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 第1章 《养仙为患》作者:圈地自萌  文案  狠起来连自己醋都吃天君攻x男友心气老妈子命鼠妖受  世上最惨的单恋不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而是你还得看着他为白月光命都不要。  所谓舔狗不得好死,舔鼠生不如死。  说的就是商响。  小老鼠商响尽心尽力养了穷道士一辈子,最终还是没能敌过人家梦里的那位。  眼看着道长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灵虚天君,眼看着他当着自己的面和白月光飞升而去……  小老鼠心里苦,想要嘤嘤嘤。养了一辈子,到了让人劫了胡。妈的,小爷我还不伺候了。  然而,成了天君的道长却精神失常化身强力胶,屈尊降贵赖在破道观:说好的养我,想反悔吗?  小老鼠:啥?我听不见……  排雷指南:  1小老鼠努力养天君,结果反被天君养  2内核就是渣贱,传统的渣贱(避雷)攻不洁(注意!!!大写加粗!!!)  3攻有个炮灰白月光  4剧情纯属乱写,线索就是谈恋爱  5我响哥超可爱,并且超凶(不接受反驳)  6前期装逼,后期熬糖。甜饼质量,欢迎监督检查。 标签: 主受 醋王 前世今生 he  上卷第一章 聂九娘  小老鼠离开鼎山之前,偷偷在老鼠洞里藏了一百颗松子。  他想,要是没能在城里混下去,回来至少有顿饱饭吃。  老鼠娘是个神仙迷,整日沉迷得道成仙,可惜没能成功就撒手鼠寰。丢下小老鼠孤孤单单的生活了七十多年。  小老鼠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大道、位列仙班,因而修行一直很懈怠。然而,妖怪一旦失去勤奋,在山里日子就变得枯燥无聊起来。  而无聊到了极致就容易胡思乱想。想那人间的繁华究竟是什么样。  于是,小老鼠决定,要去城里见见世面。  渝州城离鼎山并不很近,小老鼠自然不会缩地成寸这样的高深功法,要去只能靠双脚。等他从江阳县走到渝州,天色已经很晚了。  城里和乡下到底不一样。尽管早过了二更天,街角的面摊依然亮着灯。沸腾着的面汤传出浓重的碱香,勾得小老鼠的肚子“咕咕”直叫。  小老鼠要了碗小面,然后规规矩矩的坐在长条凳上等面好。  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个抽旱烟的老头。  看样子,是个更夫。  老头叼着根烟杆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嘬腮将卡在喉咙里的浓痰吐得老远。  这时,从黑暗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影,昏昏沉沉的油灯下,容貌并不分明,只瞧得出对方个子很高,身形优美修长。  “又来了。”  老更夫在鞋底敲灭烟杆,起身走了。  来人走近了些,小老鼠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  他下意识的害怕起来,在老鼠浅薄的认知里,觉得世上所有道士都是会捉妖怪的。  但很快,害怕就变成了别的情绪——  油灯昏黄朦胧的光里,渐渐透出一张让小老鼠永生难忘的脸。  那一刻,仿佛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时间,才刚刚开始流动。  从前的日子,好像都不算活过。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却也只讷讷的喊出一声:  “神、神仙……”  ————  肖吟自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嘉陵巷远近闻名的穷道士。  穷也就算了,脑子好像还不大好。  别的道士为了生计,好歹会去捉鬼降妖。  再不济,去灵堂作法超度也好。  可是,肖道长似乎只会打坐和望天,有时还痴痴地说些没人懂的疯话。  因此他穷得叮当响,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好在,道长生了副好皮囊。  因着那张脸,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倒是乐于接济接济他。  靠着这些接济,心在红尘外的道长才没被饿死。  要说道长是真正的好看。  笨嘴拙舌的小老鼠想不出什么高深的形容词。  只知道道长的好看,和别的人不一样。  这天,小老鼠起床时,道长睡得正香。  迅速的叠好被子,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五年前,山里来的老鼠精,只一眼,便被漂亮的疯道士迷得神魂颠倒,厚着脸皮住进了破道观里。  “道长,你真好看,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老鼠精日日都将这话挂在嘴边。  然而,道长却说:“抱歉,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小老鼠现在都还记得,道长说这话时,眼角微微挑起的笑容。  知道道长心里有人的时候,小老鼠也失望过一阵。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表示:“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不耽误。”  道长没搭理他,却也没赶他走。  ————  小老鼠大名商响,据老鼠娘说,是鼎山乱坟岗里一个老秀才给起的。  “生前曾未获一饱,徒说吟响如秋虫。”这两句,是那老秀才总念叨的口头禅。  商响没念过几天学究书,不大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但“未获一饱”,显然不是什么好词儿。  因而,商响一直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吃不饱的名字。  可是,当他得知道长叫做肖吟时,长久以来对名字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  老秀才可真会起名儿,两百多年前就把他和道长的名字放到了一起。  商响用力揉着面,喜滋滋的想。  阳光透过窗缝漏了进来,投进老鼠精又圆又亮的眼睛里。  面饼炸好的时候,粥也熬得刚刚好。  商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拎着温好水的铁壶,拐进了道长的屋子。  往铜盆里倒上水,这才叫道长起来洗漱。  等到道长洗完脸,商响又开始张罗着吃饭。  他个子不太高,样子又长得小,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忙。  肖吟照例是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小老鼠忙前忙后。  虽然小老鼠说过喜欢他。  但太上忘情的道长还是不明白,这只小妖怪为什么要来照顾自己。  吃过早饭之后,肖吟一如往常的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开始望天。  渝州早就入了秋,天气有些凉。商响从箱子里拿出一件长袍子,披在道长身上。  “道长我出门了!”  少年模样的老鼠精声音甜脆,在秋日沉静的清晨里格外响亮。  想起道长不喜欢吵闹,商响压低了嗓音,殷殷切切的嘱咐道:“一会儿要是觉得冷,就进屋去吧。”  肖吟没理他,兀自望着灰蒙蒙的天。  商响钻进院子旁的一个小房间,挑着货郎担出了门。  刚拉开道观掉了漆的木门,就看见隔壁小聂背着书包走过来。  “响哥。”小聂打着哈欠,耷着眼皮,困意爬了满脸。  看样子是不情愿去学堂。 第3章 小叫花伸出手,比了个碗口大的圆。  商响看着挂着两条鼻涕、说得眉飞色舞的小叫花,心想:没头尸体不都是一个样吗?  “后来呢?”商响问。  “后来警察局里来了人,把尸体抬走了。”小叫花四处看了看,小声说,“响哥,我只偷偷跟你说,那具尸体怪得很。”  “怎么怪了。”商响晃了晃手里的糖。  小叫花屏息凝神的凑近了他:“那个死人身上的肉都快烂了,可一点儿也不臭,反倒香得很。”  “香得很?”商响笑了笑,“怎么个香法?”  “这个……我也说不清,就是挺香的,像是……像是太太小姐们身上的香水味。”  商响神色复杂的把手里的糖果丢到小叫花的破碗里,笑道:“你还闻过太太小姐身上的味道哟。”  小叫花顾不上商响的打趣,立刻剥了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含混混的说:“响哥,外国糖可真好吃。”  商响看了小叫花一眼。  也就是小孩子才会因为一颗糖果开心。  他皱起眉头,往码头的方向望了一眼,依稀瞧见几根冒着气的烟囱。  有香味的尸首……  这案子,说不定是妖怪犯下的。  商响想。  问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于是挥手打发走了小叫花。  他本也没想细究,只是中午道长问了,才想着打听打听。  肖吟一贯不理凡俗,难得对什么事情有兴趣。  商响喜欢他烟尘不染的样子,却也想他能跟自己多说两句。  晚上,商响挑着担子回了道观。  临走前,腆着脸跟田镯讨了一包好茶叶,又惹了田梳好一顿白眼。  回去时,肖吟没在院子里望天。  快入夜了天凉,不看更好。  商响把担子放回原处,从怀里掏出一块写着洋文的香皂,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是他前段时间托相熟的行商从上海带回来的法国货,檀色的包装上印着朵茶白色的玉兰花。  味道挺清淡的,不女气,适合道长。  商响把香皂揣了回去,开始动手做饭。  晚饭的时候,肖吟又问起了码头上那具无头尸首的事。  “好像在江里泡了不少日子,捞上来的时候肉都烂了。”商响把从小叫花那儿听来的告诉肖吟,“听说那尸体虽然烂了,可非但不臭,反而是香的。”  “香的?”肖吟漂亮的眼睛盯住商响。  商响被他看得身上发热:“是啊,我听见到的人说的。”  之后,肖吟没再说话。  商响却还回味着刚才那一眼,挠得他口干舌燥。第三章 段子棋  肖吟爱干净,不管多冷的天,隔日就要洗一回澡。  商响早早的烧好了热水,伺候道长沐浴。  肖吟解开衣带,脱了衣裳,对商响说:“过来帮我拿衣服。”  商响正在往澡盆里加凉水,听到肖吟吩咐,立刻在身上擦干了手,接过雪白的中衣和灰扑扑的道袍。  接过衣服的时候,商响偷偷摸了一下肖吟的手指,心里有种偷香窃玉的满足。  脱了衣服的肖吟并不显得有多香艳旖旎,反倒透着一股不可触碰的禁忌。  商响正是叫这禁忌勾走了魂儿。将鼠类与生俱来的精明全数抛诸脑后,一心扑在穷道士身上。  “要不要再加点凉水?”  坐在浴桶里的肖吟摇了摇头。  商响掬起肖吟的长发细细梳着,视线停在他被蒸汽沾湿了的发梢上。  前几年改朝换代,开始提倡剪发易服,穿西装留短发成了新的潮流。  肖吟是出家人,自然用不着剪发,这满头青丝,是商响的心头好。  不止这青丝。  对商响来说,肖吟身上每一寸都是勾引,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那尸体是怎么个香法?”  商响梳头的手停了一下,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贯不问红尘俗事的肖吟,竟对一具尸体感兴趣起来。  “我没瞧见,不过听说是像是香水味,大概是花香一类吧。”  “花香……”肖吟自言自语道,“他身上也有花香。”  商响变了脸色,拿梳子的手忍不住用了力,可握着发梢的手指却还是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肖吟。  默了半晌,才闷闷的开口道:  “总把梦里的事当真,难怪别人都说你疯。”  肖吟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氤氲在水雾里,语气中透着一股坚硬的执着:“梦里许的三生三世,也是三生三世。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找到他。”  每每说到肖吟梦中那位宿世爱侣,气氛就有些不好。商响看他认了真,腆着脸道:“是是是,你是为了找到他,我是为了找到你。”  肖吟不大喜欢商响说这种话,冷冷的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知道肖吟听不得这些调情表白的话,但商响就是吃味,说了故意气他。可一见他不理自己,立刻就气软了,连忙陪着好话哄道:“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你不是想知道那尸体身上的味道吗,我想想办法。”  肖吟没吭声,眼角撇过商响。  商响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人果然是来讨债的,合该自己还他一辈子。  一念罢了,商响继续梳头。肖吟的头发乌黑,发梢轻轻挠过指尖,像是挠在了商响心上。商响忍着心悸,忽然觉得自己欠这道士的债,怕是不止一辈子。  也罢,反正妖怪的寿命要比凡人长得多。这辈子不够,下辈子继续还,总有一世能遇见个不爱做梦的……  肖吟不喜欢别人碰他,擦身穿衣之类的事从不假人手。  商响等在旁边,见他穿好中衣袭裤,立刻提上布鞋蹲下去,握住道长的脚,为他把鞋穿上。  肖吟脚上残留着淡淡的法国香皂的味道。  这是商响另一个得以偷香窃玉的时刻。  谁料,肖吟脚底刚沾了鞋,便立刻收回去。商响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笑了笑,默默站起身来。  不等肖吟回头,商响便三下两下的脱了自己的衣服。  “水还热着,我就不浪费了。”说着,抬腿进了浴桶。  肖吟站在一旁擦头发,不经意的瞧见了商响细白的腿。  老鼠精化的人形实在谈不上有多漂亮,不过干干瘦瘦普通少年的模样。身体浸在浴桶里尚有不少余裕,商响翻了个身,下巴搭在浴桶沿儿上,瞬也不瞬的瞧着肖吟。  “你看我做什么。”肖吟放下擦头发的布巾。  “你好看。”商响笑嘻嘻的答道。  肖吟神色一凛,很严肃的说:“不过是具皮囊,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商响笑了笑,并不反驳,只继续盯着肖吟瞧。  他原想说些情话,可又料定了肖吟不喜欢听,只好住了口。  等到肖吟离开,商响才笑吟吟的转回身。把自己浸在道长泡过的水里,微眯着的眼中沾着点说不出的迷离神态。  温热的洗澡水和滑腻芬芳的高级香皂解了一天的乏。商响舒展身体出了浴桶,口里咿咿呀呀哼着小调。  道长房里早熄了灯,估计又忙着在和梦里那位宿世爱侣相会。  商响心头冒出点酸意,转念又觉得好笑。  总归不过是个梦,自己跟梦较什么劲,反正也较不过。  抬起手指吹了声哨子,立刻就有几只小灰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这些小灰鼠才几个月大,论辈分都是他的鼠子鼠孙。  商响不客气的吩咐道:“码头捞上来那具没有脑壳的尸体,你们去偷一块他身上的衣服来。”  小灰鼠们“吱吱“叫,表示那具尸体光着,没穿衣服。  商响皱眉思考了会儿,淡色的嘴唇一撇:“那就咬块儿肉回来。”  小灰鼠们得了命令,立刻四散着溜出去,替商响办事了。  鼠辈就是这点好,数量众多,防不胜防,适合干偷鸡摸狗的行当。  商响抬头望了望一半儿挂在瓦当上的朦胧新月,突然觉得脚底板儿发凉。  深秋的天,摇晃着梧桐树影的地面上早就打了霜。  商响像是不觉得冷,坐到了肖吟惯常望天的地方看月亮。直到从西边飘过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冰清玉洁的的月色,这才披上衣服进了屋。  商响为了肖吟,学了人类的作息。  但他毕竟是只老鼠,夜行才是他的本性。  躺了一会儿,听见窗口窸窸窣窣响,他支起身,看见一只小灰鼠从窗棱下寸余的一处缝隙里钻了进来。  商响见它嘴里含着一片肉,暗自称赞这些小辈们办事有效率。  拿了张帕子将肉接过去,将信将疑的凑过鼻子闻了一下。 第5章 田梳一愣:“难不成是真和尚?”  商响想起那溶溶的洁净佛光,不由得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屁股坐到条凳上,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  吓坏了的小老鼠早早收了挑子回道观。刚到巷口,竟又看见那赤脚和尚迎面走来。  “呀!”商响张口结舌,惊得差点现了原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高兴的凑了过来,口气比之前要亲热得多:“小响,你知不知道流云观在哪里,我都找一圈了。”  商响立马警惕起来:“大师找流云观做什么?”  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看望故人。”  “故人?”  “他叫肖吟。”  小老鼠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情更加复杂了,不信这脏和尚会认识道长。  正要扯谎糊弄过去,却听到了肖吟沉缓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  “白悟虚,你来了。”  和尚斜侧过身,视线越过商响,看着慢慢走出来的灰袍道士,笑道:“啊,我来了。”  小老鼠睁大了黑而且圆的眼睛,惊讶的想,这两人还真认识啊。第五章 流云观  其实不能怪和尚找不到地方。  小道观实在是太旧太破了。从前写着“流云观”三字的木匾额早就在风吹日晒下裂了口,碎成两半,掉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到人。后来被商响当柴火烧了。  这座道观是很久之前二府衙郑家捐的,据说刚开始也热闹过,后来才变得冷清寥落无人问津。  和尚一路从西北过来,蓬头垢面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破了,一双赤脚上满是黑泥。  肖吟看了和尚一眼,皱眉说:“先把自己弄干净,信上写的事不急。”  和尚眯起眼睛笑了一声:“这是嫌我脏?”  肖吟点了一下头,毫不客气的说:“嫌。”  和尚很委屈的望向商响,抱怨道:“他这是什么毛病?”  商响没理会,挑着担子进了小屋。  出来的时候和尚还在那儿,抬头瞧着梧桐树上没掉光的几片叶子出神。听见脚步声,这才低下头看着商响,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笑。  “小响,天冷了,我不想用井水洗澡。”  商响看了他一眼,心想做和尚的不是要吃苦修行吗?听说还有大冬天坐在瀑布底下冲水的,怎么这会儿还嫌井水太凉。  不过想到对方是道长的客人,商响也不好太怠慢,挽起袖子去后院打了两桶水,拎着进了厨房。把头埋到灶台下生好火,又拎起水桶往锅里倒。  刚要使力,就觉得手上一轻,一双大手把他手里的木桶接了过去。  抬头一瞧,竟是和尚。  大概是知道他忌惮,和尚敛去了身上的佛光。  “肖吟平时就让你干这些?”  商响为了讨好道士,早就干惯了伺候人的活,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和尚这一问,到让商响觉得是他大惊小怪。  灶膛里,火焰劈啪作响,商响蹲下去,又给添了一把柴。  顿时,火烧得更旺了。  和尚也蹲了下去,和老鼠精一块儿盯着热烈跳动的火苗。  商响扭头看了眼和尚被火光映得通红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只小老鼠时,和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情景。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你挤我做什么?”等回过神,才意识到和尚靠得实在太近。商响这会儿已经不怎么怕他了,伸出细白的小手推了他一把。  怎奈和尚生得又高又壮实,商响一下子没推动,到让和尚两个小碎步一挪,靠得更近了些。  “起开起开,烧着火呢。”商响甩起蒲扇扇火,很不耐烦的赶他。  和尚笑道:“刚到渝州就听妖怪们传,说有只老鼠精看上了肖吟,原来这事儿是真的。”  商响飘过一记眼刀,心想这关你什么事。站起来盯着锅里翻滚的水,不阴不阳的说了句:“水涨了。”  话刚说完,他就愣住了。  刚才被和尚身躯挡着没瞧见,站起来才发现,肖吟立在门口直盯着他。  两人视线一交汇,商响立马有些怯,可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一径望着那双像是盛着一汪月色的眼,像个呆子。  “你们做什么?”  肖吟皱着眉,像是不高兴,可仔细一看,好像又不是。  和尚扭头,盯着肖吟笑得别有深意:“还能做什么,烧水洗澡呗,你不嫌我脏吗?”  商响回过神来,忙问:“你怎么过来了?厨房都是柴灰。是屋子里缺什么吗?”  “不缺。”肖吟冷然道,“你跟我过来。”  商响赶紧越过和尚跟了上去。  肖吟头也不回,像是料定了他会跟着一样。  “什么事呀?”及至进了房间,肖吟还没开口,商响有些困惑,忍不住问他。  “白悟虚不是客人,你不用伺候他。”肖吟冷着脸说到。  商响愣了愣,想说你和和尚不是朋友吗?话到嘴边却也没有问,他怕多嘴了要惹肖吟不高兴。  最后只笑着应承道:“都听你的,你不喜欢以后我就不管他了。”  “嗯。”肖吟点了点头。  商响还想找些话题和他多说些话。想起之前肖吟说过,想知道那具尸体身上的味道,于是在衣服的小口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了那张包着碎肉的帕子,双手捧着递到到肖吟面前。  “里边包着码头上那具尸体上的肉,不干净,你闻一闻味道,手就不要碰了。”  肖吟抬起眼皮看着商响,发现他鼻尖沾了一点柴灰,鬼使神差的,伸手在他鼻子上抹了抹。  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呆了商响,像是不可置信般的睁大了眼。目光定在肖吟收回的指尖,一动也不能动。  肖吟对此毫无所觉,握住老鼠精的手腕低头闻了闻。  已经有些脱水的肉块残留着淡淡的香。这种香味很奇特,像是混杂了无数种花香,说不出具体是哪一种。却偏有种醉生梦死的甜腻。  这和他记忆中的味道有些相似,却又不是。  那种味道,要更清冷一些。  肖吟松开了商响的手,指尖上残留着脉搏跳动的触觉。  “好了,丢掉吧。”肖吟说。浓黑的眼眸毫不掩饰的展露着内心的失望。  商响不忍看他这样的神情,却又卑鄙的冒出一丝窃喜。  他是只老鼠,不是圣人,不想做成人之美的好事。日日盼着肖吟的梦只是个梦,盼着他梦里许出去的三生三世成不了真。  可是,他太喜欢肖吟了,见不得漂亮道士有一丁点不高兴。见他蹙眉,就忍不住想要为他分忧解难,哄他开心。  “好了,你也别不高兴了,这个味道不对,以后再慢慢找就是了。”  商响说完,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发苦。  肖吟望向窗外,目光深沉得叫人瞧不懂。  “没有时间了。”他说。  商响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却听到外面传来的大呼小叫。  “妈的!真他娘的冷。”  走出去瞧见和尚光着屁股在院子里嚎。  商响撇了撇嘴,快要入冬的天气,不穿衣服到处跑,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肖吟冷冷扫过和尚结实修长的肉身,捡了两件自己的衣裳丢到他身上:“赶紧穿上,像什么样子。”  和尚被秋风刮得直打哆嗦,立刻裹上了灰道袍。他没有鞋,一双赤脚交替着踩在地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很滑稽。  商响看了有点不落忍,赶紧找了双破草鞋给他穿。  肖吟盯着小老鼠的后脑勺,没说话,只皱着眉。  和尚换了干净衣服,终于不再蓬头垢面,整个人焕然一新。仔细一瞧,相貌就不仅仅是体面那么简单了。  商响贪色,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和尚感觉到他的目光,大大方方的看了回去,勾起嘴唇笑了一笑。  肖吟冷眼瞧着两人眉来眼去,眉头皱得更深。第六章 洛回雪  “那只小妖怪倒是很有意思。”  和尚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坐没坐相的靠在肖吟房间的一把破椅子里,对商响如此评价道。  白悟虚虽是佛门中人,但惯来由心随性,风流多情。会关注商响,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肖吟与他相识多年,知道这和尚的秉性,当即冷下脸道:“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你少打歪主意。”  “哟。”白悟虚挑起眼角,慢条斯理说,“这么护着?”  肖吟不答话。  白悟虚讲的更起劲:“现在整个三界都知道你被一只老鼠精给缠上了,我看那小耗子也是个憨愣的,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出什么。”  “他道行浅,看不出又有什么奇怪。”肖吟说。  “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巴巴的伺候着,想想就有意思。” 第7章 田梳心不在焉的嗑着瓜子儿,随口讲着荤话:“那道士怎么样,你爽不爽?”  商响眯起眼睛回忆着肖吟身上的热气,觉得心口烫,耳朵也烫:“我们没干那事儿。”  田梳顿觉无趣,不过也不出所料。她是尝过情欲欢愉的人,耳提面命的教导道:“没干算哪门子睡过,商响你怕是只傻耗子。”  商响无辜的眨眨眼,没反驳。  有相熟的茶客撑着把油伞走过来,看着排排坐的两人打趣道:“老板娘这是看上小货郎了?”  田梳挑起凤眼,风情万种的笑道:“今儿晚上就把他给办了。”  那人也笑,收起油伞,提着长衫下摆踏进茶馆,朗声道:“云雾一壶。”  外面的雨还在沥沥的下,田梳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对商响说着荤话,招呼茶客的事,全都落到了田镯身上。  田镯是个老实人,几百年间一直被田梳欺负着。  “你呀,就是欺负小镯子脾气好。”商响回头看着田镯忙前忙后,打抱不平道。  田梳看着前方,目光执着在雨幕里,轻声到:“我不欺负他,他就要被别人欺负。我这个弟弟和你一样,都是傻的。”  商响想说,我才不傻呢。  可话未出口,便瞧见雨幕中透出一身熟悉的灰袍。  雨滴砸在褐黄色的伞面上,水柱沿着伞骨淌下来,模糊了伞下的脸。  可是,商响根本不用看清,他知道那就是肖吟。  既慌乱又欣喜的站起来,害得在条凳另一端坐着的田梳摔了个仰面朝天。  “商响,你是不是讨打!”美貌惊人的梳子精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纤细如葱白的手指指着商响,毫不客气的叫骂,“敢这么整我,看老娘今天不扒光你的耗子毛。”  然而,老鼠精只是呆呆望着越来越近的油伞,早将踉跄倒地的田梳忘了个干净。  商响顾不上撑伞,雀跃的跑进雨中。可到了近前才发现,肖吟伞下还有一名纤细少年。  烟尘不染的道长搂着他的肩,一脚踏进了人间浑浊的秋雨里。  “道、道长。”湿淋淋的小老鼠艰涩的开口喊。  肖吟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搂紧少年跨进了茶馆。  商响愣在雨里,耳朵“嗡嗡”作响,脑海里,全是肖吟搭在少年肩上的手。  可真冷啊,这场雨。  商响动了动眼皮,感到好像有水流进了眼睛里。第八章 老鼠洞  被晾在雨中的小老鼠好半天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头顶暗红色的伞面,又看了看伞下的田梳。  “我……”  撑着雨伞的梳子精毫不客气的嘲笑:“就说你是傻的吧。”  商响站在伞下咧开嘴,低声道:“我去给道长泡茶。”  说完,便又一头扎进了茶馆中。  田梳回望着商响在茶馆门前一闪而逝的后脑勺,恨得在雨里直跺脚。骂这只蠢老鼠执迷不悟、愚不可及。  凡人啊,都是见异思迁经不起诱惑的……  商响不懂这些道理。  他不像田梳,在滚滚红尘中爱过恨过,对于人类的见解,来得鲜血淋漓,深刻又毒辣。  天真的老鼠精存着一丝微末孱弱的侥幸——  道长爱的是梦里的宿世爱侣,即使不爱自己,却也不会爱上别人。  然而,连天秋雨里浸透着的冰冷花香,让小老鼠的自欺欺人显得是那样的荒诞颓唐、不堪一击。  田镯手提铜壶,叹息似的看着张惶而返的商响,伸手摸了摸他湿润柔软的头发,施法将他弄得干爽了些。  但商响还是狼狈,还是无所适从,一向精明伶俐的圆眼睛里全是因为不懂人间情爱而生的困惑。  “他们在楼上。”田镯把手中的铜壶给他,温柔周到的在壶把下垫了一块细麻布。  商响跌跌撞撞的走上楼,掀开帘子,便见到了坐在窗边的肖吟。  才一眼,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扑扑”狂跳。  然后,视线才落到了跟肖吟一起进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扭头看着窗外的绵绵不绝的秋雨,包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背脊连接着雪白的脖颈,脖颈以上,是流畅优雅的下颌线条,微微绷着,显得高傲又漂亮。  商响常年活在阴暗不见光的老鼠洞里,自然没有这样的风光的外表。  他心里陡然生出些怯意,步子停顿,惶恐得不敢再往前。  正当他踌躇不已之时,肖吟慢慢将焦灼在少年身上的视线转向他,开口道:“一壶花茶。”  周围茶客寥寥,道长低沉清冷的声音并不引人注目。可商响心中风起云涌,觉得旁人的目光像是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硬着头皮泡了壶花茶,又强自整理好笑容:“道长,喝茶。”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收回了落在雨中的视线,回头盯着强颜欢笑的老鼠精瞧。  那双眼睛漂亮得灼人。看着他时,眼皮微微挑起,目光中似乎有些嘲弄,叫商响愈发的无地自容。  “我找到他了。”肖吟说。也不知是对商响,还是在自言自语。  道士一句话,捏碎了老鼠精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是吗?”商响缩了缩脖子,恍惚的看着道士,语无伦次的说,“好,那就好……”  肖吟难得笑了笑,却是对着那名带着淡淡花香的少年。  嘴角的弧度,跟当年告诉自己他已心有所属时一模一样。  商响突然领悟了,道长爱的,至始至终都是在梦里许下了三生三世那个人……  商响安静的为两人斟茶,目光偷偷落在少年身上。  他也是妖怪。  这是商响从一开始就觉察到的事。  少年身上的味道,与之前那具尸体别无二致,只是更加清冷,更加孤僻,更加叫人着迷。  放好茶壶,商响默默的退了下去。  道长喜欢的,原也是妖怪啊。  想到收起鼠类秉性,努力像凡人一样活着的自己,商响就忍不住笑。  拐下楼梯,看见田镯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翘首而望。  “响哥,没事吧?”  商响咧开嘴角,露出两颗细小的门牙:“能有什么事儿啊?”  田镯与人类有过一段恋情,曾被轰轰烈烈的辜负过,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他深知其中滋味,因而担心商响。蹙着眉尖望向二楼,咬着唇说:“肖道长他……”  “他呀。”商响像没事人一样,“他找到他梦里那个人了。嗯,就是跟他一起那个。”  “可是……”田镯脑海中浮现出那名有着诡异美貌的少年,强忍着开口道,“他是妖怪啊。”  “嗯。”商响点头,笑眯眯的说,“妖怪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妖怪啊。”  田镯一时说不出话,目光复杂的望着商响。  不想老鼠精却说:“一开始他就说过有喜欢的人,他没有骗我,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伤心难过都是自找……”  老鼠精说着,露出一个无比豁达的笑:“我愿意对他好,跟他喜欢谁没关系。”  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田梳听到他这番论调,气得抡起笤帚打人:“你给老娘滚***蛋,别在我这儿犯贱。”  茶馆一楼没有客人,老板娘得以由着性子撒气撒泼。她向来是快意恩仇敢爱敢恨的,看不惯商响这分明伤透了还要死命往上贴的鬼样子。  田镯细声软语的劝着发了彪的姐姐,他曾因为情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懂得商响的心不由己情不由衷。  商响笑嘻嘻的看着田梳发火,挑起担子开口道:“梳儿你太凶了,以后要找不着婆家的。”  田梳被他气得笑了,就这童子身没破的死耗子,竟大言不惭的教训起自己来。刚想叫骂,却瞧着商响一溜烟儿窜出门去跑了个没影儿。  田镯劝她:  “姐,让他自己待会儿吧。这种事情,咱们劝了也没用。”  田梳气鼓鼓的扔下笤帚,看着弟弟温柔敦厚的脸。不由得回忆起田镯当年,为了那个凡人刀山火海都下得的狠劲儿。  “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那死耗子跟你一样,我是不想他……”  田镯握住她的手,安抚着说:“我知道的……。”  商响逃着回了道观,蓑衣都没顾得上穿,被雨淋了个透。刚一放下担子,就疲惫又惊惶的现出了原形。  他化的人形称不上好看,原身更是不起眼。灰毛圆眼长尾巴,和世间无数的老鼠一个样。  灰色的小老鼠钻进床板底下漆黑不透光的老鼠洞里,在他最为熟悉的地方蜷缩起身子,内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宁。  还是这样最舒服啊……  小老鼠想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鼎山,回到了自己住了二百多年的老鼠洞里。  那时,身材短而肥胖的老鼠娘还活着,一老一小时常下山偷粮,然后一边拌嘴一边啃着叼来的核桃。  老鼠娘总是对他说:“响响,喜欢一个人,就要拼了命对他好。”第九章 段三儿  这场秋雨缠绵了好几日才停。  萧瑟寂寞的破道观中,住进了一位美貌出众的花妖少年。 第9章 商响承受了莫名其妙的怒气,心中十分不忿,不经意的暴露出几分叛逆:“许你夜里颠鸾倒凤,就不许我晚上出去走走了。”  老鼠精气鼓鼓的抬起头,却瞧见肖吟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心跳立刻就乱了,然后浑浑噩噩的生出了一丝懊悔——  真是不长脑子,怎么就对道长发脾气了呢?  商响很无措,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进来吧。”肖吟似乎已经压下怒意,抱着小老鼠细细的腰肢,将他带进门中。  商响小心翼翼的抬眼,偷偷去看肖吟的表情。  “对不起,我、我不该夜里出去的。”老鼠精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头站在肖吟面前,手指不停绞弄着衣摆。  “西北有妖物近日会来渝州,你不要乱跑。”  “哦。”商响忙不迭的点头,“我听你的,我不乱跑。”  肖吟看着连声保证的老鼠精,突然想伸手摸摸他软塌塌的头发。不过,只是这么想了,向来克己的道长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你饿吗?”商响见他消了怒气,连忙上赶着献殷勤,“我给你做饭吃吧。”  肖吟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得了应允的商响欣喜到恨不得将尾巴翘上天,立马钻进厨房开始准备。  肖吟百无聊赖,竟然拿了张凳子坐到厨房里的一小块空地上,看着商响忙忙碌碌。  商响见他进来,有点不大自在,忙说:“你先去房间里等等,我很快的。一会火烧起来,就该有柴灰了。”  肖吟端坐原地,连动都不动。  想起上回见到商响和白悟虚一起蹲在灶膛前的情形,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明原因的不悦。  他一向淡漠自持,几乎不会产生任何悲喜心绪,除了对洛回雪的执念外,没有什么能牵动这位前任仙君的心。  会觉得不悦,连肖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玲珑仙骨在降仙台上脱了个干净,坠入轮回之后,虽然记忆仍在,却失去了作为上界仙君的那份通透敏锐。第十一章 天命  晨光中,只有两个人的厨房十分静谧。肖吟不说话,商响默默烧着火。灶膛里火焰燃烧,劈啪作响。  肖吟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商响不由得抬眼看他。道士生得实在太过美貌,无时不刻不牵动着小老鼠的心思。  一个不留神儿,灶膛中的火焰顺着手里握着的一根稻草蹿了出来,在商响细小的指尖上撩了一个泡。他松手松得及时,水泡小小的一个,只是有些痛,一会儿冲冲凉水就好了。  瞧着小老鼠明明吃痛却又强自忍耐的样子,肖吟不禁觉得好笑:  “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关注叫商响受宠若惊,蓦地抬起头来,发现肖吟不疾不徐的走近了自己。  “烧到手了?”肖吟问。  “唔。”商响点了点头,将红肿的手指往身后藏了藏。  “我看看。”肖吟俯下身,伸手扯出小老鼠藏起来的爪子,盯着那红红的指尖,轻声道,“肿了。”  刚才还只是手指,现在被握住的整只手都像被火燎过似的发烫。商响稳了稳心神,急急的想要将手收回,却被道长扣住手腕注入一丝真气。  微微的凉意让商响觉得很舒服,再收回手时,小小的水泡早已消失不见。商响愣愣的看了会儿自己的指尖,又抬眸去瞧面无表情的道长。心头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道长竟然身怀法力?!  过了好久,后知后觉的小老鼠才反应过来。  肖吟并不做解释,神情一如既往的超然物外。从容不迫的看着老鼠精傻乎乎的表情,不由得唇畔含笑。  可嘴角刚一翘起,便叫钻进厨房的高大和尚打扰,尚未舒展的笑意在漂亮的脸上微微凝滞。  “小响,今天吃什么?”和尚神色自然,举止随意,显然是做惯了在厨房里讨吃的勾当。转脸瞧见肖吟,含笑一抬下巴,狭促说到,“哟,起这么早,我还以为你昨晚上累坏了腰……”  肖吟皱起眉头,目光不自觉瞥过商响。  商响听了那话其实也不痛快,斜眼给了和尚一记眼刀,样子气鼓鼓的。神情不像对着肖吟时那样小心翼翼刻意讨好,看着伶俐可爱生动飞扬。  “睡醒就要吃,你是猪吗?出去等着,少在这儿给我添乱。”  说话的口气也是肖吟不曾见过的凶巴巴。  白悟虚嘿嘿笑直道:“凭什么不赶肖吟偏赶我?”  商响语塞。  心头有股无名火烧得五内俱焚,顾不得保持一贯的柔顺可爱。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都出去,等粥熬好就可以吃了。”  白悟虚眨眼窃笑,悠然自得的转向肖吟:“走吧,小响都赶人了。”  肖吟从容优雅的转身抬脚,毫不留恋的走出了满是烟火的厨房。  商响盯着轻轻划过门槛的一片灰色衣角,心中仿佛有种怅然若失。却又安慰自己——  本来嘛,厨房就不是道长应该呆的地方。  和尚调侃走了肖吟,自己却是一步不挪,绕着灶台转了好几圈,句句都在讨吃的。  商响被他烦的没办法,只好从碳灰里扒出一个烤地瓜给他。  地瓜是刚烤好的,腾腾冒着热气儿,和尚忙不迭的扒开皮,金黄的地瓜松软无比,香气扑鼻,光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肖吟爱干净,从来不会吃这种从碳灰里扒出来的食物。商响烤了原本是想送给田镯,当做是上回那包茶叶的谢礼,没想到白白便宜了和尚。  白悟虚是真的饿了,也不怕烫嘴,几口就将地瓜啃了个精光。边打饱嗝边夸赞:“好吃!”  看着满心沉醉于烤地瓜中毫无架子的和尚,商响忍不住笑,问他:“你修为那么高,难道还没辟谷?每天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这话不是商响胡说,自从和尚住进来之后,米缸见底的速度都变快了。  和尚笑道:“想吃就吃,避什么谷呀。”  这话商响倒是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的表示赞同。  没过多久,锅里的粥也好了,商响拍了两瓣蒜,用红油拌了根黄瓜做配菜,屁颠儿屁颠儿的送到了肖吟房中。  然而,肖吟不在,只有一夜承欢的花妖慵懒的躺在床上。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商响脑子里过了好几个弯儿,旖旎香艳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屋子里欢好过后的的味道非常淡薄,却也足以让毫无经验的老鼠精脸红心跳,难以自处。  “他不在屋里。”花妖光裸着上身,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风情万种的冲着小老鼠笑了一笑。  商响气鼓鼓的,明明吃了哑巴亏,却还强忍着装作不在意:“哦,不在就不在吧。”  这话说得相当生硬,任谁都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花妖少年歪着头,含笑望着商响,一句话便将他那点儿自以为隐秘的小心思挑得分明:“你在生气?因为肖吟同我欢好?”  商响羞愤欲绝,气急败坏的翻了个白眼,故作凶恶的说道:“哼,我才不稀罕呢。”  这下,不但言不由衷,更是欲盖弥彰。  花妖悠悠然穿好衣服,雪白的衣领衬得下巴愈发的尖。  “他若是不愿,我也会去找旁人,花妖本性便是要吸人精气的。”少年唇畔始终含着一抹引人痴迷的笑意,伸出纤细漂亮的手指,拉住商响沾着烟火柴灰的袖口,含笑说着,声音如同山间清泉般清越动听。  商响撅着嘴,别过头,不去看那张三界罕有的美丽面孔。  心头气闷:跟我解释这些做什么,小爷自己不知道么?你们这些漂亮精怪,都是不肯好好修炼的。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花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冰雪美丽的双眼,注视着傻愣愣的老鼠精:  “我的罪孽太深,此生难逃天命,遵从本性,至少能求得一时快活。”  花妖叹息般的说着。  商响听不懂,刚想说花妖故作高深,却听身后有人道:“我便偏要为你改命,天又能奈我何?”  商响扭头去看,道长身长玉立的站在身后,执着的目光尽数落在花妖脸上,就像自己不根本存在一般。  老鼠精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多余。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生气,一口浊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呼不出。最后只能默默的退出屋子,咬碎了一口铁齿铜牙。  从未有过宏远志向的商响只懂得平凡日子里的鸡零狗碎,天命什么的对他来说,简直遥远得如同霄壤。第十二章 狼王  他不是肖吟的什么人,也做不出争风吃醋的事。心里虽然不好受,却也只好忍了。  “喂。”田梳盯着心事重重的老鼠精看了好半天,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受欺负了?”  商响揉着头,瞪大眼睛抱怨道:“你就不能温柔点?”  与伶牙俐齿的老鼠精插科打诨惯了的老板娘总算有机会能在嘴上一逞德行。翘着二郎腿挨着商响坐下,一把揽住了他瘦削的肩,拿出江湖儿女的豪爽气概道:“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姐姐,姐姐替你出气!”  商响被她软玉温香的一搂,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拿过搭在肩头的纤纤玉手,装模作样的摸了两把:“田梳姐姐,您这是相中我了?”  被占了便宜的梳子精立刻飞来一记眼刀,捏着小老鼠的脸调笑道:“就你这毛没长全的样子,怕是不能叫姐姐舒服。”  说着作势伸手要往商响跨间捞。  商响连忙从凳子上蹦起来,避过田梳的魔爪,又好气又好笑的作揖求饶:“好姐姐您就饶了我吧……”  田梳没打算就此放过他,站起来继续缠住商响勾肩搭背:“是那花妖欺负你了?”  欺负?那倒也没有,只是每次见到那少年,就会没来由的觉得低他一等。  商响很是气闷。  想当年,他在鼎山也是叱咤山林横行霸道的人物,哪会觉得不如人。可是自从遇到了肖吟,就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够好。尤其是和花妖一比,更是显得不够漂亮,又不够高雅。  “他哪儿敢欺负我啊。”商响虽然嘴硬,心里总归是差点儿底气。  田梳不屑的一撇嘴:“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道士也没什么好的。”  “他很好!”商响想也不想的反驳。那样子不像老鼠,倒像只护主的狗崽子。  田梳早看出这只傻耗子是榆木脑袋一根筋,不真到了血肉模糊万劫不复那一步,绝收不了心。 第11章 只见他宽肩窄腰肌肉修长,一张俊脸也很有看头,是会招蜂引蝶,叫人暗送秋波的长相。  可是,别人长得再好看,总归不是肖吟。  “你生得丑,我不动心。”商响说。  前半句是玩笑话,后半句却是他的本心。  和尚被气笑了,拿起浴盆里的水瓢直往商响身上泼水,他气急败坏的吼:“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说生得丑过。”  商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冷不丁操起藏在木盆后的半边葫芦,眼疾手快的对着和尚泛着青色毛茬的光头扣去。  老鼠精笑得开心,和尚却被半瓢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小响你太不地道了,我这么娇弱,这大冬天的怎么经得起凉水泼。”  商响瞧着和尚直打哆嗦的狼狈样儿咯咯笑,扬起小小的下巴很是得意:  “让你泼我!”  浴间里的笑骂声穿过小小的院落传入肖吟耳中,叫他觉得心烦。  却又好像不是心烦,远比心烦来的焦灼,说不清是什么。  怀里的花妖环过他的脖子,迫切的扭动着柔软腰肢,索求着赖以为生的欢愉。  “回雪、回雪……”肖吟低声呢喃着宿世爱侣的名字。  然而,花妖少年只是看着他,视线寒冷又悲悯。  “肖吟,我已经不是洛回雪了。”  “不。”肖吟竭力否认,“你只是还没想起来……”  花妖攀住他的肩,身体迷乱的耸动颠荡。开口却又说不出的冷静清醒:“南山洛回雪早在千年前就消解在了归墟之中,我不是他……”  肖吟低头含住花妖泛着冰冷香气的唇,将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堵在了口中。  花妖少年抱紧了他,闭上眼睛放纵着妖物的本能,直到月上枝头,才结束了这场荒唐。第十四章 洗鸟  商响站在窗前,将脚尖踮得老高。从一件压箱底的旧棉衣里抠出些泛黄发黑的破棉絮,一点一点塞进漏风的窗缝里。  这破屋子,不但漏风,还不隔音,光听着就叫人烦。  商响一边骂,一边恨恨的揪着棉花。  他踮了半天脚,努力往上蹦了蹦,伸长了胳膊却还是够不到最高的缝隙。这样几次过后,坏脾气窜上脑门儿,气急败坏的将开了膛的破棉袄往地上一扔,狠狠瞪了和尚一眼:“还不快过来帮忙!看不见是吧?”  和尚看着他又气又怒又跳脚,暗笑着从床板上慢腾腾的站起来,弯腰捡起被小老鼠丢在墙角的棉袄,从里面揪出几缕棉花轻易就堵上了最上面的缝隙。  然而,风是堵住了,那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却没能挡住——  娇媚婉转,缱绻缠绵,让商响忍不住去想,那两人是如何激烈的肌肤相亲唇舌勾缠。  想着想着面颊就红了起来,有一两个瞬间,脑子竟自动将花妖的脸换成了他的。  商响吓了一跳,暗暗骂自己不要脸。可心中又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盼望着那疯魔似的臆想成真。  直到脑袋让和尚的大手扑棱了两下,陷入香艳幻象中的小老鼠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和尚眯着眼睛,表情尽是狭促,像是将他头脑中的画面看了个真切。  心底的羞惭被那戏谑的眼神盯得转化为愤怒,商响噘嘴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儿道:“关你屁事!”  骂完之后脸更红,闪动的睫毛在黄豆似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和尚若有所思的望了望窗外,像是故意要气死商响一般:“还别说,肖吟的腰真挺不错。”  商响被他气得狠了,反倒笑了出来:“说得这么肯定,跟你试过似的。”  白悟虚没想到商响能突然说荤话呛人,饶是他能言善道,也愣了半晌。随后则是开怀而笑,一个劲儿的拍着小老鼠瘦削的肩膀。  “小响,你可真是个宝贝。”  商响瞥过一记白眼:“你他娘才是个活宝。”  等到那叫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停下,商响才有了点困意,他现了原形,钻进黑黢黢的老鼠洞中眯了眼。  这一觉睡得很不实在,整夜犯着肖吟抱着自己不停的呢喃爱语的荒唐梦。晨间醒来,跨下的细小绒毛竟湿了一片。  商响吓坏了,又觉得羞。趁着谁都没醒,溜到后院打了点井水擦了擦。  他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转头却见着了肖吟。  对方不远不近的站着,半边身子藏在房檐下的阴影里,连带着表情也很模糊,暴露在光线下的,只有一点莹白挺秀的鼻尖和漂亮锋利的嘴角。  “你在做什么?”  商响拎着裤头的手还没撒开,脑袋嗡嗡作响。  这要怎么答?  总不能告诉肖吟他在洗鸟吧。  “没、没什么……”  肖吟从阴影了走出来,一步步逼近说谎的老鼠精。  商响攥紧了裤腰带,努力别开目光。  “没什么?”  肖吟的声音很轻很淡,响在商响耳边,像一只细小的钩子,勾得他几乎要把昨夜的艳情春梦一股脑儿如实相告。  好在一阵冷风及时将理智拉回,止住了欲诉情衷的笨嘴。  他不开口,肖吟却是不依,步步紧逼,直到商响的脚踝抵到井沿,实在退无可退。  “在做什么?”  刚才还很轻很淡的声音变得低沉浓郁,搅得商响一颗心别别直跳,他颤颤的仰头,对上肖吟锐利的目光。  “我……我……”商响还是说不出那话。  “嗯。”肖吟像是鼓励一般,破天荒的勾出一个浅淡笑意,“你怎么了?”  商响咽了口口水,被那上翘的嘴角完全摄去了心神。  正当他就要将昨夜做过的荒唐春梦和盘托出时,道观久未响过的木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响声中夹杂着稚嫩的哭泣声,焦急无助又毫无章法。  “是小聂!”  商响紧了紧裤头,赶紧跑了出去。  刚打开门,便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聂拦腰抱住了。  “响哥,我娘、我娘要不行了!”  肖吟淡然的跟在急匆匆的老鼠精身后,目光扫过小聂环在商响腰间的手臂。  商响胡乱揩了揩小聂脸上的泪痕,半蹲下来,与小孩儿一边高:“怎么了?你慢慢说,别哭。”  “我娘……她、她不动了。”小聂还是抽抽搭搭说不清,商响干脆抱起小孩儿上了聂家。  赶到时只见九娘的头与躯干伏在地上,下半身却支棱着架在隔了一层青色幔子的床沿,半翻着白眼,脸色苍白一片,显然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奄奄一息,像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只能翕动着腹部,勉强延续着已经不再美丽的余生。  商响想起昨天傍晚手拉手穿过满天夕阳走回家的母子,眼眶忍不住发烫。  “你跑着上码头茶馆去,让田梳请个郎中过来,她要问起,就说是商响求她。”  像是被商响罕有的认真表情所震慑,小聂一时忘记了哭,转头照着他的吩咐,跌跌撞撞的往码头跑。  商响蹲下身,将九娘扭曲的身体揽进怀中。九娘毫无反应,只有胸腔和肚皮起伏着。  “把她放到床上去。”肖吟冷着脸吩咐。  商响递上一个迷茫的眼神。似是不信他会管这等闲事。  “把她放到床上去。”肖吟又说了一遍,眼中隐约显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商响连忙照做了。  放手时,才感到手掌一片滑腻,摊开来看,竟被白色的鳞粉沾了满手。  鳞粉?  难道说,这是哪只蝴蝶精犯下的?  商响暗暗心惊。  手腕忽然被握住了,抬眼便看见略略垂首的肖吟。很快,手掌被一方帕子拂过,纤细有力的手指细细替他的拭去了掌中沾染的粉末。  “别沾这个。”肖吟低声道,“有毒。”  忍不住眨了眨眼,商响以为自己还在肖吟温柔至极的春梦中。傻傻握住了那方浸满佛手香气的帕子,忍不住拿在掌心细细摩挲。  肖吟上前,广袖一挥,将九娘身上包裹着的鳞粉尽数除去。然后退回商响身侧,微敛着眼睑,意义不明的看着他。  “我说的话,你竟是一句都不听了。”第十五章 蝴蝶  商响还在想,自己哪里没有听话,小聂便带着田梳来了。  “小镯子找老药去了,我先过来看看。”向来风风火火的梳子精,有种老妖怪中不常见的古道热肠。  “可能是只蝴蝶精。”商响皱起了淡淡的眉,掌心还残留着鳞粉粘滑的触感。  肖吟隐在角落里,抬眼打量着红衣如火的田梳。  梳子精有着铺张美貌,眉目同她人一样飞扬。她是商响的朋友,可以勾肩搭背,揽鼠入怀的那种朋友。  念及此,肖吟像是被扎了根细小的刺,不多疼,但就是碍眼。 第13章 “徐岚!”  带着怒意,中气十足的一声吼自耳边响起。  “你少他妈在那儿吓唬小孩!”  闻声,狼王抬头一笑,对来人说:“不逃了?”  匆匆赶来的和尚飞过一记眼刀,狠狠落在手执香茗的狼王身上:“贫僧光明磊落,何来逃跑一说!”  带欲的双眼刷过和尚英俊的面庞,狼王轻声笑,很不怀好意:“大师不用逃,是我偏要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黄泉碧落都行。”  听到这话时,商响已经偷偷挪到了楼梯口。  他放心不下,在逃与不逃间犹豫着。黑而圆的眼睛滴溜溜,直盯着和尚背影瞧。  许是这眼神冒犯了狼王,俊秀青年眉尖微蹙,声音冷肃的喝道:“滚!”  商响被这声怒喝吓得差点现了原形,跌跌撞撞逃下楼去,连回头看看的胆子都没有。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跑就会没命、不跑就会没命……  回道观的路上,商响一直在怨:臭和尚,自己惹了身烂情债,偏连累小爷受惊!  可怨归怨,商响还是担心和尚。怕他不驯服,叫那凶神恶煞的狼王弄出个什么好歹来。  蹲在墙角,小老鼠搜肠刮肚的想着对策。  “在想什么?”  循着声音抬起头,商响先是看到了干干净净的灰衣摆,然后是肖吟逆着光的脸。日光在他轮廓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俊美得如同贬谪的仙,如同上古的神。  “道长……”商响失神的呢喃。  许是被狼王恐吓出的惧意尚未消弭,那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怯,像是拂尘上的丝,轻轻划过,挠得人心痒。  等肖吟意识到时,手掌已经放在了商响生着细软发丝的头顶。  眼皮一跳,又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去。  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未散去的惊怯,以一个叫人心乱的角度,颤颤瞧向他。  “狼王来渝州找和尚了。”  商响在肖吟身长玉立带来的阴影里缓缓直起腰杆,他灵神无主,想讨一个主意。  可肖吟却微微冷下目光,心中有种不满,却又说不清。  类似的情绪在最近频频登场,许是寿限将至的预兆。  “那是他的劫,你不用管,也没法管。”  肖吟说。  商响懵懂点头,几缕碎发散在了额前。  肖吟垂眸瞧着他,手掌上还残留着小小头顶上的柔软触感,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掌心。  和尚回来时早过了晚饭,向来吃比天大的人,破天荒的没有喊饿。  商响给他留了馒头,一直在蒸屉里温着,端出来时还热着。  “小响,还是你最温柔体贴。”  和尚伸手捏了捏商响的脸。  “嘶……”力气不小,捏得老鼠精面颊犯疼。  用力拍开和尚的手,商响凶巴巴的吼:“吃饭就吃饭,少对小爷动手动脚。”  和尚笑了笑:“今天委屈你了。”  商响扭头哼了一声,同时生了好奇心,他试探着:“你和狼王牧匙是什么关系呀?”  和尚掀了掀眼皮,微微笑了一声,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何处:“睡觉的关系。”  话里很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商响看着他,又问:“是他强迫你的?”  “不是。”和尚边说边吃着馒头。  他吃得投入,吃得急切,样子犹如饿死鬼投胎。仿佛只有吃饭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冬日夜长,和尚吃完没有多久,夜色就变得浓沉起来,只有一钩残月流霜披甲,干巴巴的映照着院落中的树影。  每天一沾枕头就鼾声震天的和尚,在今夜裹着夜色出了门。  花妖百转千回的吟哦,也在今夜偃旗息鼓。  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寒鸦停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上。  可是,任凭它的叫声如何凄切,也叫不破头顶的沉沉夜色。它只能等待天明,等着云开雾散日升起。第十七章 惊雷  十一月的头一天,下了雨。  雨不大,细细绵绵像一场大雾。可毕竟下在冬季,总归还是冷。  商响搓了搓发红的手,整个人缩进厚实的棉袍子里,只露出一双黑色圆眼。  狼王在渝州住下了。  他买下陕西街美丰银行附近的一栋小洋楼,舒舒服服过上了体面人的生活。这只千年狼妖出手阔绰,性子又稳,没人将他当妖怪,都当他是个手里很有些钱的生意人。  并且,这个生意人还英俊,还温良,像个完美的情郎。  城中好些个小姐都辗转打听着这位新来的富贵人物,有含蓄的,有奔放的,萌发的春情蠢蠢欲动到了三教九流的茶馆。  茶客们咀嚼着这位身份神秘的有钱人下茶吃,编出了千变万化各种故事。  故事里,狼王成了落魄的前朝后裔,成了靠着做买办发家的假洋鬼子……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单单没有人怀疑过他是妖。  另一件被人们津津乐道提起的,是近来发生的几起怪案——  活水豆花老李家的大女儿,二府衙宁家的丫鬟小平,曹局长新娶的五姨太,都遭了毒手,横死在家中。  死状如出一辙——瞪圆了双眼的身躯被吸走了所有的青春美貌,尸身上紧紧裹着一层蝶翅上的鳞粉。  谈及此,茶客们先是唏嘘,死的都是顶顶漂亮的美人,他们感叹红颜薄命。然后,才开始谈论起几桩案子的怪异——  是妖怪作祟吧……  人们这样猜测,却又不好笃定。因为这是个文明的新世界,摩登新潮、信奉科学。  于是,人们也就只是说说,当成有意思的谈资,眉飞色舞的说一说,没有人深究这丝毫与己无关的事情。  妖也好,鬼也罢。世道这么乱,打仗比鬼怪可怕。  回到道观时,商响遇上了狼王。  文质彬彬的白面青年穿着身青色长衫,长衫外头罩了件绀色暗纹马褂,扣门处一节金光闪闪的怀表链子,富贵又时髦,活像个文明先生。  然而,这位文明先生、城中新贵,自从在渝州安顿下来后,便日日往穷街陋巷的破道观跑,风雨不辍。  商响对他很是心有余悸,见了恨不得绕道走。  狼王躬身施礼:“请问悟虚在么?”  商响暗自嗤笑,这会儿倒是客气了,之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和尚见着他,也很苦不堪言。  “徐岚,你不用日日都来的。”  狼王很是委屈,神情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狗:“那你搬来跟我住吧。”  白悟虚哭笑不得,呛到:“哪有和尚住小公馆的?”  简直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那我搬来和你住。”好享受讲排场的狼王没底线的妥协。  和尚说:“这是肖吟的地方。”  狼王一撇嘴,不开腔了。  像雾一般的冬雨一直到了深夜还没停,承欢过后的花妖少年静静立在雨中。  那样的悲凉凄美,叫人挪不开眼。  变回原形的商响坐在屋顶上看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却是肖吟那双含情的眼。  呼出来的气,在冷风中凝成白色烟雾。从雾里传来一声轻叹,像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确实是蝴蝶。  缩在烟囱边的小老鼠抬起眼,瞧见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穿过绵密细雨,停在了孤独寂寥的院落中。  “你来了。”花妖微微笑。  蝴蝶抖动着破烂不堪的翅膀,在一阵冰冷的白烟中化成了人形。  女子目如秋霜。  身上的皮肉,却是被烈火烧灼过后的丑陋。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花妖叹息着问。  蝴蝶精笑了,声音轻而温柔,像在讲述一个遥远又完美的梦:“我飞去西天佛界,扑了佛祖坐下那盏长明灯。”  花妖摇头,连声问着:“何苦呢?”  蝴蝶说:“天性吧,蝴蝶生来就是要扑火的。”  只是,她看不上这滚滚红尘中的万千明灯,唯有至高无上那一盏,方才能入她的眼,方才值得她以身相欺。  即使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一路自极乐世界逃到烟火人间,靠蚕食美貌女子的阳寿,勉强维持着余命——她是妖怪,害人也是天性。  “最后还是想见你。”蝴蝶盈盈含笑,“在天罚到来之前,想求你给我一个解脱。”  “好。”花妖点头,答得干脆。  他本是孤独长在峭壁上的一朵花,这只敢于逆风飞到山谷最高处的蝴蝶,是他几百年来唯一的朋友。 第15章 身体发着热,叫脑袋更昏,干脆睡觉吧,不要做梦,他讨厌做梦。  可是,梦里有娘。  商响吸了吸发苦的鼻子,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这一睡,便是三日。  中间也有醒的时候,短短的片刻钟,睁不开眼,分不清梦与现实。  直到第四天,一束太阳光照进了老鼠洞中。  惊心动魄的一夜恍如一场记不清的梦魇,醒来了,便又是一个清朗太平天。  肖吟还没醒,安安静静的躺在围着青色帐子的床上。  商响坐到床头,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指尖苍白,不见血色。  游走着,带着妖怪贪得无厌的秉性,一下一下拂过他肖想过无数遍的眉梢眼角。  道长……  老鼠精无声的笑,眨了眨沾湿了的黑睫毛。  肖吟今生余命,是他的……  听和尚说,有位叫做觉行的高僧曾为肖吟批过命,算出他的死期,就在那日。  狂风骤雨,惊雷打得满城皆惧那日。  商响微微笑,唇角眼梢有种冷寂的快乐。  是真觉得好笑,因为从不曾想过,到头来,改换了天命的竟是自己——  折了一条尾巴,从天定的死期里,夺回了肖吟。  【作者有话说:响响妈妈爱你!】第十九章 记忆  那日之后,已经过了半月。  肖吟仍旧没有醒。  商响衣不解带的照顾着,累了乏了,便伏在冷硬的木床沿眯眯瞌睡。  他没法真闭上眼。  闭眼就是落雷过后一场惊心动魄死亡。  但那又与死亡不相称,是肖吟心心念念的,与花妖的来世缘。  和尚说,肖吟是个疯子,从来都是。可他没想到,世上还有更疯的,不但疯,还不自量力。二百多年的破烂道行,就敢改换天定的寿数。  “你图什么呢?逆天而行……是要遭天谴的。”  和尚一句话叹了三口气。  商响眯眼笑,惨白的唇缝里透出一点血红舌尖:“我没有别的好处,只能拼了命对他好。好到再没人能这么对他,或许他就是我的了。我是妖怪,不许什么三生三世,真要动了心,就只对那人好,好到死那天。”  和尚又叹了口气。  商响是只蠢老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为了道士连来世为人都不要。  畜生道有多苦,商响比他清楚。  和尚叹息着退了出去,没有再劝。  妖怪的灵窍总是不如凡人玲珑剔透,爱啊恨啊由着自己的心,又痴又傻又固执。  商响还疯,还不要命。赤裸裸热腾腾血淋淋的一颗心掏出去,被人冷待了摔碎了作践了,他连头都不回……  肖吟醒来那天很冷。  没有下雨,只是化不散的阴湿。  商响喂完汤药,想给他再加一床被。  抱着被子回来的时,沉睡了半月有余的肖吟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盯住自己,瞬也不瞬,视线笔直。  像极了有一年下山偷核桃,在村头遇见那只绿眼睛的扁担纹花猫。  肖吟低头笑了两声,又抬眸:“你傻了吗?”  商响被唤回了不知落到何处的魂儿,结结巴巴:“你、你醒了?”  “你是谁?”道士歪着头,眉眼清澈又无邪。  才露头的喜悦凝在了脸上,商响傻傻的抱着被张口结舌:“你……”  “我忘记了很多事。”含笑望着傻乎乎的老鼠精,肖吟说,“但我觉得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  一句话,便叫商响忘记了断尾巴的痛。  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一颗一颗,不像珍珠,像雪粒子,划过脸颊,没有半点热气,聚在下巴上,浸得绀色被面一小片湿。  肖吟心头波澜起伏——  是心疼。  又不止心疼。  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拉过紧紧攥着被子的手。细细的手指,留着浅浅的疤。  被子掉到地上,哭傻了的小老鼠跌进自己怀里。  抱着的感觉很软很好,也叫肖吟说不清的混乱慌张。  “别哭别哭,是我欺负你了吗?”  怔怔的不敢动,商响抬头偷偷看肖吟,却被对方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竭力忍住眼泪,妄图粉饰太平:“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  是高兴吗?或许也有。太复杂的情绪,商响形容不来。  “为什么高兴?”  心在别别跳,张狂的鼓动着要震出胸腔。商响从没离肖吟这么近过,偎在他胸前,还被箍住了腰,稍微动一动眼皮,那让自己疯癫发狂的色相便落入眼中。  他有些迟疑,觉得是梦境,偷偷咬了嘴唇,却又觉出了疼。  可还是惊艳,还是着迷。想染指,想冒犯。  想得五内俱焚,胆大包天。  “因为你醒过来了。”  被诱惑了的商响讷讷说。  听罢这话,肖吟不可抑制的觉得欢喜。这只小老鼠,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他。  “我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不想撒手,怀里有只老鼠的感觉很奇妙,箍在腰上的手臂再使了一分力。  贴的更紧了,黑而圆的眼睛近在咫尺。  湿漉漉的睫毛动了动,苍白的唇绽出一丝笑,像是一朵白色的花,里面藏着红色的蕊。  “你叫肖吟,我是你男人。”  狡猾的老鼠精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弥天大谎。  这谎说的太不着调,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肖吟推开的觉悟。  可是却没有。  漂亮的道士只是看着他,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很高兴的样子。  “那你是谁呢,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痴缠缱绻,像是对待前世的情人,温柔又蛊惑。  眼前晃过梧桐树下茕茕而立的百合花。瞬间,血液冻成了锋利的冰碴,刺在身上,又冷又痛。  可这时光不是他偷来的,是他用尾巴换的!  忽然有了底气,老鼠精抬起下巴:“我叫商响,你记住了!”  管他呢,管他呢,就算只有一时一刻也认了!  贪得无厌的妖怪总也学不乖。  “嗯。”肖吟点头笑,眼里盛满了一汪温柔的月亮,“我平时怎么喊你?响响吗?”  刚才还胆大包天扯着谎的商响愣住了。  过了这么多年,认识这么多人。会叫他响响的,只有老鼠娘。  摇摇头否认:“没有,你没这么喊过我。”  “那我叫你什么呢?”肖吟对称呼似乎有种超乎意料的执着。  搜肠刮肚的想,却实在想不出。  因为肖吟从没有认真喊过自己。  “响响。”又叫了一声,鼻间萦绕着温热的吐息,两个字念得真切又清晰。  叫人心颤。  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商响瘪嘴忍住泪,横眉冷眼,改不掉口是心非的毛病。  明明……明明就欢喜得要命。  肖吟低头凝视他:“这么委屈?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那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旁人早就琵琶别抱另觅新欢了,也就是小爷这么……这么…… 第17章 肖吟不满,眉眼垂得低低,凑到商响身边,沉声低语:“怎么不看我了。”  商响瞥过梧桐树下,口气是受了委屈之后的凶恶锐利:  “你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睫毛轻轻地颤,他说了谎话,口不对心。  像是看透了他,肖吟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带着笑意的微热气息拂过耳畔:“是,我不好看,你好看。”  呼吸骤停。  情话说来就来,简直要人命。  等商响回过神,身体已经被牢牢裹在了怀里。  挣了两下,没挣开。  背脊贴着胸口,暖意隔着衣料交换着,感觉新鲜奇妙。  “暖不暖和?”  搂着自己的手谈不上规矩,却也没有多少轻薄的意思。商响挑不出他的错,却又气恼。气恼自己不争气,竟然还顺着那双手臂往后靠了靠。  “我又不冷。”小老鼠犹自倔强。  肖吟低声笑:“是我冷。”  没来得及发作,便听见院门嘎吱作响,一袭红衣的田梳捎带着低眉顺目的田镯,拎了一堆年货,进了院子。  见到人来,肖吟也没撒手。往日最讲规矩的人,被雷劈过之后,连这点体面都忘了。  商响拍了拍腰上的手:“先放开。”  肖吟不情愿,松了力气,可手指还在腰侧流连。  田梳冷眼瞪他,也瞪厚颜无耻停在商响腰上的手。脸上写满咬牙切齿,不掩饰的嗤笑:“这会儿知道搂着了,早干嘛去了?”  原本想要松开的,可听了这话,反倒护食似的搂得更紧。心口划过一种情绪,许是追悔,但不记事的肖吟理不清。  田镯拉了拉脾气暴躁的姐姐,抿唇小心做着和事佬:“姐,别发脾气啊。”  田梳不情愿的冷哼,矛头又指向了商响:“光天化日的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连尾巴都……”  生硬的截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田梳死死咬着唇,眼神儿带怒带恨。  这衣冠楚楚的臭道士比狐狸精作孽,害商响坏了修为没了尾巴。今生落下一身痛不说,投胎转世还做不了人。  心是偏着长的,田梳护短,恼商响不争气,却单单只恨肖吟,恨得磨牙凿齿。  商响拿开腰上的手,从温暖宽阔的怀里出来,含笑安抚着田梳:“你们怎么来了。”  恨不得把肖吟塞进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烤了的梳子精脸色稍霁:“来看看你,免得你死了,大过年的不吉利。”  明明是好意,梳子精说话总是不大中听。  商响微微笑,起了斗嘴的心:“多谢了,暂时还能活一段。”  “祸害活千年不是。”  “是是是,梳儿说得都对,您可不就活了一千多年了吗?”  “你!你他妈……”  不怪梳子精要骂娘,每次吵架,都难在这只伶牙俐齿的死耗子嘴上讨到便宜。  一袭旧绿长衫的田镯出来劝:“响哥你身子没好利索,我跟姐姐来给你们送些年货,过年嘛,还是要热热闹闹才好。”  “妖怪过什么年啊,小镯子在凡间待久了,真当自己是个凡人了?”  商响拿老实人田镯打趣。  田镯腼腆的扯了扯嘴角:“咱们修行,不就为了来世能做凡人吗?”  商响轻声笑了笑,不言不语。  田镯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商响那笑,瞧得他心头发苦。  “好了好了,承你们情,东西我收下了。”  商响接过田镯手里的东西,拉了拉他的手指安慰:“做不了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做老鼠的时候威风着呢。”  “嗯。”田镯点头,他嘴笨,到头来还要响哥安慰。  肖吟盯着田镯被商响捉住轻轻摇晃的手指,面色愔愔。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走上前来,强硬夺回属于自己的手,小声说:“你拉着我。”  重音落在“我”字上,语调似撒娇,又像耍赖。  突然被握住的指尖颤了一下,商响眼梢微扬,瞠目结舌的回看身侧的高大身影。  莫不是真被天雷劈傻了?  简直像只认人的雏鸟。  商响哭笑不得,想抽出手却又不能。  并不是肖吟握得多紧,是他心头发软,没有挣脱的力气。  他沉溺于肖吟的依恋,像抽了锅不多不少的烟土,飘飘欲仙,尽善尽美。  “真没出息。”田梳呛声,甩过白眼,一点不留体面,“你吃狐狸屎了?一脸骚样,光牵个手有什么好荡的!”  从飘飘然中回过神来,商响抬眼去看田梳,不知怎的,没了同她斗嘴的心思:“东西都送来了,要不你们留下吃个饭吧?”  田家姐弟都有一瞬的怔愣。  相熟的妖怪哪个不知道,商响怕吵了道士清净,从不往道观里领人。  不约而同的看向肖吟。漂亮道士紧紧拉着商响的手,抿着薄薄的唇。  “吃就吃,有人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田梳铁了心要找不痛快,骄傲的扬头挑衅。  可道士没看她,他眼睛只看着商响,低垂着眼皮,漆黑的睫毛遮蔽了眼仁中的倒影。  视线停在老鼠精小小的鼻尖上,很依恋,带着说不清的热度。  老实说,他不喜欢商响的朋友。  太亲密,比跟自己亲。  “怎么了?”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飘过来,黑沉的眼珠瞧得肖吟心中欢喜。他喜欢商响眼里只有自己。  摇头说没事,双眼瞬也不瞬。  交换似的,这一刻,他的眼里也只有商响。  视线纠缠得分不开,瞧得一旁的田梳火气直窜:“你们有完没完,还吃不吃饭了!”第二十二章 忘  田梳是姑奶奶,她要吃饭商响哪儿敢不给。  钻进厨房忙上忙下,那方小天地里,倒从来都是商响说了算的。  “你这儿不还住了个和尚吗?”田梳纡尊降贵给商响打下手,攥着一只白瓷勺子挖着南瓜瓤。  商响闻言抬起头,操起袖子眨眼笑:“还惦记狼王?上我这儿来打听他的相好?”  “呸!你才惦记他呢。”被说中心事,田梳俏脸微红,直骂商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本来也不是狗。”商响驳的理直气壮。  和尚年前就搬走了,狼王为了他,空置了那栋洋派摩登的小公馆,在中山路买了间带天井的三进院,天天来,日日请,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总算是缠得和尚软了心肠松了口。  商响边跟田梳说着这事儿,边把一颗浑圆剔透的白萝卜切成细丝。  他刀工不错,萝卜丝细而匀称,晶莹透着水色。  田梳见他如此,很是不屑:“果然是个老妈子命,合该伺候那臭道士一辈子。”  商响笑了,眼梢扬起,神情很是得意:“我是他男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妥?”  田梳登时冷下脸,深邃双目直盯着商响不放,像极了夜里要抓老鼠吃的猫头鹰,叫人背脊发凉。  “你看我做什么?”被那眼神儿瞧得浑身发毛,商响忍不住打个哆嗦,继而又开玩笑,“难不成是被小爷的美貌迷住了?”  脉络分明的瓜瓤被纤纤玉手捣得稀烂,梳子精好看的眼睛里掉落出一颗一颗滚烫的泪。  她忿恨又不解:“商响,你是傻的吗?怎么、怎么就自己断了尾巴,来世真不想做人了?”  老鼠精满不在意,扯起袖子去擦田梳的漂亮脸蛋儿:“做人又有什么好的,不做也罢。梳儿你别哭,脸花了。”  梳子精生来最在意相貌,听到自己哭花了脸,立刻吸着鼻子忍泪。可还是不忘数落商响:“为了凡人断了自己做人的路,商响你心真狠,这样值吗?”  值吗?  商响好像从没有想过。  他没有一把能丈量世事的尺,所以凡事只能由着自己的心。世上的事要是都能用值或不值来衡量,活着就容易太多。  命是自己的,来世为人为畜生由着自己选,不是劫难而是幸运。  “不狠狠心,怎么把道长拐上床?”  商响笑得顽劣狎昵,带着点意乱情迷,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  田梳咬紧了牙,几口大气一喘,转过身去,不肯再理他。  当年田镯是这样,如今商响也这样,一个个为了情爱都成了疯子,就连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都如出一辙。  真是不让人省心。  田梳吐出胸口的闷气。  生而为妖,没有不信天命的,生死劫难都归因于此。可是即使命由天定,看着朋友至亲一脚踏入那万劫不复,却绝做不到心无波澜。  她是妖怪,不像神仙能太上忘情。  田镯也如是。  三百年前,他曾与凡人有过一段纠缠,说起来也算惊天动地,搅得地府都不得安宁。可是时过境迁,过去种种像是一场癔症,痊愈之后只剩下不真实的虚无。  回忆很琐碎,感觉倒是清晰。他以身试法,印证了人妖殊途的古话。  “肖道长。” 第19章 罗玄远袍哥出身,为人豪爽大度,婚礼宾客除了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有不少江湖豪客,商响混迹其中,倒不显得多突兀。  狼王也受了邀,他如今是名粮油商人,同罗玄远做着生意,交情不浅。  见到商响,狼王一惊,穿过人群走到老鼠精面前,微眯着眼睛,半笑不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商响很恭谨的答:“我是新娘子的邻居。”  “是吗?”狼王轻声笑,表情难辨,叫人很摸不透。  幸好这会儿小聂寻见了他,笑嘻嘻的跑过来,乖巧的叫他:“响哥!”  他紧紧攥着另一名少年的手,对方比他高一些,神情举止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讲,算是沉稳。  狼王显然认得他,抬手行礼,客套道:“罗二少爷。”  少年似乎不大记得他,只道是父亲的朋友,谨守礼节回礼说:“叔叔好,今日人多,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狼王笑说:“罗先生大婚,哪里会不周到?”  两人只寒暄了几句,狼王又被一个穿黑缎褂衫的中年男人叫走,看样子在渝州城很是风生水起交际通达。  小聂凑过来,拉着罗二少爷,手不撒开:“响哥,这个是罗芹斋,以前我跟你说过。”转头又道,“芹斋,这是响哥,就是救过我娘命的。”第二十四章 狐  冲商响微笑,罗二少爷伸出手:“你好,响哥。”  这是洋人的礼节,商响见过的,不至于露怯,客气的回握住,也道了声你好。  小聂确实说起过这位学堂里最优秀的同窗。  不只说起,还总挂在嘴边。  “芹斋借给我一本外国小说,可好看了。”  “芹斋请我吃了法国点心,可甜了。”  “芹斋说,这是新社会,人人谁都应该追求自由平等,反抗压迫。”  “芹斋……”  他总是满口不离罗芹斋,为此还被商响取笑过:“整天一口一个芹斋的喊,以后是要嫁给人家做媳妇吗?”  小聂红了脸,抬起小胖手打了商响两下,力道不重,在掩饰心头的羞:“响哥你瞎说什么,我们是好兄弟,最好的兄弟。”  瞧,一语成谶,九娘嫁给了罗芹斋的爹。  商响微笑,摸了摸小聂的头。  小孩儿穿着件宝蓝色宽身小褂子,领边袖口镶了一圈黑皮草,华丽富贵。他原本就生得漂亮,如今人靠衣装,活脱脱是养在深闺不知疾苦的小少爷。  罗家钱财上不虚,婚礼办得空前。京戏班子和川戏班子轮流献演,戏台子上打一起早儿便没停过热闹。  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唱的是《玉簪记》里的一出,扮小道姑的旦角儿身段极好,声儿又清亮,高腔一起,宾客们的视线挪不动了。  小聂向来贪玩好耍,拉着罗芹斋,急吼吼穿过人丛拐到了戏台下,想看的真切些。  锣钹胡琴错错落落的响,道姑水袖甩得洋洋得意,老艄公手握着桨,摇摇晃晃,真真像是船行水中。  演陈妙常的旦角儿身量高,许是个男旦。可唱腔身段又柔美,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好看。  戏到最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唾玉生香的词儿,润耳朵的清亮嗓门儿,戏台底下尽是叫好声。  一阵拉弹中伶人谢幕,换上京剧班,开始唱另外一出。  罗玄远的长子早年在北平念书,是名角儿陈小山的票友。他对川戏没兴趣,此前一直悻悻然,直到台上黄盖的声音响起,他才抬了抬眼皮,可眼底还是倦懒。  京剧班唱的是出《群英会》,男人的戏,女眷们没什么兴趣,只有俊俏周瑜值得他们看一眼。  商响不懂戏,席间也没有相熟的人。离席绕到后院,坐在小池塘边看鱼。  塘里的金背鲤鱼在月光下有种难说的妖气。传说等它们活到一定时候,跃过龙门,就可以成为施云布雨的龙。  “谁在那里?”声音清润绵软,叫人心痒的动静儿。  身后是之前男女莫辨的旦,如今卸了头面,作寻常装扮,露出青年样貌。  皮相称不上多美,跟台上的扮相一比显得寡淡。但媚在骨中,天生的尤物。  是只狐狸。  之前人多,惑乱了知觉,没能瞧出他的本相。商响张了张眼,继而苦笑,丢了几十年道行,而今眼力也变差了。  “你是妖怪吧。”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狐妖露出了利齿。  不像别的狐狸那样狡猾,带着女相的伶人像是立刻要同他斗法。  刚化人形的小妖怪,道行比不上自己。但青春新鲜,眼睛很桀骜。  “你不也是吗?”  狐狸不掩凶相:“你来罗家作祟?”  “啊?”商响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狐狸,起了逗弄的心,“是啊是啊,要不咱们合作啊!”  气急了,狐狸伸出白生生的指头指他,冷着脸:“滚出罗家去!你要祸害旁人我不管,要是敢动玉斋一根指头,我就吃了你!”  哦?是只要护着罗家大少爷的狐狸。  觉得有趣的商响再次打量他。月白衫子,白净的脸,眼丝里有种天真的妩媚。他叫人忍不住戏弄:“刚才你在台上唱了半天,人家可有看你一眼?”  打蛇三寸,骂人揭短。商响可会了。  果然,狐狸恼了,不高兴了:“他看不看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作不作祟,跟你有什么关系?”  狐狸语塞,败在了老鼠精的胡搅蛮缠下,可他还是执拗:“反正要害玉斋就是不行。”  “我不害他,害别人总行吧,罗家这么多人呢。”  忍不住逗弄,狐狸此时的表情比他的戏精彩。  “不行不行,害了他家人,他也会伤心。”  “倒是这么个道理,你跟罗玉斋什么关系?”  商响好奇,想听个故事解闷儿。催促似的,塘里的金背鲤鱼转了个弯儿,尾巴扑得水面“哗”一声响。  垂下眼,不凶的狐狸映着月色,实在我见犹怜。  “你不是来作祟的吧?”蠢狐狸终于回过味儿,“你身上没有血的味道。”  怎么会没有呢?席间自己明明吃了一块猪血旺,小狐狸鼻子还是不够灵。商响歪了歪头,狡黠的笑。  像是不相信世间会有不害人的妖,狐狸满脸困惑:“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眼珠子一转,商响不吝啬的解惑:“城里妖怪多得是,和凡人往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狸懵懂的点头。  “开粮店的徐岚是头狼,票号的何襄理是只黄狗,石部长新娶的姨太太同你还是本家。今儿罗家院子妖怪少说有七八只,都是得了帖子来的。”  狐狸不说话了。  像个丧气的孩子一样垂着脸:“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商响笑:认错倒快。  狐狸是新来的妖,为了报答罗玉斋的恩情——  那年,狐狸还没化形,因为贪玩被猎户捉到,差点成了哪家夫人姨太太的皮毛领子。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巧遇上了罗玉斋,六岁的小少爷还哭着喊着央人将他买下来,当宠物似的抱在怀里稀罕。可野性难驯的狐狸觉得凡人没一个好的,狠狠咬了粉雕玉琢的大少爷一口,趁乱跑回了山。  又过了十五年,咬人的狐狸化了人形,傻乎乎的想要报罗大少爷当年相救的恩。  这故事要是换成个美艳狐女,就又是一桩写进话本的佳话,俗气是俗气了些,可是世人爱听,说书人也爱讲。  “你只公狐狸算怎么回事呢?”商响啧啧,“又不能给人开枝散叶的。”  被看轻了,小狐狸不服气,斜挑着眼瞪商响,挺起胸膛,像个义薄云天的江湖人:“我能为他看家护院!”  忍住笑,商响发出闷闷的鼻音:“你还不如说会唱曲儿逗他高兴呢。”  “他会高兴吗?”狐狸眼睛似惊喜的亮了。  “笨蛋!”商响白眼翻上了天。第二十五章 刺  罗家大少爷捧了个川戏班的小戏子。  婚礼过后,茶客们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只要伶人玩意儿到家,那就是角儿,就有人捧。小狐狸秋江里一亮嗓,懂戏的都能听出本事。  富贵少爷捧戏子不是新鲜事儿,可这罗玉斋却很值得提一提。  罗大少爷在北平念书时,就和名角儿陈小山缠不清。为那戏子,同一名东北军阀争风吃醋,胸口挨了人家一枪子儿,子弹穿过肋骨缝,跟阎王殿前擦了个边。  九死一生活过来,罗大少爷想通了——  做买卖的再富贵,哪里横得过枪杆子。  于是中断学业回了渝州,自暴自弃当起了西南一隅的土财主。  儿子再胡闹,毕竟差点没了命,罗玄远没多责怪,放任他去了。  罗玉斋倒也没辜负纨绔的名声,在北平学了旗人那一套,遛鸟听戏逛窑子,一样不落。  旁人都说,罗家家业只怕要毁在这败家子手上了。  偏生罗玉斋一点不在乎,该怎么荒唐还怎么荒唐。  商响不在乎罗大少爷如何如何。他和小狐狸不打不相识,只盼他好。狐狸大都媚骨天成,只消递个眼神,便能叫人销魂至忘乎所以。  可那小狐狸太蠢,媚术必然不到家,遇上个风月老手,也不知吃亏的是谁。  商响想着,吃吃笑,幸灾乐祸。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肖吟俯下身来,平视小老鼠,眼里似嗔似不满。 第21章 冷什么冷,这都四月了!  商响瞪眼,拍开那双不规矩的手,转身掩上了门。  渝州城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往年这个时候,鼎山上那棵老梨树早就开满了花。  百合结了骨朵,可总也不开花,商响每天给他浇水,侍弄得殷勤。  就这还惹了肖吟不高兴,扬言要把百合扔到南山自生自灭。  不是你稀罕人家的时候了,凡人真无情。  开春之后,和尚来了好几次,俨然把道观当成了娘家,什么好东西都往回搬。前几天还给了商响几株千年老参。  狼王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是西南商界数得上号的人物,有钱有势的,方便和尚吃大户。  商响跟着白占便宜,一天天高兴得很。  千年的参,活得比自己都长,炖了补一补,说不定还能涨回几年道行。  小老鼠很动心,偷偷炖了一锅参汤。怕浪费,就着参片咽到了肚里。  结果补得过了,到了晚上,浑身燥得慌。  呼出来的气烫得吓人,热气在身上乱串一阵,竟齐齐往那里涌去。  几乎立刻***,商响骂自己不害臊,连头埋进了被子里。  “怎么了?”  这会儿肖吟还贴了上来……简直是要人命。  “没事,你离我远点。”没好气,商响这是羞的。  “这么热,发烧了吗?”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肖吟的低沉的声音响起。  有点哑,带着点不清不楚的暧昧,很蛊惑。  “没发烧,被子太厚了。”商响掀开被子一角,夜里的凉风灌进来,稍稍缓解了皮肤上的烫。  可身体还是热,心里的燥没消,还是难受。  使劲想着娘亲教他的运气法门,可越想越记不清。懵懵懂懂间,半搭在身上的被子没了。  被凉气儿滋润着的小老鼠得了舒服,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可这声儿却在肖吟心里点了把火,像是沾了河堤上的杨絮,难耐的痒。  “到底怎么了?”  商响抬起眼,张了张干涩的嘴:“肖吟,我渴。”  口渴,心里也渴。  总想要点别的,可又不是真烧坏了脑子,商响知道分寸。  翻身下床,拎起小桌子上的茶壶对嘴灌。咕嘟咕嘟,细小的喉结滚动,茶叶来不及吐,顺着茶水进了肚子。  捧着茶壶的手被抓住了,抬眼看是肖吟。褐瞳里幽光闪烁,放下抢来的茶壶,一把抱起商响。  推他,推不动,道士的力气可大着。  “放开放开,我吃了和尚送来的参。”  无计可施,只能从实招来。  憋着笑:“一整棵?”  “嗯。”别过眼神,商响怨自己丢脸。  肖吟俯身同他眼对眼,手掌放在柔软的头顶,揉了揉。  “嗬……”他笑出声,“响响啊,真傻。”  语气很纵容,叫商响恨不得立马挖个洞。  “我来帮你吧。”隔着薄薄的一层袭裤,肖吟带着笑的目光划过他胯间。  心中燥热更甚,要把商响的分寸焚得干干净净。  “不用你。”他拒绝,“我去冲个水。”  肖吟拉住他,轻轻包裹住他的手,指尖在手心划着:“别去,要生病的,我来帮你。”  贴着耳朵,肖吟吐出的气比他还热,手指又狡猾,不知不觉裤带就被扯开了。第二十七章 疼  肖吟是怎么帮他的,商响迷迷茫茫不记得。  反正就是羞。  可又觉得被讨好,心尖儿颤着,指甲陷进褥子里。  浆糊似的脏东西沾了肖吟满手,在指与指之间勾连着,没眼去看,商响整个钻进被子里,裤子都忘了穿好。  只安静了一会儿,许是肖吟出去擦手,房门响动了一下,很快又传来去而复返的声音。  窸窸窣窣,是上床的动静儿。  大手探到身下,摸到被压住的被角,用了点力气,扯出来,修长漂亮的身躯往里一钻。  手掌微微凉,带着水汽的潮湿,淡淡法国香皂的味道,是商响买回来那块。  “响响。”笑意划过脖子,划过耳后,那鼻息很热。  “快睡觉!”羞极了,商响用凶恶掩饰。  可肖吟早就摸透了响响的脾气——  舍得对自己凶,却舍不得真的跟自己生气。  肖吟自信,响响太好懂,一举一动都在爱他。  心里柔软,想亲近,想更亲近。  手不规矩,嘴唇也放肆,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响响……”  呢喃的声音过分粘腻,商响猛地一蹬腿,伴着“诶哟——”的一声痛呼。  他跌下了床。  尾巴根儿磕在冷硬的地面上,疼得钻心刺骨,冷汗下来了,在熊熊yu火上浇了一盆冰凉的水。  断尾的伤没好全,一直疼着,商响耐疼,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要紧来。只是这一摔雪上加霜,叫他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山洪似的。  慌了神,肖吟少有的不知所措。  抱起哭泣的小老鼠,抱在床上,抱到怀中。轻拍着背脊,安抚他,让茫然哭泣的少年靠在自己胸前。  “摔疼了吗?”  “疼。”小小的头颅在怀中动了动,忍耐着,压抑着,商响缓缓说,“肖吟,我疼。”  双臂箍紧,紧到不留缝隙。肖吟头一次知道,他的响响这么怕疼。  “哪里疼?我帮你揉揉,揉过就不疼了,嗯?”哄小孩子似的,肖吟温柔又耐心,轻拍背脊的手掌一刻也不停。  “尾巴疼。”  心里也疼……  可商响说不出。  抚过背脊的指尖来到尾椎,轻轻的,肖吟不敢使力,羽毛似的轻触着铜钱大小的伤口。  新结的疤,痂掉了,好不了的皮肉泛着脆弱的粉色。  伤得这么重,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响响要强,忍着疼也不讨可怜。  心被牵住了,可肖吟情愿。在一梦醒来,商响说“我是你男人”开始他就情愿。  无声无息的抱着,渐渐的,怀里的身躯安静了,胸口一片湿冷,是响响的眼泪。  真的疼坏了,商响汗涔涔沾了满身,手脚发冷,僵着动不了。  肖吟给他换上干衣裤,没伺候过人,好好的衣裳穿得歪歪斜斜。前襟袒露出的肌肤苍白,缝隙里瞧得见一点红,艳艳的勾缠着视线。半掩不掩,很是风情,叫人想去探究。用眼神,用手指,兴许也得用上唇舌。  可是,响响痛,痛得都哭了。所有旖旎心思,全在泪眼里成了心疼。  “睡吧。”肖吟拍着他的背,让他靠近自己的肩窝,“我在呢,不疼的。”  ————  本以为要被疼痛折磨的商响一夜好眠,睁开眼,日上三竿。  尾椎的痛平息了,只残留了淡漠的钝感。肖吟指尖温柔徘徊的触感仍在,恍若杨絮投入波心——  荡漾着,不知所措。  迷瞪瞪睁开眼,肖吟早醒了,低头看他,带着笑意的眼光灼人。  “我饿了。”商响惦记着吃。  “我们出去吃。”  “你有钱?”  “没有……”  “……”  换了过年新做的袄衫,鸦青色的暗纹长衫,端着硬挺的领口,衬得商响下巴尖尖。  鞋也换了新的,暧昧的阳光透过窗棱,在鞋面投下斑驳的影。  鼠妖化身的人形算不得多好看,好些个人间艳色都胜过他。然而寡淡的面容,偏偏生了一双流情目,眼角扫过,叫人动心缠绵。  肖吟也换过新裳,还是灰色的道袍,上好的棉布,针针脚脚熨帖至极。没什么浮华雕饰,只有道士美极了的面容,世上难见的风骨。  “你想吃什么?”商响在一贫如洗的肖吟面前充大户,“小爷请你。”  下巴扬得老高,得意洋洋的神情,口袋里的铜子儿被摇得响当当。 第23章 日子没什么大波折,寻常的油盐酱醋中藏着点儿风月。  就如现在,肖吟抱着他的小老鼠,坐在木纹深重的廊下,静静听雨。  渝州不仅多雾,到了夏日雨水丰沛,哗哗啦啦下上几日,消解烈阳的燥。  “今晚一定要打雷的。”商响心有余悸的望着天,洁白的细脖颈轻展着,朦胧水汽中露出一个叫人晃神的弧度。  自从历了那一遭无妄的劫难,他便对落雷生出了万分惧意。  有的勇气一辈子只能拿出去一回,之后就消失在骨子里,更何况,胆小如鼠。  肖吟将他圈在怀中,柔声的哄:“没事的,我在呢。”  “嗯。”商响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光结骨朵不开花的百合上。  花妖被打回了原形还是傲,这么大的雨,从没见它弯过腰。  “响响。”嘴唇凑过来,肖吟在他耳边悄声呢喃。  商响“啧”了一声,又细又白的小手捂住了欲行不轨的嘴。  这是肖吟新添的毛病。只要商响的视线在别的东西上停留太久,他就要闹,要耍无赖,直到所有注意力都回到他的身上才肯罢休。  幼稚极了,还霸道。  可是,掌心覆住的唇,柔软又窝心。肖吟还伸出舌尖,轻轻舔舐。  商响在心里骂,骂臭道士就会在这种事上耍花样。偏偏掌心酥麻,舒服得不想拿开。  “别舔了,你是狗吗?”还是拿开了,商响低哼一声,“手上都是你的口水。”  短卦子上擦了擦,商响嫌弃。  假装的,嘴都亲过了,哪会真的嫌他。  肖吟也知道,响响就是看着凶。  手掌移到他的头顶,指尖顺着发旋,一下一下抚弄着小老鼠柔软的发:“晚上打雷的话,你就躲到我怀里,要真是劈你的雷劫,我替你受。”  本是无意,可这话听在商响耳朵里总觉得不称心。这好处别人受过,自己再受一回,捡破烂似的。  “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不怕天雷。”其实还是怕的,但就是嘴硬。  魂灵被震出躯壳的滋味,尝一回就够了。  “不怕么?”肖吟打量着他,嘴角含笑,像是看透了他的言不由衷,“前天被雷吓得不敢翻身的是谁?”  “谁不敢翻身了。”小老鼠急到瞪眼。  “是啊,谁呢?”肖吟懒洋洋的逗弄着他的响响。  商响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我不要你帮我受天雷,想个别的吧。”  一句玩笑话罢,肖吟却当真想了想:“这样吧,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来。”  这约定新鲜——  没有三生三世的刻骨,又不像同受雷劫似的疯魔。这是他和肖吟的约定,约到了轮回头上,叫人不生心慌,毫不胆怯。  商响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说好了!”  肖吟应他:“嗯,说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得了许诺的缘故,夜晚惊雷大作,也没叫商响觉得多怕,像是忽然顿悟了生死,又不过是仗着有人在黄泉等他。  第二天,天公收了雨势,却没舍得放晴,阴沉的天,仿佛再一次的大雨倾盆不过是迟早的事。  田家姐弟的茶馆很久没去过了,听说里边搭了台子唱戏,又热闹了不少。  唱戏的是个没名字的草台班子,班主是小狐狸齐袖的师兄,原来也唱旦角,后来被人下药毁了嗓子,就不登台了。  不能唱戏的戏子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还要吃饭费粮,原来的戏班子容不下他。  好在他学戏时还学了一手皮黄的活儿,自立了门户,码头上卖艺。齐袖看不惯老班主欺负人,跟着师兄一块儿走了,现在两人就在田家茶馆里落脚。  商响踏进茶楼时,齐袖正唱《琵琶记》。  再不懂戏,川戏里四大本头还是知道些的。小狐狸唱的得不好,破了几个腔。这也不能怪他,连着唱了好几出,哪儿能回回足铆。  于是,唱完了赵五娘的一段词儿,齐袖便歇了。田镯给他斟了杯茶润嗓子,狐狸小口抿了。  看见商响进来,小狐狸眼睛亮了亮,绕过几桌看戏的茶客,过来拉他的手。  “响哥,你来了!”样子欢欢喜喜的,挺招人疼。  商响抬眼皮看了眼楼上。罗玉斋坐在二楼,黑色长袍褐马褂,端着盖碗茶的手里握了一方手帕。  “那个唱京戏的陈小山来渝州了。”拉着商响到后院,齐袖小声说。  正巧田梳掀了帘子进来,看到多日不见的商响,忍不住拌嘴的瘾。  “哟,稀客呀。怎么?今天没跟道士亲嘴儿?”田梳嘲笑他。  商响却得意:“白天亲有什么意思,夜里的亲热才得趣呢。”  齐袖掩嘴笑:“梳儿姐姐,别听响哥吹牛。”  田梳附和:“他呀,一把年纪还没开过荤,简直丢妖怪的脸!”  一唱一和的,两人到默契。  被拆穿了,商响也不恼,假模假式的拍了小狐狸脑袋一下:“那滋味就真那么好?说得跟非尝不可一样。”  翻了个白眼,田梳道:“你把自己折腾一通不是为了这个?”  商响愣了愣:“不是啊,我就想他活。”  再说,那事儿跟谁做不行啊,他要真的想,早在鼎山就试了,犯不着非得跟肖吟。  鼠类总喜欢把好东西藏到最后,越是来之不易,就越要细嚼慢咽,天性使然。  话题一度兜到商响身上,这会儿才又说回齐袖的事:  “那陈小山来了,罗玉斋怎么还听你的戏?”  齐袖笑嘻嘻的:“他看我出丑呢,在这块儿连天儿唱,嗓子受不住,刚才还只唱破了几个腔,有时候调门都不对。”  “看你出丑他高兴?”  “也不是,他之前让我跟他回罗家,说养着我。可我放心不下吴师哥,就没同意。他觉得不称意,晾了我好几天呢。”齐袖道,“况且那陈小山现在住在秦少帅的公馆里,藏得紧着呢,他也见不着,只能看我对付对付了。”第三十章 回家  齐袖口中的秦少帅就是当年在北平崩了罗玉斋一枪子儿的东北军阀。  极出挑的青年才俊,上过报纸,连渝州城没见识的小老鼠们都知道他。  陈小山倒是只闻其名。  商响听过他不少狐媚事迹,却从没见过这名妖姬。  脑子里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商响觉得陈小山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响哥,要不咱们去瞧一眼,晚上偷偷的去。”齐袖提议道,又有些委屈的,“我还没见过他呢。”  商响也没见过,因而心痒,夜里趁着肖吟睡着偷偷溜了出去。  经过十六号门口时遇见了段三儿,嶙峋的魂魄飘在空中,颠颠荡荡的同他行礼。  “我和齐袖要去秦公馆看美人,你要不要一起?天天守在这儿多没意思啊。”商响邀请到。  鬼魂歪了歪头,努力理解着老鼠精的意思。他的灵识已经有些溃散,神智不如从前完备了。  这是所有孤魂野鬼都会经历的事,段三儿比普通的鬼魂稍微早了一些。  “去吗?”商响想让他有一些新的回忆,那样存活于世才不至于太过枯燥无聊。  鬼魂很懵懂,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此行的意义,只觉得同商响一起,应该不会有不好。  想要一睹陈小山容貌的还有田梳。  她向来自负美貌,对于其他美人,总存着一颗不服输的心。  三妖一鬼都怀道行,秦公馆的卫兵再厉害,也拿不住鬼怪。  凡人本就看不见鬼,因而段三儿最自在。捏了隐身诀的三只妖就没那么舒坦了,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着什么镇宅法器现了形。  秦公馆里灯火通明,欧式厅堂里摆了桌麻将。曹局长的三姨太,蔺区长和他新收的外室,还有房子的主人秦遇常凑成一桌,似要通宵达旦的样子。  秦遇常身后坐着一名面相阴柔的青年,玉手纤纤,正剥着一颗紫色的葡萄。  葡萄汁液沾了指尖,他从襟前拿出手帕擦干净了,然后用牙签剔出籽儿,方才喂到一身戎装的秦遇常口中。  周到细致,柔软娇媚,多少女子都不如他。  那就是陈小山。  和商响想象中有些差异,美是美,但绝没有众人口中所说的那样祸国殃民。单论皮相,他不如田梳,大致和齐袖的样貌相当。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那股子销魂蚀骨的劲儿,多少狐女都比不上他。  看一眼齐袖,小狐狸目光直直,看的却是秦遇常。  与此同时,秦遇常也望向了这边。  一瞬间,商响几乎以为,这个装着军装的凡人,其实是有天眼的。  好在,他的目光很快转到了手中的牌上,拇指摩挲着牌上的花纹,唇角勾起,眼中精光闪过:  “清一色,胡了。”  大手一掀,秦遇常亮出牌面。  曹局长的三姨太娇嗔:“少帅这是什么手气,要是玩到明早,我们曹家全都要输给你了。”  秦遇常不正经的调笑:“三姨太也输给我?”  “哎呀,少帅你这张嘴,赢了大洋也不饶人。”  这话看似抱怨,实则奉承,蔺区长帮腔:“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少帅的手,菩萨开过光。”  来自江南的三姨太拿起方帕掩着樱桃嘴,低头娇笑。  蔺区长的外室跟着道:“我看呐,少帅这嘴也开过光。”  秦遇常对她勾了勾唇,人家男人在这儿,倒不好说什么荤话。 第25章 他的眉眼有种杀过人的锐利,然而因为容貌英俊,这种锐利只在他的笑容上平添了一种难言的邪气。  很吸引人。  秦遇常坐到了离戏台最近的一桌上。  商响匆忙过去为他上茶。  台上齐袖还唱着,调门起得太高,接下来的高腔太平。  茶馆里的客人不挑眼,照样听。这里不是戏园子,听戏不花戏票钱。  秦遇常却是个挑剔的主儿,他听惯了大戏园子名角儿的戏,齐袖那点儿玩意儿入不了他的耳。  一折唱毕,齐袖匆匆下了台,逃似的。  经过秦遇常时,这名身穿戎装的少帅握住了娇弱伶人的手腕,稍一使力,小戏子就跌坐到他腿上。  嘴角挂了一抹轻浮的笑,秦遇常凑近齐袖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悄声说:  “是你。”第三十二章 掠  太过暧昧轻佻,一旁的商响看傻了眼。  忍不住上前为齐袖解围:“这位客官,这儿是茶馆,齐袖清清白白唱戏,您要寻欢作乐上别处去。我给您指条路,这里出去隔两条街,台基新来的江苏姑娘,曲儿唱得比齐袖好听。”  在场不少客人都认识商响,话一落下,都暗道这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小货郎胆大包天。  那军爷可是有抢啊!  众人捏着一把冷汗,可又怀着看热闹的心。  秦遇常不恼怒,只是微微转头看商响,饶有兴味的:“几位此前不请自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他声音不大,离得远的茶客听不真切。离得近的,听到了也不明所以。只有商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晚的事。  这人怀有法力。  这人看到了他们。  商响张了张眼,不可置信的望向秦遇常。  可戎装少帅的兴趣全在怀里的小戏子身上,丢下那句惊呆了老鼠精的话,便不睬他了。  “你叫齐袖。”有些下流的,秦遇常大手托住了小狐狸的臀,笑道,“戏唱得真不怎么样。”  “你放开。”真像是个受了调戏的柔弱伶人,小狐狸挣了一挣。拿着枪的军爷,他看都不敢看。  “嗬。”秦遇常笑,柔声细语的提点,“装样,我知道你胆子大得很。”  y……x……z……l……  小狐狸不说话,咬着红艳的唇,将头埋得低低。  认了命的样子。  少帅看上茶馆里唱戏的小戏子,戏之弄之,本就是件香艳轶事。况且,戏子还是个男戏子,更又在香艳里添了些肮脏。  哟,这是要卖屁股了。  人们无耻的想。  可商响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怀着法力的人捉妖怪,哪会只单只为了男欢女爱。  “秦少帅,你先把人放开,咱们有话好说。前些日子有对不住的地方,我代大家向你赔不是。”  语气软了下来,秦遇常的手紧扣着狐狸命门,叫商响悬着心。  实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面前这人是在东北打过日本人的军人,满身人气。不是会抓妖的和尚道士,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了狐狸精。  “响哥,没事的。”抬起脸,齐袖突然说。  未等商响开口,齐袖又道:“少帅,先放我下来吧。我歇一歇,等我唱完这场。”  这是对秦遇常说的,声音柔软至极。  转了转眼眸,商响从那漏出来的些许眼风中窥见了狐类天性里的销魂蚀骨。他这时才终于相信,只要齐袖愿意,他可以让世上任何一个男人为他肝脑涂地。  只是小狐狸憨愣又羞怯,不愿意耍这些手段。  艳而有骨。  商响不禁对小狐狸生出敬佩。  秦遇常依言放开了,齐袖微微一笑,双目流情却又不动意。  最勾引的眼神。  瓷白手腕上留下一圈指印,刺眼的红,被一节垂下来的镶了软布边的白袖子遮住。  齐袖端起茶杯,秦遇常喝过的。伶人仰起洁白的脖颈,碧色的茶汤顺着喉头流入他的身体。  “唱得渴了,润润嗓,少帅不要见怪。”齐袖告罪。  被茶汤滋润过的嗓子更加柔软清亮,娇弱的伶人站起来,一步一步上了竹架子搭成的简陋戏台。  “吴师哥,唱思凡。”  同小狐狸惊艳亮嗓的秋江一样,思凡也是《玉簪记》里的一出。  分明是妖怪,在戏台上却扮着小道姑。  齐袖的陈妙常演得最妙,他把她当自己演,开口便活了。  这是在记恨秦遇常说他唱得不好。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  润亮的嗓子,满宫满调,眼神身段皆俱味道。  他唱得好,齐袖自己知道。不能再好了,他都成戏里的人了。  唱罢,满座儿的叫好声。就连蹲在角落喝大碗老鹰茶的下力汉子都脖粗筋赤没完没了拼命使拙劲喝彩。  他们哪里懂戏,只晓得齐袖这回足铆。  齐袖望向秦遇常,盈盈的目光。不是正经戏台,小狐狸没穿戏服,寻常的打扮,却还是带些旦角的气质,很妩媚。因为性别,这妩媚又显得隐晦。  秦遇常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他,二楼的罗玉斋也是。  很正式的谢幕,草台班子哪有什么幕帘,可齐袖装作有,认真的同台下的座儿们交代。  然后,他才走下来,走到秦遇常面前,步伐宽迈坚定,不可言说的豪气。  “少帅,这出如何,可能入您的耳?”  抬手,秦遇常佻薄的抚摸着小戏子的脸。指尖划过寡淡的眼角眉梢:“唱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罗玉斋悄然离席。木质楼梯迈出一双鸦青布鞋,黑色的暗纹缎袍上,泛着如同幼儿肌肤一样滑腻柔软的光。  手里的帕子还是往常那条,鹅黄色的,紫蓝色的绣线交织成两簇浑圆满开的绣球花。很寻常的绣工,不见得多好,可罗玉斋贴身带着,时时把玩。  商响见了他,又望向齐袖。  然而齐袖垂着眼皮,谁也不看。  “罗兄。”秦遇常坐在条凳上,没规矩的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支香烟,很轻慢的客套着。  罗玉斋笑了笑,同拿着腰间别着柯尔特的军人虚以委蛇。  “小山可还好。”  “很好,来渝州的路上受了累,如今歇好了,隔几日要去凰鸣茶园贴演,届时还请罗兄捧场。”  香烟灰蓝色的烟雾模糊了秦遇常的脸,同时也模糊了齐袖的视线。  然而,罗玉斋是否注意到他已经不重要了。在呛人又慵懒的烟味中,秦遇常狎昵的揽着齐袖的腰,带他出了茶馆。  接下来的几日,齐袖没有再来过。哑了嗓子的吴师哥没法登台,只能单薄的拉着胡琴。客人少了,田梳抱怨,可也担心着憨傻的小齐袖。  后来,茶客们就开始传,小戏子得了秦少帅宠爱,饭同食,寝同榻,迎送都是净街戒严。  有人问:“那原来得宠的陈小山呢?”  “陈小山啊。”那人将尾音拖长,“失宠了,又开始抛头露脸的唱戏了。”  凡人的心总在变,不过是一个戏子得宠了又失宠的故事。  可商响却揪着一颗心。  小狐狸走之前望向罗玉斋那一眼,实在太难忘。第三十三章 缘  六月十四,是陈小山在凰鸣茶园登场的日子。  商响心头存着说不定能见到齐袖的侥幸,托狼王搞了张戏票。 第27章 与灯红酒绿的摩登天地格格不入。  可他又英俊,又灵秀,站在那里人人都看他。  那张面孔,不是这糜乱的世界该有的。  他误闯进来,可又一点的不畏惧,眼风丝毫不漏,只当见到那个穿着月白绸衫的小少年,美极了的双眼才发出晃人心神的亮。  “你怎么来了?”商响迎上去,他知道,肖吟从来都不喜欢热闹。  手被握住了,在明晃晃的路灯底下,在这么多来往的人眼前,肖吟不避讳的同他亲近:“我来接你。”  手臂隔着衣料挨着,传过来的热气蒸得人脸红。想叫他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却又不想,看着就看着吧。  穿过五光十色的闹市,上了一百四十八级梯坎,与数不过来的行人擦身而过。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背街静谧的小巷。  街角的面摊还支着,黄豆大的灯火很晦暗。  拐进了巷子里,小巷里的石板历经多年踩踏变得异常光滑,朦胧的反射出模糊的月色。  商响抬头看,月亮很大,并不圆满。  可世间哪儿来那么多圆满呢?  明堂堂的月色下,肖吟的脸很美,就算是月宫中的神仙也定然不如他。  商响发痴,又为美色所迷,踮了踮脚,嘴唇落到了肖吟的下巴。  停了下来,肖吟松开他的手,又马上搂住他的腰。月色投下睫毛和鼻梁的阴影,像是一种隐晦的,私密的引诱。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肖吟仍像神祗,高高在上不可冒犯。  可偏偏小老鼠胆大包天,他笑,又将身体贴得更近:“肖吟,你想亲嘴吗?”  故意的,调皮捣蛋的小老鼠看着道士愣住的脸吃吃笑。  他真好玩,稍微逗一逗就傻了。  可是,最后傻了的却是他。他没想到,臭道士竟真的不管不顾,在随时都可能碰到邻居的巷子口亲了他。  不是第一次同肖吟亲嘴,可是商响却从没觉得这样心慌过,赶紧推开他。  不像往常的虚张声势,真用了力道。然后又嘟囔:“你还真亲呢。”  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肖吟又牵回了他的手:“你自己问我想不想的。”  驳不出别的话,手掌又被轻轻摩挲。  明亮的月色下,两人默默的走,不一会儿就到了道观。  这段路有些奇怪,有时候太长,心血耗尽都走不完。有时候又太短,手拉着手,什么都不说就到了。  推开陈旧的木门时,静谧的空气中发出嘎吱一声响。  院子里的梧桐上,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筑了一个漂亮的巢。  小雀发出待哺的叫喊,有些吵闹,却让孤零零的梧桐树不再那样寂寞。  夜风吹过树脚的百合花,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每年四月结出花骨朵,就是拗着性子不肯盛放,到了七月再原模原样掉落土中。  啊,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商响此刻才终于有了些许光阴流逝的实感。常年在这样一方小天地中,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时光仿佛虚设,停在原处。  可是实实在在的,从他下山那天算,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  鼎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结过十一年酸涩不好吃的梨。那些荒唐不要命的傻事仿佛发生在昨天,记忆清晰所以依旧心酸难过。  侧过头,道长的眼角已经被光阴留下些微的痕迹。商响知道,凡人都逃不过这个。  肖吟会老会死,会比自己先进地府。可是他说过要等他的,商响定下决心,必不让他等太久。  他也怕的,他怕肖吟等久了,会忘了自己。  人与妖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了一点又想要更多。尾巴断了,把来生的寿数给肖吟,心里其实也在隐隐期盼着有两厢情愿的一天。  他知道自己执拗,凡事都想求一个结果。  没了来生做人的机会,换来了这样好的肖吟,也算是求到了结果。  况且,肖吟还许诺过,要在地府等他。  来生的事,商响不愿多想。要是真能在地府相见,不管做牛做马做老鼠,他也还想跟肖吟在一起。  笑嘻嘻的揽住肖吟的脖子,商响小声叫他:  “道长。”  甜而软糯的声儿,像是含了一口槐花蜜,叫人忍不住也想尝一尝。  关了门,肖吟要亲自己的男人天经地义。  浸了密的嘴唇被含住了,舌尖也被没命的吸着。肖吟很躁动,商响也是。  情欲忽然变得癫狂又错倒,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谁也没同谁商量好。  被肖吟抬起下巴的时候,温柔多情的月色落入商响眼中。  他想,都是月亮害的,太美了,迷惑人心。  【作者有话说:此处是不是该有车?这车发是不发?容我想想,下一章再说。要是有车下一章作者的话里发上车方式!!!!】第三十五章 乱  商响说:“去房里。”  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话语混合着滚烫的气息,灼伤了喉咙。  沙哑又压抑,带着陌生的、叫人心痒难耐的撩拨。  目色暗了,深渊一样黑沉,肖吟盯着商响沾着清冷月光的唇,蓦地将他抱起。  手臂环过瘦削的肩,穿过膝盖下硌人的细小骨骼,响响在他怀里,羞涩又无辜。  门是用脚开的,经年日久的旧木门,堪堪受住急不可耐的一脚重击。  屋中昏暗,四方墙壁隔绝出浓沉的黑。只有窗户格子透出一点冷淡月色,很禁欲。  “要点灯吗?我想看着你。”贴着响响的耳朵,肖吟轻声问。  热得烫人,那气息,像是被沸水煮过,还翻滚着。烫得商响直眯眼,鼻腔里应声:“嗯。”  他同意了。  肖吟的笑意藏在黑暗里。下一瞬,他点亮了灯。  满室昏黄。  灯油燃烧的味道仿佛熏灸着整个烟火人间,将红尘中所有艳色,都集于那一点冰冷蓝光中。  肖吟凝望着商响的脸,像在那场让他忘记了前尘的梦里,商响望他一样。  “响响。”毫无意义的呢喃,只是想叫一叫他,想把他的名字填进空乏的心。  衣襟被揪住了,白皙的指头绕着万缕情丝。  红艳的嘴唇颤颤的递过来,是初通人事的惊怯。  可响响却在笑,问他:  “道长,接着呢?”  软成春水的声音,轻轻拂过了面颊。  接着?  小东西色胆包天。  “响响不懂吗?”肖吟笑他,倒不是看轻,是情人之间的笑话。  商响不做声,背脊颤着,指头划过衣襟,利 落扯下了道袍的带子:"你教我啊。"  指尖拂过领口袒露的那一点皮肤,微微的凉,  叫肖吟战栗。  揪过手腕,忍不住把人扯到怀里,亲他的发 旋,也亲他的耳尖。  绸衫上的扣子一个一个被解开,掉落地上,  暖昧不堪的褶皱像水波一样泛起。  接着是里衣,然后裤头又被扯下。  狼狈香艳的裸裎,白晃晃的肉体在油灯下闪 着圣洁柔软的暖光。  那是一具属于少年的身体,纤细,句称。肩 胛突出的扇骨’像一对的蝶翅,轻颤着’振翅欲 飞。  "会了吗? m被迷惑了心神,肖吟心头藏着火。  "会了。"依着样,细小的指头褪去了肖吟的衣 裳。  裤带拉扯开,软软的坠落。可还穿着鞋袜,  留着羞耻的滑稽。  布鞋如同鸦雀羽毛一样黑。肖吟蹲下身,轻 轻的脱下。脚掌上套着的棉袜很干净,带着官角  味。  握住雪白瘦弱的脚踝,肖吟低下头,虔诚亲 吻浮着青色血管的脚面。  慌乱褪下的衣衫满室凌乱,只有那双布鞋周 周正正放在床边。  脚踝被吻过,舌尖扫过踝骨。白生生的小腿 也被捉住,唇齿急急缓缓,时间久久长长。  亲吻留下的水渍像一汪月色,撩人又妖烧。  ?■是这样吗?"商响颤着声音,细腰弯下,"原 来是这样的。m  肖吟抬头,嘴唇近在咫尺,被商响含住,细 细的舔。  唇舌分不开的,一边亲吻,一边搂着起身。 第29章 第三十七章 蛇  等到再次放晴,已经是十日之后。  秋天里的太阳有点儿蔫儿,即使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多暖。  商响坐在秋千上,自己拿脚尖点着,轻轻荡。秋风不长眼,吹过来,薄薄的衣衫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冷。  商响心里抱怨。  “响响快进来,外头太冷了。”肖吟叫他。  “不冷,我玩秋千呢。”商响嘴硬强撑。  他才不想同肖吟共处一室,臭道士就知道做那事。  想到这些天的荒唐情事,商响羞得捂住了脸。  都说妖怪性yin,明明道士才不要脸。  抬头看着梧桐树上的鸟巢。  那只叽叽喳喳雀儿早飞走了。  反正明年还回来,商响也不怎么想它。  和尚给的石头他打了个孔,用红绳挂在脖子上,跟个附身符似的。  虽然没有能窥得天机的道行,商响却也隐约清楚。那两个突然去了昆仑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难得放了晴,城北的集市今日又开。商响贪热闹,又怀着别的目的,背着肖吟偷偷从道观溜了出去。  大街上满是川流不息的人。  如今国内到处都在打仗,唯有西南安泰。各省的人们纷纷都来大后方避祸,就连zheng府都迁到了渝州。  街上女人们穿的旗袍开始时兴开衩到大腿。行走间,玉腿时隐时现。这是从上海传来的风尚,叫充满着男人号子声的渝州城,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这年头,人的世道乱,妖的也乱。  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随处可见各种化了人形的妖。  现下,无数外地妖怪涌来渝州,在渝州地界肆意作乱。不只是凡人受害,就连原本混迹人群,老老实实生活的妖怪们都没能幸免。  听手底下的小老鼠们说,作祟的是一只蛇妖。自他来城里,已经吃掉了不少妖怪  光是听到天敌的名字,商响就觉得惊恐。可他是城里老鼠的头儿,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鼠子鼠孙被人残害。  那只蛇妖就住城北,听说还是个新式学堂里教英文的教师。  吃人的妖,转眼竟为人师表。  商响要去会一会他。  藏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那个穿着旧长衫的男人身量细长,站在卖手帕的摊位前,仔细比量着手中的两方帕子。  过于白皙的面孔,目光阴鸷又懒散,下巴尖尖。很明显,男人有着蛇族所有的特征。  似乎是发现了商响的注视,蛇妖抬起眼皮,森冷的目光轻轻拂过商响的脸。  鲜血一样殷红的嘴唇勾起一个不上不下的弧度。  忍不住战栗,商响偷偷缩回了墙角。  对方是一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妖怪,修为高深。  兀自喘着气,要不是靠在墙上,商响只怕就要瘫软在地。  还是回去吧,自己这点法力怕都不够给人塞牙缝。  商响回过神来,赶紧拔腿就跑。  然而,刚拐过一条街,他就被捉住了。  握住手腕的手掌十分冰冷,商响目光颤颤抬起眼皮。可到最后,他也不敢直视那张脸,索性紧紧闭上眼睛。  想求饶,可嘴唇张合,竟不能顺利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  “你怎么了?”男人轻声笑,带着点不明所以的意味。  商响闻得见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人和妖的味道,那是蛇妖杀戮累累的证明。  “我不想死。”鼓起所有勇气,商响终于说出了口。  男人微微笑:“我也没说要吃你呀。”  手腕被放开了,那冰冷的触觉还残留在皮肤上。  腿软了,商响也不敢跑,只能颤颤的望着面前细瘦高挑的男人。  对方有种阴沉深刻的美貌,金色的瞳仁微微泛着冷光。  “鼠妖?”饶有兴味的盯着自己,男人的声音也同样冰凉。  笑着说:“我进城之后吃过不少东西,到头来,还是觉得老鼠最好吃。”  毕竟是几百年来吃惯了的……  商响颤了一颤,对方修为高出自己许多,斗法的话,全然没有胜算。  最后还是要被吃……  “说了不吃你。”男人像是能听到他内心的想法般,轻笑着说,安抚似的开口,“你长得很像我曾经的道侣,他……”  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男人阴森寒冷的眸光忽然变得非常柔和:“他也是只鼠妖。”  张大了眼,商响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叫宋心,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  蛇妖的态度温和,甚至是彬彬有礼。可是一闻到他身上同类的血气,商响就忍不住害怕。  见他不回答,蛇妖脸色立刻变得阴冷,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商、商响……”颤着声,商响勉强把名字说完整。  蛇妖这才满意的笑了,将一方褐色的蚕丝手帕放到商响手中,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说完,蛇妖眨眼间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商响失魂落魄,跌跌撞撞从城北一路走到码头。  茶馆里,田家姐弟也在犯愁。  最近城里好多道行不济的小妖怪,都被一只外地来的妖怪吃掉了。  “是只蛇妖?”  听闻商响的叙述,田梳漂亮的双眼张得老大。  “嗯。”商响点头,“我会过他了,妖力很强。咱们……恐怕都打不过他。”  田镯抿着唇,小声道:“要是狼王还在就好了。”  田梳和商响都叹气。  渝州妖怪虽多,却向来不出什么独当一面的大妖。要是狼王还在,凭他的高深莫测,蛇妖定然会有所收敛。  一旁喝茶的黄鼠狼精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忍不住插话:“你们是不知道,今天河坝街上到处都是小妖怪的尸体,缺胳膊少腿的,那模样……惨得简直不忍看。”  又是一阵叹气。  自从宋心来了渝州,已经逼得不少妖怪背井离乡,远走他方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放眼整个渝州城,年岁上了两百年的妖物没几个。像田梳田镯这样寿命长的,又是物灵,修为更是浅薄。  “要不去青城山请蛇王出山?”黄鼠狼提议,“族人滥杀,蛇族能出面清理门户那是最好的。”  商响愁眉苦脸:“听说蛇王正在闭关修行,大概不会肯管渝州的事……”  “还是去一趟吧……”田镯说,“我去试试看,反正咱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第二天,田镯启程出发。  渝州离青城山不算远,以他的脚程,大约三两天就能到。  可是足足过了半月,田镯还没回来。  田梳慌了,连茶馆都没心思开。第三十八章 腥  商响也慌。  田镯不爱说话,胆子也小,和飞扬如火的田梳一起,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可商响知道,小镯子内心最温柔,最能懂得他。  当初所有人都说他疯,说他蠢。只有小镯子不说。至柔如水,什么也不提,就连照顾都是悄无声息的。  商响明白,因为田镯和自己一样,曾经发过疯、犯过蠢,所以他知道——  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心,情不由己的。  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想便做了。  纵使受伤难过没了命,也不后悔。  他跟田镯都没有后悔。  “梳儿,你别太担心,小镯子做事一直都很妥当的,大概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劝慰着满面愁容的田梳,其实商响心头也隐隐担忧着。  半个月时间,确实太长了。  会不会在出城之前,小镯子就遭遇了什么不测?  蓦地,商响想起了宋心阴沉苍白的脸。  回到道观,商响也是心事重重。 第31章 可就蛇类睚眦必报的个性,为人所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商响担心起来,在进入下一个镇子时,他去药铺称了两包雄黄。肖吟一包,自己一包。  这玩意儿就算不能真的伤了那蛇妖,至少也能叫他难受好一会儿了。  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商响也没心思再赶路,索性就在镇上投宿。  这镇子叫做天回镇,位于渝州与锦城之间。镇子不大,与普通的乡场没什么两样。  今日却出奇的热闹。  人们聚在河边,要看张家女儿浸猪笼。  商响一向善打听,召来了几只当地的小老鼠,很快就问清了来龙去脉——  当地袍哥舵把子张家的小女儿与锦城来的教书先生私通,做了不名誉的事,污了家门名声,要受家法。  小老鼠们吱吱叫,求商响救救那小姑娘。早前张家的佣人掏了一窝老鼠要拿热水烫死,是小丫头偷偷放走了它们。  救命之恩,确实该报,商响这样想。  况且,要救下一个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到了河边,闹哄哄的人头攒动,对于这桩杀戮,人们唏嘘,可更多的是好奇。  守旧而固执的父亲拿着一把毛瑟枪,黑洞洞的抢口指着他的亲生女儿,逼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自己走入河中。  姑娘倔强的沉默着,而她的情郎,就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一声都不敢出。  男人在锦城有公职,张老爷并不打算对他动用私刑。可是,自己败坏了家风的女儿却一定要死,在他心底,维护面子、名声与权威,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  或许也是有骨肉亲情的,看见女儿一步步走向河中时,张老爷闭上了眼。  可他的亲情也就仅止于此了。  河岸上的人们都唏嘘着小丫头年华早逝,却没人敢上前阻止——  是她父亲要她死,而且那个死神一样的男人手里还握着枪。  商响藏在围观的人群中,暗自捏了一个避水诀。  肖吟轻轻拉住他的手,说:“我来吧。”  一道白光悄无声息的投入水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闹剧一直持续至傍晚,张家人从河中捞出了小姑娘的湿漉漉的尸首。  败了德行的女人没资格进祖坟,张老爷大手一挥,命人扔去后山。  商响他们一路尾随,等到张家人打道回府,才在一张破席中找到了小丫头的尸身。  解开此前下在她身上的禁制,脸色惨白的女孩渐渐有了生机。  忽然,肖吟脸色陡变:“响响小心!”  商响立时反应过来,却还是迟了。  女孩七窍中涌出丝丝黑气,身体瘪下,仅剩一具皮囊。浓沉黑气紧紧将商响缠住,阴湿的冷意,与昨晚的梦境如出一辙。  是宋心!  黑气渐渐凝聚成蛇妖的样子,一条乌黑冰凉的蛇尾环住了老鼠精细细的脖子。  “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蛇妖阴恻恻的说。  人身蛇尾的宋心口中吐出一条蛇信,分叉的舌尖一下一下舔舐着商响的脸。  “恭候多时。”像是全然没有对于天敌本能的畏惧,商响冷淡的说。  “哦?被识破了?”宋心挑眉,细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商响窄小白净的脸蛋。  肖吟站在三步外,神色是冰冷尖锐:“你放开他,我可饶你一命。”  “嗬,取我性命之前,你能保住他的命?”蛇妖嗤笑,蓦地收紧了蛇尾。  被缠住的脖颈太细,仿佛稍一施力便会断掉。看着脸色泛白的商响,肖吟犹疑了。  蛇妖笑得极为得意:“这么喜欢他?昨夜伤我的威风去哪里了?”  扯开嘴角大声狂笑,蛇妖又说,“是啊,他和他那样像,谁会不喜欢呢?可是你再喜欢,他也是我的!”  呢喃着,蛇妖说着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懂的话。  “他是谁?”商响开口,语气冷淡,倒像是对问题的答案毫不在乎。  收回蛇信,蛇妖冰冷苍白的嘴唇在商响颈侧肆意吻着。  “他是谁呢?”阴森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他是最爱我的人。”第四十章 谢礼  冰冷又含情的话,叫商响忍不住轻颤。  “阿随。”固执的蛇妖一遍一遍喊着一个名字,含混的,带着商响不懂的情绪。  “我不是阿随。”他说,语气很硬,像是故意要激怒。  果然,脖子上缠住的蛇尾勒得更紧。  气息乱了,蛇尾狡猾的钻进领口。  yin邪又轻薄的拂过商响胸前。  “住手!”肖吟的声音隐隐含怒,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一柄紫色长剑。  商响看着他那双要杀人的眼,微微笑了。指尖划开绵纸,一直藏在手心里的雄黄粉簌簌洒落。  蛇最怕这个,千年修行的白娘娘都敌不过,又何况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宋心。  蛇尾松开来,立时就被斩断。  荒山枯败的草丛中,沾染了粘腻腥臭的血。  重创之后的蛇妖面露痛楚,长剑削断了手臂,怀中的鼠妖也被道者夺了去。  宋心不蠢,陡然明白他的对手是上界的仙,斩向自己的两剑分明是仙家功法。  “你到底是谁?”分叉的蛇信尝到了血液的味道,源源不断自脏腑涌出。  肖吟不答,可浑身杀意却收不住。  蛇妖碰了响响!  便要他受千刀万剐。  手臂拥得更紧,像是要把商响受的委屈揉碎在怀中。可另一只执剑的手却记挂着杀戮,剑尖对准了狂笑的妖,剑锋冰凉。  蛇妖知晓自己必死,可森冷的竖瞳还是时刻不离商响。  像是饿极了,马上要连皮带毛吞了他。  可怨毒的眼又含柔情,有种叫人不忍责怪的倾颓与苍凉。  “阿随。”明明可以逃,蛇妖偏偏对着商响喊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叫不厌似的。  此刻,商响才恍然发觉,这只杀戮累累的蛇妖不疯,他是死了。  心死了。  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无休止的杀,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  可灼人目光却很冒犯。  蛇妖看着商响,心里却是阿随的模样。  肖吟恼怒,独占的欲望倏而转为排山倒海的愤怒,第三剑便要刺出。  响响是他的,哪能让旁人染指。  气势汹汹的一剑停在蛇妖眉心,剑尖被一把折扇拨开。  随即,折扇落地,那只忽然出现的苍白手掌,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道长且慢。”  鬼魅一样出现的男人开口,语气冷得像是月色。偏生他生就一副和善笑面,像位儒雅书生。  然而,他却是妖,白皮尖脸同宋心三两分像。  跟在男人身后,夜色中走出一名青衫青年,轻喘着,行色匆匆。  是田镯!  商响蓦地惊喜。  田镯也露出喜色,安安静静的笑。  “在下萧行远。”男人拱手施礼,并不在意手背上鲜血淋漓,客气说道,“这孽障不便脏了道长的手,就让在下代劳,为蛇族清理门户。”  冷眼扫过那张笑面,肖吟分毫不收剑势,像是他同宋心之间攒着水火不容的仇恨。  “他伤了响响,我怎会轻易放过他。”  心头一动,商响抬头看肖吟氤氲在月色里,凶神恶煞的脸。  他这是在为自己出气呢,人前失仪也是因为自己。  忍不住笑,商响伸手去牵他的衣袖。  摇了摇,柔声道:“就让萧先生料理吧。”  话一出,方才还不杀不休的剑瞬间垂下,化作紫色光芒消失在灰袍袖管中。  “多谢道长。”  言罢,萧行远也不拖拉,动手给了宋心一个痛快。  然而,死亡了的蛇妖仍未闭上那双紧盯商响的眼,叫他唏嘘又胆寒。  田镯拿出一方帕子包住萧行远的手。  月光下,他沉默又温柔,可看着男人的眼神,始终有些畏怯。 第33章 可齐袖却是一笑:“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本来他们就该在一起的啊。当初在北平啊,要不是遇常阻挠,可能两人早就好上了。”  “哦?”商响耳朵只捡重要的听,狭促的笑,“遇常?都这么亲热了?”  齐袖垂下眼,白脸蛋里透着春天的桃花红:“他待我很好,我……也想跟着他。”  黑而圆的眼睛眯了起来,商响笑。幸好,这是个终成眷属的结局。第四十二章 战  日子如常过,和肖吟在一起,就算一碗白粥都是滋味。  然而时局动荡,渝州也只是暂时的平静。  年初,秦遇常带着部队去了云南。  齐袖跟着他去,换了身笔挺军装,做秦少帅的书记员。  出城那天商响去送了,好长时间,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滇缅战场有多凶险,再见的话说不定就是下个轮回。  还是齐袖先开口。  他说:“遇常要是战死,我就给他唱霸王别姬。”  笑着说的,却让商响却掉了眼泪。  商响明白,小狐狸这是要和秦遇常同生共死的意思。  缘分孽债等不到来世清算,他这辈子就要同他算得清清楚楚,来世再见,谁也不欠谁。  罗玉斋和陈小山也来了,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送别,因而神情凝重。  反倒是将赴战场的人有种壮士生还的气魄,秦遇常的笑容恣意又豪爽。举国风雨,危若累卵,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去换更多人的平安与尊严。  “响哥,我在茶馆种的月季,你要帮我看好。”卡车开出城门前,齐袖从车窗探出头说。  商响慌忙点头,泪水模糊了眼。  他原以为,妖怪寿命那样长,不会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苦恼。可到了这时才发现,只要有心,就会为离别所伤。  一九三九年,五月。  天空蒙着一层薄雾,这在多雾的渝州,是个很寻常的天。去年年初开始,日军的轰炸就没断过。  “你说这要炸到什么时候?”田梳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口源源不断从码头涌入渝州的人群。  到了这地步,大后方也不太平。可尽管这样,人们还在迁徙,仿佛一夕间回到了游牧时代。  宁愿流离,也不想屈服。不当摇尾乞怜的狗,是这些下江人作为人的骨气。  远方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尖利的空袭警报随之响起。  渝州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之前的轰炸都在人迹稀少的郊区,没伤着这座城市一点皮毛。  然而,这次不一样,轰的一声咋然而起,地动山摇巨鼓如擂。  不远处房屋倾倒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快跑。”田梳率先反应过来,“都出去,去防空洞里!”  茶馆里吃茶的茶客们四散而出,沿着码头的梯坎相互拽着,奔向最近的防空洞。  冰雹一样,炸弹和燃烧弹从空中砸下来。  逃跑人们随时都在倒下,不是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是肉体凡胎在对抗头顶的钢铁怪鸟。  渝州城瞬间被炮火炸出无数窟窿,黑洞洞的,不断有人往窟窿里掉,从边缘擦身而过的人,窥见了里面血肉模糊的死亡。  商响和田梳相互搀着,田镯走在前面拉着他们,好容易走上梯坎,商响忽然停下了。  “你们先走,我要回去。”  田梳死死拉住他:“别以为你是妖怪就不会死!先躲过这一回再说!”  商响一根根掰开梳子精葱白似的手指,在硝烟弥漫中笑了笑:“我得去找他。”  然后他转身,留下一个幻觉似的影子。  熙攘着逃命的人群中,唯有老鼠精逆着人流,往最是危险的码头奔去。  然而,刚过茶馆他就停住了。于千万人中对视,那身灰袍也停住了。  隔着人群和三十二级梯坎,他和肖吟相望。然后笑,然后飞奔,在乱哄哄逃命的人群里拥住。  “响响。”混乱的人流和轰鸣的爆破声中,肖吟很大声喊他。  商响牵住他,紧紧的牵住,他怕肖吟掉到人类战火的窟窿里,不能陪他走完这一生。  轰炸并未停止,再次经过木板搭成的茶馆时,一颗燃烧弹投下来,烈火瞬间燃起。他意识到,渝州最要紧的码头,也是日军轰炸的目标。  无数人的家毁了,无数人的命没了。此时此刻,商响才真正有了种蝼蚁感。  灾难早就开始了,可凡人就是善于粉饰太平。  炸弹比想象中的更密集,倒塌的房屋困住了人们的去路。爆炸激起的飞沙走石中,又有无数人丧命。  这是凡人对凡人的屠杀。  巨大的爆破声就在耳边响起,猛地商响被肖吟压住。  一颗炸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炸开,分崩离析的弹片深深插进了肖吟的肩胛。  他不动了,可还在还笑,商响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可翕合的嘴唇,分明叫的是:“响响。”  伸手一探,热的,不是汗,手掌上沾着的红色太刺眼。  “肖吟!”喊声被淹没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可还是叫喊着,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恐惧。  就连被雷劈时都不曾有过的深刻的恐惧。  如果……肖吟死了……  商响心口发凉,没注意到支起来的那道隔绝了炮火的坚固结界。  轰炸过后的渝州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轰塌的楼宇。可是商响顾不上,他的心脏停了,为着肖吟才强端着一口气。  “肖吟。”试探着叫,伸出手,想去推纹丝不动的人,可又不敢。  怕他会痛。  血液染透了灰袍,又流过胸口,一滴一滴,落在商响身上。  “你以前说要在地府等我的,你还记得吗?我不要你等我了……”箍紧了手臂,商响找到了他的嘴唇,笑着亲了一下,感觉不到平时的狡猾和滚烫。肖吟说要等他,他又怎么舍得让这人等太久……  “现在不等,以后再等。”贴着耳朵,声音蚊子似的,可是活人的动静。  心突然又跳了,震得发疼,疼到眼眶,变成不争气的眼泪。  他活着……  还没到他兑现诺言的时刻。  两人相互搀着,熟悉的街道燃烧着,熟悉的人横陈在断壁残垣中。  小巷子里也是硝烟的味道,道观的屋檐被炸掉一个角。  梧桐树还好好的在哪儿,肖吟为他做的秋千轻轻荡。关起门来,小小的道观是大厦将倾的世界里唯一一方净土。  灰袍被血浸湿了,变成诡异的褐红色。拿剪刀剪开,细密的棉布在锐利的锋刃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色的弹片深深的嵌入肩胛,狠狠挖着血肉。  “弄出来吧,没事的。”抬眼,肖吟望着商响。  “可是……多疼啊。”商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他不忍心。  摸了摸他的手,肖吟笑着:“没事的,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第四十三章 灯  弹片还是被弄了出来,黑黑的一块,沾着肖吟的血肉。  商响心疼坏了,轻轻亲吻着可怖伤口附近的皮肉。  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流了那样多的血,肖吟疲累得睡了过去。  护住自己的那一刻,商响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可他不想要什么共死,同生才是一辈子。  妖的一生太长,要面对太多死别生离——  老鼠娘走了,和尚与狼王去了昆仑,小狐狸跟着秦遇常上了滇缅战场,就连小聂都参军抗敌……  全是不知归期的离别。  可唯独肖吟,商响想要和他这辈子都不分开。  来生已经注定了要投入畜生道中,商响只有这一世,因而不想今世太短。  或许他是不懂得什么人间情爱,可芸芸众生中谁又懂。偏执也好,妄念也罢,总归是出不来的,一颗心搭上,分分秒秒都记挂。  伸手摸了摸肖吟熟睡的脸。  商响又想起了在暖黄灯火中,与他的初次相见。  时间停住,仿佛洪荒岁月中只有他一人。  那一刻,商响就明白,自己劫数难逃。  茶馆在轰炸中塌了,田梳田镯在清理出来的废墟上支了个小茶摊。田梳还是漂漂亮亮一身红衣裳,田镯依旧温柔少话。  一切仿佛都不曾变,渝州城的百姓在炮火下依旧故我的生活着。  茶馆照样去,麻将照样打。小鬼子炸了,他们就修。  废墟之上,他们找到了活的真谛,叫这些几百岁的老妖怪们,都觉得动容。 第35章 高高在上的阎王,下跪施礼,恭敬有加。  “上仙在凡世历经三世劫难,如今归位,重列仙班,真是可喜可贺。”  肖吟沉默,面庞冰冷。  商响呆了……  他不敢相信,与妖相恋脱去仙骨,那传闻中的三界战神灵虚天君,竟是肖吟……  仿佛被定住了手脚,周身坠入冰窖中,牙关颤着,商响瑟瑟发抖。  万丈光辉中,三万三千级登仙阶,步步铺成。花繁锦簇的地狱红莲里,白衣青年缓步而出。  他含着笑,眉目疏冷清淡,风韵卓然。  “肖吟,好久不见了……”青年开口,语气是那样熟稔。  “回雪……”肖吟喃喃喊出他的名字。  眼中是商响不曾见过的痛楚与深刻。  南山花妖洛回雪,同样历了三生三世劫,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一紫一白,相视对望,俨然一对璧人。  泪水模糊了仙人飞升而去的影子。  忽然没了力气,商响趴在白玉石砖铺成的地上,奄奄一息。  死了就要进入轮回了……  他想。  然后又笑,  笑自己在这场荡气回肠的仙妖之恋中,成了个说谎骗人的坏蛋。  无足轻重,也不影响结局。  对于灵虚天君来说,与他那几十年,连一场风月都不算,只有自己……那样的当真。  也好。  三万三千级登仙梯,隔出两个世界。  那个人啊,他是上界天君,不是会站在茶馆与小巷三十二步石梯坎尽头等自己回家的肖吟。  等来世进入畜生道,肯定不会再遇上他了吧……  肯定不会。  商响闭上了眼睛,静静的等待着生命的流逝。  没人等着他,连死都这么孤零零。  胸口忽然很烫,像是灼热的岩浆,一点一点烧灼着他的皮毛。  迷蒙睁眼,可还是没力气,眼皮缝隙里,胸前和尚送给他的鹅卵石,变成了刺眼的红。  仿佛意识被抽离,商响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得好难受,想听大家骂肖吟!】  下卷第一章 奇货居  再睁眼时,却是一片天高云淡。  “终于醒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商响认出是云昌鬼市里的奇货居。  “没想到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拿起商响胸前赤红的鹅卵石,青年笑道,“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怪不得,地府收不了你……”  商响苦笑,想起和尚将这块石头交给他时说的话:  “小响,太痴心了不是什么好事情。”  原来,和尚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后悔。  “这位兄台。”一说话,血腥味就涌上来,商响强压着,艰难开口,“能否将我送回渝州去?”  “这个嘛……”青年似在犹豫,撇了撇嘴道,“原本找我跑腿是要花钱的,看你可怜,送你一程吧。”  “多谢了。”舔着干涩的唇,商响看着青年,很虚弱的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笑了笑,眼角的泪痣随之一动,真像是盈盈含泪的样子。  “世人都称我奇货居,时间太久,本来的名字倒真忘了。”  愣了片刻,商响忽然笑说:“忘了好啊……”  青年也说:“是呀,忘了好。”  变回原形,商响躺在货郎箱其中一个格子里。青年铺了层棉花,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传闻中,奇货居通达三界,畅行无阻,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可是商响却觉得,这人啊,口是心非,成日念叨着生意,却总是在这种细小的地方温柔。  到达渝州,已经是两天之后。  奇货居将他送到了田家姐弟那儿。  见他伤成这样,田梳吓坏了,眼泪不停的掉,可嘴上却骂得狠:“你他娘上哪儿弄成这个鬼样子!还好意思来脏了我的地方!”  商响笑笑,伸手去抹田梳脸上的泪:“梳儿你骂就骂呗,自己哭什么呢?”  伸手想打这只都这会儿了还要笑话她的死耗子,可扬起的手顿在空中又停下,最后只能深深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竟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商响的伤养了三年才好。  他还是住在道观里,冷冷清清一个人过活。  梧桐树脚下只开过一次的百合花,早已枯萎腐败,化成了一抔泥土。  商响已经不在意肖吟不守约定的事了。  在他和别人的故事里,自己不过是个卑劣的过客。在意了,也只能是徒增笑柄。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几十年。  摩天楼宇仿若一夜间拔地而起,渝州城被装进了万花筒,满目车水马龙,霓虹斑斓。  小巷子也变了,石板路换成了水泥地,周围盖起了居民楼。  道观却仍在那里。  由于历史悠久,破败陈旧的道观成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免去了被拆除的命运。  田家姐弟已经不卖茶了,转而经营起一家咖啡馆。秦遇常战死在云南,齐袖抱着他的骨灰盒回到了渝州。段三儿的魂在16号拆除那天就散了,找不到,似乎也没人在意他。  凡人历经生生世世沧海变迁,可对渝州城里的老妖怪们来说,顶多就是觉得岁月长些。  商响托了个妖怪朋友,在道观谋了个守夜的闲职。  他住惯了这里,总有种故土难离的感觉。  这些年,他已经不怎么会想起肖吟了,偶尔望天时,脑子里会忽然闪过紫衣仙人模糊的背影。  但到底只是个影子,还是看不清了。  把头发留长了些,商响也爱漂亮的,不想让人看到没了一只耳朵。只是有时候自己摸到,那里光秃秃的,还是不习惯。  他觉得对不起老鼠娘,囫囵把他生下来,如今被搞得缺尾巴少耳的。  去年,一个外地游历而来的妖怪说,灵虚天君征战魔族,似乎身受重伤。  商响“哦”了一声,没有太多反应。  伤口的皮肉会好,留下的疤总会麻木。他懂得这个道理,就像他的尾巴根,这么多年都没有知觉一样。  想着念着是一生,相忘江湖也是一生。  商响这样想。  道观被翻修过了,不像从前那样破败。梧桐树还在那里,商响怕他寂寞,又种了好多花。挂在树上的秋千被拆了下来,放到库房里,木板麻绳都积了灰。  商响不觉得可惜,反正现在也没人推他玩儿了。  春天第一声惊雷吓得商响不敢出被窝。  都多少年过去了,他也没能改掉这毛病。  第二天,齐袖约他喝咖啡。  小狐狸的口味与时俱进,商响却只喝得惯茶。  田家兄妹的店不大,装潢很有复古的味道,好多小姑娘喜欢来这边拍照。  进去的时候,齐袖已经到了,坐在卡坐上安安静静等着自己。  看见他来,齐袖笑了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又甜又憨。  “响哥,我找到遇常了!”  小狐狸眼睛亮亮的,胳膊从桌子那头伸过来,很激动的握住了商响的手。  商响眯着眼睛笑,神色很狭促:“这是他第二次投胎了吧?不会还没成年?”  齐袖忙说:“明年、明年就十八岁了。”  抿嘴着,商响坏心眼的不接话。  小狐狸羞赧的垂下眼,可是眼梢眉角又藏不住欢喜:“他还在上学,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念书好,运动也好……”  “那岂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商响忍不住逗他。  抿唇不说话了,齐袖抬头,含情双眼张得老大。 第37章 唇边绽出一丝诡笑,青年看着惊魂未定的商响。  漆黑如墨的眼睛,透着恶质的笑意,非常令人厌恶。  朝着商响走过来,青年不客气的坐到了床沿上,捏住商响的下巴,意态轻佻的抬起他的脸。  “也没什么姿色,还是个残废。”  青年这样评价。  就像一只猫,无情的耍弄着已经在他掌心的猎物。  “你想做什么?”商响开口,口气又硬又冷。  其实,他心里是怕的,青年看上去是那样深不可测。可他强作镇定,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羸弱。  “啊!”并未将商响的装腔作势放在心上,青年像是想起什么般,“我叫楚襄,你记住了?”  商响冷哼一声:“记不住。”  青年一把掀开了被子,压在商响身上,冰冷的手指伸进睡衣里,神色很是戏谑:“我会帮你记住的……”  “……”垂眼沉默,对方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虽然不好看,摸起来也不怎么样,不过……”坏心眼的停顿,好让听的人加倍注意,“灵虚睡过的人,还是有上一上的价值的。”  拿眼角扫过他,商响无奈道:“你要是为了找他不痛快,怕是找错了人,我与灵虚天君从没有过瓜葛。”  他说得冷淡绝情,很有几分真实。  青年忽然大笑:“听闻灵虚归位之前,同一只道行低微的鼠妖有过一段孽缘,难道不是你。”  “你都说了修行低微,想必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抬起眼皮,商响直视着楚襄漆黑的眸子,眼神毫不躲避。  愣了一下,在弱小鼠妖的注视下,楚襄竟然感到有些心虚,他眸光闪烁着:“如果是你,倒是有可能能得那人喜欢。”  商响再度垂下眼:“风月都难够得上,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倒有些意思。”青年挑眉,复又摸了摸商响白净窄小的脸,“现在,就算你没被灵虚睡过,我也有兴趣要尝一尝滋味了。”  说完,作势俯身去亲商响淡色的嘴唇。  并未如楚襄意料中那样惊吓讨饶,商响只是扭头避开,低低说到:  “阁下堂堂魔尊,非要做强人所难的事么?”  轻笑一声,楚襄倦懒的收回佻薄的手指:“你知道我?”  很有些兴意阑珊,商响像是并未将这位魔界之主放在眼中:“渝州城内大小事情,没有能瞒住我的。几日前听说新任魔尊驾临,想必就是阁下吧。”  “这么聪明呀。”来了兴致,楚襄忽然将商响卷入怀中,“想不想去镜十方城玩一趟。”  镜十方城是魔界居所,鲜少有人能涉足其中。如今楚襄竟说要带他去,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不想去能不去吗?”商响木着脸,静默的看他。  “不能。”对方想也不想,笑道,“我想带你去。”  受制于人,商响只好认命。可对方却并不急,只是就着横抱着他的姿势,悠闲的走出道观。  道观地处偏僻,天色又晚,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对行为怪异的两人却像是视而不见。  大概是用了什么隐身的法门。  行至巷口,一道刺眼紫光忽而闪过,划破了浓沉如墨的夜色。  楚襄低笑:“终于现身了。”  紫光渐浓,一双冰冷褐眸望过来。俊美天君紫衣委地,头上顶着一轮皎皎蟾光。  浑身一怔,商响僵硬的转过脸去,唇珠堪堪擦过楚襄胸口的纽扣,渗人的冰凉。  “你来了。”楚襄面色阴沉,“我等了好久。”  眸光划过楚襄怀中的少年,看不见脸,可身形却叫肖吟觉得莫名熟悉。  仿佛拥抱过千百次,每一寸肌肤都知晓。  “他是谁?”肖吟问,牢牢盯住少年僵直的肩胛。  “他啊……”楚襄笑,眼中有几分轻佻的讥诮,“他是我新收的相好。”  没有辩驳,虽然此刻商响可以说话。  灵虚天君神灵归位,早已忘了凡世种种。  神仙嘛,本来就该太上忘情,不记得凡间琐事也是应该的。  商响默默想。  “伤好了?”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阴狠,楚襄忽然毫不怜惜的将商响抛到冰冷的地面上。  闷响一声,那少年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安静的伏在地面,将脸转到一边。  心中忽然翻涌起莫名酸楚,说不清的感觉被肖吟强压下去,一双褐眸森冷如刀锋。  他望向楚襄,面无表情到:“没全好,不过对付你却也够了。”  【作者有话说:出现了出现了,这回终于要换肖吟舔了】第四章 含情目  寒光闪烁的剑尖递至眉心,楚襄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往前再送半寸,他便要丧命于这柄神兵之下。  狡诈的一笑,楚襄瞬间化作黑烟溜走。这位年轻的镜十方城主人,一向行事诡谲,叫人捉摸不透。  逃走了吗?  肖吟皱眉,却看见地上的鼠妖少年缓缓站起。  道行低微的下界小妖,从来入不了超凡脱俗天君的眼。  可望着鼠妖羸弱瘦小的身影,却又忽然觉得心中空洞,忍不住问他:“你可还好。”  “还好。”少年站起来,恭谨的朝他行礼,“多谢上仙搭救。”  他低着头,还是看不见样貌,只有苍白的眼皮低垂着,黑而密的睫毛一动不动。  说不清的焦躁,肖吟吩咐道:“你抬头。”  迟疑了片刻,鼠妖少年方才缓缓抬头。  眉目疏淡,气韵寻常。一看就无甚妖力,就像世间无数小妖一样。  然而,那双眼眸却是出离熟悉。  像极里每夜颠倒错乱的梦中出现的那双,漆黑圆润,带着世间最美的釉色,痴情又惶惑……  却也有些不同。  少年的眼睛像是潭幽深死水,难起波澜。  “我们……见过吗?”心口疼痛,许是在还真幻境中受那一掌未好,开口竟带了半分不可查的踌躇颤抖。  少年说:“不曾。”  他的眸色淡淡,丝毫不含情意。却叫这位当年不周山倾都不曾变一变脸色的天君心中慌乱。  有些急切的,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低眉敛目,是对待上界仙人的敬畏客气:“无名之辈,上仙不记得也罢。”  说完,转身欲走,像是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惶惑混乱,肖吟匆匆上前,抓住了鼠妖灰扑扑的袖口。  他停住了,有些困惑的看他。  期期艾艾的开口:“我叫肖吟。”  “唔。”淡淡的应了一声,视线落到了牵扯着的地方,“天君放开我吧,我要回家了。”  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肖吟讷讷放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少年的眼睛,仿佛要在里面寻找出些什么。  可是,少年却垂下眼,转身走了,头也不回的,只留给他一个瘦小羸弱的背影。  回到玉山神宫,恍然若失的感觉愈加深重,明明是头一次见面,那只小老鼠却意外的牵动着他的思绪。  梦中那张模糊的脸忽然变得具体,仿佛就应该是那鼠妖少年的模样,疏淡的眉目,望着自己的漆黑双眼脉脉含情。  在人世轮回中历经了三世劫难,归位之后,前尘尽去。他仍是至高无上的灵虚天君,受到万人的敬仰膜拜。  然而,每日醒来,却觉得怀中空洞,似乎原本应该抱着什么人……  忽然,鼠妖少年瘦削的身影浮于脑海。  “天君,花神来了。”思绪被仙使打断,肖吟漠然望向殿外,道,“请他进来吧。”  洛回雪带来一坛酒,洒然往石凳上一坐,笑问:“肖吟,喝酒吗?”  肖吟一拂手,石桌上立刻出现两个瓷白酒碗,他不言不语,看着洛回雪的双眼也是淡淡。  “三界都在传,说你是为了我才自脱仙骨跳下降仙台的。”洛回雪笑着给他倒酒,白衣被山巅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假装嗔怒,说,“如今到对我冷淡了。”  肖吟端坐着,衣衫一动不曾动,纤长手指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洛回雪看向他:“听说你在凡世有过一段尘缘,虽是那人强求来的,倒也是一番纠缠。”  肖吟不答,相顾无言。  沉默的喝光了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洛回雪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说:  “肖吟,多谢你。”  肖吟垂下眼,心中千回百转的,却尽是那晚有过一面之缘的鼠妖少年。  喜好清静的灵虚天君向来不喜欢凡间的热闹,可辗转反侧几夜之后,却还是忍不住去往人间。  穿过城市的灯红酒绿,车马喧嚣,高傲天君又一次来到了同鼠妖少年相遇的漆黑巷口。  上回他还没告诉自己叫什么名字呢。 第39章 怎么会怕成这样?  被牵住了,商响每颤一下,天君的心也跟着缩瑟。  等到雷声息止,怀中的少年竟然昏了过去。  想来是从未作过恶,鼠妖的雷劫来得非常温和。可就是这样的程度,还是吓到他了。去伸手探查他的三魂七魄,却是比预想中更加薄弱。  头一次见,肖吟就看出他断了尾巴,耗尽了轮回的寿数,来生万万成不了人。  怎么会断尾呢?  疑惑的天君掐指去算,却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堂堂玉山神宫之主,竟算不出区区下界小妖的前尘……  他是谁呢?  握住了商响细白的手指,肖吟这才发现,他的手心上,竟纵横交错的,布满了一层浅浅的疤。  轻轻摩挲着瘦小的手掌,心被错乱的伤痕狠狠揪起。  你是谁?为什么会怕雷声?为什么会受伤?  默默问了很多……  头一次,无心无情的天君,是那样的想要知道一个人的过去。第六章 白米粥  睡了一夜,第二天雨停时鼠妖才终于睁了眼。  他睡相很乖,几乎不怎么动,只是眉头皱得很紧,样子有些痛苦。  收回被自己握住的手,商响冷淡道谢:“多谢天君相助。”  说完就翻身不理人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出去,商响方才起身,换了睡衣,走出院落。  雨停了,可房檐还滴着水,一滴一滴,湿气浸透了春寒。  裹紧衣服,鼠妖微微动了动鼻尖。  厨房里,高贵天君正在小小的陋室里盛着一碗白米粥。  商响早已辟谷,道士死后,就再也没有开过炉灶。偶尔想逞口腹之欲,也多是去外面。  鼠妖对吃向来随意,一碗热腾腾的面,几个小笼包就能让他餍足。  厨房已经很久没用过了,难为天君还用除尘诀清扫的这样干净。  兴许是被推门声惊动,天君回过头,问商响:“想吃东西吗?”  不由得觉得好笑,这位天君做凡人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人伺候,如今飞升归位,重列仙班,反倒有闲情逸致来做这些俗事了。  “上仙亲自下厨?”  商响忍不住好奇。  “不是,我变出来的。”  果然。  可是,所谓变,也并非凭空而出,万物皆守恒,此刻,想必谁家厨房灶上,已经少了一锅热腾腾的白粥。  “不问自取是为盗。”鼠妖打趣他,脸上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生动。  肖吟解释:“我保他家孩子金榜题名,这样的福气换一锅粥,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上仙真大方。”  语气带着些嘲讽,很不中听。  还能说什么呢?一锅粥,换来旁人要修几世的福泽,果然是上界天君才能有的奢侈手笔。  “喝吗?”  为什么不喝?鼠妖伸手接过。  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米粒的软烂口感。  肖吟静静看着,目光带着几许好奇。  天上人间,竟有人连他都算不出过往……  “我喝完了。”将瓷碗一放,小老鼠立刻窜没了影。  想跟他再说会儿话,可全然没那个气氛。  进入院落,刚才跑得飞快的少年此刻却懒懒的倚在漏雨的廊下,一颗颗挑着瓷碟中的松子。  光捡开口的吃,不开口的就划拉到一边。  真是……  寡言的天君找不出形容词。  那日雷劫之后,灵虚天君住进了小小的道观。  玉山神宫的仙使们吓得不轻,暗自思忖着自己哪里伺候的不好,叫天君不窝心?  商响倒是无所谓。  三界战神威名赫赫,碧落黄泉哪里他不是来去自如?  一座没人记得的破观而已,何况,这儿本来就是他的地方……  撇了撇嘴,商响继续啃他的松子。  空中一只鸟影飞过,肖吟抬眼看了看,恰恰对上鼠妖懒散的目光。  别开眼,他还是不肯看自己。  扣响木门的声音打破了道观的寂静,匆匆打开门,敲门的是齐袖和晋长。  晋长是城中刚化形的小老鼠,才一百一十岁,天资很高。大概因为同是鼠类,晋长非常亲近商响。  “晋长说你快十天没出门了,怕你出事,来看看你。”  齐袖还是爱漂亮,进门之前,先整了整袖口,然后亲热的拉住商响,一脸憨笑。  晋长也腼腆的叫他:“响叔叔好。”  两人轻车熟路,显然是此处的常客。  肖吟站在梧桐树下,目光不冷不热。  忽然顿住,齐袖和晋长的步子都迈不出去了。  商响转头,看见天君眉心的灼灼紫光。  在妖怪面前露出上古仙印,谁不要命了还敢近身?不四散逃走,已经算他们胆子大了。  齐袖拿眼角打量着陌生仙人,压着声音问商响:“这位是?”  小狐狸没认出来,商响不觉得奇怪。本来嘛,仙人历劫归位,凡尘中的种种皆是要尽数除去。  他们记得流云观里的穷道士。  却不会将高贵天君认作他。  只有商响还记得……  许是因为目睹了地府飞升的一幕,记忆竟一直不曾中断。  “他呀。”目光横过天君俊美非凡的脸,意外的,他并不受仙印影响,“这位上仙暂时住在这里。”  听到“暂时”二字,肖吟不自觉皱起了眉。  “上仙,可否放我朋友进去?”  垂下眼,天君的目光停在商响被齐袖拉住的手臂上。很有些不情愿的,敛去了眉心的仙印。  “他是神仙吗?”晋长小声问,还有些惴惴不安,可眼光却不住的往那人身上扫,带着三分好奇七分仰慕。  商响但笑不语。  摆了张小桌子在院子中央,商响泡了茶,又拿出几袋坚果。  “你这儿怎么只有这些?”齐袖抱怨,吃的倒是比谁都欢。  “那位上仙……不用请他过来坐吗?”晋长偷瞧着,小心翼翼的问。  细白的手指怕烫似的放下茶杯,商响笑他:“他过来了,你还吃得下吗?”  小耗子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年轻的小妖怪喝不惯茶,只抿了一口,就再没动过。商响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红票:“去买奶茶喝吧。”  “谢谢响叔!”晋长喜上眉梢,欢欢喜喜的拿着钱跑了。  “你太宠着他了。”齐袖一边吃核桃,一边说。  转眼不见肖吟,天君可能晓得自己碍眼,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哪儿找来这么大一尊佛?”齐袖笑问,暧昧的眨眼。  “他自己来的。”商响说。  不禁忆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住了下来。  一晃神,居然已经快要一百年。  “又在想那个臭道士?”见他愣神,齐袖有些不满,“死都死了,别想他了,你受了那么多苦,就算上辈子真欠他也该还清了。”  抬了抬眼皮,商响展颜一笑:“谁欠他啊,我这么活泼可爱,就算有债也不用还的。”  插科打诨混了过去,一阵推门声响起,晋长和肖吟并肩走了进来。  肖吟此前消失,是去找了晋长?  神色变了几番,商响还是不动声色。  “小阿长,快过来,不要缠着上仙。” 第41章 商响想起了花妖总是微微绷着的下颌线条,他是高傲漂亮的开在悬崖上的花,又怎会甘心,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灵虚天君的红尘劫难,伤的又何止自己一个。  “上仙可知道,百合花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摩罗。”  是花妖的本名,他猜想,或许肖吟从未问过。  “我的一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大概……是朋友吧?  他和花妖,也只有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情分。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些,鼠妖的黑眼睛里攒着淡淡的怀念。  他想起了谁?  是那个叫摩罗的朋友吗?  胸中空荡着,却又因鼠妖的目光生出些许不悦的情绪。  “看着我。”天君高高在上的命令。  忽然,他想要霸占怀中少年的全部视线。  说不出因由。第八章 流浪猫  七月十四,中元节,阴曹里百鬼倾巢。  长长的河堤上,满布着燃烧香烛纸钱的红色火苗。  阴气郁积的鼠妖坐在堤上,柳树婆娑的影子结成一张蛛网,牢牢地将他的身躯困在其中。  “他会来吗?”一只白衣女鬼飘来,没头没脑的问。  声声呜咽,如泣如诉。  商响抬头,女鬼长了张惨白又漂亮的脸。  “不会。”  他答道。  语气刻薄讥诮,眼中却有着几许微不可查的悲悯。  “你别等了。”商响说。  “为什么?”  猛地抬起长着尖锐指甲的手,女鬼的脸因他的话变得扭曲。  “你骗我!!!他说过回来找我的!!!”  疯狂嘶吼着,女鬼尖细的声音划过耳膜。  鼠妖依旧很平静,黑色瞳仁波澜不兴。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扰他内心的安宁。他缓缓起身,将黑袋子里的香烛纸钱小心堆在堤岸一角。  “我没有骗你,是他骗了你。若真心要来,便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清朗嗓音,无情割裂了女鬼的幻想。  “就算你徘徊于世,也等不到他。”叹了口气,鼠妖说,“受了这份供奉,投胎去吧……”  女鬼恨恨的看着他,转身又飘去别处,去问下一个人。  每年这时,商响都会来,为段三儿烧一份香烛纸钱。  徘徊世间的鬼,多是些痴男怨女。漫无目的等一个人,等到忘了自己是谁。  何必呢?  商响问,却总也没有答案。  凡人汲汲营营,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可是到了最后,还是得阴曹里清算。一入轮回,忘记了前尘往事,那些个爱恨痴缠,名利富贵,全都成了一抔土,吹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可总有人念着、想着,忘不掉。身死了,肉烂了,空留一躯无人认得的白骨,还是念念不忘。  这就是凡人吗?  看着河岸边飘荡着捡拾他人贡品的无主游魂,商响忽然间生出几丝羡慕。  被七情六欲支配着,就是成了鬼,也像活着。  撇开杂念,商响点燃了烛火。  是无用的事,16号拆了,段三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他还是每年来,念着当年在墙角相谈的一份情。  回去的时候,看见天君站在路灯下,暖黄的光中透出非凡的容貌。  不由得想起那年面摊上,自己头一次见肖吟。  时间停了,万物静止,只剩下一颗心,为了他怦怦跳。  如今还是这张脸,平添了几分仙家的超然气韵,更显得举世无双。  可是,自己却全然没了初见时那样的心绪颠荡。  “你去哪儿了?”  肩头上还沾着烛火的灰烬,天君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烧了一份供奉。”商响说。  “为谁?”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他非要刨根究底。  低头叹了一声:“我认识他时他就已经是鬼了,现在,大约灵魂湮灭了吧。他挺蠢的,做人的时候就不聪明,做了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已灵魂湮灭,便不能受你供奉了,中元阴气重,你不要乱跑。”肖吟说。  尊崇高贵的天君最会煞风景。  商响皱起眉,语气不咸不淡:“怎敢劳烦上仙挂怀?”  又是这样,说不了几句话,看似软弱的鼠妖就会露出他的尖牙利齿。  抓住了他的手,肖吟毫不意外的感受到了鼠妖的挣扎。  捏得更紧了些,手中的小手冰冷发凉。  “回去吧。”  一路无言。  灵虚天君向来少话,而鼠妖又犹自倔强不肯张口。  一个想挣脱,一个要握紧。角力一般拉扯着,可手心的温度却很真实。  商响有些晃神,仿佛又回到了同肖吟在一起的时光。  可是,仔细去看,天君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虽然肖似,可到底不是他的肖吟。  “在想什么?”  天君毫不侧目,单凭掌中手指的颤抖便感知到了鼠妖的心绪不宁。  “一个道士。”  “你那个情人?”  肖吟迟滞了半步,将鼠妖的小手握得更紧。  “是啊。”鼠妖轻笑一声,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情人……”  “你忘不掉他?”  心绪烦乱,开口却是一嘴酸味。  鼠妖忽然顿住脚步,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忘不掉啊……”  放缓的声音显得有些狡黠。  像是突然暴露了鼠类奸猾的本性,握在手中的小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微微的痒,一直蔓延到心底。  从无波动的心脏被细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说不清的感觉,却不陌生。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被谁这样拿捏过。  心痒难耐。  可是,始作俑者却已经别过了头,不看自己。  灯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肖吟低头去看胆敢戏弄天君的小小鼠妖。  他没有笑,嘴角绷紧。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道观狭小的院落被月色覆上一层冰冷的光。  跨入院中的一瞬,商响忍不住仰头望了望。  苍空深邃,挂着的一轮皎月。  完满无憾。  “真美。”他说。 第43章 肖吟出言安慰。  叹了口气,商响拿出手机给晋长发了条信息,交代他早些回家。  那孩子,人丢了,手机倒是不离身,飞快了回了一个“好”和一个飞吻的表情。  有些哭笑不得,商响默默收了手机。  火鲤珠倒是真起了作用,身体难得不受地府阴气折磨。  忽然来了兴致,商响混入拥挤的人流中。  天君抓他不及,只好隔着一两个人头跟在他身后。  人挤人的走了一段,才终于拉住了鼠妖的手,伤口纵横的手心磨蹭着手掌,说不出的柔软,叫人心尖发颤。  天君不愿放手了,即使感觉到小手掌的不情愿,就是不撒开。  夜市里卖的都是些便宜货,商响倒不嫌,这个摊位站一会儿,那个摊位瞧一眼。  他还是抠门儿,光看不买的。  “这个铃铛怎么样?”拿起个铜铃铛晃了晃,鼠妖闲聊似的问他。  “嗯。”天君还是不喜欢人间的嘈杂,僵着脸应了一声。  卖铃铛的小姑娘看着天君,怔愣之后,目光忽然挪不动了。  “你们要买的话可以算便宜点的。”像是要急切的将人留住,又带了点女孩儿的羞怯。  商响别有深意的一笑。  这张脸啊……  “那能买一赠一吗?”  “嗯,好……”小姑娘还没回过神儿。  笑容漾开,得了便宜的商响总算肯掏钱。  挑了两个素净没有花纹的,又管小姑娘要了两根红绳。  细白的手指捏住,红绳一一穿进铃铛洞口。  一路走一路摇,人声嘈杂,根本听不见铜铃摇动的细小声音。  皱起眉头,商响忽然问:“你听得见声儿吗?”  肖吟点了点头,却又心生疑惑。  鼠妖五感向来敏锐,他却为何会问自己这个?  “一只耳朵听不到,所以问问你。”鼠妖像是满不在乎。  肖吟这才想起,隐藏在有些长了的柔软发丝下,轮廓奇怪的鼠耳。  他掩饰得太好,又不常同自己亲近。所以竟一直没有发觉,成日冷言冷语的鼠妖一只耳朵其实是听不到的。  然而,一个疑惑解开,偏又生出另一个。  他为什么会没有了一只耳朵?  鼠妖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  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兄长作为天界之主,率众攻打魔界。不想,却为情劫困于还真幻境,肉身湮灭,魂魄受损。  为保兄长灵识,肖吟只得将一缕残魂纳入体内。  却不想,魂灵相容时,向来无情无欲的灵虚天君,竟被兄长灵识中三千情丝缠缚,错将天帝苦恋的南山花妖当成自己的爱侣,痴恋纠缠……  太过羞于启齿的误会,是以每次有人提及,天君就会大动肝火。  渐渐,这件事情成了天界的禁忌。  然而悠悠众口最是可怕,不知怎么,三界间竟有了灵虚天君为与南山花妖厮守,自脱仙骨跳下降仙台的传言。  肖吟有些恼怒——  脱去仙骨不假,不过是为了给那不着调的兄长重塑肉身,  跳下降仙台也不假,却是为了斩断缠住自己的三千情丝。  还记得某年,他去赴西天佛界讲经会,佛祖说:空门自古人不空,太上忘情,便也有情。  很是嗤之以鼻,完美无瑕的天君认为神仙就是要无情无欲,不动凡心。  可真去凡世走了一遭,脱胎换骨,灵魂重塑,总算拔除了灵识中残留着的对兄长爱人的痴恋。  神灵归位,他仍是玉山之上不染凡尘的灵虚天君。生活一如,了无爱恨,只是总有种遗失了什么的空虚。  直到那一日,新任魔尊楚襄潜入玉山,引自己进入了还真幻境。  幻境中有一双眼睛,乌黑圆润,情丝横泛,仿佛世间千秋万载,只剩他一人。  似曾相识的熟悉……  肖吟慌了神,想要抓住,却被那半吊子魔尊一掌击中胸口。  幻境陡然碎裂,那双眼睛也随之消失。  怅然若失的感觉要大于胸前的痛楚,肖吟一剑刺入了楚襄肩胛。  狡诈魔尊化烟而逃……  为报一掌之仇,天君追着魔尊到了人间。然后,便有了路灯下与鼠妖少年的相遇。  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不知不觉住进了他的院子,不知不觉想要牵住他,不知不觉想要对他好……  天君说不清缘由,只是恍然忆起在兄长情丝缠缚下,那种酸涩甜蜜的滋味。  动了情么?  肖吟不知道。  只是注视着鼠妖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更加柔和。  “给我一个吧,你的铃铛。”  三界珍奇从来都是别人送到他面前,天君头一次开口讨。  可鼠妖还犹豫,掂量了半天,才将一个系了红绳的铃铛递放到他手上。  “本来是给家里的猫买的,可小猫太小,带这个沉,就给你吧。”  “我连猫都不如?”忍不住抱怨,却没有真的动气。  鼠妖连忙摇头:“我可不敢。”  可脸上哪有半分“不敢”的样子。  不禁失笑,肖吟说:“既然送我了,一样的便不能给猫带了。”  言罢,他拿过另一个铃铛,红绳头上打个了个结,挂到鼠妖脖颈上。  “你自己带好。”  红线绕着雪白的皮,烧得肖吟眼热。  未出口的承诺,他也不知道要兑现什么。  商响垂着眸,神情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终于,他们在夜市尽头找到了晋长。  小老鼠正啃着一个烤红薯,手里还拿了两个鱿鱼串,肚子吃得圆鼓鼓。  慌忙挣脱了被天君握住的手,商响笑他:  “就顾着吃,以后要变胖老鼠的!”  晋长没大没小的反驳:“像响叔那么瘦,就不可爱了。”  到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商响笑了,不服气的说:“谁说我不可爱了,你响叔年轻的时候连道士都被我迷住了过。”  忽然觉得心头不悦,肖吟愈发在意起商响的这段往事。第十一章 和尚  深夜,逛了一晚上的商响却没睡意。  披上衣服坐在梧桐树下,抬头看着月色流光。  “怎么还不睡?”  身后传来天君的声音。  “你不也没睡吗?”懒洋洋的回了一句,商响连姿势都不动一下。  “还疼吗?”上前一步靠近他身侧,肖吟没话找话。  明明知道,吞了火鲤珠,必定不会再疼,可就是想同他说说话。院子太安静了,而鼠妖看上去又是那么寂寞。  “托上仙的福。”他说。  月色照进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流泻出更加温柔的光。  那双眼睛看向他。  “就是可惜了火鲤珠,毕竟是五百年才得一颗的珍宝,比我年岁都大呢。”  商响往旁边挪了挪,难得露了个笑:“你要下坐吗?”  没有漠视他的存在,鼠妖主动示好。  不知怎的,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天君,竟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见他愣在那里,商响又说:“上仙赏脸,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  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掌有余的距离。  不太远,也不太近。 第45章 不和顺,哪里受得了田梳那个小疯婆子。  “他呢?来这儿监视你?”商响指了指那边的萧行远,刻意压低了声音,怕他听见。  田镯笑了笑:“他不开律所了,在这里办公。”  商响惊了一下,继而感叹,妖怪就是随心所以。  萧行远似乎听到了他们说话,端着咖啡杯走了过来。  他西装笔挺,依旧衣冠楚楚,像个凡人精英。  唇角翘起,天生的笑面,可眼睛却是蛇类固有的冷漠冰凉。  只有在看田梳时,才会有一点隐晦的温柔。  “听说蛇王闭关结束,你身为左护法居然不去道贺。”商响一边沿着瓷白杯沿抿着还有些烫的茶水,一边开口问他。  “惊羽不在意这些。”萧行远回答。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或许他近日会来渝州。”  早就听说蛇王色相出众,艳绝妖界。商响一向贪色,这会儿倒不怕是天敌,起了想要见一见的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心思,无非是要看一看对方何等绝色,是否同传言相符。  “这倒是件大事。”又喝了口茶,杯中茶水渐渐变得温度适宜,正好入口,“渝州的妖怪们大概都想见一见蛇王真容。”  萧行远笑了笑,无可不无不可的态度。眼角的露出的眼色倒不狡诈,看上去有几分真诚的敬服。  见他这个样子,到让商响更想知道,那蛇王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能让心思深沉的萧行远心悦诚服。  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杯茶,最后也没见到偷懒的田梳和她的小男朋友。  恍惚着往回走,不知不觉又到了当初遇到楚襄的那间书店。  居然还在?  商响惊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个在雨天忽然出现的奇妙场所,大概是魔尊为了捉弄自己,变幻出来的幻象。  像是忘了那晚的心惊胆战,商响一步又踏了进去。  店里的人当然会不再是楚襄,站在书架前整理图书的,是另一个穿着书店黑色工作服,身材颀长的青年。  说是青年却也不算准确,对方脸上混合着一种不谙人事的少年气,目光清澈,像是山林深处秘不示人的一眼泉。  相貌倒真不见得多好,胜在皮肤白皙,眼神透彻。  是种很显嫩的长相。  他认真整理着书,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有客人登门。  等到商响走近了,他才发现。白脸皮上浮出几许呆愣颜色,腼腆说到:“欢迎光临。”  商响进了书店却不买书,开门见山问:“贵店是否有一位叫楚襄的店员。”  “诶?”青年歪头,愣了一愣,“他吃得太多,我养不起他,就让他走了。”  “吃得多?”实在忍不住笑。  楚襄再不济也是新任的魔界之主,没想到虎落平阳,竟被一个凡人嫌弃吃得多。  见商响笑,青年有些羞赧:“你是他朋友吗?能不能告诉他,让他回来把上个月的工资领了……”  商响应承下来:“如果我遇得到他,一定转告。”  青年喜形于色,十分可爱的说了声:“谢谢。”  商响又在窗口的小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翻完一本不厚的小说,这才起身告辞。  忽而刮过一阵北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再去望天,灰云沉沉。第十三章 鸡汤  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今天不会下雨,会刮大风。  商响不禁感慨,如今凡人真是厉害,不用掐算,也能窥得风雨雷电这样的四时天机。  渝州的冬天其实不算太冷,尤其高楼林立的城市,动辄二十多层的大楼阻隔了许多从北边来的冷风。  可这场风刮得妖,暮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道路两边秃了叶子的绿化树,顺着风势歪向一边。  刚从大路窜进小巷,商响就看见天君迎着风走出来。  他步态悠然,衣服一动不动,看上去同这大厦将倾的光景有些违和。  商响不想逆风张口,嘴里进沙,只看了一眼,没说话,捏紧了衣角匆匆往回走。  肖吟拉住他,将他纳入自己支起的小小结界中。  顿时,商响身侧的风就停了下来。  “上仙要出门去?”敷衍着客套,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家。  “刚才是要的,现在却不用了。”  挺难琢磨的话,商响懒得去想,只点了点头。  握着手腕的手没撒开,慢慢往下滑,滑到十指相扣,才听肖吟说:“走,回去吧。”  沉默无言的并肩而行,没一会儿就到了道观。  梧桐树本就不剩几片的叶子,全被怪风刮跑,光秃秃的。  顾不上他,商响只想进屋睡觉。  天君被他怠慢成了习惯,只瞧那小小的身影风风火火跑进了房间。  捏了个诀,肖吟隐匿在了狂风里。  接着便出现在了白悟虚的小公寓。  白悟虚正站在窗台,把商响送他的多肉往室内搬。  像是早料到了肖吟会来,茶几上放了两个茶杯。  肖吟自顾自坐下,慢慢饮下一杯。  味道熟悉,是商响喜欢的六安瓜片。  “茶是他送你的?”  忍不住问,心中总是有些不大舒服。  “哪个他?”白悟虚似笑非笑,没了禅心,和尚收敛了不少飞扬神采,倒是更像个凡人了。  “商响。”拿起茶壶,肖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们怎么认识?”  很有质问的意思。  “同住过一段时间。”和尚说得暧昧,含笑看着肖吟作何反应。  冷面天君不漏眼风,只有喝茶的手顿了半刻,眉头也皱起,不细看,倒还瞧不出。  “同住?”声音愈发冷了,同肖吟喝过几百年酒,白悟虚了解他的秉性。  哟,这是生气了。  似笑非笑的讨厌神情加倍浓重,换来肖吟森然一瞥。  细数三界,也没几人受得住灵虚天君冷眼一顾,偏巧白悟虚就是一个——  天生的厚脸皮,刀枪不入,拉抻不破。  “看上人家了?”白悟虚问他,神情狭促。  天君沉默不言。  “果然还是喜欢妖怪啊。先是洛回雪,现在换了小响。”  想起从前痴恋兄长恋人的荒唐,肖吟既惭又愤。可是,白悟虚对鼠妖的亲昵称谓,却又让他陡然生出许多不满。  鼠妖对谁都好,偏就对自己冷淡。  “他从前同凡人相恋过……”想起商响口中那个美貌的穷道士,向来太上忘情、不生迷惘的天君头一次为怨妒所苦。  白悟虚眨眨眼:“是啊,他是个情种,为了那道士,把来生寿数都给了他。”  肖吟恍然。  原来,他是为了那道士才断了尾巴……  心疼和妒忌交织着。  生出煎熬的滋味。  不过是区区凡人,怎么值得他牺牲至此。  白悟虚看着旧友,眉目含笑。  话该点到即止。  他还记着商响的嘱托。  问不出什么,肖吟悻悻而归。  进入院中,恰逢商响在院子一角生着一个小小火炉。  “在做什么?”  鼠妖蹲在火炉前,窄而白净的脸在微暗的天色下映着跳动的火光。  橙色的光晕里,鼠妖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球像是引人堕落的深渊。  “炖鸡汤。”  他回答道,目光又放回炉子上的砂锅里。  沉默了一阵,又抬头,问:“你喝吗?”  原本只是一句客套,天君却立刻变出了两个白瓷碗。  商响愣了一愣,以为他喝惯了玉露琼浆会拒绝,这会儿却让自己下不来台。 第47章 带了按摩功能的大浴缸的缓解了一身疲乏,神清气爽的走出去,发现天君正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望天。  恍然,身影重合,商响恍惚又回到了百年前痴望着肖吟的那些日子。  “道长……”不知不觉开口,蓦然清醒,却又惊心胆颤。  “你叫我什么?”敏锐的天君听到了鼠妖的呢喃。  “没什么。”鼠妖慌忙否认。  “你喜欢的道士,是我在凡间的化身?”  俯视着头发湿漉漉的商响,天君视线凝固在鼠妖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上。  “不是。”步步后退,商响犹然挣扎着否认。  心中忽然豁然,这些日子的困惑仿佛迎刃而解。  肖吟逼近商响,不让他有机会逃跑。  【作者有话说:最近这几天真是有点忙,所以每章有点短小,等过几天就好了!谢谢大家的书评和包养,我爱你萌!!!!】第十五章 名字  无处可逃了,商响只好站定。  本不敢多看肖吟,可到底还是倔强的迫使自己抬头。  对视间,天君脸上神色复杂,商响看不懂他。  一介小妖,不自量力擅改天君寿数,又骗了他数十年光阴,本已是罪大恶极。  这样又怎敢奢谈喜欢?  眼看瞒不住,商响只好说:“是我有眼无珠妄动痴念,不过总归是过去了的事,还望天君既往不咎。”  他说得平静,一副前尘尽去世间相忘的洒脱模样,可是攥紧的的手掌,指节都泛白。  本就是强求来的一场荒唐,商响恨不得大家都忘了才好。如今情根都没了,再热烈的喜欢也无法在心头开花结果,酝酿成痴。  非在这时揭自己疮疤。  明明是他先忘的啊……  最后一点脸面都被击碎,商响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我若偏要追究呢?”肖吟靠近退无可退的鼠妖,微微俯身,凑近了看他。  极是寻常的相貌,看不出那里出众。  鼠妖闭上眼,忽而笑了笑,语气中有种认命的绝望。  他道:“任凭上仙处置。”  竟是一副想要赴死的毅然姿态。  肖吟无声的的笑了,轻轻在他淡色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鼠妖的唇看上去是那样的柔软。  亲自一试,事实上也是。  懵懂的鼠妖猛然睁开眼,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你……”  肖吟微微勾起唇角:“你自己说任我处置的。”  商响接不了话,惶惑的站在原地。  忽然,天君的手覆上了他湿漉漉的头发。  轻声说:“跟我说说吧,凡间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发丝瞬间干了,商响还是疑惑。  明明没了情丝,动不了心念情爱,可面对肖吟他还是会觉得进退为难。  对天君来说,自己大概是一场无妄的劫难,既然不记得了,就不要再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了。  商响眼中,灵虚天君不是那个会抱着他说:“响响,我们回家吧。”的肖吟。了无悲喜爱欲的天神贵胄,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或许,也不是真的无情无欲,他的三世爱侣,他就没能忘,几经轮回,也没有忘。  还是自己无足轻重吧,没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丁点影子。  咬紧了牙,商响扯出一丝不那么好看的笑:“道长当初待我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将两人的的关系划归到一个不进不退位置。  凡人和神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若是待你好,又怎么会让你受伤?”猝不及防的,商响被拥入一个怀抱。  很熟悉,身体比头脑记忆还要清晰。  “听白悟虚说,你把来生寿数都给了我?”紧紧抱着鼠妖还有些湿意的身体,长久以来,魂灵丢失的部分,似乎在这一刻被填满。  “是我自作主张。”鼠妖挣动着想要逃离,可是肖吟拥得太紧。  沉默了一会儿,天君再次开口:“你去地府,也是为了我?”  “不是你,是道长!”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屈,商响忍不住倾吐,“上仙尊贵,那里是我等小妖可以肖想。”  没有哭,不动心就不会落泪,可还是有些难过,却又不知这难过为何而生。  天君一言不发,手臂上的力道却未减轻些许。他活了千万年,世间痴怨听过无数,为了情爱挫骨扬灰魂灵尽毁的大有人在,鼠妖这些算不得什么,可偏偏最是叫他觉得揪心。  已经重塑仙骨,肖吟觉得凡世种种早与自己无关,此刻却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道士,好叫他不再露出这样泫然欲泣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了,作为凡人的三世记忆在飞升那一刻被弃置于地府之中。  隐约觉得自己与谁有过约定,却根本想不起来那约定是什么。  灵魂好像随着那部分记忆遗失了些许,悬于天宫之上的玉山神宫显得分外的冷清。  天君向来喜欢尘世不染的孤僻,可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仿佛身边是该有人相伴的,可他却不知那人是谁。  直到洛回雪告诉他,他曾在尘世有一段缘,直到在还真幻境中看到那一双眼。  心口很疼,天君努力回忆着曾经为人的点滴,却只有一片空白,疯狂的在神识中探寻,灵魂撕裂般的疼。  人间短短的三世,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他原以为不重要,可是,却不是这样。  从只言片语和日日相处中拼凑出的真相并不能巨细靡遗到点点滴滴。  肖吟想知道,自己曾经怎样拥抱他,又是怎样用手指划过他的掌心……  或许还有许多别的,在一起了那么多年,一定还有自己不曾想过的亲昵。  可是,这份记忆却被遗失了……  懊恼、沮丧、不甘心统统涌上天君常年止水般的心,他只能将怀中的身躯拥得更紧,仿佛这样方能止疼。  “天君,忘了就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记得也没什么关系。”商响感受到他的挣扎痛楚,平静宽慰,“从前的事,大都是我的错,妖怪嘛,都挺偏执的,受了教训才能开看……”  商响说了许多,将责任大包大揽,可都没用。仿佛他口中那个偏执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肖吟。手臂紧紧箍住,片刻不松。  他也只任由他,总不敢同他斗法。  过了半晌,耳畔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名字。  “响响……”  他愣住,额前是顺着天君脖颈流下的冰冷的汗滴。  这么痛苦,非要想起一个名字。  他又是何必?  商响轻叹,却已经生不起任何波澜。第十六章 记忆  冬天冷得深了,再过一日就是大寒。  渝州地处西南,对这些时令节气原本没那么多讲究。然而毕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齐袖穿着件白色的小棉袄,带着蹦蹦跳跳的小阿长登门,邀商响去家里吃羊肉汤锅。  自那日被认出,商响便再没见过天君,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许是觉得尘世有悔,回天界去了吧。  只是那声“响响”萦绕耳际,总也挥之不去。  神仙也会执着吗?  商响不知道。  应了齐袖和晋长,商响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齐袖新买了一间三百平的大房子,和他的小男朋友同居。  这一世的秦遇常刚满十九岁,才上大一。小少年着了狐狸精的道,稀里糊涂的同这老妖怪谈起了恋爱。  齐袖天生一双流情目,不看人时朴质纯真,看人时却又情意横生。叫人迷迷蒙蒙动了心,还犹然不自知。  狐狸嘛,在情爱上,总要比别的妖怪天赋异禀。  田家姐弟也到了,各自带着兔子精和萧行远。  兔子精叫戴璟,长相斯文白净,乌黑湿润的眼,真像只兔子。看着确实如传言中脾气温和好相处。  戴璟笑着同商响打了个招呼,商响也冲他点点头。自此,两人才终于算是认识了。  萧行远依旧挂着冷冰冰的笑,眼中闪着蛇类独有的森冷寒光。  他像是知道些什么,见商响来,悠悠然开口:“听说玉山神宫的灵虚天君大闹地府,天帝一怒之下罚了他一百零八鞭。”  像是在闲聊天界秘事,又像意有所指。 第49章 自己犯了错,擅闯地府,险些乱了三界死生。  该罚。  但是不悔。  只是想见他,想再看看他。  终于,挺过了四十九日,重伤的天君踏出玉山。  凡世中尘埃滚滚,而今看来,竟不那么讨厌了。  隐匿于喧嚣闹市的小小道观依旧沉寂冷清,梧桐树的叶子秃了又生,不知过了多少寒暑。  进门时鼠妖正在望天,沉默平静的脸上,一对波澜不生的眼睛。  回头看他,平平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吗?”  肖吟踟蹰的站在一道砖石拼砌的线外,仿佛前头是面不可逾的高墙。  他喊:“响响。”  声音喑哑。  “丢了的东西,何苦要再去找,地府又黑又冷,不是个好地方。”  看着失魂落魄的天君,商响轻声慢语的讲。  心头漫上一道阴湿的冷,冬夜映在泥潭中的蟾光。  过了好久,天君的步伐依旧僵在原地。长长叹了一声,商响开口:“还疼不疼?”  “已经好了。”  骗他的,肖吟忍痛掩饰着狼狈。  点了点头,商响不再理他。  足尖颤抖的迈过去,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好容易走到他面前,张嘴却又说不出话,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他的肩,也堪堪停在半空。  “对不起。”  三个字重若千钧。  商响笑了笑,唇角鸿毛般轻巧:“没关系。”  都过去了。  疯也疯过,痛也痛过,都过去了。  留下一具残躯,他不怨也不爱。  忽然觉得困倦,商响打了个呵欠,转身进了房间。  活着就是为了吃吃睡睡,非要谈情说爱,可是叫他为难。  找回了凡世记忆的天君到底又住进了破道观里,商响懒得管他,每日做着自己的事。  齐袖同秦遇常的恋爱仍在继续。  某个冷得不行的一天,他拎了一包好茶叶登门拜访。  商响生了炉子煮茶,两只老妖怪窝在廊下,讲着关于小男朋友的悄悄话。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小狐狸说。  商响往杯子里倒茶:“怎么不对劲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他好像交女朋友了。”  商响失笑:“哪个狐狸精?”  被取笑了,傻乖的狐狸也没了柔情,嗔道:“商响!”  认识许多年,齐袖从未连名带姓喊过自己,大名一出口,便是着了真怒。  连忙正经,告饶说:“是我不对,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齐袖正色道,神情不像快两百岁的老妖怪,像个为爱烦恼的凡人,生动可爱:“我看到他,放学之后和一个女孩进了家奶茶店……”  神情惶惶惑惑,事情没弄清楚就患得患失。  又补了一句:“是单独的!”  噘嘴,不高兴的吃着醋。  “你问他了吗?”抿了口茶,商响往铁壶里又加了点水。  “没有。”齐袖摇头,“我怕他觉得我疑心。”  商响嗤道:“你本来就疑心。”第十八章 齐袖  “是啊,我本来也疑心。”齐袖不甘愿的承认,却又犹豫着说,“我觉得那个女孩……不像好人。”  别人听了大概会以为这是情敌间的眼红嫉妒的话,可商响却知道,齐袖不会。他说有问题,说不定是真有什么问题。  毕竟,凡人那样聪明奸猾会说谎。  “你想先去会会?”商响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心思。  “嗯。”齐袖点了点头。  不置可否,商响想着反正只是个凡人女孩,心机再深,哪里玩儿得过老狐狸呀。  齐袖走后,冬天懒了筋骨的鼠妖搬来一把躺椅,半卧着眯眼晒太阳。  天君就在不远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睡不好。  “你要过来坐吗?屋子里还有一把椅子,想晒太阳就自己搬。”  实在受不了那目光中的隐忍灼热,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好。”天君慌忙应声。  很快,陈旧的躺椅就被搬到了身边。  是从前花妖躺过的,经久不用,被虫钻出几个深邃黑暗的细小窟窿。  好在对方是仙,除尘诀一捏,又是焕然一新的一张。  坐在他身边,天君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他本就寡言,不说话时,沉默得像雕塑,美貌天成。  看一看又没什么,赏心悦目的,全当摆设也好。  “从前有个朋友,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一起晒太阳。”  商响打破沉默,率先开口。可是他没说,他和那个朋友的情谊就仅止于此了。  “是摩罗?”提到同自己有过一段情缘的花妖少年,肖吟忽然心虚。  商响这才意识到,他都记起来了的事。  于是再谈这个话题就不合适了,像个离了婚的民国女人,同前夫相谈他另一个姨太太。  显示自己没有争风吃醋,反倒睦善和谐。  免不了装样的矫情。  其实,那时候自己是吃醋的,但同肖吟什么都不是,没有生气拿乔的立场。  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  那会儿肖吟明明白白说了不喜欢自己,不算对他不起。  老猫跛着脚拐过来,蹭腿求抱,商响早不怕它了,捏着脖子上一块松垮的皮,将它拎到肚子上。  它倒也乖,蜷成一团趴着,独眼要闭不闭。  一边顺老猫的毛,一边又同肖吟讲:“我说一些妖怪的事,不知上仙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的我都听。”  语气太认真,商响简直以为他会拿出小本子做笔记。  不过是讲闲话而已,商响从听来的各式八卦,讲到朋友们的小小糗事。  说的都没什么意义,无外乎柴米油盐百态人生。  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讲到了太阳落山。  商响说:“我困了,天君自便吧。”  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很急促,指节慌张的扣着木门。  商响才想动身,就听见天君说:“我去吧。”  门闩拉开,秦遇常慌慌忙忙走进来,身形跌撞。  “阿袖他不见了!”  不见了?  商响一惊。  “怎么会?他早上还来过我这里。”  “这个……”秦遇常拿出一张书本大小的布片,上面一只赑屃图腾赫然可见。  是海西陈家的某个分部的标志。  陈家部众世代以除魔降妖为生,手段凶残,晋长的父亲就是死在他们手上。齐袖……怕是凶多吉少。  “我去找他。”快步冲出门去,商响心中不由懊恼。要不是自己没留下他,也不会……陈家的手段,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肖吟急急追了上去。  小老鼠自己都是个半吊子,竟敢单枪匹马跑去救人。 第51章 “他不记得了,那个女子,是他前世的故人……”  天君突然开口。  转过头,路灯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肖吟掐算出他们的前世今生,慢慢讲给商响听。  前世的秦遇常天生目能视妖鬼,拜于除灵世家海西陈氏,成为一名外姓弟子。陈家长女陈鸢恋慕他,爱他,为能嫁他改名易姓,脱离陈家。  秦遇常却只当他是师妹,再无其他情意。  他心中始终住着一个淡淡的影子,穿着戏装,眉目流盼,唱一出《玉簪记》。  偏生陈鸢爱得痴,疯魔癫狂,不惜用邪术封住秦遇常头脑中残存的回忆。  可尽管如此,她爱着的师兄还是抗拒她,厌恶她,不惜自杀也要逃离她……  她寻了五十年,为了维持容貌,宁愿献出身体与恶鬼共生。  扮作他的同学,用清纯无害的面貌一步步接近他。  可仍旧被拒绝。  她不甘心,对秦遇常的感情早不见得是单纯的恋慕,纠缠着独占欲与仇恨,驱使她想要杀了占据师兄感情的妖孽。  或是……看他们自相残杀。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事情——陈鸢掳走了来找她的齐袖,等着秦遇常现身寻她……  商响不好评价她是对是错,因为自己也曾做过这样强人所难的事。  只是心头唏嘘,非要喜欢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实在是不好。  那滋味太苦,商响是知道的……  “对不起。”他垂下视线,看着地上长长短短的影子。  后颈的肌肤绷紧了,见着些许脊梁的轮廓。  “从前我那样,想必上仙也很困扰吧。”他说。  心里在悄悄自省——  非要求一个结果,其实是种自私。  肖吟不做声,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目光落到隐藏在发丝中残破的耳朵上。  他的响响,受了那么多伤,为了践行那个他没能履行的约定……  “是我不好。”他说,“我连自己都认不清,害了你。”  商响不明所以,困惑着看他。肩上却传来一丝丝暖意,仿佛每一根手指的轮廓都火热明晰。  无声的叹一口气,肖吟轻轻开口说:“千年之前,曾有一次大战。”  这是震动三界的事,商响不会没有听说。  传闻中,灵虚天君同魔界部众鏖战三日三夜,意气风发,凯旋而归。  “其实,那次大战,是天帝率众征镜十方城……”  商响张大了眼。  因为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是魔尊趁天帝闭关发动大战,引得生灵涂炭,三界死伤无数。  小时候,老鼠娘还总拿那位嗜杀的魔界之主来吓唬不听话的他。  却从没想过,那场骇人听闻的大战,竟是由天帝发动。第二十章 天帝  在世人印象中,天帝温和敦厚,仁德自省,博爱苍生。  然而,肖吟说:  某年天帝微服下凡,偶然邂逅南山花妖洛回雪。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于南山之上饮酒作画,对弈看花。互通心意之后,二人海誓山盟,有了肌肤之亲。  然而,天帝是天界之主,他胸有众生,悲悯天下。却也身份尊崇,高高在上,身边美人不断,注定了不是一个好情郎。  洛回雪枯守南山五百年,见他的次数寥寥,十指便能数过。  匆匆来去,不过是春风一度。  天界之上,有多少仙子美姬。  他每次来,衣角领间总是带着脂粉香味,将南山的清冽花香熏得艳俗。  及至到了千年前,魔界动乱,世间生灵涂炭。  天君亲率部众,征讨镜十方城。  一场血流成河的鏖战,天帝执剑杀入魔殿。  穷奢极欲的大殿之上,他亲眼看见清冷到不假辞色的南山花妖坐在魔尊腿上,偎着他,娇笑着喂他吃酒。  那是天帝五百年间都不曾得见的妩媚神色,逢迎着,曲意讨好。  不知所起的妒火乱了心智,灵识迷失在了还真幻境中,天帝在陡然而生的情丝缠缚中苦苦挣扎。  魔尊趁机出手,击碎了天帝魂灵。  当他得意的搂过美人,骄傲的向部众炫耀时,一柄寒光淋漓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入了他的胸口。  魔尊怔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一只被他当做玩意儿的花妖手中。  柔弱的花妖,用他最得心应手的方式让三界免遭涂炭。  肖吟赶到时,目睹了众魔啃噬着花妖肉身的一幕。  见惯了杀伐的战神都不忍看,血液与肉末飞溅着,美丽残破的脸上,犹自挂着一抹笑。  无情无欲的天君,没有嗔怨痴缠,还真幻境奈他不得。  一柄紫光缭乱的魂剑,片甲不留斩尽殿内众魔。  然而,兄长的魂灵早已支离破碎,只留下一缕经久不散。  不得不将其纳入体内,方才能让天帝不至于魂飞魄散。  岂料,却被兄长于幻境中生出的情丝缚住,混乱了记忆与神识。  错将兄长与花妖五百年的痴缠当做了自己的……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了斩断这份荒唐爱恋,灵虚天君不惜跳下降仙台,扎进了红尘轮回中。  于是,才有了那三世。  于是,才遇见了响响……  讲完这些,肖吟垂目,不敢去看商响的神情。  搭在肩上的手,愈发的用力。  “肖吟,你弄痛我了。”  在耳畔,商响平静的声音响起。  回过神来,肖吟连忙松开手。  目光不安,仍是不肯落在商响脸上,只低垂着,巴望着他的脚尖。  大战,兄长、花妖……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历经三世,所有因果尘埃落定。唯一不想忘的,只有在道观中平凡相守的日夜。  肖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深埋着头:“响响,我想一直记得你。”  很小声,没有丝毫底气。  自地府取回的记忆点点滴滴浮起,就连牵手时相触的掌纹,都巨细靡遗。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商响说:“抬头,我看看你。”  有些狎昵的口气,却并不含情。  肖吟惶然照做,嘴唇抿成一线。  只听商响说:  “我当初喜欢道长,是因为他长得好。”他笑着,指尖轻轻擦过天君唇角,“你比他长得更好,可是……我却不能再喜欢了。”  “……”无法开口,天君心中难以忍受的痛。  “其实,记得也没什么好的。”  笑了笑,商响又埋头向前。  非要记得做什么呢?那是他和肖吟之间的一笔烂账,算不清谁欠了谁,也难说谁是谁非。自天君登仙那天起,从前的事情就尘埃落定烟消云散了。  历经那么多个寒暑,有一个人停在原地就够了。  时移世易,商响也没有了当初那份执着疯魔的不甘心。  日子没有谁都一样过,顶多是孤独一些罢了。  这样想着,商响觉得自己成熟了,长大了,甚至还有了几分透彻和超然。  他有些得意,步子轻快起来。  灵虚天君与南山花妖之间是否清白,商响并不在乎,他始终没有办法将天君和肖吟当做同一个人看待。  “要记得的。”肖吟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着说。  齐袖昏睡了很久,等他转醒时,已经是一周之后。  陈鸢的傀儡术用得毒辣凶狠,小狐狸伤得很重,虽然服了定魂丹,人还是有些痴傻,情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倒还一如往常,就是精神稍稍虚弱些。不好的时候,他只认得秦遇常,意识恍惚时,还会不分场合的露出狐狸尾巴。  他受了苦,令商响很心疼,整日闷闷不乐的,坐在廊下皱眉发呆。  “我有办法治他。”肖吟不忍见他烦恼,主动出谋划策起来。  果然,提到这个,商响连眼睛都亮了。  有些不高兴他为了别人忧愁挂怀,肖吟还是强压下妒忌:“玉山上有一种名叫重陌的草,是能修复灵识的仙药,你……要不要随我去采?” 第53章 第二十二章 夜  “梦见我什么了?”轻轻拍着商响的背,肖吟问他。  “没什么。”冷静下来,商响推开天君,“失礼了。”  实在没必要告诉他的,总归不过是一个梦,记忆错乱颠倒了,又或者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开头。  他和道长已经有了结局,开始是怎么样的,其实不再重要了。  “响响,想不想去后山看花?”  天君邀他。  反正也是睡不着了,商响没有回绝。  玉山是仙人之境,一草一木皆是世间难见的景致。  此时夜色笼盖,深蓝星穹就在脚下,月亮仿佛触手能及。  瑰丽莫名,看痴了商响。  “我原以为,天界是没有白天黑夜的。”他说。  “玉山在天界之上,所以能看见日月更替。若再往上走,便是边度之外了。”拉着商响在草地上坐下,天君解释说。  “边度之外?”  三界之外最为隐秘的地方,商响这样的小妖怪连名头都不曾听过。  “那是上古众神的居所,住在那里的神明才是三界生灵真正的主宰。”仰望着高天之上的高天,肖吟这样说。  商响笑了笑,原来神仙也都身不由己。  后山没有他想象中的仙姝遍地,只零星的散落着一簇簇闪着幽暗光华的花朵。  肖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那个就是重陌。”  并不很起眼,不仔细看的话,商响会以为那是一棵草。  “再过三天它就会开花?”他问。  天君回答说:“嗯。”  此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夜晚来风,吹来草木的味道,倒是有了几分人间的味道,微醺似的,商响觉得大脑有些顿了,在这悄无声息的天界,只听得见他和天君的呼吸声。  有时候他会恍惚,分不清天君和道长,今天,并不是第一次。  侧头偷偷打量着,天君有一张惑乱人心的脸。  他比道长还好看。  可自己却是真的无法再动心,就算奇货居没有将情根拔走,他也觉得太累了。他的胆量、疯狂和爱,都在天君作为道长那一世的劫难中被全然消磨掉了。  正看得出神,不巧对上了天君的眼。  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像将脚下的星河云海都装了进去。  很静谧,又云波诡谲的纠缠不清。  气氛正好,商响没有回避天君慢慢欺近的唇。  柔软的、安静得恰到好处。  商响并不回应,却也没有表示不许。  他想借着亲吻确认一些事情,可在唇齿的辗转来去间,不会有的终还是没有。  不但是无法动情,就连欲望都失去了。  肖吟敏锐的感觉到,可他不想放开,温柔执着的将鼠妖览在怀中,继续这个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亲吻。  在漆黑的夜里,在光斑闪烁的星原上。  “上仙,我的情根送人了。”商响很淡漠,因为觉得疲倦。  肖吟并不惊讶,只是将他揽得更紧,许诺说:“我帮你找回来。”  “不用了,就算找回来,我也累了。”商响拒绝,又劝慰执着的天君,“道长死的时候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反正是我骗来的日子,我不该追去地府的……”  说了许多,商响最终参悟到的其实是“我活该。”  “他是他,我是我。”天君不听劝,执意搂着商响,很傲慢的说,“他做不到的事我能……”  商响望着那一轮大到不可思议的月亮,无可奈何的拍着天君的背,哄小孩子似的:“是是,你是灵虚天君,你最厉害了。”  “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你还记着他!”天君仍是执拗。  商响说:“我和他早就恩怨两消,没有瓜葛了。”  记着只是因为不想丢了那些回忆里的自己。  这话他没说,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对着高不可攀的灵虚天君剖白内心。  他对肖吟的喜欢再疯,心里总还是存了一片山清水秀。  何况现在,时过境迁,从前的事,也成了一件傻事。  从前是自己执着,非要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不可。如今强求的成了天君,他却没有办法劝他看开。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好了,天冷了,我们回去吧。”商响拍拍他,像在哄家里那只粘人的老猫。  这招果然奏效,天君总算不再纠结喜欢谁记着谁之类的事,同意回家。  可也有唯一的不好——  他一直抱着自己,横着抱的,山路又崎岖,一颠一荡,商响不得不搂着他的脖子。  这样子叫谁看见都会觉得是两厢情愿,半夜三更的光景,说不定还会有些别的想象。  “我自己能走。”商响抗议。  天君不理他。  又退一步商量:“要不你背我?”  这样至少能推说是自己扭了脚。  天君照做了,背着他大摇大摆的回了玉山神宫。  仙殿中的仙使侧目而视,都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怕被挖了眼珠。  他们哪个不是伺候了几百几千年,何时见过自己主子如此做小伏低。  从前巫山那位对天君一往情深,几乎日日来神宫做客,敬酒献舞,变着法子讨天君欢心,到头来却连一个正眼都讨不到。  这老鼠精何德何能,竟敢让天君背他!  玉山仙使中不乏有爱慕肖吟俊美冷漠的,面上不显,心中对那鼠妖不免鄙薄。可内府里伺候的却清楚,天君背上那位,可是主子亲手牵进寝殿的,能是一般人物?待商响都极尽恭敬小心。  商响拿眼睛一扫,立刻就看清了眉眼高低。也不生气,笑说:  “你看吧,这么大张旗鼓的背我,那边的仙女姐姐都对我有意见了。”  肖吟不以为意:“有意见就走,玉山不留不敬主子的人。”  商响趴在他背上直笑,来一趟天界,还捞了个主子做,倒是以后吹牛的谈资。  “赶人家走做什么?我看伺候你的人都挺好看,留着养眼睛。你家挺大挺宽敞的,何必去道观受苦呢?”  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区区小妖竟敢同天君说笑。就连玉山神宫在他口中也只是“挺大挺宽敞”而已。  肖吟不说话,沉闷了半晌,垂着眼盯住商响脚踝:“你到还有心思看别人。”  商响才不管他的不阴不阳,坐在床沿直笑,抬起眼皮说:“我从前没见过这么多美人,神仙果然都是好看的。”  “你也好看的,比他们都好。”肖吟蹙眉,认真得像真是那么回事。第二十三章 斗  商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莫说同仙子们比,但凡是有点道行的妖怪都能比他好看。  倒不是他变不出漂亮的样子,现在的容貌是他化成的头一副人形。瞧了三百年,早瞧习惯了。鼠妖不是以色侍人的品种,用不着漂亮模样,他也就懒得琢磨如何好看了。  “上仙真会开玩笑。”  商响说,又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肖吟没再说什么,忽然俯身亲他的额头。  “夜深了,快睡吧。”  商响想说,睡什么饭还没吃呢。可是客随主便,这话还真不好开口。  在偌大的寝殿中睡了一下午,商响这会儿还真没什么困意,原本鼠类就是喜夜的,天越黑越精神。  天君睡在了另一头。  床足够大,中间的距离倒不至于多暧昧亲密。  当然,这只是商响的想法。  天君与人同塌而眠的事,早就吓坏了神宫中的一干仙使。  他们主子什么身份?千万年来,觊觎天君床榻的仙子神女不知凡几,又有谁能得他青眼相待?  几乎与天同寿的灵虚天君无爱无欲无悲无喜,任凭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终是秉守天道,不曾动过凡心。  莫说与人同眠,就算是艳绝三界的巫山神女当场献舞,他都不见得会多看一眼。  然而这些,都是商响不知道的。  下界小妖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只知道守着一方小小道观,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  天热了井水里镇一颗西瓜,天冷了煨个小炉子烹茶。  有人陪自然好,没有人,自己也很清静自在。  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传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商响只有一只耳朵,不费心尽力听不清。 第55章 肖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商响,脸上看不出痛楚。  室内奇香早已消散,连一丝余韵都不曾剩下,像是从没有过般缥缈。  处理完天君的鞭伤,商响又变得无事可做。玉山虽大,但似乎比道观更加无聊。外面的仙使们显然对自己无甚好感,商响也懒得与他们相处。  重陌还有两天才开花,他也不是抱着手机就能玩上一天的年轻人,之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已经消散了大半。  “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能见玉山全景,响响想去吗?”  像是看透了自己的无聊,天君提议说。  商响当然觉得好,立刻应允下来。  去往山顶没有路,要上去只能靠飞。商响自然是不会这个,好在天君无所不能。  两人乘云而上,天君还是紧紧搂住了商响。  “我不会掉下去的。”一回生二回熟,商响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天君笑了笑,复又垂下眼,小声说:“是我想抱你。”  商响倒是不反感他起腻,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很自然。有些羞怯的说着这些话的天君,其实也挺可爱的。  微微侧头,正好能看见他线条硬挺的侧脸,目如星空,鼻梁挺拔,分分毫毫都恰到好处。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晚了——  对一个无法动情的人好,怎么想都是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不会喜欢你的。”落到白玉垒砌的凉亭前时,商响告诉天君。  对于陷入执念的人来说,再明白的拒绝都没有用,这一点,商响比谁都清楚。可是不说,却又觉得辜负。  “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没有放开抱住他的手,反而搂得更紧了,“你不讨厌就好。”  商响叹了一口气,心说自己从来不讨厌长得漂亮的人。  凉亭位于玉山之巅,时值冬日,山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渝州冬天通常是不下雪的,商响对于雪花,只有不多的几次记忆。  银装素裹的玉山就像另一个世界,是仙境之外的仙境,白云翻滚,山岚缥缈,像是过了好久的一场时光。  亭前生着几株稀疏的红梅,肖吟折下一枝,小心别在商响襟前。  商响不明所以,他一向不懂风雅:“别这个做什么?”  肖吟笑了笑,唇角挑起的弧度非常安静:“你不喜欢?”  “倒也没有。”被注视得太不自在,商响扭开头不再看他。第二十五章 雪  襟前的梅花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冷香。  金色的花蕊,很显眼。  亭中的石桌上放着几样零嘴,都是商响平常喜欢吃的,瓷碟里的松子每一个都捏开了口。  装着零嘴的杯碟边,驾着个小火炉,上面温了一壶酒。  壶嘴儿散着酒香。  商响不好杯中物,也就偶尔同朋友喝两杯。  天君说,壶里的酒叫做神仙醉,只醉神仙不醉人。  商响笑他:“上仙这是要求醉?”  肖吟不说话,仰头喝了一杯:“不会醉的,一会儿我还要带响响回家。”  暧昧不明的话说来就来,商响不好接话,只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果真是神仙才喝得上的玉液琼浆。”商响不懂酒,胡乱着夸。  肖吟追着他的手指,看那盏白瓷杯:“其实酿制这酒的是个凡人,那人平生但求一醉,偏偏酿出来的酒,都是不醉人的。”  “还有酒不醉人?”商响问,“那后来呢,他酿出醉人的酒了吗?”  天君说:“后来他爱上了一个神仙,才总算尝到了醉酒的滋味,然而凡人的寿命不过俯仰几十年,去世之后进入轮回。转生后的凡人不再酿酒,也不求醉,所以世上就再没有了神仙醉,喝一口便少一口。”  他的口气极轻极静,耳畔伴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那神仙呢?”商响忍不住好奇追问。  肖吟又喝了一口酒,说:“他喝光了那人生前留给他的酒,醉了五百年,这才发现,其实那些酒是醉人的,只是从前他们都不愿意醉。”  “……”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商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扯开话题道:“上仙会堆雪人吗?”  肖吟愣了一愣,摇头说:“不会。”  “我也不会,想来应该不难。不就是团两个球,然后拼到一起吗?”商响比划着团球的姿势,笑问,“试试看?”  “好。”  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商响有些咋舌。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敢让天君纡尊降贵堆雪人。  天君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连水都没沾过的。如今却和自己一起蹲在雪地上团雪球,并且还做得一脸认真,像在研究什么高深仙法。  实在忍不住笑,商响坏心眼的朝着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上弹了几粒雪花。  玩笑开得过头了,天君有些狼狈的摸了摸鼻子,又伸手扑了扑商响的头发。  商响缩着脖子躲他,认真将手中的雪球揉的更圆。  见商响不再闹自己,肖吟隐约有些失落,目光追着他,温柔又娇纵。  一个小小的雪人很快就做好了,光秃秃的,没眼没鼻。  商响施了个小法术,变出两块圆形石头和一根胡萝卜,做了鼻子和眼睛。  稍微打扮一下,就变得挺可爱的,虽然看上去有点笨拙。  过了玩雪的瘾,商响也不再折腾别的,搓着手直哈气。  手指冻红了,叫肖吟看着心疼。  握住商响的手,他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蹲在雪人面前。  “好了,我不冷了。”  收回手,商响说。  起身时,看见雪人旁边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不用想,一定是天君的把戏。然而,商响不愿去深想其中的意义。  回到亭中吃了一碟松子,商响同天君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对方毕竟是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神仙,见闻颇丰,讲起故事到也并不无聊。  偶尔提及故人,商响想起了段三儿。  天君一番掐算后告诉他说,段三儿的魂魄灵识都散了,遍寻三界也找不到他。  商响点点头,心中有些黯然。  不过散了也好,散了就是忘了的意思。  小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外面雪下得更大,夹杂着乱卷的风。天君说,玉山连接着天界与边度之外,这里的四时变幻归上古的神仙管。  梅树枝头压满了雪,衬得梅花愈发鲜红艳丽。天君手中化出一件同样艳丽的红色斗篷,贴心仔细的披到了商响身上。  这样的温情旖旎,商响心中悄悄生出几分异样,隔着酒壶偷偷去看天君的脸,他却一径仙家风仪,笑得温情脉脉。  “我想回去了……”  这样的温柔实在太难捱,商响觉得自己要不是没了情根,说不定真会不要命的喜欢上他。  可他的命早就交给了道长,天君虽是他却不是他。  亭外大雪乱卷,模糊了商响的视线,连带着回忆都被模糊,像是真的,又恍惚得像梦。  “等雪停了,我们就走。”叹息的间隙里,他听天君说。  点了点头,商响伸出手指将碟子里的松子壳摆成一个太阳的形状。  “地府太冷了,又黑,响响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天君凝视着远处,仿佛正注视着某一片雪花。华贵的紫衣像是静止了,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是。  商响觉得他是在交代什么,却又听不懂那高深的弦外之音。  等到风雪渐渐止息,天君方才看向他,温柔的笑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神宫便听见仙使急急通传,说是天帝和花神来访。  天君并不惊讶,点了点头,微微倾身对商响道:“响响,你先回寝殿待一会儿,等我回来。”  懵懵懂懂的点头,商响意识到他是有意支开自己。  昨天一觉醒来,天君就变得有些奇怪,不知不觉踏出门,循着记忆走绕到大殿附近。  许是他们谈的事情太过要紧,众仙使们皆被屏退。  以至于他悄悄接近,竟没有一人阻拦。  殿中,天帝雷霆之怒,斥道:“真是我的好弟弟!真好!瞧瞧你,如今这玉山神宫之主你还做得!?”  肖吟却很平静:“做不得便不做了,兄长休要说我不对,若是换了回雪,想必你也是同样……”第二十六章 骨  大殿之中一阵沉默,争执的两人都不再开口。  从那两句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中,实在无法推测出什么。  想要离开,回头却看见身后有人。  商响呆住了,眼睛挪不开。 第57章 将他的表情统统看在眼里,手商响沉默的瞧着花神飞身离去,消失在漫漫无边的云海中。  忽然,天君毫无预兆的环抱住了自己,并不温柔的力道,胸膛紧紧抵住他的胸膛。  下巴搁在肩窝上,白皙如玉的脸颊,像猫一样,轻轻蹭着他。  周围过往的仙使们都不敢侧目抬头,生怕看了什么不该看的,遭主子责罚。  “好了,你这样以后还怎么在玉山服众?”觉得脸热,商响推了推他。  第三天晚上,重陌开了花。  那株样子普通的仙草,即使盛放也没有什么艳丽的颜色,花瓣小小的,同神宫花园中的姹紫嫣红相比,毫不起眼。  天君亲手采下它,交给商响,脸上浅浅的一层温柔神色,丝毫没有平日的庄严冷漠。  “想回凡间了吧?”肖吟问。  商响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他并不回答肖吟的话,只是静静看他。  关于肋骨,天君一个字都没提过。  “怎么了?”被他看得不自在,天君的脸上泛起了薄红。  “没事。”他不想说,商响也就佯装不知,“就是觉得你挺好看。”  他故意这么说了逗他,坏心眼的想看他慌张的神色。  果然,天君手足无措起来。  连夜回了人间,齐袖的状况并不太好。  他认不得人,眼神空洞无物,神色也十分憔悴,甚至连气息都微弱。  这是灵识涣散的征兆,要是真的散了,人便同行尸走肉无疑。  分明是那样机灵可爱的一只狐狸,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商响觉得伤心又惋惜。  秦遇常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是连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眼下满是乌青,眼球中也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想把药给小狐狸服下,可是灵识受损的齐袖已经不会吞咽了,药汁从嘴角流出,根本喂不进肚子。秦遇常接过药碗,将药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喂给他。  这么喂药其实挺旖旎的,商响有点难为情,拉着天君退了出去。  重陌确实是仙界灵药,才刚喝下去,齐袖将要涣散的灵识就渐渐巩固。  商响松了一口气,秦遇常又哭又笑的将小狐狸紧紧抱在了怀中。  识趣的离开齐袖家,商响带着天君一起回了道观。  小猫被晋长带回去养了,独留那只凶恶不受喜欢的残疾老猫守在灯下,等着主人回家。  商响将猫抱起来,笑着帮它顺毛,又打开一种新口味的猫粮喂它。  长着钩子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商响的手指,老猫对他说不出的依赖与亲昵。看得一旁的肖吟心生妒忌,恨不得立时变成商响怀里那只猫。  并未察觉天君与猫争宠的心思,商响伸手揪住老猫的耳朵。  忽而听见另一声猫叫,低头一看,脚下竟出现了一只漂亮的小白猫,正用圆圆的头顶讨好似的蹭着他的小腿。  这是……天君?  商响有些不敢确定,但看到那双漂亮的褐瞳,又一定是肖吟无疑了。  怀中的老猫见到突然出现的小白猫,瞬间有了失宠的危机感,亮出雪白的尖牙,低嚎着发出威胁般的声响。  商响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抱他:“上仙这是做什么?”  猫咪张嘴说了人话:“响响,抱抱我。”  语气中竟很有几分撒娇讨好的意味。  许是身量缩小了许多,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软糯起来。商响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只奶声奶气的小猫同高高在上的天君联系起来,蹲下身去,手指头轻戳他的额头。  挨了戳的小猫也不生气,反倒卷起舌头,认真舔着商响的手指。第二十八章 年  堂堂三界战神,变成一只小奶猫来哄他,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然而,小猫确实漂亮可爱,就算是身为天敌的自己也忍不住心生喜欢。  犹疑片刻,在小白猫催促期待的眼神下,商响还是抱起了他。  老猫不高兴了,一个劲儿的磨蹭示好。  商响轻抚它的背,安慰它:“乖,明天再陪你玩啊。”  老猫听懂了,不情不愿的从膝头跳下,落地时狠狠瞪了天君变成的小白猫。  有些无可奈何,商响觉得自己像个顾此失彼的家长。  也不知天君为何会忽然这样幼稚,竟然小心眼到要去和一只猫比较。  “你以为变成我的天敌我还会高兴么?”  忍不住抱怨,商响伸出手指顺着柔软的白毛,抱着小猫往房间里走去。  天君没想到变猫还能登堂入室,眼睛都亮了,更加卖力的舔着手指讨好他。  虽说天君化身成猫,可被他这样舔着,还是有种怪异的感觉,就像自己被轻薄了一样。  “别舔了。”商响揪住小猫的脖子,企图让他规矩一点。  可是,会说人话的小猫却很委屈,控诉他的不公平:“刚才老猫舔了那么久!”  被这样可爱的小东西眼巴巴的看着,商响难免有点心软,松开了捏住颈项的手,无可奈何道:“你又不是真的猫。”  哪知天君喵喵叫了两声,轻轻蹭着他的手掌:“我是。”  商响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你是个屁,哪有猫会说话的。”  “喵呜——”  这一回就只有猫叫了。  商响顿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想果真是自己曾经造过孽,才碰上了这么个冤家。  可是,同天君的孽会是什么呢?商响开始漫无边际的想——  说不定自己曾是个叱咤一方的大妖怪,逞智斗勇,搅得三界不得安宁。  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就他的根骨,再修二十世,也不会得那样厉害的神通。  天君在他瞎想时已经变回了原形,规规矩矩的坐在床头,很认真的看他。  商响也曾动过情,知道那是看着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可他回应不了,却又不能做到毫无所觉。  天君的目光太过炽烈了,直烧得他脸颊发烫。  这时他才意识到,两人不知不觉竟在深更半夜同处一室。  “不早了,我要睡了。”商响说。  明显在下逐客令,可是天君似乎恍然未觉,甚至还得寸进尺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商响哑口无言,却见他轻轻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不习惯的话,我变猫也行。”  “你变猫我更不习惯。”  哪有睡觉还要留一只天敌在身边的?!  是提醒自己警钟长鸣的意思吗?  “那就不变,响响,快睡吧。”天君装傻,始终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商响无可奈何,只得蒙头睡去。  在关灯之后的黑暗中,似乎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间传来一阵奇异香气,和在玉山神宫中时闻到的某种味道一模一样。  难得一夜好眠,连一丝梦的影子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商响觉得身上去地府时留下的伤疤似乎变浅了些。  又是一年春节,田梳张罗了一场年夜饭。  当然,要她亲自洗手作羹汤确实不大可能,可是挑餐厅研究菜谱她却擅长。  大家都带着家属,只有商响孤家寡人,近年来的聚会,几乎都是这个样子。  “我们商响是不是应该再找一个了?”田梳笑着打趣,“臭道士死都死了,难不成你还念着他?”  商响笑了笑,朝她身边的白兔精眨眨眼:“我觉得戴璟就挺好。”  知道是句玩笑话,田梳还是护食似的狠狠剜了商响一眼。  田镯看了看萧行远,乖巧的抿嘴微笑。  晋长毕竟年纪小,又好吃。菜都没上齐,就忍不住先把面前的凉菜吃了个精光。  齐袖坐在商响身边,他是见过天君的,凑过来小声问他:“救我一命的上仙同你是不是……啊?”  他眉眼弯弯,一副看透一切的机灵模样。  商响嗤笑一声,随即否认道:“不是。”  小狐狸吐了吐舌头,显然不信:“不是的话,人家凭什么给我仙药治伤?”  商响要笑不笑的看了秦遇常一眼:“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了呢?”  齐袖立刻怂了,辩解道:“怎么会,我又不认识他。”  说完,便去安抚善妒好猜疑的小情人去了。  商响心不在焉的喝着茶,想到那个人现在孤零零的在道观里,心下有些不忍。  白兔精戴璟笑吟吟的为他夹来一筷子菜:“响哥最近气色比之前好些了。”  晋长闻言转过来,嘴里还含着一块酱牛肉:“那是,天君把响叔照顾得可好了。”  “天君?商响的新情人?”田梳之前忙着谈恋爱,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想听闲事的心昭然若揭。 第59章 放它在那儿自担风雨,到了时节一样会开。  秦遇常是凡人,如今已经四十多岁,自己开了一间工作室,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  他依旧很英俊,身材也保养得好,是男人成熟的另一种样子,很有魅力。  齐袖在他面前,早就失掉了老妖怪的狡猾与老道,像个娇滴滴的小情人。  羽x兮x读x嘉。  田梳与戴璟终于结束了几十年的恋爱,去年揣着一只小兔子,去国外结了婚。  两只中国的妖怪,非要赶时髦,在希腊定了教堂,办了回纯西式的婚礼。  商响是带着肖吟去的,跟友人的介绍仍旧说是同住的房客。  大家都心照不宣。  抛捧花时,田梳直接给了田镯。  田镯低着头,脸上微微的红。  萧行远看着他笑。  一条蛇,眼神要多热有多热。  商响也被一双大手拉住了,掌心暖烘烘的,就像回到很多年前,从巷口走到道观的那段路。  其实早就原谅了他,要论起来,肖吟并没有什么错,还是自己不对的要多一些,强留下他,又骗了他。  轻轻回握了一下,天君似乎很高兴,连忙将他握得更紧。  老猫在他养的第四年去世了,和它一起来的那只小猫也死了十多年。都是寿终正寝,没受多少罪。又有天君赐福降瑞,来世想必过得很好。  晋长踏实,长大之后修了天地道,现在的梦想,是要当个吃遍天下的散仙。  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商响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已经出现了五衰的征兆,站一会儿就觉得累,汗液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渗出皮肤,寿限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天君燃香的次数在这几年变得频繁,商响很喜欢那个味道,却也觉察出不对。  每次焚香过后,天君身周的光华就会变得黯淡。  就像一抹香灰蒙在了华贵的身上。  “你燃的是什么香?”  不止一次的追问,得到的答案都是龙宫进贡的龙涎,商响不知道龙涎是个什么味道,没有揭穿的依据,只得任由他去。  他们纠缠的足够久了,再这样相互亏欠下去,怕是要搭上生生世世……  惊蛰那天,第一道春雷响起。  商响对雷霆的恐惧犹如沉疴痼疾,黑夜中闪电划过,就止不住的发抖。  天君一直在旁边守着他,拉着他的手,却毫不逾矩。  春雨过后,奇货居来了渝州城。  在某一天早晨,扣响了道观的门。  再见故人,商响的心境很平静,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是慢悠悠的烹了茶,邀他一起喝。  廊亭下支起一张小小茶桌,那套瓷杯还是民国时买的。  “就是这几天了吧。”商响对寿命全然无所谓,该是何时,生死簿上写得清楚。  奇货居依旧还是那副邋遢落拓的模样,囫囵喝着商响特意准备的好茶,饮牛似的,毫不风雅。  他不拘小节,商响反倒自在。  “是他找我来的。”眼神飘到蹲在墙角侍弄蔷薇的天君身上,奇货居不紧不慢的开口。  商响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很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可奇货居是生意人,要的是有利可图。  “他许了你什么?”商响问。  奇货居也不隐瞒:“龙鳞。他想用龙鳞来换你的情根。”  商响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天君的背影。  他神色淡然,既不感动也不遗憾。  “这是什么。”拿出偷偷留下的香灰,商响问奇货居。  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间闻了闻,一向不动声色的奇货居脸上流露出片刻惊诧。  很快,他又神色如常。  “他对你倒是真心。”奇货居盯着手中的灰烬说,“他在烧自己的灵光,等到灵光焚尽,哪怕是上古神胄也做不成神。不过,有他的灵光护你,就算来世得不了大道,也能讨个顶好的命格。”  “我不在乎这些。”商响说。  当初决心断尾的那一刻,他就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总有人在乎。”奇货居道。  回忆起那年在玉山顶上,肖吟盯着一片雪花对他说:“地府太冷了,又黑,响响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生拔下一片龙鳞的天君面色惨白,身周灵光也是油尽灯枯的颓然。他气息微弱,憔悴的脸上说不出的狼狈,哪还有傲视三界的飞扬神采。  奇货居离开时将一个盒子交给商响,嘱咐说:“这是灵虚天君的仙骨,你帮我还给他吧。要是在地府见到阎罗,替我捎一句话,告诉他,我现在这样很好,用不着神胄的骨头换命。”  点头答应了,商响看着奇货居头也不回的走。  打开锦盒,指尖轻轻摸过那根苍白的肋骨。  眼泪徐徐落下,可他却毫无所觉。  不知道为什么而难过,商响很迷茫。  回过头,天君就站在身后。  “响响。”  他轻声喊他,惨白的脸,压抑着痛楚。  “我不做神仙了。”漂亮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他在许诺,就像下一刻便要魂飞魄散般认真。  商响扬头,环住他的脖子狠狠亲吻。  嘴唇咬出了血,满口都是腥味。  “真笨。”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商响这样说。第三十一章 雨  商响死在了三天后。  妖怪的衰竭与人类不同,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只是身体极速虚弱。  临死前,肖吟守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响响,我已不是天君,我是你的肖吟。”  商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目光里的深情是那样的熟悉。  一不留神就想起那年,将死的道长枕在自己膝上,温柔叮嘱:“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  商响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灵魂渐渐脱出了灵窍,天君的灵光如影随形的跟着。暖洋洋的,烘得他周身发热,像是一夕回到了母体,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安宁。  有了灵光庇佑,那段长得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不再难走,满地荆棘变成了花团锦簇,呼号的阴风变成仙乐,让他恍惚有种羽化登仙的飘飘然。  行至阎王殿,冷面阎罗亲自相迎。  商响见到他,复述了一遍奇货居托他带的话。  神情肃然的年轻阎罗神色微变,沉默了许久,方才艰难点头,喃喃自语说:“他过得好便好。”  翻开生死簿,阎君将鼠妖的今生功过一笔勾销。  奈何桥头,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手里握着一柄竹篙。  她蓝衣飘飘,笑容如沐春风。  “客官稍等,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商响点头。  少女是传说中的孟婆,与世人印象中满脸皱纹的阴沉老妪不同,她既年轻又多话。  站在船头叽叽喳喳的讲,说她生来便一直在地府撑船,见过无数死别,听过无数凄婉喜悦的故事,送走了一任任阎君……  千万年过去,轮回不绝,只有她还在这里。  她问商响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有没有糖葫芦和风车,还有泥人和竹蜻蜓。  商响本想告诉她,那些东西早就不时兴了,现在的孩子有更高级的玩具。  可到底还是不忍心。  从河边摘下一片棕树叶,取了里面嫩黄的叶心,商响手巧,几下就编成了一只蚱蜢。  向少女讨了一小节红绳,做成蚱蜢的红嘴巴。  “送你。”  少女惊喜的接过。  “你是千万年来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  商响默默笑。  谁能想到,见过了那么多人世别离、荣辱繁华的孟婆,会为了一只草编蚱蜢,高兴得像个孩童…… 第61章 “你家?你家为什么是道观?”  “为了等一个人。”他郑重的答。  等一个人?  商响不解的望着他。  “我不在的话,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讲的太过认真,以至于叫人不好刨根究底的追问,生怕触到了什么不可言的痛楚。  可商响又好奇,青年口中的“他”,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他喜欢的人吧?  商响这样猜测。  因为说起“他”时,青年的眼神是那样温柔……  雨滴拍打着窗棂,撞击出喧嚣的声音。  下得愈发大了。  肖吟沉默的看着懵懂天然的少年。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黑色鎏金,闪闪发亮。还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和故意装成的云淡风轻。抬眸垂目,不染尘俗的干净。  “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迎上他的目光,连一丝躲避都没有,坦荡得叫人生不出邪念。  可藏了一生一世的痴妄还是折磨人。  “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响响还是和以前一样。  肖吟心头一阵发酸,死死攥紧了手掌。  指甲刺痛了掌心,很锋利的触觉,肖吟竭力忍耐着,才能压抑住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你饿不饿?”  想了许久,方才问道。  “有吃的吗?”少年真是饿了,听到他问,一双眼睛都闪亮起来。  “想吃汤圆吗?芝麻馅的。”  商响点头,肚子也配合着发出声响。  穿过回廊,院子的另一侧是厨房。  过了一会儿,透过窗格,传来了淡淡糯米香气。  从房间里出来,商响斜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枝繁叶茂的在雨中招摇。  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自己什么时候曾来过这里。  雨中糯香愈浓,肚子里的馋虫又叫了几声。  商响已经两餐没有吃饭了。  他一向懒,嘴又叼,嫌弃外卖难吃,一直靠着薯片可乐过活。  顺着香味摸到厨房,商响躲在门后探出个头:“好了没有啊?”  厨房中忙碌的美人转过来,清冷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意味:“等浮起来就可以吃了。”  又等了一会儿,纤长的手指为他捞起锅里翻滚的小小汤圆。  雪白的瓷碗,握在浮着淡淡青络的素白手上,愈发衬得那人玉肌瓷骨。  实在是太好看,叫商响一瞬间忘了饿。  忽然想到一个词,叫做秀色可餐。  接过碗时,手背碰到青年凉凉的指尖。上面沾着一点糯米粉,短暂的肌肤相触,有种难以描述的干燥滑腻。  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汤圆,还不及咬,便烫得商响呲牙咧嘴。  肖吟忙为他倒上一杯水:“先吐出来吧,别烫坏了。”  实在没办法咽下,商响只好依言吐了出来。  挺恶心的,但对方的目光依旧是说不出的温和。  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纵容。  从他手中接过碗,青年轻轻吹了吹,觉得差不多了,才将勺子里的汤圆喂到自己口中。  鬼使神差的张开嘴,芝麻混合着糯米的甜香充满了商响的口腔。  “真好吃!”  来不及咽下,少年声音含混着的夸奖。  还是难为情,商响没吃几个就抢过碗,笑着说自己来。  肖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那些年,平凡又安宁的日子。  经历过几世轮回,他已经渐渐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许没必要分清,从遇到响响那一世,他便再没了反悔回头的余地。  直到人神俱灭,海枯石烂,他只有他……  真好。  还能再见,再漫长的煎熬,都是好的。  “你怎么不吃呀?”  瓷白的勺子忽然出现在唇边。  少年嘴角沾着芝麻馅儿,笑吟吟的喂给他一个汤圆。第三十三章 吻  愕然许久,肖吟才微微张口,一个软糯的汤圆滑入口中。  少年坏笑着夸他,眼中满是狭促神色:“真乖。”  脸上立刻就腾起一抹薄红。  肖吟垂在身侧的手掌,攥得更加紧了。  看出他的紧张,商响坏心眼的眨眼微笑。  转生前神胄灵光给了他一身玲珑心肠,年纪小小,便已通晓世故练达人情。  更加狡黠的捉弄,商响又喂了一个给他。  青年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商响觉得他在忍耐着什么,视线落到紧攥的手掌上。  他进退无度,在第一次见的自己面前。  商响不知道原因,却觉得有些欢喜。  他甚至起了贪婪的坏心,想看这个明月清风一样的青年,还能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碗汤圆两人分而食之,结果就是都没吃饱。  商响主动洗了碗,在家都没有这么勤快。  雨仍下着,没有丝毫止歇的架势,淅沥不停,仿若天河怒倾。  懒懒散散的坐在回廊下,商响抬头看着惨白发灰的天。  样子是看天的样子,眼角却落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白衬衫黑裤子,一双腿又长又直。  有点心动。  并非少年人那种隐约懵懂的悸动,而是剧烈的、排山倒海的情热。  商响早慧,他分的清。  这个年代的心动来得很快——  他的发小,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那个叫做张放的小胖子,昨天信誓旦旦的同游戏里的妹子结了婚,然后告诉他,他们要周末在漫展面基。  商响不以为然,他比同龄人想得多。很多时候,会不自觉的把同学当小孩子看待。  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尚且能够动心,何况一个就在眼前的美人?  商响喜欢好看的,他从不掩饰这一点。  青年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远山远水的画儿,浸润在四月烟雨的潮湿里,勾起人心里想要染指的瘾。  “雨又大了。”商响忽然说。  他低下头,眼皮微微往上,正好望向青年又深又沉的眼。  “这样回去怕是又要淋湿了,要不你收留我一天?”  商响笑嘻嘻的要求。  要在初次见面的人家中留宿,实在有些失礼,商响不是不懂,只是料定了青年一定会同意,因而有恃无恐。  果然,微小的怔愣过后青年便点了头,可又垂着眼睛嘱咐:“你还小,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家留宿。”  家长似的语气,商响忍不住想笑。  “你又不是坏人。”凑近了青年,去看那漂亮得过了头的眉眼,“再说了,你图我什么?劫财?……还是劫色?”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无可奈何又纵容的笑:“跟我来吧。”  房间里漆黑一片,外面是昼与夜之间透明晦暗的颜色。 第63章 也不追问,少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要睡了。”  轻轻道了声晚安,肖吟一夜无眠,看着窗外深黑夜色一点点变得淡薄,化作透明天光落在青色的地上。  商响多睡了一会儿,肖吟舍不得喊他。  起来才急急忙忙的拿过书包,说上学要迟到。  陪他叫了辆出租,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车门关上前,少年含笑说到:“过两天还来找你。”  肖吟说好的声音,淹没在汽车发动的声响中。  又过了两天,天公依旧不肯放晴,间或着下两场暴雨,天空泛白的灰暗。  商响再来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朦胧的夕照,整个世界都不甚光明。  一只细白的手掌推开那扇古旧的木门,门轴一如既往,吱嘎响了一声。院落中天光如许,因着梧桐枝繁叶茂,而显得更加的颓败寂寥。  青年坐在回廊下,端详着书页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像是专程在等他,一踏进院中,青年立时就抬起了眼。  “你来了。”肖吟说。  商响反问,脸上笑意盈盈:“我来了,你高不高兴?”  蓦地脸上发烫,肖吟无言,看着那张顽童般狡黠的脸,眼中尽是无可奈何的轻纵。  怎么会不高兴呢?  历经轮转,舍弃仙籍,不就是为了等他来。  “到底高不高兴?不高兴的话,我就走了!”  见他不答话,商响故意闹起了小孩子脾气,转身,作势要走。  然而,却只迈出了半个脚掌,明目张胆的等他来追。  手腕立刻就被抓住了,那人急急忙忙的起身,一脚踏进一个小小水坑,白鞋上沾了泥水,神情些许狼狈:“别走,我高兴的……”  他转眼偷看,青年面颊上微微有些红。  更红的是耳朵,从耳廓一直红到了耳垂。  真有意思。  商响心头洋洋得意。  原来他这样在意我呀……第三十五章 舌  转身,踮脚,商响伸手去捏青年软软的耳垂。  “怎么这么红,你热吗?”他故意说。  不等肖吟说话,手指又不安分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触感温软滑腻,是有些烫。  “脸也热,生病了。”  隔着衣服拿下他的手腕,青年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神色:“响响……”  求饶似的喊他,也不知在怕什么。  然这一声叫得商响心痒,像是江边柳絮恰恰挠在了心尖儿上。  “我是不是挺讨厌的?”  又起了捉弄人的坏心,商响一本正经的问。  青年摇头否认:“怎么会呢。”  他眨眼笑,追问说:“那喜欢吗?”  青年怔愣的看着他,垂下眼,漂亮的嘴唇抿成一线。  他也不催促,等着他开口,良久才听到:“自然喜欢。”  “我就知道。”  商响笑得很快活。  抓着青年的衣袖到回廊坐下,百无聊赖的拿起他刚才看过那本书。hwjn  线装蓝皮的一册,看起来和这间道观一样古旧。  商响不懂这些,他对美人的兴趣更大。  “今天还能在这儿住吗?”  随便翻了两页书,商响抬起头,扁嘴做出委屈的样子:“家里又没人了。”  其实也不是骗人,父母的工作常年需要出差,一年见面的时间也就那么短短几回。  自己住已经习惯了。  主要是有些想他……  这两天在学校,眼前时不时就浮上这张脸。  眉眼口鼻身,无处不清晰具体。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  青年这样说。  墙角的蔷薇被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白色的花瓣黏在地上,像一粒粒老旧的瘢。  肖吟依旧寡言,多是商响在说,杂七杂八的,有学校的事,也有听来的不找调的趣闻。  像是老校舍三楼的厕所闹鬼,二教楼的台阶到了晚上会变成斜坡,谁用枫叶给语文老师写了封情书,化学老师和体育老师可能在谈恋爱……  讲得累了,商响停了片刻,却又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肖吟问他,简直有求必应。  “还没想好,要不出去逛逛,边逛边想。”  “好。”  相伴着一同上街,这些年肖吟鲜少走出道观。  雨后的黄昏有种难形容的沉闷与瑰丽,天边一点点光,昭示着夜晚还有一场雨。  肖吟带了伞,以防万一。  商响对这城市太过熟悉,轻车熟路的拉着肖吟,弯弯拐拐来到一处藏在居民楼下的菜市场。  房屋老旧,周围的绿化也是经年日久的葱茏茂密。  这家的烧腊做得好,那家的水果新鲜,梯坎头上,有个小摊的现炸酥肉可好吃了……  商响一个指给肖吟看,简直如数家珍。  买了他说好吃的烧腊,又来了两斤新鲜水果,把爬坡上坎称了一袋酥肉做零嘴。少年拿竹签戳着,一口一口吃得正香。  还没解嘴馋,商响在纸袋里挑了一块炸得正好的肉送到肖吟嘴边:“你尝尝。”  肖吟气质太不食烟火,一点儿不像是会当街吃东西的样子。  商响故意的,乐得看他为难。  张嘴咬了一口肉,许是牙齿锋利,剩下的断口很整齐干净。  青年脸色不曾变,轻轻说了句:“好吃。”  “是吧,我就说。”商响毫不介怀的咬了剩下的一半,洋洋得意的邀功。  又走了几步,天上便下起了雨,一颗一颗,下得急促。  小贩们赶紧收摊,像一群归巢的雀。  肖吟撑起伞,支在商响头顶。  “回去吧。”  “嗯。”商响还想着吃的,立马封紧了塑料袋。  他其实有些害怕下雨,尤其是春夏,一下雨就要打雷  踏着水坑行至巷口,雨势已经很大了,淅淅沥沥,看不清前面的路。  鞋里灌满了水,每一步都要比上一步沉重。  只有伞底的世界清晰,只有肖吟清晰。  忽然,商响停下来。  他侧头注视着肖吟,在对方略微困惑的目光下,迅速的踮起脚尖,亲了近在咫尺的脸颊一下。  他抢在肖吟错愕前说:“快回家吧。”  雨声太大,以至于天地寂静。  回到道观,商响要洗澡。  裤脚全都湿了,贴在小腿上,一点不舒服。  南方多是淋浴,道观里却有一个很大的按摩浴缸。  商响扒了裤子,光着两条白腿,暗道肖吟奢侈腐化。  不过奢侈起来真的舒服。  商响趴在浴缸沿上,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长长呼了口气  回味着肖吟脸颊的触感,黑色瞳仁里含着笑,像是一汪深水,很有些叵测的意味。  洗完澡出去,肖吟已经在八仙桌上布好了菜。  一碟烧腊,还有些零食小吃,全都是商响平时喜欢的。  吃完饭,商响又要吃水果,肖吟给他剥葡萄皮,又用牙签挑出葡萄籽。 第65章 关于这个,其实从来没说清过。  什么命运,前世有缘都算是吧。  贪色还是主要的。  总之,他喜欢肖吟,也想让肖吟喜欢他  两情相悦才会快乐。  推开隔窗,肖吟正将昨夜被风雨吹乱的蔷薇枝条固定在篱笆一样的架子上。  挺静挺美的画面,商响非要挑刺——  大早上的不看他睁眼,去弄什么花。  穿了鞋走出去,轻轻悄悄的行至肖吟背后,本想吓他一吓,可最后一步还没迈出,对方就转过身:“醒了吗?厨房里有吃的。”  准备好的抱怨说不出口了。  干脆搂着他的脖子跳了一下,整个人挂在身上耍赖:“你昨天说的作不作数?”  肖吟抿了抿嘴,抱着他往前走了两步,怕蔷薇的刺伤到他:“当然作数。”  商响遂了心愿,兴高采烈的在肖吟脸上“啵”了一下。  “那现在,抱着你男朋友去吃饭吧。”第三十七章 山  有了男朋友,商响心情大好,连摸底考试都超常发挥。  父母对成绩的要求并不严格,商响自己也不大在意。但他很聪明,虽然不够努力,却从不觉得考高分是件多困难的事。平时成绩也在前几名,这回撞了大运考了第一。  谁都想当第一,商响当然高兴,认为这运气都是肖吟带来的。快快乐乐的跑到道观,要和他的男朋友分享这个消息。  遇到肖吟之前,商响从没想过自己会恋爱。  小时候,他有耳鸣的毛病,仿佛有人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很压抑,又像是深情。  随着年纪增长,这毛病不药而愈。听到的内容早记不清了,但就是觉得那个声音熟悉,很像肖吟。  “我考了第一,我要奖励!”  商响拿出成绩单。  对他来说,一次摸底考的排名并不那么重要,可要用来拿来讲条件要嘉奖,才是值得高兴的。  “想要什么?”肖吟一贯纵着他,想要摘星揽月都给,把人纵得愈发无法无天。  “五一陪我出去玩?”  倒没提什么不得了的要求,可肖吟却闪过一瞬间的为难。  这没逃过商响的眼:“怎么了?不愿意?”  “怎么会呢?”肖吟展颜一笑,原本就好看的面容如冰消雪融,更加生动了几分。  响响贪色,这一招最是得心应手。  果然,美色之下,商响忘记了要生气,还是昂着脖子提要求。  “那咱们去南山吧。”  “好,都听你的。”  肖吟说。  好容易得了长假,南山上游客不少。两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绕了远路,从后山上去。  肖吟还记得那年,商响带他去南山赏花。仲春时节,山中桃花堆叠如云,繁似烟霞。  “从前山上有座古寺,不知如今还在不在。”轻轻握住商响的手掌,两人在野草丛生的小路上不快不慢的走着。  商响小孩子心性,一路上扯狗尾巴草,捉蚱蜢,倒是自得其乐,不亦乐乎。听见肖吟说话,放走了手上的长脸蚂蚱,回答说:“你想它在他就会在。”  肖吟眼光闪烁,沉默着笑了笑,手心被少年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说不出的旖旎心动。  他自然希望所有东西都不要消失,可消失是这个世界的必然。  不破不立,因为毁灭才有新生。  固执守在原地的人是要承担痛苦的。  他早已不是法力无边,可以更改时空的灵虚天君。身为凡人,他只能守住那一间小小的道观,为响响留一个家。  循着记忆往破败庙宇走去,穿过茂盛的荒草,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处,一间破败倾颓,只剩断瓦残垣的禅院仍在那里。  石柱石阶上生满了青苔,厚厚的一层铺就,踏上去,脚底有一种悬空的柔软触感。  “看来还在。”商响抬头,透过破瓦的裂隙看向外面的天,枝繁叶茂的树木隔绝了日光,眼底一片浓重的墨绿。  肖吟微微侧头,目光仔细描摹着商响的脸。  仿佛站在了百年前的同一处,碎瓦漏出的光恰好投在了与那时一模一样的位置。  黑釉点成的双眼生动惑人,灵魂颠荡着,飘飘摇摇,全都系在了相交的视线中。  在这里,肖吟头一回说了:“响响,我喜欢你。”  明明是太过久远的往事,偏偏他记得清,甚至连亲吻时柔软的触感都仿佛回到了身体。  可接下来,他就反应过来不是错觉。  响响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嘴唇不得要领的轻轻蹭着。  柔软又温存,却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急躁。  他还是太小了,不懂得这些,就连接吻都毫无章法。  “你教我。”胳膊环住了他的腰,商响停下来,情丝横泛的眼睛看着肖吟,轻声说道。  肖吟微微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划过商响弯曲的睫毛。  时空交错恍惚,像梦又像错觉。肖吟像是一只受不了诱惑的虫蝇,切切扑向魂灵中的灯火。  唇齿相接,津液交换,肖吟不遗余力的教导着他的响响。  腰被环得更紧,商响忐忑又期待的接受着甜蜜的冒犯。  被放开时,有点发晕,轻轻摸着嘴唇,暗自感叹原来接吻是这么回事。  像是缺氧般的窒息,靠着纠缠的唇舌,才能得以维持生命。  “肖吟,你喜欢我吧?”他喘着气追问,这个问题意义重大。  “喜欢。”  不做思考,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压抑又深情,像极幼时的幻听。  商响笑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胸口磨蹭,小声说:“真好。”  夕阳沉下,天空一片迷人的红,山路上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可手紧紧牵着,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第三十八章 观  下半年的时候,商响上了大学。  他成绩不差,挑的学校却都在本地,班主任劝过他多次,怎奈商响油盐不进,顽固不化,就是不肯去更广阔的世界。  肖吟也劝他,说就算去了外地,每年也能见面的。  商响毫不介怀的坐在肖吟大腿上,表示自己不喜欢异地恋,比起每年见面更希望每天见面,然后凑过唇,冲着那张英俊的脸就是一顿亲。  其实,同游南山之后,商响就发现了道观的秘密。  从南山回来,肖吟就异常虚弱,寻了借口要早睡,脸色白得像纸。  商响以为他是病了,哄着喂完药,便让他睡下。  担心着肖吟,商响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后半夜,周围竟然变成一片混沌,房间不见了,院落也成了空花泡影。伸手去碰,回廊,蔷薇、梧桐树,只虚幻着,空有一个影像……  以为是梦,商响狠狠掐了大腿一把,觉得疼了,才知晓不是。  那一夜过得格外漫长,黑暗中,只有肖吟能实实在在触碰,其余一切都是虚假。  商响并不害怕,从他和肖吟相遇,一切就充满了不寻常。  他心里清楚,这个人必定是不同的。  时间在混沌中变得难以计算,不知过了多久,怀抱着的肖吟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一刻,天地归位,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肖吟什么都没说,只是亲了亲他的鼻头,笑着同他道早安。  商响也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搂住他又要接吻。  后来,他瞒着肖吟去查了道观。  在有据可查的年代里,从来都没有关于这座建筑的记载。向附近的人一番打听,才发现,除了自己,没有人看得见那间破败古旧的道观。  是鬼么?  忍不住想起聊斋之类的志怪小说,漂亮男鬼诱惑了人间的书生,吸尽他们的精血,以保容颜不老……  可是,肖吟连碰都不碰自己。  反倒是自己喜欢缠着他。  关于真相如何,商响有过许多猜测,但道观是靠着肖吟的精神力维系着,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旦远离,他就会变得虚弱,这才是商响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的真正原因。  大学之后,家中的管理更为松散,商响一有空就上道观待着,同寝的室友都半开玩笑说,商响在校外有个女朋友。  每到这时,商响就笑着纠正:“是男朋友。”  可他说话的语气太过吊儿郎当,大家只当他在开玩笑。 第67章 商响不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从未醉过。  也不想告诉他,早在他告诉自己小老鼠故事那天,指尖碰到了他颊边眼泪的那一刻,遗落在黄泉忘川中的记忆猛然回溯,魂灵震颤,从前的一幕幕宛如鲜活。  他是记得的,忘川上他说那句——  “响响,我喜欢你。”  从没忘过。  【作者有话说:正文就到这里完结了,响响和道长隔了一生一世的酱酱酿酿。以后还会有几章番外,会写响响如何解决地缚灵问题和道长见家长的事,还有就是花妖和哥哥的故事也会写。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没有你们的鼓励和陪伴,可能真的就会写着写着没有动力了吧。尽管还有许多不完美,有你们鼓励我就会继续加油,爱你们!】第四十章 番外 来自丈母娘的凝视(1)  商响工作的第三年,常年在外工作的父母突然宣布离婚。  聚少离多,迟早的事,商响,没觉得太惊讶。  回国之后的商妈妈突然就闲了下来,各类兴趣爱好激增,什么茶道茶花就不说了,不惑之年的阿姨竟然还爱上了蹦极跳伞滑翔机之类的危险活动。  几年前商妈妈就知道儿子教了男朋友的事儿,当时她就不以为意,觉得这总比一直不恋爱好。  也不怪商妈妈有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商响小时候太过早熟,从来没表现出正常小孩对恋爱的憧憬和向往。  “响响,你让肖吟来咱家吃个饭吧。”  “他出门有点不方便。”商响说。  商妈妈:“他这么宅?连丈母娘都不见?”  商响对母亲的逻辑感到哭笑不得:“妈,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丈母娘而不是婆婆?”  “……”  来自灵魂的拷问让商妈妈瞬间有些混乱——  为什么会觉得儿子是嫁出去的那一个呢?  没有答案。  然而,女人的直觉不会出错。  ——————————  尽管商响拒绝了妈妈要见儿婿的要求,中秋那天,他还是带着肖吟上了门。  其实,肖吟不是不能离开道观,只是不能离得太远,否则精神力无法支撑。  好在商响家离道观只有五分钟的脚程,去一去的倒是没多大妨碍。  商妈妈常年在外,厨艺欠佳,肖吟很机灵的去附近的餐馆打包了不少成菜。  “敲门啊,你来敲……”  站在家门前,商响眯着眼睛坏笑,催促肖吟。  遥想当年,灵虚天君叱咤三界,什么阵势没见过。可到了这时候,还真是犹豫发怵,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没事儿,你别紧张我妈挺好相处的,就是不喜欢你也不会怎么样的。”商响安慰道。  肖吟反倒更紧张了。  正在敲与不敲之间天人交战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商妈妈微微有些胖,皮肤很白,气质极佳。  看见肖吟,她呆了一呆,心道:这么好看的猪竟然肯拱我家的大白菜。  商响不知道在母亲心里,自己已经成了一棵白菜,拽着肖吟的衣服,小声教他:“快打招呼呀。”  肖吟回过神,才想起来应该打招呼,弯腰叫了声“阿姨好“。  “好、好,快进来吧。”  被商响半推着进了门,肖吟到现在都有点懵,灵虚天君的风仪气度统统用不上,丈母娘面前,他哪敢摆那些架子?  芒刺在背的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商妈妈开口问他:“小肖在哪里工作啊?”  这几乎是丈母娘通用的开场白。  肖吟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商响抢过话去:“他在文物单位。”  商妈妈听后直点头:“文物单位好,单纯,工作也稳定。”  商响心想,确实挺稳定的,肖吟这傻子都快被破道观套牢了……  虽然吐槽,心里却也觉得高兴得意,这人为了给他留一个家,竟然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不离开道观,其实只是因为那是和肖吟一起住过的地方,一砖一瓦刻着回忆,这才无法舍弃。  现在人都是他的了,有肖吟的地方才称得上家。  商妈妈问完单位,倒是很有礼貌的没问收入,而是很有深度的和肖吟扯起了学术。  肖吟博古通今,几句话下来真还唬住了商妈妈,认为小肖长得好看还有学识,儿子简直赚到了。  “响响,快去洗点葡萄过来。”  “哦。”  商响刚想起身,却被肖吟阻止了。  “我去吧,你手指前天不是擦破了,不能沾水。”第四十一章 番外 来自丈母娘的凝视(2)  说完,肖吟就去了厨房。  商妈妈问商响:“手破了?我怎么不知道?”  商响勾起嘴角,狡黠一笑:“我骗他的。”  商妈妈:“……”  洗好葡萄端进客厅,肖吟习惯性的帮商响剥葡萄皮,商响习惯性的张嘴吃。  然而,商妈妈显然并没有习惯吃狗粮,表情尴尬,一度觉得让儿子带男朋友回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哎,算了,儿大不由娘……  “吃饭吧。”  商妈妈说。  毕竟没有什么尴尬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饭后,商妈妈叫商响去洗碗,肖吟本想代劳,却被商妈妈叫住了。  “小肖,你来一下。”  丈母娘一脸神秘,叫肖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去头去看商响。  “去吧去吧,我带手套不沾水。”  进了卧室,商妈妈一边说商响小时候的事情,一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相册。  “你看看。”  肖吟接过,很郑重的翻看。  相册里,记录了从商响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影像,生活照只到十三岁,之后的就只有毕业照和证件照了。  商妈妈叹了口气:“响响初二时我和他爸爸就出去拼事业,对他的关心实在是太少,这孩子跟我们也不亲……”  肖吟没说话,静静听着。  商妈妈继续说:“响响从小就懂事,不像别的孩子总是哭闹,也不要这要那。但是太懂事了,就不像小孩子了”  肖吟心里想,他跟自己在一起时,倒是挺有小孩儿样的。  “他喜欢你,依靠你,肯在你面前示弱耍赖,其实我做母亲的看着挺高兴的。以后也请你照顾好他。”  翻完最后一页,商妈妈交代道。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吃个葡萄都要人喂,心想果然爱情让人矫情。  “我会照顾好响响的。”肖吟立马表决心。  商妈妈表示很满意。  “你们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洗完碗的商响探了个头进来,看着肖吟手里的相册,笑问:“看照片呢?我小时候可不可爱。”  也不顾商妈妈还在,肖吟说:“你一直都可爱的。”  “你两说会儿话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商妈妈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看着母亲掩上了门,商响立刻拿过肖吟手中的相册放到旁边,一下子把他压到柔软的床上。  身后是厚实的羽绒被,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商响。  “响响……”肖吟咽了口口水,不自在的开口,”这不合适。“  “我妈都同意了,有什么不合适?”  商响笑得一脸痴汉,让肖吟莫名脸红,心脏毫无规律的鼓动着。  离开家时,商响带走了一个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是他出生时手里就握着的——  他打算给肖吟一个惊喜。  两人回到道观,肖吟还是一如往常的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小琐事一个人担着,商响清闲无比。  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年,自己为他当牛做马处处陪着小心的日子。  商响笑了笑,从身后抱住正在为蔷薇修剪花枝的肖吟。  胸膛贴着他宽厚的背,他轻声说:“现在咱们怎么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