雕了八条金龙,正南方的那一条嘴巴微张,一粒金球滚落,掉进下方静待的金蟾口中,发出“叮当”清脆响亮的声音。值夜的小厮从瞌睡中惊醒,随即起身跑向外面,并发出了一声惊叫:“监正大人,不好啦,南方大震!” 当然,这只是还未明确震灾损失时的警报,数日甚至数月后,南方各州各道将情况汇总上报,朝廷、百姓才会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灾难,这场灾难又将在史书里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样的一笔,又怎及得上亲眼目睹的震撼? 所有的一切,都出现在鬼踏溪的眼前。 大地剧烈地颤动,连山峰都在发抖。不,不止是发抖,有些山峰甚至断裂开来,夹杂着无数的碎石,带着折断的树木,从高处滑落,或者跌落。山谷中,树木摧折,大部分木屋更被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泥土埋没。地面开裂,合拢,再开裂,如同一张不停呻吟的嘴,却吞没了原本整齐的一切。活了十几上百年,已经无比粗壮的树木,被轻易地折断,仿佛还不如一支芦苇。一大群鸟儿飞在空中,惊叫,又或者是在哀恸它们那些不能飞的朋友。浓云瞬间弥漫,霹雳一声,瓢泼大雨,风声,水声,掩没不了地的震动。这轰轰隆隆的一切,足以把所有摧毁…… 拥有七级的力量,但踏溪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无力。在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力量就如同笑话一般。行不得路,躲不得伤,鬼踏溪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了一棵躺倒在地的大树,蒙住头,蜷起身,向原本不信的神灵祈祷,并诅咒这夜的漫长。 等到一切都平息,鬼踏溪强撑着已经酸痛不堪的身体站起来,向四处打望,只看到满目疮痍。 暴雨已经歇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微风中传来呻吟痛苦的声音。原本茂密的森林也变了模样,原本挺拔的巨树或歪或倒或折,比比皆是。地面高低不平,更不用提某些地方还裂开着深不见底的缝隙,山上滚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块更加重了道路堵塞的程度。再远处,山谷周围的山峰或多或少地矮了一截,有的是陷进地里,有的是从中折断。山谷中,仡佬纳的村庄也不在了,只能看到极少数的几个木屋还露出一点檐角。 “不好!” 也许鬼踏溪就是一个不会了解他人心意的笨蛋,也许他还不会生活在自己以外的世界,但他在这个地方,毕竟还有牵挂的人和事。 老蛊物的女儿,被踏溪从石块泥土下挖了出来——也不是完全挖出来,仅仅是挖开一个坑,让她能再次见到天空而已,因为她的下半身和一边肩膀,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压着。她原本苍白的面孔,现在更不见一丝血色,而巨石下传出的血腥气,更说明她命不久矣。 “这么说……我们仡佬纳……现在就我一个还活着……是吗?” 对仡佬纳的人并无好感,鬼踏溪自然也不会去救其他人,更何况,其他地方的情况,比这里更严重了不少,至少,这里只压了几块巨石,还可以看到木屋的位置。也许不在屋里的人有可能还活着?可是昨晚踏溪的发狂,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屋里,地震发生时,大概没人能恢复行动力。唯一的例外是老蛊物,但踏溪把头转向原本的山崖,只看到半块斜下来的山头。 似是感受到踏溪的目光,那“小妞”仍说出了她生命中最后的话语:“我爹……也不在了吧……山洞大概也完了……真对不起你啊……” 无力搬开巨石,踏溪只能又用挖开的泥土将她遗体再次掩埋;不知道她的名字,踏溪连一个墓碑的标志也无法立起。 整个仡佬纳烟消云散。 那些典籍也永远埋在山中。 蛊神之争就这样结束了。 而自己,作为唯一幻蛊的传人,在不久后也会跟随他们而去。 并非自己所愿,但那能拯救自己的古老典籍,已经随着老蛊物一起深埋地下,经过这天崩地裂般的变故,想找到它们并非易事,更何况威力虽不如第一次强大却并不弱小的余震接连不断地发生,短短一天之内就又来了近百次,原本凌乱不堪的场面早变得更加混乱,让找到那典籍的希望变成更加渺茫。 算了,终归是要死的。死在自己失控的蛊神之下,倒还干净些。至少,没有留下仇恨。 对于这场浩劫的破坏力,大正王朝感受得倒是不多,受灾严重的地方也只限于邵陵,其他地方虽然能感受到震动,但也仅仅是感受到而已。 邵陵是最接近百纳的地方,一夜之间,原本庄严的城市毁灭近半,不过因为主要是房屋倒塌,百姓受伤的就不少,死亡的却不多。 作为邵陵实际的统治者,谈眠花正焦头烂额。城里一下多了不少残破的家庭,实在是很大的负担。他一早就派人向朝廷上表,请求援助,又派人到松、明两州买粮买物,好安顿百姓。自家虽然没出什么事,却也力量薄弱,空闲的人手都被派到城里,帮忙收拾残局。 “唷,看不出,谈家还是蛮会收买人心的嘛。” 猛然转身,谈眠花看到了正在说风凉话的家伙。 他们是四个人,站在最前面说话的,是一个瘦弱的家伙,手里还攥着一卷书。后面几个就不同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身材匀称,似是蕴含着极强的爆发力,更拎了一把雪亮的长刀,神色冰冷,另两个一人挎剑,一人背短戟,手里却拖着两个生死不知的人。 看谈眠花转过身来,为首的人只摆摆手,后面人就把那两人扔死狗一样丢了过去。 谈猛兽,谈望松。 “上次就想宰了他们,没得手,今次终于成功了。喂,谈什么花,你也不是个笨人,是准备自己了断,还是让俺们送你一程?” 面对明显是挑衅的言语,谈眠花倒是很镇定,也许这早在预料之中,或者,“预言”之中。 “四位大人,可否迟缓几天?我谈家的命运已然如此,但城中的百姓还在受苦,让我在最后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可以吗?” “嘿,看不出你倒好心肠。不过,你也是个聪明人,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放心吧,我们也不会为难百姓的。只可惜你是谈家的人了。老大,动手!” 尽管早就猜出了这四人的身份,但真正交手,谈眠花才发现这几个人的强大。单单是跟自己对战的这个刀客,也拥有着八级初阶的力量,而自己,虽然被称作近年来最有希望练成生死限的家主,却仍然太年轻,力量仍然停留在七级顶峰的地方。 (唉唉,纵然不想面对,但今天,似乎就是我们谈家消散的一天啊……) 生老病死,世间轮回。 再璀璨的霸业,也禁不起时光的风吹雨打,再可爱的美人,也败给岁月的沧桑变迁,传承千年的门第,一样会变得门可罗雀蛛网遍。 生又如何? 如春花含苞待放,如蜻蜓静立荷尖,如海边初升明月,如婴儿一声哭啼。 死又如何? 不过霸王江边死,不过老僧树间眠,不过秋叶随风落,不过飘雪化指尖。 易老的冯唐,难封的飞将,白发将军尚能饭,碰心西子总可怜……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人间,如梦。 那位拿着书卷的穷酸看着面前的背影,一阵冷汗直冒。 那位看上去没什么实力的谈家家主,竟然忽然爆发了谁也不明白的力量。虽然他本人看上去神情迷茫,身手也似乎迟钝下来,但只是一拨一按,己方的进攻就全被瓦解,本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也变得别扭起来——就好像“病”了一样。看出情势不妙,一持剑,一握戟,己方又增添了战力,但毫不见成果。在那谈家家主的周围,似乎有着看不到的力量,使得他的敌人行动迟缓、出错。 唯一的慰藉就是,谈家家主用的东西,似乎并不是没有代价。原本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以看得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头发变白,皮肤变皱,到最后,他的身体竟化作碎片,片片飘散,先是脚,再是手,都化作小而干燥的碎片,又变得更碎更小,其白如雪,其脆如纸,毛发、皮肤、骨骼、血液……全都如此。到最后,谈眠花终于消散不见,微风吹过,场中新来了一个人,而这阵风又将谈眠花最后的碎片吹归虚无。 “嘿,这就是人间如梦的力量么?最后竟能达到‘兵解’的效果,又或者这是能够达到神域的力量了?这果然是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啊。”发着胜者的赞赏,新来的这个人又转向了另外的方向,“那边站着的青棍的小子,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收尸。可不可以?” 腊桃寨里,鬼红蛛和古平正来往奔走。 这是花纳族最后的根据地狗拜岩前,也是这次灾难最严重的地方。 居于山上,室以石建,大震来时根本无处可躲,转瞬逝者不知凡几。兵临城下,缺吃少穿,更如同雪上加霜。等大震过后的清晨,鬼红蛛和古平稍稍整顿了己方之后,只听得对面哭声震天,其悲切能使石人流泪,铁人痛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大家同为百纳一族。眼前明明是一个将花纳一鼓消灭的好机会,鬼纳的各人们却谁也动不了手。那鬼纳的同盟,花兼疾一伙人,更是眼看着要冲进去救灾的样子。古平看了鬼红蛛一眼,终是摆了摆手,让花兼疾等人自由行事。 花兼疾等人欢呼一声,立刻上前,对面的人也不阻拦。鬼红蛛看了古平几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也跟着花兼疾冲了进去。 (嘿,仍保有善良之心的红蛛啊……) 不放心鬼红蛛,古平也跟着过去帮忙,于是也一起见识了悲惨又感人的一幕幕。 ……万斤巨石下,柔弱的母亲用脊梁为婴儿撑出一方生的天地。 ……深埋的废墟里,儿童唱着歌互相鼓励。 ……坚持到重见天日,却在那之后只留下几句话就逝去。 ……眼看着自己的房屋就在面前,却因为有更需要救助的地方硬起心肠离开。 ……失去孩子的母亲哺育失去双亲的婴儿,新婚永别的青年安慰孤苦伶仃的老人。 ………… 因着鬼红蛛的表率和古平的默许,鬼纳一方也撤开了腊桃寨的封锁,四周花纳族的人们络绎到来,带来更多受灾的消息,更多的痛哭,更多的团结。 红蛛、古平不止一次和花家弟兄碰面,却又都沉默无言。 安慰吗?责骂吗?还是转身去救人吧。 这种时刻,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余震不断,阴雨连绵。 狗拜岩的战事暂停,因为一封信的到来,起了变化。 那是鬼踏江给古平和鬼红蛛的命令。 看完书信,两人相对苦笑,摆摆手,把命令传达下去,在手下迟疑、不解的眼神中,退出了狗拜岩。一头雾水的族兵们随即排成了阵势,糊里糊涂却心急如火的花兼疾跑过来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干嘛要撤出来。 狗拜岩中的花纳人也嗅出了不对的味道,更因为这几天的帮手退出,连救人的工作也慢了不少。 在双方的注视下,步履蹒跚的花象元,由同样步履维艰的花象戎搀扶出来,只他们两人。 “红蛛姑娘,古平老弟,刚才……是有什么命令到了吧?” 鬼红蛛咬着嘴唇,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我也就不说废话了,我,花象元,以花纳族主之身份,在此说明,花纳族降伏于鬼纳,如何?” “啊?”鬼红蛛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古平却皱了皱眉,迈步上前,张口欲言。 花象元及时拦住了他,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作为交换,我和舍弟立刻自尽于此,族长之位传于花兼疾。这又如何?” 近乡情怯,踏溪一路赶来,昼夜不停,然而等坪陇就在眼前,他却止住了脚步。 如果不是正是入夜,他便只有硬着头皮迎着路上来往的父老进寨。而现在,他却有了不小的犹豫。 百纳一场大震,狗拜岩受灾最重,靠近邵陵的坪陇轻些。也因此,两族的实力差距更大,花象元兄弟阵前自刎,花兼疾接任统合残部,降伏于鬼纳。两族之争,就这样画上了终点。 兄弟们取得了这样的战果,自己却躲在远方什么没做,鬼踏溪心中实在有着掩不住的失落。也因此,他风雨兼程,刻意避开普通纳民的庆典,但眼前就是坪陇,灯火通明,鼓乐声响,自己还有什么躲避的地方吗? 出于某个原因,踏溪偷偷溜进纳寨,来到议榔前,也是庆典最热闹的地方。姑娘小伙儿都身着盛装,围着广场中的篝火起舞,周围一圈矮桌,布满了酒肉吃喝,开颜欢笑的众人高谈阔论,有的甚至在唱着歌。对面正中的位子,是大哥踏江的,踏江旁边是眉开眼笑的老头子鬼风行。他们两人的面前,牵着手的一对是……红蛛和古平?! 场中跳的是竹竿舞,场外吹的是金芦笙,男女唱的是《追花歌》,鬼风行面前摆的是和气水! 这……这是一场婚礼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下来,正要蹲下身背起鬼红蛛的古平也发觉了周围的不对,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去,看到了从阴影中走来的那人。 原本蹦跳的年轻人也站住了,银保从人群中走出,脸上还带着僵住的笑,还没说出一句话,就被拨到一边,玉草绕过火堆,想要拉住那人的臂弯,也被推到一旁。那人一步步走来,场中静寂一片,忽然“咕咚”一声,是旁边有人倒在地上。 没人想到这人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古平收起了温柔的神色,面色平静;鬼风行一脸的尴尬,两眼躲着并没有看自己的鬼踏溪;鬼红蛛眉毛有些发颤,却用手挡住了古平,准备迈步上前。最后还是鬼踏江眉头皱皱,站了出来。 “二弟……” 踏溪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要成亲的两人,脸上肌肉颤动,火光映照下,有若鬼神,却并未发出什么话语。踏江的开口似乎刺激了他,一阵低沉压抑的声音从他喉中传出:“她……是我的阿加!” 要继续往前走,却似乎被什么挡住了,鬼踏溪扭动他如同锈住了一般的脖子,茫然的目光看到了一只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并不想理,发力想挣开,却忽然感到肩膀一痛。似是被这痛楚刺激到,踏溪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清明,沿着那手看上去,看到了手的主人,自己的大哥鬼踏江,看到了他脸上的吃惊和怒意。 “大……大哥……” “别捣乱,跟我走!” 热闹的婚礼被踏溪一搅,大家再没了兴致,虽然踏溪被族长强行拖走,却免不了淡淡收场。 第二天,议榔中的气氛,就更是怪异。似是昨夜的事仍笼罩在各人心头,除了踏江大族主,每个人的说话都大异往日。鬼风行只顾讪笑,且心不在焉,随便谁说一句话,都能吓到他的样子。古平闭口不言,眼光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鬼红蛛倒还正常,只不过总会把眼神投向躲在角落里的踏溪。而鬼踏溪,以往叽喳乱讲不停的鬼踏溪,靠着墙,仰头看屋顶,一动不动。 看到这种情形,连鬼踏江也禁不住暗中苦笑,却仍要把局势讲明白。前几天就得到情报,说是古纳在两族交界的杜罗寨纠集了重兵,虎视眈眈,因为正巧和婚期相近,所以拖着还没处理。现在连踏溪也回来了,人手足够,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去吧。”首先应声的,居然是一点也不像认真听了的鬼踏溪。即使说话的时候,他的头仍抬起,声音也平淡如死水。 “踏溪……”出声阻拦的,是眼神复杂的鬼红蛛,话语里带着一丝关心。 然而截断她的,是踏溪冷漠的眼神:“某些人已经奋战半年啦,总得让我这没用的人出点力吧?放心,大家继续自己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就好。” 连鬼踏江也觉得不妥,可他也才说出半句“踏溪……”便被止住。 (大哥,我昨晚好像已经跟你说了吧……) “古平,你和石龙、银保、小银、石伢、添牙,跟踏溪一起去吧。二弟,不要意气用事,你一个人去,大家怎么放心?” “放心?现在才不放心么?哈哈,哈哈!” 鬼踏溪状态若狂,起身不顾而去。 鬼红蛛立刻追了出去:“踏溪,你等等,踏溪……” 无法面对鬼红蛛,踏溪在外面躲了许久,却又被古平带着人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不放,就算摆再臭的脸子也一样,何况除了古平,其他几个都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总不能老是给人脸色看。直到夜幕再次降临,鬼踏溪才又找到机会,摆脱了这些人。 (娘的,憋死了,憋死了!) 重生回乡本来是很好的事情,却碰见自己一直认为的“阿加”嫁给别人。直到那一刻,鬼踏溪才发现原来这个阿加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可为什么自己一直都不敢正面对待呢,也许是因为心底深埋的自卑,也许是因为性格早成的犹豫,也许是被拨弄得一团糟的命运的借口?算了吧,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回来的路上,自己也还想着不要拖累别人了,见一面,打一架,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让蛊神吞掉自己得了,可是那失掉的一幕真切出现在自己面前,仍然不知所措。而之后,父老乡亲的尴尬、愧疚、疼爱、惋惜……如同沉重的空气,让自己无法呼吸,兄长谆谆的教导,也无法灌进自己耳朵里。古纳?好吧,让他们去死吧!好像自己现在,也只有这一点点价值了。古平这个讨厌的家伙,已经是红蛛的丈夫了,不能动他,就让他的亲族遭殃吧。 除了精神上,鬼踏溪感到憋闷还因为全身的蛊力已经胀到了极点。婚礼当夜因为控制不住,还误伤了人,要不是鬼踏江出手镇压,坪陇恐怕已成鬼域。而现在,就把杀戮死亡的世界,带给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吧。 (第一封印,开!召唤能力,启动!) (第二封印,开!赐灵能力,启动!) (第三封印,开!自化能力,启动!) 桀桀怪笑瞬间传遍四野,惊起夜鸟无数。 “踏溪哥不会出事吧?” “不想看到他出事就快走!” 踏溪所过之处,草枯树死,虫鸟绝迹,仿若死域,却也是踏溪去向的最佳指示。循迹而来的,是古平一行六人。虽然被踏溪摆脱,但古平也并非弱者,向踏江禀报之后,大家立刻猜到了踏溪的目的就是杜罗寨。而那里,根据最新情报,驻守着古力和从花纳族逃过去的鬼夜星。踏江忙令他们出发,以免踏溪遭受意外。方向既明,更在出发后不久碰到如此明显的痕迹,众人的心里却更加沉重。 (这是什么力量啊?好暴戾,好煞气……) 与鬼踏江颇多交流的古平心中,却另有想法。 (这……就是大族长提到的蛊吗?看来踏溪大人在仡佬纳把封印解开了啊。不过从这个爆发来看,控制力不足,应该是以前就警告过的蛊神失控。也难怪大族长有意无意撮合我和红蛛……这蛊神失控还真是不可收拾,是昨晚的刺激太大了吗?你可别死啊,因为……红蛛不想看到你死,所以你他妈的要给我活下去呀!) 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至少对于杜罗寨的人们来说,不是。 从夜影里有一个怪物浮现了身形的时候开始,死,就是他们唯一的命运。 两个卫兵正在寨门前巡逻,其中一个眼角扫过,似是看到什么东西,就叫住另一个,要指给他看,抬起手来,却只看到自己森森的白骨,一声惊叫,又看到扭过头来的伙伴,那脸上长出的无数蛆虫,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一道金色锦蟒已经缠断了他的脖子,随即一把巨大螳刀飞过,斩掉了他的脑袋,尸体轰然倒地,一只怪物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在仰天大笑。 收到警报的人们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聚集在一起,挥舞着刀枪,乱作一团。但不久,就有眼尖的发现了目标,只一声惊恐的“寨墙上”,大家齐刷刷地望去,便看到一只怪物拖着两具尸首,在高处挺立。 月光如水,照得分明。 那怪物最明显的就是两只胳膊,或者那已经不能叫胳膊,左边是一条五六尺长的金蟒,张口欲噬,尖利的牙齿上闪耀着蓝色的光芒,右边是一把螳刀,折起来也有四五尺,开合之间,咔咔作响。除此之外,躯干干枯,头颅不小,而且如同飞虫一般,眼睛鼓成泡状,更有十几对越来越小的,排成一排,勾向脑后,诡异非常,嘴里也伸出两只钳齿,似还滴着黏液。 (这……这是什么呀……) 一身旧伤,强撑出阵的鬼夜星心中一阵苍凉。远远地,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也知道这怪物眼中并非眼珠,但鬼夜星竟生出一股对视的感觉,更觉得对方似乎有了兴奋和刺激的情绪。 下一刻,那怪物呼啸而下,在人群中卷起血雨腥风。任何人,哪怕是被轻轻咬到或者割伤,不是立刻倒地死去,就是变得发狂,转过身对自己人乱砍乱打。试问这样的对手,又能怎样抵御了? 鬼夜星拼命汇集力量,想发出巫术,却根本跟不上怪物的速度。咒语还没念完,那怪物已经冲到面前,金蟒暴涨,将鬼夜星双手缚住,蛇首更高高昂起,大大张开。 (……杀……杀光……) 那金蟒一口咬下,鬼夜星整个头都被啃掉,但他似乎在心里听到有断断续续的话,生死之际,心灵通透。 (嘿……是你啊……死在你手里……很好……) 冲出门稍晚,古力一眼看到,便是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蛇臂间仍缠绕着鬼夜星尸体的怪物。 而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奇怪的是,刚才一直只知杀戮的怪物,现在竟有了奇怪的变化,仿佛是……怒意? 将金蟒缩回,将螳刀张开,微微弓下的身体,都表示这怪物对古力特殊的待遇。 古力并不怠慢,可他的孟惑召唤还未完成,对方已经冲到面前。金蟒一缠一咬一挥,古力便全身麻痹,飞转上天,未曾落地,那怪物已经拖着螳刀掠过,螳刀上倒勾的锯齿浅浅划过古力的肌肤,顿时血珠飞溅。怪物一蹬对面的墙壁,电射而回,再蹬对面的树枝,再蹬,又蹬……如同飞蛾,在古力身旁掠过无数次,每一次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数不清的细痕组成的刀伤,并把他扫上天空。 等怪物玩儿够,古力方如同一袋面粉般“噗”地落在地上,血肉模糊,也不知里面骨骼碎成了几十几百段。 (很鲜美的血肉……) (很悦耳的哭号……) (杀……杀光……) (杀……) 我在做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我好像失去了一切,爱我的人,我爱的人。 等等,爱是什么? 恨又是什么? 杀死妈妈的人……该死,可恨! 妈妈? 一张一张脸幻灭飞舞,一个比一个可恨。 戴面具的,杀!画油彩的,杀! 杀杀杀! 脸上带刀疤的可恨老头,杀! 唔……这是……这张脸,这张喋喋不休的脸…… 古纳、花纳、鬼纳……叛徒、老爹……大哥……烦死了,滚开!滚开!不要再对我说话了!对个屁,错个屁,老子杀了你,杀了你!杀掉你,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杀杀杀杀杀! 哈哈!哈哈哈!这下没人烦我了吧! 这下……没人烦我了吧…… 呜呜呜呜…… ………… 谁?谁来了? 杀! 二哥?谁是二哥? (二哥?!) 鬼踏溪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在银保的头盖骨里,一爪抓透。 再惊慌地四处看看,看到其他五张熟悉的脸,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死了的,是自己几位兄弟;活着的,是自己很讨厌的古平。 古平同样吃惊地看着面前的怪物。 星夜兼程而来,却看到一个已经死透的杜罗寨,看到蹲在寨门上号哭的怪物。只一个不小心,就惊动了对方,就见它如箭一般射来,左肢是金蟒的模样,一口一个,自己人不堪一击。最后是银保挡住,和他临死前的叫声救了自己一命。 似是神智渐渐清醒,怪物的蟒手和螳刀逐渐褪去,面目也清楚起来,那是鬼踏溪没错。可他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这力量……从自己以前的体悟来看,大概已经突破到八级了吧? 只是,他这样清醒的情形,可以维持多久? 这担心并未多久就中断了,因为鬼踏溪的背后忽然出现了一团黑气。鬼踏溪迅速转身过来,正看到有人从黑气中凝聚出来。 皂巾牛角,乌衣蓝裙,络腮胡子,忠厚的面庞,是鬼踏江,是他为了自己这血脉仅存的二弟,亲身犯险而来。 不等踏溪反应过来,踏江已经抓住了他的双臂 “……三纳九黎,同唤赤尤。吴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半空中红云翻动,连月亮也遮住,一道绿芒,笼罩了踏江背后浓重的黑气,从中又凝结出一个人形,比踏江高大数倍。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缠了一块兽皮,显得肌肉纠结,威猛无俦,脸上一块巨大的青铜面具,獠牙突出,眼中绿芒森森,单手拎了把门扇大的斧头,寒气逼人。 纳族至高的战神,赤尤,应召现世。 说也奇怪,赤尤一出现,鬼踏溪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原本平静的身体拼命扭动,想挣脱踏江的掌握,但鬼踏溪却知道并不是自己想动,是“身体”在自己挣扎。 可是不等他挣扎出去,赤尤已经俯下身来,用那巨大的头颅在鬼踏溪天灵上一碰。说也奇怪,那么大的身躯,竟然又化作黑气,长鲸吸水般钻了进去,消失不见。 鬼踏江这才松了一口气:“成了。”额上已然冷汗涔涔。 识海深处,一团金色云气鼓荡不定,依稀是个人形。 它面前,一股黑气正在凝聚,不一会儿,化作赤尤的样子。 (嘿,果然是你们两个搞鬼。不过混得也真惨呐,都纠缠到一起了。分!) 赤尤将手一指,金色云气中分出一团色彩变化的烟霞,变得凝练了不少,依稀可以看出是鬼踏溪的样子,只不过身体是金色。赤尤看看,摇摇头,又将手一指,却是将一团金光分了出来,只剩下普普通通的踏溪,两眼紧闭,倒在一旁。 (唷,我就说是赤老大来了。怎么样,要不是你扯我后腿,我早跑掉了。) (呸呸,要不是你缠着老子,又怎么会被赤老大认出来?) (住口!两个小杂碎。你们这具宿主,是外面那个家伙的弟弟,他央我把你们封印起来……) (啥?不要啊!我好歹也是他们族的护族蛊神啊……) (老子堂堂的第一蛊神怎么能随便说封就封……) (……所以你们就认命吧。哦,对了,以后这小子要是有危险,你们还是可以出面的,不过拢共也没多久就是了。乖乖过来让大爷发落吧!) 古纳聚集重兵的杜罗寨,竟然被鬼纳轻轻松松地拿了下来,只用了七个人。 这消息震惊了不少人,也让某些人暗地偷笑。 有人躺在靠椅上,对旁边的老人说:“长老,这下你该相信,我们最好还是跟大将军站在一起了吧?谈家可是前车之鉴呐,何况支持这个鬼纳也不错。” 也有人对着旁边陪侍的呆脸大汉道:“看见我踏江兄弟的实力了吧?走,今天少爷心情好,陪你练练刀去。” 有人欢乐,自然也有人发愁。 “嘿,我儿深仇,必要你们以命偿还!去,再次发出鹰鹞传书,请那两边派人过来。告诉他们,昔五今三,他们要是想再拖,就等着被一一击破的下场吧!” 当然,表现最悠闲的,还是深宫中那位老监。他只在棋篓中抓了一把,问身边随侍的三个弟子:“你们来猜猜,几个黑子,几个白子?” 坪陇的人们,聚集在议榔前的广场上,等待族长。 前一阵花纳、鬼纳之战终于结束,花纳降伏,鬼纳如愿以偿,但古纳那帮老古董居然想渔翁得利,偷偷在杜罗寨放了好多兵马,幸亏鬼踏溪大人等七位勇士出马,打了他们个落花流水。哼哼,古纳那帮家伙,今天族长就要找你们晦气了! 用着这样的宣传,鬼踏江成功将每一个血液中都暗藏着好战的鬼纳人调动起来,更为自己安上了大义的名分,古纳则因为“拉偏架”、“想占便宜”被摆到对立面,成了反面的典型。 红纳、黄纳、青纳、白纳、黑纳、花纳、山纳、虫纳、七股纳、兵器纳、狗纳、枫纳……百纳之地,大大小小的族群,都在站队,选择自己要跟从的,会成为传说中“纳王”的人。 容貌酷似前族主的鬼踏江站在中间,左侧站了大榔头鬼风行,右侧站了族兵元帅鬼红蛛,下面成千民众齐奋臂高呼,场面煞是壮观。 只有两个人,并非不想去,只是因为身体不允许,正在家里养着。 这是两个病号,两个在杜罗寨事件中受创甚深的重伤员,只不过他们虽然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嘴却不闲着。 “喂,平小子,你老婆站在外面享受欢呼,你躺在家里当病号。感觉很不好吧?” “哼,你又能好到哪里?你巴不得替代红蛛,然后还要摆一个英雄的样子,等下面的小姑娘们向你投怀送抱吧!” “哦,当然了!某人羡慕吧?可惜呀,某人已经被母老虎管住了!唷,不过母老虎家里这布置得还不错,床也很软乎,实在是看不出来呀!” “……” 古平立刻哑了火,但他心里却又泛上来这些天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奇怪,上次被封印蛊神,怎么就不见他性格变化?现在的踏溪,很像他们口中说的鬼夜行大人还在世时那个原本浪荡子的样子啊。赤尤先祖的封印还有这种效果?不过,八级的力量,真的是有压倒性的优势啊……) “哟?迫害前族长之子?屠杀仡佬纳?趁火打劫,冷血无情?鬼纳族那帮家伙也会用这种手段了吗?众位,你们信吗?”佝偻在座位上,古来兮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说不出的讥诮。而当然,在周围也引发了一阵嘲笑。 左首坐着的一个全身惨白的家伙,阴恻恻地一笑:“古族主,我虫纳人向来奉古纳族为宗主。鬼纳那帮倔驴子,已经吞掉了花纳族,今次便让我们再把他们打回去好了。” “不错不错,听说那两个小鬼,一个能请动赤尤先祖,一个颇能召唤,我奚独风可是闻名已久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比当年的鬼夜行大人如何呀?”右边一个全身裹了毛皮的老怪物也搭话。 旁边一些人也随声应和,而这就让古来兮笑了起来。 (哼,只会人云亦云的家伙……不过,鬼纳族的小子们啊,能让这些人跟随,才是百纳的主人。我古纳族,才是纳族的正统!来吧,就像上次一样,让我将你们这些动乱的火星扑灭吧……) 一方面是鬼纳和半残的花纳,还有一些其他的援助,一方面是统领其他各小族的古纳,才安定不久的百纳之地,再起硝烟。 但这一次,并没有像鬼纳、花纳之间的战争那样持续很久。 才过了半个月,民众已经疲敝不堪。前些日子那场大地震,实在破坏了太多东西,纵然背后有着外界的支持,鬼踏江一样感到后继乏力。调米调面,却调不来房子,送刀送枪,送不来劳力。这一场战争如果持续下去,无论是谁胜利,都只能得到一个极其残破的百纳而已。每每想到这些,鬼踏江就一阵头疼。就在这双方都尴尬的时候,一个和谈的请求,送到了鬼踏江面前。 (哦?古纳族,也撑不下去了吗?) 虽然众人竭力反对,但鬼踏江力排众议,只是他也接受了大家的意见,带上了已经伤愈的鬼踏溪,邀请了盟友花兼疾。 “这下你们该放心了吧,踏溪可是猛毒七兽之首啊。” 古平在一边直撇嘴。 (……明明就是唯一的一只猛兽,不要把我们扯上好不好。还有,你老人家比现在只剩七级初阶力量的他更犀利,还藏得这么深干嘛啊?) “呵呵,说起来这是头一次见呐。托个大,我叫你一声大侄子,不过分吧?大侄子,你藏得够深呐……” “呵呵呵,该当的,爸古(注,纳语,爸,尊称,叔叔之意)请随意。” 两边的谈判倒也快当,只这地方不太吉利,杜罗寨。果然,两方一见面,就不动声色地交了一锋。 说起来不该在这种发生了大规模屠杀事件的地方会谈,但也没有更好的地方,能让双方觉得都在掌控之内,否则当初古纳也不会布兵于此,鬼纳也不会必拿下而后快。再说鬼纳人也许就真的有耀武扬威的意思在那儿。 “嘿嘿,旁边就是踏溪吧。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里,就是我那孩子走的地方吧?” 话题转得倒快,连踏江也吃了一惊。 “别吃惊。我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还不让我说了?不过,该说什么,老头子我还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坚持先跟你单独谈了。唉,反正就咱们爷儿两个,说说知心话怎样?” 踏溪在旁边听得脖子直梗,心说老子不是人呐,你只说什么“爷儿两个”。 古来兮似是看到,把脸上的面具摘掉,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连眼神也装满了疲惫:“我知道你们哥儿俩是一道的,不过只有你大哥才长了脑子。我知道赶你你肯定不走,才懒得说话。但你要想听夸奖,嘿嘿……” 踏溪听得此言,越发按捺不住,却被踏江挡着:“爸古,别撩拨我二弟了。有话,还是直说吧。” “哦?那还是直说吧。踏江大族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花象元的?” 所有人都知道三大纳族之间水火不并立,一个要报仇,一个要投降,一个龟缩不动。但在三纳有足够地位的人便明白,大家理想是一样的,只不过所选的道路不一样。 道路,尤其是目的一样的道路,大家却分头行事,是很伤人的事情。比如大正王朝的太平道,还有其他势力。太平道追求的是“天下太平”,但他们所反抗的帝姓也颇能做到治世,佛家有极乐净土,儒门中某有相当地位的人也说过,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太平”,但他们之间依然争斗不休。 三纳之间也一样,他们所选的道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几代传下,有自己充足理由才做的选择。以当年鬼夜行独步百纳的力量和地位,也不过只能说动花纳旁支的花兼疾。如今,花象元能够把花纳族托付出来从容赴死,而不是坚持到底拼到玉碎,若说他不是被人把理想说动,又有谁相信了? “说服?”鬼踏江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说服过谁。” 古来兮很明白,所以等着踏江往下讲。 “但凡能被说服的人,必然是因为心中信念不通透,给了别人说服的机会。百纳之大,信念通透者,不过三人。花象戎,令子古力,还有我这个兄弟踏溪,不过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尤其是踏溪,被人指责到心神大乱……嘿嘿,想来古大族长当时听得发笑,若对自己的信念都不坚持,怎么能得到力量了,怎么能达到完全境界了?鬼纳年轻代第一高手?狗屁!” 鬼踏溪在一边听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反驳。两次被人辩得无话可说,也实在是丢人之极的事情。 “话说回来,踏溪还活着,那俩都死了,为什么?因为我这个弟弟诚实,被人问住了,知道自己心里还有漏洞。那两个,连自己心里都掩耳盗铃,有了机心,怎么能得到正果?扯远了,还说三族信念的事儿。要说服花象戎很容易,三拳两脚就解决了。说服花族长,那跟说服古族长一样不可能,否则咱们就不会打起来了。” “所以,我并没有说服花族长,我只是让他明白,我不用说服他,只要说服他之外的人就够了。这样的信念之争,本来就是红尘输给岁月,死人输给活人。踏溪你不用皱眉,若你想不通这一点,你就不配做叔叔的儿子。你只要仔细想想,既然我坚信自己的信念是对的,我何必让反对我意见的人赞同我?你问问古大族长,他是不是这么对待跟他意见不同的人的?” “嘿嘿,鬼族主,我一直都看轻了你啊。可是,只这样,花族主又怎么会把花纳族托付出来的?” “很简单,因为我这边有花兼疾,有古平。我虽然说死人输给活人,却没有用屠刀斩尽悠悠众口。我愿意用时光来磨平不同,而不是强行把大家都变成死人。” 鬼踏江说得道貌岸然,那边古来兮却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偌大年纪,喉咙里像扯破风箱一般,令人担心会不会笑死过去。 “哈哈哈哈!大震才过,就兴刀兵,逼死对方,还有脸说用时光来磨什么不同。大侄子啊,你也一样伪善啊。如此,我还是送你们去见鬼夜行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话说得投机,还是要打生打死——也不算奇景,毕竟两方面投机就投机在“嘴上说服不算,打到你嘴上没气儿说服才算”这个共识上。这都不算什么了,那两方面早就准备好打手也就不算什么。 那一边悄没声冒出个奚独风,还有一地的白虫子聚成个虫纳大巫师,这一边就站出了花兼疾;那一边站出俩夏人打扮的,这一边就出来一、二、三、四、五、六……三对黑巾蒙面的家伙。 古纳那边的两个夏人,并没有蒙面,但长得也就普通人模样,还像是认识的。这两人才互相点了个头,鬼纳这边已经有个蒙面人说话了:“大哥,您认识那边那个小胡子不?” “不认识。” “哟,那我得跟您介绍一下。花纳、古纳以前都是土司您知道吧?” “啊。” “那他们的后台呢?” “董家和赤家啊。” “董家的家主董凉儒您认识吧?” “知道。” “那他还有个更厉害的弟弟董温侯,您也知道咯?” “那是。” “温侯手下有八健将……” “少贫,直接说!” “是是!那小胡子就是古纳后台之一董家家主董凉儒弟弟董温侯手下八健将之一的董辽董文远!” “二弟,你说话喘口气儿不行啊?” 这俩人一个耍贫嘴一个装憨厚,却把对面的人气得不轻。董辽旁边那人拉架势就想上,结果这边又站出来一对。 “小冯,今天这趟可没白来,大正两套最著名的火系武学都能看全。董家的炎龙书烈则烈矣,却还不够赤家烽火烈无量的劲,何况还是赤野豹赤二爷亲自出手?” 这位“小冯”就厚道得多了,也不说什么风凉话,只是把手里大刀紧了一紧。 古来兮把面具戴上,用讽刺地语气说道:“花象元想必死不瞑目,人人都说他勾结夏人,谁知道鬼纳的英雄们才是跟夏人有密切关系的。” 鬼踏江一脸云淡风轻,微微一躬,道:“我这些朋友只是来保证其他夏人不插手百纳内务。二比三,我跟踏溪不欺负你们。那边也不会六个都上,大概是三对二,三把刀对两团火,还算公平吧?” 三把刀,这三把刀都是大刀。所不同者,小冯右刀左掌,手里的刀稍狭长,泛着丝丝寒气;大哥双手擎一把长柄大刀,势可开山;另外一人手中刀倒也普通,只是背上多了一张弓。 董辽按捺不住,挥手之间,已是大团火焰向三人袭来。这方剩余三人不约而同退到一旁,互相之间打量了一下,却并不交谈,也并不以对面是两个八级高手为意。 董辽的火,才到中途,就起了变化,竟然凝成龙形,四爪齐飞,把三人罩在其中。 那刀弓手旋身上前,唰唰唰三刀,劈散火劲,更顺势从背上摘下长弓,反射了董辽一连五记连珠箭。 董辽鼓荡火劲,把来箭焚尽,却见另两人已不声不响地冲上。 排云掌?雪饮刀。 刀劈华山。 一个刀招精妙,一个气势凌人,又看准了董辽被反击的空隙,下手十分狠毒。董辽眼看躲闪不及,旁边赤野豹冲了上来,一招烽火连绵,把对方隔开。 两团火,两把刀,还有旁边时不时放冷箭的,倒战了个旗鼓相当。 另一边,族长自然对上了族长。却没先动手,动手的是鬼踏溪、虫纳大巫师蛭神和奚独风。 “喂,鬼纳族的小子!听说你召唤术颇有两手哇,比比怎样?” 这三个家伙都是召唤师,商量了商量,竟然跑到一边另开了个战场,自称场面太大,免得扰到别人。却也被袖手旁观的三个人看在眼里。 蛭神念诵咒语,不一会儿,便有白色、蠕动如活物的鬼画符文字从他脚下伸出,蛛网般张开,笼罩了几十丈方圆。奚独风也将拇指伸入口中咬破,双手结印,大喝一声,往地下一按,烟雾缭绕中,一只粗如水桶的巨蛇蓦地出现,长有三四丈,更出奇的是长了八只头,颇为怪异。 (万毒阵、八歧蛇,闻名已久啦……不过,你们的时代快过去了。第一封印,开!第二封印,开!赐灵之术?水火魔蛛、阎魔尸螳、凰血牝蜂、金银蚕蛊!赐灵之术?程蝶衣!) 背后浮现五彩蝶翼,鬼踏溪指挥着几只召唤出来的异兽,跟对方拼杀。 鬼踏江和古来兮也拉开了架势,是请鬼术的对决。鬼踏江自然还是赤尤召唤,古来兮则一口气召唤出了光明三王,除了戴百兽王拳套的孟惑、持业火回旋刀的祝茸,还有攥了几张纸符的纳智高。 孟惑、祝茸是纳族历史上著名的战士,纳智高则是最顶尖的巫师之一,光明三王的名号,比湮没在时光长河里的战神赤尤只高不低。 变成三堆厮杀,夏人那一堆最见功力,可惜要有相当的眼力才能看出刀法的高妙,火劲的精准;族长那一堆最拖拉,毕竟没有太多的近身肉搏,主要是几位神灵的分身在打架;反倒是鬼踏溪那一边,场面最宏大,动作最华丽。 奚独风的八歧大蛇,每只头都有自己的属性,金木水火土,加上雷电、飓风、毒液,几乎没有弱点存在,肉体也足够强横,在万毒大阵增幅之下,足可以做到横行无忌的地步。蛭神虽然没有超强召唤兽,但万毒大阵一成,便可以源源不断召来各种毒虫,加上他本身近乎不死的变化,更可以让他磨死所有对手。 (哎呀呀……头疼得很呐,好像还有第三道封印,但总有个声音要我别解开它,看来是惹不起的东西。难道只靠赐灵之术跟他们磨啊?) 鬼踏溪虽然在苦恼,也只不过苦恼于无法速胜,水火魔蛛等跟大蛇打了个旗鼓相当,不断召唤的小毒虫群也能够抵抗万毒阵,加百列魔蝶什么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被他一一召唤,看得对手心惊胆战。 鬼踏溪自从杜罗寨之后,就只剩了七级初阶的力量。他自己并不惊奇,因为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经爆发出八级力量的事情,更顺理成章地以为自己在仡佬纳被老蛊物解开封印后,一路锻炼,才攀到了如今的高度。可是,七级初阶的力量,并不足以打倒面前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 (话说我召唤的这几只也有八级魔兽的实力了,可似乎,我应该有更好发挥它们战力的方法啊……对了,当初跟踏月哥打的时候也是一样,虽然分别具有五行属性,却只能分别发挥各自实力而已……怎样把它们的力量揉合起来呢……揉?直接把它们揉在一起行不行?) 胡思乱想,却起了莫名的效果,那几只怪虫果然聚在一起,融合、蠕动,变成了一只更怪的虫子。 (好像还缺些什么……) 已经沉浸在自己境界之中,踏溪又召唤出了四只同样奇怪却不同组成的虫子。 (好像差不多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轮回!) 随着踏溪一个意念,五只虫子分据上下四方,各亮起青、红、白、黑、黄的光芒,又连接起来,将踏溪和奚独风笼罩其中。 (这……这是什么?) 奚独风早就被这能召唤出世上存在的虫豸,又能创造召唤不存在的怪虫的家伙吓到,现在更看到在奇怪光芒笼罩下,八歧大蛇的几种能力大大减弱,不禁更是六神无主。 “这是老子的五行轮回,这结界范围内的五行规则,要归老子管……所以,你去死吧!” 声音在奚独风背后响起,但比声音更早的,是刀风。 血刀,化血神刀。 偷袭一般,踏溪右臂化成的血刀已经把奚独风切成两半。那两半尸体也没有坠地,而是也化作脓血,融进血刀之内,形成更大的一把血刀,将二人站立的八歧大蛇一剖两半。血刀再增,重重斩在地面,斩在万毒大阵的鬼画符上,大阵中央的蛭神当即吐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紧接着就如同照到阳光的雪人一样,化成白花花的一团,融化、摊开……是无数白色的蛆虫一般的东西,铺天盖地地往四面八方逃去。 这边快要结束战斗,那边也不再拖着。 董文远和赤野豹两人都是火系的武学,如两团火一般,横冲直撞。但他们的敌人更非弱者。 小冯,排云掌,似有风、水两系术法在内,并不惧火系,雪饮刀更是其寒如冰,让对方的火劲不得寸进。 持刀老大,刀势凶猛,刀气逼人,与火劲相较并不处下风,更每每迎难而上,在火势最强处一刀两断。 刀弓手忽远忽近,身法比箭还快,常常趁对手躲闪或硬拼之际下手,便仿佛是一弓一刀是两个人远近交攻一般。 本来相持的战局,现在为之一变。小冯的排云掌和刀弓手的连珠箭不约而同地向董文远招呼,持刀老大则硬切入董赤二人之间,将两人分隔。 各个击破,这战略就是赤裸裸地人多欺负人少。董辽倒被逼发了血气,炎龙五焚齐施,整个人一时之间亮得如天上太阳一般,将小冯和刀弓手迫退。 只是他还没松一口气,便被背后一刀斜肩劈为两半。 是持刀老大,看准他旧力已发新力未生的关头,舍了赤野豹,全力一击。 “老董!” 赤野豹疯了也似,恶狠狠地扑了上来,双手瞬息之间变换了五种姿势,又化为一拳,似缓实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捣出。 烽火烈无量,最后杀招,赤染天地! 这赤染天地,是烽火烈无量的五式齐发,暴戾无比,向来少有人见。 这一招来得好快,连持刀老大也暗地叹了口气,凝气于背,准备挨一拳再说……虽然这八级力量的一拳肯定不好接,但下面自己两位伙伴也正好能赶上了。 斜刺里,人影一晃,撞上了赤野豹的拳头,跟着便有噼里啪啦骨骼破碎的声音不绝传出。小冯的刀和刀弓手的箭已毫不迟疑地击中赤野豹,瞬间把他变成两片尸体。 这时大家才注意挡了一拳的,是蛭神……的尸体。 原来,蛭神化身千万,想要逃走。如果是他人,也许便束手无策,可鬼踏溪眼下实是百纳无可争议的第一召唤师,挥手之间,同样成千上万的毒虫将他制住,不得不恢复人身。本要一刀宰了,踏溪又一眼看到旁边有人要中招,便把半死不活的蛭神丢过去,恰好解了危难。 持刀老大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忽然又看到那尸体的诡异。 方才赤野豹一拳正中蛭神面门,后来骨骼碎裂的声音众人也听在耳里,但……蛭神的尸首软在地上,倒也是全身尽碎的模样,除了——头颅。蛭神尸体的头,只有深陷下去的一个大坑,整整齐齐的一个坑,四周骨骼依然坚挺! 众人见持刀老大眼光呆滞,顺着看去,只听鬼踏溪一声惊呼:“这种伤口……是他杀了老爹!” 其他人都退在一旁,只有鬼踏江站在古来兮面前。当然,如果后面鬼踏溪那杀人一般的眼光如果能折算成毒虫,恐怕连刚才蛭神的万毒大阵也远处下风。 “没错,鬼夜行是我们杀的,怎样?” 古来兮声音丝毫不变,仿佛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不,并非如此,他的语气里带了那么一丝骄傲,一丝惋惜。 “炎龙书和烽火烈无量两火交攻,生死限缠斗,蛭神布阵,八歧蛇封锁,雷神远攻,光明三王压阵……鬼夜行果然不愧百纳第一人,化血神刀神勇无敌,虽然最后被赤大人致命击中,又被我们乱招轰杀,但也是条硬汉了。” 挥手压下眼看要爆发的踏溪,鬼踏江认真地看着古来兮:“那么,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为何要后悔了?管他是再高尚的人,只要是我的对手,唯一能得到的尊敬便是被轰杀。何况,越是值得尊敬,作为对手便越不能留下。所以,现在你不必假惺惺地对我讲道理,放马上来便是。” “嘿,为了所谓‘理想’便抛弃一切原则的人呐……我不会仗着人多来欺负你,我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死。来吧,我会亲手将你败下。” 挥手,将黑气缭绕的赤尤收于体内,以附体的方式,踏江获得了超强的战力,又从短氅下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兵器。 “此物名为破天锤,虽然不比夏人的御天神兵,却也是我纳人的至宝。古族长,小心了。” “破天锤?很巧啊,我这里还收藏了半颗雷灵珠,比比?” 当大蛇被斩,毒阵被破,两个夏人强援也被杀,这场“谈判”,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过程,不说也罢。 鬼踏江一锤捣碎了古来兮的胸膛,古来兮却一笑而亡。 (有意思……到了大获全胜之际还要隐藏力量,只用七级顶峰来杀我,口不应心的家伙啊,你是防着谁呢……关我屁事,嘿,关我屁事……) 刀弓手那一对立刻离去,鬼踏江倒是跟那个持刀老大多说了几句,最后又说:“久闻大将军王威名……请代为致意。”那持刀老大也大剌剌地应了。剩下的那一对,却被鬼踏江请了回去,仿佛很熟悉的样子。 再之后? 也不用说了,鬼纳族在刘家支持下,成为新的土司。大将军王现身邵陵,正式接管九道兵马,原来的谈家烟消云散。 再后来,赤家式微,董家家主董凉儒更在流晶河一役兵败身死。 百纳呢? 黑纳在主家花纳式微之后,逐渐脱离鬼纳的支配,白纳也不再托庇于古纳,一些在战乱中消耗太过的部族融入了战后的巨头们,鬼踏江也成为了名义上的“百纳共主”…… 百纳已经赢来短暂的表面上的平静。大正王朝,却渐渐又开始了新的乱世。 时光飞逝,人间如梦。 七、闲话?尘埃 七、闲话?尘埃 四面八方均有光亮,却又看不清楚。上非青天,下无实地,只有一层云霞围绕,似远似近,旋生旋灭,幻出各种奇景。 这是识海深处。 在这旷大又细微的地方,有着三个存在。 一个通体金光,形容威严;一个烟霞凝成,蒸腾不止;还有一个,倒是普通人的模样,只是歪倒一旁,并无知觉。 所相同者,他们都长了同一副脸,是鬼踏溪的。 “外面如何,你可看清了?” “不错。” “可还满意?” “无所谓。” “还有遗憾?” “……没了吧。” “那,走吧!” “嘿,可否不要这么急?你我争斗三十多年,说走就走,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回忆? 密林,暗夜,大火。 在五色的衣料上燃烧,火光中映出一张疯狂的脸。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孩子,你要记住……” 话还未完,已经被旁边的粗豪汉子一刀将喉咙斩断。 “蛊婆,还想教坏孩子!” 躲在别人背后,畏畏缩缩地看着自己。 “阿爹,我就要她,我要她做我的阿加!” 惊慌失措的阿叔。 “族长……这个,这个……” 哭笑不得的老爹。 “滚,臭小子,这么小就知道阿加阿加的!” 高烧、胡乱、幻象、爹娘。 一切都变得不同,包括自己那双稚嫩的手,包括疼爱自己的阿爹,包括梦里和蔼的母亲,群魔乱舞。 只有醒来时,自己那个强征来的“阿加”,清澈的眼神带着一如既往的关怀。 “妈妈……” 年少时的轻狂,哥哥的强横,族人的狂热,大人们的争斗,爱人们的悲欢,封印阵的光芒,采草药女子的清丽……一幕一幕,都化作艳红的灯火,化作新人的吉服,化作热闹的气氛,化作不敢相信的真实,化作眼前一片血红,化作长夜里的号哭…… 时光流转,纳人告别了散乱的岁月,古纳的腊肉依然美味,花纳的阿妹依然泼辣,鬼纳……鬼纳那帮混蛋还在为目标奋斗。一路走来,那些曾经质问过自己的人,那些自己曾质问过的人,如落叶散去。大哥他们,有着千锤百炼的心志,而自己,心里还有动摇,自己无法面对那些敌人“为什么”的面孔,也无法面对朋友“会更好”的笑容——是的,纳人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可我的幸福在哪里? 无论是稳重的强大,还是诡异的强横,都不如角落里,那个浑浑噩噩的家伙。 至少,他会快乐地活下去。 金光和烟霞相视一笑,轻轻地互撞,便破碎成微粒,沙沙坠落。 一切的一切,俱都化作历史的尘埃。 (全系魔兽?终) 文祸(三)--临安十八年 上 文祸三 临安十八年 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当岳飞写下这四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绍兴八年,同时,这也是秦桧自绍兴元年拜相以来的第八个年头,当时,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将要打破蔡京的纪录,成为赵宋开国以来在职时间最长的相臣。 前一年,是以秦桧为代表的主和派们取得重要成功的一年:河南旧地,似乎可以通过谈判要回来了,徽宗的灵枢,据说金人也愿意还回来了,开封城中的血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好象高粱河畔的血火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一样,也许,只要给那些文祸三临安十八年 上不爱惜身体发肤的蛮子们一些岁赐,一切,又能恢复成过去那样 但就是这一年,奉旨前去谈判的王伦,带着金人使节回到了临安,傲慢的来使高高的站着,他要求赵构跪下,他说,他来,是为了诏谕江南。 已经没有什么宋国啦,只有还没归服王化的江南,现在,诏书来啦,跪下吧,听着吧 岳飞愤怒了,他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他记得历史,却忘了现在。他清楚的记得海上之盟和太原城,却忘了先去打听皇帝的态度,忘了在上书前,先去分析掂量盘算和计较。 所以,他只是一个将军,一个当时最优秀的将军,一个即将在四年后,被送进风波亭的将军。 在这一年里,岳飞的上书当然是最醒目不过的。与之相比,这年还有一位叫胡铨的编修官,也曾经上书赵构,力陈议和之害,就较少的为今天的人们所注意。但是,如果我们要着眼于南宋文祸的话文祸三临安十八年 上,这却是不容错过的一件事情。 因为,把莫须有三个字演化到了极点的临安十八年,正是以这件事为发端,从绍兴八年,秦桧以狂妄凶悖之名治胡铨以罪开始,高呼男儿当为天下奇的王庭珪,黯叹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张元幹,非笑朝政的胡舜陟,鼓唱浮言的张九成,讥讪的李光,朋附的胡寅,声讨夏二子的吴元美,阐发子不yuy中人的程瑀,誓言九死以不移的赵鼎,指望赵构谨察情伪的张浚因着种种最奇诡不过的逻辑和论证,一一倒下。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去世的前夜,他还在审订赵汾大逆案的名单,要把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张孝祥勾兑入案,杀之而后快。 对此,清赵翼描述为:秦桧赞成和议,自以为功,惟恐人议己,遂起文字之狱,以傾陷善类。因而附势干进之徒承望风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讳者,无不爭先告讦,于是流毒遍天下。 到最后,就连这个生逢盛世,亲眼见证了乾隆文狱的赵翼赵云崧,也不由得为之感叹: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 是为,临安十八年。 据说,在宋朝的时候,把重要的姓名,写在书房的屏风上,是上层社会中很流行的一种习惯,比如说,某位曾经吓得周邦彦钻床底的大人物,就曾经把宋某田某王某和方某这四个名字写在屏风上,生怕忘掉。 这天,在一德格天阁里,秦桧静静的坐着,一边翻阅最近送来的报告,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他站起来,用他那极有名,极漂亮的字体,在屏风上慢慢写下了三个名字: 赵鼎李光胡铨。 赵鼎,曾与秦桧同为相臣,李光,曾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总理,都是与秦桧长期纠缠,足以对抗的敌体,能和他们的名字这样列在一起,对胡铨其实是一种荣耀。 绍兴八年,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针对诏谕江南的金人,上抗疏戊午上高宗封事。 当时,王伦宣传说: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对此,胡铨尖锐的指出: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陛下,然卒无一验jg示赵构说,如果合作,最大的可能就是如刘豫也哉,成为与伪齐帝刘豫一样,生死进退皆cāo人手的傀儡,在最后,他更大声疾呼,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胡铨的高呼,使他一夜间声振天攘,却也使他一夜间简在相心。秦桧的打击既快又狠,立刻就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之名,将他南贬福建为签判。为胡铨送别的陈刚中,刊印抗疏的吴师古,也被先后贬流。而或者是一德格天阁内那扇屏风的提醒,胡虽已南,秦未相忘。绍兴十二年与绍兴十八年,秦桧又先后两次下手,先把胡铨贬到广东,然后逐去了海南。 胡铨南贬,站出来说话的人并不多,但也始终都有,王庭珪写诗送行,说痴儿不了公家事,张元幹为他叹息,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一个明斥秦桧,一个暗讽赵构,皆被处置。 王张虽然蒙祸,但他们的观点原是如此,正如种桃之案,也算求仁得仁。倒是胡铨由新州而之海南的过程,才是和种豆,和清风不识字一样,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那一类无中生有的文祸。 万古嗟无尽,千生笑有穷。 这是胡铨到新州后写的两句诗,结果落在了新州守臣张棣的手里,如获致宝,jg心铨释,居然从中解读出了胡铨的怨望恶语。 怎么回事呢原来,北宋曾经有过一位相臣,叫张商英,他的号是无尽居士,而上古那位shèri的后羿,所属的氏族则是有穷氏,于是,张棣由此发挥,说张商英为相,秦桧也为相,这话是明张暗秦,而有穷也是暗指秦桧,他冲着相爷又嗟又笑,当真该死的很。 秦桧虽然jiān恶,却不是满清诸王大臣那种草包,这种比将明还要混蛋加八级的胡说九道,他实在是看不下去,更没脸用这样的解释去收拾胡铨,张棣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好咬着牙再等机会。 总算,张棣等到胡铨又写了一首诗,里面说yu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这下终于坐实了他怨望朝廷的罪名,到底把胡铨撵去了海南。 从上面的事情中,我们可以初步梳理出秦系文祸的一些特点:一方面,秦桧所治文祸,与前人后人,皆大有不同,他尽管也自有一肚皮好才华,却懒得去摘章捉句,最常用的罪名,无非是谤讪狂妄之流,根本不屑于逐字分析。倒是那些迎其鼻息的鹰犬们,还要费几分心思,织攀成罪。另一方面,秦桧治文祸善外联,善滚雪球,或者说,是善立鹿于朝。胡铨被打在聚光灯下后,他的目标便不再只是胡铨,那些敢于声援的,敢于与他保持同一阵线的,敢于和他联系唱和的,都将被一一择出,无情打击。 另外,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队伍的一次筛选和审视,哪些人会犹豫,哪些人会手软,哪些人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跟进和打击,通过这样一的攻击,秦桧也就能够心里有数。 所以张棣的无能与无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或者并非要求上进,而只是为了远灾祸,在秦桧的游戏规则当中,那些有幸监视流臣们的官员,其实,也是在走一盘机会与风险并存的棋局。 比如说,右朝奉郎,王趯。 绍兴二十二年,一个令官场中人,尤其是令秦桧一党人员目瞠口呆的消息传出,右朝奉郎任全州知府王趯因为为逐臣传递书信,被撵去湖南,成了一个小小的编管。 大为惊讶的官员奔走相询,希望摸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长脚相公的想法变了吗这是要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还是新一轮洗牌的开始 然后,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无数人,包括王趯在内,泪流满面。 当时,有一位在海南呆了快十年的姓李的官员,很希望回到内地来,于是,他给秦桧写了一封信,请王趯代为转达。不久,信送到了秦桧的手里,他一边拆开信看,一边用一种很随意的神情问送信的人,李参政今何在 李参政现在在那里啊 使者回答说:李参政今在全州,与王知府邻居。 李参政住在全州广西呢,和王知府是邻居。 这还了得 秦桧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这位李参政何以胆敢擅离贬所,而那位胆肥到敢于先斩后奏的王右侍郎,则直接被下了狱。 没几天,事情查清了,李参政还好好的呆在海南呢。和王知府做邻居的人中,倒是有一位李将军。 那个脑子一时短路的信使下场如何,已不可考,反正王趯是没能翻案。面子上下不来的秦桧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弄错了,索xg用代逐臣递书信的罪名,把他贬到了湖南。 在那十八年中,这样的事情并非一起,没有旗帜鲜明表明立场的贬所官员们,倒霉的不是一位两位,拒绝追究王庭珪的曾慥王珉和王大声,想要保护吴元美的孙汝翼,都先后遭到处罚,从这样的角度来考虑,张棣之千方百计想要给胡铨再加个罪名弄走,或者,也是在自保吧 上面说到的李参政,曾任参政知事,叫李光。 和赵鼎胡铨一起,把名字落在一德格天阁上的李光。 他曾经是秦桧的副手和助手,是主和派的人物,但后来,他转变立场,提出金不可信和不可恃兵不可撤的三不可,激怒秦桧,从此,就走上了漫漫南行路。 李光的初次被贬,是在绍兴十一年,贬所在广西,绍兴十四年,他再被贬移,赶去了海南,他是个心蛮宽的人,才学也好,索xg在当地写起了书。他写的是史书,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小史。 绍兴二十年,他写小史的事情,被秦桧知道了。 风波恶 李光贬昌化军仍在海南,但是在更南,更荒凉的地方,永不检举。 弟李宽,除名,勒停。 长子李孟传三子李孟醇,侍行,死贬所。 二子李孟坚,对狱,掠治百馀ri,除名,编管。 四子李孟津,抵罪。 续通鉴记曰:田园居第悉籍没,一家残破矣 此案牵连极众,除李光一家外,尚涉及到胡寅颖直张焘等十余名官员,之后,更派生出吴元美程瑀诸案,范围之大,力度之重,远远超过胡铨一案。 李光小史案,在秦桧所治文狱中颇有特sè,其它的案子,基本都是在文字中或者攻击了秦桧,或者声援了秦敌,或者被认定攻击了秦桧,或者被认定声援了秦敌只有小史案,所录所述的内容,秦桧根本就没有看到,仅仅是听说他在做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把秦桧激怒。 要解释这件事情,就要从秦桧对历史的重视说起。 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谎言便变成了真话。 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纪录上。全部历史都象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 1984 虽然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奥威尔只是一个被他所不敢面对的现实世界吓断了腰的绝望者,就如同没有勇气走上海岸的1900,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有很多jg炼的总结。 比如说,上面的两节文字。 秦桧与奥威尔不同,他是做事的人,他虽然没有这样总结,但他却这样做了,当然,用的理由光明正大。 绍兴十四年,秦桧上书赵构,求禁私史,理由是:是非不明久矣。靖康之末,围城中失节者,相与作私史,反害正道。 应该说,这几句话如果孤立的抽出来,其实是很漂亮也很正确的,甚至,连我,在看到白斯文将军们又或者是白将军们的子孙们的那些jg美神奇的回忆录时,也会常常有一种冲动,为他们没有遇上秦丞相而感到可惜。 不过,正如同m zhu本来也不是坏词,关键看是不是带路党们在喊一样秦桧提出这个事情,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正青史,明是非,而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 比如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在近现代以来的近体诗中,这首诗的知名度,排入前十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作者人生的前后反差之大,甚至使刻薄如李敖者,写出了恨不引刀成一快这样的诛心之句。 其实,秦桧的早年,又何曾没有过雄壮激烈 大金必yu灭宋而立邦昌者,则京师之民可服,而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而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铖之诛,戮族之患,为元帅言两朝之利害,伏望元帅稽考古今,深鉴斯言。 天下之人,必不服从,四方英雄,必致云扰,生灵涂炭,卒未得生 金人初下汴京,心气正高,视天下如掌中物。有人就提出建议,说赵宋气数已尽,当屠尽赵氏宗族,立张邦昌为帝,傀儡用之。 当时的秦桧,为御使台之长,听到这个消息,就结连同志,先后两次上书金人,力陈赵宋有德于民,非他姓可替,甚至建议金人践行旧盟,北渡白沟。 这两封上书,为秦桧赢得了难以想象的荣誉,时人赞之为词意忠厚,文亦甚奇。他ri后之所以能一路飞升,宣麻拜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开始。 然而,绍兴二十四年,左朝奉郎何珫上书朝廷,说那两篇文章的真正作者是马伸,要求朝廷还此公道。 马伸,字先觉,是秦桧在御史台时的同事。按照何珫的说法,当金人想废赵立张时,马伸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我们必须要上书的人,而秦桧的态度则很暧昧,是在马伸他们的坚持要求下,才签了自己的名字,至于把他的名字签在最前面,那只是因为他当时是御史们的领导。 想一想韩寒现在跳得有多高,就能理解秦桧当时有多愤怒。 何珫被迅速下狱,然后贬往岭外,不过,他并没有呆太久。第二年,秦桧病死,何珫便被赦归,而他的观点,也俨然成为共识,记曰先觉忠烈,遂别白于时。 这件事情,足以让我们很好的理解秦桧,理解他为什么要反复的强烈的禁绝民间私史了吧 在当时,秦桧刀锋所及,天下文士无不战战,就连北宋重臣,史学巨擎的司马光,竟也不能保护声名于身后。他以私人身份记录的涑水记闻,在绍兴六年,由相臣赵鼎受上谕,安排范冲整理刊印。而在禁私史事后,最荒唐的事情发生了:司马光的曾孙司马伋,一而再,再而三的站出来,言之凿凿的强调说这本书和司马光绝无关系,实属伪作,请求朝廷禁毁此书。至于收留司马光后人,看着司马伋长大的范冲,更被他尖锐指摘,说他败坏了先人名声,不管流放还是杀头都罪有应得。后人读史至此,真不知当哭当笑 秦桧所作的,可不仅仅是禁私史。 待续g 强国之路在发展 前天晚上,我收看了zhong yāng台的焦点访谈专题节目强国之路在发展,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也有了一些想法。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ri关系渐渐成为我国外交合奏中非常刺耳的一个音符,对这个愚蠢,贪婪,凶恶,永远也不知自省的邻居的谴责与抗议,从官方蔓延到民间,已引发了多次民众层面上的自发游行,示威,甚至是一些与当前法律法规冲突的行为。 因为身在一个中小城市,我没有机会亲身参于这些行为,可是,作为一名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作为一个有着高度自豪自尊感的中国人,我始终也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参与了这些活动,从在网络上组织活强国之路在发展动,给予声援,到积极的去实名投票反对ri本入常,再到坚决拒绝身边的每一样可以选择的ri货,我尽我的一切能力,去满足我内心的义愤。 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汉贼不两立,华倭不共存,虽然对大多数的ri本普通国民并没有任何想法,可我坚持认为,在那些以酋首小泉为代表的极端右翼势力和我们之间,没法达成和平的共存,对那些短视,蠢钝,却又狂妄自大的半兽人来说,中国的强大,便是中国的原罪,是一件必须全力阻挠,甚至是阻止的事情。 为此,他们上串下跳,东勾西连,裸的表现出他们的恶毒与丑恶,与所有可以利用的势力勾结,甘心充任某些真正有力量者的马前卒,同时也甘为某些别有用心者的大后方。 同时,他们也贪婪的狂想着,梦想依仗手中的金钱再度成为政治大国,甚至是军事大国。 坦白的说,我不认为,和这样的一些东西之间,可以找到什么共同点,也不认为,时间或是善意,能够将他们的黑暗感化。 文明儒雅的人与犹强国之路在发展在野蛮的兽,怎可能有什么沟通 但是,看过今天的节目后,我开始反省:那原则或是对的,但,该当怎样达成这个原则的手段,我是否找到了最好呢 一九七零年四月二十四ri,东方红的乐曲响于天宇,看着那些黑白的纪录画面,我看到发自内心的感动与兴奋,也看到了远方敌人的恐慌与仇恨。 在此之前。 6si年,曾毁灭过倭寇两座大城的蘑菇云蒸腾于罗布泊上;六八年,以氢为名的灭世武器再度轰鸣; 此后,有七八年,冲天的火龙自太平洋下啸傲向宵;有许许多多个年份,用着长征这伟大名字的神舟将一颗颗的卫星甚至是太空人送上到那空旷和代表着智慧与力量的地方。 同时,亦有万隆,使世界看到了新中国的地方;有大会堂,那空挟马岛之威的铁娘子仓皇跄倒的地方;有běi jg的众多体育馆,那曾召开过亚运会和将要召开奥运会的地方; 同时,亦有大亚湾,代表着电力技术的新时代;有三峡,彰现出当代中国的组织与工程能力;有各种各样的工厂,为全世界消费者制造出优质和便宜的产品;有我们的银河与联想,表明着中国在jg尖科技与普通商业上的双重突进。 一个个时标,一个个地点,一个个名词,总能带来感动与满足,在那些东西的背后,是一个勇猛jg进的中国,一个站起来了的中国,一个国力空前强大,人民生活空前富足的中国。 使敌人们如此痛恨我们,和畏惧我们的,也正是这样的中国,一个有着无比美丽未来的中国。 可是,这样的中国,是怎么来的呢 是发展,与努力。 几代中国人,筚路蓝缕,殚jg竭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与热情,才打造出了这样的一个中国,一个美丽的,同时,也还有着很多不足之处,需要更多努力和更多奉献的地方。 需要,更多发展的地方。 强国之路,在发展。 很多年以前,在倭人方据东北,正猖獗不知死ri的时候,那目光如炬的民族脊梁就曾提醒过我们: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针对于那些打着民族主义或是左翼文学旗号的号叫者,他冷峻的指出西瓜之类的东西,只是拿来吃的,强要人想到他与东三省或是敌人脑袋之前的联系,并无裨益。 时间,已象大河一样流淌过了七十个年头,可是,先生的话,放在今天来看,竟仍然是如此的具洞见xg,如闪闪发光的火石一样,赫证着他的先验,他对我们这古老民族xg格缺陷的jg确把握。 强国之路在发展。ri本右翼势力当然要反,但怎样反叫嚣与抗议是无用的,闭上嘴巴,作实事罢。 敌人的恐惧与疯狂,是看见了可能的未来:在那未来中,中国将有比现在更强得多的力量与权威,将可以制压住那些蠢蠢yu动的野心者,将可以兵不血刃的将动乱消灭在糨褓当中,将可以用洪亮的声音来主张自己的立场,将可以用坚硬的手腕来保护自己的利益。 但,那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一个还需要我们几代人去努力,去付出才有可以来到的未来。 前三十年,中国以世界上最高的积累率实现了公共教育,医疗,水利工业基础及公益事业等的基本成型,后二十年,中国以勇气和智慧呼唤出深植于民众当中的活力,实现了经济及综合国力的高速发展,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在发展中,我们的国家ri益强大,我们的自豪感ri益增加。 国之强,在国力,不在民愿,不会吼叫的民族没有血xg,没有凝聚力,可是,只会吼叫的民族,却没有未来。 今后的二十年,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机遇,一个发展与赶超的机遇,把握住这个机遇,中国将不用再恐惧百年前的耻辱重现,而重过了这个机会,中国可能将再没机会更上层楼,将始终也只能如东南亚诸国或是南美诸国一样,成为别人的下游产业链与后院,仰人鼻息,任人家将技术把持,将高额利益掠夺,只留给我们几个冷笑和蔑视。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那样的国家,将有最多的抗议与愤怒,因为,这是他们仅剩的东西了。 如阿q般的哭泣或是愤怒,并非我们想要的中国。 所以,我反省自己,为了深植于我心中的那个强大中国之梦,我是否尽了我的努力我是否选了最有效率的道路我是否会在激昂和错乱当中反而干扰了这梦想的实现 是的,强国之路在发展,在每一个人的付出与努力,只要每个人都尽最大的力量,只要中国自己不出现混乱与内哄,就没有谁能阻止我们的前行,几个别有用心的政客办不到,一群愚蠢和游离在历史之外的右翼份子也办不到。 谈了很多大话,说说个人吧。刚才,我看了zhong yāng台的一个谈话节目咱们工人有技术,里面说到招个高级技工比招个研究生还难,也说到中国目前技术工人只占工人总量的百分之五,而同时,美国则有三十三的百分比,这,已经成为制约中国制造业再上层楼的重要障碍。 很高兴和自豪我是一个研究生,但同时,我更高兴和自豪于我就是一个技术工人。 百分之五的比例不知是如何算得,不过我自信,在我的专业内,我应该可以列入这百分之五当中,无论是技术还是热情,作为一个预备党员同时也是一名知识分子的我,都应该算是一名很好的技工。 为了我是一个党员是的,我是党员,这一点,我要大声的张扬,这是我多年的追求,是我的梦想所系,可以追随在那些伟大的背影和脚印之后,是我的光荣,我自豪;为了我是一名技工,我自豪;为了我今年就能拿到的硕士文凭,我自豪;为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自豪。 热爱这国家的诸位,尊重我们自已的本职工作罢,用我们的热情与认真来爱这国家罢,用负责任的工作和研究来爱这国家罢,用踏踏实实的创造和纳税来爱这国家罢,明天,当东方的太阳灿放于世界之巅的时候,那里面,将铭有你我的光荣 blid10489blss1 书网.t 屈原二三事 屈原二三事 姓名: 介绍一个人,当然应该先从名字开始,不过,在屈大夫身上,这实在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原,平,正则,灵均。 不和姓氏组合,就至少有这四种都算正确的说法,而再加上他的姓芈和氏屈嗯,如果有人从后面叫他,我猜他一定会常常反应不过来。 从姓说起好了。 芈,是他的姓,也是楚的国姓,屈原贾生列传一开始就说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就是这个意思。在那时楚国的户口本如果有的话上,他的名字应该登记为芈屈氏平字原。 姓芈,氏屈,下面是名和字。 名平,字原屈原二三事,因为古时候直接称人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客气起见,一般都用敬称代替,所以史记中立传时称屈原贾生列传而不是屈平贾谊列传,但实实在在说,他是应该叫屈平的。 至于正则和灵均,则是平和原这两个字文学化的表述方式正则即公正的法则,隐寓平字之义;灵均指高而平的沃土,隐寓原字之义。,在当时就没人这样用,后世用的更少,通常只会出现在诗赋里面。 另外,屈原还常被称为三闾大夫。 公元前329年,楚怀王即位,宣诏屈原任三闾大夫。三闾即三姓聚居之地,在当时,这个岗位的职责是掌管屈景昭三姓贵族子弟的教育,为楚国培养人才,不算很接近权力中心,但却很重要,而且也一定要是出身和实力都够硬的人才能干。 出身: 不算什么帝高阳之苗裔兮的虚头,屈家正式立氏,是在chun秋初年,楚男熊通自奉王爵,为楚武王时,其子瑕因功受封于屈邑,故称屈氏。所以,从血脉的角度讲,屈原是不折不扣的楚屈原二三事国王族,也是楚国数一数二的贵族,屈原的祖先中,光是担任过莫敖楚高级官员,地位仅次于国相令尹的,就有屈瑕屈重屈建屈荡屈生屈大心屈子华等人,其它能在史书中查到姓名的高级官员,也有屈完屈御寇屈采屈到屈巫屈狐庸屈申屈罢屈chun屈庐屈阎屈子荡屈弗忌屈匈等一大批人。这里顺便鄙视一下,曾在百家讲坛上见过某所谓著名学者讲屈原,一开口就说:屈原,他们家祖上是楚国的王族,所以其实也应该是姓熊,叫熊屈原说实话,真搞不懂这位大老是怎么混成著名学者的。 不过,屈原出生的地方并不在屈邑,而是秭归的乐平里就是今天的湖北秭归那儿原名丹阳,是楚之祖先熊绎的始封之地。 当然,关于这也有争议。 就我所看到的,至少还有江陵说,汉寿说两种观点斗争的较为激烈,不过说实话,感觉都站不住脚,而且也很无聊,有能耐就自己把经济打拼上去,抢名人算什么本事至少我一向都支持秭归,倒不是因为文史上有多坚强的证据,主要是因为那地方实在很美,嶂叠山青绿水萦回,奇绝雄险兼备,很配得上作这样一位大诗人的故乡。 生卒: 关于屈原的生卒年份,历来都有很多争议,特别是他的生年,因为相关资料实在太少,可供计算的,仅有他的两句自述: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见离sāo, 用现代的语言来翻译,摄提是寅年,孟陬是寅月,庚寅是寅ri,贞与正通,也就是说,他的生ri是寅年寅月寅ri。 这样一来,月份ri子似乎都比较好定了,夏历中以正月为寅月,寅ri更坐实了应该是初七,因为上古时有人生于寅的说法,称正月初七为人ri。这是目前比较主流的意见,不过,也还是有着正月初二十四二十一,十月初一,十二月初二等等多种说法,但实质上差别不大,主要是区别在用夏历殷历,还是周历来计算。 月ri都有争论,年份就更加难搞了,可以说,屈原的生年至今没有一个学界普遍认可的定论,这里仅列举一下几个比较常见的说法: 清邹汉勋曾用殷历推算,考定屈原应该是生于楚宣王27年,公元前343年 郭沫若用岁星纪年法推算,考定屈原生于楚宣王30年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这也是现在最主流的说法。 浦江清用木星周天密率倍数的方法推算,认为屈原是生于楚威王元年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ri。 汤炳正考定屈原生于楚宣王28年公元前342年夏历正月二十六ri; 陈久金考定屈原生于楚宣王29年公元前341年周历正月庚寅ri; 上述推算虽然所用历法不同,但相差都没几年。可以说基本代表了大家对这一时间段的认可,另外也有少数论点相差较多,如楚威王五年公元前335年和楚宣王十七年公元前353年两种,但影响力相对很小,基本上除了提倡者自己外,没什么附从的。 屈原的忌ri争论相对就少一些,主流意见是公元前278年,虽然也有标新立异的,但基本上都不成气候。 仕途: 在这一点上,屈原其实很出sè,但又实在是很惨的。 他离开家乡是在楚威王八年公元前332年,入仕朝廷,当时是文学侍臣,基本上没什么影响力,但比较重要的收获是结识了太子熊槐就是后来的怀王,这一点,在后来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怀王元年公元前329年,屈原奉诏任三闾大夫,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十年后,在怀王十一年公元前318年被提拔为左徒。 这个左徒呢,其实就是前面说过的莫敖之一,同列者三人,上有令尹,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屈原,已经成功进入了楚王朝的权力中心。 从屈原的自述以及相关史料来看,屈原当时应该得到了楚怀王的高度信任,并确实放手做了很多事情,在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及前王之踵武和国富强而法立都有所举措,也的确收到了一定效果。 除内政外,屈原在外交上也有很强的能力,在各诸侯国之间也享有盛誉,被赞为博闻强识,娴于辞令,明于治乱,应对诸侯。在外交上,他特别重要的一个成就,是坚决主张改变亲秦政策,与齐国盟好。这件事情,是由他亲自出使齐国办下来的,非常重要,几乎可以说是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齐楚结盟之后不久,就由苏秦头悬梁的那位奔走合纵,形成了楚齐魏韩赵五国联兵伐秦的局面,当时的五国之长便是楚怀王,大兵浩荡,淹掠函谷,可以说是很给了秦国一点厉害尝,也很长了楚国的威风。 但是很遗憾,几乎每一段历史故事在讲到这种时候,都要出现一个但是。 但是,当屈原取得巨大成功的时候,y影却在背后悄悄出现,依靠怀王的无限制授权而贯彻着自己的意志,却没有注意到王上的心意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屈原的悲剧,实在是早已注定。 某一天,某个据说是姓上官的人,终于把楚王自己也隐隐绰绰想到过的事情挑破: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这样成功的挑唆,据说就令楚王大怒,疏屈平。 如果一切属实,那么上官大夫就实在是一位很了不起的y谋家,但我却一直都以为,那实在是高抬了他。 上官之于怀王,也不过等于秦桧之于高宗,一个在正确的时候准确迎合了在上位者心里最y暗一面的聪明人,一个在此后要因此而不停的代人背起骂名直到千古的人仅此而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屈原的仕途已自此而终,虽然之后他又把三闾大夫这个职务干了十来年,中间还两次担任使者执行了非常重要的外交使命,但,无论从信任角度还是从权力角度来看,穷此一生,他都再也没能得到把意志外化的机会。 最后的一次免职,是在楚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他连三闾大夫之职也被免去,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流放生涯―不过,这也正是诗人屈原走向不朽的开始。 文字: 讲屈原,当然不能不讲他的文字,他是离sāo的作者,是李白永恒的jg神家园,他以一已之身开创的文学传统,使楚文化,或者说整个南方古民整个长江流域的文化终于能够理直气壮的走到了黄河文化的面前,走到了国风的面前,从此以后,中国文学便有了风sāo双壁,交相辉映,如是千年。 前人有语,国家不幸诗家幸,又有说法是诗必穷而后工,虽然我们都很不希望非要这样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却真得就是这样。 楚顷襄王二年,屈原西流,而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政治家屈原宣告死亡,诗人屈原则正式开始了他的辉煌生涯。 屈原的作品中,流传下来的并不算多,其中较为著名的有:九章九歌招魂天问离sāo等,让我们按顺序看一下: 九章.橘颂 后皇嘉树,橘来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jgsè内白,类任道兮。 纷宜修,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du li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du li,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shè,与长友兮。 淑离不y,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象兮。 这是屈原出仕之前的作品,用拟人的手法将橘树理想化人格化。将自己心目中人所应该执守的品格道德节cāo。等等赋予之,并全力歌颂。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等,从中,能够充分的感受到屈原对国家的深挚感情,可以说,诗人五十年后的那个决绝选择,于此已见端倪。 九章.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乡服。 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尤。 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 吾谊先君而後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也。 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也。 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 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 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 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 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 心郁邑余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烦言不可结诒兮,原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々。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历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惩於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 yu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 行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弋机而在上兮,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原侧身而无所。 yu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 yu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 yu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 背膺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 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 播江离与滋菊兮,原chunri以为糗芳。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矫兹媚以私处兮,原曾思而远身。 本篇做于屈原受谗免职之后,开篇明义,是发愤以抒情。,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注意一个事实:在屈原的重要作品中,这仅仅只是第二篇而已,而在之前他先后担任三闾大夫和左徒的十余年间,并没有产生其它任何最终得以留传的重要作品。 九歌 吾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ri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 天时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因为太多,仅贴国殇一篇 九歌的完成,大至是在楚怀王十八年前后,这一年,楚国出兵攻秦,结果惨败,丧将七十,损兵八万,失汉中之地,消息传回,举国惊悲,九歌的创作,就是对当时一系列追荐祭告活动的描述,特别是其中的国殇,完全就是在对阵亡将士进行追悼。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更是长久为人赞叹传诵,后来易安居士赞西楚霸王作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也可以算作是国殇的一点jg魂流传。 天问 太长,不贴了 这是屈原被流放期间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他最奇特的作品之一。 天问全文共172问,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到羿焉ri,乌焉解羽,问天地之成;第二部分从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到易之以百两,卒无禄,问人事兴衰;第三部分自薄暮雷电,归何忧到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问楚史时事。涉及到神话传说怪物行事和历史人事等,内容极为广博,其中保存了非常丰富的神话传说和历史资料。更重要的是它传达了屈原的jg神,主旨为探求国家废兴存亡的根本道路。抒发了屈原心中有道则兴,无道而亡的思路,也反映了他对楚国的强烈感情,既奇幻诡绝,又极富于现实xg。特别重要的是,天问中大量杂用了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句式,参差历落,绝无板滞,完全突破了诗经四字句的束缚。可以这么说,自孔子校定六经以来,这还是诗经中的种种规格被第一次真正突破。 招魂 乱曰:献岁发chun兮,汨吾南征。 齐华兮,白芷生。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 倚沼畦瀛兮,遥望博。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後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明承夜兮,时不可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 魂兮归来,哀江南。 也很长,不全贴,只放上最后一段,从中可以看出屈原对楚国风土有多么热爱,多么自豪 关于这篇文字,学界有部分观点指为宋玉所作,但只是少数,而且这些看法也都只是参引了后世材料,若我们尊重那些离战国时期最近的原始史料的话,便该接受下来班马的意见,承认他是屈原所作。 一般认为,这是屈原在招怀王之魂。 在屈原而言,怀王是个极为重要,又很难下结论的人,他给了屈原所想要的一切,却又毫无征兆的在一夜间尽数剥夺。但,到最后,把曾给予屈原那种信任赐于它人之后,他也确实尝到了所托非人的滋味,被诱骗入秦,客死它乡,对比几年前统五国之兵叩问秦关的盛况,相信,他也已品到了足够的悲怆与悔痛。 和屈原的其他作品相比,招魂在铺陈排比上的表现非常突出,辞藻华丽,描写jg细,特别是对楚国之美的描写,不厌笔墨,生动形象,这些,都对后世汉赋形成了很大影响。 离sāo 到处都能找到,不贴了 这是屈原的代表作,也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所谓风sāo,便是国风离sāo,以一诗而与整部诗经难分桎轩,足可见其价值。 离sāo成篇ri期也有很多种说法,从为怀王所贬时到顷襄王年间都有。 读离sāo,可以充分感受到什么是荡气回肠,它非常全面地反映出了屈原思想与感情。 全诗大致可分为前后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屈原回顾了自己为王信重,竭虑图强的历程,第二部分则是遭谗被疏后的各种内心矛盾,以及誓死不移,殉身为国的决心。诗中有极为尖锐的抨击,也倾吐了他的赤诚信念和极度痛伤,起伏强烈,极为震撼人心。通篇以对楚国的深厚感情为主线,贯通一气。亦充分体现了他顽强奋斗与不懈求索的jg神,特别是其中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几千年来不知曾被多少人用以明志自励,早已是耳熟能详。 九章.怀沙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沮南土。 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 巧陲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处幽兮,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谓之不明。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兮,鸡鹜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何其故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闵而不迁兮,原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ri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汨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人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也不算很短,但我还是要全文录上,因为,在整部楚辞中,这就是我喜欢的一篇。 人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的豁达,始终都令我深深迷醉,而知死不可让兮,原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的质问,曾不止一次的让我汗透重衣。 在写下怀沙的时候,屈原已将走到他的终点,曾经前呼后拥,曾经香兰满园,但此刻,他只是一位在江边孤独逡巡的老人。 请闭上眼想一想罢,两千多年以前,那个孤独的诗人,孤独的政治家,孤独的先知和智者,孤独的站在汨水边,孤独的面对着孟夏时的江风斯情斯景,人何以堪 书网.t 太平之百家讲坛:七夕 上 太平之百家讲坛:七夕 迷の声1:啊啊,真是很久没和大家见面了啊 迷の声2:即使出来见面,也没什么好高兴的还不如在家下棋呢。 迷の声1:咦你是 迷の声2:啊,你是 迷の声1迷の声2同时:老九 迷の声1迷の声2同时:为什么是你 敖开心:能上讲坛的不应该是高人气角sè吗为什么你这个y谋男也可以出现呢 曹奉孝:你以为我想的我宁可在家里下棋。但作者说今天是文化活动,要从主持人环节就把好关,确保活动的品味。 敖开心:哦等等,你是来给品味把关的,那我太平之百家讲坛:七夕 上算什么 曹奉孝:这个让我想一想,来之前作者倒确实交待过我,一定要把牢关把好关,不要让某人把百家讲坛变成了金爵奖大赛。 敖开心:金爵奖大赛那是什么 曹奉孝:我也不知道,但据说是作者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 敖开心:哦不过,说起来,我其实也不怎么想来上这个节目的。 曹奉孝: 敖开心:有那么多传统节ri可以出节目啊,能吃饺子的新年,能吃元宵的十五,能吃糖豆的二月二,能到外面喝酒的上巳,能吃粽子的端午,能吃月饼的中秋,能吃甜糕的重阳有那么多好节ri在,为什么非要出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七七呢 曹奉孝抹汗:所以,作者才怕你会把百家讲坛变成金爵奖大赛啊算了,不说这个了。其实,他还给我交待了一件事。 敖开心:唔 曹奉孝:他说没有搞笑角sè,就没有收视率,可如果对搞笑角sè不加控制,节目的档次就会很难看所以,一定要掌握好这个平衡也就是说,如果太平之百家讲坛:七夕 上你等一下抢太多台词的话,导播可能会中途卡掉然后换人哦。 敖开心无力:我只是搞笑角sè 曹奉孝:哦哦,你已经不想说了吗那很好。拿话筒,清清嗓子各位读者,各位观众,大家好,太平之百家讲坛的第一期,现在就和你们正式见面了 敖开心继续无力中:我只是搞笑角sè 曹奉孝把敖开心扶起来,塞到讲台下面,并用脚用力的向里面推:今天的主题,就是我们本土的情人节七夕 炮声大做,彩条和烟花四处乱飞,一片混乱中,敖开心艰难的从讲台下爬出来 敖开心:等等,为什么你明明只有一只手,却能一边把我拖下去一边还抓着话筒发言 曹奉孝:这是秘密,都告诉你,我还怎么混 敖开心:你竟然抄袭经典台词 曹奉孝再一次把敖开心塞回台下:下面,有请今天的特邀嘉宾出场。音乐起,奏十面埋伏,灯光闪烁,打成一条路他就是:大夏谋略研究院荣誉院士,国家二级谋略专家,曾因在消灭邪教太平道时的出sè表现而被授予突出贡献奖和国家级jg神文明建设优秀个人,并曾凭卧龙之路鬼谷考试总复习学生用书一书入围年度畅销书总排行榜的朱子平,朱教授 台下仲秦仲赵:砍死他,他是个骗子 台下仲高:他是靠作弊才过的 台下破军:抗议主持人的立场没有做到中立太平道不是邪教 曹奉孝非常坚定的做了一个手势:保安,保安立刻清场 敖开心一跃而出,身后跟着一队龙骑兵:出去,立刻出去 片刻后,会场恢复平静,敖开心很满意的回来,又有一点困惑。 敖开心:我我不是主持人吗为什么会去带着保安清场呢 曹奉孝拉过一把椅子,让敖开心坐下:这不重要啦。拍拍敖开心的肩膀读者们,观众们,朱教授长期从事谋略学研究,有很深的理论造诣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在国内外都享有较高声誉,朱教授的授课风格幽雅,生动务实,通过朱教授的介绍,我们一定能够进一步加深对七夕的理解和认识。 朱子平微笑:晚上好,谢谢主持人,谢谢各位观众,谢谢读者,感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来做一个文史普及的工作,其实,说到七夕呢,它的来历真得是很老了 敖开心: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朱子平微笑:主持人,请讲。 敖开心:我记得七夕好象是情人节的说为什么会请一个谋略学的专家来讲爱情学呢对朱子平上下打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这方面,应该没什么经验吧至少,好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女读者说过喜欢他。 朱子平笑容转尴尬,努力忍住:主持人真是风趣,呵呵呵呵不愧是目前太平人气调查中列名前十的强力快男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应该这样考虑 台下突然有人跃起,用力挥动一面旗子,上面写着反对学术反对近亲繁殖 子贡:我抗议姓朱的之所以能上节目,完全是因为他和主持人是师兄弟bs这种行径 虎豹骑涌上,很快将子贡带出。 曹奉孝抹汗,神sè严肃:今天的节目现场很热烈啊这也充分表明了大家对我们这个栏目的关注和关爱,谢谢,谢谢向四面鞠躬 敖开心同样抹汗,看向曹奉孝:这个,老九老丘家和我们老敖家很熟的,你这样子对付阿赐,我很难做人啊。 曹奉孝低声:没关系,作者和我打过招呼了,端木因为一直没捞到机会出镜,可能会找机会打一打知名度反正今年会尽量安排他出场的,能安抚下去。 敖开心脸sè很难看:可我也很久没出场了,他都不安抚我 曹奉孝一样难看:我不也是吗所以我痛恨来串这种多线剧情的戏啊一不小心就要被冻几个月。 朱子平很小心:两位主持人,可以开始了吗 敖开心:哦哦,对了,朱老师,请,请吃菜,不要客气,不 朱子平: 曹奉孝: 朱子平咬牙切齿,过了一会终于忍住,露出微笑:呵呵,主持人真是幽默好,下边,我来为大家分析一下,七夕传说的背后,这一段被人为掩盖了数千年的千古之迷 音乐起,灯光灭,背后的大屏幕缓缓亮起,出现银河及被标亮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背影浮出四个大字千古之迷 朱子平:首先我要声明,我的这一研究一直都不能被一些人正确理解,其实,我引发出了人们对七夕传说的更浓厚的兴趣,研究七夕传说的人更多了,参与讨论它的人更多了,七夕学在民间的空间,因此大大拓展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台下,嘘声大作,很多人在喊:去死下去吧朱子平不为所动,并微笑着挥手。 朱子平突然伸出手,接住了一个被摔上来的鸡蛋,因为摔的太猛,鸡蛋在他手里碎了,他看一看,然后很自然的顺手抹在敖开心肩上:感谢大家的关爱,知道我身体不是太好,就送鸡蛋给我补充营养还是双黄的呢,谢谢,谢谢 敖开心脸sè铁青: 朱子平抹干净手后,掏出一根激光教鞭,指向大屏幕,随着他的动作,画面中心开始被放大,出现了一头趴在圈里睡觉的黄牛。:这个角sè呢,大家应该很熟悉了吧。 敖开心:我知道我知道,这是老黄牛后来,牛郎就是披着它的皮飞到天上去追织女的 朱子平用很bs的眼光看向敖开心: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说法。转向台下,而今天,我将向大家揭示七夕传说中的真相,揭示出老黄牛这个角sè所隐藏的真正秘密事实上,老黄牛,它正是一把钥匙,一把解开七夕秘密的总钥匙 音乐起,奏达芬奇密码主题曲,并乱入国家宝藏结尾部分的旋律,朱子平双眼微闭,听的很陶醉。 朱子平:很好,这音乐真美将教鞭指向左上角,划动,随着他的动作,隶体文字慢慢出现 或以其酒,不认其浆;佩,不认其长。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跤彼织女,终ri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天毕,载施之行。 朱子平:这个呢,大家应该都知道,是目前明确出现织女牵牛名字的最早记录,出自 敖开心高高举手:我知道,出自诗经;小雅;大东 朱子平鼓掌:很好,很好做为一名粗俗的武人和食客,你竟然也能知道诗经,非常好来,让我们一齐用热烈的掌声来对敖将军表示鼓励 敖开心额头布满黑sè横纹: 朱子平:不过呢,这时候,还只是两个星宿的人格化,至于爱情传说,是要到再后来才基本成型。点屏幕,画面切换,淡出小篆文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ri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朱子平:这个的出处呢停下,看敖开心,敖开心低头吃饼干,不理他。所以,武人始终只是武人蒙得对一次,却蒙不了第二次敖开心将饼干吐出,怒视,但被曹奉孝死死拖住你们看你们看而且还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啧啧,没读过多少书吧 敖开心:暴力倾向和读书有什么关系 朱子平:当然有关系,你难道没听人说过,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么快就想证明自己无能吗 曹奉孝忍不住:我说,师兄,九龙将一上来的确得罪了你一句,但也没必要这样一直针对他吧犹豫难道你们两个另外有过节 敖开心瞪眼:我和他有什么过节 朱子平脸sè铁青,声音放慢:过节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了。闭眼,数手指一卷两卷三卷如果作者别再出现瓜州那种大失控剧情的话,最多四卷,我们的过节就出来了。 敖开心瞠目结舌:你你竟然偷看了剧透猛扑上去,掐住朱子平的脖子快告诉我,我我最后有没有成为天下名厨 一片混乱中,虎豹骑想冲上维持秩序,却先和龙骑兵打了进来,很多现场观众趁机涌上来,等秩序恢复时,朱子平的眼睛已经被打成了熊猫一样,身上还插了好几把小刀子。 台下 仲秦:我插到小师叔一刀,yeah 仲高:我也插到一刀,yeah 仲赵:我也插到一刀,不过是在师兄你的背上 仲秦: 朱子平怒槽百分之七十五:敖老九,你给我小心一点,惹急了我,到时别怪我不给某人面子 敖开心刚才打人时占了便宜,心情很好:笑话,你怎么不给我面子我倒真想知道咧 朱子平怒槽百分之百: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给你面子,是给一声霹雳,把子平的说话完全打掉 迷の神声:泄漏剧情者死 众: 片刻后,秩序得到恢复,但敖开心愤然离开 敖开心:我不干了,总之我不干了 曹奉孝长叹:那也没有办法了看到敖开心走远,回头向后台但是敖龙将的出场费还是要给的嗯,不用麻烦你们送了,回头和我那份一齐走到曹家的帐上好了,我会转给他的 朱子平:师弟,可以开始了吗 曹奉孝清清嗓子,微笑:各位观众,各位读者,大家好现在,由我来为大家继续主持今天的百家讲坛,下面,请朱子平朱老师继续为我们介绍他研究七夕学的心得。 朱子平清清嗓子,微笑:各位观众,各位读者,大家好刚才,我们说到了牛郎织女故事第一次出现了爱情,它是在那里呢就是在我刚才的引文里,这个引文,是来自东汉末年有三国,战火连天不休朱子平做愕然状,一个头上写着英超命的工作人员迅速跑出来,连声道谦 工作人员甲:对不起对不起,女朋友回老家了,趁机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实在困得受不了,想找首歌提提神,结果不小心打到外放模式了实在对不起。 朱子平皱眉:算了算了,懒得和你们这些柴级人物计较我刚才是说,这个引文,是来自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首。大家请看这几句:终ri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很好的写出了彼此思念的情景,而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又充分体现了他们对爱情障碍的控诉和大东里面的描述比起来,这对恋人的形象真得是丰满多了,这个悲剧sè彩也已经出来了。 迷の声3:提问 众人愕然看向台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童,做在中间很好的位置上,旁边坐了一个高高大大,满脸凶相的男人,显得很不耐烦,看到朱子平没接话,他猛的一拍桌子,立刻给打碎了。 英正:看什么看没看见我我弟弟正在提问吗 朱子平怒不敢言:原来是英家主曹奉孝迅速接上来圆场这位小朋友真是可爱啊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男童:我想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提到老黄牛 朱子平jg神一振:好,很好,verygood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太好了可以说是问到了点子上微笑但现在还不能立刻答复,请大家有一点耐心。 曹奉孝眯着眼看那男童,突然脸sè大变,象是想起了什么:师兄 朱子平刚刚进入状态,没理曹奉孝:那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呢,在汉朝的时候,应该已有很多关于牛织双星的传说了,你象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记载到这两颗星,当然,只是记载,并没有把它们拟人化。另外,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身份还很模糊,我们只能知道他们是男的牵牛去耕,女的在家里织,至于两者的身份背景,还不得而知。 曹奉孝不失时机的:这个,也就是说,他们仍然是高度抽象化符号化的概念,实际上,这里面中反映出的就是男耕女织的基本幸福观,这个呢,虽然在士人阶级不算什么,但对普通民众来说,却是他们对幸福的最朴素,最基本的期望,你包括看我们说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甚至包括我们看后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一些民间唱段,它们所反映出的都是这个概念。 朱子平:主持人补充的很好,我在这里还要再强调一点,事实上,从原始文献来看,董永七仙女故事不仅仅是体现了同一个概念,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传说的变形点大屏幕,切出搜神记三个字。,本书成于晋代,其中直接就把牛郎织女和董永七仙女对应了起来,那出这个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古代传说是怎样演变和形成的。 男童再次举手:提问为什么还是没提到老黄牛 曹奉孝神sè紧张,向朱子平连续打眼sè,但都被其忽略 朱子平微笑:很好,小朋友,你真是有眼力,关于黄牛这个焦点,可以说在我之后,就只见过你能够很执着的锁定住去研究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个牛呢 听到这个问题,英正突然掩面并转过身去,作不认识男童状,曹奉孝的脸也变得很难看,似乎已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男童大声:因为,牛皮剥掉之后,余下的肉就可以做牛肉干了 朱子平突然僵硬,很久以后,才很艰难的开口说话:你你就只是想到牛肉干 男童想一想:那倒也不是 朱子平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吗,其实,这里面被男童打断 男童咬手指:还有红烧牛尾有爆炒牛板筋有黄焖牛心 男童每说一样菜名,朱子平就颤抖一下,而在报到二十个菜名以上后,男童终于打出最后一击。 男童眼睛睁得很大,做天真无邪状:大叔你,你一定也是个很专业的吃客对不对 朱子平嘴唇颤抖:你,你说什么 男童很困惑:那你为什么一直关心这头牛呢难道,你其实是个兽医 朱子平脸sè苍白,做无视状:导。导播请把刚才这段掐掉哦,是直播吗,那就算了用余光看见那男童已经坐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台下: 英正:你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男童冷笑:你说可能吗 台上 朱子平背上突然串过一阵寒意:咦,为什么我突然很冷看到曹奉孝咦,你为什么用这种同情的眼光来看我 曹奉孝:那有,那有朱老师,我们赶快把节目走下去吧突然想起一事,回头对后台人员交待那个,刚才的收视率调查了没有哦,很高是吧沉思片刻那个,后面所有的广告都换成我们曹家的形象片你说违约金没关系,从敖龙将的出场费里扣好了 朱子平镇定下来:那个,各位观众,各位读者,让我们继续今天的百家讲坛。指屏幕,浮现荆楚岁时记五个字这本书呢,有两个非常重要的贡献,第一它确立了两个人的身份,指出织女是天帝之女,与牵牛相恋。 曹奉孝补充:也就是说,穷小子娶公主的模式,在这里是第一次得到确认了。事实上,这也是各种古代爱情故事中最为常见的一个模式,广义的来说,所有穷举人及第娶美女的故事都可以归入这个模式。 朱子平点头:主持人说的很好,再补充一句,中国古代故事充斥着大量的穷小子模式,却极少有灰姑娘模式,反而是讲有钱人贪图美sè聚了不同阶层的妇女后被败家的故事很多,这一点呢,和我们的传统文化很有关系,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研究,其实可以挖掘出很多东西不过,今天不再展开了。 台下: 众:切,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丫就一票友,还扯到比较文学上去了。 台上: 朱子平脸sè铁青,口中喃喃自语:某车某慢车其鼠某卡某牙,某波 曹奉孝:朱老师,朱老师您在念什么呢 朱子平眼放凶光:我要记下他们的身份,然后用尽鬼谷奇谋,把他们折磨至死不不,要生不如死,方解我心头之恨 曹奉孝:你你被创世神上身了吧在朱子平脸上拍打几下,见渐清醒,转向台下,那个,刚才朱老师讲到了荆楚岁时记的几个重要贡献,我在这里继续补充一下,这个第二个重要贡献呢,是第一次把这个故事和七七联系了起来,就是说以前虽然也认为它是一个爱情悲剧,但并没有固定其ri期,在这里,是第一次出现的明确记载。 朱子平已回过神来:对对,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是,岁时记中的记载还不是很详细指屏幕,出现述异记三字,随后浮出钟体行书。 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 朱子平:我们看到,在这里,就比较详细了,人物和故事都很完整,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 曹奉孝:就是说,它没有提到七七。 朱子平:对。这也是一个佐证,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七七这个节ri和牛郎织女的传说还没有完全结合起来,还存在着分开阐述的意见。 曹奉孝:至于其中同样反映出的穷小子模式,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织女这个角sè生存模式的描写。 朱子平:对。请大家注意,虽然说织女是天帝的女儿,但我们来看,她的生存状态其实很悲惨,天天干活不说,然后好容易有了对象,结果又因为耽误了工作被强行分开,那我们就要问了,有这样的长辈吗 男童高高跃起,脸涨得通红:有我还知道更过分的呢 朱子平愕然:这个,请问你家大人是 曹奉孝迅速插话:呵呵呵呵,这位小朋友真爱开玩笑台下,两名虎豹骑快速冲前,捧上一大盘零食,曹奉孝目不转睛,看到男童坐下吃东西,才放下心,抹了抹汗那个,刚才只是个插曲,大家不要介意,我们可以这说,至少绝大多数的父母是不会这样对自己儿女的是不是 朱子平扫视台下:很好,看来大家都认可这一点。其实说呢,在这里就反映出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这一传说的民间化。 曹奉孝:我们把这些什么天帝之子的身份给虚化,仅从他们的生存模式来看,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被贵族拥有的女奴或女工与一名自耕农或佃农间的恋爱以及最后被破坏的故事,我们可以说,这是牛织故事的再一次重大改造。 朱子平:两名主角都明确的成为了有下级阶层,并且还与上层阶级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这个变化非常重要,我们还可以说,从这一刻起,牛织故事才真正从创造它的士大夫手中走出,进入了民间。 曹奉孝:至于为什么会是一个悲剧形式呢那这里有一点,是我们今天可能理解不了的。 朱子平:在黄巢之乱以前,在士族门阀力量还非常强大的时候,我们说,一个士族或者叫贵族家里的女工啦女ji啦,她想主动的脱离主人,和自耕农结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曹奉孝:虽然这让人很不爽,但这就是事实,如果出现了这样的爱情,结尾一定会是悲剧。连一年一度的见面都没机会。 朱子平:所以说,门阀制度是很可恶的一个东西,他从绿sè#网处就剥夺掉了别人的机会,严重阻碍了有能者的上升,降低了整个社会的活力。 曹奉孝,所以唐人行科举制,很大程度上也是希望摆脱门阀取士的桎梏,事实证明,这也是很正确和很成功的,唐人名相,多出于科举,那些世家子弟们虽然也有高位,并没有几个能够光芒灿烂的。 朱子平:嗯嗯,好象扯远了,回来回来。应该说,对牛织故事的分析基本上就是这些,那下面,我们就转入今天的第二个主题。 曹奉孝:七夕。 朱子平:我们刚才有说过,牛织故事在开始与七七并没有关系,是在后来的发展演变中逐渐与七七结合,那么,七七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样子呢这个ri子会和牛织故事相结合,本身又有没有什么必然xg呢 曹奉孝:另外,刚才我们朱老师所说的千古之迷,又是什么呢 朱子平曹奉孝非常标准的微笑:请不要走开,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书网.t 太平之百家讲坛 七夕 下 朱子平曹奉孝:欢迎大家回来 朱子平:刚才,已经为大家介绍了关于牛织传说的一些背景,现在,我们再来分析一下七七。 曹奉孝:七七的来历,其实比牛织传说老的多牛的多,关于这,大家可以参看作品相关中的端午来历考,这里不再赘述了。 朱子平:如果有看过的朋友,就会知道,七七,是上古时期最重要的几个ri子之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曹奉孝:但同时,我们也有必要的,这实际是在上古时期数字崇拜的一种变形,就是在没法掌握外部规律的情况下,很盲目的把一些特殊的数字给以特殊的地位太平之百家讲坛 七夕 下,三三五五都是这样,你包括北方民间所谓的二月二龙抬头,其实也是这么一回事。 朱子平:这种数字崇拜呢,随着天文学知识的不断累积,是必然会逐渐衰减的,因为它们本身既不能反应太y历,又不对应于太阳历,从结构上来说不存在其必然xg,那当民智渐渐开化的时候,就肯定会有新的形式出现。 曹奉孝:说明一下,太阳历和太y历是最主要的两种历法,太阳历是反映于太阳在黄道上的运行,二十四节气就是根据太阳历而得,而我们过去说的闰月,也是基于太阳历的原理。 朱子平:太y历是反映于月亮的运行,一朔一望是为一月,周期较短,也较为清楚。 曹奉孝:中国传统的历法,是太阳太y历的混和,至于现在全世界通行的西历,本质上算是太阳历。 朱子平:如果你用西历去算月圆的话,一定会很乱。出神 曹奉孝:而且这套历法最可笑的就是以七天为一单元,没有任何道理,也很难除整齐,给很多事情都造成了极大太平之百家讲坛 七夕 下的不方便。 朱子平:理由是,上帝用六天造世界,然后在第七天休息,虽然可笑,但就是有人信。 曹奉孝:所以作者一向都认为,这套历法应该叫作迷信历才对。 朱子平:嗯,好象扯远了啊。 曹奉孝:对啊看台下,你们为什么不提醒一下 众: 后台,有重物飞出来,撞在朱子平的头上 工作人员乙:说说说说这会收视率已经下去六个点了,你两只肉书橱如果再这样闷下去,就没有下一期的合同了 朱子平揉头,敢怒不敢言,强笑:那好那好曹奉孝看向他,眼光既同情又佩服 曹奉孝:师兄,你真是懂忍辱负重啊 朱子平:切要不我怎么能先后在两大仇家的手底下做事 台下 黑衣人甲:两大仇家他在说谁 黑衣人乙:他不是跟过完颜家就来咱们大将军王手下了吗 黑衣人甲:难道 黑衣人乙:他其实 两人眼光一对,都很兴奋的样子,同时,台上朱子平很紧张的拔出了弓箭 朱子平:别挡着我,我要灭口咦,你真的不挡 曹奉孝已跑开很远,微笑:师兄请,朱家的九杀之箭我已经仰慕很久了。 台下,两黑衣人开始快速写信,朱子平拿着箭一点点逼近,看到抬头上写的是法帅大鉴四个字 朱子平:你们 黑衣人甲黑衣人乙:啊被发现了 黑衣人甲:身为六洞妖王的一员,被发现后,不是灭口,就是自杀 黑衣人乙:上,干掉他 朱子平:靠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观众们纷纷涌上,片刻后,黑衣人甲乙被拖出,朱子平的眼又被打成了熊猫,身上又插了几把小刀子。 仲秦:不是我,我站在后面,只插到了二师弟。 仲高:也不是我,我也站在后面,只插到了二师兄。 仲赵:你们幸好我会反手刀。 仲秦仲赵低头,发现胸口上插了小刀子: 英正:你动作还真快 男童冷笑:还没完呢 曹奉孝装做看不见:各位观众,各位读者,大家好,下面,让我们继续今天的节目。 后台 工作人员丙:很好,刚才的收视率又上来了 工作人员丁:yeah奖金有保障了 朱子平一面用鸡蛋在眼上滚,一面说话:就七七而言,它在牛织传说以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特征,就是乞巧。 曹奉孝:也就是大家坐在月亮下面,穿针引线,比手艺活。 朱子平:从目前的记载来看,关于七七时乞巧这件事只能追溯到汉朝。指大屏幕,出现一神棍状微笑的头像这是葛洪,葛仙翁。千门早期的重要人物。 曹奉孝:当然,我们今天不讨论千门的事情。 朱子平:葛洪有本书叫西京杂记,里面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ri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不过,目前好象也就只有这一条记录。 曹奉孝:后面就多了,唐宋诗中,屡屡述及乞巧,就算皇帝也不例外。 朱子平:比如李隆基,他每逢七夕都会在宫里设夜宴,叫乞巧宴。 男童跃起:哦很振奋原来七七也可以吃东西的左看右看人呢,人那里去了,快把乞巧宴摆上来 朱子平怒:这是谁家的小孩,真看到眼冒凶光的英正,突然哆嗦了一下真是太聪明太可爱了零食呢,赶快送上来回过头,看见曹奉孝正用非常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 曹奉孝:师兄您,您真是太强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您是伏龙而我只是卧麟了师兄,有空请您一定过曹家府上坐一坐。 朱子平:干什么 曹奉孝:义父的黑暗兵法一直以来都没法再向上突破,今天见了师兄您的厚黑兵法,愚弟眼界大开请您一定移步过去,指点一二。 朱子平:你你扯太远了吧我jg告你,我在后面还有很多剧情的,再这样打压我的形象,回头我们可就谈不上什么师兄弟的情面了 台下,门被推开,仲达走进来,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 仲达冷笑:竟然还说师兄弟的情面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鬼谷同门,那有什么情面看到空位,坐下,却被人从后面猛的把凳子抽走,一下摔倒。 天机紫薇微笑,并鼓掌:师兄您说的真好您既然有这样的觉悟,那我抽您的凳子您也不会介意了吧 仲达:靠 台上 朱子平清清嗓子,微笑:那个我们继续啊。 曹奉孝:刚才,我们说到了七七,以及乞巧。并已经指出了在最早的时候七七和牛织是并行的两个传说。 朱子平:那么,它们是怎么结合起来的呢 曹奉孝:是啊,怎么结合起来的呢看向朱子平 朱子平:很遗憾我也不知道。 曹奉孝:你 朱子平:总之,它们就是结合起来了,当然,这里面也是存在着一些必然xg的。 曹奉孝:之前说过,上古时的节ri,都是凶ri,本身没有太多附加意义,举行的仪式一般也都是祈福。 朱子平: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随着民智的不断开化,这个样子就很难再吸引住人了。 曹奉孝:那么我们说与时俱进入乡随俗。这个道理其实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样的,就算节ri也是如此。 朱子平:你比如那个洋节叫耶诞节的,它现在在中国,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时尚的年轻的人群的一个大party,它用这种办法来得到认可,而自身的宗教sè彩,其实已经很弱了。 曹奉孝:随便说一下,耶诞就是耶诞作者最反感把这个ri子翻译成圣诞,讨厌的很。 朱子平:就算信徒们认其为圣,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做为中立的媒体,为什么也要这样翻呢 曹奉孝:说起来,作者在上大学的时候,还曾经在平安夜跑到当地的教堂去搞反宗教迷信的宣传活动哪。 朱子平:而且还没有被打,甚至没人敢上来制止这也充分说明了那些家伙虽然很多,但只是去看热闹的,没几个真正的信徒。 曹奉孝:最后是被jg察叔叔给劝走了不过要说明白的是,他们看了很久的热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最后才嘿嘿的笑着来劝大家走。 朱子平:嗯嗯,真是美好的回忆啊。 曹奉孝:这个洋节要改造自己,我们自己的节ri也是这样。 朱子平:你看上古的几个节ri,它们都要把自己改造,使自己能够体现出新时代的价值观。 曹奉孝:最安全的是一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绝对不怕被淘汰。 朱子平:你象五五呢,它就是和忠连在了一起,找到了自己在新价值观里的定位。 曹奉孝:而九九就是孝,也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的核心价值之一。 朱子平:三三就比较可悲,和谁都没攀上,所以就衰落了。 曹奉孝:虽然从唐以后还常常有些小资文人会拣这一天去开party,喝喝小酒洗洗澡什么的,但广大人民群众是不买帐的。 朱子平:他们不买帐,光靠文化人,是什么事都成不了的。 曹奉孝:所以三三就败落了 朱子平:那所以我们说,七七和牛织传说的结合有其必然xg。 曹奉孝:忠孝是传统价值观的两个节点,都没抢到手,那退而求之次,当然情就是最佳的选择了。 朱子平:嗯嗯,就是这样。 曹奉孝:补充一条资料,宋朝的时候还有专门的乞巧市,从七一就开始上人,到七三七四时就挤的走不动了,很壮观啊。 朱子平:另外,历代吟七夕的诗词很多,当中不乏名句。作者最喜欢的呢,是秦少游秦学士的鹊桥仙点大屏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曹奉孝:说起来,作者上大学时还在这上面出过丑,某天和同学争执,不知那根筋不对,坚持说这是欧阳修的作品。 朱子平:然后那个同学就翻出书来给大家看,看上面秦观两个字。 曹奉孝:然后作者想了一会,就很认真的说 朱子平:他认错了 曹奉孝:他说,现在的盗版书真是乱,连作者也可以印错 朱子平: 曹奉孝:呃,先打过这一段,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朱子平: 曹奉孝:你上来不是说你有什么千古之迷的但一直说到现在,你讲的东西都很普通,很平实,既没有新鲜的第一手资料,也没有什么前人未见的成果,更没有提到你的千古之迷。 朱子平:呃,你说这个啊,那个,也没什么。就是说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没提过牛,可后来,故事里却多出一头牛呢 曹奉孝:我我承认没有想过。但如果一开始就有牛有织布机,才应该奇怪吧任何传说的原始态都很简陋的。 朱子平:错你这是什么态度 曹奉孝: 朱子平:搞研究,就要抓准课题。你没有人研究是不是,那我就在这里面研究了呀。 曹奉孝:你研究的结果呢 朱子平:没有找到原因。 曹奉孝:你 朱子平:因为没有原因,才叫千古之迷啊 曹奉孝:你 朱子平:因为千古之迷,所以还要继续研究呀 曹奉孝:你你真正想的,是出你的七夕研究续集和来上下一期节目吧 朱子平上下打量曹奉孝,露出奇怪的目光:师弟啊 曹奉孝:你你想干什么 朱子平猛然冲上,紧紧握住曹奉孝的手,非常激动:恭喜你你终于能够驾驭鬼谷石,能够真正进入鬼谷的思考领域了 台下 仲达天机紫薇大怒站起:胡说你这明明是千门的思考模式不要侮辱鬼谷 仲秦仲赵仲高攘臂高呼:他是骗子,是作弊才能毕业的 朱子平大笑:你们叫有什么用现在上畅销书榜的是我,上节目的是我,被邀请出专栏作访谈的是我你们两个倒是有真本事,可谁知道你们 仲达天机紫薇怒: 朱子平愈发嚣张:告诉你们,现在是眼球经济的时代知名度就是钱你两只古董,慢慢看我出风头吧,好ri子还在后面呢 仲达与天机紫薇对视一眼,突然冷静下来 仲达转身,开始安抚群众:请大家静一静,请相信朱教授。 天机紫薇一起安抚群众:对,请相信他。 众: 朱子平: 曹奉孝:却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开始慢慢的向台下移动 仲达神sè更加从容,露出微笑:朱教授呢,是有真材实学的,他又是我们的师弟,我们对他高度信任,有极高的评价。 天机紫薇同样露出微笑:朱教授在学术上有深厚造诣的,我们都知道。 仲达:至于刚才的事情,我们相信只是一场误会。 天机紫薇:以朱教授的水平,又怎么会说些这样没水平的话呢 男童莫明其妙: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呢 仲达耐心而慈祥的笑着:我们是说,朱教授他不会这样说。 天机紫薇笑得更加温和:换句话说,现在台上的不是朱教授。 朱子平:你们两个,被失败逼疯了吗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还会是谁 仲达和天机紫薇一齐用悲哀同情的眼光看向朱子平,看一会,才对男童说话。 仲达:小朋友,你看,朱教授的身后是不是有一点模糊的黑影 男童仔细看:咦,真得好象有哎 朱子平:黑影那里来的 天机紫薇身后 杨凡声音很低:回大军师,都布置好了,那家伙一点都没注意。 仲达:那个呢,其实是一些不太好的东西通俗的讲,就是看看天机紫薇,两人会意的点点头,同声鬼上身 朱子平大惊:你们说什么 天机紫薇痛心疾首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鬼 仲达:据我们的观察,很可能是前一代的,花,胜,荣 朱子平黑脸:谁理你两个胡说yu走,却发现移动不了这这是谁放的胶水 远方,杨凡露出得意的笑容 仲达一扬手,把一桶红sè烟雾喷向朱子平:鬼上身是很可怕的,但不是没有办法。 天机紫薇:现在,我师兄已经把这个鬼困住了那下面,就需要有一位勇士来帮帮朱教授。 仲达:我们两个都是文人,有心无力。 天机紫薇:红sè最浓的地方,就是鬼最弱的地方,看准了狠狠的打,就能把鬼打出来 仲达:因为现在是鬼在感觉,所以朱教授是不会觉得痛的。 天机紫薇:所以,有没有自告奋没说完,已被男童打断 男童跃起,眼中闪闪发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行善舍我其谁猛冲向朱子平,同时在不断变大 朱子平脚被粘死,动弹不得:你你是 敖开心:对我就是爱与正义的使者,善良与勇气的化身,一代厨神,敖开心重重打在朱子平身上金sè雷震,潜龙腾翔 朱子平:你 敖开心:啊好顽强的鬼换手再打橙sè风暴,乾元龙跃 朱子平:你 敖开心:不用谢我,扶弱救急正是侠者本sè双手齐上蓝sè无量,龙御八荒 朱子平两只眼都被打得突出来:唔唔唔够了 敖开心:没够,鬼还没出来换成脚踢青sè咆啸,龙啸九天 朱子平忍无可忍:雷劈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剧泄就剧泄,无所谓了那个谁谁,你再不出来,我就真不客气了 迷の声:但是,现在剧情还没有发生,他根本不认识我,就算我出来,也没人会卖我面子的。 朱子平最大的王牌失效,眼神非常的恐惧:不不不不不呀 惨叫声无比凄厉,转到了演播室的外面,一张小圆桌边,坐着五个人,有的看杂志,有的在吃零食,五个人都是女的,其中两个还戴着面具 迷の女声1:里面好乱啊 迷の女声2:所以我们不进去是对的。 迷の女声3:等会我们录第二期节目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把里面的人全部撵光。 迷の女声4:可如果他们不走呢 迷の女声5:我砍死他们 一片混乱中,曹奉孝抓着话筒,跌跌撞撞从演播室里冲出来,找到一个镜头 曹奉孝喘息:各各位读者,各位观众,太平之百家讲坛的第一期,到此结束 书网.t 徐州伏羊节―不容错过的美食体验! 现在是凌晨1点43分,我却非常勤奋的爬上来更新,这种jg神,真是可歌可泣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只是吃撑着了。 今天出去吃羊肉,吃到十点多,吃了一肚子,很爽,然后回到家里就撑的睡不着,又好彩刚搞到了是首相的电子版,于是就摸着肚子在这里看书消食--当然,这很辛苦,吃饱的时候笑,实在很痛。 不过,看着看着,我开始有了一点创作的冲动同时,这也算是我为家乡作一次小小宣传。 会有效果吗呃,希望会吧 虽然,太平记的人气是如此的仆街但在就我所知的范围中,读者里倒也有几位够格的吃客。徐州伏羊节―不容错过的美食体验 那么,好吧,所有热爱美食的同志们 请向下看 徐州伏羊节―不容错过的美食体验 徐州欢迎你,伏羊节欢迎你 ~~~~~~~~~~~~~~~~~~~~~~~~~~ 徐州伏羊节―不容错过的美食体验 伏天很热,全国人民都在忍热,羊肉好吃,全国人民都有在吃,但,把伏和羊结合起来,在最热的伏天里,吃最温补的羊肉,并且吃出规模吃出文化,吃成一个从黄河以北到大江之南都有知名度的节ri,吃成地方上的一张亮丽名片的,只有徐州,只有徐州的伏羊节。 说伏羊节,先要说伏。 三伏的说法,起源可以上溯至秦汉时期。 目前最早的记载,见于史记.秦本纪,原文是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翻译过来,就是说入伏了,杀条狗,把血涂到四方的城门上辟邪,祈求大家不要中暑不要得病。史记集解在此处的注解为六月,伏ri初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徐州伏羊节―不容错过的美食体验。就是说初伏应该是在六月,但周礼中没有记载,到这时才第一次有文字记录。 至于为什么用伏这个字来代表入夏的酷热,则要从干支纪年法和五行生克说起。 干支纪年法,就是把天干地支按一定次序排列,形成一套规则,按照它,就可以给任意的一个年月ri全部编上代号。天干有十,其中第七为庚,也就是说,从任意一个ri子向下算,十天之内,总会有一个庚ri,十ri一庚,毫厘不爽。 五行生克,则是想象自然界的一切物质都由五行组成,并按照一定的生克规律运行。这种理论以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天干配金木水火土五行和东西南北中五方,即所谓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和zhong yāng戊已土。 一般认为,我国开始使用干支纪年法的年份是西元前780年至770年之间,期间,西周最后一任天子周幽王烽火戏诸候,终于戏到了国破身亡,太子宜臼东迁雒邑,就是东周第一任天子,周平王。至于五行生克出现的时期则要晚得多,chun秋后期开始形成,战国时期趋于完善,至于其影响力最大的区域,除了发源地齐国外,正是关中强秦。 在先民们最质朴的想象中,夏ri炎炎,五行自然属火,庚属金,火克金,所以金遇火而藏。上古汉语中,伏藏意义相近,都是指潜藏,但又以伏字用得较多,如过去先民感到北方较冷,人畜入冬后必须藏伏。就说北方者,伏方也。那么庚ri到了夏天,当然就要叫伏ri。 习惯上,称夏至后第三个庚ri起为初伏,第四个庚ri起为中伏,立秋后第一个庚ri为三伏,初伏和三伏都是十天,至于中伏,因为有时候夏至和立秋中间会有第五个庚ri,有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二十天。折成今天的历法,大致就是七月中旬到八月下旬的样子,是一年中最热的时间段。 说完了伏,再说羊。 在中医当中,把羊肉归入温补类的食品,如本草纲目当中,将羊肉与人参并列,称许为补可去弱,人参羊肉之属是也。人参甘温,能补气虚;羊肉甘热,能补血虚。羊肉补形,人参补气,凡气味与二药同者皆是也。一般的中式食膳或药膳中,凡用到羊肉,多是和当归苁蓉等相配,滋补养气,或干脆和生姜搭配,用其阳辛之味互激,发汗强内。 中医的理论,和中国的哲学一样,讲究损有余而补不足,夏天阳气旺盛,人体内则是心火旺,肺气衰,宜y补调理,故一般的原则是清补淡补养气去火,羊肉作为温热xg的食品,通常被推荐为在秋冬季特别是入冬后食用,故夏ri食补,鲜有用羊。在全国大多数地方,热腾腾的羊肉汤,还是在入冬后最受欢迎。 这样看来徐州人在夏天吃羊,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但是,理论只是理论,更何况,徐州人早已用实践来证明着伏羊的诸多好处,在徐州,一直都流传着彭城伏羊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的说法。从统计来看,徐州地区每年上火中暑的患者,也绝对不多过周边地区,甚至还要少一些。 还是从中医自身理论来看吧,夏ri肺衰,而在用五味配五脏的组合中,以辛属肺,所以,中医也推荐夏ri适当食辣,补肺气之不足,驱体内之热毒。但要有度,如食辣过度,就会反客为主,导致阳火虚旺,也就是我们说的上火 可以说,古人不推荐夏天吃羊肉,而徐州人夏天大啖羊肉却身强体壮的原因,正在这里。 万物有度,强者之锻炼,足为弱者之苦刑,古人年至中寿,许月而一肉。营养状况可想而知,更没有今天这样先进丰富的医疗手段和养生办法,论到身体素质,和今人根本没法相比,在古人来说,多吃几口羊肉,也许就会破坏掉体内的y阳平衡,舌头起泡,两眼充血。但在我们而言,啃完一只抹满辣椒孜然的烤羊腿,再喝上一大碗红艳艳的羊肉汤,却刚好可以顶出一身大汗,把体内的热毒排掉,使肌体更加健康。所以,对一些前人的理论和经验,更应该研讨其起源,分析其演变,创造xg的吸收借鉴,而不是机械执行。说起来,这也正是中医因人而异四时不同的人本思想和唯物思想的绝佳体现。而,这样的思维突破出现在徐州更不是偶然,可以说,是徐州自彭祖立城以来几千年养生文化淹浇积累的一种必然收获。 并且,羊肉,确实好吃,徐州人,也确实会作羊肉。 羊肉在中国几千年的饮食文化中,起伏迁变,从秦汉时期重要肉食的地位,到后来随着农耕技术的不断进步而渐渐和畜牧业一起式微,再到随着北方少数民族的马蹄一起重新南下,所没有改变的,是它特有的美味。不过,这样的美味,也需要有人懂得利用和加工,才能为人享用。而,不客气的说一句,徐州,就算不是中国最会烧羊肉的地方,至少也是最会烧羊肉的地方之一。 在徐州,想吃羊,至少可以作出百十种花样,更把各种菜系的技法都吸收改造,统统用到了羊身上:营养丰富的清汤羊肉原汁原味的白水羊肉味道鲜美的红烧羊肉火辣辣的川江羊肉口感酥嫩的香酥羊排热火朝天的烤全羊,大盆端出来的黄焖羊肉鲜辣爽口的五毒凉拌从名字到味道都大有特sè的羊蝎子更不要说那些散布于大街小巷的羊肉汤馆和最草根不过却又最好吃不过的羊肉烧烤,前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徐州人说,徐州归来不吃羊 吃羊,不仅是坐下来吃,更要科学的吃,文化的吃。徐州人吃得主要是山羊,和绵羊相比,味道比较平顺,脂肪含量也低得多,没有那种肥腻的口感。而从山羊的养殖周期上看,最适合食用的就是夏季。经过chun夏两季的饲养,这时的山羊膘肥肉嫩,恰到好处,宰杀后肉味醇厚,膻味小,汤汁鲜美,最宜食用。在最热的ri子里,喝上一碗调着辣油米醋和香菜的羊肉汤,大汗淋漓,或是面对一盆葱酱蒜花椒等热xg作料烧出来的羊肉,大快朵颐,不仅有着说不出的痛快,更可以刺激人体大量排汗,驱走五脏积热,排毒健体。 吃伏羊,更是徐州人豪爽xg情的体现千载龙飞地,一代帝王乡,同时也是五省通衢,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光y流积,给徐州人留下了汉高故里的自信和大气,也培育了徐州人百折不屈知难而上的坚韧xg格。在一年中最热的伏天吃加大量辣椒的羊肉,更要战而胜之,以其来强身健体,这正是徐州jg神的一个侧面,足堪赞叹。同时,伏福相通,吃伏羊就是吃福羊,徐州人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信心,也充分反映在了这个节ri中。 今天,以伏羊福羊和谐安康为主题的伏羊节已成为徐州的一张重要名片,和云龙山水两汉三绝彭祖故里以及淮海战役纪念馆等徐州标志一样,被越来越多的人熟悉和喜爱。每年的伏羊节期间,全市各大宾馆饭店羊肉馆都会推出系列伏羊菜系,接受品评。周边地区的特sè羊肉馆也都会来到徐州,集中展示地方小吃名点。更有一系列jg心组织的活动,如地方戏曲舞蹈武术民俗表演布艺面塑剪纸和花鸟奇石展出等。2007年,徐州伏羊节的新闻登上了zhong yāng电视台和人民ri报。今年,伏羊节将更加力求出新出彩,7月19ri,入伏当天,2008年中国徐州彭祖伏羊节将在彭祖园举行。徐州饮食业已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周边地区的名厨也已纷纷进驻,届时,徐州将再一次成为美食者的天堂 徐州欢迎你,伏羊节欢迎你 书网.t 天王 天王 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话说当ri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ri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天王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ri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ri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ri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上面这段文字,大家按说应该都有印象。虽不知今天怎样,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还是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在天王那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飞雪连天shè白鹿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年纪里,林教头鲁提辖,还有那一马当先的冯婉贞,才是可以让男生们血为之沸的形象。 这里面,提到了一个地方,叫天王堂,从原文看,这是个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扫一下卫生,虽然比有钱财可用的草料场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闲。 但是,这里却没有说清楚,这个天王堂到底是作什么用的呢 手头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举当地香火丛林,累累千种。其中,把天王堂编入祠庙,与之并列的计十七种,分别是城隍庙灵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应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庙佑正庙大固山庙小固山庙郑户曹祠义灵庙东岳行宫灵康行祠祠山广惠行祠王愿灵观王行祠平园土地庙和悟真桥土地庙,从名字来看,都是道祠。 严格说起来,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y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个广义的道祠,但至少,绝对攀不上佛家。 另外,从明清时的记载来看,大致也是如此。如祝允明所作的前闻纪中提到苏州天王堂时,是这样说的。 天王堂土地:姑苏阖闾子城之濠股,有东西二天王堂,其西堂东庑有土地祠,神貌甚类太祖皇帝。相传张氏僭据ri,有道者潜塑此像,意谓此土地当属太祖云耳。道者失其名,盖异人也。或曰偶肖圣容,初无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广义的谴责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个旁证,表明这个天王堂是道家的地头。 天启末年,忽然有个道人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 综合以上记录,似乎可以说,天王堂应该被划入在道家香火的范围里。不过,问题又冒出来了,有庙便有神天王堂,供得是那路神仙 考吾国经典,天王二字,汉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道家一部神仙谱庞杂无算,上追三皇,下及鸡犬,里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来翻去,却还真没有以天王为号的。 那位说了,神仙谱没有,可不等于就没有,陷空山无底洞地涌夫人的干爹,曾任降魔大元帅,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个天王么 这个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讳上李下靖,说起来,正是吾国宗教抬举名人入伙,张大声势的典型之一。 在中国人的眼中,神与人的界线,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机会飞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对了修持有道的老爷,都可能跟着升天,另一方面,笃信聪明正直谓之神,那些聪明优秀强大,特别是真正在民间有着良好口碑的强者智士们,总是会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个小弟和一只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阎王的黑脸包公李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历史上的李靖,南平萧辅,北破狼骑,西定吐谷浑,军功累累,号称有唐第一,封卫国公,当时便有种种关于他的传闻,如他曾代龙王行雨曾在西岳祈神曾识虬髯曾遇红拂等等,在唐传奇中颇有出镜率,而至迟到两宋时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为神的庙祀,如山西风雨神庙,即明言其神唐卫公李靖。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天王堂供得就是托塔李天王,也就是神格化的李靖,是道系香火中的一支 很遗憾,还是不行。 一方面,这样的记载并没有证明天王堂里面供得就是李天王,只能证明他的确有被人当神供,另一方面,同样是宋书,我们也能查到这样的记载: 黎州通望县,有销樟院,在县西一百步。内有天王堂。前古柏树。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罗绵树,三四人连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后生叶。其花盛夏方开。谢时不背而堕,宛转至地。其花蕊有绵,谓之娑罗棉。善政郁茂,违时枯凋。古老相传云:是肉齿和尚住持之灵迹也。 从这个记载来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产业,当然,这个倒也可以解释过来,毕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标准配置,一个笔误,把殿错记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至少总说明在著作者或是传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属佛门的。 并且,关于天王堂的记载,唐中已见,如画马韩干,在他的行状中,就有记到他在天宝年间入京供奉,曾在宝应寺天王堂资圣寺诸地画高僧鞍马菩萨鬼神等,且不说这里明显是把天王堂与佛寺并列,而且,最重要的是,斯时去大唐开国未届百年,李靖身为臣子,又怎能在本朝就立祠享祀 暂时岔开一下话头,回去聊聊天王这个词先。 前面有说到,天王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在南亚地区的古信仰中,对天有着极为复杂的想象与设定,后来,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轮回的概念,划世界为六道,奉天道为尊,并继承了前人对天的详细区划,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于最底部的,正是yu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译作提头赖吒毗楼博叉毗楼勒叉毗沙门,意译则是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任务是各护一天下,即掌握东胜身南瞻部西牛货北俱卢等四块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称护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权力体系中很低,不要说佛,就连和什么菩萨阿罗汉之类的也没得比。往大里说,是不进省常委的军分区司令,向小里说,也就是个省公安厅厅长,当然,手上小弟还是很多的,是一级暴力机关的头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亚古传说中的神祗,后来被佛教收编改造,其中,以多闻天王,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见。 他是什么呢 财神。 多闻天王对应于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罗,这位神可不得了,意译过来叫施财天,在印度古神话中出镜率颇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说是妹妹,总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时期的佛画中,毗沙门像的下方常常会画上很多金钱宝贝,阔绰的很。 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为暴力机关的一把手,一出去开片动不动就是八百万小弟一起上,这已经够唬人的了,而同时居然还管着财政部,能给你无息贷款甚至是直接拨款能透露内幕消息指导你该建仓还是该出货这样的人,简直想不红也难 所以,他的确很红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红。 隋唐时期,毗沙门在佛寺中香火极盛,地位极高,远远胜过其它三大天王,甚至还有这样的佛寺布局:释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门在右,可以说是一门显贵,独占佛戚。 毗沙门在du li造像时,典型形象是这样的: 金身其它三王则分别是白身青身和红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戴金翅鸟冠,佩长刀,左手托宝塔,右手执三叉戟,脚下踏欢喜天尼蓝婆毗蓝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诸部下伺右侧,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侧。亦有一种造型是宝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说了,您等会,我怎么看这宝塔有点眼熟哪还有,四大天王的像见多了,和您说得这差也忒远了吧 咱不是说了么,这是隋唐那会的事,那时候,毗沙门他老人家还是北方军分区司令兼zhong yāng财政部部长,红得很,还没想到自己ri后会妻离子散丧权失兵,被什么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只眼啊之类的怪物当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儿子,还一生就是五个,四大天王中,家庭这么得瑟的就毗沙门一位,要说这五个儿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挣香火的,也有不争气到只能跟老爹后面混饭吃,五子当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独健,三太子那吒。 咣铛 稀里哗啦,也不管什么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着嗓就乱起了场子。 打住,您打住,那宝塔您混就混过去了,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么回事 这倒也是哈。 其实,天王堂里供得,就是毗沙门天王,当然,同时也是托塔李天王,还是李靖李卫公。至于这个话头,说来就比较长了,可以从太原起兵讲起,也可以从开元盛世讲起。 隋炀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个个都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汉高祖,在当时,从太原起兵的李家作为北周入隋的旧贵族之一,并不招人待见,在南方正统士族眼中,这些自称陇西李家之后的家伙实在很可疑,和飞将军到底有多少血统关系,那真是天晓得。 自古以来,帝王起兵,总要先打口水仗,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时势头不是最大,声望不是最高,连身份到底是胡是汉都还有很多人怀疑,更要打足旗号来吸引眼球了。 我们今天最熟悉的神话之一,当然就是风尘三侠棋观天下,不过,在当时,这并非李家神话系列的主战场,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个小把戏:一来,在早期的时候,李家全力包装的只能是高祖李渊,不会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为神化的中心。二来,这个故事更类似于史记战国策中的风流豪杰,对知识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对苦于自晋以来数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却没有什么意义。 在当时,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迹系列。 佛本非中国之教,自汉明梦佛以来,大举入夏,数百年间,信徒遍于草野,尤其是在少数民族交替立国的北方,整个上层阶级但知刀马,宗教信仰还处于原始形态,没有南朝士大夫阶层以儒道为支撑,满怀历史骄傲感的意识形态,在相对先进的佛教面前完全无从抵御,可以说是全面沦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层出不穷,虽然中间有名列三武灭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杀了一气,但开皇强欺孤儿寡母,以隋代周之后,引导了一次报复xg反弹,佛教卷土重来,再作冯妇,复为一时之尚。在这种背景下,把李家包装成受佛力佑护的世家,当然是最为有效的着法。 顺便说一下,中国百代朝廷当中,以周为号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两周之外,还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后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后两家的收场完全一样,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至于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妇的身份,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不得不说,起国号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记世易时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着好就偷懒照抄哇 由此可见,吴三桂不唯无德无义,而且无智无识,起个兵反清就反清么,国号还叫什么大周,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时得意,最后怕也要在身边出个杨某或是赵某某,逼他孙子捏鼻子禅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诸多神话当中,有一项就和毗沙门天王有关。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区的李密正如ri中天,李家号召力远远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时还要面对北方突厥的不断消耗,一段时间内,搞到连女人小孩也要披挂上阵,今天看来,郡主领军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谈,但当时,实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这种情况下,神人投军的传说自然应运而生:某天,某个身材高大,一脸金光的男人带着很多人招摇过街,来投军入伍,在被问到身份时,这人自称为毗沙门天王,因为李家上应于天,故前来投军相助,而之后,这队人也正如所有的传说一样,悄然消失,不给好事者以验证神力的机会。 不过,从当时来看,这个传说并没有被炒热,而从效果上来说,也没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脚跟的,是他们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战略上犯下重要错误,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毗沙门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欢心,得到超群拔类的地位。 嗯,还有一个可能,是我猜的,话说,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门,换您当了李世民,怕也不怎么待见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传说,发生于天宝年间,当时的大形势,和隋唐交替时,已有很多不同: 一来,作为自然规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间的高峰开始回落,道教则终于找准感觉,牢牢把握住本土牌这个重要抓手,并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门祈雨攘让等能够吸金的专业技能和十八层地狱等能用来吓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编佛门神灵,改造成为道家代表,两只手都硬,坚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则,和佛教形成同质化竞争,且大打价格战,导致佛教几项重要业务的利润率都大幅下挫。文炀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数百金,但睿宗年间,韦后亲自出面参与的法事,据说华丽到无以复加,更集中了当时最著名的一批大德,总预算也只是千金在这种情况下,佛教自然要想法开源节流,一边寻找新的市场空间,一边努力把原有业务作大作强; 二来,李唐在站稳脚跟之后,也意识到佛教终是西来胡教,过度消费的话,反而更会被作实掉胡人汉衣的伪华族身份,于是借一个李字,把自己生拉硬扯到李耳身上,相应的也就加强了对道教的认同和资源分配; 三来,武后佞佛,无为之甚,则自神龙以降,李家宗室们自然也会把贬佛扬道作为对武后施政的反弹之一。 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使佛门弟子意识到,眼前已是一个关口,是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不容再有迟疑了。 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句,纵观吾国宗教史,佛教虽属西来,却总能在每次佛道之争中,比道家更加迅速和jg准的把握住中国特sè,和以更大力度淡化掉自己的原教旨sè彩,积极因应于信徒的喜好需求,真正作到了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对自身的原始形态一点都不在乎,甚至可以为了扩大影响而把三世佛的概念放弃,转而塑造并力捧在民间有需求有声望的女观音胖弥勒帅韦陀和降龙伏虎等等迹近伪基督或至少是伪圣徒的中国化偶像,身段之灵活,态度之谦卑,真真让人叹服。 天宝元年,西域有变,大石康居等五国围攻安西城,斯地,去国有万里之遥,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指望国内来军队报仇就有可能,指望援军及时赶来解围,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要活过来,就得顶住。 虽然部队派不过去,可总要努力啊,这时候,国内佛门尚以密宗为大,诸如禅宗这样完全本土的思想流派尚未出现,但,怎样投帝王所好,怎样拣便宜捞积分,这些家伙已实在是很熟练了。 斯时的密宗之长,名为不空。 一听说西域有变,不空就跑来到明皇这里,告诉说吾皇啊,您甭急,那疙瘩是好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老家哇,只要您信我,让我作个法事请天王出手,绝对没问题 话说,不空的话也不完全是胡扯,在当时的西域,的确有传说,指于阗国今天的和田,出好玉的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故乡,历代于阗王也一直自称为毗沙门天王的后代,还有过天王现身帮着抵御匈奴的传说,他这个点子,大概就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这李隆基他也不是好骗的笨人,可摸摸脑袋想想,这事也没什么损失啊最多向我要点钱搞搞宗教活动,钱我都小邑犹藏万家室了,公私仓廪都那么丰实,还怕没钱么 结果,不空就奉皇命作了一场法事,请天王二子独健率神兵相助。 为什么是二子呢,倒也有讲究,前面说过,在佛教原始形态中,毗沙门天王五子中以二三子最有出息,但细说起来,两人分工又有不同,二太子常领天兵护其国界,三太子捧塔常随天王。倒有点象是当初李世民和李元吉的分工。 按当时的说法,法事一作,立见毗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率神人二三百人于道场前立,神兵辞别长安,当天下午即到安西解围,于是龙颜大悦,令天下,教诸道城楼皆置天王像供奉。 那位说了,您这书说得倒热闹,真得假得啊 这个,我还真不敢说。 首先,上面所说的故事确非近人所造,唐兵书神机制敌太白y经中已经有了很完整的叙述, 经曰:古者,天子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诸侯祭其封内兴云出雨之山川神祗,出师皆祭,并所过名山大川,福及生人。神祗,尔雅云:是类是,师祭也;既伯既祷,马祭也。师初出,则军之牙门,祷马群厩。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师出亦祭之。其名山大川,风伯雨师并所过则祭,不过则否。 沙门神本西胡法佛,说四天王则北方天王也。于阗城有庙身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从群神殊形异状,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围于阗,夜见金人被发持戟行于城上,吐蕃众数十万悉患疮疾,莫能胜,兵又化黑鼠,咬弓弦,无不断绝;吐蕃扶病而遁,国家知其神,乃诏於边方立庙,元帅亦图其形于旗上,号曰:神旗。出居旗节之前。故军出而祭之,至今府州县多立天王庙焉一本云:昔吐蕃围安西,北庭表奏求救,唐元宗曰:安西去京师一万二千里,须八月方到,到则无及矣。左右请召不空三藏,令请沙门天王,师至,请帝执香炉,师诵真言,帝忽见甲士立前,帝问不空,不空曰:天王遣二子独将兵救安西,来辞陛下。後安西奏云:城东北三十里云雾中,见兵人各长一丈约五六里,至酉时鸣鼓,角震三百里,停二ri。康居等五国抽兵彼营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器械并损,须臾,北楼天王现身。 太白y经大致成书于玄宗年间,其作者一般认为是李筌,他曾在唐肃宗乾元二年献上此书,其内容记行师用兵之事,人谋筹策,攻城器械,屯田战马,营垒阵图,括囊无遗,秋毫必录,书分十卷,其中第六卷全是祭文:计有牙马文,祭蚩尤名山大川风伯雨师毗沙门天王等文,其中自蚩尤以下,全是中国古信仰,只有毗沙门一个外来户。应该说,这部分内容,可以看作时唐时军中信仰的权威版本,由此可以看出,毗沙门信仰在当时的确是很有地位的。 不过,从上面的记载来说,毗沙门的地位,又好象还是有点问题。 上面所引的文字,是祭文总序,目的是说明为什么要在打仗前祭祀以上各位,但全文的四分之三都是在解说毗沙门天王的事迹,对其它人都是一带而过。 这,说明,那时侯,毗沙门的地位,还是不够硬气。 咱们看今天搞活动的,但凡没出来前主持人就可着劲的吹什么忒有名巨有名,可有名咧之类的,不用猜,八成咱们都不认识,再看电视广告,什么冰冰水水汤汤菜菜的,只要在境外跑过个小龙套,马上就会在广告上添上什么国际巨星的字样倒是李xx巩x他们的广告,人从来不希罕打这几个字。 不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知名度这东西,它也一样啊,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时毗沙门在军中,大概也就等于什么冰冰水水在演艺圈的地位名声是有一点了,但主要还是上头有人硬捧,要说是大家发自内心认可,怕还得过个十年再说。 当然,这样说法或者有点刻薄,而且,不管知名度怎样,毗沙门天王毕竟还是被正式认可为军神之一了。 但,这段记载却回答不了上面的疑问,太白y经必竟是兵书,不是史书,而且只记述这个故事,没说故事的出处。 那再向后找呗。 中唐晚唐五代有这段故事记载的古书还真不少,可惜,多数都只是记录,没有出处,让我找得非常恨恨,xx原创扫描,转载请保留此行这是起码的发贴礼仪吧 一直找到大宋年间,才终于找到两个懂得在贴文后面加zt字样的好同志,一位是赞宁,作品是大宋僧史略,一位是庞元英,作品是谈薮。两人都很有道德值的附了说明:这是转贴,不是原创,yu看原文,请跳转到毗沙门仪轨,查阅附件 那位又问了,那,那什么什么仪轨的,是那位开的楼啊 一查,好么不空。 合着,他是自己给自己作考证来着,其xg质,和今天一些人自己开楼,然后换马甲进来顶楼的行为,正是不相上下,要说还有差别,最多也就是他顶楼时没换马甲罢了。 这样子搞,前因后果当然是圆的一丝不爽,而我们又找不到其它记载这事情的帖子,所以,以上这段记载,我们也只好姑妄观之姑妄信之了。 到这里,我们可以确认这样一个结论:天宝以后,随着唐玄宗发出的一道圣旨,举国上下掀起了一轮学习毗沙门jg神供奉毗沙门天王,进一步推动大唐王朝又好又快发展的热cháo。而从后来的记载看,这股热cháo更被继承下来,中唐晚唐直到五代十国再到北宋年间,天王堂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香火都极其旺盛,远远胜过其它三王。 由此,我们也可以解决上面水浒传中反映出的一个小问题:天王堂作为宗教场所,为什么会由地方驻军管理维护因为它本来就是设置来保佑驻军的一个专用场所,一定意义上,相当于希腊人奉的胜利女神或是欧洲人带的金十字架随军圣物之类的东东。 上马掌军,下马管财,毗沙门天王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是他在老家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地位,不仅仅在四大天王当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经已超过了从罗汉到菩萨的层层壁垒,开始被人当作佛爷一级的尊神来对待了。 比如说,西游记的前身渊源之一,作于北宋年间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全书开首处,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后,便给了北天王一个极为高调的出场。 法师问曰:天上今ri有甚事行者曰:今ri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 故且不说设斋这事根本不该由自己人来作,单看毗沙门天王那儿的阵势,就华丽的吓死人。 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 罗汉只为伺奉,诸佛率同演法,这个xg质,按大唐来说,就等于是国公勋臣上坐摆酒,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这么干的话当然,在天竺,谅毗沙门他也没这个胆。 之后,这位北天王还考问了三藏的佛法,赐他锡杖钵盂隐形帽三件法宝,并许下承诺,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总之是把西游记里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戏份抢了个jgjg光。 不过盛极必有衰,既越绝岭,必有下行,在毗沙门天王走向巅峰的时候,黑暗之中,本土众神已在潜动了。 前面有说到,佛教在本土化的过程中,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无原则,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提供了无微不至的服务,比如天王堂,同时还兼着财神和战神的业务,比如观音庙,简直就是现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凡此种种,都非常有效的扩张了业务面,对于它深植中国民间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这些个神的注册没有专利,不会因为你先进入这个市场,就取得天然垄断权,想要把业已取得的利润点保持住,还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观世音菩萨,就是佛教比较典型的一个专案,非常成功:直至今ri,求子这项高利润低风险的业务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没有其它任何神祗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业务如祈福等,她也始终有着一块稳定的市场份额。至于毗沙门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个典型专案失败的那种典型。 前面有说到,毗沙门天王的身份在佛门中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个有家有口,而且还都很得力:二儿子三儿子都已经du li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个副部级待遇不过,这些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都没什么意义,真正令他身份高过余侪的,在民间,是因为他兼着财神,在zhèng ,是因为他是保佑打胜仗的军神。 可惜,中国人或者会相信外来和尚经念的好,也可能会相信外国大夫会治病,却绝对不会觉得洋鬼子的银行可靠过央行。没得选择时也就罢了,但一旦出现了本土财神毗沙门,便只好面对现实,把其独享了几百年的荣光让度给那些更中国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须承认,道教在争夺这块业务时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来历资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财神市场,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没给毗沙门留下任何混水摸鱼的空间。到了南宋的时候,民间所谓财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脸赵公明,便连能够联想到毗沙门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关于财神的来历和分工,如果完全展开的话,或者会是比天王更长的一篇文章,所以,这里不再赘述,有兴趣的,请参见财神一文。 最重要的业务失去,很让毗沙门吃了一记闷棍,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他倒还可以维持住门面,毕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维护的王天堂,百姓不待见了,还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点,虔诚也是不大虔诚,可总还够一家老小过ri子呐。 可惜,就是这点ri子,也快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说百姓们在有的选择时始终更相信央行的话,那对于主要以大义名分进行御边战争的军人来说,信拜依靠一个外人,就是更荒诞的事情。这里有两篇文字,我们来比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ri某将军,某谨以牲牢之奠祭尔。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风尚敦素,拓石为弩,弦木为弧。今乃烁金为兵,割革为甲,树旗帜,建鼓鼙,为戈矛,为戟盾。圣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强畏威,伐叛诛暴,制五兵之利,为万国之资。皇帝子育群生,义征不德。戎狄凶狡,蚁聚要荒。今六师戒严,恭行天罚,神之不昧,景福来臻,使鼍鼓增气,熊旌佐威,邑无坚城,野无横阵,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火烈风扫,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第二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ri某将军,某谨稽首,以明香净水杨枝油灯ru粥酥蜜粽奥供养北方大圣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镇北方,护念万物,众生悖逆,肆以诛夷,如来涅盘,委之佛法。是以宝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凛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jg,殊形异状,襟带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颜如蓝,磔发似火,牙而出口,爪钩兜而露骨,视雷电,喘,吸风飙,喷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须弥,摧风轮,粉铁围,并随指呼,咸赖驱策。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肉食边氓,渔猎亭障,天子出师,问罪要荒,天王宜发大悲之心,轸护念之力,歼彼凶恶,助我甲兵,使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以上两篇文字,都引自太白y经,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门天王文。仔细看一下,我们会发现,至少有这样几个区别。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为奠,这是典型的本土神礼,虽然有点血腥,却切合于沙场的氛围。后者则是什么净水油ru蜜等等,话说,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头的司令作动员讲话时拿出盒润肤霜可着劲向脸上抹对底下弟兄的士气总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顺便说一下,那个什么净水杨枝,正是观音比较典型的特征之一,事实上,隋唐年间,观音信仰尚没有完全成型,后来成熟于明清时期的诸多观音传说,是吸收了多种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门的相关传说也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诗话中天王的表现,到明朝时就完全变了观音的事情。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为蚩尤创制五兵,故奉为兵祖,求其辟佑,在后文,是因为毗沙门被委之佛法,所以,后面还专门指出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换句话说,有点打圣战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说中国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论后已无宗教战争的人民基础,最起码,这里面有个大大的隐患,合着,毗沙门这老小子是要国家钦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上头的官家不信佛了,或者外边的胡虏比咱们更加归心向化,那他在战场上可到底是保佑谁啊 由上边引申下来,咱们也可以发现第三个区别,在蚩尤,是火烈风扫,戎夏大同,要以夏变夷,立场非常明确,而在毗沙门,却只是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然也算是打胜仗了,可总有点刻意淡化政治属xg的意思。 这样分析下去,咱们还可以分析出很多区别,不过,我在这里只想再强调一个。 对蚩尤表示尊重时,说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对毗沙门表示尊重时,说得却是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换咱们是边将,提头沥血打完仗下来,就落这么一句,会怎么想,怎么说 直娘贼的腌匝泼材这算什么龟孙cāo的鸟事啊 可以说,作为由帝皇一时兴起而强行供奉的军神,毗沙门从一开始起就缺乏足够的基础,在真正虔诚的佛教徒看来,这根本不是毗沙门的分管范围,在没有信仰的民众兵士看来,他又有点不够可亲,有唐一代也还罢了,到宋朝时,道君皇帝一个接一个出,北方诸族倒是都把佛爷捧得老鼻子高,在这种情况下,毗沙门作为军神的合法xg,显然要受到质疑,和必然会被消弱。 特别是从南宋开始,一方面军事上连吃败仗,连国都带皇di du让人端去,带着这些保佑打胜仗的神祗也倒了霉。一方面理学大兴,众多外放为官的道学先生们皆以辟佛卫道扫荡y祀为已任。再加上面对北方异族连连吃亏导致的对外来因素的恐惧和排斥,天王堂的香火遂渐渐势微。而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政权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门神格的分裂,民间对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地方政权也不复以官帑维护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对施罗两位先生发出赞叹,二先生身处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远,但信手写来,一个如此不起眼的细节,却能够妥当熨贴,合乎北宋风物,其细腻其缜密其风骨其自珍自重,足为百代楷模,而再若与今ri一干嘴上跑马的所谓历史大家相比起来,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叹了。 不过,说是荒诞也可以,说是滑稽也可以,累累数百年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毕竟还是培育出了一批对天王堂执有信仰的民众,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天王名叫毗沙门,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却依然对其有着信仰,这些人可能不识字,没文化,但,他们的信仰,却也最难动摇。庙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并且,这些沉默而又固执的信念,更会在积累当中产生力量,反作用于庙堂。 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必须有一些有可以为最广大民众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与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里曾经写过一段文字,将之移用在这里,我觉得,也完全合适年复一年下来,到最后,在乡野间悄悄流传的涓滴细流,更汇成了强力的江河,倒卷回庙堂之上,开始涤洗着文士们的记忆。这是天王堂的复生,却不是毗沙门的复生,由盛而衰,自死转生,天王堂经已脱胎换骨,终焉被完全的中国化。 一些特征xg的东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宝塔,仍然在握,并丰富出了七层玲珑等等特征,但又有所中国化,比如宝塔上供奉的释伽牟尼像已不见,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国猎户习用的虎叉,再到后来,更又变成了武将所用的方天画戟。 外形的中国化,自然也伴随着身份的中国化,既然传说中没有对应的这样一位军神,正不妨将那些聪明正直的逝者抬举上位,李靖作为有唐一代的第一战神,功高而能终考福,更本来就有着众多神迹传说,至此牵强附会,终于变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应该说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国化,却是一个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么也必定会有其它的秦天王罗天王甚至是赵天王张天王出现 李靖本为唐臣,纵列仙班,也断不会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随着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门手中。 同时被收编的,还有毗沙门比较有出息的两个儿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严格来说,对他的改造收编,还在乃父之前,据五灯会元所载,早在两宋年间,已有多条与其相关的记载,这里略举数条: 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 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 八臂那吒冷眼窥 一句绝言诠,那吒擎铁柱 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 虽然这里所著都是佛家语,但这些,却都不是原始那宅传说的部分,而是由中国僧人丰富出来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三首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头六臂的中国神形象过度,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创剧情,可以看到忿怒这一新的特sè等等。 要知道,五灯会元是禅宗早期的重要行状,禅宗是什么是被中国知识分子充分改造后的佛教,是佛门全盘接受三教同源的产物,都不能说是有中国特sè的佛教体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特sè佛教体系,在这样一本书中记录下那宅传说逐步变形的过程,实在有着很丰富的象征意义。 那宅与父亲一并被收编,名号上加了两张嘴,叫哪吒,封三坛海会之神,待奉灵宵殿前,并随着吒字辈又添了两个兄长,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国化,行动上倒还不忘本,分投菩萨修行,不过天宫仍然有权直接调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统在佛教系统里的交流干部或者是委培的后备干部吧。 那位又问了,等等,什么叫添了,人家本来就是行三,有两个哥哥好不好 这个您看那位独健独二爷,和木吒有什么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显然是为了因应于三太子的名号而强行加上,这也是一个证明,证明将三太子中国化的只能是民间信仰,是一些基本没有佛教原始知识,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过呢,在汉化的过程中,独健的待遇比那宅确实要差一点,那宅只是加了两张嘴,可到独健这里,除了养宠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话说,行二养宠这两点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么么 想不起哇,那,再来三只眼 啪 您猜对了,就是他,天界诸神中最常被当反面人物提出来说事的三只眼,二郎显圣真君又名昭惠灵显二郎是也 当然,二郎神的传说形成,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应该说主要还是中国本土化所造的民间神,但一般认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独健的金鼠逐渐演变而来,三尖两刃刀也和三叉戟有关,至于他额头上的三只眼,更是典型的南亚次大陆古神话的形象。 有关业务都被收编,塔叉儿子都没了,毗沙门也就不是毗沙门了,回头想想,怎么办一看,哟,那三个兄弟还在那等着呐。 话说,四天王的情谊确实不错,那三个天王眼看他风光数百年,起高楼,作歌舞,再到楼塌了,末了一挥手,啥也别说了,回来就中 话说,那时候,曾经的毗沙门,现在的多闻天王,眼泪准流得岗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来,还是有点不习惯,本来多闻天王多么阔绰前呼后拥不说,还专门有人打幡幢,现在跟班是没了,可这幡幢还有点舍不得,怎么办,自己打着呗 不过,认识幡幢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顺着这个形状,慢慢就给改成了雨伞,跟着,更索xg安上了一个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伞。之后,民间更重新作出铨释,以伞取雨,合东方宝剑之锋,南方琵琶之调,北方蛇貂之顺,名之为风调雨顺。至此,对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终于完成,毗沙门也终于忘尽前尘,安安心心当起了泯然众神矣的多闻天王。 不过呢,有时还难免有点疙瘩,比如到什么封神演义之类的大型演出任务里面露脸时,看看对面恶狠狠打过来的什么人偶什么三只眼,再想想当年这个,这口气真是不太好顺啊 孔璋破题于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补完于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书网.t 篙渐恐淚一孔之见: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磕譐 一孔之见:念错一个字,结了一宗仇,丢掉一个官……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有木有,有木有! 元丰五年,黄冕仲榜唱名。有暨陶者,主司初以“洎”音呼之,三呼不应,苏子容时为试官,神宗顾苏,苏曰:“当以入声呼之”,果出应。上曰:“卿何以知为入音?”苏言曰:“三国志吴有暨艳,陶恐其后。”遂问陶乡贯,曰:“崇安人。”上喜曰:“果吴人也”时暨自阙下一画,苏复言字下当从旦。此唐避睿宗讳,流俗遂误,弗改耳。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元丰五年,黄冕仲(当状元)那一榜一孔之见: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有个叫暨陶的人,主持人开始读作“洎”的音,喊了三次,都没人答案。当时苏子容是试官之一,神宗看他一眼,苏就说:“(用他家乡话喊),发成入声!”暨陶果然就答应了。神宗问:“你怎么知道该这样发音的?”苏说:“三国志里面记载,吴地有一个叫暨艳的人,我怀疑暨陶就是他的后人。(所以建议按吴地的方言来发音)。神宗于是询问暨陶的籍贯,果然是吴地之人。 当时,暨陶写自己的姓下面少一横,苏子容说,这一横要加上,这是唐朝时为了避睿宗(李旦)之讳而兴起的写法,但到后来成为习惯,反而失掉了正确的写法啊! ----------我是爱读书的分割线------------ 话说,类似的事情,宋朝出过不止一次,老苏这个事情可以算是喜剧,老林(彦振)出的就绝对是悲剧了。 这话要从大观三年说起,贾安宅当状元那一天,轮到林彦初来宣读名单,其中有位叫甄好古,林一看,这个字该念“真”啊,一孔之见:会议主持人你伤不起啊伤不起结果旁边站着郑达夫,嘲笑曰“这个字明明念‘坚’哩!”林本来心意也不坚,于是就连念三次“坚好古”,没人出来,然后改口念“真”,甄好古立刻就站出来了。 唔,如果故事只发展到这里,也还罢了,但林彦初事后被人嘲笑不认得字,觉得很那啥,明明是老郑没文化,任啥锅子要我来背?于是颇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结果……郑达夫剪辑上报,说这些话其实不是对我个人来的,他是对组织不满啊!老林竟然因为这个,被严肃查处,降级使用了。g!!! 匜鮱螃一孔之见:到处胡说是犯罪,该说不说你也不对……矂剌眯 一孔之见:到处胡说是犯罪,该说不说你也不对…… 靖康中,有解习者,东州人,为郎于朝,未尝与人接谈。虏骑南寇,择西北帅守,时相以其谨厚不泄,谓沉鹜有谋,遂除直龙图,知河中府。习别时相云:“某实以讷于言,故寻常不敢妄措辞于朝列。今一旦付委也如此,习之一死固不足异,切恐朝廷以此择人,庙谋误矣。”解竟没于难。世人以饶舌掇祸者多,而习乃以钳口丧躯,昔所未闻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靖康年间,有个叫解习的,东州人,在朝中为郎官。(xing格孤僻深沉)从来不和其它人聊天。 金人入寇的时候,朝廷选择西北方向的帅守,当时的相臣因为他谨慎小心,从来不乱说话,认为这应该是一个深沉多智的人,于是加授直龙图阁的头衔,让他出知河中府。上任的时候,他苦笑着说,我这个人,其实是不会说话,所以平时才不敢乱讲,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被托付重任。我(不能胜任)死了也没什么,但如果朝廷这样选拔任用干部的话,就大错了啊!”后来,他在金人北下时死掉了。 自古以来,因为多口多舌惹祸的人很多,但解习他竟然因为不开口而送命,这真是前所未闻呢! ----------我是很好很渊博的分割线------------ 直龙图:即“直(龙图)阁”的缩写,宋制,设龙图阁以储书、籍、图、宝,并置待制、学士、直阁等官。解习就是最后一种,这不是实任,但是代表级别,算是一种荣耀,也和待遇挂钩。相当于今天的“括号,享受xx级待遇”那种意思。比如当初的包黑子,就是龙图阁直学士,开封府,虽然不用真的跑到龙图阁去整理故纸,但加上这个衔,他就能吃三品的俸禄,zhèng fu口开会时,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和上级部门的同志们一齐坐主席台,不用和其它市长坐一块了。g!!! 濬墽箜雱一孔之见:仆街鸟与长命蝉鎄牥 一孔之见:仆街鸟与长命蝉 宋方圭好以诗讥人。一ri,宋庠宴客于平山堂,圭谈诗不已,偶见野牛就木挨痒,宋因曰:“野牛恃力狂挨痒”,有客对曰:“妖鸟啼chun不避人”,圭几与殴。不久,圭有连坐之祸,又诗客陆某出言无忌。一ri,与客同宴,偶尔闻蝉,使客咏之,客曰:“绿yin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梁;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应回首顾螳螂。”自是其人少戢,后乃善终。予思近多此辈,不以陆为法,方为戒,鲜不仆也。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宋朝有个人,名叫方圭。这个人很喜欢写诗讽刺人。某天,宋庠在平山堂请人**,方圭高谈阔论,讲诗叙文。正说着,刚好看见一头野牛在树上蹭痒,于是宋就即兴赋诗,说“野牛恃力狂挨痒”,有其它客人续了一句下文,说“妖鸟啼chun不避人!”方圭大怒,几乎和他打了起来。不久以后,方圭因为连坐,被抓了。 又有一个姓陆的人,也是生xing无忌,说话很狂,很随便。某天,他和别人一起喝酒,听到蝉叫,(陆某就)请那个人作一首诗。那人说:“绿yin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梁;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应回首顾螳螂。”(陆某听到后很受触动)从此后开始收敛,后来得了善终。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我(郎瑛)于是在思考,近来这样的人也是很多的,(他们有的改变了自己,得了善终,也有一些)不师法陆某,不以方某为戒,(这样的),最后几乎没有一个是没有仆街的呢! ~~~~我是真心求助的分割线~~~~~~~~~~~~~ 话说,方圭连坐案的细节,咱家没弄清楚,真心求助,求各种科普,各种线索……g!!! 蒝榠一孔之见:从水里捞上来的碑俜湬弟鳈 一孔之见:从水里捞上来的碑 成化间,吾杭棘卿夏某,yin谋深险。邻有园池颇胜,心窃yu之,乃自撰文为断碑,密沉于池。久之,争诉于官,夏谓某年余家有碑,以纪庭馆之胜,中世荒芜,此碑已落于池中,亦可验也。竭池得碑,读之。俨然夏氏之物,卒归之,邻竟坐诬罔。夫身富贵而设法犹是,贫贱得不为盗也耶?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成化年间,我们杭州政法委有一位姓夏的书记,他城府深险,心机很重。夏书记的邻居有一处很美丽的园林,他非常想要,于是自己写了半篇碑文,刻在一块断碑上,悄悄的沉在了邻居的池子里。 过了很久,他到官府去起诉,争夺这块园林的主权。 他说,某年某月,我们家曾经刻了一块碑,来描写这个园林的美丽之处,后来我们家败落了,碑应该是掉进了池子里,(如果找到了),就可以验证我的话。于是,官府把池水抽干,找到了这块断碑,细细的阅读碑文,果然在说这是夏家的东西,于是,园林被判给了夏家,而邻居则被定了罪。 唉,已经这么有钱有地位的人了,居然还做这样的事情,那那些贫贱的人,又怎么能不去做强盗呢?! ~~~~~~~我是讲述另一块碑的分割线~~~~~~~ 据说,本地某河,挖出了一块石碑,专家已经鉴定过了,绝对是清朝的石碑,已经有四百年历史了。 好吧……我在想,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这块四百年前刻出来的清碑……稀世奇珍啊……g!!! 斂甘一孔之见:少年夫妻老来伴夬鏊灒膃 一孔之见:少年夫妻老来伴 御史大夫也先贴木儿,与夫人不睦,已数年矣。翰林学士承旨阿目茄八刺死,大夫遣司马明里往唁之。及归,问其所以。明里云:“承旨带罟罟娘子十有五人,皆务争夺家财,全无哀戚之情,唯正室坐守灵帏,哭泣不已。”大夫默然。是夜,遂与夫人同寝,欢爱如初,若司马者,可谓善于寓谏者矣。 --------我是信达雅的分割线----------------- 罟罟:是一种帽子,元朝时习惯以之做为对命妇的代称。 御史大夫也先贴木儿,与老婆的关系不好,这样已经好几年了。 某一天,翰林学士承旨阿目茄八刺死了,也先就派手下的司马官明里去吊唁。回来后,他询问相关的情况,明里说:“承旨家里有名份的女人有十五个,都忙着争夺家产,没有哀伤的意思,只有正妻在哭着守灵啊。”也先听了以后,沉默不语,当天晚上,他和老婆同床,恩爱又如同年轻时候一样了。 象明里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善于劝谏的了啊! --------我是忠贞不二从一而终的分割线----------------- 话说,现在和过去有所不同,包二nǎi也好,逢场作戏也好,要抬举进门给个名分是不成了,不过呢,各种偷吃明吃各种博学多识各种成功人士仍然是一样的……但是啊,话说 位子到点要退,子女大了要飞,只有老婆是一辈子的伴啊。。。。。。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