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第1章 《东海扬尘》作者:冉冉朝阳  文案:!!!9.19更新内容指路微博  *cp:强控制欲大魔王青龙攻x逆来顺受废柴美人受 / 敖战x张青岚/真傲娇x假忠犬  *有糖有刀/wb@冉冉朝阳rrzy/首发长佩  *谨慎购买,不建议批量订阅  -----  东海龙王敖战暴戾恣睢,三百年前无故屠城滥杀无辜,被天地道法禁锢在烨城之中,千年不得出。  天道罚他普渡众生,一遇身无业障者不得伤,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若有违抗,必当降天雷,抽龙骨,断灵力。  天命不可违,于是一向肆意妄为的龙王大人只能囿于方寸之地,为烨城里的人族设学堂,避瘟疫,隔三岔五布施周济,长年累月调风顺雨,可谓兢兢业业、好不憋屈——  直到某年某日,向来清净且鲜有人迹的王府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破烂,浑身带着青紫伤痕的乞丐。  乞丐原来只不过是背靠着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席地而坐,却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稳准狠地抱上了刚刚踏出府邸门口一步的龙王大腿。  只见那臊眉耷眼的青年抬眸讪笑一气呵成,紧接着就是大方坦荡厚颜无耻的一句:“龙王大人,赏口饭吃?”  作品标签:幻想,玄幻架空,破镜重圆,相爱相杀,he。第一章   晨光熹微,薄雾轻拢,龙王府邸檐上屋角的那些个琉璃走兽受了整夜的雨露刷洗,如今附上一层微光,更是显得流光溢彩,华贵非常。  张青岚就是到了这个时辰才从银霜楼里出来,三步一打晃地归了府。  醉眼朦胧的青年衣冠颇为不整,拿来束发的粗布条子松散了大半,长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青绿色的布衣领口微敞,也不知道从哪里沾了好几处灰尘。  悠悠站定在一处不起眼的偏门前,张青岚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小张暗色的黄纸,纸上还浸了半截朱砂,红红黄黄的一片斑驳。  凤眼薄唇的美人约摸是走得累了,也不嫌弃那老旧的木门上面有些什么蛛网灰尘,懒懒散散地往上一靠,单手燃了符咒。  不消片刻,那偏门上的禁制便被千丝万缕的红光包裹、消耗殆尽。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抬手推门闪身而进关门落锁,青年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半点滞涩。  此时再低头一看,偏门上的禁制已然恢复如初。  踩着珍珠华贝铺成的蜿蜒小路,张青岚脚步虚浮,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己住的那小院子走去。  头天晚上银霜楼里为了庆祝分铺开张,老板娘直接挖了楼里桂花树下埋了近十年的八坛女儿红。那八坛陈年老酒一半进了他的肚子,倒也怪不得此时满眼的天旋地转,扶着院门口的葡萄架子,走路都走得东倒西歪。  青年天生凉薄相,下巴尖瘦,凤目狭长,一张薄唇被酒液浸渍得水润,满脸的酡红再配上浑身的酒气,活生生一副风流醉鬼的模样。  抬手抽了内院屋子的门栓,甫一进门,一股潮湿的咸腥水汽便朝着青年扑面而来。  只见昨天才去了烨城边陲开粥铺赈灾民的龙王大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前厅正中,眉目沉郁,掌心之中已然握了一方六面镂空的红玉,额旁的龙角未褪,一双翠碧的眸子早已雾霭沉沉,摆足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青年见状额角一跳,登时停住了脚步,扶着门框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被那些水汽一冲,张青岚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酒气变得格外明显,抬眸瞥了一眼龙王大人此时的脸色……啧,大事不妙。  *  芙蓉帐暖,纱幔层叠。床上那人清瘦的身子被金黄色的丝绸包裹了一半,后背上满布青紫的吻痕,蝴蝶骨上尤其,欢爱的暧昧痕迹格外明显。  张青岚之前被神智半失的敖战拉到床上好一顿折腾,整个人被弄得眼前一片朦胧的水雾,纤瘦的指骨紧紧攥着真丝被面,最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到了晌午。  周身被清淡的檀香味包裹,身子底下的床面触感松软暖和,和他那间寒酸屋子里的硬床板不能比,身上裹着的被褥更是轻薄丝滑,冰蚕丝织造的面料入手一片软滑清凉。  这回张青岚拿来束发的布条终于消失了个彻底,倒是腕子上留了道红痕,被什么东西束缚过的感觉格外明显。  睫毛轻颤,青年睁开眼,这才看到旁边的男人比他还要早就清醒了,裸着上身半坐在侧,神色也从暴戾恼怒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龙王大人此时已然收回了龙角,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手里捧着半卷残简,小臂上宝青色的龙鳞还未完全褪尽,暗色的一小片,隐隐有光华流转。  敖战伏在自己身上舔吻动作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张青岚神情微动,撑着床面直起身,近乎驯服地低下头,抿唇不语。  男人见状抬起头,将手里的残简随手扔到一旁,随即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捏住了对面跪坐着的美人的下巴:“谁许你睡在这的?”  青年眼神游移,往旁边睨,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啊……”  这才想起来对方似乎的确给他立过些规矩。其中有一条便是服侍完因为灵力透支而暂时丧失神智的龙王大人以后,不得在内室逗留,更别说和对方同床共枕、甚至把一床冰蚕丝被大多卷到自己身上,只给男人留了一角蔽体。  敖战见状眉头一皱,松手冷声道:“跪下。”话音未落,对于寻常人来说过于磅礴的灵力威压便如小山一般压下来。  张青岚顶天了只能算半个普通的凡人修士,自然是无法同龙王抗衡,磨蹭半天,最后还是规规矩矩地爬下床去,老实跪在了床沿处。  脸颊处的热度未褪,青年眼尾还染着一层薄红。  趁着敖战不注意,张青岚偷摸地拖了个软垫放在膝盖底下,面色沉静,丝毫不显心虚。  又去拉男人的手,捧到自己的脸侧,像是只示弱的小动物,垂着眸,偶尔蹭着对方冰凉的掌心。  二者皆非话多碎嘴之人,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感受着掌心里一片细腻柔滑,敖战原本气海之中每次因为灵力耗损而翻腾的无边怒意终于消减些许。  高高在上的龙王大人定了定神,反手攥住了跪在自己脚边的青年的手腕,沉声问道:“昨日去了银霜楼?”  “哎,”张青岚瞥着地砖上的金丝雕花,老实应道:“去了。”  男人闻言勾起嘴角,眼底掠过一丝凉意。  银霜楼是烨城之中最为豪华的一家酒楼,老板娘倒也算是个传奇人物,早年间靠酿酒发家,加上年轻时容貌过人,久而久之便得了个“酿酒西施”的名号,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而这银霜楼要真论上有哪些过人之处,除了陈酿佳肴,还有的便是他们家的卖酒娘。  楼里的卖酒娘大多是年轻貌美,水灵青葱的小娘子,腰间挎着小木篮,篮子里便是大大小小的酒盏,一贯铜钱一盏酒,再多的,便是买人的钱。  酒楼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间,三层四层便不再对外开放,多的是房门紧锁软玉温香的小屋子。于是去那银霜楼的客人目的便不纯起来,除了醉酒,还能醉人。  昨日银霜楼为了庆祝分铺开张,特意邀了众多文人雅士商贾富贵前来为新楼造势,一众人赋诗作曲,饮酒寻欢,热闹了半座烨城。  张青岚便是那时候混进去,仗着自己那点儿三脚猫的天师功夫,悄摸喝掉了老板娘珍藏的四坛女儿红,又趁着敖战在边陲赈灾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摇大摆地撬了后门的锁。  只可惜张青岚千算万算,算不到敖战会因为中途灵力耗损,神智失控而提前回到龙王府,又在归来的途中被熟悉的气息引导进了银霜楼、恰巧拾起来被醉酒的张青岚不慎弄丢的血玉项链。  进青楼,喝花酒,彻夜不归,破偏门禁制,还弄丢了老爷赏的项链……这些个零零碎碎的错处加起来,指不定要被敖战罚成什么样。  青年跪得倒是板正,身上过于宽大的素色单衣领口大敞,原先那些被敖战舔吻留下来的痕迹还没消掉,现如今倒是又叠加上了新的斑驳。  敖战抬起手,指尖幻化成龙爪,轻轻划过对面美人肩颈处的皮肉,登时便破开一道细长的伤口,从伤口处渗出来点点血珠。  “……”  青年垂着头,露出来后颈处一片光洁细腻的皮肤,张了张口,仍旧是那副驯服乖顺的模样,嗓子又轻又缓,细细地喊疼。  龙王大人居高临下,被对方那副纤弱恭谨的模样取悦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不一会便把龙爪收了回去,用人类的手指刮掉了张青岚伤口上的血珠,随手抹在了青年的下唇上。  “行了,”敖战盯着对面青年锁骨中间垂着的那块用血玉雕镂而成的玉方,冷声道:“把重黎里的东西取出来。”  张青岚闻言低下头,用手捧起了血玉。  只见红光一闪,青年细瘦的五指中间瞬间满满当当捧了三颗润泽饱满的海棠果——那是前一日晚上在银霜楼,不知是哪个小娘子见张青岚生得好看,随手塞给他的零嘴儿吃食。  重黎是那方血玉法器的名字,其中蕴着半米见方的芥子空间,空间之中不受时间流逝影响,因此那些个海棠果上甚至还留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新鲜又水灵。  敖战见状,冷哼一声。  下一刻便从张青岚的手里将海棠果夺了过来,一把捏碎,沾了满手的果肉汁水。随即捏住青年细瘦的脖颈,将另一只手的手指沿着唇缝伸进去,言简意赅:  “舔。”  被人掣肘的滋味并不好受,张青岚却是已然十分习惯一般握住了男人的小臂,微微偏过头,垂着眸子,认认真真地舔舐着那些脆甜洁白的果肉。  敖战瞳仁中的墨色闪烁,几番变换得翠碧,像是极大地被青年臣服的模样满足了似的,感受着对方温热舌尖的柔软触感,将手上的力道放松,转而开始玩弄对方的舌尖。  身形瘦削单薄的青年像是一只濒死的天鹅,优美纤长的脖颈被人挟制,不消片刻,脸颊上边染上了窒息的绯红。  眼看着张青岚舔舐的动作变得愈发迟缓,眼神逐渐变得空茫,一副快要窒息的模样,敖战这才冷笑一声,松开了掐在青年脖颈处的手。  敖战俯下/身,抬手抹掉张青岚嘴角残留的一小块海棠果肉,搂起对方的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神色阴沉:“不服气?”  青年像是个木偶,几乎毫无抵抗的动作,顺势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之前,双手柔若无骨,轻而缓地攀附上敖战的肩背。  被欺负得那样狠,闻言也只是眼神微微闪烁,却是摇了摇头,慢吞吞道:  “没有。”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啦!这次的想要写的是地位差+强控制欲的大魔王攻x柔顺驯服的废物美人受 ovo 努力日更,求收藏求海星呀!啾咪!第二章   敖战从青年那里得了称心如意的回复,却是意犹未尽,又将本就被他欺负得呜咽出声的美人摁在腿上又亲又抱。  直到雕了凤栖梧桐的大门门口外响起来府上的总管家苍老又恭敬的声音:“老爷,时辰到了。”  敖战这才把双目含泪气喘吁吁的张青岚从自己怀里放出来,临了还奖赏似的吻了吻对方的颈侧。  张青岚被男人的一番动作弄得手脚绵软,面色绯红,强撑着站在原地,眼神也是空茫的,神色迷离,不知道还陷在哪方臆想里脱不开身。  青年身上的素色单衣被发疯的敖战用爪子划出了好几道裂口,衣料底下露出来的没有半块好肉,全是龙王大人作乱留下来的痕迹。  僵硬地定在原地好一会儿,等到自己的喘息渐渐平缓,张青岚这才缓缓弯下腰,试图从床脚的地面上捡回自己那件已经不知道沾了多少灰尘脏污的粗麻布衣。  只可惜就在指尖触碰到衣角的瞬间,衣服便被人用脚踩住——张青岚抬起头,发现敖战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来个冷笑。  动作一顿,青年随即垂了睫羽,松开攥着衣角的手指,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单衣,赤脚朝着方才王管家出声的那扇雕花侧门走过去。  皓白的脚腕上挂着用红绳穿起来的铃铛,丝线艳红,铃铛金黄,当是风情无限、格外勾人。  青年身形清瘦,身上套着的单衣又格外宽大,更显得背影清瘦挺拔。蔽体的唯一一件衣服是敖战的,用的是东海珍珠磨粉后制的线料,十几个鲛人绣娘要一起织半年有余才能做出来一件。  如今上面全是两个人胡闹的痕迹,还破了几道口子,披在张青岚身上,看的敖战心痒难耐,施//虐的欲//望水涨船高。  张青岚忽视了来自身后的火热视线,目不斜视地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雕花木门。  管家知情识趣,方才只是敲过门,并不需要敖战吩咐便很快离开了。 第3章 书院里和他一样是穷人的孩子并不少,大多都明白自己能够念书,全是因为敖老爷的好心肠,因此大家都心怀感激,念着老爷的好。  老爷来的次数不多,月余能在书院里见一次,偶尔会检查他们做的功课,还给他们发糖葫芦。无论是老爷的丫鬟还是管家,都对他们很好……  唯独这个哑巴!毕新脸颊气鼓鼓的,盯着院中那人的侧脸,忿忿地想。  唯独这个人,每次老爷过来书院的时候,他都跟在身后,却不像那些小厮丫鬟一样温和热络。他从来都不搭理他们,偶尔还会抢二虎子的麦芽糖吃。  小哑巴成天不说话,面无表情,有时候身上还脏脏乱乱的,头发也很长,行动迟钝……总之是个很不讨小孩子喜欢的大人。  大家都不喜欢他,背地里喊他“哑巴”,有时候当面也喊。  毕新自然也是。  一边偷偷观察,毕新一边从侧边的衣兜里摸出来一小只海棠果——这是阿姐给他的,一日只能吃一只,很甜,很脆,他总是当成零嘴儿,攒到晚上才舍得吃。  看着手里红彤彤的海棠果,男孩脸上露出个小小的满足的笑,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声音却在小孩儿的脑袋顶上响了起来。  张青岚半倚着树干,低头盯着毕新手里的海棠果,语气平淡,声音有些嘶哑,悠悠道:“给我。”  毕新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如遭雷劈,呆呆地愣在原地,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青年居然真的不是哑巴。  只是小孩很快反应过来,瞬间把巴掌大的小果子攥得紧紧的,背过手去,抿着嘴唇,硬着头皮道:“不给!”  倒是有点意思,张青岚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嘴角随即勾起一丝蔫坏的笑,随手打了个响指——只见那放在庭院角落里的扫帚立刻闻声而动,竟是摇摇晃晃地朝着毕新一蹦一跳地窜了过来。  小孩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恐地瞪大双眼,就连逃跑都吓得忘记了。  晌午时毕新为了图好玩,用平日练字的草纸笔墨,给那只大扫帚画了歪歪扭扭的五官。青天白日里看着有趣,如今夜色降临,再搭配上那些诡异的扭动,只剩下了吓人。  “哇!”的一声大叫,毕新被吓得拔腿就跑。  很快,张青岚便接住了从小孩儿衣兜里面掉出来的海棠果,又打了个响指,那只像是魂灵附体的扫帚这才停下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回过神来的毕新都委屈哭了,嘴里吱哇乱叫,满院子追着张青岚跑,嚷嚷着“报仇”。  张青岚这回没了在那女孩儿面前的平淡冷静,耷拉着眉眼,嘴角却勾起一个笑。一边逗着小孩儿满院子上蹿下跳,一边不动声色地往院落的四方角落甩上了几张不起眼的朱砂符咒。  他虽然法术半吊子,体力却不知道是这小屁孩的多少倍,很快便耗尽了毕新的体力,随即一个鹞子翻身窜上了院里的槐树,靠坐在槐树粗壮的枝干上,一下一下地抛着手里的果子玩儿。  半大的小子扶着树干,气喘吁吁地在树下跳脚。只不过刚抬头,却直挺挺地倒在了一旁的稻草堆上——被张青岚这个半桶水的天师贴了符,瞬间昏睡过去。  院落之内终于重归静谧。  张青岚半坐在树干上,动作颇为懒散,撩起半边眼皮,上下打量着手心里滚圆鲜红的海棠果。  盯了半晌,这才挑挑眉,三两口将那红果整个儿吞吃下肚。  作者有话说:第二章不知道啥时候能解锁……指路微博@冉冉朝阳rrzy,有补发,还有抽奖噢第四章   烨城连日暴雨,已持续半月有余,天际之上成日蕴着黑云,风雨飘摇,蓄积在河道内的雨水已隐约欲成洪水之势。  敖战受了天命要庇佑一方平安,自然再不耐烦也不得坐视不理,只好在城池真正被灾祸吞噬之前,离府出门,作法收了那雨势。  龙王府修在烨城里,为了避开寻常百姓,选址特意挑在城东北角的一座山脚下。设计之人揣摩了敖战的心意和口味,将整座宅院修建得格外奢靡华贵。  层叠错落的小院有几百座,堆叠着占了百千顷地。装饰用材也都是极品,珊瑚宝珠,美玉金银……昂贵奢华的样子怕是比人间帝王都要胜过几分。  光是那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便调动了原本东海里的全部工匠,紧赶慢赶了一年有余,才做好了所有的机括装饰,又千里迢迢地移行到岸上。  要知龙本性好招摇铺张,敖战尤其。  当日光是为了给龙王送行做准备,就调动了龙王府邸上几乎所有的鱼虾蟹龟。如今龙王出巡,身后跟了百十个兵将不说,光是站在府邸门口,为了拉动那扇纯玉石雕刻的大门都要派上七八个小厮。  白玉制成的宅门庄重大气,缓缓打开的瞬间,外界奶白色的雾气便沿着缝隙,一点一点地蔓延进府中。  正是天空黯淡无光的时刻,从门外渗透的雾气渐浓,于是飘飘渺渺之中的龙王大人更显高深莫测,气势非凡——却在敖战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一团黑黢黢的影子迅速窜过来,硬生生地拦下了敖战的脚步。  不好!有刺客!  在场的虾兵蟹将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息,属于龙王的强大威压便如山巅倾覆一般降下,在场除了那团黑影和敖战自己,落了一地的鲜虾活鱼,竟是都被龙威瞬间打回了原型。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倒是有几分能耐,直到白玉石门打开之前都能够隐匿气息,令人难以察觉。  龙王大人双眸登时变成竖瞳,妖异气息顿显,俊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生出龙首之相。  敖战低下头,刚想出手,却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只见那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棕褐色布衣,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额前的碎发长了,遮挡着让人看不清面容。  府邸门口两只血珊瑚做成的石狮子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地的粗糙黄纸。一看便知那凡人在门口呆了不短的时间,就像是等待已久,特意候着敖战出府似的。  凡人抬起头,竟是没被身边活蹦乱跳的一地海鲜吓到,视线大大方方地迎着敖战碧色的妖瞳而去。  只见那臊眉耷眼的青年抬眸讪笑一气呵成,紧接着就是大方坦荡的一句吹捧:“龙王大人,真是好生威风。”  ……  敖战一把扼住了青年的脖子。  下一秒,乞丐竟是被躁郁的龙王大人单手提了起来,双脚悬空,不住挣扎。  眼看着面前青年的脸色愈发涨红,就快要窒息的模样,介于被愚弄的不悦和浓重防备之间的敖战神情幽暗。  他本是东海龙王,能够号令无数生灵精怪,甚至呼风唤雨,有着大多数妖灵无法企及的申通。  只是三百年前,他在盛怒之下伤了一座城池的人族性命,便被迫恪守天道之令,先是陷入沉睡二百余年,清醒之后被禁足在烨城这一方窄小的地界,不得越出一步。  天地之道命他偿还债孽,事端既然是因伤人而起,那敖战便要用渡人来换——天道叫他一遇身无业障者不得伤,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若有违抗,必当降天雷,抽龙骨,断灵力。  于是敖战只得在烨城中隐姓埋名,百无聊赖地过了五十余年。  五十年间除了从东海之中随他而来的兵将侍女,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知晓他真正的身份,甚至根本不得接近龙王府一步。  这不知道哪儿来的乞丐看似是个普通凡人,不仅能够在王府周边逗留许久不被发觉,更是只一句话就将他的身份揭露得彻彻底底。  光着一点,就值得多疑暴躁的敖战将这不速之客击杀万次不止。  就在敖战正欲开口质询那人究竟什么目的的时候,只见天空之中忽然阴云堆积,刮起阵阵阴风,云层翻滚只见亮光闪烁,噼啪之势竟是带了更重的威压,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  是天雷的劫云!  敖战瞳孔顿时一缩,登时松开了钳在青年脖颈之间的左手,如风一般往后生生退了十几米。  只见一道刺目白光闪过,随即听得“轰隆”一声,果然,敖战原本站立着的那寸土地上已然焦黑一片。  雷电明显就是冲着敖战而去——那距离敖战不过半尺的青年毫发无伤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敖战见状,登时心下一动。  被天雷提醒,这才忍着不耐开了灵视,定睛一看,发现对面那人竟是六根清净,身上毫无业障的纯净之体。  敖战神色微变。  按照天道所言,他被困烨城是因身负业障血腥。为了还清罪业,头一条便是不得随意出手伤人,身无业障者尤其。  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乞丐被敖战先是掐了脖子,而后又被一把甩在了地上,如今正坐着不住呛咳,面颊都因此泛起了淡淡的薄红。  敖战见状,冷笑一声。  龙王大人纡尊降贵,特地走到了青年面前,蹲下来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拨开挡在这乞丐面前的黑发。  出乎意料的,青年生了极好的眉眼。  同指尖相接触的皮肤触感柔滑细嫩,那人白白净净,一双凤目染了薄红,被迫抬头朝他望过去,眼睛里水光潋滟。  脸颊之上沾了黑灰,属实狼狈,身形瘦削,整个人当真是弱柳扶风,仿佛敖战一用力就能把对方的手骨折断。  弱虽弱,却着实美得惊心动魄,让敖战有些莫名的心痒。  “咳,”青年抬手,指骨搭在龙王的掐着自己下巴的手腕上,无力地想要挣脱:“放…放手…”  敖战笑了笑,松开手,转而用指尖拭去青年眼角的泪,漫不经心道:“倒还不能伤你。”  “说吧,你是谁?”  那青年猛地被放开,喘//息几下,又缓了片刻,这才喑哑着出声:“吾名…张青岚,自幼修炼天师一道,近日功力颇有小成。”  啧。  明显就是招摇撞骗的说辞令敖战耐心急速告罄,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木头美人。  青年倒是丝毫不介意,垂下眸子,看到了零散在手边的桃木剑和符纸摇铃,抿了抿薄唇,张口就来:“在下自幼修炼天师一道,远观王府灾云聚集,又夜观星象,发现恰有天煞星动,这才主动上门,自告奋勇,愿助龙王大人化解一二。”  一边胡编乱造,一边撑着缓慢起身,正儿八经地和敖战视线相汇,端的就是个理不直气也壮的架势。  敖战闻言,挑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人身上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还有一看便是粗制滥造的木剑黄符。  “若是龙王大人不嫌弃,在下愿意暂住府中,布下阵法,待到将那大灾祸拖延一二,再寻他法,最终将其化解。”  张青岚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俯**,装模作样的将那桃木剑和符纸拾捡起来,攥在手里,一副淡然处之,镇定自若的模样。  方才的那番折腾令青年乱了衣襟,整个人比一开始时更加狼狈,露出来精致浑圆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肩颈处甚至还散乱地绕着几缕青丝。  龙王大人见状,免不得双手抱臂,紧皱眉头,嗤之以鼻。  *  敖战站在银霜楼顶层雅间的窗框前,视线幽幽,盯着不远处底楼小院里的一颗茂密槐树。  身后的酒桌上一片狼藉,满是残羹冷炙的大理石桌,一群小厮侍女正架着醉酒的钱老板往外走。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敖战一人。  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即将圆满的月亮,敖战发现自己方才盯着那槐树,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竟是同张青岚初见的片段……到了最后,那半桶水的天师还是如愿以偿地进了龙王府。  回想起片刻之前他在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个卖酒娘冲着青年露出的笑,敖战眼神愈发幽暗,手下的窗沿处缓缓显现出几道深痕。  一向肆无忌惮的龙王大人没有再多犹疑,踏着窗框御风而起,竟是纵身一跃,仗着夜色深沉,连障眼法都懒得施,只消几息的功夫,便踏进了那破旧的院落。  直到一把抓住倚靠在槐树树干上的青年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敖战眉间隐隐蕴着的那些怨气才消散几分。  “……老爷?”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张青岚显然始料未及,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惊讶地偏过头去,迟疑着开口。  “嗯。”敖战应了一声,转而揽住怀里美人的腰背,脚尖轻点,带着张青岚一同跃下了槐树那根横生的枝干。  一阵突出起来的天旋地转过后,张青岚发现自己竟是被敖战抱到了那张残破的石桌之上,双手被迫束缚在身前,整个人被限制得只能倚靠着面前的男人才能堪堪坐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耳边响起了敖战的声音,略带些许不悦,低声道: 第5章 只见那墙角处原本只是石块松动之处逐渐抖落出来一小堆石砾,一个凹陷竟是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青年的视线当中。  那土堆耸动不停,堆积得越来越多,凹陷也越来越大,似乎是有些什么活物在底下挖刨。  没多久,一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孔洞便出现在了墙角。  只见先是一双小爪子扒拉在孔洞周围,粉嫩的爪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着金色光华的乳白色指甲。然后便是一股脑儿地钻出了一只圆滚滚的毛绒团子来。  那小东西类似小鼠,浑身雪白,期间夹杂着几缕金色、灰色的毛发,竟是在后背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八卦太极图。两只半圆的小耳朵支楞在脑袋上,随着四周的响动做出反应,颤巍巍地动来动去,着实是灵活俏皮。  四只爪子看上去柔软无害,却是能将禁室覆有咒文的青砖也挠出了个**。一条短而圆润的小尾巴蓬松地拖在身后,擦过地面上的灰土,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张青岚伸出手,将这毛绒团子托在右手手心,同那双琥珀一般澄静的小豆眼对视了片刻。  青年先是伸手在团子的后背上轻轻捋了一把,这才将毛绒团子放到了自己手腕处捆绑着的缚灵锁上,薄唇轻动,低声道了句:“有劳。”  团子听到张青岚的话,圆乎乎的小耳朵敏感地动了动,而后又认真地点了点头,前爪一把抱住了丝线一般的血红色缚灵锁,偏过脑袋去“嗷呜”一口,白玉一般的板牙便咬在了缚灵锁上。  只见那原本血色流转的缚灵锁上顿时灵力暴动,竟是像是漏了的气球一般灵气四溢,从毛绒团子下嘴处发出了丝线布帛绷断的声音。  张青岚后背倚靠着冰凉的青砖墙面,手腕处随着缚灵锁被啃噬而隐隐发热。  软团子速度很快,像是天生克制缚灵锁一般,身后的八卦太极图明明灭灭,竟是发出了层层耀眼金光,两只小爪子抱着那血色丝线,一口一口地啃得欢快不已。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张青岚四肢上捆绑着的缚灵锁便被毛绒团子“吃”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同青砖地板相连接的末端飘飘忽忽地耷拉在地板上,一副有气无力、元气大伤的模样。  软团子的体积也从一开始的半个巴掌大小膨胀到了两倍,软乎乎,毛绒绒,圆滚滚的一捧,窝在张青岚的手心里,一动不动。  青年见状,一双凤目里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有些恶劣地伸出食指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小鼠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禁室之中响起了一声小小的饱嗝。  毛绒团子脾气温顺,被人戳了几下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伸出一双又短又胖的小爪子,轻轻抱住了张青岚的手指。  感受着从指尖处传来的淡淡温暖,青年脸上的表情一片柔和。  张青岚站起身,重新感受到了筋脉之间灵气游走的畅快感。随即将小东西捧起来,塞进了自己上衣的内袋之中,三两步走到禁室的门口,悄悄拉开了房门。  或许是对缚灵锁的威力过于自信,龙王府中的禁闭室并没有设计更多的机关,除了那灵器,房间之内并没有更多的防护,与一般的屋子并无二致。  张青岚解除了缚灵锁的桎梏,很快便打开了外面的普通门锁,几乎称得上是轻而易举,转眼间便溜了出去。  夜色已深,冰凉的夜灯将青年散落的墨色长发吹起,丝丝缕缕地飞扬起来。  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沉默燃烧的落地莲花灯,青年脚步未停,赤着双足,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离开了禁室。  莲花灯芯之中烛火跳跃,散发出一片昏暗的橘光,安静地见证了这一切。  胸前揣了个暖融融的小东西,青年有些不自然的抬起手,为软团子遮住了过于冷冽的夜风。  地面上粗砺的石子碎瓦着实硌得慌,张青岚先是回了自己的小院,穿回一双草鞋,不顾脚底磨出来的点点血痕,又匆匆出门,朝着龙王府外走去。  却是行道一半,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曾经被张青岚用符咒解开过禁制的偏门,青年赶路的脚步却被一群人打断了。  只见三五个小厮模样的龙虾精手里提着一盏米黄色的竹编灯笼走在队伍前方。中间是两条容貌过人、衣着轻薄的鲤鱼精。  最后才是平日里负责统筹龙王王府一众日常开销生活安排的鲛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华美的檀木盒,盒子半开,里面一颗夜明珠在月色之下散发着淡淡光华。  临近偏门的这条路很少下人知晓,却是距离敖战书房最近的一条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中间那两条浓妆淡抹阿娜多姿的鲤鱼精脸上还泛着薄红。鲛人手里的夜明珠质量极品,这龙王府邸之中,除了敖战还有谁配得上用?  左拥右抱,夜//御二//女……龙王大人当真是好本事,坐享齐人之福。  张青岚抱着软团子,站在茂密的树丛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渐行渐远。  神色淡淡。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复制错了……少了一大段第七章   毛绒团子从衣襟处探出头来,两只小豆眼眨巴几下,在看到夜明珠的一瞬间似乎闪过一道精光,随即昂起小脑袋,轻轻在张青岚胸口前蹭了蹭。  感受到从胸口处传来的细微痒意,张青岚垂下眸子去看它。听完底下绒毛团子发出来的几声娇嫩又细微的嘤嘤叫声,青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张青岚思考片刻,嘴角勾起来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紧接着便把团子捞了出来,蹲**,将小东西放到了地面上:“可以,但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有了张青岚的允许,软团子明显变得高兴起来,轻轻在地面上蹦跶了几下……紧接着便如一支利箭一般——朝着那端了夜明珠的鲛人径直窜了过去!  鲛人手里捧着如此贵重的宝物,自然是万分小心,走路的步子放得缓之又缓,双眼紧紧盯着手里的镂空檀木宝盒,不敢出半点差错。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本来平静得近乎沉闷的空气当中忽然刮过一道冷冽气劲,一行人被那气劲冲得东倒西歪,差点倒了一片。  娇滴滴的鲤鱼精花容失色,原本精致可爱的发型被直愣愣地冲散,点缀在发间的宝石珠钗没了支撑,丁零当啷地掉了一地,撞击在黄泥地面上,发出一阵阵脆响。  等到几只妖精互相搀扶着站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最重要的夜明珠竟是从哪半开的木盒之中直接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顿时,平日里以曼妙歌喉著名整片东海的鲛人嗓子里发出了高声尖叫,两眼一翻,竟是昏了过去。  兵荒马乱的一行人急着寻找夜明珠的下落,自然没人注意到在墙角有一只不过巴掌大的活物,正沿着地洞鬼鬼祟祟地往墙外钻出去。  毛绒团子轻轻松松便成功脱身,离开王府后撒开四只小爪子,一路狂奔。  小东西没有跑多远,很快钻进了山脚下王府附近种的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里落叶堆积,软乎乎的一团金色身影穿梭其间,踩着枯枝落叶,发出来沙沙的轻响。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散发出道道柔和光线。  青年沐浴着月光,身形清俊瘦削,后背背着一把不知道何时取来的桃木剑,腰间别着个暗金色的手摇铃,一张符咒的边角从前襟的缝隙露出来,上面画着的符文在黑暗之中隐隐发出些许朦胧幽光。  远远地便看见了直立于青竹之下的张青岚,小团子爪下生风,一个纵跃便“噗”地一声砸进了青年的怀里。  感受着胸口处突如其来的压力,张青岚闷哼一声,到底好脾气地还是伸出手,接住了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只见团子后背的八卦图愈发明亮,一道道金光随着小东西的心跳呼吸散发出来,周身笼罩着淡淡光晕。  张青岚伸出右手,用食指抹干净了团子嘴边剩下的玉石残渣:“吃饱了?”  毛绒团子点点头,在青年手心里打了个滚,随即翻坐起身,一副雄心壮志的模样,伸出爪子,在一片虚空之中指出了一个方向。  只见随着爪子挥动,一团冒着橘色光芒的萤火顺势而出, 飘飘忽忽地在空气中摇晃,如同引路一般,绕着张青岚周身转了几个圈。  青年看着萤火,抬手将团子放到了肩膀上,揉了一把小东西后背上的绒毛,随即提气运功,纵身一跃,足尖在那薄薄的一片竹叶上借力轻点,三两下便离开了竹林,跟着那团急速向前的萤火,朝着城镇的方向跑了过去。  此时银雾般的月华倾洒下来,为竹海里的每一片叶子镀上一层微光。  ***  夜已深,镇子上除了街道两旁宅院门口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还在静静燃烧,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烛火,不再有人声动作。  张青岚手里拿着一块破旧的罗盘,站定在一条青砖铺陈的宽阔大路上,指腹摩挲着上面被岁月侵蚀留下来的斑驳痕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盯着罗盘指针所指向的正前方,神色一片平静。  不远处传来打更的铜锣声,更是衬托得沉睡之中的镇子阴暗昏沉,好不安静。偶有几声蛙鸣,咕咕地从角落中传出来。  青年身上衣着单薄朴素,腰间系着的布条子被夜风吹起,不住飘动着。  张青岚单手从脖颈处掏出了那块名唤“重黎”的血玉项链,放在手心之中。心念一动,只见一道暗色红光闪过,青年的掌心之中便忽然出现了一枚浑圆艳红、鲜润欲滴的海棠果。  那日从毕菁弟弟衣兜里落下来的其实是两枚果子,小孩儿怕自己控制不住嘴馋,特意将一枚藏在深处的布兜,眼睛看不见,便不会动吃掉它的念头。  ……只可惜到了最后,毕新也没能吃成他的阿姐给他留下来的最后两个红果,倒是便宜了张青岚这个坏大人。  其实青年早在第一次同毕菁相见、被塞了一兜有的没的零碎时便敏感地发现了那些海棠上的怪异之处。  他虽然灵力低微,法术不精,却天生对于各种各样的灵气能量最为敏感。  那海棠上明显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气味,张青岚却发现除了自己,竟是无人有相同的感受。  直到敖战因为小心眼而捉了青年去欺负、又发现那片灰雾并消除之后,张青岚这才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感知。  他提前藏了一个果子在重黎之中,又为毕菁毕新两姐弟的院子四周布下几张清新净气的符咒。那符咒虽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对于普通人来说,用来规避灰雾却是足够。  青年清冷精致的面容被夜色遮掩住了一半,他垂下眼眸,纤长的睫羽遮掩住了瞳仁当中的不明情绪。  将手里的海棠用符咒炼化成一团蕴着红光的灵气,果不其然,中间夹杂的那些丝丝缕缕的灰雾,需要人静心凝神才能察觉。  张青岚控制着灵气倾注于罗盘中心的孔洞。  不过片刻之后,被灌注了能量的老旧罗盘便无风自动,缓缓从青年的掌心中央升起。罗盘上的指针胡乱转动了好几圈,又过了几息的功夫,这才逐渐稳定下来。  扒拉在张青岚肩头的毛绒团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等到罗盘完全稳定、能够指示方向的时候,这才一跃而起,将那些剩余的灵气一口气吞吃下肚。  随即蹦跶回张青岚的衣袖里,把自己团成了圆滚滚的一个球,黑豆眼一闭,竟是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青年见状,轻笑一声,倒是拢了拢衣袖,让小家伙能够睡得更加安稳。  安顿好了小鼠,张青岚将那漂浮于半空之中的罗盘重新接回了掌心。顺着罗盘的指示,青年迈开步子,开始沿着大大小小的巷子街道探寻而去。  约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张青岚照着罗盘,终于站定在一间破败的宅院之前。  夜风逐渐变得寒凉,剐蹭在人的身上,带来一片透骨凉意。那未满的月亮高悬在墨色的天空当中,扑洒下来一地的碎光。  青年额前的碎发被吹起,露出底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神色波澜不惊,抬起眸子,打量着面前这间藏在镇上的角落里却大门敞开、内里衰败不堪的宅院。  这间院子四周的围墙成四方状,将其间的屋宅紧紧围绕。  大门似乎是年久失修,门上一把巨大无比的铁锁上尽是锈蚀痕迹,歪斜着挂在右半边的实木大门上。大门中间有被劈砍过的痕迹,左边的木门此时已经只剩下了一半,于是中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将内院的格局半点不落地展现在了张青岚的面前。  青年脚步未动,目光越过大门,落到了院中。  只见那内院四面都修建着单层的房屋,天井之中是一方干涸已久的池塘,池塘中心竟是一块孤岛似的土堆。土堆之上,一株枯萎已久的腐木只剩下了黑黢黢的枝干,叶片早已落尽,不知什么时候化为尘土。  一阵凉风刮过,半扇瓦片从屋顶之上直直坠下,落入院中,发出尖锐的一声脆响。  青年直挺挺地站在大门之前,瞳仁之中神情难辨,身姿挺拔如青松,配上身后的桃木剑,竟是硬生生地透出几分属于天师的仙风道骨。  罗盘的指针在到达这间宅院之前疯狂震动过片刻,如今倒像是灵力耗尽一般,重新归于沉寂。  张青岚抬手,将罗盘收回袖袋,面色一副正气凛然、清高如谪仙,眼看着要朝那大门迈开步子——  却是脚步一转,硬生生地在踏进宅院的一瞬间换了个方向,直接蹲在门口的青苔石阶上,从怀中掏出三个被油纸包裹着的、油汪汪香喷喷的肉烧饼。  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  直到三块烧饼都被他吃了个精光,天色也逐渐亮起,青年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残留着的烧饼碎屑,沿着来时的原路,径直返回。  在青年没有留意的背后,只见那天井中间的海棠树枝颤抖了一阵……落了一地的叶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放龙王出来溜溜(? 第7章 伞柄微微拂动,薄纱流转,看似掩盖了些许赤霞白云幻晶岩的光晕,透过莹蓝薄纱,实则更显其奢华宝贵。  敖战脚步不停,抱着张青岚竟是径直走入结界之中,朝着那晶石所在之处大步流星而去。  直到走近,方才知晓龙王竟是将这方罕见稀有的赤霞白云幻晶岩做了睡床——晶石之上铺了层叠的丝绸软被,玉枕零星地分散其中。  那东海龙王过去的生活是如何穷极奢靡,如此可见一斑。  敖战弯下腰,松开揽在对方腰间腿弯处的手臂,将人轻放在晶石之上。  四周的白玉莲花灯盏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海床之上,灯芯之中燃烧的是传说中千年不灭的人鱼膏。  烛火跳动,长明不灭,斑驳的火光映照着敖战那张半布鳞片的脸,一双非人的妖异竖瞳死死盯着床上跪坐着的张青岚,神色莫辨。  敖战此时介于龙身及原形之间,脾性正是最难以捉摸的时候,早就领教过对方极其无赖暴躁之时到底有多难对付的张青岚自然不可能轻举妄动,轻抿着薄唇,只是同对方视线相交,并无太多言语。  于是一人一龙就这样沉默对视了片刻,耳边水流涌动,烛火毕剥,却是漫无边际的沉默。  ——就在张青岚以为这沉默会就这样持续下去的瞬间,只见龙王深翡色的瞳仁忽然收紧。  下一秒,随着真真云雾腾空而起,一条不知体积缩小了多少倍的、约莫二人高的青龙便乍然出现在了那身形单薄,无依无靠的人类修士的面前。  虽说同在陆地上那轻易搅动风云的真身不能相比,但如今缠绕在张青岚身侧的到底还是东海龙王,蛇身、鳄首、鹰爪、鹿角,口角有须,无风自动,额下有珠,好一派气势凛冽,威仪棣棣。  张青岚神色有片刻怔愣,盯着敖战身上流光溢彩的鳞片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不知往何处去的神思收回,投向对方的视线之中染上点点复杂的情绪。  青龙此时正值灵智混乱,哪里看得懂面前人的眼神怪异,表情冷淡。  一片混沌之中,敖战只觉得面前这人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极其好闻的清香,如同山间雾霭,竹间清露……总之只要触碰嗅闻得到,便足以令他烦闷躁动的内心获得片刻慰藉和安宁。  这才是他强撑着不去破坏一切,而是选择将人直接拖入深海、甚至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积存千年的宝库大方展示在对方面前的原因之一。  龙本性之中带有贪婪的劣根,敖战尤其。千年万年,多少天才地宝奇花异草被他收集、掠夺而来,藏在此深海之中,这一回也一样,他只不过是遵循本能,换了一样宝物珍藏罢了。  青龙一双琥珀似的眼眸死死盯着坐在幻晶岩上的人,三两下盘旋而上,竟是用自己的身躯将人整个缠绕其中。  虽说此时的龙身同方才在龙王府上肆意损毁房屋时相比已然缩小了千百倍,对于孱弱的凡人来说仍旧过于巨大,轻易便将张青岚整个包裹其间。  眼前的星点光芒瞬间湮灭,感受到了龙尾勾缠着自己的小腿,耳边还有属于青龙的、细微的喘//息声,张青岚坐在幻晶岩上,半阖了双眼,却是抬起手,轻搭于龙身冰凉滑腻的鳞片之上。  于是只听耳边传来阵阵水雾翻腾搅动的涌动之声,等到张青岚再睁眼时,身后的敖战已然重新变回了那副人龙掺半的混沌模样。  “……”张青岚处变不惊,微微侧过头,恰好对上了敖战仍处于兽性模样的眼瞳。  龙王似乎极其喜欢拥抱面前的青年,一双关节处俱是鳞甲的大手沿着对方的腰侧向上抚摸而去。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幻晶岩上,仗着身强体壮,紧紧攥着青年纤细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入怀中。  前胸感受着怀里凡人温暖柔软的身躯,鼻尖仿佛掠过丝丝缕缕的青竹清香。  脑内时时发作的隐痛竟是被这些触感香气一点一点地安抚下来,原本胸腔之前的那股躁郁火气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散开来。  像是上了瘾,同灵兽无异的龙王大人根本没了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转而变得粘人又乖张,有力的双臂环抱着青年的腰身,脸颊不住在对方的脖颈肩窝处磨蹭,妖瞳之中流露出来深深的迷恋神情。趁着青年不做反抗之际,甚至还亮出一口白牙,叼起对方后颈处的一小块皮肉轻轻舔吻啃咬。  张青岚一言不发,被敖战拉着手转了个身,竟是同对方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敖战偏过头,凑上去亲吻他的嘴角,舔舐他的凌乱衣衫下面的锁骨。青年均垂着眼眸默许,甚至轻轻抬手,奖励一般地抚摸着对方脸颊上坚硬冰冷的鳞片。  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喉间发出一声混沌的闷哼,神智未清的龙王唇角带笑,竟是随手招来一座小山似的神器财宝,一股脑地装进乾坤袋中,一边搂着青年胡乱亲吻,一边将那方小小的口袋塞入对方的掌心之中。  只是沉浸于欢愉之中的龙王并未发现,软坐在自己怀中的青年眼底很好地收敛起来的、莫名的幽暗神色。  张青岚将那乾坤袋反手收入袖中,抬眸看向敖战野性未褪的一张面孔——其实王管家一直以来对他的防备不无道理。  实际上,他并非只是个穷困潦倒,以招摇撞骗和碰瓷为生的半吊子天师。毕竟人活一世,欠下的冤孽债务,总归是要亲自还清。  东海龙王,暴戾恣睢,三百年前只凭个人好恶便屠//杀了当时陆地之上几乎大半的修士凡人,被天地道法禁锢在烨城之中,千年不得出。  天道罚他普渡众生,一遇身无业障者不得伤,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以此还清债孽,体味凡人之苦。若有违抗,必当降天雷,抽龙骨,断灵力。  天命不可违,于是一向肆意妄为的龙王大人只能囿于方寸之地,为烨城里的人族设学堂,避瘟疫,布施周济,调风顺雨。  除此之外,天地大道还剥夺了那龙王七情六欲之中的喜、忧、思、悲。以月圆为期限,要他一月一化龙,化龙之时抽离神智,同时间最低级的野兽无异。  无喜无爱,无忧无思,剩下的便只是躁郁恼怒,愤懑不平。长此以往,若是敖战找不到破解之法,修为便永远不得进境。而神智狂乱、不懂悲喜,便永远尝不到凡人之苦、凡人之乐,责罚便永无尽头。  于是正如敖战被困烨城之中,天地大道要他渡一城之人……他入龙王府,便只是来渡敖战一人——何时帮助敖战找回丢失的那悲喜忧思,何时才能功成身退。  趁着龙王此时神智不甚清醒,张青岚暗暗从脖颈处挂着的那条血玉项链之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形状浑圆的水晶石块。  那石块看似光华,表面上却是遍布暗色的花纹,蜿蜒曲折,水晶石块上留下薄薄一层的清浅痕迹。  水晶表面入手寒凉,暗色的凹槽花纹也并非胡乱堆砌,需要人用指腹仔细触摸,方得探寻其中奥妙。只见暗槽一分为七,如天上的北斗七星对应,分别规律地遍布在水晶表面之上。  张青岚垂眸,将水晶石块收入掌心,转而拉过对面敖战的手腕,趁着对方还未回神,竟是将那水晶直接贴在了龙王的腕骨之处。  只见原本还一片暗淡无光的圆形石块在贴上敖战手腕处的一瞬间,忽然闪过一片白光。  待到那片转瞬即逝的盈盈白光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才能看到,就在那漆黑的水晶石块表面之上,原本一片灰暗的七个精致图案之中,只有其中三个闪烁着微微的红光。剩下的四个图案却是一动不动,毫无点亮之意。  意料之中的结果。张青岚倒是并未失望。  抬眸向对面那满脸妖异之相的男人看去,张青岚神色依旧平静,波澜不惊——  趁着龙王大人毫无防备,出手如电,转瞬之间便将一张充斥着浓郁灵气的符纸贴到了对方的眉间。第十章   那是一张清心静气符,专治精怪灵力紊乱,辅助平和心潮,附带催眠功效极佳。  符纸材质明显比平时张青岚拿出来装模作样的几张薄薄黄纸好得多,上面的符咒花纹也极为板正工整,朱砂一笔而成,严丝合缝,勾勒出来的形状堪称完美。  眉间几乎是所有生灵精气汇聚之处,敖战也不得例外。如今被张青岚一纸灵气充沛的符咒封印于其上,即便是体质强悍过人的青龙,也在短短的三息之内变得昏昏欲睡。  两人本是面对面地坐在幻晶岩之上,张青岚还被敖战霸占一般地圈入怀中,手脚被束缚着,动弹不得。而如今青龙像是被人卸去了全身的力气,撑不住地垂眸,本就还未清醒的神思被拉入了更深一层的混沌之中。  原本紧攥着青年手腕的大手渐渐松开,指骨处的鳞片随着动作轻轻剐蹭在张青岚的小臂之上,引出丝丝缕缕的痒意。  男人眼皮逐渐变得沉重,转而抬起手,搂住张青岚的肩背,脑袋蹭在对方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呼呼声。  张青岚几乎是同一时间抬手接住了往自己怀里倒下的敖战,两人体型的差距令他几乎有些支撑不住,颇为吃力地托着对方的沉重身躯,不让两个人因此而齐齐摔倒在幻晶岩上。  乍一听到了从耳边传来的、近乎于撒娇一般的呼呼声,张青岚一时有些怔愣。  两个人并非没有如此相近地拥抱过,可是敖战全然放松地靠在自己怀中却是张青岚记忆之中的第一次。  片刻,青年方抬起手,迟疑一会,又摸了摸男人的后背,轻拍几下,最终换得那一大只青龙的蹭蹭抱抱。  敖战的皮肤仍旧是一片冰凉的,隔着张青岚身上一层粗糙的麻布衣裳,有力的心跳伴随着那寒意一起穿透过来。  “喂,”青年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甚至颇为大胆地扬起手,缓慢抚摸着男人宽阔的后背:“尾巴,可不可以变出来。”  龙王大人沉浸在对方的温柔小意之中,抬起眼皮,随意地撩了一眼。不多时, 那青龙的尾巴便缠绕上了青年的小腿,不住地勾缠磨蹭。  平日的敖战向来唯我独尊,说一不二,哪里轮得到张青岚向他提要求的份。  如此听话乖巧,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张青岚从来不是个柔软温柔的人,性子里那点儿唯一的听话顺从早就一股脑地倾倒给了作为真龙时的那个骄傲自负的敖战。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回对方的破绽,张青岚自然是玩得不亦乐乎,坏心眼一股脑地往外冒。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边用温热软和的指尖摩挲着敖战的后颈,安抚昏昏欲睡的龙王,边放缓了嗓子,用一种几乎是诱哄的语气,温声道:“尾巴…放上来。”  果不其然,张青岚只是话音刚落,那条冰凉湿滑的龙尾便悠悠然地抬了起来,轻轻搭上了青年的掌心,甚至还随着青年的呼吸,一下一下地缓缓打着节拍。  “好了,”拍了拍喝醉似的青龙的后脑,青年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心满意足道:“变回去吧。”尾音落地,那青龙竟然真的将尾巴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  言听计从的模样令张青岚半眯起眼眸,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张青岚松开了搭在男人后颈处的手,转而捧起敖战的脸,盯着那贴在对方眉心的符纸,有些失笑。  属于人类双手,柔软,修长,指腹上还生着一些老茧。  张青岚的拇指在龙王脸侧那些青麟上不住磨蹭,那昏沉当中的龙王非但没有生气,只是懒洋洋的睨了面前这个凡人一眼。  张青岚轻声道:“好乖。”  敖战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轻哼了几声,偏过脸,主动蹭了蹭青年的掌心。  抬手摸了一把龙角,手感粗糙,并不是想象中玉石的质感。更类似于枯树的树杈,树皮之上还有很多花纹,细小的鳞片分别排开,被白玉莲花灯的火光映亮,细细密密的闪烁着淡淡青色光晕。  要知道,龙角是一条龙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于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敖战也被张青岚的动作激得浑身一抖。  龙王登时皱了皱眉,终于有了动作,捉住了青年作乱的双手,一把将人直接扑到在床上,整条龙压在瘦削单薄的人类身上,随即将青年双手拉至头顶,单手撑在对方的耳侧。  那半龙模样的男人一改之前懒惰随意的模样,攥着张青岚腕骨的左手力气极大,俯视着身下的青年,微微眯起的双眸之中闪烁着一些意外不明的光,看起来十分危险。  “……”  看到对方似乎恢复了方才在岸上的暴戾,张青岚双目圆睁,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心里盘算着符咒起效的时间明明可以撑过这段时间……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看似“清醒”的敖战竟然俯**,轻吻了修士的眉间,随即卸下手臂支撑自己的力气,整个人扑到了青年身上,压下去,窝在对方的肩窝处,一动不动。  张青岚往袖袋里摸第二张符咒的动作顿时一滞。  过了片刻,这才抬起手,主动揽着敖战的腰,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一人一龙躺在幻晶岩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空旷的结界之内才响起了那凡人修士清浅淡薄的嗓音:“你把乾坤袋给我了。”  “是你主动给的。”  “不怪我。”  “给我就是给我了,不能要回去,清醒了也不能后悔。”  “你是龙王, 一诺千金。”  也不知张青岚一个人对着那头脑昏沉意识模糊的敖战又絮叨了什么,总之到了最后,回应他的仍是那青龙从嗓间发出来的、沉闷的呼噜声。  低头看到了那块保持了两年都未曾变动的原形水晶,张青岚抬眸,视线在已然昏睡过去的敖战额前的那双龙角之上停留,轻叹了一口气。  ***  两人再上岸时已然到了月落时分,过了十五,满月对于敖战的影响便不复存在。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被迫化龙残存的后遗症、又或许是张青岚在敖战眉间贴上的那道符纸作用过于明显,总之,向来不可一世的龙王大人此时仍处于昏睡之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乌黑发亮的圆形水晶。  张青岚将敖战的右手横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整个人吃力地将敖战撑起来,慢吞吞地行走在海边的礁石之间。  方才就在两人快要上岸、距离海面不过一二十米远的时刻,原本一直依靠敖战灵力支撑的避水决居然忽然失去效用。  于是冰凉刺骨的海水在同一瞬间一涌而上,将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打湿了个彻底。  敖战身上本就穿的少,加上外披一件鲛绡,鲛绡避水避火、刀枪不入,因此即便是被海水浸湿,对于他的影响也姑且并不算太大。  张青岚却是不如敖战自如。 第9章 很快便有侍女上前,将敖战身上那件粗糙简陋的黑色布衣脱下,换成了龙王平日里最爱的千年冰蚕丝织成的单衣。  服侍完敖战洗漱更衣之后,侍女纷纷退出房间,只留下张青岚一人,安静地站在堂屋中央。  敖战大马金刀地靠坐在白玉躺椅之上,手里握着一壶陈酒,双眉紧皱,三两下便将半壶酒水喝下肚。  空气之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酒香。  张青岚侧目,盯着帷幔上垂下来的流苏不眨眼,表情冷淡,脸颊上却可疑地鼓出来一个小圆包,若是这时候上前嗅闻,指不定还能闻到牛乳糖的味道。  敖战见状,眉宇之间萦绕的黑气更盛,捏着酒壶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哑着嗓子道:“张青岚,你给我过来。”  大名被点,青年本来就微微垂下来的脑袋埋得更低,手心里将那糖纸攒成了个小球,悄悄扔到了角落里。  三两步走到敖战脚边,不用龙王发话,张青岚便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低声喊:“老爷。”  敖战闻言冷笑一声,垂眸看他。  青年身上穿着的衣服早就换过了,不比从前的脏乱,一身素色布衣妥帖地将人单薄瘦削的身子包裹起来,甚至还有一点皂角清香的残余。跪的直挺的身材单薄颀长,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收敛了眼眸之中的所有情绪。  唯一不变的是那要束未束的一头长发,散乱地披散在肩颈,敖战倒是不讨厌,因为这样在床上才格外有一番风情。  “跟老爷说说,我们的天师大人昨晚去了哪里潇洒,嗯?”敖战说话时的吐息冰凉,像一条蛇,缠绕在人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眼前一闪而过那个女人,还有莫名闪烁起了第四枚符文的水晶,张青岚抿了抿唇,摇摇头,并未多言。  事实上,那块水晶也算是一个法器,名字叫做“试情石”,传说是更久远之前,出自哪家天师大能之手,锻造出来专门用于测试七情的存在。  水晶石上的花纹是某种咒术的具现,用了秘法雕刻其上,千万年不会磨损。每一块分离的咒文,不仅在位置上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还分别对应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感情。  这两年来,张青岚只要找到机会,都会拿这块试情石来检验敖战的状况,可是每每水晶石检测出来的结果,都只有代表怒、恐、惊三种情绪的图案是亮的。  直到昨天晚上,那个女人出现之时,久久未动的第四块符文才开始闪烁,似亮非亮,极其不稳定。  “没……”张青岚眼神游离,听到敖战明显是嘲讽的话语也生不出什么辩驳之心,只是讷讷地眨眼,轻声回答:“没去哪。”  他是故意的。  昨夜,他其实一直躲在礁石后面,刻意等待那女人与昏迷于海边的敖战相遇,又亲眼看着女人的家丁仆从把敖战抬上马车,一路平安送回城镇之内,这才放心地回了龙王府。  亲手送了龙王大人一片温柔乡,这温柔乡还是个极有可能能够帮助他解脱困境的契机……张青岚心想,这难道还不够吗。  只可惜敖战半点不领情,冷眼看了张青岚片刻,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发作,紧接着便一把拽起青年的手腕,将人拉上了躺椅。  两人位置瞬间对调,张青岚被身形高大的男人死死压在身下,脸颊旁紧贴着冰凉的酒壶。  敖战撑在青年身上,俯身看他,眼神阴鸷凶狠,抬手便将那酒壶硬生生地塞到了青年唇边,手腕翻转,竟是将那剩下的大半壶酒水全数灌进了对方嘴里。  张青岚猝不及防,来不及吞咽的酒水从嘴角流出来,沿着白皙的颈子晶莹的酒液滑下去,在衣领处浸渍出一块深色水印。  毫无防备地被辛辣的酒水呛咳出声 ,唇舌间满溢着透明的酒液,青年顿时红了眼眶,眼尾处控制不住地溢出点点晶莹的水光。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张青岚才熬过那阵冲劲。  粗喘着同敖战一双冰封的眸子对视,青年胸膛起伏着,脸颊之上绯红更盛。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柔软温暖的一双手才伸出来,轻轻握住了敖战端着的酒杯。  张青岚垂眸,偏过头,伸出鲜红的舌尖,一点一点地舔舐着那壶壁上的酒渍。  期间那柔软湿滑的舌尖不免触碰到龙王大人仍紧握着酒壶的一双手。  敖战脸色晦暗不明,冷声骂他:“真骚。”  张青岚闻言浑身一滞,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已然没了更多的情绪,只是平和了声线,阖上眼眸:“老爷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龙王嗤笑一声,松开了对青年的桎梏,转而将人背对着自己整个抱进怀里,靠着椅背,一口咬下对方白皙光华的脖颈,重重地咬。  张青岚背对着龙王,没有半点反抗地垂着手,任人施为——敖战自然也就看不见青年此时凝视着虚空一点,略带犹疑和空茫的表情。  ……倘若真要考究,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候的张青岚靠着一张厚脸皮,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然真的住进了王府。  起初他的住处是王管家给安排的,专门点了间府里最为偏僻破旧的院落,离龙王平日的起居室八百里那样远。  他是个凡人,同这一宅子的灵怪格格不入,就连丫鬟都会避着他走,更别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敖战。  可以说半年时间里,青年在府中都是被人刻意无视的存在。  府里的管家对于张青岚从来不上心,白日这人总是消失,也不知道去做些什么,到了晚上,大家都忙碌了一天,更没有心思去顾及一个连家主的面都见不上的凡人。  总归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篓子,王管家对于张青岚,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是无谓。  张青岚透明一般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某一次月圆之夜的降临。  那天晚上,青年从府里的竹园中刚收集够竹叶尖上的月华,刚刚回到自己的院子,甫一合上院门,便惊觉内院正中站立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那人影高大,周身气势冷峻,正死死盯着进门的张青岚,一动不动。  被野兽盯上的感觉油然而生,冰凉惊悚的触感沿着脊背直直窜入脑海。  张青岚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却是猛地被敖战从身后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后颈的一小块皮肤,渗出来一丝丝鲜血。  就着月光,青年艰难回头,发现那个半年未见、对他而言近乎于完全陌生男人竟是生了龙角,裸露在外的小臂上也隐隐显现出了龙鳞。  一双竖瞳覆盖了幽深的翠色,瞳仁之中满溢着捕食猎物的神情。  又是一晃眼,只感觉狂风过境。等到张青岚再次睁眼之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被敖战带到了铺砌了满满黄金的浴池之中。  紧接着便是一番云雨,水**融。  那失了神智的龙王摁着青年在温热的池水当中作乱,虽说神志不清,玩弄人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  张青岚起先还试图反抗,用在敖战身上的那点儿手段却如同蚍蜉撼树,半点作用都无。  到了后来……后来连他自己都已经神思混沌,沉溺其中,再也生不起逃离之心。  也不知两人纠缠多久,敖战理智回笼,发现怀中竟是那日没脸没皮的人类修士,一时心头火起。却是一边忍不住把人拆吃入腹,一边恶狠狠地问:“这就是你的目的?”  张青岚脸上湿润润的,有些泪水,神色空茫,盯着浴池那穹顶之上的浮雕出神,吃力道:“不…唔啊……”  敖战虽然知道自己化龙之后行事乖张暴戾,可回神之后居然正在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纠缠却是头一回。  心高气傲的龙王认定了这是卑鄙凡人在背后做的手段,一时间动作更狠,弄得青年满脸泪痕,呜咽求饶。  ……谁曾想一夜过后,张青岚原本低微单薄的灵力竟是涨了一大截。  简直就是更印证了敖战的猜想。  为了自己的修为勾引龙王上床。指不定背后修行的是什么歪门邪道的采补之术。  于是敖战索性在张青岚面前抛了所有假善的伪装,露出来恶劣又霸道的本性来。将责任全然推到了“修行采补之术”的张青岚头上。  不止是每月化龙,理智全失的那几个时辰,每每拿各种理由把青年拖上床,恶劣又坏心眼的龙王大人都会一边动作,一边在张青岚耳边低语:  “既然这么饥//渴…老爷便满足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第十三章   张青岚被男人从后背紧抱着,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安静闭嘴,盯着地面上某处摇晃的光斑,紧抿双唇,并不多话。  试情石是个历史悠久的法器,又出自名家之手,张青岚一直十分信任它的反应。  给他试情石的人曾经说过,什么时候石头点亮,就说明能够帮助敖战脱困的契机已经出现。  两年之久都没亮过一星半点的试情石,就在那个女人出现的一刹那变得闪烁。  当时海边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两相联系,不难得出结论,试情石上第四块符文亮起是那个女人出现而造成的结果。  张青岚想法十分简单,既然石头亮了,那便等同于女人就是那个能够帮助敖战寻回完整七情的所谓“契机”。  想起那晚往龙王书房走过去的两条鲤鱼精,张青岚若有所悟地眨眨眼。紧接着便施了个简单的障眼法,将还处于昏迷之中的敖战送到了对方能够轻易看到的海边。  指不定这忽然出现的女子,真的就是敖战的命定之人,能够帮助受困的龙王解除天道故意设下的死局和危机。  好比是那种戏本里常有的桥段,主人公遇到危机的时候,忽然出现一名知书达理,美貌非常的女子,或身怀天材地宝,或背靠强大势力……总之能够帮助男人渡过困境,最终二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张青岚想起前几日自己偷溜出府,进城看的一部戏班新出的戏本,思绪一路延续发散,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只可惜照着敖战现在的反应看来,似乎是哪里出了差错。  ……  敖战感受着怀中人柔软温暖的身体,黑黢黢的瞳孔之中闪过一抹异色。  扶着青年的腰,将人重新转回到与自己面对面的方向,龙王大人面若寒霜。  化龙之后把张青岚一同带下深海,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发生过。可是从前几次,等到敖战清醒过来之时,最后还是会回到王府之内。  青年有时候会被他搂在怀里一同入睡,有时候不会。却总归会把敖战照顾得妥帖,连发丝都不会沾上半分水迹。  男人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一般,在完全陌生的屋子里醒来。  不仅如此,那些凡人还告诉他, 昨夜他孤身一人昏迷在海边,是那女人心地善良,才不顾自己名声好坏,命家丁将一个完全陌生的成年男子带回家中悉心照顾。  换句话说,便是张青岚趁他昏迷,将他一人扔在海滨,被那凡间女子捡了去。不止如此,还自己偷溜回府,躲在后厨吃得连擦嘴都顾不上,想必是十分逍遥自在。  反倒是他,堂堂东海龙王不仅要忍受被一群凡人围观,那年迈老者居然还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后生,是这好心肠的姑娘救了你呢,还不快谢谢人家。”  老人看着两人郎才女貌,又是救命之恩,言语之间竟然颇有撮合之意。身后的两名侍女闻言低声娇羞嘻笑,就差替她们的主子脸红了。  最后还是敖战自己给管家传音入密,管家这才带着一众奴仆前来收拾残局,又驱着马车,一路风风火火地将金贵尊荣的龙王大人送回了府。  ——一切都是拜青年所赐,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径直窜上心头,敖战阴沉着脸,周身气压极低。  把男人难看至极的脸色尽收眼底,张青岚一时间不免有些奇怪。  一双美目之中疑惑的神色收敛得很好,青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一时间心里想的那些事情脱口而出:“老爷不应心悦于她?”毕竟戏本里都是那样写的。  “……”  敖战先是被对方跳脱的疑问惹得愣了神,而后脸色更黑,嗓音低沉,近乎于从齿缝间挤出的、恶狠狠地问道:“张青岚,你平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见男人动了怒,张青岚自认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最后也只好少说少错,闭口不言,讷讷地垂下眸子,指尖捏着自己的衣角,不住揉搓着。  青年冷淡的表情和反应对于躁郁于心的龙王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觉得平日里张青岚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罢了,现在竟然都敢把主子扔在外边不管不顾。  那群蝼蚁一般的凡人更是大胆,也不知道在肖想什么,说出来的话竟一句比一句离谱……简直就是放肆!  敖战眸色沉沉,捏着张青岚的腕骨不松手,也不管自己在上面留下了多少淤青痕迹,整个人一动不动。 第11章 望着三人远离的背影,张青岚端坐在小木凳上,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白粥。  ……  等到张青岚怀里揣着玉簪面饼,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到龙王府时,夜色已然降临。  这次不是偷溜,于是回来的时候底气便足了许多,张青岚特意挑了正门走,大摇大摆,颇为理直气壮。  只是还没等他迈过大门的门槛,就刚巧碰上了从内门里出来的、专属于敖战的马车。  包围着马车的阵仗相对平日来说还算低调,卫兵分散在马车的四方,正踏着整齐的步子前进。开路的先锋是两只成年鲛人,身上穿着统一的侍卫制服,手里紧握着叉戟,走在最前方。  马车周身覆着深蓝绸缎,绸缎上用金色绣线勾勒着层层叠叠的花纹,远远地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熏香。一路人浩浩荡荡地从大门处往外疾驰而去。  还没等愣在路旁的张青岚反应过来,整支车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脚印车辙。  青年站在原地,朝着空荡荡的大门望了一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色不显喜怒,却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拦住一个正在后头弯腰收拾车辙印子的小虾米,张青岚问他:“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那小虾米灵力低微,修炼成人也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正很不耐烦地拿着扫帚清理着车辙。  闻言抬起头,看到居然是那个府上唯一的异类,本就皱巴巴的一张脸顿时耷拉得更长,瘪着嘴,冷哼一声。  本来今日他不用当值,正洗漱完毕准备美滋滋地睡下。可是突然有信使来报,说钱氏粮庄调度的粮食到了,要请他们家老爷去验收。还说那个粮庄的老板在酒楼设了宴席,专程要请他们老爷吃饭。  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出。  “你们凡人就是屁事多……”小虾米嘀嘀咕咕,起床气还挺重,一根扫帚舞得虎虎生风,直往张青岚的脚边扫:“老爷早就出去赴宴啦,你一介凡人,别老瞎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  小虾米扫完了两人面前的这块地,转了个身,又往旁的地方扫过去。  很快,偌大的一个外院里就只剩下了张青岚一人。  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中还热乎乎的葱油饼,还有旁边那根用绸缎包起来的玉簪。  想起方才从自己身边疾驰而去的马车,张青岚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远处一眼,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十五章   马车一路疾驰,木轮之下似有一团纯白的雾气,悄悄托举着旋转的车轮,令原本笨重巨大的车厢变得轻盈,朝前行驶的速度更快。  出了山门,原本团团围在马车附近的兵将顿时散开,只留下四五名暗卫缀在马车之后,紧紧跟随。  两匹高头大马拖着车厢一路狂奔向前,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车夫这才拉紧缰绳,将前进的速度缓下来。  钱老板为了省钱,特意把粮庄修在了城郊,粮仓分散在一大片空地上,更外围处还分布着排列整齐的稻田。稻田之中一片青葱翠色。  烨城城郊一片荒凉,就连最宽阔的那条黄泥路,都是靠着粮庄进出运货的马车压出来的痕迹。四周一片漆黑,星幕低垂,只有每个粮仓的尖顶处缀着单薄的纸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等到敖战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粮庄的钱老板早已在田埂旁等候多时。  小路上尘土飞扬,在钱老板的裤脚布鞋上沾了一层黄泥。  “稀客啊稀客,”眼看着贵客到来,钱老板赶紧上前几步,笑眯眯地看着马车撩开的幕帘,殷勤问好:“敖公子,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敖战半只脚踩在田埂上,闻言抬眸,朝着站在自己斜前方的钱多宝看过去。  借着月色,只见钱老板脸上的两团肥肉随着动作颤动,身上的丝绸长衫上印着一个个铜钱花纹,腰间的玉佩更是明显,直接雕成了金元宝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缀在裤腰带上,一摇一摆,很是惹眼。  站定在路边,敖战面色平静地朝着面前的粮庄老板点点头,算作招呼。  前些日子突如其来的暴雨差点将烨城边陲一些地势较低的小镇淹没。  随着暴雨而来的洪水将许多屋宅彻底毁坏,时节又接近立夏,气候闷热潮湿,闻言那受灾的村镇甚至已经有了瘟疫蔓延的迹象。  敖战为了平息灾祸,先是化为原形,到那边陲之地收服雨势。如今又用自己的凡人身份,找到粮庄预定了千石米粮,用于赈灾。  如今不是收割的季节,秧苗才刚刚播撒不足一月。因此粮庄调度来的大多是四周各地存储着的去年的陈米,价格也比平时更贵——意图同敖战交好,钱老板还特地自己花钱,垫付了其中的两成。  为了保证米粮的质量,敖战这才答应钱老板的邀约,亲自到粮仓验货。  虽说钱多宝知道敖战此行的根本是为了亲自监督查验运来的大米,但是能够让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家亲自验货,已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于是他根本没计较敖战的冷淡,更多的是高兴自己居然能够请得动这样的巨富出山。  脸上微笑如常,钱老板伸出右手指了值前方的某条田间小道,微微躬身,礼貌道:“这边请。”说完便主动向前迈开步子,走在敖战的斜前方,为人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埂走向粮仓。  敖战下马的地方距离第一个粮仓不远,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仓库门口。为了保证调来的米粮不被偷盗,钱老板特地雇了护卫,在每个仓库门口轮流站岗。  轻轻推开粮仓的木门,一股稻谷的清香味扑面而来。  敖战跟在钱老板身后走进粮仓,发现仓库内只留下了很窄的一条道路,两旁边是堆积着的糙米。米粒并未脱壳,黄澄澄的一片。其实并不算新鲜,却好在能够填饱灾民的肚子,用于救急。  在仓库内逛了一圈,确定里面的大米没有问题之后,敖战这才朝着钱老板点点头,淡声道:“有劳。”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见敖战满意,钱多宝松了一口气,一边赔笑,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等到两人从粮仓离开,门口站着的护卫探身将粮仓的大门重新锁起。  就当二人正要朝着下一间仓库出发时,却是被一个满脸愁容的小厮拦住,急切道:“钱老板,不好了!出事了!”  钱多宝闻言心下一惊,赶紧抓住小厮的手臂,顶着敖战淡定沉静的眼神,讪笑着将人拦下,附耳过去,听对方将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钱老板为了将敖战的订单全部吃下,特意在烨城周边大肆收购米粮,这才凑够了敖战开口要求的千石粮食。  只不过从临近的城镇运送米粮过来之时走的是水路,白天只运达七成,入夜之后,行至半路的货船行驶不慎,船身触碰暗礁,受损处虽然不大,却暂时不能继续前进。  因此剩下三成的米粮就此滞留在距离海岸还有一二十里处,动弹不得。需要待到工人将货船破损处修复完成,才能继续前进。  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老板……你看这……”小厮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得同钱多宝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钱多宝心下懊恼,脸上的笑容僵硬。  敖战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望向两人,心下虽是有些不耐这些办事颇不牢靠的凡人,面上却不显丝毫。最后也只是淡然道:“钱老板,你待如何?”  好在钱老板商海浮沉多年,脑子转的快,人也会来事。沉默片刻,随即果断道:“敖公子,既然这粮食一时半会不能运到,不如索性将宴饮提前,先到庄园里的芳兰苑休憩片刻,再做其他打算?”  敖战闻言,朝着钱老板投去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像是特意考验对方一般,又过了片刻,敖战这才微微颔首,冲着满脸堆笑的钱多宝道:“钱老板,带路吧。”  话音落下,只见钱老板肚子前的肥肉都随着主人松下的一口气抖了三抖。  ……  粮庄的前身是个由前朝官员修建、专门用来避暑的大庄园,被钱老板买下来以后经过不少改造,方才成了今日的这番模样。  虽是修葺改建颇多,但中心处颇为精巧美观的亭台楼阁最终还是保留了下来,作为钱老板宴请各路同行贵人之地。  芳兰苑坐落于整个粮庄的中心,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整个院落修建得风趣雅致,大气而又不失精巧。  小厮为走近的两人拉开了院落门口那扇沉重厚实的木门,随着“吱呀”一声闷响,芳兰苑内部的景色随之展露在外人面前。  院子环境清幽,偶有几声鸟叫蛙鸣,配合着潺潺的流水声,极有一番意境。  院落四周修建着纯木制的九转回廊,中心则是一方极为宽敞的青砖石台,石台中央一簇篝火熊熊燃烧,篝火之上则横架着一只半生的全羊。围绕着篝火,五六个蒲团零散地排列在周围。  只见几个和钱多宝相似打扮的中年男子早早地等候在一旁,见到大门打开,立刻从蒲团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朝着敖战迎上去,七嘴八舌地开始介绍自己。  原来,在场的几人皆是钱多宝的好友,早早便听说他从敖府得了个大单子。一面是眼热心动,另一面也想借着钱老板的牵线搭桥同敖战交好。于是几人一合计,齐齐找上自己的老友,为的就是今天这场饭局,能够有机会同敖家搭上些许关系,分一杯羹。  敖战冷眼看着面前一个劲阿谀奉承的几人,心下冷笑。  他自然不可能不清楚这些人存的什么心思。或许就连之前说的“货船破损,时间延迟”,说不定也是钱多宝为了给这群人牵线搭桥而找的拙劣借口。  倒也不至于因为区区几个凡人而动怒,最终敖战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给钱多宝递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钱老板到底是个人精,不一会儿便品出了其中警告意味,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脸上露出一个心虚的微笑。  几人将敖战团团围住,送至主座,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敖战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面前摆着一方精致的紫檀木桌。木桌之上放着一方青铜酒樽,一只白玉骨碟,骨碟旁则是把轻薄锐利的雕花弯刀。  到底是费了心思准备的宴席,青砖石台中央,篝火燃烧,火光映亮了横架于其上的全羊。羊肉被大火炙烤,散发出阵阵诱人肉香。  那些客商本就是靠着嘴皮子招揽生意,上了酒桌,自然更是如鱼得水。不一会便开始推杯换盏,侃侃而谈。期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同敖战搭话,意图十分明显。  一时间觥筹交错,本来清冷的院落之内变得好不热闹。  敖战半阖双眸,只是捏着那青铜酒樽,偶尔回应几句那些个富商无关痛痒的问话,心下却是愈发烦闷起来。  忽然,不知是谁拍了拍手,发出一阵清脆的击掌声。  随着掌声响起,原本平静的院落之中顿时出现了十来个舞娘,穿着轻薄纱衣,面覆薄纱,踩着鼓点鱼贯而入。  那些个舞娘伴着鼓声起舞,舞姿灵动。衣裙之上坠着几个小巧铜铃,随着舞娘动作,铜铃声清脆悦耳。  待到一曲舞毕,衣着清凉的舞娘们竟是纷纷自发来到那几个中年富商身边,跪坐下来,柔媚地依靠在男人怀中,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  “……”敖战拿着青铜酒樽的动作顿时一滞,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第十六章   石台中间的生羊肉被烈火炙烤,火星四处蹦溅,跌落到青砖上,红光闪烁几下以后又熄灭。  几名侍女双手捧着木制托盘上前,半跪下来,将那托盘中央放着的三道冷菜和一盅热汤依次拿起,放在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  庭院中央,待到那羊皮被明火炙烤成诱人的金黄色,一名主厨模样的胖子这才走上石台中央,动作熟练地给羊肉刷上调味蘸料,又翻转几次。  羊肉被完全烤至成熟之后,主厨拿起放在一旁的剔骨刀,将肉块片得极薄,整整齐齐地码在玉盘之中,摆成一朵牡丹花的模样,再端上桌,供客人享用。  隐藏在九转回廊之中的乐师动作不停,一方古琴被拨弄得叮当作响。和之前为舞娘伴奏时候的节奏欢快分明不同,乐声此时已然变得柔和悠扬,配合着芳兰苑内的潺潺流水,总算是给这满院子的铜臭味添上了一丝刻意的清雅。  宴席之上的几个客商都是习惯了四处应酬的,如今到了老友家的芳兰苑,更显得如鱼得水。  不一会儿便互相打得火热,怀抱着舞娘的一双手也不停动作,将那些个美娇娘逗弄得娇笑不停,一双美目含嗔带怨,哄得那些富商眉开眼笑。  院子里一群满脸褶子的中年男人怀抱着舞娘调笑逗弄……敖战冷笑,只觉得这场面根本入不得眼。  盘坐在蒲团之上,龙王大人眉眼沉沉,握着酒樽的右手骨节分明,指腹摩挲着酒樽上雕刻的花纹,不言不语。  敖战在烨城里那些商贾富贵的圈子之中的名声大的很,敖家更是深不可测的代名词。如今男人虽是一副懒散模样安坐在蒲团之上,周身气势却吓得那些舞娘们一个都不敢上前冒犯。  钱多宝坐在敖战的右手边,距离他最近,不过片刻便察觉了气氛之中弥漫开来的一丝僵硬。  钱老板商海之中摸爬滚打多年,登时赔了个笑脸,松开怀里的舞娘,微微侧过身去,小声道:“敖公子,若是您不喜……” 第13章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张青岚一本正经,说的话意有所指,抿了抿唇,很多事地追问:“你要睡觉了吗?”  紧闭双眼的男人闻言额间青筋一跳,抬眸睨了张青岚一眼,沉默片刻,终是黑着脸伸出手,直接覆在了青年的眼皮上,哑着嗓子教训他:“闭嘴。”  眼前忽然重新变得空茫而黑暗,张青岚眨眨眼,轻轻地“哦”了一声。  感受到掌心之间睫毛轻扫的微痒触感,敖战心里低嗤一声……却是到底没有发作。  没了青年的喋喋不休,屋子里重归宁静。  两人相拥而眠。  ……就在这时,原本乖乖窝在敖战怀中的青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原本微阖的眼皮忽然抬起,在黑暗之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趁着敖战还未觉察,张青岚将那身上的翠虹丝被往上又拉了拉,直到盖过自己的小半张脸时才停下。  悄悄从自己里衣内袋中掏出那块乌黑发亮的水晶石,青年摸索着,在被褥里轻轻捉住了男人垂在身侧的左手。  敖战只以为他又在撒娇,反手握住青年细瘦的手腕,把人往外推了推。  趁着这一瞬间,张青岚抓住机会,眼疾手快地将那石块往龙王的小臂内侧贴了贴——却发现本来应该点亮第四块光斑的试情石又变成了原状。  孤零零的三块亮色符文只闪烁了一瞬,映亮了被窝里面青年微微瞪大了双眸的一张脸。  下一秒,原本盖在头顶用作障眼的那床翠虹丝被却是被人一把掀开。新鲜冰凉的空气从外界倒灌进来,驱赶了原本的闷热窒息。  “你到底在做什么?”  敖战颇为不耐地低头,刚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一张薄薄的信纸却是随着被褥的动作而扬起——  又飘飘悠悠地落下、轻轻地,横躺在两人之间的空隙。  张青岚早就将那试情石藏了个彻底,如今敖战能够看到的画面,不过是他双手攥着男人的腕骨不松,低着头窝在对方胸膛处罢了。  青年满脸无辜,一副装出来的困倦模样,眼角处甚至因为呵欠而挤出两滴晶莹的泪。很小声地反驳:“我没做什么。”  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朝着那一小封信函投射过去。  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只见那一看便是被人随手拆开的信函上印着一朵妖娆海棠,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耀,鲜红的线条光华流转,格外惹眼。  不止如此,其上弥留着的丝毫清香被张青岚捕捉……一股熟悉却拙劣的模仿感顿时袭上心头。  原本还算冷静的青年顿时瞪大双眼,并未多想什么,便直接跪坐起来,伸出手,俯身去抓那信函。  却不料异变陡生——原本只是冷眼旁观的男人抢先一步,竟是直接一把攥起了那薄薄的纸张,扬起手臂,冷笑着将信函直直扔到了床外。  青年往前跪爬几步,目光直勾勾地黏在那张纸片上,似乎是想要将信函抓住,却被男人一把捏住细瘦腕骨,直接拦腰抓回怀里。  等到被死死禁锢在敖战的怀抱之中,张青岚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了自己方才的失态。  一种失控感带来的躁郁袭上心头,敖战面色阴沉,偏过头去轻咬怀中人的耳侧。  这个凡人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张青岚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进了龙王府,便意味着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自由与秘密,哪怕是背地里做了同敖战一件不相关的事情,都算是逃离与背叛。  病态的控制欲在心头肆虐,敖战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口中的力道,啃咬着青年耳侧的力道愈重。  从耳垂处传来的刺痛感很快就令张青岚忍受不住,轻轻痛呼出声。  敖战眉头紧皱,面色郁郁,叼着青年耳垂并未松口,根本不给对方找借口的机会和时间:“你到底在背着我调查什么?”  青年垂着头,脖颈处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肤,讷讷地张了张嘴,说话含混,妄图蒙混过关:“……没什么。”  将那渗出的血滴轻轻舔掉,敖战抬手,缓缓摩挲着对方的后颈。  “那是一封请帖,”男人恩赐一般地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如同恶鬼:“想去?”  “可以。”  作者有话说:  感谢狐西狸没有春天、风泠子、阿资跑啊跑三个小朋友的投喂,谢谢支持!第十八章   次日清晨,王管家得了敖战的吩咐,带领几个侍女在库房之中站成一排,手中分别端着一块桃木托盘,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宝物礼品之中挑挑拣拣。  库房是整座王府之中除了敖战的起居室之外第二大的屋舍,里面层层叠叠地堆积着这些年来敖战亲自收集的宝贝,以及那些试图同敖家交好的商贾政客在逢年过节之时遣人送来的礼物。  整座库房本身便雕梁画栋、气势磅礴,即便只是青砖铺地,上边堆叠着的真金白银天财异宝也为其镀了一层注定不凡的珠光宝气。  屋子中间最为显眼的是一尊疾雷仙石,大约有一人来高,断面平滑齐整,光可鉴人。那墨色仙石旁边则是一套金黄战甲,盔甲之上镶嵌血红妖砂,在日光之下一层血煞之气沉浮流转。  就连角落的一坛普通石缸之中,蓄的都是天山雪水,其中蕴养了洗髓圣莲,莲花花苞洁白清透如冰晶,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偶有几声露水凝结掉落之声,却又很快消散。  跟这般天材异宝相比,那周围的一圈珊瑚水晶,翠玉白菜,金丝琥珀便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王管家站在侍女的正前方,脸上的皱纹蜷缩成一团,花白胡须微微颤抖。一双本就不算太大的绿豆眼半眯起来,视线来回扫荡着掌心之中的一方宣纸,一时无言:“……”  只见那宣纸洁白,上头的簪花小楷倒是写得齐整,前前后后列了数十样需要王管家带人从库房之中取出来的物事——  例如什么绢纱金丝绣花长裙一条,牡丹纹绣上裳一件,翠纹织锦羽锻罩衣两套,还有镂空飞凤的步摇,翡翠嵌玉的琉璃镯,象牙白如意簪三根,猫眼石掐丝耳坠五对,珍珠桃花粉一方,岭南石黛一盒。  ……林林总总,杂七杂八,却都无一例外是些凡间女子打扮用的饰物。  王管家眼巴巴地望着那张不过巴掌大的雪白宣纸,如鲠在喉。  一群刚刚成精没多久的蚌精站在老管家身后,见状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的头皆埋得极低,战战兢兢地捧着手中的空托盘,笔直地站成一排。  最终还是垂眸叹气,王管家摇摇头,收了手中的宣纸。按照那清单上的吩咐,亲自走向那座堆积的宝山,在其中挑挑拣拣。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将所有的饰物衣裙备齐,一一陈列在桃木托盘之中。  侍女面色恭敬,鱼贯而出,迈着碎步整齐地来到龙王大人起居室的外室门口。  金黄的纱幔层叠宴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提神的丹药香气。因为纱帐的遮掩,站在外室的一行人并不能看清其中景色。  只有一个端坐着的男人的黝黑剪影,映在那轻薄堆叠的幔帐之上,影影绰绰,十分飘渺。  王管家站定在落地莲花灯盏旁,双手合拢在前胸,恭敬地朝着敖战行礼。老人双目低垂,颔首盯着地面砖石上的鎏金接缝,丝毫不敢逾越。  “老爷,”王管家苍老沙哑的嗓音在外室内回响:“您要的东西已经备齐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满是金光闪耀的层层纱帐被来自窗外的一缕清风吹拂扬起,刹那间,帐幔之后竟是显现出一截裸//露在锦被之外皓白细瘦的手腕。  无意间捕捉到这一幕的老管家瞳孔紧缩,顿时头埋得更低,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差点撞上一名捧着纱裙的侍女。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粘稠凝滞。  大妖的威压灵力如同海水倒灌,不过片刻,无边的压力便如大山一般直直坠下,令室内其他的精怪纷纷胸口一窒,差点就立地化作原形。  死一般的寂静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老人后背的衣料被冷汗浸湿,龙王大人才仿佛施恩一般,坐在那金色纱帐之后沉声道:“都退下吧。”  满头白发,面容似乎更加苍老的王管家这才长舒一口气,领着一群差点支撑不住的小妖怪逃命似的离开了敖战的起居室。  只留下十几个盛满华美衣料饰品的桃木托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白玉地面之上。不多时,那些个桃木托盘便浮空而起,一个接一个地越过纱幔屏障,飞向了内室。  纱帐之后。  半裸着上身的男人端坐在床沿处,一头墨色长发散落在后背,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蜿蜒向下,手边还胡乱攒着一条火红的金丝绢纱长裙。  几块空荡的桃木托盘零散地堆积在床脚,其中原本盛着的饰物衣裙被早早取出,随意地扔在床面上。  敖战侧身,眼尾余光撇到床上处在昏睡之中的青年,眼神微黯。  千年玉蚕吐丝织造而成的锦被入手触感温润,如今却只是松散地搭靠在青年的腰背之间,遮掩不住那一身暧昧的青紫痕迹。  张青岚被折腾了整晚,如今头脑昏沉,四肢无力。整个人昏睡着,陷入到空茫的梦境之中无法抽离,修长的指骨紧攥着酸凉爽滑的被面久久不松,关节处都泛了白。  眼底下一片淡青,青年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眉头微蹙,一副就连睡都睡不安稳的模样。  敖战在一旁盯了片刻,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想伸手,便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张青岚的手腕——竟是将人直接从床面上拖了起来。  手腕处传来的一阵冰凉刺痛终于唤醒了青年混沌的神思。  张青岚整个人单薄如木偶,被敖战牵引着半坐起身,动作僵硬地呆在原地,低垂着脑袋,乌黑柔顺的发丝垂下来,一缕一缕地从肩膀后滑到脸侧。  不等清醒,一张湿淋淋的帕子便被人扔到脸上,冰凉的水珠一激,这才赶走了张青岚浑身上下的瞌睡劲。  青年抬手,慢吞吞地将那张沾满凉水的锦帕拿下来。晶莹寒凉的水珠沿着侧脸的轮廓慢慢滑下来,顺着脖颈,最终落入那满是吻痕的锁骨处。  张青岚低下头,伸出食指指尖戳了戳手里的帕子,缓缓眨眼。复而抬头,望着那站在床边,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男人,老老实实地喊了声:“老爷。”  话音未落,眼前却是被一层红纱全然遮蔽了视线,变成朦胧隐约一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吃不饱的大火腿,可爱的椰子,狐西狸没有春天三位小天使的投喂,感谢支持! 不好意思今天写的少了点,明天让岚岚穿女装?第十九章   车厢之中,通体雪白的香炉内静静燃烧着凝神静气的上清丹。丹药的浅香逐渐弥漫开来,充斥着并不算狭窄的空间。  与凡间马车不同,整辆车飞速向前,车厢之内却感受不到点颠簸。若是此时有旁人在场,便能看见那滚滚车轮被阵阵云雾裹挟,腾空而起。  车厢一丈见方,底下严丝合缝地铺着虎皮软垫,软垫上则陈设着一方沉木茶几,茶几约半人高,之后才是供人乘坐的车席。  敖战坐于其上,身着墨色窄袖劲装。衣袍之上暗纹光华流转,袖口处用银白丝线绣着松鹤花纹,腰间佩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穗子垂在衣摆旁。  车厢之内极静,只有上清丹被无根火燃烧时偶尔发出来的几道毕剥声。  张青岚跪坐在虎皮毛毯之上,耳边传来阵阵香炉之中的响动,却是被人捏着下巴,半强迫地抬眸,同面前面色沉沉的男人两厢对视。  只见那半跪的美人身上穿着昨日才从库房之中取出的绢纱金丝绣花长裙,本就精致清秀的一张脸涂了脂粉,两颊浮着淡淡绯色。  长发被盘成简单的发髻,露出底下一截皓白的脖颈。一袭红衣,裙摆描金绣银,略施粉黛,唇角的口脂艳红,眉间点着一道莲花印。两侧小而浑圆的耳垂之上夹了嵌玉的金耳坠,正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微微摇晃。  美人整个倚靠在敖战腿边,柔若无骨,双手搭在男人的膝盖上,仰着脖子,凤目微垂,艳红的薄唇轻抿,风情无限。  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鸦羽,随着眼波流转而微微颤动,在眼睑处扑下一小片阴影。  男人居高临下,左手拇指在对方丰润艳红的下唇处不经意地蹭过,在嘴角留下一道轻而薄的痕迹。右手执了眉笔,沾着青黛眉粉,正在眼前人的眉尾处仔细地描。  敖战的掌心冰凉,寒凉之气顺着两人相触的一块皮肤透过去,激得张青岚呼吸一滞。  画眉的动作倒是一丝不苟,男人执笔的手极稳,如同在画卷之上勾勒丹青,细而微地描摹着每一处细节。  男人手上动作未停,勾着底下青年的下巴,沉声道:“说吧,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第15章 再和大家说明一下,这篇文的更新是隔日更,每更是5k左右,具体的解释和理由在微博有发噢 感谢青花鱼_5s27dkiki99、阿资跑啊跑、风泠子小朋友们的投喂,啾咪!第二十章   姚乙棠面纱之下的一张脸精致美艳,勾唇一笑时可谓是勾人心魄。百花楼上的那些政客文人、富家子弟,一个两个早已经看直了眼。  也不管自己怀里还抱着哪个温香软玉,争相伸长了脖子,朝内楼一枝独秀的铜杆中央望去,视线火热,生怕漏掉一眼。  张青岚倒也想看,却被敖战强行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冰凉的手掌抚上侧脸,用了巧劲,令青年的侧脸同自己的肩膀紧贴,动弹不得。  敖战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抚着怀中人披散在后背处的墨色长发。  冷脸同那刻意投来视线的女人对视,敖战不语。  眼前不远处的女人同记忆里那张脸渐渐重合,果不其然,那日所谓从海里把他“救”上来的,就是这个女人。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敖战瞳仁之中极为迅速地闪过一道青光。  下一秒,眼前出现的景象却令他微微挑眉。  只见在灵视的辅助之下,敖战发现明明在初来之时还是干干净净的塔楼,如今却灰雾缠身,变成了朦胧一片。  与之前纠缠在张青岚身上的雾气不同,如今整幢塔楼比起被灰雾入侵,更像是那雾气的源头。  丝丝缕缕如棉絮状的灰白烟雾从楼体的各个角落向外缠绕延伸,好比烈火,正在无声地燃烧着。  四周的宾客也无一幸免,那灰雾像是生了灵智,先是从楼体之中蔓延而出,每每遇到活人,先是勾缠着对方的衣角向上攀爬,到了一定高度,再沿着人的七窍缓缓渡入。  整座塔楼之中,灰雾仿佛无处不在……唯独那根铜杆之上,竟还是干净如同水洗。  姚乙棠单足站立在数十米的高空之中,半点畏惧也无,手中还攥着那从牌匾之上扯下来的红布。艳红的裙摆被夜风吹拂飞扬,周身空气一片澄静,在满溢着雾气的塔楼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般景象普通人自然看不到,一行人仍旧痴迷地望着铜杆之上的女人,眼神略微涣散,一时间,连动作都迟钝不少。  本就一直盯着男人所在的方向,姚乙棠可以说是立刻察觉到了敖战的防备与不悦。  然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保持着柔美随和的笑容,甚至还冲着敖战微微颔首。  敖战见状眉头皱起,搂着青年的双手却是收紧不少。周身威压瞬间外放,逼得那些灰雾不敢近身。  “…老爷?”张青岚整个被男人抱的很紧,眼前被对方用掌心覆盖,徒留一片黑暗。  无法视物,青年一时间被敖战拥抱的力道弄得有些许怔然。  象征性地扭腰挣动几下,见对方毫无回应, 青年舔了舔略显干涩的下唇,小声喊:“敖战。”  话音刚落,就被男人打了屁股。  力道不大,警告的意味倒明显。  张青岚只能无声叹气,老老实实地窝在男人怀里不动。  眼前一片空茫的黑,张青岚感受着敖战胸膛随着呼吸而均匀起伏,脑海中一闪而过姚乙棠方才站在铜杆之上、抬手取下面纱的画面。  不得不说,在看清了女人模样的一瞬间,张青岚还是有些吃惊的——因为同样的一副面孔,他早在几日前于烨城的海边便见过一次。  虽然两次对方都带着面纱,但张青岚可以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不仅如此,原本以为无关紧要的海棠果、镇子里破败腐烂的宅院、三番两次出现的海棠花印,以及莫名闪烁的试情石……杂乱纷繁的线索如今全都串联到了一起,互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想起那日深夜,自己利用罗盘和海棠果一路追踪到镇子上的那间老宅,张青岚心中一沉。  当时他只不过是在老宅之外蹲守了一夜,虽是无事发生,却能够察觉到面前的宅院那表面平静之下,仿佛正酝酿着一些什么。  到底是个半桶水的天师,张青岚对于灵力一类的能量变化其实并不敏感。于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悄悄扔下几张净化用的黄符,到了清晨便离开了那诡异的院子。  再之后便是在海边,姚乙棠出现的瞬间,原本毫无反应的试情石忽然亮起了第四块图斑。  当时无论是张青岚的灵识还是手中的罗盘,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都并未感应到什么异样。之后藏在暗处观察,那送人的马车最后到达的宅院也和之前的那一间没有任何联系。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这样简单。  青年的脸色罕见的变得阴沉,窝在敖战怀中,耳边是旁人吵吵嚷嚷的一片议论声。  略微思索,张青岚还是悄悄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试情石,隔着自己衣裙的水袖长袍,往敖战身上贴了贴。  只见原本恢复了沉寂乌黑水晶,却是在这个时候重新发出了阵阵闪烁光芒。  张青岚瞳孔微缩:“……”定了定神,随即重新将那巴掌大的石头塞进了衣袋里。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周围纷纷传来阵阵惊呼,下一秒,原本覆在青年眼前的手掌移开,黑暗被驱赶,重新显现出一片亮光来。  眼前出现片刻不适应的模糊,张青岚直起身,攥着自己膝盖上的裙摆,轻轻眨眼。  敖战仍旧没有放人,只是转而将左手小臂横在青年腰间,复而取了一颗深褐色的丹药,单手塞唇缝指尖,凑近耳边低声道:“吃。”  张青岚听话地张开嘴,将那丹药吞了下去。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耳边便响起了一道悦耳柔和的女声:“敖公子,好巧,又见面了。”  这才发现原本站在那高耸铜杆之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跳了下来,如今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他们所在的八仙桌前,视线直勾勾地黏在敖战身上,姣好面容之上挂着一个得体的微笑。  想必之前四周传来的惊呼,便是姚乙棠纵身一跃时,那些客人因为讶异而发出来的。  姚乙棠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一句简单的招呼,却是勾起了附近有心人的好奇心。  一个“又”字,摆明了想要告诉众人,二者并非第一次相见。  在座的宾客大多为权贵商贾,烨城里敖战的大名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众人想要交好的对象。  如今姚乙棠初来乍到便同敖战关系匪浅,一时间,人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地存了些活络心思。  敖战表情如常,闻言只是抬眸随意地瞥了一眼,平静地“嗯”了一声。  “不知公子身体是否已经康复,”姚乙棠莲步轻移,向前又走了几步,旁若无人道:“毕竟那晚浪大风急,海水冰凉刺骨……第二日公子又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让医师复诊。”  话及此处,姚乙棠这才停下来,站在八仙桌前,全然无视了坐在男人怀里的另一个人。眉头微蹙,像是真的十分担忧一般柔声道。  语毕,四周向敖战投去的眼神果然变得更加复杂。  张青岚夹在二人之间,捕捉到姚乙棠话语之间的暧昧,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往敖战那边投过去一个了然的眼神。  敖战顿时黑了脸。  暗暗伸手捏了一把怀中人腰间**,沉默片刻,敖战这才开口,极为敷衍地回答道:“尚可。”  姚乙棠闻言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计较对方的冷淡,笑道:“如今有幸请到敖公子来我这百花楼做客,粗茶淡饭,还请公子不要嫌弃,让我好尽地主之谊。”  “姚楼主客气。”看着明显避开姚乙棠走的片片灰雾,敖战面不改色地寒暄道。  说完便松开了揽在张青岚腰间的手,示意青年自己坐到八仙桌另一头的凳子上,转而拿起桌面上的茶杯,垂眸喝了一口。  身上没了限制,青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从男人的大腿上下来,一边扶着鬓边摇摇欲坠的金步摇,一边踩着厚底的绣花鞋,颇为不熟练地往前走过去。  一身珠宝首饰叮铃当啷地响,红裙曳地,裙摆的金丝绢花被夜风拂动,微微扬起。  这时,却是忽然有人轻呼出声。  旁人顺着那个有心人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了其中的些许端倪。  像是这般规格的宴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随身带上一两名小宠赴宴已是常态,因此一开始,众人其实对于一直跟在敖战身边的美人并未注意太多。  直到现在,姚乙棠和那美人一同站在敖战身旁,众人这才发现,两人的衣着打扮饰品妆容……竟是一模一样。  就连眉间的一朵金色莲花,花瓣的数量和形状都别无二致,找不出半点差别。  唯一不尽相同的,便是美人脸色酡红,鬓发微乱,又是刚刚从敖战怀里被放出来,显然是被好好疼爱过。而姚楼主则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即便是在高台之上舞动许久,也丝毫不见狼狈,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虚凰假凤……众人眼神反复变化,心底各自盘算。  敖战脸色却是更冷几分,并未言语。  姚乙棠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便朝敖战行了一礼,不再多做纠缠,转过身,带着几个小厮侍女,走到了另外的客座,同其他的客人一一招呼起来。  眼看着阵阵浓郁灰雾跟随在姚乙棠身后飘散开来,龙王伸出手,右手食指的指尖在柳木桌面上轻敲几下,一缕更为轻盈的青色薄雾随即向前延伸,混杂进灰雾其中,转而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敖战方抽离心神。  却不料刚刚才被自己放开的青年已然大摇大摆地坐在八仙桌另一头、甚至开始埋头苦吃桌面上放着的茶点。  一副心大的模样,气得男人额间青筋一跳。  嘴角沾了一小块黄豆粉,张青岚感受着舌尖传来糕点柔软浓郁的甜香,满足地眯了眯眼。唇上本来艳红的口脂被自己舔掉大半,腮边鼓起一个小圆包,指尖捏着剩下半块糕点不放。  等到一口下肚,才把剩下的一口气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  “……”脊背一凉,嘴角的豆糕残渣还没来得及抹干净,张青岚抬头,满脸无辜地朝着敖战那边看过去。  敖战冷眼看他。  眼看着男人明显不善的脸色,张青岚迟疑片刻,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伸手,捻了盘子里仅剩的一块黄豆糕,试探着递到了敖战嘴边,小声地问:“你也想吃?”  “……“  “那你吃吧。”  感受到唇边的微凉触感,敖战撩起眼皮,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的模样,嗤笑一声。片刻后张开嘴,直接将一整块黄豆糕吃掉,半点没剩。  张青岚盯着空盘子,眼神闪烁。趁着敖战不注意,悄悄舔了舔自己的指尖。  很快,鱼贯而入的仆从便端上了更加新鲜的热菜。  姚乙棠为了给自己的酒楼造势,亲身上阵表演不说,给这所谓“百花宴”定下的菜色,自然也花样百出,别出心裁。  上菜的小厮手中托着一方宽大菜盘,其中分别放着三个瓷盘,两个汤盅,临了还有一只曲颈薄瓷酒瓶。每样餐具之上都倒扣着一块白瓷,待到侍女将菜式上桌,方能掀开。  张青岚坐在八仙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块盘子。  负责上菜的小厮很快便将菜式上齐,待到打开了白瓷,一股属于鲜花的清香顿时在塔楼之间弥漫开来。  只见无论是菜碟还是汤盅里,每一样菜式都是以鲜花作为主要食材,辅以其他材料炖煮而成。而且每一朵鲜花,都用秘法进行处理,不仅能够保持原本的秀美新鲜,还能将清香味渗透进入其他食材之中,每一口都鲜甜爽滑,极有滋味。  很快,前来赴宴的客人大多都被这些鲜花菜俘虏,纷纷低下头,大嚼起来。  塔楼以鲜花妆点,又用鲜花入菜、酿酒,老板娘人比花娇……众人交口称赞,真不负“百花楼”一名。  就在众人纷纷动筷之时,只听从塔楼圆心之中,忽然发出几道铜鼓被敲响之声。随即阵阵琴笛乐声响起,仿佛从海底升起,悠然飘散开。  忽然,从天空之上飘散下来零散的几片粉白花瓣。  原本平静的海面荡漾起层层波涛,不多时,便从其中升起一面更加巨大的鼓面。鼓面之上,则是八名衣着奇特的美貌女子。  几个舞娘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顿时,天上洒下的花瓣增多了几倍,飘散在海面上,被汹涌波浪卷袭而去。  恍若仙境。 第17章 第二十二章   沈春绿带来的几个汉子人高马大,看得出来早就存了一言不合便动手的心思。如今撕破脸皮,更是无所顾忌地打砸起来。  地面堆积了满地的碎瓷瓦片、食物残渣,如今几个人打起架来,掀翻了不少空桌椅,场面一时间控制不住,状况百出,乱成一团。  眼看着空中飞舞堆积的粉白花瓣越来越多,敖战松开了拦在张青岚腰间的手臂,带着青年一同起身,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  抬手胡乱揉了一把青年的发顶,敖战攥着张青岚细瘦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后。随即翻掌,从指尖处燃起一簇幽蓝火焰。  青年姑且还算听话,老实地待在敖战身后,百无聊赖地揪着衣角,本来就脆弱精致的金丝绢花被他摆弄得落了一地的金粉。  悬浮在敖战指尖之上的火焰只是极小一团,在夜色之下泛着荧光。不过片刻,火焰便脱离了男人的掌心,如一支利箭一般向前飞去。  火焰攻势迅猛,只要碰上半空中的粉色花瓣便会立刻粘连上去,随即加大火势,将花瓣燃烧殆尽,不留痕迹。每次将那古怪花瓣蚕食,幽蓝火焰自己便会变大几分。  大约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海面上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便被打散得七零八落,数量削减成之前的不够两成。  随着花瓣的数量越来越少,张青岚发现不远处的姚乙棠脸上的血色也愈发稀薄。面色苍白,嘴唇泛着青紫,再重的脂粉都不能掩盖住她身上生气迅速流失的痕迹。  一些好不容易躲避了火球追捕的花瓣跌落,在触碰到活人的一瞬间便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被花瓣侵入的那些人都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  待到回过神,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继续对抗着。  张青岚没有像敖战一样灵视的能力,却能够从袖袋里罗盘急速震动的频率之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敖战身上,张青岚望着男人微动的指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半空中的火球越滚越大,同时也在不断上升。只见一团幽深冥蓝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高悬在夜空之间,连月亮的光华都被遮蔽。  地面上,姚乙棠眉头一跳,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抬起头,看到的便是那蓝火正在无声跃动的画面。  朝着某处一直看似空无一人的角落投去视线,姚乙棠眼底掠过一道暗光。  可供她支配的花瓣已然少到了极限,从活人身上也再不能汲取到多少生气。姚乙棠脸色苍白地偏过头去,却是暗中咬破自己的舌头,取出一口舌尖血。  只见刹那间,原本看似柔弱无害的点点花瓣忽然爆发出一片红光,成千上万的光束汇集,竟是不顾一切地朝着半空之中的火球直直扑去——  一时间,在场的每个人眼前都炸开了片片刺眼光芒,逼得人不得不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夜空之中,只见一红一蓝两团巨大的火焰相撞,灵力相冲,顿时火花四溅,光斑炸裂。  ……  待到一切重新尘埃落定,偌大的一座塔楼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  敖战负手而立,独自站在高楼中间,眼尾余光瞥过一片空荡的身侧,脸色瞬间变得阴郁不堪,妖异竖瞳之上的青绿翠色时隐时现。  月华沉默着碎了一地。  ***  终于换回了一身朴素简单的窄袖长袍,张青岚盘腿坐在房间的碎石砖面上,怀里抱着那条鲜红长裙,将鬓边的步摇珠钗一一取下,塞进乾坤袋中。  将一头乌黑长发用粗麻布带草草束在脑后,青年抬手,在脸上胡乱抹蹭几把,将那脂粉妆容擦了个七七八八。  眼看着铜镜里倒映出来的人影恢复正常,张青岚这才将乾坤袋塞回怀中,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拉开一丝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瞄。  方才他趁着敖战不注意,悄悄从对方身边溜走。误打误撞进了个没人的房间,还碰巧从衣柜中找到了一套男子的衣装。  这百花楼暗藏古怪,张青岚有心查探,又不想受敖战的掣肘。于是一鼓作气,找准了男人掐决施法、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机会,胡乱在身上贴了几张黄符,埋头便往外冲。  姑且算是运气好,一路上畅通无阻,不过片刻,青年便从宴饮的高台来到了塔楼中层处的客房之中。  轻轻拉开木门,张青岚左手拿着一柄满布斑驳痕迹的三清铃,右手则攥紧了看似单薄的桃木剑,试探着向外踏出一步。  没了宴席上嘈杂的人声,塔楼之间变得颇为静谧。  呼吸之间满是海水的潮气,耳边却听不到任何一丝浪潮席卷,拍打海岸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张青岚薄唇轻抿,握紧了手里的三清铃,沿着木制长廊,向前迈开步子。  走廊的屋檐处挂着几盏煤油灯,灯芯燃烧,烛火跳动,昏暗朦胧的灯光铺洒在地面上,拉长了青年身后的影子。  夜风吹拂,挂在横梁上的红纸灯笼摇晃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没有往前走出多少,青年便硬生生地止住了前进的步子。  只听见前方回廊的转角处忽然响起阵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借助月光和灯烛的照耀,地面上出现了两团细瘦纤长的黑影。  黑影越来越短,代表着影子的主人也越来越近。  张青岚眼神微动。  眼看着对方接近拐角,脚步声也愈发清晰——  就在两团影子彻底暴露在门廊处的瞬间,张青岚却是不慌不忙,一个鹞子翻身,从容不迫地跃上了回廊的横梁。  整个人单膝跪在木梁之上,双手撑在身旁,屏气凝神,专注地盯着那出现在拐角的身影。  不肖片刻,两名打扮简单、身着淡粉襦裙的女子便端着铜盆,出现在了走廊中间。  张青岚沉默着躲在房梁上,眉头蹙起。  不多时,两名垂着头的侍女便缓缓前行,走到了张青岚所在的横梁之下。  铜盆之内蓄的是满满一汪清水,随着侍女的动作泛着波澜。烛火跳跃,照耀在水面上……却是碰巧映衬出了房梁之上,青年的身影!  两名埋头向前走动的侍女顿时脚步一滞,动作僵硬而缓慢地转过身,齐齐抬头——  只见两张五官全无、只有一团黑雾覆盖在其上的面孔竟僵直着地昂起,直勾勾地盯着青年,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感谢吃不饱的大火腿的猫薄荷,大青花鱼的鱼粮,还有大家的评论收藏海星,谢谢投喂和支持,爱你们!第二十三章   张青岚蹲在横梁之上,同两张黑黢黢的脸孔对视:“……”  场面一时间如同静止,陷入了大片的沉默之中。  耳边掠过微凉夜风,将青年鬓边那些散碎的长发撩起来,衣角也随之翻飞,发出细微的响动。  两名“侍女”端着手中的黄铜水盆,昂着头一动不动。  由大片黑雾所组成、实在是称不上“脸”的玩意儿正在翻滚涌动,对比僵硬得同树干一般的身体,过分活跃得疯狂。  张青岚单膝跪在桐木房梁之间,表情一派平静,似乎没有被两个怪物吓住。  他动作轻缓地将桃木剑塞到腰间,转而攥紧了手中的三清铃,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底下不放。  左边的侍女身着白裙,凝视房梁半晌,仿佛终于确定了面前是个不速之客,顿时从嗓子里发出阵阵“嗬嗬”的喑哑气声。  她身旁的另一个蓝衣女人像是接收到了警报,僵直的脖子缓缓扭动,以一种极度奇诡的角度,朝着张青岚偏转过去——  下一秒,一声巨大无比的尖叫便响彻了整座塔楼。  “啧。”张青岚眉头微挑,抬手胡乱揉了一把自己被噪音震得有些发疼的耳朵,原本抿着的薄唇微微张开,小声道:“好吵。”  话音未落,只见青年原本蜷缩的身影忽然一闪,同手中的三清铃一齐消失在原地。  就在底下两只怪物因此而愣神之时,张青岚整个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青年单手握着法器的铜柄,足尖与长廊柱的朱红柱面相抵,就在滞空的瞬息之间,已然将手中的三清铃按照特殊的节奏摇晃起来。  整个回廊中登时回响起了阵阵清音,铃声如松涛潮水,以张青岚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法铃振动,神鬼咸钦。  三清铃作为法器,对于妖邪灵异来说本就是天克。常人耳朵里听到的悦耳乐音,对于此时面前的两只怪物来说,简直同催命号角无异。  原本不停发出尖叫的蓝衣侍女被三清铃的铃声所震动,乐声入耳,如同利剑一般挑断神经,化作剧痛。  于是怪物搭在铜盆边沿的双手一松,那盛满清水的盆子径直坠落,摔在石砖地面上,发出阵阵嗡鸣,清水顿时流了一地。  张青岚趁机掏出一直别在腰间的桃木剑,挥动剑尖,在空中划出一个简单印结。  桃木剑被青年握在手中不断挥舞,发出阵阵破空之声,原本一片黯淡的空气中逐渐显露出片片莹白印记,光芒愈发强盛。  原本被三清铃音逼退的两只怪物站在距离张青岚五步开外之处,妖邪畏光,被那光芒大盛的印结吓住,畏缩着不敢向前。  随着最后一笔画完,张青岚凝神静气,握着木剑的手腕迅速横转。  顿时,那方浮空的莹白印结化作一道光芒,径直朝着一蓝一白、两只怪物迎面刺了过去!  利刃一般的白光速度太快,快到妖邪根本来不及避让,随着一阵粗砺尖叫响起,张青岚抬眸,看到的便是咒印全部没入妖物体内的景象。  刺耳又粗糙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青年收回手里的桃木剑背在身后,而站在他面前的妖物则两尊如同石雕一般,僵直着一动不动。  妖怪似乎是道行不深,只能修炼出人身来,最明显的五官处却是片片浮沉翻滚的黑雾。如今那些质地浓稠粘腻黑雾像是烧开的热水一般不停翻滚、冒出一连串气泡。  张青岚抿着唇,半垂下眸子,攥着手心里的三清铃走上前,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暗芒。  ……其实方才他所绘的咒印已然算是半个杀阵,只不过也不知道是咒印的样式有误,还是灵力不足、在定阵之时出了差错。  总之,如今妖邪未死,却是意外被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张青岚自称天师,实际上修为见识甚至还不如龙王府里头的王管家高深。乍一遇见这样的怪物,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到底也没多大把握能够制住对方。  呼吸间满是海水的潮气,四周却仍旧听不到一星半点属于海水涌动的声音。  探查至今,张青岚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那姚乙棠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至少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柔弱无害。  走得越近,能够看清的细微处便越多。  眼前的妖物身上穿着的衣物制式十分常见,烨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有数百家,里面的侍女大多穿着与之样式相似的浅色襦裙。  从屋檐处取下一盏煤油灯,借着黯淡的烛光,张青岚发现对方除了一张脸同凡人有异,悬在半空之中的双手却是皮肤白皙、指尖圆润,是年少女子应该有的模样。  抬起手中提着的灯盏,张青岚凑得又近了一些,十分大胆地并拢右手的食中二指,将指腹轻搭在蓝衣侍女高抬的手腕上。  这才发现了更为怪异之处。  指腹底下传来的是一片温热,不仅如此,还有阵阵齐整跳动的脉搏。  “唔?”张青岚收回手,狐疑地偏过头。  那两片黑雾见状,更是波涛翻涌,仿佛恨不得从脸皮上脱离,朝着青年径直扑去。 第19章 ……  竹篮打水一场空,张青岚倒是没有气馁,想要趁着夜色继续探查下去。  漫无目的地在百花楼附近街道上游走,深夜,整座镇子像是被结界所笼罩,身处其中,只有偶然的几声蛙叫蝉鸣才会给人带来“活着”的实感。  行至半路,张青岚神色凝重。  就在他埋头赶路、路过街边其中一家大门半遮的商铺之时,耳边一道清脆稚嫩的小孩儿嗓音便从门板背后传过来:“娘亲,我好困……什么时候才可以睡觉?”  只一句,张青岚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站定在商铺面前。  镇上的铺子大多日落之后便会关门歇业,直到第二天日初之时再开,鲜少有半夜还开门待客的。  撇开这奇怪的时辰不说,就连铺面门口挂着的两盏白色灯笼也十分奇怪。  门板之上并无招牌,素净的一整块,安安静静地落在原地,漆得朱红。  唯独门槛处,几只纸折的小动物被人整齐地排成一列,轻飘飘的,却又像是被人用浆糊固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张青岚站在门前,耳边仍旧回荡着小孩儿方才从门背后传来的声音,缓缓抬起手,推开了那扇轻掩着的朱红木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放敖战出来了!第二十五章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朱漆大门被张青岚从外拉开,一股比外面更为阴凉的气劲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些许松香味,不算难闻。  张青岚跨过门槛,脚印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湿痕。  铺子的空间不算太大,四面折合呈方形。整个修建得如同药堂一般,百子柜贴着墙面,行列摆得齐整。  与药堂稍显不同,店铺里的百子柜都呈透明状,只有封边使用了鎏金的木条,用以区分每个不同的抽屉。  空气中没有丝毫药材的味道,铺子里灯火影绰,竟是每一个透明的抽屉之中都点着一盏花瓣模样的铜黄灯烛。  烛火旁边则是大大小小、样式各不相同的窗花剪纸、皮影木雕……无一不是精心雕琢的产物。  除了墙面前的百子柜,整个厅堂里便只剩下一把太师椅,椅子旁边设着一盏落地金丝凤尾灯,艳红的灯火将太师椅的影子无限拉长。  张青岚站在门槛前,面色沉静,视线往太师椅上坐着的小孩投过去。  小崽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衣服用料讲究,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端坐在太师椅上,抿着嘴唇,满脸防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你是谁?”  张青岚听到这样的疑问,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些变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笃定道:“毕新。”  小崽子大惊失色,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皱成一张包子脸:“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青岚不以为意:“你姐姐呢?”  “什么?我没有姐姐。”毕新十分警惕:“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捕捉到了小孩儿眼底满满的警戒,张青岚下意识地摩挲几下放在掌心的瓷片,想起其上篆刻着的小小的“毕”字。  今日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发生的事端实在是太多,大大小小的线索如同纷乱的线头,纠缠在一起难以捋清。  张青岚确定毕家姐弟无父无母、十几年来相依为命,毕新平日在书院里皮猴一般的模样也同现在格格不入。  而且对方一直坐在那张明显过于宽大的太师椅上,虽然情绪激动,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方才那一声“娘亲”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张青岚轻抿薄唇,向前一步。  “既然如此,”青年眼神幽幽,站在小孩儿面前,低头问他:“你的娘亲呢?她又在哪里?”  听到青年冰凉沙哑的嗓音响起,毕新双手搭在太师椅上,先是忽然心神巨震,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空茫。  不消片刻,却是立刻变得涨红,两颊气呼呼地鼓起,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张青岚将一切尽收眼底,有些疑惑地问:“……怎么?”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像是被固定在太师椅上的少年忽然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整个人如同小炮仗一般,径直蹿向了站在门口的青年,伸出双手,红着双眼将人向外猛力一推:  “你好奇怪!走开!不要你管!”  一股明显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童能够使出来的巨力从腰腹间袭来,青年一时不备,竟是三两步向后踉跄而去,撞开门板。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过去,张青岚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站到了铺面之外,头顶重新变成了漆黑夜空。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张青岚仓促回头。  果然,原本明明是无名小铺的地方此时却只剩下了一堵粗糙红瓦泥墙,砖块缝隙之间甚至长着青苔,在月光的照射下安静生长。  张青岚无语凝噎,只觉得这一夜所经历的东西都太过于奇诡。  轻叹一口气,青年抬手,拍了拍衣袍上不慎沾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开。  却是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面色十分不善的龙王大人双手抱臂,站在自己面前,周身怒气翻腾。  张青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耷拉着眼角,觍着脸,小声地喊了一句:“…老爷。”  感觉到从脊背之后窜起的凉意,青年眨眨眼,露出一副貌似无辜的表情,牵起嘴角笑了笑。  敖战顶着一张黑脸,视线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身上来回巡视。  折腾了半宿,张青岚早就换掉了敖战特地命人从库房里翻找出来的精致衣裙。身上的粗布麻衣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半干不干地挂在身上,像几根过水咸菜。  咸腥的潮湿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长发乱糟糟地紧贴在脸颊边,衬得青年整个人落魄又可怜。  纤长卷翘的睫毛尖上挂着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滚落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响动。  敖战看得满心烦躁,青年轻易挣脱自己掌控的认识令他根本无法忍受。  男人双手抱臂,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嗓音喑哑低沉,冷声道:  “过来。”  张青岚闻言垂首,半阖眼眸,慢吞吞地朝着敖战蹭过去两三步。  随着青年迈步的动作,双足斑驳的伤痕显露出来,连带着小腿也满是大大小小的血痕,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格外可怖。  敖战眸色沉沉。  没耐心的龙王大人等不到张青岚一点一点地朝他蹭过来,直接一把攥住了对方细瘦的手腕,将人大力一拽——想也没想便搂到了怀里。  呼吸之间忽然充满了熟悉的上清丹药的香味,张青岚一时间有些怔愣。  敖战的力气很大,手臂横在青年的腰背之间,勒得人生疼。  偏过头在张青岚的脖颈处咬下一口,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又凶又狠:“真是长能耐了,还敢偷跑。”  张青岚平白被咬一口,疼得抽气,最终也只是垂着双手,顺从地偏过头,平静道:“敖战,我身上很脏。”  敖战闻言松口,冷笑。  “半个时辰之前,重黎同我的感应失效,”伸手大力将青年脖颈处的项链拽出来,男人紧盯着上面闪烁着的红光,漠然道:“为了逃跑,你还花了这样的心思?”  张青岚有些惊讶地睁大双眼,想到了自己被困在百花楼时、那些像是被什么屏障隔离开来一般的海浪声,只是摇摇头,如实道:  “我没有。”  傲慢又自大的东海龙王哪里容得区区凡人忤逆,认定了张青岚私自出逃,敖战轻嗤一声,随即双臂用力,一把将人抱起来,转身抵在墙面上。  属于砖石墙面的寒凉透过湿漉的衣料蔓延,张青岚忽然离开地面,下意识地抬手,撑在男人的双肩上。  他被敖战托着腰/臀抱起来,视线终于同男人平齐,甚至还要再高一些。  张青岚垂眸,抿着唇不说话。  “告诉我,”敖战胡乱拽了一把青年的衣摆,感受到掌心属于海水的湿粘,眼神变得危险:“之前都去做了什么?”  张青岚自然不会隐瞒他,沉默片刻,便从方才自己遇到的怪人怪事之中挑拣了些重要的,一五一十地同敖战交代清楚。  “百花楼里有很多怪物,姚乙棠…也不是人。”青年大概是因为跳海受了凉,开口时带了鼻音,于是沙哑清凉之中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顺服意味:“我在路上遇见了更夫,可是他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恐怕也是妖物作祟。”  “呵,”听完青年的叙述,敖战姑且算是有了些耐心:“雕虫小技。”  将张青岚放下来,男人随手撩开对方的衣领,满意地看到锁骨附近的红痕仍在,这才漫不经心道:“还敢跳海,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张青岚摇摇头:“我只是想帮你。”  “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敖战表情嘲讽,松开手,眸中闪过一丝灰霾:“再说了,凡人之事,与本王何干?”  “不,”张青岚慢吞吞地整了整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领,笃定道:“你一定会去调查清楚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妖邪的存在已然威胁到了烨城里的民众,天命不可违,敖战又怎么可能放手不管。  话音落下,敖战看向青年的眼神之中顿时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考究。  ***  夜半时分,原本空荡的街道之上忽然闪现出两道人影。  张青岚跟在敖战身后,眼尾的余光瞥向对方紧攥着自己腕骨的右手。  青年原本湿透的一身衣衫已然变得干燥温暖,墨色长发也重新恢复柔顺服帖,被一根绣着金线的墨绿色发带束起。  两人回到银霜楼旁,走进两姐弟所住的院子。  不出预料,院落之内果然已经空无一人,原本张青岚贴在墙角的黄符也变得残破不堪。  敖战随手掐了一个寻踪诀,不多时,几片同之前百花楼里一般的粉白花瓣便悠悠扬扬地从半空之中飘落下来,暴露在两人眼前。  “来晚了。”张青岚站在敖战身侧,抬手接住几片虚影一般的花瓣,想起姚乙棠的脸,感叹道:“这妖物好生厉害。”  一句话勾起了敖战并不算好的回忆。  敖战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当时跑得快,现在倒是知道妖怪厉害了。”  那次月圆,他受到影响化龙、理智全无,哪曾想第二日清醒过后,身边围着的却是一圈不知死活的凡人。  敖战只以为张青岚犯蠢,虽说已经惩罚过,每每想起却仍旧令人气闷。  想到百花楼里那些狂暴的妖怪,张青岚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做法无异于推敖战入火坑。  青年眼神游离,小声狡辩:“你法力高强……”其实那天他的确并未思虑太多,只是想要抓住机会帮敖战恢复。只是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太唐突。  敖战懒得再计较,暗暗伸手,更加用力地捏了捏青年细瘦脆弱的腕骨。  两人在院子里继续探查几圈,再没什么发现之后选择离开。  就在二人先后跨过院落门槛、双脚踩地的一瞬间——一阵猛烈的眩晕忽然袭来,令两人双双眼前一黑。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如同潮水一般翻滚上涌,鲸吞蚕食着他们所剩无几的清醒意识。  最为可怖的是,即便强悍如敖战,也被那铺天盖地的威力灵压打得措手不及,甚至并未支撑几秒,整个人便神思一沉,归入了混沌的黑暗之中。  …… 第21章 噪音被昏沉静谧的室内放大,冷不丁地响起来,激得青年心下一惊。  眼底覆着一层轻浅黛色,张青岚双眉蹙起,略带烦闷地踢开脚边那些零碎的小物。  张青岚侧过身,低头瞥了眼另一侧空荡的床面,再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早就没了敖战的影子。  身上的关节处还残留着淡淡的酸胀感,青年只穿了身素色单衣,缓步走到了当间的圆桌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口气将冰凉的隔夜茶喝下肚,周身萦绕着的疲惫感方才消散些许。  昨夜看到的剪刀纸片已然消失了个干净,张青岚抬起手背,将唇角残留的水珠抹净,垂眸看着已然不再杂乱的桌面若有所思。  回想起当时敖战的反常态度,还有那些做工精美的纸人,张青岚颇为头痛。  一旁的铜镜沉默地映照出此时青年瘦削单薄的身影,只见满头乌发垂在肩侧,披散在寡淡素白的单衣之上。  或许是方才下床时无意间踩到了地面上的干果,发出了不小的噪音响动,惊动了在房外等候的婢女侍从。不多时,房门便被人从外敲响,发出轻而急促的几道“笃笃”声。  “夫人醒了,”一道沧桑老迈的妇人嗓音从门外响起,从门缝处钻入房中:“可要老奴进来服侍?”  看似是一句恭敬请求,那老妇却是不等张青岚回应,在确认房中人的确已经清醒之后,便从腰间拆出钥匙,直接打开了门锁。  站在门槛之外的妇人伸手,枯皱如树皮一般的五指贴在门板的“喜”字上,三两下便推开了原本紧闭的房门,带着四名低眉顺眼的侍女径直走进来。  妇人苍老面容上表情十分平静,站在高自己一头的青年面前,福身作了一礼:“夫人晨安。”  “老奴是府里的管事嬷嬷,今日老爷特地吩咐了,让奴婢们来服侍您梳洗。”  “不劳……”  张青岚被这阵仗弄得头昏脑胀,下意识地要开口拒绝,却被几人一同推到铜镜前,轻巧地按着肩膀,令他不得不坐下到梳妆凳上。  只听管事嬷嬷唤了一声“碧桃”,登时一名粉衣少女便端着手中的丝帛铜盆,三两步向前走到了青年身边。  碧桃将那盛满清水的铜盆放到梳妆镜旁的酸枝木架上,随即拿起那方洁白布帛,轻声作礼:“夫人晨安。”  话音未落,沾了凉水的面巾便轻覆在眼角,留下一片润泽水痕。  几个侍从的动作利索,分工明确,分别负责为张青岚洁面、束发、穿衣。  嬷嬷也不闲着,一把掀开了原本遮挡在窗前的厚重布帘,明亮灿烂的阳光登时驱散了原本室内的昏暗低沉,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十分亮堂。  碧桃将用过的布巾拧干,搭在铜盆旁。随即跪在张青岚的身侧,低垂着脑袋,伸手为青年整理起了腰间玉佩的流苏。  身后是另一名侍女,双手执着一根月白色的发带的两端,将张青岚的满头乌发一一束起,神情十分恭敬谨慎。  张青岚有心拒绝,正欲开口的瞬间,却发现自己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团干涩的棉花,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仅如此,手脚也如同被枷锁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端坐在梳妆凳上,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一群人围绕着自己忙忙碌碌。  青绿翠色的大袖衫披在身上,其上还用淡色丝线绣了精美暗纹,搭配着镶嵌着白玉的素色木簪,衬得张青岚整个人气质清冷如谪仙。  待到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几个为张青岚打理完毕,这才收拾干净那些零碎的杂物,安安静静地退出门外去。  眼看着仆从一一退去,房门重新合起,张青岚试探着动了动指尖,这才发现自己终于能够不受限制,重新动作。  那一直等候在房间角落的管事嬷嬷重新走上前,毕恭毕敬道:“老爷要务在身,今晨须得起早出门办事。望夫人体谅,在家中等待便是。”  张青岚至今没有弄清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回想起昨夜敖战的怪模怪样,不敢打草惊蛇,只得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姑且把面前这老妇糊弄过去,胡乱应了一声:“嗯。”  青年坐在圆凳上一动不动,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一星半点要出去的意思,依然站在一边,视线紧紧黏在张青岚的身上,却是一言不发。  指尖在台面上轻敲,张青岚倒也不甚在意对方颇为露骨的防备。  他四下打量,看着屋子里明显不同于任何自己熟悉的房间的陈设,思绪一点点铺开。  回忆起昏迷之前自己眼前闪过的一丝如同裂口一般的暗芒,再加上那些磅礴浩瀚的灵力,张青岚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种大胆的猜测。  青年脊背直挺,坐在圆凳之上,抬起眼皮同老嬷嬷对视,手指指向窗外,问:“这是哪?”  管事嬷嬷明显没有预料到对方会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露出一个假笑:“夫人说笑,这里是敖府呀。”  张青岚闻言,心下顿时有了计较……龙王府内,可未出现过这般格局的房屋。  之前思虑太多太杂,他竟是从未想过自己所处的这方空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现世。  张青岚随便“哦”了一声,权当作给对方的应答。  视线从四周的陈设布局转到了老嬷嬷的身上,张青岚仔细观察着,似乎是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管事嬷嬷被张青岚的考究视线盯得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很快便开口问道:“夫人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老奴说?”  “没什……”一句话刚说了一半,青年却是话音一顿,抿了抿唇。  嬷嬷松弛的眼皮微颤,垂在身侧的手捏着衣角不住摩挲着,颇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发话。  “也没什么大事,”只见张青岚神色自若地眨了眨眼,气定神闲道:“我饿了,不知贵府何时开饭?”  管事嬷嬷原本高悬在半空之中的心顿时放下,一时无言:“……”  ***  眼看着那管事嬷嬷告退出门,去厨房给自己取来饭食。张青岚在大门关闭的一瞬间起身,三两步走到门边。  伸手拉了一把大门边沿,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张青岚神色微黯。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响动,金属剐蹭的声音透过木门,极微弱地传到房间里。想来是那老妇人不放心放青年一人呆在屋内,索性从外将大门反锁。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下人应有的做派。  张青岚本来就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待在房内,受人掣肘。  绕着屋内转了一圈,不多时,他便找到了隐藏在幔帐之间、房间侧后方的一扇约莫一人高的圆窗。  毫不费力地支起窗子,青年随手脱了身上那件费事缠人的大袖衫,只剩下里面的烫金交领。  双手支撑着窗框,张青岚轻跃而起,足尖踏着底下的实木横台,指尖蹭了窗台上满满的一层积灰。稍加用力,整个人便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翻窗而出。  婚房的后窗同院墙的距离极为接近,只留下不足半米的空余,供张青岚容身。  院墙的砖石青灰,缝隙中则长满杂草青苔,甫一从屋子里翻出来,一股老旧潮湿的草腥气便弥漫开。阳光被院墙遮挡,因此其间十分阴凉。  胡乱抹了一把贴在脸颊处的纷乱发丝,张青岚沿着缝隙向前走去,特意放轻了脚步,不叫人发现。  约莫走了十余米,随着一道亮光闪现,青年这才从院墙与房屋之间的窄道之中走出来,整个人呼吸一轻,鼻翼之间没了那些古旧陈腐的气味。  张青岚缓缓睁开双眼,适应着过于刺眼的阳光。  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正处于院内一方无人问津的角落之中。  光秃的裸地被几块残破的木板圈起来,西南角则是一口枯井,枯井旁种着一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梧桐叶片翠绿,将阳光遮挡一二,在地面上留下点点晶亮的碎斑。  正当张青岚迈开步子、准备往外走的一瞬间。  两道轻却尖锐的女声竟是随着主人的步伐逐渐接近,嬉笑着不断往青年的方向走来。  张青岚心念一动,顿时向后撤了几步,躲回到了原本的那道窄缝之中。  屏息凝神,悄悄探听起了那两人的谈话。第二十八章   后背依靠着阴凉冰冷的墙面,青年垂着睫羽,安静地躲在阴影处,仔细探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动静。  属于少女的细碎脚步声响起,地面上的杂草似是被人用足尖一点点压实,发出悉索的轻响。  随着主人逐渐接近。原本模糊的一道温软嗓音变得愈发清晰:“……碧桃,你今日被于嬷嬷选中带去,到底有没有看清夫人的模样?”  “自然是看清楚了的。”另一道声音笃定地回答她。  张青岚略作辨别,发现她便是今日那个端着铜盆、跟在管事嬷嬷身后进门的侍女之一。  结伴而行、趁着午间无事,于休憩间隙来到自认的隐秘之处说些悄悄话……小姑娘们似乎总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那你快和我说说,”那道率先提问的声音似乎十分好奇,连忙追问道:“新夫人长得好不好看?”  两人此时已然走到了那口枯井旁边,见四下无人,便放心地停下了脚步。  细微的痛楚从对方捏着自己的手臂处传来,碧桃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有些嗔怪道:“盈槐你捏疼我了……这样着急,我还能不跟你说不成?”  “好嘛,我错了我错了。”名唤盈槐的另一名侍女听到她这样说,马上松开双手,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这样,明日嬷嬷发的消暑份例,我的凉糕全给你吃,好不好?”  碧桃闻言笑开,也不继续卖关子,开口说道:“那人的样貌只能称得上一句‘不差’,并非是你我想象一般倾国倾城。”  盈槐闻言,脸上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我进门的时候,屋里头的帘子拉得严实,整个房间暗的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碧桃的话说的有模有样:“他就站在我们几个面前,不算面善的长相……头发乱糟糟的,也不好好梳起来。”  “什么事情都是我们帮着才肯做,懒得很,就连梳洗打扮都不愿意亲自动一动手指头。”  盈槐十分失望的“啊”了一声。  眼看着盈槐相信了自己的话,一点点变得失落,碧桃很有些得意。  对于所谓的“夫人”,她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听闻对方在嫁给老爷之前,也只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家门落魄的普通人,平日里依靠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手艺勉强度日,很是清贫。  如今一朝麻雀变了凤凰,便端腔作势地使唤她们这些可怜的小奴婢。  碧桃心气不平,朝着盈槐补充道:“我还听说呀,张家就剩他一个人,算命师傅说他命里带煞,上克父母,下克子女。也不晓得老爷为什么要娶这样的人进门。”  “指不定是使了什么妖法,把老爷迷得这样深。”  盈槐眨眨眼,却是听得有些忐忑:“可我怎么听说……是那个人不愿意嫁,老爷强行把人接过来……?”  碧桃立刻瞪了盈槐一眼:“胡说八道。”  “我看你也别一口一个‘夫人’的了,”碧桃伸出手,点了点盈槐的眉心:“要我说,哪有这样的嫁娶……无媒无妁,就连个正经宴席都不办。”  “昨日府里也就那间婚房做了点装饰,你出外面问问,谁知道老爷娶了个夫人回家呀。”  盈槐胆子比碧桃小多了,瞪大了一双杏眼,赶紧冲上去捂住对方的一张嘴:“可不能乱讲话!小心你的舌头。”  “哼,”碧桃拉下来盈槐覆在自己唇面上的手,取笑她:“胆小鬼。”最后却也噤了声,没再提起跟“夫人”有关的话题。  很快,两个忙里偷闲的侍女就被人唤回去继续做事了。没了她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满地荒芜的院落之中又恢复了一片无声的静谧。  张青岚沿着原路返回,趁着管事嬷嬷还没从厨房回来,翻过圆窗,将弄乱的帐幔一一恢复原状。  若有所思地坐回凳子上,青年一边回忆着听来的对话,一边不住摆弄着桌面上随便陈列着的几个红泥瓷杯。  回忆起方才侍女说的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张青岚细细考究,发现对方所议论之人虽是顶着自己和敖战的名头,可无论是生平经历还是家门背景,都像是凭空杜撰一般,同现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张青岚无法感同身受,也就不甚在意那些无谓的非议。 第23章 空中的花瓣随着姚乙棠的话语而逐渐变得纷繁,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却是在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而整个消散不见。  证明面前这个正在同自己对话的女人不过是一抹幻影。  张青岚心有思量,静默不语:“……”  姚乙棠奇怪地看了张青岚一眼:“倒是你,明明只是一介凡人,不知为何也一同被拉了进来。”  “看这院落的格局,明明是你的府邸才对。”张青岚并未理会姚乙棠话里话外的挑衅,冷静分析道。  “呵,”女人轻嗤一声:“算你有点眼力。”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尖上的鲜红蔻丹,姚乙棠道:“没错,这的确是我曾经的家宅。”  女人艳红如血的唇勾起一个弧度“不仅如此,整个幻阵也是基于我的心意构筑的。”  “幻阵之中诸多禁制,你们要按照我的心意行事,不得有丝毫违背。”  张青岚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指尖捻着衣角,随意搓了搓:“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听到青年这样问,姚乙棠眼神动作一顿。无语凝噎片刻,才任性道:“我高兴,便是好处。”  “敖战的记忆已经被我封存,幻阵之中无法使用灵力。”女人微微垂眸,没了之前在现世里的温顺柔和:“更何况你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放弃吧,三月内你们是出不去的。"  张青岚藏在衣袍下的双手顿时虚握起来,眉头轻拧,随即开口询问道:“你说这幻阵全凭你心意而动,我不相信,你又如何证明所言非虚?”  听到青年这样说,女人精致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为不可察的裂缝。海棠花瓣顿时掉落得更多,悉悉索索地从那枝条上散落下来。  脸上再没了志得意满的笑,姚乙棠嘴角的弧度放下来,神情中多了一丝凝滞。  却是很快便重振旗鼓,换上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垂眸睨了青年一眼。朝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吹了一口气:“……欲言之事不可言,欲行之事不可做。”  “明明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吧?为何还偏要找我求个证据?”  听到姚乙棠这样说,张青岚眼底顿时掠过一丝暗芒。  思及在这短短的一日之间,自己和敖战身上出现的异常之处,定然同姚乙棠说的“幻阵”“禁制”脱不了干系。第三十章   天井处的青砖地面干燥,被从紫砂水缸之内飞溅出来的清水打湿,留下一片深色水痕。  水面上浮现着海棠树的幻影,姚乙棠身姿袅娜,半倚在树干上,一双美目微垂,视线在面前的青年身上上下扫荡。  注意到了对方脖颈处肌肤上显露出来的暧昧吻痕,女人的眼神顿时变得饶有兴味。  “那我换种问法,”张青岚无视对方神色之中的探究,眉目平和,嗓音淡淡:“既是幻阵,又凭你意念而动,何不索性直接杀了敖战便罢?”  张青岚神色冷静,说的话也好似出自真心,不像作伪。  “万事万物久则生变,况且若只是将我们困于幻阵之中加以控制,你又究竟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戏码?”  如同淬了冰一般的声音回荡在姚乙棠耳边,令她心头一颤,连带着表情也一变再变。  并未正面回答张青岚的疑问,女人最终也只是偏头冷哼,胡乱搪塞一句:“我愿如何便如何,何时轮得到你这凡夫俗子置噱?”  张青岚见状,反而不再步步紧逼,继续言语。  青年脊背直挺,负手而立于空地之上,没了在敖战面前时候的温驯可欺,整个人如同出鞘的长刀。即便是灵力低微又身处被动,气势依然锐利。  张青岚一双凤目半阖,抬起手,指尖轻搭在那紫砂水缸的边沿:“之前在百花楼里的那些人,你把他们怎么了?”  忽然转换的话题令姚乙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时在楼中疯窜的淡蓝火球,还有自己因此而耗损过半的妖力,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不过是清除了记忆,将人遣散罢了。”  张青岚不置可否,食指指节敲击在水缸的缸面之上,发出几声轻响。  他并不太怀疑姚乙棠这话的真实性。  毕竟当时事发突然,沈春绿的出现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姚乙棠目标明确,至今为止,所作所为似乎都是以敖战为中心。  那个记忆残缺、看起来却并无大碍的更夫姑且能够印证对方的说辞。  趁着姚乙棠的幻影还未消失,张青岚追问:“毕家兄妹也是你抓走的吗?楼里的妖物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一个“毕”字,姚乙棠眼神微动,随即悠然道:“人的确是我带走的,放心,他们两个没有任何危险。”  “至于后者,你我二人立场相对,我为何要平白告诉你真相?”  话音落下,地面便突然传来了一阵震颤,张青岚毫无防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的紫砂水缸同样受到影响,原本沉重到足以将它固定于地面的重量,在这颤动面前仿佛不堪一击,整个水缸开始左右摇晃。  其中的清水也因为这样剧烈的晃动而往外溢出。  水面上女人的身影本就不算清晰,如此一来,竟是更加浅淡,如同被清水晕染开来的墨笔画卷,连带着身后的海棠树叶变得模糊不堪。  张青岚拧着眉头,视线紧盯在女人逐渐消失的身形上。  像是知道了自己即将从这幻阵之中抽离,姚乙棠神情微松。没了之前特意端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整个人恢复了之前在现世里表现出来的温和无害。  地面的颤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姚乙棠的消逝而逐渐平息,水缸两方摇晃的动作也随之慢慢静止。  张青岚冷眼旁观,眸色深沉。  就在姚乙棠最终湮没与空气中的一刹那,四合院中响起了她的声音:“祝君好运。”  院落内重新恢复了一派静谧。  清风吹拂,拨动着屋檐底下的红纸灯笼,发出几声脆响。  除了青砖石台上大片的水渍,以及水缸之中剩下的半缸清水,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张青岚独自站立在四合院中,抬手抚上那质地粗糙的水缸,若有所思地朝里望了一眼。  ……  重新走回到房间之内,张青岚摸了摸自己衣袖上被水打湿的痕迹。  对于姚乙棠的话,他只信了三分。  两人一来一往,看似谈及了许多隐秘,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从姚乙棠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中,不仅破绽疑点不少,逻辑也并不能自洽。  毕家姐弟为何被抓?  百花楼里的怪物又是什么?  若是姚乙棠来到烨城、闹出如此多的事端只为吞噬真龙之力,又为何不速战速决,留下三月破阵?  幻境同姚乙棠息息相关,而她本身却是只作为一抹幻影存在,甚至没有任何攻击性。  水缸作为媒介,更像是被动触发的机关,若不是自己今日的一番动作,指不定何时才能将这幻影放出来,一探究竟。  而且幻阵之中发生的事情,姚乙棠也并非全然知晓。  纵观全局,张青岚至此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地方的确有古怪,人的行为有时候不受自己控制。  敖战的记忆,也的确被封存,连带着言行举止都改变不少。  张青岚坐在圆桌之前,视线越过打开的窗户,落在那紫砂水缸上,久久没有移开。  ***  张青岚一人在四合院中待了整个下午。  待到那些个嬷嬷侍女打开大门,重新走进的时候,已然到了该用晚膳的时间。  其实宅院厨房里的材料并不齐全,因此晌午时候青年的饭食是由敖战亲自带来的。  如今几个侍女的臂弯之中都挂着菜篮,其中放了油盐酱醋以及新鲜食材,从大门外鱼贯而入,低眉顺眼地将东西送至后厨当中。  张青岚听到响动之后便从房间里走出来,趁着开门的间隙朝外面看了一眼。  发现入目之处皆是荒草丛生,一片荒芜。人烟稀少,就连寻常大街上路人交谈吵闹的声音都没有。  比起正儿八经的富贵人家的府邸,张青岚觉得更像是什么荒郊野外的别庄。  管事的于嬷嬷心思活络,看到青年直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视线粘着那大门不放。登时朝着站在大门附近的两个小厮使了眼色,让他们赶紧关门。  眼看着最后一丝属于院落之外的景色消失在那漆黑的院门背后,张青岚眉头微挑。  嬷嬷走上前,站定在张青岚身边,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硬是挤出一个笑,唤了一声:“夫人。”  张青岚转回身,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嬷嬷脸上赔笑,小心翼翼地将青年往房中引,苍老的声音在张青岚的耳边响起:“还请夫人稍等片刻,老爷今日特意为您请了醉仙楼的大厨上门。”  “如今饭食还在烹饪,外边儿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坐下来歇息片刻。”  总之便是千方百计地将张青岚往屋内赶,不让他有过多的机会看到外面的环境。  张青岚不置可否,跟在管事嬷嬷身后进了屋。  嬷嬷进屋之后,拿着火折子点燃灯烛,随即转身,从那张青岚从未打开过的梳妆盒中,拿出来一叠红纸,其上还搭着一把鎏金的剪刀。  将这些物事一股脑地堆到张青岚的手中,嬷嬷笑道:“若是夫人烦闷,可以拿这些玩意儿当作消遣……毕竟您出嫁前,家里便是做这些个营生的。”  猛地被人塞了满手剪纸窗花,张青岚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疑惑:“……?”  那老妇人将一切打点好之后便告退了,反身关上了屋门。仗着张青岚在里屋听不见,转身便向外面候着的侍女们抱怨他“像个呆瓜。”  张青岚坐在桌台旁边,独自打量着手里的纸片。  发现其中夹杂着些半成品,都是纸人的半个身子,堆叠在红纸之中,不易被察觉。  对女红一窍不通,张青岚只能凭借记忆粗略比对,发现手中的这些纸人,和昨夜堆叠在瓜果之中的那几个纸片,相似之处其实有很多。  就在青年陷入沉思之时,房门被人重新打开。  敖战出现在门边,迈步进来,站定在了青年背后。  男人俯身,从背后把张青岚拥入怀中,带着满身的寒气,偏过头去亲吻青年的侧脸:“夫人在做什么?”  冷不丁地被人用双臂禁锢住,张青岚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红纸反扣到桌面上,说:“没做什么。”  敖战不是傻子,余光瞥到了那把剪刀,心下顿时有了几分思量。  却也没和张青岚再计较,直起身后将人直接整个打横抱起,一路走到床边,自己重新坐下。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张青岚心头一沉,下意识地伸出手,抱在男人的颈侧。  待到敖战坐定,才堪堪回过神来,抬眸同他对视。  敖战笑笑,抬起手将青年肩膀上变得微微杂乱的发丝理顺,冰凉的手背贴上对方温热的脸颊,指尖用力蹭了一把怀中人润泽的下唇。 第25章 张青岚敏感地捕捉到了敖战踩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双手下意识地搂在男人的肩膀上,迟疑道:“……敖战?”  “乖,”男人说话时的声音低沉,带动着胸膛微微震动:“别急,很快就要到了。”  张青岚一头雾水,索性闭口不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一直被迫窝在男人怀抱中的青年才被放下来,重新站立在地面上。  刚一落地,张青岚便感受到了明显变得比之前更大的夜风将自己披散在后背的长发吹起,连带着衣角也不住翻飞。  忍不住抬手,指尖触碰到眼睛上覆盖着的锦缎,从指腹处传来的酸凉爽滑的触感却只存在了一瞬。  敖战握着张青岚细瘦的腕子,阻止他将绸缎拉下来。随即走到青年身后,从后背搂过去,催促着一同往前走了几步。  亲吻着怀中青年的耳侧,敖战呢喃低语:“耐心些,你会喜欢的。”  随着逐渐向前,张青岚感受到吹拂过的凉风变得更加冷冽,脚底下的木板被人踩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很快又消散于猎猎夜风之中。  鼻端萦绕着木头散发出来的陈旧气味,清浅的一缕檀香夹杂其中,再有的便是夜风清凉,吹散所有。  男人比青年足足高出了大半个头,站在身后,微微垂首,凝视着对方浑圆小巧的耳廓还有白皙精致的侧脸。  趁着张青岚不甚在意之时,敖战忽然抬手,解开了一直束缚在青年眼前的丝绸缎带。  随着男人的动作,张青岚只觉眼前一轻,细微朦胧的光线很快便沿着绸缎边缘透进来。  绢花绸缎轻缓地沿着青年高挺的鼻梁滑下,悄悄落在脖颈处,恰巧掩盖了精致锁骨处斑驳青紫的吻痕。  久不见光,青年双眼仍旧禁闭,浓密纤长的睫羽轻颤,待到片刻适应之后,方才缓缓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星河璀璨。  张青岚瞳孔微缩,嗓子紧了紧,一时无言。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两个人正站在九重八角的佛塔之中,月色深沉,映照着残破陈旧的地面。  佛塔高耸尖瘦,年久失修,伶仃的几盏铜雀铃挂在卷翘屋檐,被风吹动,发出沉闷喑哑的响声。  整个佛塔顶层的墙面似乎是被什么外力毁坏大半,就连屋顶也只剩下二分之一。  没有遮掩,视线自然变得广阔。  头顶便是漫漫星河,闪烁着纷繁亮眼的清光,陷落在苍茫无垠的一片深沉夜色。  数千只孔明灯在青年睁眼的瞬间无声扬起,以红纸为封,中间的烛火橘黄悦动,火红的颜色同那璀璨繁星争辉。  映亮在张青岚的瞳孔之中,翕忽闪烁。  轰轰烈烈,却又寂静无声。  残破佛塔之中无檀香,无梵音,攀爬九层之高,为的是让你亲眼看到星河浩瀚,明灯三千。  张青岚怔然,心跳如擂鼓,就连呼吸也不可控制地变得急促。  片刻之后闭了闭眼,扭脸看向敖战。  男人面色沉静如水,眼神温柔专注。盯着青年的侧脸,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敖战从怀中取出一条编织精致的串玉红绳,绑在张青岚的手腕上。  末了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对方的手背,抬起来亲吻腕骨内侧,沉声问道:“喜欢吗?”  张青岚竟是一时无言。  千灯万星,光华璀璨……令他几乎要被男人眼眸之中的情深意重打动,忘记这一切都是幻阵使然。  是的,幻阵。  两个字如同当头一盆凉水浇下,令张青岚如同大梦初醒,终于安放好了无处搁置的一颗心。  即便手边没有试情石,张青岚也是明白的,东海龙王遭受天罚,百年之间不通情爱……更不可能,将那点鲜少的温柔耐心全然交付于他。  从一开始,这样的柔情蜜意便注定了只是,也只能是镜花水月。  想清楚了这一点,青年再抬眸时,神情已然回归平静。  收敛了眼底的异色,他垂眸看着腕骨上被红线穿起来的**,那玉石不过指甲盖大小,打磨圆润,质地细腻,在月色下泛着柔润的光。  轻轻启唇,张青岚听见了自己波澜不惊的声音:“喜欢。”  话音落下,敖战听完便当了真,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将人转了一个面向,搂在怀中低头吻他,舌尖勾勒唇线,撬开齿关,逗弄着情人柔软唇舌。  张青岚很快便收敛了眼中的黯淡神色,很认真地同他接吻。  不多时,便经受不住地软倒在敖战怀中,眼尾泛着水色与潮红。  敖战大发善心地放过他,拉着那带了红绳的手腕,两人一同走到了佛塔破损的边缘。  那破解大半的木板腾空,再往外多走一步就会失足坠落,从九层塔楼之上掉下去。  佛塔修建在湖边,若是此时向外看去,底下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敖战把人往怀里拢了拢,说道:“还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你。”  夜风急促,将男人的话音刮散得零落。张青岚听得不太真切,侧脸过去,抬眸问道:“……什么?”  不等得到回答,张青岚便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色忽然颠倒——敖战怀抱着他,竟是直接向前走去!  一步踏空,两个人纵身跃下高塔。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包裹住心脏,耳边则是如刀一般的猎猎风声。  眼前的景色变得斑驳模糊,急速坠落令张青岚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紧紧攥住了敖战的衣襟。  半空,敖战拉着青年的手腕,满意地看着张青岚依赖的动作,笑着将人搂入怀中。  两个人在下坠的过程中纠缠,仿佛永不分离。  敖战凑进了低语,近乎于在青年的耳边呢喃,并不在意对方听清与否:“别怕,我不会让你受伤。”  话音落下,之间从二人周身处泛起点点莹蓝光芒,瞬间便缓冲了那飞速下降的力道,连带着坠落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下来。  同一时间,张青岚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灵力的波动,却又转瞬即逝,令他来不及仔细分辨。  入水的瞬间并没有张青岚想象中的痛苦。  敖战的怀抱温暖,胸膛坚实。将他保护在其中,卸下了大部分水流的冲击。  湖水清澈冰凉,在一瞬间浸湿衣衫,蔓延开来。  周身被柔软水流包裹,张青岚被男人搂紧在怀中。入目皆是澄澈湖水,水面之上月影耸动,星光倒映其上,流连那孔明灯的烛火也影影绰绰,不断晃动。  透过湖水去看,这样的景色美得惊心动魄。  两个人朝着湖心,逐渐沉没。  敖战目光沉沉,在湖水之中,托起青年的颈项肩背,微微偏过头,贴上那张柔软唇瓣。  唇舌交缠,吮吸舔吻。临了撬开青年的齿关,缓缓渡气过去。  直到青年最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自己怀中,被欺负得眼尾飞红,敖战这才满意作罢,带着人朝水面游去。第三十三章   湖水冰凉刺骨,将原本干燥的衣物彻底打湿,粘腻厚重地挂在身上,那重量仿佛要将人往深处拽去,再也无法逃离。  入目之处皆是幽暗,唯独面前同他紧紧相拥的男人,黑曜石般的眼瞳在一片黯淡之中显得格外明亮。  唇齿间还残留着被温柔舔吻的触感,却是一触即分,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给即将溺水之人渡气,救人一命。  湖中无光亦无声,湖水微漾,连带着景色也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敖战搂着张青岚上浮,横在对方腰间的手臂不太安分,趁着对方被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无法反抗,不轻不重地在那细瘦腰肢上揉捏几把。  张青岚的身子本来就敏感,被敖战的动作激得闷哼出声,差点呛水。  水流将那些细微响动模糊了七八分,却仍旧被敖战捕捉到,眼看着对方眼底的情绪逐渐染上羞恼愠怒,这才笑着停下作乱的五指,安分地带人往上游动。  上浮时候的水流顺着衣料的领口倒灌进去,冲刷刺激着每一寸皮肤。  薄唇紧抿,张青岚凝神屏气,双手却是老实地攀附上男人的肩背处紧紧搂住,将小半张脸埋到了敖战的肩窝。  感受到了来自怀中人明显的依赖,敖战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随即紧了紧双臂,加快了上浮的速度。  逐渐接近水面,原本压迫在心口的窒息感也随之减轻。  在敖战看不见的方向,张青岚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微睁,看着眼前偶尔被他们惊动的鱼虾水草,瞳仁之中翻腾着不明意义的情绪。  他并非是头一回完全被水流淹没。  ——东海龙王受天道所限,不仅灵力折损大半,每逢月圆之夜还要被遣回龙身,灵智全失。  敖战的真身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青龙,受到惩罚无法离开烨城、回到东海龙宫,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苍青巨龙便在烨城的近海海底,用无数奇珍异宝和坚固结界,重建了一座新的宫殿。  所以隔三岔五,张青岚总会被神志不清的龙王拖下水,在烨城附近的海底那座微缩龙宫里胡天胡地地鬼混。  那些时候,敖战即便失智,大多时候也不会忘记给被他拽下深海的青年身上施加避水诀,防止溺水。  于是张青岚便不曾像今日这般,体会久不曾有过的窒息感。  脑海之中浮现出敖战欺身上来渡气时候的模样,张青岚心神微动,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攥得紧了紧。  敖战察觉到了怀中人的紧张,动作一顿,随即加快了上浮的动作。  不多时,两人便破开湖水,一同浮动在了水面上。  被迫屏息的憋闷感瞬间一扫而空,青年的双手无力地攥着男人的衣襟,面颊染着红,呛咳几声,凝神平复自己过于急促的喘息声。  湿漉漉的长发搭在鬓边,有些在湖水水面上漂浮着,勾缠在敖战的手腕处,带着细微的痒意。  敖战抬手,将对方散乱的长发别在耳后,捧着脸,凑上前去轻吻青年的眉心。  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下来,张青岚随之垂眸,视线盯着湖面上倒影的灯火出神。  这样的敖战实在是太温柔,温柔到他几乎无法招架,明知道是镜花水月一般的陷阱,还是忍不住纵身跃下,沉溺其中。  “怎么不说话?”  敖战看不见青年眸中翻腾的情绪,只当他被那从高台坠落入水的经历吓住了,随即将对方整个人搂入怀中,像是哄那不足周岁的奶娃娃一般,轻轻拍打着怀中人的脊背。  张青岚本是镇定的,平稳的心跳却被男人诱哄意味的轻拍逐渐弄得失了序,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张青岚双手撑着敖战的肩膀,“唰”地一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第27章 好笑地望着眼前单薄如纸的幻影,敖战把玩着掌心中央的一颗水球:“想要独吞一条真龙,倒还真是好胃口。”  话音未落,神色阴鸷的青龙将指尖的透明水球凝结成冰,朝着那幻影的心口弹指一挥。  顿时,水球便如同一支利箭一般疾驰而去,在即将触碰到花妖的一瞬间一分为三,分别没入眉心,胸口于丹田三处,最后消弭于无形。  本以为自己作为幻影敖战无法攻击,如此才敢大胆显形的姚乙棠只觉心口一凉,顿时急火攻心,竟是喷出满满一口鲜血。  再抬头时,发现敖战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周身蕴着浓重的黑色气浪,正在翻滚沸腾。  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姚乙棠低头望了望自己愈发浅淡的身影。  又过了几息的功夫,姚乙棠才凑足了力气,不甘心地追问道:“敖战,你本已灵力全失,记忆也被封存……到底是如何突破的幻阵?”  男人脸色沉郁阴狠,声线喑哑:“与你无关。”  “倒是你,不但身为阵眼被封存在幻阵之中,甚至还无法自主显形,全凭阵中人触发。”  “你的主子许诺了什么,让你如此卖命。”  姚乙棠闻言神色大变,当即慌乱反驳:“你胡说!”  “这幻阵分明是受我驱使,全凭我的心意而动,根本没有什么‘背后之人’。”  强撑着勾起一个笑容,姚乙棠嗓音艰涩道:“那个凡人,是你的情人吧。”  像是为了证明阵法的确是她独自驱使、拿来对付敖战一般,姚乙棠掩饰住神情之中的慌乱,轻声说:  “我让你们一同入阵,不仅是想要夺取你的能力,还想要亲眼瞧瞧,情人之间反目成仇,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海棠花妖的道行到底还是太浅,不知自己慌乱之下找的借口是何等的错漏百出。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盯着敖战,拼命掩饰着一些什么:“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虽然恢复了些许妖力,但是仍旧无法同这幻阵里的‘小因果’抗衡。”  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伤的确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好转,姚乙棠愈发笃定道:“敖战,你根本杀不掉我。”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被迫同你的心上人分离。”姚乙棠道:“在痛苦之中被我炼化,成为我脚底下的花泥。”  海棠花妖咬牙切齿道:“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第三十五章   冷风从残破的石门处倒灌,将佛塔中残存的水汽裹挟而出。  塔内勉强用来充当照明的老旧灯烛已然被刮得七零八落,摔在满是尘土泥浆的地面上,脆弱的灯托四分五裂,差不多快要碎成齑粉。  空地中央此时已是空荡一片,一簇冰柱突兀地伫立在本是姚乙棠所站立的位置,其上还冒着蒸腾白雾,冰霜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气氛近乎凝滞。  身上乌黑的袖衫被冷风刮起,衣袂纷飞,敖战周身萦绕着四九冰蓝气劲,在一片黑暗之中尤为惹眼。  男人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处还有残留未消的星点冰晶。神色郁郁,盯着那簇孤零零的冰柱,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姚乙棠消失得十分迅速,在撂下类似于怨怼的几句话后,整个幻影便如同分解一般,猝然消散在了半空中。  花妖有幻阵的本源力量相助,想要逃离现场不过是转瞬之间,即便是敖战当机立断驱使水龙卷幻化作锁链也依旧来不及阻止。  于是敖战只得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周边再也没能察觉到属于其他妖怪的气息,方才收手转身,离开了塔楼。  赤脚走在湖面之上,敖战朝着画舫的方向逆风而行,神情虽不似之前一般阴沉,却仍旧收不住满身的躁郁。  深蓝色气劲围绕在男人身边安静地燃烧着,明灭的火光跃动,映亮了东海龙王阴恻恻的一张脸。  兀自将右手手掌抬起,敖战一边向前,一边盯着掌心之中驱使幻化而出、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只海棠果,眼底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百年之间,敖战见识过的精妙阵法不计其数。  按照用途,世间现存的阵法可以大概分为杀阵、囚阵、幻阵三类,阵有阵灵阵眼,每类阵法则根据命名而拥有不同的用途。修为高深的修士甚至可以任意拆分套用不同的阵法,达到攻击或是自保的目的。  若是真要计较下来,其实无论是杀阵还是囚阵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共通点——那便是阵中灵气的效用大多以束缚和攻击为主,阵法主人也因此得以引导灵力来限制目标。  而幻阵与另外两类阵法不同,最为明显的,当是它不进反退、甚至能够汲取阵中生灵修为化为己用的特质。  也正因此如此,敖战才能早在现世阵法激活的一瞬间,从那恍如杀阵一般的磅礴灵力之中觉察出唯一的破绽,拿出合理的应对之法。  事发突然,敖战又长久受到天道压制,修为并不足以直接破阵,于是只得生生咬下一口舌尖血。  利用血中的真龙之气强行暂时突破幻阵的束缚,将十分之九的灵力全部抽取出来加以封存于气海深处,以欺骗过阵灵的探查。  随着时间推移,封印会逐渐解开,灵力回归本源,便能够从幻阵的压制脱身。  或许是身上灵气过于稀薄,同身旁凡人差异不大的缘故,阵灵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目标所要求的“大妖”,这才造成了如今两人齐齐入阵的局面。  换句话说,在最初入阵之时,他的确没有妖力,也没有关于现世的记忆。唯一留下的,是幻阵给他留下的身份,以及……那人艳若桃李的一张脸。  脑海中闪过在幻阵驱使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敖战眸色渐深。  为了不让大阵阵灵太快察觉,敖战特意在被迫入阵之前减慢了封印解除的速度。  因此直到今日,当他带着张青岚站定在佛塔顶层之时,才算堪堪解封了五分之一。  不至于能够当即破阵,却也足以回想起一切。  敖战目光沉沉,五指收紧,猛地握碎了掌心之中海棠果实的幻影。  姚乙棠说得没错,即便是恢复,短时间内敖战仍无法抵抗阵法之中的“小因果”,但这阵法却也并非花妖想象的那般所向披靡。  上古大阵,名头倒是响亮,可是究其根本,却也不过只是有幸留存到现今的残阵罢了。  大概是设阵之人得天独厚,的确从天道那里得了几分气运,化用在阵法之中,专克敖战这种触犯过天道禁忌的妖物。  虽不知那花妖背后到底是谁,却也算是下了功夫,拿准了敖战的弱点。  不过毕竟是残阵,只留下了最基本的构架,即便是机缘巧合之下让后人重启,剩余的力量也不过是原本的千百分之一罢了。  姚乙棠花妖的身份卑贱,身上却定然存在启阵所需的某些特质。如此一来,作为阵眼一同被封印入阵,倒也能说得通。  敖战冷笑,这花妖被人利用得彻底还不自知,当真愚蠢。  就在龙王风风火火地朝着画舫大步前行之时,湖面却是冷不丁地飘来一只孔明灯的残骸,横亘在男人面前,迟迟不动。  脚面触碰到了坚硬的竹制灯架,敖战颔首凝神,看着那半截入水的灯架微微挑眉。  不过转念之间,男人俯身下去,骨节分明的五指捧着骨架,将一堆破败的红纸从湖水之中捞起来,拿在手里端详。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张青岚被无数耀眼火光映亮的一张脸。黝黑瞳仁之中倒映着繁星灯烛,几乎要比夜空更加璀璨。  沉默片刻,敖战轻嗤一声。  随即收敛了无用思绪,随手将那残骸胡乱扔开,冷着脸迈开步子,向画舫走去。  待到将那珠玉做的金贵门帘重新掀开,发出丁零当啷的几声脆响,船舱之内,张青岚依旧睡得极沉,手里紧攥着被角,气息轻缓绵长。  敖战倒是不在意是否会吵醒对方,径直坐到了青年的身边,一把拉开那金丝锦被的边沿,整个人携着满身的寒气钻进去。  理所应当地将暖和又柔软的凡人大力搂进怀里,帮他驱赶周身的寒意。  张青岚身上仍旧留有敖战出去之前渡去的灵气,因此即便是青龙在身边如此胡乱动作,最终也只不过是皱了皱眉头,随即乖乖窝进了男人的怀里,依旧睡得香甜。  相对于凡人来说,青龙周身的温度算得上寒凉,一年四季皆如此。敖战像是冰块一般的修长手指抚摸着青年腰侧温热的皮肤,入手一片滑腻柔润。  两人身处结界之中,暂时没了威胁,敖战这才松懈些许,霸道地把人摁在自己怀里,饶有兴味地把玩着对方披散在锦被之上的几缕长发。  感受到张青岚温热绵长的呼吸轻轻喷洒在自己的颈侧,敖战神色微黯。  船舱之中虽是漆黑一片,却并未对敖战产生影响。  侧身躺在张青岚身边,敖战的视线从对方润泽的唇瓣处掠过,随即抬手,捏着青年的下巴,指腹在下唇摩挲几下。  受了苛待的青年却是双眼紧闭,无动于衷。  许是敖战临走之前渡去的灵气多了,令他神思混沌,同那深沉梦境纠缠不清,外界如何待他一概不知,任凭男人拿捏。  连睡着的时候都垂着眉眼,一副忠诚又毫不设防的驯服模样,看得那惯于作乱的任性龙王心念一动。  随即掐了个清心明目的指决,一道冰凉气劲便朝着张青岚的眉心径直飞去,没入其间。  于是窝在龙王怀抱里的青年从睡梦之中抽离,缓缓睁开双眼。  待到眼前视线从模糊重归清明之后,率先瞧见的却是满满一片肉色:“……”  敖战身上本就只穿了件单薄中衣,那件宽大的墨色袖衫也不知何时被他脱了个干净。衣襟大敞着躺在青年身侧,还生怕张青岚看不见一般,将人紧搂在怀里,侧脸紧贴着线条优美流畅的胸肌。  张青岚怔愣,连带着呼吸都是一滞。  敖战见状,脸上露出个恶劣的笑,仗着青年没有抬头,迅速收敛表情,抬手握住对方单薄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并不打算告诉张青岚自己已然恢复记忆,敖战思衬片刻,终于端出个貌似温柔的架势。  胡作非为的指尖随意拨弄了几下青年低垂的睫羽,敖战伸手勾起来张青岚尖瘦的下巴,逼他抬头同自己对视。  待到张青岚抬眸,方才凑近了,轻嗅几下青年身上浅淡的皂荚清香。  张青岚初醒,脑子本就和一团浆糊差不了多少,四周一片晦暗不明,自然更是分辨不出来敖战身上发生的那些细微的变化。  感受到唇边一触即分柔软触感,张青岚瞳孔微缩。  抿着唇,憋了半天,才哑着嗓子,十分含糊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似乎睡了很久。”  听到青年的问话,敖战顺手揉了一把对方柔顺的长发,正欲开口之时,话音却一顿:“……”  恢复记忆,敖战自认不可能再能对着一介凡人喊出来那样亲密的称呼。  充其不过是他拿来打发时间的玩物,即便是逢场作戏,张青岚也担不起那两个字的重量。  敖战收敛了眼中郁色,忽然没了再哄着对方的兴致,松开搂在张青岚肩背处的手,顺口敷衍搪塞道:“还未天明。”  青年似乎是察觉到了敖战的奇怪转变,在黑暗中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垂下眸子,闭口不言,甚至十分识时务地向后退了几寸。  敖战见状眉头紧皱。  下一秒,却径直被人猛地扑倒在船舱的柔软锦被之上,眼前覆上一只手,徒留一片黑暗。  紧接着便是一记暴风骤雨般的深吻,用柔软甜腻的唇舌堵住了男人所有来不及开口的训斥和责问。第三十六章   遮掩住面容身形,张青岚刻意避开在主宅附近巡逻的家丁,不多时,便靠着自己娴熟的撬锁手艺,撬开了府邸上一处不起眼的偏门。  沿着偏门之后的羊肠小道前行,一路十分顺利,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从主宅清一色的青瓦白墙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市井小道。 第29章 张青岚的动作登时一顿,流露出些许疑惑神情。  思衬片刻,张青岚没有急于出手将那怪物杀死,只是拿起匕首,用刀尖轻轻划开女人的手臂,留下一道半寸长的清浅伤口。  顿时,明显属于人类的鲜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溢出来,一丝血腥气因此弥漫在空气之中。  张青岚紧盯着那血珠,一时间竟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人是妖。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那一丝极微弱的血腥气竟像是刺激到了对方一般!只见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女人忽然巨力爆发,直接挣脱了脖颈处的桎梏,直直坐起身来。  双手挥舞,直接掀翻了身旁来不及防备的青年,周身爆开的一层气劲将四周之物全数推开、大力砸向四方的墙面之上。  张青岚哪里来得及躲闪,手中的匕首应声而碎,整个人被气劲弹开、重重地砸到了角落里的砖石地面上。  女人披头散发,捡起身旁的剪刀冲到张青岚的面前,发疯似地猛烈攻击。青年躲得吃力,很快身上便零散地添了好几道血痕。  张青岚此时浑身已然沾满了脏污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唇角也溢出星点的鲜红血渍。  ——就在剪刀快要朝着那双如星似月的眼睛扎下去的一瞬间,忽然,从门外传来惊天破空的一道唢呐声。  高亢嘹亮的乐声如同一柄利剑,径直划破了逼仄屋舍之内浓郁得仿佛快要化为实质的黑暗。  喜乐响起来的同时,只听那怪物一声尖叫,张青岚便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身形已然暴涨数倍的怪物直接消散在了原地。  如一缕青烟,什么都没有留下。  原本攥在怪物手心里的剪刀直直落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大门也在同时打开,露出外界的光。  张青岚怔愣,强撑着站起来。按着手臂上的伤口,慢吞吞地朝着大门走去,站定在门前,迟疑片刻之后方才试探着跨出门槛。  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张青岚被那道强光逼迫着闭上双眼,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无名店铺,站在了市井街头。  久违的日光扑洒下来,周身压力猛然一轻。张青岚兀自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四周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已经变得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耳边响起的是吵嚷的人声,完全没了之前的阴森之感,张青岚站定在街边,怔愣着眨眨眼,望着眼前的光景,恍如隔世。  眼尾余光忽地撇过街角,张青岚眉头微蹙。透过挤挤挨挨的人影,他发现原本种在那处的一颗梧桐树苗,此时竟是已经窜了三倍高。  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累累伤痕,青年盯着树苗出神。  正当他打算走过去探查一番的时候,却在迈步的瞬间被一名劳工模样的青年撞了满怀。  “哟!”青年很快察觉到自己撞了人,赶忙转过身来,带着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留神身后,多有冒犯。”  青年摇头摆手,神情真挚。倒是定下心神之后看见张青岚满身的伤口脏污,大吃一惊,赶紧扶住了对方肩膀,生怕一个没留意这人就要厥过去。  “小哥,”衣着朴素的陌生青年托着张青岚的手臂,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瞪得很大:“你没事吧?身上怎的这样破败?”  张青岚不太适应同陌生人如此亲近,却又不愿拂了青年的好意。只能不露声色地挣脱出来,平静地摇摇头:“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不打紧。”  张青岚身上的伤口大多掩藏在衣物之下,衣料颜色深,更是将血迹遮掩几分。乍一看,并无太大的端倪。  “劳驾,”顶着青年狐疑的视线,张青岚抿抿嘴,问:“前方这样热闹,到底所为何事?”  看张青岚一派淡然的模样,青年将信将疑。却也不停嘴地回答道:“怎么,你连这样的大喜日子你都不知道?”  张青岚为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老实摇头:“不知。”  青年咧开嘴笑了笑,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他伸出手指了指街道两旁挤作一团的人群,以及中间空旷的大道,朗声解释道:“敖家的大公子今日娶亲,迎亲的队伍绕城一周,聘礼都抬了八十来轿。”  “敖家为了那新媳妇都筹备了大半个月了,就等着今日风风光光地把人家娶进府里来。这不,听说新郎官的车马很快就要过来了,大家都在街边等着沾喜气呢。”  说到这里,青年的话音顿了顿,视线重新在张青岚身上打量几下,看着对方脏兮兮的一身血污,疑惑道:“城里连街边的小乞丐都晓得来讨几块喜糖吃,这样天大的喜事……怎么,你不晓得?”  张青岚怔愣。  “娶亲?”他听到自己这样问:“谁?敖家……敖战吗?”  “小哥怕不是从外地来的,这都不知道。”青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抬手拍了拍张青岚的肩膀:“敖家敖家,自然是敖战敖公子啊。”  “那可是我们城里顶富贵的一户人家,这次同那宰相的长女结为夫妻,不可谓不是天赐良缘。”  话音刚落,只听街头拐角处忽然响起鞭炮点燃后的噼啪声,热热闹闹的一大片,瞬间点燃了街边攒聚着的人们的情绪。  只听人们高声欢呼,迎亲队伍旁的喜官臂弯处提着满满的一篮子喜糖,一边向前走,一边抓着艳红的喜糖向外抛撒。  紧接着便是一匹高头大马缓缓从街角处踱步而出。  “诶!小哥你看!”青年的注意力很快被那通身雪白的骏马吸引,指着马上端坐的男人,轻拍几下张青岚肩膀:“新郎官来了!”  只见敖战身穿喜福,胸前带着一朵艳俗至极的绸缎红花,手里攥着千里良驹的缰绳,骑马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方。  端的是君子如风的派头,嘴角勾起一丝温润弧度,时不时还不忘回头朝着不远处的金箔花轿望上一眼,眼神极致温柔……春风得意,丰神俊朗,好一个俏郎君。  却是从始至终都并未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满身脏污血迹的落魄青年。  张青岚手里攥着半只刀柄,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痴痴望他。  脚边是一洼清水,倒映着的是自己的满身狼狈,不整衣衫。第三十八章   张青岚神色平静,望着已然湮没在拐角处的敖战的背影,抬手蹭了一把鼻梁上的黑灰。  迎亲的一众浩荡人马已经离开,留下满地的红纸碎屑。几颗喜糖洒在地面上,被拥挤的人群踩的支离破碎。  周围众人如同潮水一般拥着迎亲的车马向前,那个过于热心的陌生人也不知何时同他走散了。  原本乱成一团的街道瞬间变得空荡又清净,只留下张青岚一个人,视线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久久不移。  热风刮来,张青岚身上脏兮兮的一小片衣角迎风翻飞,发出细细的响。  不多时,仿佛一尊木雕一般的青年方才弯下腰,伸手从脚边的黄泥地上轻轻拾起来一颗喜糖。  大概是真的如那个陌生人所说,敖家为了求娶宰相之女花了大功夫——就连分发给平民百姓的喜糖都是下了心思的。  印了赤金花纹的红纸仔细地将浑圆的一颗糖心包裹在里面,纸面上是金线勾勒出来的牡丹,花蕊处还沾着一点金箔,画龙点睛。  只可惜这精致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何时被人碰掉在地,金线红纸上滚了一层黄土,变得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  将喜糖端在手心里端详片刻,张青岚垂下睫羽,兀自剥开外层的糖衣,将里面干净的晶莹糖瓜悄悄塞进嘴里。  娶亲啊……张青岚想,宰相的女儿,理应当得起这十里红妆。  甜腻的糖水在口腔里面渐渐弥漫开来,青年眨眨眼,漠然抹掉了流至腕骨的鲜血,舌尖将那糖瓜顶到一旁,腮帮子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  他忽然想起来刚刚进入幻阵的那一天晚上,似乎自己身上披着的也是凤冠霞帔。  那宅院的屋舍狭窄,被艳红的纱幔填满,烛火摇曳灯光朦胧,宣纸糊成的窗户上贴了大红的喜字,床面铺着零零碎碎的红枣桂圆。  对了,还有合卺酒。  喜糖逐渐融化于舌尖,张青岚收敛了眼底尚未消散的郁色,抬手揉了一把心口,眉头蹙起。  敖战会和别的女人重复一遍那天晚上的仪式与情事吗?  大概会吧,张青岚捻着指尖的糖纸,面色漠然。  毕竟幻阵里的亲事,哪里当得真?  青年瞳仁漆黑如墨,其中暗色翻涌。身上的伤痕仿佛同他作对一般,在这种时候齐齐变得生疼。  胡乱将衣袖向上拉了一把,张青岚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被剪刀划过的地方已然泛起了青紫,鲜血在伤口处凝固,蹭在粗糙的麻布衣料上,留下干涸的血迹。  松开手,任凭衣袖垂下,重新将伤口遮盖。张青岚置若罔闻,仿佛看不见、伤痕便不存在一般,没有丝毫要处理的意思。  正当他向前迈开步子,准备将手里的糖纸揉成一团扔掉之时——忽然,那张皱巴巴的红纸上泛起了极微弱的一层荧光。  张青岚见状当即攥紧了手心,眉头皱起,几下便闪身躲到了附近的巷角处。确认过四下无人,方才缓缓松开五指。  原本大红的薄纸在瞬息之间凭空燃烧,在幽蓝火焰的包裹下逐渐显露出原形。  不多时,一张巴掌大小的白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青年的掌心之中,其上大咧咧地涂着“午时,别院,速来”六个大字。  字迹潦草狂狷,像是匆忙写就,上面覆着的轻薄灵气张青岚再熟悉不过……是敖战。  反手将纸条攥得皱起,青年神色微动。  没有片刻犹疑,当即三两步跨出窄巷,埋头向前快步而行,朝着还未过于远离的迎亲队伍赶去。  缀在长蛇一般的迎亲车马末尾,队伍之中鱼龙混杂。张青岚遮掩面容,披上随手偷拿来的外袍,装模作样地接过某个侍从手中端着的一盒茶点贡品,很快便混入其中。  趁着周身众人忙碌、无暇顾及其他的间隙,张青岚方才安静抬眸。  望着远处白马之上那个熟悉背影,眼底漾起一丝微光。  ***  混入主宅的过程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  敖家的大少爷娶亲,整座府邸因此变得格外忙碌。由于时常要从主宅之外迎接各种送入敖家的贺礼,时间久了,家丁疲惫,自然变得懈怠。  张青岚侧身躲在回廊之后的半根圆桩处,冷眼看着面前来回穿梭、不停走动着的下人们。  低头盯着暗青色外袍上逐渐渗出来的血迹,青年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直到最后也只是撕开了单衣的下摆,粗粗将伤口绑缚起来。  躲过其他下人,张青岚来到别院的围墙之后,足尖在墙面上几次踩踏,双手板着围墙之上突起的粗砺砖石,稍加用力便翻过围墙,轻巧落地。  跟外面热闹嘈杂不同,别院内空无一人,气氛近乎于死寂。  张青岚踢开面前的杂草,随手轻拍衣摆处因为翻墙而沾上的道道灰尘,迈步往院中走去。  待到他站定于院中葡萄架下,不过片刻,眼前的空地上便出现了另一个拉的狭长的黑影。  是敖战。  感受到从身后覆过来的身体,张青岚浑身一僵,却是在瞬间便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很快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身上穿着的大红喜服,手臂横在自己的胸膛前,抱着他的力道极大,久久不松。  敖战将青年单薄的身子整个拢在怀里,凑到对方的耳侧,声音低沉地呢喃道:“还未拜堂,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温热的气息随着话音轻轻喷洒在张青岚的耳后,浓郁的酒气也因此再掩饰不住地弥漫开来。  听到敖战的问话,青年整个人正欲扭头的动作一滞。  ……敖战喝醉了。  不仅如此,还将他错当宰相之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情,一副熟稔的架势,仿佛已然操练过百十次。  只觉得胸腔之处忽然一沉,张青岚嘴角勾起个细微的弧度,心想龙王大人果真风流多情。  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的波澜,张青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敖战横在自己身前的手往外推去,冷声道:“公子怕不是认错了人。” 第31章 第四十章   只见火势窜天,张青岚以自己的舌尖血为引,瞬间点燃了那张龙血写就的符咒。  虚空之中,半枚符咒无风自动,残破边缘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不断撕扯着,发出噼啪的脆响。一团橘红火焰包裹在纸张之外,熊熊燃烧。  午时已到,阳气最盛,辅以真龙之血,轻易便燃爆符咒之中封印着的三昧真火。  以半枚符咒为中心,万千道烈焰如同利箭在片刻之间爆裂!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交织缠绕成为天然屏障,直奔花妖面门而去。  三昧真火属天火,千百条翠绿花枝在触碰到焰火的一瞬间纷纷变得焦黑,枯萎衰败。  一击不中,反而被蚕食掉大量妖力,姚乙棠只觉心口一痛,强行收回花枝,周身气势转瞬间便消弭大半。  摁住心头穴位,强行禁锢住正欲逸散的妖力,女人面如土色。  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仅仅是短兵相接的片刻,随着烈火焚烧,几人周围的场景已然在热浪之中变得扭曲而模糊。  凶猛火焰朝着四周蔓延,焚烧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不断吞噬蚕食着用以构建幻阵的灵力。  熊熊火海,火焰以不可遏制之势急速**,焰浪激荡,转瞬间,一个巨大的烈火漩涡便猝然出现在了几人周围。  火势把姚乙棠压制得厉害,火舌化作锁链,将女人困于其中。  烈火之下,姚乙棠身形逐渐扭曲,下半身化作树根原形,口中发出凄惨痛呼。  张青岚漠然,单手执剑,左手食中二指并拢抹过剑刃。铁器锋利,当即划破指腹,鲜血从伤口处涌出。  长剑饮血,发出道道嗡鸣。  张青岚陡然睁眼,提剑向前,三两步朝着姚乙棠奔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向胸口的一刹那!  姚乙棠死死盯着那锐利剑刃,喉间发出一声长啸。  作为幻阵压阵的阵眼,只见她原本已经趋近于干涸的妖力忽然暴涨——幻阵构建的场景被烈火击破,索性将灵气全数拆解回收,倒灌入海棠花妖体内,强行将她的修为提升一个境界。  一跟巨硕穹木瞬息之间从脚底窜天而起!将三人齐齐送上百米高空!  铺天盖地的重压凶猛反扑,如巨浪长风一般席卷而来,竟是将青年整个人从半空中重重拍下,一柄长剑差点脱手。  姚乙棠因此得以脱身,不管那单膝跪地的青年,踩着脚底下的棕黑树枝,足尖几下施力、朝着被幻阵之力禁锢在原地的敖战扑去:  “去死吧!”  张青岚瞳孔紧缩,抵抗着大阵的层层威压,振袖抖出三根金针齐齐刺进心脉。  身上的重压陡然一松!  青年终于得以起身,在花妖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抬起手中的长剑,试图阻拦花妖朝着敖战奔袭而去。  却不料那狡猾妖物猛然回头,趁着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时立掌反打。  张青岚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将木人之中的一团灵气震开没入自己的心口。  随着灵气被姚乙棠震入胸膛,张青岚只觉周身温度骤降,一股寒冰之气以心脏为源,沿着血脉迅速蔓延至四肢。  不消片刻,青年整个人便如坠冰窟,站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只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下一秒,便看见双目赤红的龙王单手化为龙爪,身形如电,锐利尖爪径直穿透了花妖胸膛,将人一把掼倒!  死死钉于穹木之上。  ……  场面瞬间归于死寂。  耳边传来的是火舌舔舐树干而发出的干裂声,戾风刮过,恍如哮吟。  姚乙棠躺倒在地,唇角染血,垂眸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龙爪,嘴角却是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她说:“敖战,这一回,你会怎么选?”  站在几步开外的青年闻言脸色一白,缓缓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处,入目之处则是一团单薄的莹蓝灵力跳跃得欢腾。  张青岚用力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指尖捻着衣角,不住摩挲——破阵须得将阵灵阵眼同时击溃,这是敖战一个时辰以前亲口同自己说的方法。  张青岚不认命,尝试着运转丹田处所剩无几的灵力,妄图将阵灵从自己身体中逼迫出来,换得的却是阵阵剧痛,喉间腥甜发痒,喷出一口鲜血。  花妖见状大笑出声,仿佛在嘲笑青年的天真一般:“放弃吧,阵灵喜生灵骨肉,只要被它沾上,没有甩脱的道理。”  “喂,敖战,”海棠花妖笑得肆意又刺耳:“如今阵灵就站在你的面前。”  “既然你知晓破阵之法,怎么还不动手?”  姚乙棠双眸涣散,声音沙哑,好像能拉得青年一同去死是件怎样的喜事一般:“莫非舍不得你这个小情人的一身好皮囊?”  尾音落下,无人应答。  敖战冷眼看着被自己死死钉在穹木之上的姚乙棠,面色冰冷。  阵眼重伤,幻阵对于他的压制当即减少了八成,身体内顿时灵力充沛,力量饱满。耳边一声声暗示般的呢喃低语也变成了蚊蝇的翁叫。  男人随手掰下旁边的一根花枝,用三昧真火烧得坚硬焦糊,随即将自己的龙爪从花妖心口处抽出来,转瞬便反手大力将漆黑枝条沿着同一个伤口插回去。  满意地听到花妖的痛呼,方才站起身,和张青岚对视。  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青年明显尚未回神。整个人怔愣在原地不动,苍白唇角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浑身上下狼狈不堪,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那粗糙外袍早就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松散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张青岚瘦削单薄。后脑的发带不知何时被削落,满头青丝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一缕黑发被血污粘连在脸侧,将掉未掉的模样。  敖战见状,眼神微动。  嘴角随即勾起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反倒是自己站在原地,朝着张青岚沉声吩咐:  “过来。”  听到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青年手腕当即一松。长剑坠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四周的火光令浓密睫羽在眼睑处铺下几丝阴影。  得了龙王的命令,青年微微垂眸,忍着恍若在筋脉之中游走的寒气,一步一顿、慢吞吞地走到男人面前。  反倒是这个时候,张青岚变回了一贯淡然而冷静的模样,轻声喊了一句“敖战”。  却不料就在连脚步都还没站稳的一瞬间,敖战出手如电,竟是单手掐住了青年纤细脖颈,将人直接拎起、脱离地面。  从脖颈处忽然传来的巨大力道攫取了所有的空气,张青岚整个人当即涨红双颊,狭长凤目圆睁,望着头顶的一片空茫。  剧痛随着敖战愈发用力的指节袭来,张青岚喉间不自觉地发出“嗬嗬”气声。  胸口处的一团灵气仿佛是感受到了威胁一般,在青年体内开始疯狂窜动,带来的阵阵冰凉寒气更是雪上加霜。  敖战感受着指腹处传来的细腻触感,半阖着眸子,十分随意地瞥了地面上的花妖一眼。  “一个玩物脔宠罢了,”敖战漫不经心:“有何不舍得?”、  “你!”姚乙棠被眼前的场景所刺激,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咬牙切齿:“男人……果然都是些薄情寡幸的东西!”  敖战不以为然,催动一旁的焰火,将姚乙棠层层束缚。  青年此时已然进气少出气多,困在敖战的掌心之中,却出奇地没有挣扎。经过最初的怔然之后,却只是大口尽力喘息着,冰凉指尖轻轻搭在男人的指骨上,眼尾溢出几颗晶莹泪珠。  冷嗤一声,敖战在把人直接掐死的前一刻猛然松手,将青年甩脱在身前。  轻松拎起地面上的长剑,敖战两步走到张青岚面前,紧握剑柄,剑刃指向青年的胸膛处那团灵气。  张青岚被长久的窒息刺激得双眼前一片朦胧湿润,敖战此时的表情也因此变得模糊,叫人看不真切。  胸腔之中一团紧缩之感袭来,青年抿着薄唇,额前零散的碎发垂下,遮掩住了底下失神的瞳仁。表现出来的是一贯温顺驯服的模样。  待到他再抬头时,面色已然归于平静。  低头看了一眼那即将没入胸口的锐利剑刃,张青岚收敛了眼底的暗潮汹涌,朝着敖战点点头,嗓音嘶哑,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了。”  不好的预感当即袭上敖战心头。  话音未落,只见青年细瘦手臂抬起,趁着男人毫无防备,竟是大力打开了横亘在前胸的一柄长剑,迅速反身爬起,勉强站直了身子。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张青岚迈开步子,踉跄几步冲向巨木边缘。  敖战一双翠碧竖瞳顿时紧缩。  穹木生有百米,悬于半空,青年身形单薄瘦削,脚步不停。  一朝踏空,竟是朝着底下翻涌火海纵身一跃!  踏空的一刹那,张青岚回头,面色平静,漆黑瞳仁之中波澜不惊。望着敖战若冰霜覆盖般的一张脸,却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紧接着便如同一只断翅的鹤。  向着火海的漩涡中心笔直坠落。第四十一章   青年急速坠落时候发出的破空之声仿佛一柄雪白利刃,彻底划破了男人面上覆着的冷静假象。  原本被花枝死死钉在穹木上的姚乙棠只觉胸口一轻,眼前随即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灿烂金光。  耳边传来的是掠过苍穹的一声长啸龙吟,激荡于整个幻阵之中,震耳欲聋,尾音凝结久久不散。  待到金光散尽,只见火海巨木之间竟是硬生生地凭空现出一条巨硕青龙!  属于大妖的磅礴威压登时如小山一般大力砸下,逼得姚乙棠脸色惨白,又吐出一口心头血。  苍龙四周淡白色的云雾轻烟缭绕,海水的潮湿汽夹杂其间,裹挟着道道如刀般的锐利劲风,在漆黑遒劲的树干下劈砍出无数狭长的刻骨伤痕来。  一切不过是转瞬。  只见敖战化作原形,苍青巨龙大力冲撞开屏障一般纠缠的枝条树叶,朝着张青岚纵身一跃的方向疾速俯冲。  龙身本就硕大修长,此刻却因为敖战的动作生生变为一道苍翠残影,鹤唳一般的嗡鸣声响彻火海漩涡。  整条青龙不顾一切地俯冲而下,不过几息的功夫,巨龙已然出现在了烈焰的正上方。  青影伫立,巨龙双目赤红,视线盯着半空中那道孱弱身影死死不放,遍布周身的锐利鳞片在三昧真火的炙烤下散发着森冷光泽。莹润的乳白光晕青龙周身不断散发出来,逐渐汇聚成一个圆润结界。  几乎是张青岚即将堕入火海的一瞬!终于成型的晶球状结界急速向前,同青年僵硬得如同木偶一般的瘦弱身体两厢触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温和姿态将人全然包裹于其中。  至此,青年的坠落彻底归于凝滞。  莹润结界里,张青岚双眸紧闭,平躺于虚空之中,右手无力的垂下至身侧,已然陷入昏迷。  青年脸色已然极为灰败,若不是胸膛仍旧在缓慢起伏,几乎就要叫人生出什么毋须有的恐慌来。 第33章 弯下腰,敖战从地面上捡起那条平平无奇的银质项链,捏在手里端详片刻。  这项链明显是匆忙之间夹带在自己衣袍之间……敖战回想起最近唯一同自己有过接触的青年,眸色不由自主地暗了暗。  如此想来,长命锁当是他不经意间从张青岚那里带来的。  敖战脸色一黑,心想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当真什么杂碎都往身上揣。  听到花妖语气之中显而易见的退让示弱,男人收回思绪,这才将那长命锁重新攥入手心之中。  “既然如此,”索性将计就计,敖战抬眸眼神如刀,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的女人:“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一并交代清楚罢。”  -----  姚乙棠自己的故事其实极为简单,即便是写在纸上,也不过三言两语。  百年之前的烨城还只是个没落县城,姚乙棠那时也还不是个妖怪。  她十四五岁没了爹娘,全凭着平日自己做些剪纸绣花卖钱,还有好心的街坊邻居救济来勉强度日。  时间久了,便成了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手工师傅,无论是窗花绣品还是糖人纸雕,做的东西精美灵动,价格公道。大家也照顾她的生意,逢年过节装点家里的饰品窗花总和她买。  如此过了三年。  哪曾想这样平静和美的生活只也就只持续了这样短暂的三年。  三年后,烨城内迁来了一户富商,富商家里的嫡子某次同她意外相遇,一见钟情。大少爷看上了姚乙棠的样貌,一时动心,随意用了些手段便轻易地把人带回了家。  虽说开头是强取豪夺,可说破了天,姚乙棠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大少爷起初待她极为温柔,出手阔绰,两人甚至一同外出游历,见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大好河山。  不过两年,姚乙棠便已然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甚至即便已然无名无份,也在几年的相处之中爱上了大少爷,甚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只是好景不长,几年前吃的苦头终于发作,令她容貌不再。很快,大少爷看厌了姚乙棠人老珠黄的一张脸,就连来她那间破落别院的次数都减少了大半。  短短三月过后,姚乙棠亲眼见证了大少爷和宰相女儿成亲。  那两人成亲当夜,她疯了一般闯到正厅里质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身穿大红喜服的少爷最终也只是瞥了女人身上的粗糙装饰,冷漠道:“你容颜不再,不过是个孤女,对我家并无助益。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本留在这里?”  ……薄情寡义可见一斑。  最后她的儿子被宰相那个善妒的女儿磋磨致死。自己也积郁成疾,重病垂危。  就在临死前,久不来人的别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个披着厚重灰袍的高大男人。  院子里一个侍女都无,那陌生人自然轻易便来到姚乙棠的床边,无视了女人满脸的惊恐讶异,只是低声告诉她,在这别院的地底下藏着上古秘宝。  只要她一滴血,便能启动宝藏,助她复仇。  弥留之际,姚乙棠痛苦不堪。过往再多的爱意也快要转化为浓浓仇恨。于是她强撑着点头,转瞬之后便昏死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化身成了院中那棵枯萎的海棠树,彻底脱离了凡人的肉身,成了花妖。  那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果然没有骗自己,姚乙棠妖力大盛,在恨意促使下直接杀了大少爷和那个女人。  再之后,便一个人踽踽独活了上百年。  ……  姚乙棠眼神空茫:“我活了百年,再也没碰见过那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一次。”  “直到半年前,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将我重新带回那间别院的旧址,告诉我是时候将这别院底下的阵法开启了。”  刻意避开了敖战审视一般的锐利视线,姚乙棠抿了抿唇,紧接着道:“阵法名唤‘回梦’,能够根据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重新构造出一方空间。”  “听说在最初的时候,筑阵之人只不过是想要借助阵法重现一些过去的场景,待他陨落之后,回梦却被后世的有心人改造成杀阵。”  花妖虽然灵力低微,但是恨意绵长不绝,强烈感情一向是杀阵最喜欢的滋养。再加上她常年居住在大阵附近,阵有阵灵,于是在她死后化作妖怪的瞬间,机缘巧合之下便同那树根底下的阵灵缔结了契约。  “灰衣人告诉我,烨城里藏着一条真龙,只要将真龙引入大阵,他便能够叫我的儿子回想起前世的事情。”  忽然意识到敖战也许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花妖匆匆补充道:“毕新。”  双手被缚灵锁死死困住,姚乙棠闭了闭眼,压下不宁心绪:“……就是那个带着长命锁的孩子,是我儿的转世,我一直将他藏在幻阵之中的裂隙空间里,权当保护。”  好不容易寻得至亲骨肉的转世,所以她才这般心甘情愿地滴血入阵,充当阵眼。更是在其间扯了些拙劣谎言,试图掩盖真相。  “我知道的便是这么多了,”姚乙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敖战,你把儿子还给我。”第四十三章   听完了那花妖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敖战一言不发地站在姚乙棠面前。神色探究,似乎是在考量对方话里究竟几分可信。  花妖挣动几下被缚灵锁勒出红印的手臂,抿起干裂起皮的薄唇,十分为难:“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长命锁小巧精致,大概是姚乙棠亲手做出来的,银子上还敲着几朵海棠花的纹饰。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尖捏着那块小小的银饰,朝着面前的狼狈女人投过去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只听东海龙王轻嗤一声,神色淡漠,意有所指道:“真是蠢钝至极。”  看清对方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嘲讽,回想起百年来自己的坎坷境遇,姚乙棠恼怒道:“你……!”  话语尾音未落,便生生被一道如碎玉清泉般冷冽的嗓音打断——  “姚楼主。”  听到忽然从不远处传出来的声音,姚乙棠仓促抬头。  只见张青岚单手扶着地牢的青苔墙面,脸色苍白,站在阶梯口前:“除此之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青年说完便半垂下睫羽,右手虚握成拳挡在唇边,轻咳几声,方才恢复镇定,好整以暇地盯着水池里的花妖。  仿佛已然在角落里等候多时。  姚乙棠身负重伤,再加上方才救儿心切、只顾着同敖战坦白,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悄然出现在角落的青年。  如今张青岚突然开口将她吓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收回视线朝面前站定的男人脸上看过去,这才发现对方双手抱臂,神色坦然,一副早知如此的默许模样。  “你们,”姚乙棠见状皱眉,心里挣扎几下,终于还是泄了气,看着逐渐走近的青年道:“算了。还想要问什么,你问就是。”  青年受的伤还未好全,走路的步子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地挪了许久,这才差不多走到了敖战身侧。  在距离男人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张青岚停下脚步。  听到花妖这样说,唇角这才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双手交叠,随意告了个礼,轻声道:“有劳。”  敖战站在他斜前方,冷不丁听到张青岚声音里头明显带着的沙哑虚弱,悠悠然然地从身后飘至自己的耳边,只觉得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心头,带起来细细的痒意。  其实早在张青岚推开地牢石门之前的一瞬间,他便已然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脚步虚浮、气息绵软,一听便知道这人才刚刚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打听到老爷在水牢里审问犯人,连休憩都顾不上便匆匆地赶过来。  来便来了,却故意同他站得这般远……当真是欠调/教。  回想起对方之前的浑身伤痕,加上如今显而易见的疏离,敖战只觉得无来由的一阵烦闷袭上心头。  倒也没仔细听姚乙棠还说了什么,男人眸色渐深。冷不丁地侧过身,视线肆无忌惮地往青年身上扫过去。  只见地牢之中光线暧昧昏暗,暗色的烛火勾勒着张青岚周身的轮廓。  大概是起得急了,青年只拿了条简单的布带束发。满头墨色青丝草草绑在脑后,落下来几缕,贴着脖颈处的皓白皮肤,衬得整个人更添几分病弱气。  视线往下,敖战细细打量。  之前两人离得远,一切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直到这时张青岚凑得近了,他方才看清楚他身上穿着的竟是自己的衣裳。  终于回想起来对方原本穿着的那一身破烂早就被自己随手烧成了飞灰。密室之中又只备着供自己平时闭关用的换洗衣裳……敖战眉头微挑。  衣服用的自然是千金难求的好料子,敖战偏好暗色,府中的绣娘裁缝投其所好,做出来的衣裳大多都是黑金墨蓝等深色交织。  张青岚身上这件敞袖锦袍便是如此。墨蓝打底,滚边雪白,浅金绣线在衣摆处缀着暗纹,在灯烛的照耀下泛着清浅的一层光晕。  两个人身形差别稍大,于是锦袍松松垮垮地挂在青年身上,衣领处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一小片风光,修长颈项和锁骨清晰可见。过长的衣袖被翻折起来,显出底下清瘦的腕骨和一小节手臂来。  过于宽大的衣袍衬得人愈发清瘦,眼底泛着一片淡青。青年挺直着脊背站在原地,落在敖战眼里便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张青岚看到敖战向自己转过来,顶着对方炽热的视线垂下眼睫,只不过直到最后也并未多说什么。  从衣兜里拿出来一柄镀金的剪刀,张青岚将剪刀递至姚乙棠的眼下:“姚楼主,你看。”他的嗓音平静,仿佛这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剪刀。  剪刀上还沾着零星的几点血迹,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明显就是在无名店铺之中张青岚同那怪物争斗时,对方用来攻击他的那一把。  果然,等到姚乙棠看清了张青岚手中到底握着的是什么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慌乱起来,冷不丁地向后一步,扯动了身上的缚灵锁,发出几声铛铛的闷响:“你!……我,我……”  敖战从那剪刀上的血迹之中闻出来了张青岚的味道,当即皱起眉头,看向姚乙棠的神色颇为不善。  联想到自己当时同张青岚在别院之中相见时,对方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和浑身的伤痕,敖战面色更添几分冷厉。  敖战向前一步挡在张青岚身前,将那剪刀从对方手里接过来,顺带着握紧青年冰冷的双手,语气森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受到手背处传来的冰凉体温,张青岚怔愣。很快回过神来,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望向面前的女人,张青岚道:“之前在幻阵之中,我曾偶然撞进过一间无名店铺。店铺之中满布剪纸雕饰,技艺精美非常。”  “只是这铺面里有个守卫的怪物同我打斗。面容是一团粘稠黑雾,身形却同人无异。”张青岚看着姚乙棠逐渐变得难看的表情,心下登时有了计较:“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怪物就是你罢?”  姚乙棠闻言神色一黯,本就干涩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得渗血。  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是我。”  “那其实是一种术法,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强妖物的力量……也可以将人化妖,供我驱使。”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张青岚得到了答案,却并没有过于纠结对方用剪刀击伤自己的事情,反倒是提起往事,平静道:“看来之前原本在百花楼中的那些怪物,也是受术法影响才变成那样的凡人吧。”  姚乙棠不欲狡辩,当即坦白道:“是。”  “如何才能将他们变回来?”张青岚看着花妖如今仍旧美艳的一张脸:“既然你能变回现在的样子,百花楼里的那群凡人,自然也是可以的吧?”  海棠花妖神色微怔,不久后才缓缓点头:“可以。”  “我的法力低微,最多不过七天,术法便会自行解除。”叹了口气,姚乙棠接着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些引起你们注意的准备罢了。”  “我本不欲伤及常人,待到术法解除,这些人的记忆也会被消除。”  “倒是你,”姚乙棠话锋一转,对上青年古井无波的双眼:“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能闯进我设下的空间裂隙?”  “再说了,若不是你一意孤行闯进来,”说到这里,姚乙棠话音一顿:“我也不会……不会故意伤你。”  张青岚听完花妖的辩白,嗓音迅速变得冷淡下来:“我只是想尽快脱身罢了。”  姚乙棠咬着牙,一副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模样。  敖战在一旁沉默着听完了两个人的对话,此时却察觉到了青年周身忽然开始迅速流失的灵气。 第35章 第四十五章   薄红一点一点爬上张青岚的脸侧,狭长凤目半阖起来,小半张脸埋在敖战的掌心处,望着被角出神。  头一回,张青岚体味到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他的确是记得清楚的,那个自己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跟在敖战身边的原因。  都说天道好轮回,只要试情石还未七处全亮,自己的一条命便仍是拿来还债用。因此无论敖战如何待他,他都只会,也只能够甘之如饴。  突如其来的进展是意料之外,也更是情理之中。  他记得幻阵之中的满天繁星三千明灯,也记得红烛凤冠夜深情浓。  记得十里红妆,那人春风得意……更记得穹木烈火,纵身一跃的滋味并不比窒息要来得松快多少。  张青岚实在是不敢贪图那点功劳。  自然也不会自大到以为,光凭自己便能够令两年都无一点动静的试情石一口气点亮两块图纹。  约莫是上古幻阵的作用罢,如黄粱一梦,借了别人的一生去体味那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情感。  如此一遭,肯定是比他这两年做的无用功都要有成效的。  张青岚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握住敖战的指尖,眼前是一片黑暗,琥珀似的瞳仁之中闪过瞬间的失神。  青年的睫羽卷翘,扫在敖战掌心之中,带起来一片细密轻缓的痒。  敖战侧卧在张青岚身旁,察觉到对方同自己触碰的指腹,心神微动。  一片昏沉暧昧的暖光之下,气氛轻易地变得缓慢粘腻。  烛影跃动,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之中甚至夹杂着几分零星的耐心与平和:“怎么?睡不着?”  放下来挡在青年眼前的手掌,敖战伸手搂起来张青岚过于单薄的肩。  在看清对方泛着微红的眼尾之后,男人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头。  还没等敖战开口再说些什么,原本只是老实窝在他怀抱之中的青年却忽然发力。  张青岚反手握住敖战的手腕,趁着龙王毫无防备,一把翻身,跨坐在男人的腰腹上。  双手撑在敖战耳侧,张青岚低头打量他。  的确是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的一张脸。  顶着敖战带了审视意味的讶异眼神,张青岚俯**,阖了双眼,干燥的唇瓣在对方的嘴角耳侧轻缓地描摹那人模样的轮廓。  墨色的长发从后背纷纷滑下,落在两个人交缠的指尖。  张青岚撩起眼尾,不顾敖战的反应,近乎于虔诚地、舌尖勾勒着对方冰凉的唇。  他想,应该是缺了些什么的。  至于到底缺了什么……大概便是敖战那样傲慢又狂妄的人,身上哪怕是一点改变,都应该同样的璀璨夺目,只容得下旁人仰望的余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悄无声息,浅淡得近乎于平庸。  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敖战触碰到了那块乌黑的晶石,或许直到现在,张青岚都无法注意到忧、思两方暗纹已经亮起。  张青岚平直的眉皱起来,没有来得及收敛好情绪,神色之间流露出些许的迷惑来。  鬓边的长发落在男人的脸侧,撩起来清浅的痒。  他闭上眼又睁开,趴在敖战的胸膛前,自以为隐蔽地舔了舔男人温凉的下唇。  张青岚还没来得及撬开男人的齿关,便被敖战单手握着腰,捧着后颈往下拉——  他没什么力气,更没有丝毫反抗的欲/望。  于是几乎是转瞬之间,两个人便调转了位置。  敖战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眼水光的青年,眸色深沉。  他伸出手,粗糙指腹在青年挂着点点银丝的唇角处磨蹭几下,语气愉悦又恶劣,轻而易举地便给人下了定论:“果然是不愿意睡了。”  “也罢。”敖战捏起来张青岚的下巴微微用力,令人不得不抬头看他。  刻意忽视了张青岚的轻喘,敖战满意地看着青年神情之中的迷恋,将对方眼尾即将滚落的泪珠吮掉:“倒是胃口不小。”  “我……唔……”张青岚下意识地开口想要辩解什么,却被一个深吻封唇噤声。  几下剥干净了底下人身上繁复精美的衣料,敖战打了个响指。  顿时,帐幔之外的落地花灯应声而灭。  没了灯烛的照明,卧房转瞬间便落入了大片混沌的黑暗。  “既然如此,”感受着掌心底下入手的一片柔软滑腻,男人的嗓音染上情/欲,变得沙哑粗砺:“给你便是。”  明月高悬。  一室旖旎。  -----  第二日晌午,敖战是被卧房门外的一团忙乱吵醒的。  两人头一晚纠缠到了三更天才堪堪睡下,等到敖战再睁眼时,铺面上的天蚕丝锦被已经全部被张青岚一个人卷到了身上、往另一头的床角滚过去。  堂堂东海龙王落得个赤身裸体的下场,坦荡荡地暴露在亮白日光之下。  敖战黑着脸半坐起身,不善的视线朝着床角望过去。  看到的便是张青岚埋在锦被之下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睡颜平和,长而卷翘的睫毛浓密,在眼睑处铺下来一小片浅淡的黑影。  脸颊处还染着片薄红,看起来一副再乖巧不过的模样。  敖战眉头微挑,面色稍霁。  此时门外小厮侍女们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音透过薄薄一层门板传进来,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喋喋不休混作一团,似乎在争论着到底谁上前敲门、喊醒屋子里的两个人。  平日敖战在王府中积威甚重,若是按照常理,这群小鱼小虾定然是不敢如此放肆。  敖战向来敏锐,察觉到其中的异常之处,很快便按下心底不悦,翻身下床。  随手从一旁的衣架上扯下一件乌黑鲛绡长袍披在身上,身形高大的男人带着半身痕迹,三两步向外走去,不过转瞬便绕过了红木屏风,一把拉开卧房的大门。  面色阴沉的男人忽然在门后出现,聚集成一团的侍女仆从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敖战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站定在房门之后,衣襟胡乱交叠大敞,露出来一片小麦色的皮肤,脖颈肩窝处满是暧昧吻痕。  众人纷纷看得呆滞,连带着推阻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敖战等得不耐烦,捏了一把眉心,随手抓出来一只海胆精,眼神阴沉凶戾:“到底出了什么事?”  海胆精登时被身后的几个人拱出来,看着龙王哆嗦道:“王、王管家让我们来向您通,通报,说是水牢里的花妖,今晨、消消消……消失了!”  小厮的话音刚落,便看见敖战神色一变,周身威压猛然一涨。  瞬息之后,只见地面上劈里啪啦落下来几只河蚌海胆。  卧房房门紧闭,其上又加了好几层泛着金光的禁制,而原本敖战所在的位置已然空无一人。  ……  地牢大门再一次打开。  不过一夜,其间便充斥了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海水的潮湿味道,变得格外难闻。  敖战冷着一张脸,顺着阶梯、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迅速,真龙威压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浓重,似是要将这水牢压爆方才罢休。  待到下至囚牢最底端,才发现入目之处倒了一地的兵将守卫。  这些守卫大多是从东海龙宫里一路追随敖战的亲卫,修为灵力虽不至登峰造极,但是用来监视一个普普通通的海棠花妖已然绰绰有余。  如今地上却满是鲜血残/肢,兵将们的铠甲装备散落一地,狼狈不堪。  王管家已然等候多时,如今见到敖战赶忙上前,脚底打滑,急得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老爷,”管家苍老的一张脸上毫无血色,颤抖着嘴唇、哆嗦道:“半炷香之前我来例行看查地牢,发现门口守卫空无一人。”  “待到我察觉到不对,吩咐让人用备用钥匙打开大牢门锁,才发现里面已然是这番光景。”  敖战眉头紧锁,闻言不语。眼底却早已暗色翻涌,冷厉神色浮沉。  他半蹲下/身,伸出右手,指腹沾起来青砖石面上干涸的暗色血液,捻动几下,沉声道:“今日清晨,水牢处可有异动?”  王管家听到敖战这样问,当即摇头:“我巡视整夜,今晨时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话音刚落,只听到从角落处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呛咳之声。  当即,两名兵将从西南角处的阴影底下走出来,肩上架着一名瘦弱少年的双臂、来到敖战面前。  只见那少年脸似圆盘,白净圆润,脑袋却又微显尖形,扁平宽大。浑身染着鲜血,好在没有太过于严重的伤痕。  大概是惊吓过度,少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倒在身旁的将士身上,唇色苍白,几乎维持不住化形的模样。  王管家认出来他是今早来牢里送饭的蛤蜊精,登时心中情绪激荡。  蛤蜊精遇到危险时常常依靠假死、若是运道足够好,便能够逃过一劫。  得到了敖战的默许,管家当即走上前去,扶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形。  掐了个指决渡过去一道精纯灵气,王管家顾不得其他,赶忙问道:“孩子,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得到了灵气续命,蛤蜊精终于能够强打起精神,勉强开口说话。  身上沾着血污残羹的圆脸少年跪坐在地面上,抬头望着满脸阴郁神色的敖战,断断续续地把今早地牢之中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第四十六章   蛤蜊精在王府里做的是最普通的杂役。他出身不好,修为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长得也瘦弱,因此干活的时候常被同僚欺压。  今日清晨,少年早起打扫院落里的落叶,却被原本要来水牢送饭的两个小厮拦下来,逼他替两人送饭。  蛤蜊精敢怒不敢言,无力反抗,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帮忙”。  他从后厨房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走出来,慢吞吞地走下地牢。把饭菜递过去之后,才刚和守卫说了两句话,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景象。 第37章 如今虽是隔了一层衣料,法力高深的龙王大人却能轻易检查出来底下青年身上的大小伤痕是否还在。  不过片刻,敖战便满意地收回手,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两颗棕褐色的伤药,抵在青年唇边,言简意赅道:“吃。”  张青岚直勾勾地望向敖战,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少见的心平气和。于是他张开嘴,顺从地把药丸吞咽下去。  敖战捏着青年的下巴,拇指蹭过沾了点药屑的嘴角,说话时胸腔震动,声音落在张青岚耳边,显得格外从容:“真乖。”  张青岚被敖战这样反常的举动弄得怔然。  嘴里还弥漫着丹药的清苦味道,不多时,张青岚低头看了一眼男人在自己腰侧胡乱摩挲的手掌,很快便反应过来。  青年心下了然,朝着敖战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之后便忽然伸出手,爽快地拉开自己中衣的前襟,露出来白皙的一片皮肤。  锁骨处是零星几点齿印和暗红咬痕,胸前凉飕飕的一片,张青岚随即垂眸俯身上前,勾住男人的脖颈,伸出来舌尖,一下一下舔在对方的下唇处。  敖战像只餍足的大猫,心里清楚张青岚这是会错了意,却暂不点破。  摁着青年在怀里亲了个够本,敖战才把气喘吁吁的人松开,满脸从容淡定地倒打一耙:“想要白日宣/淫,嗯?”  “我没……”青年唇角还挂着零星银丝,凤目圆睁,见敖战不要脸得如此坦荡竟是一时语塞,不晓得拿什么话来回应才好。  很快把人从自己身上放下来,敖战抬手,拿手背抹去张青岚下唇的水渍。  在青年柔韧腰身处揉捏几把,男人大多时候都是暴戾阴郁的一张脸上仿佛云雨初霁,稍稍放晴。紧皱的眉头也在此时放松几分。  自觉把人欺负得够本了,敖战伸手将张青岚鬓边的一缕碎发撩起来别至而后,随即正色道:“好了,说正事。”  张青岚察觉到了敖战语气的变化,眉头轻蹙,敏锐如他当即道:“是不是地牢那边出事了?”  “是。”敖战坦然点头:“那花妖昨夜已经死了,在地牢里。”  青年闻言瞳孔紧缩,神情一暗:“怎么会这样?”  敖战将自己在地牢之中的所见所闻拣了重点,三言两语向张青岚解释清楚。  掐去蛤蜊精最后的几句话,敖战淡定道:“若是他没撒谎,那花妖此时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张青岚疑惑道:“如何又能确定那团逃脱的血雾便是姚乙棠……的尸身?”  敖战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处,单手撑着膝盖,听到张青岚的问话随即低笑一声。  看着小天师那副没见识的模样,龙王大人终于大发慈悲,破天荒地耐心解释道:“你以为那陌生人要她三滴血是为何?”  张青岚慢慢的摇头:“为何?”  “对于生灵而言,这三处的鲜血最为珍贵。像是她那样低等的妖灵,十之八/九的精气存在里面。”敖战边说边抬手,在张青岚的眉心处点了点。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据本王所知,针对姚乙棠那样的木系妖修,有一个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功法。”敖战收回手,慢条斯理道:“分别在这三处取一滴鲜血,再让被施术者主动同意被炼化。”  “若是施法者的灵力足够强大,只需要三息的功夫便能够将一只妖修炼化成一团雾状的‘瘴气’,随施法者的心意控制。”  张青岚之前从敖战那里听到过对蛤蜊精所见闻的复述,如今两厢对比,才发现似乎每一处细节都能够同男人说的那个古怪功法所对得上。  敖战看着满脸凝重的青年道:“加上当时地牢之中属于姚乙棠的气息竟消散得一干二净,本王曾放过灵识去探查,发现方圆百里之内也并未再有她的踪迹。”  听完敖战的话,张青岚沉吟半晌。  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那花妖……本就是个容易轻信他人、任**纵的性子,如今落在我们手里,不仅已经失去利用价值,反而还会暴露背后操纵她的人。”  “姚乙棠的弱点显而易见、在她儿子身上。毕新很可能已经被那灰袍人抓走、用来诓骗她,作为‘甘心’献出三滴血的交换筹码。”张青岚蹙眉开口:“若是灰袍男子有心想要把人灭口、杜绝后患,将她炼化成所谓‘花瘴’化为己用,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敖战闻言颔首:“没错。”  “姚乙棠蠢钝,在她背后指使的那人却不然。”敖战站起身,扯下来身上的黑金鲛绡,眼尾余光瞥过仍旧窝在被褥里的青年:“那瘴气不是什么好东西,落在他手上,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精致华贵的鲛绡应声而落,露出底下男人线条优美流畅的肩背肌肉来。  敖战换上一套同样是暗色的窄袖劲装,抬起右臂,半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处作护腕用的绑带。  一直呆坐在床面上的青年将黏在敖战身上的视线拉扯下来,眼看着男人就要穿戴整齐,这才后知后觉地爬下床,安安静静地站在对方身后。  床角处不知道何时放了一套多出来的外袍,看款式同敖战身上的差不多,只是尺寸要更窄瘦些,衣摆处的祥云纹饰张青岚倒是熟悉得很,晓得那是龙王府上绣娘惯使的针脚。  敖战看着青年一副迟钝的模样,“啧”了一声。  俯身捞起来一条暗青色的发带,他扳着张青岚的肩膀将人推着转了个身。  待到青年背对自己,敖战这才抬手,捞起来对方的墨色长发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三两下便动作利落地将那一头长发用发带牢牢束在脑后。  张青岚回过神后便低眉顺眼地站定在原地,抿着唇并不多问,乖乖地任人摆弄。不多时,就连身上的外袍都被敖战拎起来披了上去,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正在系着腰带。  “现在未至黄昏,时间还来得及。”敖战垂眼看着被腰带勾勒出来的纤细腰线,神色微黯:“待会随本王入城一趟,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张青岚听敖战的话,低头扯了扯前襟不平整之处,随后便颇为老实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尾音未落,屋舍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道苍老而高亢的声音:“老爷!出事了老爷!”  觉察出是属于王管家的声音,屋子里的两个人动作登时一顿。  敖战眉头皱紧,知道王毅并非是轻易这般大惊小怪的性格。于是很快便松开搭在张青岚腰间的双手,看着对方向自己投过来的疑惑目光,吩咐道:“走。”  张青岚随即跟在敖战身后,两人一同走出了屋子。  推开门,只见王管家满脸皱纹堆在一起,正在门口像只无头苍蝇一般打着转,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  眼看着自家主子终于舍得从房间里走出来,当即冲上前去,瞪着一双绿豆眼,伸长脖子匆忙道:“主上!”情急之下都忘了改口。  王毅满脸的着急忙慌,眉毛都皱成了倒八字,面色十分难看:“主上,王府四周的结界忽然失效了。”  “现在门口聚集了几十个平民百姓,嚷嚷了小半个时辰,正撒泼呢,说是……说是一定要见您。“第四十八章   敖战听完管家的话之后眉头紧拧,下意识地将张青岚拦在自己身后:“这不可能。”  之所以在王府四周设下结界,就是为了防止镇民误闯。结界不伤人,只会叫人在边缘处鬼打墙,放弃继续接近的念头之后便会将人平安地放回城里。  这结界虽不是什么高深秘法,但若是只凭借一群凡夫俗子,定然是不可能令法术失效的。  王管家站在阶梯下,抬袖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见敖战面色不虞,连忙解释道:“老奴方才也不相信,所以先去探了一回。”  老人像是气得狠了,下巴上的白胡须哆哆嗦嗦:“这才知道那群山野村夫粗鲁得很,把王府旁边的竹林砍了大半,硬生生地劈出来了一条道。”  “约莫是一柱香之前,这群人就赖在咱们府门口不走了,一直要求见您一面。”王毅补充道。  张青岚站在男人身后,被对方的高大身形遮挡了大半,听到管家的话之后动作一滞。  他当年之所以能够轻易找到隐藏在深山之中的龙王府,完全是凭着罗盘带路和三分气运,一路误打误撞,花了三四天的时间过来,这才能蹲守在门口,等着敖战出行。  可是听管家的描述,那群凡人竟是能够破开迷障长驱直入,甚至还把掩护用的竹林糟蹋了一半……就好像,受了什么高人点拨一般。  蛤蜊精所描述的那个灰袍男人的形象在脑海之中忽然一闪而过,张青岚的一颗心沉下来,下唇被他自己咬得泛白。  敖战背对着他,自然没有发现青年异样的神情。  沉吟片刻,敖战示意王管家带路,一把拉起来张青岚的手腕,拽着青年迈步向前:“走,去看看。”  隔了护腕的一层布料,男人指腹的冰凉温度从外面透进来细微的一点。  张青岚因此回过神来,跟上敖战的脚步,龙王心念一动,转瞬之间三人便已经来到了外院处。  汉白玉的石雕大门此时紧闭着,却拦不住从门外传来的阵阵嘈杂之声。带着乡音的几道或低沉或尖利的声音交叠,吵吵嚷嚷的叫人心烦。  敖战眉头轻挑,双手抱臂站在院落中央,不动声色地望向门缝,神情倒是高深莫测,让人弄不清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张青岚听到门外的喧哗,想到自己当初的行为或许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扰人清净,脸色在某一瞬间变得略微难看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被敖战忽然伸出来的右手直接扳住了肩膀。  正愣着,便被人勾着脖颈揽在身侧。  敖战看他面色苍白,伸手呼噜了一把青年的头顶:“被吓到了?害怕?”  张青岚感受到男人的触碰,整个人下意识地往敖战的方向缩了缩,这才抬眸,否认一般地摇了摇头。  接收到敖战调笑的眼神,张青岚抿了抿唇,在心里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王管家护主心切,主动提出来要自己先出去问个清楚:“别让那群俗人冲撞了主上。”  敖战自然不认为门口的那几个凡人能掀起来什么风浪,片刻之后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示意让管家行动。  得到了王的应允,管家躬身行礼。转身带着两个守在外院的护卫,走到白玉门后,将大门轻轻拉开一条只容得一个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示意身后的人跟紧。  几下老人便闪身而出,脸上带着警惕和嫌恶的表情,神色像是捍卫领地一般严肃。待到护卫也跟着出去之后,当即反手拉上了门栓,将大门重新关得紧了。  青年见状,仗着敖战纵容,三两步小跑着走到空地前,脚尖踩着内院靠近门口的青铜雕塑,只露出来一双黑而亮的眼睛,隔着围墙打量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王管家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两个护卫,甫一推开大门,就被眼前的阵势震得定在了原地。  王府大门口原本是一片平整的黄泥空地,再往后才是绵延不尽的松涛竹海。平日里由于结界的防护,除了偶尔几个打猎的汉子在竹林里曾迷过路,十几年来龙王的府邸一向清净,无人打扰。  可是现如今的光景大不相同,好像是翻天覆地一般。  只见原本平整洁净的沙土地上已然变得一塌糊涂,上面脚印凌乱堆叠,尘土飞扬,有些地方似是被搅和成了泥水,湿哒哒黏糊糊的叫人恶心。  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冲在最前面,手里握着柴刀一字排开,竟是直接坐在了府邸门口的空地上。身上的衣袍沾满了泥浆也丝毫不在乎,眼睛直勾勾地顶着面前称得上是雕梁画栋的屋子,偶尔眼底闪现出几丝贪婪神色。  在他们身后则聚集了一群老幼妇孺,有的是那些汉子的家人,有的则不是。但他们身上有个共通点,那便是或抱着、扶着旁的一个人,被他们所搀扶着的人多数面色灰败,嘴唇青紫,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几十个人就这样坐在王府门口,在王管家出去之前还在互相高谈阔论。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那倒了一片的竹林。青竹被柴刀胡乱劈砍,落在地面凌乱堆叠,竹叶肆意纷飞,留下一地狼藉。  张青岚望着某个手里握着杀猪刀的汉子,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双黝黑瞳仁之中头一回露出来了个近乎阴郁的神色。  管家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本还嚷嚷个不停的镇民皆是一愣,热切的视线顿时齐刷刷地投向那扇迅速打开又关闭的大门。  只是等到他们定睛一看,发现出来的不是敖战以后便像是往油锅里面倒了水一般,“轰”地一下便闹开了。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粗壮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停在王管家面前,脸上的横肉随着动作打着颤,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不是敖老爷?”  “放肆!”王管家忍不住怒道:“老爷岂是你们随意想见就能见到的?”  本来见识就不多的汉子被他吼的一愣,原本还想要说点什么,此时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你们在这里闹腾了这么久,究竟想要做什么?”王毅把一直揣在袖口里的手伸出来,有些气闷地挥舞着。  “不告诉你,”那汉子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身形微微佝偻着的老人,梗着脖子吼回去:“俺不管,俺们今天一定要见敖老爷一面!见到老爷才能说!”  王管家向来觉得精怪高人一等,如今被一个粗鲁汉子吼得一抖,面上挂不住。于是当即黑着脸,大声喊来持刀的侍卫,想要直接赶人。  “且慢!”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钻出来一个文弱书生,先是向那莽撞汉子摇了摇头,拉着人往后回到人群中。紧接着便朝着管家弯腰作揖,貌似礼数周全道:“老人家,还是让小生向您解释一二。” 第39章 管家和侍卫并未跟上来,于是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四周安静得过分。  敖战是龙,体温本就低于寻常人,生着粗糙老茧的指腹搭在张青岚的手腕上面,凉意便顺着指尖传过来,覆在人的轻薄的皮肉上、同底下跳动的脉搏和温热的血格格不入。  两个人向前又走了一段距离,张青岚半垂下来睫羽,一言不发地跟在敖战身后,模样乖得过分。  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均匀地在耳侧响起,敖战貌似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实则眼尾余光早就全然落在了身旁的青年身上,半寸都不多余。  推开房门,敖战挥手屏退侯在一旁的侍女小厮,两人面对面坐定在书案旁。  此时房间里已经燃起了灯烛,橘黄色的烛光越过纱帐,于青年的脸侧不住跃动摇晃。  敖战松开张青岚的手腕,修长有力的指节轻敲桌面,发出来几声脆响,眼底褪去了方才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的傲慢暴戾的情绪,重归于波澜不惊。  张青岚坐得板正,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半阖起来睫羽、抿着唇不说话。  沉默半晌,敖战终于施施然开口,随手捧起来张青岚脸侧的一缕青丝,散漫道:“不想说点什么?”  张青岚闻言皱眉思索片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多时便抬起头,盯着敖战的眼睛认真道:“我去把他们都处理掉。”  他是知道的,天道对于龙王本身设下了诸多限制。非大恶者,敖战不能轻易对凡人出手,否则就要承受天打雷劈、劫云加身的恶果。  那些聚在王府门前撒泼打滚的镇民还够不上十恶不赦的标准,充其量只能算是蠢笨愚钝,粗俗贪婪,轻信人言且无主见。  敖战只不过是受天道之命庇佑一方平安,这些人非但不知满足感恩,反而在遇见事端时反咬一口。知晓南下之苦,便总想着有人能替他们受难。  能者多劳,也不至于这么个“劳”法。  那灰袍人的算盘打得响亮,算准了敖战不会轻易对平民动手,便利用瘴气设下这样一个局,逼迫敖战离开烨城。  蝼蚁多了终究是个麻烦……张青岚神色稍黯,攥着衣袍的指节微微发白:“人命算在我手上,跟你沾不上关系。”  敖战见青年的表情认真,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兴味。  刻意沉了嗓子,敖战收回手:“你可得想清楚,无故害人性命可是极恶,死后不仅要受无间地狱的业火之苦,就连转世投胎也只能投到畜牲道。”  男人的声音醇厚低沉,轻敲几下案几,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双翠碧竖瞳:“说不定百年之后,你就要投胎变成王府后院养的猪崽,被本王一口吃掉。”  张青岚一愣,随即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怕的。”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欺人太甚。”  敖战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望向他一双狭长凤目。语气里则添上十成十的慵懒凉薄:“真的?”  张青岚垂眸不语,轻轻拉起来敖战的冰凉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随即点了点头。  敖战勾唇,随手从书案上的檀木架子上面取下来一柄镶金嵌玉的长剑,扔到张青岚的膝头:“那你去罢,替本王杀了那群愚民。”  张青岚当即松开敖战的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是。”说完便站起身,朝着门口迈开步子。  只是等他推开木门,脚步还未跨过门开,身后却忽然现出来一个人影,伸手将他拦腰抱住,一把扯回到了怀中。  张青岚毫无防备,只是一瞬,整个人便陷入到了敖战的拥抱之中,后背紧贴着对方的胸膛,就连耳侧响起来的都是男人的呢喃低语。  “罢了。”敖战俯身下去,撩起来青年鬓发,咬住对方的柔软而精致的耳垂,含糊道:“你听话些,乖乖在内院待着就好。”  “莫要上蹿下跳,出去惹是生非。”  冰凉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耳后,后背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膛的细微震动。张青岚当即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  手里的长剑被人抽走,留下来空落落的一片。  瞬息之后,张青岚只听见一声清啸,再回神之时敖战已于院中化龙。  巨大的青龙在王府之上的云层中盘旋,此时已是明月高悬,身上的墨青龙鳞沐浴着银白月光,熠熠生辉。  张青岚仰着头看了半晌,一直到青龙腾云驾雾地朝着远方飞走,身影完全湮没于漫漫夜色之中,这才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收回凝视目光。  转身便打开院门,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跑去。  还没跑几步,张青岚路过花园之中修建的假山池塘时,眼尾余光便扫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物事。  只见小池塘中水流清澈,一直有人合抱大的王八正在其中游来游去。  王毅成精之后眼尖,自然不受夜色影响,在张青岚小跑着路过时风驰电掣地爬上岸,一口咬住青年的裤脚不松。  两只黑豆眼亮晶晶的,抬头望着张青岚,满脸试探和疑惑。  要知道他一直是看不太起这个青年人的。  张青岚于他们而言是异族也是异类,平日里好吃懒做,偷懒耍滑,赖在府里没有半点用处,甚至还成天黏在主上身边,不知羞耻。  直到今天,这人把他和主上一同挡在身后,反倒是自己冲上前,主动“对付”他的同类。  那样沉静又坚定的神色……着实不似作伪。  咬着青年的裤脚不松,王毅眼神复杂,半晌之后终于口吐人言:“你出去作甚?”  张青岚神色淡然,先是沉吟片刻,之后则忽然低下头,冲着那张绿油油的三角脸目露凶光,阴森森道:  “杀/人。”  看着被自己吓得因呆滞而松口的王八精,张青岚眉眼耷拉着、唇角勾起来一丝弧度,随即快步离开。  ……  几下翻过王府围墙,张青岚动作熟练,刻意放轻脚步,从侧边绕到正门门口。  此时已经入夜,夜风寒凉,细细卷着刮过竹林,树影婆娑,发出来细密的沙沙响声。  张青岚躲在墙角后,悄悄露出来小半张脸,仔细打量着远处的一群人。  门口,几十个镇民围在一起,从怀里掏出来火折子,将身后几根竹子砍下来,又收集一些底下的枯枝落叶,便凑活着生起了火。  这群人显然有备而来,几个人从身后背着的布包之中掏出来干粮水壶,分发给其他众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就着燃烧的篝火取暖。  夜深露重,众人没了白日里闹腾的精神头,便团吧团吧窝在一块,低声地说着什么。  此时凉风刮过,张青岚从怀中的乾坤袋里捻出来一张巴掌大的人形薄纸,食中二指并拢拂过,小纸人得了稀薄灵力,很快便随着轻风飘到了人群中央,悄悄贴在了其中一人背后。  很快,纸人便将那些悉索细碎的交谈声传到了张青岚的耳朵里。  之前一直冲在最前面的书生似乎是受了凉,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沙哑,他戳了戳身边的壮汉,嘱咐道:“牛大哥你可得记住了,待到明日清晨,太阳一出来你便上前敲门去,敲得越响越好。”  那壮汉点点头,拍着胸脯道:“放心,你牛大哥做啥不行,就是有把子力气。”  只不过没多久,那壮汉脸上的笑容便消退了大半,颇有些踌躇地回头,朝着对面的深宅大院望过去,拽起来书生的衣袖:“俺,俺还是有点不安心……许家小子,你念的书多,你说说咱么这样能行么?在这里窝着,敖老爷就能救俺们的命?”  听到壮汉的话,书生抬袖呛咳几声,掩饰过去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  之后很快收敛,清了清嗓子安抚道:“敖老爷心善,肯定见不得大家受苦的。更何况敖家家大业大,不过是去一趟南疆取药又有何妨?”  书生见周围的人神情里或多或少都有了几分动摇,之后便主动站起身,神情恳切道:“各位大哥大姐,你们想想,南下的耗费对于敖老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于咱们,便是要命的大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是在帮敖老爷积德呢。”  众人被书生一番话说服,心里本就有了偏向,人群之中当即便响起了“就是”“许家小子说得对啊”的附和。  随行之中有好几个中了花瘴的病人,身上血肉溃烂的痛苦令他们不堪忍受,哭叫出声。这又更给众人心里添上了几分一定要让敖战答应救人的坚定。  夜色沉静,枯枝落叶在烈火之中燃烧,发出来毕剥的轻响。  张青岚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熊熊火光倒映在他一双黝黑瞳仁之中,留下大片晦暗不明的痕迹。第五十一章   张青岚掐了个诀,将纸人上的灵力收回,从远处飘来的那些藏污纳垢的窃窃私语因此而噤声,再无声息。  整理完手腕处的绑带之后,青年特意加重了脚步,径直朝着门口的一群人迈步走去。  张青岚没想着遮掩什么,气势堪称嚣张,自然还没等他接近人群,便有几个眼尖的瞧见了不远处的不速之客。  原本正席地而坐的几个汉子很快站起身,满脸警惕地打量着站定在正前方的青年。  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彻底没了动静,或锐利或怯懦的目光齐刷刷地黏在张青岚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夹杂着几分防备狐疑。  青年身形颀长挺拔,盈盈火光映亮了那张线条精致的面庞,如漆墨点星般的一双眸子在夜色下闪着意义不明的光。  书生傍晚时分在他面前跪了许久,记得这张脸。认出来是敖战身边的人,心里一喜。  没等旁人反应,许书生便自作主张地开了口:“公子,这夜半三更的,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敖老爷答……”  “不是。”没等书生说完,张青岚便开口打断,随即淡漠道:“我来只是想问,你们还打算在我家老爷的府邸旁边赖多久。”  这话说的难听,语气也不大好,配上青年本就凉薄清冷的一张脸,嘲讽意味变得愈发浓重。  书生的脸色变得难看,正准备迎上来的动作停滞,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这……”  听到张青岚这样说,围在篝火旁的几个妇人只觉得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心思一般,只觉得心里难受,登时拉下了脸:“你这后生,说话怎的这样难听?”  张青岚闻言扭头,朝着人群望过去,看见对方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奶娃娃,眉头蹙起。  见张青岚不说话,妇人故意紧了紧抱着孩子的臂弯,碎碎念叨着:“我们命苦啊,没有敖老爷这么好的主子保着,生病了也只能忍着,连药都买不起。”一边说还一边假模假样地擦起了眼角的泪水,不住地抬眼,悄悄打量着对面青年的脸色。  张青岚看得分明,对方怀里的孩子中了花瘴,溃烂已经从指尖一直向上蔓延到了手背。那孩子年纪尚小,怕是疼得没力气、已然昏睡过去,这才没有哭闹。  妇人倒是浑身上下清清白白,没有半点病痛的模样。  “是啊,”偏偏那书生还不消停,听了妇人的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站在一旁刻意煽风点火道:“公子,听闻你从前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乞讨时碰巧遇上了敖老爷,被老爷收为家奴,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  “既然如此,公子又为何不能体谅我等几分,何必苦苦相逼呢?”  靠坐在角落里的一名精瘦汉子听了妇人和书生的话,连带着看向青年的视线里也染上了几丝阴毒的怨恨。  他往旁边啐了一口,盯着张青岚低声骂道:“呸,有钱人家的走狗。”  听到这书生忽然提起来自己的过往,张青岚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只是他忽然发现,对面幕后主使知道的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场面上的气氛一度接近凝滞。  张青岚听了些对面颠倒黑白是非的言语,面上却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薄唇轻抿,垂着眼睫不说话。  书生以为自己戳中了张青岚的痛脚,颇有些沾沾自喜。  哪曾想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不留神,便看见那之前还老老实实站定在原地的青年身形微动。随着一阵凉风刮过,原地只剩了一道残影。  脖颈处忽然贴上了一道冰凉,许书生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把锐利匕首,吓得浑身颤抖,瞳孔紧缩。  “公子,你这是何意?”使劲咽了几口口水,书生自认不能丢下文人风骨,强撑着没有软倒在地,冲着张青岚咧开嘴,干笑几声。  “敖老爷平日乐善好施,是个好人,事到如今也不愿同你们这群愚民多作计较,”张青岚反手握着匕首,匕首的刀刃抵着书生喉咙,面露阴鸷:“可惜,我不是。”  “若是你们诚心想要求老爷济世救人,便不可能做出劈山伐木、撒泼打滚的事情来。”  青年的嗓音如同淬冰,阴沉沉地在书生的耳侧响起,斜眸睨了那角落里的男人一眼,寒声道:“走狗又如何?老爷满意便是,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第41章 张青岚拧着眉,冷脸看着面前的乱象。  就在这样混乱的时刻,忽然,夜空之中闪过一道极为刺眼的白光,紧接着便是一道旱天巨雷,轰隆地劈开云层,响彻天地。  随着雷电而落在王府门口的是一团浓稠雾气,那幽蓝雾气仿佛生了灵智一般,追逐着不断向四处奔逃的镇民而去,顺着七窍缓缓没入人的身体。  豆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在黄泥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浅坑。  眼看着风雨大作,原本溃逃的人被雾气侵袭,纷纷倒地,一场躁动的乱象竟是因此而奇异般平息。  天地之间只剩下细密雨丝冲刷地面的声音,重归平静。  一股熟悉灵力缠上张青岚的细瘦腰肢,转眼间,便将人直接拉回了内院。  张青岚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薄薄的一层,直愣愣地站定在屋檐下,卷翘的眼睫尖儿上甚至还挂着几颗晶莹水珠,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而滑落下来。  待到彻底回过神来之后,张青岚极不情愿地抬眸,看到满脸愠怒的敖战站在自己眼前,眼角眉梢都浸染着浓重的郁色。  刚刚还在外人面前逞过威风,如今看见敖战,张青岚便下意识地噤了声,垂着脑袋不愿意说话。  将眼底的锐利光芒收敛起来,青年睁着一双大眼睛,眨巴朝敖战那边望过去,腆着脸喊了声:“老爷。”说话时候甚至攥着衣角,那副模样要多乖有多乖。  一头青丝被雨水打湿了,鬓发黏在脸侧,留下来两道湿漉漉的水痕,身上的衣服更是紧贴在脊背上,显得人又清瘦几分。  敖战明显没什么好脸色,知道这人精得很,平日里一口一个“敖战”叫得欢,如今不听话被他抓了个正着,便终于晓得喊“老爷”来讨好他。  英明神武的龙王大人又哪里会被这样的小伎俩打动?  敖战嗤笑一声,像抱小孩儿一样把人抱起来,一路朝着王府的另一头走过去,终于将张青岚打包扔回到别院。  别院是以前他随意指的一间,如今久不住人,变得满是灰尘、十分潮湿。  一打开门,一股阴凉霉味便扑面而来。  “今夜你睡这里。”敖战托着青年的腰背,侧过头去,一口叼住了对方衣领底下的圆润锁骨,话音顿了顿,补充道:“一个人。”  张青岚闻言点头,声音温吞:“好哦。”  “不许让丫鬟帮忙扫洒,”敖战黑着脸,嗓音又沉了几分:“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知道了?”  张青岚窝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敖战这样说,仍旧是一副丝毫不挣扎的模样,点头认真道:  “嗯,知道了。”第五十三章   黑云聚顶,大雨滂沱。  细密的雨水淅沥地从天上落下来,砸在屋檐薄脆的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响。  屋外地面上覆着的一层泥土被雨水打湿,土腥味因此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同雨水的潮湿气味混合,逸散在半空中。  张青岚鬓发处淌着雨水,站得勉强,半踮起脚尖,敖战抱着他的腰不松,于是发丝上的雨水便沾在男人身上,把对方前胸的衣襟打湿了小半。  敖战扶着青年的腰侧,感受到温热隔着薄薄一层衣料透过来。  抬手将那落至青年腮边的黑发拨弄到耳后,男人低声道:“你倒是出息。”嗓音低沉,不辨喜怒。  “不仅违抗本王的命令擅自出府,还敢让那些愚民近身。”敖战早早化成一双妖异竖瞳,阴恻恻地盯着怀里青年脖颈上的雪白皮肉,露出来一双尖利犬齿,齿尖轻划过皮肤底下的黛色血管。  那时候他才刚刚从龙身化作原形,还未至王府门口便瞧见了一道聚集成团的浓重妖气,蕴在那群镇民之间久不弥散,甚至愈成气候。  不仅如此,敖战瞳仁之中青光一闪,竟是在人群中间看见了一道本应老实呆在王府之中好生将养的背影——  只见青年俯身下去,眉头轻蹙,目光专注、紧盯着地面上歪斜着发抖的书生,手里还捏着一颗百来年份的东海珍珠,抵在那男人唇角处,似乎是要将那宝珠喂进对方的嘴里。  地面上妖气四溢,远看就像是一团黑黏的泥沼,却丝毫不能阻挡龙王如刀一般的锐利视线。  隔着百余米,敖战一张脸瞬间黑成了炭,紧接着便想也不想地念出口诀,随手招来磅礴大雨,顺道将底下的一群人浇得湿透。  “……”  耳边传来青年平稳清浅的呼吸,将敖战游走的神思拉扯回来。  敖战低头朝着对方深深望去一眼,原本便搭在张青岚腰间的右手发力,把人带着又靠近了自己一些。  张青岚身量不如敖战那样高,只得微微踮起来一些,颇为吃力地将自己的手搭在在男人的肩膀上,抬眸认真道:  “我只是……想让他们早点离开王府。”  “不想让人扰了老爷的清净。”  两句话说得大义凌然,配上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瞳,事情便好像真就成了他说的那样,令人不得不信服。  敖战闻言心头微颤,面上却丝毫不显,仍旧是一副紧绷模样,最后也只是眯着眼轻嗤一声,半真半假地教训道:“撒谎。”  此时已然入夜,张青岚的院子破旧,甚至连一盏白灯笼都无人去点,于是只留下昏沉黯淡的一片,四周微弱的光顺着还未阖上的门檐缓缓爬进房间里,盘踞在角落。  夏夜里落得雨水,被地面的余温蒸腾出来热气,粘连成大片的沉闷。  张青岚被敖战拉扯着搂在怀中,动弹不得,男人冰凉的指尖撩开衣摆,从平坦的小腹一路摸上去,其间摩挲几下,感受着入手的一片细腻柔滑。  鼻尖萦绕着的是敖战身上特有的丹药清香,张青岚配合地低喘几声,眼底很快染上了潋滟水光,两颊处也添了淡淡的一层薄红。  敖战垂眸看着青年一副耽于**的模样,唇角勾起来一丝满意的弧度。  像是恩赐一般,男人揽着他一把细瘦的腰,转身将对方的脊背抵在冰凉墙面上,凑上前去同他轻吻。  青年恍若不觉后背的痛楚,像是一尾蛇,细瘦的手臂缠上敖战的胸膛肩背,垂着眸子攀附上去,在男人耳边轻轻喘息。  他舔吻几下敖战的耳垂,近乎于柔顺地低垂着眉眼,收敛起来眸中的光,再抬头时已然是笑起来的模样:“抱我。”  说话用的是气声,粘腻缠绵的尾音像是一把钩子,勾得敖战搭在青年柔韧腰身上的指尖都紧了紧。  敖战抬手,捏着张青岚尚且沾着水珠的下巴,俯身下去咬住唇/肉,两个人深吻。舌尖勾缠唇齿交融,屋子里响起来细密水声,暧昧且缠绵。  不知又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分开,张青岚气喘吁吁泪眼朦胧,唇角沾着银丝,唇色润泽艳红。  拉开自己的衣襟,张青岚神色虔诚,垂着睫羽好似献祭一般地主动握住敖战的手腕。  他主动凑上去,轻轻啜吻着男人的掌心,一路蔓延至指尖,之后又将对方略显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  没了衣袍的遮挡,青年心口处的皮肉骨血便这样大咧咧地暴露在夜色之中,好似是在用这般缄默的方式在向男人诉说着自己的忠心与臣服。  屋子里潮湿且阴暗,最亮的便是面前这人一双如星似月的眸子。  敖战神情微动,只觉得冷寂多年的一颗心……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就在男人心神动摇、想要将青年重新带回宅院之时,却是动作一滞。  敏锐察觉到手底下的身体柔软熨贴,却热得有些异常,敖战拧起眉头,一把抽回了自己的右手。他是冷血,对于热度的感知会更敏感清晰,这样的高热明显已经超过了正常的限度。  张青岚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弄得发愣,望着男人忽然变得冷厉的一张脸,整个人几乎是当即停在原地不再乱动。  “我……”只开口说了半个字,青年便瞧见了敖战眼底的审视意味,将后半句话囫囵咽下再不言语。  敖战拒绝的态度分明,张青岚不傻,很快便将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后,连带着身子也向后瑟缩几分,直到被墙面抵着不能动弹,方才停下动作,乖乖垂眸不语。  ……是在嫌他太不知廉耻,只想着勾/引男人吗?  可是敖战本就说过的,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物。  有些失神地盯着角落一片沾着灰尘的蛛网,青年轻拧着眉,只觉得身后本来已经快要消失的痛感在这一瞬间悉数爆发。  夜半时分,来找同脔宠无异的自己,若不是为了那些事情……还能做什么呢?  张青岚抿着唇,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挡住他脸上的表情,叫人再看不真切。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脸上那些意乱神迷的模样收敛得一干二净,朝着敖战露出来一个略显僵硬的笑,低声唤道:“老爷。”  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意味在里面,青年瞳仁之中暗淡无光,却偏要扯起来唇角,眉眼弯弯,笑着凑上去舔吻敖战的唇:“老爷难道不想抱我吗?”  随着张青岚的动作,在雨水掩盖之下的浅淡血腥味终于暴露出来,瞬间被五感超常的敖战捕捉。  无暇顾及青年的反常神色,敖战眉间沟壑渐深,当即反手抓住张青岚作乱的指尖,把人往怀里又带了带,盯着他变得毫无血色的双唇,沉声道:“别乱动。”  “受伤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青岚瞳仁紧缩。  感受到怀里人的僵硬,敖战以为青年疼得厉害,不自觉地语气里便带上了狠厉:“明日便让侍卫把那群愚民……”  只是一句话还未说完,窗外便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巨响,雪白闪电混着巨雷在别院之外落下,好似警示一般,留下来悠长回响。  是天雷。  张青岚当即抬手,慌忙之间捂住了任性龙王还想要顶着天雷说出来什么悖逆之词的嘴。  感受到对方掠过自己掌心的冰凉气息,张青岚别开脸,垂下来睫羽,故意不去看敖战的一张臭脸。  男人似笑非笑地朝着门外瞥过去凉薄的一眼,随即拉下来张青岚的手腕,脸色难看:“行了,本王不说便是。”  罔顾张青岚的挣扎,敖战将他直接打横抱起。  再回神时,眼前已然被一片弥漫的白雾笼罩。  蒸腾的热汽萦绕在周身,耳边则传来细微而温和的汩汩水流声。直到这时候张青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浴房,横亘在面前则是一汪温泉水,泉水清澈,其间还沉淀着诸多昂贵药材,连带着雾气之间都夹杂着丝缕的药香。  敖战站在青年身后,抬手剥下来对方身上被雨水打湿的深色衣衫——直到这时才看见了张青岚后背上的青紫伤痕,几乎是纵贯脊背的一道,还有几处破皮渗血,此时已经结成了暗色的痂。  张青岚身形单薄,垂着脑袋任凭敖战动作,闷声不语。  敖战皱着眉头,从手边的红木架子上随意取来一罐脂膏状的上药。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往药罐里探过去,取出来厚实的一块,丝毫不客气地往青年后背的伤痕处涂抹。  动作貌似粗鲁随意,仔细打量才能发现一道醇厚灵力正顺着敖战抹药的指尖,往张青岚的身体里灌注。  药膏清凉,雾气暖热。  张青岚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后的痛感却是随着药膏的清凉而愈发变得微弱起来。  敖战早早把人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慢条斯理地给人上药,望着那具赤/裸身躯,眼底逐渐染上**的暗色。  面上却偏偏要装得一本正经,滴水不漏,哑着嗓子扯来一些旁的话:  “那花瘴比想象中的厉害。”第五十四章   感受到后背传过来的、敖战指腹划过自己后腰的触感,张青岚几乎是颤栗地抖了抖。嗓音艰涩,强行正色道:“……是吗?” 第43章 此时马车忽然一阵颠簸,把那才刚刚膝行半步的青年晃得一个趔趄,直直摔进了男人的怀里。  鼻梁撞到了敖战的胸口,张青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剧痛过后眼尾渗出来连串的泪水,耳边甚至还能听到对方的嘲笑:“笨。”  之后便被敖战大咧咧地揽在怀里,粗鲁地呼噜一把脑袋上的碎发,用指腹蹭过蓄了泪的眼角,挑眉道:“待会给你看些旁的东西,嗯?”  还没等张青岚反应过来,敖战便已经伸手一把拉开了车厢侧边的挂帘。  刺目阳光顿时沿着车帘的缝隙照**来,刺激得张青岚忍不住紧闭双眼。  待到适应强光后再睁开眼时,张青岚发现马车上的结界已然被主动解除,外界的声色光景全然呈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只见马车四周分别排列着三匹高头大马开路,马匹之外则是站了二三十人,手里拿着红花铜锣,一路敲锣打鼓,垂着唢呐竹笛,洋洋洒洒地拥着其间的华贵马车向前缓慢走去。  四周分明是烨城的建筑,平民百姓被这阵势震慑,纷纷停下脚步朝着其间车队望去。  不仅如此,围绕在马车四周、身着红衣红裤红腰带的几十名侍卫,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扯着嗓子喊“敖战老爷大善人”“亲自南下求药”“大家伙的怪病有救了”“敖老爷救世济民”诸如此类的吆喝。  一行人浩浩荡荡嘈嘈杂杂,沿着城里最宽阔的街道,一路朝着南城门缓缓前行。  侍卫满脸严肃正经,身上的红衣红裤煞是惹眼,铜锣敲得震天响,很快便吸引了街边形容匆匆的行人的注意。  原本被沉沉死气笼罩多时的烨城居民顿时被敖战的架势吓得一个激灵,纷纷从哭天抢地的悲苦心绪之中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颇为声势浩大的一群。  不仅如此,车队除了有负责吆喝的侍卫,人高马大的一队人中还夹杂了几十名侍女,手里提着竹篮,不停地向沿途的平民派发着一个棕褐色的精巧纸包。  银子铜钱被包裹在深棕色的纸皮之中,随着一声吆喝,侍女扬手,攥着纸包向外抛洒。  附近藏在深宅里的居民被外面的骚动吸引,很快将街道两旁围堵得水泄不通,从敖家的侍女手上接过来厚实的包裹。  不多时,沿途便有打开过纸包的镇民自发在街边跪伏,朝着马路中央的华贵马车连连跪拜,眼角含泪,嘴里念念有词。  张青岚坐在马车里,瞪大双眼神情讶异,怔愣望着这一切。  他一向对于灵气敏感,自然不难发现那纸包除了裹着数量不少的铜钱银两,纸皮上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浅薄灵气。  那些灵气在日光底下泛着嫩绿,约莫是在其中添了能够凝神静气、驱散邪祟的灵药。  原本如同乌云盖顶般扩散在烨城之中的妖力顿时被压制下去,众人眼中的浑浊神色也纷纷被驱散,恢复神智清明。  “如何?”敖战松开拉动车帘的手,厚重布面重新将外面的剧烈日光遮挡,也一并阻隔了其他的嘈杂声音。  男人略带了笑意的调侃声音在耳旁响起,把张青岚的神思重新拽回来。  听到敖战的问话,青年终于缓缓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鼻尖仍旧泛着薄红。  “如此,便能治好烨城之中泛滥的恶疾?”张青岚内心震动,一时间反倒是不晓得该如何评价才好,于是抬眸求救般地望向敖战,并不确定地问到。  敖战闻言低笑一声,眼底藏了几分戏谑。  抬手揽住青年的细腰,把人拉进怀里,敖战捏了捏对方脸颊上的软/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自然是……不行。”  “你倒是眼尖,”对上青年的清澈瞳仁,敖战一只手托着张青岚的腰背,一边则从虚空之中取出来一枚深棕纸包:“看见上面的灵气了?”  张青岚从敖战手里接过那薄纸,放到鼻尖处轻轻嗅闻:“紫心麻的确能够驱邪避祟。”  敖战听完,点头算作肯定,眼底闪过一丝暗光,沉声道:“虽不能解毒,但也不至于让这些人被妖邪蛊惑,自相残杀。”  男人放在青年脊背处的手掌微凉,隔着衣袍布面,下意识地摩挲着曾经存在过伤痕的几寸。  张青岚半跪坐在敖战腿上,感受到后背被人轻抚的柔和触感,回想起来那夜被一众人围攻的经历不禁蹙起眉头,小声道:“果然是妖邪作祟吗。”  “呵,”敖战闻言冷笑,面色阴郁,将青年摁到自己怀中抱紧:“若不是他们本就心存贪念,怎会被邪祟蛊惑?”  车厢内的虚空处忽然缓缓浮现出来一副水墨画一般的景象,其上用寥寥数笔将如今整个烨城的境况勾勒出来——  以马车为中心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占据了水墨画的最中央,上面的几点艳红显得格外惹眼。  敖战抬手在那车队末尾轻点几下,神色倨傲轻狂:“不是想要逼得本王出城?”  “那便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敖战,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第五十六章   车队一路浩荡前行,直至临到城门口前的街道,敖战才下命令将包围在马车周围的其他人遣散,只留下自己和张青岚两人。  无人驱使,两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拉着车舆缓慢前行。西南一侧的城门之外便是郊野,因此一路上四周愈发冷清,连带着原本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湮没在黄土路面的扬尘之中。  除了几声啁啾鸟鸣,已然再无旁的声息。  敖战半靠坐在车壁旁,单腿屈膝,手里握着一卷泛黄书简。  男人眉眼低垂,视线落在其上的墨迹久久不移,神情则是少见的认真。  张青岚窝在角落里,捧着不久前敖战塞给他的精致糕点,小口小口地吃得仔细。  糕点是原本龙王府里的大厨亲手做的,甜蜜鲜香,张青岚吃得囫囵,腮边的软/肉鼓起来一个小包。  一边吃还不忘一边抬眸,悄悄打量着敖战手里的残卷。  那书卷是丝帛制成的,也不知道被尘封了多久,边缘处已然打卷,暗黄布面上的墨迹模糊,只能隐约瞧见是在勾勒着什么的边界。  张青岚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抬起手背抹干净自己嘴上沾着的碎屑,一点一点、慢吞吞地从角落蹭到敖战身旁。  敖战自然不可能看不见对方的小动作,特意将手里的卷状丝帛朝着青年的方向移了移,问道:“怎么,也想看?”  张青岚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嘴角,大方点头。  随即便被敖战一把揽过肩膀,脊背贴近对方胸膛的同时,丝帛也被人递到了眼前:“看吧。”  张青岚定了定神,抬眸朝着丝帛望去,看清了书卷的全貌之后,才发现上面画着的竟是一副地图。  地图画得粗糙,墨迹潦草,只勾勒出来大致轮廓,分别标注着简略的地名。  其上最明显的便是一条泛着光芒的细长线条,从烨城开始一路南下,一直到标了“南海”的某处空白地界方才停止。  其间横跨不知多少高山长河、沟谷深涧,只不过全部绘制在方寸布面上,反倒是显得行程简单了。  张青岚双眸微睁,认出来上面潦草又狂放的字迹出自敖战手笔,颇为意外地回头,望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男人。  张青岚抬手,指尖轻轻落在布帛上绘着的某一处山峰,不假思索地夸赞道:“老爷真厉害。”  一双墨色瞳仁清澈,语气极为真挚。  “啧,”敖战勾起唇角,原本凌厉的眉眼都在此时松懈下来:“那是自然。”  将原本卷在末尾的丝帛铺开,地图也逐渐变得完整,展现在两人眼前。  “南海龙王乃是本王胞弟,百年前战败后便逃到了南海定居,直到今日。”敖战嗓音低沉,说话时胸膛轻震,气息掠过张青岚耳边,撩起来几缕青丝,又很快轻飘飘地落回原地。  张青岚抬眸:“战败?”  “对,”谈及此事,敖战半眯起双眸,语气里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打不过本王,便只能挑本王挑剩下的地盘,到南海那种不毛之地当龙王。”  “……”青年无语凝噎。  摊上这样的兄长,恐怕南海龙王并不会欢迎他们参加自己的婚宴罢。  就在此时,一阵剧烈颤动忽然袭上了整个车舆。  只听门帘之外的两匹白马齐齐大声嘶鸣,前蹄扬起,似是在避让什么似的,硬生生地停下来往前奔跑的步伐。  马车车舆内则是天旋地转,零碎的饰物丁零当啷地散落一地。  青年则因为惯性而直直摔在了身后男人的怀里,再睁眼时,马车已然静静停在了原地,从外面传来几声白马发出的响鼻。  敖战将倒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扶起来,脸色沉得可怕,皱着眉头上前,两人一同拉开了挡在车前方的厚重布帘。  此时已经临近城门,道路两旁野草灌木丛生,苍白的日光顺着枝叶的缝隙落下来,稀碎地铺陈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  只见马车前竟是站着一位身着浅蓝襦裙的姑娘,腰间别着一枚长颈玉瓶,双手大张开横档在车前,脸侧向一边,双眼紧闭着,一副紧张又决绝的模样——  是毕菁。  敖战眸色一深,本就不算好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加晦暗。  听到面前的车马不再有什么动静,毕菁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勇气,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车帘处望过去。  于是便望见了率先从马车里走出来的男人。  敖战居高临下,站在一人高的马车上,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倨傲又阴沉:“你来做什么?”  毕菁被他的气势吓得抖了抖,下意识一股脑说了实话:“我,我只是想跟张,张小哥,说……说几句话。”  敖战认得她,是曾经在银霜楼见过的女人,从那时起便喜欢缠在张青岚身边,还撞破过自己和青年之间的暧昧举动。  本来以为她早就死在花妖手下,倒是没预料到今日会在这种地方遇见。  垂眸望着满脸泫然欲泣的毕菁,敖战神情冷漠,不置可否:“……”  毕菁红着眼眶,脚步半步不动:“我方才在街上隔着帘子看见的,他,他就坐在马车里。”  “敖老爷,您发发慈悲,让我和他说句话吧。”  毕菁将自己已经开始溃烂的指尖往身后藏了藏,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  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这半个月以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先是不明不白地将相依为命的弟弟弄丢了,之后又惊觉自己失去了近半月之间的记忆。待到再次清醒之后,人已经染上了烨城里肆虐的怪病。  毕菁失魂落魄,慌乱之间,发现脑海之中唯一浮现出来的,竟是张青岚那张清冷淡然的脸。  记忆里仅剩清晰的一幕,便是自己端着水盆站在青年对面,两人默默对视。  从对方瞳仁的倒影里……毕菁看见了自己那副非人非鬼的可怕模样。  毕菁咬着唇角,攥紧掌心,拦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他。”  敖战老神在在,像尊佛似的挡在门帘之前。  一直到张青岚主动拉开前窗的布帘,才冷着脸甩袖转身,回到了车舆之中。  张青岚半蹲在车板上,眯着眼瞳望着底下的姑娘,半晌之后方轻巧一跃,落在黄泥地面上。  “啊,”拍了拍衣袖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埃,青年语气淡淡:“是你。”  寡淡如白水一般的神情是几乎立刻将毕菁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妄想驱赶得一干二净。  毕菁呼吸一窒,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说话时声音里都带着些鼻音:“我……”  张青岚不着痕迹地朝着车舆扫过去一眼,前窗的布帘一动不动,里面的灵气却是上蹿下跳,躁动得很。  抿了抿唇,青年耷拉下来眉眼,冷静道:“你有何事?”语气几乎是称得上冷淡,同之前在车舆中对着敖战表现出来的乖巧听话仿佛判若两人。  毕菁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哭得红肿,对上张青岚漠然神色,双手攥紧又松开。 第45章 青年低垂着睫羽,眼底的情绪被收敛得极好,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固执地抬着手腕,将上面被他自己割出来的伤口死死抵在敖战的唇缝之间,逼得对方一连咽下去好几口鲜血。  浓郁的血腥味混着苦口的药材香气在敖战的口腔里弥漫开,令他整个人僵硬地直立在原地,大概是过于震惊的缘故,竟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张青岚,反而任由对方的冰凉腕骨贴着自己的唇角,一动不动。  感受到体内原本因为劫雷而变得胡乱窜动的灵力重归驯服,敖战眼眸翠碧,瞳孔紧缩成竖线,紧接着便猛地一下拽过张青岚的手腕,垂眸紧盯着青年半抿起来的下唇,咬牙道:  “……你在做什么?”  敖战此时身上的伤已然恢复大半,张青岚却因为失血过多,面色逐渐变得灰败。  男人只不过使了三分力气,便轻易拉得他整个人都打了晃,眼前瞬间闪过大片光怪陆离的画面,即便是敖战近在耳边的问话都显得空茫而遥远起来。  张青岚无力反抗,于是顺势扑进敖战的怀里。  偏头靠在男人的胸膛,青年睁着一双凤眸,仔细听着对方逐渐变得有力的心跳。确认过敖战的确已经无碍后才费力牵起唇角,虚弱道:“当然是在给你疗伤啊,老爷。”  敖战闻言,额角青筋一跳:“你!”  且不说他从未听说过一介凡人修士的几滴血便能为真龙修复劫雷造成的伤口,光是张青岚这一言不合拔刀自戕还颇为理直气壮的架势,便足够气得人心肺疼。  青年脸色惨白,落在敖战掌心里的手腕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精神一般,半阖起来眼皮,小半张脸都埋在男人的胸膛处,一动不动。  敖战垂眸,望着底下张青岚明显失了血色的唇瓣,一时间心绪繁杂,只觉得不是滋味。  两个人此时已经出了烨城城门,沿着城郊往外延的泥泞小道上多多少少堆积了些之前受劫雷波及而倒下的枝干,四周则是大片参天古树,偶尔几声鸟鸣响起,其余的便只剩下静谧。  敖战是真龙之体,又有青年的鲜血滋养,很快便从重伤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收紧手臂,搂着张青岚的腰背,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提了提。  来不及深究为何张青岚的鲜血竟然能够有如此功效,敖战拧着眉头,齿尖咬住自己的衣袖,从上面撕下来一道长布条。  之后便单手执了青年受伤的右手,用软绸布带将上面的伤口仔细包裹起来。  此时张青岚已经接近昏迷,裸露在外的小片皮肤冰凉,只有在敖战替他包裹伤口时,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才能偶尔刺激得他睁开双眼。  敖战见状,眉间沟壑愈深。  将指腹轻搭在青年未受伤的那只手腕内侧,敖战凝神,感受着底下逐渐变得微弱的脉搏,连体温都不再似平日一般温热,甚至已经到了同他无差的地步。  张青岚阖着眼皮,吐气清浅,从昏沉梦境之中挣脱出来,倚靠着姑且还算清醒的一瞬间,哑声安慰:“无妨…我睡一觉便好了。”  说完还半真不假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整个人窝在男人怀里,纤长睫羽在泛着青黑的眼睑处扑下来一道阴影。  敖战心口一窒,只觉得呼吸困难。  过了片刻,敖战便矮身下去,将不省人事的青年背起来,收敛了瞳仁之中的所有情绪,离开城郊的土路,拨开两旁的草木,沉着一张脸,往山林更深处走去。  *****  身下的草垫柔软,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另一侧传来,张青岚眉头微蹙,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将神思从一片混沌之中抽离出来。  甫一睁眼,张青岚看见的便是手边燃烧着的熊熊篝火,赤橙的火光跃动,将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拉扯出来细长黑瘦的一道。  自己的四肢绵软,不大使得上力气,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青岚只得屈肘,强撑着起身,磨蹭着身子底下的草垫半坐起来。  直到这时,张青岚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抬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耳边传来的是木柴被火舌舔舐而发出的毕剥声,几只飞虫从眼前飞掠而过,留下细而微的嗡鸣。  入目之处大多是嶙峋山石,张青岚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是正处在山洞深处,苔藓的潮湿气味伴随着滴答的水声,在鼻尖处弥漫开来。  此时已是深夜,草垫和篝火所在的位置又同洞口还有一段距离,张青岚抬眸往洞外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深邃的黑暗。  之前随着青年坐起身的动作,原本盖在他身上的宽大衣袍滑落,半边耷在草垫上,发出来几声布料摩挲的声音,重新吸引了张青岚的注意。  张青岚收回视线,低头往身下看去,这才发现了衣袍上面的精美纹饰,连同熟悉的气味一起将他包裹在其中。  青年望着外袍上的黑金绣纹,神色淡淡。片刻后方才抬起右手,发现手腕处的伤口明显被人重新包扎过,血污被清理得干净,被布条和着草药包裹,从底下传来细微的隐痛。  山洞之内极为安静,敖战也不见踪影……洞内仿佛没有第二个活物,连带着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天雷劈在青龙身上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青年眼神微黯,按耐住自己心底想要重新撕开伤口放血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  昏迷之前他曾经确认过,对于敖战而言,自己的血的确是有效的。  不仅能够及时修复对方因为雷击而造成的外伤,还能驱赶剩下的天雷灵力,防止其蚕食破环对方的筋脉骨肉。  张青岚舔了舔自己略显干涩的唇角,抬手扶着一旁的洞壁,试图支撑自己起身。  悉索的响动被山洞放大,只是很快便重新被洞口处传来的另一道脚步声所覆盖。  只见男人穿了件单薄中衣,怀里抱着一捧根须处还沾着新鲜泥土的草药,发尾衣角上沾了水珠,往山洞中走过来时,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的脚印。  敖战从洞外寻了些普通药草,刚刚走进山洞,便瞧见了试图起身的青年,脸颊苍白,呼吸急促,一副明显还虚弱得不行的模样,却还是不愿安分。  龙王当即拉下脸,加快脚步上前,一把将怀里抱着的草药扔到了篝火旁,握住张青岚撑在墙面的细瘦手臂,黑着脸道:  “坐下。”  张青岚起身时本就一阵头晕目眩,没在第一时间察觉洞口的变化。如今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任凭自己软倒在对方怀中,被人搀扶着重新坐回到草垫上。  敖战见他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冷哼一声,低声训道:“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还要这般逞强,当真是不听话。”  青年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闻言扯出来一个无辜的笑。偏过头去,眼神落在男人身上,视线火热一动不动:“听话的。”  敖战被他看得一时间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在青年的眼皮上,阻隔掉他过于炽热的目光。  张青岚勾起唇角,倒也不恼,顺势在男人的掌心里蹭了蹭,指尖轻握住敖战的小臂,低声喟叹:“你无事便好。”  如此一动作,右手手腕上的布带松动,底下夹杂的药草和血腥味顿时逸散出来。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敖战顺势放下一直抬起的手掌,低头望着青年腕骨处藏在布条底下的伤口,神情复杂。  大片的沉默当即间隔在中间,无声弥漫。  又过了片刻,敖战终于率先动作,打破僵局。他反手将张青岚的小臂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剥开缠在手腕上的染血布带,嗓音淡淡:  “说吧,你到底是谁?”第五十九章   张青岚蹙起眉头,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攥成拳头。  沉默片刻之后,才飘忽着眼神,侧过头道:“我并非是不愿说,只是说出来您未必会信。”  “即便是相信,也未必记得。”  敖战挑眉,望着青年的眼神愈发深邃,抬手拂过他鬓边的碎发,低声道:“无妨,你说便是。”  于是在篝火火光的映照下,青年脸上很快便又露出来了那个三年前,他在王府门前扒着敖战大腿耍赖时候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正色道:“其实,我来到您身边是为了……报恩。”  两人相对而坐,敖战注视着青年说话时一张一合的薄唇,闻言动作一顿。  半晌之后,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青年睫羽低垂,拉着男人的手掌,指尖不安分地摩挲着对方指腹上生的粗糙老茧:“五百年前,东海临近有个山村。”  “当时海边常有海啸,浪扑到岸上,每次都会轻易摧毁屋舍田地,让人们流离失所,闹饥荒。”  “后来便来了个老道士,掐指一算,说是当地的海神没有供奉、生气才会引发海啸,惩罚村民的不恭敬。”  “村里的百姓为了活命,便在海边建起来一座庙宇,专门用来供奉神明。”  青年的声线清凉透彻,如同淬冰,说话时候的语速也不徐不疾,讲起故事来便格外好听。  “那些普通百姓愚钝,不晓得神明应该是什么模样,于是随意捏了个泥人放在庙中,外面涂上一层金箔,当作神明的化身。再在泥人前面立两盏莲花灯,日夜长明,人们也常来磕头,如此便当作供奉。”  敖战并未说信或者不信,只当作故事听。  他一边听,一边低下头来,拆开张青岚手腕上的布料,将其间已经干裂结块的药草碎渣取下,换成新的:  “难不成,你想说本王就是那个野庙里供奉的‘神明’?”  张青岚愣了愣,很快摇头否认。  “不”话音顿了顿,青年感受到腕骨处传来的隐痛,轻轻抽气:“庙宇建起来了,可是海啸仍旧频发,人们以为是供奉不够,也不知是谁最先提出来的,要从村子里寻得童男童女投海,以平息神明的愤怒。”  敖战动作一顿,随着张青岚的话,眼前便隐约浮现起来一副画面。  骇浪滔天,黑云遮日,一行穿着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正沿着小路一直走向临海的悬崖。  队伍中间的扁担挑着两个小娃娃,眼前被蒙上一条红布,双双抱在一起,窝在箩筐里面小声哭叫,瑟瑟发抖。  敖战垂眸,神色异常冷静,手里为青年重新上药的动作不停:“然后?”  张青岚一本正经,一副自己句句属实的老实模样:“然后……然后您便出现了。”  “原来,在村庄附近兴风作浪的是一只蛟妖,不过区区百年道行、刚学会如何驱使风雨,便想要用吞吃凡人的法子来助长妖力。”  “您是东海龙王,自然是要庇佑一方百姓,”青年说得认真:“片刻功夫便把那只嚣张蛟妖打死了,从此之后,村庄附近便一直风调雨顺,不再有海啸天灾。”  “村民们得救以后,晓得了是妖怪在一直诓骗他们,根本没有劳什子神明。一时气急,便要将那座庙宇砸了,一泄心头之愤。”  敖战随手将张青岚腕子上面的布条重新扎好,半撩起眼皮,懒声道:“哦?”  张青岚抽回手,一双凤眸里面像是蕴着水光,仰脸望着敖战无辜道:“只不过庙宇被砸毁之前便,他们被阻在了门外。”  “之后您便化作人身走进庙里逛了几步,还随手扶起来泥人前面放着的一盏桐油花灯。”  敖战耐着性子听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倒也不急着揭穿。  将那滑落至青年腿间的外袍拿起来,重新披挂在对方的肩膀处,敖战这才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故事讲完了?”  张青岚点点头,仍旧是那副状似无辜的正经模样:“讲完了。”  敖战低嗤一声,抬手捏了一把青年脸颊上的**:  “那你说,你到底是村民后人还是童男转世……总该不会是那条蛟妖,五百年后大彻大悟,诚心悔过,来找本王低头认罪罢?”  青年一一摇头否认,脊背挺得板正,即便是听出来了男人语气里的调笑嘲讽,正经神色也并未改变分毫。  他拉起来敖战的手,脸上的表情正义凛然,一字一顿地认真道:“都不对。”  话已至此,张青岚的声音一顿:“其实我是您随手扶起来的那盏青铜莲花灯……的灯芯成精。”  之后便低垂睫羽,眉头轻蹙,神色决绝:“龙王大人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敖战闻言额前青筋登时一跳,咬牙切齿:  “……张、青、岚!”  *****  两人坐在篝火一侧,气氛寂静得可怕,熊熊火光跳跃,在男人脸上映出来大片的晦暗之色。 第47章 敖战反应迅速,几乎是在白影刚刚从灌木背后冲出来的同时,将原本紧握在手中的乌黑匕首向着异动直直甩去。  刀刃破空,发出清越嗡鸣,眼看着匕首就要接近那道闪现的白影,刀身却被斜里猛然出现的一枚浑圆木珠径直击中,改变方向,刀尖整个深深没入另一旁的树干之中。  同一时间,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灌木丛后终于显现出来一道人影。  来人身形高大,鞋履同脚下覆盖着的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动。层叠的枝叶被一只宽大手掌从后拨开,直到那人完全站定在空地处,方才归回原位。  只见那人低垂眉眼,走出灌木之后却是率先弯下腰来,从地上将那团白影轻轻抱起,用身上的布袍裹在怀中。  直到这时张青岚才看清,那团雪白原来是一头出生不久的幼鹿,通体雪白,似乎是得了什么机缘。仅仅几个月大小便隐有修炼小成,灵智将开的征兆。  幼鹿前蹄被利器划伤,鲜血沿着皮毛滑落下来,轻靠在那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怀里,一双滚圆瞳仁黝黑水润。  张青岚顺着灵鹿向上,视线同来人相对,这才发现那人身着一袭浅棕布衣,胸前挂了一串檀木珠串,头顶则是锃光瓦亮——  原来是个和尚。  那年轻僧侣眉眼慈悲平和,先是抱着幼鹿、低声哄了哄,之后才抬眸,单手立掌于前胸,缓缓向着二人施过一礼,低声诵道:  “阿弥陀佛。”第六十一章   张青岚闻言一愣,原本想要往前迈步的动作也因此停了下来,眼神之中泄露出来丁点狐疑,视线在那忽然出现的僧人身上打量着。  敖战不露声色地将青年重新遮挡在身后,皱眉看了一眼对方脖子上挂着的檀木珠串。  那僧人面相年轻,身材高大,一身朴素布衣也穿的极为严整,脚上穿着的木屐竟是没在草地上留下半点痕迹……结合方才他能够用木珠打偏匕首的动作来看,想必身上的功夫也低不到哪里去。  幼鹿乖乖窝在他的怀中,脑袋上只冒了一点尖的鹿角还不住地蹭着和尚的粗麻僧袍,神态很是依赖。  敖战单手紧握成拳,神情防备,见到对方躬身施礼,也不过是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拉起青年的手腕,不作回应。  年轻僧人并未计较面前两人的冷淡,只是朝着较远的那名青年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失礼。”之后跨出一步,蹲下/身将怀中的幼鹿平稳地放回到地上。  待到安抚好情绪略显焦躁的灵鹿,和尚这才从身后背着的布袋之中掏出一枚两寸长的圆肚瓷瓶,掀开瓶口被红布包裹着的木塞,从中倒出些许棕黄药粉至掌心。  紧接着便并拢两只手指,沾了药粉,动作轻柔地将其覆盖在幼鹿前蹄的伤口上。  小鹿似乎是被药粉刺激得有些疼了,发出细嫩的几声鸣叫,却不大挣动,只是乖乖地躺在草地上,让僧人替它疗伤。  眼看着幼鹿前腿上皮肉外翻的猩红伤口一点点被药粉覆盖,张青岚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另一边瞥了瞥,只觉得自己右手上的刀口也在隐隐作痛。  见对方似乎无意攀谈,敖战面色稍霁,松开了握在青年腕骨处的手,几步上前,从树干上将匕首拔下来,回到张青岚身旁,将刀柄递至对方掌心:“走。”  张青岚向来对于敖战言听计从,接过匕首之后便点了点头,迈步走到男人身边,随手将匕首重新推入刀鞘之中,收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只不过就在两人一齐转身,正准备离开之时,刚刚为幼鹿疗伤完毕的和尚站起身,开口道:“两位施主请留步。”  和尚嗓音温和,态度有礼,随即道明自己的意图:“贫僧见这位小施主身上还带着伤,想来也不宜马上上路。”  敖战闻言回身,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对方的慈悲眉眼,冷声道:“你待如何?”  张青岚则站在另一侧抿唇不语。  就在此时,原本还只是俯卧在僧人脚边的幼鹿忽然发出一道细声细气的鹿鸣声,被纱布包裹住伤口的前蹄抬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黏在了和尚腿边,亲昵地蹭着脑袋。  僧人见状低垂下眉眼,轻声诵了句佛号:“贫僧身上碰巧带着些伤药,施主可暂时停留片刻,待到将伤口重新包扎,再上路也不迟。”  话音落下,惹得二人动作齐齐一滞。  张青岚知道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敖战的外袍,过于宽大的衣袖垂落,碰巧遮挡住了右手上正裹着草药碎渣的伤口,从外表上看,应当是同寻常人无异才对。  这和尚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上带伤的?难道他还能透过衣袍视物不成?  张青岚反应过来之后眼底顿时染上防备神色,目露狐疑。原本藏在衣袖之中的匕首重新振落至掌心,刀鞘都已经推开了小半。  和尚仿佛是感知到了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表情却依然平静如水。在心里感叹江湖客果真防备之心甚重,面上则丝毫不显。  敖战神色阴郁,放开灵识朝着对方试探而去,却不知是法力尚未恢复还是旁的缘故,只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佛门的一身罡气,修为则像是被刻意模糊隐去一般,看不真切。  “二位施主别误会,”年轻和尚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淡然道:“贫僧只不过是略懂医术,加上天生嗅觉远超常人灵敏,方才嗅到了这位小施主身上的血腥气罢了……并非有隔空视物之能。”  张青岚只站在那和尚面前几步,闻言思索片刻,忽然便放松了表情,神态一片波澜不惊。薄唇轻抿,冲那和尚拱手作礼,随即包揽道:“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请问师父德号上下?”  年轻僧侣双手合十示礼,温声道:“贫僧法号玄澜。”  敖战双手抱臂,冷脸站在一旁看这两人一来一去,一言不发。  玄澜朝着二人点点头,紧接着便从自己的布包之中拿出来另一瓶伤药,对着张青岚道:“小施主,你身上的伤……”  还未说完,便被敖战一声轻嗤打断。  没等张青岚回应,便看见那身着黑金窄袖长袍的男人冷着脸往外走出两步,一个鹞子翻身,半靠坐在一旁大树的粗壮枝桠上,故意别开脸,假作眺望远方。  张青岚面不改色,走到树下,仰脸喊了声:“老爷。”  敖战单腿屈膝,闻言低头看去,片刻后才沉声道:“要治便治,别再耽误时间。”  青年得了应允,这才收回目光:“好哦。”于是很快转身,朝着那僧侣走去。  敖战额间青筋一跳,按下心底的那点躁郁不表,低哼一声,靠着树干坐得潇洒。  玄澜在此期间一直闭口不言,假作恍然未闻。  直到张青岚走到自己面前,方才抬眸展颜:“我佛慈悲,救死扶伤皆为功德。还请小施主不要太过感到负担,放松便好。”  张青岚站定在玄澜面前,不留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僧人。  听到对方这样说,便轻轻点头,挽起自己右手上的衣袖,淡声道:“有劳玄澜师父。”  一直站在两人旁边的幼鹿被青年的脚步所惊动,先是一瘸一拐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但是很快又被张青岚身上隐约传来的浅淡清香所吸引,悄悄地磨蹭回来。  那小鹿灵智将开未开,黝黑眼仁之中尽数天真懵懂。嗅闻到了眼前这个陌生青年身上的好闻气息之后,便下意识地蹭过去,鹿角轻轻顶了顶对方的小腿。  张青岚垂眼看它,并未躲避。  玄澜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边将青年手臂上包着的碎布长条解开,一边低声道:“小施主气质温润,自然讨得生灵喜爱。”  脚下的灵鹿仿佛是要验证这话一般,美滋滋地又往青年脚边接近半寸。  张青岚得了恭维,面上却不显喜怒,轻声道:“好说。”反倒是不远处的传来几声树枝被人无意晃动而发出来的几声轻响。  玄澜手里动作不停,余光则注意到面前青年嘴角微微勾起来的一丝弧度。  将那碎药渣滓从张青岚的伤口处取下来,玄澜定睛细细分辨,这才发现中间夹杂着的药材其实很是对症,并且在这山野之中算的上是难寻。  只不过是条件受限,难以研磨成药粉,只是草草捣碎挤出药汁便敷在伤口处,药效得不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眼底流露出来适当的讶异与赞叹,玄澜开口,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于对面的青年。  张青岚听完则仍旧是那副淡然模样,配合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家老爷特意采来的草药。”  对上玄澜略显疑惑的眼神,青年面不改色:“在下其实是一名男宠,此次出行本是为了陪老爷游山玩水,不过一时不慎,在深山之中迷路至此。”  “男宠”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张青岚半点不显心虚,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叫人深深怀疑,自己听到的其实并非男宠,而是什么贴身侍卫。  玄澜到底是个出家人,视众生平等,握着青年小臂的手没有一丝颤抖,脸上的表情都不变分毫。  听完张青岚的话之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原来如此。”难怪对这青年如此保护有加。  张青岚看着玄澜缓慢而仔细地将自己伤口处的药渣清理掉,露出底下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的血肉。  年轻和尚神情认真,睫羽低垂着,细细地将伤口旁的脏污血块一同剥离掉,紧接着便打开了手中刚刚才从布包里拿出来的、另一只瓷瓶。  感受到从手臂上传来的隐痛,张青岚眉头轻轻拧起。仔细嗅闻后,确定了其中成分是最基本的消炎止痛之类的药材,原本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玄澜眉目低垂,周身气质十分平和,他屏息凝神,将瓷瓶其中的浅褐色药粉细细倾倒,在那道细长刀口上均匀铺开。  药粉质地细腻,很快便将尚未愈合的部分全然包裹住,止住了之前因为二次撕裂而不停流血的伤口。  玄澜将药粉铺好之后,又从布包里拿出来一卷洁净纱布,抽出其中一段,将青年手臂上的伤口仔细包裹。  “好了。”疗伤完毕之后,和尚这才放开了张青岚受伤的右臂,往后退了小半步,双手在胸前合十,微微躬身示礼。  张青岚略微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腕,感受到伤口处的一片清凉,朝着玄澜作揖回礼:“多谢大师。”  玄澜微微一笑,将布包重新背回身后,望着不知何时闪现在青年身后的男人温声道:  “不知两位施主要往哪里去?”  “若是不嫌弃,可随贫僧一同到山脚下的寺庙,用过斋饭再上路。”第六十二章   灵鹿被玄澜从地上抱起来,用布包里的靛蓝棉布裹着搂在怀里。他面相柔和,气质温润,幼鹿很快便被哄得昏昏欲睡,乖乖地躲在人的怀抱里一动不动。  玄澜安置好灵鹿之后抬头,面色是惯常的心平气和,耐心等待着对面两人的回复。  敖战早在和尚为张青岚包扎好伤口的时候就从树枝上跳下来了,如今像一堵墙般站定在青年身后,目光沉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向前半步,敖战双手抱臂,刻意横插在张青岚于玄澜二人之间。  幼鹿被男人身上冷冽杀伐的浓郁血腥气所惊扰,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顿时睁开,黑眸水润,扭过头来望向敖战,鹿身忍不住地细细颤抖。  敖战见状脸色更黑,低嗤一声,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澜伸手抚摸几下幼鹿的脊背,低声安慰。随即舒展眉眼,像是感受不到来自敖战的防备一般,温声道:“施主意下如何?”  张青岚眼神飘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敖战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半点机会都没有。  青年低下头,悄悄伸手拽了把敖战的衣角,趁着对方偏头回来用余光斜睨自己时,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讨好意味浓重的笑。  敖战动作当即一顿,思索片刻,终于转回头去,同玄澜生硬地道了一声:  “请。”  玄澜闻言笑了笑,冲着敖战轻轻点头。很快便怀抱幼鹿,朝着不远处的山路路口迈开步子。  于是三人一同沿着小路走下山头。  张青岚和玄澜相错不远,一同走在较前方,下山时候偶有几声简单交谈,内容大多只是围绕着这座山头随意讨论几句。  敖战则不远不近地缀在距离两人几步远的斜后方,盯着青年的清瘦背影,目不转睛。  这座山算不得高,只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地势便由陡峭变得平缓下来。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山林便彻底被甩在身后,脚下换成了长满野草的矮坡。向前眺望,便能够看见隐约的零星几点人烟。 第49章 净莲寺寺名中便带着个莲花的“莲”字,池塘便围绕在中央佛塔四周,其中栽种的均为青莲,花苞夹杂在波浪般的墨绿叶片之中,尚未开放。  张青岚一来便蹲在了池塘边,脚下踩着一圈细碎的鹅卵石,探头朝池水里望。  池塘水深,里面的莲叶种得茂密,唯独张青岚站着的那块地界,前面的莲叶秃了一小片,光溜溜的,望过去便是清澈池水。  敖战握着馒头,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则顺着青年的视线朝向池塘望过去,却只能看见一片粼粼水光,并无所谓的“锦鲤”出没。  近日极少踏出房门的龙王大人皱起眉头,只觉得跟汪洋无垠的东海比起来,眼前的一汪池水简直……  “噗通”一声轻响,打断了敖战的思绪。  张青岚鞋面上被从池塘里面飞溅的水花打湿小半,揪着手里的白面馒头,低头认真往水底下扔鱼食。  只见底下三两只膘肥体壮的草鱼正瞪着眼睛,嘴巴开开合合,争相啜咬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馒头碎屑。草鱼浑身墨色,肚皮泛白,挤挤挨挨地围在一起,鱼尾将水花拍飞、溅射到岸上,扬起来阵阵尘土。  敖战:“……”  捏着手里的馒头,敖战看着张青岚微亮的一双眸子,咬牙道:“锦鲤?”  张青岚掰馒头掰得正在兴头上,闻言眨眨眼,抿着薄唇,点了点头:“嗯。”  鬓边甚至因为兴致高昂而冒出来点点细汗,脸颊上面泛着微红,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手里动作不停,揪着馒头块往下扔。  “啧。”敖战皱眉,望着那几只大头草鱼,嫌弃意味溢于言表。  几次想要出言打断,望着青年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松神色,又硬生生地压下冲动。  最后甚至把自己手里握着的馒头递过去,背手站在一边,沉默地望着张青岚兀自和几条草鱼玩得高兴。  莲叶清香裹挟着些许水腥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夕阳逐渐湮没在昏暗天空边缘,随着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寺庙里的扫洒和尚将灯盏之中的蜡烛点燃,放置于回廊佛堂等处。  张青岚望着那几条草鱼,将手中剩下的馒头掰碎,扔到水里。随即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回到敖战身边。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池塘边如同一尊塑像一般一动不动。身后便是灯盏之中烛火散发出来的微弱火光,勾勒出敖战身形,影子映在地面上,拉成细瘦的一片。  青年浑身沾着水腥气,额前还冒着一层细密汗水,睫羽纤长,黝黑瞳仁在昏暗暮色之中亮着细碎的光。  敖战开口,语气不辨喜怒:“玩够了?”  张青岚闻言点点头,抬手抹干净额前的汗水:“够了。”  然而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敖战感知敏锐,便当即注意到了对方衣袖伤的湿漉水痕。  下意识地握紧青年的手腕,男人皱眉,冷厉道:“贪玩也罢了,怎么,连伤口不能沾水这样的小事,也要人教?”  “我……”  张青岚愣了愣,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衣袖被池塘里的冷水沾湿了小片,原本以为擦干净掌心里的水渍便万事大吉,却不曾想被布料上的小片湿痕所暴露。  只见青年残留着几滴水珠的五指攥紧,似乎是正抓着什么东西。  敖战想也不想,便就着两人交握的姿势,沉声训道:“拿出来。”  张青岚薄唇轻抿,眨了眨眼。  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敖战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几分:“……不听话?”  青年最听不得的便是这几个字,闻言只得目露无奈,将五指抓着的东西松开,交到男人的掌心里。  敖战毕竟仍是真龙之体,虽然四周光线微弱,却依然能够将手里的东西看得清楚。  只见那是一小片铜板,上雕九瓣青莲,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小,极其薄细的一片。  正中间打着一个圆孔,隐隐透着光,而铜板上的青莲花纹则十分粗糙,边角处凹凸不平,半边还裹着池塘里的淤泥,泥土吸饱水分,湿润柔软的一块,散发着土腥气。  敖战端详片刻,眉宇之间的躁郁气息逐渐消散。  同一时间,张青岚在确认过四下无人之后,这才从重黎之中唤出另一片同它一模一样的莲花铜板。唯一区别在于一片干燥,一片湿润。  将莲花铜板一齐放到敖战手中,张青岚三言两语,将自己同毕菁临别时分,跟这莲花板有关的事情交代清楚。  之后才重新捏起来其中的一枚铜片,俯身过去小声道:“今日午时,我从佛堂出来,路过池塘时,便发现底下的淤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那物事眼熟,我便多留了个心眼。”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才出此下策。”  “伸手下水不过是情急所为,当时便没想太多。”张青岚直回身子,垂下睫羽,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听话的。”第六十四章   敖战眉头微挑,抬手将那两枚铜片放回到青年的掌心:“是吗?”  “……”张青岚接过莲花铜片,状似无辜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这铜片在水里埋得浅,应该没有过去多少时日。”  敖战指尖轻捻,感受着其中的湿意,池塘底下的泥土湿润粘腻,还掺杂着为干的水分,触感可谓是十分怪异。  此时暮色已经完全湮没,天际变为漆黑一片,四周只剩下几盏昏暗灯烛,安静发散着橘黄光晕。  青年脖颈上的血玉红光一闪,那两枚暂时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莲花铜片便被收回于重黎之中。  张青岚将重黎塞回到领口下,仔细抚平衣领上的褶皱,轻声道:“这净莲寺内定然藏着些什么古怪,和灰袍人脱不了干系。”  敖战负手而立,脑中浮现出两人在山林之中同玄澜初遇的场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张青岚并未在意,只是后退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勾唇笑了笑,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敖战旁,主动拉过来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天色已晚,不如先回房吧。”  敖战不置可否。  同一时间,原本静谧一片的寺庙中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撞钟声,远远地从庙宇东北角的钟楼处传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张青岚往外出走的脚步一顿,迅速抬眸,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寺庙里的撞钟向来只有清晨敲响,用来告知庙中僧侣早课的时辰。  只是如今夜色已深,就连院落之中当值扫洒的几个小沙弥都已经放了扫帚回房休息,钟声在此时响起,便显得过分异常了。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便默契地迈开脚步,朝着钟楼所在的方位赶了过去。  ……  待到走至目的地的钟楼,张青岚这才发现塔楼之前已然率先聚集了一批僧人,手里正拿着火把,绕着钟楼围成一圈,各个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十来个和尚皱眉不语,其中以玄澜为首,绕着塔楼之前的空地围成一圈,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在深沉夜色之中很是吓人。  张青岚跟在敖战身后,很快注意到了那人群之中竟是隐约传来一道低泣声,声线尖细……倒像是女子的声音。  将自己的发现低声同敖战说了,张青岚逐渐朝着人群靠近,一双乌黑瞳仁之中倒映出火把的红光,明灭可见。  敖战挡在青年身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很快,人群外围的僧人便发现了不请自来的两人,其中几个小和尚被敖战周身的凌厉气质唬住,下意识地为两人让出一条道来。  张青岚紧跟在男人身后,很快便绕过其他无关之人,站到了玄澜身边。  穿过人群之后,视野马上变得开阔起来。张青岚很快便发现,原来被围堵在中间的是一名女子,此时正跌坐在黄泥地面上,扯着一根绣花手绢低声哭泣。  之前听到的哭声,想必便是她发出来的。  玄澜手里还握着一根檀木珠串,单掌直立于前胸。注意到敖战和张青岚前来,垂眸阖眼、朝着两人微鞠一躬:“阿弥陀佛。”  张青岚指了指跪坐在地的陌生女人,单刀直入道:“玄澜师父,我和老爷方才忽然听到此处传来撞钟声响,不知所为何事?”  玄澜闻言眉头微皱,轻轻摇头:“贫僧也是听到撞钟之声,方才带着其他弟子前来探查。”  很快,玄澜偏过头去,朝着身旁另一名和尚低语几句,示意对方解释一二。  听到张青岚和玄澜之间的交谈,那个站在近处的年轻和尚站出来。  先是望了那兀自哭得伤心的女人一眼,而后转向青年,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寺里的撞钟除了提醒师兄弟们晨起,一般很少会在别的时辰撞响。”  “方才是我和圆明师父最先来到钟楼,到来时看见这位女施主正拿着钟杵撞钟,那时候她便已经是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和尚的话音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劝了许久,方才将她从钟楼上劝下来。”  敖战站在更外面一些,双手抱臂,抿唇不语。  张青岚则顺着哭声望过去,四周的火把明亮,将这一小片地方照得十分清楚。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对方身上穿的衣料装饰大多精美华贵,虽然形容狼狈了些,却仍旧抵挡不了那一身的珠光宝气。  女子哭得凄惨,泪流满面,手里一张帕巾沾满眼泪,被一双玉手揪弄得纠结扭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和模样。  一边哭,那人还不忘一边叫喊:“你们庙里的住持可在?我要见你们的住持!”  敖战被过于尖细的声音吵得头疼,面上像是覆着一层冰霜,差点便要揪起来青年的衣领,拖着人往回走。  张青岚注意到了男人躁郁的脸色,立刻往后退了小步,蹭到敖战身边。  悄悄牵起来对方冰凉掌心,张青岚满脸平静,低声道:“说不定会跟灰袍人有关,咱们静观其变。”  玄澜则上前一步,示意四周的小沙弥把那哭得凄惨的女人扶起来,温声道:“这位施主,您夜半撞钟、貌似惶急,请问所为何事?”  女子被小沙弥扶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重新跪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晕眩感中回过神来,眼看着玄澜的眉目慈悲、气质平和,这才放下心防,抽噎着说道:“大师,救命……救救我。”  其他僧人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颇为糊涂,只好面面相觑,安静地看着玄澜。  玄澜摇摇头,拨弄几下手中的珠串,口中轻念几句:“圆明,圆正,你们先将这位施主送到客舍罢。”  一行人无法,只能暂时将女子扶起身,准备带到寺庙为暂住香客准备的房间。  张青岚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鬓发微乱,额角脸颊均覆着一层细密汗水,眼角因为痛哭而发红,裙摆沾着草屑尘土……如此表现,倒更像是从哪里匆匆跑来,特地进入寺庙求援似的。  敖战自然也发现了对方身上的异常之处,冷脸皱眉,望着面前的一群人:“有古怪。”  就在此时,一名行色匆匆的和尚忽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面色凝重,直奔玄澜而去:“寺庙之外忽然出现了几十名家丁模样的壮年男子,已经围堵多时。”  那青年和尚说到此处,眼尾余光瞥见了被围在人群中央的那个女子,话音忽然一顿。  停滞多时,方才清了清嗓子,面露古怪道:“那群人……要求咱们把‘人’交出去,否则就用一把火,烧光净莲寺。”  随着话音落下,只见原本已经几近心情平复的女人忽然一声凄厉尖叫,整个人瑟瑟发抖,蹲到地上缩成一团,像是极为害怕的模样,嘴里不住低声念到:“他们来了……他们还是来了。”  无论是寺庙之外忽然出现的家丁,还是眼前这富贵女人的表现,都叫人一头雾水,弄不清楚状况。  即便是玄澜沉稳,却也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只得眉头深蹙,对前来报信的师弟点点头,沉声道:  “出去看看。”  玄澜说完之后,转身望向张青岚敖战两人的方向,面露抱歉神色:“为免意外,还恳请二位施主先行回房休息。”  张青岚不露声色地朝着那满脸惊惧的女子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注意力,对上玄澜一双恳切眼瞳,应声道:“那是自然。” 第51章 他原本只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敖战身后,维持着在外人面前的驯服做派,此时则暗暗抬眼望向男人的背影,抿唇不言,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走到玄澜身边。  张青岚前行脚步不停,状似闲聊一般不经意问道:“大师似乎对鹿辽山了解颇多?”  玄澜听到青年的问话,神态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是。”  “寺庙住持向来喜欢云游四方,求经讲学,贫僧曾跟着一同到过不少地方修行佛学。”玄澜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檀木珠串套回到自己的手腕上:“正巧,贫僧曾在一月前到过这鹿辽山,深入山林之中隐居月余,修炼心境。”  张青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顾敖战向他投过来的冰凉视线,低声问道:“可是如此说来,这于家少爷在鹿辽山走失数日,想必已经凶多吉少。”  “您又何必亲自允诺,要从深山之中将他寻回。岂不是徒增烦恼,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一同前行的圆明圆正听了青年的话深以为然,望向师兄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担忧消沉。  “我佛慈悲,济世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玄澜抬眸,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前方的木笼之上:“更何况寻人之事,也并未是完全没有把握。”  张青岚眉头微挑:“……”  话已至此,玄澜却并未立刻解释,而是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小施主可还记得被救助回寺庙里的那只幼鹿?”  眼前一闪而过幼鹿雪白皮毛和黝黑瞳仁,张青岚点了点头:“记得。”  玄澜随即展开掌心,其中落着一颗晶亮透明的菱形晶石:“鹿辽山虽说人迹罕至,却还是有几户人家定居于山中的。”  “贫僧在修行化缘时,曾受过那些人家的恩惠。”  “也因此听闻了同鹿辽山有关的传说。”  一直默默跟在师兄身边的两个和尚有些好奇,主动问道:“甚么传说?”  玄澜将手中的晶石轻放在圆正掌心,温声道:“传说中,鹿辽山有山神庇佑,其中生一灵鹿,通身雪白,聪慧非常,且通得人性。”  “对于入山之人,只要是心思纯净,无异心者,都能够平安翻山越岭,全身而退。”  玄澜的声音低沉温和,将故事娓娓道来:“然而若是有人抱着不纯目的进山,妄图伤害生灵,便会在深山之中迷失,困饿而死。”  圆正听到这里,笑了笑道:“师兄,这定然是山里人家哄娃娃听的故事,你怎的还当真了。”  玄澜也不恼,只是轻轻摇头:“若是我说在进山的那月中,我真的见过一队人马在追赶灵鹿,你们可会相信?”  圆明圆正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这宝石便灵鹿奔跑时,在山间野道中拾捡到的。”玄澜指尖在晶石上轻轻点过,侧脸过去向着张青岚沉声道:“当时场面混乱,情急之下,贫僧只看清了一队手拿弓箭长矛的人马,其中为首一人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穿着贵气逼人,不似山民。”  “他们追逐一匹身强体壮的成年白鹿而去,很快便湮没于密林中。”  圆明则快步走到一名家丁模样的汉子身边,施礼道:“敢问小少爷多大年纪?是何种模样?”  家丁嘲笑一声:“我们府上的少爷未及束发,不过自然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你们这种野和尚比不过的。”  圆明气急瞪眼:“你!”  家丁虽然话带嘲讽,却是正巧和玄澜的说辞对上了。  张青岚在一旁抱臂,听着家丁和圆明的对话,不禁思索起来其中的关节联系。  冷不丁的,肩膀上一阵力道袭来,青年并无防备,登时便被人从玄澜身边拉走,迅速拉开了两边人的距离。  待到张青岚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周身便已然被熟悉的气息完全包裹。  敖战表情不辨喜怒,神色淡淡道:“故事听完了?”  张青岚心里还惦记着什么山神灵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听完了。”  此时两人虽然仍旧被于家家丁夹在中间,却已然和另一头的三个和尚拉开了不少的距离。  敖战像是根本不担心玄澜会听到,嘲讽道:“骗小孩的玩意,你也信。”  果然,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张青岚敏锐捕捉到了来自玄澜方向的探究视线。  敖战只说了一句话便不再言语,状似随意地抓起青年的手背后便不再松开,引得前后家丁警惕地看过去。  听那些负责押送的家丁说,于老爷的宅院在距离净莲寺十里开外的另一个镇子,中间还隔着两座无名山包。路途虽称不上远,却也需还要再向前步行好些时候。  众人沿着山间野路前进,板车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的两道车辙。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旷野,偶有鹧鸪声响起,愈发衬得夜色苍凉。  敖战指尖冰凉,轻搭在青年的手背上。宽大衣袖低垂下来、完全遮挡住两人交握的双手。  张青岚任凭男人拉着走,动作在某一瞬间却忽然出现了细微的凝滞。  感觉到手背上传来指腹划动的触感,青年眨眨眼,静下心来仔细分辨……过了片刻,才感觉出来敖战写下来的是一个“谎”字。  谁在撒谎?谎言的内容又是什么?  察觉到握着自己手背的五指分明紧了紧,张青岚缓缓垂下睫羽,将眼底陡然升起的怀疑和防备收敛干净,整个人朝着敖战的方向蹭过去几步,面上流露出几分依恋神色,表现出来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四面八方的视线顿时如火烧一般落在青年身上,本人却无所顾忌,好似听了什么甜言蜜语的嘱咐一般,朝着身旁的高大男子微微点头:“青岚知道了。”话里的第二层意思,只有敖战才能听懂。  敖战哪里想得到他会搞这样一出,心里嫌弃,面上却僵硬抬手,在青年头顶揉了一把。  片刻后:“……乖。”  如此一来,倒是在玄澜那里更坐实了所谓“男宠”的身份。  此时已经将近子夜,众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隐约得见前方道路两侧的几豆烛火。  原本狭窄崎岖的山间小路也逐渐变得宽阔平整,再往前行数百米,路上便出现了纵横的车辙印记,层叠覆盖。  路边立着一块一人高的青白石块,上面人工凿刻着“洛迁镇”三个遒劲大字,四周则象征性地堆砌着不高的围墙,镇门联通其中一条街道,里面已然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熄灭灯烛,正在歇息。  跟烨城的繁华程度比起来,洛迁镇便只能称得上是普通。  刀疤脸拉动缰绳,让板车停在镇门口。示意手下将马匹与木板之间的绳索解开,那汉子拿着长刀,从马上翻身而下。  对方脸上的伤痕在火把照耀下愈发可怖,沉着一张脸打开了木笼上的铁索。  命人将女人从车上粗鲁拽下,刀疤脸龇牙一笑,对着玄澜道:“老子先带她回去跟于老爷复命。”  圆明看见那女子脸上露出吃痛表情,沉不住气道:“可你不是答应过找回于少爷便放过她吗?”  刀疤脸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不是还没找到么?”  “圣僧放心,老子只是奉命先把这贱/人带回去关着,不杀她。”  “而你们……”  刀疤脸抬手挥刀,将缚在女人手腕上的麻绳隔断,一把拉扯过对方细瘦手臂,一双鹰隼般的细长眼眸死死盯着玄澜:  “不是要进山寻人?咱们便连夜出发。”第六十七章   刀疤脸撂下狠话之后便一把攥紧了女人的手臂,之后示意身旁的手下跟紧,三五成群地穿过镇门,一路长驱直入。  玄澜和张青岚几人则没有那样好的待遇,被留下来的家丁堵在镇中央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上,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待在原地等候。  夜色如墨,细小飞虫绕着火把上的焰光上下飞舞,偶尔几颗油星爆裂,发出“噼啪”的轻响来。  圆明、圆正两人跟在玄澜身后,心中虽有不满,却被师兄周身宠辱不惊的平和所感染,一时间并未出言,而是同样闭口不言,安静等待。  敖战则随意寻了堵矮墙,双手抱臂靠在墙面上阖目养神。  男人剑眉星目的一张面孔覆着冰霜,即便是没有睁眼,身上的冷厉气场同样逼得四周的家丁纷纷后退几步,下意识地避开触这位爷的霉头。  留下看守的家丁有二十多人,几十道目光便如此落在五人身上,久久不移开。  张青岚原本被敖战牵着手时还算老实,只是现在被对方放开后又无事可做,自然是不肯安分的。  于是青年很快便迈开步子,面无表情、不知不觉地蹭到了人群边沿。  此时虽是夜半,可一行人马走进镇子里时闹出来的动静颇大,因此不少已经睡下的人家都被惊扰得重新点灯,甚至拉开门窗的一些缝隙,只露出两只眼睛,打量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张青岚神色冷淡,负手而立,视线则不露痕迹地穿过人墙一般的家丁,入目之处是大片漆黑之中隐约亮起的星点烛光。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就住在道路边沿,宣纸糊成的窗户被木条支起来一道小缝,从窄缝之中露出来一双眼睛,视线偶然同张青岚对上,窥探的动作登时顿了顿。  张青岚刻意背对那些家丁,叫人只以为他在发呆,于是两人视线便交汇得更久了些。  不多时,原本支起来的窗户又很快落下,严丝合缝不留痕迹。转而被由内向外轻轻推开的,却是原本紧锁的大门。  借着火把的亮光,张青岚这才看清门后站着的竟是一名四五岁的幼童。  那幼童似乎对于外界的热闹很感兴趣,脑袋上梳了两个角状发髻,身穿一只灰蓝麻布肚兜,藕节似的手中握着一只老旧的拨浪鼓,怯生生地抬眼,盯着人群和板车瞧个不停。  负责看守的几个家丁乏了,大声打了几个呵欠。嘴里发出的声音和手中微微摇晃的火把将幼童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引得原本只是站在门后偷看的小男孩懵懂推开房门,握着拨浪鼓、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  张青岚将眼前的景象尽收眼底,眉头微蹙。  只是还没等幼童往前走过几步,原本一直握在手中的拨浪鼓却似是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那门口本是斜坡,于是圆形的鼓面不停翻滚,一路从家门前滚落至人群之中。  最终轻碰到张青岚的鞋面,这才缓缓停下。  有几个耳尖的家丁听到声响,困意忽然一空,登时警觉大喊:“是谁?!”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吓得幼童浑身颤了颤,随即瘪了瘪嘴、“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张青岚见状眉心一跳,抢在家丁暴起拔刀之前喊了一声“且慢。”  所有人都被不远处忽然响起来的稚嫩哭腔吓了一跳,纷纷扭头,这才看清楚正拽着自己衣角、哭得凄厉的小童的惨淡模样:“鼓……鼓鼓,呜……”  距离那小童最近的一个壮汉家丁黑着一张脸,大声驱赶道:“滚滚滚,这是谁家的娃娃?大半夜的不看好。”  却没想到小孩竟是一边哭,一边迈开笨拙步子、朝着自己的拨浪鼓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竟是从一群汉子腿间缝隙穿过去,目的十分明显。  张青岚无奈,只得弯腰伸手捡起那只鼓面已经残破得不行的拨浪鼓,上面缀着的弹丸甚至只剩下一只,显得十分老旧。  小孩儿转眼间便抱上了青年的大腿,小胖手指了指那面拨浪鼓,眼泪口水流了一脸,咿咿呀呀地喊着:“鼓鼓。”  某个家丁终于从惊诧之中反应过来,冲着青年没好气道:“闹什么幺蛾子呢?”作势便要挥拳上前,抢夺张青岚手中的物事。  只是还未等他将拳头伸出来,斜里便忽然出现一道黑影,一把攥住家丁粗壮手臂,猛力拉过一旁之后竟是在人胸前猛拍一掌,把毫无防备的男人声声推出半米开外。  所有动作迅猛如电,待到那人狠摔在地面上后,众人这才发现原本一直独自倚墙休憩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青年身边,眼神阴狠,凝视着对面还想发难的几人。  场面一时间停滞下来,唯有孩童的咿呀声仍在不合时宜地继续。  敖战丝毫不掩饰眼底寒芒,抬手轻拍几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一言不发。  听到身旁两名师弟的轻声啧叹,玄澜重新摘下套在腕上的佛珠珠串,轻轻捻动几下。视线却是落在男人掩盖在衣袍底下的双手,回忆着方才对方毫无灵力却又威势不减的一击。  张青岚气定神闲,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抬眸望了一眼对面脸色惨白的家丁,不在意地勾唇笑笑。  一时间,原本还气焰十分嚣张的一群人反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随即俯身,将紧紧抱着自己大腿的幼童扯下来,而后握着拨浪鼓半蹲下去,将东西递至对方眼前:“还给你。”  青年声线是刻意放得柔软的平和,眉眼清冷,却是十足耐心。 第53章 玄澜同样看见了远处丛林之中的那抹雪白,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仍旧不徐不疾:“听说于少爷是因为进山寻这灵鹿才会走失的……既然如此,人很可能就在附近。”  刀疤脸听到玄澜这样说,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暗芒。  向四周的几个喽啰招招手,刀疤脸示意他们跟上,紧接着放轻脚步,想要趁着灵鹿察觉以前悄悄靠近。  玄澜几人则站在原地未动,圆明圆正伸着脖子,借着微弱亮光,打量着传说中能够“福泽八方,天生祥瑞”的灵鹿。  灵鹿鹿角粗壮如树杈,在黑夜之中周身散发出乳白色的浅淡光晕,瞳仁澄澈如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密林中仰脖远眺。  刀疤脸冲在最前,身边带着五六个手下,一行人小心翼翼,朝着那个雪白身影不断接近。一边前进,几人一边从怀中掏出早早准备好的绳网,神情之中是掩饰不住的垂涎。  “他们想要干什么?”圆明惊愕出声。  圆正看清了那几人手中编织成网状的麻绳,蹙眉道:“糟糕,这些人想要抓住那头白鹿。”  “怎么会……他们不是进山来寻人的吗?”圆明一向喜爱生灵,有些焦躁地往前踱了几步:“把人找到便是,又何必……”  只是还没等圆明走出几步,当即被两个家丁抓住手臂,挥舞着手里的长刀,神色凶狠,将人逼回原地。  剩下没有负责捕捉灵鹿的家丁们纷纷聚拢,隐隐将玄澜等人逼退至另一边的空地,不得不同敖战和张青岚站成一排。  张青岚视线因此从灵鹿身上移开,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边的玄澜,发现对方神色幽幽,同样一直盯着灵鹿没有片刻放松。  敖战如同一座山一般稳稳立在张青岚身旁,刻意上前一步,挡住了玄澜回望的视线。  眼看着刀疤脸带着一群手持网绳的手下就要接近灵鹿,圆明圆正一颗心提起来,连呼吸都摒住了,甚至张开嘴、试图在原地大喊一声,想要将那灵鹿吓走。  就在圆正一张嘴巴长得老大,气运丹田准备大叫时——只见原本还站在原地如同木头般僵硬的白鹿忽然动了动耳朵,扬起前蹄在草地上轻点几下。  灵鹿偏过头来,一双如玉般莹润的浑圆瞳仁之中倒映出家丁身影,登时长鸣一声,蓄势想要往前奔逃。  刀疤脸见状瞬间变了脸色,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只得咬牙挥手,怒吼一声:“动手!”  四周的手下们收到指令,顿时几步冲扑上前,手里紧紧拽着绳网边角,朝着灵鹿所在之处纵身一跃!  白鹿似有灵性,速度更是迅疾,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便化作一道白影闪现在几米开外,将想要捉它的一行人远远甩开。  圆明圆正站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刀疤脸则目光阴鸷,死死盯着灵鹿跃动的背影不放,手中火把明明灭灭,映照出底下男人的一张可怖嘴脸。  传说中鹿辽山天生气运绝佳,山中生灵精怪颇多,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被人当作护山神一般存在的灵鹿。  灵鹿最大的特点便是通身雪白,皮毛上则有深浅不一的乳白斑点,鹿角更是粗壮,质地近玉,无论是白天黑夜都会散发出幽幽荧光。  不仅如此,灵鹿通身上下还都是宝贝,鹿血入药能保证女人容颜不老娇艳如花,鹿角磨成粉末,可以包治百病、强身健体。鹿心更是有益精血,甚至能够辅助修行,叫人成仙,长生不老。  思及此处,刀疤脸深吸一口气,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长刀,刀片反射出来的惨白光芒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刀疤脸捏紧长刀,当机立断地指向灵鹿所在的方向,双目赤红咬牙道:“给我追!”  话音刚落,男人便率先迈出步子,死死盯着灵鹿脑袋上的硕大鹿角,朝着它迈步追赶而去。  其他的手下在反应过来之后也纷纷扬起手中麻绳,嘴里吼着些叫人听不明白的口号,追着刀疤脸的脚步向前跑去。  不消片刻,那追赶着白鹿的近十人便全数湮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背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几个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喽啰,呆楞着站在原地,同圆明他们面面相觑。  待到气氛重新归于静谧,玄澜方才睁开一直半阖的双眼,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张青岚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定定望着玄澜,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那灵鹿不过是一个虚影罢了。”  “我还以为大师心肠慈悲……会选择直接说破。”  话音落下,众人脸上纷纷露出惊愕神情。  耳边响起一声嘲讽冷笑,圆正抬眸望向声源处,这才发现那个一直冷脸寡言的高大男人此时正勾着唇角,脸上的表情似是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雕虫小技。”敖战不屑道。  玄澜闻言,眉眼弯了弯,好脾气道:“二位施主也看出来了。”  的确,那只倏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雪白灵鹿不过是个虚假幻影,张青岚一开始也差点被那幻影骗过,只是时间久了,便能察觉到那所谓“灵鹿”身上竟然半点灵气也无,破绽实在是太过于明显。  “大师特意将人引走,到底是何用意?”张青岚蹲**,从底下的草地拾起来一根草叶,放在指尖捻动。  玄澜像是没想过对方会这样直白一般,神情动作皆为一愣,却又很快摇头否认道:“小施主误会了,此事确实非贫僧所为。”  “鹿辽山中本就灵气肆意流窜,叫人难以琢磨。”玄澜拍了拍手中的尘土:“能够识得这是虚影,是因为月余前贫僧随住持进山时也曾经历过相似遭遇。”  “更何况蚊蝇恼人,甩开了,行事也方便些。”  玄澜说话时语气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唇角甚至带了笑意,仿佛之前发生的不过是些大不了的小事罢了。  张青岚听完玄澜的解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反观圆明圆正则听得懵懂,消化片刻之后才追问道:“师兄,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还要接着寻那于家少爷么?”  玄澜回头看他们,神色平和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这样一来一回,旁边剩下来没跟着刀疤脸跑走的几个家丁们纷纷长舒一口气,原本因为没追上灵鹿的懊恼顿时消散大半,只剩下侥幸。  玄澜走到那几名家丁面前,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大片深黑密林,低声问:“你们是想要同贫僧继续向前,还是就此止步,下山返回于家?”  密林之中适时响起阵阵凄厉鸟鸣,回响在深山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家丁们看着玄澜脸上的温和神色,却怎么都觉得一股寒凉之气渗入骨髓,顿时两股战战。纷纷哆嗦道:“我们,我们回去。”说完便纷纷转身,踉跄着往下山的方向快步跑去。  玄澜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回身,走到两名师弟身旁,冲着张青岚敖战两人轻轻抬手:“二位施主,走罢。”  张青岚凝神,看着对方挂在掌心之间隐隐泛着金色佛光的珠串,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手中的老旧罗盘。  于是五人重新上路,开始沿着窄道攀登。第七十章   山路险峻,夜色朦胧。  狭窄山道上杂草砾石众多,一行人沿着山路向上攀登,专注脚下,一路沉默无言。  玄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手中火把上的火光忽明忽灭,布条之中的桐油似乎已经燃烧殆尽,只余下袅袅黑烟。  此时的夜空之中似是层层乌云堆积,星光因此而被掩盖,空气中湿气颇重,浸润至人的衣物中,同皮肤相粘连,粘腻厚重的触感令人着实感觉不适。  玄澜将烧至乌黑的木棍伸手抛掷到一旁的草丛中,听到从天边隐隐传来的沉闷雷声,垂眸低声道:“暴雨将至。”  “鹿辽山地势险峻,积石颇多,若是我们不能赶在下雨之前到达山顶,恐临滚石滑坡之险。”随着玄澜的话音落下,细密如织的雨丝便纷纷落下,浸润了脚下的泥土。  张青岚抬眸,望见天空上层叠卷积的乌黑云层,伸手接住零星几点雨丝:“趁着现在雨势尚小,抓紧时间赶路吧。”  此时五人只不过走至半山腰,距离登顶尚且还有一段距离。  随着时间推移,山间竟是逐渐升起阵阵淡青雾气,恍如迷障一般阻隔在众人周身,让本就难以攀登的山道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不易辨认。  拨开身前的一丛荆棘,张青岚抬手抹去额前冒出来的细密汗水。  抬眼望去,发现正前方的玄澜三人在山间迷雾的遮挡之下已然变成了几只模糊黑影,几人之间不过隔着半米距离,却只剩下一个轮廓,叫人难以辨认。  玄澜原本走在最前方,意识到周身雾气愈发浓郁时便停下了脚步,抬手拦下还欲赶路前进的两名师弟,转身朝着末尾的两人正色道:“此处山岚弥漫、碍障人眼,还请两位施主加快脚步,以防迷失方向。”声音透过如有实质的浓雾,隐约地传到张青岚耳边。  张青岚闻言环顾四周,发现原本只是丝缕盘缠的浅青雾气如今果真愈发浓郁,如同绸缎布匹般横亘在几人之间,叫人看不真切。  “这雾气古怪,也不晓得何时才散,”张青岚轻声道,随即向后伸手,试图握住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男人的手腕:“物之反常者为妖,敖……”  话音一顿,青年瞳孔瞬间紧缩。  他猛然回头,却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身后已然变得空荡一片,徒留大片空茫雾气,哪里还有半点敖战的身影。  张青岚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方才只探得虚空的指尖,浑身顿时如同冰封一般僵硬,一时间动弹不得。  玄澜的声音还在前方呼唤:“二位施主,可还能跟上?”似乎是隔着浓雾看见了他一动不动的身影。  张青岚却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用力闭了闭眼,方才从那僵直状态之中挣脱出来,面色苍白,哑着嗓子低声喊道:“……敖战?”  尾音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被愈发厚重的浓雾包裹,最终湮没于空气中,没得到半分回应。  如今敖战灵力为抵抗天雷全失,尚未恢复,整个人同凡人无异,甚至身边连把像样的兵器都无……张青岚神色郁郁,抬眸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三道黑影。  此时忽然一道刺骨寒风卷席而来,将原本如同凝固一般的浓稠雾气尽数搅散。  那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竟是生疼,青年气运丹田,反应极为迅速,几下纵跃便从原地闪现至不远处的前方,躲避着凉风的迅猛攻势。  几步向前冲刺,张青岚趁着奔袭期间从袖中抽出罗盘,望着其上胡乱转动的指针,只得咬紧牙关、朝着前方三人所在之地纵身一跃!  罡风紧跟着青年脚步席卷,所到之地迷雾尽数驱散。  随着视野之中的浓雾逐渐散开,张青岚神色一凛——原来,那本应站着玄澜三人的空地在他赶到之后同样变成了空荡一片,不见旁人踪影。  同一时间,只见西南方向的远处随着雾气聚集、三道漆黑人影竟缓缓浮现,还有玄澜的声音从那处幽幽传来:“二位施主……可还能跟上?”  张青岚动作瞬时一滞,脸颊上被罡风刮出来的伤口渗出猩红血丝,泛起一阵隐痛。  四周风声的声势愈发浩大,将原本一直纠缠于山林之前的浅青色浓雾逐渐驱散。  环顾一圈之后,张青岚这才发现自己此时不知已经绕到了鹿辽山中的何处,周边已然不是当时众人前行时候所看到的模样,环境变得无比陌生。  从重黎之中取出来一柄桃木短剑,张青岚警惕地向前一步,站定至空地中央。  随着他的动作,只听到水面被搅动的声音忽然传来,随即脚尖便有冰凉濡湿的触感透过鞋面传来。  张青岚低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因为自己一时大意,半只脚踏入了面前的一汪积水之中。  好巧不巧,就在同一时间,原本层叠堆积在天空之中的乌云缓缓散去,空气之中的细密雨水也随之消失殆尽。  张青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倏然抬头,这才发现此处的空地倒是特别,没了四面八方枝叶的遮挡,洁净如水洗过般的夜空就这样倒映在地面上的那潭积水里——  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四周星光黯淡。  ……  桃木短剑被人高高扬起,紧接着狠狠插入石缝间的松软泥土当中,发出一道闷响。  一只沾满黄泥草屑的手握住剑柄,小臂发力,皓白手背上当即浮现出根根青筋,支撑着青年整个人一路攀登至鹿辽山的山顶。  说是山顶,实则同样布满了高大乔木,底下则荆棘丛生,枯枝落叶层叠堆积。  张青岚扶着树干轻喘,不顾身上沾满的尘土沙砾,只休息了片刻便重新迈步,一路向前走去。  此时距离几人失散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张青岚一路攀至鹿辽山顶,沿途却寻不到旁人的半分踪迹。  那场大雾仿佛只是想要将几人分开,一朝达到目的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55章 第七十二章   赤发红瞳的青年单手执剑,剑尖明晃晃地悬在张青岚胸口上方,逐渐靠近着底下人族的胸膛。  张青岚身上脏污破旧的衣料被锋利雪白的长剑尖端抵得向下凹陷,刺痛随着对方的动作逐渐扩散开,激得即将陷入混沌的神思被迫清醒过来。  此时外界的声音于他而言已然嘈杂不清,叫人听不真切。张青岚缓慢垂首,看到胸口前的长剑折射出朝阳的亮白光晕,只觉得晃得自己双眸生疼。  动作万分僵硬地抬起右手,张青岚勉力擦干净嘴角的血痕,强撑着抬眸,朝眼前的一团模糊人影哑声问道:“你是谁?”  敖定波听到面前之人沙哑粗砺的嗓音,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故作凶狠地龇了龇牙,露出嘴里两枚尖利犬齿:“怎么?不过区区百年,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那陌生青年冷笑几声,低头看着面前浑身狼狈的人族,眼底满是愤恨敌意。  将赤晶长剑收回至掌心,青年周身灵力涌动,一头火红色的长发很快便开始幻化,逐渐褪为普通的乌黑。原本凌厉的眉眼削去几分硬朗,变得更加柔和,鬓边的龙鳞蜕化,变为人族一般的光洁皮肤——  期间张青岚半靠坐在树干前颇为吃力地闭了闭眼,眼前景象从模糊变得清晰,直到对方额前的龙角湮没于空气之中,他这才彻底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张青岚在看清的一瞬间,心脏便如同系上一颗巨石,瞳孔紧缩,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方才从无边际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薄唇紧抿,沉声道:“是你。”  敖定波见他一副脸色惨白的模样,眼底冷光一闪而过:“三百年了。”  话锋一转,敖定波咬牙愤恨道:"你已经害过我大哥一次,为什么直到如今还不愿放过他?"  张青岚闻言睫羽轻颤,片刻之前才割腕放血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不可察地往回勾了勾:"我没……"  “还敢狡辩!”敖定波一双竖瞳隐隐染上几分龙形时候的赤红:“我方才分明探查过,大哥现在灵力全失,龙筋更是受这山中大阵所伤,一时半会无法恢复。”  “况且他本不应出烨城半步,”青年说到激动之处,甚至无法维持化形,满头红发无风自动,期间冒着噼啪火星,意有所指道:“若不是被奸人所惑,如今又怎会和你一同出现在这深山老林之间?”  敖定波目光如刀,想起方才被医师带走时候昏迷不醒的大哥,愤恨地望着张青岚那张苍白面庞。  他这次能够赶来,还要多亏手下的兵将探寻线报得力,将“东海龙王离开烨城,一路南下”之事及时上报,这才给了自己及时反应的机会。  敖定波晓得那天地道法睚眦必报的脾性和自家大哥如今所剩无几的功力,这才匆忙离开南海,一路找寻,终于赶在那阴毒阵法大成之前将敖战从中救出来。  天知道敖定波在残阵废墟力看见那张熟悉又叫他厌恶的脸的时候,心里的火气烧得有多旺盛。  “若不是几年来南海俗务太多,缠得本王脱不开身,几年未曾探望过大哥”敖定波半蹲下/身来,凌厉视线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族:“怎又会给你趁虚而入的机会?”  张青岚缓缓垂下睫羽,本就苍白的脸颊此时更是血色褪尽,声音轻得近乎于呢喃:“我说过,我并未存过甚么暗害东海龙王的心思,此事实属意外。”  敖定波眼尾余光撇过已然碎裂成齑粉的巨石,闻言冷笑,只当张青岚在狡辩:“大哥不记得三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可我还记得。”  面对敖定波的控诉,张青岚神色淡淡,亦不做争论。  “这法阵阴狠至极,专为炼化精怪异兽,用整座山的灵气为基底,不就是为了将真龙置于死地?”敖定波把那法阵悉数归结在张青岚头上,瞳仁之中暗芒闪烁明灭:“你们人族向来喜欢铲除异己,别当我还像以前那样好骗。”  张青岚无力同他争辩,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默默闭上双眼。  “虽然不知道你这次还要耍什么手段,”敖定波年轻的一张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神色:“总归不会让你再得逞的。”  说完,年轻的南海龙王便招了招手,命令底下的兵将将厚重枷锁套在张青岚身上:  “带走。”  *****  敖定波于囚牢前负手而立,走廊上的夜明珠在深海之中泛着幽幽荧光,映亮四周不停翻滚动荡的海水。  回到龙宫里的南海龙王幻化为半龙半人的模样,额前的赤红龙角重新显露,周身覆盖着同样颜色的光洁鳞片,一双血红竖瞳泛着晦暗不明的光。  眼前的囚牢处于海底的最深处,常年无光,囚禁于其中的大多数是伤害生灵无数的凶恶精怪。  被迫服下避水珠的人族青年此时正昏睡于海底的软沙之上,一副浑然不知外面牢笼荆棘满布的模样。  四周暗色的珊瑚曲扭纠结地生长在一起,作为天然的束缚,将人囚禁于其中。  每一座牢笼单独分开,隔着结界,无数双暗绿色的瞳仁躲在黑暗之后,死死盯着这近处的“异类”,蛰伏着伺机而发。  一名穿戴着银亮盔甲的武将躬身站在敖定波之后,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枚血玉项链,低头不语。  南海龙王的威势此时镇压着附近的所有凶兽,目光却是落在那孱弱人族身上,久久不移。  “王,”武将神色恭谨,斗胆向前走了一步,将手中捧着的项链递至敖定波眼底:“这是从那名人族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敖定波闻言垂眸,从他手中接过项链,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掌心里的物事。  “除此之外,在下还带着将士们又彻查了一遍鹿辽山,”男人直起身,盔甲因此相互撞击,发出细微响动:“发现山林之间同法阵相合的小道上,每隔五尺,土地之中都能挖出指节大小的菱形晶石。”  一边说,那兵将一边从袖口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掀开之后才发现里面尽数是同样形状的透明晶石,其中不少还残存着未耗尽的灵气,上面的荧光亮度不一,堆叠在一起。  敖定波伸手取来其中一颗,指尖微微用力便将石头捏得稀碎:“原来如此。”  鹿辽山之所以能形成那样声势浩大的法阵,除了山体本身的灵气浓郁、可用作支撑之外,还有的便是这些看似细碎无用的晶石,填补在法阵的关窍处,催动其运转,抽取山体本身的灵力。  那法阵是专门针对灵怪所设,只要能将精怪引入特定的窍门阵眼,便能够先行生出锁链将猎物束缚,从骨血筋脉之中一点一点汲取生气。之后待到九层大阵一一点亮,相辅相成,便能够将凶兽或是灵怪悉数炼化于阵法,叫他们形销神灭。  ……为了对付真龙,当真是废了不少心思。  “人族果真阴毒至斯!”反手大力摔碎其中一枚晶石,敖定波恨恨道。  “王,”武将被暴涨的龙威压得身形晃荡,强撑着一口气道:“还有一事。”  敖定波理智回笼,收回四周的威压灵力:“说。”  男人拱手,应声道:“属下在山间探查的过程中,还分别发现了两队人马。”  “只是很奇怪,那些人族仿佛看不见我等一般,却一直在山林间穿梭奔跑,好似在追寻什么,又毫无头绪,久久不停。”  “为了方便探查,属下只能将他们打晕,悉数扔回山脚……”  跟自家大哥的伤势和山中的法阵比起来,区区几个人族的确算不得什么。  敖定波心有牵挂,便并未更多追责将领的鲁莽行事,只是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无妨。”  就在敖定波想要转身甩袖离开时,脚步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报——”打断。  片刻后,一名虾兵便匆匆忙忙地出现在了海牢走廊的转弯处,满脸焦急脚步匆匆,一路冲至敖定波眼前。  “扑通”一声,小兵直挺挺地跪在了敖定波面前,满脸郁卒以头抢地道:“王!御医来报,东海龙王伤势危急,体内灵力干涸,境况极差。”  “还请王速速赶回!”  敖定波瞬间神色一厉,只觉得脑内热血直冲而上,眼前晕眩一片。  登时便扔开了手中的晶石碎屑,一把将虾兵从地上抓起来,匆忙道:“走。”  就在同一时间,一道如同沙石般粗砺的声音忽然在几人身后响起,沙哑可怖,沉郁阴森:  “敖定波,站住。”  南海龙王转身回望,这才看清原本一直昏睡不醒的人族青年此时竟是强撑着站起身,一双瞳仁乌黑明亮,整个人狼狈不堪,却偏偏毫无惧色。  张青岚单手扶着牢笼上的暗红珊瑚,衣衫破烂,满头乱发在水流之中浮动飘扬,眼角眉梢颇为冷淡。  “那群废物没用,”青年唇角勾起,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带我去见敖战。”  “我能救他。”第七十三章   张青岚手上带着用深海寒冰特制而成的镣铐,身侧则紧随着两只将士打扮的龙虾精,一路朝着南海龙王的宫殿行进,沿途惹来不少狐疑的探究视线。  敖定波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同敖战七分相似的面容冷峻,神情阴郁。  心中一半记挂着仍旧病重的大哥,一半则忍不住怨怼,气闷张青岚时隔多年居然还敢死皮赖脸地出现在敖战身边。  敖定波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思及此处,忍不住回头瞪了张青岚一眼,低声告诫道:  “你最好老实一点,别想再耍什么花样。”  青年身负枷锁,脊背却仍旧挺得板正,闻言面色不改,抬眸冷冷瞥向一副气急模样的年轻龙王,哑着嗓子道:“不敢。”  敖定波将对方苍白脸色尽收眼底,发现那人没了在海牢里喊他大名时候的气势。如今离开海牢却耷拉着眉眼,视线则绕着四面八方乱转,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丧气又阴沉。  一股细微的血腥味顺着张青岚遮挡在衣袍底下的右手蔓延出来,被海水稀释之后则扩散开来小片的淡粉色。  敖定波身为龙族感知敏锐,当即捕捉到那丝缕鲜血之中所蕴含的精纯灵气……熟悉感登时令他回想起自己在鹿辽山上,从阵法之内传来的与他接应破阵的力量。  “啧,”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复杂滋味,敖定波草草回身,甩袖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海牢之外则是另外一番广阔天地。  南海龙宫修建得铺张气派,焰火似的红珊瑚绵延百里,本身处于深海,却被无数镶嵌在栋梁之上的夜明珠照耀得仿佛白昼。宫殿层叠,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海床之上,无一不是雕梁画栋、装饰精致华美。  敖定波原身为赤龙,本源灵力属火,因此龙宫遍地散落着火焰晶石,宫殿的装饰涂画主色也是深浅不一的艳红,在明珠亮白光线的照耀下仿佛赤焰连天,大片火云飘荡游弋于深海之中。  海底不比陆地,虽是服下了避水珠,张青岚却依然不适应被冰凉水流包裹。  用力闭了闭眼,青年将腕间的伤口藏得更深,尽力忽视其上传来的隐痛,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跟在敖定波身后离开了海牢。  ……  敖定波将人安置在全南海最隐蔽安全的一间宫殿之中,其外安排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包裹在层叠结界之内的寝殿包围起来。  放眼望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  宫殿其貌不扬,却是在整座南海龙宫的正中,底下压着无数晶石珍宝,源源不断的滋养灵气从中满溢出来,用来帮助殿内伤者温养外伤。  敖定波扬袖,原本守卫在宫殿外的兵将们当即让出一条宽敞大道,一路直通寝殿门口。  张青岚跟在敖定波身后,两侧的侍卫不知何时松开了桎梏,回到队伍之中。  四面八方的审视视线如同纸片般纷至沓来,张青岚身为异类,神色却仍旧波澜不惊,手上的寒冰镣铐随着前进的步伐微微颤动,暗光流转。  待到两人一同进入寝殿,结界这才将外界的嘈杂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纷扬的火红鲛绡层叠,将屋舍之内的场景遮掩大半,同时也挡住了外界的光亮,殿内只余留下大片昏暗。  宫殿算不得太大,四角点着鲸鱼脂膏制成的长明灯,灯盏中的橘黄烛火跳跃,光亮透过艳色鲛绡,变得更为昏沉。  敖定波随手撩开遮掩于前方的鲛绡,一路向寝殿的中心迈步走去。  很快,一张泛着莹蓝亮光的苍翠巨石便缓缓浮现出本貌,悬于半空,显现在两人眼前。  那巨石切面平整光滑,周身灵气四溢,其中的材质非金非玉,似是坚石、其中却又蕴着泛泛水波。  从石面上蒸腾而起的柔软灵气五行属水,气息平和,正源源不断地从石心之中冒出、将平躺于其上之人缓缓包裹,如同蚕茧一般,正缓慢修复着男人身上的暗红伤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身边,张青岚瞳孔微缩,指尖轻轻颤动,竟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上前几步。  就在这时,斜里处却是忽然伸出一只手,将青年踉跄的脚步打断,让人硬生生地停在了巨石之前。 第57章 就在敖战还想要更进一步之时——却是从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清亮嗓音:“停下。”  那声音不高不低,并未含着半点警告威胁之意……甚至近乎于柔和,飘飘渺渺地从上落下,轻轻弥散于人的耳侧。  敖战身形一顿,原本还想要朝前迈出的脚步收回。  男人本就生得高大,一路上行走如风,肩头上覆了不少白雪,此时一动不动,反倒是像极了一尊捏出来的雪人。  片刻之后,那人仿佛才晓得动弹一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眸望去。  只见身后是一棵参天巨树,树干上横生出来一枝足以容纳一人横坐的粗壮枝干,其侧则半靠坐着一名少年。  少年人衣袍精致,眉目清冷,双手抱臂依靠于树干之上,领口缀着一圈蓬松软毛,将如玉般的一张脸遮掩大半。  冷风剐蹭,将他垂坠在身侧的衣摆吹拂而起。  对方单手勾着一尾桐油灯盏,微弱烛光摇晃,在晦暗夜色之中映出狭窄的一片光亮。  那人面色冷淡,垂着眉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穿着破烂的男人,轻声道:  “前面是用来抓野兽的陷阱,你不能过去。”第七十五章   再睁开眼时,风雪、深林,连带着提灯的少年,都已经消失不见。  鲸鱼油填的长明灯正在安静燃烧,目光所及皆是层叠的暗红鲛绡,也不知要奢侈到何种地步、才能将如此珍贵之物用作装饰高挂在殿堂之内,于海水中飘摇。  眼前是缓缓平复下来的动荡海水,外溢的灵力围绕着周身随意窜动,将冒出的气泡一一驱赶打散。  敖战定定地凝视着殿内屋顶上的暗色瓦片,感受到体内正在不断回复灵力的气海,垂在身侧的指尖轻颤。  他试图坐直起身,却因为昏迷太久而一时难以动作。  敖战此时僵硬着身体平躺在石床之上,只觉得筋脉之中一股清凉之力正在四处游走,那股力量所到之处将原本因为法阵而堵塞的关节穴道悉数重新打通,属于真龙的本源灵力终于得以恢复。  消失的五感随之重塑,正逐渐回归至体内。  空气中弥散的那股熟悉清香将敖战整个包裹于其中,海水汩汩流动之声渐响,就连宫殿内的装饰,落入眸底的颜色都变得更为明艳。  “噌!”  正当此时,无端呼啸而出的一声尖唳响动却是将原本的寂静打破。  敖定波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语气之中夹杂着些恼怒和嘲讽,讥诮道:“也对,三百年了,若你真是个普通人,早该灰飞烟灭了。”  年轻的龙王沉不住气,并未注意到身旁已然清醒却暂时无法动作的敖战。  发现方才没从张青岚手中看预想中的药膏,却又无端被阵阵大盛青光刺痛眼眸,禁锢于原地动弹不得……敖定波眸底染上怒意,死死盯着眼前青年的浅淡身形。  一种被人愚弄的羞愤悉顿时涌上心头,想也不想便率先从掌心间抽出赤焰长刀,直直朝着张青岚心口攻去,气急攻心:“骗子!你究竟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望着破空而来的赤红刀刃,张青岚在心底无奈叹气。  他早便预想过自己如此行事,以敖定波的冲动性格,见敖战未醒,指不定会在意识到上当受骗之后朝他发难。  可惜为了将敖战身上锁灵阵留下来的后遗症除去,他已然耗费了太多心神,如今面对敖定波的全力一击,根本不能也不必躲避。  刀风在海水之中卷起道道漩涡,敖定波握紧长刀刀刃,咬牙朝着面前不远的青年劈砍而去。  就在刃尖即将触碰到对方心口的一瞬间,敖定波只觉得从刀身处忽然传来一股巨力,抵挡住了赤焰长刀的进攻。  再回神之时,刃身挥舞时所燃起的赤红焰火已然熄灭了大半。  只见敖战半坐起身,面色苍白却是干脆利落地伸出右手,单手握住了长刀刀背。  这回有了灵力护体,敖战毫发无伤。  两道浑厚灵力在相互碰撞的瞬间爆发,所带起的气流将剑身直接掀翻,脱手朝外甩开——剑尖倒插在珊瑚礁上,因轻颤而不住发出嗡鸣声。  敖定波保持着持剑的动作,呆愣愣地望着大哥。  敖战一朝梦醒,面无表情地端坐于石床边沿,望着眼前人同梦境里的模样逐渐重合,原本稚嫩眉眼展开,同梦中相比,仿佛还要年长几岁。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炙热视线,张青岚怔愣着抬头,下意识地朝人笑了笑。  敖定波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仿佛就要消失一般的青年此时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面色红润,眉眼含笑,看不出半分方才身形浅淡时候的虚弱。  张青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敖战面前。  将被枷锁勒出印痕的两只手腕背在身后,青年的一头长发凌乱,衣衫在海牢之中沾了脏污变得凌乱不整,舌尖下意识地舔过干燥唇角,张青岚望着对方的冷淡面色,张了张嘴,小声喊道:  “……敖战。”  敖战沉默不语,目光定定落在张青岚身上,喜怒难辨。  脑海中在这一瞬间闪过无数纷繁画面——有张青岚神情决绝,割破手腕给自己喂食鲜血,也有两人头顶炎炎烈日,牵手行在深山之间,甚至是梦中同张青岚面容有十分相似的少年,坐在树枝上淡然地往下瞥……此时都如同早早商量好一般,一齐涌至眼前。  敖定波察觉不出来对面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先是走至一旁,将倒插入珊瑚之中的长剑抽出,运转灵力收回掌心。  随即快步回到石床之前,丝毫不客气地挤开张青岚,有意无意地将人同自家大哥相隔开来,揉了一把自己被灵力冲击震得发麻的手臂,咧嘴笑道:“大哥,你醒了?”  敖战这才回神,抬眸望向敖定波,蹙眉“嗯”了一声。  敖定波眼尾余光撇过站定在一旁不愿意动弹的张青岚,眼看着大哥身上的灵气重新恢复流转,人也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心情十分复杂。  道谢的话至嘴边,却又想起来百余年前对方的所作所为,敖定波欲言又止。  “啧,”片刻后,敖定波最终还是顶着敖战的狐疑视线,咬牙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来大把的南海珍珠,一股脑儿地塞到了张青岚手里:“给你。”  “本王要同东海龙王商量龙族要事。”努力端出来龙王的架势,敖定波皱起眉头,故作深沉道:“领了赏便退下罢。”  却没曾想张青岚非但不为所动,反倒是捧着那琳琅满目的珠宝玉石,定定站在敖定波身后,视线却是越过眼前人,定定落在敖战身上。  敖战此时虽是恢复了小半的灵力,却因为原本的伤势甚重,一时间无法痊愈。即便只是披着衣袍坐起身,支撑着脊背不弯便已然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张青岚垂眸,三两下绕过小龙,走到敖战面前。  手一松,掌心的珠玉便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同宫殿内那乌玉所制的地面相撞,发出当啷脆响。顺势伸手,想要握住敖战无力垂至膝前的十指:“我……”  却是在对方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张青岚眼底瞬间流露出来些许无措,他费力扯起唇角笑笑,指尖捻起衣袖将腕间的伤痕遮挡彻底:“敖战,你……”  还未说完,却是眼睁睁地看着敖战蹙起眉头:“你先出去,不必一直候着。”  那副陌生模样看得张青岚动作一滞,几乎是茫然地抬眸。  “怎么?”敖战扬了扬手,神情颇为冷淡,语气倒是还算得上平缓:“还要本王再重复一遍?”  那般姿态同两人先前还未离开龙王王府时候的相处无异,仿佛期间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冷漠而恣意。  张青岚怔愣,浑身僵硬如石……他并不知道两人在鹿辽山中分别的那段时间里敖战遭遇了何事,只是定定地望着男人,不愿移开半步。  敖战并未给青年解释的时间,他抬手按压几下胀痛的眉心,耳边传来阵阵嗡鸣。  忆及那荒诞梦境,他本是有意想要询问张青岚有关往事,却在开口之前的瞬间想起对方对于过去的讳莫如深……最后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此时那些纷繁画面如同纠缠丝线在他脑中重复浮现,叫人头晕目眩,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敖定波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不得,望着大哥愈发烦躁的神色,最后也只得咬牙顺势喊来两名侍从,不等张青岚解释,便吩咐他们把人先带出去,日后再作安排。  张青岚无法,只得转身。离开时候的背影看起来颇为瘦削单薄。  敖定波将青年那副模样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只是在侍从带人离开之后,又在宫殿之内布下多层结界,将出口封锁。  “大哥,”敖定波回身,一路径直走到敖战面前,关心道:“身体恢复得如何?”  敖战听到问话,抬手按揉着酸胀的眉心,草草回复道:“已无大碍。”  敖定波放出灵识,围绕在敖战周身探查几圈,在认定对方却是无恙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随手在石床边点化出一张座椅,敖定波在兄长身旁坐下,又递过去一杯能够温养暗伤的温热药茶。  踌躇许久,方才试探着问道:“大哥,你此次忽然前来南海,不知所为何事?”  敖战抬手将那杯清茶饮尽,闻言瞥了敖定波一眼,随即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掏出来一张老旧卷纸,正色道:“自然是来赴你婚宴啊。”  敖定波伸手接过纸卷的动作一顿,闻言登时黑了一张脸:“大哥,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再说了,”年轻龙王脸上委屈神色尽显:“我……呸,本王早就被人退婚了,哪还有劳什子婚宴?”  敖战不管不顾,老神在在地吹了吹杯口上并不存在的雾气。  思索片刻,看着小弟实在是经不住逗弄,敖战这才端正语气,将烨城之中发生的种种事端,挑拣了些重点,简明扼要地将事情解释清楚。  “简直就是欺人太甚!”敖定波愤愤,周身于深海之中燃起来星点的赤红焰火:“人族果然阴险卑鄙,下作至斯,不是什么好东西。”  敖定波拍案而起:“那山中的大阵肯定也是那甚么灰袍使者设下的,啧,毒计环环相扣,请君入瓮……好不狡诈。”  “鹿辽山中的阵法过于奇诡,”敖战随手将茶杯放置一旁,倒是比敖定波要更加冷静:“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我皆不可莽撞论断。”  “倒是还有一事,让我十分在意。”  话锋一转,敖战却是偏过头来,苍青竖瞳之中暗藏无尽寒芒,盯着敖定波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不知本王没有记忆的那些时日,究竟发生过什么?”  “何谓‘三百年前’?又何谓‘灰飞烟灭’?”第七十六章   敖定波怔愣:“大哥,你都听到了?”  看到弟弟的这副又蠢又呆的样子,敖战无情嘲讽一笑:“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男人干脆地打了个响指,将底下灵石的平整截面幻化成躺椅模样。半合了衣襟,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背前随口道:“说,到底瞒了大哥多少事情?”  敖战此时乌发披散,额前龙角于长明灯下熠熠闪光,身上鳞片油光水滑,正在疯狂从底下的灵石抽取灵力,宛如饕餮般大口吞噬。  男人眼眸半阖,露出底下闪着暗光的墨青竖瞳,一副慵懒模样,周身气势却是十成十的危险可怖,寒气四溢。  敖定波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小时候被青龙摁在海床上暴揍的记忆仿佛还历历在目,浑身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敖战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望着敖定波。  三百年前他从九重天雷劫之中死里逃生,苟延残喘之际却是发现自己匍匐于海滨、化成原形,奄奄一息。  从那时起,他便丧失了劫雷之前的全部记忆。  天地道法盛怒,责他妖邪本性难驯。一朝走火入魔,无端兴风作浪,发狂屠戮整整九城八十一郡的无辜人族,于是将他浑身法力削去七成,封印于烨城之中不得迈出半步。  天道无情,敖战甚至不记得那些所谓“罪名”是自己何时铸下,便于混沌之际拖着一副残躯,被天兵天将打入烨城后山,于龙骨处烙下封印符咒。 第59章 张青岚闻言眉头轻蹙:“什么事?”  “我大哥如今已经悉数恢复,御医说只要好生温养便不会再有大碍。”赤龙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却很快便下定决心,咬牙道:“只可惜,兄长并不知道他是谁救的。”  “你再吐几口血,也是徒劳无功。”敖定波赌气:“别妄想用苦肉计大哥就会原谅你。”  张青岚沉默不语,将对面赤龙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悉数纳入眼底。  知道了对方告诉敖战的到底是什么事情,青年反而没了先前那副焦急模样,变回一向的冷淡模样。  “无妨,”张青岚轻声道:“就说是御医治好的,也行。”  青年单手背在身后,身材颀长、神情冷静,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眉眼之间皆是浑不在意。  敖定波先是怔愣,而后又被对方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惹得气急,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喂,你到底有没有脾气?”  张青岚只当敖定波在耍小孩子脾气,并不在意,指了指对方怀中的药碗道:“事已至此,只要他痊愈,便无所谓是谁出了力,又出了几分力。”  青年脸上不辨喜怒,朝着敖定波拱手作揖:“还请南海龙王替我转达御医,就说敖战被鹿辽山法阵所伤之处已经悉数疗愈,先前天道所下的禁止,在下已经尽力突破……若是日后勤加修炼、便能多恢复两成。”  敖定波原本满脸的躁郁随着青年的话音而逐渐消失,耐下性子,将对方说得内容一一记在心里。  只见张青岚说完之后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清冷淡漠,随即转身、迈步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敖定波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怀中正轻轻摇晃的灵药药液,小声嘟囔几句,很快便回身,抬手在结界之上轻轻点触几下。  口中低声念动几句咒语,只见从掌心之中冒出一缕赤色火焰,随着一道清脆唳声,那焰火一分为八,悉数交织缠绕不断向上。  达到顶端时便轰然朝着底下的结界径直砸下,最终于其上烙出一条赤龙模样的烙印。  结界应声而开,让出一道能够容纳一人出入的窄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敖定波将结界打开、正准备抬脚而入的一瞬间——只觉得周身忽然刮过一道冲击水流,将毫无防备的赤龙整个从门前掀翻挤开。  一道黑影随着那水流冲进结界之内,比敖定波更快!  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还洞开的结界之门已经被人从内里重新封印,不留任何一丝缝隙。  敖定波望着怀中变得空无一物的气泡,愕然抬头。  这才发现眼前原本的透明结界上,此时正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暗黄符纸,符纸上朱砂笔走龙蛇,狂写一气——竟是在原本的结界之上又多加了一层封印,叫人短时间内进出不得。第七十八章   张青岚端着药碗往殿内走,双目直视正前方,脊背挺得板正,仿佛刚才做的那些坏事通通与他无关似的,端的就是一副君子如风的清高模样。  敖定波给敖战安排休养的宫殿并不大,进入结界之后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到殿门之前,里面点着的灯烛隐约地透出光亮。  张青岚垂下眼,望着掌心里的玉碗,指尖在药面上轻轻一抹,随即放进自己的嘴里尝了尝:“……”  良药苦口。  青年被那草药的味道激得浑身抖了抖,蹙着眉头,眼底流露出微不可察的嫌弃,又很快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朴素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满满的蜜饯干果,张青岚从里面取出来一块塞进嘴里,脸颊上登时鼓起一个小包。  慢吞吞地将那蜜饯吃完,青年这才拍了拍袖子,抬脚迈步,踏入一片昏沉暗色的宫殿中。  还未进门,一股熟悉的冷香便朝人袭来。  张青岚动作一滞,若有所思地抬头,伸手拨动几下遮挡在眼前的赤色鲛绡,落在殿内正中的香炉便出现在眼前。  雕花的鎏金香炉之中燃着赤焰,焰火遇水不灭,火舌舔舐着其中的上清丹丸,袅袅白烟升腾。  室内极静,除了张青岚自己悉索的脚步声,再有的便是高低错落的长明灯灯芯燃烧时候发出来的毕剥轻响。  张青岚大跨步地朝前走过去,一口气掀了十几道遮挡用的落地鲛绡,长驱直入来到那块用来给敖战温养身体的灵石面前。  这才发现平整石面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张青岚怔愣,手里捧着玉碗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灵石出神……就在此时,耳侧忽然刮过一道吐息一般的凉风。  从愣神之中反应过来,张青岚猛然回身,单手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桃木短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只听一道低沉吟啸从头顶处传来——张青岚顺着声音抬眸,这才发现一条苍青巨龙正曲身盘在殿柱之上,双目之中倒映着四周长明灯的星点火光,竖瞳幽深翠碧,正低头凝视着底下的不速之客。  龙息带着些许冰凉之感掠过耳廓,将青年鬓边的碎发吹拂而起又纷扬落下。  一人一龙两厢对视,皆静默不语。  张青岚神色微黯,抬头凝视敖战原身。苍龙浑身鳞甲在灯烛下恢复了原本光华流转的耀眼模样,身上的伤痕大多也已经修养恢复,看不出来痕迹。  龙角上覆着细密碎麟,随着苍龙的动作泛着点点柔和光晕,尖利龙爪抓在殿柱之上,留下深深刻痕。  张青岚垂下睫羽,单手托着玉碗,将那不过巴掌大的小碗递至青龙眼底:“咳,我来……送药。”  青年温和浅淡的嗓音在宫殿之中响起,不高不低,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情绪。  盘踞在殿柱之上的苍龙身形近乎于凝滞,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片刻才有了变化。  龙身在海水之中缓缓移动,周身鳞甲同玉石雕凿的殿柱摩擦,发出金石相撞的脆响。随着青龙动作,宫殿隐隐为之震动,细碎砾石簌簌地从屋顶上跌落下来,砸至地面,海水之中弥散开小片尘土。  敖战的原形自是威武,待到他整条龙离开殿柱,四爪落至殿中铺陈的砖石之上,本就算不得太大的宫殿便被全部填满,几乎留不下缝隙。  原本摆在四周的长明灯盏被摆动的龙尾甩倒,七七八八地散落一地,失去了外盏壳保护的烛火遇水,光线变得愈发晦暗不清。  杂物被巨龙压碎碰倒的声音丁零当啷地响了满室,巨龙却仍旧没有收敛的意思,反倒是盘成一弯半圆,将那人族整个包围在其中。  留给张青岚的空间极为狭窄,甚至连转身都困难。青年被苍龙盘缠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抬头,望着正前方的巨大龙首。  嗅到了属于上清丹的浅淡香气,张青岚悄悄抬手,仗着衣袍的袖子飘逸宽大,遮掩住底下没捧着药碗的那只手,伸出手去、指尖同青龙身上的坚硬鳞片相触,入手一片冰凉滑腻。  敖战半眯起来眼眸,轻啸一声,两条龙须在深海之中飘荡。看似无意,却是直接抬起一只前爪,张开扑住青年的肩膀,将人整个摁倒在自己身上。  玉碗随即被气泡包裹,从张青岚手中脱离,摇晃飘至半空中。  张青岚眨了眨眼睛,感受到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并不重,便没再挣扎。后背斜靠着青龙龙身,对方的寒凉之气透过衣料传来。  青年眼看着包裹着玉碗的气泡愈飘愈远,敖战仍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思索片刻之后伸手,轻拍几下龙爪:“……敖战?”  摁着青年,苍龙缓缓垂首,冰凉吐息轻扑到对方面上,视线久久不移。  就在张青岚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瞬间,只见宫殿之中忽然弥漫起淡色雾气,转眼便充斥了整座大殿,遮挡视线,叫人看不真切。  张青岚在雾气之中努力睁大双眼,却是徒劳无功。  只觉得身上的桎梏忽然一松,后背瞬间失去依靠,整个人来不及反应,眼看着就要跌至地面——同一时间,宫殿之中响起一声悠长龙鸣。  腰间一紧,原本跌落的动作瞬间停止,于白雾中,青年被人拦腰横抱而起。  待到回神,张青岚发现自己已然坐在了那灵石的截面之上,被人从身后向前抱住,对方双手扶在自己腰侧,指尖冰凉。  后背紧靠着敖战的胸膛,张青岚还未来得及反应,颈侧便已经传来了阵阵刺痛,血腥味顿时顺着海水弥漫。  青年浑身顿时一僵,却并非因为疼痛。  张青岚神情微黯,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轻颤……薄唇轻抿,一副平静模样,并不过多言语。  敖战将人拢到自己怀中,招来那玉碗,很快松口、坐直起身,单手从气泡之中将灵药取出。  “即是如此,”望着怀中人的背影和玉碗之中的莹润紫气,敖战紧了紧搂在青年腰侧的手臂,随即沉声道:“如今药已送到,为何还不离开?”  配合着那搭在张青岚腰间的放肆动作,便是十成十的无理取闹。  听到男人低沉话音在自己背后响起,张青岚无暇顾及自己颈侧伤口,挣扎着想要转身:“我……”之后便被敖战摁住,动弹不得。  “别动。”  敖战一口将碗中灵药饮尽,随手将那玉碗甩至角落,听到玉碎之声后竖瞳之中幽深神色更盛。  男人伸手将青年披散在后背的长发撩起,露出底下皓白脖颈,凑上前去,尖利犬齿在那块皮/肉之上反复轻轻啃咬。  张青岚感受到后颈处的冰凉吐息,浑身为之一震,原本挣扎的动作也缓缓停下,最终归于平静,乖乖垂首,任凭敖战动作。  嘴里弥漫着一股属于药草的酸苦味道,敖战神情一黯,松开手里挽着的长发。  随即握住青年单薄肩膀,将人整个人转过面向,刻意伸手捏住对方的下巴,叫人不得不同自己对视。  敖战本是半靠坐在灵石之上,如今搂着青年腰身,俯身过去,一口咬住张青岚的下唇,舌尖叩开齿关,两人唇齿交缠。  蜜饯的味道顺着舌尖传递过来,敖战拇指擦掉青年眼角漫溢出来的丁点泪水,动作仿佛极尽温柔……齿尖则毫不留情面,狠狠咬破青年下唇,**从伤口处渗出来的猩红血珠。  他单手托着青年后颈叫人逃脱不得,攻势迅猛,不像是调情,更像在惩戒。  张青岚气喘吁吁,眼尾泛着不自然的薄红,指尖攥紧了敖战前襟,骨节发白,明明面露痛苦之色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惩罚”够了的龙王方才松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变得凌乱的衣襟,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拉起张青岚的右手,敖战轻捏几下对方食指指腹,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抬手抹去青年下唇的血珠,敖战面色稍冷,丝毫看不出两人片刻之前还在缠绵。  只听男人话锋一转,声音如同淬冰:“有关‘活祭’一事,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话音落下,张青岚登时睁大双眼,呼吸一滞,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却直接垂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副闭口不言的抵触模样,也不知憋了多久,才轻声道:“没有。”  青年此时眼角非红,胸膛轻轻起伏,连气都还没来得及喘匀。纤长睫羽在眼角处铺下一层阴影,四周光线昏暗,叫人看不真切他眼底的情绪。  敖战看他这副样子,才彻底相信了敖定波所言非虚。  敖战冷笑,单手抬起张青岚的下巴,朝人凑近了,嗓音之中竟是夹杂了星点的怒意:“所以……你到底想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张青岚闻言抬眸,眼底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敖战见不得青年那副样子,负气起身,站在石床边沿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神色复杂:  “若是现在不说,就永远别再说了。”第七十九章   大殿内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张青岚木然地呆坐在灵石上,下唇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小片的深色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片刻之后垂下睫羽,将眸中愧意同纠结一并掩藏。  敖战刻意俯身下去,双手撑在青年身侧,逼着张青岚不得不同他对视:“……”  忽然凑近了的冰凉吐息掠过面颊,惊得张青岚忍不住抖了抖,先前在敖定波面前的淡定从容此时悉数消散,再摆不出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来。  张青岚撑着身子坐在灵石上,硬着头皮扯住对方衣袖,声线平静里带了一丝干涩:“我不能说。” 第61章 随即让那两个兵将先退下,视线沿着大殿四周扫视一圈,之后对敖战道:“鹿辽山法阵一事,我手下的人应该已经查出了些线索。”  敖定波皱眉瞥了一眼如同影子般跟在敖战身后的青年,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拱手道:  “此地不便议事,还劳烦大哥随我移步祭龙潭,再做商量。”  ……  距离寝殿往南百尺,期间穿行多重森严石门,往下阶梯千级,最终到达南海最深处。  深海之中,随着光线愈发低沉黯淡,漫长石阶两旁墙面上点燃的鲸油长明灯烛便显得更加明亮。  橘红烛火在海水包裹之中熊熊燃烧,映出方寸的明亮,烛火晃动,连带着人影都被拉长,显得纤细而斑驳。  阶梯尽头是一道三米高的巨大石门,门上雕刻着盘龙图腾,石缝之间攀附着簇簇深黑海藻,于水中飘摇。  敖定波于石门之前站定,右手高抬,掌心隐隐凝聚出一团赤焰,片刻之后,只见赤焰喷薄而出,火舌缓慢填补着门上的图腾凹陷。  待到盘龙被赤焰完全填满,便听到四周忽然传来阵阵地动的轰隆巨响,碎石扑簌而落。  巨门应声而起,向两侧缓缓拉开,隐有龙吟长啸之声响起——森严大殿最终现于人前。  门后别有洞天。  宽阔祭坛的正中悬浮着一颗硕大的万年夜明珠,明珠则散发着柔和光线,点亮了祭龙潭所有角落。  古老祭坛四面悬空,一条石雕巨龙栩栩如生,正一刻不停地环绕着祭坛盘旋,龙首低垂,双目好似炯炯有神,盯着祭坛中央的夜明珠。  敖战对此场面自然毫不陌生,待到敖定波将祭龙潭的大门开启之后迈步进入其中。  敖定波走在兄长之后,忍不住偏头望向从刚才便一路默不作声、缀在距离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内的人族青年。  眼看着对方就要跟着敖战进入祭龙潭,敖定波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拦在张青岚身前:“此处是我们龙族议事所用禁地,你一个异类,没有资格进去。”  张青岚脚步瞬间停滞,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敖战,却发现对方背影早已经湮没在祭坛之中,不见踪影。  敖定波看着青年眼中明显的失落神色,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让你一介凡人跟到这里,已经是……啧。”  “算了,”想起对方的确救过兄长一命,敖定波眉头皱起、别扭道:“本王今天大发慈悲,准许你在门外候着。”  察觉到对方语气之中的转变,张青岚面不改色:“哦。”  话音落下,敖定波伸手在青年脚边落下一个三尺见方的禁步结界,原本还想要再同青年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却也没说出口……匆匆甩袖,满脸躁郁地转身,将原本依附在石门之上的赤焰悉数收回。  巨门随着赤焰的收回而缓缓关闭,发出同之前一样的轰隆巨响。  张青岚独自站在门外,垂眸抬手,看着自己又重新变得半透明的掌心,轻叹一口气。  ……很快,青年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过指腹大小的纸人,嘴中轻念几句咒语,向其中倒灌进些许灵力。  小纸人随着咒语而逐渐开始活动,趁着大门尚未完全关闭之时,从张青岚掌中飞窜而出——挤进门缝,飘飘悠悠地贴在了敖定波的后背正中。  一动不动。第八十一章   纸人贴着敖定波后背,一路跟着进了祭龙潭,期间收敛声息,无人察觉。  大门缓缓合拢,门缝将外界的光亮收成一束,敖定波眼看着自己的身影被那光芒拉得愈发细长,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门板。  青年是背对着石门的,身形清瘦,一点一点地湮没在巨大石门之后,徒留满地的落寞气息。  “……”敖定波瞳孔微缩,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随即将视线收回来,正视前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祭龙潭向来是南海龙族和底下群臣议事之地,守卫森严,禁制颇多,非重大事宜不可开启,进入之后更是要经过守卫的重重核验,方才能够到达中央祭坛。  无论如何……都不是张青岚这样的人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随着最后一声轰然巨响,石门彻底关闭。与此同时,整座祭坛连带着石阶一同缓缓向上升起,周围登时生出无数漩涡,于深海之中发出轰隆响动。  敖定波面不改色,顺着石阶不停向上,一路来到浮空祭坛之前。  刚刚踏入半步,原本一直盘旋在祭坛外围的石龙便开始迅速游动,龙首朝着来人猛然冲刺——又在感受到熟悉龙息的一瞬间全然停滞,硕大如钟的双眸缓慢转动几圈。  敖定波抬手,将掌心虚放在石龙眉心,将一小部分灵力倒灌入其中。  石龙瞳仁红光微闪,这才移开身形,为敖定波让开一条路来。待到人完全走进祭坛,四周当即亮起贯通上下的淡色光幕,将祭坛中央和外界彻底隔绝。  无人察觉,原本贴在敖定波后背正中的纸人正在缓慢地朝着赤龙的腰间移动,藏得更加隐蔽。  此时祭坛之中已经聚集了数名臣子心腹,正围绕着正中向上凸起的一座石台,三两聚集,分别议论着什么。  敖战则站在人群的正中,双手撑在冰凉石台边沿,目光沉沉。  见到敖定波前来,一群人登时停下交谈,纷纷矮身跪拜,向龙王行礼。  “起来吧。”敖定波挥手示意免礼,快步走到兄长身边。  顺着敖战的视线望向面前石台上投出的鹿辽山的幻影,敖定波从石台上拾起一块菱形晶石,朝着身旁一名大臣问道:“现在境况如何?”  那大臣的原形是只千年老龟,幻化成人之后头顶乌纱,腰横玉带,后背还驮着个墨青色的龟壳,眯缝着一双绿豆眼,面相精明。  听到龙王问话,龟丞相拱手作礼,答道:“报告王上,派出去的兵将已经将鹿辽山完全封锁,并且将山中残阵悉数摧毁,八十一千枚晶石已挖出收回,存至龙宫库房。”  敖定波高深莫测地点点头,趁着大臣没注意,则转身过去扯了扯敖战的袖子,小声地喊了句“大哥”。  敖战从敖定波手中接过那块没了灵气的石头,指腹在其上摩梭几下……余光却是瞥见了小弟腰侧那片缩头缩脑的淡黄符纸,眉头微挑。  敖定波被兄长的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未反应过来:“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敖战收回视线,敷衍道:“无事。”最终也没有点破纸人一事,当作自己从未发觉。  敖定波还觉古怪,听到敖战这样说,便暂时按下心中的疑虑,朝着龟丞相招了招手道:“继续说。”  “臣近日翻查过书库之中的古籍,”龟丞相捋了一把自己的花白胡须,声音苍老:“结合鹿辽山中残阵阵形,已确定当日山中法阵,实为‘九绝宝塔阵’。”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  敖战闻言眉头一皱,捏着晶石的手指顿时收紧,将石面捏出道道裂纹。  “九绝宝塔……?”敖定波见敖战面色难看,疑惑出声。  “是的,”龟丞相点了点头:“据古籍记载,这九绝宝塔阵阵如其名,形如宝塔、共有九层,层层阵法堆叠交错,相互牵制。”  旁边一只头绑靛蓝布巾的鲇鱼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宝塔阵有锁灵噬灵的功用。”  “平日不过是抽取山间灵气,一旦精怪妖灵入阵,便会迅速转变为杀阵,残杀精怪本身,噬灵养阵。”  敖定波看着面前正在缓慢沉浮的鹿辽山幻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龟丞相抬手在山体幻影之上虚抚过去,不多时,当日攻击敖战的杀阵便缓缓现于其上。  果不其然,层叠的法阵由下至上嵌套,九道浑圆亮光切割山体,仔细看去,看能发现阵法之中篆刻着的细密咒语,隐有金兵之声于其间响动。  “山中土层往下三尺,掩埋着许多用来供给阵法运转的菱形晶石,每块晶石之中存储着大量灵力,平日封存,待到杀阵启动才会迸发而出,将不慎进入阵法中的灵怪捕杀。”  龟丞相从石台之上取来一块破败晶石,朝其中注入少许灵力,灵力之中还混杂了些许妖气。  不多时,便看见那原本已然变得灰败的石块逐渐泛出莹白光芒,在丞相掌心不停震动,发出“嘶嘶”的嗡鸣之声。  同一时间,从晶石中央竟是凭空生出来道道纤细锁链,锁链呈半透明状,质地近玉、朝着那股妖气悉数袭去,包缠而上。  龟丞相指尖微动,控制着那缕妖气挣扎,却是发现妖气本身的能量正在被周围的“锁链”一点点蚕食吸收……直到最后,妖气已然悉数消弭。  鲇鱼精在一旁操纵石台上鹿辽山的缩影,只见山中小道纷纷亮起光芒,仔细一看才发现,地底下成千上万块菱形晶石正在共同作用,朝那阵法递去丝丝缕缕的精纯灵气,维持法阵运转。  “不错,”敖战蹙眉,半眯起来双眸,死死盯着那九绝阵法:“当日本王化龙,灵智半失,同这法阵缠斗之时便感觉功力流失、难以补救。”  若不是敖定波事先收到敖战要来南海消息,带着兵将前来,强行从外界摧毁山顶阵眼。光靠敖战一人,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不过王上,老臣还有一事未明。”龟丞相将灵力从晶石之内抽出,不留痕迹地瞥了敖战一眼,低头道。  敖定波挑挑眉:“既然能来祭龙潭,大哥便不是外人,丞相直说就是。”  龟丞相点头称是,紧接着开口:“据古籍记载,这宝塔阵的破阵之法要求十分苛刻,需要阵中、阵外各有一人,同时对大阵阵眼进行攻击,才能够彻底打破九层禁锢。”  “当日我等皆在阵外相抗,不知这阵中人是……?”  “嗯?”敖定波伸手拨弄着幻影,听到龟丞相这样说,不大在意道:“阵中人?什么阵中人?”  “或许是我大哥化龙时候神智不清,反击时候碰巧击中阵……眼……”  随着敖定波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敖战抬眸望他,捕捉到了弟弟脸上的一丝慌乱神色。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张青岚浑身狼狈、一点一点想要接近兄长的身影,敖定波垂眸,收敛眼底的惊疑,掩饰般地咳嗽几声。  不会……是他吧?  敖定波揉了揉自己的鼻尖,眉毛纠结地拧成一团。  人族明明就是灵力低微不堪一击的废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将阵眼击破?帮助大哥破阵而出?  再说了,那人心机深沉,之前便暗害过兄长,短短几百年,又如何叫人能够相信他能转了性,站在龙族这边?  敖战见小弟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心下疑惑。抬手胡乱揉了一把对方头顶赤发,沉声道:“想到什么了?”  敖定波这才如梦中惊醒一般,一股脑地将那些乱糟事情抛至脑后,摇了摇头,笃定道:“没事……肯定是我们兄弟二人默契,合力将这劳什子九绝阵破除的。”  敖战将对方的慌乱尽收眼底,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是并未在众人面前再多说什么。  “根据之前的线报,你们搜查鹿辽山时发现了形容疯癫的两队人马,除此之外,可还遇见其他什么人?”敖定波朝着兄长笑笑,很快转移话题道。  话音落下,聚集在四周的人群之中走出来一名蟹精:“回禀王上,并无。”  敖战听完蟹将的回答,脸上掠过一丝狐疑:“那两队人马之中可有三个秃驴?”  蟹将则摇了摇头,如实报道:“也不曾见过。”  敖定波听得懵懂:“甚么秃驴?”  敖战沉吟片刻,挑拣了些重点,将之前在净莲寺和入山前后之事讲给他听。  “山腰处倒是有两座荒村,”待到敖战说完,蟹将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紧接着道:“只不过已经荒废已久,屋舍残破,没了人气。”  “法阵破除之后,臣派了人手跟着那两队人马下了山,只不过如今尚未归返,到底是什么情况仍不得而知。”  敖战和敖定波闻言对视一眼,心下各有打算。  “啧,”敖定波双手抱臂,眉头拧紧,牙酸道:“我就知道,人族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如兵分两路,其一回到净莲寺,追查跟那秃驴有关的线索,另外增派人手,继续搜查鹿辽山,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第63章 抬手将药丸抵在张青岚唇边,敖战吩咐道:“张口。”  “我……”张青岚满脸怔然,还未等说完囫囵的一句话,那药丸子便化作一道温润灵气沿着唇齿流入体内。  随手将剩下来的锦盒扔到一旁,敖战抹了一把青年沾了些药屑的唇角,三言两语将九绝宝塔阵的破阵之法同对方说清,之后才低嗤一声,拧眉道:“区区凡人敢同法阵相抗,也不怕被阵法反噬,丢了性命。”  嘴上如此说着,手中却是不停,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长颈玉瓶,从中凝练出来三滴晶莹露水,操纵着那清露浸润入张青岚的眉间。  “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同本王说便是,这些俗物东海存积更多。”敖战斜睨一眼两人四周堆叠的宝箱:“倒也不必承南海龙王的情。”  张青岚眨了眨眼,目露茫然。  不知又过了多久才从敖战一番话中回过神来,脚尖下意识地在海水中晃了晃,手里握着的布条褶皱愈发明显:“……好。”  敖战抬手,只见原本空荡一片的掌心正缓缓显现出来一块方形玉石,其上萦绕着血雾般的暗红灵气,在深海之众泛着星点的荧光。  将那长颈玉瓶放进重黎之中,敖战仍旧是板着一张脸,指尖捻起来系着血玉的红绳,动作笨拙地拨开青年披散在后背的长发,重新把血玉重黎系回到张青岚的脖颈上。  青年平放在膝盖上的指尖微缩,攥着身上单衣的一角,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  感受到属于苍龙的冰凉吐息,张青岚彻底丢了先前那副心如止水的平静模样,屏息凝神,垂眼望着自己颈间挂着的重黎。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直到敖战将项链系好重新站直,他都并未再提及同祭龙潭有关之事。  “三日后,南海将会派遣兵将上岸,彻查鹿辽山。”敖战一边说,一边打横抱起端坐在铜箱上的青年。  四面堆积成小山的宝箱轻轻浮起,在海水里飘摇流动,原本紧紧围绕着屋舍,此时却是愈飘愈远、一路落到了水晶宫的角落。  “除此之外,”抬脚踏上被清理出来的坦荡大道,敖战面不改色:“本王还从东海调来了一队兵将,先行潜入南疆探查境况。”  “两道法阵来势汹汹,其中定然有什么联系,只不过暂未找到线索。”  张青岚窝在敖战怀中,只听到声音从自己头顶上传过来,蹙眉思索片刻后道:“南疆地广人稀,若是真有所谓‘灵药’藏匿其中,恐怕也十分难寻。”  敖战讥讽一笑:“如此拙劣圈套,却叫人不得不以身赴险,那些杂鱼渣滓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张青岚闻言眸色稍黯,回想起来天道在敖战身上施加的诸多限制……种种作用,才彻底铸成了如今局面。  将脑中的纷杂思绪悉数驱赶,青年定了定神,轻声试探道:“……可否准许我随您出行,同去鹿辽山?”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远离了水晶宫。  如今四周是大片荒凉,徒有海水穿过空洞礁石时候发出的汩汩涌动声。  敖战闻言低头望他一眼,并未回答。  却是在下一刻便抱着人化为龙身,将青年稳稳放在后背。龙尾摆动直冲而上,朝着龙宫正殿游去。  掌心底下是冰凉锐利的龙鳞,张青岚周身被一道柔和灵力包裹,叫水流无法直接冲击到他的身上。  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直到眼前逐渐浮现出来辉煌龙宫的模样——耳边这才响起来苍龙浑厚如钟的低沉嗓音:“……随便你。”第八十四章   穹顶之上,浅白云雾堆叠。  赤龙摆尾,将聚集成一团的云层悉数打散。随着向前飞驰的动作,身上的鳞片尖角处燃起朵朵殷红火光。  敖定波看似飞得潇洒痛快,赤红妖瞳却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身旁俯趴在苍龙脊背上的人影,细长胡须随风摆动,嘴里发出来不服气的一声哼嗤。  张青岚并未注意到身旁那束若有若无的打探视线,整个人半卧在敖战后背,偶尔垂首,望见巨龙身下成群结队的兵将。  此次搜查声势浩大,敖定波动用南海三成兵力,命令鱼虾龟蟹们一一化作人形,手里紧握兵器,朝鹿辽山进发。  苍龙飞驰于云雾之上,耳侧风声轰鸣,青年墨色长发被吹拂而起,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掌心下是冰凉坚硬的墨青色鳞甲,张青岚神色微动。趁着敖战还未注意到时悄声俯身下去,将自己的侧脸轻贴在龙鳞鳞片上,一本正经地嗅闻着龙身上海水的咸涩水汽。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原本一直围绕在四周的乳白云雾忽然散开大半,天地为之一清。  如潮水般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将一行人浸没,张青岚凝神向下望去,眼前出现高山轮廓。  和之前能够明显察觉出来恶意的灵力不同,如今山中大阵已破,灵气运转回归鹿辽山本源,在山林之间积蓄的同时也在不停滋养四方水土,十分温和醇厚。  同样注意到出现在眼前的鹿辽山,苍龙放缓了前行飞动的速度。龙首回抬,深深望了坐在自己背上的青年一眼,神情之中辨不出来喜怒。  一旁的敖定波抬首清啸一声,底下的兵将收到指令,纷纷收回手中兵器,降至山间丛林。  只见一道墨色虚影在半空中闪过,同一时间,鹿辽山山巅草甸上便添了两道人影。  张青岚手里握着罗盘,不同于上一次的混乱不定,此时指针稳稳落在盘面上,将方位分辨得再清楚不过。  “这山中灵气浓郁,地势高耸,远观山形饱满,天地灵气积蓄不易流散……可谓是生灵精怪修炼的风水宝地。”张青岚手握罗盘,半蹲下去,掐起来半棵肥硕野草温声道。  将指尖染上的淡绿草汁蹭在衣袖处,张青岚垂下目光,盯着手中的草叶:“同上一次进山相较,此时山间的灵气流向更加自然。鹿辽山中生灵本就依山而生,如今再无外物干扰,因而野草都比之前要长得旺盛。”  敖战闻言蹙眉,仔细感受之后发现果然如青年所言一般。法阵曾从山间强行抽取灵气用于养阵,如今阵法已破,倒行逆施之物被彻底拔除,鹿辽山自然恢复。  “当日出事之前,罗盘指针失灵,紊乱颤动,叫人在浓雾之中无法辩明方向……恐怕也和那‘九绝宝塔阵’脱不了干系。”  张青岚揪开草叶,定定望着敖战:“当时我还未来得及回身便已失散,之后再寻不得方向,只能独自攀至山顶。”  他说话时候眼底波澜不惊,神情诚恳,的确不似作伪。  敖战眉头轻挑,双手抱臂:“既是你迷失方向,又与本王何干?”  青年薄唇轻抿,缓缓垂首:“青岚只是想说……自己的确同那些阴谋诡计毫无干系。”  两人此时相对而站,张青岚手里捏着的那根纤长草叶已然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敖战看他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模样好不可怜,心头不由得一沉。  就在敖战刚刚想要向前迈步的时候,另一边的灌木丛中却是忽然传出来“刷啦”一声,噪音将树上的飞鸟惊动,纷纷振翅而出,发出来簌簌的杂音。  只见敖定波身上的华服散乱,额前龙角被隐藏起来,原本的赤色长发也幻化成了墨黑。发髻上勾了不少叶片杂草,嘴里不知道在吱哇乱叫着什么,一路朝着敖战踉跄地奔过来。  顿时气氛全无。  张青岚惯是听话又有眼色的,如今见敖定波这副样子,索性便将罗盘塞回到前襟里,退到另一边低头不语。  敖定波之前一直在附近指挥虾兵蟹将们掘地三尺,如今冲到大哥面前,倒是并未注意到一旁的青年。  双手扶着膝盖,敖定波半躬着腰背,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额前汗珠。  敖战随手摘掉小弟脑袋上面沾着的枯黄叶片,沉声问他:“何事如此惊慌。”  敖定波气还未喘匀便直起身,神情竟是十分古怪:“大哥,有探子回报。”  “信报中说,距此山山脚不远处的一座镇子里一夜之间出现了上百具人族干尸。”  “如今镇上已经寂如死地,无人生还。”  *****  正午时分,烈日挂在天空正中,灼热日光正炙烤着地面上覆着的草叶。土地龟裂,细碎黄土被阵阵热风席卷而起,于半空中弥散。  本应立在路边的大块石碑如今已轰然倒地,石块碎裂成几瓣,其上凿刻着的“洛迁”二字如同被风沙长时间磨损一般,已然变得模糊不清,不复从前崭新。  怪异感在张青岚心头一闪而过,他跟在敖战身侧,沿着上一次入镇的平坦通路一直向前走。  敖定波带着几个兵将打扮的青年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抬头望见镇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发现那灯笼布面上堆积着许多尘土,竹片做成的架子断裂,部分甚至破碎得彻底,一副受风霜侵蚀已久的模样。  他眉头紧皱,吩咐兵将道:“小心四周,这座镇子有古怪。”  敖战冷脸,正放出灵识向镇内探查,整个人有意无意地挡在张青岚身前,同敖定波对视一眼,一行人这才出发,进入洛迁镇中。  敖定波性子急躁,刚刚进镇便带着几人朝镇中深处头也不回地扎了进去,留下还在街道上缓步而行的两人和剩下来的兵将,没多久便不见踪影。  张青岚亦步亦趋,紧跟在敖战身后。愈走近,那股萦绕在鼻尖的陈腐气息便愈发浓郁。  不仅是线报之中所谓的“干尸”气味,其中仿佛还参杂着木材经年放置而散发出来的古怪臭味……当阵阵热风刮过,那股陈旧味道便随之而来。  张青岚并未抬袖捂住口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怪味上,甚至在不经意间走出几步,意乱神迷之中似乎想要朝着味道的源头走过去。  只不过还未等他走远,手臂却是忽然被人一把拉住,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  青年下意识转回身,这才发现敖战正黑着脸看着自己:“……去哪?”  还未等张青岚开口,敖战便蹙起眉头,摆出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拿出来一枚上清丹,趁着青年没有反应过来时喂进嘴里。  随着丹药在口中化开,原本已经逐渐变得昏沉的头脑顿时一轻,清列香气顺着喉舌向上,祛除了镇中那股怪味所带来的不适感。  “这镇上尸瘴弥漫,你还敢乱跑,当真是嫌自己活够了?”敖战语气生硬又嘲讽,却是一直紧握着青年手腕不放。  张青岚缓缓眨眼,待到头脑清醒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确实在一瞬间想要朝着自己原本不想去的方向迈步。  反手握回敖战手背,青年神情认真,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是我不对。”  敖战轻嗤一声,片刻后方才松手,转身朝前:“别乱跑。”  张青岚若有所思地朝跟在一旁的海卒望去一眼,发现对方神色仍旧一派清明,便明白了尸瘴的迷惑作用应当是只只对人族起效。  同时,修建在道路两旁的残破民居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一次经过洛迁镇时虽是午夜,张青岚却万分笃定,当时路旁的房屋虽然简朴,却并未老旧到这样的程度。  ……不过短短十几日,为何洛迁镇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低头向前走了片刻,路面上的野草没过脚背。张青岚刚想要再迈出一步时,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来“砰”的一声轻响。  其余人警觉,听到这样的响动,纷纷停下脚步,朝着青年的脚下望过去。  只见一片青黄交杂的草地之间,露出来半边颜色斑驳的圆形木块。  张青岚随即弯下腰,指尖拨开草叶,将那物事拾起来。  这才看清楚那所谓“木块”,居然是个年久失修的拨浪鼓,上面的把手断裂只剩下小半,两边的弹丸脱落,原本鼓面上画着的图案因为长年累月风吹雨打而变得模糊不清。  张青岚只觉得眼熟……片刻之后瞳孔紧缩:“是他。”  想起来那夜体温冰凉,脉搏迟缓的一对父子,张青岚抬眸,在敖战的注视下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  “如此看来,或许从那时候起洛迁镇便已经出事了。”张青岚轻声道。  此处距离鹿辽山十分接近,本应受山中灵气庇佑,在其中生活的人族当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才对,可如今却是满镇荒凉,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敖战当机立断,带着海卒们走到距离最近的一间房子前,抬脚轻松将房门踹开。  顿时,比之前更加浓郁的陈腐气味瞬间从屋内奔窜而出。  待到那气味消散,几人走进房中,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  只见屋内的床榻、桌旁,还有灶台前的小木凳上,均横陈着一具干尸,皮肤皲皱,干裂发黑,眼眶之中徒留两个黝黑空洞。  形容可怖。 第65章 “施主若是不信,贫僧身上还带着超度用的法器和经文,”和尚摇摇头:“你们可以拿出来,看了便知贫僧所言非虚。”  明明敖定波才是绑人的罪魁祸首,现如今反倒变成了和尚在不辞辛苦地辩解……张青岚站在敖战身后看得分明,轻叹一口气,也不知该感叹龙族一脉相承的霸道、还是那僧人过于老实。  敖定波吩咐海卒守在一旁,顶着大哥的严肃眼神,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和尚身边,从对方身侧挂着的布袋之中掏出来几张边角泛黄的经卷,还有一束线香,和几个斑驳铜铃。  看不大懂佛门法器,敖定波忍不住嘀咕几句,之后便站起身来朝敖战走过去。  从敖定波手中接过经卷,纸面上用掺了金沙的墨汁写着满满一版《地藏经》,铜铃线香大概也是做法事所需要的器具。  倒是和僧人所言没什么出入。  敖定波受到敖战示意,随即让人将缚在和尚手脚处的藤条解开,瞥了一眼剩下两个还在昏迷之中的僧人,很快问道:“镇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弥陀佛……”和尚站起身,颇为担忧地垂下目光、看了看两旁的师兄弟,这才摇摇头:“贫僧知道的也不多。”  “半月前,寺内住持云游归来,神色惶急。说是隔壁镇上死伤无数,很快便派弟子赶来洛迁镇救人。”  “不过等我们匆忙赶到,发现镇内百姓都已经成了一副干尸模样,”年轻僧人目露悲悯:“我们也不清楚这镇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只能日日前来念经,超度亡灵。”  张青岚听得入神,眉头轻拧:“也就是说这些尸体出现的时间并不长,碰巧又是在半月之前发生……”  刻意压低了声音,张青岚凑到敖战耳侧:“果然同鹿辽山内的法阵有关?”  敖战沉吟片刻,神情高深莫测,目光落在那一叠经卷上。  “恕圆藏冒昧,”见此时无人出声,和尚视线不留痕迹地在四周守卫上绕过一圈,疑惑道:“不知各位前来洛迁镇又是为何?”  敖定波“嘶”了一声,一路横行霸道惯了,此时倒是一时间词穷,脑袋空空,编不出什么理由来。  张青岚反应更快,赶在敖定波开口前朝前一步,向着圆藏拱手:“我们本是邻县衙役,被县令派出来追剿一伙山贼。”  “临时路过洛迁镇,注意到其中怪异景象,这才想要探查一番。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小师父莫怪。”  说话时候青年的神情过于正气凛然,诓骗之语张口就来,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登时唬得圆藏迷迷糊糊,不多久便信了张青岚的鬼话。  圆藏见周围一群人手持兵器、形容整肃,的确像是衙役做派,加上张青岚神色诚恳、言语有理有据,点点头道:“好说。”  敖定波哑口无言,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竟是呆在原地,不晓得做些什么好。  一旁的敖战已经见怪不怪,沉默施术,将海卒身上的衣服悄悄幻化成统一制式,在密林遮掩之后幻化出来几匹高头大马,让人牵着马走到树前。  帮着圆藏将两个昏睡的师兄弟扶上马,张青岚语气温和:“不知小师父在哪个庙里供佛?若是不嫌弃,我们可将人送回去,以表歉意。”  圆藏毫无戒心,本就是个老实性子,如今看见青年脸上的温柔笑意更是将方才敖定波的粗暴言行忘了大半。  “多谢施主,”圆藏从一旁守卫手中接过自己的经书铜铃,塞回布袋中:“我们是从两座山后的净莲寺赶过来的。”  敖战伸手拦下来正欲上前的敖定波,沉声道:“无妨,时机未到,不必打草惊蛇。”  在敖战默许之下,一行人浩荡启程。  张青岚走在圆藏身旁同他礼貌交谈,期间貌似不经意地偏过头,眼尾余光瞥向走在自己身后的敖战,神色复杂,喜忧莫辨。  ……  翻过两座低矮山包,不多时,净莲寺逐渐浮现在人眼前,再有半里地便能走到。  圆藏的师兄弟早在半途之中清醒,坐在马背上一脸惊愕地听完解释,之后才下马步行。还未行至半途,便已经围在青年身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时机成熟,张青岚状似不经意道:“对了,还有一事,在下想要同几位师父讨教一二。”  望着眼前愈发接近的寺庙,青年垂下目光,刻意掩饰掉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走在他身旁的几人听到张青岚这样说,很快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感受到身后敖战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眼神,张青岚被衣袖遮掩住的双手轻握成拳,垂在身侧。  很快,张青岚偏头望向圆藏,温声问道:“不知贵寺之中可有一位法号‘玄澜’的师父?”  “在下月余之前曾受其帮助,一直想要寻得那位师父,当面道谢。若是各位小师父识得他,还请帮忙通传一二。”  圆藏脚步不停,忽然听到青年嘴里吐出来的人名,神情动作均是一愣:“若只是如此,自然是义不容辞……”  张青岚并未放过这个细节,瞳孔微缩,指节处捏得泛白。距离净莲寺愈近,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氛就变得愈发暗潮涌动。  然而出乎意料,片刻后三人纷纷竟是摇头。圆藏望向张青岚的眼神当中平添几分迷惑,最后犹疑道:  “可是……寺内并无此人,又要如何传报呢?”第八十七章   张青岚动作一滞,目露迟疑。  为了不让三人生疑,之后则很快收敛情绪,浅笑道:“那或许是我记错了罢。”  圆藏戒心不重,听完张青岚解释便露出来一个了然表情:“若是施主不嫌弃,贫僧平日里可为您多留意些那位师父的消息。”  张青岚微微颔首:“有劳。”  敖战一路缀在几人身后,听到圆藏和青年的对话,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有自己的盘算。  很快,净莲寺的大门就出现在了一众人眼前。  门口负责扫洒的小沙弥望见这气势汹汹的一队人马,当即白了脸色,手里握着的扫帚一个不留心,将原本已经聚拢成一堆的枯叶杂草打散、飘落一地。  圆藏目露无奈,和另外两名师兄弟从人群之中挣脱出来,走到小沙弥面前。  “慧能,”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圆藏平和道:“速去通报住持,今日庙里有贵客到。”  “哦……哦。”那小沙弥反应片刻,见到了师兄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便罢手中扫帚放回了墙根处,扭头跑进寺庙。  “各位施主,这边请。”圆藏双手合掌于前胸,朝着张青岚等人浅浅躬身,微笑着将一行人请进了寺庙之中。  张青岚朝他轻轻点头,在路过寺院院门的一瞬间,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掠过方才小沙弥放下扫帚的墙角。  不出所料,虽然时间过去了半月余,净莲寺院墙上曾被于家家丁泼过桐油的地方,现如今仍旧有痕迹未褪。  仔细嗅闻,还能察觉到空气之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异味道。  将全部心思放在探查四周环境上,张青岚略微有些失神,一路跟在圆藏身后走进寺庙,便并未注意到横在路中央的几块石子。  几个小和尚此时从不远处笑闹着冲过来,本是冲着圆藏师兄蹦过去,却一不小心踩到了那些个碎石瓦砾,踉跄着扑向人群,撞得几个毫无防备的海卒摔了个趔趄。  张青岚刚巧站在距离圆藏最近的地方,冷不丁被还不及自己半腰高的小沙弥扑了满怀,被对方撞得生生后退几步。  后背便靠在了旁人的胸膛之前。  对方十分高大,怀抱却是没有什么温度,像座小山一样挡在自己身后,一动不动。  过于熟悉的清冽冷香瞬间将青年整个包裹,张青岚瞳孔微缩,握着面前小沙弥肩膀的指尖稍稍收紧,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块木头。  很快松开手,张青岚将撞到自己的小和尚扶起来,轻推一把小孩儿单薄肩膀,让人往前走去几步。  刚想要向前一步,离开身后那人,却是冷不丁地被对方从身后捉住了手腕,藏在衣袍底下掩人耳目:“别动。”  仗着此时周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敖战浑水摸鱼,刻意握住了青年细瘦腕骨不放,生着老茧的指腹在对方手腕内侧摩挲几下……只可惜最后发现仍旧是寻常那般光滑,没有留疤的半点痕迹。  “怎么?”青年不明所以地偏头回去,耳廓掠过男人的均匀吐息,将鬓边几缕青丝扬起小半的弧度。  敖战发觉这般突袭似乎不起作用,在旁人生疑之前就松开了手,退回一步。  眉头轻挑:“无事。”  “慧灵,慧文,慧尚,慧武,”圆藏从地上拎起来豆丁似的小和尚,有些生气地点了好几人的名字:“在寺院禁地之内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几个小沙弥入寺的时间尚短,又正是贪玩年纪,听到圆藏教训他们也不觉得委屈,只是揪着衣角,垂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圆藏无奈,只得拍了拍几人的脑袋,轻声教训:“快向几位施主道歉。”  小沙弥这才抬起头,乖乖朝被他们撞到的几个海卒高声道歉。  “师弟们修炼不够,心性浮躁,让各位施主见笑了。”圆藏摇摇头,喊来别的师兄弟,将其余人马带到寺院之中的客舍安置。  敖定波一路上跟在队伍的最远处,此时留了个心眼,主动从路边扯来一个秃驴,仗着出家人心善,有模有样地同人家说想要参观寺院。  临走前还特意给大哥抛过去一个暗示般的眼神,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寺庙前院,打算深入净莲寺之中寻找线索。  不多时,原地只剩下张青岚、敖战,还有一旁满脸歉意的圆藏,身后还藏着四个探头探脑的小秃驴。  “师兄,今日来的这些是什么人?”小沙弥怕生,躲在圆藏身后细声细气地问。  圆藏无法,只得朝着青年抱歉一笑,随即半躬下/身,同他们低声解释:“都是隔壁县里的衙役。”  “哦。”对劳什子衙役不大敢兴趣,慧文拽了拽圆藏的衣摆:“师兄,你看这个。”  说完,那小沙弥便特意抬手,摊开掌心,将手里的东西递至圆藏眼底——日光之下,一小片雕着九瓣青莲的铜板正静静躺在小孩的手中。  莲花正中则是一个透光圆孔,上面还沾了些铜绿,做工并不太精细。  圆藏以为这些孩子又从哪里捡了些杂物来,无奈摇头:“待会诵经之前一定要记得净手,否则是对佛祖不敬。”  浑然不觉另一旁的两道锐利视线已经牢牢定在了那张轻薄铜片之上。  自觉在外人面前这般作态不合礼法,圆藏只得连声道歉:“师弟孩童心性,还请两位莫怪。”  张青岚不留痕迹地同敖战对望一眼,随即道:“无事,孩童纯稚,倒是天真可爱。”  慧文见师兄似乎对自己找到的“宝贝”不感兴趣,当即有些丧气,闷闷不乐地握紧拳头,悄悄将手指上的泥巴抹到自己衣摆处。  却不料耳旁忽然响起一道清润嗓音:“小师父,不知这你这宝贝是从何处寻到的?”  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眉眼清俊,气质温和的青年,正蹲在面前,笑眯眯地同自己搭话。  只见那人身着淡青窄袖长袍,一双狭长眼瞳中流露出来脉脉温柔之意,指尖温度微凉,正轻握着自己的手背,专注地盯着那片“宝贝”,认真神色不似作伪。  慧文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微微睁大,笑意一点点染上眸底,当即牵着漂亮哥哥的手保证道:“我带你们去找!”  张青岚垂下来睫羽,微微颔首:“好。”  敖战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小鬼头:  “……”  *****  看着眼前覆着一层薄灰的浅色长袍,敖战眉头紧皱,后背半倚靠在藏经阁之中的木架上,神色之中喜怒莫辨。  只见那长袍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净莲寺的普通僧袍模样,浅棕色的布料如今满是褶皱,堆积在藏经阁的角落里。  上面则出现不少破口,内层布料外翻,露出里面真正的模样。 第67章 拉起斗篷后面连着的兜帽盖好,张青岚一张脸登时被镶着一圈软毛的帽子遮挡大半,只露出来尖瘦的下巴。  冷不丁失去热源,敖战感受到周身裹挟着的冷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张青岚见对方黑脸,嘴角弯起来一丝弧度,抬手指了指旁边草棚从门缝之中映出来的点点火光,朝着男人轻声道:“有缘再见。”  态度十分自然,仿佛两人并非仇敌。  余光瞥见自己手脚上挂着的生铁镣铐,男人神色一厉……如今天寒地冻,就连监工也懒得从城中出来。反正只要有手脚的镣铐和血咒在,他们自然不担心俘虏会逃跑。  敖战目光深沉,盯着少年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看那薄唇开合,并未答话。  也不告别。  少年神出鬼没,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嗖地一下跃离原地。背影在昏暗天地之中几次闪现,很快便蹿到了远处城门前。  远远地,敖战隐约看见他站在晋阳城门口同那些身着铠甲的兵士交流。  似是从袖中扯出来一块玉牌,士兵们看清牌子上的纹饰后当即单膝下跪,其余人拉开城门,目露恭敬地让他进去。  一直到少年人的背影完全湮没在城门背后,敖战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推开屋棚木门。  ……  “将军。”  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随即便是镣铐碰撞,发出清脆几声敲击。  敖战回神后抬头望去,发现带兵打仗时候的副将正拿着一块干粮,拖着脚镣在自己身旁坐下,哑声道:“将军,昨日傍晚您去哪里了?”  说着,副将朝着敖战伸手递来一块巴掌大的糙饼:“这是昨日监工带人发的口粮,我替您藏了一份,您快趁热吃。”  青年手里拿着的烙饼用火烤过,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只是没什么滋味,上面还沾着几片黑灰,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寒酸。  敖战从对方手中接过饼子:“有劳。”  放眼望去,这屋棚里的人多半窝在四周角落,身上裹着一层隐隐发黑的薄被,三两靠坐成一团,脸色苍白,神情呆滞。  只有他和副将两人在篝火旁坐得板正,寒风沿着门缝吹进来,甚至还带着零星的几朵雪花。  此时外面风雪交加,天色昏暗得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副将望着手里没滋没味的烙饼,环顾四周之后叹了一口气:“这天寒地冻的,已经有弟兄撑不住了。”  “若今后日日如此,恐怕大多数人都撑不到开春,便会……”  敖战此时也是腹中空空,咬了一口面饼。听到副将哽咽,便沉声接道:“便会冻饿而死。”  副将尚且年轻,闻言忍不住埋怨:“国君在大战之前逃走,留下满城老幼妇孺。”  “但凡国君有半点反抗之意,咱们也不会因为粮草断绝,被晋阳的军队围困在山谷之中,最终落得这副境地。”  眼前一闪而过同晋阳交战时候厮杀的血腥场面,敖战蹙起眉头,捏着饼子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生在将门,家里世代辅佐国君,征战四方。  只可惜这一任国君是个半点血性都无的孬种,那日同晋阳大军在疆界相遇,自己带兵浴血厮杀整整三日……最后得到的却是国君主动将城都拱手相让的消息。  敖战自嘲一笑,抬手捏了捏鼻梁。  就在此时,草棚之外却是突然响起阵阵敲锣声。与平时的寂静不同,嘈杂的声音在风雪呼啸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副将方才还沉浸在愤慨之中,如今听到噪音一脸茫然:“怎么了这是?”  原本躺在角落的兵士们纷纷爬起身,有的人身上甚至还裹着棉被,目光呆滞地望向屋外。  副将上前几步小心翼翼推开门板,顿时风雪倒灌,将地面上燃着的火苗堆吹得乱窜,火星四溅。  敖战身上单薄衣袍被冷风吹得翻飞,露出来底下小片线条流畅的肌肉。  示意其他人在屋内待命,敖战听着外面的敲锣声,和副将一同踏出门外。  此时风声减弱,顶头天空上层叠堆积的乌云也消散小半。微弱日光穿透云层落在雪地上,将站在空地中间的一行人照得清晰。  敖战抱着双臂,眉头轻挑。  只见被草棚围出来的空地中央,三个盖了茅草的竹编大筐码放其上。  旁边分别站着几名侍从,待到将箩筐放到地面上之后便将肩膀上的担子撂在一旁,随即退到两边,揣着双手,低头不语。  站在人群中间的则是一名少年,身上套着件雪白狐裘,布面上用暗青色的绣线绣着些素净纹饰。也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旁的原因,虽是穿得保暖厚实,两颊仍旧没什么血色,薄唇更是苍白之中泛着些青紫。  男人半靠着屋棚,随手扯来一根稻草叼在嘴里,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副将跟在敖战身边,神情古怪,伸着脖子朝着那些晋阳人望过去,不知道他们唱的又是哪一出戏。  见四周隐隐围上来了一群人,原本一直跟在少年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终于站出来,冲着张青岚笑眯眯地喊了声:“三少爷。”  那人手里揣着个金镶玉的小暖炉,头戴貂皮软帽,身后还跟着两名神态恭敬的近侍,衣着排场皆比少年要金贵得多。  未等张青岚答话,满脸富态的男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跟在一旁的侍卫们将盖在箩筐上的茅草掀开。转而朝向四周站在棚屋周围的俘虏们、趾高气昂道:“晋阳第一世家嫡子亲临,尔等还不快快出来跪拜,接迎世子?”  话音落下,雪地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仅是因为晋阳和太吉积怨已久、众人面对敌国世子心存怨气。更多的是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中年男人虽是一口一个“世子”、“少爷”,望向少年时眼底神色却大多不屑,说话时候的语气也是嘲讽居多。  特别是看周围的侍从情态,对他比对待少年还要恭敬更多……不免叫人心生疑惑。  男人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到了少年身上,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愤恨视线几乎要将站在雪地中央的少年整个淹没。  张青岚垂下睫羽,目光游离,一副丝毫不受影响的混不吝模样,甚至还冲着某个朝他啐了一口唾沫的太吉士兵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敖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色渐深。  随着箩筐上的茅草被人用木棍撩开,里面的物事便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只见一筐烙饼、一筐分不清颜色的腐肉、一筐菜根烂叶,胡乱码放在一起,在冰天雪地之中格外显眼。  大多数人见状纷纷绿了一张脸,副将忍不住上前一步责问道:“你们这是何意?”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见有人发难,竟是丝毫不气,反而笑了笑,回应道:“自然是这天寒地冻的,世子体谅各位吃不饱穿不暖,特意来给大家送些吃食、也好御寒。”  众人望着筐中那些个猪食都不如的东西,面色十分难看。副将更是气极,啐了一口唾沫怒道:“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三少爷,”男人对于副将的怒吼恍若未闻,却又不忘回头朝少年确认:“您说是不是?”  张青岚这时候才想起来抬头,却是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胡乱“嗯”了一声,搪塞意味十分明显。  敖战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和恶意,紧接着便听到那人略显粗哑嗓音在空地上响起:“那世子还在等什么?还不快些将饭菜亲、手分给诸位将士。”  只见少年抬手揉了一把被冷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倒是看不出来情愿与否,上前几步走到装了干饼的箩筐旁边俯身下去。  眼看着指尖就要碰到面饼,却只听到“嗖”的一声,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狠狠砸在了少年的手背上,留下来一道红印。  张青岚下意识地缩回手,无奈起身。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少被俘虏的士兵们已经来到了屋棚之外,手里攥着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块,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旁边的男人看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抱着暖炉站在一旁,刻意压低了声音同张青岚道:“三少爷,这可是家主亲令……今日您若是分不完这些吃食,便不能踏入家门一步。”  话音刚落,四周石块便如同雨点一般朝着张青岚身上砸过去、在雪白长袍上面留下来一个个重叠的灰点。  少年神色晦暗难辨,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中央,却是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敖战双眸,缓缓、缓缓地眨了眨眼。第九十章   有血咒镣铐做缚、众人又几天没吃饱饭,因此砸向少年脚边的石子不疼不痒,充其量只是在雪白狐裘上留下来些许灰印。  站在张青岚身边的男人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扶正头上带着的貂皮软帽。颇有些嫌弃地瞥了被石子砸中而飞溅起来的雪沫一眼,整个人揣着暖炉向后退去几步。  石子埋进积雪,发出“扑”的闷响,张青岚无奈,只得先直起身,停在竹筐旁一动不动。  敖战斜靠在屋棚单薄门板上冷眼看着面前的闹剧,唯独在石子砸中少年衣角的时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才会有些许表情变化。  如此僵持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看着暖手铜炉的热度一点点消退,男人掸了掸自己肩上落着的雪花,面色愈发难看。  方才只是一眼,张青岚在看清敖战模样的瞬间便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别处。如今少年双手拢在衣袖里,小半张脸埋进一旁的毛绒领子,偶尔呵出来的白气很快消散于寒风之中,半眯起眼、一副试图蒙混过关的模样。  几个侍卫跟在那中年男人身后,被外面的冷风吹得苦不堪言。  终于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人额间青筋跳了跳,咬着牙把手从暖炉旁抽出来,接过一旁近侍递来的手绢擤了一把鼻涕。  终归还是比不上少年人的身强体壮,浑身横肉的男人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  冷笑一声,那胖子无视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仇恨目光,挺着肚子走到少年身边,低声耳语道:“三少爷,这是家主之命,若是再不动手……会有什么下场,您可得想好喽。”  放完狠话,男人朝着旁边的侍卫挥挥手,吩咐道:“你们几个留下来,给咱们的世子打打下手。”  说完还不忘提一把自己肚皮上挂着的翡翠腰带,趁着风雪未大,快步转身离开。  在男人走远之后,原本一直如石雕般动也不动的少年这才晃晃脑袋,余光瞥向渐行渐远的几个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留下来的两名带刀侍卫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张青岚两旁。  见小世子丝毫没有行动之意,侍卫对视一眼、点点头。随即“唰”地一下抽出腰间佩刀,压着嗓子道:“还请三少爷速速动作,不要违抗家主之令。”  少年看着雪白双刀轻叹一口气,眼看着便要上前弯腰,从筐子里捡出来几块饼子。  这样的动作惹得四周愤恨更盛,带着脚镣的俘虏们纷纷向前聚拢、手里紧紧捏着石块,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敖战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此时的情态。  因为弯腰,少年此时鬓边长发纷纷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将神情脸色遮挡了大半……唯一能够窥见的,是在直起身的一瞬间,对方唇角勾起来的一点弧度。  就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只见少年身形如电,一个矮身向后疾退几步,躲过两旁侍卫的刀锋。  紧接着脚尖在雪地上划出半圆,炸裂一般的气劲将地面上的积雪扬起,飞溅形成一道半人高的雪幕。  电光火石之间,在雪幕遮挡下只听到两名侍卫的痛呼,随即便响起刀刃相撞时候发出来的声声脆响。  围聚在附近的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石块,讶异地望着纷扬白雪,没再继续上前。  敖战挑眉,原本只不过是懒散倚在门板上,如今被少年和侍卫之间的打斗提起兴趣,于是看得更认真了些。  少年一身狐裘雪白,如今雪幕接二连三地扬起,将他整个人隐藏其中,叫旁人看不真切。趁此时机闪现至侍卫背后,猛然抬腿,将人直接撂倒。  长刀出鞘,却是没有挨上张青岚的半片衣角,侍卫每每在迷眼风雪之中大力劈砍,不是击空、便是不小心误伤自己人。  眼看着殷红鲜血一点一滴地落在雪地上,顿时凝结成一片。反观少年,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了些,浑身上下毫发无伤,甚至连衣袖都没有出现半点褶皱。  少年神出鬼没,脚上功夫了得。甚至还未出手,便让那两名侍卫因为受伤失血而昏迷倒地,长刀倒插在松软雪地之中,握柄上系着的浅蓝刀穗微微摇晃。  张青岚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人,轻舒一口气。  之后拍干净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雪沫,想也不想便朝敖战所在的屋棚走去。 第69章 自那日在藏经阁中敖战被佛牌里藏着的青光击中之后已经过去整整三日。  三日之内敖战一直昏迷不醒,敖定波**乏术,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让心腹海卒护送兄长先回南海,自己留在净莲寺探查其他线索。  “……”几日来他明里暗里混过无数眼线侍卫,好不容易得以留在敖战身边照料。  隔着一层衣料,张青岚感受到底下砗磲透过来的阵阵凉意,竟是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敖战的问题。  这几天他日夜守在敖战身边,每次对方在沉睡之中周身灵气运转紊乱暴动,都须得自己调用本源灵力梳理安抚。  几次反复下来,张青岚早已筋疲力尽。  今日还未等他休息几个时辰,便被从昏沉梦境之中清醒过来的敖战反制。如今碰上这般场面,张青岚只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  青年嗓音沙哑,还带着浓浓疲倦:“……你都知道了?”  敖战见他终于舍得开口,暂时压下心底躁郁火气,凑近了反问道:“知道什么?”  无数碎片般的回忆自醒后便时常伴随着隐痛浮现在脑海之中,苍龙龙尾在砗磲上焦躁拍打,语气之中禁不住带了些许讥讽意味:  “是知道本王自封灵力入世修炼却被凡人所害,还是最后被你们害得葬身东海,尸骨无存?”  看似漫长无极的昏沉梦境在众多部族被横空出世的帝王统一的那日戛然而止。  跨越百年,敖战终于回想起来当时自己是如何依靠世子近卫的身份洗掉面颊上的黥印,又是如何听信谗言鬼迷心窍,不仅放弃复国执念、亲自为少年挡下数次暗杀,最后甚至与同袍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无数片段在脑海之中穿梭闪回,虽仍是不算完整,却也足够串联起事情始末。  敖战郁卒,如今大梦初醒,眼前青年过分熟悉的一张脸同当年的“三少爷”渐渐重合起来:  “……狡兔死,走狗烹。”  男人低嗤一声,伸手将对方因为混乱动作而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如此浅显的道理,想必世子比本王要懂得更早,更多。”  鼻喉完全充斥着咸腥海水的感觉自然算不得好,耳边仿佛还残留着活祭当日暗沉苍穹之上电闪雷鸣的炸裂声响。  “看来敖定波说得不错。”见张青岚丝毫没有反驳之意,敖战脸上阴云密布,刻意压低声音道:“活祭人选果然是世子殿下钦定,无人左右。”  “不……”青年面颊血色尽褪,双手攥着衣角。睫羽轻颤,半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翻腾的各种复杂情绪。  沉默半晌,张青岚才终于忍不住开口:“敖战,你听我解释。”  话音落下,只见青年心口处白光一闪——敖战将龙爪重新变回寻常的五指模样,反手握住对方小臂,将张青岚从砗磲上拉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  敖战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神情惶急的青年。  “那时我并非有意……”张青岚下意识想要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还未等他说完囫囵的整句,话音却是忽然一滞。  看着敖战过于平静的眼神,青年好似敏锐察觉到什么一般,当即咽下了后半句想要辩解的话语,几度欲言又止。眼神微黯,视线落在两人看似交叠的双手上不移,硬着头皮咬牙不语。  敖战气定神闲,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  直到此刻,张青岚才真正确认了那道被锁在佛牌里的青光果然是敖战被天道封存百年的部分回忆……虽然算不上完整,却也足够让对方将整件事情大致知悉。  但若是敖战哪日真正恢复了全部记忆,他便绝不可能还能像现在一般平静地坐在自己面前,甚至留下让人解释的空闲。  ……敖战这是在诈他。  “这就是你的解释?”见张青岚最后还是选择沉默,敖战心下躁郁,随即抬手扯了一把自己的散乱衣襟:“张青岚,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年端坐在敖战面前,听见这话忍不住一颤。  “三年前你出现在王府门口便是早有预谋,”敖战丝毫不留情面,一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情绪占了上风:“如今本王记忆已经恢复大半,你还真以为能够一辈子瞒天过海不成?”  冰冷语调在耳边响起,张青岚闻言眸色一黯,沉默地攥紧衣角。  看着对方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敖战气极,忍不住俯身上前一把抓住青年衣领:“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若是为了活祭之事心怀愧疚,你大可不必再惺惺作态。”敖战单手撑在张青岚身侧,强忍着脑中忽然传来的胀痛之感,报复似地哑声道:“毕竟这些年来我留你在身边,不过只是当作打发时间的玩物罢……”  一句话尚未说完,尾音却倏然消散,湮没于海水之中。  意识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出现瞬间空白,敖战眼前一片空茫,整个人在一瞬间脱力,上身朝前直挺挺地倒下,浑身僵直如同石雕。  张青岚下意识地伸手,将几近昏迷的苍龙抱进怀里,这时候才发现敖战两鬓的鳞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脸颊上蔓延开来。  细密的碎麟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泛着点点青光,张青岚指尖轻颤,抬手拂过冰凉鳞片。随即拉开对方身上穿着墨色单衣的衣袖,这时候才发现男人手臂上也或多或少浮现出来真龙的特征。  关节处生出来地坚硬龙鳞好似不受控制一般,重复几次浮现后又隐没的过程,最后竟是在鳞甲缝隙之间渗出丝缕鲜血,十分刺眼。  青年神情焦急,手背轻贴于敖战额间。这时候才发现对方通体冰凉,唯独额头的温度烫得可怕。  “敖战……你怎么了?”开口唤了几声男人的名字,张青岚在他后背上轻拍几下,试图唤醒忽然陷入高热的苍龙:“醒一醒。”  然而一切仿佛只是徒劳,墨青色的龙鳞竟是随着逐渐升高的体温而泛起一层浅淡的幽蓝荧光。  余光瞥过敖战衣袖底下的右手手臂,张青岚瞳孔紧缩。猛然拉起对方手腕,死死盯着那从腕横纹中央逐渐延伸而上、覆盖住整个小臂的血红丝线,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几乎是未经思考,青年当即扶着敖战在砗磲上平躺下来,不顾自己身上沾染着的小片血迹,拉开对方衣襟。  胸口处同样覆盖着大片坚硬龙鳞,如今敖战整个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极为不稳定的状态之中,周身水流冲刷着鳞甲之间的血丝。  墨青龙鳞时隐时现,敖战体内灵力暴动,竟是比之前昏睡过程中闹得更凶。  张青岚跪坐在敖战身侧,下意识地咬破下唇,利用伤口处的刺痛来保持神思时刻清醒。  将气海之中的本源灵力逐一抽取,运气至双手掌心中央,青年鬓边发丝被汗珠浸染,指尖当即萦绕起一团淡青色的雾气。  不同于之前安抚正处于昏睡之中的青龙,张青岚这一次直接将双手覆于男人心口,将柔和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其中。  青年额前已是覆了一层薄汗,眼看着已然蔓延至臂弯处的红线被灵力一点点逼回到腕骨的横纹处,这才收回灵力,松了一口气。  敖战半龙半人的形态也因此稳定下来,浑身上下的鳞片不再反复出现后又消失。  看着对方腕间留下的红点,张青岚神情复杂……此时偏殿之中空挡一篇,因此无人发现他眼底浮现出来的些许熟悉神色。  待到将敖战衣襟重新合拢,再用锦帕把对方身上弥留的零星几点血迹擦干净,张青岚轻叹一口气,握着锦帕爬下砗磲,准备将此时告知南海龙王。  到时候自然回有侍从宫女前来侍奉照顾,总比他一个人跟在敖战身边要好得多。  就在张青岚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一道力量,将人一把扯回砗磲——只见敖战满脸冰霜,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正紧拽着青年右手不放。  张青岚对他毫无防备,自然是措手不及,几步踉跄便摔回到了男人怀中。  敖战看着对方满脸的不可置信,一时无语,只不过兀自收紧了握在对方腕间的五指,好叫张青岚不能轻易挣脱。  被灵气包裹浸润的熟悉感觉再一次浮现,敖战对上张青岚双眸,眉头紧拧,片刻后笃定道:  “……原来那日是你。”第九十三章   “……”张青岚愣住:“你在说什么?”  敖战没有回答,而是当机立断地紧握住青年右手,以诊脉的动作将指尖搭在对方手腕内侧,同时控制着自己的灵力化作坚韧丝线、紧紧缠绕在对方身上。  待到张青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被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周身被如同潮水般漫溢上来的真龙灵气完全包裹,尝试几次挣扎无果,最后盘腿坐在砗磲上,无奈望向对面一脸严肃的敖战。  敖战并未因此分心,甚至还特意将灵力细细分作几缕,让丝线状的灵力同砗磲相连,将青年整个人绑缚在自己面前。  指腹上的老茧轻抚过张青岚手腕内侧、紧摁住几个穴位,敖战灵识大开,竖瞳之中闪烁着墨青色的幽光,操纵灵气在青年筋脉之中游走。  待到将灵气运行完一个周天后,敖战心念稍动,收回探入对方体内的灵力。这时才注意到张青岚气海平和,能够蓄积的灵气也同之前一般浅薄,丝毫没有异变。  探查到这一点,敖战望向青年的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高热,虽是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但是意识却没有彻底湮没于道道如同熔岩一般的滚烫浪潮里。  就在那种境地下,突如其来的清凉感如同救火甘泉一般,及时将他识海之中无端的燥热感驱赶……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熟悉袭上心头。  不止是三日内每每在他最想要暴躁挣扎时候的安抚,敖战陷入沉思……就在刚才的一瞬间,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是当时自己被鹿辽山的法阵重伤,筋骨关节被阵法残余封锁的痛苦。  就在最紧要关头,同样是跟方才一模一样的、突如其来的柔和灵气,好似潮水上涌一般,帮助他从躁郁不堪的境地之中脱困,免于沦落到走火入魔的下场。  敖战盯着张青岚唇角处干涸的小片血迹,只觉得真相此时已然呼之欲出。  如同着魔一般,他抬手抚上青年脸颊,随即凑近舔吻几下对方唇角,舌尖轻扫过张青岚唇上伤口。  熟悉的浅淡清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使得男人眸色愈发暗下几分。  听到眼前人因为伤口被舔舐的刺痛而轻抽一口冷气,敖战附至青年耳侧,压低声音道:“运功一个小周天,之后便放过你……如何?”嗓音低沉,几乎是带上了些诱哄意味,还有旁人难以察觉的柔和。  感受到耳廓处掠过的冰凉气息,张青岚浑身一颤,整个人被面前男人身形的阴影笼罩着,僵直着一动不动。  唇上还带了小片的濡湿水痕,青年用力闭了闭眼,抿唇不语。自然也没有像敖战说的一般运气走脉,修炼一轮小周天。  敖战于是更确定心中猜想,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神色。  没等多久,敖战便出手如电,食中二指并拢在青年胸口几大处穴位上轻点几下,之后再以自己的灵力为引,在张青岚逐渐变得慌张的讶异眼神中,强行助他运功。  待到牵引着灵气一一游走过青年筋脉气海,敖战凝神屏息,这才发现对方原本貌似笼罩了一层薄雾的丹田终于现出原形。  与此同时,像是解除了封印一般,青年整个人气场再不复之前的寡淡无奇,而是忽然绽放出小片柔和的莹白光芒。  身形轮廓好似勾勒出来的水墨一般,逐渐消隐,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也因此变得浅淡而半透明。  整个人气息微弱,丹田之中气海干涸,四周萦绕着的清浅香气也在随着时间流失而消散……终于褪去了覆在外表那一层寻常人的伪装,张青岚竟是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虚弱。  敖战心脏无端一沉,一直紧握着青年腕骨的右手五指紧缩:“那日从鹿辽山归来……你究竟用了何物救我?”  敖战本以为以血饲人已然是极限,却从未想过张青岚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海水之中一般。  想来那次在水晶宫中对方面色苍白如纸,并非是在鹿辽山之中受了多重的伤……而是因为动用了过多的本源灵力,一时间难以恢复。  张青岚感觉到身上束缚着的灵力一松,整个人倒是保持着那副呆板的直挺坐姿,定定坐在砗磲之上。  敖战心绪纷杂,下意识地抬手抚过青年唇瓣,将上面残留的零星血迹擦干。  也不知两人相对无言地僵持了多久,最后还是张青岚叹一口气,主动伸手同男人交握,示意对方放开灵识。  敖战右眼眼皮无端跳动几下,有了张青岚的配合,他很快便探查到青年丹田处近乎干涸的气海,其上正悬浮着一柄寸长的玉质莲花灯,灯芯处泛着微弱金光。  金光包裹着的是一枚由八卦双鱼结合而成的小圆珠,双鱼图案一青一白,正抱团缓缓游动打转。唯一显得突兀的,是那条青鱼身上的光芒黯淡,同光华流转的白鱼相比起来恍若蒙尘。  不过也对,那秃驴行事阴毒,无论是在烨城还是鹿辽山,所用的阵法向来以赶尽杀绝为目的。又怎么可能让人毫无代价地就将重伤轻易治愈。  只不过是龙族自负,自己醒来过后第一眼望见的又是守在身侧的敖定波,于是先入为主,认定了南海御医疗复有方,便再未往旁人身上多想。  敖战片刻后收回灵识……神情一度极为复杂。  张青岚感受到自己搭在敖战掌心上的右手被悄无声息地握紧,甫一抬眸,对上的便是男人亮若寒星的双眼。  “不过是百来年间修炼出来的小半精元,”试图抽回右手,张青岚状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龙王大人毋须在意……再过些时日便能恢复了。” 第71章 “秃驴!”敖定波大声嚷嚷,龙爪用力勾着藤条:“有本事放我出来,咱们再打一场。”  藤编的囚笼被敖定波晃得飞起,扯动四面八方的藤条树叶,扑簌簌落了一地。  玄澜把怀中雪白幼鹿放回到木板上,起身掸开落在肩上的枯叶碎枝,朝着闹腾不已的赤龙笑了笑,温声道:“还请施主稍安勿躁。”  他说得好听,只可惜话音刚落、笼外紧贴着的符咒造成的威压顿时暴增几倍,将敖定波整条龙瞬间压趴在笼底动弹不得,强烈的晕眩感如潮水般袭来,令他没了继续骂骂咧咧的心思。  玄澜低念一声佛号,看着打蔫儿的赤龙喟叹摇头。随即拿出那枚带了裂痕的浅金蜃珠端详:“这一回,你总该跑不掉了。”正午时分,暴烈日光被树冠遮去大半,清风随着僧人的呢喃低语拂过山林。  原本一直安静跟在玄澜身后的幼鹿上前几步,用自己脑袋上毛茸茸的鹿角轻蹭几下僧人布袍衣摆。  小动作很快吸引到了对方的注意力,玄澜伸手摸了摸灵鹿后颈的柔顺皮毛,温声问它:“怎么?”  很快便看见灵鹿所在之处忽然弥漫开来一股乳白雾气,中间润泽莹光一闪而过。  待到云消雾散,玄澜身边早已已经没了幼鹿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少年红瞳白发,面相生得精致清秀,身穿广袖锦袍,外笼一层泛着金光的轻薄纱衣。额前的两只鹿角还未能彻底收回,长发掩盖之下的鹿耳耷拉着,时不时抬起来扑打几下。  眸子里似是盛了盈盈水光,几步蹦跶着扑到玄澜怀里。  僧人脸色不变,淡定得仿佛早已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数遍一般,伸手稳稳接住灵鹿化身的少年。  男人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抚过幼鹿披散在后背的银白长发,沉声问道:“不耐烦?”  少年紧抱着玄澜的腰不松手,他身量不高,最多只能够到对方腰腹,脸颊上的软/肉在僧人身上的粗布麻衣上蹭得泛红,小声道:“不是。”  玄澜低头看着对方发旋,唇角微勾,语气是惯常的柔和:“那是怎么了?”脸上挂着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少年整个人挣动几下,松手给两人之间留出一丝空隙。很快挽起来衣袖,露出底下被层层纱布包裹的右手小臂。  眼看着纱布上渗出来的鲜红血渍,少年纤长而雪白的睫羽忽闪,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用于封印赤龙的六张带血符咒。之后便刻意地将纱布扯开,将上面遍布淤青和斑驳伤口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眼看着玄澜神色微变,少年伸手往男人眼底递去,小声嘟囔着:“好痛。”  浅淡的血腥气随着少年的动作弥漫开来,敖定波本是紧闭双眼瘫在笼底,嗅到其中强大到诡异的妖力之后竟是浑身一颤,倏然睁开双眸、伸长脖颈想要看清楚妖力的源头。  只不过玄澜并未在意顶上囚笼的动静,而是率先从怀中掏出一卷新的纱布和药粉,半蹲下/身直至与少年身高平齐,这才拔开药瓶的塞子,给对方手上裂开的伤口上药。  敖定波趴在笼底朝下巴望时看得分明,那鹿妖手上的伤口似是被锐器所伤,且愈合痕迹有新有旧,并非同一时间造成的。而且它分明是只刚学会化形不久的小妖,血种本不应该蕴含如此磅礴妖力。  牢笼上牢牢粘贴着的六张符纸浸渍鲜血,通过上面相同的妖气,敖定波能断定符咒是用那鹿妖之血所制。  敖定波望着玄澜光溜溜的后脑勺在心里暗啐一口,心想秃驴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只野鹿更是蠢得可以,居然心甘情愿给人族放血,对付同类。  赤龙心里有怨,吭嗤吭嗤地喘着粗气,怪罪小辈堕落、妖族未来无望,又想要破口大骂人族无耻,拐骗小妖,心黑手辣。  底下玄澜淡定,将少年手臂上的伤口一一重新包扎,待到无一遗漏后方才重新站直起身,伸手拍干净衣角不小心沾上的灰尘,再弯腰把还不够自己半人高的幼鹿从地面上抱起来。  玄澜特意让对方坐在自己的臂弯处,空着的一只手则轻拍几下少年后背——哄小孩儿的姿势异常熟练。  鹿妖靠近玄澜,细瘦的手臂圈着男人脖颈,小半张脸埋到肩窝处,神情一度十分依赖:“……和尚,我饿了。”  稚气未脱的软糯嗓音响起,幼鹿攥着男人衣襟布料不撒手,仗着敖定波看不见它此时的脸色,指了指赤龙、特意凑近玄澜耳边小声道:“我想吃掉他,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动手?”  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这句话被风吹着落进敖定波耳朵里,叫他登时瞪眼如铜铃,整条龙浑身僵硬,震惊得无以复加。  ……果然,这人鹿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耐心些,”玄澜开口安慰,将蜃珠塞到少年手里让他随意把玩,意味深长:“再等一等。”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敖定波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对方苦心设计这一连串的陷阱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敖定波愤怒磨牙,发现这死秃驴原来从始至终目标都是敖战。  并不在意头顶的赤龙摆头甩尾的小动作,鹿妖白软的一双手小心捧着蜃珠,将珠子抬高至眼前,特意对上阳光,浅红色的瞳仁紧盯蜃珠上的裂纹不放,疑惑道:“如此……便能将另一条龙引来?”  玄澜点头算作默认,顺势又给破裂的蜃珠补充了些许灵力,让上面原本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不至于同敖战彻底失去联系。  敖定波没有停下挣扎的动作,好不容易觉得身上的压力散开些许,当即忍不住哑着嗓子开口叫骂:“秃驴,你到底想要对我大哥做什么?”  玄澜闻声抬头:“你还不配知道。”  “你!”敖定波被对方笑面虎的虚伪做派气得想要喷火,鼻息打出来星点火光,尾巴尖儿噗噗地拍在笼底,爪尖深陷于藤蔓之中,挠出道道深痕:“阴险,卑鄙,无耻。”  玄澜气定神闲,对于敖定波的谩骂照单全收,抱着幼鹿的手极稳,甚至就连表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啊,”鹿妖原先对于周边的噪音充耳不闻,却在某一时刻动作一顿,忽然将捧着的蜃珠收回到怀中,转而扯了扯玄澜的衣领:“有人来了。”  僧人垂下眉眼,伸手摸了摸鹿妖的脑袋:“是。”  鹿妖很快推开玄澜,从男人的怀抱里一跃而下落地瞬间化作幼鹿原形,向外蹿至掩映丛林之中不见踪影——  同一时间,僧人双手合十结印,掌间一时间金光大盛,五指几下翻转,一把禅杖便随着光芒缓缓浮现于半空之中。  飘飘然悬浮于空中的禅杖首部形如倒挂镂空金钵,其上缀有数枚金环,环上则串了九瓣重莲薄片。禅杖边沿佛光大盛,挥舞之时薄片重莲相击,发出来的清越之声庄严肃穆恍若佛号。  玄澜单手执禅杖立于原地,禅杖底部尖端轻点地面,碰撞瞬间发出洪钟之声,迅速腾空形成重重金光结界。  正在此时,只听巨龙长啸,一道黑影如同破空利箭般朝着玄澜面门直射而来!  巨大威压连带着爆炸般的灵力顿时悉数压至金光结界之上,爆发出道道耀目白光,将整个木制平台轻易压碎,轰然倒塌。  剧烈冲击以两人短兵相接处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顿时掀起滔天气浪,将四面八方的层叠枝桠林叶悉数掀翻。  待到光芒尽散,于正中浮空相抗的两人这才彻底显露身形——  只见敖战周身冒着凛然杀气,双手化作龙爪劈于玄澜的结印之上。僧人眉目紧锁不遑多让,双手紧握禅杖抵挡于面门,咬牙抵抗住对方这破空一击。  交战瞬间玄澜心中便暗道糟糕,只觉得敖战力量旺盛得过分,并不如他所想象一般元气大伤,难以抵抗。  僧人只得趁着片刻喘息低声诵起几句佛经,趋使身后浮现出丝缕金光,交织缠绕最终形成一道硕大弥勒佛像。  敖战暂时处于上风,余光瞥见被压在囚笼之中的敖定波,顿时青光龙首的虚影于高空炸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龙吟嘶鸣。  两道虚影分别在两人的操控下向对方猛扑而去,在接触的瞬间发出剧烈一声爆响,随之而来的磅礴灵力恍若山崩地裂。  玄澜见直面不敌,当即转为以退为进,闪身躲开对方的道道罡风,僧袍一个不慎便被丝裂开来一道巨口。  敖战竖瞳之中杀意更盛,见玄澜愈战愈退,立刻召唤出大团幽冥蓝焰,操控着悉数朝玄澜面门直攻而去。第九十六章   幽蓝烈焰裹挟着打量爆裂灵力直冲玄澜面门,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夷平通路上的无数花草树木。  玄澜双眸紧闭,眉心一道深金莲花形状的烙印迅速浮现。印记同禅杖两厢呼应,在龙焰攻来之时撑起一道透明防御结界。  深蓝焰火如雨点一般砸在结界上,两道灵力撞击瞬间在结界外绽开朵朵大小不一的金莲。莲花盛放,那被金光勾勒出来的花瓣开合几次,便将敖战攻势化解大半。  四下飞溅的灼烫焰火在玄澜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线。只见僧人手中禅杖颤动嗡鸣,不多时便将人虎口震裂,令大滴鲜血顺着伤口漫溢出来,浸染杖身。  两人此时浮空缠斗,来往皆是致命杀招。旁人只能看见两道迅疾虚影正在飞速蹿动,每每短兵相接便会在空中迸发剧烈白光,伴随着轰然巨响震颤山林。  敖战乘胜追击,操纵着无数蓝焰在自己身后浮空而起,紧接着化作利箭模样,心念稍动、箭尖便对准玄澜心口猛然射去!  玄澜见状当即松开禅杖,浮空盘腿而坐。双掌合十、闭目轻声念出几句经文——只听见佛号声声,恢宏威严,有了僧人灵力加持后念诵之声陡然增大数百倍。  如潮水一般的雄壮音波登时抵住燃着蓝焰的利箭,金光一闪,无数利箭竟是被佛诵之声操纵逆转、反向朝敖战所在之地攻去。  鬓边隐隐浮现出大片龙鳞,敖战苍青瞳色渐深,几下跃离原地躲开玄澜反击。  眼看着蓝焰爆裂,发出轰隆几声巨响。爆炸将将四周林木悉数摧毁,途径之地只留下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  就在这时玄澜倏然睁眼,一把抓起面前横陈禅杖,瞬间跃至敖战眼前将禅杖高扬、向下猛力一劈。  龙爪同禅杖相撞,发出一声刺耳脆响。  二人角力,四周更是气焰翻腾,杀意尽显。  关键时刻地面几下震颤,虾兵蟹将及时赶到,纷纷从树丛之后冒出头来,身披盔甲手握叉戟刀枪,眼看着便要动用妖力腾空而起加入半空中僵持已久的战局。  注意到了底下的异动,玄澜神情一厉。收回禅杖,整个人向后跃开几步,瞬间拉开同敖战的距离。  转瞬间,只见僧人从怀中迅速掏出一颗黑黢黢的软质圆球,扬手将那物事高抛至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玄澜手中禅杖在那黑球横空出世时候发出阵阵嗡鸣,好似能够同其中之物感应一般,随即禅杖脱手坠落,朝着地面径直砸下。  敖战见状心道不好,当即几步朝前纵跃,试图抢夺那悬浮于空、黑雾缭绕的圆球。  玄澜怎会容得旁人坏事,于是从斜里冲出,横挡于苍龙面前——出手如电,一掌袭向敖战面门,让对方不得不错身抵挡。  就在这转换身形的刹那,禅杖尖端终于顺利触碰到那团黑雾,如同粗哑鹤唳一般的刺耳之声顿时响彻天地!  原本泛着浅金光芒的禅杖瞬间被黑雾整个吞噬,随后竟是直直向下坠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到地面正中,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  待到尘埃落定,这才发现原本一片平坦的泥地草甸之上居然忽然出现了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缝,以禅杖落点为中心向外眼神。  不止如此,随着时间推移,裂口竟是急速**。随之而来的是天摇地动的震感,裂口之下传来轰隆之声,地面上的沙砾不停颤动。  ……有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想到张青岚可能还混在队伍之中,敖战暗骂几声,趁禅杖尚未回到玄澜手里,亮出利爪向对方攻去。  同一时间,底下的地裂之声愈发嘈杂,刚准备冲锋的一队人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停滞脚步。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方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快看!”  顺着那只蟹精所指方向望去,众人当即绿了一张脸。  只见一双双无神眼珠悄无声息地从地底下冒出。不多时,便听到地颤的声音愈加频繁,如同平地旱雷一般,撞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随着时间推移,地下藏着的东西终于冒出了全貌,动作僵硬地顶开脑袋上的草稞土块,原本佝偻的身形逐渐挺直——原来被召唤出来的是无数皮肤皲裂灰败、四肢腐烂双眸失神的走尸!  “嗬!”率先发现这些破烂的蟹精倒抽一口冷气:“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旁边同样手握叉戟的虾精随即抬手猛推一把:“管他是什么,打死再说。”  来不及考虑太多,兵将们纷纷拿起手中武器硬着头皮向前冲去,同走尸缠斗在一起。  场面瞬时变得混乱不堪。  另一边,本应早早消失不见的白发少年此时藏身于附近的草丛之中。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后露出半张脸,神情纯良,眨巴着一双红瞳打量眼前的打斗场景。  幼鹿窝在树丛背后,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看腻了底下乱作一团的战场,这才抬眸朝天空上的两道虚影望去。  眼看着玄澜力有不逮、被敖战抓住破绽一掌打在心口偏上的左肩,少年视线几经周转,终于落在僧人嘴角溢出的干涸血渍上,又很快垂下眸子吃吃地笑。  只不过很快,少年的笑容便凝滞在了脸上——他察觉到有人正在趁乱破除牢笼上的封印。  原本用来囚禁敖定波的笼子上贴着六张染血符咒,只不过鲜少人能够知晓符咒上涂着的鲜血是他的。  也正因为符咒是用自己的鲜血染就,少年这时候才能感应到对方试图揭下符纸时候的所有动作。他稍稍抬了抬被纱布紧裹的右手,自觉底下的伤口已经结痂,这才松一口气似的拍拍胸口。  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原地已然变得空无一人。 第73章 玄澜单膝跪地,身上僧袍已是破烂不堪,唇角上沾着的暗褐血渍尚且来不及擦干,便伸手穿过少年的腿弯,将人抱紧后起身。  鹿妖被张青岚召来的天雷击中,紧闭双眼昏迷不醒,白发发尾烧得焦黑,浑身隐隐透着些血腥气,身上原本的强大妖力此时好似泄洪一般、正在飞速从他的体内流逝。  僧人垂眸,视线从少年唇上的一抹苍白滑过……很快转身过去,正面对着青年所在的方向,望着貌似无人的一片茂盛杂草道:“施主既是跟着贫僧来到此地,不如现身说话?”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是风吹草叶的寂静。  玄澜并不太急切,只是抱着鹿妖站定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片翠绿草叶。  少年被他从浅沼之中拖上来,身上的雪白衣袍已是脏污不堪,如今蹭在僧人的布袍上更是粘腻一片,还带着些许冰冷湿意。  不知如此等了多久,一道清瘦身影方才从草甸之中缓缓显现出来。  张青岚单手背在身后紧捏符箓,眉眼之间满是不露声色的提防,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玄澜见他终于舍得现身,脸上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温和浅笑:“施主孤身前来,倒是有心。”  闻言停下脚步,张青岚眉头轻蹙,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玄澜话中的威胁之意,沉吟片刻后朗声道:“但有一事想要请教大师。”  玄澜乐得同他虚与委蛇:“请教不敢当,施主但说无妨。”  张青岚装作不经意地上前一步,缓缓向指间符箓注入丝缕灵气:“大师费尽心力,从烨城至南疆、布局环环相扣,想必谋划已久。”  “倒是不知大师究竟同敖战有何深仇大恨?竟是愿意如此耗费心神。”  玄澜安静听完对面青年所言,摇了摇头道:“施主多虑了,贫僧同东海龙王并无龃龉。”  丝毫不意外对方已经知晓敖战的真实身份,张青岚眸中提防神色只深不浅:“既然如此,那大师可否将城中毒瘴、山间杀阵解释一二……”  话音落下的瞬间引燃手中符箓,青年抬手迅速朝面前僧人打去三道雪白电光,轻声道:“在下也好师出有名,帮人讨个公道。”  玄澜方才同敖战打斗时本就因为预估有误而耗费了大半灵力,如今张青岚忽然发难,眼看着电光朝他面门直袭而来、几乎就要躲闪不及。  正准备硬生生挡下对方攻击,瞬时间玄澜只觉得怀中一空。  “呃啊!”鹿妖一声痛呼,沙哑尾音在半空之中回响。整个人重重摔落在玄澜身前,痛得蜷曲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白鹿化作原形,伏趴在杂草丛中,身上伤痕累累。强撑着抬眸朝面前的青年望去,神情之中满是怨恨。  玄澜紧拧眉头,眼看着鹿妖雪白皮毛上已然结痂的伤口因此裂开,终归是没有轻举妄动。  青年随即亮出手中符箓,威胁意味十分明显,沉声道:“如何?”  出乎张青岚预料,玄澜的为难只存在了片刻。只见他在某时忽然抬眸于虚空处凝视,转瞬间,脸上原本那些略有些愁苦的表情便一扫而空。  很快恢复了原本一张笑意盈盈的温和假面,玄澜慢条斯理上前一步,将不停吐血的鹿妖重新揽入怀中。随即站直身子,目光坦荡地同张青岚对视,意味深长道:“你我所求其实并无不同,还请施主不要入戏太深啊。”  张青岚刚刚想要甩出第二张符箓的动作因此一滞,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讶异神情。  就在此时,一道柔和女声忽然于张青岚身后响起,一语打破僵局:“阿岚,怎能如此怠慢贵客?”  青年转身,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瞳孔放大。无语凝噎良久,方才哑着嗓子、半信半疑地试探道:  “……怎么是你?”  *****  屋中香炉燃着一撮深棕粉末,异香弥散在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怪异的甜腻感。  张青岚坐在其中一张藤编竹凳上,双手手腕分别被一根细长荆棘捆缚,虽未被限制自由走动,却也离不开周围方寸。  外面的光线被大片的棕榈树叶阻隔,木屋之中堆叠着大量兽骨,角落里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篝火上正架着一个铜炉,炉中盛着小半清水,带血的生肉浸泡其中,散发出一股细微的腥臊气。  玄澜正盘腿坐在靠门一侧的叶编软垫上,双目紧闭,正在运功为鹿妖疗伤。  另一边,先前主动出现的女人此时正斜躺在堂屋正中的虎皮毯上,指尖上涂着艳红蔻丹,双手捧着茶盏,轻吹几下上面的蒸腾热气,随后看向张青岚的眼神之中带了一丝兴味:“怎么不说话?”  女人眉眼之间的确同张青岚有七分相似,她饮下一口热茶,很快又伸出舌尖舔干净嘴角沾上的水渍:“只不过三年不见……阿岚便认不得我了?”  张青岚无奈,最后也只能乖乖低头,压着嗓子喊了句:“二姐。”  女人身上穿了深紫色的扎染布裙,浑身上下的佩戴着的银饰正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发出清脆响声,腕间的十几个雕花银镯堆叠,在手臂上印下来些许细碎痕迹。  看见弟弟终于舍得开口,她这才笑眯眯地从虎皮毯子上走下来,端着茶盏一路来到张青岚身边,二话不说就捏起来小孩儿的下巴,将药茶从对方嘴里给人灌了一大口。  张青岚猝不及防,囫囵咽下去小半碗茶水后才忍不住呛咳出声,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眼角都因此而泛起薄红。  只不过再抬眼时,张青岚就发现了对方手中正上下抛着一块乌黑晶石。  ……那块被他刻意遗忘在乾坤袋中角落已久的试情石此时正被女人肆意把玩,她很快将茶盏扔到了屋子里的角落,瓷器碎裂,发出“嚓”地一声轻响。  女人单手撑在脸侧,神情倨傲,冲张青岚勾起唇角,笑意却是未达眼底。随着时间推移,手中紧握着的晶石上花纹竟是一点一点亮起:“来,告诉姐姐。”  “三年了,分派给你的任务到底完成了多少?”第九十九章   青年神情一下没了温度,鸦羽一般的睫毛垂下去,收敛眼底所有情绪。  手腕上捆缚着的荆棘在一瞬间收紧,尖刺轻易划破皮肤,留下道道窄细的长条划痕。  见他沉默,女人当即微微俯身,不顾手中重新变得黯淡的试情石,伸手轻抚过青年清瘦面颊,软声道:“不愿意说?还是……根本没把姐姐的话放在心上?”  “阿岚,”她直起身,赤脚踩在冰凉地面上,身上的银饰随着动作摇晃而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捡回来的?”  张青岚抬眸看她:“我……”  只可惜还未开口,藤椅底下忽然闪现出一道繁复符文,惨白的亮光恍若一道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随着符文亮起,刺痛瞬间沿着四肢一路向上蔓延至心脏,张青岚闷哼一声,咬牙承受着丹田处好似被冰锥穿透的痛感。  周身连片的光芒一朝破碎,登时四散成萤火。  青年额上满布汗水,脸色苍白,眼睁睁地看着玉质的莲花灯盏被女人从自己的气海之中强行取出。灯芯处的金光本就微弱,经此一遭更是明灭不定,一副随时将要熄灭的模样。  玉莲花灯脱离身体的瞬间,张青岚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甚至连身形轮廓都变成了跟先前时候一样的半透明状,恍若一副浸湿了的水墨画。  那柄莲花灯盏显然更像是青年的本体,灯芯之中包裹着青白二色的太极双鱼,正在不停游动打转。只可惜其中一条青鱼光芒黯淡,同另一旁光华流转的白鱼形成鲜明对比。  女人看着灯芯里缓缓游动的八卦双鱼,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青鱼身上不正常的暗光,登时脸色大变:“你把神魂割裂了一半?!”  张青岚出了一身冷汗,轻易打湿身上的粗麻衣料。闻言也不过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低声承认道:“是。”  女人当即变了脸色,怒声道:“那可是用佛莲子温养了百年的神魂……你怎么敢!”  张青岚忍不住呛咳几声,眼底覆着淡淡一层黛青:“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的神魂,有何不敢?”  “好,”女人怒极反笑,挥手将玉质灯盏送回青年丹田:“姐姐差点忘了,你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听话。”  她捏紧了手中的试情石,意有所指道:“阳奉阴违的把戏也不知道对着家里人使过多少回。”  神魂归体,张青岚这才喘出一口气,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恢复些许,强打起精神同面前女人周旋:“二姐说得对。”  见他嘴硬,张凝月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却又很快深吸一口气令自己的表情恢复柔和。随即用那涂了艳红蔻丹的细长指甲在掌心之中平躺着的试情石上轻敲几下。  张凝月指尖动作,乌黑晶石上的七处图纹当即按照次序缓缓亮起——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终于开始变得慌乱的神色,顺手将石头轻抛几下,最后又重新握于掌心。  石面上的七处图纹按照北斗七星的分布依次排列,随着时间推移,前五处均被外力催动、纷纷亮起白光。  张青岚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手臂也因此又多了两道破口。温热血珠顺着伤口流下来,划过皮肤时带起细微的痒意。  两人视线落在最后两方图案上……却是发现上面一片黯淡,毫无点亮痕迹。  直到最后,属于喜、悲两方暗纹也仍旧是从未亮起过的。  换句话说……敖战长久以来的一言一行,或许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同情意二字实在是半点干系也无。毕竟七情缺二,无喜无悲,又怎会懂得甚么情爱。  勾唇起来自嘲一笑,张青岚长舒一口气。  逃避甚久,他倒是没想过最后的结果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展现在自己眼前。  张凝月反而比他更加难以接受事实,不可置信地将试情石捏碎成齑粉,单手扳起来张青岚的右肩道:“整整三年,你便只做到了这种程度?”  张青岚肩膀一痛,倒是坦然承认道:“……是。”  张凝月眉眼之间蕴着黑气,指甲在青年肩膀上愈扣愈深,柔声嗔怪道:“阿岚怎么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  “枉费我听信神谕,耗费百年修为从真佛供奉之中偷来佛莲子,为你温养神魂重塑肉胎。”话锋一转,张凝月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缺了七情的真龙内丹……同废物又有什么两样?!”  张青岚垂眸不语。  “乖了,”女人神情近乎于癫狂,却又在最后时刻奇迹般地冷静下来,颇有些神经质地轻抚过张青岚的发顶:“姐姐只是想要一颗真龙内丹……和敖战的一条命。”  张凝月目光柔和,指腹轻抚过张青岚的脸侧:“阿岚明明也答应过的不是吗?怎么,不过是放你出走三年,便想着要同外人一起来对付阿姐了么?”  “还是说你从一开始,便从未真心想要帮助阿姐报仇?”  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冰凉温度,张青岚睫羽轻颤,几度想要开口,却又在最后一刻咽下所有还未出口的话语。  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坐在角落里运功疗伤的僧人站起身来,甚至还未抹去脸上血污便缓步走到了张凝月身旁:“原来如此。”  张凝月显然同玄澜很是熟稔,见对方走近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还向另一旁侧身让开小步,神情动作十分放松。  “九绝宝塔阵本就是为了绞杀大妖而设下的上古大阵之一……陷入其中的妖灵非死即伤,总归是要折损大半妖力。”玄澜拨弄着掌心的檀木佛珠,语气平和:“本以为敖战被大阵重伤,半月根本不足恢复,今日取他性命应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啊……施主慈悲心肠,甘愿耗费一半神魂为那人疗伤。倒是叫贫僧措手不及,差点死在东海龙王手下。”  张凝月站定在一旁,听完玄澜的话后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在一个极为难看的表情上。  随即抬手一把掐住了张青岚的脖颈,冷冷道:“阿岚,这是真的吗?”第一百章   张青岚其实撒了谎,他给敖战渡去的并非是轻易能够修炼恢复的精纯元气,而是将自己的神魂割裂两半,用来疗愈青龙体内暗伤。  ……毕竟能够让敖战在天地道法束缚之下恢复近五成功力,所用之物又怎会是凡品。  张凝月见他默认,气得忍不住骂道:“张青岚!那可是佛莲子,你怎么敢!”  所谓“佛莲子”是供奉之中最珍贵的一种,要在人间界找到香火最旺的寺庙,由人族千年虔诚叩拜愿力凝结而成。待念力强大到能够凝练成圣物,此物便是传说中能够凝练神魂,重塑骨肉的“佛莲子”。  当年张青岚几近魂飞魄散,是张凝月百般周折于真佛的金身塑像之前取来一柄玉莲花灯,用灯芯之中封存着半边佛莲子,耗费百年才助他重塑肉身,再召神魂。  张青岚睫羽轻颤,似蝶翼一般低垂下来:“二姐,你愿意救我一命,不过是因为‘神谕’告诉你,只有我能够解除敖战被封印的七情。”  张凝月掐在青年脖颈上的手指轻轻颤抖,虽然并未用力,却也在皓白皮肤上留下点点泛红印记:“阿岚……”  女人唤他名字的声音很轻,眼底却是布满了猩红血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第75章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厚重的帐顶,还有从帐幔之外隐隐透进来的飘忽烛光。  此处大概是一所民居。  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痛令青年折腾了好一会才坐起身,后背斜靠在被软垫紧裹着的床头前,颇有些茫然地打量四周。  “醒了?”男人低沉嗓音在帐外忽然响起,紧接着便有一只手伸进来,将原本垂搭在床沿处的绸布拉开。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些许清苦的药味,令人精神一振。  张青岚几乎是立刻就僵住了,指尖缠着蚕丝锦被不停地揪,把被面攥得皱成一团,很是不成样子。  敖战看了一眼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随手拖了张杌子放在床边,衣摆一撩便坐了下去。  顺手从床头的酸枝矮柜上拿起一盏盛了清茶的瓷杯,抵在青年干燥苍白的唇边,敖战低声道:“喝。”  “……”  张青岚刚想要伸手接过茶杯,却又在对方平静注视下硬生生地收回手,就着男人喂水的姿势将那杯清茶囫囵喝了个干净。  敖战看他终于肯乖乖听话,这才收了瓷盏放回到床头,甚至顺手擦干净了青年唇角残留的水渍。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不想率先开口,氛围一度接近凝滞。  张青岚注意到窗外的暗沉夜色,时节已是入秋,没了蝉鸣的夜晚变得十分寂静。  “你的伤……还好吗?”张青岚哑着嗓子,轻声问。  他有意主动示好,动作虽是迟缓了些,却还是抬手轻握住敖战的手背,双手交叠着、指尖摩挲几下男人留下了几道干涸血痕的虎口。  敖战同以往相比更加冷感了些,听到青年说的话也只不过是不留痕迹地点点头,随即将自己的手从张青岚掌心底下抽出来,扯起锦被一角、往人身上拉了拉。  张青岚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夹杂着的几分无言和尴尬,忍不住蜷缩几下手指,垂眸地望着自己变得空荡的掌心。  敖战自觉心脏被对方脸上露出来的茫然神色刺了一下,伸手去把张青岚耳边稍显凌乱的鬓发往后拨弄,露出来白净清瘦的侧脸。  男人的指腹微凉,划过面颊的瞬间带起些许颤栗……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现自己和张青岚之间已经存在了太多罅隙,如同毫无开解头绪的死结,纷繁杂乱,不知怎样开口。  被玄澜和张凝月设计入局,再离开时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敖战身中蚀魂蛊,却因为真龙血脉霸道,因此当时才不会轻易受到张凝月的影响而失去神智。  于是他索性将计就计,顺势化龙,趁着对面防备不及的时候将青年救回来,再同敖定波汇合后离开,直到脱离疆域范围。  回想起自己在木屋之外听到的那些对话,敖战眸色稍暗。  “你神魂有损,还是先休息罢。”  沉默片刻,敖战索性放弃拆解那些可说或是不可说的心结,草草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叮嘱之后就要准备起身。  却不料背过身后只觉得腰间一紧,耳边传来布料摩挲的沙沙声,紧接着便是带了些许恳求意味的沙哑嗓音:“……别走。”  青年伸手环住敖战的腰,单衣衣袖被蹭开些许,露出底下一截皓白的手臂。  手臂上面的伤痕深浅不一,还有几处至今裹着纱布,淡粉色的血迹从底下渗出来,刺眼得很。  左手腕骨上还挂着一个图纹扭曲的银镯,敖战曾在对方昏睡时尝试过想要将镯子脱下来,却屡屡失败。  在心里低叹一口气,敖战很快拉开了张青岚过于清瘦的手腕,回身坐到矮凳上:“还想要说什么?”  青年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染上了些许病态的红晕,大概是还没有彻底从昏睡的状态脱离出来,只会紧握着敖战骨节分明的手,重复呢喃道:“别……别走。”  他的掌心微暖,同男人交握时轻易便将那一抹温度带过去,敖战神情复杂,最终仍是没再动作。  待到片刻后平复呼吸,张青岚神思恢复清明,这才有些舍不得地松开同敖战交握的双手。  见他回神,敖战终于没有再回避,而是直白地从头开始清算道:“三年前你出现在王府门口,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男人面无表情,说话时的声线更是平稳得可怕,让人根本无法揣摩出他此时的情绪。  张青岚肩膀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此时更是苍白一片,垂着睫羽、刻意躲开了敖战的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点了点头,漠然承认。  敖战见他点头称是,倒是并未有多失望,只不过是多了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张青岚盯着锦被布面上的绣花出神,大概是在等着接下来的一连串盘问。  例如试情石的来历、他们对于真龙内丹的觊觎,张凝月为何会跟玄澜勾结,蚀魂蛊又有何解?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三百年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以至于把柄落在别人手上,谁都能拿来威胁他乖乖听话……敖战甚至可以随便质疑他究竟付未付出过一颗真心。  还是说从一开始,便是谎话连篇的虚情假意。  心脏恍若被沉重铁链所缚,张青岚思及此处,整个人恍如溺水一般,几近窒息。  感受到肩膀处忽如其来的力道,思绪戛然而止。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景色一花,待到再回过神时,已经是被敖战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双手紧扣在腰背处,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感受到脖颈边传来的清浅吐息,青年的动作近乎凝滞:“敖战?”  敖战同他相拥,半张脸埋在张青岚颈侧,听到对方语气里的疑惑之后才抬起头,轻吻几下青年已然开始泛红的眼角:“嗯。”  张青岚感受到落在眼尾处的柔和的轻吻,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又喊了一声:“……敖战。”  “我在。”这一回敖战答得很快,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些许,目光沉沉,盯着张青岚不放开。  敖战单手搂着青年的肩膀,捧起对方过于清瘦的脸颊,指尖一路向上抚过,直到将人额前零散的几缕黑发拨弄到一边。  随即俯身下去,在青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我在。”亲吻之中的怜惜意味浓重,语气更是温和得不像话。  额前一吻的触感未褪,张青岚看着对方小臂上即将延伸至心口的红线,怔怔地落下泪来。  青年一双凤目微垂,眼尾的淡红逐渐蔓延得狭长,眸中的水光潋滟,泪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下来,砸在锦被上留下一个小坑,将布面濡湿一小块。  敖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伸手拭去眼尾的泪珠,指腹生着的老茧剐蹭在细嫩皮肤上,带起来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哭什么?”  青年鸦羽似的眼睫垂下来,说话时鼻音很重,声音低得几乎要叫人听不真切:“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说了罢。”  敖战把人搂着哄了哄,闻言沉默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故意凑到张青岚耳边,轻声问道:“想不想要真龙内丹?”  微凉吐息掠过耳侧,激得青年浑身轻颤。  张青岚回神之后才想起来慌乱摇头,双手揪着敖战的衣领不放,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不……不,我不是……”  “好了,好了,”敖战抬起他的下巴,低头以吻封唇。唇齿粘连后又分开,动作温柔而缱绻,低声含糊地哄:“乖。”  张青岚同他深吻,唇舌交缠的柔软触感很好地抚慰着几近崩溃的神经。  敖战给予他的亲吻带着很大的安抚意味,刻意将动作变得轻缓温和,舌尖勾勒着薄唇的形状,还不忘轻拍几下后背,让人在自己怀里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分开之后张青岚微喘着从敖战怀里直起身,眼底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痴迷。  敖战将五指插进青年发间,抚摸着他柔顺的墨色长发:“那一半神魂应当如何还你?”  张青岚抬起手背,擦干净嘴角的一点水渍,听到敖战的问话后目光闪烁,几经纠结,才半阖双眸,低声道:“……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敖战眉头微挑。  “三百年前,我铸下大错,”张青岚神色空茫,视线凝滞于虚空一点,随即将侧脸轻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青年跪坐着直起身,双手轻搭在敖战的肩膀上,目光缱绻。  为了养病,张青岚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在昏暗灯烛的映照下更显得身形单薄。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垂坠在身后,些许随着青年俯身的动作滑落下来,盘缠在敖战肩窝,带来细微酸凉的触感。  两人呼吸交缠,张青岚缓缓垂眸,低头吻上敖战唇边,探出舌尖来舔舐着男人冰凉的薄唇,含混呢喃道:  “总而言之,即便是将剩下来的这一半神魂予你,我总归也是甘愿的。”第一百零三章   烛火摇曳,将人影映照在锦被被面的褶皱上,拉得狭长。  张青岚原本一直窝在敖战怀里不愿松开,只不过神魂受损再加上连日的折腾令他精神不济,很快便在男人的诱哄下昏睡过去。  待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绵长,敖战伸手拨弄几下青年微颤的睫羽,于眼尾处落下几个轻吻。这时候才舍得松开手,扶着张青岚的肩膀,将人放回到平躺的姿势。  敖战侧身坐在床沿,动作稍显笨拙地掖紧了松散的被角。  俯身亲了亲张青岚的额头,男人就着一旁的微弱烛光静静端详他睡颜片刻,这才站起身将帐幔重新扯下来,遮挡住斑驳灯影。  拉开屋子的雕花木门,敖战跨过门槛,甫一抬头便瞧见了院落里站着的敖定波。  南海龙王脸上还留着一两道未愈的血痕,双手抱臂背靠大树,朝敖战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复杂,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这宅院是他往日上岸游玩时修建的行宫之一,选址十分隐秘,四面八方皆是高山密林,入夜后凉风吹拂,带起来叶片摩挲的沙沙声响。  敖战反手带上门闩,之后才向前几步,一路走到敖定波面前。  到底还是小了百来岁,眼看着敖战朝自己走过来,敖定波抓耳挠腮,根本憋不住一颗躁动的心:“大哥,你真的就这样……?”  敖战伸手捡起来落在对方肩头的一片枯叶:“怎样?”  “就,就这样,什么都不问?”敖定波被自家大哥盯得有些哆嗦,仍旧硬着头皮把话说出来。  “不急于这一时,”敖战话音顿了顿,平静道:“神魂割裂不是小事,需要静养。”  “至少要把事情问清楚啊,”敖定波并不赞同他的说法,眉头拧得死紧:“再不济,也要知道那秃驴跟咱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对吧?”  “还有啊,”敖定波脚步匆匆,跟在敖战身后:“人族向来心机深沉,若是张青岚跟那些人是一伙的,故意拿苦肉计来骗取大哥你的信任……”  眼看着说话的声音愈发微弱,敖定波被忽然转身回来的男人盯得心惊胆战,两条腿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再没敢跟上去。  敖战站定,挑眉睨他一眼:“……”  敖定波瘪瘪嘴,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编排的东西有多离谱,憋了小半天,大约是处于什么不可明说的补偿心理,这才坦白道:“好吧……其实上次大哥你从那劳什子九绝宝塔阵出来之后,是他救的你。”  “我知道。”  敖定波终于感觉到了一点被人看穿的尴尬,扯起嘴角假笑几声:“啊哈,哈哈。”  三言两语把张凝月和玄澜用来威胁张青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眼看着敖定波迅速变得晦暗的眸色,敖战面不改色地抬起右臂,撩开上面覆着的衣袍:“他也未曾亲耳听见过所谓‘神谕’。”  月色之下,蚀魂蛊的红线由手腕横纹处不断向上延伸,此时已经超过臂弯、即将蔓延至心口。  敖战嗓音淡淡:“一切只不过是那妖女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要从三百年前我入世修行一事查起。”  注意到对方手臂上的蛊毒,敖定波有些丧气地耷拉下来眉眼:“若非天道限制……大哥你又怎会被这巫蛊之术轻易中伤。”  在敖战中蛊之后,敖定波曾命人悄悄潜入南疆探寻解蛊之法,发现这蚀魂蛊其实是南疆流传已久的巫术之一,中蛊者轻则面目青黄、日渐羸弱,重则陷入昏迷后无法醒来,最终在睡梦里浑身血肉溃烂,气绝身亡。  只不过龙族本身筋骨强健,再加上敖战功力深厚,因而蛊毒发作时效用似乎同寻常人有异。  回想起来敖战曾经昏睡过整整三天三夜,敖定波心有余悸:“蛊毒之害并非无解,只不过还需得找到母蛊才能再做打算。”  “母蛊在张凝月身上,”敖战冷声道:“只是并不着急解,留着这蚀魂蛊……或许能够对回忆起当年之事有益。” 第77章 顺手勾起来连在少年四肢上的缚灵锁链,敖定波捏着逐渐泛起血色的链子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佟苓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藏在袖底的双手紧攥成拳头,闷不吭声。  “缚灵锁可不止是用来囚禁妖兽精怪这般简单。”敖定波脸上的笑意淡下去:“只要本王想,让你愿意主动开口的刑罚数不胜数。”  随着话音,一直缠绕在佟苓关节处的缚灵锁逐渐变得滚烫,与之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回的锁链不仅愈捆愈紧,而且在烙下深印的同时还在不停抽取着少年体内仅剩不多的妖力。  筋脉都被灼烫热流侵袭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佟苓忍不住痛呼出声,一时间只觉得就连骨血都快要被缚灵锁一同抽出体内。  恍惚间鹿妖勉强睁开双眼,过强的晕眩感令他就连近在咫尺的敖定波都看不真切。  煎熬多时,少年双颊满是病态潮红,大滴汗珠沿着额角滚落下来落入干草堆中。几度窒息令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喊道:“只有我的妖力才能打开离火之渊的结界!”  敏锐捕捉到了佟苓口中的陌生地名,敖定波当即收回施加在缚灵锁上的炽焰灵力。  回头同敖战对视一眼,敖定波随即半蹲下/身,伸手捏起佟苓的下巴,从怀里掏出一枚深褐药丸,掰开齿关将药硬塞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凉灵气,很快便将鹿妖体内原本在四肢百骸之间游走的灼烫感悉数驱除。  佟苓胸膛几下起伏,双手撑在身侧的干草叶上,粗喘着抬袖擦干额前冷汗:“离火之渊地处南疆腹地,外有玄澜亲手加持过的阻隔结界。”  “结界依托阵法,汲取整片疆域的灵气,比鹿辽山的九绝宝塔阵还要强劲百倍。”  提起九绝宝塔阵,敖战和敖定波的神情双双变得不善起来。  回想起同那阵法灵力汇聚出来的白凤争斗之景,敖战指尖在臂弯处无节奏地轻敲几下,  天地浩荡,广阔山河之间本就蕴集着无数浓郁灵气,能够轻易为阵法所汲取化用。  不过是一座山头,便能够汇聚出那般能量,若是再加上南疆地广、山林密集,灵力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何况玄澜精通设阵之法,做事缜密滴水不漏,加上还有‘神谕’一事悬而未决,敖战并不能确定对方背后还有没有埋藏得更深的其他势力。  如今敌暗我明,如若真同鹿妖所言一般恣意强攻,很有可能被那两人合力坑杀。  自然,敖定波也存在着同样的顾虑。  他操纵着缚灵锁稍稍松开几分,使得佟苓能够稍微活动几下自己受伤的手腕,随即凑上前问道:“‘离火之渊’就是那秃驴和妖女的藏身之地?”  看对方总算是有了松口的迹象,佟苓呛咳几声,点了点头:“是。”  “南疆之中山脉连绵,十万高山环绕掩映。离火之渊便藏在最深处,四周被巨大裂谷包围。”  “半年前,玄澜第一次带我进入离火之渊,”少年眸色稍黯,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凝月。”  敖战上前一步,低声质询:“半年前?”此时距离烨城之中毒瘴爆发不过三月,若是半年前张凝月就同玄澜勾结,倒也还算是说得过去。  佟苓本就受了重伤,一番折腾下来更是脸色泛青,体味到男人话里的未尽之意,很快蹙眉回应道:“这只是他带我进去的日子,若你想问那女人究竟何时便同玄澜相识……我不知道。”  敖定波又给佟苓塞了一颗浅色药丸:“继续。”  大概是那药丸的滋补作用起了效果,少年面颊上终于恢复了丁点儿血色。  防备地朝后蹭了几寸,佟苓试图远离敖定波:“离火之渊四面八方都是裂谷,裂谷底下才是真正的万丈深渊,其中沟壑又被瘴气毒雾填充,寻常人只要沾上些许就会被腐化成一具白骨。”  “不仅如此,外人若想通过离火之渊的结界,便须得以玄澜灵气为引。”鹿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神情明显变得阴沉不少:“点苍印能让妖兽同主人气脉相连……所以我才说,只有我的妖力能进出离火之渊。”  注意到了佟苓向后躲避的动作,敖定波眼底流露出一丝玩味神色。  大概天生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青年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故意往少年的方向凑了凑:“那秃驴既然敢把你一个人扔下来,肯定是算准了你知道的一切对他们毫无威胁,即便是和盘托出也无济于事。”  敖定波一双赤红眼眸定定地盯住佟苓不放,轻而易举便捉住了少年的单薄肩膀,让他不能动弹分毫:“假若这本就是你们里应外合设下的苦肉计,想要将我和大哥引至那劳什子离火之渊里一网打尽……”  “血契。”敖定波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佟苓开口打断。  此时少年的指骨被自己用力捏得泛白,斩钉截铁道:“我自愿同你缔结血契,若我方才所言有半句虚假,不日必将天打雷劈,身死道消,永世不得超生。”  同为妖族,敖定波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血契为何物——那是上古妖兽流传下来用于约束合谋双方的一种契约,要求定下血契的两人以血为引,七魄为媒,待到两人都完成了定契时对方要求之事,血契才能随之消解。  违约之人,下场并不能比天打雷劈要好上多少。  “我只要张凝月的命。”佟苓薄唇开合,吐出来的话语愈发冰冷:“就算是你们要一同杀了玄澜也可以。”  “不,”少年半阖起双眸,唇角勾起来一个近乎于诡异的弧度,缓声道:“应该是……先把和尚杀掉,更好。”  *****  敖战跨步越过门槛,回身拉紧了卧房的雕花木门。  放在案几上的红烛已经烧完了大半,烛泪落下堆积在烛台上重新凝固,灯芯烧得焦黑,其中闪烁的一豆火光微弱,跃动着在墙面上留下不停摇晃的黑影。  端坐在床中央的青年半身裹着锦被,听到房门口传来声响的一瞬间抬头,静静地望向站定在不远处的敖战。  墨色长发披散在后背,张青岚见他一动不动,开口喊了一声“敖战”。  男人就着烛火望过去,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迈步朝他走去。  顺势坐下在床沿处,敖战抬手拨开青年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将其别至耳后:“醒了?”  "嗯,"张青岚点头应下,顺势半跪着直起身,整个人轻轻扑进敖战怀里:“在等你。”说话时尾音似是带了一把小钩子,勾得男人心头一颤。  敖战就着两人相拥的姿势将被子扯上来,将张青岚裹紧,低头轻吻一下对方唇角:“你如今神魂不稳,须得好好休息才是。”  “无妨,”青年侧脸贴至敖战胸膛,轻蹭几下道:“方才去哪里了?我醒过来时便没见到你。”  敖战这才将佟苓被俘以及之前在柴房之中的见闻一一道来。  “那鹿妖说此物对人无害,只不过在接近张凝月时,对方或许会因此有所察觉。”敖战握起来张青岚纤瘦手腕,皱眉捏起来纹饰奇诡的银镯:“你感觉如何?”  张青岚顺势直起身,晃了晃手臂上挂着的镯子,感受到敖战干燥掌心的微凉温度,很快安慰道:“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似乎跟普通的手镯无异。”  “巫蛊之术神秘诡谲,不好贸然动作,”敖战微微颔首,同他十指交扣:“但最好还是尽快将其摘下,以防万一。”  张青岚凑上去轻含住敖战下唇,含混道:“好。”  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分开时青年唇角粘连起来一根银丝,极尽暧昧。  敖战单手托在他的后颈处,目光深沉,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若是我亲手杀了张凝月,你会恨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男人便察觉到了怀中身体一僵。  张青岚还未从方才的亲吻之中缓过神来,轻喘着神色迷离,只不过抓着敖战手臂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脸色也有一瞬间的苍白。  却也足够敖战会意:“我知道了。”  他伸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脸色冷淡下来,扶着张青岚的肩膀将人放回床上:“先睡吧。”  “待到七日后海族大军集合完毕,便会朝离火之渊进发。”第一百零六章   一直到真正看见数以万计从天而降的虾兵蟹将,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才让人终于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实感。  数十万将士分别从东、南两个方位赶来,腾云驾雾。如冷铁般肃杀的氛围在他们降至山林之中后迅速弥漫开来。  敖战指挥队伍兵分六路,分别以傀儡术操纵替身,根据佟苓绘制的地图指引兵马向南疆腹地深处进发。  一行人出发时不过卯时,天光未明,兵将们大多手持火把在崎岖山路上披荆斩棘,一路猛进。  其中精怪并未全部化作人形,总归是有些钳螯须壳留在外面,青面獠牙再配上昏暗天色和跃动火光,更显气势骇人。  不同于浩荡行进的六队人马,敖定波特意收敛气息,外披一条乌黑长袍,将身形面容模糊一二,之后再将化作原形的白鹿抱在怀里,跟在敖战身后默默攀着山路。  幼鹿通体雪白,柔软皮毛上还零星地散着几块颜色更浅的原形半点——佟苓此时虽是化作了鹿身,却并非自愿,四条纤细鹿腿弯折着揣在男人怀里,怎么也算不得舒适。  在一身黑袍的笼罩下,缚灵锁的微弱金光已是尽数湮没,随着敖定波走动摩擦而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缠绕在鹿妖身上,将佟苓的修为悉数压制。  一路上灌木草叶摧折,散发出一股清新湿润的浅淡香气。  佟苓原形也只不过是只幼鹿,被敖定波紧紧圈在怀中动弹不得,如此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忍不住拿鹿角向上***了顶男人的下巴,试图唤起对方的注意:“……你放开我。”  敖定波恍若未闻。  他平视前方、一路紧盯着张青岚的背影,看见他同敖战形影不离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有些膈应。  在敖定波看来,青年的立场可谓极不明确。原本隐瞒真正身份混入龙王府中目的便是板上钉钉的不纯,此时却愿意跟在敖战身边,一起去讨伐他那个所谓的家姐的栖身之处。  这让敖定波心里多少有些怪异的不适,所以才一路抱着白鹿走在后面,故意和他隔得很远。  如今随着佟苓的动作,白鹿身上的绒毛轻柔剐蹭在敖定波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比鹿角顶上来的痛感更早地拽回了男人不知道神游到了那里的思绪。  “嘶——”还未等敖定波低头,从下颌处传来令人牙酸脸疼的痛感便叫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敖定波顺手拉了一把长袍的帽沿,垂首凶道:“做甚?”  佟苓抬头瞪他,只可惜现在的模样是一只白鹿,即便是努力睁大了双眼也无济于事,圆溜溜的粉瞳之中倒映出来敖定波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口吐人言道:“你放我下去,我能自己走。”  佟苓此时拉着一张鹿脸,实在是做不出来皱眉这般复杂的表情,敖定波看着他那副气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开口嘲讽道:“你以为我愿意抱着?”  “若是真放你下地,一不留神让你逃走了该怎么办?”  佟苓吵不过敖定波,忍不住伸腿朝人蹬了一蹄子:“…你!”他这一嗓子有些没控制住声响,惊得四面随行的兵将纷纷投来疑惑的视线。  敖战原本走在最前,听到后方一阵骚动便姑且停下了脚步,转身回去朝那道黑影望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  “……”张青岚跟在敖战身侧,后背背了个快半人高的竹篾箱笼,小声问他:“怎么了?”  眼看着雪白鹿角从那乌黑布袍底下伸出来又被按回去,敖战这才面无表情地拉起青年左手,沉声道:“不用管。”  张青岚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好。”随即快步跟上敖战,腰间佩着的铜钱剑发出当啷几声脆响。  顺手从箱笼侧边拽出来一张绘着南疆地势的图纸,青年垂眸看着上面被佟苓用朱砂笔勾画出来的几处。  “若是佟苓没有撒谎,那这几处便是笼罩着离火之渊的大阵阵眼。”捏紧了手中这张薄脆的纸片,张青岚的嗓音平淡,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玄澜若是想要守阵,必定会在这些地方设下重重机关。”  “即便是有佟苓的妖力能够助我等入阵,十万大军也一定会惊动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数跨越结界进入离火之渊。”  敖战闻言颔首:“的确如此。”  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青年背篓里杂乱堆着的照妖镜清音铃,还有不少提前用朱砂写好的符箓,敖战很快开口道:“所以才需要让其余兵将率先深入山林,为的便是能够尽快拆解玄澜在阵眼处设下的众多机括。”  “离火之渊内情况尚不明朗,若是令大军贸然挺进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兵分两路,初期只需要精锐死士随行,顺势潜入探查即可。”话里话外,敖战想要率先进入离火之渊的意图十分明显。  张青岚有些不赞同地皱起眉:“还是等攻破结界,将士们一同……”  “那鹿妖和敖定波之间有血契所缚,既是一路同行,定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说话时两人双手交握,张青岚手中暖意一点一点地顺着相贴的掌心传过来,令敖战原本冷硬语调不由得缓和几分。  拇指在青年手背上轻轻摩挲几下,敖战有意安抚道:“只是探查而已,并不会贸然暴露行踪,毋须担忧。”  张青岚蹙眉,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一口气,悄悄握紧了腰间佩剑,不再多做言语。  ……  有了佟苓所绘制地图的指引,几队人马朝阵眼关窍所在之地长驱直进。 第79章 距离不停翻滚上涌的毒雾已经不足三尺,佟苓落在玄澜怀里,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玄澜脸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像是纵容顽劣孩童一般轻轻摇头,轻地抬起鹿妖右手,盯着腕间那处血契符文,开口夸奖道:“做得很好。”  僧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敖定波听到这句话后头皮一紧,只觉得自己或许闯下大祸,咬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玄澜笑而不语,搂在少年脊背上的手臂缓缓收紧。单手托着佟苓后颈,让他刚好能够搭在自己肩膀上。  “南海龙王还不明白?”玄澜好像哄娃娃似的轻拍几下佟苓后背:“点苍印既是能让这孩子拥有同贫僧一脉相承的灵气,那么为何在他动用妖力破开大阵结界时,贫僧不能感知一二呢?”  僧人运气,稳稳停于半空中,气定神闲地望着眼前正狼狈地躲避走尸攻击的赤龙,温声道:  “今日得以瓮中捉鳖……真要算起来,还有他主动提议的几分功劳。”  敖定波霎时淡定不能,他不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宁愿豁出性命也要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破事,扭头怒吼道:“放你娘的屁!”  说这几句废话的功夫,赤龙已然腾空而起,几度盘旋后又躲过朝他扑来的数十只走尸。  那些个走尸们神情呆滞,目歪口斜,一副傻了吧唧的模样,可每每飞扑围攻之时的角度又十分刁钻。  不仅如此,敖定波还发现随着时间流逝,他同敖战之间的距离竟是越拉越远!  眼看着青龙被蜂群般的黝黑干尸逼得不得不且战且退,每每召唤出龙焰朝尸群吐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四周蛟妖暗卫更是已然同走尸缠斗成一团,有的甚至被咬住尾巴、啃噬得露出皮肉底下的根根白骨。  敖定波咬牙,眼里对于玄澜的恨意几乎就要满溢出来,张嘴喷出熊熊烈火,将十来只扑向自己的黑羽走尸燃烧殆尽。  终于得了片刻喘息时间,赤龙忍不住摆尾抬首、引项长啸,朝玄澜不忿地打了好几个象鼻。  也正是这个时候,敖定波才发现佟苓不知何时已然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正伸手攀起来僧人脖颈,将自己小半张脸埋入对方颈窝,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神态很是依恋。  玄澜则是好整以暇地悬于高空,静静观望着眼前的一片混战。  不同于敖战一行人被围攻时的狼狈,他将少年随意地抱在怀中,几乎称得上是闲适。  没过多久,一直窝在僧人怀中的鹿妖便注意到了旁侧传来的打斗之声。  他抬起头来,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扑簌簌地眨巴几下,片刻之后勾起唇角,脸上露出来一个诡异的微笑。  佟苓拿额前幼嫩鹿角蹭了蹭玄澜的颈窝,幼白双手环抱在对方肩侧,终于找好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以后很快偏过头,笑嘻嘻地冲着敖定波吐了吐舌头,做出一个口型——  “笨、蛋。”  说完后甚至示威一般地亮出腕间未褪的血契符文,上面的图案正闪烁着明灭不定的暗红光芒。  敖定波没有错过对方的挑衅,眼看着佟苓缩在玄澜怀中一副极尽依赖的模样,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还是想得太过于理所应当,总以为立下血誓便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佟苓居然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命都舍得不要。  正当事态焦灼之时,山谷间倏然回荡起一道清越龙吟!  佟苓先前打开的那道裂隙尚未完全闭合,敖战终于等来了恰当时机。  只听苍龙一声长啸,随之而来的汹涌气劲当即将周围环绕的黑羽走尸掀翻大片,龙身犹离弦之箭直窜云霄,霎时穿过裂隙,朝着离火之渊的峰顶飞速游去。  敖定波抬头,双眸被从天顶上照射下来的白光刺痛。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一抹苍青翠色便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玄澜见状终于变了脸色,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沟壑,随即扯下腕间佛珠珠串、朝一旁峭壁上猛地弹射而去,阖眼念出几句音调古怪的和诵之声。人影几次晃动,最后竟是就那样直接在原地消失不见!  同一时间,山壁上之前还算安静的一只只纯黑眼瞳便忽然躁动起来,山石碎裂之声重叠响起,无数细碎石子土块顺势滚落,那些看似平整的石面倏然龟裂,好似干涸已久的水田一般,裂痕顺着四面八方迅速散开。  敖定波原本还想要跟在玄澜之后混入离火之渊,如今被旁侧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回头定睛一看,整个人瞬间恶心得够呛:“……!!”  只见整座山峰随着山壁上的异动而开始震颤,一直躲藏在暗处窥探的怪物也终于在亮白天光之中显露出了它们的全貌——人面、八足、驼背,暗黄色的干枯皮囊紧贴白骨,身上甚至还挂着稀烂的破布,也不知在山壁之中躲藏了多久。  浓郁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敖定波忍不住向后一个蹿身,试图躲开那股刺鼻味道。  干尸们好似受到指引一般,朝着半空中的敖定波飞身扑来,好似细密雨点一般接连不断,嘴里含混的吼叫出来几声闷响,一时间好似蝗虫过境一般,遮云蔽日。  赤龙猛地摆尾,直直捣入尸群之中,嘶吼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便瞧见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干尸里蹦出一团炽烈焰火,裹挟着狂风于尸群中央轰然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  苍龙腾飞,正疾速向上游走。  方才穿过裂隙的瞬间,敖战便感觉到山谷底下那些刺鼻而浓郁的血腥气味消失了,四周的空气骤然一清。  张青岚被敖战用灵力护在龙背上自是无虞,如今靠坐在龙角上,眼看山顶上的浓雾正重新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不禁皱起了眉头。  与护山大阵之外的嘈杂截然相反,被称作“离火之渊”的峰顶寂静无声,甚至连寻常山间应有的蝉鸣鸟叫也听不到。  摆尾搅散了勾缠而上的乳白云雾,随着一道金光闪过,敖战恢复成人形,将青年打横抱在怀中,缓缓接近浓雾遮掩之下的峰顶。  敖战凑近青年耳边叮嘱道:“万事小心。”  两人一同从半空中缓缓落下,待到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青砖地面,张青岚这才低声应是。  趁着视线尚未被完全遮挡,青年随后从箱笼中抽出三张符纸和一枚青竹玉筒,随即于铜钱剑尖燃起一团无根火,待到符箓四下散开后横剑将玉筒劈开。  火苗连同竹中清泉同时覆于符咒之上,精纯灵气瞬间于黄纸之中迸射出来,环绕于二人周身,将近处的白雾驱赶开。  直到这时,离火之渊的全貌才一点一点、逐渐显现于两人眼前——  不同于山脚下的枯骨黄土,崎岖山峰之上竟是被人特意修正出来大片空地,其上铺陈着块块干燥平整的青石。  目光所及之处竟无法看到这方空地的边界,再向远处望去、已是重新被白雾悉数遮掩。  唯一瞩目的便是空旷地面上由青石雕栏环绕的三层白玉圆台。十尺高台之上阶梯层层向上,玉台矗立,半隐匿于飘渺云雾之中。  每一块通透玉石上均雕刻着繁复细密的纹饰,怪异符文勾缠交织,表面正不停流转着薄薄一层光晕。  在两人终于看清眼前之物的瞬间,一股无形的灵力如高山崩塌一般倾倒下来,耳边当即传来一声巨大嗡鸣!  随着轰隆巨响,原本平整坦荡的高台之上缓缓升起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巨木环绕排列。  合抱粗的木柱之上鎏金嵌玉,光彩逼人。更惹眼的便是被柱子团团围拢、陈设于其中的一口青铜炉鼎。  ……是祭坛。  张青岚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直勾勾地盯着那祭台上的炉鼎,脸色倏然变得苍白。  随着祭台显现,空气中弥散开来一抹浅淡平和的清香。  在嗅闻到那股熟悉香气的瞬间,敖战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朝身旁青年瞥去一眼,眼神之中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古怪。  张青岚却并未注意到敖战此时神情有变,他盯着祭台的眼神恍惚,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几步。  却是在迈开步子的瞬间被敖战一把捉住,往后轻揽回来,肃声问道:“你要去哪?”  听到敖战的声音响起,张青岚这才从方才那种仿佛失了魂一般的模样中回过神来,无意识地轻咬几下自己的下唇:“我……”  就在此时,一阵阴风忽然刮过,打断了青年半天没说完整的一句话。  一道若隐若现的黑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两人身旁,趁着青年还没从先前的怔愣之中清醒过来时,黑雾迅速朝他席卷而来!  女人的古怪嗓音由远及近:“阿岚,姐姐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么?”第一百零九章   张凝月吟咏一般的古怪语调飘忽不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黑雾。  黑气匍匐于青砖石面,顺着两人的脚踝攀爬而上,最后化作一抹薄纱,勾缠于双眼之前。  随着那薄纱蒙眼,一阵眩晕登时袭来,浓雾逐渐没入七窍,令人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堕入无尽空茫之中……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周遭已是换了一副场景。  额前渡来的是殿内白玉地砖的冰凉触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跪于大殿正中,右手紧攥着一根生了红锈的铁链,久久不动。  那双手明显就是少年人的手,尚未长开,被铁链锈蚀的部分划了几道细微的血口,疼痛之中还夹杂了些许痒意。  ……意识仿佛泡在一汪温水之中,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四周响起的是编钟被敲击时发出的清脆乐声,少年五体投地,身披一件狐毛大氅。  雪白狐裘被暗红血色沁染大半,肩头还落了厚厚一层未化霜雪,浑身上下的肃杀气质同那尚在歌舞升平的宫殿格格不入。  本应此时上场的舞女被浑身浴血的少年吓得后退几步,瑟缩着围作一团,躲在乐师身后不敢再前进半步。  坐在两侧的大臣们则面面相觑,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道男声响起,这才打破了原本近乎于死寂的氛围:“……父亲既是允了你把这奴隶带回世子府,三弟还是速速起身罢,莫要影响宴席继续。”  听到了这句话,那殿中长跪不起的少年方才挺起身板,额前磕出来的伤口裂开,殷红血滴顺着两鬓滑下来、砸在羊脂玉制成的地砖上,留下一朵蜿蜒的花。  手中铁链因此晃动,发出喑哑的几声怪响——众人顺着响动发出来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锁链那头赫然挂在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的脖颈上。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那人却是只着一身染血布衣,形容比少年更加狼狈。蓬头垢面,满身被野兽撕咬而留下的伤痕,右肩血肉撕裂,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少年对他人的灼热视线恍若未闻,挺直了脊背半跪着,先是朝左前方说话的那名青年瞥去一眼,随后才收回视线,转而直勾勾地盯向眼面前端坐在高台上的中年男人,平静道:“父亲,大哥说的可是真话?”  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身着华服,盘腿坐在金丝软垫上,脸色憋得铁青。闻言将手中紧捏的青铜酒樽大力甩至高台之下,酒樽碎裂,发出“嚓”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压抑心底怒气,裕国公手背青筋毕露,过了许久,方才大手一扬,粗声道了句:“随你。”  少年这才松了眉头,随后开始规规矩矩地磕头拜谢,待到将那些繁琐礼节一一完成,方才站起身,牵动手中铁链,垂眸唤来数名侍卫,将那昏厥过去的青年从殿中抬走。  脂玉砖石上徒留一地血迹,星点斑驳,格外刺眼。  ……  外面是风雪大作,树影飘摇,世子府内却是红烛暖炭,将凛冽风霜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外。  少年反身将镂花木门拉回,单手捧了铜盆进屋,拉开虚掩着的琉璃珠帘,一股浅淡的血腥气便从里屋飘散出来。  此时正横卧于屋内长榻上的男人见他走近,脸上当即显露出来一个混不吝的笑容,未受伤的那只手垫在脑后,脑袋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哟,咱们三少爷终于舍得回府了?”  少年人身量矮,脑袋上还压着薄薄一层白雪,听到男人沙哑嗓音响起却是连眉头都不皱,兀自弯腰将手中铜盆放至榻边,伸手解开背上搭着的厚重狐裘。  将衣服上沾着的雪花抖落,张青岚这才走至长榻一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睡没睡相的男人。  那人脸上尚且大咧咧地刺着墨字,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剑眉星目,本应是一派正经的长相,却因为那伤疤平添了几分邪气。  敖战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最严重的当属肩上那道因为狼王撕咬而留下来的裂口……距离两人在深山之中被狼群围困已然过去了半月,伤口却仍未痊愈,日日须得换药清洗。  “怎么,”见他一言不发,敖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凑近抬手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看傻了?”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感这才将张青岚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来,顺势握住了男人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心头涌上一股熟悉却又难以言喻的痛楚。  就在此时,又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闷哼出声,在天旋地转中双膝一软——跌入了一个满是清苦草药气息的怀抱中。  男人掺了小半调笑意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一言不合便投怀送抱,小世子,你这算个什么套路?”  好不容易才从眩晕之中挣脱出来的少年人浑身一僵,余光瞥见对方肩头因此扩散的大片血迹,当即有些慌乱地站直了身子,从放在脚边的铜盆之中取出来个巴掌大的陶罐,垂着睫羽答非所问道:“我替你换药。” 第81章 场面也因此变得无比混乱,嘈杂惊叫掺作一片,更有甚者为了多接下滴雨水而大打出手,缠斗不停。  无人注意到,高台之上还有一名独身立于祭台边沿的少年,正在沉默凝望着这一切……  恍若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直到此刻看见那尊令他深恶痛绝青铜炉鼎,张青岚才将神思从无边混沌之中抽离出来,清醒地审视面前所有。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眼前这般场景,是张凝月专门为他准备的、冗长而驳杂的梦境。  万物皆虚妄,却又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而显得格外真实。  幻象无情,将那些早该被湮没遗忘于记忆之中的画面场景一一重演,苛刻到连那些不堪回首的深重绝望都要悉数浮上心头。  如此才好叫人重新深陷入泥沼,再不得脱身。  知晓了这是幻境,大祭司的表演便显得格外可笑起来。  穹顶之上,好不容易才穿透阻碍的日光早已逐渐被黑云重新遮挡。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竞相饮下的所谓“灵雨”,日后又会带走多少条无辜性命。  张青岚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整个人瞬间踏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祭台之下直直坠去——  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凛冽如刀。  凝视着那尊距离自己愈发遥远的青铜炉鼎,张青岚缓缓闭上双眼,任凭如潮水般满溢而上的失重感裹缠全身,却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就在他即将坠入人潮中时,周遭那些纷扰嘈杂的人声倏然消逝……天地间顿时静默下来,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轻缓吐息。  连带着坠落都停滞。  “张青岚。”一道熟悉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少年人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眸。  发现自己早已远离祭台,此时正被人环抱在怀中。  那人一边唤他的名字,还不忘时不时劝哄般地拍几下他的后背,动作神态堪称轻柔。  敖战的怀抱温热有力,见他舍得睁眼,很快便万分怜惜地在少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神色坚定:“天祭大典明日便要举行……你跟我走,一同离开晋阳。”  四周环绕着的是参天古木,两人此时正躲在他们初见时的那片茂密丛林。  夜已深,敖战就那样吻着他的唇角,仿若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能够变得漫长。  被那样灼烫的目光注视着,张青岚神情一阵恍惚。  即便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回忆,无论怎么做也已经无法修改既定的结局。  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敖战脸颊上的那片墨色刺青,将苦痛和沉溺统统收敛于眸底,阖眼低语:“好,我跟你走。”  随着尾音逐渐消散在两人交缠的唇齿之间,张青岚微踮起脚,主动将柔软唇舌奉上,双手勾着敖战的脖颈,兀自吻得热切。  他的确是在欺骗敖战,也同样是在欺骗自己……哪怕只是回忆中的一个幻影。  ***  到底是回忆所造就的幻象,周围很快便又换了一副景象。  阴暗沉闷的密室之中,张凝月双手绞干沾了水的丝帕,轻轻拭去少年额前伤口未干的血渍:“阿岚,你怎么还不懂?”  “大祭司是太吉潜入晋阳的卧底,他和你的近卫勾结已久。”  “今**若是敢离开密室,用不着等到祭典便会死在太吉人手里。”  暗黄火光于石壁上跳跃,只见张青岚双手被反绑在石凳后,半张脸掩藏在斑驳光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张凝月身披一件雪白长袍,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衣角被雨水浸润大半。  她的神色狼狈而惶急,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许:“你可晓得姐姐废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们交换过来。”  “让那人替你参加祭典不好吗?”她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咸味,将手中的带血丝帕胡乱扔到地上,随即捧起少年双颊,喃喃道:“阿岚还是姐姐的好弟弟,不用去当什么祭品。”  “他们想要自相残杀是他们的事,同我家宝贝阿岚又有什么干系?”  少年低垂着头,漠然道:“……不好。”  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人皇尚未将内陆的所有小国收复,为了安定内忧,这才想了个所谓“天祭大典”的法子,让如晋阳一般被他征服的国郡以示臣服。  天祭大典,明面上是供奉牲畜五谷,让所谓“天择之人”带着祭品入海,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实则暗中试探各国态度,镇压不平者的逆反之心。  张青岚晓得,事态发展成现在这般境况,自己仍旧不过是在层层权力倾轧之中、不幸被波及到的一颗再微小不过的棋子。  晋阳需要一个祭品,以示对于人皇的忠诚,他的大哥需要一个祭品,如此才能顺手铲除异己,大祭司更需要一个祭品,毕竟巫祝之术式微,祭司一脉日渐凋零。  真算起来,他和大哥本是兄弟,之间并无甚么血海深仇。即便是亲手送他上祭台,也只不过是亲缘淡薄,顺手为之,因果轮回。  只不过张青岚这么想,却不愿意这么说,他无情揭穿道:“阿姐莫要颠倒黑白。”  他微微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张凝月鬓边生出来的细汗:“我被送去天祭大典,分明是大哥在其中出力最多……”  “啪!”  张凝月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将对方剩下还未出口的半句话生生打断,皮笑肉不笑道:“阿岚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你们为何要这般……这般相斗?”张凝月红了眼眶:“从小到大,本家的兄弟姊妹不知夭折了多少个,姐姐好不容易将你护到如今,为何非要同你大哥相争?”  张青岚眉头轻蹙,冷静道:“并非我同大哥相争。”  “是大哥不愿放过我。”  “阿姐,”少年的声音很冷:“你好偏心。”  烛火毕剥,火光倒映在地面上一层浅薄积水中不住晃动,密室之中顿时只剩沉默。  张青岚神色淡淡,话音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自嘲更多:“更何况朝堂之事本就是你死我活,毕竟局数未定,父亲会将裕国公的位子传给何人,谁也说不好。”  说完这句话,只听麻绳被刀刃切断时发出的一阵悉索声,张青岚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将绳索割开,一边揉着发红的手腕一边站起身:“大哥远见,晓得未雨绸缪,小弟我只不过是见招拆招,苟活罢了。”  “再者说,”垂下眼帘,少年紧握住刀柄:“让无辜之人代我受过,世上哪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凝月假装听不懂,麻木地从怀中掏出药罐,轻轻涂抹在张青岚泛着红肿掌印的脸侧:“即便是姐姐同你说了这么多,阿岚也执意要去祭典?”  张青岚点了点头:“是。”  “没关系……”张凝月闻言,忽然笑得有些诡异:“今日风雨比起往常还要猛烈些,大祭司为了祭典能够顺利进行,已经将仪式提前了一个时辰。”  “我给他下的迷药足够昏睡半日……阿岚,就算你即刻动身,也已经迟了。”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天顶上好似被泼了一道浓墨,暴雨下得惶急,伴随着震耳雷声,雨丝在雪白电光之中勾缠成一张细密的网。  轰隆隆——  只听见那惊雷直坠而下,猛烈得好似要劈裂地上的山川湖海一般,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捂上双耳,再不敢恣意窥探天威。  晋阳城中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雨势猛烈,不过半个时辰,洪水便已漫过大半青苔石阶。  每家每户廊前都挂着两盏提灯,只是其中灯烛不知多久以前便灭了个干净,长街上徒留数百盏素色空灯,在狂风之中伶仃飘摇。  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朱雀街上那裂得只剩下小半的石狮子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转瞬间,一道白色身影跃入雨幕,冒着大雨,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那人步子杂乱,却算不得缓慢,身上披着直至脚踝的雪白长袍,一脚踩在水坑之中,飞溅起来的泥水瞬间将长袍边沿浸得湿透。  顾不得身上脏污和天地之间的凶猛雨势,张青岚咬牙朝着晋阳城外奔袭而去。  少年鬓边乌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上,粘腻地纠缠成一团。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去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只可惜即便如此,眼前景象仍旧被滂沱大雨模糊成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关住他的密室设在晋阳城深处,天祭大典的祭台却是搭在东海沿边的铁藤崖上,二者相差足足十余里地……为了阻拦他,张凝月可谓是煞费苦心。  张青岚眉眼之间渐渐染上一丝煞气,原本清亮透彻的眸子里也在雨夜之中变得晦暗。  ……  随着时间推移,倾盆大雨非但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带起轻微的痛楚。  狂风大作,将山崖边上林木的细瘦枝条悉数折断,在泥泞山路上留下一片狼藉。  张青岚唇色发青,长袍上满是冰凉雨水,五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依靠着这般自虐带来的痛感保持神智清明。  就在他快要攀上铁藤崖的瞬间,只听一声犀牛角吹响的长号震彻山崖,随后带起无数低沉沙哑的吟唱之声,虔诚而肃穆。  只是这份虔诚肃穆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诡异,好似白璧微瑕,清池染墨。  听到那声熟悉吟诵,少年心神巨震,瞬间扯断了手中握着的粗壮藤蔓。  他不住手脚并用,踉跄着朝山巅爬去,却是不经意间踢中横亘在半路的山石,狠狠摔倒在地。  一时间浑身剧痛,少年闷哼一声,不知挣扎了多久方才勉强起身,死死盯着远处于山巅处缓缓升起的祭坛。  手背青筋暴起,张青岚手脚并用,试图从泥沼中挣扎脱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祭台走去。  ——山崖之上,数百名白袍使者团团围拢于祭台周边,脸上带着鎏金面具,双手于前胸结印,半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嗡鸣一般的咏唱声在浩荡天地间缓缓响起,好似于平静湖水中投下一颗石子。  顿时,山崖上狂风大作不止,天边的薄云如蛛网般裂开,一道闪电就这样朝着祭坛四周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直劈而下!  白袍使者见状非但没有离开,脸上反而浮现出更为疯狂的崇拜神色。他们很快便将双臂抬起,随后人群一分为二,朝左右两边退去。  待到电光缓缓消散,其中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在雨幕之中愈发亮眼,**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竟是隐隐含着一丝血气,异常邪性。  大祭司单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出人群,周身覆着一层灵气将雨滴隔绝在外,没有沾湿身上乌羽大氅半分。  身旁很快便有一人站出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沉声道:“祭司,天祭大典的祭品已经齐备。”  “吉时已到,还请大祭司住持祭典。”  老人裸露在外的手背干枯如树皮,如今紧握着法杖,凸显出来根根分明的筋脉血管。  听到那白袍使者的话,大祭司微微颔首,以示应允,在众人热切企盼的目光之中缓步登上祭台。  高台正中落着的是同三日前一模一样的青铜炉鼎,铜鼎足有二人之高,上镀一层浅淡莹光,被如瀑般的暴雨来回冲刷,水珠汇集、沿着鼎身缓缓向下流去。  ……青铜鼎前还跪着一人。  那人面容被额前散落着的长发遮掩,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动不动。  大祭司站定在铜鼎之前,面具下一双眼睛苍老而浑浊。  巫祝之术毕竟式微,他这个大祭司当了几十年,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这般被万民景仰的美妙滋味了。 第83章 因为张凝月的一句话,敖战浑身浴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景象仿佛又重新在眼前浮现出来。  张青岚蹙起眉头,抿唇不语,兀自攥紧了手中长剑。  张凝月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向前走过几步,眼尾余光睨过青年身后,意有所指到:“阿岚你猜,等到那条青龙从魂梦中清醒过来后……会怎么对你?”  她一边说话一边接近着张青岚所在的方向,身上银铃无节奏地顿响,让人心中无端升起阵阵躁郁:“毕竟当年他本应在天祭大典之前便一走了之,最后却因为你上了祭台。”  听到这里,张青岚眼神一黯,玄色长剑因此嗡鸣,语气愈发冷漠:“张凝月,你究竟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像是被青年质问语调刺激到了一般,张凝月神情大变,周身轰然腾卷而起无数黑雾,话音也顿时变得尖利:“好,姐姐这就让你知道,我准备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音落下,张凝月登时向后跃开大步,最后落在在铜鼎旁,竟是直接伸手覆在青铜鼎前的一方隐秘机关。  张青岚心道不好,当即跟上前去,试图阻止她继续动作。  就在长剑堪堪刮过机关表面的瞬间,张凝月嘴脸勾起一丝怪异弧度:“太迟了。”  随后五指用力,将机关整个按下,发出“咔嚓”一声闷响。  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制成的通天圆柱当即不断震颤!发出不亚于地裂天崩的阵阵巨响!  ——当时便瞧见了以通天长柱为中心、周边二尺内的地面纷纷陷落,露出底下裂缝般的幽深沟壑。  很快,从那些个暗黑缝隙之中便窜出来了一条条浅蓝的半透生魂,宛如长蛇一般,盘缠在那镶金嵌玉的木柱表面。  余震未停,不多时,从地底下又接二连三地拱起座座土包,堆叠在金丝木柱脚下。  定睛一看,才发现土包之下竟是半掩着昏迷不醒的活人!男女老少统共有上百人,无一不是浑身伤痕累累,虚弱无比。  张青岚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角落里有个脸熟的瘦弱男童,此时正抱膝蜷缩着,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口中却一直不忘念着“姐姐”。  张凝月满意地看着祭台上的惨烈景象,她飞身而起,轻巧立在青铜鼎上仰天大笑:“只要今日祭礼一成,晋阳便能够重回阳世,我晋阳子民也将再入轮回。”  “真龙又如何?我要他敖战……血、债、血、偿!”第一百一十四章   张凝月并非戏言,话音尚未落地,便瞧见那女人眼底浮现出一层猩红血色,双手撑在青铜鼎耳之上,一时间银铃震颤,萦绕在她身边的黑紫之气更盛。  张青岚提剑跃起,横刀朝着铜鼎劈砍而去。剑身同炉鼎相撞,发出声声刺耳嗡鸣。  女人身上衣裙翻飞,五指死死扣入铜鼎机关之中,大量灵力顺着她的气海勃发而出,又纷纷被炉鼎吞噬。  青铜炉鼎一改原先光泽黯淡的模样,此时好似被灵力唤醒一般,疯狂吞吃着张凝月渡去的精纯灵气,鼎肚因此大力振颤,甚至连同落在鼎上的剑气也被迫湮没其中。  炉鼎好似忽然生了器灵一般,在张凝月的加持之下气势愈发骇人。冲天黑焰在青年向后飞跃的瞬间拔地而起,将整尊炉鼎包裹于内。  张凝月见状起身,足尖轻点鼎耳,随后落地。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短笛抵至唇边,短促啸音顿时响起,乐音带起阵阵罡风,朝着青年面门席卷而去!  张青岚一转攻势,挥剑划破一张朱砂符箓,符箓炸裂,其中蕴含灵力当即将如刀罡风一一化解。  眼看着一旁的青铜炉鼎震颤得越发厉害,张凝月眸中厉光一闪,朝着青年所在之地扑身而去,咬牙道:“你又何必假装情深意重?”  她双手作爪状,指尖萦绕起来点点黑光,望向张青岚的视线之中多有愤恨:“天祭大典当日,即便在山崖上是我拦的你,可最后你不也是吓得僵了,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阿岚,你从未见过那样多的血,那样大的雨罢?”张凝月语气之中带了丝丝颤抖,双眸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在幻境之中这般惺惺作态,他看不见,又有何用?”  张青岚侧身躲开一击,随后抓住女人手腕,眼底动摇一闪而过。  却又很快恢复先前冷静,他五指施力,将人从炉鼎前拽开:“……那又如何?”  “什么?”  张凝月并未意料到张青岚直至今日还能有那般大的力量,她本无心防备,如今却冷不丁地被人拉得一个踉跄。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额前一凉,视线被一张淡黄符纸遮掩。  “拿活人祭祀你们所谓的‘神明’本来就是无稽之谈!人皇为了镇压百国,大哥为了国公之位,祭司更是满足一己私欲……如此便能草菅人命,随便抓来一人诛心投海?!”  张青岚说到激动之处,握着长剑的五指忍不住攥紧:“的确,敖战代我而死,若当真清算起来,我也逃不掉其中罪责。”  张凝月听见青年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不过是赔一条命,我还赔得起。”  定身符箓让女人短时间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朝着铜鼎一步步走近。  此时青铜炉鼎仍在剧烈震颤,足足有两人高的巨鼎立于高台正中,被粗壮木柱环绕,鼎盖好似被其中之物不断顶撞一般,此时竟是翻腾不已,发出吱呀的摩擦声音。  随着铜鼎气势愈盛,于半空上召来大片乌云,将原本的亮白天光逐一遮掩。  天地之间风云巨变,无端刮起的阵阵冷风将青年身后长发扬起,席卷无数沙砾尘土,飞沙走石以铜鼎为中心形成一个个小旋风。  张青岚见状,心头隐生不祥预感,朝着铜鼎径直冲去——  就在玄色铁剑触碰到鼎身的一刹那!只见风雷大作,鼎盖倏然掀起!  其中光柱通天,转瞬将天地连结。  浓稠得近乎让人窒息的生魂从鼎中一一飞散而出,朝着四面八方散开,随之而来的是从他们口中发出来的、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凄切哭号。  鼎中呼号过于凄厉,成百上千道不同的声音堆叠在一起,仿佛就快要划破耳膜。  张青岚立刻横剑抵挡,与此同时却是察觉到从炉鼎之中飞散而出的生魂大多虚弱无比,在半空中不过漂浮片刻,已是隐有消散之意。  正当他想要上前探查一二时,祭台上那些扣放出万千生魂后本已趋于平静的炉鼎忽然从正中裂开一条缝隙!  张凝月盯着铜鼎上的裂缝笑得古怪,低声呢喃:“来不及了……”  铜鼎笨重庞大,稍有晃动便将整座祭台压得向下凹陷几寸,如今生出裂隙后,无数暗光于罅隙之间倏然炸开,一时间隐有遮云蔽日之势!  低沉嘶哑的吼叫声在鼎中响起,不出片刻,就望见了从铜鼎之中缓缓隆起一道黑影。  随着黑影逐渐壮大,它怒吼一声,原本朝四方逃窜的生魂们同时感受到一股强大抓力。生魂躲闪不及,被那黑影倒吸回去,紧接着便是千百道凄厉啸音齐响。  这是生魂彻底消散时才会发出的哭嚎——  意识到这一点,张青岚瞪大双眼,顾不得捂上耳朵,提剑便要朝怪异黑影的刺去,剑尖金光大盛,精纯灵力灌入其中、生生驱散了萦绕在黑影身上的小半雾气。  正当青年想要继续施力、彻底将剑尖刺入之时,吸饱了生魂的黑影忽然长啸一声,身形壮大数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重腐臭气息。  待到片刻之后,遮掩用的雾气被剑光驱散,巨硕黑影才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苍老枯皱的皮肤被一条灰袍所笼罩,面上覆着的鎏金面具在百年之后已然变得斑驳而老旧。  老人佝偻着身形,眼瞳变得全黑,飘荡在铜鼎的正上方,残破衣袍上沾染了大半黑灰,味道腐朽而陈旧。  如今已成神魂的祭司褪去肉身,因而没有双腿。他浮在半空、直勾勾地望向祭台之下、试图用长剑刺穿自己的青年,咧嘴一笑。  张青岚认出了他的模样,心神俱震,脱口而出道:“大祭司?”  却不料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原本好似凝滞一般的祭司忽然抬手挥袖,召来一道带着恶臭的劲风直袭青年面门而去。  吸饱了生魂、又在这青铜炉鼎之中修炼多年,大祭司实力自是不可和先前同日而语。攻来的灵气不似常人的一般轻盈透彻,反而粘腻浓稠,其中掺杂丝缕黑烟,乍一看上去好似已然化作实质。  张青岚躲闪不及,原本抵挡在身前的长剑被生生折断!那浓黑灵力的余威一扫而过,将他逼得不得不几步,以此相抗。  剧痛当即从腰间袭来,青年忍不住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几步摔倒在地。手中断剑更是在没入青砖内几寸,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此时祭台上满是残破魂灵,金丝楠柱四周的百来活人也已奄奄一息。晦暗天光下风云大动,呜咽哀鸣之声顿起。  原本的巨硕黑影缓缓回缩,最后终于变回了正常身形。大祭司掩藏在鎏金面具下的一张脸模糊不清,他看着被击退的青年低嗤一声,随后跨出变得破烂的铜鼎,一步一步,缓缓朝台下走去。  大祭司抬手,掌心向上,随即掠过一道鹤唳般的尖锐声响,之后便从炉鼎残骸之中飞来一条乌黑长骨,稳稳落至老人掌心。  他的步履缓慢,老态龙钟,虽是魂灵模样却仍旧不得随意飘动。片刻之后来到张凝月面前,这才将她额前的黄符一把撕下来。  张凝月因此得以动作。不受符咒控制后,她立刻跪地行礼,低头朝老人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祭司大人。”  大祭司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半透明的指尖上氲起一团青紫色的黑雾,随后将指腹轻贴于张凝月眉心,黑雾便缓缓没入其中。  一切不过是转瞬,女人眸中掠过片刻茫然神色,待她恢复过来后只觉得浑身一轻,原本同张青岚争斗时耗费的灵力精气悉数恢复。  张凝月勾唇一笑,站起身来扶住老人身形,轻声道:“谢大人。”  “无妨。”大祭司声线沙哑,语气和缓,他回头望了祭坛一眼,不吝夸赞道:“你做得很好。”  正当张凝月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大祭司却是忽然扬起长骨法杖,低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几乎是同一时间,长骨之上迸发出几道精光——霎时朝着青年悉数袭去。  张凝月瞳孔紧缩,惊慌逐渐蔓至眼底,在刹那的僵直后居然直接扑身而上,嗓音尖利:“大人不要!”试图替张青岚挡下一击。  只可惜从祭司法杖之中迸发出来的灵力如箭,无法收回,即便是小半没入张凝月体内,剩下的仍旧径直击中青年。  巨力袭来,青年本就身形单薄,一时不敌,竟生生被猛烈灵力掀翻,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腾至半空,眼看着便要飞出平台,直堕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苍凉龙吟倏然响彻祭坛上空。  只见青光大盛,墨青巨龙腾空而起,妖冶翠瞳之中凶光闪烁,龙尾一摆,生生打碎小半祭台,裂缝当即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一路延伸至祭司脚下!  磅礴妖气充斥天地,青龙长啸,飞身而起。他张开大口,紧紧叼住张青岚后背衣物,腾云驾雾,一把将人甩回祭台角落。  原本盘集在苍穹之上的乌云顿时消散一清。  龙息凝成的幽冥火球以雷霆万钧之力朝着大祭司猛砸而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祭司动作很快,在龙息砸来的瞬间翻身游走,作为魂体的他几乎不需要费力就能往外闪现数十米。  张凝月方才被祭司误伤,如今正捂着小腹蜷缩于地,忍不住痛呼出声。即便如此,她的视线却仍死死钉在另一边的青年身上,小声唤了句“阿岚”。  龙焰砸地带起的浓重烟尘久凝不散,山峰顶上尘土滚滚,碎石瓦砾顺着山壁滚落之下,最后悄无声息地湮没于深涧毒雾之中,再不见踪影。  随着烟岚四散,苍龙轮廓也终于缓慢浮现出来。  坚硬鳞甲在微末天光下暗色光华流转,四只龙爪抓地,爪尖好似切豆腐一样深深没入青石地砖之内,随着青龙向前的动作,在石面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痕迹。  苍龙粗喘,喷洒出来的气息还带着零星几点蓝焰,他动作虽缓却不至于迟钝,壮硕龙角上闪烁着熠熠碎光。  在大祭司终于得以看清苍龙原貌的瞬间,率先察觉到的是对方身上暴乱不定的磅礴妖力,随后便发现一双赤红妖瞳掩藏在黄沙扬尘之中,眼中凶光毕露。  不好!  大祭司脸色一变,几乎是立刻便将长骨法杖横至身前。  只见九天之上忽然风云聚变,在祭台上空降下电闪雷鸣,乌云攒聚,雪白电光当即顺着厚重云层直劈而下,生生将祭司眼前地面剖开,裸露出来底下的累累黄土!  雷电以万钧之力劈砸下来,一道比一道更盛,几乎令大祭司躲闪不及——即便是魂体,一旦被那九天玄雷沾上也定要损失大半道行。  苍龙引项长啸,见那小虫子似的的黑影左躲右闪,胸前更生躁郁。眸中红光大盛,周身妖冶气势铺天盖地地袭来,伸出龙爪、一把拍飞了大祭司朝他投来的几道灵气。  大祭司察觉到事情不对,当即放出灵识,这才捕捉到了敖战身上那股过于爆烈的妖气……倏然睁眼,脸色剧变,随后朝张凝月怒吼道:“你居然给他下了蚀魂蛊?!” 第85章 当日晋阳的情景依然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流血漂橹,遍地狼藉,生灵涂炭。  实在不可谓不惨烈。  然而大祭司却在沉浸在满是血腥味的海风之中,脸上满是热切与疯狂——他分明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古籍上记载着,真龙骨血能够让凡人脱胎换骨,羽化登仙,从此远离生老病死,长生唾手可得。  曾经他只以为是那书写古籍之人在胡言乱语,却不料真龙竟是就这样轻易现世……他甚至同长生不老的机会就那样擦肩而过!  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到几乎拿不动祭司的法杖,老到惧怕死亡,老到对于长生的渴望无疑比所有人更加强烈。  浓重的不甘连同欲望促使大祭司隐姓埋名进入深山,在肉身消亡之前终于得到了能够抽取生魂、凝练灵体的修炼之法。  他等待着青龙从封印之中苏醒、再出世的那一天。  魂体冰冷,最开始的十年他甚至无法触物,化作一抹孤魂,独自飘荡在尘世间。  足足三百年,对于凡人而言实在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  百年之间,还曾发生过许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的事情。  好比在重回晋阳废墟时,看见那深深草木之中、正怀抱着一具枯骨痛哭的少女。又如在游历无名小国之时,国中遭遇饥荒,在遍地饿殍中拾得一个襁褓……如此,百年光阴便又好像没有那般乏味了。  劫雷愈响,层云之中的闪电就要蓄至顶峰,大祭司双手合十,骨杖被他利用灵力操纵,立于眼前。  坤、巽、坎三个阵位在骨杖的感召下传来阵阵细微颤动。  老人口中默念几句咒文,丝毫不畏惧漫天飞舞的炎炎烈焰一般,整个灵体竟是朝着苍龙所在上空径直飞去!  离火之渊作为谷间独峰,此时已是几近山崩地裂,在狂风之中摇摇欲坠。  苍龙狂暴,不顾聚顶天雷,仍旧在疯狂攻击着护山大阵,似乎是要将底下的祭坛一并摧毁。  正当巨龙察觉到了出现的腐臭气味,试图摆尾攻向大祭司的刹那!  ——只见山巅四周,乾、坤、巽、坎四个方位,四条涡旋龙卷拔地而起,以锐不可挡之势朝着青龙疾掠而来。  天色昏沉,光线被劫云悉数遮挡在外,半缕也透不下来。  离火之渊的绞杀大阵终于被人开启,一时间山河震动,地暗天黑。山风好似哭嚎一般穿堂而过,震颤将本就满是裂缝的地面分裂得更开!  半空中旋游的青龙瞳孔一紧,漩涡龙卷在他赤红双瞳之中倒影。只听敖战喉间发出低沉震耳的怒号,他甩动龙尾,朝着其中一道旋风喷出一道龙焰。  龙焰同旋风相撞,当即发出一声巨响,如同奔腾河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回荡在整座山谷。  “启——阵!”  半空中随着大祭司一声低吼,手中骨杖顿时凝练出一束通天白光,同阵法结界两厢连结。  下一秒便看见原本如同薄壳一般倒扣在独峰之上的结界正中浮现出个浑圆空洞,将原本悬于天顶的劫云纳入其中。  刺目白光一闪,同一时间,劫雷朝着苍龙铺天盖地地降下!  还在同龙卷纠缠的敖战躲闪不及,竟是被天雷狠狠劈中脊骨!  “吼!!!”青龙痛呼一声,龙鳞之间当即渗出丝缕鲜血。天雷上所附的灵力好似丝线,钻入他的骨缝血肉之中,狠狠收绞着筋脉关节。  过于暴烈的疼痛令敖战有一瞬间的失神,巨龙竟是无力支撑,眼看着就要朝地面中中砸下。  四道灵气龙卷趁虚而入,在敖战毫无反抗之力时迅速猛扑而上,顺着龙爪龙尾盘缠,将青龙紧紧捆缚其中,不断收紧的同时强逼他回退人形。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劈下,雷电在男人周身不断蔓延,如蛛网一般将苍龙吞噬其中。  漩涡龙卷如同锁链,将不断怒吼挣扎的苍龙死死桎梏,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只能任凭龙卷将他从高空生生扯落至地面。  在九天玄雷劈足四十九道后终于暂时停歇,苍穹之上的劫云消散小半,乌云之中电光闪烁,正在重新酝酿着下一波劫雷。  敖战一袭黑衣已然变得残破不堪,血滴从眼尾渗出来,一路滚落、直至没入双鬓。  男人单膝跪地,遍体鳞伤,正粗喘着望向面前已蒙上一层血色的景象,双手被缚在身后,整个人好似钉在青砖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  大祭司身在乾位,见状面露大喜之色,将手中骨杖直直插入阵眼之中用作支撑,身形微动,便要朝敖战飞身而去。  ——就在这时,祭台正中缓缓浮现出一道人影。  青年眸中是一片黯淡,没有半丝神彩,手腕上挂着的银镯在晦暗天光下泛着道道青光。  他好似人偶一般,一步一步来到男人身前,苍白纤瘦手中握着一柄玉质匕首。  刀尖闪过一抹寒光,刺痛了还未来得及赶到的祭司的双目。  大祭司认出了那人手腕上带的是引灵镯,当即愤而望向远处、同他一样正在往祭坛赶来的张凝月,怒声道:“你要做什么?!玄澜,快拦住她!!”  张凝月咬牙,不顾大祭司质问,几个纵跃赶在僧人和白鹿之前,抽出短笛抵上唇边,渡气吹奏起来,同时暗暗调动灵力,随手扔出无数带有致幻作用的粉剂,勉强将玄澜连同大祭司几度阻拦。  祭坛正中的青年对于外界的嘈杂纷乱恍若未觉,双手握着刀柄,对准面前男人的颅顶高高举起——  落下的瞬间,却是猛地一转!  眨眼间,玉质剑尖便已然大力没入青年自己的心口,发出布帛割裂一般的轻声闷响。  ……  天地忽然变得极静。  此刻,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缓慢下来。  青玉雕成的莲花灯盏从张青岚的丹田之内渐渐脱离,里面泛着细碎金光的太极游鱼仍旧安稳地摆动着它的尾巴。  好似露水滴入深湖,灯芯之中剩下来的一只太极游鱼通体雪白,轻巧摆尾,一跃没入敖战眉心,发出“滴答”一声轻响。  青年见状,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身形也彻底变得透明而浅薄,在消散之前低声喟叹:“……这一回,我来护你。”  随着话音,一道淡青色的神魂从地面脱离,逐渐壮大,最后生生顶裂了大阵结界。灵影一把抓住勾缠在苍龙身上的锁链,轻易撕扯开来。  顿时,祭坛中央猛地迸发出一道剧烈白光!  随之而来的是如浪潮一般的温润灵气,于阵中弥散开来,恍若涟漪一般缓缓扩大。  清风徐来,吹散了一直沉积在祭台的浓郁血腥味。  正是这道挟着青竹浅香的精纯灵力彻底拉回了失控边缘的青龙,不过片刻,男人身上的伤口便悉数愈合,眸中混沌逐渐退散,最终恢复清明。  比起魂梦的强行解咒,此时的敖战才算是彻底突破,气海中的灵力重归浩瀚磅礴。  劫云弥散。  天光穿过大阵结界,散落一地碎金,原本的呼啸凶猛山风正逐步消弭,最后化作乌有。  ——至此,天劫勘破,功德圆满。  *  “阿岚!!!”  张凝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眶通红,凄厉嗓音哭喊着朝敖战奔袭而去。她顾不得再阻拦旁人,身形如箭,五指紧绷作爪状,带着浑身戾气直抓敖战面门。  身形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沉默垂眸,视线冰冷而平静。  他甚至没有朝张凝月扑来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仅是一念,猛烈如暴风的真龙之气便呼啸着朝女人攻去。  张凝月甚至没有碰上男人的衣角,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拦腰击飞,落地的一瞬,剧痛沿着小腹席卷全身。  眼眶瞬间被水雾充盈,女人浑身上下挂着的银镯尽断,散落一地。她双眼充血,死死瞪着敖战不放,嘴角抽搐着朝男人爬去,神情近乎于癫狂:  “你把阿岚还给我……还给我……”  “你都做了什么!”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是祭司的怒吼,他咬牙操纵着骨杖从阵眼之中抽回,扭头朝张凝月发泄一般地大喊。  唾手可得的长生之法就因为那女人的一己私心毁于一旦,大祭司几欲吐血,额前青筋暴突,在树皮一般的黝黑皮肤下显得格外可怖。  ……就差了那么一瞬!  就差了那么一瞬啊!!!  大祭司目眦尽裂,魂体四周顿时好似燃烧起来一般,蒸腾着浓重黑雾。  他手持骨杖,杖尾朝地缝深插而下,口中呢喃咒文不停,黑雾顺着杖身一路蔓延至地底——  砖石碎裂,地底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因此受到感召,将祭坛铺陈着的青砖钻顶得七零八落,拱起一个个鼓包。  随着那物事破土而出,比先前还要难闻的浓郁腥臭顿时充斥山巅。密密麻麻的黑羽走尸是先前在山谷中的数倍还多!  一只只走尸身上还挂着斑驳黄土,口中涎水滴答落地,低吼着朝敖战所在的方向逐渐聚拢。  眼看着苍龙就要被尸山尸海湮没,玄澜盘腿坐在半空中,单手覆在白鹿额前,竟是飞速攫取着少年体内被点苍印激发的灵力!  敖战气势肃杀,眉目沉静,不过是稍稍抬手,便在轻描淡写之间将周围走尸掀翻大片,随后直接压碎、整个化作齑粉。  大祭司眼看一计不成,当即抽身散魂,重凝后现于玄澜身后,大喊一声:“徒儿,来助为师一臂之力!”  有时候执念过于深重,苦心谋划多年落空,到了最后便是个死局。  大祭司已然杀红了眼,眉心的八足黑蛛身上光芒明灭不定,不顾全盛时期的真龙实力究竟有多深不可测,紧握骨杖就要向前猛冲。  一直站在旁侧的玄澜已是皱紧眉头,将昏迷过去的鹿妖横抱在怀中,不露痕迹地朝那魂体瞥去一眼……无人知他已是生了逃离的念头。  说时迟那时快,山巅四周忽然传来阵阵嘹亮金角之声,愈发接近!  大祭司猛地抬头,发现苍空之上已是覆上了黑压压的一片,为首的是一条赤龙,正疾速朝离火之渊飞近。  原来是东海来援,虾兵蟹将们猛增数倍,迅速解决了山巅周围大阵关窍处的埋伏,一路腾云驾雾,前来助阵。  大祭司终于猛地变了脸色:“不好!”刚想起身逃离,却被向他袭来的龙尾猛地拍进了地里。  他本是魂体,不应受到这般实质的伤害,却不料那黑发红瞳的男人此时已悬至半空,好似神明一般,垂眸凝望着底下几近枯朽的老人。  “不……不,不要,”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盛,祭司骨杖脱手,抖若筛糠,双手撑在身侧、不停向后蹭去,在敖战冷若冰霜的目光之中求援一般地望向玄澜:“救命…救救……啊!!!”  青光一闪,无数骨链竟是直接从祭司所在之处凭空出现,将他整个束缚其中,瞬间绞成零散碎片。  魂飞魄散。  僧人阖眸,低语一声“阿弥陀佛”,怀抱佟苓,转身正欲离开此地——尚未跃至半空,后背已然出现了一个差点贯穿前胸的血洞。  张凝月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终于,在玄澜背影踉跄着湮没于天际的刹那,女人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痴笑。  她闭上双眼,轻声道:“阿岚……对不起。”  下一瞬,随着一声扑簌簌的轻响,整个祭坛上空已是散开无数细碎金粉,混杂着半透的无名花瓣,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铺了满地。  ……  废墟之中,敖战面若寒霜,片刻后弯下腰来,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捡起一只皮毛上满是焦黑伤痕的金毛小鼠。  那柔软脆弱的小东西怀里紧紧抱着一根早已断作两截的劣质玉簪,躺在男人的掌心,脑袋一歪,从鼓鼓囊囊的两颊缓缓挤出来一片黝黑鳞甲。  天光大亮,乾坤一清。 第87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眶通红,硬是压着心口不断翻涌而上的酸涩,捏起来张青岚的下巴不让人继续埋着头。  尚未彻底凝出实体的魂体入手冰凉,却好在已然不是一片虚无缥缈的模样,能够被人轻易地触碰到,并且桎梏在掌心中。  终于把人抱在怀里,敖战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些许,指尖忍不住地磨蹭着青年苍白的唇角,好似需要一直确认对方的存在一般才能安心。  张青岚被这样一番折腾,原本满是空茫的双眸终于逐渐凝起来星点的亮光。  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整个人窝在敖战怀中,乖巧得不可思议——却是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后瞳孔一震,浑身僵硬得好似木头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感受到了脸颊处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张青岚屏住呼吸,很快就从布包里面把自己的手挣扎着伸出来,试探着握住男人的手腕,甚至主动低下头,脸颊在对方掌心里蹭了蹭。  他脸上没什么血色,睫毛很长,连带着的小片阴影扑在眼睑处,小声唤了句:“敖战。”  对方的掌心微凉,只不过相比起来,对还是半个魂体的张青岚来说却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了一点近乎于“温暖”的触感。  “……”  敖战看着对方动作里明显流露出来的依恋,心头郁积的那些烦闷和埋怨消解了些许。  他看着青年似玉般稍显透明的魂体,终于还是舍不得再说什么重话,闷着嗓子道:“我在。”  原本应该裹在身上的布片因为张青岚很安分的动作松动开来,露出底下一大片白皙的皮肤。  青年趁着敖战毫无防备的一瞬间朝他扑过去,双手扳着男人的肩膀,随后又一点一点地攀上后背和脖颈,把自己整个人当做筹码压上去。  “……啧。”  眼见着对方慢慢蹭过来,敖战却又因为害怕自己稍不留意就要把虚弱灵体戳出个窟窿,只得在张青岚每次接近的时候向后退开一点。  如此这般,最后敖战被对方扑倒在贝壳上,还要托着青年腰背以防对方身形不稳跌落下床。男人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拧着眉头问他:“想要做什么?”  张青岚很快就给了回应。  他捧起来敖战脸侧,俯身下去,一下一下地轻轻啄吻着男人的眼尾、鼻梁,还有唇角。  神情温柔缱绻,还藏着一些叫人轻易不能看出来的悲哀:“对不起……是我不好。”  张青岚的声音很低,尾音还带着一点沙哑,他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将眼神遮挡大半,可谁也没错过青年说话时正在细细颤抖的身子。  无需多言,两人都晓得这话里的未竟之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饶是敖战早就已经恢复记忆,也在这一瞬间无言,扶在青年腰间的指尖收了收,沉默地望着对方。  两人之间的纠缠实在是太深太重,如今想要从头再掰扯清楚究竟是谁的错,也不免显得斤斤计较了些。  张青岚索性大包大揽,将几百年的罪责连同分离的痛苦一道背在自己身上。他捧着敖战的脸,舌尖轻轻舔了舔男人的下唇,认真道:“是我的错。”  “我认错了……”  青年双腿分开跪在男人的腰侧,他半躬着脊背,说话时终于忍不住带了些哭腔。透明的泪珠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生生砸在敖战心口上:  “好不容易才能梦到你……这一回,可不可以陪我久一点?”第一百一十九章   敖战搂着青年,掌心顺着脊骨往下摸了一把,有些迟疑地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这么近的距离响起来,张青岚神情明显恍惚了一瞬间。  他很快低下头亲了一口男人的喉结,此时已经没了红着眼圈的模样,语气跟眼神同样平静:  “……抱我。”  男人额前青筋一跳。  且不说对方现在还是半个魂体,敖战自认不可能做出来这么畜生的事情,于是很快坐起身,捏着张青岚的后颈质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说什么?”  其实在青年的魂体从龙鳞中渐渐幻化出来的那一刹那,敖战是很想要冲上去拎起来对方的后衣领骂他一顿的。  想要责怪对方的自作主张,更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张青岚,即便是当时他被魂梦和天劫压制着失去理智,也不需要……不需要他一介凡人用那样的方式换来自己最后的解脱。  敖战望向青年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得复杂。  看着张青岚如今透冰似的面容,一时间竟是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更多一点,还是对于亲眼看着青年可能再一次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而带来的后怕和恼怒更多一些。  只可惜现在被他这么一打岔,便再也想不起来之前自己先前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张青岚很明显还没有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紧攥着敖战的衣领不松,嘴里轻声念着什么,叫人听不真切。  敖战索性抓起张青岚的手腕,放到自己胸前,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听到了?”他有些无奈:“你还是觉得这是在做梦?”  张青岚也不说话,慢吞吞地抽出手,精神不大好的样子,就这样坐在敖战的大腿上,静静地望着他。  不仅要盯着看,还要抽出手,捧起来敖战的脸摸一摸,像是很珍惜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相处似的,张青岚再一次垂着眼睫低语:“对不起……”  敖战紧皱眉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  距那日在离火之渊发生的种种事已过去了快半年的时间,张青岚原本的肉身兵解后,神魂便一直寄居在自己送出去的护心鳞之中。  今日他的苏醒突兀,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即便是敖战,也不过匆匆布下结界,将管家连同胞弟一起送出宅院,时刻防备着天雷降临。  敖战甚至做好了再等百年的准备,过去半年里一直在各地找寻能够温养神魂的宝气灵物。  青年本就割裂过神魂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确很难说得清会留下什么无法预料的病症。  ……想到这里,敖战心里那点不知因何而起的烦闷和恼怒便缓缓消散了。  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敖战轻叹一口气,用手背试了试青年额前的温度,想着或许现在应当传唤医师来为青年诊治才对。  张青岚见敖战不说话,当即便有些慌乱。他口齿不清,有些迷茫地揪着敖战领口,不晓得思绪又飘到了哪里去,开口含混地问他:“尾巴呢?”  “什么尾巴?”敖战皱眉。  张青岚有点委屈,重复道:“尾巴就是……尾巴。”  敖战有一瞬间的怔愣。  片刻后,只见昏暗中缓慢升起一阵轻而缓的薄雾,敖战额前的龙角在雾气中闪烁着星点碎光。  龙尾挑开布面,一点点缠上青年的细腰,坚硬冰凉的鳞片剐蹭着张青岚的皮肤,令他忍不住轻轻颤抖。  张青岚眼神有一瞬间的痴迷,随后一脸严肃地摸了摸轻轻拍打在自己掌心中央的龙尾。  敖战无可奈何:“这下高兴了?”  青年眨眨眼,并没有答话。  半晌后,原本那副迷茫而混沌的神情又变了变。  这回成了晋阳城里那个高贵的小世子。  “……”张青岚昂着下巴,垂眸安静地看向敖战,用三少爷最喜欢的语气,跪坐在敖战怀里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察觉到这一点后敖战差点被他气笑了,扶在青年腰侧的大手忍不稍稍用力,捏了一把对方腰间软/肉:“怎么,少爷想我现在就消失不成?”  这话一出口,却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忌讳一般,青年的脸“唰”地一下就变得毫无血色,整个人扑上敖战的怀里,埋头闷闷地说:“别走。”  敖战见他像个小娃娃似的反复无常,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他抱着张青岚暗自运气,很快便从气海中引出金丹。  先前因为张青岚擅自割裂神魂替他疗伤,金丹因此染上了青年的气息,此时用于补足精气,姑且可以算是事半功倍。  宛若月华一般的精纯灵气从真龙内丹中溢散而出,随后一点点渡入青年体内,修补着这道虚弱灵体。  半晌,张青岚那雾蒙蒙的一双眸子才终于变得清明起来,原本半透的神魂好似又强韧了几分。  约莫是神智清醒了,张青岚醒过神来。他双手撑在敖战肩头,很快直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骨肉,眸底闪过一瞬间的迷惑神色。  敖战沉默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看着眼前的人,张青岚将手背至身后,悄悄捏了一把自己的小臂。待到属于魂体的钝痛缓缓浮现,这才终于确定了这并非是他的臆想,抑或是梦境。  直到这时候,张青岚才终于忍不住、迟疑着喊了一句:“敖战。”  “嗯,”敖战不厌其烦:“我在。”  待到片刻后青年彻底从讶异中拉回思绪,敖战捻起来对方鬓边乌发,在自己指尖灵活地缠弄几下:“终于舍得醒了?”  “行,那咱们来算算帐。”  敖战说着抬手,轻摸几下青年的额头,等到对方平静下来后将人扶起,细细地围好了对方身上的长布,抱小孩似的抱在怀里,低声问他: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总是隐瞒下一切,半点不留商量余地,每每只会让旁人被动接受所有并不想要接受的结局,甚至从未考虑过对方是否会因此痛心。  思及此处,敖战心里重新升起来些许烦闷,语气忍不住加重:“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为人着想,而叫做自不量力?”  话音落下,敖战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张青岚埋在敖战肩窝,沉默了一会,才轻描淡写地闷声道:"……我习惯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人家都像晋阳一样,兄弟手足相残,父辈不闻不问。  很多时候无人会理会一个弱势世子究竟收到了怎么样的坑害,一切不公对待都只能靠自己规避,抑或是报复。  久而久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学会了自己独自面对所发生的一切。  说也好,不说也好,总归最后还是一个人,依靠外力并非长久之法。并非只有当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反击,忍一时,之后再悄悄地报复回去才是他学会的最有用的手段。  “本就是来偿清先前欠下来的东西,”张青岚抬起脸,话音有些迟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所以才会不自量力,试图独自将所有的事端解决。  “我不是故意的。”张青岚蹙眉,忍不住张嘴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低声道:“那时境况危急,我被引灵镯控制心神,身上又带着你的护心鳞,唯有兵解……才是当时我唯一能够做到,也只会这么去做的选择。”  没了先前混沌时的迷茫模样,此时此刻的青年神情柔软,只可惜话里话外并无一丝悔改之意。  他跨坐在男人腿上,稍稍俯**,冰凉的吐息偶尔掠过对方的耳廓:“在担心我吗?”  不等敖战回应,青年便张口轻咬着他的耳垂,话音粘腻地呢喃道:“我很……高兴。”  敖战感受到颈侧传来的细微痒意,纠结片刻,终于还是低叹一声。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看也不看便直接塞至青年掌心:“这是张凝月的灵核,在她自爆后找到的。”  “大祭司已经魂飞魄散,玄澜被本王重伤,带着佟苓出逃后暂时下落不明,已经派人去寻他踪迹,不日将斩草除根。”  “毕新当日作为祭品埋在祭坛下,现今也叫人送回烨城。城中所谓“毒瘴”已解,你大可……”  敖战一反常态,拥着青年一口气说了许多,却是在最后一刻被对方以吻封唇,打断了话音。 第89章 敖定波顿时更尴尬了。  要是放在先前,这人同大哥半点干系也无的时候,他还能故作凶狠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然而现如今他在大哥府上蹭吃蹭喝了半载有余,撞破两人私情幽会不止一次……虽然每每都要被敖战暴揍一顿,却也实打实地明白了这人在大哥心里的地位。  再说了,他敖定波好歹也算条体面龙,总不能……总不能动手教训嫂子吧?  “敖战今日不在府中,”张青岚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赤龙,抬手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积雪:“小龙王若是来找哥哥的,还请择日再来。”  敖定波闻言便更不乐意了,戳了戳身旁的葡萄架,嘟嘟囔囔道:“谁要来找他啊,天儿见的就会支使人。”话音刚落,便被葡萄架洒了满头满脸的积雪。  雪花片子顺着缝隙钻进衣领底下,冻得敖定波一激灵,“呸呸呸”地跳脚,往外吐着嘴里不慎吃到的白雪。  张青岚挑眉,吐息之间面前弥散开来小片的白雾。  颇有些怜悯地看了对面赤龙直喷雪沫子的蠢样,青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眨眨眼到:“喂。”  “既然你大哥不在,想不想去凡间玩点好玩的?”  敖定波喷冰吐雪的动作当即便停了,脸颊被冻得一片红,眼神闪烁几下,明显有些意动。  踌躇半天,才闷声憋出来一句:“大哥让你静养。”  张青岚不语,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颇为坦荡地望着对方。  敖定波回想起自己来时路过烨城,那些街头巷尾里的热闹劲,不过片刻后便清了清嗓子,在青年揶揄的视线里故作严肃道:“适当出门散心,有助于病情恢复。”  ……  张青岚换了身轻便的锦袍,脚尖蹬着瓦砾,几下轻点便飞身蹿上了偏门院墙。  敖定波跟在他身后,眼看着青年撬门溜锁的技术比他还要纯熟,不禁在心里为大哥捏一把汗。  王府修在烨城后山山腰,若是想要进城掺和凡间的热闹,还须得穿过一片竹海。  青年长身玉立,面容上已没了什么能够看出来的病气,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半寸长的玉质短笛,在敖定波疑惑的视线里轻抵上唇边。  玉笛本无声,只是随着张青岚吐气而泛起点点浅薄亮光。  还未等赤龙开口询问清楚这是什么物事,便见着竹海深处忽然蹿出一道金光,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张青岚胸口直射而来。  敖定波脸色骤变,刚想出手,却被张青岚拦下。  这时候那金光已然轻轻撞上了青年肩头,毛绒绒的一小团,身上还有几块粉嫩皮肉裸露在外,“吱吱”地叫着,正一个劲儿地蹭着张青岚的颈侧。  敖定波眼看着张青岚一边向前几个纵跃,一边伸手揉搓几下那毛团的脑袋。  两个人一路招猫逗狗,却也没花费多少功夫便来到了烨城之中。  张青岚肩头顶着那只金丝鼠,沿着路边的青砖向前走去,这才算是堪堪得了空,开口朝敖定波解释:“此物名为太极八卦金丝鼠,喜食金银玉器,灵物法宝,有瞬时隔空易物之能。”  “离火大战之前,我将龙鳞存于其中,如此才能在兵解后及时附灵于护心鳞上,不至于魂飞魄散。”  敖定波闻言,神情一时间变得十分复杂。  张青岚倒是比他要轻松,走在烨城正中的大街上,看着来往行人还有不停吆喝卖货的小贩,眼底透着丝丝笑意:“今日是腊八节,到底还是要比寻常时候热闹些。”  两人并行,敖定波顺着青年的视线朝四周望过去,这才注意到街边小贩正用长木勺往那粥桶里伸,搅动着一锅花花绿绿的豆粥。  一股甜香弥漫在冰凉的空气当中,和着熙攘嘈杂的人声,还有街头巷尾孩童的嬉笑打闹。  漫天的白雪皑皑,都没能抹掉城里的这些热闹气。  “要说些这人,愚昧糊涂,满心满眼地求神告佛,总想着要给自己找些什么寄托才算明白。”  “却又偏生早早将祈愿融进他们自己才会相信的祭祀风俗里。”  张青岚眉目间染上些慨叹,更多的则是平和,随手从小贩那里接过来一碗白送的腊八粥,在蒸腾热气之中垂眸,低声道:“他们这样快活……也罢。”  青年说这些话时将声音压得极轻,不管身旁人听不听得见,好似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敖定波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不知不觉间,终归还是将心里对于人族的敌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此时天光还算得上亮堂,照在街头巷尾的薄雪上,泛起道道柔和金光。  敖定波兴冲冲地跑到街边买了好几串冰糖葫芦,手里尚捏着个老师傅画出来的糖人,缀在张青岚身后三两步的距离之外,埋头苦吃——  不过片刻,两人便一前一后,抬脚踏进了银霜酒楼。  虽是过节,酒楼里的生意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瓷碗酒罐碰撞时发出来的清脆响动连绵不绝,楼里也是人影逡巡窜梭,好不热闹。  张青岚带着没见过世面的赤龙寻了处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在敖定波震惊的视线下,伸手地给那些围上来的酒娘们一人递了一块碎银子。  低头浅饮一口酒碟中盛着的梨花白,张青岚托起来半边脸,百无聊赖地朝酒娘水灵灵的脸庞望过去。  “喂,”半晌,敖定波嚼着两颗花生米,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敲了几下面前桌板,强行拉回青年的注意:“你……找我出来,不是单纯为了喝花酒的吧?”  张青岚闻言稍愣,似是没想到敖定波居然能这么快便反应过来似的,当即笑眯眯地承认:“不是。”  随后便双手一摊,将酒盏轻放在桐木台面上,坦然问道:“我想知道敖战的过去,包括……比三百年前还要久远的那些。”  青年喝了酒,苍白脸色上终于有些些许热乎气,定定地望着赤龙,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话一般。  这时候碰巧有个酒娘款款走来,从腰间挂着的小篮子里取下来长颈酒瓶,一双柔荑扶着酒瓶,给张青岚面前的酒盏添了些酒。  张青岚端起酒盏往唇边递,静待赤龙开口。  只可惜就在敖定波几经踌躇,正准备说话的一瞬间,斜里却是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那瓷制酒盏从青年手中夺下。  紧接着便是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咬牙切齿:“身子好了?就敢背着来银霜楼喝花酒”  “……既然这么想知道,不如本王亲自讲给你听?”第一百二十一章   敖定波从小到大挨揍挨得多了,听到敖战声音的第一反应便是抱头鼠窜,试图从酒桌旁大开的窗侧翻出去。  敖战嫌他丢人,伸手薅了一把弟弟的后脖颈,示意对方老实呆着。  先前试图往张青岚那边蹭的酒娘早就被男人的浑身煞气吓得小脸惨白,话都说不囫囵,匆匆揣着酒瓶子蹿回了后厨。  青年手腕被人握着,一时间动也不能动。  手里的瓷白酒盏早早被敖战夺下来,“哐”地扔回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盏中浅薄的一层梨花白飞溅出来,酒水将桌面的木头打湿成深色,空气中顿时弥散开一股浓烈酒香。  敖战动作快,表情也凶,特意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攥着青年的细瘦腕骨,兴师问罪的派头很足。  张青岚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才想起来抬头望他。眨巴几下眼睛,薄唇轻抿着,直到这时候眼神里还覆着浓浓的无辜。  一张脸上写满了“与我无关”四个大字。  “张青岚,”敖战黑脸,抬手捏了捏青年脸颊上软乎乎的肉,沉声告诫:“你别来这套。”  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带了些哑,同时却又被旁边响起来的小二的高声吆喝盖得有些模糊不清,好似飘飘忽忽地从顶上落下来……也只有张青岚才能听得出来其中藏着的一丝半缕的缱绻,以及一星半点的温柔。  一张柳木桌顿时将气场划分成了两边。  比起这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对面的敖定波反倒是将双手老老实实地贴在膝盖上放好,坐姿端正得同小时候在龙宫学写毛笔字一般端正。  他上下打量着敖战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试图从中找出来“放你一马”的意味来。  然而张青岚不比赤龙听话,他非但没有半分做错事被抓包的后悔和歉意,反而还顺手拽了拽敖战黑袍一角,在吸引对方注意以后才轻拍几下自己身侧空出来的板凳,笑得又乖又甜:  “敖战,你坐。”  一言一行,态度十分坦荡,好似养病期间偷跑出来喝花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异常的理直气壮。  敖战原本是双手抱臂站在酒桌旁,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如今闻言眉头一皱,其间便现了一条浅壑。  就在敖定波以为张青岚这一回注定是要小命休矣之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家大哥却是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动作简练地拉开木凳,一屁股在青年身边正儿八经坐下来。  敖定波:“…………”  呸!  ……  坐在两条年岁成百上千的老龙旁边,张青岚这不过两三百年的神魂的确算是小辈了。  然而如今这小不正经的看见敖战坐下来,也不管四周有没有旁人朝自己这头瞧,唇上还残留了些许酒渍未干,侧身过去搂起来男人的脖颈,在对方而后落下一个轻而迅速的吻。  梨花白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敖定波搓了搓脸:“……?”  敖战自是不会被这样的小伎俩轻易打发的,随手扶正了青年歪七扭八靠在自己肩头的上半身,指尖在桌板上轻敲几下,眼神示意张青岚老实交代。  张青岚装醉的本事一流,即便是只抿了半口清酒,照旧能让双颊酡红。  眼皮好似千斤重,半阖不开地眨巴几下,青年望向敖战的时候眼神游离,似乎是在问:“你们在说什么?听不清楚。”  敖定波刚刚才见识过青年给酒娘递银子时的动作敏捷,如见看他有恃无恐地装醉,让自觉涉世未深的小龙王看得目瞪口呆。  更震撼的事情还在后面。  只见原本应该毫不留情戳穿这厮弄虚作假的龙王大人沉吟半晌,最后竟是信了那小子连篇的胡扯鬼话,抬起手背贴在张青岚额前,蹙眉低语:“是有些发烫。”  敖定波无语凝噎,郁卒得一口闷了小半瓶清酒……他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在场三人,就数自己最多余。  张青岚如今不过是一抹神魂,靠着真龙内丹供给的灵气连同自身修炼,不晓得花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堆出来个能够让寻常人也看得见摸得着的灵体。  没人晓得像他这般“半人半魂”的体质若是饮酒,最后会是怎么样的影响……如此,也就怪不得敖战过分紧张了。  青年此时的醉酒神态演得有七八分神似,见敖战一副想要把他从银霜楼直接扛回龙王府的模样,直接伸出来素净的一只爪子,将桌台上剩下来的半盏酒迅速扒拉到自己面前,仰脖一饮而尽。  喝完了还不忘记咂咂嘴,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  一切就发生在转瞬间,敖战来不及阻止,只能无奈看着张青岚一头埋倒在自己怀里,闷声喊道:“我喝醉了。”  ……蒙混过关之心可见一斑。  敖战瞬间明白过来青年是在装醉,随后像提溜小猫儿似的把人撑起来,语气危险地喊他大名:“张青岚。”  张青岚非但没害怕,反而把脑袋埋得更深,吭都没吭声,继装醉以后妄图装睡。  敖战本是不想惯着他的,当时就要就依着这样的姿势把人直接拎回家。  只可惜还没等到东海龙王亲自动手,就听到从银霜楼后厨的方向倏然传来鸡飞狗跳一阵叮当乱响。  紧接着便是少女清澈脆亮又着急忙慌的一嗓子:“恩公!”  敖定波被那声音惊得一个激灵,再回头时才发现对方嘴里的“恩公”又变了一副模样——  张青岚脸上的绯红连同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能唬人的做派,反而暗暗耷拉着眼皮嘴角,缩在男人背后,试图避开同毕菁碰面似的。 第91章 竹林深处,一块横卧的巨大乌石旁正熊熊燃烧着一堆篝火。  石块遮挡了冬夜的寒风,被向上跃蹿的橘红火舌舔舐几口,原本挂着的一层透冰便滴滴答答地化水,顺着石壁滑落。  月光下,只见那鹿妖变回了人形模样,却是被敖定波用一张厚实披风两圈三圈地囫囵包裹起来,还用麻绳在外面牢牢系上几个活结。  佟苓不堪受辱,本想挣扎一二,却发现如今的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能动,顿时目露绝望,眸底浮出灰蒙蒙的一层雾。  敖定波缺了大德,知道这鹿妖妖力耗尽、一时半会变不回原身那副小白鹿的模样,三下五除二将人捆好塞到火堆旁,便大摇大摆地在人身边蹲下来,贱不拉几地在少年脸颊上戳出一个软窝窝:“小样,老子治不了你了还。”  佟苓胸腔顿生一股怒气,抿起薄唇扭头过去,拒绝再同敖定波交流的意愿表达得十分明显。  顺势打量了一遍满是叶影婆娑的四周……只能说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还没憋多久,佟苓便在道道寒风刮过时忍不住开口同敖定波呛声道:“堂堂南海龙王,夜里就这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  “得了,您就将就将就,”敖定波随手折了根竹枝,将面前的篝火翻动一二,随后那枝条的尖儿才指向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空地:“到底说你修为浅见识少呢,喏,察觉到前边儿结界的灵力气息没?”  “信不信小爷我刚刚带你进去,东海龙王一发怒,就立马蹿出来宰了你。”  敖定波随手从劲装衣袖的绑带里抽出来一根皱皱巴巴的布劲,就着火光化了些雪水,颇为不熟练地给少年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渍:“说吧。”  “那秃驴到底在哪?又派你来当诱饵还是人质?嗨呀,当真是贼心不死阴魂不散……”赤龙的啵嘚嘚啵嘚地兀自念了一堆,翻旧账的本事一流,且丝毫不影响他手上动作。  佟苓背靠在石块前面无表情地听他自言自语,闭了闭眼,随后才咬着下唇打断道:“他真的不在附近。”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烨城。”  “是……被和尚,亲自赶出来的。”  少年嗓音艰涩,一字一句说得坎坷又艰难,视线死死盯着眼前不停跳跃升腾的火光,神情阴鸷:“他说,若是再不放我走,以后恐怕会忍不住亲手了结我的性命。”  饶是敖定波这些年来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也仍旧被玄澜这般心狠手辣的做派震撼到了,先是故作惊讶地“哟”了一声,随后才道:“啧啧,就算是人妖有别,这秃驴连自己人也下手?真狠得下心啊。”  “……”  佟苓瞥他一眼,沉默半晌,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蹙着眉头低声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敖定波不置可否。  “从前有座村庄,名唤吴家村,村子里有百来户人家,人丁兴旺。整个村庄依山傍水,靠近城镇,依靠种地织布进城换钱,还算得上是自给自足。”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便有流言传开了。  说是祠堂旁边的废庙里来了个很好骗的和尚。  这是村头的小乞丐发现的——  乞丐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好吃懒做,成日只会偷鸡摸狗,三五成群蓬头垢面,饥一顿,饱一顿。  然而只不过是在那和尚面前流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第二日便把和尚的玉佛珠给要来了,卖给镇上的当铺,换了好几锭金子,从此吃喝不愁,快活似神仙。  于是便有说法在村子里活泛起来了。  说和尚心善,也笑和尚愚蠢。  第三日是李铁匠,说的是禅杖仗身为玄铁打造,碰巧他家中猪圈急需修补,否则栅栏撞坏无修,牲畜从那缝隙中全溜跑了,今后一年都没肉吃。好不凄惨,好不可怜。  第四日则是王寡妇,看上了和尚身上披着的白袈裟,毕竟城里做套衣裳太贵了,她又穿了十来年的粗麻布。  第四日……  第五日……  村里人的欲望愈发不加遮掩,像是贪婪的豺狼野狗,想要榨干这外来和尚身上所有值钱或者不值钱的宝贝。  ——直到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瘟疫带着饥荒一起来了。”佟苓一张苍白尖瘦的脸被火光映亮,上面光影交错斑驳,他勾唇一笑,神情诡异莫测:“忽然就有人说圣人血肉可以救命。”  听到这里,敖定波的表情已经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所以?那秃驴当真割肉放血,舍身救人了?”  “所以,”佟苓神色冷淡,话锋一转:“他把吴家村的人都屠了个干净。”  敖定波蹙眉:“哈?”  “瘟疫蔓延,村子里的事态已然控制不住,而吴家村附近,是更大、住着更多人的城镇。”  “一个村子,不过寥寥百人。”少年嘴角**一下,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有些嘲讽似的:“一座城镇,等待他这慈悲心肠的圣僧去庇佑的百姓可是成千上万,比这一个小小的村子要多的多。”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道理谁都晓得。”  “若是他的救命恩人兼师父,告诉他人间不日将有大劫难,必须取得真龙金丹才能拯救苍生。”  “即便是真龙,也不过是异族,是妖兽,是用来平乱息灾之物。又怎么比得上人族千百万年的繁荣昌盛,无病无灾?”  “你觉得,一颗剔透佛心如他,又会怎么做呢?”  佟苓一口气说了许多,冷风从喉咙口倒灌进去,带起一阵强烈的痒意。  他就着混身皆被束缚的姿势躬下.身来,不住呛咳出声,直至嘴角又复而渗出来丝丝鲜血,才一边喘.息着一边冷笑道:“哈,玄澜还说我终究是妖兽,不是人。若是哪一日需得鹿血鹿心入药才能治病救人,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即便是玄澜亲手从捕兽坑底将那尚处鸿蒙混沌之中的幼鹿救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甚至不惜为它耗费大半灵力,引开灵智,一人一鹿相依为命度过漫长时光……只可惜啊,妖兽仍旧是妖兽,终究比不过同族在玄澜心中地位分毫。  敖定波安静听少年絮絮念叨半晌,待到话音彻底停了,才拿着树枝拨弄几下那篝火堆,冷着一张脸:“百岁不到的小妖,你懂个屁。”  “修为不高歪理倒多,和那秃驴一脉相承的碎嘴子。”  “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佟苓没有在意敖定波话里话外的嘲讽,瞳仁好似成了一潭死水,麻木道:“我此次来烨城,本就是要自寻死路,你废话少说,动手杀了我便是。”  “善恶不分,”敖定波说着伸手,胡乱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即便是再多苦衷,你们就能在烨城中大放毒雾,为了一己私欲让生魂陪葬,还妄图剖出真龙金丹,镇在独峰之上?”  “你凭什么这么说?”少年好似忽然被敖定波的几句话刺激到了一般,红着眼睛瞪他:“灵怪、妖兽、凡人,甚至是神明……明明就是各谋其利罢了,不过立场不同,为何你便一定是善,我便一定是恶?”  “嗤,”只当他无理取闹,敖定波眼看着佟苓差点就要因为过于激动而一头栽倒进火堆里,无奈伸出手来,扯着绳结一把将人拉回到面前,一边拂去少年脸颊上沾着的黑灰,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是是,你嗓门高你有理。”  就在佟苓一头撞上男人肩膀,愤愤不平、试图依靠自己挣扎着直坐起来时,却是忽然从天顶上飘飘渺渺地传来一阵稀拉的拍手声,其间还夹杂着比敖定波要更漫不经意的一句“说得好”。  随着纷扬落下的积雪,竹影攒动,一道黑影倏然从竹顶落下,轻巧立于乌石之上。  张青岚整个人都蹲下来,双手随意弯曲着搭在膝盖上,低头看向那被人捆成粽子模样的小鹿妖,耷拉着眼尾,嗓音平平: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然而既是众生平等,那么对于其他族类而言,如此行事也可称得上一句理所应当。”  话音刚落,一团松软冰凉的碎雪便囫囵落至少年额顶,令他控制不住得闷哼一声。  佟苓看着那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怔愣片晌方才反应过来,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去:“那还不放开我?”  张青岚勾唇一笑,从石头上纵跃下来,先是朝一旁的敖定波点头示意,随后才蹲至鹿妖身边。  青年抖了抖肩上的落雪,漫不经心道:“不巧,在下是个心眼比针尖麦芒还小的小人,无论善恶,你等坑害我诸多,怎的,还不兴让人讨回来?”  说完便从掌心中倏然变出来一枚存长的火折子,轻吹几下上面的浮灰,趁着佟苓不注意,顺手便在小鹿妖光洁额间点了个红印。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叫敖定波在一旁看得直发愣。  小鹿妖的眸子瞬间圆睁,只感觉自己眉间一暖,那暖流当即顺着筋脉骨血蔓延开来,直至将他神魂包裹其内。  张青岚抬手将少年白发上覆着的碎雪拂去:“这是封魂印,中咒者百年之内不得擅动妖力,既是防你继续作恶,也是罚你识人不清。”  随着“火折子”留下的印记逐渐生效,敖定波捕捉到了其中的苍龙气息,微微挑眉。  “明日启程可好?”张青岚随手拍净自己衣角上的雪沫,见佟苓还沉浸在封魂印带来的暖意中,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去哪?”  “鹿辽山。”  佟苓坐在雪堆里,听到那名字时明显愣了愣,少焉,神情终于软和下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张青岚还顺手给他留下一物——  先是拆开了那“粽子皮”,将小孩儿拎出来,随后才将豆大的一个铜铃铛系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淡声道:“封魂印既是我给你下的,那么从今往后,若是遇事不决便可摇铃。”  敖定波双手抱臂靠在角落,见状吹了个口哨,调侃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大哥……咳,你们倒舍得。”  少年仍旧是那副呆坐在雪地里的模样,一直到青年转身、似要离去时才急忙站起来,别扭喊道:“等一下。”  张青岚垂眸,“还有何事?”  少年紧皱眉头,站定在原地,不一会,竟是直接伸手,掰断了自己额前一根软乎乎的角,上前几步胡乱塞进青年手中。  少年紧皱眉头,站定在原地,  “引灵镯中有蛊……用的是我的鹿角做药引,你强行解毒,余蛊残留在神魂中总归不好。”  似乎是很不熟练,佟苓一番话讲得生硬,把鹿角往前推了推,嘴上说的却是:“爱要不要。”  张青岚从来便不是个客气的,灵鹿鹿茸,可遇不可求。当即便将那一小块银白鹿角揣进怀里,厚颜道:“多谢。”  轻揉了一把少年脑袋上蓬松柔软的银白长发,张青岚随后才在对方的注视下飞身而起。  临走之前还听到敖定波咋咋呼呼的声音在竹林间回荡:“这玩意儿说掰就掰啊?”  “不疼吗?很疼吧。”  “真不疼啊?真不疼吗?”  “不疼的话给我也掰一根尝尝咸淡?”  “敖定波!”  “啧,小气。”  “……你!”  张青岚单足立在竹叶尖上,见状轻笑一声。  随后转身几步飞纵,终是跃离原地,背影彻底湮没在龙王府的结界之中。  ……  青年裹了满身寒气,随手关上后背的雕花木门。  零星几点风雪顺着门缝钻进来,落至屋内被地龙烧得暖融的砖石面上,眨眼间便化成了一滩水。  还未来得及宽衣,身后便倏然覆上来一道身影,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在耳边留下一道低沉喟叹。  后背紧贴着的是男人的硬实胸膛,张青岚低垂下睫羽,望向敖战搭在自己腰腹上的指尖。  青龙手背上生了一层细密龙鳞,细碎地在灯烛照耀下闪着微光,指腹不住轻缓摩挲,试图挑开对方细瘦腰肢上绑着的腰带,再连同底下的外衣里衣一同拨弄开。  张青岚不做反抗,甚至转脸回去,唇舌交缠,熟练地同敖战交换一个简短而不带**的亲吻。  男人抚了一把青年额前碎发,随后便将人转身过来,紧揽入怀中。低头躬身,将脸埋在对方肩窝处,轻嗅着那熟悉的清浅香气,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单薄脊背。  张青岚眉眼含笑,纤细指尖轻搭上男人额上龙角,摩挲几下,随后满意地感觉到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颤着收紧。  自觉已经让闷骚又嘴硬的老龙撒足娇后,青年方才启唇轻抿住敖战耳垂,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张青岚扶着敖战肩膀,眼看着窗外月华那样沉默地顺着窗柩流淌进来,落了满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