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生命》 1.01 郭千本今天放工晚,临走又被上头派下一堆任务,等他匆匆赶到机场,离航班落地还剩十分钟。抻着脖子等到人群变成零星,他也没见到人。想了想,他走到一边,靠墙摸出支烟抽了起来 。 半支烟后,又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正要走回显眼处,他听见高跟鞋快节奏的哒哒声,抬起头,两只行李箱朝他滑来,他一手一脚抵住,看向来人,“终于到了!” “嗯。” 郭千本问:“累不累?” 摇头。 郭千本又问:“那饿不饿?” “嗯。” 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走吧。”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呆在这,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功夫,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尾稍微卷,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嗯?” 气色到是不错,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 ”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应该小两三岁,我孙女以前跳级读书,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 她打开导航搜索。 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 2.02 顾襄决定第二天出门散步,马路对面是个好去处。 这一晚她关窗睡,双层中空玻璃隔绝了噪音。新环境的适应期需要尽力缩短,她昨天被子只盖到肩膀以下,今天她朝上提了提,被单覆盖嘴唇,贴近鼻子,阳光烘晒过的清香缓缓将她包围。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顾襄走出卧室,碰巧听见文凤仪在唱歌。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 顾襄答:“睡得很好。” 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 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 对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 顾襄把微张的嘴阖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 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 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 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是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 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 “不过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 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 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她继续听。 “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要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文凤仪打量着她,事情解释清楚,她没再继续说什么,道:“那我去煮饭,你去洗漱吧。” *** 这栋单元楼共二十八层,东面是小两室的房型,西面是三室。三室里母女俩一架吵完,佟灿灿精神稍稍恢复。她正夹着菜,一只保温饭盒拍到了她手边。 “吃完给你表哥送去。” “不——”佟灿灿咬着青菜,双眼对不上焦,“我刚夜班回来,我现在是游魂!” 高美慧随手撕下一张黄色便利贴,往她脑门一粘,“符给你了,回魂!吃完就给我送去,回来随便你睡多久。” 佟灿灿丧尸吼,被高美慧一把捂住油腻腻的嘴:“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哄睡了,要是把他吵醒了,你待会回来也不用睡了!” 威胁完,高美慧坐她边上,擦着手问:“诶,见着你文奶奶的小孙女了吗?什么样啊?” 佟灿灿闭着眼睛塞饭,边瞌睡边回答:“漂亮。” “多漂亮?” 大眼小脸,三七分中短发,皮肤比她还白,“比我漂亮。”但对方有胖子的特质,她是圆脸! “你这不废话。” 佟灿灿有点心酸。 *** 饭后,顾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化上淡妆,挑了一件浅蓝色七分袖v领衬衫,外披一件薄款白色风衣,拎上单肩小包,出了门。 穿过马路,她直接走进医院后门,问了路人住院部的位置。 住院部底楼有公告栏,她已经快走到电梯,脚步一顿,又退回来看。粗粗扫过医生简介,她专注于医院信息。 1994年建院,那年她还没出生。 边上还有楼层区域图,她看完一遍,才走进电梯。 电梯里有不少乘客,她插着风衣口袋站定,说:“十九楼,谢谢。” 按键边的几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顾襄一直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 乘客陆续离开,宽敞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在数字最后一次变化时,电梯门打开,她和最后一名乘客一齐步出电梯。才走两步,她看着楼层病区标志停了下来。 妇产科,这是十六楼,刚才没人替她按楼层。 顾襄折回去,手将碰上电梯上楼键时,又收了回来。她转身,走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 走至第三层,黄色的大门近在咫尺,她突然不想再走,往墙壁一靠,抱着双臂,闭上眼。 门外边脚步声伴随着谈话声,打乱了她的情绪。 “……我一个月工资只有这个数,除去吃喝汽油钱,每个月剩下那点刚好够交房租。幸好我家里长辈前几年资助我几十万首付,趁房价没涨太离谱,我买了个小房子,要不然现在更难。医生不过表面光鲜——”这人不疾不徐地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你有孩子吧?将来别让他学医。” “高医生,你那是真不错了,至少你爸妈还能给你凑几十万首付!我要有条件我也想啃老,我爸一辈子下来连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现在只涨物价不涨工资,我一个人钱三个人花,住的是老破小,想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每天只好晚上加班开滴滴,现在我都有肩周炎了。” “喝点什么?” “不用不用,我不渴。” “我请,可乐吧。” “那怎么好意思……哎要不这个……这个水溶c100?我现在啊,恨不得一个钢板掰成两块!你医生难,我们当老师的也难。” “你爸不像是没钱吧。”饮料滚出自动贩卖机,“给。” “他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愁?哎,谢谢,下次我请你。” “这里住院收费虽然不算特别贵,但是医保不报销,没有钱的人……”这人拖长调,意味深长地笑说,“估计不会住进来。” “……这、这么说,好像也对……” “快十二点了,我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 “诶,哦……” “哦对了,其实资助我首付的不是我父母,是我爷爷,这笔资助是他的遗产。” 顾襄休息够了,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昂首挺胸,推开楼梯间大门。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动贩卖机。 十九楼到了,病区标志写着—— 安宁疗护中心 她迈开步伐,风衣尾摆悠悠晃动。 “高医生,高医生!?” “嗯?” “高医生,你看什么呢,不走吗?” 直到顾襄走过护士站,高劲才转回头。很快又转过去,多看了一眼。 他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朝边上的人笑了笑,“先走了。” 3.03 顾襄在底楼布告栏里已经看到十九楼的病区名,她并不知道“安宁疗护中心”是做什么的,也不好奇,但此刻走在粉蓝主色调的过道上,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每隔两道门就是一棵落地盆栽,湖蓝色的主墙上挂着各式壁画,照片墙是病区的活动照。视线穿过敞开的病房门,顾襄看见了病房里的鲜花绿植,天蓝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还有坐在阳台藤椅上,晒着太阳,吃着护士喂来的食物的老人。 不远处有间休息室,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浓浓的北欧风格。 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襄?”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 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襄免不了听了他们几句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 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 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 “咦,小孙女?” 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的表演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 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 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 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 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撩,就收了回来。 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 护士长:“……” 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 “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 “嗯?”护士长不乐意了。 高劲下巴点了下佟灿灿,“她唱。” “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 “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 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 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 “好。”顾襄说。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 “一起吧。”顾襄跟上他。 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 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凶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 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 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 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 “在做什么?”褚琴问。 “跟你打电话。” 褚琴:“……” 褚琴:“跟你奶奶相处的怎么样?” 顾襄:“她人不错。” 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阴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 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 褚琴:“你叫他爸爸?!” 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 褚琴:“……” 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 顾襄:“嗯。” 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一点,你不要忘了过去。” 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 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 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 顾襄:“是吗。” 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 “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 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 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十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 等她醒来,她不记得事前,也忘了童年。 记忆可有可无…… 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阖起笔记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没有指引,黑暗中只能乱撞。 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4.04 第二天上午,顾襄接到电话,坐电梯下楼。 郭千本提着三个大袋子,在电梯口东张西望。这里有不少“牛皮癣”,撕了贴,贴了撕,还有小孩拿蜡笔画的图案,整面墙千疮百孔。 他百无聊赖地读着上面的字,听见电梯开门声,他走近几步。 电梯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手上挽着外套,另一边背着一把吉他。 郭千本挡住了别人的路,赶紧让开。 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 郭千本咧开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的,下次带。” 顾襄莫名其妙,“他特意让你送这些?” “呃……”郭千本边想边说,“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跟你联系,想联络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广告效……应……” 他最后一个字放得极轻,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咳咳。” 顾襄伸手:“给我吧。” “很重的。”郭千本试探着,“要不然我帮你拎上去吧,送你到门口。” “嗯。”顾襄转身开电梯。 房子大门依旧打开着。文凤仪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见顾襄带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赶紧拉开纱门:“香香!” 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呃,奶奶好,我是顾襄的朋友,来给她送点东西。” 文凤仪笑着说:“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后摆了下手,“我还要赶着上班,我就是给她带点东西。” 顾襄没留人,等对方走了,文凤仪才说:“你应该请他进来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 顾襄把袋子里的哈密瓜、油桃、莲雾、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来,说:“他八点半上班,现在堵车高峰期,再不走会迟到。” 文凤仪笑着摇头,想问什么,见顾襄一副淡定模样,她没有问出口。 剩下两只袋子里是两大袋核桃和两盒土鸡蛋,还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 文凤仪看着鸡蛋跟核桃,说道:“他真有意思,送这些。” “不是他送的。”顾襄把水果推过去,“你吃吧。”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伙食费。” 文凤仪愣了下,“不用给我伙食费。” 顾襄把钱放桌上,“拿着吧。”说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 医院里已经很热闹,病人家属赶着上班前给老人送来早餐,碗筷声、说话声,哭声笑声,统统交织在一起,编成一张大网,随时罩住每一个人。 高劲回办公室放下吉他,穿上医生袍,开始每天例行的查房。 瑞华医院是市内第一家设有临终关怀病区的三甲医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临终病人,之前有人离职,目前算上于主任,这里总共四名医生,人员配置少,工作强度大,医院正在调其他科室的人过来,可惜没人愿意。 高劲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午休,晚上十点后才回。 很快又要轮到他值班…… 高劲伸展了一下肩膀,问病床上的老人:“庄秀云,今天感觉怎么样?” 庄秀云说:“还好,就是嘴巴特别干。” 又问了几句,对方一一回答了。 高劲对护士小马说:“每隔两小时给她漱下口,待会儿给她泡杯绿茶,加湿器打开。” 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绪都十分焦虑,高劲继续开出安定药物让他服用。 8床的老人已经连续咳嗽了两天,服用了两天的可|待|因都不见成效,高劲想了想,说:“给他用吗|啡吧,四小时一次。” 查完一圈,最后还剩下一位张姓老人。他是肠癌患者,预后情况不佳,后期伴有并发症肾衰竭,入院时他的预计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天。 今天他的儿子也在,又是喂汤又是擦嘴,很孝顺。 他儿子见到高劲,打招呼:“高医生,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天我特意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晚上也不开滴滴了,就留这儿伺候老爷子。” 高劲笑笑:“孝心可嘉。” 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灿灿送饭来。高劲摘下眼镜说:“回去跟你妈说别再送了,到家几步路,明天我回去吃。” 佟灿灿死气沉沉地:“她现在是不会相信你的。” “怎么了,你昨天没睡饱?”高劲问。 佟灿灿不情不愿地说:“我今天放假。” “然后呢?” “哼……” 佟灿灿没走,一点不到的时候,她见到了顾襄。 于主任带着顾襄走进高劲办公室,里面正热闹,又是昨天那班人,欧阳老太太正让高劲做数独题。 于主任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 高劲的视线从顾襄脸上滑过,低下头,继续讲解:“摒除法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画下格子……横排是c,竖排是r,比如这里,r2c4是3,那这里就不再有3……” 于主任跟顾襄说着话:“这就是你爷爷当年的办公室,朱柏东当年也曾经来过,我记得那时候跟你爷爷同科室的有个马屁精,找人做了个朱柏东的雕塑送给他……” 顾襄开着录音笔,耳朵听,眼睛看着墙壁,一心二用。 她是在这里学会走路的…… 当年那个位置有张沙发,她曾经躺在那里画画……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于叔叔,有当年的照片吗?” “有,当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 边上护士长听到,插嘴说:“高医生以前朋友圈里发过很多老照片吧,你们要看?” “哎,那正好,你给她看看。”于主任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我先去接个电话,等会儿再过来。” 护士长让顾襄过去坐,顾襄顺从地坐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正对高劲。 护士长翻出高劲的朋友圈,果然满屏都是医院旧照。 “你看,这些都是重新装修前拍的,我们都没想到这个,还是高医生长情。” 顾襄低头翻看,耳朵里飘进对面念出的话。 “r2c1,是4;r1c2,5……那r1c3就是……” 顾襄一边滑看老照片,一边蠕动嘴唇:“r1c3,7;r1c4,4……” 佟灿灿本来一直站在窗边默背歌词,她突然注意到了顾襄的嘴型和高劲的笔无比配合。 顾襄做了个“7”,高劲刚好在纸上写“7”,顾襄做“4”,高劲写“4”。 她奇怪地摘下耳机,看见欧阳阿姨拿着标准答案惊呼了一声:“全对!高医生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佟灿灿心里嘀咕,应该是她读错了唇语。 没多久,于主任回到办公室,招呼大家:“志愿者们已经都到休息室了,你们还坐这儿呢,赶紧动起来!” 大家一个个出去,顾襄走在最后,“你们有活动,我就不打扰了。” 于主任意外地拦住她:“别别,你也参加一下。” “我?” 于主任说:“那个……对了,今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活动,我们中心每个月都有一天是关怀日,外面的临终关怀志愿者会来这里做义工,活动照片都会拿出去做宣传,你也知道现在这社会什么都看脸。要不你帮忙去充个场面?这儿就你最漂亮,活动结束我们再继续聊。” 顾襄不是很情愿,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休息室里挂着气球和彩带,大屏彩电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围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愿者正大声唱着经典老歌。 于主任和顾襄靠墙站着,于主任问她:“你要不要也唱个歌?” 太蠢。顾襄摇头。 “那跳个舞?” 顾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 于主任笑了笑:“来来,接着看。” 两个节目后,掌声雷动。 高劲脱去医生袍,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抱着吉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眼镜没摘,他轻扫一下琴弦,掌声更加热烈。 高劲单手举起,朝角落示意:“有请佟护士为我们带来一首《故乡》。”他看向众人,“今天我是绿叶,掌声请都献给她。” 佟灿灿在掌声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第一句就走调,高劲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节奏走。 似乎也不是太蠢,顾襄看着白衬衫,想。 气氛被炒至高|潮,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每位老人身边配一位志愿者或护士。 于主任灵机一动,把顾襄推过去,“你帮忙凑个数。” 顾襄皱眉。 于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机的护士,“待会儿要拍照,帮忙撑个场面。你就坐边上,听老人说话就行了。” 也不是太为难,顾襄坐到了一位老人边上。老人很和蔼,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张……你好……” 顾襄顿了顿,“你好,我姓顾。” 一名护士走到中央,柔声说道:“今天的互动环节,让我们做一件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的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其实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因为我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还剩下十分钟,你们会对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留下什么话?今天,让我们来做一次尝试,假如你们还剩十分钟生命,你们会留下怎样的嘱咐,请把这句嘱咐,告诉你身边的人,让他(她)用纸笔记下来,保管好,然后你可以托付给对方,可以交给你的亲人,也可以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让一切消失。” 护士说得很长很动听,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请写遗嘱。 顾襄拿起笔,看向边上的张姓老人。老人静默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 护士长跟于主任站在一道,好奇地问:“你怎么让顾襄也参加活动了?” 怎么会让她参加? 于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电话。 褚琴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三件事—— “老于,香香失忆了,但她不喜欢同情和惊讶,你可以顺其自然地对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但不用太刻意。” “我知道她性格早熟,从小就不像同龄人,这是我的失职,我没有给她一个温暖和谐的家。但她出事之后,话越来越少,与从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触,其实她除了失忆,可能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许有点自卑了,我很担心她会得自闭症,你能否让她多接触一些朋友?” “关怀日活动?那很好,可以让她接触到各种年龄背景的人……她不肯参加?没关系,你只要跟她说,她长得最漂亮,需要她撑场面,她一定会‘不情不愿’的答应的。” 于主任回忆完,笑了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活动顺利结束,于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顾襄另行约定见面时间,顾襄道了谢。 走到电梯口,刚好碰到白衬衫医生。顾襄在同母亲发信息,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 门将要阖上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说:“高医生,高医生,我爸刚才在遗嘱上写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他有多少钱?他钱怎么分配?” 声音耳熟,顾襄想起了自动贩卖机。 高劲朝顾襄看了一眼,“唔……”他对男人说,“等待就好,好好孝顺你父亲。” 男人“心领神会”,心头大石落地。 电梯门顺利阖上,顾襄摸到第一个按键,按下楼层。 高劲双手插在医生袍口袋里,盯着光亮的轿厢门,轻轻呛了几声。 他视线往右斜,右边的人目不斜视。他又看回轿厢门,门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他再次轻咳,合唇挂起微笑,侧头道:“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 顾襄看向门上男人的身影,没吭声。 她不理人,高劲若无其事地又合唇笑了一下。 电梯门打开了,高劲走出去,脚步顿了下,转身扶住正要阖上的门,盯着顾襄,亲切和蔼地说:“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然后点了下头,算是跟她说再见。 *** 回去后,顾襄将采访资料发给褚琴,又坐在电脑前写了一会儿东西。 每个字打出来都很困难,她闭上眼,回忆着那些老照片。 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 顾襄睁开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去。 休息了一会儿,侧身看到其中一只行李箱,想了想,她又爬起来。 打开箱子,她取出里面的东西。 三本上锁的日记,一本《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利玛窦的记忆之宫》破旧不堪,上面还印有”青东大学图书馆“的印章。这本书她已经翻阅过数遍,它更像一本故事书。 三本上锁的日记,一本上都是涂涂画画,显然那时她还不识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 第三本,她的字迹已见雏形。 翻开第一页,她跳过日期。 “……日,晴。 今天开始,我要训练自己,明天先去爷爷的医院吧,我要开始建造宫殿了!” 接下来的每一篇日记,除了简单的文字外,还有极简的图案。 或正方形,或圆形,或三角形,或不规则。 她不知道它们具体代表着什么,但能肯定,这些图形最后拼成的图案,就是她的记忆宫殿1。 她用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宫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5.05 顾襄拿着日记本,坐在地板上发呆。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和老总。她当然记得他们,也知道自己正在国外旅游,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来医院前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记忆的始点是北京,终点是度假居住的酒店。 这种感觉,不是在看一本没头没尾的书,而是她明明走在平坦大路上,突然后方路段消失,前方地基塌陷,大路变孤岛,她孤立无援,也无路可走。 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还不是这个。 顾襄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昂首挺胸。 她把日记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 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 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 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高美慧放下心,关上了自家大门。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 “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要是不好,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就二话不说去银行提钱,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 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房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 “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保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 “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地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样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 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 “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 “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 “哎,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 “她不是那种人。” “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 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道:“我会看面相。” 高美慧被他逗笑。 ***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 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发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 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水润多汁。 半干的几根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 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顾襄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视线盯着天花板。 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只放大的莲雾。 抬起眼,小孙女递着手,面无表情。 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 就跟短手仓鼠一样。 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 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 “嗯。” 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会儿。” 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 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她也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 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 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 “嗯。” 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 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一看—— “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j.gao…… 顾襄看向佟灿灿。 又有微信提示音。 佟灿灿嚼着莲雾说:“唔,他发过来了,你看看吧。” 顾襄说:“这是你表哥?” “对啊,”佟灿灿说得理所当然,“他有很多老照片,医院存档的都没有他全,他平常最喜欢跑到那种老地方去拍照。” 她仰头回忆了一下,“估计整个老青东市都被他拍进去了。”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试探:“你刚才说‘嗯’的,你要是不想加他,把他删掉好了。” 顾襄低头点开一张新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在下午她看过的朋友圈里。 窗台上摆着两盆吊篮,老式的咖啡色办公桌,桌上有一只白色搪瓷杯,一叠报纸,一摞文件夹,桌后是一排书柜,边上还立着一台铁皮电风扇。 靠背椅子上挂着一件白色医生袍。 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场景,照片底下还显示着拍摄时间。 她视线一晃,错开这个,把照片缩回,又去看对话框最上方的那段文字。 嘴上问着:“你没有老照片吗?” “我?”佟灿灿摇头,“没啊。” 对话框最上方的文字写着:“你好,我是高劲。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老照片,我先给你发几张,你也可以看我的朋友圈。如有其它需要,你可以跟我说。” 顾襄站了起来,准备回房。佟灿灿仰起头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把整盘莲雾都拿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放到茶几上。 佟灿灿目送她回房,歪头想着,她人真好啊…… 她又拿起一只莲雾,顺手解锁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之前的聊天见界面。 佟灿灿:“哥,给我医院的老照片。” 高劲:“太多了,你要哪些?” 佟灿灿:“不知道,有多少发多少。” 高劲:“是你要?” 佟灿灿:“不是,是小孙女要。” 高劲:“我直接发给她,不是更简单。” 佟灿灿:“对哦,你等下。” 佟灿灿没有退出对话框,她舒舒服服躺下,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高劲并不在意。 他已经换上睡衣,泡好豆奶,这会儿他正在翻箱倒柜,理出一堆相册。 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他打开其中一本,边翻边自言自语:“医院……医院……” 工作太忙,这兴趣爱好他已经放下两三年,没有保存好,也没整理过,有几张相片都粘在了一起。 他在读书时期拥有自己的第一部胶卷相机,陆陆续续拍了十多年,期间又换过两部,不知不觉就洗出了这么多的照片。 这些照片原本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没想到有朝一日,岁月还会想起他们。 手机响了一声,是佟灿灿发来的微信。 佟灿灿:“【莲雾图片】小孙女很好啊,就是不爱说话。我觉得以后住在这里也不错。” 高劲笑笑,没有回复。 “医院……唔……” 他抽出一张照片,放到一边,继续往后翻。翻完一本,开始翻第二本。 等他全部翻完,豆奶已经凉透,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十一点。 比加班还迟。 6.06 这晚,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 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 高劲弯起两边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 7.07 警察很快赶到。他姓丁,刚好跟高劲认识,点头打了一个招呼,他开始问详情。 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 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我是觉得有一点……” “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 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 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 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 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找他。” 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 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 “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 中年男人抬头,是高医生。 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勒得这么紧。” 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 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 高劲和煦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 “什么?”男人一头雾水。 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他住院前用了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 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人,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 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 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 “哎……”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 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 “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 高劲慢条斯理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是没有绝对性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 “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 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 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 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 高劲无辜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 “啊?那你为什么说……” “有人相信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干什么?” “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 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 “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 高劲问:“她人呢?” 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阖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 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 高劲:“……” 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原地没动。 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询问。 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好。”顿了顿,“抱歉。” 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顾襄:“我也这么认为。” 高劲:“……” “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 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 顾襄点头。 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 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 她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对方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 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做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 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 结束通话,郭千本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家长突然打断他,指着会客室墙壁上的海报说:“刚才跟你打电话的顾襄就是这上面的小姑娘吧?她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郭千本回答:“她在脑力的运用方面,运用得非常彻底,她不止一个特长,除了过人的记忆力,还尤其擅长跟数字打交道。” *** 稍晚的时候,顾襄接到了郭千本的回电,他已经替她打听到了照相馆,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明天有时间,到时候我来接你怎么样?” “不用,我明天自己去。” 文凤仪给她盛了一碗骨头汤,也不打扰她跟人电话。 她已经从佟灿灿口中得知了中午的事,刚才匆匆忙忙又去菜场买回了大骨头。 顾襄喝着汤,又收到一条微信,点开一看—— 高劲:“丰翔路上的旧时光影楼,这是一家专业修复照片的照相馆。” 顾襄放下手机,继续喝汤。喝了几口,她抿了一下唇,回复:“好。” *** 照相馆一般九点开门,第二天早上,顾襄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才开始化妆。 她没料到一路过去都在修路,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今年下半年说有个什么大会要在这里召开,政府就喜欢这些面子工程,平常不修路,临时抱佛。呶,连房子外墙也都要修补。” 丰翔路本来就偏,加上修路和堵车,等到达那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最后一段路车辆还无法通行,顾襄只能下地走,吃了一路灰尘,终于看见了旧时光影楼。 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的人跟她打招呼:“嗯?你今天就来,早知道我可以载你一程。” 顾襄:“……” 高劲举了下手上的文件袋:“我来取照片,灿灿的爸妈前不久拍的婚纱照。” 影楼工作人员刚好拿来发|票,给了高劲后顺便打广告:“全套艺术照只要188块,我们活动还在继续,小姐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家人也来。” 顾襄:“……” 修复照片不可能当场拿到,高劲和顾襄一起离开影楼,马路上灰尘肆意。 高劲舒展了一下肩膀,“我值了一晚上班,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你饿不饿,一起吃点?” “好。”顾襄已经饿了,没必要撒谎。她四下张望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招牌,“那里吃吧。” 说完,她率先往前,步子太快,马上就甩人一截。不一会儿,袖子突然一紧,她回头。 高劲拉着她的衣袖,朝马路外沿展着手,绅士地说:“顾小姐,小心脚手架高空坠物,请走外面。” “……谢谢。” “不客气。” 顾襄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过了马路。 8.08 现在还是午饭高峰期,两人运气好,刚进门就有一桌客人离开。服务生眼疾手快地收拾餐桌、奉上菜单。 顾襄先点了一个菜:“秋葵炒蛋。”然后对高劲说,“剩下的你点,这顿我请,算是弄坏你照片的赔礼。” 高劲挑眉,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应该不通人情世故,原来还是通的。 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会很没面子。” 顾襄无所谓,“那下次我请。”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9.09 吃完午饭,高劲去中药房转了一圈,出来后直接去了安宁疗护中心。 佟灿灿刚替欧阳老太太剪完指甲,现在正帮她洗头。老太太仰天躺着,舒舒服服地说:“你已经替我洗过三次头了,不知道还能洗几次。” 佟灿灿洗得很小心,肿瘤病人像精致的瓷器,她不能弄疼她。佟灿灿温柔地说:“还能洗好多好多次。” 老太太很乐观,“那我这个钉子户,就赖上你了!”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郭千本在电话里教她:“那就买点水果去道歉?或者买点高档礼品……你钱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点?” 顾襄说:“不用,我够。” 郭千本:“其实他也接受你的道歉了,你不要太内疚,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顾襄:“我没内疚。” 郭千本笑了下,没有反驳她。念高中的时候顾襄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本绝版书,她跑遍整个书市替他找另一本的时候也是抬着下巴说,“我只是顺便,不是内疚”。 跟顾襄刚聊完,他就见同事拿着自己的手机走进来说:“老板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像有急事找你。” 郭千本赶紧接过来,“喂,老总?” 听着听着,他支支吾吾:“呃……她应该不会答应吧……” *** 顾襄去超市买了几样礼品,等到晚上,她发微信给高劲:“你好,我是顾襄。你到家了吗?照片修复好了。” 等了很久,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她迷迷糊糊快合眼的时候,才听见手机响了一下。 高劲:“你睡了?” 顾襄点开报时软件,已经夜里10点22分了。她回复: “还没有,你在家吗?” 高劲:“我还在医院,刚才有点事,现在才看见你的信息,不好意思。” 顾襄:“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劲:“不确定,我待会儿还要吃宵夜。不如你明天再给我。” 顾襄:“好。” 到了第二天晚上,顾襄再次给他发信息,高劲又推迟一日。 佟灿灿早上准备上班的时候,又没见到顾襄,她打着哈欠跟文凤仪说:“文奶奶,你家小孙女怎么每天都这么早出门?” 文凤仪说:“她有事做,白天总是不着家。” “她找到工作了?” “呃……没有。” 佟灿灿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她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找不到工作?那还是我好。” 佟灿灿开开心心地去上班,吃点心的时候跟高劲聊起顾襄。 高劲揉着眉心,吃着午饭听她滔滔不绝。 他连续高负荷工作三天,今天办公室终于来了一位新医生,他可以轻松不少。 丁子钊闲着没事逛上楼,正听见佟灿灿说:“……不过我看小孙女穿的用的都是名牌,她那只包包我在专柜看到过,一万三千多呢,她怎么这么有钱?那为什么不还钱呢?” 丁子钊插嘴:“你当奶奶了?很符合你的真实年龄嘛。” 佟灿灿龇牙,朝他丧尸吼。 丁子钊突然往高劲背后一躲,抓着他的白大褂,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不像装模作样。 佟灿灿莫名其妙地朝身后看,只见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一对中年人朝这边走来。 女人双眼通红的直接走过去,男人脚步停了下,朝丁子钊九十度鞠躬:“丁医生,之前对不起,改天我再正式向你道歉。” 两人远去,丁子钊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有点感动……” 高劲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说:“走了,有新病人。” 新病人叫毛小葵,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休学一年,进行了肝移植。预后不良,半年前出现严重的术后排斥反应,肝功能衰竭,一度陷入昏迷,陆续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前不久住进了icu。 她苦求了数日,父母终于同意让她离开icu,入住“安宁疗护中心”。 她的预期存活天数只剩十四天。 高劲查看完毛小葵的情况,对佟灿灿说:“病人的心理状况目前来看不需要太担心,你去联系徐医生……” “徐医生?” 高劲:“心理医师那个徐,不是我办公室那个。” “哦,你不是说她的心理状况不用担心吗?” “我担心的是她的父母。”高劲看了眼悲痛欲绝的患者母亲,说,“再联系一下志愿者……他们需要帮助。” 忙到晚上八点多,高劲终于下班。顾襄的感冒应该好了,高劲发微信,客气又绅士的请她出来吃宵夜。 烧烤店就在小区不远的地方,露天的环境,各色的食客,啤酒烤串一上,最容易打破隔阂,陌生人变挚友。 高劲尝了一口啤酒,看见对面走来的人,他不小心呛了一下。 顾襄上身衬衫,下身卡其色烟管裤,左手两个大礼盒,右手一个小礼盒加一只果篮,像是去走亲访友。 高劲走过去替她接手,见顾襄偷偷甩了下手腕,他笑了笑,装作没看见,问:“怎么拎一堆东西出来吃宵夜?” 顾襄说:“送给你的。” “嗯?” “赔礼。” 这在高劲意料之外,“那加上这顿,你的道歉真的诚意十足。” 顾襄欣慰,脸上不动声色:“嗯。” 她吃了三天的川贝炖雪梨,咳嗽已经彻底好了,这几天嘴里没什么味道,看见这些油光红亮的烤串,她很想尝一点。 高劲给她叫了一瓶豆奶,又递给她几串蔬菜,“尝尝看,这家店还算卫生,我没让他们放辣。” 顾襄吃完他递的,服务员又送来一碗浅浅的皮蛋瘦肉粥。 她吃东西的时候坐得板板正正,嘴巴张得很小,嚼完一口才继续下一口,小小的嘴唇上基本没沾到什么渍。 看着挺严肃,但得体又乖巧。高劲翘了下嘴角,很快又收回来,接着让服务员上一壶茶。 中途来了一通电话,高劲示意了一下,走到边上噪音小点的地方去接。 顾襄吃得差不多了,未免高劲跟她客气,她先叫住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拿着一摞签子碟子,“哦,你等一下!” 过了会儿,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拿着手写的单子递给顾襄,奶声奶气地说:“买单!” 顾襄看了眼单子,片刻,问:“多少钱?” “你看嘛!”小孩指着单子,“这里写着的。” 顾襄又说:“多少钱?” 小孩:“我不认识字。” 顾襄掏出三百给他。 小孩飞奔着跑了。 高劲把手机放回口袋,从小孩那儿收回视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的侧影。 她坐得依旧板板整整,过了会儿,她拿起一串鸡心,咬下一口。 他站在原地没动,等着小孩儿回来。 不多久,小孩果然回来了,拿着一堆找零,还有一张百元钞。 这顿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 这一晚,郭千本再次接到老总的电话,他欲言又止,最后叹着气:“我试试跟她谈吧。” 10.10 两天后,保洁员将每一块瓷砖都擦拭的锃光瓦亮,走道上多添了几盆朝气旺盛的盆栽,新患者在病房里翘首以盼。 瑞华医院安宁疗护中心,迎来了省电视台的记者。 医生护士议论纷纷,丁子钊又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他抓住人打探消息:“听说要来大明星?什么人啊,男的女的?” “好像是个女的。说是这里的一个患者想在过世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 丁子钊“啧啧”两声,“想不到这种新闻也会出现在咱们这儿……我由衷期盼来的人是安吉拉北鼻。” 护士小马在一旁笑道:“丁医生你就做梦吧,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是顾襄,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没有领会到,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高劲没看她。 “那回我们遇到外国孩子拍小视频,一道简单的三位数乘个位数的题,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绪不好,因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这样一来,你不认识数字这点又说不通,因为你已经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这里有两个数字,中间隔了一个‘x’,明确告诉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这个是三位数,也许是数字多了,你就无法看清。”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会给了三百块宵夜钱。宵夜钱一百多,这是一个三位数,这个数值里有一个‘3’,你不知道‘3’在个位数还是十位数或者是百位数,所以你给了对方三百,事实上,宵夜价格是123。” 高劲说:“所以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你出现了……”他想着该怎么去下定义,“数字读写障碍。” 顾襄霍地起身,朝门口走,“疯子。” 高劲在她的手碰到大门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该恼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为都在逃避这一事实,这对你并没有帮助,你应该直面它。” 他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或许还有其他的麻烦。灿灿说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对话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来过这里,见过改建前的医院,但你现在却像完全陌生,还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记忆或许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顾襄侧朝着高劲,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臂还被人抓着,离得太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像薄荷一样的清爽的味道。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问:“我以前见过你?” 高劲一开始没答,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或许,你自己想起来的话,会更有成就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助你。” 11.11 顾襄并不信任他,即使他知道她的饮食喜好,也知道她见过改建前的医院。 现在的他对她来说仅是一个陌生人,而她对陌生人有着下意识的防备和警惕。 顾襄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她冷静下来,抽动手臂:“放开。” 高劲其实抓得并不紧,但她胳膊太细,他要是手握得松,根本抓不住她。所以他使用的力度恰到好处,她轻易挣不开,但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我想你回去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你有我的联系方式。”说完,高劲才松开手,往旁边让开一步,指着门,做出“请”的手势。 等顾襄走进电梯,他又站了会儿,才重新回到病房。佟灿灿也在这里,她往他身后看,失望道:“我还以为小孙女进来了呢,她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高劲走过她身边,漫不经心道:“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 “哦……咦?”佟灿灿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每个字都没问题,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口,就不太对了。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等高劲走近,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高医生,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顾襄走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听女儿这样说,她立刻道:“他们利用你上电视怎么会不开心,你看你今天多吃力,精神都没之前好。” 她丈夫在边上拉了她几下。 高劲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才温声回答:“你刚才表现的很好,顾襄也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点私事。” “高医生,你是不是认识她?” 高劲点头:“嗯,认识。” 佟灿灿在边上插嘴:“我也认识她。” “真好,”毛小葵笑着,“我很喜欢她的。” 她又对父母说:“爸妈,谢谢你们能请她来。” 她的父母一愣:“我们请她来?没有啊,我们以为是你……” 夫妻二人诧异地对视。 毛小葵垂眸想了想,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不是父母,就是那个人了。 高劲留意着她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前他将毛小葵的母亲叫出病房,带她去休息室,给她泡了一杯茶,又把纸巾盒摆在桌面上,然后叫来了心理医师。 休息室内很快传来了悲戚的哭声。 *** 晚上,佟灿灿坐在文家陪文凤仪聊天,文凤仪抱着小善善教他喊“奶奶”。 老人家很喜欢小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多。 佟灿灿吃着巧克力和果脯,絮絮叨叨的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文凤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襄回来了,文凤仪放下小善善,上前问:“晚饭吃过了吗?” 顾襄摇头。 “我给你留了菜,我去热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嗯,谢谢。” 佟灿灿把巧克力放下,舔了一下黑漆漆的嘴唇,正襟危坐。 顾襄吃过晚饭,又去洗漱,出来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慢慢喝。 小善善斜躺在佟灿灿怀里,很乖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佟灿灿撸猫似的撸着幼弟稀疏的头发,时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人。 她今天才知道对方是女神,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 “咳……” 小善善被声音吸引,大眼睛找到发声处,然后张开小手臂,要往前扑。佟灿灿松开他,任由他下到地上,撅着屁股走到顾襄跟前,扶着对方的膝盖。 小善善甩着玩具,露出两颗门牙,开开心心地朝顾襄肚子顶去。 顾襄躲开,眉头轻拧。 她嫌弃小善善,女神也没商量!佟灿灿威胁地瞪视她,喉咙里发出“嗡——”的牛叫声。 顾襄:“……” 顾襄打量小善善,过了会儿,把他抱到腿上。她看着虚空,开口说:“你表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嗯?”佟灿灿收回声音,不解,“提你干嘛?” 顾襄偏头看电视:“没什么。” 佟灿灿想了想,迟钝地说:“不过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顾襄看向她:“哪里奇怪?” 佟灿灿把高劲今天那句话复述一遍,“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然后撇嘴:“说得好像很了解你,跟你很熟一样,哼。” 小善善在顾襄的胸口留下一滩口水,顾襄举起他,把他还回去,抽出纸巾走去洗手间。 佟灿灿抱着弟弟,安抚他:“我们的口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的,女神不懂欣赏,你别生气。” *** 顾襄翻来覆去一夜,天亮后,在眼底上了点遮瑕膏。她站在房间窗口望着瑞华医院,许久,她才给高劲发去一条微信。 高劲上午要查房,通常不看手机,等中午他才看见信息。他叩着桌子思忖片刻,跟她约了晚上见面。 小区虽然老旧,但基本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不少。 月上柳梢,这片已经没有居民,高劲坐在跷跷板中间的位置,吃着饭后苹果,一派闲适。见顾襄走来,他递出一只洗净的苹果。 顾襄双手插兜,没有理,她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洗耳恭听。” “你如果认识我,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 高劲慢吞吞地点头,默认。 “我身高多少?” “1米66。” 顾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并不认识,你撒谎。” “嗯?” “亲近的朋友都不一定能报出对方的准确身高,你如果没有做过功课,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高?最重要的是——”顾襄居高临下,“这是我现在的身高,你就算真的认识我,知道的也应该是我过去的身高。三年前我1米64,成年后我又长高了两厘米。” 真是可爱…… 高劲微笑:“或者你这么想,我如果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骗财?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被骗。”他随口举例,“佟灿灿身高163,体重60公斤左右,可能我是医生,我对人的体型数据比较敏锐。” 顾襄继续:“就算你解释的通,那你又怎么解释,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你对我的称呼是顾小姐?” 高劲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也许就要等你想起来之后,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问题似乎白问。 顾襄觉得她眼前有个“套”,最安全的方法是远离,规避风险是人类的本能。 高劲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速很慢,“或许,你有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顾襄定在原地。 高劲松口气,面上不显。他把苹果递给她,“已经洗干净了,你可以放心吃。我会陪你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顾襄垂眸看着苹果。 颜色鲜红诱人,月光下更加夺目。 她慢慢地接过,与高劲对视。 高劲注视着她,看着她张开嘴,咬下小小的一口,淡淡的汁水覆在嘴唇上。才嚼两下,她似乎反应过来,觉得有失体面,放下手,嘴巴闭合,板着脸,也不说话。 真是非常可爱…… 高劲微笑,对着手上的半个苹果,咬下一大口。 *** 加班的人陆续回去了,郭千本还坐在公司里。他吃完盒饭,跟老总打电话,“昨天的采访还算顺利,就是记者后来出了几道题——是,她确实反应很大——她还没有回我消息——我觉得是我没安排好,她现在一定很不开心——” 许久,电话那头说: “我刚买了机票,明天过来。” 12.12 顾襄回到房间,再次打开行李箱,取出了里面的书。 据母亲说,《利玛窦的记忆之宫》这本书是突然出现在年少的她手里的。褚琴女士日理万机,当年并没有特意关注这类小事。 顾襄的书架上有许多书,教科书、辅导书、散文诗集,各种小说。还有两排不同于这些的,就是与脑力训练相关的。 她每一本都记得,只有这本并非训练脑力的“故事书”,消失在了她的记忆中。 这本书来自她的童年。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走到她边上,微偏头,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伸手递给她,“还给你,对不起啊,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顾襄被她带着去了对门。 高美慧已经听说了顾襄是个“天才”,大晚上的乍一见“天才”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顾襄跟这家的女主人点了一下头,看见小善善朝她一摇一摆地走来,她躲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佟灿灿脚下的体重秤。 佟灿灿歪着头,没什么反应。 高美慧抱着胳膊把头凑过来一瞧,怒目圆睁:“121——你这几天吃了什么!?” 许久,顾襄独自回到对面。 文凤仪正要去睡,见就她一个人,问:“灿灿呢?” 顾襄神情自若:“她在这里睡了两周,胖了11斤,她妈妈不让她过来了。” 文凤仪:“……” 佟灿灿没当厅长,很是怀念,她一大早就贴着纱门往文家屋里看,小声说:“我早饭没吃饱,我妈就给我喝了一碗粥。” 文凤仪忍俊不禁,给她打开纱门,悄声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两个肉包子。” 包子还没到,眼前就突然多了三板巧克力。佟灿灿一把抓住,感动道:“顾襄,你真好!” 她只是吃不完而已…… 顾襄没吭声。 佟灿灿到了医院,使劲夸顾襄。高劲忙着看病历,根本不理她。 等忙完手上的事,他才喝着水,给塞满他耳朵的顾襄打去电话。 顾襄关掉录音笔,跟锦阳公园的负责人道谢,她拿出手机。 朱柏东大富豪的慈善事业几乎遍布整个青东市,锦阳公园又是其中之一,褚琴女士自己不出面搜集采访资料,只会指使她跑腿。 顾襄有点累,她接通微信电话:“什么事?” 高劲:“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顾襄没接话。 高劲道:“虽然你目前还不需要我的帮助,但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顾襄有点意外,她单手插着口袋,边走边道:“你说说看。” 高劲一笑:“上次的电视台采访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毛小葵没跟你说上几句话,她这两天很失落。” “我没空。” “她入院的时候,预期生存天数仅十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你应该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 “我不是做慈善的。” 上午十一点半,顾襄出现在了瑞华医院的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从哪里赶来的?” 顾襄渴了,正要接,高劲替她打开了。她顿了一下,拿过来抿了几口。 高劲问:“午饭也没吃?” “嗯。”顾襄拧回瓶盖,抿掉嘴唇上的水渍。 高劲盯着看了一眼,才转开视线,说:“走吧,做完慈善,我请你吃饭。” 顾襄瞥了他一眼,眼神有那么一点点不善。 高劲微笑。 前天病房还很空旷,今天却摆满了各种物件。有电子琴,有画板,有拳击沙包,有旱冰鞋。 墙上还挂着几幅照片,全家福、朋友合照、单人照。照片里的主角长发飘飘,明眸皓齿。 病床边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他打开颜料盒说:“你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这盒颜料放了五年没动过了吧,都干了。” 病床上的毛小葵说:“最后一次还是你帮我整理的。”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要我劳心劳力。” 高劲在门口跟顾襄解释:“她爸妈去吃饭了,这男生是她的……好朋友。之前通过记者找你的人就是他,昨天他第一次过来,就带了这么一堆东西。” 说完,他朝着病房里,“小葵,看看谁来了。” 毛小葵开心道:“顾襄!” 她之前还有点有气无力,这会儿一下子来了精神。男孩子有点局促,让到一边,给他们倒水、拿水果,像块布景,存在感微弱。 顾襄在病房里坐了十五分钟。 出来的时候,她对身边的人说:“你很喜欢到处帮人吗?” “你指的是什么?”高劲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他们都在跨越人生最大的一个坎,这个坎叫悬崖,谁都知道底下是万丈深渊,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知道,并且随时准备着跳下去。我没这个本事帮人,我只是送他们一程。不过——” 两人走进电梯,高劲戴回眼镜,按下楼层,“如果你有需要,我最近没这么忙,很快又有假期……” “不需要。” 高劲没什么笑意的牵了下嘴角。 “我只想看看青东市的一些老照片,其他的不需要。”顾襄看着变幻的楼层数说。 “没问题。”高劲马上接口。 中午时间短暂,高劲要去姑妈家吃午饭,两人正好同路。他正问着顾襄需要哪些照片,忽然就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有些熟悉的白色商务车。 顾襄话说了一半,也看见了车子,她径直走去:“郭……” 车门突然打开,后座跃下一个男人。身高腿长,穿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裤腿还短一截。他拿下墨镜,笑着朝顾襄张开双臂:“surprise——” 顾襄:“……” 他捏住顾襄的脸颊,微弯着腰:“惊不惊喜,香香?” 顾襄:“……” 顾襄皱着眉,去扯开他的手,对方干脆两手都去搓她的脸颊。 “怎么不说话,开心的傻了?” 顾襄被他搓出了火:“焦忞(音同‘民’)!” 焦忞见她被他逗“活”了,终于放开手,转而搂着她肩膀,“好了好了,你带路,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郭千本——” 郭千本从车里下来,取出一堆吃的用的,还有一只跟人同等高的棕色狗熊玩偶。 焦忞解释:“年会抽奖剩下的,顺便带给你了。” 顾襄:“……” 等进了电梯,焦忞才松开她,点评着这里的环境:“地方旧了点,不过位置不错,市中心。 郭千本拿着一堆东西,又问顾襄吃没吃饭。 到了11楼,电梯里的另一人开口:“回头我打你电话。” 顾襄看向高劲,回答:“嗯。” 几人出了电梯,高劲去了佟灿灿家。 文凤仪正在做饭,看见大包小包,又是吃惊不少。焦忞礼貌地跟老人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打量起了屋子。 郭千本还在电梯口理着,陆续把东西往屋里搬。顾襄说:“你前两回让郭千本送的东西我还没吃完,这次又拿这么多。我用不了。” 焦忞收回打量的视线,“两次?” “嗯。” 焦忞看了眼门外过道上的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文凤仪又从厨房出来,说多加几个菜。焦忞客气地拦下:“别别,香香奶奶,我刚下飞机,现在还要回去整理行李。今天这顿就算了,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郭千本把东西全都搬进来了,累得气喘吁吁,顾襄给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她又送两人进电梯。 回去看着地上一堆吃的,她想了想,转头看向佟家大门。 楼下,焦忞和郭千本上了车。 焦忞坐后面,舒展了一下手脚,把车窗摇下来,说:“那男人是谁?” 郭千本开着车,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老总,回答:“顾襄的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就是小区对面那家医院,顾襄的爷爷生前也是那里的医生。” 焦忞问:“她跟那个男人以前就认识?” “不认识吧……”郭千本道,“也是来了这里才认识的。” “熟的挺快。”焦忞低头摆弄手机,“这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为人怎么样,让顾襄少跟陌生人来往。” 郭千本笑着:“他姓高,为人应该不错,那天做采访的时候他也在,是临终关怀的医生,对病人很体贴。” 焦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香香还小,我怕她被人骗。” 他又垂眸刷起手机,“她跟在我身边长大,认识什么人,交什么朋友,都有我替她掌眼。她刚从学校出来,还不懂社会,你比她大两岁,也工作两年了,平常得多提醒她。” “哦……”郭千本说。 13.13 焦忞对高医生的印象不好,郭千本听出来了,他嘴上应“是”,心里却有些抗拒。他虽然不喜欢那家医院,但就事论事,高医生看着是个正派人。再说,顾襄主意大,她有自己的主见。 焦忞从前并不这样,当年他对小顾襄都懒得搭理。 郭千本记得,那时顾襄刚到北京,还在念初中,放学后就去培训班上大脑训练课程。她的母亲忙于在北京扎稳脚跟,每天早出晚归,她上课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一声不吭,后来老焦总就每天给她留饭。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顾襄也不会要的,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14.14 几张照片之后,她问:“有2007年之前拍摄的照片吗?” 高劲找了找,指着她手边的一张,“这张就是2007年1月5号拍的,这里是青东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你见过吗?” 顾襄仔细看,又用心去翻查记忆。 标志性建筑是国内的著名旅游景点,她是知道的。她甚至能说出这个景点的相关历史。但在她的脑海中,这里就等于香港迪士尼,她知道,但她没去过。 可她在青东市出生长大,怎么可能没去过这里的标志性建筑? 顾襄摇头,然后说:“我想多看一点文晖小学、锦阳公园在2007年以前的照片,如果有地铁一号线的照片,我也想看。” 2007年之前,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他没有多说,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高劲诧异,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吃了几口,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整理书房,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顾襄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连水果都不吃了,乖乖地盘腿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 高劲不由自主地叉起一颗草莓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高劲心底柔软,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他在顾襄专注的眼神下继续讲述:“后来,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送了一部胶卷相机给我,让我走一走这座城市,再把这座城市拍下来。他们说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你父母真好。”顾襄说。 “现在想起来他们确实很好,当年我可不这么认为。”高劲笑笑,“他们现在在国外到处拍照,有机会的话,给你看他们拍的照片。” “好。”顾襄点头。 两人继续翻看着地板上的照片。 高劲声音低沉,语调温和舒适,说一张照片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她无法看清的日期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顾襄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对方的下巴,还没看仔细,就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焦忞的电话,她接起来。 高劲不妨碍她,他拿起果盘,去厨房续水果。又想给顾襄倒杯喝的,他拿出茶叶和苏打水,冲顾襄指了指。 顾襄点了一下,高劲举起:“苏打水?” “嗯。” 电话那头的焦忞突然问:“你家有男人?” 顾襄说:“不是,我在别人家。” “你三更半夜在一个男人家里?” 焦忞在酒店。 他刚洗过澡,下|身围了一条浴巾。身上水渍还没擦干,水珠顺着健硕的肌肉往下滑。 他拿下嘴里的香烟,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我现在过来接你,出来喝杯咖啡。” “现在?”顾襄定睛朝墙壁上的挂钟看去。 高劲注意到了,替她报时:“11点03分。” 顾襄对着电话:“11点多了,太晚了,明天吧。” 焦忞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把烟一掐,扯开浴巾,光着身踢开行李箱盖子,拎出衣服说:“明天我很忙。我有事跟你说,你现在在哪?” 顾襄:“就在小区里。” 焦忞:“小区?” 顾襄:“嗯,在我邻居家。” 焦忞沉默了一下,绷着脸颊肌肉说:“你准备一下,我现在过来接你。” 顾襄收起手机,跟高劲道别。 屋内没杂音,刚才高劲已经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把苏打水递给顾襄,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点事。”顾襄接过水,“今晚谢谢你,打扰了。” “没事,不用客气。”高劲送她出门口,“要不要跟你奶奶打个招呼?如果回来的太晚,她可能会担心。” “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会吵醒她。” 高劲微笑,目送她进电梯。 焦忞开着白色商务车,到得很快。顾襄已经喝完了小瓶装的苏打水,把瓶子扔进垃圾箱,她上了车。 时间太晚,营业的咖啡店不多,焦忞找到一家,一楼有个女歌手在弹唱民谣,他带着顾襄上到二楼。 二楼阳台有座位,能听到楼下清幽的歌声,也不会被人打扰。焦忞叫了两杯饮料,又点了一份果盘。 夜里吹风有些凉,顾襄把头发挽到耳后,想快点谈完。“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知道晚,还大半夜待在邻居家里?”焦忞像是随口带出一句。 他拿出支票,推到她面前:“给你送钱来了,上次的采访辛苦了,这是广告费,明天自己去银行兑了。” 顾襄看了眼支票,没有动。 焦忞刚反应过来,替她报数字:“是三万。” 顾襄不是第一次收广告费,她过去参加比赛,公司都会赞助,获奖后公司会给她一笔奖金,她贴在培训班的海报也收取了广告费。 顾襄也不推辞,把支票收进钱包。 焦忞喝了一口饮料,问她:“你跟你那邻居认识很久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别人家里?” 顾襄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们之前认识。” “……”焦忞放下饮料,“怎么回事?” 顾襄把事情简化成三言两语,焦忞听完,冷笑:“你信他早就认识你了?” 顾襄没答。 “他把你当傻子耍呢,故事都不编一个,空手套白狼啊!” 顾襄说:“你讲话太难听。” “我忠言逆耳,你别信他的,他铁定是骗你。” “他骗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最会花言巧语,他为什么这么乐于助人?我不信当代还有活雷锋。”焦忞想撬开她的脑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他就把你骗家里去了,下次就把你骗进房……” 他看着顾襄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咽下了后半句话,调整出笑容,逗她:“平常挺聪明,这回倒犯起傻了。你涉世未深,别接近陌生人。你忙了这么久都没进展,不如跟我回去,就去培训班工作。” 顾襄手指滑着杯子,说:“我会分辨什么人,什么样,不用教。” “那你分辨一下,我是什么人,什么样。” 顾襄说:“你是好人,但擅长坑蒙拐骗。” 焦忞往她脑袋敲了一记:“小东西,以后你还是别说话了,再过二十年我迟早被你气得爆血管。” 顾襄躲了下,理了理头发,端正坐姿正色道:“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用担心。” 手机突然来电,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奇怪地接起:“喂?” “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唔……我刚想起来,你说要带照片回去,刚才你没拿。”高劲说。 “啊……”顾襄想起来了,“我明天来拿,可以吗?” “行,我先替你理好。已经十二点多了,你注意安全。” “嗯,谢谢。” 焦忞听见了话筒里的声音,挑着水果说:“又是那个邻居?” “对。” 焦忞问:“找你有事?” “我刚才出来的急,忘记拿照片了。”顾襄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送我回去吧,我困了。” 人长大了,主意也越来越大了。 焦忞叫人买单,看着她起身先走,他目光沉沉。 顾襄确实困了。 她这半年习惯早睡早起,很久没有过了夜里十二点还出门在外。 车里轻微的颠簸让她昏昏欲睡,她阖上眼睛,嘟囔:“到了叫我。” 焦忞侧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好。”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进不去。焦忞后退,把车靠边停,想叫她起,刚要张嘴,又停住了。 她每次坐车都犯困,这个习惯看来是改不了了。 焦忞摇摇头,烟瘾犯了,想摸支烟。他忍住了,枕着后脑靠坐着,自言自语:“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 过了会儿,他又笑了笑,侧过身,支着脸颊看她,“唉……” 他叹口气,伸出手,慢慢拂过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笑容渐渐淡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是瘦了不少,以前她的脸还有点肉嘟嘟的,这下完全成了清秀佳人。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座椅微震,铃声骤响。 焦忞顿了顿,恢复坐姿。 顾襄找到手机,半睁着眼睛接起电话:“喂?”声音还是刚睡醒时的沙哑。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高劲?” “对,我本来想打给同事的,之前刚跟你打过电话,不小心就按到第一个上去了。” “哦……没事。” “你回来了吗?” 顾襄朝窗外望去:“回来了。” “那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顾襄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解开安全带:“我走了。” “唔……”焦忞捏了下方向盘,随即松开,陪她一道下车。 叮嘱了她几句,他目送她走进小区里。然后抬起头,看向二幢。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只有十二楼的某个房间还亮着昏暗的灯。 窗口有道人影,距离太远,面容模糊。 *** 直到顾襄走进大门,高劲才收回视线,一抬眼,就看见抱着手臂,仰头站在小区门口的高个子男人。 他似乎盯着这里,路灯下神色晦暗不明。 高劲心情不是很好,希望不会失眠。 他明天还要上班。 15.15 清晨,顾襄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提醒她下午别忘了去医院体检。 出事后她每月都要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从头扫到脚,还要扎胳膊抽血。 顾襄没有回复,她想着今天上午的安排。今天她不太想出门,每天都在反复走那几个地方,她已经有些反感。 可她又无处可去。 客厅里传来几声动静,接着是文凤仪的声音:“香香,你醒了吗?” 顾襄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你于叔叔来看你了,还带了他的女儿来。” 于主任今天休息,买了一点水果,对顾襄前不久在医院受袭的事表示慰问和关心。 他的女儿今年大四,前两天刚从学校回来,打算下个月再返校拿毕业证书。近期无所事事,于主任干脆把人带来这里。 “我看她跟香香差不多大,两个小姑娘平时没事可以做个伴,去逛个街啊看个电影的。”于主任撮合着说。 他女儿身高一米七多,模特身材,长相普通,坐姿拘谨,眼珠倒是灵活地转着,人也自来熟:“我叫于诗诗,我爸让我管你叫姐姐,又不是小孩了还姐姐妹妹的,我就叫你香香了怎么样?” 顾襄都还没答,背后有人先她一步开口:“我叫佟灿灿。” 佟灿灿跟人调班,今早夜班回来,丧尸状躲到这里来蹭早饭,之前她还是游魂,现在魂回来了。 于诗诗循声抬头,与佟灿灿对视,两个abb名字的女孩瞬间产生了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一幕就像相亲男女主还没对上眼,男主就被女主旁边的人夺去了注意力。 顾襄看看于诗诗,又回头看了下佟灿灿,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于主任。 最尴尬的应该是媒婆了。 于媒婆走前,和女儿对了个眼神,于诗诗眨了几下眼,表示“ok”。 交男朋友她不在行,交朋友她是专业的,她会用她的热情将对方解救出冰激凌山。 佟灿灿也不困了,和于诗诗交换完个人信息,一人一边拉着顾襄,要带她去逛街。 文凤仪把顾襄的小包递过来,笑着说:“好好玩,中午跟她们在外面吃饭吧,我就不煮了。” 于诗诗热情如火,佟灿灿憨傻如牛,顾襄其实更想独自逛街。 三人去了最近的商场,顾襄走得快,也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她买了一支口红一盒粉底,又试了两件衣服。 于诗诗和佟灿灿看着吊牌一惊一乍:“这么贵!我半年的伙食费了!”又把吊牌给顾襄看。 顾襄顿了顿,垂着眸。她的账户余额不足四万,如果这件衣服要九千多…… 于诗诗和佟灿灿把人拉走,顾襄又回头看了眼衣服。 两个女孩喋喋不休:“天啦噜,2899一件裙子,不当吃不当喝,还好我们把你拉出来了!” 顾襄:“……” 她心底叹气,突然觉得疲惫。 *** 下午,顾襄准时去医院检查身体。拍完片子,抽完血,医生让她去买点维生素。 “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减肥,瘦了是漂亮,但多少都会影响健康。”年过四十的女医生打量着她,“以你的身高来说,体重一百斤左右才是合理的,你现在连九十斤都不到,又不是当明星,没必要这么减肥。” 顾襄说:“我没有减肥。” 医生翻着她的病历,“不减肥就是最健康的,这样,我再给你开点健胃消食的药,平常多吃点饭,别怕胖,你够漂亮了。” *** 医院里的人进进出出,神情各异,有喜有悲。顾襄拿着药,放缓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了那张有些偏棕又带着灰色的年轻女孩儿的脸庞。 她转身去了住院部。 工作日下午的时间,安宁疗护中心里没什么病人家属,护士都轻声细语,病人也无力大声喧哗,整个楼层像关低了音量。 顾襄走到毛小葵的病房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琴声,她停下脚步。 阳光穿过阳台的树景盆栽,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斑驳的光影仿佛在配合着乐章的律动,整个午后从高劲的指尖流泻而出。 他穿着一身白衣,抱着吉他坐在光影中,轻启嘴唇说了一句什么。 瘦削的男孩子点了下头,站在那儿,指头落在电子琴上。 男孩唱着歌,他的嗓音干净单纯,像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落进人间的耳朵里。 一曲漫长,顾襄忘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只记起高劲跟她说过的话——他们都在跨越一个坎。他没本事帮人,他只是送他们一程。 他戴着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指尖专注在琴弦上,微笑像枕头里的棉花,柔软又有阳光的味道。 一曲结束,她从呼唤中回神。 “顾襄?” 顾襄看向说话的男孩子。 男孩一下又拘谨起来,“顾……顾襄小姐,小葵,是顾襄。” 男孩打开房门,有些兴奋地让毛小葵看。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侧过头,意外地惊喜,她没想到对方会连续两天来看她。 毛小葵今天说话格外吃力,有些语句顾襄已经听不清。顾襄坐在病床边,看着对方的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 “以前,我弹吉他,他弹电子琴,我们能配合十二首歌。他是我家保姆阿姨的儿子。” 他们从小相识,她做事三分钟热度,他不一样,永远的耐心细致。他陪着她学画,等她扔掉了画板,他还在继续。他陪着她学拳击,可他天生瘦小,怎么也学不会。他还陪着她练电子琴,但她转头就爱上了吉他。 后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与众不同,所以特立独行,不爱欧巴,把高智商天才当偶像,他就陪她一起钻研阿拉伯数字。 她其实是有些嫌弃他的,但有时候又有点在意。 她说:“他叫李刚,名字多土。” 顾襄看向坐在阳台上,安静地削着水果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块布景板,难以惹人注意。 “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毛小葵疲惫的回忆,“可是等他走了,我又后悔了。我一直觉得他会让我丢脸,我只是不承认,自己喜欢他罢了。” 毛小葵看向顾襄:“我想唱歌。” 顾襄说:“你唱。” “还是唱《送别》吧。”毛小葵轻轻哼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们刚才弹唱的,就是这首《送别》。 顾襄慢慢抬起手,犹豫很久,掌心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男生一样的刺猬头,刺得她有一点微乎其微的难过。 歌声渐渐消失了。 手臂边传来柔软的温度,有人弯下腰,稍作查看,然后转头,轻轻地对她说:“顾襄,你去外面走一走,喝杯咖啡,怎么样?” 顾襄对上他的双眼,隔着镜片,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话。 她点头,“好。” 高劲随后对护士说:“把毛小葵送进关怀室,联系她的亲属。” 她的父母一直在医院逗留,很快就冲了上来,家里其他亲戚也陆续来了几个。 关怀室大门紧闭,他们在与她道别。 人间的悲喜,一室的阻隔。 晚上九点二十八分,毛小葵离世。 *** 高劲擦着镜片出来的时候,顾襄还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他把眼镜一戴,快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处,问她:“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 “没有。”顾襄摇头,看着对方。他似乎跟白天没什么不同,但能看出他很累。她说:“我回去过了。” 高劲问:“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顿了顿,顾襄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我不急。” 顾襄点头,又看向镜片底下,他的双眼。他眼神似乎格外专注。 “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说点事。”顾襄道。 高劲依旧弯着腰,与她平视。他微笑:“好。” *** 依旧是那个楼梯间,黄色的大门一关,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高劲拧开水瓶,把刚买的水递给她,陪她坐在台阶上。 顾襄没喝。 这里清静,也没有灰尘,楼道灯昏暗,幽幽得照着贴在墙壁上的楼层数字。 她开口:“去年十月,我出了意外,醒来就发现自己失忆了,并且不能用肉眼分辨多位数。” “不是数字,是多位数。我只是不能看,我还能计算。”她强调。 16.16 上回高劲猜测得很对,她能做出5x8这个题目,但无法做出235x5这题,因为“235”这个多位数,在她的眼中是无序的。 她无法再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不能自在的选择公交车,也看不清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日期。那三本日记她翻了无数遍,只能通过常识分辨年份和月份,但双位数的“日”她依旧无法准确读出。 她连支付账单都变得困难,就像今天逛街看中的那件裙子,“2899”四个阿拉伯数字,她没法给它们准确排序。她担心是9982或者9289,抑或6628,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让她踟蹰不前。 顾襄指着前方墙壁上的楼层数说:“这是‘19’,它在我的眼里,可能是91,是16,或者61。” 高劲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向墙壁上那硕大的两个阿拉伯数字,他十指交叉着,抵着膝盖,思考片刻后问:“91、16、61,这是你看到的,还是你的推测?” 顾襄一怔,看向对方。 高劲温柔地试探:“假如展现给你的乘法题目是5x6,你能做出吗?” 顾襄撇开头不再看他,她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扬,在高劲眼中,她像是在置气。 就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她最漂亮的羽毛被拔了,但她依旧因自己是小孔雀而傲娇,不愿低下头。 高劲觉得他的胸腔中产生了一股热浪翻涌般的冲动,他凝视着她的侧颜,用力压下这股情绪,更加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顾襄……” 顾襄垂着眸,半个后脑勺对着他,她的名字入耳,像是羽毛挠上耳朵。 她动了动,依旧不看他,说:“是,所有的数字,我都不能看清,全都是我的推测。” 她认命地深呼吸,重新看向楼层数,“现在,‘19’在我的眼中是镜像状态。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坐电梯,坐错了楼层,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的数字‘19’,其实是‘16’,它是倒置状态。” “在我眼里的9个阿拉伯数字,它们都是颠倒的,但我可以用常规辨认出它们,只有6和9没有办法。所以通常情况下,单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她最后还要再强调一遍自己并非失去了对数字的所有把控。 高劲并不反驳,他点点头。 顾襄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当数字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没有一个有序的队伍,忽前忽后不断调整,在我看来十分凌乱。对于单数的辨认,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到,对于多位数,我没有办法。” 高劲适当地提问:“你的书写和计算都没有问题?” 顾襄点头:“我的心算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就连一般的数独题,我只靠大脑就能算出,连眼睛都不需要。” 高劲再次对着小孔雀点头。 顾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写当然也没问题,闭着眼睛写数字而已。所以我只是视觉反馈出现了问题。” 高劲继续点头,见顾襄顺毛了,他见缝插针地再问:“那么,其他的具体情况呢?比如失忆这方面?” 顾襄想了想,放下矿泉水,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面朝高劲。“你知道记忆宫殿吗?” 高劲说:“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但了解的不多。” 顾襄说:“去年十月我在国外旅游,准确的说是在集训,因为十二月我有一个记忆力方面的比赛要参加,每次赛前,我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训练自己,这是我的习惯。” “事发五小时前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自己在医院,报警的是一名游客,据推测,我是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了一跤,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才被路过的游客发现。” 太蠢了…… 说到这里,顾襄顿了顿,然后才继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十二三岁之前的记忆,这段时间就是我生活在青东市的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北京。” “在初中以后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到了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记忆宫殿,这个记忆宫殿,我后来可能用了十年,从未更换,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从医院醒来以后,我十二岁前的记忆没了,记忆宫殿也没了。”顾襄看着高劲,说,“我根据自己的习惯推测,事发前我可能正在海边训练,我在我的宫殿里记忆着大量的数字,然后我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我的记忆宫殿不见了,这个宫殿,极有可能就是用我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建筑建造的。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更甚者,我的读数障碍,也是因为宫殿的消失。” “所以我想,先找回我的记忆宫殿,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顾襄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扯不扯?” 高劲许久没说话。 顾襄垂眸,然后偏过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事发后她寻遍国内外的各个脑科专家,她的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专家无法解释症状原因,部分人认同她的推断,他们认为她的症状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痊愈,无数失忆后恢复记忆的例子摆在眼前。 但也有人永远遗忘了过去,再也找不回了。 顾襄等不及,读数障碍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接受时间的摆布,她要自己去掌控。 她的脚一动,终于听见高劲缓缓开口:“网上谣传过一个科学论点,说人在学习的时候,大脑会长出新的细胞,神经元会杀死它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大脑在自动清除旧知识,保留新知识,这叫神经元杀死脑细胞。” 他看着顾襄,“这个谣言,我不会用谬论来定论它,我想我可能会形容成……这是一个未知。科学在成长,探索在进步,一切皆有可能。” 高劲站起身,和她面对面。她只到他下巴,他低头看着她,说:“我今天夜班,明后两天休息,你想要怎么做,告诉我。” 顾襄抬着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身上气味干净,下巴没有胡渣,肩膀宽大,眼神总是这样专注,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我有三条上学的路线。从家通往文晖小学,两条公交车,一条地铁。公交车会经过瑞华医院,地铁会经过锦阳公园。如果我坐另一个线路,能经过青东大学。我想我的记忆宫殿,就在这个网络范围内。我要找出,当年我把哪个地方,或者哪条线路,作为了我的宫殿。” 高劲说:“明天中午见,怎么样?” “好。” _________ 下章预告:豆奶劲和大佬的对决,论抢人技巧的重要性。 17.17 目送顾襄离开, 高劲返回办公室。 他随便吃了几口东西填肚子, 然后开始工作。忙到凌晨,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他歇口气, 闭眼休息片刻后,打开手机搜索“记忆宫殿”。 数年前他也曾经翻过关于记忆宫殿的资料,但工作太忙, 加上又出了一堆事,紧接着医院的临终关怀项目要落实, 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闲心去研究这些东西。 他对记忆宫殿了解的不多, 只有一些简单印象。翻了翻网页, 他心里大概有个数。 *** 天微微亮时,顾襄恍惚听见鸟鸣。 她睁开眼,看见朦胧的蓝天, 窗台外立着两只小鸟。她还没彻底清醒,从床上撑起来, 下到地上, 走到窗前想要细看, 两只小鸟展翅吓跑了。 顾襄一愣,头脑也清醒了。掩着嘴打了一个小哈欠,她又打开窗户。 车水马龙,又是一天。 快十点的时候她接到焦忞的电话。 “嗯?听你声音, 好像心情不错。”焦忞说。 顾襄在涂口红, 她对着镜子, 用小指擦了擦嘴角, “嗯,还好。” “心情这么好……中午一起吃饭?” “不了。” “吃完饭陪我去看房子。” “看什么房子?”小指刮了几下纸巾,顾襄再次修饰嘴唇。 “分公司在这里,以后我经常要过来,不能总住酒店,干脆买套房子。” “……你自己去看吧。” “你给我点建议。” “是你买房子,为什么要别人给建议?” “……一般我们凡人都需要别人的建议,再说,”焦忞语气微微有些变化,“你是别人?” 顾襄心思不在这里,“你自己去吧,我今天有事。” “有什么事?” “我待会要去医院拿体检报告,中午也约了人。” “……比我还忙。” 顾襄想了想,“是的。” “……” 顾襄化完妆出门,对面的门也打开了。 佟灿灿双眼通红,看见顾襄,她嘴一瘪:“毛小葵过世了……” “……我知道。” 佟灿灿三两步颠过来,一头扑进顾襄怀里,眼泪说掉就掉,情不自禁喊出私下对她的称呼:“小孙女……我好难受啊……” 顾襄僵硬地立在原地,两手无处安放。 佟灿灿是真伤心。她这几天总跟毛小葵聊顾襄,护士和病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 她已经见惯生离死别,很少这样,但情感总在不知不觉中付出,她以为时间还有,可是时间从不留情。 佟灿灿躲在顾襄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顾襄直挺挺地站立,眼睛眨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抬起手,落在佟灿灿的背上。 拍了两下,她硬邦邦地说:“别哭了。” 伤心的人是不会听的。 顾襄肌肉慢慢放松,又自然地拍了拍她。 她想起大门紧闭的关怀室,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那间房像是一个渡口,进去出来,两个世界。 腿边有异状,她低下头。 小善善抓着一只核桃包,朝上面举,包子馅都流出来了。 顾襄摇摇头,她不吃。 小善善又举了会儿,然后送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 一个哭,一个吃,十多分钟后才停。 *** 下楼前,顾襄回房把肩膀湿了一片的衣服换下,重新挑了件裙子穿。 到医院拿完昨天拍的片子和几张化验单,给医生看过后,医生扶了扶眼镜说:“还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开开胃,平常尽量多吃点,你有点低血糖啊……其他都好,拍出来都没问题。” 告别医生,她往小区走。快走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她又接到焦忞电话。 “你现在在医院还是在家?” “在这里。” “嗯?” 顾襄加快几步,在焦忞背后站定,“这里。” 焦忞回头,“嗬,刚从医院回来?”他低头看了眼顾襄拿在手上的袋子,“检查得怎么样,给我看看。” 顾襄没给:“挺好的,你怎么过来了?” 焦忞伸手去拿,被顾襄躲开了。“拿来,我看看。” 顾襄摇头,“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给。” 焦忞眼一眯,一手箍住她,一手去抢,远处看来,像两人拥抱。 “顾襄——” 顾襄回头,顺手把焦忞推开,有些诧异:“你刚下班?” 一夜没睡的人,一眼就能辨出。 高劲没有洗漱过,下巴有些细小的胡渣,他倒不是很疲倦。“是,刚下班。”他看了眼手表,“中午了,我上去换件衣服就下来,你如果没吃饭,待会一块儿吃。” 顾襄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 焦忞双手插着西裤口袋,下巴朝高劲示意了一下,问顾襄:“你说中午约了人,就是约了他?” “嗯。” 焦忞看着顾襄:“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改天吧,今天先陪我去看房子。” 高劲看了眼焦忞,对顾襄说:“唔……我本来还想中午吃饭的时候可以跟你讨论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你平常的记忆方式是什么?是用实景桩还是数字桩?当然,你如果有其他事情,我们可以……” 他仔细翻阅大脑,提取手机搜索时看到的关键字,班门弄斧地讲出两个专业词。 “嗤——”焦忞笑了,“1315。” 高劲挑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顾襄偏头给了焦忞一个眼神,焦忞耸肩,毫无诚意地笑着:“高医生是吧?如果你对记忆法有兴趣,欢迎来虞思培训上课,敝人不才,是这间培训学校的校长,我可以给你一个八折优惠。今天出门赶时间,没带名片,有机会下次给你一张。” 顾襄又看了他一眼,才对高劲说:“不如我们改天吧,你既然刚下班,应该先回去休息。” “不要紧,我晚上在医院已经休息过了。”高劲说。 顾襄坚持:“改天再说。” 高劲微笑。 焦忞适时催她:“走吧,吃完饭再去看房子,我找了三个楼盘,你看看你喜欢哪套。” “我先上去放东西。”顾襄说。 顾襄上楼,让焦忞在这里等。 高劲跟她一道进去等电梯。站定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临时跟你朋友约好的吗?” “嗯。” “听他的意思,是要买房子?买房子是比较重要。” 顾襄看向他:“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 高劲不解。 “你既然值班,今天肯定需要休息,我不该约你今天。” 高劲笑笑,心情稍稍纾解,“是我约的你。不过,其实真的不用改天,我并不累。” “身体最重要。”顾襄说。 电梯到了,高劲扶住门,让她先进。 他替她按下楼层,再按自己的。 之前有人在这里抽烟,轿厢内一股烟味,顾襄皱了皱鼻子,很不喜欢。 高劲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第一次穿裙子。 收腰的连衣裙,裙长到膝盖上方,黑色的布料收紧她的腰,腰肢纤细极了。 她今天的妆容比平时要明艳几分,白皙的脸上红唇显眼,静静地站在那里,精致地就像八音盒上旋转的小人。 高劲清清嗓子,“不知道你几点能回来,我回去再睡两个小时也够了。我想抓紧时间。” 顾襄说:“那我打你电话?” 高劲笑:“好,我等你。” 电梯到了十一楼,顾襄跟他招呼:“再见。” “对了——”高劲叫住她,“你朋友刚才说的1315是什么意思?” 顾襄沉默。 高劲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有点古怪。 “……这是学记忆法的一种数字编码,用谐音去记忆,有很多种记法。” 高劲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顾襄诚实,他问她就答,也不做修饰,“他的意思,应该是1315,医生鹦鹉,说你是鹦鹉学舌。” 高劲:“……” 她跟焦忞认识十年,他们有时候会用数字编码说些悄悄话,尤其在对着他当年那几个女朋友的时候,他会用编码提醒她别多嘴说他坏话,或者让她快走,别当电灯泡。 这种交流方式只属于他们二人,她习以为常。 不过看高劲这样,他应该是很不开心了。 食指悄悄刮了刮裙子,顾襄看了他几秒,说:“他这次说得过分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高劲挤出微笑,“没关系,他很幽默。” 回到楼上自己的房子里,高劲脸上的笑没了。 心情真是不太好啊…… 他随手拿起一瓶豆奶,插上吸管,人往沙发上倒下。喝完一瓶,他去卫生间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件衣服,然后出门。 开着车,他沿路看,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下。正巧是双休日,买书的人比较多,大半都围着书架在看免费书。 高劲找到一名店员,说:“你好,我想找一些关于记忆训练方面的书籍。” 半个多小时后,他搬回四本书。 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他拧拧眉心,戴上眼镜,开始—— 埋头恶补。 18.18 传说古时候有个人, 在教堂参加活动时, 教堂意外坍塌,无数人被砸得面目全非, 当场死亡。 死者的亲人们对着这一张张无法辨识的脸,伤心欲绝地找了半天,也没法找到自己的家人。 那个人在意外中躲过一劫, 他凭借众人之前在教堂里站的位置,依靠记忆, 替他们一一确认出了死者。 后来这种记忆方式, 被一个来自意大利的, 叫做利玛窦的传教士带来了中国。 这就是传说中的记忆宫殿的起源。 高劲翻着书,拿着记号笔,随时划出重点, 写下笔记。 理论知识太多,他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 他打了个哈欠, 又去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回来看了下手机, 还没电话。 又翻了几页书, 他再看手机。 依旧是静悄悄的。 他写下几行字,铃声骤响。 高劲立刻拿起,看到来电显示,他把记号笔一撂, “子钊?” 丁子钊在电话里说:“姚奸进修回来了, 我们这两天都刚好休息, 晚上出来聚聚怎么样?他请客!” “没时间, 你们自己玩吧。” “怎么没时间了,你又不上班又不约会,晚上出来喝一杯放松放松,再听听姚奸怎么吹牛。” 高劲笑:“你让姚晋峰听到,这顿就别想让他买单了。” 丁子钊还要劝:“来吧,你整天窝家里干嘛,立地成佛啊!我真怀疑你上辈子是和尚,清心寡欲的样!我把阮维恩几个也叫来,大家有几个月没碰过面了。” 高劲一边翻书一边说:“真没空,你自己好好玩。要是人少,你把灿灿带过去,她今天也休息。” 丁子钊请不动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佟灿灿了。 高劲继续恶补,等着电话。 *** 焦忞看中的都是高档小区,中介带着他们去了第二套房子。 房子全是落地窗,窗外是一条江,空气清新,景色迷人,精装修家具俱全。 焦忞把她推到窗户边,站她背后,指着远处江面:“你看那风景,那边还有山,改天我给你弄个船玩玩儿。” 顾襄说:“这房子不错。” “你喜欢?” 顾襄点头,“你要买么?” 中介推销:“焦先生,看你女朋友这么喜欢,我想下套房子也不需要看了。” “我不是他女朋友。” “呃……不好意思女士。” 焦忞挥挥手:“你先出去,我们再转一圈。” “好的。”中介告辞。 焦忞又把顾襄拉去卧室,“这卧室装修是土豪了点,但也凑合。” 顾襄觉得靠门那张柜子好看,她摸了摸。 焦忞说:“这房间留给你,怎么样?” “我不住。” “你现在住那老破小,不能长住。” 顾襄打量着房间,“我如果要住出来,会自己找房子。” “你跟我见外什么,住我这儿不是一样,我一年到头来不了两回,你可以帮我看房子。” “不要。”顾襄趁着没其他人,又说,“你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用那样的语气跟我邻居说话?” 焦忞抱着胳膊,往柜子上一靠,“我没说什么啊,我说什么了?” 他见顾襄又不说话了,去拧她脸:“哟,生气了?” 顾襄躲开,“没有。” 她又去看阳台。 焦忞跟上她,“既然你提起来了,我也想知道,你跟他才认识几天功夫,怎么就约上了,要去哪玩儿?” “不是玩。”顾襄跟他解释几句。 焦忞道:“我有必要提醒你,人心险恶,你妈不在,我就是你家长,你得听话。” 顾襄偏头看着他,“你把我当小孩吗?” 焦忞接上:“想要我把你当女人?” 顾襄朝他翻了下眼睛。焦忞笑着摸出一支烟,见她皱了皱眉头,他咬住香烟,烟头往她脸上戳,“我不抽。我不把你当小孩,不过你一女孩子,跟男人相处总要三分警惕三分避忌,这人讲话不真不实,还义务帮你,我不信一个男人会没有目的。” 顾襄绕过他往回走,“他不一样,他是个好医生。” 焦忞顿了顿。 “你还要看下套房子吗?不看的话就送我回去吧,我还有事。” “看,怎么不看。”焦忞掏出打火机,点上烟。 他倚着栏杆,回头看卧室。顾襄背朝着他,从包里拿出手机。 才几天功夫,就从她嘴里说出一个“好”字。 他从头看到脚,视线在她身上游走,猛吸一口香烟。大步走过去,他把人一搂,顾襄信息发到一半,被他带着出了卧室。 “小香香,我们走,去看下一套!” 顾襄挥了挥空气。 焦忞又故意朝她吹了一口烟。 *** 高劲终于等到了她发来的信息。 “今天来不及了,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有空?” 高劲看了看摊开的书本,又翻了几页,然后把书阖上。 这世上,能速成的事情太少,比如想得到什么……又或者是学习。 记忆法他做不到速成,班门弄斧反而会弄巧成拙,他向来冷静自持,没必要忙中出错。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应该慢慢来。 高劲闭眼休息。 脑中画面,是八音盒上旋转的小孔雀。 *** 焦忞把顾襄送到小区门口,顾襄问:“要上去吃饭吗?” “我最不耐烦老年人了。”焦忞说,“明天我再来接你。” “今天不是看完了吗?” “我就不能接你出来吃饭?” “我约了邻居。” 又是他! 他见顾襄累了,退一步,“明天再说吧,我明天打你电话。” 顾襄摆摆手。 她上到家里,隔着纱门,看见郭千本高举着胳膊,站在一张凳子上。 她拉开门,叫他:“郭千本。” 郭千本脚下一晃,“哎哎哎——” 顾襄立刻去扶他。 她力气哪够,最后还是郭千本自己跳了下来。 文凤仪小跑着过来,“没事吧?” “没事没事。”郭千本掸了掸衣服笑道。 文凤仪跟顾襄解释,“小郭来这里找你,刚好家里灯泡坏了,他特意去买了一个新的换上,刚才还帮我修了水龙头。” 郭千本说:“都是顺手的事。” “你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带了你的煮。” “那怎么好意思……” 顾襄让他坐,给他拿了一瓶冰饮,“你过来怎么不打我电话?” “我也是顺路,就想顺便来看看你。对了,”郭千本喝了几口水,说,“我记得你这几天应该要做身体检查,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 “身体怎么样?” “一切都好。”她去卧室把医院袋子拿给他看。 郭千本翻了翻:“怎么低血糖了?” “我那天午饭没吃,空腹去抽血的。” “抽血本来就要空腹。” “……我觉得不准,过几天我再去验一次。” 郭千本放下心。 顾襄道:“你别跟老总说。” 郭千本不解。 “他跟我妈一样,会很烦。” 郭千本笑了:“哦,你不让我说,我肯定不会说。” 郭千本吃过饭才走,走前又把顾襄卧室已经不亮的床头灯摘了,说下次来给她换上。 *** 顾襄的生物钟叫得早,第二天醒来,她看到一条信息,看完内容,她又听了下时间。 还真早…… 顾襄起床洗漱,化妆换衣服,然后发了一条信息,出去等电梯。 电梯门开,里面的人朝她微笑:“早上好。” “早。”顾襄进去。 她今天没穿裙子,但短袖露肩,凸显锁骨,脖子上的银饰泛着碎光。 高劲说:“有没有想好,我们先去哪里?” 顾襄问:“你是在哪里认识我的?” 高劲笑而不语。 顾襄瞥他一眼,“算了,我先带你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她看着轿厢门说。 等焦忞打来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小区的外围。 顾襄对电话那头说:“我跟我邻居在一起。” “现在七点半都不到!” 电话里的声音,传进了高劲的耳里。 田忌赛马,优势对劣势要合理安排。他不知道什么1315,但他跟她只有一楼之隔。 近水楼台,先得。 高劲落后一步,看着顾襄的背影。 她是八音盒上的小孔雀,他很想要。 19.19 顾襄早前来过这里四回。 这片小区在九十年代初建造, 里面没有什么绿化, 也没任何休闲设施,西面那一排疑似随意搭建的两层楼还是一家宾馆。 毕竟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 它的衰老和破败在情理之中。 就像病房里的老人一样。 顾襄说:“十二岁以前的我,生活肯定是两点一线,每天家和学校来回, 这里就是起点。” 高劲问:“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 “没有印象?” 顾襄摇头,“我来过四回, 几条上学的线路我反复走,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高劲斟酌道:“你之前说了三条线路, 每条线路的车程都超过三十分钟,范围太大。一般情况下,记忆宫殿应该是多大的?” 顾襄跟他解释:“我需要记忆的数据量很庞大, 所以实景桩的数量绝对不会少。” 她觉得高劲是懂得一些记忆训练的基础知识的,毕竟他能说出实景桩和数字桩这种专有名词, 所以她并没有在词义上费口舌。 “单凭一两个房间绝对不够我用, 马路上随便一棵树, 一个垃圾桶,都有可能成为我的实景桩。” 高劲环顾四周,“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视线所及的东西, 比如电线杆, 都有可能在你的记忆宫殿里?” 他一点就通, 顾襄有了说的欲|望。她点头:“是, 随便一件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被我作为了记忆桩。” 三条线路,十多公里的覆盖范围,有些超乎高劲的想象:“这个工程量……确实庞大。” “但是,因为大脑过桩需要一个连续性,所以我的实景桩也不会天上地下全部覆盖。” 高劲好学不倦:“什么叫过桩需要连续性?” 顾襄指着垃圾桶给他打比方:“如果我把垃圾桶作为一个实景桩,那——”她指着路灯顶上,“我就很难再把这个灯作为实景桩,也很难再把那栋房子作为实景桩。” 她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让高劲看。 手机握在她手里,高劲需要靠近她才能看清。距离贴近,他低着头,稍稍侧一下,就看见了她的眼睫毛,还有额边柔软的碎发。 顾襄很认真地给他上课,“摄像头里,现在有垃圾桶,如果我想看路灯,就要把手机镜头朝上。” 她对准路灯,然后又转移到对面的一栋建筑,“我要是想看那房子,在这个画面里,它是不全的,我需要把镜头拉远。” “在我们的视线中,这些东西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忽上忽下,而大脑过桩需要一个连续性,就像我把手机镜头平移,在这个过程中看到的画面,才是最好的桩子。” 她说了那么多,耳边始终安安静静,偏过头,她见高劲正看着她的手机,便问:“你听懂了吗?” 高劲看着她的眼:“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只要你能确定你当年的其中一个实景桩,照常理来,就能推测出其他可能的实景桩,范围可以缩小,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 跟他沟通很轻松。顾襄嘴角微微上扬,点头:“嗯。” 高劲顿住。 顾襄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她第一次对着他笑…… 高劲收敛心思,“你小时候呆得最久的地方应该就是家,也最有可能把家当做其中一个记忆点。” “对,但我想不起来家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一张当年的照片。”顾襄说,“其实你可以透露一点你知道的,也许能帮我回忆。” “唔……”高劲没有接话,转而问,“你没有问过你奶奶?” 顾襄沉默。 她问过母亲。但她的桩子并非瓷砖的颜色、吊顶的款式,他们会记装潢,但不会去记一张凳子的摆放位置。 再说,时间也过去太久了,记忆是指尖的沙漏,它不会越来越深刻,只会渐渐变淡,最后遗忘。 至于奶奶…… 有些时候,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亲人反而比不上街边的陌生人,有的话能随意对陌生人开口,但看着陌生的亲人,反而什么都不愿意说。 顾襄道:“我跟她……不是太熟。” 高劲没有多问,他朝小区里望去,说:“你有没有去那间房子里看过?” “那房子里有住户,我没进去。” “所以你来回走了好几遍,真正的‘起|点’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嗯。” “那不如,我们现在去看看。”高劲建议。 “那里有住户,而且这么多年装修肯定变了。”顾襄强调。 “说不定没变呢?打扰他们一下,也许他们不会介意。” 顾襄却原地不动。 “怎么了?” 过了几秒,“……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 顾襄偏头,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高劲笑:“去试一下。” “……会被赶出来的。”顾襄终于开口。 真可爱。高劲道:“那我去敲门?” 顾襄看向他,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几幢几单元?” “五幢一单元602室。” 顾襄来过几回,熟门熟路在前面带路。老房子没电梯,顶层就是六楼,两人往上走。 602室门口立着一只鞋架,摆在上面的鞋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显然住着一家几口。 顾襄让开,让高劲敲门。 高劲敲了三下,没人应,又敲三下。 “谁啊?” 终于听见女人的声音,他说:“你好,我们有点事想麻烦您。” 里面瞬间没声了。 顾襄不解地看向他。 “呃……其实大部分人对女性是不会有太多戒心的,我是男人。”高劲说。 所以呢?顾襄依旧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高劲忍不住笑了笑,“我想如果你来敲门,户主也许会开。” 顾襄:“……” “来都来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高劲把位置让出来,鼓励她,“试一下。” 顾襄不太愿意。 高劲几乎用哄的,“就算被赶,也是因为我,毕竟有个男人在,别人提防也合理。” 顾襄终于在门前站定,酝酿了一下,挺胸抬头,就像平时的模样。 她轻扣了几下门。 “谁啊?” 顾襄说:“你好。” “你谁啊,我们不买东西!” 顾襄道:“我想看看你的房子。” “你是中介还是买房子的?” 女户主口气松动,显然误会了。 顾襄说:“我不是……” “咳咳。”高劲搭住她的肩膀,“我们想买房子。” 顾襄:“……” 最近这里要拆迁的传言甚嚣尘上,房价又飙升到一个高峰,但传言谁知道是真是假,保守的户主就想有得赚先赚。 女户主放他们进来,跟他们推销房子。 “我这里旧是旧了点,主要是房子买来就没装修过,这是二十几年前的装修了。” 顾襄和高劲对视一眼。 高劲陪女户主说话,顾襄观察房子。 这是一套三室,地上是蓝白条纹的瓷砖,墙面下半截全都贴了木皮,吊顶简单一圈,中间的灯应该换过了,现在只有一个灯泡。 阳台在主卧,进门有个圆弧角的柜子。没有落地窗,通往阳台的是一扇门。 两间次卧都不大,金黄色的窗帘款式陈旧。 顾襄闭上眼,把看见的画面移入大脑。 她在这里从婴儿长成小少女,她最熟悉的应该是自己的卧室,母亲说她的卧室朝西,西晒很厉害。 西边卧室的墙壁都是粉红的,书桌、床、椅子…… 女户主推销着:“这些都是老家具,好几十年了,我们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客厅里本来还有一个书架和案桌,那个木料真叫好,可惜被上一任房东搬走了。但是房间里这些家具也不差,听说都是同一个木匠打的。我连家具一起卖,价格是真的便宜!” 顾襄在对方的大嗓门中,想象着自己住在这里的情景。 她还小,母亲要上班,听说父亲是个混蛋,那就无视吧。 爷爷很疼她,但工作忙碌。她不上学的时候,是奶奶陪着她。 她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她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玩,在客厅里玩九连环,在卧室里写作业。 ……她的记忆空空荡荡。 顾襄睁眼。 女户主拒绝了高劲拍照的请求,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还在滔滔不绝。 两人到了楼下,高劲问:“怎么样?” 顾襄说:“没印象。” 高劲蹙眉。 “但是……或许有点熟悉感。”顾襄道。 “你觉得熟悉?” “或许。”顾襄不确定。 她有点迷茫。 不知不觉已经五月了,她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七个月。什么都在更迭,只有她止步不前。 “想不想吃冰激凌?” “……嗯?”顾襄没回神。 高劲说:“天气这么热,应该吃冰激凌。走,看看附近有什么店。” 两人没在小区附近看见商店,走了一条街,店铺才多起来。 顾襄走着走着忘了心事,今天三十多度,中午还没到,热气就已经冒上来,什么心事都被蒸发了。 在一家小店门口站定,高劲看着冰柜问:“要哪支?” 顾襄扫了一圈,指着雀巢牛奶棒:“这个。” 高劲买了两支,又要了两瓶矿泉水。 顾襄没拆封,她很少边走边吃。前面不远处的商店门口有一张长椅,顾襄指着那:“去那里坐会儿吧。” “好。” 长椅有些脏,高劲替她擦了擦。 顾襄把包装拆了,高劲很自然的拿走她手上的垃圾。顾襄抿了一口,又滑又凉,香甜可口。 高劲陪她吃着,说:“我比较好奇你昨天跟我说的数字编码,这是怎么一种东西?” 顾襄教他:“我们用的数字编码,叫多米尼克编码系统。一般的两位数编码从00到99,有一百个,多米尼克编码系统可以把一百个编码升级成一万个。” 高劲问:“就是有一万个谐音?” “不是。”顾襄深入浅出,“数字编码有三种形式,谐音是其中的一种,还有一种形似,一种是指特殊意义。” “我举个例子,两个0——00,看起来像不像眼镜?所以00就是眼镜,这是形似。特殊意义的话……”顾襄想了想,“比如我生日是8月5号,那天我收到一条项链,那85对我的意义就是项链。” 高劲认真听着,见她手上的牛奶棒快融化了,他指了下。 顾襄舔了一大口,忘记保持仪态,嘴角还沾到了融化了的奶油。 高劲:“……” 他装作没看到。 顾襄继续说:“谐音最容易理解,520,我爱你,这就是谐音。” “……520?” “嗯。” 高劲的视线无处安放似的四下瞟了瞟,然后打开矿泉水瓶,倒出来一些水,淋在自己手上。 顾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好奇地看着。 高劲张开五指:“还有一种形似。” 他弯下腰,五指做出“八”的手势,印在地上,变成了“l”,又做出“零”的手势,印在地上变成了“o”。 接着做出“二”的手势,变成了“v”。 最后是“三”,指尖朝右。 “8023,love,这是不是形似?” 顾襄觉得神奇,“love……” 她转头看向高劲,“怎么被你想到的!嗯?——” 她仰头看了看店铺屋檐,视线又落回高劲脸上,“你那边很晒吗?怎么脸都晒红了?” 高劲:“……” 20.20 这个位置太阳半遮, 其实刚刚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手上还拿着一支光|溜溜的棒冰棍, 尚未察觉嘴角的奶油,微抬头看着他, 那双眼睛太干净。 “……是有点晒。”最后高劲只说出了这一句。 他这一晒,脸就一直没退热,转移话题回答她前一句话, “这个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以前在网上看到的。” “哦, ”顾襄说, “这边这么热, 我们走吧。” 她刚要起身,高劲拦住:“等一下。”他指了指她的嘴角,“嘴巴上有奶油。” 顾襄感觉了一下, 好像是有,本来想伸|舌头去|舔|掉, 想起这是在大街上, 她又压了下来。 高劲适时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顾襄道谢,接过擦了擦。 高劲拿走她手上的冰棍棒,拧开矿泉水瓶,示意她伸过来, 又在纸巾上淋了点水。 唇上沾了污渍, 干擦后不会太舒服, 沾湿了就不一样。 顾襄擦完, 高劲又将垃圾就近扔了,两人继续步行。 从这里走到地铁站,大约还要五六分钟。高劲让她走人行道里面,问她:“其实从这里到文晖小学,最近的线路是公交车,你家离地铁站有些远,你平常怎么会坐地铁?” 顾襄说:“我有三本日记,这是日记上写的。” 褚琴女士说她小时候性格独立,没什么交好的小伙伴,她猜她可能是一个人无聊,所以才会四处乱走。 高劲听她有日记,问道:“你的日记没有写到过记忆宫殿吗?” “写过,只是我看不懂。” 高劲不太理解,但顾襄并不准备跟他细说自己的童年隐私。 她一路观察着周边的建筑,很快到了地铁站。 进站买票,过安检,顾襄环顾四周。 高劲拿上票,问:“在看什么?” 顾襄说:“我在看这里的环境,这里跟你拍得照片很不一样。” “已经过了十多年,有变化才证明科技在进步。” 高劲带着她进闸,下楼梯,指着铁轨边的候车线说:“地铁一号线在2003年开通,当年‘按线候车’就在这里试点。” “试点?”按线候车向来就是规定,什么时候变成了试点?顾襄不解。 高劲解释:“我不清楚全国的地铁都是怎么规定的,不过在2003年以前,我所知道的几个城市的轨道交通并没有按线候车这个规定。当年青东市开通地铁,还把这个规定做成了一个新闻。‘按线候车,先下后上’。” “还有这样的事?”顾襄以为这是自古就有的常识,原来这是文明社会走到2000年后才出现的硬性规定。 地铁来了,两人先跟着人|流上车。 周末乘客特别多,地铁一号线途经几个旅游热门景点,大家都趁节假日出行游玩。 先下后上,两人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勉强有两个落脚的空间,没有空位,连手扶的地方都够不着。 没想到会这么闹,高劲乐观安慰:“平常再闹也比地铁试运营的头一天好。” 顾襄看着他,听他往下说。 “那天乘车免票,整个青东市的大半老人估计都来凑热闹了,造成地铁站部分设施损毁,正式运营的时间又推迟了半个月。” 顾襄好奇:“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高劲说:“那年我十四岁,4月1号是我的生日,4月2号地铁一号线开始试运营。我生日那天刚得到我的第一部胶卷相机。” 顾襄想起来了,“所以,你拍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地铁一号线?” “唔。”高劲点头,“我还记得当年地铁票起步价两元,六公里到十六公里是三元,现在四到十二公里就要增加一块。我当年花了三块,坐了十六公里。” 顾襄有些不可思议,并非因为高劲的第一张照片是这里,而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他曾经做过这样有趣的事。 记录历史,保存回忆,让他四十岁以后的人生不会活在空虚里。 她母亲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上面有句话是说,“记得生活细枝末节的人,他一定活得很好,因为他热爱他的每一秒。这样的人,他的时光也是温柔的”。 顾襄看着面前的人,觉得“他”就是他。 时光也是温柔的。 “小心——” 高劲扶了她一下,很快又松开。 人群太挤,没有扶手可扶,就没重心可以依靠。高劲伸出手臂,说:“不如你扶着我。” 顾襄已经晃了两次,四周人挤人,她越来越往里缩。站不稳,她也不会矫情,听高劲的,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高劲穿着短袖,顾襄一扶上去,就贴住了他的皮肤。 他的胳膊不像焦忞那样粗,也不像焦忞那样硬邦邦的像钢板。他比焦忞瘦些,皮肤温热,但足够坚硬,能支撑她的重量。 高劲有些麻,手臂抖了下,见顾襄眼神疑问,他重新绷紧肌肉,让她扶得更稳。 顾襄说:“你还记得些什么?我还想听。” 高劲说:“那年的4月2号是礼拜三,我放学后才过来这里。虽然我父母是摄影师,但我当时对摄影并没有兴趣……” 他温声细语的讲述,顾襄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地铁站。 这里试运营的第一天,进站口自然有记者在采访,工作人员也殷勤周到,每一层的台阶都光可鉴人。 这里离家不算远,也就十五六分钟的路。她一个人,没有玩伴,应该会好奇她当时从未接触过得地铁。 不是为了上学放学,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啊……”顾襄小小地叫出一声。 高劲低头问:“怎么了?” 地铁报站,左侧门开,有人下,有人上。 顾襄看着这一幕,恍惚间,仿佛她曾经背着书包经历过。 耳边又是一句关切的问:“怎么了,顾襄?” 顾襄回头,“我好像——” 地铁里太闹,她音量放不大。她抓着高劲的胳膊,踮起脚说:“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高劲微弯着腰,闻言,他问:“你想起了什么?” “2003年,我小学二年级。我觉得,我放学的时候,一定也来坐地铁了。” 她垫着脚,他弯着腰,呼吸交汇,比他那天抱她时还要近。 单肩包里的手机一直显示着来电,轻音量唱着歌,无人理会。 *** 周末的培训班不放假,学生都趁这时候来上课。 焦忞靠着桌子,已经给顾襄打了两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他看见郭千本拿着文件夹在跟人打电话,等他讲完,他叫了声:“郭千本!” “老总。”郭千本走过去。 “知不知道顾襄跟那姓高的医生今天去了哪里?” “呃……”郭千本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焦忞蹙了蹙眉,转了几下手机,又问:“对了,香香昨天刚拿到体检报告,知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 “哦,她身体都很好。” 焦忞多看了他一会儿,郭千本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褚阿姨刚才打给我,也问我顾襄的身体情况,她怕顾襄报喜不报忧,但顾襄身体真的挺好的。” “……褚琴打给你?” “呃……是。” “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 “跟没跟她说我在这里?” “呃……没来得及说。” “别告诉她我在这儿。” 郭千本不解:“为什么?” 焦忞敬告:“记住别告诉她就成。”他转身要走,又回头,“你打一下香香的电话。” 郭千本按下快捷键,焦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电话响了一会儿,没人接。 焦忞这才转身离开。 *** 傍晚的时候,顾襄回到家。她跟高劲在电梯道别,进了屋,她先去洗澡。 水汽氤氲,浴室像仙境。顾襄站在花洒下,擦去脸上的水珠,缴了缴湿发。 看见玻璃门上覆盖的那层水雾,她顿了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8—— 0—— 2—— 3—— love 顾襄拧着发尾,歪头看着她留在玻璃门上的印记。 母亲那篇文章的末尾,还有一句话。 “他愿把时光与你分享,你就是她的时光。” 21.21 洗完澡回房, 顾襄从包里拿出手机, 这才看见白天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她正要回拨,听见文奶奶在外面敲门,放下手机, 她走去把门打开。 文凤仪托着食盘,上头放着一杯热牛奶和切好的水果,“要睡了吗?” “还没有。” “待会儿睡觉前喝杯牛奶,你来了这么久,我都忘记给你买牛奶了,这是在楼下小店里买的, 明天我给你去订新鲜的, 好不好?” 顾襄并没有每天喝牛奶的习惯,但她近期要调养身体,多喝点牛奶没有坏处。 “你等一下。”顾襄接走托盘,放到桌上, 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 “这里够一个月的份吗?”她问。 文凤仪把钱推回去,“你之前已经给过伙食费,不用了。” “要的。”顾襄说。 文凤仪蜷起她的手, “香香,我是你的奶奶,我们不要算得这么清楚, 好不好?” 顾襄迟疑, 慢慢收回手, “谢谢。” 重新关上门, 顾襄看了会儿牛奶,又用手摸了摸。 还是温的。她拿起喝了一口,想起之前要回的电话,她翻出通话记录,拨了过去。 “顾襄。” “你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郭千本说,“就是……对了,你妈妈今天打我电话问你身体了。” 顾襄蹙眉:“我身体很好,她没必要拐弯抹角。” 郭千本笑:“褚阿姨是关心你,怕你有事不说实话。” 顾襄回忆:“我撒过什么慌吗?” 郭千本:“……” 顾襄的脑回路偶尔是与众不同的,郭千本已经习惯,他转移话题,“那个,听说你今天跟那位高医生一起出去了?” “嗯。”顾襄大致跟他说了几句。 郭千本听完,说:“巧是巧了点,难怪老总不放心。” 顾襄已经喝完牛奶,肚子饱了,吃不进水果,“之前那几个月他连电话都少打,这次才来这里几天,又开始管着我。男人是有更年期吗?” “呃……”郭千本磕磕碰碰,“可能,男人每个月也会有那么几天。” 背后这样说老总,他还是头一次,心里很虚。 顾襄心里顺了点,“我这也不是说他坏话。” “是。” 她强调,“我知道他也是为我好。” 郭千本笑了,知道她在别扭。 她不喜欢焦忞太过干涉她,但日积月累,这种干涉已经成了习惯,她像是叛逆期的孩子,嫌家人管太多,但又知道不能辜负家人的关心。 郭千本挂掉电话,眉头渐渐蹙起。他想起顾襄的话,“之前那几个月他连电话都少打”,又想到焦忞今天叮嘱他别告诉褚阿姨他在这里的事。 他觉得有点奇怪。 *** 高劲回家后也先洗了个澡,洗完出来,他翻了翻相册。琢磨片刻,他给姑妈打去电话,说晚饭不下去吃了,拿上车钥匙,他又出了门。 他的摄影师父母住在青东市的另一个区,距医院车程不到一小时。 路上没堵车,七点就到了。 这一片都是老排屋,算上地下室,房子三百多平。屋后的小花园栽着葡萄架和各种水果时蔬,他父母在国外的日子,专门请人打理照料,如今花园依旧生机盎然。 高劲先去园子里转了一圈,摘了两颗小番茄尝尝。回屋上到二楼,那是他的卧室。 他搬家时没有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自然留了一部分相片和胶卷在这里。 找完自己房间,他又去了父亲专用的暗房,翻出了他从前储存在这里的黑白胶卷。 胶卷入显影罐,放定影液,上机。 高劲在黑暗中摸索,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进行着。 返程的时候,已经很晚,路上车流更加少。 等着红灯,高劲在车里伸了一个懒腰,瞥见路边装饰的甜美又温馨的蛋糕店,他想了想,过了红绿灯后,把车掉头。 到了小区,他上了十一楼,在电梯门口顿了顿。 这样太突兀失礼了。他转了方向,拨通佟灿灿的电话。 佟灿灿半眯着眼睛开门,高劲问:“已经睡了?” “没啊。”佟灿灿死气沉沉,“善善不睡觉,让我陪他搭积木。” 高劲笑着把手上的蛋糕盒还有小番茄递给她,“蛋糕是路上买的,番茄是去排屋摘的。” “你回舅舅舅妈那里啦?” “嗯,有点事。” 佟灿灿接过来,马上就要拆蛋糕,高劲提醒:“晚上别吃太多。” “隔夜就不好吃了。” “那就跟别人一块儿吃。” “我爸妈又不喜欢吃蛋糕。” “还有其他人可以分享。”高劲说,“你得试着学会分享。” 等高劲上楼,佟灿灿提着蛋糕盒,嘀咕:“又怪里怪气的。” 低头看自己腿边,小弟正在扒塑料袋拿小番茄。 佟灿灿看看蛋糕盒,又看看他,蹲下来说:“那我们分享一下?” 小善善点点头。 佟灿灿惊奇:“你懂哦,分享?” 小善善流着口水又点头。 天啦,小弟跟小孙女一样是天才!佟灿灿激动。 *** 2003年,4月。 青东市开通本市的第一条地铁,地铁一号线车身全长120米,宽3米,高3.8米,最高时速80公里每小时。起步价2元,6至16公里3元…… 她听着前面的阿姨说着话,话里的数字一个个跳进她的脑海。边上的老爷爷看着稀奇,但听不清楚,他问她:“小朋友,那个记者在说什么?” 她仰头回答:“120,3、3.8、80、2、3……” 老爷爷:“啊?” “地铁一号线车身全长120米,宽3米,高3.8米,最高时速80公里每小时……” 她一字不差,老爷爷向她道谢。 她看着拥挤的人群,入口处扛着摄像机的叔叔、拿着话筒的阿姨,想了想,用力提了提书包,跟着人潮走了进去。 好多人啊…… 眼前全是腿。 她在班里个子最矮,坐第一排,到了这里,她几乎被人群淹没。 早上她该喝牛奶的,喝牛奶才能长高。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买了一张地铁票,再跟着大人走下楼梯,站到了黄线后面。 没有安检。 车子到了,按线候车,先下后上。她挤不进,脚一扭,摔在了地上。 “呜哇——呜哇——呜哇——” 是救护车的声音。 顾襄猛地睁开眼。 意识还未清醒,她转了下头。 昨晚睡前没关窗,天微亮,又有救护车出车了。她坐起来,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跟真的一样…… 她没有懒床,只坐了一会儿,就起来了。 她打算今天再去做个血常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空腹抽完血,她在医院大楼里徘徊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听了下时间。 离午休还早…… 她犹豫半天,还是走去了住院部。 她没有进大楼,在花园里找了张椅子坐下,期间又听了两回报时,算着离医生午休还有多少时间。 她不想打扰别人工作,可她又有些等不及。 看着花园里的景色转移注意力,她听见有人轻唤:“小姑娘。” 她仍旧看着草丛里的花。 “小姑娘,那个天才小姑娘。” 顾襄循声找了找。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笑着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记不记得我?我们之前在安宁疗护中心见过。” 顾襄听过护士对她的称呼,她姓欧阳。 顾襄点头:“你好。” 欧阳老太太身边伴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孩,还有两个成年人。她让他们推她过去,对顾襄说:“你好,小姑娘。这是我的儿子和媳妇,这是我的孙子孙女。” 欧阳老太太六十出头,前不久她想学数独,家里孩子以为她对益智类的东西感兴趣,今天买了一堆益智玩具过来。 她被两个小家伙缠得头疼,不想在小辈面前丢面子,看见顾襄,这才灵机一动。 她对顾襄说:“我家这两个小的突然喜欢玩这个……这个……” 顾襄扫了眼她腿上摆着东西,说:“汉诺塔、九连环、勾股拼图。” 欧阳老太太惊喜:“你全都知道呀,你有没有时间,要不要玩一玩?” 两个小孩周一不上学,被父母带来医院,顾襄有点奇怪,但也不会问别人的家事。 她见几双眼睛都盯着她,伸出手,把东西拿了过来。 汉诺塔有三根小柱子,第一根柱子上有八个从小到达的圈圈,把圈圈按照同样的从小到大的顺序移到另一个柱子上,每次只能移一个圈,大圈不能在小圈上方。 说是游戏,其实是计算。八级汉诺塔,有点难度。 顾襄一下一个动作,一下一个动作,几双眼睛盯着她的手,转眼间八个圈顺利转移,她又拿起了九连环。 欧阳老太太问:“这个,这个是怎么玩的呀?” 顾襄说:“汉诺塔是递归,九连环是进退,其实可以有公式帮助完成……” 她边说边拆,还没拆解完最后一步,眼睛已经瞄向了勾股拼图。 “……” 几双眼睛互相对视,没人听得懂她在讲什么。 *** 高劲没在住院部,他来门诊大楼有点事,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丁子钊。 丁子钊搭住他的肩膀说:“姚奸还在手术室,等他做完这台手术,咱们一起吃午饭吧。” “再说。” “今天下班有没有节目?” “下班才知道。” 丁子钊不满:“你最近怎么特别忙。” “你来我们科室体验一下不就知道了。” “别!”丁子钊摆手,“你那活没前途。”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 两人说着话到了门诊大厅,正要出去,就被人叫住了。 “高医生——” 高劲回头,想了片刻:“周小姐。” 周小姐拿着几个医院的塑料袋,笑着近前:“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家医院了,是换科室了吗?” “我现在在安宁疗护中心,就在住院部顶楼。” 周小姐常年为父奔走医院,隐约听说过安宁疗护,“哦,原来是这样。” 高劲看了眼她手上的医药袋,周小姐说:“我父亲的癌症复发了,现在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次很难……” 高劲安慰:“你父亲当初就很坚强,现在也应该报以希望。” “是的。”周小姐感激,“谢谢。” 道了别,丁子钊八卦地瞄着高劲,“挺漂亮。” 高劲敲他:“你眼里有不漂亮的吗?” “我尊重女性,女性都是美丽的。” 高劲好笑地摇摇头,懒得跟他多说。 两人不同方向,他回住院部。 快到住院大楼的时候,他看见欧阳老太太和她的家人围在一起,中间隐约挡着一个人。 小凉鞋,七分裤,纤细的胳膊微微摆着。 高劲心里一动,朝那走去,“欧阳阿姨……顾襄!” 顾襄抬头,一笑,立刻站了起来:“高劲!” 高劲突然觉得景色调了光,“刷”地一下,所有颜色变得艳丽。 就像又来了一个春天。 他跟着笑:“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做血常规。”顿了顿,“还有找你。” 他心律忽然不齐。 “高医生,姐姐还没教玩!” 高劲按捺住,低头问:“嗯?” 两个小孩不放人,说姐姐在教他们做游戏。高劲听了会儿,说:“汉诺塔……你们知道这个游戏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吗?” 小孩们摇头。 高劲说:“很久很久以前,外国有个神仙做了三个金刚柱,其中一根柱子上穿着六十四个黄金做的盘子,底下的盘子最大,上面的盘子最小。” 顾襄跟几人一起听他说故事。 她又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盖上,高劲蹲着,见她喜欢听,说得慢一些。 “大神仙让小神仙每天都要按照规则移动黄金盘子,小神仙每次只能移动一只,而且大盘子不能在小盘子上面。等全部移成功了,世界就会重新开始。枯萎的小草重新变绿,花也都开了,不再有乌云,到处都是蓝天。” 原本的传说是,黄金圆盘移动成功后,世界众生将同归于尽。 他把传说改编成了美好的故事。 小孩和大人们都听懂了规则,向他道谢。等人走了,他坐到顾襄边上,“你在这里坐了很久?” “还好。” “找我的话,怎么不打我电话?” “你应该在工作,我想中午再找你。”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坐到中午?” 顾襄点头:“嗯,看情况。” 高劲:“……” 他心里软软的,温声问:“是有什么事?” 顾襄问:“2003年的时候,坐地铁要过安检吗?” 高劲说:“那个时候,还没出现这个硬性规定。” 顾襄抿着唇,嘴角上扬。 她这样的表情,有些小得意,又像是等着人问她。高劲没法不顺着她。 “为什么问这个?” “地铁一号线试运营的第一天,我也去坐了。”顾襄这次说得很肯定。 也许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但她在梦境里,还听见了地铁的外观数据,还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过安检。 她一醒来就想找高劲,告诉他这些。 她忍得很辛苦。 “所以,你记起来了?”高劲问。 顾襄点头:“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高劲说:“既然你能想起这一点点放学的经过,不如我们再去文晖小学走一走,也许能帮你记起更多。” “我之前已经去过几回了,没想起什么。” 高劲说:“我陪你再去一次。” “那里你熟吗?” “很熟。” “嗯?” “我从文晖小学毕业的时候,你应该刚念小学。” 顾襄应下,“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今天五点半下班,下班就能走。” “晚上小学开门吗?” “我顺便去那里找人,有点事要办。放心,能进得去。” 两人约好五点四十分在小区门口等。 到了时间,顾襄准时等在那儿,高劲开车出来,让她上车。 文晖小学离这里不是太远,到那里时天还没黑。 学校门岗不让陌生人随便进,高劲打了一通电话,片刻就有一个女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顾襄站在车边,望着面前这个身穿连衣裙的女人。 看着二十多岁,长发又黑又直,瓜子脸,身材很好,看起来很清纯。 高劲给她们介绍:“这是阮维恩,她是这里的老师。这是顾襄。” 阮维恩和气地跟顾襄打招呼:“你好。” “……你好。”顾襄回应。 阮维恩跟保安打过招呼,带着两人往里走。高劲跟她说着话:“还有事要麻烦你,跟我的一个病人有关。”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有一位女病人,姓欧阳,她想找她的小学同学,你家在教育部门有关系,能不能帮个忙?” 阮维恩道:“可以,回头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一下。我也有点事……“ 高劲看了看她,转头对顾襄道:“你在这边等一下好吗?” “嗯。” 高劲跟阮维恩走到边上。 “阮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高劲问。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阮维恩道,“爸爸出来后,这一年的情况都不太好,身体是在那里面养坏了,可以调养,但是他的心情……” 通往教学楼的道路很宽敞,两边各有花坛。 顾襄望着对面说悄悄话的两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低下头,无聊地用鞋尖戳着地面。她今天穿的是露指凉鞋,指甲没涂甲油。 花坛边有蚊子,叮上了她的脚,她躲了下,蚊子锲而不舍地又来。 那两人还没聊完,顾襄觑了一眼,只是分神了这一下,脚趾突然一疼,她马上缩了下指头。 一只肥胖的黑蚊子逃走了。 她四处看风景,又等了一会儿,聊天终于结束。 高劲朝她走来,还在跟身边的人说话。“你有没有驱蚊水?” “我只有风油精。” “借我一下。” “给,别还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高劲接过,走到顾襄面前,“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擦擦。” 顾襄:“……” 22.22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高劲挑眉, 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应该不通人情世故, 原来还是通的。 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 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 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 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会很没面子。” 顾襄无所谓,“那下次我请。”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 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 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 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 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 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 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 “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这种感觉,不是在看一本没头没尾的书,而是她明明走在平坦大路上,突然后方路段消失,前方地基塌陷,大路变孤岛,她孤立无援,也无路可走。 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还不是这个。 顾襄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昂首挺胸。 她把日记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 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 23.23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她梦见的, 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 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 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 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 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 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特意看了一眼时间, 小声说:“六点都没到,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 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 喜色有些控制不住, “多吃点, 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 高劲弯起两边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 郭千本提着三个大袋子,在电梯口东张西望。这里有不少“牛皮癣”,撕了贴,贴了撕,还有小孩拿蜡笔画的图案,整面墙千疮百孔。 他百无聊赖地读着上面的字,听见电梯开门声,他走近几步。 电梯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手上挽着外套,另一边背着一把吉他。 郭千本挡住了别人的路,赶紧让开。 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 郭千本咧开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的,下次带。” 24.24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 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 说, “我奶奶家就住对面, 很近。” “对对对, 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 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 “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 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 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 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 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 我这人啊, 就这毛病, 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 等着顾襄笑, 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 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襄免不了听了他们几句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 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 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 “咦,小孙女?” 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的表演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 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 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 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 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撩,就收了回来。 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 护士长:“……” 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 “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 “嗯?”护士长不乐意了。 高劲下巴点了下佟灿灿,“她唱。” “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 “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 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 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 “好。”顾襄说。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 “一起吧。”顾襄跟上他。 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 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凶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 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 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 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 “在做什么?”褚琴问。 “跟你打电话。” 褚琴:“……” 褚琴:“跟你奶奶相处的怎么样?” 顾襄:“她人不错。” 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阴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 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 褚琴:“你叫他爸爸?!” 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 褚琴:“……” 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 顾襄:“嗯。” 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一点,你不要忘了过去。” 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 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 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 顾襄:“是吗。” 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 “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 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 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十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 等她醒来,她不记得事前,也忘了童年。 记忆可有可无…… 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阖起笔记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没有指引,黑暗中只能乱撞。 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襄?”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25.25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焦忞从前并不这样,当年他对小顾襄都懒得搭理。 郭千本记得, 那时顾襄刚到北京,还在念初中,放学后就去培训班上大脑训练课程。她的母亲忙于在北京扎稳脚跟,每天早出晚归,她上课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一声不吭,后来老焦总就每天给她留饭。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 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 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 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 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 顾襄也不会要的,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26.26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医生护士议论纷纷,丁子钊又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他抓住人打探消息:“听说要来大明星?什么人啊, 男的女的?” “好像是个女的。说是这里的一个患者想在过世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 丁子钊“啧啧”两声,“想不到这种新闻也会出现在咱们这儿……我由衷期盼来的人是安吉拉北鼻。” 护士小马在一旁笑道:“丁医生你就做梦吧, 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微张着嘴, 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是顾襄, 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 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 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 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 脖子上还挂着汗, 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没有领会到,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高劲没看她。 “那回我们遇到外国孩子拍小视频,一道简单的三位数乘个位数的题,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绪不好,因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这样一来,你不认识数字这点又说不通,因为你已经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这里有两个数字,中间隔了一个‘x’,明确告诉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这个是三位数,也许是数字多了,你就无法看清。”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会给了三百块宵夜钱。宵夜钱一百多,这是一个三位数,这个数值里有一个‘3’,你不知道‘3’在个位数还是十位数或者是百位数,所以你给了对方三百,事实上,宵夜价格是123。” 高劲说:“所以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你出现了……”他想着该怎么去下定义,“数字读写障碍。” 顾襄霍地起身,朝门口走,“疯子。” 高劲在她的手碰到大门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该恼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为都在逃避这一事实,这对你并没有帮助,你应该直面它。” 他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或许还有其他的麻烦。灿灿说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对话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来过这里,见过改建前的医院,但你现在却像完全陌生,还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记忆或许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顾襄侧朝着高劲,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臂还被人抓着,离得太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像薄荷一样的清爽的味道。 27.27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但最让她不能接受的, 还不是这个。 顾襄叹了口气, 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 昂首挺胸。 她把日记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 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 见顾襄出来, 解释道:“香香, 今晚灿灿在这里睡。” 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 我是能发现的。” 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 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 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 高美慧放下心, 关上了自家大门。 “我觉得, 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 “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 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我要是不好, 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 就二话不说去银行提钱, 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 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房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 “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保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 “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地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样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 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 “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 “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 “哎,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 “她不是那种人。” “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 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道:“我会看面相。” 高美慧被他逗笑。 ***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 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发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 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水润多汁。 半干的几根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 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顾襄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视线盯着天花板。 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只放大的莲雾。 抬起眼,小孙女递着手,面无表情。 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 就跟短手仓鼠一样。 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 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 “嗯。” 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会儿。” 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 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她也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 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 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 “嗯。” 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 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一看—— “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j.gao…… 顾襄看向佟灿灿。 又有微信提示音。 佟灿灿嚼着莲雾说:“唔,他发过来了,你看看吧。” 顾襄说:“这是你表哥?” “对啊,”佟灿灿说得理所当然,“他有很多老照片,医院存档的都没有他全,他平常最喜欢跑到那种老地方去拍照。” 她仰头回忆了一下,“估计整个老青东市都被他拍进去了。”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试探:“你刚才说‘嗯’的,你要是不想加他,把他删掉好了。” 顾襄低头点开一张新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在下午她看过的朋友圈里。 窗台上摆着两盆吊篮,老式的咖啡色办公桌,桌上有一只白色搪瓷杯,一叠报纸,一摞文件夹,桌后是一排书柜,边上还立着一台铁皮电风扇。 靠背椅子上挂着一件白色医生袍。 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场景,照片底下还显示着拍摄时间。 她视线一晃,错开这个,把照片缩回,又去看对话框最上方的那段文字。 嘴上问着:“你没有老照片吗?” “我?”佟灿灿摇头,“没啊。” 对话框最上方的文字写着:“你好,我是高劲。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老照片,我先给你发几张,你也可以看我的朋友圈。如有其它需要,你可以跟我说。” 顾襄站了起来,准备回房。佟灿灿仰起头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把整盘莲雾都拿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放到茶几上。 佟灿灿目送她回房,歪头想着,她人真好啊…… 她又拿起一只莲雾,顺手解锁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之前的聊天见界面。 佟灿灿:“哥,给我医院的老照片。” 高劲:“太多了,你要哪些?” 佟灿灿:“不知道,有多少发多少。” 高劲:“是你要?” 佟灿灿:“不是,是小孙女要。” 高劲:“我直接发给她,不是更简单。” 佟灿灿:“对哦,你等下。” 佟灿灿没有退出对话框,她舒舒服服躺下,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高劲并不在意。 他已经换上睡衣,泡好豆奶,这会儿他正在翻箱倒柜,理出一堆相册。 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他打开其中一本,边翻边自言自语:“医院……医院……” 工作太忙,这兴趣爱好他已经放下两三年,没有保存好,也没整理过,有几张相片都粘在了一起。 他在读书时期拥有自己的第一部胶卷相机,陆陆续续拍了十多年,期间又换过两部,不知不觉就洗出了这么多的照片。 这些照片原本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没想到有朝一日,岁月还会想起他们。 手机响了一声,是佟灿灿发来的微信。 佟灿灿:“【莲雾图片】小孙女很好啊,就是不爱说话。我觉得以后住在这里也不错。” 高劲笑笑,没有回复。 “医院……唔……” 他抽出一张照片,放到一边,继续往后翻。翻完一本,开始翻第二本。 等他全部翻完,豆奶已经凉透,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十一点。 比加班还迟。 “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 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 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 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 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找他。” 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 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 “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 28.28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我想你回去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你有我的联系方式。”说完, 高劲才松开手,往旁边让开一步, 指着门, 做出“请”的手势。 等顾襄走进电梯,他又站了会儿, 才重新回到病房。佟灿灿也在这里,她往他身后看,失望道:“我还以为小孙女进来了呢, 她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高劲走过她身边, 漫不经心道:“闹点小情绪而已, 她就是这样。” “哦……咦?”佟灿灿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 每个字都没问题,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口, 就不太对了。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 等高劲走近, 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高医生,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顾襄走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听女儿这样说, 她立刻道:“他们利用你上电视怎么会不开心, 你看你今天多吃力, 精神都没之前好。” 她丈夫在边上拉了她几下。 高劲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才温声回答:“你刚才表现的很好,顾襄也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点私事。” “高医生,你是不是认识她?” 高劲点头:“嗯,认识。” 佟灿灿在边上插嘴:“我也认识她。” “真好,”毛小葵笑着,“我很喜欢她的。” 她又对父母说:“爸妈,谢谢你们能请她来。” 她的父母一愣:“我们请她来?没有啊,我们以为是你……” 夫妻二人诧异地对视。 毛小葵垂眸想了想,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不是父母,就是那个人了。 高劲留意着她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前他将毛小葵的母亲叫出病房,带她去休息室,给她泡了一杯茶,又把纸巾盒摆在桌面上,然后叫来了心理医师。 休息室内很快传来了悲戚的哭声。 *** 晚上,佟灿灿坐在文家陪文凤仪聊天,文凤仪抱着小善善教他喊“奶奶”。 老人家很喜欢小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多。 佟灿灿吃着巧克力和果脯,絮絮叨叨的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文凤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襄回来了,文凤仪放下小善善,上前问:“晚饭吃过了吗?” 顾襄摇头。 “我给你留了菜,我去热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嗯,谢谢。” 佟灿灿把巧克力放下,舔了一下黑漆漆的嘴唇,正襟危坐。 顾襄吃过晚饭,又去洗漱,出来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慢慢喝。 小善善斜躺在佟灿灿怀里,很乖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佟灿灿撸猫似的撸着幼弟稀疏的头发,时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人。 她今天才知道对方是女神,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 “咳……” 小善善被声音吸引,大眼睛找到发声处,然后张开小手臂,要往前扑。佟灿灿松开他,任由他下到地上,撅着屁股走到顾襄跟前,扶着对方的膝盖。 小善善甩着玩具,露出两颗门牙,开开心心地朝顾襄肚子顶去。 顾襄躲开,眉头轻拧。 她嫌弃小善善,女神也没商量!佟灿灿威胁地瞪视她,喉咙里发出“嗡——”的牛叫声。 顾襄:“……” 顾襄打量小善善,过了会儿,把他抱到腿上。她看着虚空,开口说:“你表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嗯?”佟灿灿收回声音,不解,“提你干嘛?” 顾襄偏头看电视:“没什么。” 佟灿灿想了想,迟钝地说:“不过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顾襄看向她:“哪里奇怪?” 佟灿灿把高劲今天那句话复述一遍,“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然后撇嘴:“说得好像很了解你,跟你很熟一样,哼。” 小善善在顾襄的胸口留下一滩口水,顾襄举起他,把他还回去,抽出纸巾走去洗手间。 佟灿灿抱着弟弟,安抚他:“我们的口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的,女神不懂欣赏,你别生气。” *** 顾襄翻来覆去一夜,天亮后,在眼底上了点遮瑕膏。她站在房间窗口望着瑞华医院,许久,她才给高劲发去一条微信。 高劲上午要查房,通常不看手机,等中午他才看见信息。他叩着桌子思忖片刻,跟她约了晚上见面。 小区虽然老旧,但基本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不少。 月上柳梢,这片已经没有居民,高劲坐在跷跷板中间的位置,吃着饭后苹果,一派闲适。见顾襄走来,他递出一只洗净的苹果。 顾襄双手插兜,没有理,她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洗耳恭听。” “你如果认识我,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 高劲慢吞吞地点头,默认。 “我身高多少?” “1米66。” 顾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并不认识,你撒谎。” “嗯?” “亲近的朋友都不一定能报出对方的准确身高,你如果没有做过功课,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高?最重要的是——”顾襄居高临下,“这是我现在的身高,你就算真的认识我,知道的也应该是我过去的身高。三年前我1米64,成年后我又长高了两厘米。” 真是可爱…… 高劲微笑:“或者你这么想,我如果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骗财?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被骗。”他随口举例,“佟灿灿身高163,体重60公斤左右,可能我是医生,我对人的体型数据比较敏锐。” 顾襄继续:“就算你解释的通,那你又怎么解释,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你对我的称呼是顾小姐?” 高劲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也许就要等你想起来之后,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问题似乎白问。 顾襄觉得她眼前有个“套”,最安全的方法是远离,规避风险是人类的本能。 高劲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速很慢,“或许,你有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顾襄定在原地。 高劲松口气,面上不显。他把苹果递给她,“已经洗干净了,你可以放心吃。我会陪你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顾襄垂眸看着苹果。 颜色鲜红诱人,月光下更加夺目。 她慢慢地接过,与高劲对视。 高劲注视着她,看着她张开嘴,咬下小小的一口,淡淡的汁水覆在嘴唇上。才嚼两下,她似乎反应过来,觉得有失体面,放下手,嘴巴闭合,板着脸,也不说话。 真是非常可爱…… 高劲微笑,对着手上的半个苹果,咬下一大口。 *** 加班的人陆续回去了,郭千本还坐在公司里。他吃完盒饭,跟老总打电话,“昨天的采访还算顺利,就是记者后来出了几道题——是,她确实反应很大——她还没有回我消息——我觉得是我没安排好,她现在一定很不开心——” 许久,电话那头说: “我刚买了机票,明天过来。”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29.29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清晨, 顾襄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提醒她下午别忘了去医院体检。 出事后她每月都要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从头扫到脚,还要扎胳膊抽血。 顾襄没有回复, 她想着今天上午的安排。今天她不太想出门,每天都在反复走那几个地方, 她已经有些反感。 可她又无处可去。 客厅里传来几声动静, 接着是文凤仪的声音:“香香, 你醒了吗?” 顾襄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你于叔叔来看你了, 还带了他的女儿来。” 于主任今天休息, 买了一点水果, 对顾襄前不久在医院受袭的事表示慰问和关心。 他的女儿今年大四,前两天刚从学校回来,打算下个月再返校拿毕业证书。近期无所事事,于主任干脆把人带来这里。 “我看她跟香香差不多大,两个小姑娘平时没事可以做个伴, 去逛个街啊看个电影的。”于主任撮合着说。 他女儿身高一米七多,模特身材,长相普通, 坐姿拘谨, 眼珠倒是灵活地转着, 人也自来熟:“我叫于诗诗, 我爸让我管你叫姐姐,又不是小孩了还姐姐妹妹的,我就叫你香香了怎么样?” 顾襄都还没答,背后有人先她一步开口:“我叫佟灿灿。” 佟灿灿跟人调班,今早夜班回来,丧尸状躲到这里来蹭早饭,之前她还是游魂,现在魂回来了。 于诗诗循声抬头,与佟灿灿对视,两个abb名字的女孩瞬间产生了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一幕就像相亲男女主还没对上眼,男主就被女主旁边的人夺去了注意力。 顾襄看看于诗诗,又回头看了下佟灿灿,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于主任。 最尴尬的应该是媒婆了。 于媒婆走前,和女儿对了个眼神,于诗诗眨了几下眼,表示“ok”。 交男朋友她不在行,交朋友她是专业的,她会用她的热情将对方解救出冰激凌山。 佟灿灿也不困了,和于诗诗交换完个人信息,一人一边拉着顾襄,要带她去逛街。 文凤仪把顾襄的小包递过来,笑着说:“好好玩,中午跟她们在外面吃饭吧,我就不煮了。” 于诗诗热情如火,佟灿灿憨傻如牛,顾襄其实更想独自逛街。 三人去了最近的商场,顾襄走得快,也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她买了一支口红一盒粉底,又试了两件衣服。 于诗诗和佟灿灿看着吊牌一惊一乍:“这么贵!我半年的伙食费了!”又把吊牌给顾襄看。 顾襄顿了顿,垂着眸。她的账户余额不足四万,如果这件衣服要九千多…… 于诗诗和佟灿灿把人拉走,顾襄又回头看了眼衣服。 两个女孩喋喋不休:“天啦噜,2899一件裙子,不当吃不当喝,还好我们把你拉出来了!” 顾襄:“……” 她心底叹气,突然觉得疲惫。 *** 下午,顾襄准时去医院检查身体。拍完片子,抽完血,医生让她去买点维生素。 “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减肥,瘦了是漂亮,但多少都会影响健康。”年过四十的女医生打量着她,“以你的身高来说,体重一百斤左右才是合理的,你现在连九十斤都不到,又不是当明星,没必要这么减肥。” 顾襄说:“我没有减肥。” 医生翻着她的病历,“不减肥就是最健康的,这样,我再给你开点健胃消食的药,平常多吃点饭,别怕胖,你够漂亮了。” *** 医院里的人进进出出,神情各异,有喜有悲。顾襄拿着药,放缓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了那张有些偏棕又带着灰色的年轻女孩儿的脸庞。 她转身去了住院部。 工作日下午的时间,安宁疗护中心里没什么病人家属,护士都轻声细语,病人也无力大声喧哗,整个楼层像关低了音量。 顾襄走到毛小葵的病房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琴声,她停下脚步。 阳光穿过阳台的树景盆栽,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斑驳的光影仿佛在配合着乐章的律动,整个午后从高劲的指尖流泻而出。 他穿着一身白衣,抱着吉他坐在光影中,轻启嘴唇说了一句什么。 瘦削的男孩子点了下头,站在那儿,指头落在电子琴上。 男孩唱着歌,他的嗓音干净单纯,像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落进人间的耳朵里。 一曲漫长,顾襄忘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只记起高劲跟她说过的话——他们都在跨越一个坎。他没本事帮人,他只是送他们一程。 他戴着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指尖专注在琴弦上,微笑像枕头里的棉花,柔软又有阳光的味道。 一曲结束,她从呼唤中回神。 “顾襄?” 顾襄看向说话的男孩子。 男孩一下又拘谨起来,“顾……顾襄小姐,小葵,是顾襄。” 男孩打开房门,有些兴奋地让毛小葵看。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侧过头,意外地惊喜,她没想到对方会连续两天来看她。 毛小葵今天说话格外吃力,有些语句顾襄已经听不清。顾襄坐在病床边,看着对方的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 “以前,我弹吉他,他弹电子琴,我们能配合十二首歌。他是我家保姆阿姨的儿子。” 他们从小相识,她做事三分钟热度,他不一样,永远的耐心细致。他陪着她学画,等她扔掉了画板,他还在继续。他陪着她学拳击,可他天生瘦小,怎么也学不会。他还陪着她练电子琴,但她转头就爱上了吉他。 后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与众不同,所以特立独行,不爱欧巴,把高智商天才当偶像,他就陪她一起钻研阿拉伯数字。 她其实是有些嫌弃他的,但有时候又有点在意。 她说:“他叫李刚,名字多土。” 顾襄看向坐在阳台上,安静地削着水果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块布景板,难以惹人注意。 “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毛小葵疲惫的回忆,“可是等他走了,我又后悔了。我一直觉得他会让我丢脸,我只是不承认,自己喜欢他罢了。” 毛小葵看向顾襄:“我想唱歌。” 顾襄说:“你唱。” “还是唱《送别》吧。”毛小葵轻轻哼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们刚才弹唱的,就是这首《送别》。 顾襄慢慢抬起手,犹豫很久,掌心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男生一样的刺猬头,刺得她有一点微乎其微的难过。 歌声渐渐消失了。 手臂边传来柔软的温度,有人弯下腰,稍作查看,然后转头,轻轻地对她说:“顾襄,你去外面走一走,喝杯咖啡,怎么样?” 顾襄对上他的双眼,隔着镜片,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话。 她点头,“好。” 高劲随后对护士说:“把毛小葵送进关怀室,联系她的亲属。” 她的父母一直在医院逗留,很快就冲了上来,家里其他亲戚也陆续来了几个。 关怀室大门紧闭,他们在与她道别。 人间的悲喜,一室的阻隔。 晚上九点二十八分,毛小葵离世。 *** 高劲擦着镜片出来的时候,顾襄还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他把眼镜一戴,快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处,问她:“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 “没有。”顾襄摇头,看着对方。他似乎跟白天没什么不同,但能看出他很累。她说:“我回去过了。” 高劲问:“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顿了顿,顾襄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我不急。” 顾襄点头,又看向镜片底下,他的双眼。他眼神似乎格外专注。 “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说点事。”顾襄道。 高劲依旧弯着腰,与她平视。他微笑:“好。” *** 依旧是那个楼梯间,黄色的大门一关,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高劲拧开水瓶,把刚买的水递给她,陪她坐在台阶上。 顾襄没喝。 这里清静,也没有灰尘,楼道灯昏暗,幽幽得照着贴在墙壁上的楼层数字。 她开口:“去年十月,我出了意外,醒来就发现自己失忆了,并且不能用肉眼分辨多位数。” 30.30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 佟灿灿像幽魂一样, 双眼无神, 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 “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 “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 我想起来了, 是顾襄, 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 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 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 没有领会到, 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 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高劲没看她。 “那回我们遇到外国孩子拍小视频,一道简单的三位数乘个位数的题,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绪不好,因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这样一来,你不认识数字这点又说不通,因为你已经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这里有两个数字,中间隔了一个‘x’,明确告诉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这个是三位数,也许是数字多了,你就无法看清。”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会给了三百块宵夜钱。宵夜钱一百多,这是一个三位数,这个数值里有一个‘3’,你不知道‘3’在个位数还是十位数或者是百位数,所以你给了对方三百,事实上,宵夜价格是123。” 高劲说:“所以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你出现了……”他想着该怎么去下定义,“数字读写障碍。” 顾襄霍地起身,朝门口走,“疯子。” 高劲在她的手碰到大门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该恼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为都在逃避这一事实,这对你并没有帮助,你应该直面它。” 他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或许还有其他的麻烦。灿灿说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对话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来过这里,见过改建前的医院,但你现在却像完全陌生,还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记忆或许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顾襄侧朝着高劲,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臂还被人抓着,离得太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像薄荷一样的清爽的味道。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问:“我以前见过你?” 高劲一开始没答,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或许,你自己想起来的话,会更有成就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助你。”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顾襄也不会要的,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31.31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 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 停车地方没找好, 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 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呆在这, 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 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功夫, 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 白天黑夜界限分明, 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 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尾稍微卷, 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到是不错, 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 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32.32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并不信任他, 即使他知道她的饮食喜好,也知道她见过改建前的医院。 现在的他对她来说仅是一个陌生人, 而她对陌生人有着下意识的防备和警惕。 顾襄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她冷静下来, 抽动手臂:“放开。” 高劲其实抓得并不紧, 但她胳膊太细,他要是手握得松,根本抓不住她。所以他使用的力度恰到好处,她轻易挣不开, 但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我想你回去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你有我的联系方式。”说完, 高劲才松开手, 往旁边让开一步, 指着门,做出“请”的手势。 等顾襄走进电梯,他又站了会儿, 才重新回到病房。佟灿灿也在这里,她往他身后看,失望道:“我还以为小孙女进来了呢, 她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高劲走过她身边, 漫不经心道:“闹点小情绪而已, 她就是这样。” “哦……咦?”佟灿灿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 每个字都没问题,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口,就不太对了。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等高劲走近,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高医生,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顾襄走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听女儿这样说,她立刻道:“他们利用你上电视怎么会不开心,你看你今天多吃力,精神都没之前好。” 她丈夫在边上拉了她几下。 高劲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才温声回答:“你刚才表现的很好,顾襄也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点私事。” “高医生,你是不是认识她?” 高劲点头:“嗯,认识。” 佟灿灿在边上插嘴:“我也认识她。” “真好,”毛小葵笑着,“我很喜欢她的。” 她又对父母说:“爸妈,谢谢你们能请她来。” 她的父母一愣:“我们请她来?没有啊,我们以为是你……” 夫妻二人诧异地对视。 毛小葵垂眸想了想,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不是父母,就是那个人了。 高劲留意着她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前他将毛小葵的母亲叫出病房,带她去休息室,给她泡了一杯茶,又把纸巾盒摆在桌面上,然后叫来了心理医师。 休息室内很快传来了悲戚的哭声。 *** 晚上,佟灿灿坐在文家陪文凤仪聊天,文凤仪抱着小善善教他喊“奶奶”。 老人家很喜欢小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多。 佟灿灿吃着巧克力和果脯,絮絮叨叨的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文凤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襄回来了,文凤仪放下小善善,上前问:“晚饭吃过了吗?” 顾襄摇头。 “我给你留了菜,我去热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嗯,谢谢。” 佟灿灿把巧克力放下,舔了一下黑漆漆的嘴唇,正襟危坐。 顾襄吃过晚饭,又去洗漱,出来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慢慢喝。 小善善斜躺在佟灿灿怀里,很乖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佟灿灿撸猫似的撸着幼弟稀疏的头发,时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人。 她今天才知道对方是女神,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 “咳……” 小善善被声音吸引,大眼睛找到发声处,然后张开小手臂,要往前扑。佟灿灿松开他,任由他下到地上,撅着屁股走到顾襄跟前,扶着对方的膝盖。 小善善甩着玩具,露出两颗门牙,开开心心地朝顾襄肚子顶去。 顾襄躲开,眉头轻拧。 她嫌弃小善善,女神也没商量!佟灿灿威胁地瞪视她,喉咙里发出“嗡——”的牛叫声。 顾襄:“……” 顾襄打量小善善,过了会儿,把他抱到腿上。她看着虚空,开口说:“你表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嗯?”佟灿灿收回声音,不解,“提你干嘛?” 顾襄偏头看电视:“没什么。” 佟灿灿想了想,迟钝地说:“不过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顾襄看向她:“哪里奇怪?” 佟灿灿把高劲今天那句话复述一遍,“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然后撇嘴:“说得好像很了解你,跟你很熟一样,哼。” 小善善在顾襄的胸口留下一滩口水,顾襄举起他,把他还回去,抽出纸巾走去洗手间。 佟灿灿抱着弟弟,安抚他:“我们的口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的,女神不懂欣赏,你别生气。” *** 顾襄翻来覆去一夜,天亮后,在眼底上了点遮瑕膏。她站在房间窗口望着瑞华医院,许久,她才给高劲发去一条微信。 高劲上午要查房,通常不看手机,等中午他才看见信息。他叩着桌子思忖片刻,跟她约了晚上见面。 小区虽然老旧,但基本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不少。 月上柳梢,这片已经没有居民,高劲坐在跷跷板中间的位置,吃着饭后苹果,一派闲适。见顾襄走来,他递出一只洗净的苹果。 顾襄双手插兜,没有理,她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洗耳恭听。” “你如果认识我,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 高劲慢吞吞地点头,默认。 “我身高多少?” “1米66。” 顾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并不认识,你撒谎。” “嗯?” “亲近的朋友都不一定能报出对方的准确身高,你如果没有做过功课,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高?最重要的是——”顾襄居高临下,“这是我现在的身高,你就算真的认识我,知道的也应该是我过去的身高。三年前我1米64,成年后我又长高了两厘米。” 真是可爱…… 高劲微笑:“或者你这么想,我如果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骗财?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被骗。”他随口举例,“佟灿灿身高163,体重60公斤左右,可能我是医生,我对人的体型数据比较敏锐。” 顾襄继续:“就算你解释的通,那你又怎么解释,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你对我的称呼是顾小姐?” 高劲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也许就要等你想起来之后,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问题似乎白问。 顾襄觉得她眼前有个“套”,最安全的方法是远离,规避风险是人类的本能。 高劲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速很慢,“或许,你有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顾襄定在原地。 高劲松口气,面上不显。他把苹果递给她,“已经洗干净了,你可以放心吃。我会陪你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顾襄垂眸看着苹果。 颜色鲜红诱人,月光下更加夺目。 她慢慢地接过,与高劲对视。 高劲注视着她,看着她张开嘴,咬下小小的一口,淡淡的汁水覆在嘴唇上。才嚼两下,她似乎反应过来,觉得有失体面,放下手,嘴巴闭合,板着脸,也不说话。 真是非常可爱…… 高劲微笑,对着手上的半个苹果,咬下一大口。 *** 加班的人陆续回去了,郭千本还坐在公司里。他吃完盒饭,跟老总打电话,“昨天的采访还算顺利,就是记者后来出了几道题——是,她确实反应很大——她还没有回我消息——我觉得是我没安排好,她现在一定很不开心——” 许久,电话那头说: “我刚买了机票,明天过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顾襄走出卧室,碰巧听见文凤仪在唱歌。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 顾襄答:“睡得很好。” 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 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 对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 顾襄把微张的嘴阖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 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 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 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是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 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 “不过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 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 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她继续听。 “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要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文凤仪打量着她,事情解释清楚,她没再继续说什么,道:“那我去煮饭,你去洗漱吧。” *** 这栋单元楼共二十八层,东面是小两室的房型,西面是三室。三室里母女俩一架吵完,佟灿灿精神稍稍恢复。她正夹着菜,一只保温饭盒拍到了她手边。 “吃完给你表哥送去。” “不——”佟灿灿咬着青菜,双眼对不上焦,“我刚夜班回来,我现在是游魂!” 高美慧随手撕下一张黄色便利贴,往她脑门一粘,“符给你了,回魂!吃完就给我送去,回来随便你睡多久。” 佟灿灿丧尸吼,被高美慧一把捂住油腻腻的嘴:“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哄睡了,要是把他吵醒了,你待会回来也不用睡了!” 威胁完,高美慧坐她边上,擦着手问:“诶,见着你文奶奶的小孙女了吗?什么样啊?” 佟灿灿闭着眼睛塞饭,边瞌睡边回答:“漂亮。” “多漂亮?” 大眼小脸,三七分中短发,皮肤比她还白,“比我漂亮。”但对方有胖子的特质,她是圆脸! “你这不废话。” 佟灿灿有点心酸。 *** 饭后,顾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化上淡妆,挑了一件浅蓝色七分袖v领衬衫,外披一件薄款白色风衣,拎上单肩小包,出了门。 穿过马路,她直接走进医院后门,问了路人住院部的位置。 住院部底楼有公告栏,她已经快走到电梯,脚步一顿,又退回来看。粗粗扫过医生简介,她专注于医院信息。 1994年建院,那年她还没出生。 边上还有楼层区域图,她看完一遍,才走进电梯。 电梯里有不少乘客,她插着风衣口袋站定,说:“十九楼,谢谢。” 按键边的几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顾襄一直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 乘客陆续离开,宽敞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在数字最后一次变化时,电梯门打开,她和最后一名乘客一齐步出电梯。才走两步,她看着楼层病区标志停了下来。 妇产科,这是十六楼,刚才没人替她按楼层。 顾襄折回去,手将碰上电梯上楼键时,又收了回来。她转身,走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 33.33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并不信任他,即使他知道她的饮食喜好, 也知道她见过改建前的医院。 现在的他对她来说仅是一个陌生人, 而她对陌生人有着下意识的防备和警惕。 顾襄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她冷静下来,抽动手臂:“放开。” 高劲其实抓得并不紧,但她胳膊太细, 他要是手握得松, 根本抓不住她。所以他使用的力度恰到好处,她轻易挣不开, 但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我想你回去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 你有我的联系方式。”说完,高劲才松开手, 往旁边让开一步, 指着门,做出“请”的手势。 等顾襄走进电梯,他又站了会儿, 才重新回到病房。佟灿灿也在这里,她往他身后看, 失望道:“我还以为小孙女进来了呢,她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高劲走过她身边, 漫不经心道:“闹点小情绪而已, 她就是这样。” “哦……咦?”佟灿灿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 每个字都没问题,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口,就不太对了。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等高劲走近,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高医生,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顾襄走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听女儿这样说,她立刻道:“他们利用你上电视怎么会不开心,你看你今天多吃力,精神都没之前好。” 她丈夫在边上拉了她几下。 高劲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才温声回答:“你刚才表现的很好,顾襄也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点私事。” “高医生,你是不是认识她?” 高劲点头:“嗯,认识。” 佟灿灿在边上插嘴:“我也认识她。” “真好,”毛小葵笑着,“我很喜欢她的。” 她又对父母说:“爸妈,谢谢你们能请她来。” 她的父母一愣:“我们请她来?没有啊,我们以为是你……” 夫妻二人诧异地对视。 毛小葵垂眸想了想,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不是父母,就是那个人了。 高劲留意着她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前他将毛小葵的母亲叫出病房,带她去休息室,给她泡了一杯茶,又把纸巾盒摆在桌面上,然后叫来了心理医师。 休息室内很快传来了悲戚的哭声。 *** 晚上,佟灿灿坐在文家陪文凤仪聊天,文凤仪抱着小善善教他喊“奶奶”。 老人家很喜欢小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多。 佟灿灿吃着巧克力和果脯,絮絮叨叨的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文凤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襄回来了,文凤仪放下小善善,上前问:“晚饭吃过了吗?” 顾襄摇头。 “我给你留了菜,我去热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嗯,谢谢。” 佟灿灿把巧克力放下,舔了一下黑漆漆的嘴唇,正襟危坐。 顾襄吃过晚饭,又去洗漱,出来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慢慢喝。 小善善斜躺在佟灿灿怀里,很乖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佟灿灿撸猫似的撸着幼弟稀疏的头发,时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人。 她今天才知道对方是女神,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 “咳……” 小善善被声音吸引,大眼睛找到发声处,然后张开小手臂,要往前扑。佟灿灿松开他,任由他下到地上,撅着屁股走到顾襄跟前,扶着对方的膝盖。 小善善甩着玩具,露出两颗门牙,开开心心地朝顾襄肚子顶去。 顾襄躲开,眉头轻拧。 她嫌弃小善善,女神也没商量!佟灿灿威胁地瞪视她,喉咙里发出“嗡——”的牛叫声。 顾襄:“……” 顾襄打量小善善,过了会儿,把他抱到腿上。她看着虚空,开口说:“你表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嗯?”佟灿灿收回声音,不解,“提你干嘛?” 顾襄偏头看电视:“没什么。” 佟灿灿想了想,迟钝地说:“不过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顾襄看向她:“哪里奇怪?” 佟灿灿把高劲今天那句话复述一遍,“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然后撇嘴:“说得好像很了解你,跟你很熟一样,哼。” 小善善在顾襄的胸口留下一滩口水,顾襄举起他,把他还回去,抽出纸巾走去洗手间。 佟灿灿抱着弟弟,安抚他:“我们的口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的,女神不懂欣赏,你别生气。” *** 顾襄翻来覆去一夜,天亮后,在眼底上了点遮瑕膏。她站在房间窗口望着瑞华医院,许久,她才给高劲发去一条微信。 高劲上午要查房,通常不看手机,等中午他才看见信息。他叩着桌子思忖片刻,跟她约了晚上见面。 小区虽然老旧,但基本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不少。 月上柳梢,这片已经没有居民,高劲坐在跷跷板中间的位置,吃着饭后苹果,一派闲适。见顾襄走来,他递出一只洗净的苹果。 顾襄双手插兜,没有理,她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洗耳恭听。” “你如果认识我,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 高劲慢吞吞地点头,默认。 “我身高多少?” “1米66。” 顾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并不认识,你撒谎。” “嗯?” “亲近的朋友都不一定能报出对方的准确身高,你如果没有做过功课,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高?最重要的是——”顾襄居高临下,“这是我现在的身高,你就算真的认识我,知道的也应该是我过去的身高。三年前我1米64,成年后我又长高了两厘米。” 34.34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每隔两道门就是一棵落地盆栽,湖蓝色的主墙上挂着各式壁画, 照片墙是病区的活动照。视线穿过敞开的病房门, 顾襄看见了病房里的鲜花绿植,天蓝色的窗帘,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还有坐在阳台藤椅上, 晒着太阳,吃着护士喂来的食物的老人。 不远处有间休息室, 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 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 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浓浓的北欧风格。 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 大门紧闭着, 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 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 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襄?” 顾襄抬头, 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 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 “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 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襄免不了听了他们几句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 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 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 “咦,小孙女?” 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的表演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 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 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 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 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撩,就收了回来。 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 护士长:“……” 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 “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 “嗯?”护士长不乐意了。 高劲下巴点了下佟灿灿,“她唱。” “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 “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 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 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 “好。”顾襄说。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 “一起吧。”顾襄跟上他。 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 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凶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 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 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 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 “在做什么?”褚琴问。 “跟你打电话。” 褚琴:“……” 褚琴:“跟你奶奶相处的怎么样?” 顾襄:“她人不错。” 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阴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 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 褚琴:“你叫他爸爸?!” 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 褚琴:“……” 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 顾襄:“嗯。” 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一点,你不要忘了过去。” 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 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 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 顾襄:“是吗。” 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 “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 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 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十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 等她醒来,她不记得事前,也忘了童年。 记忆可有可无…… 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阖起笔记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没有指引,黑暗中只能乱撞。 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顾襄?”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35.35 系统防盗章,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 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 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 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 他一直呆在这, 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 头一低一抬的功夫, 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 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 尾稍微卷, 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 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 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到是不错, 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 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 ”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应该小两三岁,我孙女以前跳级读书,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 她打开导航搜索。 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 2007年之前,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他没有多说,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高劲诧异,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吃了几口,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整理书房,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顾襄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连水果都不吃了,乖乖地盘腿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 高劲不由自主地叉起一颗草莓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高劲心底柔软,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他在顾襄专注的眼神下继续讲述:“后来,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送了一部胶卷相机给我,让我走一走这座城市,再把这座城市拍下来。他们说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你父母真好。”顾襄说。 “现在想起来他们确实很好,当年我可不这么认为。”高劲笑笑,“他们现在在国外到处拍照,有机会的话,给你看他们拍的照片。” “好。”顾襄点头。 两人继续翻看着地板上的照片。 高劲声音低沉,语调温和舒适,说一张照片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她无法看清的日期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顾襄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对方的下巴,还没看仔细,就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焦忞的电话,她接起来。 高劲不妨碍她,他拿起果盘,去厨房续水果。又想给顾襄倒杯喝的,他拿出茶叶和苏打水,冲顾襄指了指。 顾襄点了一下,高劲举起:“苏打水?” “嗯。” 36.36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 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 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 他一直呆在这,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 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 头一低一抬的功夫,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 白天黑夜界限分明, 一半追逐夏天, 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尾稍微卷, 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肉到现在还没养回, 像张纸片,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到是不错, 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 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 ”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应该小两三岁,我孙女以前跳级读书,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37.37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 基本有问必老实答, 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 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 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 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 顾襄也不会要的, 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 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 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 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 然后透过猫眼, 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 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 “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不远处有间休息室,一面墙用了白色文化砖,顶上吊墨绿色分子灯,桌椅是白色的,沙发是暖黄色的,浓浓的北欧风格。 另一间挂着“关怀室”门牌的房间,大门紧闭着,顾襄看不见里面的布局。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输入“安宁疗护中心”,拇指滑动,一行一行看下来,还没看完,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襄?”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38.38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摇头,然后说:“我想多看一点文晖小学、锦阳公园在2007年以前的照片, 如果有地铁一号线的照片,我也想看。” 2007年之前, 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他没有多说, 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 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 高劲诧异, 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 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 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 吃了几口, 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 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整理书房,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顾襄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连水果都不吃了,乖乖地盘腿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 高劲不由自主地叉起一颗草莓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高劲心底柔软,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他在顾襄专注的眼神下继续讲述:“后来,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送了一部胶卷相机给我,让我走一走这座城市,再把这座城市拍下来。他们说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你父母真好。”顾襄说。 “现在想起来他们确实很好,当年我可不这么认为。”高劲笑笑,“他们现在在国外到处拍照,有机会的话,给你看他们拍的照片。” “好。”顾襄点头。 两人继续翻看着地板上的照片。 高劲声音低沉,语调温和舒适,说一张照片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她无法看清的日期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顾襄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对方的下巴,还没看仔细,就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焦忞的电话,她接起来。 高劲不妨碍她,他拿起果盘,去厨房续水果。又想给顾襄倒杯喝的,他拿出茶叶和苏打水,冲顾襄指了指。 顾襄点了一下,高劲举起:“苏打水?” “嗯。” 电话那头的焦忞突然问:“你家有男人?” 顾襄说:“不是,我在别人家。” “你三更半夜在一个男人家里?” 焦忞在酒店。 他刚洗过澡,下|身围了一条浴巾。身上水渍还没擦干,水珠顺着健硕的肌肉往下滑。 他拿下嘴里的香烟,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我现在过来接你,出来喝杯咖啡。” “现在?”顾襄定睛朝墙壁上的挂钟看去。 高劲注意到了,替她报时:“11点03分。” 顾襄对着电话:“11点多了,太晚了,明天吧。” 焦忞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把烟一掐,扯开浴巾,光着身踢开行李箱盖子,拎出衣服说:“明天我很忙。我有事跟你说,你现在在哪?” 顾襄:“就在小区里。” 焦忞:“小区?” 顾襄:“嗯,在我邻居家。” 焦忞沉默了一下,绷着脸颊肌肉说:“你准备一下,我现在过来接你。” 顾襄收起手机,跟高劲道别。 屋内没杂音,刚才高劲已经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把苏打水递给顾襄,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点事。”顾襄接过水,“今晚谢谢你,打扰了。” “没事,不用客气。”高劲送她出门口,“要不要跟你奶奶打个招呼?如果回来的太晚,她可能会担心。” “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会吵醒她。” 高劲微笑,目送她进电梯。 焦忞开着白色商务车,到得很快。顾襄已经喝完了小瓶装的苏打水,把瓶子扔进垃圾箱,她上了车。 时间太晚,营业的咖啡店不多,焦忞找到一家,一楼有个女歌手在弹唱民谣,他带着顾襄上到二楼。 二楼阳台有座位,能听到楼下清幽的歌声,也不会被人打扰。焦忞叫了两杯饮料,又点了一份果盘。 夜里吹风有些凉,顾襄把头发挽到耳后,想快点谈完。“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知道晚,还大半夜待在邻居家里?”焦忞像是随口带出一句。 他拿出支票,推到她面前:“给你送钱来了,上次的采访辛苦了,这是广告费,明天自己去银行兑了。” 顾襄看了眼支票,没有动。 焦忞刚反应过来,替她报数字:“是三万。” 顾襄不是第一次收广告费,她过去参加比赛,公司都会赞助,获奖后公司会给她一笔奖金,她贴在培训班的海报也收取了广告费。 顾襄也不推辞,把支票收进钱包。 焦忞喝了一口饮料,问她:“你跟你那邻居认识很久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别人家里?” 顾襄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们之前认识。” “……”焦忞放下饮料,“怎么回事?” 顾襄把事情简化成三言两语,焦忞听完,冷笑:“你信他早就认识你了?” 顾襄没答。 “他把你当傻子耍呢,故事都不编一个,空手套白狼啊!” 顾襄说:“你讲话太难听。” “我忠言逆耳,你别信他的,他铁定是骗你。” “他骗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最会花言巧语,他为什么这么乐于助人?我不信当代还有活雷锋。”焦忞想撬开她的脑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他就把你骗家里去了,下次就把你骗进房……” 他看着顾襄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咽下了后半句话,调整出笑容,逗她:“平常挺聪明,这回倒犯起傻了。你涉世未深,别接近陌生人。你忙了这么久都没进展,不如跟我回去,就去培训班工作。” 顾襄手指滑着杯子,说:“我会分辨什么人,什么样,不用教。” “那你分辨一下,我是什么人,什么样。” 顾襄说:“你是好人,但擅长坑蒙拐骗。” 焦忞往她脑袋敲了一记:“小东西,以后你还是别说话了,再过二十年我迟早被你气得爆血管。” 顾襄躲了下,理了理头发,端正坐姿正色道:“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用担心。” 手机突然来电,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奇怪地接起:“喂?” “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唔……我刚想起来,你说要带照片回去,刚才你没拿。”高劲说。 “啊……”顾襄想起来了,“我明天来拿,可以吗?” “行,我先替你理好。已经十二点多了,你注意安全。” “嗯,谢谢。” 焦忞听见了话筒里的声音,挑着水果说:“又是那个邻居?” “对。” 焦忞问:“找你有事?” “我刚才出来的急,忘记拿照片了。”顾襄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送我回去吧,我困了。” 人长大了,主意也越来越大了。 焦忞叫人买单,看着她起身先走,他目光沉沉。 顾襄确实困了。 她这半年习惯早睡早起,很久没有过了夜里十二点还出门在外。 车里轻微的颠簸让她昏昏欲睡,她阖上眼睛,嘟囔:“到了叫我。” 焦忞侧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好。”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进不去。焦忞后退,把车靠边停,想叫她起,刚要张嘴,又停住了。 她每次坐车都犯困,这个习惯看来是改不了了。 焦忞摇摇头,烟瘾犯了,想摸支烟。他忍住了,枕着后脑靠坐着,自言自语:“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 过了会儿,他又笑了笑,侧过身,支着脸颊看她,“唉……” 他叹口气,伸出手,慢慢拂过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笑容渐渐淡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是瘦了不少,以前她的脸还有点肉嘟嘟的,这下完全成了清秀佳人。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座椅微震,铃声骤响。 焦忞顿了顿,恢复坐姿。 顾襄找到手机,半睁着眼睛接起电话:“喂?”声音还是刚睡醒时的沙哑。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高劲?” “对,我本来想打给同事的,之前刚跟你打过电话,不小心就按到第一个上去了。” “哦……没事。” “你回来了吗?” 顾襄朝窗外望去:“回来了。” “那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顾襄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解开安全带:“我走了。” “唔……”焦忞捏了下方向盘,随即松开,陪她一道下车。 叮嘱了她几句,他目送她走进小区里。然后抬起头,看向二幢。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只有十二楼的某个房间还亮着昏暗的灯。 窗口有道人影,距离太远,面容模糊。 *** 直到顾襄走进大门,高劲才收回视线,一抬眼,就看见抱着手臂,仰头站在小区门口的高个子男人。 他似乎盯着这里,路灯下神色晦暗不明。 高劲心情不是很好,希望不会失眠。 他明天还要上班。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39.39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 佟灿灿像幽魂一样, 双眼无神,微张着嘴, 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 “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 是顾襄, 喜欢杨过的那个‘襄’, 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 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 没有领会到, 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 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高劲没看她。 “那回我们遇到外国孩子拍小视频,一道简单的三位数乘个位数的题,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绪不好,因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这样一来,你不认识数字这点又说不通,因为你已经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这里有两个数字,中间隔了一个‘x’,明确告诉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这个是三位数,也许是数字多了,你就无法看清。”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会给了三百块宵夜钱。宵夜钱一百多,这是一个三位数,这个数值里有一个‘3’,你不知道‘3’在个位数还是十位数或者是百位数,所以你给了对方三百,事实上,宵夜价格是123。” 高劲说:“所以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你出现了……”他想着该怎么去下定义,“数字读写障碍。” 顾襄霍地起身,朝门口走,“疯子。” 高劲在她的手碰到大门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该恼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为都在逃避这一事实,这对你并没有帮助,你应该直面它。” 他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或许还有其他的麻烦。灿灿说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对话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来过这里,见过改建前的医院,但你现在却像完全陌生,还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记忆或许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顾襄侧朝着高劲,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臂还被人抓着,离得太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像薄荷一样的清爽的味道。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问:“我以前见过你?” 高劲一开始没答,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或许,你自己想起来的话,会更有成就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助你。”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走到她边上,微偏头,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伸手递给她,“还给你,对不起啊,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顾襄被她带着去了对门。 高美慧已经听说了顾襄是个“天才”,大晚上的乍一见“天才”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顾襄跟这家的女主人点了一下头,看见小善善朝她一摇一摆地走来,她躲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佟灿灿脚下的体重秤。 佟灿灿歪着头,没什么反应。 高美慧抱着胳膊把头凑过来一瞧,怒目圆睁:“121——你这几天吃了什么!?” 许久,顾襄独自回到对面。 文凤仪正要去睡,见就她一个人,问:“灿灿呢?” 顾襄神情自若:“她在这里睡了两周,胖了11斤,她妈妈不让她过来了。” 文凤仪:“……” 佟灿灿没当厅长,很是怀念,她一大早就贴着纱门往文家屋里看,小声说:“我早饭没吃饱,我妈就给我喝了一碗粥。” 文凤仪忍俊不禁,给她打开纱门,悄声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两个肉包子。” 包子还没到,眼前就突然多了三板巧克力。佟灿灿一把抓住,感动道:“顾襄,你真好!” 她只是吃不完而已…… 顾襄没吭声。 佟灿灿到了医院,使劲夸顾襄。高劲忙着看病历,根本不理她。 等忙完手上的事,他才喝着水,给塞满他耳朵的顾襄打去电话。 顾襄关掉录音笔,跟锦阳公园的负责人道谢,她拿出手机。 朱柏东大富豪的慈善事业几乎遍布整个青东市,锦阳公园又是其中之一,褚琴女士自己不出面搜集采访资料,只会指使她跑腿。 顾襄有点累,她接通微信电话:“什么事?” 高劲:“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顾襄没接话。 高劲道:“虽然你目前还不需要我的帮助,但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顾襄有点意外,她单手插着口袋,边走边道:“你说说看。” 高劲一笑:“上次的电视台采访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毛小葵没跟你说上几句话,她这两天很失落。” “我没空。” “她入院的时候,预期生存天数仅十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你应该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 “我不是做慈善的。” 上午十一点半,顾襄出现在了瑞华医院的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从哪里赶来的?” 顾襄渴了,正要接,高劲替她打开了。她顿了一下,拿过来抿了几口。 高劲问:“午饭也没吃?” “嗯。”顾襄拧回瓶盖,抿掉嘴唇上的水渍。 高劲盯着看了一眼,才转开视线,说:“走吧,做完慈善,我请你吃饭。” 顾襄瞥了他一眼,眼神有那么一点点不善。 高劲微笑。 前天病房还很空旷,今天却摆满了各种物件。有电子琴,有画板,有拳击沙包,有旱冰鞋。 墙上还挂着几幅照片,全家福、朋友合照、单人照。照片里的主角长发飘飘,明眸皓齿。 病床边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他打开颜料盒说:“你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这盒颜料放了五年没动过了吧,都干了。” 病床上的毛小葵说:“最后一次还是你帮我整理的。”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要我劳心劳力。” 高劲在门口跟顾襄解释:“她爸妈去吃饭了,这男生是她的……好朋友。之前通过记者找你的人就是他,昨天他第一次过来,就带了这么一堆东西。” 说完,他朝着病房里,“小葵,看看谁来了。” 40.40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警察很快赶到。他姓丁, 刚好跟高劲认识,点头打了一个招呼, 他开始问详情。 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 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 “我是觉得有一点……” “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 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 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 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 佟灿灿想起来了, “也不对, 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 丁警官理清始末, 建议他们私了, 这毕竟不是大事, 目前也没人受伤。 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事情传出去, 搞不好我会丢工作, 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 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找他。” 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 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 “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 中年男人抬头,是高医生。 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勒得这么紧。” 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 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 高劲和煦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 “什么?”男人一头雾水。 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他住院前用了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 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人,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 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 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 “哎……”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 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 “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 高劲慢条斯理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是没有绝对性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 “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 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 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 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 高劲无辜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 “啊?那你为什么说……” “有人相信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干什么?” “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 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 “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 高劲问:“她人呢?” 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阖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 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 高劲:“……” 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原地没动。 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询问。 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好。”顿了顿,“抱歉。” 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顾襄:“我也这么认为。” 高劲:“……” “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 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 顾襄点头。 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 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 她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对方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 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做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 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 结束通话,郭千本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家长突然打断他,指着会客室墙壁上的海报说:“刚才跟你打电话的顾襄就是这上面的小姑娘吧?她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郭千本回答:“她在脑力的运用方面,运用得非常彻底,她不止一个特长,除了过人的记忆力,还尤其擅长跟数字打交道。” *** 稍晚的时候,顾襄接到了郭千本的回电,他已经替她打听到了照相馆,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明天有时间,到时候我来接你怎么样?” “不用,我明天自己去。” 文凤仪给她盛了一碗骨头汤,也不打扰她跟人电话。 她已经从佟灿灿口中得知了中午的事,刚才匆匆忙忙又去菜场买回了大骨头。 顾襄喝着汤,又收到一条微信,点开一看—— 高劲:“丰翔路上的旧时光影楼,这是一家专业修复照片的照相馆。” 顾襄放下手机,继续喝汤。喝了几口,她抿了一下唇,回复:“好。” *** 照相馆一般九点开门,第二天早上,顾襄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才开始化妆。 她没料到一路过去都在修路,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今年下半年说有个什么大会要在这里召开,政府就喜欢这些面子工程,平常不修路,临时抱佛。呶,连房子外墙也都要修补。” 丰翔路本来就偏,加上修路和堵车,等到达那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最后一段路车辆还无法通行,顾襄只能下地走,吃了一路灰尘,终于看见了旧时光影楼。 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的人跟她打招呼:“嗯?你今天就来,早知道我可以载你一程。” 顾襄:“……” 高劲举了下手上的文件袋:“我来取照片,灿灿的爸妈前不久拍的婚纱照。” 影楼工作人员刚好拿来发|票,给了高劲后顺便打广告:“全套艺术照只要188块,我们活动还在继续,小姐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家人也来。” 顾襄:“……” 修复照片不可能当场拿到,高劲和顾襄一起离开影楼,马路上灰尘肆意。 高劲舒展了一下肩膀,“我值了一晚上班,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你饿不饿,一起吃点?” “好。”顾襄已经饿了,没必要撒谎。她四下张望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招牌,“那里吃吧。” 说完,她率先往前,步子太快,马上就甩人一截。不一会儿,袖子突然一紧,她回头。 高劲拉着她的衣袖,朝马路外沿展着手,绅士地说:“顾小姐,小心脚手架高空坠物,请走外面。” “……谢谢。” “不客气。” 顾襄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过了马路。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41.第 41 章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据母亲说, 《利玛窦的记忆之宫》这本书是突然出现在年少的她手里的。褚琴女士日理万机, 当年并没有特意关注这类小事。 顾襄的书架上有许多书, 教科书、辅导书、散文诗集, 各种小说。还有两排不同于这些的,就是与脑力训练相关的。 她每一本都记得, 只有这本并非训练脑力的“故事书”, 消失在了她的记忆中。 这本书来自她的童年。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 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 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走到她边上, 微偏头, 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 伸手递给她, “还给你, 对不起啊, 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顾襄被她带着去了对门。 高美慧已经听说了顾襄是个“天才”,大晚上的乍一见“天才”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顾襄跟这家的女主人点了一下头,看见小善善朝她一摇一摆地走来,她躲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佟灿灿脚下的体重秤。 佟灿灿歪着头,没什么反应。 高美慧抱着胳膊把头凑过来一瞧,怒目圆睁:“121——你这几天吃了什么!?” 许久,顾襄独自回到对面。 文凤仪正要去睡,见就她一个人,问:“灿灿呢?” 顾襄神情自若:“她在这里睡了两周,胖了11斤,她妈妈不让她过来了。” 文凤仪:“……” 佟灿灿没当厅长,很是怀念,她一大早就贴着纱门往文家屋里看,小声说:“我早饭没吃饱,我妈就给我喝了一碗粥。” 文凤仪忍俊不禁,给她打开纱门,悄声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两个肉包子。” 包子还没到,眼前就突然多了三板巧克力。佟灿灿一把抓住,感动道:“顾襄,你真好!” 她只是吃不完而已…… 顾襄没吭声。 佟灿灿到了医院,使劲夸顾襄。高劲忙着看病历,根本不理她。 等忙完手上的事,他才喝着水,给塞满他耳朵的顾襄打去电话。 顾襄关掉录音笔,跟锦阳公园的负责人道谢,她拿出手机。 朱柏东大富豪的慈善事业几乎遍布整个青东市,锦阳公园又是其中之一,褚琴女士自己不出面搜集采访资料,只会指使她跑腿。 顾襄有点累,她接通微信电话:“什么事?” 高劲:“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顾襄没接话。 高劲道:“虽然你目前还不需要我的帮助,但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顾襄有点意外,她单手插着口袋,边走边道:“你说说看。” 高劲一笑:“上次的电视台采访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毛小葵没跟你说上几句话,她这两天很失落。” “我没空。” “她入院的时候,预期生存天数仅十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你应该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 “我不是做慈善的。” 上午十一点半,顾襄出现在了瑞华医院的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从哪里赶来的?” 顾襄渴了,正要接,高劲替她打开了。她顿了一下,拿过来抿了几口。 高劲问:“午饭也没吃?” “嗯。”顾襄拧回瓶盖,抿掉嘴唇上的水渍。 高劲盯着看了一眼,才转开视线,说:“走吧,做完慈善,我请你吃饭。” 顾襄瞥了他一眼,眼神有那么一点点不善。 高劲微笑。 前天病房还很空旷,今天却摆满了各种物件。有电子琴,有画板,有拳击沙包,有旱冰鞋。 墙上还挂着几幅照片,全家福、朋友合照、单人照。照片里的主角长发飘飘,明眸皓齿。 病床边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他打开颜料盒说:“你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这盒颜料放了五年没动过了吧,都干了。” 病床上的毛小葵说:“最后一次还是你帮我整理的。”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要我劳心劳力。” 高劲在门口跟顾襄解释:“她爸妈去吃饭了,这男生是她的……好朋友。之前通过记者找你的人就是他,昨天他第一次过来,就带了这么一堆东西。” 说完,他朝着病房里,“小葵,看看谁来了。” 毛小葵开心道:“顾襄!” 她之前还有点有气无力,这会儿一下子来了精神。男孩子有点局促,让到一边,给他们倒水、拿水果,像块布景,存在感微弱。 顾襄在病房里坐了十五分钟。 出来的时候,她对身边的人说:“你很喜欢到处帮人吗?” “你指的是什么?”高劲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他们都在跨越人生最大的一个坎,这个坎叫悬崖,谁都知道底下是万丈深渊,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知道,并且随时准备着跳下去。我没这个本事帮人,我只是送他们一程。不过——” 两人走进电梯,高劲戴回眼镜,按下楼层,“如果你有需要,我最近没这么忙,很快又有假期……” “不需要。” 高劲没什么笑意的牵了下嘴角。 “我只想看看青东市的一些老照片,其他的不需要。”顾襄看着变幻的楼层数说。 “没问题。”高劲马上接口。 中午时间短暂,高劲要去姑妈家吃午饭,两人正好同路。他正问着顾襄需要哪些照片,忽然就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有些熟悉的白色商务车。 顾襄话说了一半,也看见了车子,她径直走去:“郭……” 车门突然打开,后座跃下一个男人。身高腿长,穿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裤腿还短一截。他拿下墨镜,笑着朝顾襄张开双臂:“surprise——” 顾襄:“……” 他捏住顾襄的脸颊,微弯着腰:“惊不惊喜,香香?” 顾襄:“……” 顾襄皱着眉,去扯开他的手,对方干脆两手都去搓她的脸颊。 “怎么不说话,开心的傻了?” 顾襄被他搓出了火:“焦忞(音同‘民’)!” 焦忞见她被他逗“活”了,终于放开手,转而搂着她肩膀,“好了好了,你带路,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郭千本——” 郭千本从车里下来,取出一堆吃的用的,还有一只跟人同等高的棕色狗熊玩偶。 焦忞解释:“年会抽奖剩下的,顺便带给你了。” 顾襄:“……” 等进了电梯,焦忞才松开她,点评着这里的环境:“地方旧了点,不过位置不错,市中心。 郭千本拿着一堆东西,又问顾襄吃没吃饭。 到了11楼,电梯里的另一人开口:“回头我打你电话。” 顾襄看向高劲,回答:“嗯。” 几人出了电梯,高劲去了佟灿灿家。 文凤仪正在做饭,看见大包小包,又是吃惊不少。焦忞礼貌地跟老人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打量起了屋子。 郭千本还在电梯口理着,陆续把东西往屋里搬。顾襄说:“你前两回让郭千本送的东西我还没吃完,这次又拿这么多。我用不了。” 焦忞收回打量的视线,“两次?” “嗯。” 焦忞看了眼门外过道上的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文凤仪又从厨房出来,说多加几个菜。焦忞客气地拦下:“别别,香香奶奶,我刚下飞机,现在还要回去整理行李。今天这顿就算了,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42.42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这晚, 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 她的视线变低, 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 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 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 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 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 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 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 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 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 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 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 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43.43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高劲挑眉, 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 应该不通人情世故, 原来还是通的。 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 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 会很没面子。” 顾襄无所谓, “那下次我请。”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 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 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 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 再替她倒上一杯茶, 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 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 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 “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44.44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郭千本问:“累不累?” 摇头。 郭千本又问:“那饿不饿?” “嗯。” 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 走吧。”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 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 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他一直呆在这,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 头一低一抬的功夫,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白天黑夜界限分明, 一半追逐夏天, 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 手插口袋,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尾稍微卷,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 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 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到是不错, 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45.45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 “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 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 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 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 “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 你看我, 怎么跟你说这个了, 我这人啊,就这毛病, 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 等着顾襄笑, 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他又把话题讲偏了,顾襄却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惜远处的人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呢?”于主任冲着护士站喊了声。 护士站围着五个人,一个护士远远地回应:“欧阳阿姨想玩数独,她不会呢。” “哦,”于主任指着一名男医生说,“动脑子的东西找他啊。” 护士笑嘻嘻地:“我们也说呢,让高医生指导一下,高医生平时最喜欢这些数独啊迷宫什么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腿上放着报纸,笑呵呵地说:“别打扰高医生吃饭,让高医生吃完再教。” 护士长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正低头写着节目表。 顾襄望过去。护士台上摆着三只保温饭盒的小碗,一名医生正站那里,捧着饭在吃。 他比于主任高半头,侧脸轮廓秀气,医生袍的口袋上插着一副眼镜。听见于主任说话,他转过头来。 年纪不大,浓眉单眼皮,他嘴里塞着菜,正脸比侧脸刚毅几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于主任同顾襄介绍:“那是我们护士长,护士小马、晓静……吃饭那个是高劲,高医生。” “顾襄……” 顾襄听见那位名叫高劲的医生从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诧异地看着他。 “《故乡》?谁的歌?”护士长举着节目表问。 高劲扭回头,看向护士长说:“许巍的《故乡》。” 护士长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回居然这么好说话。说好了啊,明天你就唱《故乡》,可不许反悔。” 于主任正好走到他们边上,伸长脖子看桌上的节目表,笑呵呵说:“那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护士长道:“主任你明天再忙也多留十分钟,至少得等高医生唱完这歌!” “那是那是。”于主任又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襄,老顾医生的孙女。” 护士长是医院的老人,自然认识老顾医生,她打量着顾襄,难掩惊讶:“呀,居然长这么大了?” 顾襄免不了听了他们几句忆当年,她听得很认真。 中间隔着一个于主任,高劲捧着饭碗,往后挪一步,刚好看见女孩儿侧脸。对方格外敏感,马上朝这边偏头。 高劲早一步转回来,继续吃饭。 “咦,小孙女?” 话题被打断,护士长说:“什么小孙女?”她招着手,“对了,趁你在,赶紧说下你明天的表演节目,高医生的已经定下了。” 佟灿灿刚从洗手间回来,她甩着手上的水,昏昏沉沉地说:“文奶奶的小孙女。” 于主任恍然大悟:“哦对,看我这记性,灿灿你家就住在文阿姨隔壁!”他侧头向顾襄介绍,“这是佟灿灿,住你奶奶对门,她是我们中心的护士,也是高医生的表妹。” 他顺手拍了一下高劲肩膀,“高医生就住你们楼上,这还真是巧。” 顾襄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过去,只看见手底下的肩膀,她眼皮也懒得撩,就收了回来。 佟灿灿这时才反应过来护士长的后一句话,“什么?表演节目?!” 护士长:“……” 护士长耐着性子:“高医生唱许巍的《故乡》,你的节目呢?” “错了。”高劲擦了下嘴,动手收拾饭盒,“我没说我唱。” “嗯?”护士长不乐意了。 高劲下巴点了下佟灿灿,“她唱。” “我不!”佟灿灿反应极快地拒绝。 “我弹。”高劲手举在头边,拨了几下指头,然后把保温饭盒推过去,“你现在回去恶补还来得及。” 周围护士听见高医生要伴奏,期待地哄闹了几声,连于主任也凑起热闹。 他正笑着要跟顾襄说话,手机响了,接起听完,他对顾襄说:“我这出发时间提前了,这就要走,要不咱们明天继续?” “好。”顾襄说。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再转转。” “一起吧。”顾襄跟上他。 人走了,小护士们继续聊天。 佟灿灿慢吞吞地拎起饭盒,凶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高劲,喉咙压出丧尸一般的吼声。 高劲扔掉纸巾,戴上眼镜,经过她身边,低头说:“你快成熊猫代言人了,快回去睡一觉。过马路小心,别打瞌睡。” 佟灿灿泄了气:“哦,拜拜。” *** 天黑的时候,顾襄才在电脑上打出半页内容,她想再多敲几个字,却无从下手。 褚琴女士的越洋电话刚好打来,顾襄接起。 “在做什么?”褚琴问。 “跟你打电话。” 褚琴:“……” 褚琴:“跟你奶奶相处的怎么样?” 顾襄:“她人不错。” 褚琴:“嗯,她人不坏,但你还是要注意跟她保持距离,免得她什么时候阴了你,你还在帮她数钱。我当年就是太单纯,才被她骗。” 老生常谈,顾襄并不打断。等母亲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口:“爸爸欠了高利贷,已经失踪一年半了,这事你知道吗?” 褚琴:“你叫他爸爸?!” 顾襄:“不叫爸爸叫什么,叫‘你的前夫’?” 褚琴:“……” 褚琴:“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奶奶并没有跟我说过。是赌博欠的吧?这么多年死性不改,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不用管。” 顾襄:“嗯。” 褚琴:“我跟于医生约在明天下午一点,你不要忘了过去。” 顾襄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今天已经去过了。” 褚琴:“去过了?那有没有想起什么?” 顾襄看着电脑屏幕上少得可怜的几行字,回答:“没有,那里一年前重新装修过,很陌生。” 褚琴叹气:“我也想到了,医院已经建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不过没有医院,还有学校、公园这些,总会留下一些老物件,帮助你恢复记忆。” 顾襄:“是吗。” 褚琴听出她的语气,鼓励道:“你不要气馁,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小小的磨砺反而能帮助你进步。再说,一段记忆也可有可无,失忆这半年你过得也很好,比赛照样可以参加,你是最顶尖的,我始终不认为这段记忆能帮助你恢复……” “我累了。”顾襄打断她,“我想睡了。” “……好,那你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顾襄走去窗边。 青东市的夜空也没有星星,傍晚下过一场两分钟的雨,马路半干,救护车呼啸而过,没溅起一点水花。 她只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去年的十月,据说她摔在了礁石上,昏迷不醒,这个意外太愚蠢。 等她醒来,她不记得事前,也忘了童年。 记忆可有可无…… 顾襄拉上窗帘,走回去,阖起笔记电脑。房间陷入黑暗。 没有指引,黑暗中只能乱撞。 她总要找到最初的那点光。 顾襄摇头,然后说:“我想多看一点文晖小学、锦阳公园在2007年以前的照片,如果有地铁一号线的照片,我也想看。” 2007年之前,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他没有多说,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高劲诧异,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吃了几口,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整理书房,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46.46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她无法再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 不能自在的选择公交车,也看不清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日期。那三本日记她翻了无数遍, 只能通过常识分辨年份和月份, 但双位数的“日”她依旧无法准确读出。 她连支付账单都变得困难,就像今天逛街看中的那件裙子,“2899”四个阿拉伯数字, 她没法给它们准确排序。她担心是9982或者9289, 抑或6628, 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让她踟蹰不前。 顾襄指着前方墙壁上的楼层数说:“这是‘19’,它在我的眼里,可能是91,是16, 或者61。” 高劲顺着她的手指方向, 看向墙壁上那硕大的两个阿拉伯数字,他十指交叉着, 抵着膝盖, 思考片刻后问:“91、16、61, 这是你看到的, 还是你的推测?” 顾襄一怔, 看向对方。 高劲温柔地试探:“假如展现给你的乘法题目是5x6, 你能做出吗?” 顾襄撇开头不再看他, 她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扬,在高劲眼中,她像是在置气。 就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她最漂亮的羽毛被拔了,但她依旧因自己是小孔雀而傲娇,不愿低下头。 高劲觉得他的胸腔中产生了一股热浪翻涌般的冲动,他凝视着她的侧颜,用力压下这股情绪,更加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顾襄……” 顾襄垂着眸,半个后脑勺对着他,她的名字入耳,像是羽毛挠上耳朵。 她动了动,依旧不看他,说:“是,所有的数字,我都不能看清,全都是我的推测。” 她认命地深呼吸,重新看向楼层数,“现在,‘19’在我的眼中是镜像状态。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坐电梯,坐错了楼层,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的数字‘19’,其实是‘16’,它是倒置状态。” “在我眼里的9个阿拉伯数字,它们都是颠倒的,但我可以用常规辨认出它们,只有6和9没有办法。所以通常情况下,单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她最后还要再强调一遍自己并非失去了对数字的所有把控。 高劲并不反驳,他点点头。 顾襄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当数字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没有一个有序的队伍,忽前忽后不断调整,在我看来十分凌乱。对于单数的辨认,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到,对于多位数,我没有办法。” 高劲适当地提问:“你的书写和计算都没有问题?” 顾襄点头:“我的心算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就连一般的数独题,我只靠大脑就能算出,连眼睛都不需要。” 高劲再次对着小孔雀点头。 顾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写当然也没问题,闭着眼睛写数字而已。所以我只是视觉反馈出现了问题。” 高劲继续点头,见顾襄顺毛了,他见缝插针地再问:“那么,其他的具体情况呢?比如失忆这方面?” 顾襄想了想,放下矿泉水,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面朝高劲。“你知道记忆宫殿吗?” 高劲说:“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但了解的不多。” 顾襄说:“去年十月我在国外旅游,准确的说是在集训,因为十二月我有一个记忆力方面的比赛要参加,每次赛前,我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训练自己,这是我的习惯。” “事发五小时前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自己在医院,报警的是一名游客,据推测,我是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了一跤,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才被路过的游客发现。” 太蠢了…… 说到这里,顾襄顿了顿,然后才继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十二三岁之前的记忆,这段时间就是我生活在青东市的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北京。” “在初中以后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到了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记忆宫殿,这个记忆宫殿,我后来可能用了十年,从未更换,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从医院醒来以后,我十二岁前的记忆没了,记忆宫殿也没了。”顾襄看着高劲,说,“我根据自己的习惯推测,事发前我可能正在海边训练,我在我的宫殿里记忆着大量的数字,然后我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我的记忆宫殿不见了,这个宫殿,极有可能就是用我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建筑建造的。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更甚者,我的读数障碍,也是因为宫殿的消失。” “所以我想,先找回我的记忆宫殿,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顾襄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扯不扯?” 高劲许久没说话。 顾襄垂眸,然后偏过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事发后她寻遍国内外的各个脑科专家,她的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专家无法解释症状原因,部分人认同她的推断,他们认为她的症状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痊愈,无数失忆后恢复记忆的例子摆在眼前。 但也有人永远遗忘了过去,再也找不回了。 顾襄等不及,读数障碍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接受时间的摆布,她要自己去掌控。 她的脚一动,终于听见高劲缓缓开口:“网上谣传过一个科学论点,说人在学习的时候,大脑会长出新的细胞,神经元会杀死它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大脑在自动清除旧知识,保留新知识,这叫神经元杀死脑细胞。” 他看着顾襄,“这个谣言,我不会用谬论来定论它,我想我可能会形容成……这是一个未知。科学在成长,探索在进步,一切皆有可能。” 高劲站起身,和她面对面。她只到他下巴,他低头看着她,说:“我今天夜班,明后两天休息,你想要怎么做,告诉我。” 顾襄抬着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身上气味干净,下巴没有胡渣,肩膀宽大,眼神总是这样专注,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我有三条上学的路线。从家通往文晖小学,两条公交车,一条地铁。公交车会经过瑞华医院,地铁会经过锦阳公园。如果我坐另一个线路,能经过青东大学。我想我的记忆宫殿,就在这个网络范围内。我要找出,当年我把哪个地方,或者哪条线路,作为了我的宫殿。” 高劲说:“明天中午见,怎么样?” “好。” _________ 下章预告:豆奶劲和大佬的对决,论抢人技巧的重要性。 “顾襄?” 顾襄抬头,看着前面穿着医生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真的是顾襄?我看过你的照片。”这人说。 顾襄开口:“于医生?” “是我。”于主任走近她,“你妈妈跟我约的时间是明天,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随便走走。”顾襄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奶奶家就住对面,很近。”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文阿姨就住对面小区。” 顾襄扯了个礼貌的笑:“我不打扰您,明天约定的时间见。” “不急。”于主任叫住她,“你现在要回去吗?” 顾襄说:“不,我想再走一走。” 于主任笑着说:“那我带你参观一下。本来约你今天也没问题,不过我下午要去趟儿童医院做交流,他们的临终关怀项目做的比我们早,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哎哟,你看我,怎么跟你说这个了,我这人啊,就这毛病,我女儿说我十句话里九句话她都听不懂。” 他小小的幽默了一下,等着顾襄笑,顾襄却没给他期待的反应。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说。”顾襄没什么表情。 ”呃……呵呵,还是不说这个了,我还没跟你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于主任伸出手,”我叫于辉,现任这家医院安宁疗护中心的主任,你爷爷生前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你的父母也相识多年,你小时候就叫我于叔叔,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顾襄伸手:“您好,于叔叔。” “哎呀,这叫声真亲切,好像一下回到二十年前。”于主任又来了一次无人欣赏的幽默,转移话题也快,他边走边说,“我们这个中心是在2015年开始计划筹建的,目前已经正式运行了一年,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字面意思,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时日无多,我们只是陪伴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你要是早两年来,这里的装修其实还没怎么变,现在你看,风格都是温馨为主。不过,这个中心,朱柏东先生并没有任何资助,听你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搜集那些旧资料,是不是应该找医院宣传部更合适?我了解的也不多啊。” 朱柏东是城中富豪,已年近八十。他发家晚,二十多年前才走上致富路,发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资建医院、造小学,人生几番起伏,始终不忘家乡,他的经历可谓传奇。 顾襄的母亲,褚琴女士,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顾襄是以她的名义来做前期的资料搜集。 顾襄说:“听闻朱先生为人十分低调,他并不想大肆张扬,这本传记是他的儿女极力主张要写。我妈不想写得太功利,希望不是从纸上看,而是能从接触过他的人口中听,听一句两句也没问题。” 于主任很感慨:“你妈妈十年如一日,写作不忘初心,我还以为她这个出版社老总现在应该满身铜臭味,没想到她会亲自操刀,还做得这么认真。” 顾襄不是很给母亲面子,“嗯,她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于主任:“……” 顾襄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她停下脚步,“这是我爷爷生前的办公室吗?” 于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不是,你爷爷办公室在那边,现在有三个年轻医生在用,我等会儿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还记得你是在你爷爷办公室学会的走路,那个时候你才一岁半,整层楼的人都跑来围观,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兜着尿布站那儿笑着不停拍手,自己夸自己厉害。” 47.47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佟灿灿刚替欧阳老太太剪完指甲,现在正帮她洗头。老太太仰天躺着,舒舒服服地说:“你已经替我洗过三次头了,不知道还能洗几次。” 佟灿灿洗得很小心,肿瘤病人像精致的瓷器, 她不能弄疼她。佟灿灿温柔地说:“还能洗好多好多次。” 老太太很乐观,“那我这个钉子户,就赖上你了!”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 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 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 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 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 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 “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 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郭千本在电话里教她:“那就买点水果去道歉?或者买点高档礼品……你钱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点?” 顾襄说:“不用,我够。” 郭千本:“其实他也接受你的道歉了,你不要太内疚,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顾襄:“我没内疚。” 郭千本笑了下,没有反驳她。念高中的时候顾襄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本绝版书,她跑遍整个书市替他找另一本的时候也是抬着下巴说,“我只是顺便,不是内疚”。 跟顾襄刚聊完,他就见同事拿着自己的手机走进来说:“老板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像有急事找你。” 郭千本赶紧接过来,“喂,老总?” 听着听着,他支支吾吾:“呃……她应该不会答应吧……” *** 顾襄去超市买了几样礼品,等到晚上,她发微信给高劲:“你好,我是顾襄。你到家了吗?照片修复好了。” 等了很久,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她迷迷糊糊快合眼的时候,才听见手机响了一下。 高劲:“你睡了?” 顾襄点开报时软件,已经夜里10点22分了。她回复: “还没有,你在家吗?” 高劲:“我还在医院,刚才有点事,现在才看见你的信息,不好意思。” 顾襄:“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劲:“不确定,我待会儿还要吃宵夜。不如你明天再给我。” 顾襄:“好。” 到了第二天晚上,顾襄再次给他发信息,高劲又推迟一日。 佟灿灿早上准备上班的时候,又没见到顾襄,她打着哈欠跟文凤仪说:“文奶奶,你家小孙女怎么每天都这么早出门?” 文凤仪说:“她有事做,白天总是不着家。” “她找到工作了?” “呃……没有。” 佟灿灿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她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找不到工作?那还是我好。” 佟灿灿开开心心地去上班,吃点心的时候跟高劲聊起顾襄。 高劲揉着眉心,吃着午饭听她滔滔不绝。 他连续高负荷工作三天,今天办公室终于来了一位新医生,他可以轻松不少。 丁子钊闲着没事逛上楼,正听见佟灿灿说:“……不过我看小孙女穿的用的都是名牌,她那只包包我在专柜看到过,一万三千多呢,她怎么这么有钱?那为什么不还钱呢?” 丁子钊插嘴:“你当奶奶了?很符合你的真实年龄嘛。” 佟灿灿龇牙,朝他丧尸吼。 丁子钊突然往高劲背后一躲,抓着他的白大褂,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不像装模作样。 佟灿灿莫名其妙地朝身后看,只见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一对中年人朝这边走来。 女人双眼通红的直接走过去,男人脚步停了下,朝丁子钊九十度鞠躬:“丁医生,之前对不起,改天我再正式向你道歉。” 两人远去,丁子钊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有点感动……” 高劲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说:“走了,有新病人。” 新病人叫毛小葵,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休学一年,进行了肝移植。预后不良,半年前出现严重的术后排斥反应,肝功能衰竭,一度陷入昏迷,陆续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前不久住进了icu。 她苦求了数日,父母终于同意让她离开icu,入住“安宁疗护中心”。 她的预期存活天数只剩十四天。 高劲查看完毛小葵的情况,对佟灿灿说:“病人的心理状况目前来看不需要太担心,你去联系徐医生……” “徐医生?” 高劲:“心理医师那个徐,不是我办公室那个。” “哦,你不是说她的心理状况不用担心吗?” “我担心的是她的父母。”高劲看了眼悲痛欲绝的患者母亲,说,“再联系一下志愿者……他们需要帮助。” 忙到晚上八点多,高劲终于下班。顾襄的感冒应该好了,高劲发微信,客气又绅士的请她出来吃宵夜。 烧烤店就在小区不远的地方,露天的环境,各色的食客,啤酒烤串一上,最容易打破隔阂,陌生人变挚友。 高劲尝了一口啤酒,看见对面走来的人,他不小心呛了一下。 顾襄上身衬衫,下身卡其色烟管裤,左手两个大礼盒,右手一个小礼盒加一只果篮,像是去走亲访友。 高劲走过去替她接手,见顾襄偷偷甩了下手腕,他笑了笑,装作没看见,问:“怎么拎一堆东西出来吃宵夜?” 顾襄说:“送给你的。” “嗯?” “赔礼。” 这在高劲意料之外,“那加上这顿,你的道歉真的诚意十足。” 顾襄欣慰,脸上不动声色:“嗯。” 她吃了三天的川贝炖雪梨,咳嗽已经彻底好了,这几天嘴里没什么味道,看见这些油光红亮的烤串,她很想尝一点。 高劲给她叫了一瓶豆奶,又递给她几串蔬菜,“尝尝看,这家店还算卫生,我没让他们放辣。” 顾襄吃完他递的,服务员又送来一碗浅浅的皮蛋瘦肉粥。 她吃东西的时候坐得板板正正,嘴巴张得很小,嚼完一口才继续下一口,小小的嘴唇上基本没沾到什么渍。 看着挺严肃,但得体又乖巧。高劲翘了下嘴角,很快又收回来,接着让服务员上一壶茶。 中途来了一通电话,高劲示意了一下,走到边上噪音小点的地方去接。 顾襄吃得差不多了,未免高劲跟她客气,她先叫住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拿着一摞签子碟子,“哦,你等一下!” 过了会儿,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拿着手写的单子递给顾襄,奶声奶气地说:“买单!” 顾襄看了眼单子,片刻,问:“多少钱?” “你看嘛!”小孩指着单子,“这里写着的。” 顾襄又说:“多少钱?” 小孩:“我不认识字。” 顾襄掏出三百给他。 小孩飞奔着跑了。 高劲把手机放回口袋,从小孩那儿收回视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襄的侧影。 她坐得依旧板板整整,过了会儿,她拿起一串鸡心,咬下一口。 他站在原地没动,等着小孩儿回来。 不多久,小孩果然回来了,拿着一堆找零,还有一张百元钞。 这顿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 这一晚,郭千本再次接到老总的电话,他欲言又止,最后叹着气:“我试试跟她谈吧。” 顾襄把这场无妄之灾说得仔仔细细。丁警官追问:“张明他真的只说了‘自尊、自爱、自立’?” 顾襄反问:“你会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警官赶紧澄清,“我是觉得有一点……” “奇葩是吧?”佟灿灿听到现在,忍不住同仇敌忾,“那个姓张的就不是好人,他爸爸住院一个月,他总共就来过两回,第二回还是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他才不情不愿来的。老人家可惨了,每天晚上都偷偷掉眼泪,还怕我们看见。老人还有多久能活,他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哦——” 佟灿灿想起来了,“也不对,他昨天就做了一天孝顺儿子,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他有阴谋。” 丁警官理清始末,建议他们私了,这毕竟不是大事,目前也没人受伤。 中年男人有些后悔自己太冲动,小心翼翼求饶:“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事情传出去,搞不好我会丢工作,我知道刚才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小姐我跟你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着急道:“我家老爷子刚走,他就我一个儿子,这丧事还没办呢,我这……” 顾襄说:“丁警官,我现在去照ct,医药费他负责,有任何后遗症找他。” 顾襄跟着佟灿灿去ct室,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这是什么意思?” 丁警官没给好脸色:“赔钱啊,要不然呢,你还想去警察局逛花园?一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女生!”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就等顾襄的检查结果出来。中年男人一脸懊悔地缩在角落,自言自语:“那金子藏在哪儿了呢?” “张先生,方便聊几句吗?” 中年男人抬头,是高医生。 高劲把他带到楼下的小花园,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他将刚买的水溶c100递给对方,说:“多看看绿色,心情会放松,别把自己勒得这么紧。” 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面是茂密的植物,前方是嬉闹的顽童。 中年男人想不通:“高医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半毛钱都没留下吧!” 高劲和煦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你家老爷子对你一片苦心。” “什么?”男人一头雾水。 高劲说:“昨天我查完房,你后来又去了洗手间,张老先生他拉着我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他住院前用了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在庙里给你供了一尊佛,他快死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能保佑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孙子以后大出息,长大了能孝顺你。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用,这辈子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高劲语气真诚:“你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打着转,我做医生这么久,知道人死前,自己是有感应的。你父亲也许就是感应到了,他觉得他放心不下你,也对不起你,几千块钱能派上的大用场,也只有这个了,但他不敢跟你说,怕你怨他。”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你也不容易,昨天能抽出一天时间陪伴你的父亲,你父亲走前应该很开心,很满足。” 男人发了半天呆,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人,又跟高劲诉了几句苦:“我真是压力大,前天晚上我老婆跟我大吵一架说要回娘家,孩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好学校哪这么容易进。我老婆就知道说我没用,不会赚钱。我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留下什么财产,那事情就能解决了。” 临走时他又问高劲:“我爸有没有说是哪间寺庙?” 高劲道:“我没想到问,抱歉。” “哎……”男人有气无力,“算了算了,我爸也算有心。高医生,我先去给我爸办事情了,这些日子谢谢你。” 男人刚走,马上又有一道低沉阴森的声音传来:“你跟他这么好干什么,这种不孝儿子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劲循声过去,抱着胳膊说:“你偷听人说话呢,最后是不是不应该现身。” “我听得光明正大!”佟灿灿眼神威胁,“你说,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帮那种人渣!” 高劲慢条斯理道:“人渣不人渣,我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是没有绝对性的,这人虽然不孝,但他也许对老婆孩子不错。他没有做过大奸大恶的事情,也不用判他死刑。”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他干什么。” “唔……我也许有那么一点点责任。”高劲慢吞吞地说。 佟灿灿不懂:“什么意思?” 高劲笑笑:“没什么。我是怕他太魔怔,走进死胡同,就很难走出来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就当我日行一善。” 佟灿灿哼哼着,斜眼看他,又狐疑道:“张大叔真的给他儿子捐了菩萨?我们怎么都没人听他提过?” 高劲无辜道:“嗯?我也没听他提过。” “啊?那你为什么说……” “有人相信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信?信这种干什么?” “你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的,脖子上挂的?” 佟灿灿回忆了一下,嘀咕:“信佛还这么作孽。” “你管人家怎么信佛呢。”高劲仍然抱着胸,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哦,”佟灿灿想起来了,“我来找小孙女啊,出报告还要一会儿呢,我想让她先走,晚上我给她带去就行了。” 高劲问:“她人呢?” 顾襄把破损的照片塞好,阖上相簿,从他们斜对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神情平静地说:“在这里。” 脸上丝毫没有听到别人私密谈话的歉意。 高劲:“……” 佟灿灿跟顾襄打过招呼就走,顾襄站原地没动。 高劲走近,垂眸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相簿,又看向对方,含着微笑,眼神询问。 顾襄说:“基本上都有破损,我会找人尽快修复好。”顿了顿,“抱歉。” 高劲拿过相册翻看了一下,替她说话:“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顾襄:“我也这么认为。” 高劲:“……” “不过……”高劲又把相册递还她,话锋一转,“还是要辛苦你了,希望这些照片能恢复原样。毕竟时间不能倒退,它们记载的是历史。” 顾襄一愣,郑重地接过来,居然有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高劲见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想笑,他看了眼时间说:“唔……我还要工作,那我就先走了。” 顾襄点头。 高劲跟她挥了下手,转过身,插着兜,渐渐走远。 顾襄想了想,拿出手机搜索。 *** 她对青东市并不熟悉,下午找了两间照相馆,对方都没有照片修复业务。天快黑了,她想来想去,打通了郭千本的电话。 郭千本正在给学生和家长做介绍,“……人的大脑的潜力是无限的,记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为什么有的孩子记东西快,有的孩子怎么都记不住东西,这并不一定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也许只是他们没有用对方法。我们培训班教出来的学生,有很多在世界脑力锦标赛拿过大奖……” 还没说完,就被电话打断了,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笑道:“顾襄?——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会儿我帮你问下同事,再打你电话好吗?” 48.48 系统防盗章,v章购买不足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嗯。” 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 走吧。”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 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 停车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 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 他一直呆在这,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功夫,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 白天黑夜界限分明, 一半追逐夏天,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手插口袋, 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 尾稍微卷, 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 肉到现在还没养回,像张纸片, 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倒是不错, 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 ”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 她打开导航搜索。 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 “您赖上的人有点多啊,上次还说要赖着我。”高劲开着玩笑走进病房。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香香感冒了,咳嗽有点厉害,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郭千本在电话里教她:“那就买点水果去道歉?或者买点高档礼品……你钱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点?” 顾襄说:“不用,我够。” 郭千本:“其实他也接受你的道歉了,你不要太内疚,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顾襄:“我没内疚。” 郭千本笑了下,没有反驳她。念高中的时候顾襄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本绝版书,她跑遍整个书市替他找另一本的时候也是抬着下巴说,“我只是顺便,不是内疚”。 49.49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 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 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 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 再替她倒上一杯茶, 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 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 “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 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 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 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 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走到她边上,微偏头,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伸手递给她,“还给你,对不起啊,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50.50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她冷静下来, 抽动手臂:“放开。” 高劲其实抓得并不紧, 但她胳膊太细, 他要是手握得松, 根本抓不住她。所以他使用的力度恰到好处,她轻易挣不开,但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我想你回去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 你有我的联系方式。”说完, 高劲才松开手,往旁边让开一步, 指着门,做出“请”的手势。 等顾襄走进电梯, 他又站了会儿, 才重新回到病房。佟灿灿也在这里,她往他身后看,失望道:“我还以为小孙女进来了呢,她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高劲走过她身边, 漫不经心道:“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 “哦……咦?”佟灿灿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 每个字都没问题, 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口, 就不太对了。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等高劲走近,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高医生,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顾襄走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听女儿这样说,她立刻道:“他们利用你上电视怎么会不开心,你看你今天多吃力,精神都没之前好。” 她丈夫在边上拉了她几下。 高劲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才温声回答:“你刚才表现的很好,顾襄也没有不开心,她只是有点私事。” “高医生,你是不是认识她?” 高劲点头:“嗯,认识。” 佟灿灿在边上插嘴:“我也认识她。” “真好,”毛小葵笑着,“我很喜欢她的。” 她又对父母说:“爸妈,谢谢你们能请她来。” 她的父母一愣:“我们请她来?没有啊,我们以为是你……” 夫妻二人诧异地对视。 毛小葵垂眸想了想,自言自语:“哦……我知道了。”不是父母,就是那个人了。 高劲留意着她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前他将毛小葵的母亲叫出病房,带她去休息室,给她泡了一杯茶,又把纸巾盒摆在桌面上,然后叫来了心理医师。 休息室内很快传来了悲戚的哭声。 *** 晚上,佟灿灿坐在文家陪文凤仪聊天,文凤仪抱着小善善教他喊“奶奶”。 老人家很喜欢小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多。 佟灿灿吃着巧克力和果脯,絮絮叨叨的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文凤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襄回来了,文凤仪放下小善善,上前问:“晚饭吃过了吗?” 顾襄摇头。 “我给你留了菜,我去热一下,很快就能吃了。” “嗯,谢谢。” 佟灿灿把巧克力放下,舔了一下黑漆漆的嘴唇,正襟危坐。 顾襄吃过晚饭,又去洗漱,出来后坐到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慢慢喝。 小善善斜躺在佟灿灿怀里,很乖地玩着自己的玩具。佟灿灿撸猫似的撸着幼弟稀疏的头发,时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人。 她今天才知道对方是女神,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 “咳……” 小善善被声音吸引,大眼睛找到发声处,然后张开小手臂,要往前扑。佟灿灿松开他,任由他下到地上,撅着屁股走到顾襄跟前,扶着对方的膝盖。 小善善甩着玩具,露出两颗门牙,开开心心地朝顾襄肚子顶去。 顾襄躲开,眉头轻拧。 她嫌弃小善善,女神也没商量!佟灿灿威胁地瞪视她,喉咙里发出“嗡——”的牛叫声。 顾襄:“……” 顾襄打量小善善,过了会儿,把他抱到腿上。她看着虚空,开口说:“你表哥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嗯?”佟灿灿收回声音,不解,“提你干嘛?” 顾襄偏头看电视:“没什么。” 佟灿灿想了想,迟钝地说:“不过他还真是有点奇怪。” 顾襄看向她:“哪里奇怪?” 佟灿灿把高劲今天那句话复述一遍,“闹点小情绪而已,她就是这样。”然后撇嘴:“说得好像很了解你,跟你很熟一样,哼。” 小善善在顾襄的胸口留下一滩口水,顾襄举起他,把他还回去,抽出纸巾走去洗手间。 佟灿灿抱着弟弟,安抚他:“我们的口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给的,女神不懂欣赏,你别生气。” *** 顾襄翻来覆去一夜,天亮后,在眼底上了点遮瑕膏。她站在房间窗口望着瑞华医院,许久,她才给高劲发去一条微信。 高劲上午要查房,通常不看手机,等中午他才看见信息。他叩着桌子思忖片刻,跟她约了晚上见面。 小区虽然老旧,但基本的休闲娱乐设施一样不少。 月上柳梢,这片已经没有居民,高劲坐在跷跷板中间的位置,吃着饭后苹果,一派闲适。见顾襄走来,他递出一只洗净的苹果。 顾襄双手插兜,没有理,她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洗耳恭听。” “你如果认识我,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 高劲慢吞吞地点头,默认。 “我身高多少?” “1米66。” 顾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们并不认识,你撒谎。” “嗯?” “亲近的朋友都不一定能报出对方的准确身高,你如果没有做过功课,怎么会知道我的身高?最重要的是——”顾襄居高临下,“这是我现在的身高,你就算真的认识我,知道的也应该是我过去的身高。三年前我1米64,成年后我又长高了两厘米。” 真是可爱…… 高劲微笑:“或者你这么想,我如果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骗财?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被骗。”他随口举例,“佟灿灿身高163,体重60公斤左右,可能我是医生,我对人的体型数据比较敏锐。” 顾襄继续:“就算你解释的通,那你又怎么解释,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你对我的称呼是顾小姐?” 高劲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也许就要等你想起来之后,自己找出答案。” 她的问题似乎白问。 顾襄觉得她眼前有个“套”,最安全的方法是远离,规避风险是人类的本能。 高劲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速很慢,“或许,你有过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顾襄定在原地。 高劲松口气,面上不显。他把苹果递给她,“已经洗干净了,你可以放心吃。我会陪你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顾襄垂眸看着苹果。 颜色鲜红诱人,月光下更加夺目。 她慢慢地接过,与高劲对视。 高劲注视着她,看着她张开嘴,咬下小小的一口,淡淡的汁水覆在嘴唇上。才嚼两下,她似乎反应过来,觉得有失体面,放下手,嘴巴闭合,板着脸,也不说话。 真是非常可爱…… 高劲微笑,对着手上的半个苹果,咬下一大口。 *** 加班的人陆续回去了,郭千本还坐在公司里。他吃完盒饭,跟老总打电话,“昨天的采访还算顺利,就是记者后来出了几道题——是,她确实反应很大——她还没有回我消息——我觉得是我没安排好,她现在一定很不开心——” 许久,电话那头说: “我刚买了机票,明天过来。” 这本书来自她的童年。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走到她边上,微偏头,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伸手递给她,“还给你,对不起啊,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顾襄被她带着去了对门。 高美慧已经听说了顾襄是个“天才”,大晚上的乍一见“天才”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顾襄跟这家的女主人点了一下头,看见小善善朝她一摇一摆地走来,她躲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佟灿灿脚下的体重秤。 佟灿灿歪着头,没什么反应。 高美慧抱着胳膊把头凑过来一瞧,怒目圆睁:“121——你这几天吃了什么!?” 许久,顾襄独自回到对面。 文凤仪正要去睡,见就她一个人,问:“灿灿呢?” 顾襄神情自若:“她在这里睡了两周,胖了11斤,她妈妈不让她过来了。” 文凤仪:“……” 佟灿灿没当厅长,很是怀念,她一大早就贴着纱门往文家屋里看,小声说:“我早饭没吃饱,我妈就给我喝了一碗粥。” 文凤仪忍俊不禁,给她打开纱门,悄声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两个肉包子。” 包子还没到,眼前就突然多了三板巧克力。佟灿灿一把抓住,感动道:“顾襄,你真好!” 她只是吃不完而已…… 顾襄没吭声。 佟灿灿到了医院,使劲夸顾襄。高劲忙着看病历,根本不理她。 等忙完手上的事,他才喝着水,给塞满他耳朵的顾襄打去电话。 顾襄关掉录音笔,跟锦阳公园的负责人道谢,她拿出手机。 朱柏东大富豪的慈善事业几乎遍布整个青东市,锦阳公园又是其中之一,褚琴女士自己不出面搜集采访资料,只会指使她跑腿。 顾襄有点累,她接通微信电话:“什么事?” 高劲:“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顾襄没接话。 高劲道:“虽然你目前还不需要我的帮助,但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顾襄有点意外,她单手插着口袋,边走边道:“你说说看。” 高劲一笑:“上次的电视台采访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毛小葵没跟你说上几句话,她这两天很失落。” “我没空。” “她入院的时候,预期生存天数仅十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你应该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 51.51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 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 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 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 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 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 她跟着焦忞的时间, 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 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 顾襄也不会要的, 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 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 手托着下巴, 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她把日记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 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 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 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高美慧放下心,关上了自家大门。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 “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要是不好,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就二话不说去银行提钱,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 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房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 “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保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 “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地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样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 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 “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 “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 “哎,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 “她不是那种人。” “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 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道:“我会看面相。” 高美慧被他逗笑。 ***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 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发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 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水润多汁。 半干的几根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 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顾襄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视线盯着天花板。 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只放大的莲雾。 抬起眼,小孙女递着手,面无表情。 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 就跟短手仓鼠一样。 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 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 “嗯。” 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会儿。” 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 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她也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 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 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 “嗯。” 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 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一看—— “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j.gao…… 顾襄看向佟灿灿。 又有微信提示音。 佟灿灿嚼着莲雾说:“唔,他发过来了,你看看吧。” 顾襄说:“这是你表哥?” “对啊,”佟灿灿说得理所当然,“他有很多老照片,医院存档的都没有他全,他平常最喜欢跑到那种老地方去拍照。” 她仰头回忆了一下,“估计整个老青东市都被他拍进去了。”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试探:“你刚才说‘嗯’的,你要是不想加他,把他删掉好了。” 顾襄低头点开一张新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在下午她看过的朋友圈里。 窗台上摆着两盆吊篮,老式的咖啡色办公桌,桌上有一只白色搪瓷杯,一叠报纸,一摞文件夹,桌后是一排书柜,边上还立着一台铁皮电风扇。 靠背椅子上挂着一件白色医生袍。 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场景,照片底下还显示着拍摄时间。 她视线一晃,错开这个,把照片缩回,又去看对话框最上方的那段文字。 嘴上问着:“你没有老照片吗?” “我?”佟灿灿摇头,“没啊。” 对话框最上方的文字写着:“你好,我是高劲。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老照片,我先给你发几张,你也可以看我的朋友圈。如有其它需要,你可以跟我说。” 顾襄站了起来,准备回房。佟灿灿仰起头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把整盘莲雾都拿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放到茶几上。 佟灿灿目送她回房,歪头想着,她人真好啊…… 她又拿起一只莲雾,顺手解锁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之前的聊天见界面。 佟灿灿:“哥,给我医院的老照片。” 高劲:“太多了,你要哪些?” 佟灿灿:“不知道,有多少发多少。” 高劲:“是你要?” 佟灿灿:“不是,是小孙女要。” 高劲:“我直接发给她,不是更简单。” 佟灿灿:“对哦,你等下。” 佟灿灿没有退出对话框,她舒舒服服躺下,又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高劲并不在意。 他已经换上睡衣,泡好豆奶,这会儿他正在翻箱倒柜,理出一堆相册。 拍了拍看不见的灰尘,他打开其中一本,边翻边自言自语:“医院……医院……” 工作太忙,这兴趣爱好他已经放下两三年,没有保存好,也没整理过,有几张相片都粘在了一起。 他在读书时期拥有自己的第一部胶卷相机,陆陆续续拍了十多年,期间又换过两部,不知不觉就洗出了这么多的照片。 这些照片原本早已被遗忘在时光角落,没想到有朝一日,岁月还会想起他们。 手机响了一声,是佟灿灿发来的微信。 佟灿灿:“【莲雾图片】小孙女很好啊,就是不爱说话。我觉得以后住在这里也不错。” 高劲笑笑,没有回复。 “医院……唔……” 他抽出一张照片,放到一边,继续往后翻。翻完一本,开始翻第二本。 等他全部翻完,豆奶已经凉透,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十一点。 比加班还迟。 她无法再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不能自在的选择公交车,也看不清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日期。那三本日记她翻了无数遍,只能通过常识分辨年份和月份,但双位数的“日”她依旧无法准确读出。 她连支付账单都变得困难,就像今天逛街看中的那件裙子,“2899”四个阿拉伯数字,她没法给它们准确排序。她担心是9982或者9289,抑或6628,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让她踟蹰不前。 顾襄指着前方墙壁上的楼层数说:“这是‘19’,它在我的眼里,可能是91,是16,或者61。” 高劲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向墙壁上那硕大的两个阿拉伯数字,他十指交叉着,抵着膝盖,思考片刻后问:“91、16、61,这是你看到的,还是你的推测?” 顾襄一怔,看向对方。 高劲温柔地试探:“假如展现给你的乘法题目是5x6,你能做出吗?” 顾襄撇开头不再看他,她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扬,在高劲眼中,她像是在置气。 就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她最漂亮的羽毛被拔了,但她依旧因自己是小孔雀而傲娇,不愿低下头。 高劲觉得他的胸腔中产生了一股热浪翻涌般的冲动,他凝视着她的侧颜,用力压下这股情绪,更加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顾襄……” 顾襄垂着眸,半个后脑勺对着他,她的名字入耳,像是羽毛挠上耳朵。 她动了动,依旧不看他,说:“是,所有的数字,我都不能看清,全都是我的推测。” 她认命地深呼吸,重新看向楼层数,“现在,‘19’在我的眼中是镜像状态。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坐电梯,坐错了楼层,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的数字‘19’,其实是‘16’,它是倒置状态。” “在我眼里的9个阿拉伯数字,它们都是颠倒的,但我可以用常规辨认出它们,只有6和9没有办法。所以通常情况下,单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她最后还要再强调一遍自己并非失去了对数字的所有把控。 高劲并不反驳,他点点头。 顾襄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当数字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没有一个有序的队伍,忽前忽后不断调整,在我看来十分凌乱。对于单数的辨认,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到,对于多位数,我没有办法。” 高劲适当地提问:“你的书写和计算都没有问题?” 顾襄点头:“我的心算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就连一般的数独题,我只靠大脑就能算出,连眼睛都不需要。” 高劲再次对着小孔雀点头。 顾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写当然也没问题,闭着眼睛写数字而已。所以我只是视觉反馈出现了问题。” 高劲继续点头,见顾襄顺毛了,他见缝插针地再问:“那么,其他的具体情况呢?比如失忆这方面?” 顾襄想了想,放下矿泉水,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面朝高劲。“你知道记忆宫殿吗?” 高劲说:“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但了解的不多。” 顾襄说:“去年十月我在国外旅游,准确的说是在集训,因为十二月我有一个记忆力方面的比赛要参加,每次赛前,我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训练自己,这是我的习惯。” “事发五小时前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自己在医院,报警的是一名游客,据推测,我是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了一跤,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才被路过的游客发现。” 太蠢了…… 说到这里,顾襄顿了顿,然后才继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十二三岁之前的记忆,这段时间就是我生活在青东市的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北京。” “在初中以后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到了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记忆宫殿,这个记忆宫殿,我后来可能用了十年,从未更换,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从医院醒来以后,我十二岁前的记忆没了,记忆宫殿也没了。”顾襄看着高劲,说,“我根据自己的习惯推测,事发前我可能正在海边训练,我在我的宫殿里记忆着大量的数字,然后我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我的记忆宫殿不见了,这个宫殿,极有可能就是用我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建筑建造的。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更甚者,我的读数障碍,也是因为宫殿的消失。” “所以我想,先找回我的记忆宫殿,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顾襄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扯不扯?” 高劲许久没说话。 顾襄垂眸,然后偏过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事发后她寻遍国内外的各个脑科专家,她的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专家无法解释症状原因,部分人认同她的推断,他们认为她的症状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痊愈,无数失忆后恢复记忆的例子摆在眼前。 但也有人永远遗忘了过去,再也找不回了。 顾襄等不及,读数障碍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接受时间的摆布,她要自己去掌控。 她的脚一动,终于听见高劲缓缓开口:“网上谣传过一个科学论点,说人在学习的时候,大脑会长出新的细胞,神经元会杀死它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大脑在自动清除旧知识,保留新知识,这叫神经元杀死脑细胞。” 他看着顾襄,“这个谣言,我不会用谬论来定论它,我想我可能会形容成……这是一个未知。科学在成长,探索在进步,一切皆有可能。” 52.52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 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 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 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 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 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 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 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 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 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 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 郭千本咧开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的,下次带。” 顾襄莫名其妙,“他特意让你送这些?” “呃……”郭千本边想边说,“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跟你联系,想联络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广告效……应……” 他最后一个字放得极轻,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咳咳。” 顾襄伸手:“给我吧。” “很重的。”郭千本试探着,“要不然我帮你拎上去吧,送你到门口。” “嗯。”顾襄转身开电梯。 房子大门依旧打开着。文凤仪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见顾襄带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赶紧拉开纱门:“香香!” 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呃,奶奶好,我是顾襄的朋友,来给她送点东西。” 文凤仪笑着说:“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后摆了下手,“我还要赶着上班,我就是给她带点东西。” 53.53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2007年之前, 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 他没有多说, 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 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 高劲诧异, 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 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 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 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 吃了几口, 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 我刚念初中的时候, 有一回整理书房, 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顾襄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连水果都不吃了,乖乖地盘腿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 高劲不由自主地叉起一颗草莓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高劲心底柔软,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他在顾襄专注的眼神下继续讲述:“后来,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送了一部胶卷相机给我,让我走一走这座城市,再把这座城市拍下来。他们说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你父母真好。”顾襄说。 “现在想起来他们确实很好,当年我可不这么认为。”高劲笑笑,“他们现在在国外到处拍照,有机会的话,给你看他们拍的照片。” “好。”顾襄点头。 两人继续翻看着地板上的照片。 高劲声音低沉,语调温和舒适,说一张照片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她无法看清的日期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顾襄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对方的下巴,还没看仔细,就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焦忞的电话,她接起来。 高劲不妨碍她,他拿起果盘,去厨房续水果。又想给顾襄倒杯喝的,他拿出茶叶和苏打水,冲顾襄指了指。 顾襄点了一下,高劲举起:“苏打水?” “嗯。” 电话那头的焦忞突然问:“你家有男人?” 顾襄说:“不是,我在别人家。” “你三更半夜在一个男人家里?” 焦忞在酒店。 他刚洗过澡,下|身围了一条浴巾。身上水渍还没擦干,水珠顺着健硕的肌肉往下滑。 他拿下嘴里的香烟,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我现在过来接你,出来喝杯咖啡。” “现在?”顾襄定睛朝墙壁上的挂钟看去。 高劲注意到了,替她报时:“11点03分。” 顾襄对着电话:“11点多了,太晚了,明天吧。” 焦忞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把烟一掐,扯开浴巾,光着身踢开行李箱盖子,拎出衣服说:“明天我很忙。我有事跟你说,你现在在哪?” 顾襄:“就在小区里。” 焦忞:“小区?” 顾襄:“嗯,在我邻居家。” 焦忞沉默了一下,绷着脸颊肌肉说:“你准备一下,我现在过来接你。” 顾襄收起手机,跟高劲道别。 屋内没杂音,刚才高劲已经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把苏打水递给顾襄,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点事。”顾襄接过水,“今晚谢谢你,打扰了。” “没事,不用客气。”高劲送她出门口,“要不要跟你奶奶打个招呼?如果回来的太晚,她可能会担心。” “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会吵醒她。” 高劲微笑,目送她进电梯。 焦忞开着白色商务车,到得很快。顾襄已经喝完了小瓶装的苏打水,把瓶子扔进垃圾箱,她上了车。 时间太晚,营业的咖啡店不多,焦忞找到一家,一楼有个女歌手在弹唱民谣,他带着顾襄上到二楼。 二楼阳台有座位,能听到楼下清幽的歌声,也不会被人打扰。焦忞叫了两杯饮料,又点了一份果盘。 夜里吹风有些凉,顾襄把头发挽到耳后,想快点谈完。“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知道晚,还大半夜待在邻居家里?”焦忞像是随口带出一句。 他拿出支票,推到她面前:“给你送钱来了,上次的采访辛苦了,这是广告费,明天自己去银行兑了。” 顾襄看了眼支票,没有动。 焦忞刚反应过来,替她报数字:“是三万。” 顾襄不是第一次收广告费,她过去参加比赛,公司都会赞助,获奖后公司会给她一笔奖金,她贴在培训班的海报也收取了广告费。 顾襄也不推辞,把支票收进钱包。 焦忞喝了一口饮料,问她:“你跟你那邻居认识很久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别人家里?” 顾襄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们之前认识。” “……”焦忞放下饮料,“怎么回事?” 顾襄把事情简化成三言两语,焦忞听完,冷笑:“你信他早就认识你了?” 顾襄没答。 “他把你当傻子耍呢,故事都不编一个,空手套白狼啊!” 顾襄说:“你讲话太难听。” “我忠言逆耳,你别信他的,他铁定是骗你。” “他骗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最会花言巧语,他为什么这么乐于助人?我不信当代还有活雷锋。”焦忞想撬开她的脑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他就把你骗家里去了,下次就把你骗进房……” 他看着顾襄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咽下了后半句话,调整出笑容,逗她:“平常挺聪明,这回倒犯起傻了。你涉世未深,别接近陌生人。你忙了这么久都没进展,不如跟我回去,就去培训班工作。” 顾襄手指滑着杯子,说:“我会分辨什么人,什么样,不用教。” “那你分辨一下,我是什么人,什么样。” 顾襄说:“你是好人,但擅长坑蒙拐骗。” 焦忞往她脑袋敲了一记:“小东西,以后你还是别说话了,再过二十年我迟早被你气得爆血管。” 顾襄躲了下,理了理头发,端正坐姿正色道:“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用担心。” 手机突然来电,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奇怪地接起:“喂?” “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唔……我刚想起来,你说要带照片回去,刚才你没拿。”高劲说。 “啊……”顾襄想起来了,“我明天来拿,可以吗?” “行,我先替你理好。已经十二点多了,你注意安全。” “嗯,谢谢。” 焦忞听见了话筒里的声音,挑着水果说:“又是那个邻居?” “对。” 焦忞问:“找你有事?” “我刚才出来的急,忘记拿照片了。”顾襄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送我回去吧,我困了。” 人长大了,主意也越来越大了。 焦忞叫人买单,看着她起身先走,他目光沉沉。 顾襄确实困了。 她这半年习惯早睡早起,很久没有过了夜里十二点还出门在外。 车里轻微的颠簸让她昏昏欲睡,她阖上眼睛,嘟囔:“到了叫我。” 焦忞侧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好。”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进不去。焦忞后退,把车靠边停,想叫她起,刚要张嘴,又停住了。 她每次坐车都犯困,这个习惯看来是改不了了。 焦忞摇摇头,烟瘾犯了,想摸支烟。他忍住了,枕着后脑靠坐着,自言自语:“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 过了会儿,他又笑了笑,侧过身,支着脸颊看她,“唉……” 他叹口气,伸出手,慢慢拂过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笑容渐渐淡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是瘦了不少,以前她的脸还有点肉嘟嘟的,这下完全成了清秀佳人。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座椅微震,铃声骤响。 焦忞顿了顿,恢复坐姿。 顾襄找到手机,半睁着眼睛接起电话:“喂?”声音还是刚睡醒时的沙哑。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高劲?” “对,我本来想打给同事的,之前刚跟你打过电话,不小心就按到第一个上去了。” “哦……没事。” “你回来了吗?” 顾襄朝窗外望去:“回来了。” “那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顾襄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解开安全带:“我走了。” “唔……”焦忞捏了下方向盘,随即松开,陪她一道下车。 叮嘱了她几句,他目送她走进小区里。然后抬起头,看向二幢。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只有十二楼的某个房间还亮着昏暗的灯。 窗口有道人影,距离太远,面容模糊。 *** 直到顾襄走进大门,高劲才收回视线,一抬眼,就看见抱着手臂,仰头站在小区门口的高个子男人。 他似乎盯着这里,路灯下神色晦暗不明。 高劲心情不是很好,希望不会失眠。 他明天还要上班。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54.54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 顾襄答:“睡得很好。” 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 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 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 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 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 歌词含糊不清, 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 手的肤色偏黑, 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 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 对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 顾襄把微张的嘴阖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 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 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 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是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 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 “不过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 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 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她继续听。 “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要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文凤仪打量着她,事情解释清楚,她没再继续说什么,道:“那我去煮饭,你去洗漱吧。” *** 这栋单元楼共二十八层,东面是小两室的房型,西面是三室。三室里母女俩一架吵完,佟灿灿精神稍稍恢复。她正夹着菜,一只保温饭盒拍到了她手边。 “吃完给你表哥送去。” “不——”佟灿灿咬着青菜,双眼对不上焦,“我刚夜班回来,我现在是游魂!” 高美慧随手撕下一张黄色便利贴,往她脑门一粘,“符给你了,回魂!吃完就给我送去,回来随便你睡多久。” 佟灿灿丧尸吼,被高美慧一把捂住油腻腻的嘴:“轻点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哄睡了,要是把他吵醒了,你待会回来也不用睡了!” 威胁完,高美慧坐她边上,擦着手问:“诶,见着你文奶奶的小孙女了吗?什么样啊?” 佟灿灿闭着眼睛塞饭,边瞌睡边回答:“漂亮。” “多漂亮?” 大眼小脸,三七分中短发,皮肤比她还白,“比我漂亮。”但对方有胖子的特质,她是圆脸! “你这不废话。” 佟灿灿有点心酸。 *** 饭后,顾襄跟文凤仪打过招呼,化上淡妆,挑了一件浅蓝色七分袖v领衬衫,外披一件薄款白色风衣,拎上单肩小包,出了门。 穿过马路,她直接走进医院后门,问了路人住院部的位置。 住院部底楼有公告栏,她已经快走到电梯,脚步一顿,又退回来看。粗粗扫过医生简介,她专注于医院信息。 1994年建院,那年她还没出生。 边上还有楼层区域图,她看完一遍,才走进电梯。 电梯里有不少乘客,她插着风衣口袋站定,说:“十九楼,谢谢。” 按键边的几人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顾襄一直盯着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 乘客陆续离开,宽敞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在数字最后一次变化时,电梯门打开,她和最后一名乘客一齐步出电梯。才走两步,她看着楼层病区标志停了下来。 妇产科,这是十六楼,刚才没人替她按楼层。 顾襄折回去,手将碰上电梯上楼键时,又收了回来。她转身,走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 走至第三层,黄色的大门近在咫尺,她突然不想再走,往墙壁一靠,抱着双臂,闭上眼。 门外边脚步声伴随着谈话声,打乱了她的情绪。 “……我一个月工资只有这个数,除去吃喝汽油钱,每个月剩下那点刚好够交房租。幸好我家里长辈前几年资助我几十万首付,趁房价没涨太离谱,我买了个小房子,要不然现在更难。医生不过表面光鲜——”这人不疾不徐地说着,似乎笑了一下,“你有孩子吧?将来别让他学医。” “高医生,你那是真不错了,至少你爸妈还能给你凑几十万首付!我要有条件我也想啃老,我爸一辈子下来连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现在只涨物价不涨工资,我一个人钱三个人花,住的是老破小,想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每天只好晚上加班开滴滴,现在我都有肩周炎了。” “喝点什么?” “不用不用,我不渴。” “我请,可乐吧。” “那怎么好意思……哎要不这个……这个水溶c100?我现在啊,恨不得一个钢板掰成两块!你医生难,我们当老师的也难。” “你爸不像是没钱吧。”饮料滚出自动贩卖机,“给。” “他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愁?哎,谢谢,下次我请你。” “这里住院收费虽然不算特别贵,但是医保不报销,没有钱的人……”这人拖长调,意味深长地笑说,“估计不会住进来。” “……这、这么说,好像也对……” “快十二点了,我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 “诶,哦……” “哦对了,其实资助我首付的不是我父母,是我爷爷,这笔资助是他的遗产。” 顾襄休息够了,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昂首挺胸,推开楼梯间大门。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动贩卖机。 十九楼到了,病区标志写着—— 安宁疗护中心 她迈开步伐,风衣尾摆悠悠晃动。 “高医生,高医生!?” “嗯?” “高医生,你看什么呢,不走吗?” 直到顾襄走过护士站,高劲才转回头。很快又转过去,多看了一眼。 他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朝边上的人笑了笑,“先走了。” 顾襄一怔,看向对方。 高劲温柔地试探:“假如展现给你的乘法题目是5x6,你能做出吗?” 顾襄撇开头不再看他,她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扬,在高劲眼中,她像是在置气。 就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她最漂亮的羽毛被拔了,但她依旧因自己是小孔雀而傲娇,不愿低下头。 高劲觉得他的胸腔中产生了一股热浪翻涌般的冲动,他凝视着她的侧颜,用力压下这股情绪,更加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顾襄……” 顾襄垂着眸,半个后脑勺对着他,她的名字入耳,像是羽毛挠上耳朵。 她动了动,依旧不看他,说:“是,所有的数字,我都不能看清,全都是我的推测。” 她认命地深呼吸,重新看向楼层数,“现在,‘19’在我的眼中是镜像状态。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坐电梯,坐错了楼层,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的数字‘19’,其实是‘16’,它是倒置状态。” “在我眼里的9个阿拉伯数字,它们都是颠倒的,但我可以用常规辨认出它们,只有6和9没有办法。所以通常情况下,单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她最后还要再强调一遍自己并非失去了对数字的所有把控。 高劲并不反驳,他点点头。 顾襄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当数字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没有一个有序的队伍,忽前忽后不断调整,在我看来十分凌乱。对于单数的辨认,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到,对于多位数,我没有办法。” 高劲适当地提问:“你的书写和计算都没有问题?” 顾襄点头:“我的心算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就连一般的数独题,我只靠大脑就能算出,连眼睛都不需要。” 高劲再次对着小孔雀点头。 顾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写当然也没问题,闭着眼睛写数字而已。所以我只是视觉反馈出现了问题。” 高劲继续点头,见顾襄顺毛了,他见缝插针地再问:“那么,其他的具体情况呢?比如失忆这方面?” 顾襄想了想,放下矿泉水,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面朝高劲。“你知道记忆宫殿吗?” 高劲说:“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但了解的不多。” 顾襄说:“去年十月我在国外旅游,准确的说是在集训,因为十二月我有一个记忆力方面的比赛要参加,每次赛前,我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训练自己,这是我的习惯。” “事发五小时前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自己在医院,报警的是一名游客,据推测,我是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了一跤,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才被路过的游客发现。” 太蠢了…… 说到这里,顾襄顿了顿,然后才继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十二三岁之前的记忆,这段时间就是我生活在青东市的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北京。” “在初中以后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到了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记忆宫殿,这个记忆宫殿,我后来可能用了十年,从未更换,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从医院醒来以后,我十二岁前的记忆没了,记忆宫殿也没了。”顾襄看着高劲,说,“我根据自己的习惯推测,事发前我可能正在海边训练,我在我的宫殿里记忆着大量的数字,然后我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我的记忆宫殿不见了,这个宫殿,极有可能就是用我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建筑建造的。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更甚者,我的读数障碍,也是因为宫殿的消失。” “所以我想,先找回我的记忆宫殿,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顾襄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扯不扯?” 高劲许久没说话。 顾襄垂眸,然后偏过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事发后她寻遍国内外的各个脑科专家,她的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专家无法解释症状原因,部分人认同她的推断,他们认为她的症状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痊愈,无数失忆后恢复记忆的例子摆在眼前。 但也有人永远遗忘了过去,再也找不回了。 顾襄等不及,读数障碍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接受时间的摆布,她要自己去掌控。 她的脚一动,终于听见高劲缓缓开口:“网上谣传过一个科学论点,说人在学习的时候,大脑会长出新的细胞,神经元会杀死它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大脑在自动清除旧知识,保留新知识,这叫神经元杀死脑细胞。” 他看着顾襄,“这个谣言,我不会用谬论来定论它,我想我可能会形容成……这是一个未知。科学在成长,探索在进步,一切皆有可能。” 高劲站起身,和她面对面。她只到他下巴,他低头看着她,说:“我今天夜班,明后两天休息,你想要怎么做,告诉我。” 顾襄抬着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身上气味干净,下巴没有胡渣,肩膀宽大,眼神总是这样专注,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我有三条上学的路线。从家通往文晖小学,两条公交车,一条地铁。公交车会经过瑞华医院,地铁会经过锦阳公园。如果我坐另一个线路,能经过青东大学。我想我的记忆宫殿,就在这个网络范围内。我要找出,当年我把哪个地方,或者哪条线路,作为了我的宫殿。” 高劲说:“明天中午见,怎么样?” “好。” _________ 下章预告:豆奶劲和大佬的对决,论抢人技巧的重要性。 顾襄叹了口气,很快又从地板上站起来,昂首挺胸。 她把日记和书锁回行李箱,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手间,走出卧室,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 文凤仪把水端去茶几,见顾襄出来,解释道:“香香,今晚灿灿在这里睡。” 佟灿灿抱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枕头被子,丧着脸说:“我睡沙发……”她扭头盯着顾襄,“如果你三更半夜走出大门,我是能发现的。” 顾襄一向自认心如止水,现在却很想翻个白眼。 *** 佟灿灿被赶到对面,到现在也没被赶回来,高美慧放下心,关上了自家大门。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不好。”灿灿爸扶了扶眼镜,说。 “有什么不好。”高美慧坐下来,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要是不好,当初就不会一听到她有事,就二话不说去银行提钱,连欠条都没让姓顾的写。我就是人太好了,好心没好报,谁知道快八|九年的老邻居了,居然给我来一出诈|骗。” 高美慧一肚子苦水:“你说文阿姨要真是老赖倒好了,真刀真枪容易解决,可是你看她,每个月退休金六千,五千都给我,还去公证处立遗嘱,说等她去了,把房子卖了,百分之五十的房钱给我,我要她这么多钱干什么。哎,你说她真有心,为什么现在不卖了房子?” “你说你——”灿灿爸很不认同。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高美慧继续吐苦水,“你说她做的这些事——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一千,就算够她吃够她喝,她这个年纪,万一有个头疼脑热,钱呢?医保也不可能全都保吧,她还的钱我用都不敢用,还得全都存起来以防万一!现在知道她有孙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灿灿爸喝了一口老酒,说:“那你就好人做到底,现在这样做多尴尬,再说,灿灿还要上班,她在人家家里怎么睡得好。” “那个顾襄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万一像她爸一样三更半夜地跑了,我们去哪里找人。灿灿你就别担心了,这钱是她的嫁妆,她怎么样也要出份力,怕什么,搞不好她这样睡一个月能瘦十斤呢。你多吃点儿——”高美慧给高劲夹菜,“海鲜一锅炖,你最爱吃的。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你别吃太快,小心胃。” 高劲拦了下:“行了姑妈,我自己来。” “听灿灿说这两天那个顾襄一直往你们医院跑,你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 “不清楚。”高劲吃着大虾说。 “哎,可惜白天没法看住人,你说她要是白天跑了,怎么办?” “她不是那种人。” “你又不认识她,”高美慧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她哪种人。” 高劲绕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神秘兮兮道:“我会看面相。” 高美慧被他逗笑。 *** 顾襄洗完澡,没有直接回房。 她先是坐在餐椅上擦头发,等头发半干,她又去书架前翻了会儿书,然后她还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老人睡得早,文凤仪已经回房。佟灿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管顾襄发出的细小动静,直到她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才转了下脑袋。 顾襄又坐回了餐椅上,此刻她正吃着莲雾,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爽,水润多汁。 半干的几根头发贴住了她的嘴角,香甜的汁水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 佟灿灿就保持着半趴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眼珠也不知道动一动。见顾襄突然站起来,她又马上翻身,视线盯着天花板。 脚步声靠近,在她边上停下,她眼珠往左偏到底,看见一只放大的莲雾。 抬起眼,小孙女递着手,面无表情。 佟灿灿把胳膊伸出被子,慢慢朝上,然后,迅速一把抓住。 就跟短手仓鼠一样。 顾襄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问:“你有医院的老照片吗?” 佟灿灿吃着莲雾,说:“就是我们中心装修前的照片吗?你要看?” “嗯。” 佟灿灿啜着汁水,去够自己的手机:“你等会儿。” 她发出一条微信,莲雾刚好吃完,顾襄又递来一只。她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次咬得很秀气,她在学顾襄刚才的吃相。 顾襄在等着她把手机递过来,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她也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听见佟灿灿说:“你的微信号是多少?” 顾襄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把手机递给她。 佟灿灿拿着她的手机又问:“能加你微信吧?” “嗯。” 佟灿灿低头操作了一会儿,很快,顾襄的手机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 佟灿灿把手机还给她,顾襄拿过一看—— “你已添加了j.gao【太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55.55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于主任今天休息, 买了一点水果, 对顾襄前不久在医院受袭的事表示慰问和关心。 他的女儿今年大四,前两天刚从学校回来,打算下个月再返校拿毕业证书。近期无所事事,于主任干脆把人带来这里。 “我看她跟香香差不多大,两个小姑娘平时没事可以做个伴,去逛个街啊看个电影的。”于主任撮合着说。 他女儿身高一米七多, 模特身材,长相普通,坐姿拘谨, 眼珠倒是灵活地转着,人也自来熟:“我叫于诗诗, 我爸让我管你叫姐姐,又不是小孩了还姐姐妹妹的, 我就叫你香香了怎么样?” 顾襄都还没答,背后有人先她一步开口:“我叫佟灿灿。” 佟灿灿跟人调班, 今早夜班回来,丧尸状躲到这里来蹭早饭, 之前她还是游魂, 现在魂回来了。 于诗诗循声抬头, 与佟灿灿对视, 两个abb名字的女孩瞬间产生了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一幕就像相亲男女主还没对上眼,男主就被女主旁边的人夺去了注意力。 顾襄看看于诗诗,又回头看了下佟灿灿,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于主任。 最尴尬的应该是媒婆了。 于媒婆走前,和女儿对了个眼神,于诗诗眨了几下眼,表示“ok”。 交男朋友她不在行,交朋友她是专业的,她会用她的热情将对方解救出冰激凌山。 佟灿灿也不困了,和于诗诗交换完个人信息,一人一边拉着顾襄,要带她去逛街。 文凤仪把顾襄的小包递过来,笑着说:“好好玩,中午跟她们在外面吃饭吧,我就不煮了。” 于诗诗热情如火,佟灿灿憨傻如牛,顾襄其实更想独自逛街。 三人去了最近的商场,顾襄走得快,也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她买了一支口红一盒粉底,又试了两件衣服。 于诗诗和佟灿灿看着吊牌一惊一乍:“这么贵!我半年的伙食费了!”又把吊牌给顾襄看。 顾襄顿了顿,垂着眸。她的账户余额不足四万,如果这件衣服要九千多…… 于诗诗和佟灿灿把人拉走,顾襄又回头看了眼衣服。 两个女孩喋喋不休:“天啦噜,2899一件裙子,不当吃不当喝,还好我们把你拉出来了!” 顾襄:“……” 她心底叹气,突然觉得疲惫。 *** 下午,顾襄准时去医院检查身体。拍完片子,抽完血,医生让她去买点维生素。 “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减肥,瘦了是漂亮,但多少都会影响健康。”年过四十的女医生打量着她,“以你的身高来说,体重一百斤左右才是合理的,你现在连九十斤都不到,又不是当明星,没必要这么减肥。” 顾襄说:“我没有减肥。” 医生翻着她的病历,“不减肥就是最健康的,这样,我再给你开点健胃消食的药,平常多吃点饭,别怕胖,你够漂亮了。” *** 医院里的人进进出出,神情各异,有喜有悲。顾襄拿着药,放缓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了那张有些偏棕又带着灰色的年轻女孩儿的脸庞。 她转身去了住院部。 工作日下午的时间,安宁疗护中心里没什么病人家属,护士都轻声细语,病人也无力大声喧哗,整个楼层像关低了音量。 顾襄走到毛小葵的病房外,听见里面传来的琴声,她停下脚步。 阳光穿过阳台的树景盆栽,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斑驳的光影仿佛在配合着乐章的律动,整个午后从高劲的指尖流泻而出。 他穿着一身白衣,抱着吉他坐在光影中,轻启嘴唇说了一句什么。 瘦削的男孩子点了下头,站在那儿,指头落在电子琴上。 男孩唱着歌,他的嗓音干净单纯,像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落进人间的耳朵里。 一曲漫长,顾襄忘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只记起高劲跟她说过的话——他们都在跨越一个坎。他没本事帮人,他只是送他们一程。 他戴着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指尖专注在琴弦上,微笑像枕头里的棉花,柔软又有阳光的味道。 一曲结束,她从呼唤中回神。 “顾襄?” 顾襄看向说话的男孩子。 男孩一下又拘谨起来,“顾……顾襄小姐,小葵,是顾襄。” 男孩打开房门,有些兴奋地让毛小葵看。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侧过头,意外地惊喜,她没想到对方会连续两天来看她。 毛小葵今天说话格外吃力,有些语句顾襄已经听不清。顾襄坐在病床边,看着对方的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 “以前,我弹吉他,他弹电子琴,我们能配合十二首歌。他是我家保姆阿姨的儿子。” 他们从小相识,她做事三分钟热度,他不一样,永远的耐心细致。他陪着她学画,等她扔掉了画板,他还在继续。他陪着她学拳击,可他天生瘦小,怎么也学不会。他还陪着她练电子琴,但她转头就爱上了吉他。 后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与众不同,所以特立独行,不爱欧巴,把高智商天才当偶像,他就陪她一起钻研阿拉伯数字。 她其实是有些嫌弃他的,但有时候又有点在意。 她说:“他叫李刚,名字多土。” 顾襄看向坐在阳台上,安静地削着水果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块布景板,难以惹人注意。 “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毛小葵疲惫的回忆,“可是等他走了,我又后悔了。我一直觉得他会让我丢脸,我只是不承认,自己喜欢他罢了。” 毛小葵看向顾襄:“我想唱歌。” 顾襄说:“你唱。” “还是唱《送别》吧。”毛小葵轻轻哼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们刚才弹唱的,就是这首《送别》。 顾襄慢慢抬起手,犹豫很久,掌心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男生一样的刺猬头,刺得她有一点微乎其微的难过。 歌声渐渐消失了。 手臂边传来柔软的温度,有人弯下腰,稍作查看,然后转头,轻轻地对她说:“顾襄,你去外面走一走,喝杯咖啡,怎么样?” 顾襄对上他的双眼,隔着镜片,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话。 她点头,“好。” 高劲随后对护士说:“把毛小葵送进关怀室,联系她的亲属。” 她的父母一直在医院逗留,很快就冲了上来,家里其他亲戚也陆续来了几个。 关怀室大门紧闭,他们在与她道别。 人间的悲喜,一室的阻隔。 晚上九点二十八分,毛小葵离世。 *** 高劲擦着镜片出来的时候,顾襄还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他把眼镜一戴,快步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处,问她:“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 “没有。”顾襄摇头,看着对方。他似乎跟白天没什么不同,但能看出他很累。她说:“我回去过了。” 高劲问:“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顿了顿,顾襄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我不急。” 顾襄点头,又看向镜片底下,他的双眼。他眼神似乎格外专注。 “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说点事。”顾襄道。 高劲依旧弯着腰,与她平视。他微笑:“好。” *** 依旧是那个楼梯间,黄色的大门一关,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高劲拧开水瓶,把刚买的水递给她,陪她坐在台阶上。 顾襄没喝。 这里清静,也没有灰尘,楼道灯昏暗,幽幽得照着贴在墙壁上的楼层数字。 她开口:“去年十月,我出了意外,醒来就发现自己失忆了,并且不能用肉眼分辨多位数。” “不是数字,是多位数。我只是不能看,我还能计算。”她强调。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56.56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两天后,保洁员将每一块瓷砖都擦拭的锃光瓦亮,走道上多添了几盆朝气旺盛的盆栽,新患者在病房里翘首以盼。 瑞华医院安宁疗护中心,迎来了省电视台的记者。 医生护士议论纷纷, 丁子钊又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他抓住人打探消息:“听说要来大明星?什么人啊, 男的女的?” “好像是个女的。说是这里的一个患者想在过世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 丁子钊“啧啧”两声, “想不到这种新闻也会出现在咱们这儿……我由衷期盼来的人是安吉拉北鼻。” 护士小马在一旁笑道:“丁医生你就做梦吧, 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 微张着嘴, 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 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是顾襄, 喜欢杨过的那个‘襄’, 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 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没有领会到,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57.57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一怔,看向对方。 高劲温柔地试探:“假如展现给你的乘法题目是5x6, 你能做出吗?” 顾襄撇开头不再看他, 她脊背挺得很直, 下巴微扬,在高劲眼中, 她像是在置气。 就像一只傲娇的小孔雀,她最漂亮的羽毛被拔了, 但她依旧因自己是小孔雀而傲娇,不愿低下头。 高劲觉得他的胸腔中产生了一股热浪翻涌般的冲动,他凝视着她的侧颜, 用力压下这股情绪,更加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顾襄……” 顾襄垂着眸,半个后脑勺对着他, 她的名字入耳, 像是羽毛挠上耳朵。 她动了动, 依旧不看他,说:“是,所有的数字, 我都不能看清, 全都是我的推测。” 她认命地深呼吸, 重新看向楼层数, “现在,‘19’在我的眼中是镜像状态。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坐电梯,坐错了楼层,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的数字‘19’,其实是‘16’,它是倒置状态。” “在我眼里的9个阿拉伯数字,它们都是颠倒的,但我可以用常规辨认出它们,只有6和9没有办法。所以通常情况下,单数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她最后还要再强调一遍自己并非失去了对数字的所有把控。 高劲并不反驳,他点点头。 顾襄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当数字组合在一起之后,它们没有一个有序的队伍,忽前忽后不断调整,在我看来十分凌乱。对于单数的辨认,给我时间我就能做到,对于多位数,我没有办法。” 高劲适当地提问:“你的书写和计算都没有问题?” 顾襄点头:“我的心算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就连一般的数独题,我只靠大脑就能算出,连眼睛都不需要。” 高劲再次对着小孔雀点头。 顾襄满意,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写当然也没问题,闭着眼睛写数字而已。所以我只是视觉反馈出现了问题。” 高劲继续点头,见顾襄顺毛了,他见缝插针地再问:“那么,其他的具体情况呢?比如失忆这方面?” 顾襄想了想,放下矿泉水,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面朝高劲。“你知道记忆宫殿吗?” 高劲说:“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但了解的不多。” 顾襄说:“去年十月我在国外旅游,准确的说是在集训,因为十二月我有一个记忆力方面的比赛要参加,每次赛前,我都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训练自己,这是我的习惯。” “事发五小时前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看到自己在医院,报警的是一名游客,据推测,我是在海边的礁石上摔了一跤,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才被路过的游客发现。” 太蠢了…… 说到这里,顾襄顿了顿,然后才继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自己十二三岁之前的记忆,这段时间就是我生活在青东市的时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北京。” “在初中以后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到了北京之后,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记忆宫殿,这个记忆宫殿,我后来可能用了十年,从未更换,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从医院醒来以后,我十二岁前的记忆没了,记忆宫殿也没了。”顾襄看着高劲,说,“我根据自己的习惯推测,事发前我可能正在海边训练,我在我的宫殿里记忆着大量的数字,然后我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我的记忆宫殿不见了,这个宫殿,极有可能就是用我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建筑建造的。它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更甚者,我的读数障碍,也是因为宫殿的消失。” “所以我想,先找回我的记忆宫殿,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顾襄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扯不扯?” 高劲许久没说话。 顾襄垂眸,然后偏过头,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事发后她寻遍国内外的各个脑科专家,她的脑部扫描没有任何异常,专家无法解释症状原因,部分人认同她的推断,他们认为她的症状不是永久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够痊愈,无数失忆后恢复记忆的例子摆在眼前。 但也有人永远遗忘了过去,再也找不回了。 顾襄等不及,读数障碍让她寸步难行,她不接受时间的摆布,她要自己去掌控。 她的脚一动,终于听见高劲缓缓开口:“网上谣传过一个科学论点,说人在学习的时候,大脑会长出新的细胞,神经元会杀死它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大脑在自动清除旧知识,保留新知识,这叫神经元杀死脑细胞。” 他看着顾襄,“这个谣言,我不会用谬论来定论它,我想我可能会形容成……这是一个未知。科学在成长,探索在进步,一切皆有可能。” 高劲站起身,和她面对面。她只到他下巴,他低头看着她,说:“我今天夜班,明后两天休息,你想要怎么做,告诉我。” 顾襄抬着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身上气味干净,下巴没有胡渣,肩膀宽大,眼神总是这样专注,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我有三条上学的路线。从家通往文晖小学,两条公交车,一条地铁。公交车会经过瑞华医院,地铁会经过锦阳公园。如果我坐另一个线路,能经过青东大学。我想我的记忆宫殿,就在这个网络范围内。我要找出,当年我把哪个地方,或者哪条线路,作为了我的宫殿。” 高劲说:“明天中午见,怎么样?” “好。” _________ 下章预告:豆奶劲和大佬的对决,论抢人技巧的重要性。 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58.58 系统防盗章,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郭千本说:“车上有吃的, 走吧。” 郭千本一手一只箱子, 边走边解释:“啊……我这是第一次来机场接人,停车地方没找好,车停得有点远。” “嗯。” “我开的公司的商务车,老总上个月刚给钱买的,前两个月这边的培训班开张, 他一直呆在这, 上个礼拜才回京。” “嗯。” 见她皱了下鼻子, 郭千本顺手把烟掐在路过的垃圾桶盖上,头一低一抬的功夫, 对方已经离他一截。 四月气温尴尬, 白天黑夜界限分明,一半追逐夏天, 一半还在留恋冬季。她穿着长及小腿根的黑色风衣, 手插口袋, 步伐利落。 黑发已经过肩, 尾稍微卷, 一场病后她瘦了不少, 肉到现在还没养回, 像张纸片, 苍白又易碎。 “顾襄——”郭千本叫住她。 顾襄回头, “嗯?” 气色倒是不错,眸黑唇红。郭千本手指一边:“走错了,往那儿。” 顾襄顿了下,转弯往前,继续昂首阔步,“装雕塑吗?带路。” 齿也依旧白。郭千本舒口气,笑意轻松:“别走那么快,你的鞋跟有六厘米吧?什么时候学穿的高跟鞋,小心长不高。” “骨龄生长跟高跟鞋有什么因果关系。” “崴到脚会伤骨头。” “……太蠢。”顾襄又闭上嘴。 白色商务车七座,孤零零停在无人角落,这里连灯光都比别处暗,风从一道狭口涌进来,顾襄张口就是一嘴灰:“我坐后面。” 郭千本先替她开门,再把行李搬上车,等他坐上驾驶位,顾襄刚理好头发,恢复面无表情,视线直视前方。郭千本把边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三明治和牛奶,你先填填肚子,今天有点晚了,改天再替你接风。” “嗯。” 打开导航,车子开出去,很快就上了机场高速,郭千本看向车内后视镜,见她三明治只吃了一半,问:“不是饿了吗,吃这么点就够了?” “不好吃。”顾襄说。 “那我等下带你去吃饭?” “你说改天。” “我是怕你今天会累。” “我不是跟你摇过头了?” “……我的错。”郭千本摸了下鼻子,“那你想想要吃什么,我带你去。” “改天吧。”顾襄打开牛奶喝。 郭千本:“……” “啊……对了,”郭千本问她,“你要在青东呆多久?” 顾襄说:“不确定。” “那你如果有时间,听说这边有个公园樱花开得很美,我带你去看?” “没兴趣。”牛奶喝完了,顾襄问他,“你做了两个月的开荒牛,怎么样?” 郭千本笑得有点傻,“还好,新环境旧气象,跟以前没有多大差别,就是公司甲醛味道浓了点。”他见后视镜里顾襄拧了下眉,想了想,拎起t恤衣领闻了下。 “啊……说起来,今天公司倒是特别忙,我白天跑了四个地方,出了一身臭汗——”他呵呵笑,“本来想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结果忙起来又忘了。” 顾襄把牛奶盒收好,调整舒服,闭上眼说:“我睡一会儿。” “哦,睡吧,到了我叫你。” 郭千本把导航声音调轻,等红灯的时候,又把副驾上的外套穿上,拎起闻了下,没什么味道。顾襄要去的小区在市中心,他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当年为了做高考移民,他初二就转学去了外地,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姐姐回青东市,因此他对路况并不熟悉,错过一个路口,多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目的地。 顾襄坐车就犯困,一觉醒来,睁眼就是陌生的小区建筑。地段寸土寸金,小区却有点老了。 门岗不让进,郭千本把车停路边,拿下两只大行李箱,说:“我刚问了,二幢就是这栋,边套靠马路,你看这时间街上还这么多车,肯定很吵。” “没事,不会长住。”顾襄仰头看。 郭千本看了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奶奶应该睡了吧?” 顾襄说:“我上飞机前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会等我。”她数了数,十一楼某间亮着灯,“走吧。” 郭千本替她把行李拖进电梯,有些不放心,让她随时电话,顾襄点着头,按住电梯关门键。郭千本正要走,突然看见电梯门又打开了。 “对了,今晚谢谢。” 郭千本笑道:“跟我客气干……”话没讲完,电梯门又合上了。 他无奈地抓了下头,“……什么。” 顾襄盯着楼层按钮片刻,才摁下“11”。 一梯两户,电梯对面是楼梯间。顾襄敲响左边的门,深夜,再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没听见脚步声,门却在她落叩两下时就打开了。 “你好,我是顾襄。”她站得很直,眼帘低垂地看向比她矮半头的老年女性。 “你好,”文凤仪有两秒停顿,然后才温和地笑道,“我是你的奶奶。” *** 醒来的时候,顾襄很陌生,很不习惯。 这座城市的早高峰从七点开始,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时差没调整,她感觉才阖眼一瓶牛奶的时间,马路上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大车小车救护车的声音。下地走到窗户边,底下果然像在开车展。 她守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起床,厨房里有小动静。 文凤仪系着围裙,半白半黑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身有些厚的冬季老太太装,听见开门声,走到厨房门口,微笑着说:“时间刚刚好,我煮了粥,蒸了包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会跟我说说,我好去买菜。” “我不挑食。”只是不吃难吃的东西,顾襄心里念了一句,“我先去洗漱了。” 她走向卫生间,看到房子大门开着,一扇纱门代替在那儿,有些奇怪这样老式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昨晚没时间打量,洗漱完出来,她才注意到客厅北面有一排书架,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笔墨俱全,没有纸。小两室的房子,两个卧室朝南,装修古朴,书卷味浓厚。 顾襄走到书架前,看上面立着的书籍,轻轻一扫,五花八门,最多的是医学类。 “这是你爷爷生前看书写字的地方,你小时候最喜欢趴在那儿画画。这房子是我们后来新搬的,你没来过,不过案桌和书架都是老房子里的东西。”文凤仪端出早餐,摆好后走到她边上,“呶,这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封面就是你撕坏的,你还在里面用水彩笔画画。” 顾襄拿出这本口袋书,随意翻了几页。 文凤仪试探着问:“有印象吗?” 顾襄说:“我饿了,先吃饭吧。” “好的,好的。”文凤仪点着头。 舀着粥,文凤仪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 文凤仪愣了下。 顾襄犹豫了两秒,解释:“我需要倒时差。” “嗯嗯。”文凤仪笑着颔首,笑容与之前几次都不太同,更加慈爱,“是我忘记了。那你之后的行程有没有什么安排?如果不急,今天再休息一天。”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用过早餐,顾襄并没有回卧室,她又走到书架前,见文奶奶在厨房准备午饭,她拿出那本三国演义,低头翻了起来。 翻了会儿,皱起眉头。 文凤仪备菜间隙出来看见,并不打扰她,顾襄看了三个多小时的书,又坐回饭桌上。 午餐很简单,青椒炒牛肉,丸子杂蔬汤,香椿炒鸡蛋。顾襄一下子就饿了。 文凤仪偶尔问她一句,她回答了,两人话都不多。 外面电梯“叮——”一声,顾襄吃着最后一点饭,听见说话声。 “那你等会儿,把饭菜拿上去。”一个中年女人说。 “不用,我换件衣服就走。”声音低沉浑厚,是个年轻男人。 “不行,别让我生气,你给我等着。”嘀嘀咕咕,伴随着开门声,“一顿饭能花多少时间,你又不是灿灿,减什么肥。” “……好好好。” 顾襄吃完就回了卧室。外面电梯又上去。 刚才的中年女人拿完饭,也不急着回屋,脸快贴上纱门了,眼珠在文家室内打转。 “文阿姨,你身体好了?之前不是还住院吗?” “没事了,换季的小毛病而已,谢谢关心。” “那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中年女人又问,“文阿姨,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家有客人啊?” 文凤仪收拾着碗筷,笑着说:“不是客人,是我小孙女。” “小孙女?”女人诧异,“你儿子结过婚的啊?” 文凤仪抿着微笑点头,“诶,结过。” “哎呦,不好意思,”女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语气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介意。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小孙女来过?” “她跟她妈妈一直住在北京,她去年才大学毕业,她妈妈是作家。” ”这么厉害?她妈妈叫什么呀?那你家小孙女比我家灿灿小一岁咯。” “差不多吧,我孙女读书早,她很聪明的。” 顾襄隐约能听见客厅的对话,对话详情不清楚。 她要倒时差,也不睡觉,收拾了会儿行李,把护肤品化妆品都在书桌上垒放整齐,挂起几件常穿的衣服,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椅子上写了会儿东西。然后又找出纸笔,写下行程表。 青东瑞华医院,文晖小学,地铁一号线,锦阳公园,青东大学,公交站…… 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天已经黑了。 她打开房间灯,又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望向窗外,她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建筑顶端隐约发着红光。 不是小区,不是酒店,正对她的地方像是建筑群后门,大铁闸只开着小小一扇,容人通过。 她打开导航搜索。 真巧,第一站青东瑞华医院,就在对面。 医生护士议论纷纷,丁子钊又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他抓住人打探消息:“听说要来大明星?什么人啊,男的女的?” “好像是个女的。说是这里的一个患者想在过世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 丁子钊“啧啧”两声,“想不到这种新闻也会出现在咱们这儿……我由衷期盼来的人是安吉拉北鼻。” 护士小马在一旁笑道:“丁医生你就做梦吧,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是顾襄,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没有领会到,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59.59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焦忞对高医生的印象不好, 郭千本听出来了,他嘴上应“是”,心里却有些抗拒。他虽然不喜欢那家医院, 但就事论事,高医生看着是个正派人。再说,顾襄主意大, 她有自己的主见。 焦忞从前并不这样,当年他对小顾襄都懒得搭理。 郭千本记得, 那时顾襄刚到北京, 还在念初中, 放学后就去培训班上大脑训练课程。她的母亲忙于在北京扎稳脚跟, 每天早出晚归,她上课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一声不吭,后来老焦总就每天给她留饭。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 他以为他不爱学习, 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 基本有问必老实答, 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顾襄也不会要的,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护士小马在一旁笑道:“丁医生你就做梦吧,不是明星。”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是顾襄,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没有领会到,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60.60 系统防盗章,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又一次翻阅自己的日记。她无法理解自己童年写的那些隐晦的内容, 好像她生怕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似的,只让自己看懂。 翻遍三本,都没见出现“高劲”这个名字。 在她意料之中, 并没有很失望。 她把这四本东西又放回行李箱, 顺手拿起之前咬了一口的苹果吃了起来。 吃完去客厅扔果核,她看见站在茶几边吃零食的佟灿灿,想了下, 走到她边上, 微偏头, 估计了一下身高差。 似乎是1米63的样子。 她问佟灿灿:“你多重?” 佟灿灿一愣, 看了下自己手上的零食, 这些零食都是顾襄的…… 她咽下嘴里那口, 伸手递给她, “还给你, 对不起啊,我明天买……” 顾襄打断她:“你吃吧, 我不要。”又问,“你多重?” 佟灿灿见她不是介意这个, 顺手又给自己塞了一口, 虽然莫名其妙, 但还是回答:“很久没称了, 上个月好像是110吧。” “现在呢?” “嗯?我称下看。”佟灿灿四下一找,没体重秤,“走,去我家称,你也可以称下。” 顾襄没动。 佟灿灿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你来那么久还没参观过我家吧,带你去瞅两眼。” 顾襄被她带着去了对门。 高美慧已经听说了顾襄是个“天才”,大晚上的乍一见“天才”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顾襄跟这家的女主人点了一下头,看见小善善朝她一摇一摆地走来,她躲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佟灿灿脚下的体重秤。 佟灿灿歪着头,没什么反应。 高美慧抱着胳膊把头凑过来一瞧,怒目圆睁:“121——你这几天吃了什么!?” 许久,顾襄独自回到对面。 文凤仪正要去睡,见就她一个人,问:“灿灿呢?” 顾襄神情自若:“她在这里睡了两周,胖了11斤,她妈妈不让她过来了。” 文凤仪:“……” 佟灿灿没当厅长,很是怀念,她一大早就贴着纱门往文家屋里看,小声说:“我早饭没吃饱,我妈就给我喝了一碗粥。” 文凤仪忍俊不禁,给她打开纱门,悄声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两个肉包子。” 包子还没到,眼前就突然多了三板巧克力。佟灿灿一把抓住,感动道:“顾襄,你真好!” 她只是吃不完而已…… 顾襄没吭声。 佟灿灿到了医院,使劲夸顾襄。高劲忙着看病历,根本不理她。 等忙完手上的事,他才喝着水,给塞满他耳朵的顾襄打去电话。 顾襄关掉录音笔,跟锦阳公园的负责人道谢,她拿出手机。 朱柏东大富豪的慈善事业几乎遍布整个青东市,锦阳公园又是其中之一,褚琴女士自己不出面搜集采访资料,只会指使她跑腿。 顾襄有点累,她接通微信电话:“什么事?” 高劲:“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顾襄没接话。 高劲道:“虽然你目前还不需要我的帮助,但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顾襄有点意外,她单手插着口袋,边走边道:“你说说看。” 高劲一笑:“上次的电视台采访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毛小葵没跟你说上几句话,她这两天很失落。” “我没空。” “她入院的时候,预期生存天数仅十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你应该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 “我不是做慈善的。” 上午十一点半,顾襄出现在了瑞华医院的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从哪里赶来的?” 顾襄渴了,正要接,高劲替她打开了。她顿了一下,拿过来抿了几口。 高劲问:“午饭也没吃?” “嗯。”顾襄拧回瓶盖,抿掉嘴唇上的水渍。 高劲盯着看了一眼,才转开视线,说:“走吧,做完慈善,我请你吃饭。” 顾襄瞥了他一眼,眼神有那么一点点不善。 高劲微笑。 前天病房还很空旷,今天却摆满了各种物件。有电子琴,有画板,有拳击沙包,有旱冰鞋。 墙上还挂着几幅照片,全家福、朋友合照、单人照。照片里的主角长发飘飘,明眸皓齿。 病床边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子,他打开颜料盒说:“你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这盒颜料放了五年没动过了吧,都干了。” 病床上的毛小葵说:“最后一次还是你帮我整理的。”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要我劳心劳力。” 高劲在门口跟顾襄解释:“她爸妈去吃饭了,这男生是她的……好朋友。之前通过记者找你的人就是他,昨天他第一次过来,就带了这么一堆东西。” 说完,他朝着病房里,“小葵,看看谁来了。” 毛小葵开心道:“顾襄!” 她之前还有点有气无力,这会儿一下子来了精神。男孩子有点局促,让到一边,给他们倒水、拿水果,像块布景,存在感微弱。 顾襄在病房里坐了十五分钟。 出来的时候,她对身边的人说:“你很喜欢到处帮人吗?” “你指的是什么?”高劲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他们都在跨越人生最大的一个坎,这个坎叫悬崖,谁都知道底下是万丈深渊,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知道,并且随时准备着跳下去。我没这个本事帮人,我只是送他们一程。不过——” 两人走进电梯,高劲戴回眼镜,按下楼层,“如果你有需要,我最近没这么忙,很快又有假期……” “不需要。” 高劲没什么笑意的牵了下嘴角。 “我只想看看青东市的一些老照片,其他的不需要。”顾襄看着变幻的楼层数说。 “没问题。”高劲马上接口。 中午时间短暂,高劲要去姑妈家吃午饭,两人正好同路。他正问着顾襄需要哪些照片,忽然就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有些熟悉的白色商务车。 顾襄话说了一半,也看见了车子,她径直走去:“郭……” 车门突然打开,后座跃下一个男人。身高腿长,穿一身深蓝色休闲西装,裤腿还短一截。他拿下墨镜,笑着朝顾襄张开双臂:“surprise——” 顾襄:“……” 他捏住顾襄的脸颊,微弯着腰:“惊不惊喜,香香?” 顾襄:“……” 顾襄皱着眉,去扯开他的手,对方干脆两手都去搓她的脸颊。 “怎么不说话,开心的傻了?” 顾襄被他搓出了火:“焦忞(音同‘民’)!” 焦忞见她被他逗“活”了,终于放开手,转而搂着她肩膀,“好了好了,你带路,我给你带了点东西。郭千本——” 郭千本从车里下来,取出一堆吃的用的,还有一只跟人同等高的棕色狗熊玩偶。 焦忞解释:“年会抽奖剩下的,顺便带给你了。” 顾襄:“……” 等进了电梯,焦忞才松开她,点评着这里的环境:“地方旧了点,不过位置不错,市中心。 郭千本拿着一堆东西,又问顾襄吃没吃饭。 到了11楼,电梯里的另一人开口:“回头我打你电话。” 顾襄看向高劲,回答:“嗯。” 几人出了电梯,高劲去了佟灿灿家。 文凤仪正在做饭,看见大包小包,又是吃惊不少。焦忞礼貌地跟老人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打量起了屋子。 郭千本还在电梯口理着,陆续把东西往屋里搬。顾襄说:“你前两回让郭千本送的东西我还没吃完,这次又拿这么多。我用不了。” 焦忞收回打量的视线,“两次?” “嗯。” 焦忞看了眼门外过道上的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文凤仪又从厨房出来,说多加几个菜。焦忞客气地拦下:“别别,香香奶奶,我刚下飞机,现在还要回去整理行李。今天这顿就算了,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郭千本把东西全都搬进来了,累得气喘吁吁,顾襄给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她又送两人进电梯。 回去看着地上一堆吃的,她想了想,转头看向佟家大门。 楼下,焦忞和郭千本上了车。 焦忞坐后面,舒展了一下手脚,把车窗摇下来,说:“那男人是谁?” 郭千本开着车,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老总,回答:“顾襄的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就是小区对面那家医院,顾襄的爷爷生前也是那里的医生。” 焦忞问:“她跟那个男人以前就认识?” “不认识吧……”郭千本道,“也是来了这里才认识的。” “熟的挺快。”焦忞低头摆弄手机,“这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为人怎么样,让顾襄少跟陌生人来往。” 郭千本笑着:“他姓高,为人应该不错,那天做采访的时候他也在,是临终关怀的医生,对病人很体贴。” 焦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香香还小,我怕她被人骗。” 他又垂眸刷起手机,“她跟在我身边长大,认识什么人,交什么朋友,都有我替她掌眼。她刚从学校出来,还不懂社会,你比她大两岁,也工作两年了,平常得多提醒她。” “哦……”郭千本说。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 见到顾襄出来,歌声戛然而止。文凤仪停止择菜,说:“起来了?早上我敲你门,看你一直没醒,就没再叫,想让你多睡会儿。昨晚睡得怎么样?” 顾襄答:“睡得很好。” 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 61.61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顾襄倏地睁眼, 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 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她梦见的, 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 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 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 想了想, 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 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 ”顾襄又加一句, “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 高劲弯起两边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62.62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嗯?那是什么人?”丁子钊的好奇心被严重勾起。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 双眼无神,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 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 “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 “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 我想起来了,是顾襄,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 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 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 脖子上还挂着汗,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 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 没有领会到, 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63.63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护士小马朝前面点了一下:“呶,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前面不远处,佟灿灿像幽魂一样,双眼无神,微张着嘴,迷迷瞪瞪地拖着脚步朝这里走来。 护士小马问:“怎么样啊,问来了吗?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佟灿灿的语调又平又直,“gu、xiang。” “故乡?”丁子钊嘟囔, “这名字这么怪……乖乖!”他像是被人拍了天灵盖,“我说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说过,我想起来了, 是顾襄,喜欢杨过的那个‘襄’,天才少女嘛!” *** 两天前, 顾襄吃完宵夜的第二日, 她接到了郭千本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文晖小学附近, 郭千本正好在为培训班招生的事和校内领导沟通,两人约了一个折中的见面地点。 郭千本走得很赶,脖子上还挂着汗, 顾襄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几秒, 下巴朝桌上的纸巾盒点了一下。郭千本想着心事, 没有领会到, 顾襄动手抽了两张纸扔给他。 郭千本愣了下,随即傻笑,擦了擦脖子,说道:“你照片还给那个人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哦。” 顾襄喝一口柠檬水,说:“你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郭千本抓了抓后脑勺,“呃……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接到老总电话,他说前不久有记者跟他联系,说是一个癌症病人特别崇拜你,那人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自己的偶像,但是人家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所以就通过媒体联系公司了。” 顾襄没给什么反应。 郭千本继续说:“前段时间你在国外,老总就没烦你,刚好几天前吧,对方又来联系老总了,说病人快不行了,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老总就想,这又是做好事,又能帮公司做宣传,一举两得。” 顾襄道:“他自己不来跟我说?” 郭千本:“我不知道……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电视上这种新闻,病人想见的都是大明星,我们不是主流,很少会碰上这种事。这对公司会有很大的宣传帮助,比什么广告都好。老总还说会给你奖金。” 顾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郭千本干笑,低了一下头,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朝顾襄看去,见她在喝水了,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其他的不说,这确实是在做善事。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把你奉为偶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只是见你一面,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她却能走得圆满。人之将死,能成全就尽量成全,这样不行么?” 他似乎感同身受,顾襄终于给出反应。“你知道老总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吗?——因为你单蠢好骗。” “你安排吧。”说完,她招来服务生,“来杯柠檬水。” 郭千本乐呵呵地喝着顾襄给他叫的柠檬水,说:“哦,对了,那个病人叫毛小葵,现在就住在瑞华医院。” *** 会面安排在一天后。 这一天,顾襄早早醒来。她先坐在床上发呆半小时,然后洗漱、化妆、挑选衣服。 出门前她又把发尾打湿,拿笔卷几下,用吹风机烫出漂亮的弧度。 对镜自照,一切都很完美,她没有瑕疵。 清晨空气清新,医院春意盎然,上次坐过的长椅依旧干净无尘。 顾襄坐下,看着几步外坐在草坪上,笨拙地玩着魔方的两个小孩,她伸出手:“我帮你们。” 两个小孩看看她,又互相对视。 顾襄仍然伸着手:“我会。” 小孩把魔方交给她,看着她双手灵活动作,魔方在他们眼中似乎变成了万花筒,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魔方就变成了最初有规则的模样。 小孩们围着她兴奋大叫:“姐姐你好厉害,姐姐你教我们!” 顾襄把魔方还给他们,“我先走了。”说完,她站起身,抬高下巴,朝住院部走去。 *** 安宁疗护中心。 丁子钊在一惊一乍地说完这一句话后,见护士小马和佟灿灿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他强调:“天才少女嘛,几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呐,高劲也看过报纸,让他来说给你们听。” 他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天才少女究竟是天才在哪里,打算找高劲解围,可是不见他人影。 有人帮他解释:“十三岁她在世界数独大赛上以总分1058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48位;十四岁她在世界珠心算大赛上以加减560分、乘算570分、除算590分的成绩排名世界第二,十六岁她在世界脑力锦标赛上以一小时记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这只是她其中的一部分战绩——”1 郭千本最后总结:“准确来说,她是数字天才,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一切脑力赛,在她同龄人中,她几乎无人能敌。” 他身边的记者补充道:“在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她总共拿下十六座奖杯,其中六座是世界级大奖。要知道她今年才刚二十三虚岁。” 现场鸦雀无声,佟灿灿又是一副痴呆样。 “哒、哒、哒、哒” 高跟鞋有节奏地落在瓷砖地板上,像是敲鼓的声音,利落干脆,又荡气回肠,直击人心深处。 顾襄穿着香芋粉尖头高跟鞋、灰绿色七分阔腿裤、白色立领无袖衬衫,单肩背黑色链条包,双手插着口袋,出现在众人视线。 *** 病房布置温馨,电视台工作人员准备就绪。 郭千本把一早买来的鲜花拿给她,教她:“你要笑,笑一笑好看……好吧,不笑也很好看。” 顾襄接过花,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生,估计二十出头,枯瘦得像烂木头,头发是男人才会剃的刺猬头。她的皮肤偏棕色,又似乎偏灰色。 但她笑起来很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笑着说:“我叫毛小葵,葵花的葵。顾襄,你是我的偶像!” 顾襄走到病床边,把鲜花递给她,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毛小葵的喜悦溢得众人感同身受,“我读高一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跟你同龄,你好厉害,我还在网上看过你比赛的直播……” 顾襄静静倾听,偶尔回应她一句。记者拍下温馨的画面,举着话筒对着稿子采访两人。 录制到一半的时候,记者拿出几张纸,笑着说:“……顾襄年少成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我们都知道你与数字有着不解之缘。有人天生对音乐敏感,有人天生擅长绘画,你就天生喜爱跟数字打交道,不光是指数学方面,你还是个记忆大师,曾经一小时记忆2600个数字打破世界纪录。我想小葵也一定很想亲眼见识到你的才能,我这边有三道题,一道数独、一道三位数乘法,还有五十个数字,相信一定难不倒你。” 记者把纸展开,上面呈现出三道题目,顾襄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不言也不语。 她的手紧紧捏着床单。 郭千本原本站在阳台边,见状,他正要上前制止,突然有名医生快他一步,走进病房说:“我看各位的采访也录制的差不多了,病人身体不佳,现在需要检查和休息——” 高劲和和气气道:“希望各位理解。” *** 顾襄是最先离开病房的。等郭千本跟记者沟通完,他已经打不通顾襄的电话,也找不到人。 他后悔又焦灼。 高劲说完那句话,转头就见顾襄走了,他沿着电梯的方向找人,没见到人,电梯也没动。他四处看了看,想起那天顾襄突然出现的场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楼梯间门口,把门一推—— 坐在台阶上的顾襄抬起头,看见推开大门的男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反应。 高劲弯起嘴角,礼貌又客气地给了她一个微笑。松开门,大门自动阖上,他坐到顾襄身边,开头第一句不是“你怎么坐在这里”,而是—— “你今天很漂亮,烫过头了?” 顾襄瞥了他一眼,没理。 高劲无所谓地笑笑,说:“让你猜个脑筋急转弯。有一个胖子,他从高楼上跳了下去,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顾襄完全不想理会。 “他变成了死胖子!不如你也出个脑筋急转弯让我猜?”高劲毫不介意自说自话,“这样,你不出题,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出题了?” 高劲个子高,坐在台阶上后背得弯着。他双手合着掌,手肘抵在大腿上,看着黄色的大门说:“让我猜猜看……那天晚上吃宵夜,店主的孩子拿着单据来收钱,你给了三百,他找回你一百多。你不认识数字……” 顾襄倏地偏头。 高劲没看她。 “那回我们遇到外国孩子拍小视频,一道简单的三位数乘个位数的题,你直接走了。你不像情绪不好,因为之前那道九九乘法你就配合做了。可是这样一来,你不认识数字这点又说不通,因为你已经做了一道九九乘法。” “五八四十……5x8=,这里有两个数字,中间隔了一个‘x’,明确告诉你是乘法,所以你做得出。可是235x5,前面这个是三位数,也许是数字多了,你就无法看清。”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会给了三百块宵夜钱。宵夜钱一百多,这是一个三位数,这个数值里有一个‘3’,你不知道‘3’在个位数还是十位数或者是百位数,所以你给了对方三百,事实上,宵夜价格是123。” 高劲说:“所以你不是不认识数字,你出现了……”他想着该怎么去下定义,“数字读写障碍。” 顾襄霍地起身,朝门口走,“疯子。” 高劲在她的手碰到大门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不该恼羞成怒,你的心理和行为都在逃避这一事实,这对你并没有帮助,你应该直面它。” 他并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或许还有其他的麻烦。灿灿说你跟你奶奶生疏的像陌生人,有些对话也很奇怪。更重要的是,你明明来过这里,见过改建前的医院,但你现在却像完全陌生,还需要老照片。我猜……你的记忆或许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顾襄侧朝着高劲,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臂还被人抓着,离得太近,狭小的空间里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像薄荷一样的清爽的味道。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问:“我以前见过你?” 高劲一开始没答,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或许,你自己想起来的话,会更有成就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助你。” 郭千本记得,那时顾襄刚到北京,还在念初中,放学后就去培训班上大脑训练课程。她的母亲忙于在北京扎稳脚跟,每天早出晚归,她上课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一声不吭,后来老焦总就每天给她留饭。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64.64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补齐购买即可  欧阳老太太笑道:“我就赖着你们兄妹俩。你今天不上班怎么也过来了,正好,帮我做几道数独题。” 高劲很快就帮她做了两道题,跟她讲解了简单易懂的知识点。 等佟灿灿帮人洗完头,他才拿出一只塑料袋说:“老秦给了我三包川贝,我用不上,你下班带给文奶奶。这几天你一直睡她家, 应该要送点礼。” 佟灿灿看着三个指甲盖分量的川贝, 说:“送礼也太寒酸了,你就给我三个指甲盖。” 高劲拿袋子甩了一下她的头,“一个指甲盖三十块,这里九十,一篮子水果钱, 丢不了你脸。” 佟灿灿嘀嘀咕咕接过来, “怪里怪气的你。” 晚上佟灿灿去文家睡觉, 把三个指甲盖交给文凤仪, 当是礼物。 文凤仪想给她钱,佟灿灿豪气冲天:“不要钱, 中药房的人白送的!” 文凤仪不再客气, 笑着说:“我本来想待会儿去买川贝的, 香香感冒了, 咳嗽有点厉害, 真是巧,不用去买了。” 佟灿灿很高兴自己的礼物能派上用场。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绣着十字绣,一边跟文凤仪聊医院的事。 “欧阳阿姨可乐观了,她上个月学十字绣,这个月学数独。她已经超过预期生存天数两个月了。她还说就算只有一天好活,她也不会浪费生命。” 顾襄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朝佟灿灿看了一眼。 文凤仪从厨房出来,说:“回来得正好,我刚给你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一碗。” 顾襄说:“不用了,我刚跟朋友吃过饭。” 文凤仪解释:“这是治咳嗽的,很灵的,你就当甜品吃。” 佟灿灿插嘴:“是我带回来的。”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顾襄想了想,去厨房拿来两个油桃给她。 佟灿灿:“……” 她不是这个意思…… 顾襄从来没吃过川贝炖雪梨,一勺下去软烂软烂的,她送进嘴里,皱了下眉头。 她不习惯这个口感,又烂又甜齁。 文凤仪小心翼翼地哄着:“吃完这个就不咳嗽了,你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我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顾襄忍住了,接着吃。 文凤仪笑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说:“你是跟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吃饭了吗?” “嗯。” “他真有意思,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了,他隔一天就送一回东西,冰箱都快堆不下了。” 顾襄一顿。 昨天她魂不守舍地,没有反应过来。他送食物的频率是有点密集。 顾襄不自觉地看向沙发,那人已经啃完两只油桃了。 算了…… *** 第二天,顾襄去取照片。 照片修复得很完美,看不出它们曾经破损,但有几张背后的手写小字消失了。 顾襄觉得这不叫修复,这叫更换。 真正的绝版照片躺在袋子里,再也不能复原了。 她想起高劲说的话—— 时间不能倒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 郭千本在电话里教她:“那就买点水果去道歉?或者买点高档礼品……你钱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点?” 顾襄说:“不用,我够。” 郭千本:“其实他也接受你的道歉了,你不要太内疚,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顾襄:“我没内疚。” 郭千本笑了下,没有反驳她。念高中的时候顾襄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一本绝版书,她跑遍整个书市替他找另一本的时候也是抬着下巴说,“我只是顺便,不是内疚”。 跟顾襄刚聊完,他就见同事拿着自己的手机走进来说:“老板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像有急事找你。” 郭千本赶紧接过来,“喂,老总?” 听着听着,他支支吾吾:“呃……她应该不会答应吧……” *** 顾襄去超市买了几样礼品,等到晚上,她发微信给高劲:“你好,我是顾襄。你到家了吗?照片修复好了。” 等了很久,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她迷迷糊糊快合眼的时候,才听见手机响了一下。 高劲:“你睡了?” 顾襄点开报时软件,已经夜里10点22分了。她回复: “还没有,你在家吗?” 高劲:“我还在医院,刚才有点事,现在才看见你的信息,不好意思。” 顾襄:“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劲:“不确定,我待会儿还要吃宵夜。不如你明天再给我。” 顾襄:“好。” 到了第二天晚上,顾襄再次给他发信息,高劲又推迟一日。 佟灿灿早上准备上班的时候,又没见到顾襄,她打着哈欠跟文凤仪说:“文奶奶,你家小孙女怎么每天都这么早出门?” 文凤仪说:“她有事做,白天总是不着家。” “她找到工作了?” “呃……没有。” 佟灿灿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她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找不到工作?那还是我好。” 佟灿灿开开心心地去上班,吃点心的时候跟高劲聊起顾襄。 高劲揉着眉心,吃着午饭听她滔滔不绝。 他连续高负荷工作三天,今天办公室终于来了一位新医生,他可以轻松不少。 丁子钊闲着没事逛上楼,正听见佟灿灿说:“……不过我看小孙女穿的用的都是名牌,她那只包包我在专柜看到过,一万三千多呢,她怎么这么有钱?那为什么不还钱呢?” 丁子钊插嘴:“你当奶奶了?很符合你的真实年龄嘛。” 佟灿灿龇牙,朝他丧尸吼。 丁子钊突然往高劲背后一躲,抓着他的白大褂,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不像装模作样。 佟灿灿莫名其妙地朝身后看,只见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一对中年人朝这边走来。 女人双眼通红的直接走过去,男人脚步停了下,朝丁子钊九十度鞠躬:“丁医生,之前对不起,改天我再正式向你道歉。” 两人远去,丁子钊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颊:“有点感动……” 高劲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说:“走了,有新病人。” 新病人叫毛小葵,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休学一年,进行了肝移植。预后不良,半年前出现严重的术后排斥反应,肝功能衰竭,一度陷入昏迷,陆续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前不久住进了icu。 她苦求了数日,父母终于同意让她离开icu,入住“安宁疗护中心”。 她的预期存活天数只剩十四天。 高劲查看完毛小葵的情况,对佟灿灿说:“病人的心理状况目前来看不需要太担心,你去联系徐医生……” “徐医生?” 高劲:“心理医师那个徐,不是我办公室那个。” “哦,你不是说她的心理状况不用担心吗?” “我担心的是她的父母。”高劲看了眼悲痛欲绝的患者母亲,说,“再联系一下志愿者……他们需要帮助。” 忙到晚上八点多,高劲终于下班。顾襄的感冒应该好了,高劲发微信,客气又绅士的请她出来吃宵夜。 烧烤店就在小区不远的地方,露天的环境,各色的食客,啤酒烤串一上,最容易打破隔阂,陌生人变挚友。 高劲尝了一口啤酒,看见对面走来的人,他不小心呛了一下。 顾襄上身衬衫,下身卡其色烟管裤,左手两个大礼盒,右手一个小礼盒加一只果篮,像是去走亲访友。 高劲走过去替她接手,见顾襄偷偷甩了下手腕,他笑了笑,装作没看见,问:“怎么拎一堆东西出来吃宵夜?” 顾襄说:“送给你的。” “嗯?” “赔礼。” 这在高劲意料之外,“那加上这顿,你的道歉真的诚意十足。” 顾襄欣慰,脸上不动声色:“嗯。” 她吃了三天的川贝炖雪梨,咳嗽已经彻底好了,这几天嘴里没什么味道,看见这些油光红亮的烤串,她很想尝一点。 高劲给她叫了一瓶豆奶,又递给她几串蔬菜,“尝尝看,这家店还算卫生,我没让他们放辣。” 顾襄吃完他递的,服务员又送来一碗浅浅的皮蛋瘦肉粥。 她吃东西的时候坐得板板正正,嘴巴张得很小,嚼完一口才继续下一口,小小的嘴唇上基本没沾到什么渍。 看着挺严肃,但得体又乖巧。高劲翘了下嘴角,很快又收回来,接着让服务员上一壶茶。 中途来了一通电话,高劲示意了一下,走到边上噪音小点的地方去接。 顾襄吃得差不多了,未免高劲跟她客气,她先叫住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拿着一摞签子碟子,“哦,你等一下!” 过了会儿,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拿着手写的单子递给顾襄,奶声奶气地说:“买单!” 顾襄看了眼单子,片刻,问:“多少钱?” “你看嘛!”小孩指着单子,“这里写着的。” 顾襄又说:“多少钱?” 65.65 系统防盗章, v章购买不足60%,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这晚,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 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 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 攥起一小撮, 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 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 去捞柜子上的手机, 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 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 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 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 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 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 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66.66 系统防盗章,v章购买不足60%, 需等三天才能看, 补齐购买即可  高劲找了找, 指着她手边的一张, “这张就是2007年1月5号拍的,这里是青东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你见过吗?” 顾襄仔细看,又用心去翻查记忆。 标志性建筑是国内的著名旅游景点,她是知道的。她甚至能说出这个景点的相关历史。但在她的脑海中,这里就等于香港迪士尼, 她知道, 但她没去过。 可她在青东市出生长大,怎么可能没去过这里的标志性建筑? 顾襄摇头,然后说:“我想多看一点文晖小学、锦阳公园在2007年以前的照片, 如果有地铁一号线的照片,我也想看。” 2007年之前,她还在念小学。高劲领会到了什么, 他没有多说,替她专挑青东市2007年之前的照片。 顾襄有点惊讶他的收藏量, 他几乎就像佟灿灿所说, 把整个老青东市都拍进去了。 他甚至还能记起他拍摄这张照片时发生的故事。 顾襄很想把2007年前的照片带回去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 踟蹰着开口:“我能不能, 跟你借这些照片?” 她第一次说得那么小心, 高劲诧异,忽而又想到她的“黑历史”,心里不由发笑。 难怪她愿意上他家来看照片,因为她担心他会有所顾忌。 她真是……体贴、礼貌,又懂事。 高劲不动声色地把地上的果盘托起来,递到她面前,温和道:“你可能忽视了我说的话,我说过我会帮助你。” “……谢谢。”顾襄拿起叉子,戳了一个草莓吃。 她心情放松,吃了几口,她问高劲:“你为什么会拍这么多青东市的照片?” 高劲说:“我父母都是摄影师,我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整理书房,把所有的幼儿园和小学课本都理了出来,打算当废品卖了。”他问顾襄,“你读书时候的课本还在吗?” 顾襄点头,又摇头:“初中以后的都在,之前的基本没了。”她问:“那你卖了?” “唔。”高劲点头,笑着说,“卖了之后,我父母第一次惩罚我,他们让我跑了三十圈操场,我最后只完成了二十二圈。我当时很生气,我认为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何况只是几本旧书。” “但他们跟我说,这些都是回忆和历史。当时十四岁的我也许体会不到‘回忆’是什么,但是四十岁以后的我,一定会跟‘回忆’作伴。那些幼稚的课本上有我三岁到十三岁的所有记录,假如把人的一生分为‘少、中、老’三个阶段,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一定会活在空虚当中。” 顾襄似乎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她连水果都不吃了,乖乖地盘腿坐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 高劲不由自主地叉起一颗草莓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高劲心底柔软,也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他在顾襄专注的眼神下继续讲述:“后来,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们送了一部胶卷相机给我,让我走一走这座城市,再把这座城市拍下来。他们说所有的‘存在’都会逐渐‘遗失’,尝试记录一下‘存在’,让‘存在’书写进‘历史’,也许将来我们会少点遗憾。” “你父母真好。”顾襄说。 “现在想起来他们确实很好,当年我可不这么认为。”高劲笑笑,“他们现在在国外到处拍照,有机会的话,给你看他们拍的照片。” “好。”顾襄点头。 两人继续翻看着地板上的照片。 高劲声音低沉,语调温和舒适,说一张照片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她无法看清的日期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顾襄微微抬眼,视线触及对方的下巴,还没看仔细,就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焦忞的电话,她接起来。 高劲不妨碍她,他拿起果盘,去厨房续水果。又想给顾襄倒杯喝的,他拿出茶叶和苏打水,冲顾襄指了指。 顾襄点了一下,高劲举起:“苏打水?” “嗯。” 电话那头的焦忞突然问:“你家有男人?” 顾襄说:“不是,我在别人家。” “你三更半夜在一个男人家里?” 焦忞在酒店。 他刚洗过澡,下|身围了一条浴巾。身上水渍还没擦干,水珠顺着健硕的肌肉往下滑。 他拿下嘴里的香烟,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我现在过来接你,出来喝杯咖啡。” “现在?”顾襄定睛朝墙壁上的挂钟看去。 高劲注意到了,替她报时:“11点03分。” 顾襄对着电话:“11点多了,太晚了,明天吧。” 焦忞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他把烟一掐,扯开浴巾,光着身踢开行李箱盖子,拎出衣服说:“明天我很忙。我有事跟你说,你现在在哪?” 顾襄:“就在小区里。” 焦忞:“小区?” 顾襄:“嗯,在我邻居家。” 焦忞沉默了一下,绷着脸颊肌肉说:“你准备一下,我现在过来接你。” 顾襄收起手机,跟高劲道别。 屋内没杂音,刚才高劲已经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把苏打水递给顾襄,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有点事。”顾襄接过水,“今晚谢谢你,打扰了。” “没事,不用客气。”高劲送她出门口,“要不要跟你奶奶打个招呼?如果回来的太晚,她可能会担心。” “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会吵醒她。” 高劲微笑,目送她进电梯。 焦忞开着白色商务车,到得很快。顾襄已经喝完了小瓶装的苏打水,把瓶子扔进垃圾箱,她上了车。 时间太晚,营业的咖啡店不多,焦忞找到一家,一楼有个女歌手在弹唱民谣,他带着顾襄上到二楼。 二楼阳台有座位,能听到楼下清幽的歌声,也不会被人打扰。焦忞叫了两杯饮料,又点了一份果盘。 夜里吹风有些凉,顾襄把头发挽到耳后,想快点谈完。“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知道晚,还大半夜待在邻居家里?”焦忞像是随口带出一句。 他拿出支票,推到她面前:“给你送钱来了,上次的采访辛苦了,这是广告费,明天自己去银行兑了。” 顾襄看了眼支票,没有动。 焦忞刚反应过来,替她报数字:“是三万。” 顾襄不是第一次收广告费,她过去参加比赛,公司都会赞助,获奖后公司会给她一笔奖金,她贴在培训班的海报也收取了广告费。 顾襄也不推辞,把支票收进钱包。 焦忞喝了一口饮料,问她:“你跟你那邻居认识很久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别人家里?” 顾襄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们之前认识。” “……”焦忞放下饮料,“怎么回事?” 顾襄把事情简化成三言两语,焦忞听完,冷笑:“你信他早就认识你了?” 顾襄没答。 “他把你当傻子耍呢,故事都不编一个,空手套白狼啊!” 顾襄说:“你讲话太难听。” “我忠言逆耳,你别信他的,他铁定是骗你。” “他骗我有什么好处?” “男人最会花言巧语,他为什么这么乐于助人?我不信当代还有活雷锋。”焦忞想撬开她的脑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他就把你骗家里去了,下次就把你骗进房……” 他看着顾襄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咽下了后半句话,调整出笑容,逗她:“平常挺聪明,这回倒犯起傻了。你涉世未深,别接近陌生人。你忙了这么久都没进展,不如跟我回去,就去培训班工作。” 顾襄手指滑着杯子,说:“我会分辨什么人,什么样,不用教。” “那你分辨一下,我是什么人,什么样。” 顾襄说:“你是好人,但擅长坑蒙拐骗。” 焦忞往她脑袋敲了一记:“小东西,以后你还是别说话了,再过二十年我迟早被你气得爆血管。” 顾襄躲了下,理了理头发,端正坐姿正色道:“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用担心。” 手机突然来电,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奇怪地接起:“喂?” “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唔……我刚想起来,你说要带照片回去,刚才你没拿。”高劲说。 “啊……”顾襄想起来了,“我明天来拿,可以吗?” “行,我先替你理好。已经十二点多了,你注意安全。” “嗯,谢谢。” 焦忞听见了话筒里的声音,挑着水果说:“又是那个邻居?” “对。” 焦忞问:“找你有事?” “我刚才出来的急,忘记拿照片了。”顾襄说,“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送我回去吧,我困了。” 人长大了,主意也越来越大了。 焦忞叫人买单,看着她起身先走,他目光沉沉。 顾襄确实困了。 她这半年习惯早睡早起,很久没有过了夜里十二点还出门在外。 车里轻微的颠簸让她昏昏欲睡,她阖上眼睛,嘟囔:“到了叫我。” 焦忞侧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好。”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进不去。焦忞后退,把车靠边停,想叫她起,刚要张嘴,又停住了。 她每次坐车都犯困,这个习惯看来是改不了了。 焦忞摇摇头,烟瘾犯了,想摸支烟。他忍住了,枕着后脑靠坐着,自言自语:“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 过了会儿,他又笑了笑,侧过身,支着脸颊看她,“唉……” 他叹口气,伸出手,慢慢拂过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笑容渐渐淡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是瘦了不少,以前她的脸还有点肉嘟嘟的,这下完全成了清秀佳人。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座椅微震,铃声骤响。 焦忞顿了顿,恢复坐姿。 顾襄找到手机,半睁着眼睛接起电话:“喂?”声音还是刚睡醒时的沙哑。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高劲?” “对,我本来想打给同事的,之前刚跟你打过电话,不小心就按到第一个上去了。” “哦……没事。” “你回来了吗?” 顾襄朝窗外望去:“回来了。” “那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顾襄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解开安全带:“我走了。” “唔……”焦忞捏了下方向盘,随即松开,陪她一道下车。 叮嘱了她几句,他目送她走进小区里。然后抬起头,看向二幢。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只有十二楼的某个房间还亮着昏暗的灯。 窗口有道人影,距离太远,面容模糊。 *** 直到顾襄走进大门,高劲才收回视线,一抬眼,就看见抱着手臂,仰头站在小区门口的高个子男人。 他似乎盯着这里,路灯下神色晦暗不明。 高劲心情不是很好,希望不会失眠。 他明天还要上班。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再替她倒上一杯茶,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67.67 系统防盗章, 补齐v章购买就能马上看到正文  顾襄先点了一个菜:“秋葵炒蛋。”然后对高劲说,“剩下的你点,这顿我请,算是弄坏你照片的赔礼。” 高劲挑眉, 他还以为她说话直来直去,应该不通人情世故, 原来还是通的。 他笑了笑:“如果是作为赔礼, 那我必须要找家能显示出你诚意的餐厅。今天就算了,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 身为男士如果不请客,会很没面子。” 顾襄无所谓, “那下次我请。” “说定了。”高劲又点了四个菜。 阖上菜单,他又跟服务生说:“这些菜都别放大蒜和香菜,记得少辣。” 他没问过顾襄的意见, 但顾襄不吃大蒜和香菜,能吃微辣,菜品全都合她口味, 神奇的巧合。 顾襄要了一壶茶,正要往餐碗里倒, 高劲拦了下,自己接手:“我帮你。” 他替顾襄洗好碗筷, 再替她倒上一杯茶, 最后给自己的也顺便洗一下。 顾襄喝了一口茶, 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 高劲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搓着筷子说:“嗯?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抬头看了下顾襄,眼神询问。 不像作伪…… 顾襄又喝了一口茶,“没什么。” 高劲半带玩笑地说:“我是不是能理解为,我很合你的眼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 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没有眼缘?高劲决定还是不问了。 菜很快上齐。 顾襄饿了很久,但她胃口极小,秋葵炒蛋夹了几筷子,另外四道菜也只夹了几筷子,等她将餐厅小碗里装的一小坨饭吃干净,她已经饱了。 高劲问:“你只吃这么点?” 顾襄:“嗯,我够了。” “我把这些消灭,估计需要很久。” “不急。” 高劲慢慢吃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细嚼慢咽,这样对肠胃好。 顾襄都快睡着了,但她既然说了“不急”,那就绝对不能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饭还要取车,停车场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都是回小区,顾襄自然没拒绝高劲让她搭顺风车的好意。 路上碰到几个年轻人在拍摄小视频,当中还有欧美人。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举着话筒说:“……我们英国人的数学有这么差吗?我绝对不相信在中国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高劲和顾襄走在普通人当中太亮眼,很快就被几人拦住。 外国男生举着一块写着数学题的牌子,可爱地说:“这位先生这么帅一定不会做乘法。” 高劲微笑着说:“七九六十三。” 外国男生又换一块牌子:“这位美女请一定让我失望好吗!” 顾襄看着这块牌子的时间超过了三秒,说的时候音量很轻:“五八四十。” 外国男生马上又变一块:“当当当当,那看来这题一定不会难倒这两位帅哥美女啦!” 这回的牌子是“235x5”。 高劲不参与,笑看顾襄。顾襄一直看着,没有吭声。外国男生得逞似得开玩笑:“我就说不是人人都会九九乘法表……” 顾襄突然迈步走了。 高劲渐渐收起笑容,望着顾襄的背影,视线又落到那块牌子上。 他拧了下眉,很快又追上去。 *** 高劲的车子刚刚清洗过,外壳闪着光,内里干净无尘,里面摆着的香薰味道清淡舒缓。 高劲没问刚才的事。顾襄坐得很舒服,午后的阳光隔着挡风玻璃落进来,不晒,暖融融地反倒让人想睡觉。 高劲见她有些迷糊了,轻声说:“如果困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到家再叫你。” 顾襄不想在陌生人车上睡觉,她睁大眼睛让自己清醒,电话刚好响起来。 接起听了几句,她问高劲:“这里附近是不是有家沃尔玛?” “唔,就在前面,你要买东西?” “你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朋友在等我。” “……好。” 到了沃尔玛门口,高劲停下车,看着顾襄开门下去,走向一个穿着t恤长裤,长相精神的小伙子。 郭千本望着那部车,等顾襄走近,他才问:“那是什么人?” 顾襄说:“邻居,还是瑞华医院的医生。” “瑞华医院?” “嗯,”顾襄问,“怎么了?” 郭千本笑笑,但笑意不达眼角,“没什么……你知道我对瑞华医院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顾襄突然沉默。 郭千本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我姐姐三年前死在那家医院,你当时还来过。你——你不是只是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郭千本有些心慌意乱,上了车,他故意岔开话题,强笑着说:“老总说你零食估计快吃完了,让我再给你买点,我刚买好打算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你会经过。对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顾襄神不守舍:“影楼,修复照片。” “怎么不叫上我。” 顾襄闭上眼睛,郭千本不敢打扰她。 过了很久,他听见边上的人说:“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姐姐身体状况的时候,她已经进了icu,你说她每天都很痛苦。” 郭千本说:“对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才大二。” “我后来赶到医院,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过世了,我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对,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的。”顾襄睁开眼,说,“我没有忘记,我记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你姐姐当时是住在瑞华医院。” 郭千本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瑞华医院跟你的童年有关,所以在你成年的记忆里,也会没有它?”又安慰她,“你要知道,科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人类的大脑,到现在都没研究透彻,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你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顾襄笑了,“你别紧张。” 郭千本差点让车打滑。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襄的笑容,这一刻他没见开心,反而更慌。 跟见鬼没差。 顾襄收起笑,侧头看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是心情不错。” “呵……呵……”郭千本干笑,“你这都能看出来……” 他一顿,瞟了眼顾襄,有些惊喜:“心情真的不错?为什么?“ “我这几天连续去瑞华医院,依旧毫无印象,只是看着其中一张老照片的时候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刚才你提起你姐姐的事,我想起了医院好几处地方的样子。” 这显然是意外之喜,恢复记忆的希望似乎近在咫尺。 郭千本约她明天逛医院。 他这次又买了一堆吃的,好几袋,顾襄根本没法拎,郭千本替她做苦力。 高劲在阳台上正好看见他们走进小区。他住十二楼,正好是顾襄楼上。 他把手里的豆奶一饮而尽,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睡觉。 *** 次日,郭千本准时到了。顾襄有点着凉,她一路都在小咳。 郭千本问:“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感冒了?” “没事。”换季不注意而已。 郭千本边走边跟她回忆三年前。 他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三年前姐姐癌症末期,他差点崩溃,现在想起仍是不好受。 顾襄当时还是大二学生,她是请假从北京赶过来的。她从医院大门进,经过两条小路,上了一栋楼,然后找到icu,却被告知郭姐姐在前一天晚上已经过世了。她联系不到郭千本,当时她在医院里找了对方很久。 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可能经过的路线。 记忆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大事无法记住,细枝末节反而会存于脑海很久。 等她走完一圈的时候,正好在大厅里碰见高劲,他没穿医生袍,一身休闲装。 高劲今天休息,他是来约人吃午饭的。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鼻青脸肿的丁子钊。 丁子钊苦兮兮地说:“被家属揍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那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能救我会不救吗?但她真的没有希望了,每天还只能活在痛苦中。我建议姑息治疗,至少让她在医院的日子里能好受点,结果就……” 高劲叹气,揉了下他的脖子:“行了,午饭我请。” “医院食堂没鲍鱼吧?要不我们去外面吃?” 高劲撂下他就走,丁子钊笑嘻嘻地追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人。 “干嘛突然停了?”丁子钊揉着鼻子,看见高劲跟人点头打招呼,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挺漂亮的女生。 郭千本拿着刚配好的感冒药过来,打开塑料袋跟顾襄说:“就给你配了两盒,我怕吃了会打瞌睡,但你还是尽量吃点吧。” 他又摸了下顾襄的额头。 顾襄咳了一声,说:“没发烧。” “还是量个体温最保险。”郭千本摸摸自己,再摸了一下她。 顾襄老实站着,也没动。 郭千本说:“好像真的没发烧。” 顾襄走前经过高劲,顺便跟他说:“影楼说明天就能拿照片了,我明天给你送来,我先走了。” 高劲微笑:“好。” 郭千本客气地跟对方点一下头,边走边说:“哪家影楼?我去拿吧,我开车方便点。” 很快就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丁子钊戳着高劲的胳膊:“这谁呀?挺漂亮的。” “唔,叫顾襄。” “故乡?”丁子钊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故乡?” 他说完,“咦”了一声,“我这话怎么似曾相识啊,做梦做到过?” 高劲先走一步,“你还不饿?” “饿——你请吃鲍鱼啊!” “你请,我一盘鱼香肉丝就够了。” “什么?不是说好你请!” “我现在心情不太晴朗。” 郭千本挡住了别人的路,赶紧让开。 又等了一会儿,电梯再次“叮”一声。 郭千本咧开笑:“老总让我给你送东西来,好像太早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顾襄穿着灰黑色居家服,手插在衣服的袋鼠兜里,说:“没有,我已经起了。他让你送什么?” “哦,”郭千本提了下袋子,“都是吃的,零食和水果,本来还有过年时候的年货,都在北京没带来,老总说给你留着的,下次带。” 顾襄莫名其妙,“他特意让你送这些?” “呃……”郭千本边想边说,“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跟你联系,想联络一下感情……你知道的,你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招生都靠你的广告效……应……” 他最后一个字放得极轻,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咳咳。” 顾襄伸手:“给我吧。” “很重的。”郭千本试探着,“要不然我帮你拎上去吧,送你到门口。” “嗯。”顾襄转身开电梯。 房子大门依旧打开着。文凤仪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见顾襄带着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赶紧拉开纱门:“香香!” 郭千本把袋子放到地板上,“呃,奶奶好,我是顾襄的朋友,来给她送点东西。” 文凤仪笑着说:“是香香的朋友啊,那你进来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郭千本朝后摆了下手,“我还要赶着上班,我就是给她带点东西。” 顾襄没留人,等对方走了,文凤仪才说:“你应该请他进来喝杯水,我看他都出汗了。” 顾襄把袋子里的哈密瓜、油桃、莲雾、牛油果一件一件拿出来,说:“他八点半上班,现在堵车高峰期,再不走会迟到。” 文凤仪笑着摇头,想问什么,见顾襄一副淡定模样,她没有问出口。 剩下两只袋子里是两大袋核桃和两盒土鸡蛋,还有一堆巧克力和果脯。 文凤仪看着鸡蛋跟核桃,说道:“他真有意思,送这些。” “不是他送的。”顾襄把水果推过去,“你吃吧。”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伙食费。” 文凤仪愣了下,“不用给我伙食费。” 顾襄把钱放桌上,“拿着吧。”说完,她拿走一包果脯,回了卧室。 *** 医院里已经很热闹,病人家属赶着上班前给老人送来早餐,碗筷声、说话声,哭声笑声,统统交织在一起,编成一张大网,随时罩住每一个人。 高劲回办公室放下吉他,穿上医生袍,开始每天例行的查房。 瑞华医院是市内第一家设有临终关怀病区的三甲医院,目前收治着二十三名临终病人,之前有人离职,目前算上于主任,这里总共四名医生,人员配置少,工作强度大,医院正在调其他科室的人过来,可惜没人愿意。 高劲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午休,晚上十点后才回。 很快又要轮到他值班…… 高劲伸展了一下肩膀,问病床上的老人:“庄秀云,今天感觉怎么样?” 庄秀云说:“还好,就是嘴巴特别干。” 又问了几句,对方一一回答了。 高劲对护士小马说:“每隔两小时给她漱下口,待会儿给她泡杯绿茶,加湿器打开。” 下一位是肝癌患者,入院至今情绪都十分焦虑,高劲继续开出安定药物让他服用。 8床的老人已经连续咳嗽了两天,服用了两天的可|待|因都不见成效,高劲想了想,说:“给他用吗|啡吧,四小时一次。” 查完一圈,最后还剩下一位张姓老人。他是肠癌患者,预后情况不佳,后期伴有并发症肾衰竭,入院时他的预计生存期是四十天,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天。 今天他的儿子也在,又是喂汤又是擦嘴,很孝顺。 他儿子见到高劲,打招呼:“高医生,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今天我特意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晚上也不开滴滴了,就留这儿伺候老爷子。” 高劲笑笑:“孝心可嘉。” 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是佟灿灿送饭来。高劲摘下眼镜说:“回去跟你妈说别再送了,到家几步路,明天我回去吃。” 佟灿灿死气沉沉地:“她现在是不会相信你的。” “怎么了,你昨天没睡饱?”高劲问。 佟灿灿不情不愿地说:“我今天放假。” “然后呢?” “哼……” 佟灿灿没走,一点不到的时候,她见到了顾襄。 于主任带着顾襄走进高劲办公室,里面正热闹,又是昨天那班人,欧阳老太太正让高劲做数独题。 于主任说:“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 高劲的视线从顾襄脸上滑过,低下头,继续讲解:“摒除法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画下格子……横排是c,竖排是r,比如这里,r2c4是3,那这里就不再有3……” 于主任跟顾襄说着话:“这就是你爷爷当年的办公室,朱柏东当年也曾经来过,我记得那时候跟你爷爷同科室的有个马屁精,找人做了个朱柏东的雕塑送给他……” 顾襄开着录音笔,耳朵听,眼睛看着墙壁,一心二用。 她是在这里学会走路的…… 当年那个位置有张沙发,她曾经躺在那里画画……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于叔叔,有当年的照片吗?” “有,当然有,有很多,就是要回去找找。” 边上护士长听到,插嘴说:“高医生以前朋友圈里发过很多老照片吧,你们要看?” “哎,那正好,你给她看看。”于主任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我先去接个电话,等会儿再过来。” 护士长让顾襄过去坐,顾襄顺从地坐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正对高劲。 护士长翻出高劲的朋友圈,果然满屏都是医院旧照。 “你看,这些都是重新装修前拍的,我们都没想到这个,还是高医生长情。” 顾襄低头翻看,耳朵里飘进对面念出的话。 “r2c1,是4;r1c2,5……那r1c3就是……” 顾襄一边滑看老照片,一边蠕动嘴唇:“r1c3,7;r1c4,4……” 佟灿灿本来一直站在窗边默背歌词,她突然注意到了顾襄的嘴型和高劲的笔无比配合。 顾襄做了个“7”,高劲刚好在纸上写“7”,顾襄做“4”,高劲写“4”。 她奇怪地摘下耳机,看见欧阳阿姨拿着标准答案惊呼了一声:“全对!高医生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佟灿灿心里嘀咕,应该是她读错了唇语。 没多久,于主任回到办公室,招呼大家:“志愿者们已经都到休息室了,你们还坐这儿呢,赶紧动起来!” 大家一个个出去,顾襄走在最后,“你们有活动,我就不打扰了。” 于主任意外地拦住她:“别别,你也参加一下。” “我?” 于主任说:“那个……对了,今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活动,我们中心每个月都有一天是关怀日,外面的临终关怀志愿者会来这里做义工,活动照片都会拿出去做宣传,你也知道现在这社会什么都看脸。要不你帮忙去充个场面?这儿就你最漂亮,活动结束我们再继续聊。” 顾襄不是很情愿,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休息室里挂着气球和彩带,大屏彩电上播放着照片。八位病人围成半圈,穿着背心的志愿者正大声唱着经典老歌。 于主任和顾襄靠墙站着,于主任问她:“你要不要也唱个歌?” 太蠢。顾襄摇头。 “那跳个舞?” 顾襄奇怪地看向他……更蠢了! 于主任笑了笑:“来来,接着看。” 两个节目后,掌声雷动。 高劲脱去医生袍,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抱着吉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眼镜没摘,他轻扫一下琴弦,掌声更加热烈。 高劲单手举起,朝角落示意:“有请佟护士为我们带来一首《故乡》。”他看向众人,“今天我是绿叶,掌声请都献给她。” 佟灿灿在掌声中站到中央,仰起脖子,高歌:“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第一句就走调,高劲面不改色地跟着她的节奏走。 似乎也不是太蠢,顾襄看着白衬衫,想。 气氛被炒至高|潮,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每位老人身边配一位志愿者或护士。 于主任灵机一动,把顾襄推过去,“你帮忙凑个数。” 顾襄皱眉。 于主任指了指拿着相机的护士,“待会儿要拍照,帮忙撑个场面。你就坐边上,听老人说话就行了。” 也不是太为难,顾襄坐到了一位老人边上。老人很和蔼,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张……你好……” 顾襄顿了顿,“你好,我姓顾。” 一名护士走到中央,柔声说道:“今天的互动环节,让我们做一件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的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其实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因为我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面死亡,我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生命还剩下十分钟,你们会对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留下什么话?今天,让我们来做一次尝试,假如你们还剩十分钟生命,你们会留下怎样的嘱咐,请把这句嘱咐,告诉你身边的人,让他(她)用纸笔记下来,保管好,然后你可以托付给对方,可以交给你的亲人,也可以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让一切消失。” 护士说得很长很动听,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请写遗嘱。 顾襄拿起笔,看向边上的张姓老人。老人静默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 护士长跟于主任站在一道,好奇地问:“你怎么让顾襄也参加活动了?” 怎么会让她参加? 于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电话。 褚琴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三件事—— “老于,香香失忆了,但她不喜欢同情和惊讶,你可以顺其自然地对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但不用太刻意。” “我知道她性格早熟,从小就不像同龄人,这是我的失职,我没有给她一个温暖和谐的家。但她出事之后,话越来越少,与从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触,其实她除了失忆,可能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许有点自卑了,我很担心她会得自闭症,你能否让她多接触一些朋友?” “关怀日活动?那很好,可以让她接触到各种年龄背景的人……她不肯参加?没关系,你只要跟她说,她长得最漂亮,需要她撑场面,她一定会‘不情不愿’的答应的。” 于主任回忆完,笑了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活动顺利结束,于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顾襄另行约定见面时间,顾襄道了谢。 走到电梯口,刚好碰到白衬衫医生。顾襄在同母亲发信息,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 门将要阖上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说:“高医生,高医生,我爸刚才在遗嘱上写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他有多少钱?他钱怎么分配?” 声音耳熟,顾襄想起了自动贩卖机。 高劲朝顾襄看了一眼,“唔……”他对男人说,“等待就好,好好孝顺你父亲。” 男人“心领神会”,心头大石落地。 电梯门顺利阖上,顾襄摸到第一个按键,按下楼层。 高劲双手插在医生袍口袋里,盯着光亮的轿厢门,轻轻呛了几声。 他视线往右斜,右边的人目不斜视。他又看回轿厢门,门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他再次轻咳,合唇挂起微笑,侧头道:“你是老顾医生的孙女?” 顾襄看向门上男人的身影,没吭声。 她不理人,高劲若无其事地又合唇笑了一下。 电梯门打开了,高劲走出去,脚步顿了下,转身扶住正要阖上的门,盯着顾襄,亲切和蔼地说:“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然后点了下头,算是跟她说再见。 *** 回去后,顾襄将采访资料发给褚琴,又坐在电脑前写了一会儿东西。 每个字打出来都很困难,她闭上眼,回忆着那些老照片。 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问佟灿灿要…… 顾襄睁开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去。 休息了一会儿,侧身看到其中一只行李箱,想了想,她又爬起来。 打开箱子,她取出里面的东西。 三本上锁的日记,一本《利玛窦的记忆之宫》。 《利玛窦的记忆之宫》破旧不堪,上面还印有”青东大学图书馆“的印章。这本书她已经翻阅过数遍,它更像一本故事书。 三本上锁的日记,一本上都是涂涂画画,显然那时她还不识字;第二本是拼音加文字。 第三本,她的字迹已见雏形。 翻开第一页,她跳过日期。 “……日,晴。 今天开始,我要训练自己,明天先去爷爷的医院吧,我要开始建造宫殿了!” 接下来的每一篇日记,除了简单的文字外,还有极简的图案。 或正方形,或圆形,或三角形,或不规则。 她不知道它们具体代表着什么,但能肯定,这些图形最后拼成的图案,就是她的记忆宫殿1。 她用她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宫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文凤仪笑道:“那就好。我今天买了基围虾,中午再做个粉蒸肉,凉拌野荠菜,菠菜粉丝汤,里面加蛋饺,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 顾襄朝洗手间走去,走到洗手间门口,她又回头看客厅。 阳光从大阳台铺洒进来,半覆在棕色的老旧皮沙发上。文凤仪低头择着菜,继续哼唱着未完的歌,歌词含糊不清,曲调悠长。她的头发在光照下更显得白,手的肤色偏黑,没肉,褶皱的皮下是枯萎的骨头。 像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顾襄一吓,瞬间抽离思绪,望向纱门外突然出现又突然开口的幽魂。 “——我妈让我来找你,跟你说件事。” 文凤仪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打开纱门,“灿灿,进来吧,有什么事情你说。” 门口的女孩儿二十多岁,中等身高,微胖,扎着马尾辫,双眼有些无神,肤色偏白,显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丧尸状开口:“我妈说让我今天开始睡在你家里,防止你家小孙女跟顾叔叔一样跑路,顾叔叔欠我们的钱就让你小孙女还了,反正她妈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肯定不差钱,你一个孤寡老人的钱还是留着防身用吧……” 她叽里咕噜毫无起伏地复述着话,对门里飘来极轻的、恨铁不成钢的一句:“死丫头,会不会说话你,笨死了……” 丧尸完成任务,转身就走,文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叫住她:“灿……灿灿——” 丧尸头也不回地说:“文奶奶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我妈想的极品馊主意!” 对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传来一阵大吼大叫。 顾襄把微张的嘴阖上,看向文凤仪,相处第二日,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不那么得体的笑容。 文凤仪避开顾襄的眼神,想若无其事继续择菜,等走到沙发前,她朝顾襄看去,见她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种在阳台上的富贵竹。她叹了口气,重拾微笑:“香香,你过来坐,我跟你解释一下。” 顾襄不太习惯自己的小名从她嘴里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沙发上。 文凤仪坐到另一边,说:“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是经历岁月碾压后的柔软。“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我明白,你念小学后,就很少来爷爷奶奶这里了,后来你妈妈又把你带去了北京,我们生疏在所难免。” 顾襄面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 “不过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亲奶奶,即使我们非常陌生,但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最亲密的人。所以你有什么要做的,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顾襄听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讳:“目前来说估计很难,看情况吧,谢谢您的好意。” 文凤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刚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对门,她叫佟灿灿。你爸爸一年前赌博欠下高利贷,跟佟家撒谎说我出了意外,在医院抢救,需要一大笔钱,佟家听信了他的话。等我两天后从老姐妹家里回来,才知道发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经跑了,这一年半音讯全无。” 顾襄没问她所谓的父亲欠下多少钱,她继续听。 “不过你不用担心,外面的钱我已经基本还清,只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负善良人吧……”文凤仪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他们家其实都非常善良,没有逼我还钱。这笔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之前已经协商好了,估计他们还是不放心吧。他们不了解情况,想要叫你还,你不要放在心上。灿灿如果真的要来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们只是求个心安,她们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顾襄点头:“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68.68 系统防盗章, 补齐v章购买就能马上看到正文  这晚, 顾襄清楚地知道她在梦境中。 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 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 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 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 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 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 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特意看了一眼时间, 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 高劲弯起两边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 焦忞当年即将大学毕业,他很不耐烦跟小孩作伴,但老焦总喜欢小顾襄,还总让焦忞给她辅导功课。 他当时三天两头就去找在培训班上班的姐姐,对顾襄报以同情,他以为他不爱学习,人人都不爱学习。 但顾襄天生就适合学东西。 而且天生不屑撒谎,基本有问必老实答,焦忞的三任女朋友总喜欢从她那儿打听消息,闹得焦忞苦不堪言。 当年的时光很有趣,可惜太短暂。顾襄确实是跟着焦忞长大的,她跟着焦忞的时间,比跟着她母亲的还多。但人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烦恼就多了。 郭千本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郭千本回过神:“哦……没什么。” “顾襄身上钱够花吗?” “够的。她妈妈现在让她帮忙做事,给她开工资的。” “给自己女儿开工资,也就褚琴这样的人了。”焦忞不置可否。 郭千本说:“如果是给生活费,顾襄也不会要的,她都成年了……反正也不会太久,等她身体好了,她就会去找正式工作了。” 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什么工作都没法做。 焦忞倚着车窗,手托着下巴,说:“回去跟公司会计说一声,给她开笔广告费。这次的采访也算帮公司做宣传了。” “好。”这回郭千本应得很干脆。 *** 高劲出电梯,进佟家,关上门。 他在门后徘徊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猫眼,往外面看。 “看什么?” 高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你怎么先吃上了?” 佟灿灿扒着饭,去看猫眼:“我饿嘛。” “唔……顾襄家来客人了。”高劲说。 高美慧盛好饭出来,把饭碗往高劲面前一摆,擦了擦手跑向大门:“你先吃着。我看看什么客人。” 高劲不管那两个八卦的女人,他吃着饭,耳朵空闲—— “两个男人啊!”高美慧说。 “嗯嗯,屋子里那个好像挺帅。”佟灿灿说。 “你这都能看清?就个子高了点。我看电梯口这个不错,长相端正,看着就是个吃苦耐劳的。”高美慧评价。 “哪个是小孙女的男朋友?”佟灿灿问。 “你们这么好奇,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佟灿灿看向说话的高劲,“不好打听,小孙女肯定不会说的。” 高美慧思忖着:“我待会儿去找文阿姨打听打听,如果她这个孙女婿是个有钱人,那就不怕她没钱还了。”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高美慧装作去扔垃圾,隔着纱门叫住了文凤仪。 一番叽叽咕咕,她又拎着垃圾和两大袋吃的回来了。 “今天吃猕猴桃,劲劲你待会儿带几个去医院分给同事。晚上再拿点榴莲上去,我等下再剥开。” 佟灿灿翻着另一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牛肉粒拆开,“她家真好,老有人送零食过去。妈,哪个是她男朋友啊?” “都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好像是顾襄一个老师的儿子,哎呀,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八卦。” 佟灿灿:“……” 高劲放下空了很久的饭碗,看了眼时间说:“吃饱了,我先回医院了。” *** 高劲忙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换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信息,问她具体需要哪些照片,他回去找出来。 等他到了楼下,收到回复。顾襄问他是否方便都给她看看。 高劲挑眉。 他的照片实在太多,上次稍稍整理了一下,一堆相册,塞满了两个柜子。 他回复:“照片非常多,有两个柜子。我回去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家。”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看。” 一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这种邀请太失礼,过于轻佻。他正打算撤回,就见顾襄回复了他。 “如果不会打扰你,我待会儿就可以过去。“ 当然不会打扰。 高劲极快地发出文字。 回到家,他先拖了一遍地板,再把柜子里的相册全都理出来。 没合适的地方摆,只好全都堆在客厅地板上。 人还没到,他接了一壶水,浇了浇花,又拿干净抹布擦起了叶子。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立刻走过去把门打开,微笑道:“你来了。” “打扰了。”顾襄说。 高劲把人请进来,让她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厨房接了两杯鲜榨豆浆。 顾襄坐着的时候,双手放在腿上,坐姿文雅,也不东张西望,极有教养。只是眼珠总控制不住地瞟向地板上的那堆照片。 高劲笑了笑,把豆浆递给她:“刚刚做好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喝,小心烫。” 顾襄双手接过:“谢谢。” 高劲说:“我拍的老照片基本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看。” 顾襄再次道谢,得到主人允许,她才离开座位,去翻地上的那些相册。 高劲担心她着凉,拦了一下,给她一个垫子,又去厨房切水果,他说:说:“还没谢谢你送给我姑妈的那些吃的,我也有份吃,礼尚往来,我下班也买了点。” 顾襄本来在看照片,看了他一眼,她低下头继续翻,然后又抬头看向厨房。 这房子跟楼下一样也是两室,只不过装修时尚了一些,厨房是开放式的。 高劲买的是草莓、葡萄还有西瓜,草莓去蒂,葡萄颗颗洗净,西瓜切成女生一口能塞的小块,里面有些黑籽,他又拿小叉子挑干净了。 很少见这样的…… 顾襄又低头看起照片,说:“不用客气。” 果盘切好,高劲给她端过去,摆在她腿边方便拿的位置。 他自己坐一旁喝着豆浆,说:“你是想通过这些照片找记忆?” 顾襄过了会儿,才很轻的回了一声,“嗯。” 高劲说:“这也是一个方法,多看看从前熟悉的事物,说不定是能恢复一些记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能帮你分析。” 顾襄说:“不需要,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 扩句一下,就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先说,我才有可能说。” 真是孩子气,高劲笑了笑,不再打扰她。等她看了一会儿了,他才把有些温的豆浆递过去,顾襄拿着喝了小半杯。 她今天穿的休闲,应该是在家里洗漱过了,侧脸看去,皮肤白皙红润,耳朵上有小洞,她没戴耳钉。耳垂下方的脖颈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她睫毛不算浓密,但又长又翘,很好看。 高劲刚刚才意识到,她这刻没化妆,是素颜。 她翻页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通常会在照片的右下角停留片刻。高劲看了会儿,放下豆浆,也坐到了地上,靠近她,指着她手上的照片说:“这张是2009年9月1号拍的,文辉小学开学,到了那年的寒假,小学的建筑就都刷成了橘色了。09就年你应该念……” “初二。”顾襄说,“我那年初二了。” 高劲微笑,继续说下一张:“这张是2008年5月16日拍的。” 顾襄听他报着每张照片的日期,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时的自己。 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 他还托着她的后脑勺,离得有些近。她看见镜片上的几粒毛絮,高挺的鼻梁,细腻的毛孔。 还闻到了漱口水的清香。 顾襄一把拍开面前的手指,说:“帮我报警,还有,我要照ct。手拿开。” 高劲一愣,马上又笑了。 他有些意外。 手拿开前,他又感受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没伤口没变形。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摔伤吗?” “我没事。”顾襄理了理头发,端坐好,又说,“对了,你的照片可能弄坏了。” 高劲弯起两边嘴角,“那怎么办,这些是绝版。” 她的视线变低,似乎只比办公桌高一点。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舒展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见了窗户那儿挂着的风铃。 风里的阳光星星点点,像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卖的亮粉,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兰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顾襄倏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从床上坐起,去捞柜子上的手机,点开高劲发来的那张照片。 上面没风铃,也没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梦见的,是她曾经亲眼见过的? 她梦见的,究竟是什么…… 顾襄看向房间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缕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这一个梦,让她的心情足够好了。 *** 文凤仪起得很早,老年人无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灿灿,所以动作放得很轻。 没多久,她见顾襄也从卧室里出来了,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小声说:“六点都没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顾襄摇摇头,想了想,又用嘴说:“睡不着。” 文凤仪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比前几日要好。 “那你早饭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家里有小馄饨和面条,还有韭菜盒子。” “小馄饨,”顾襄又加一句,“谢谢。” “诶。”文凤仪笑着走进厨房。 佟灿灿还躺在沙发上打着小呼噜,顾襄已经一口气吃掉了半碗馄饨。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来这里的第一顿午饭。 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凤仪给她添着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点,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会腻的。” 顾襄回应:“嗯。”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才问出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小时候,有没有在爷爷的办公室拍过照片?” 文凤仪笑容渐渐淡下,犹豫片刻,才道:“当年我跟你妈妈发生过一些不愉快,她带着你离开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一烧烧掉了几十年,所有的回忆都没了。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这个家里没有一本相簿。 顾襄早已从母亲口中听过此事,她不过想试一试。 她看向门边柜子上,摆放的那张遗照,遗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这也许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顾襄夹起一筷子炒面,放进了文凤仪的碗里。 文凤仪愣怔了一下。 顾襄瞥开视线,又抬高下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你慢用。” 文凤仪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这口炒面。 快七点的时候,门外传来古怪的敲门声,顾襄穿戴整齐,正打算待会儿出门,听见声音,她走去把门开了。 有一个小东西…… 顾襄低头,看着这只跟她膝盖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着脑袋,衣领上挂着一条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着一个能摇出“哗啦啦”声音的玩具。 佟灿灿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没刷牙的嘴巴往他脸上亲,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开。 对门里一个中年女人招着手,压低声音,“快回来吃早饭,你上班快迟到了!” “哦。”佟灿灿抱着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来想留她在这儿吃的,没留住。她随口向顾襄解释,“那是灿灿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 姐弟俩年龄差距有些大…… *** 顾襄今天上午准备去文晖小学,小学里有一栋楼是朱柏东大富豪当年赞助建造的,她要去帮褚琴女士拿资料。 同文凤仪打过招呼,她就出了门。 很巧,电梯门一开,里面有一个高劲。 高劲朝她点头示意,顾襄没回应,她走进电梯站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轿厢门。 小区电梯没有医院的光亮,轿厢门上看不见人影。 上班上学早高峰,每层都要停,两人渐渐被挤到角落。 高劲瞄了几眼她的头顶。 她只到他下巴处,发质光亮,后脑勺圆润,脑门也挺好看。 是个高智商的头型。 他收回心思,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说,“这里是瑞华医院改建前的照片,时间有点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顾襄在几秒后才接过来。 高劲合唇笑笑。过了会儿,提醒:“对了,这些照片都是绝版,没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护。” 顾襄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两次对话她都恰好听到。 不是什么好话。 顾襄拿着相簿,垂眸片刻,开口说:“谢谢,我用完会尽快还你。”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高劲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笑着说:“不用客气,希望你能用得上。” *** 高劲走进办公室,换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鲜榨豆浆,再打开姑妈替他打包的早饭。 同办公室的徐医生走进来,看了他两眼说:“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都能看出来?” 徐医生说:“你这个笑面虎,平常最喜欢假模假样,今天难得不假,怎么看不出来。” 高劲点了下他:“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我这人记仇。” “呵……”徐医生笑了笑,又说,“你啊,现在先多开心会儿,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高劲吃着早饭,问。 徐医生朝门口看了眼:“23床的张老先生昨天凌晨一点多没了,他儿子在病房里找遗嘱呢,非说他爸能花钱住进我们中心,私底下肯定还藏着值钱的东西,说照顾他的护士肯定知道,闹了一晚上了,还有的闹。” 高劲若无其事道:“他这个因果关系有点牵强。” 徐医生说:“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着就怪,整整一个月他只来过两回,一回头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泪。昨天他居然陪着他爸一整天,这前天才刚来过,他有那么孝顺?” 高劲一本正经地说:“君子不论人是非,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 *** 小区附近就有公交站,顾襄走到站台那儿,看了一会儿,她闭了下眼睛,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在车上打开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页,她的心脏就突得跳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老瑞华医院。灰旧的外墙,白底黑字的牌子。 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医院该有的样子。 她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有一点点…… 顾襄摸着这张照片。 到达文晖小学,顾襄先在校门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没见到她潜意识里的亮粉。 问了店员,店员也没听说过十年前有这种亮闪闪的粉末玩具。 顾襄没再纠结,她约了副校长拿资料。 走在校园里,她看着橘红色的教学楼、新建的体育馆,听着副校长温和的话语。 “以前的教学楼是天蓝色的,用久了外墙脱落的比较厉害,所以几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红色更象征着朝气蓬勃。这座体育馆是朱柏东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对了,听褚作家说你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你应该是02届或者03届吧?你当初在哪个班级?” 时光真是善变,明明可以走很远,却原来尽头到的这样快,说停就停,说重来就重来。 说翻新就翻新。 顾襄想。 中午的时候,顾襄又去了一趟瑞华医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点资料。 拿完资料出来,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拦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误你两分钟。”中年人气色很差,还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说:“我是张明的儿子,就是昨天下午关爱日,你帮忙写遗嘱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亲张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帮他写得遗嘱吧?” 顾襄没吭声,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昨晚我父亲走得很突然,什么话都没留下,我这心里实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亲昨天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顾襄说:“有。”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说了什么?” 顾襄说:“他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 他脸色突变,十几个小时下来他已经耐性耗尽,之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的银行卡里只有九十九元,提款机里连张整数都取不出来。 “不可能!小姑娘,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老实啊,他几年前还买过金条,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藏金条的地方?!” 顾襄莫名其妙:“他说的是让你自尊、自爱、自立。” 中年男人要疯,他一把抓住顾襄。 顾襄太瘦,对方手劲极大,她疼得倒抽一口气,用力想挣开。 对方抓得更加紧:“你跟我说实话我就让你走,你小小年纪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老实,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家教!” 顾襄用脚去踹他,“放开!” 纠缠间,她的包掉到了上,相簿从里面滑了出来,被踩了无数个脚印。 医护人员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刚好看见顾襄去咬对方的手,对方一个狠劲,把她一撂。 “砰——” 她被甩在了垃圾桶边,后脑狠狠被砸了一下。 高劲风驰电掣一般冲来,还是迟了一步,他蹲下把人扶住:“你怎么样?” 顾襄后脑疼,有些晕,见到一群白衣,她想—— 见鬼,什么体面都没了! 高劲看她两眼迷茫,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病房。 白衣之一的佟灿灿咬着一根果丹皮,看着表哥利索又热情的动作有些回不过神,余光瞄见“罪犯”溜脚,她一喊:“抓住他——” *** 顾襄个子不矮,重量却极轻,轻得有些夸张。 高劲没来得及诧异。他把人放到病床上,粗略的检查了一下。 “哪里痛?” “后脑。” “晕不晕?” “有点。” “这是几?” 顾襄看着对方在她面前伸出的两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