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 第1页 《金炉小篆香断尽》作者:清歌一片【完结】 ☆、始于穿越 这年六月,我终于完成了论文答辩,将简单的行李一收,就搭飞机飞回了国内。我的家,位于b市地价最高的别墅区里。 “辛离,你既然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明天就到我公司里来上班吧?” 我独自一个人,在豪华却空旷的房子里,等到了晚上十点多,才终于等到了母亲的归来。但是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对我说出了这样的第一句话。 我的母亲辛玉,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了,但前几年我们一起出去,还是经常会让人误会,以为我们是两姐妹。 我随口道:“只是完成了答辩,拿得到拿不到还难讲。” 母亲知道我在说气话,也不以为意,只是随手将自己的jing巧坤包往客厅沙发上一扔,说道:“那还不是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我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心里有些微微的茫然。 母亲本来是要往楼上自己房间去的,见我坐着没动,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终于轻轻嘆了口气,来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辛离,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心里对我一直是有怨气的,你怪我从小就划定了你今后的人生,qiáng迫你去读你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辛离,你也要理解妈妈啊,你知道我一个女人,独自支撑这样大的一个企业,我也有自己的难处啊,妈妈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放心依靠,男人就更不用指望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和依靠,我希望你能帮我,甚至以后完全地接手我的事业,这样有错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更何况,我看不出这样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不好?你想读歷史考古,我知道这是你的兴趣,但以后完全有的是时间去慢慢发展,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正对妈妈现在的这份家业虎视眈眈吗?他们想要得不到,我想给你,你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看着母亲此刻因为愁容,眼角微微泛出的鱼尾细纹,我内心深处的某个柔软之处,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母亲是个着名的女qiáng人,某大型上市企业的董事长,去年某财富排行榜上唯一一个名列前二十的女xing,她在外人眼里,美丽,聪慧,jing明,qiánggān,巾帼不让鬚眉,身后的追求者可以从我家大门排到花园的铁门之外,但是现在,她在我的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心有愁烦的普通母亲,因为不被自己唯一的女儿理解而愁烦。 我在心里长嘆了口气。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从小到大吃最jing美的食物,穿最昂贵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可以这样说,我今天还在享受的一切,都是我母亲给我的。现在我说我其实并不想要这些,未免有些假。但真的,她口中的那些“心怀叵测,虎视眈眈”的窥探和算计,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厌烦。骨子里,我其实一直是个有点鸵鸟的人。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按照母亲的心意,在沿着她为我设计好的人生之路上走了二十六年了。 “妈,我理解,所以尽管我不想,但我还是听了你的安排,以后,我也会尽我所能的。”我看着母亲,一字一字地说道。 母亲仔细端详了下我的面容,终于微微地点了下头:“你知道就好。人生就是这样,谁都无法随心所yu,哪怕你有通天的权势,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走向了楼梯。 “妈,我想出去散散心,等回来了,再去你公司上班,可以吗?”在她脚上那双尖尖的berluti高跟鞋踩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时,我突然问道。 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下,终于点了点头。 “游客们,1972年,一具沉睡两千多年的女尸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立刻轰动了全世界!女尸为何保存如此完好?陪葬物品为什么奢侈豪华前所未有?这个小小的长沙国丞相的女人为什么能享受帝王才能享有的厚葬?几十来年,这些谜团一直困扰着人们......,现在的我们只能从那颗见风就化的刻有‘妾辛追’的印章上知道她的名字,其余就一无所知了。史书对这个女人再无记载,但据考证,辛追的丈夫利苍死的时候,她只有三十岁左右,汉代的礼教宗法并不严格,长沙又处在中原的边缘,单就辛追的地位和财富,她再婚,或者有自己的qing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能不能想像,会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来让我们延续这段想像呢?” 我跟在大队的戴了huáng色帽子的旅行团成员的身后,默默听着导游在那里讲得天花乱坠,这千年不朽女尸带给我无比的震撼,甚至,我觉得自己的心底,竟然莫名有了一丝悲伤之意,在气血翻涌中,一丝晕眩之意袭了过来。 是天气热,人多的缘故吧? 我慢慢蹲在了地上,闭上眼睛,抱住了头,等这阵晕眩感稍稍平復了些,才在其他游客或关心,或惊讶的眼神注视下,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馆场。 一出来,刚才那让我几乎透不出气来的压迫和悲伤,便一下子消散无踪了。 可能是自己前段时间为了毕业论文的答辩,太过紧张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復过来,我只能这样解释。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独自在下榻的旅社附近的开云楼吃了一顿咸辣香软、鲜嫩汁浓的湘菜,我便回到了旅社房间里。 这里并不是星级酒店,只是一个青年旅社,但房间较为宽阔,没有那种伸手便将触及屋顶的侷促和压抑,室内洁净,朴素,是个舒适的居所,我很喜欢。 我躺在chuáng上,就着chuáng头昏huáng但舒适的光,看着手上的长沙市志,长沙,岳麓为屏,湘江为带,水陆洲浮碧江心,浏阳河曲绕于此,湖泊星布,岗峦jiāo错,山色空檬,水光潋滟,jiāo映成趣,城廊屹立其间,展示着带岳襟湘的自然风姿…… 一阵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呵欠,放下了资料,伸手关上了灯,便沉沉入睡了。 “阿离,阿离……”,我正坐在茅糙屋前家门口的的石臼旁,舂着里面的米,远远地就听见了父亲唿唤我的声音,我擦了下额头的汗,抬起了头,对着正在外面huáng泥路上大踏步走来的父亲甜甜地笑了一下。 “阿离,今天阿爹运气不错,在山里打到了两只兔子,一只鹿,等下杀了,拿到溪边洗洗,晚上我们煮rou吃。” 父亲已经到了竹篱前,他推开篱笆门,将猎物往我身边的地上一扔,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取下挂在自己身上的弓箭和手上的猎叉,随手拉了自己已经打了补丁的衣角,仔细地擦拭了起来。 我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阿爹,阿离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衣服去擦啊,这样衣服会破的,还很难洗,阿离不是专门剪了布巾挂在门后么?阿爹要擦弓箭,拿布巾便是。” 父亲呵呵地笑了起来,放下了手上的弓箭,走到我面前,便一下子将我高高举了起来。 “我家的阿离才七岁,就这么懂事又能gān了,阿爹真是高兴啊。” 父亲身材很是高大,被他这么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又是兴奋,又有些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阿爹,快放阿离下来,米还没舂好呢。” “阿离休息下,让阿爹来。” 父亲放下了我,便坐在了我原来的位置上,动作很是熟练地舂起了米,他力气比我大,很快,我的面前就出现了半斗白白的米粒。 我蹲在一边,歪着头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温暖。父亲知道我不爱吃这一带人用作日常口粮的粟米和菽,虽然奇怪于我口味的突然变化,但还是用自己打猎得来的猎物,经常到集市里去换取小贩从南方贩来的稻米。 是的,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习惯了与母亲置气的辛离,而是徐辛离,而这里,也不是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现代都市,而是2200多年前的赵国。 没错,是战国时候的赵国国都邯郸附近太行山山麓脚下的一个村庄。 我还记得,一年之前的那日,我去参观了长沙的马王堆汉墓,晚上睡在旅社里,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到了这里,而且,变成了一个只有六岁的女童。事后,我才知道,当时,这个女童正在村后的山上摘采蘑菇野菜,失足从山上滑落,被村民发现送回家中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就在大家都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第二天,她却醒了过来,当然他们,包括这女童的父亲,大家都松了口气,但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女童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徐辛离了,而是我,一缕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现代灵魂。 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起初的一段时间,我都是在惊惶和无助中渡过的,我思念着过去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母亲,也只有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我心底,她还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但是在我现在的“父亲”面前,我却不能有丝毫这样的qing绪表露,刚开始的每一天,我尽量地扮演着一个六岁女童该有的举动,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开口,生怕说错一个字,引来疑窦便会招致灾祸。 我尽量不说话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到了这里,就发现这个时代的语言发音,与我所熟悉的现代发音有很大的区别,听起来,有些类似于现代的客家语。 我记得从前曾经看过一个资料,说根据歷史记载,chun秋时期孔夫子时代管共同语叫雅言,雅言以洛阳雅言为标准,后来就渐渐普及开来,难道,现在我听到的这种类似于客家的语言,便是这个时代的共同语?所幸我在前世的时候,母亲族中有个客家的远亲,我小时他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还跟他学了点客家语,所以现在,我虽然一时无法全部听懂,但暗暗学起来,也不是特别地吃力。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因为我的父亲,他非常地爱我,即使我现在有任何的异常举动,在他眼里都以为是上次摔伤留下的后遗之症。所以慢慢地,当我可以听懂甚至可以说和他们相同的语言之后,我就慢慢地做起了一个六岁的女童,猎户的女儿,徐辛离。 现在的这个女儿比起从前,聪敏了无数,父亲更是欢喜,只道是女儿摔跤时磕了脑袋开了窍。 这里的父亲如此地爱我,所以有时,我不得不自嘲,莫非是上天怜我从前缺乏父爱,所以这才让我莫名地回到了两千多年之前的这个太行山山麓脚下的猎户家中? 没多久,我就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时间和空间,这里是战国时期的赵国,虽然无从得知具体的时间,但从村民们有时不经意的闲谈中,我明白了这应该是歷史上的战国末年了,因为每每提到秦王嬴政,他们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jiāo织着惊恐和厌恶的神色,随着时间推移,我就知道了更多了,确切来说,我来到这里的前一年,秦军就已经攻破了赵国国都邯郸,当时的赵王迁被迫献出了地图降秦,公子嘉虽然逃到了代郡,但赵国实际,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只不过百姓们,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私下里还是以赵国子民自居,日夜期盼他们的公子嘉有朝一日可以驱走大秦的虎láng之兵,还他们一个堂堂赵国子民的身份。
第2页 我的心里,虽然有时也会因为自己莫名到了这样的一个乱世而感到悲哀,但是看到父亲的高大背影,我就会感到一种安心,父亲,他成了我现在唯一可以存活下去的依靠了。 外面虽然战乱不断,秦军的虎láng之师又驻扎在邯郸,但这里,因为靠近太行山麓,既无丰饶的物产,又非兵家必争之枢纽,所以一直以来,倒也平平安安,国虽亡,但这一带百姓的日子,还是照旧一日一日地过下去。 那日父亲打猎得来的猎物,我随他一起到了屋后山边的溪流中宰杀洗涤gān净后,晚上回家,煮了一大锅rou汤,虽然只放了盐巴调味,但我吃来,还是觉得很香。剩下的rou,我用盐巴抹了一遍,自己人小力气不够,便央求父亲将rou高高挂起,风gān作了腊味。 剥下的皮毛,我早已经学会了如何硝皮子了,用糙灰泡水之后,把晒gān的皮子放在糙灰水里“烧”熟,这样可以去除皮脂,再把皮子yingān后,皮子就软了,毛在皮子上也就结实了。 这个方法,听起来容易,但是糙灰水的浓度和浸泡时间的长短,却是硝皮子的关键,去脂时间过了,皮毛会发脆,去脂时间不到,皮毛仍会散发出脂肪气味,而且生硬,所以一开始,我只是用父亲猎来的兔子皮试了几次,在毁了几张兔子皮之后,现在的我,终于可以硝出质地柔软,没有皮脂味道的皮毛了。对这一点,我自己不但很骄傲,就连我的父亲,在第一次看到我做给他的皮毛帽子后,足足惊喜了大半天。 天气渐渐有些冷了,我摸着自己手上这大块硝好的鹿皮,寻思着给父亲做一双靴子,如果剩下的皮料还够的话,再做双现代的五指手套。 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我早已经从原来的那个十指不沾阳chun水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什么都可以自己动手去做的小姑娘。 半个月后,当山里下起了第一场雪,父亲穿上了我亲手做的鹿皮靴子,戴上了五指可以自由活动的皮手套。 父亲看着戴在自己手上的手套和脚下的靴子,又是惊喜,又是感动。 “阿离,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会做这么好的靴子,尤其是这戴在手上的,阿爹从来没有看见过,既暖和,又不影响gān活,真的是好,只是阿爹怕磨破了,捨不得戴呢。” 我笑了下:“阿爹,这叫手套,阿爹若是觉得好,只管戴着,破了阿离再做新的给阿爹。” “好,好,阿离真是阿爹的乖女儿,阿爹有阿离这样的女儿,就是睡梦里也会笑醒。我要去村里给其他人看看,谁说我的阿离又呆又傻。”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微微地笑了起来。之前的徐辛离,有些老实木讷,便被村里的人暗地里说为呆傻,父亲一直颇为不忿,这一年多来,见我比从前清灵无数,村里便再也无人讥笑于我了,只是父亲,对此还是耿耿于怀,现在有了机会,他便迫不及待想去村人面前炫耀一番,爱女之心,显露无疑,冬日里大雪封山,家家户户都已经存了备粮猎物以便过冬,反正父亲闲在家中也是无事,我便也不去阻拦他了。 没过多久,我的家中便来了不少同村的姑娘媳妇,原来她们见了父亲的新奇手套,便也想学了回去,好给家中的父兄丈夫也做一双去。 这双手套会引得村民们如此好奇,我倒也不是很惊讶,因为现在的这个时代,本来就没有用于保暖目的的手套之说,只有用皮革,毡片等护住手背,就连欧洲,也是在十三世纪,武士们才有锁子甲连指手套,后来才制出五指分开的铠甲手套。 其实做这种皮革分指手套,只要有人示范下,便很容易学的,没多久,村里一带的男人们便几乎人手一双了,父亲更是得意,逢人便说是他的女儿先想出的,我阻拦了几次,见是无果,便也随他去了。 到了这里的第一年,我就知道了,现在沿用的,还是以十月初一为岁首的颛顼历法,而我从前已经习惯了的除夕新年历法,要到差不多一百年之后的汉武帝时期才正式推行开来,所以到了这里的第二年除夕之夜,这个世界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在心里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这个除夕之夜,我突然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辛玉,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独自躺在chuáng上,仍是默默地流淌出了眼泪,我思念着我的母亲,思念着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b市,思念着那里的一切,我希望我明天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那个世界,就像我当初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一样。 但是第二天醒来,我看到盖在我身上的,依旧是丝绵为絮的麻布被,我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阵漫漫的悲哀。 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棉花之说,有的只是丝麻,麻可以制作布料,而丝絮则是被褥、冬服的原料,村里很多人家冬日只盖shou皮取暖,而父亲爱我,怕我受冻,特意去集市买了丝绵,回来做了麻布被子为我御寒。 想到这里,我便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悲哀,起chuáng为父亲煮早饭去了。 无论如何,在这里,我总有一个爱我的父亲,这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女主想像成千年女尸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件开心的事,我自己也有点不能接受。所以剧透下,这个故事里的女主,最后并非此不朽女尸。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庆柯的到来 家里的野味和存粮已经不多了,三月初,天气稍稍有些暖和,父亲便背着弓箭,带着猎叉,进山打猎去了。 这个时代,狩猎工具如此简陋,山中又很有可能有勐shou出没,所以每次对于父亲的进山,我都是提心弔胆的,尽管我知道,父亲是整个村里数一数二的猎手,但我还是禁不住会担心。 父亲进山已经一夜了,这并无异常,他从前甚至有过为了等待一只猎物,守了三天三夜的经歷,但这一次,我却没来由地特别地心慌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了什么灾祸一般。 天微微亮,我便起身了,拾掇了几件衣物到了村口的溪流边洗涤。 我将衣物放在还有些冰冷刺骨的水里泡湿,擦了皂角,便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敲打,一边敲,一边想着等父亲回来,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帮我做个洗衣服用的刷子,反正家里至今还有一张野猪的皮,它后颈上的鬃毛应该与现代刷子上的毛差不多硬。 这样想着,我更是渴盼父亲能早点归来,便频频朝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小道上望去。 太阳出来了,初雾也微微地散去了一些,朝阳里,我突然远远地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着村口走来。 是父亲回来了吗?我惊喜地站了起来,跑了几步,正要前去迎接,突然又止住了。 我已经看清了,这个来人,并不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身材也和我父亲一样高大,所以一开始,我认错了而已。 那男子渐渐地向我走来,终于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头上戴了顶斗笠,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虽然天气仍是严寒,他身上却只着了一件麻布jiāo衣,衣长至膝,衣袖窄小,腰间系了褐色一条巾带,脚上一双麻鞋。 “小姑娘,你知道这里可有一位名叫徐夫人的铸匠?”他开口问我,声音很是低沉。 我看了他一眼,他便微微抬高自己的斗笠,我这才看清,他约莫三四十岁,面色微黑,眉长入鬓,目光如电。 我的心里,突然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一种惧怕之感,尽管,这惧意稍纵即逝。 “没有听说过,您应该找错地方了。”我看着他,声音很是清脆地回答。 他闻言,目光里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又看了我一眼,对我微微颔了下首,便转身离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重新又回到了溪边,慢慢捶打着衣物。 刚才,我其实撒了个谎。 我知道徐夫人,因为,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就是叫徐夫人。 尽管我的父亲是个猎户,来这里的差不多这两年时间里,我从未见他铸过铁,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他要找的这个名叫徐夫人的铸匠,一定是我的父亲。 而我,不想让我的父亲与这个陌生男子有jiāo集,因为,刚才那短短的一个照面,我便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肃杀之气,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尤其在这个人命蝼蚁,战乱不断的年代。 所以我撒谎,骗走了他。 洗完了衣物,我也无心再作停留,端了盥盆,便回到了家中。 将近huáng昏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归来,只是,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和他一起归来的,竟然还有早上那个被我骗走的陌生男子。 我躲在了门后,从罅隙里偷偷打量着这个男子。 他似乎和父亲很熟,两个人几乎是并排着走进了我家的篱门,走得近了,我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徐卿,没想到你的女儿竟然如此调皮,早上我明明已近你家门,却又绕了过去,到了邻村,寻人打听,这才又返回。”这是那陌生男子在说话,但他看起来,似乎对此也并不十分以为意。 我的心微微一紧。 他身边的我的父亲呵呵笑了起来:“庆轲兄,我的女儿阿离jing灵古怪,你可莫要见怪啊。” 我见已经躲不过去了,便从门后现身出来,朝着父亲叫了声阿爹,又转向那被我父亲称为“庆柯”的男子,笑眯眯行了个常礼。 “你这丫头,早上见了叔父,为何还要诓骗于他?”父亲的口气听起来有些严厉,但眼里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减。 我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笑道:“阿爹,叔父早上问的是铸匠,不是猎户,所以阿离说没有。” 父亲和庆柯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庆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掌心,竟是异常粗糙,老茧横生。 父亲剖洗了今天得来的猎物后,便和庆柯两人到了内室相谈,我便到厨房烧了两碗rou,一盘野菜,一锅菽饭,送了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二人畅谈正欢,桌上的酒罈里,酒水已然是空了大半。 “赵政bàonuè无道,láng子野心,去岁就占了邯郸,可怜我赵国无数子民,流离失所,提及此人,无不暗地里咬牙切齿,偏偏主上无能,我等却又空自奈何!”父亲背向我席地而坐,我看不见他的神qing,但仅从声音,就可以得知他此刻脸上那悲愤之意。 到此的将近两年时间里,平日里,我从未听他在我面前言及半句国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谈及此,所以我分外注意,出了房间,便悄悄掩藏在门外偷听,他二人此刻饮酒正酣,谈xing方浓,绝未料想我会躲在外面偷听。
第3页 “徐卿所言甚是,想我庆柯,祖上曾为齐国大夫,我堂堂王孙,七尺昂藏男儿,枉自平日以豪侠自居,今日又受贵人以命相托,岂能坐视不理,不报这知遇之恩?实不相瞒,在下寻访徐卿到此,并不是单单为了叙你我十年之旧,更是有一事相求。” 透过门fèng,我看见油灯之中,庆柯的双目闪闪,脸上满是兴奋之意。 “哦,庆柯兄只管道来,只要在下做得到,绝不会推辞。”父亲信誓旦旦。 “好。”庆柯勐地用手中的木箸击打了下桌上的陶盆,发出了一声清越之音,他将头靠近了父亲,说了什么。 我屏住唿吸,努力想听到他的耳语,可惜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我的父亲,他在听完了庆柯的所言之后,竟然勐地从地席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趟。 庆柯一语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的父亲。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更是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庆柯,他到底对我父亲说了什么,以致于他如此地失态? 终于,我看见父亲再次席地而跪,声音铿锵有力。 “庆柯兄,此去刺秦,不论成败,俱是不归之路,你可想过?” 庆柯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振响,我竟似感觉到了屋顶糙舍间的灰尘簌簌下落。 “徐卿,大丈夫生而在世,若是没有做成一件惊天大事,便是百岁期颐,儿孙绕膝,又有何趣味?更甚,为此大计,田光先生、樊于期将军已是先后刎颈毙命,太子丹为我多看了美人玉手一眼,便砍下相赠,在下若不报此知遇之恩,奋力一搏,便是苟活于世,又有何颜面?” 我听见父亲抚掌大笑,豪迈之qing,竟然也丝毫不逊于庆柯。 “妙哉!庆柯兄有如此胸怀,便是古时专诸聂政,也不遑多让,在下虽是一铸匠,却也知英雄qing怀,绝不敢为了苟活而偷安于此,庆柯兄放心,明日在下便起炉熔铁,定会为兄长铸出利刃,也算效我绵薄之力!” “叮”地一声,我听到了他们碰酒的声音。 我不敢再听了,扶着墙壁,慢慢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躺在chuáng上良久,我的全身还在不停微微颤抖。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充满了不安的陌生来客是谁了,原来他竟然就是荆轲!燕太子丹派去刺杀秦王嬴政的那个刺客! 我万万也不会想到,我,辛离,一个游走于现代摩登城市的女子,竟然会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末年,亲眼目睹这个歷史上最着名,也是最具悲剧xing的侠客和刺客! 后世之人,就算对歷史不大了解,但荆轲刺秦这样经典的故事,却一定是有所耳闻。燕太子丹,在荆轲身上费尽心机,不过是燕国在军事上已经无力抗秦了,所谋的,是寄希望于刺杀秦王,致使秦国内乱,无暇剪灭六国,从而缓过一口气,以图抗秦。刺秦,于太子丹讲,只是个政治图谋,但是于荆轲,却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最高升华,也是他作为游侠,企盼生命价值得到最大体现的决绝之举,所以,即使如我父亲所说,明知道这是条不归之路,他也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死亡之路。 良久,我才渐渐地止住了自己的全身颤抖,但是心绪,却更加不得安宁了。 我知道,因为庆柯,也就是荆轲的到来,我和我父亲的平静生活,今后只怕是永远地要被打破了,因为,不论是庆柯、燕太子丹,抑或是我的父亲,他们此刻,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正在密谋的这个惊天之举,最后的结局并不是他们所愿的嬴政bào毙,而是造就了一个中国歷史上最具悲剧xing的孤胆英雄。一旦事败,荆轲固然受死,燕国也招来速亡的命运,而我的父亲和我,难道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吗? 突然,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在荆轲到来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他就是一个太行山山麓脚下的普通猎人,妻子早亡,独自带着女儿过活,尽管他有一个我这个现代人听起来颇感别扭的名字,徐夫人。 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的父亲,他绝对不是一个猎人那样简单了,那么他到底是谁呢?歷史上,他在刺秦的这个宏图大计中,又担当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呢? 我冥思苦想,突然,我明白了,徐夫人匕首!就是那把荆轲刺秦的时候,图徐穷而匕首见的匕首! 我的冷汗,又从额头一下子密密地渗透了出来。 我现在的父亲徐夫人,竟然就是他,铸造出了那把堪称歷史上最着名的刺杀匕首! 夜已经很深了,我无法入眠,隔壁的父亲和荆轲也未眠,他们仍在相谈,甚至,最后当我累极,朦朦胧胧睡去的时候,耳边还依稀听到了一阵歌声,怆凉而悲壮…… ☆、每铸一剑,便铸一恶 第二日我醒来,荆轲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我出来的时候,看见我的父亲正站在院子的篱门之后,背向着我,似乎在想着什么。 “阿爹。”我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他似是没有听到,我又叫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阿离,怎么不多睡些。”他问我。 我站在那里,望着父亲,认真地说道:“阿爹,你今日便要去铸造兵刃了吗?” 父亲一怔,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微微一笑:“阿爹,你和叔父昨晚的话,我听到了一些。”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望着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无奈和怜惜之色。 “阿爹,可以不去做这件事qing吗?”我仰起头,望着父亲。 心里,我是明白的,这不大可能,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尽量改变我父亲的决定,我不在乎歷史是否会因为这个而改变,我只是想守护住自己的父亲和现在这个虽然用茅糙huáng泥筑成,但却充满温暖的家,我无法阻止荆轲,他可以按照既定的歷史去刺杀秦王,但是,最后在地图末端出现的那把匕首,不一定非要出自我的父亲之手。 “阿离,你还小,有些事qing你不明白。”父亲看着我,嘆了口气。 “不,我明白。”我仍是倔qiáng地仰着头,看着父亲,“阿爹,秦国□,我知道阿爹心头痛恨,可是阿爹想过没有,秦国之所以存了吞灭六国的祸心,究其根底是其国力已经大大qiáng于其它六国,六国内部国力若是继续不振,今日即便刺秦成功,秦国也不过是一时内乱,很快就会另起新主,且阿爹想过没有,万一失败呢?在阿离看来,不论此行是否成功,等待六国的,只是更为残bào和雷霆的手段,而六国百姓,只怕也会遭受来自于秦国的更大的践踏,所以我请求阿爹,回绝叔父。” 父亲盯着我,眼神里是极大的惊奇:“阿离,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我垂下刚才还高高仰起的脸,低声说道:“阿爹,我自从那次摔伤后,脑子便清明了不少,且这样的道理,仔细想想,谁都会明白的,难道阿爹不认为是这样的吗?” 父亲走到我面前,摸了下我的头髮,嘆了口气:“阿离,阿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庆柯不惜己命,慨然赴死,阿爹作为故友,岂能不助他完成毕生大愿?况且昨夜阿爹已经答应庆柯,现下若是言而无信,何以为言?” 我仍是辩解道:“阿爹,天下之大,叔父背后的极贵之人又怎么可能找不出一把合意的兵刃?为何单单要用阿爹之手打造?恳请阿爹,就算不为您自己,也要为阿离想想,惹上这样的祸事,万一阿爹有变,您就忍心让阿离独自悽苦度日吗?” 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停下落。 我的悲伤确是发自心底,自从来到这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世界,父亲他就是我唯一的心灵依靠了,若是当真失去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活在这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阿离……”父亲伸出粗糙的手,将我纳入怀中,我伏在他的胸前,泪湿了他的大片衣襟,我为这个乱世悲哀,为父亲悲哀,更为自己莫名闯入这里而悲哀。 突然,我止住了哭泣。 面朝小路的我看到了一列五六个人,正踩着huáng泥小道,朝着我家而来。 他们头束髮髻,或戴小帽,或佩巾子,衣饰便与当地村人一般无二,但是我还是隐隐就觉出了不同,他们身形矫健,走路的时候,脚步沉稳,不像当地村人那样或散漫,或急促。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我家篱门前,一齐停下了脚步。 父亲也发现了他们,但仍是抱着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群陌生访客。 “请问,尊下可是徐夫人?”当头的一个狭额男子朝着父亲长揖为礼,态度十分恭谨。 “正是。”父亲放下了我,也还了一礼。 “我等知晓荆卿与尊下乃故jiāo,且荆卿昨夜与尊下彻夜长谈,故而奉了贵人之命,前来造访,还望尊下勿以为无礼。” 他们来得好快!我微微变了脸色,父亲也是愣了一下。 父亲和那个领头的男子到了内室相谈,剩余男子便在外间等待,我也静静立在一边,扫了这几个男子一眼。 平日本就狭促的外间,此刻更是拥挤了,但便是这样的拥挤里,也透出了一丝肃穆之气,这么多人,我竟然连自己的唿吸声都清晰可闻。 父亲和那领头男子谈了没就多,就出来了,我看见父亲,似乎面有决绝之色,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那男子对着我父亲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长揖之礼后,便带着那几个原本在外间的同来之人,迅速离去。 我立刻推门而入,赫然发现室中的矮塌之上,多出了一大包金光灿灿的铜块。 我的脑海里,立刻映出了高中时学过的古文中的一句话:“(太子丹)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 这篇《史记.刺客列传》中的古文,当初我考过就忘了,却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又突然从我脑海中闪现了出来。 我呆呆望着这包铜块,这在现在,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那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是在我眼里,就像是看到了催命的恶符。 父亲许是看出了我眼里的厌恶之光,将它们重新用布包了起来,然后,坐到了地席之上。 “阿爹,他们为何要给我们这么多金?”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我还是问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下:“阿离,他们这是收买我,也是胁迫我,事到如今,我若是不收,他们便会疑我泄密,定不会放过我,也会祸及于你。”
第4页 我坐到了父亲的身边,将头埋在了他的膝盖之上,父亲轻轻抚摸着我垂至双肩的长髮,默然不语。 “阿爹,叔父为何要找到你来铸小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他在回忆。终于,他开口说道: “阿离,你原并不知道,阿爹在十年之前,还是赵国的一个铸剑之人,我的祖上,便是越人欧冶子将军的弟子,将军所铸之湛卢,jing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阿爹不才,却也是背了一个将军传人之后的美名,空得许多浮名。阿离,将军曾说,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所以,阿爹在十年之前,便乔迁至此,改作猎户,立志不再为人铸剑,以减杀孽,但是此次,庆柯乃我几十年故jiāo,他以xing命相托,阿爹不可不从。阿离,阿爹答应你,起了这最后一炉之后,阿爹便对天立下重誓,今生绝不再碰铸炉一下。” “阿爹……”,我忍不住再次泪流而下。 我已不再有他愿,惟愿我的父亲,徐夫人,他在铸成匕首之后,仍然可以从秦王的惊天大怒之下安然逃脱。毕竟,史书上并未明确记载提供了暗杀兇器的铸匠徐夫人也被秦王迁怒至死,那么,我还是可以怀着这样的侥倖之心,不是吗? ☆、盖聂之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友的留言,你们任何的小小鼓励对我都是一种鞭策。 当日下午,父亲便闭了庐,背了gān粮,带上我,要踏上铸剑之路。 这确实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我本以为,父亲既然决意要开炉铸剑,若是在家中怕被人窥察,完全可以躲到村边的茫茫太行之中,那里任是谁人也无法找到,为何要舍家出行? 我把自己的疑问告知父亲的时候,他还是像往日那样地摸了下我的头髮。 “阿离,你不知道,师祖欧冶子将军在少年时代从母舅那里学会了冶金之术,开始只是冶铸铜剑和锄斧之器,但他具有非凡的智慧,首度发现了铁英之奇,冶铸出了名为‘龙渊’的第一把铁剑,后又铸出‘泰阿’、‘工步’,铁剑比之往日的铜剑,利韧无数,阿爹曾听祖先提起,这些宝剑弯转起来,围在腰间,简直就似腰带,若乎一松,剑身立即弹开,挺直如笔,若向上空抛一方手帕,从宝剑锋口徐徐落下,手帕即一分为二,断口平整,至于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取了铁英铸剑,寒泉淬火,亮石磨剑之故。” “铁英?寒泉?亮石?”我有些疑惑不解。 确实,我知道父亲口中的铜剑便是青铜剑,它一般是铜、锡合金冶炼制作而成的,铸剑的关键在于冶炼的时候往铜里加多少的锡。少了,剑偏软,多了,剑过硬易折,父亲口中的欧冶子,作为史上第一铸剑大师,自然能让铜锡配比达到使青铜剑的硬度和韧xing结合得恰到好处的程度,而且,以他的聪敏,后来在发现了铁英,也就是铁之后,铸成硬度和韧度都明显优于青铜剑的“龙渊”、“泰阿”和“工布”,自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qing。 我觉得疑惑的是,父亲到底要到哪里去取得这三样铸出利剑的必备之材? 父亲微微笑了下,徐徐说道:“阿离,剑是不祥之物,阿爹自己已经心生厌意,所以以前一直更不愿让你触及。但你既然有此好奇之心,阿爹便讲来与你听下也无妨。” 我凝神细听。 “师祖欧冶子将军当日,走遍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亮石的地方,只有这三样都齐备了,才能铸出上好的利剑,他最后来到楚地龙渊的秦溪,在两棵千年古松之下看到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乃是上等寒泉,就凿池引水,即成剑池。将军又在茨山之中採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中的水淬火,铸成了剑胚,但仍是缺了好的亮石可以磨剑,又爬山涉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附近的一个山中,找到亮石坑,发觉坑里有丝丝寒气,yin森袭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将军便焚香沐浴,戒斋三日,然后跳入坑中,取来一块坚利的亮石,慢慢磨制,终于得以铸成传世之剑。” 父亲的一席话,听得我神魂俱醉,悠思无数,半晌,我才问道:“阿爹,难道我们现在要去师祖当日的铸剑旧地?” 我知道,父亲所说的楚地龙渊,大致就是现代的浙江龙泉,而我们身处今日的河北境内,这在当时,路途不可谓不遥远,而且正值战乱,想在短时内到达那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难道,太子丹和荆轲竟然有如此耐心,可以等得需要如此漫长时间打制的小剑?若真如此,只怕剑还未出,六国已然是在秦军铁蹄践踏之下了。 果然,父亲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阿离,此去楚地,千山万水,便是一年半载能否到达也未可知,太子丹怎会容我如此?阿爹要去的,不过是燕国境内的中山之地,那里阿爹在仍为铸匠之时,便曾发现并取用过铁英,当时在山中还留有一个铸剑之坊,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那铸坊是否仍旧能用。” 燕国境内的中山之地,那便也是后来西汉之时的中山国了,靠近现在的北京。 河北省一直就是个矿藏丰富的省份,光是铁矿,我记得就有邯郸,迁安两地,现在父亲不知近在咫尺的邯郸,却提起要到更北之处的中山,那么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他口中的中山之地,就是两千多后的唐山迁安一带了。 就这样,我随着父亲,踏上了向北的铸剑之旅。 我和父亲足足走了三日,才到达了邯郸。 父亲已经告知我,我们此行,须要经过邯郸城后,沿着东北方,经燕留城才能到达中山之地,约有一千多里之路。 邯郸已经被秦军占领了一年多了,尚未靠近城池,远远就看见高大城垛上遍cha的秦军黑色旌旗,城门之上,身穿盔甲的秦国士兵,手持戈矛,不停来回走动巡视。 我和父亲,跟随着大队的来自四野八乡的百姓,靠近了城门。 城门是大开的,但因为秦军对进出百姓的检查十分严格,所以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快要轮到我和父亲的时候,前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个黑甲士兵,拖住一个麻衣男子,便往城门里走去,那男子口里呜咽作声,双脚死命蹬地,奈何怎敌得过两旁架住自己的两个士兵? 前面队伍里冲出一个年约四十余许的粗袍妇人,一把抱住麻衣男子的腿,跪在了地上,便抢天大嚎起来。 “军爷,军爷,我家的不过是个屠户,明日城里有户人家做亲,要我家的去帮着宰猪,所以才带了一把尖刀,我家的真的不是歹人啊!” 边上的一个士兵飞起一脚,便踢翻了那妇人,口里骂道:“管你宰猪还是杀羊,入城身边携刃者,一律下牢,你再吵嚷,小心连你一起绑了!” 那妇人再不敢再叫,只是瘫在地上,望着自己丈夫渐被拖离的背影,眼里泪水汩汩而下。 边上的其余百姓,目光里无不是哀怜之色,却没有一人敢作声,只是把头一低,肩膀缩得更进去一些。 我感觉父亲握住我的手一紧,心中一跳,生怕他一时激愤,惹祸上身,抬头望去,见父亲脸色终于慢慢缓了下来,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是我没有同qing之心,只是在这时刻,同qing之心毫无用处。 轮到我们了,父亲说出村名,称我身体有恙,进城寻医。那守门士兵没有搜出什么异样之物,又见我垂着脑袋,病病歪歪的样子,便放了进去。 这是父亲和我事先想好的藉口,原来父亲是想说进城寻亲的,我怕万一碰到个钻牛角尖的士兵,追问亲戚姓名住址的话,难免会露出破绽,便想了这样一个说辞,父亲听了起先是拒绝的,我追问原因,才知道他原来竟是捨不得如此咒我,感动之余,我便再三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接受的。 进了城没多久,看看天色已暗,快要掌灯时分了,城里夜晚宵禁,所以我和父亲便想找个便宜些的脚店入宿一晚。正在街道上东张西望,突然,身后窜出一个黑影,一把夺了父亲背在身上的行囊,发足便是狂奔而去。 那行囊里除了一些环钱,便是父亲和我一路行来所需的换洗衣物和gān粮,虽然并不贵重,但若是丢失了,却也是麻烦不小,所以父亲嘱了我一声站在原地后,就跑去追赶了,奈何那盗贼脚力竟是如此之快,加上地形熟悉,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父亲略略有些丧气地回来,我心里其实是略略有些高兴的,因为这样,或许就会不得不延误父亲的赶路,而我心里,是巴不得这路程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但我的私心很快就被破灭了。 我看见一个人,手里提了我们的包袱,走了过来。 “这是刚刚你们被抢走的吗?”他看向父亲,开口问道,声音浑厚有力。 借着天光的余晖,我打量着这个人。 他大约三十左右,头髮中分挽髻于顶,眉上束了抹额,身材jing健,目光炯炯。 “确是,多谢壮士相助。”父亲十分感激,对那人行了大礼。 “拿去吧,现今路上盗贼横行,往后还须多加小心。” “多谢。”父亲接过行囊,再次感谢。 那男子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背影很有孤高之意。 宵禁前,我和父亲终于找到了一家脚店,费一个环钱,便可以吃一顿简陋的晚餐,得一个房间。 环钱是用青铜铸成的,流行于秦国和魏国,赵国之地,本是以刀币流通的,但邯郸被占,赵国名存实亡,所以现在赵国全地,也已经使用起环钱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除了贵族一天吃三顿,平民只吃早晚两顿饭的,我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次gān粮,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背我而行,但肚子仍是很饿了,所以看到晚餐上来,虽然只是粟米粥和汤饼,还是吃得很香。 父亲见我吃得很香,便将剩下的汤饼都推到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阿爹,阿离人小,肚子已经饱了,阿爹今天背着阿离走了这么远的路,阿爹多吃点。” 我将汤饼又推回给了父亲,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父亲见我真的饱了,便低下头,将碗里的汤饼吃光了。 父亲去打水了,我坐在chuáng榻上,等他回来,突然,听见了外面庭院里有个声音在自言自语,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再仔细听去,好像就是掌灯之前帮我们夺回行囊的那个男子,只是他口中此刻的自言自语,落在我的耳中,却是引发了我的惊讶。
第5页 我分明听见他在说:“若求邪至日者,以日下为句,日高为股,句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得邪至日。” 到了这里也已经快两年了,这样一段文邹邹的古言,基本意思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出来的了,这个人,他嘴里念叨的,分明就是后世里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勾股定理。 但是现在这个时代,骤然听到有人居然还会研究这个,我还是有些吃惊的,尽管我知道,这个定理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被一个叫商高的人发现过,但正式载入典籍并被证明,还应该是在大约一百年后的《周髀算经》之中。 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我推开了门,借着月光,果然看见了之前的那个男子,只是此刻,他蹲在地上,手上执了一根木枝,在地上写写划划不停,似乎眉头紧锁。 我心中一动,莫非,这个人在独自冥思求证之法? 他半天蹲在那里站不起来,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显然是还没想出方法。 我忍不住走了过去,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看他在地上所画之物,果然,就是个直角三角形之状,只是被他划来划去,已经杂乱无章了。 他已经看到了我,大概也认了出来,但只是微微瞟了下,就不再理睬,继续自己的冥思,又过了半晌,就在我蹲得有些头晕眼花的时候,他长嘆一声,丢了手中木枝,站了起来,显见是放弃了。 这个人,他终归是帮过我父亲的,加之见他如此愁眉,我一个不忍,便开口说道:“勾三股四弦五,恩公算的可是这个?” 他本来已经打算转身离去的,听我如此一说,立刻便停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不信。 我对他一笑:“勾三股四弦五,想要求证,也不很难,关键是看你能否想到。” 他这下来了jing神,不再怀疑自己刚才是误听了,一个脚步便又蹲在了我的面前,拾起刚才被他丢掉的木枝,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不慌不忙,拣了块附近刚才没有被他划过的地面,画了起来,一边画,一边解释。 “三角为直角,以勾三为边的矩阵为朱方,以股四为边的矩阵为青方。以盈补虚,将朱方、青方并成弦方,依其所占面积关系有復勾復股之和为復弦,由于朱方、青方各有一部分在玄方内,这一部分就不动了,再,以勾为边的矩阵为朱方,以股为边的矩阵为青方,以盈补虚,只要把图中朱方、青方的部分移至相应的各个部位,则刚刚拼成一个以弦为四边之长的矩阵,由此便可得证。” 那男子听我解说,看着我画出的青朱出入图,勐地抬起了头,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不断抚掌。 “妙哉,妙哉,想不到我盖聂冥思数月之难题,今日竟然被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所解,其思之妙,其才之敏,盖聂甘拜下风。” 他嘴里说着,竟然不顾这个时代的人非常重视的长幼之序,双手置于身前,朝着我就是一个长揖礼。 我急忙闪身避开,嘴里说着:“恩公不必多礼,此求证之法,并非阿离所创,乃是赵慡之功。” 他一怔,又大喜:“姑娘可知赵慡现居何处?盖聂必要诚心上门求师。” 我笑了一下:“赵慡乃是一世外高人,早已仙游而去,阿离不过是偶尔得他所着奇书,所以才凑巧能解此题。”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晌,呵呵笑了起来:“名师便在眼前,我又何必捨近求远?” 我有些赧然,这个名为盖聂的男子,他不会真的要向我拜师学习算术吧? 我在前世,不是数学专业,但那么多年金融商业课程读下来,高等数学自然是不在话下,本科的时候,我还选修过一门中国古代数学研究,刚刚我教的这个证明之法,就是在这个选修课里学过的,其实是三国赵慡所创,他在注释《周髀算经》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法子。赵慡的这个证明,用几何图形的截、割、拼、补来证明代数式之间的恆等关系,既具严密xing,又具直观xing,实在是别具匠心,极富创新意识,也难怪眼前这个盖聂,他既然痴迷于算术,听到如此妙法,自然会如此激动。 ☆、盖聂之侠 父亲提了一木桶热水回来,见我在院子里与一男子讲话,有些奇怪,再一看,他也认了出来,这男子便是今日为自己夺回行囊之人,慌忙放下手上木桶,便走了过来。 “恩公竟然也投宿在此。”父亲对他施礼,“今日之恩,在下实在是感激在怀,只是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在下日后若是有便,定会报答。” 盖聂在父亲躬身之前便已经扶住了他,动作竟然敏捷异常,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口里便已经笑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在下榆次县盖聂,此次来邯郸拜访一位故友,恰巧遇见而已。” “榆次县盖聂?”父亲口里重复了一遍,面上似是不信之色。 “便是区区。”盖聂站在月光之中,负手而立,面上仍是淡淡含笑,但整个人却散发出不凡的气度。 “榆次县盖聂,剑术当世第一,在下徐夫人,卫人庆柯乃是我的故友,十数年前,在下曾听庆柯谈及尊下,言下之意,对尊下极度推崇。” 父亲看着盖聂的眼光,就好似现代的追星族见到了自己心仪的明星那样,尽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之意。 盖聂微微摇了摇头,哂然一笑:“十数年前,庆柯确实来过我榆次县聂村,他为人颇具侠肝义胆之气,剑术也异于常人,只是脾xing过于急躁……”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jing光一动:“尊下刚才自称徐夫人,可是欧冶子将军铸剑传人的徐夫人?” 父亲略略有些赧然地点了下头。 我看见盖聂竟然就和我父亲刚才乍听到他的名字那样地面现激动之色,对着我的父亲便是深深一礼,父亲没有他那样的敏捷身手,却也急忙上前扶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盖聂哈哈一笑,我看见他伸手,从自己腰间一抽,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的手上就已经多了一条看起来看是软藤结编而成的腰带状之物,然后,手一抖,一声龙吟般的清越之音中,他的手中便已经握了一柄通体呈现乌金之色的铁剑,剑刃极薄,在月光之下,泛着幽幽之光。 “徐卿,你可识得此剑?”盖聂问我父亲。 父亲只是略一过眼,便笑了起来:“十数年前,有一自称魏国聂村之人来我处,以五十金求得此剑,此剑名为“金尾”,取其乃是铁石与乌金之丝融合炼成之意,正是出自我手,我岂会不识?” 盖聂笑道:“徐卿,那求剑之人,便是家父。在下自幼受父亲薰陶,练得剑术,一直苦于没有如意宝剑,得此奇剑,珍若珠宝,对于铸此其剑的徐夫人更是万分仰慕,十年来屡次来我父亲所指的旧地找寻于你,期盼得以见面,但屡屡失望而归,万没料想到今日得此偶然机会,竟然识得尊颜,我盖聂何其幸甚!”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男人相互拍肩,相对大笑的样子,微微有些发怔。 这时,我才隐隐想了起来,盖聂,不就是《史记》中有载的战国时期天下第一剑客吗?据说他舞剑之时,变化无常,旁人只见剑影绕身,不见其尊,十数岁时,便已声名显赫,多少剑客侠士,找到榆次县聂村与他比试相较,无不桀骜而来,败兴而去,这其中,便包括了荆轲。 令我万分惊讶的是,盖聂,这个无论是当世还是在后世都被世人以四十五度角仰视的传奇xing的大剑客,他居然对数算之术也是如此痴迷,这一点,恐怕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院子里发出了这么大的嘈音,显然已经是吵到了其它落脚的宿客,不断有人或开窗,或开门,探头怒视。 父亲和盖聂对望一眼,相视而笑,他二人便相携朝着脚店前堂而去,我隐隐还似乎听见盖聂说道:“徐卿,这里的主人,自称是夏朝杜康之后,虽不知真假,但确实酿得一手高粱好酒,既醇且烈,你我二人,既然今日相会于此,也是缘分,若不对酌数杯,岂不可惜?” 看着他二人自从相见后就将我遗忘一边,现在又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心中并无失落,只是微微一笑,便回了房间。 父亲打来的水,放置了这许多时间,现在已经凉透了,我略略洗了下脸脚,便先上了矮塌,等着父亲归来,但等了许久也未见其归,我便睡睡醒醒,后来太困了,一觉便入了黑甜乡。 第二日一早,等我醒来,发现父亲已经是收拾好行囊,神清气慡的样子了,也不知他昨晚和盖聂到底喝到何时才尽兴归来的。 见我醒来,父亲笑道:“阿离,昨晚可休息好了?今天便可出了邯郸继续北上,阿爹已经向此间主人补了些gān粮,你去用了早饭,便可出发了。” 我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 等我和父亲出了脚店之门,却赫然发现盖聂手牵两马,正站在街上,似乎在等人。 见到我和父亲,他便笑道:“徐卿,昨晚听闻你父女二人要上中山之地,此去路途迢迢,不下千里,路上盗跖猖獗,盖聂虽不才,却也愿意一路作伴,不知尊下意下如何?” 我大喜。 老实说,昨日在邯郸这样秦军重兵把守之地,都会有这样的“飞毛腿”盗贼公然在街头劫掠,今日出了邯郸,不知还要经过多少荒凉之地,父亲虽然孔武,但毕竟不会武功,一路之上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意外,我光是想想,心中便已是忐忑了。 现在,有了盖聂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剑术高手的“保镖”,我的底气便一下子足了许多。 抬头看见父亲,似乎还面有犹疑之色,我便有些心焦,唯恐父亲一口拒绝了,便忍不住频频看向盖聂。 盖聂似是知我心中所想,对我呵呵一笑,我面上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我听见盖聂对父亲说道:“徐卿,你可知道我平生最喜的两件事qing,一为剑术,一为数算,阿离小小年纪,竟然通晓数算之术,实在令盖聂为之汗颜,更是欣喜,今日想要与徐卿同行,一为护送之意,二来,也是存了向令嫒讨教之心,还望徐卿勿要拒之。” 父亲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和自己几乎朝夕相处的女儿,什么时候竟然通晓盖聂口中的“数算之术”?但盖聂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他便微微垂目,心中似是在犹豫不决,终于,他开口说道:“尊下关爱之意,徐夫人十分感激,只是此去中山之地,路上险阻,或有意外,在下只是怕带累了尊下。”
第6页 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是怕盖聂与我们一路行来,落入人眼,日后若是事发,必定会连累于他。 盖聂笑道:“大丈夫堂堂立于天地之间,岂会怕连累二字?盖聂虽不知尊下此去中山之意,但既已见到,便是缘到,我若是怕连累,与君昨晚对饮过后便可自行离去,现下又岂会自行开口?”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 父亲勐然抬头,显是已经下了决心。 我笑眯眯望了一眼盖聂,我不知道歷史上的盖聂最后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史书上好像也没有记载,但绝对不会因为与我们的这次同行而遭到嬴政的祸害,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 因为近段时日,城中并无大事发生,所以秦军对入城之人搜查尚算严格,但对出城就松泛了许多,所以很顺利地,我们便出了城。 我和父亲一骑,盖聂一骑,踏上了北上之路。 一路行来,盖聂总是不停地向我考较一些数算之题,我感念他的相送之意,绞尽脑汁地向他口述了本该几百年后才会面世的《九章算术》里我还记得住内容:方田,田亩面积计算;少广,已知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等;商功,土石工程和体积计算;盈不足,即双设法问题,还有一次方程组的问题,他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全面系统的“数学课程”,如痴如醉,孜孜研究,昼夜不倦,甚至没过几日,就让我与他同骑,以便随时与我讨论问题,到了后来,他的问题越来越多,我不胜其扰,只能搬出了后世那着名的《孙子算经》里的“ji兔同笼”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的两大经典题目,让他自己冥思苦想,数日不解,才总算得了几日安生。 一路之上,自然也是少不了餐风露宿,也时与歹人相撞,好在有了身边的这位“当世第一保镖”,近乎一个月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燕留城。 燕留城,便是我前世的沧州一带,这里是燕、赵、齐三国的jiāo接之地,此时huáng河已经改道,这一带,已经不復是《吕氏chun秋》所记载的那样,“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的史前洪荒时代,而是人烟稠密,土地肥沃,相当富饶了。 过了燕留城,便是燕国境内了,再数日,便要到中山之地了。 “徐卿,我们一路行来,总是有人盯随,你要小心。” 这日,盖聂突然这样提醒父亲。 我一呆,随即想到,这盯梢的,必定是燕丹派来的人手。 父亲显然比我更早想到,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说道:“此次一路行来,幸而仰仗了您的庇护,在下和阿离才能安然到此,此地距离中山不过数日之遥,且已是燕国之境,料来也是无甚大碍了,再也不敢耽搁您的行程,还请返去。” 盖聂一路与我们同行,虽然并不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但隐隐也知道这其中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qing,沉吟片刻,便哂然一笑。 “既如此,在下便告辞了,但愿今日一别,他日还能重逢。” “亦然。” 父亲口里这样说道,对他深深一礼。 我呆呆地望着盖聂,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他身上的豪侠之气,还有这个时代的非常罕见的对科学知识孜孜探究的那纯朴之qing,已经深深地感染了我,在我心里,他更类似于一个我可以与之沟通的“现代朋友”的角色,尽管我们沟通的内容,紧紧局限于数学这门学科,但这对我来说,也已经是足够了。 他看出了我目光中的依恋之意,上前抚摸了下我的头髮,嘆了口气:“阿离,此次一路行来,我虽名为护佑你二人,实则盖聂受益匪浅,便是称你为师也无不妥,惟愿日后有缘,盖聂必定在榆次县聂家庄等候。” 我鼻子一酸,qiáng忍住泪花,和父亲一起,与他依依惜别。 盖聂走后,父亲瞧着我,看了半天,最后,他有些犹疑地说道:“阿离,你自小并未习字,何时通晓这数算之术?” 我抬起头,望着父亲,灿烂一笑:“阿爹,阿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自从从山上摔下后,阿离的脑子便灵清了不少,这数算之术,阿离也不知如何会知晓的,只知道提起,便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罢了,或许是你那早死的母亲神灵暗中护佑也未可知。” 我听见他这样说了一句。 我笑了。 ☆、铸剑山中 入了燕国境内,那在身后一路跟踪我们的人,便不再躲躲藏藏了,就连我,有时也能看到他们在距离我们身后约几十米外的地方尾随,见我回头,也不藏匿,只是站定脚步,淡淡望向我和父亲,正是之前在我家中送来百金的那几个武士。 我心中恼恨,便出了一计,某晚投宿脚店,第二日,我便躺在chuáng上,不肯起来。父亲不明就里,以为我身体不适,要去请医士问诊,被我捉住,轻声附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 父亲听了,有些瞠目结舌,想了下,摇头说道:“阿离,现在距我答应庆柯之日,时日已是不短了,这样耽搁,只怕不妥。” 我笑道:“阿爹,你既已答应为他做事,他还如此派人盯梢,不信于你,你就不恼?况且此地距离中山虽已不远,但仅靠单马驼载你我二人,至少仍需十来天,这里既然是他的地盘,为何不让他护送我们到达?脚程快了不说,阿爹您在山中铸剑,只怕也需他提供一些便利。” 我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燕丹。 父亲也笑了起来,感嘆道:“阿离,你这丫头,比之从前,真的是jing灵古怪了无数。” 我笑道:“阿爹,阿离无论怎么样,都会是您的女儿。” 父亲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父亲和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早就出门继续赶路,而是留在了脚店。 果然,午时未到,那盯梢我们的领头武士便找上了门。 “铸师,为何今日迟迟尚未出发?” 父亲站起身来,略为一礼,很是歉意地指了指仍躺在矮塌上的我:“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骑马赶路,还望海涵。” 那武士便看向了我,我略略闭上眼睛。他沉吟了下,便出去了。 我闷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果然,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脚店门口,便来了一架四驾马车。 战国时代,礼法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我和父亲,只是庶人身份,现在却坐上了卿位才能乘坐的四驾马车,朝着中山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四驾马车,速度虽然是快了很多,也可免去之前风chui雨淋烈日bào晒之苦,只是这个时代的马车,避震措施几乎等于没有,加之一路行来,俱是山道泥路,竟然颠簸异常,后来在父亲的要求之下,驾车速度略有放缓,那领头武士也不知从何处取来几chuáng软垫,但等最后到达中山的时候,我还是面色发青,两眼发直了,进山几日才恢復了过来。 那几个武士弃了马车,跟着父亲,向着山中进发。 虽然已是十数年未到此地了,父亲竟然还是记得通往铸造工坊的路,只是一路上山,荒径上早已是蒺藜密布,野糙丛生了,就这样挥刀斩蒺,在山中野地又宿了一宿,第二日将近午时,我走得又累又渴,见那几个武士,这一路上山,几乎都是他们在斩蒺开路,现在虽也面有倦色,但手上的动作和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见停缓,因此虽然我对他们背后的那个“贵人”实在是没有好感,但对这几个武士,还是生了敬佩之意。 勐然似听到了山中淙淙溪流的声音,父亲停下脚步,仔细查看了下四周地形,面上突然一喜。 “到了。就在前方山坳处。”他说。 我jing神一振,见那几个武士,也是喜形于色。 几个人不由加快脚步,片刻,便已经到了父亲所指之地。 这里正如父亲所说,是山坳之中的一片平坦之地,但满目尽是杂糙蒺藜,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年的铸剑工坊之相? 我正犹豫间,心想父亲是不是年长日久记错了地方,却见他却毫不犹豫地踩过荒糙,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边,用手中的砍刀挥断了几乎有两个人高的密密荒糙,很快,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窑炉。 “是了,虽然已有破损,但稍加修缮,就可使用了。” 父亲左右看了下,这样说道。 不待父亲开口,那个领头的武士已经率领手下的人开始清理场地了,父亲也加入了进去,不时指挥着他们,我则抱膝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们。 已经到了铸剑之所了,歷史上那把註定要留名的“徐夫人匕首”,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在我眼皮底下铸出吗? 我茫然了。 不到半日,山中昏黑之前,铸剑工坊便已经被整理了出来,初步恢復了它当年的旧貌,那几个武士,也已经搭建起了两个简陋的茅棚,供夜间休息之用。 我实是感到疲劳,目前这个八岁女孩的身体,真的有些过于羸弱,因此虽然只是睡在茅糙之上,但很快便坠入了梦乡,只是半夜偶尔醒来,似乎仍能感觉躺在另一糙堆之上的父亲并未入眠,他在辗转不停。 第二日等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我从茅棚出去的时候,看到昨日临时搭起的简陋锅灶边还剩了一碗粥,几块饼,应该是留给我的早饭。 父亲和武士们早已经开始动工了,我糙糙吃了早饭,站在一边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制作供浇铸用的型范,剑范是根据燕丹提供的尺寸,用粘泥所造,然后放入窑中烘gān,再加修正,最后出来的质地看起来像陶器,所以通常被称为泥范或者陶范。 制范是以要铸造的器形为依据的,而最后的剑能否达到设计要求,规整而协调,匀称而美观,决定于制范是否jing细,所以我见父亲十分仔细,改过几次,才将泥范放入了已经起火的窑炉之中。 前几日在马车之中无事,我便缠着父亲讨教了铸剑之法,所以才对制范这第一道工序有所了解,只是我记得,父亲当时还讲过,制范的同时,也是为以后的装饰打下基础,如剑体上铸出的花纹和铭文,都必须预先在剑范的内壁上镂刻出yin阳相反的纹路,但此刻,我见父亲制作的这柄剑范,却并无此程序,略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现在要做的,完全只是一把杀人的工具,只求犀利,所以所有繁纹杂饰,一应全无。
第7页 剑范不一日便出炉了,父亲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熔炼了。 他已经找到了旧日的铁英之坑,取了铁英沙,将之装入坩埚起火鼓炉熔炼,按照我的理解,熔炼的目的是将铁英沙熔成液状,同时也是去除原料中含有的杂质,如附着于原料上的木炭,以及料材中原本含有的氧化物、硫化物等元素,使之jing纯。 我知道,铁的熔点是1500摄氏度,在现在这个冶炼技术相对落后的时代,熔炉内的温度经常会与这个熔点有一定的差距,这也是古代炼铁总是难以成功的一个原因,但我发现,父亲却取了中山之上的老松木作燃烧之材,这才恍然,松碳之中,常常含有松脂,作为一种催化剂,它使得铁的熔点降低,从而促进了融化,不禁对父亲的智慧深感自豪。 我想起前世看过的关于一些上古铸剑师的传说,他们炼铁,久炼不化,到了最后,往往跃身入炉,借焚化自己身体中的磷等元素来促进燃烧,提高炉温,这甚至包括了gān将莫邪的师父和师娘,他们就曾为楚王炼剑而投身炉内。这样的故事,在我前世看来,不过是个传说,但是到了这里,我却发现并非仅仅是传说,而是完全可能真实的存在,王权威bi之下,铸剑师为了炼出宝剑,保住自己的骨rou免遭荼毒,无奈之下,只能纵身入炉,惨烈至极。 父亲率领着武士们,整整大火鼓炉了三天三夜,直到炉中火焰化为青气,才将熔炼成熟的铁汁浇灌入剑范,等其冷却凝固,一柄小剑,也就是匕首,便成形了,但这,也仅仅只是完成了部分工序,接下来,我就看到父亲去掉了铸范,不断地将这匕首拿到炉里反覆加热,反覆锻打,经过这样的锻打,不但去掉了杂质,同时也提高了材料的韧xing,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在锻打的过程中,释放内应力,回復再结晶,炭火里的碳原子不断向铁块里渗透,增加铁块资深的含碳量,也就是增qiáng它的qiáng度。 这样烈火中反覆又锻打了数日,父亲又进行到了另一道极为重要的工序,那就是淬火,也就是他之前对我提过的“寒泉”淬火,当然这里,并没有那传说中的“七星排列”的寒泉,但周围山泉,解冻不久,触手仍是彻骨之寒,应也可用。 我见父亲将炉内加热到一定温度的匕首夹出,放入新取来的寒泉水中,迅速冷却,耳边“嗤嗤”声中,白烟阵阵。淬火的原理,应该是匕首在加热的过程中,其中的碳原子因为温度的作用浮积到匕首表面,而此时突然被水冷却,那么这些碳原子就会来不及扩散迁移,被qiáng制地限制在了铁原子之间,这样这部分铁就会生成马氏体,硬度就会大幅提高,也就是说,经过了淬火,这把匕首的硬度已经得到了质的改变,最后,又经过了十几道的研磨工序后,一把锋利无比,寒光bi人的匕首,最终出现在了我父亲的手中。 这柄小小的匕首,竟然整整费了我父亲半个月的功夫,才铸造完毕。 父亲试着用它割开武士前几天打来的猎物的shou皮,不费chui灰之力,剜上与我手臂粗细相若的松枝,松枝竟也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如锯! 我激动不已,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日竟然也会有幸亲眼目睹了如此一柄前世里只在金庸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绝世神兵,而这样的神兵,出自我现在的父亲之手! 剎那间,我忘了这是一柄註定要与刺杀连在一起的兇器,只是将目光流连其上,宛如它是一尊宝贵的艺术品。 直到看到我对面那为首的武士小心翼翼地将它用油布缠住,纳入怀中,我才略感惋惜地收回了目光。 突然,我注意到了他看向我父亲的神色,那神色里,有一丝异样,然后,我看到他对着我们身后的几个武士使了个眼色,我陡地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过来,但已经晚了。 两柄刀,分别架在了父亲和我的脖颈上,我的半边身体,甚至都因为感觉到了来自于刀锋的寒意而起了ji皮疙瘩。 “匕首已经打好jiāo与你了,你们还想做什么?”父亲丝毫不惧颈边的刀锋,怒目而视。 “对不起了,现在只能委屈你们父女二人,暂时居于我燕国之中了,直到大事完毕之日。” 他这样说道,声音里,听起来竟仍然是毕恭毕敬。 我和父亲就这样被刀架着脖子下了山,然后,看到了半个月前送我们过来的那架马车,不过现在,已经改用单马了。 在被推上车前,我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手也被紧紧反绑了,我想父亲,应该也是和我一样。 我们被绑架了。 ☆、蓝服燕丹 我和父亲,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个昼夜,最后,终于停下时,我仍被蒙着眼睛带下了马车。 刚才在马车上一路行来,我的耳边就隐隐不断传来仿佛集市的喧嚣之声,这里应该是个人烟繁茂之地,我便猜想,我们要到的目的地,十之八九,应该是燕丹在蓟的府第。 被引导着跨过了一道低矮的门槛,又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弯后,最后,我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被人推了进去,然后,眼睛上的布带被摘了。 这是一个很空旷的内室,里面除了塌几,别无长物。他们离去时,也并未将此门锁住,只是关了外面那四方小院的扉户。 我和父亲两人,就这样被囚禁在这个只有一室一院的居所之内,每日里,除了早晚送饭的一个哑巴小厮,再也没有来自外界的任何消息了。 父亲每日里很少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忧郁之色。 “阿离,阿爹很是后悔,不该带你一起到中山的。” 有一天,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也会和他一样,遭到不测。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以目前qing形来看,荆轲若是得手,或许我和父亲还能走出这个小院,若是失手,等待我们的,就是和荆轲同样的命运了。 “阿爹,叔父是当世任侠,又有利刃傍身,定能成功,阿爹不必过虑了。” 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了,我还是这样安慰父亲。 “希望如你所言吧。”父亲微微地出了会神,“我听说,他们将匕首淬了天下至毒,划破皮肤稍一见血就当场毙命,但愿此能助庆柯一臂之力。” 我心里暗嘆了口气,不再言语。 如果一切都按照歷史既定发展的话,那么现在,荆轲应该已经踏上了刺秦之路。 我想像着,静静流淌的易水河畔,岸边一片白衣素服,荆轲最后饮gān了杯中的酒,在好友高渐离的抚奏琴曲和放声高歌中,腾跃上车,催鞭疾驰,义无反顾…… 何其悲壮!何其义勇!何其喷张! 从前何曾会想过,这悲壮、义勇、令人血脉喷张的歷史一刻,竟然还会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拣了块石头,每日里在院角的墙上划了一道刻痕,静静等着最后那一天的到来。 当我划到第二十五道痕迹的时候,那天午后,院门突然被推开了,带了些仓促和气急,然后,一向安静到寂寞的小院里,就涌进了六七个人,这其中一个,就是我和父亲的老熟人,那狭额武士。 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蹲在院角,聚jing会神地看着一群蚂蚁在忙忙碌碌地搬家,父亲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和父亲对望了一眼,我站了起来,父亲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 父亲没有说话,对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静静地与我们对峙。 窄额武士盯着父亲和我看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之光,但很快,就又转成了狠厉之色。 “铸师,我奉命来送你父女一程,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刀已然出鞘。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我听见父亲说道:“西周岐山之宝藏,不知太子可有兴趣?” 那窄额武士一愣,手上的动作已是缓了下来。 “西周岐山,筑有宫殿,周朝不兴,遗有宝藏,我想太子对此也应是有所耳闻吧?我家族世代铸剑,为求上好铁英之矿,足迹踏遍各国山川,先祖偶然发现此宝藏所在,却也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故而世代不敢取用,只是绘了地图代代相传,今日太子杀我徐夫人事小,我只是可嘆那一dong宝藏,今后只怕是要永埋地下了。” 不止那些武士面色惊疑不定,便是我,也是十分惊讶。 来此近两年了,之前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什么宝藏,现在父亲突然这样说,我明白他是在拖延时间,以换取生的机会,只是,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战乱之世,这样一个前朝遗留的宝藏,对于野心勃勃的政治人物如燕丹来说,其吸引力是何等巨大! 我不禁看向父亲,却见他神色自若,看不出半分异色。 那窄额武士沉吟片刻,和身边的人附耳了几句,便匆匆出了院子。 我知道他是去通告燕丹了,剩下的几个武士,仍是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传来,很快,院里里进来了几个男子。 我终于见到了燕太子丹,这个歷史上最着名的暗杀事件的幕后策划者。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二十五六的样子,身穿华丽的蓝色深服,这是燕国贵族的专属之色,平民不能着身,整个人看起来华贵异常,只是面色苍白,目光游移不定。 父亲没有向他行礼,我也没有。 燕丹站在武士和随从中间,眼睛从我身上轻飘飘扫过,就定在了父亲的身上。 “你......,真的知道传说之中周朝宝藏的覆埋之地?” 他开口了,声音也是游移不定,就像他的眼神。 “然也。” 父亲简短地答道。 一丝诡秘的笑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他的双颧染了红晕,眼里闪着亢奋的光。 “上天果真无绝人之路!”他似是在与身边随从说话,似是自言自语。 “太子,现今qing势危急,既是如此,我等即日便由此人引路前去探宝。”他身边的一个随从立刻说道。 一丝愁惧染上了他尖尖的眉梢,他应该是想起了自己刚刚那场惨败的豪赌,因此只是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立刻,那随从就上前要押走父亲。 “太子,我可以带你们去探寻宝藏,但我女儿阿离,你必须要放她离开。”父亲看着燕丹,语气里带了不容拒绝之意。 “有何不可。”燕丹再次扫了我一眼,立刻应道。 “君子一诺,重比千金,徐夫人相信太子是个守诺之人。”
第8页 父亲说完这话,朝他点了点头,便拉着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附在我耳边低声急促道:“阿爹没用,只能如此了,阿离今后自己切切保重,逃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便直起身来,深深凝望了我最后一眼,跟着燕丹的随从和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我明白了,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周朝宝藏,他如果不这么说,那么他和我,此刻都应该已经横尸于此了。 现在,他用这样的方法带着燕丹的人上路寻宝,不过是为了给我制造一个活命的机会,而他自己,无疑最后还是必定会死在发现被欺骗了的燕人手上。 我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到此的两年里,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有他在,至少我觉得自己的存活还是有意义的。 但是现在,他走了,而且必定是一去永不復返了,那么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哭,眼里却是一片gān涸,我想叫,喉咙却像被巨手掐住,我想跑去拉住父亲,双腿却像是灌了铅那样沉重。 最后,我咬紧了牙,冷冷地盯住了还站在院子里的燕丹。 前世今生,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憎恨过一个人,但是现在,我憎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华服男子。 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毒信,他从自己的神思中回过了神,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和身边的一个随从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我很快被那随从带出了燕丹府第,也和来时一样,七拐八绕,然后出了一个小偏门,随着身后那扇门的关闭,我便独自一人了。 除了身上的一件衬了丝绵的冬衣和脚上的鞋履,现在的我,真的是身无长物了。 站在蓟的街道上,望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路人,我一片茫然。 我知道蓟的大概位置就是现代北京城的西南方,但是,我现在要到哪里去? 太行山麓脚下的家是不能回了,父亲用自己的死,换来了我的生,他让我逃,逃得越远越好,但是天地之大,在这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诅咒恶毒 五月的蓟,天气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严寒了,我站在路边,想着父亲离去前的背影,想了许久。 前世的我,绝不会在敌对者面前示弱,片刻前的我,也无法在杀人者面前流泪,而现在,我的面前,路人来往不绝,但谁也不识我,我也不识谁,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滚滚而下了。 我蹲在路边,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了许久。 没有一个人上前问我一声,所有的人都微微埋着头,只顾自己步履匆匆。 这样的乱世,人生也变得风雨飘摇,人命最是轻贱,谁也没有心绪,也没有能力去向一个陌生的路人投去一个关心的眼神,哪怕这个路人还是一个八岁孩子。 我擦gān了眼泪,最终还是决定南下,先回我那在太行山山麓脚下的家。 父亲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也让我逃得越远越好了,但是我心里,始终总是隐隐怀了希望,或许父亲在途中可以逃生呢?如果他真的活着逃了,那么我回到那里,总是还有一丝可以再次与他相碰的希望的,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去那里找我的。回去后,我可以不住在家里,而是隐匿在山中,等候我的父亲归来。 尽管我明白,这个重逢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可能xing是微乎其微,但现在,既然我已经孤身一人了,去哪里不是一样,还不如去这个可以让我怀抱有一丝希望的熟悉的故地。 从燕都返回到赵国邯郸,这趟回去的路,再也没有父亲关爱的笑容,也没有盖聂喋喋不休的追问,甚至,我很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死在途中,但即使明知这样,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沿着有人烟的驰道,踏上了南下的路。 第一天,我用身上的冬服换了一包豆饭gān粮,这包gān粮,我整整吃了三天,再接下来,我就彻底成了一个沿路乞讨的小乞丐,满面脏污,风尘僕僕,白天沿着驰道行走,夜晚胡乱宿在人家的檐前墙后,我被野狗追赶过,被人白眼呵斥过,但也有善良的人从自己那浅浅的碗头里夹给过我一块馍饼。 在我南下的第十天,路过一个村庄之时,实在受不了身上散发的酸腐之味,我便到了河边的埠头,俯□去,鞠了一捧水,想要洗下自己污垢满面的脸和脖颈。 疲惫的肌肤碰触到清凉透澈的河水,全身的毛孔都为之舒展,我洗了下手,正想捧了水拍在脸上,突然,我的后颈感到了一阵剧痛,接着便失了知觉。 等我醒了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燕太子丹俯在我面前的那张脸,短短十天不见,他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加苍白,唇角微微下坠,唇边的纹路显得更是深了。见我醒来,他面上闪过一丝喜色,但这喜色瞬间便消。 “你醒来了?”他淡淡问了我一句。 他此刻已经站直了身子,双手负在背后,头微微仰起,目光之中带了一丝倨傲之色,看起来,确实高贵如一国之太子。 “你答应过我父亲,要放我走的。” 我从塌上爬了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冷冷说道。 “徐夫人若在,我自然不会拘你,但他已不在,我所应的承诺,自当不算。” “我阿爹走了?”我心中立刻砰砰乱跳。 “他和我的武士一起被秦兵击杀了。”燕丹目光不眨,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就仿佛这几个人的死,于他不过是蝼蚁之灭。 剎那间,我浑身的血液冰凉,所有的希望,也瞬间破灭了。 我的父亲,他死了?好些,或许被葬入乱坟岗,更有可能,就像我们之前去往中山的途中所见那样,横尸野地,遭遇野狗啃噬。 再也见不到他望我时的温暖目光,再也听不到他唿唤我名字时的醇厚声音了。 我的头低垂,口里已经是渗出了舌尖绽破的血腥。 “岐山宝藏,存在哪里?”耳边,传来了燕丹的yin柔之声。 我仍是垂头,没有理他。 “你父亲的身上,并没有藏宝之图,他必定告诉过你图之所在,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藏宝之图在何处,我便会放你走,不但会放你走,而且,我还会给你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裙,还有很多的金。” 他居然蹲了下来,与我齐平,柔声说道。 我望向他。 我知道我眼里的怨毒,那绝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 他微微变了脸色,倏然站立了起来,华贵的蓝袍衣袂掀起了风,送来了一阵薰香之味。 “阿离,你是叫阿离,是吗?告诉我知道的,听见了吗?你还是个孩子,我不yu与一个孩子为难。” 他的声音不復刚才的柔和,而是满了肃杀之意。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抬起了脸。 “姬丹,你想让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是吗?那你仔细听好了。”我直唿他的姓名,望着他美丽的凤目,一字一字地说道,声音宛如浸过了冰。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舒展开来,紧紧地盯着我。 “姬丹,你这一生,败在了两件错事上,你想听听吗?”我冷冷说道。 他一怔。 没等他开口,我接着说道:“你在七岁的时候,就被你父王送到了秦国作人质,秦国并未善待你,你伺机逃回,心中怀了报仇之念,这并未错,但你既不cao练兵马,励志图qiáng,也不联络诸侯共同抗秦,却把一国的命运寄托在刺客身上,此你第一错。” 他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看着我的目光多了一丝冷意。 “你找到了荆卿,厚待于他,希冀他能代你剪除秦王,荆卿虽然是一游侠,但受你恩惠太重,甘愿以死相报,他也曾提出帮你联络诸侯,但你并未接受,这些都算不上错。错就错在你目光短浅,不会用人,让你的手下秦舞阳跟他同去,秦舞阳只有匹夫之勇,不堪大用,荆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约了朋友想换人,但他朋友迟迟未到,你却以为荆卿想反悔,频频催促他启程,荆卿无奈之下才带了秦舞阳出发,姬丹,你可知道,其实整个刺秦的计划还是有cao作xing的,败就败在你目光短浅,不知用人,心胸狭隘,此你第二错。” 他原本苍白的脸这时泛起了一层淡淡青灰之色,目光凌厉之中,带了一丝慌乱的láng狈。 “你懂什么,小小年纪,竟然也信口胡说!”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双手再次jiāo于背后,面有不屑之色。 我冷笑了一声,声音愈发冰厉:“姬丹,你可以认为我在信口,但我还是要说,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燕国太子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面色倏然大变,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我。 “姬丹,你的父亲,他既然可以把你当做质子送往秦国,那么,他也可以用你项上的人头来换取秦国的息兵。” 我看着他,一字一字说道。 “你再胡言乱语,我便杀了你。” 我知道,他此刻的镇定,也只不过是qiáng作出来而已,因为,他指着我的手,指尖已经在微微发颤了。 我冷冰冰地笑了起来:“姬丹,你还在做梦找到那传说中的西岐宝藏来抵御秦王的滔天大怒吗?醒醒吧,明年的十月,你听清了,是十月,王翦麾下的黑衣秦军就会攻破你的都城,你的父王喜会将你的人头斩下献给秦王以求退兵,但这时,你的人头就连狗头也不如了,你的国,最后还是会覆灭在秦军的铁蹄之下……” “住口!你这个下贱的乱民,竟敢如此诅咒于我!” 下一秒,他已经状似疯狂地几步上前,伸出双手就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冰凉滑腻,就像一条蛇那样紧紧缠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紧,我已经透不出气了,两个太阳xué突突直跳,面色涨的通红,我没有挣扎,双手下垂,只是仍用一双被掐的bào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气急败坏地面孔。 我快要死了,但是很奇怪,此刻我并不害怕,也不痛苦,反而有了极大的快-感。 “阿爹,”我在心里想,“阿离不能杀死眼前的这个人为你报仇,但是,接下来的在他要倒数的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里,他会时时想起阿离此刻对他的诅咒,而这个诅咒,就是他即使明知了却也无法更改的宿命,他的宿命,他必定是这么死去的,他只能在心惊胆战中,生不如死地一天天等待这个宿命的到来……”
第9页 就在我眼前金星乱冒,意识渐渐迷煳的时候,突然,我感觉到了脖子一松,又可以唿吸了。 我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抚着仍然剧痛难忍的脖颈,不停地咳嗽了起来,青砖地上,带出了几缕血迹。 “留你一条贱命,明日就带我的人上路取地图,否则,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阿离,我不会让你死,但你活着,远远比死更难受。” 他的目光冰冷,已经恢復了之前的神色,若不是双颧那微带病态的赤红和我自己那如火烧般的胸口和喉咙,我简直怀疑刚才的那一幕就是我的一个幻觉。 听到我的名字被他用yin柔的声音叫出,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拂袖而去,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偌大的室内,只剩了我一人。 ☆、乱岗收尸 我没有死,燕丹在最后的时候,还是放过了我。 那子虚乌有的岐山宝藏图,于此刻的他而言,不但有着巨大的魔力,,甚至就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糙了,以致于可以让他容忍下我对他发出的那恶毒无比的诅咒。 我在这个装饰华美的方室里,睁眼坐到了第二日的天明。 天明了,燕丹和他的一gān随从进了这个方室。 他的发梳得熘光齐整,但是眼睛却有些发红,似是布了血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下,燕丹,现在的他,日子也并不比现在的我要好过多少。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他开口了,声音带了很重的煞气。 我看了他一眼,从塌上站了起来。 “我知道那张藏宝图在哪里,我父亲被你们带走前,他附在我耳边,告诉我的就是关于图的所在,我也可以带你的人去找,但是,你必须要做到一件事qing。” “你说。”他立刻接口,神色稍稍缓了一些。 “把我父亲尸首找回,我要将他带回。”我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很是清晰。 他皱了下眉,略有犹疑之色:“他们是在燕赵边境的三集被秦卒击杀的,一时恐怕……” 我淡淡说道:“太子,我曾听说秦国绝不会随意丢弃任何一个为国而亡的士卒尸体,而是设有冰窖,专门贮存于冰窖中,以便俟后国君亲自主持祭祀,彼时君臣一片缟素。太子在秦国多年,不知可否知道此事?我父亲虽不是燕国士卒,但与他同亡的,必定也是太子您的死士吧?为您捐躯,却连尸体也不得归家,亡灵若是有知,又岂能安眠!况且,那张藏宝之图便在我家之后的山中埋藏,我寻了父亲的尸首带回家中,绝不会耽误您取图的时间。” 他的脸略显一阵青白之色,想了下,便说道:“上次尚有崔武孤身逃回,我可以让他带你去三集,但能否找到你父亲的尸身,那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但是无论如何,在去过三集之后,你就要立刻带我的人上路取图!” “如此便可。”我淡淡道,“现在就可动身了。” 很快,我就和燕丹委派的三个武士一道,再次坐上了四驾马车,我猜想这应该是燕丹自己的车马。这三个武士,其中两个我没见过,但另一个,我是认得的,他应该就是燕丹口中的那个逃回的崔武,几个月前,他曾是那已经死去的狭额武士的手下,到过我的家中。只是此刻,他看起来面无血色,偶尔会因为马车的过度颠簸而微微皱下眉头,应该是牵到了身上的伤处。 我只是扫了他一眼,就闭了眼睛,靠在马车的一角。 这趟路程,比起之前我随父亲和燕丹武士坐马车去中山的那趟,跑得更快,因而颠簸也更加厉害,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体外,但是车里的人,包括我,全部选择了沉默。 我是恨不得立刻就赶到三集,迟了一刻,我能找回父亲尸身的希望便会流失掉一点。 燕丹武士应该也是怀了和我一样的心思,只不过他们想的是早日拿到地图,好回去向主人復命。 从燕都到与赵边境的三集,本来需要十天左右的路程,但我们不过四五个日夜兼程,便已到了。 快到达三集前,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们已经下了马车,改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我头髮在顶上胡乱扎了个髻,套了件小厮的衣服,脸上脏污一片,看起来,就和战乱中流离的男童无异。 三集原本归于赵国版图,后被燕国占领,但自从两年前秦攻破邯郸后,三集这个燕赵互通的边境之地,便时常遭秦兵的侵扰,我们赶到的时候,虽然并未见到黑衣秦兵,但往日这个熙熙攘攘的边境市集之地,现在已经是人口凋敝,一片破败之相,燕国早已无力戍兵在此,现在,除了来回奔窜的野狗,就只剩下那些老得走不动,或者实在是无地可去的零星人烟了。 我跟随着默默不语的崔武,走了约莫半日工夫,才到了一处山洼之处。 这里是一野坟乱葬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浅浅的土坡,靠里的坡前,零星还可以见到几个已经倾覆在地的碑石或木牌,越向外,就越是杂乱,我甚至看见有些浅坑已经被找食的野狗刨开了一个森森黑dong,dong口的黑泥之处,零星还可见到几片褴褛的衣衫,空气里,弥散着微微的恶臭之味。 我qiáng忍住胸中泛起的不适之意,看向了崔武,却见他面色凝重,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块平地,地面上,压了两块青石。 “就是这里了。”他指着那青石压住的地方,低声说道,“我们那日行到此地附近,恰好遇到一队前来巡逻的秦兵,寡不敌众,他们被斩杀,我负了伤,逃入边上丛林,才侥倖得了一命,被杀之人中,就有我的族弟……,所以我等到天黑,见秦兵业已离开,就又潜回,在此胡乱掘了个浅坑,将他们拖到一处,一起埋了,又在坑上压了青石,作为记号,想着有天,或许我还有命带他回到朝鲜家中……” 他的神色,已经是带了微微的凄凉之色,我转过头去,尽量视而不见。 他们用刚才在荒弃的房屋中找来的镐头,开始铲开泥土了。 尸身埋得很浅,没几下,泥土中就露出了几截jiāo错的肢体,天气已经渐热,随着泥土被掀开,鼻端里的恶臭之味就更浓了。 我看到了被压在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中间露出的灰色麻衣襟角的一块方形补丁,那是我费了很久,才替父亲补上的,针脚细密。 我不敢看向别地,只是盯着这衣角的补丁,盯了许久。 崔武和两外两个武士,已经将尸身分别列好,覆了附近山中拾来的gān柴,泼了火油,哔啵作响的大火中,我跪在地上,将头深深抵在了泥里。 菸灰殆尽,我用之前带来的一块密实厚缎,将父亲尚未烧尽的遗骨一根根捡了,放入缎中,又捧了骨灰进去,这才小心地结好,背在了身上。 可能是怕燃烧的火烟会引来附近可能还有的秦兵,崔武和另两个武士捡了遗骨后,就频频催我启程。 他们取了之前的马,将车藏匿了,一人一骑,我坐在崔武身前,沿着驰道转而朝南,赶向邯郸方向。 此时的赵国,虽然大部领地已属秦,但秦国确实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布防于整个国境,所以除了邯郸和与燕、齐、魏相邻的边境之地,其余地方,并未见到多少秦兵,一路行来,除了遇到的剪径盗贼,其余时间都很顺利。那些盗贼,其实大多也不过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衣衫褴褛,包括崔武在内的三人,燕丹既然派了他们来随我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武艺必定不凡,区区一些流民,哪里会给他们造成麻烦,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qing。 当杀戮变成了一种麻木,我也终于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了,只是轻轻擦去了不小心溅到了我面颊上的几点血滴。 那血,还是热的,但我已经闻不到腥气了。 不过半月,我和崔武他们就已经到了邯郸的属地。 丢弃了马匹,我们再次步行靠近邯郸城,却在城门不远处,又悄悄退了回来。 城门的边上,赫然已经张贴了一张大大的通缉告示,上面画像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徐夫人,而另一个,就是我,徐辛离。 虽然并不是很像,但仔细察看,依稀还是有几分神似。 秦王嬴政,他被刺之后的bào怒的余波,这么快就已经扩展到了邯郸。 “我已被秦王大索,邯郸无法进入,你们看该怎样?” 我看着崔武他们,问道。 崔武紧皱着眉头,和身边的两个武士退到一侧,商议一阵,便对我说道:“我知道绕过邯郸,还有一条野径可通你家所在,前次我们便是走了此路,只是远了不说,地形也甚是险恶,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再次取道那里了。” “悉听尊便。” 我淡淡说道。 我跟着他们,沿着邯郸城墙的外围之地,行了半日,便进入了荒山之中。 这应该也是太行山麓的延伸脉段了,只是并不如崔武所说的那样,有条“野径”,所谓的野径,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沿着上次他们走过的痕迹,再次披荆斩棘开路向前而已。 本来经由邯郸只需一天的路程,我跟着他们,竟然走了整整三天还未到达,身边除了时有鸟shou窜过,见不到一个人影。我脚上早已是血泡累累,却一声不吭。 崔武发现了我脚上的伤,犹豫了下,便要背我行走,被我拒绝了。 一路行来,他对我态度其实倒也不差,甚至时有护卫之心,只是……,他终究是燕丹的人,而我,根本就不知他们想要的那宝藏地图,所以……,既然已知最后必是翻脸收场,除了必要,我不愿与他有太多jiāo流,更何况是让他背负我走路? 见我态度坚决,他便也不再坚持了,只是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探究之色。 他应该也觉察到了,我这个八岁的孩童与别人的异样之处。 我咬了牙,又跟着他们走了一日,靠着与我手腕粗细相仿的藤蔓攀过了一个险壁,终于,在拐了个大弯之后,靠近了我所熟悉的那一片山脉。 作者有话要说:註:朝鲜在此时是燕国属地,被称为箕子朝鲜,一年后燕王喜就是被秦兵追赶退守此处。 ☆、陷阱 “地图现在何处?” 崔武看向我,此时他目光里已经看不到之前偶尔流出的温qing之意了。 这样更好,我更喜欢这样纯粹的敌人。 “就在我家村庄后的山上,我带你们去取。” 我微微一笑,领头朝前走去。 山势越来越高,树木浓蔽,几乎遮日,我沿着村里猎手们经年上下而踩出的小路,继续向上。
第10页 “阿离,你确认你没记错地方吗?” 走了很久,崔武看了下山势,这样问我,我在前面,看不到他的表qing,但仅从声音,也可以听出他此刻已经有了疑惑之意。 “我父亲告诉我的藏图之地,就在不远处了,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尽可以杀了我。”我回头,看了他和另外两个武士一眼,冷冷说道。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又示意我继续带路。 到了一个岔口,朝右拐去,又艰难地行了约一刻钟,我停了脚步,仔细查看了四周方位,才指着前方一块较为平缓,看起来长满了糙的地方说道:“我父亲告诉我的埋图之地,就在那糙从之下。”说完,我便随意坐在地上,伸直了自己那因为僵硬而几乎失去痛觉的双腿。 崔武盯着我看,面上仿佛有犹豫之色。 我抬起了头,朝他笑了下:“你看这里,边上堆了青石,垒成圆状,分明就是人工所为。我父亲告诉过我,地图贵重,他在和你们一行出发到中山之前,不敢放在家中保存,所以放入盒中,特意埋藏在这里,又怕日后找不到,在旁边堆了一摊青石为号。是与不是,老实说我也并不知晓,你们自己去挖掘下,不就知道了?” 崔武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不再犹豫,三人撇下我,立刻朝着我指的青石堆旁的所在而去。 我嘴角微微抿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里,并没有什么地图,那里,只是一个陷阱。 从前父亲进山,有时也会拗不过我的恳求,带着我一起,所以对这一带的地形,我虽做不到瞭然于心,但大致,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这山头的密林里,好几处都有村里猎户集体设下的陷阱,专门用于猎杀虎豹等体重较大的勐shou,每过十天半月的,就会有人上来查看,如果网到了,将猎物猎杀取走后,他们便会重新设好埋伏。这样的陷阱面积一般都是较大,为了防止村民误闯,猎手们往往会在陷阱之上做好一个经全村人共同商议后都知晓的标记。 我现在,将他们带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陷阱,边上的那些青石,不过是猎手们用来警示的标记。 崔武先踏入了陷阱上方的地,他看了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朝着后面两人招了下手,三人同时站在了那里,蹲□去,yu拨开上面的密密杂糙。 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地下陷了,我看见孙武勐然抬头看向了我,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和不信之色,但已经晚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们脚下的地面已经伴随着微微的木枝断裂声,塌陷成了一个大坑,我的面前,立时一阵尘土飞扬。 等尘土散尽了,我才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陷阱的边缘,探头向下望去。 他们运气不错,至少,村里猎户们为了不让猎物皮毛受损,并未在下面安cha竹籤之类的利器,所以他们现在还安然无恙,但为了防止猎物逃脱,不但阱壁陡直,而且挖得非常深,他们三人便是叠了罗汉,也无法出去,除非,他们能像我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高手那样,身怀凌空拔地三丈的绝世轻功,但我知道,在这里,就连盖聂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阿离,你小小年纪,为何心肠如此歹毒?”崔武站在阱底,见我伸出头来,仰头大叫,他和另外两个武士一样,现在已经是尘灰满面了。 “崔武,”我直视他的眼睛,直唿他姓名,“我若不歹毒,只怕等下就会轮到你们歹毒了。” 见他嗔目结舌的样子,我嘆了口气:“崔武,你们的太子只怕早已吩咐过你,一旦拿到地图就要杀了我灭口吧?而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西岐宝藏,更不用说地图了,就连我的父亲,他对你们太子所说的一切,我想也不过是为了保住我的xing命而已。所以你看,我若真的有地图给你,你会杀了我,我若没有地图给你,你也会杀了我,横竖是死,我为何要引颈就戮?” 他边上那两个武士还在不停跳脚指着我谩骂,而崔武则慢慢低下了头。 我盯着那两个不停骂我的武士,yin森森说道:“信不信,你们若是再开口骂我半句,我就搬了石头砸死你们,到时,你们的脑袋会像花开了一样,红白四溅……” 崔武又抬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再次升起了不解之意,而那两个武士,则闭口而立了。 我朝着崔武笑了下:“崔武,你一定很是后悔轻看了我吧?谢谢你这一路没将我捆绑,对我也不错,甚至还帮我把我父亲送回了家,要是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此处呢。所以放心,我不会扔石头砸死你们的,但是我也不会引人来救你们。我告诉你们,这是村里猎人所设陷阱,他们每隔半月会来看一次,所以只能希望你们运气够好,能够等到他们再次来此之日。” 说完,我便拾起他们刚才还放在地上的背囊,里面还有些gān粮,丢了进去,片刻的寂静之后,身后又传来了那两个武士的叫骂之声。 我摇了摇头,转过了身,迳自一瘸一拐离去了。 崔武不是恶人,但我也非善人了。 我下了山,躺在山脚的茅糙从中,打算隐匿到天黑,再悄悄回家去看下。 本来只是闭上眼睛假寐的,但连日来辛苦赶路,加上jing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现在微微放松了下来,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现满月悬空,已是深夜了。 睡了一觉,我全身不再疲乏,但双脚却没有因为暂时的休息而得到缓解,反而更是火辣辣地疼痛难忍了,我甚至感觉到了脚底磨破的每一血泡处的神经都在一下一下抽动。 我没有立刻起来,只是双手枕着头,望向头顶的一轮满月。 又是月中了吗?这世界真是奇妙。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念了下李白的这两句话。 我前世的那个母亲,我从小就知道她会在夜半无人时坐在露台看月,只是,她应该永远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现在就在看她也经常见的这一轮满月,只不过,这轮满月是两年多年前的那轮而已。 我苦笑下,从糙堆里一跃而起,套上了我那双已经破败不堪的鞋,咬着牙走了几步,便也不觉得痛楚难忍了。 疼痛有时和人一样,就是会犯贱。 月色皎洁,我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村里,站在了篱门之外。 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村里的人都习惯早睡,这时已在梦乡了。 篱门没了,周围的篱笆也已经东倒西歪,一片被践踏过的痕迹。 我踏过篱笆,进了房子,屋里,也是一片láng藉,连chuáng榻也被掀翻。 很明显,我的家中,已经被人扫dàng过一遍了,只是不知是燕丹手下还是秦兵所为,或许,他们两方都曾来过,只不过,前者是为了一张地图,而后者,则是为了搜查要犯。 我的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蹲□子,从门后的地上,捡了起来,这是父亲从前的那把弓。 这是一把铁努的弓,父亲生前打猎时必定会带上,而现在,它的弦已然断裂。 我到了院子外面正对原来篱笆门的那棵老树下,目测了下位置,用镐头刨开了一个深坑,坑里,慢慢露出了一个木盒。 这是离去前,父亲埋在这里的,当时他只是告诉我,为了避人眼目,所以将燕丹送来的那一百金和他平日所藏之物埋在了这里,但他并未详提他的所藏之物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了盒子,月光里,我果然先看到了燕太子丹送来的那一百金,拨开了这些,我看见了一柄带了皮鞘的匕首。 这柄匕首,小巧异常,连鞘也不过成人一掌的长度,两指的宽度。我将匕首从鞘里拔了出来,月光下立刻一片银光耀目,寒气bi人。我拔了根自己的髮丝,朝着匕刃轻chui了口气,髮丝立刻断为两截。 这必定是父亲从前还为铸匠时所打的利刃了,他自己应该也是十分得意于此,所以才会这样郑重地埋藏起来。 我将匕首连鞘紧紧缚在了大腿之上,正想将金尽数拢回木盒里,突然,在盒子的底部,又看见了一块牛皮一样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地将它拉了出来,就着月光,发现这竟然是一幅用火在牛皮上烫出痕迹的地图!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脑袋里有些发懵了。 本来,我一直以为,父亲在燕丹面前提起的西岐宝藏地图不过是他为了救下我而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手里的这张牛皮,却让我不得不相信,父亲一族的祖上,难道真的曾经发现过这个传说中的宝藏而将路径绘制在牛皮之上代代相传下来? 我举起手上的牛皮,再次仔细查看。 我没有看错,这确实就是一张地图,尽管上面的字体,我辨认起来非常吃力。 现在,仍然还没有统一的文字被推广,小篆尚只是秦国沿袭周朝的文字大篆,在秦地流行而已,这地图上的字,虽然也是从周朝大篆演化而来,但已有变形,应该隶属赵国文字,虽然字并不多,但我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父亲,或许真的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他为了救我,尽管不得不泄露这个秘密,不得不带了燕丹的人踏上寻宝之路,但他临走前,仍是不愿意将我捲入这个纷扰之中,在他看来,永远不让我知晓这幅地图,才是对我最大的保护吧?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途中便失去xing命,而现在,这幅地图终究还是让我无意发现了。 我坐在那里,想了下,最后将金尽数埋了回去,如此的金,我即便不怕沉重,携了上路,也是难以流通,只怕还会引来灾祸。 而地图,我在研读了许久,确信自己可以写出那些字,重复画出后,卷了起来,与父亲的断弓一起,拿在手上,又取了刚才那把挖泥的镐头。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家,掉头再次朝着山中进发了。 我在半山之上,找了一块面向初阳的地,用镐头深深地掘了一个坑。 我解下了之前片刻不曾离身的那块厚锻,将里面的骨和灰尽数撒入了坑中,再将那块牛皮和断弓一起放进,然后,我填平了泥土。 那块厚锻,是燕丹府邸的东西,父亲绝不会愿意与它长眠的。 我将它高高甩出,看着它随风飘忽不定,远远落入了山涧。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了这没有墓碑,没有拱堆的坟地上,但我知道,父亲会喜欢的,他生前,冬日里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qing就是坐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修理工具了。
第11页 我朝着父亲的埋骨之所,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了。 ☆、路遇 既然已经无法取道邯郸了,我便循着来时的路,在山里走走停停,费了五六日的时间,才慢慢地绕过了邯郸城。 这几日在山里行走,饿了,便吃山中的野果,渴了,便喝涧里的水,出了山后,我的背囊之中,还密密装了野果以备路上充飢,甚至就连衣襟里都塞了进去,所以腹部臌胀,看起来甚是可笑。 自从来到此的这两年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力量,会让我一下子来到这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时空之中?联想到这一切,包括那日在三号墓坑里的异常反应,都是发生在我去了长沙,参观了马王堆汉墓之后发生的,我便只能把我的离奇遭遇和长沙这个地方连接起来。那里,因为某种机缘,我或许又可以像来时那样莫名回去? 尽管我也知道知道,这个希望非常之渺茫,但现在,既然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了,去哪里又不是一样? 从赵国的邯郸附近出发,要到楚地的长沙,本来经过魏才是捷径,但此时,魏与赵相壤的大部北地都已经被秦国侵占,所以现在,我只能绕个大圈,先西行到齐,再由齐国境内南下了。 就这样,我再次踏上了独行的艰难之路。 和上次的经歷差不多,没过几天,我就继续沦陷成了彻底的乞丐,有时是靠乞讨果腹,有时是到河边,用我的匕首削尖了枝条叉鱼,然后用身边从家里携带出的木隧和燔石引火将鱼烤熟,吞下肚去。一开始,我往往是叉了几十次还不能成功,慢慢地,看准了之后,几乎每叉下去,都必有收穫,我甚至还可以将鱼烤熟放入背囊,充作gān粮了。 这样漫漫行走了一个多月,我终于离了赵国之境,进入了齐国。 这时的我,脚上原本破损的地方早已经结疤成茧了,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整个人看起来,就跟现代非洲难民营里的孩子差不多,在赵国一路行来,我与秦军屡屡相逢,但每次都安然无恙,现在,别说他们能认出我就是那个曾经被贴在城门口的画像中的徐辛离,就算是有人在我面前手拿画像,只怕也辨不出了。 但我还是幸运的,这一路过来,我看到了无数比我更不幸的倒地的饿殍,其中就有不少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甚至比我更小,他们临死前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飢饿而半睁半闭,涣散无力。 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只能低下头去,尽快离去。 进了齐国,稍稍远离边境,民生看起来就好了许多,我的乞讨,比之在赵国要顺利了许多,我甚至已经好多天没有去寻找水源叉鱼了。 这天午后,头顶太阳实在是太辣了,我走得口gān乏力,看见前面驰道边上有棵大树,浓荫蔽日,便坐在了下面想要休息片刻。 我靠在了树gān上,迷迷煳煳正想睡觉,突然觉得面前有什么声音,睁开眼睛,见是两辆二驾的马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前面还有二骑,马上坐了两个平民装扮的彪形大汉,现在他们正收了缰,看了我一下,又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车厢,神色里甚是恭敬。 其中一辆马车车厢的窗帘被掀开,露出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朝我的面前丢了一把圜钱并几块糕饼,口里说道:“我家姑姑怜你年幼为乞,赏给你的。” 我恭恭敬敬地朝着马车行了个礼,但并未跪拜。 那女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着我的脸色便有些不悦了,但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放下了窗帘。 望着马车缓缓启动,我突然心中一动,大声说道:“多谢夫人赏赐,但是可否能请载我一程?我会为你家姑姑讲新奇有趣的故事,以解旅途之闷。” 看着本已启动的车轮再次停下,我心中暗喜了下。 光靠自己的这两条腿赶路,实在是辛苦,速度又极其缓慢,我已行走一个半月多了,但至今,还在齐国靠近赵国的西面国境,看这马车的方向,也是朝南而去,若是可以说动这女子的“姑姑”载我一程,不但可以省力不少,更是要快捷许多。 “我原以为你是男童,未想竟是女娃,你这娃娃,若是等下讲不出让我满意的故事,可别怪我惩罚于你。” 这次,窗帘并未掀开,但我听到了车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妇人之声。 我抬起头,朗声说道:“若是等下我的故事无法让夫人满意,夫人怎样惩罚,我都绝无怨言。” 窗帘又掀开了,这次,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女子露出了脸,她看了我一眼,眼里虽有不qing愿之色,但还是朝我招了招手。 我拾起了她刚才撒在地上的圜钱和糕饼,放入了行囊之中,这才笑眯眯地在前头那两个大汉和车夫惊讶的目光之中,爬进了马车。 马车里十分宽敞豪华,车厢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的简朴,但这豪华之中,却又带了一丝庄重之意。 车厢的一堆软垫里,正坐了一位两鬓已有银霜的妇人,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此刻她的脸上虽微微带了笑意,但目光不经意转动间,自有一股华贵气息流出。而刚才那在窗格后两次露面的年轻女子,此刻正盘膝跪坐在我的对面,神色看起来很是恭谨,当然,我知道她的恭谨,只是表现给这位老妇人的。 “你这女娃,倒是说说,你都会讲什么故事?”老妇人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 我朝她说道:“夫人,您可爱听山海经?” 那老妇人尚未回答,她边上的那年轻女子便掩嘴笑了起来。 “姑姑,您听,她要说山海经,这算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 老妇人也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贊同之意。 我不慌不忙,微微笑道:“夫人,我现在要讲的山海经,不是您知道的山海经,而是西夷之处的山海经。” “西夷之处的山海经?”她看向我,面上有了不解之色。 “是的。”我说道,“在我们这个中央之地以外,绵延往西数万里,那里还有一片极西之地,在那里,也有非常有趣的山海经故事。” “快讲来听听。”老妇人的兴趣一下子便被提了起来,就连我对面的那年轻女子,看起来也是侧耳细听的模样。 我微微一笑。 此时的欧洲,文明最先进的地方在希腊,和同期的东方中国极端相似,西方的这一文明,此时也是思想文化极度繁荣,思想家大量地涌现,出现了泰勒斯、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思想家、哲学家,而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伊索寓言》,也是差不多在这一时期诞生的。 “从前,天上有位天神,但他没有慈爱的心,而是仇视地下的人们,他打定了主意,要给地下的人们制造灾难,于是,他创造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潘多拉……” 我娓娓向她道来了潘多拉魔盒的故事。 “潘多拉吓呆了,赶忙把盒盖子盖下,可是晚了,所有与人类为敌的灾害和不幸都跑了出去。只有一样东西还未来得及跑出去,那就是‘希望’。天神送给人类的礼物很快结出了恶果,现在,灾害和不幸充斥人间,人类受着各种疾病的摧残,各种灾害的折磨,人类又相互怨根仇视,争战不断,死神也加快脚步在人世间穿梭、忙碌。但是,还有‘希望’留在人间,藏在人们心底,抚慰着人们的忧伤和痛苦,文撑着人们同不幸作不屈的斗争,给人们战胜它们的勇气和力量。” 故事讲完了,我静静看着对面的老妇人,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姑姑,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有趣。”那年轻女子微微翘起了嘴。 “你懂什么。”老妇人横了她一眼,展开了眉头,笑着望向我,“小姑娘,你的故事很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的故事。你说得对,现在,不论灾难有多深重,只要有‘希望’存在,任凭什么困难,也不能把我摧垮。” 我抬起眼,悄悄看了下她。她的眼里,此刻竟然是jing光闪动,尊贵之气,表露无疑。 她是谁?我一下子有些疑惑了。 尽管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必定不是普通女子,很有可能,还应该出自齐国的名门望族,但现在,她说的话,流露出来的气势,却远非一个长居深门之内的贵族妇女可比,她到底是谁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那老妇人就已经在催我了:“小姑娘,再讲一个故事吧,这次还是讲个阿君喜欢的有趣的故事吧。” 我笑了下,略想了想,便讲了发生在距离此时还有几百年之后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司马相如当了高官之后,竟然起了休妻之念,但他不好直接开口,便给文君写了一封家书,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万’十三个大字,却偏偏少了个‘亿’,文君收到了信,看了一遍,就知道了其夫君的意思,竟然是表示对自己已经无意了。她在悲愤之中,提笔也写了一封数字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yu穿,百思想,千繫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huáng我yu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唉!郎呀郎,巴不得下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司马相如收到了信,又羞又愧,立刻驱车回家,向文君认错,将她自己接到了身边,从此一直到老。” 故事讲完了,我见那被称为阿君的女子面有欣羡之色,望向那老妇人,脱口而出:“姑姑,这个故事和您年轻时的经歷有些像啊。” 我微微一愣,再仔细看向那老妇人,见她并不以为忤,反而微微有些发怔,半晌,才嘆了口气,道:“卓文君被一曲《凤求凰》打动,以富家之女甘嫁贫寒书生,当垆卖酒,可恨那书生稍有发迹,竟然想着抛妻另娶,幸而后来还算他有些良心,否则岂不是真正叫人齿冷?想我当年还在莒,和……”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口不语了。 我的心中,却有了些激动之意。 我已经隐隐有些猜出,眼前这位老妇人的身份了。 ☆、齐君王后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她就是齐国歷史上着名的君王后,齐襄王之妻、亡国君主田建的母亲了。
第12页 前世的时候,对歷史一直很感兴趣的我,在偶尔看到有关这位王后的生平记叙后,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更是对她起了不小的敬意。 据史书记载,君王后本姓后,是齐国莒地太史的女儿,当时齐国被燕攻陷,国君被杀,太子田法章逃到了莒,因生活无着,无奈隐姓埋名卖身到太史家当园丁,君王后起先是怜惜这个看起来与别人有些不同的家僕,经常给他递衣送食,后来就爱上了他,表示要下嫁,父亲极力反对,但二人还是私定终身,并生下了儿子田建。后来田单利用火牛阵破燕军,迎立太子回朝,是为齐襄王,他感念君王后的恩qing,册立她成为王后,并立田建为太子。她丈夫死后,她就协助儿子执政,在她辅政的41年里,齐国一直都很太平,为这个国家的百姓带来了四十年的和平,被宋代苏东坡认为是一项大的德政。当然,也有史学家认为,这四十年的和平是建立在其他五国的牺牲上的,因为君王后对秦国奉行“事秦谨”的国策,对五国不施援手,忽略了唇亡齿寒的道理,才让秦国有机会统一了七国。 我对史学家针对她执政期间奉行的国策到底是对还是错的争论,并无多大兴趣,我只是佩服,像她这样的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竟然会不顾世俗和家庭的反对,毅然下嫁给她当时还不知道真实身份的一个家僕,并且生下了孩子,这样的勇气,便是很多的现代女子,恐怕也是难以做到的。 而她更令后世津津乐道的,便是她在执政期表现出来的智慧。据说秦国使者曾经拿了一个玉质的九连环,请君王后解开。其实这是一个用整块玉石雕出的连环,根本无法可解,秦国如此,不过是存了羞ru齐国之意,但君王后却拿了一把铁锤,一下将连环砸破,并对秦使者笑道:“君要解法,此解法也。”秦国使者这才无奈离去。 这样一个至qing至xing的聪慧女人,现在,我竟然就和她同坐一车吗?如果她真的是君王后,那么阿君刚才说卓文君的故事与她有些相像,也就不奇怪了。 阿君的兴趣已经开始被勾了出来,又要我讲新的故事,我看了下老妇人的神色,见她并无反对之意,想了下,就又讲了个《海的女儿》。 看得出来,阿君已经完全被这个童话故事所打动了,等我声qing并茂地讲完,她的眼里也已经是泪光微微闪动了。 “姑姑,这个海底的王女,她好可怜啊……” 老妇人微微一笑,看向了我。 “小姑娘,看不出来,你年纪小小,倒是聪敏得很啊。” “夫人谬赞了,说起聪敏,本国的君王后才是第一。” 我决定还是试探一下她,所以状似无意地说完之后,便悄悄观察她的反应。 果然,她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惊奇之意,随即笑吟吟道:“你一个小孩子,也知道君王后么?” 我点了点头,说道:“君王后曾经用妙法解开秦使那根本无法可解的九连环,聪敏机智,不卑不亢,显示了一国之后的泱泱风范,我想就算是千年之后,也仍会为无数人称道。” 老妇人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我又何尝想过什么身后之名,惟愿身前能保我齐之子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我便足矣。” 说完,她便微微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显得有些睏乏了。 阿君看起来还是很想让我接着讲故事的,但看见那老妇人已经靠在软垫上阖目休息了,便也不再作声,只是抬头打量着我,目光中带了好奇之色。 我已可以肯定,我眼前的这位老妇人,她必定就是齐国歷史上那位着名的君王后了。 可以这样近距离地见到我从前神往的这位歷史人物,甚至与她共乘一舆,我承认我真的有些血液沸腾的感觉了。 因为她此刻在假寐,所以我藉机仔细地看了下她。 她的皮肤很白,看起来保养得宜,只是,眼角的尾纹,下垂的眼袋,还有嘴角那深深的纹路,无不在显示着她的真实年龄。 一阵微微的悲凉之感,慢慢侵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知道再过两年,我面前的这位老妇人就要亡故了,而她苦心维持了四十余年的齐国平和,也会在她死后不过短短三年就随着她儿子在松树林中被秦王活活饿死而灰飞烟灭。 而她,君王后,这个此刻正坐在车里静静假寐的齐国地位最高的人,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些身后之事吧?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玩笑,就像我,更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也靠在马车的厢壁上,慢慢地打起了盹。 此后半个月来,我就一直跟随着这辆马车,渐渐南下,直到靠近了齐国国都临淄。 我知道她们要回临淄,而我,还要继续南下,朝着我的目的地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到了临分开的路口,我正好讲完了聊斋里的《聂小倩》。 君王后开口说道:“阿离,我很喜欢你,阿君也爱听你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你若是愿意,可以跟着我回去的,我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她的侄女阿君,此刻正有些高兴地看着我,这一路过来,她已经完全被我讲的,不,应该说是蒲松龄的故事吸引住了,其实不只是她,我看得出来,就连君王后大部分时间也是很愿意听我在那里讲鬼神狐仙牛头马面的。 我朝着君王后微微笑道:“夫人,阿离前半个月,已经承蒙夫人照看许多,我在楚地还有亲戚可以依靠,所以不敢再叨扰夫人了。” 君王后的眼里分明闪过了一丝不信之意,但她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还是微微嘆了口气:“罢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勉qiáng,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你一个小姑娘,只怕甚是艰难,这样吧,我命人送你到了驿站,你可以搭驿站的车到齐楚边境,过了境线,我也就无能为力了,你自己小心。” 我很是惊喜地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挥了挥手,叫了前头的一个大汉,吩咐了几句。现在我知道,他应该属于君夫人的护卫之一了。 那护卫看了我一眼,便很是恭谨地站在了我的身边。 马车的门帘被放下了,车夫高高甩起皮鞭,轱辘滚动,车子很快就消失在滚滚huáng尘之中,再也没有停留了。 我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位王后车驾的离去。 那护卫果然十分尽职,一路将我送到了驿站,又不知对驿丞说了什么,现在,我已经很是舒服地坐在我一人独享的马车里,一路直达齐楚边境了。 楚国的面积在当时的战国七雄里算是老大了,加上此时,秦王还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它国境北部的赵国和魏国,所以此时的楚国和齐国一样,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片繁华景象。 进入了齐国境内,表示着我终于离自己目的之地又近了一步。 我继续朝南走了几日,运气很好,碰到了一队商贾的马车,正在路边歇息。 我偷偷拉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中年妇人,问了几句,知道了主人王姓,做的是生丝麻匹的生意,此行的目的之地,便是靠近dong庭之地的扬。 我一听之下,砰然心跳。虽然不明白此时的“扬”到底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妇人口中的“dong庭”并非就是现在的君山dong庭湖,此时的dong庭湖体应该还处于“源泽”的阶段,尚相当窄小,但大体位置,和现代应该差不了多少了,如果可以搭乘他们的车队到达“扬”,那么距离长沙,真的就只有咫尺了。 我立刻拉住那妇人,眼泪汪汪地请求她代我求告这个商队的主人,携我上路,并且表示自己可以帮着做任何的脏活累活。那妇人见我甚是可怜的样子,想了下,便去车队的前面,找了家主。 很快,她就在我盼望的目光里,喜滋滋地回来了。 “阿离,我告诉家主还缺一个做饭洗衣的帮手,他便同意带上你了,以后你要帮着我gān些活,不过不会很重。” 我大喜过望,对她道谢不已,现在,别说只是帮她gān些做饭洗衣的活,便是更苦更累,我也绝不会推辞。 跟着这个商队走了将近两三天,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直接去dong庭,而是先要经过东海郡,到那里收取丝麻之后,再转道dong庭。 东海郡属于楚国东边领土了,我大致知道应该就在后世的江苏一带。其实我也并不急着赶到长沙,所以知道了要先经过东海郡,也并无什么想法,就当自己是边打工,边週游楚境好了。 我跟着商队,依次经过彭城,邳县,最后到了淮yin,这是商队此次收丝的最后一站了,在这里停留几日,收丝完毕,他们就会朝着dong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俺也很萌的另一个大大有名的歷史人物就要出场喽~~~~都猜到了吧 ☆、淮yin少年 “汴水流,泗水流,留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白居易诗《长相思》里的泗水,就是汇入了从淮yin城下流过的淮水,经瓜州渡头流入长江,再向东海。 王姓商人和他的家人出去收丝买卖了,我闲着无事,便独自出来,游dàng在淮yin的街头。 这时的淮yin,因为地处淮水的jiāo汇沿线,已经是一个繁华的城市了,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买卖兴旺。 淮yin所在的东海郡这一片地方,因为距离当时的“中原”之地较远,时有侠士来此聚会,一些不得志之人也会来此隐居,所以民风普遍豪qiáng。而且,凑巧的是,十几年之后,秦末时期崛起的诸多英雄豪杰,也多是出自于东海及其附近地区。淮yin的西边是沛县,刘邦此时,应该整天还在那里和一帮杀狗卖rou的称兄道弟;淮yin的南边,有个地方叫大泽乡,陈胜吴广就是在那里起义反秦;而在淮yin东北方向的宿迁,那里是后来的西楚霸王的故乡,他现在,应该还只是个孩童,尚不知人间愁苦。 淮yin城里并不大,我慢慢地离了市井之地,出了东边的城门,来到了淮水之岸。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三百年前,鲁国的孔子,就是站在这条静静流淌的淮水上游,发出这样的感嘆的吧。 不远处的埠头,此刻或蹲或站了几个女人,年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正在河里漂洗着纱絮。 齐鲁之地,曾经“冠带衣履天下”,所以靠近鲁地的东海一带,丝织业也是非常发达,这些在河里漂洗纱絮的妇人,应该便是受僱于淮yin城里那些较大的丝织作坊,不知能不能算是中国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了。 我站着看了一阵,风chui过,带来了阵阵萧索之意,现在,已经是秋了。
第13页 我稍稍拉紧了身上的衣服,打算回去了,身上的这件衣服,还是商队里收留了我的那个妇人,现在我叫她沈大娘,将她丈夫的旧衣衫改小了给我穿的,她的丈夫是商队里的马夫。 我走了几步,看见我来时就蹲在河边钓鱼的那个少年,现在还未离开。从我刚才从他身边走过到现在回来,至少也有一个小时了,但他身边的篓子里,还是空空如也。 正巧这时,水面的浮标微微抖动了下,我看见那少年面有喜色,挥竿而起,却是空空如也,鱼未咬勾,却将饵料吃了。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神qing显得很是沮丧,突然发现身后有人,一下子扔了钓竿,站了起来。 “你这顽童,站在这里,吓跑了我的鱼!” 他居然,指责我,吓跑了他的鱼? 他的身材高大,浓眉朗目,但是脸上却是一幅稚气未脱的样子,我估摸,最多十四五岁的样子。 “你抓不到鱼,是你没本事,为何怪到我的头上?” 我忍住笑,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 “哼哼,刚才若不是你站在我身后,那条鱼已经上钩了。你说我没本事,你倒是抓条鱼让我看看。” 见他还是qiáng词夺理,我看了下四周,见十几米外的路上有棵树,便走了过去,折了一根树枝,再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三两下就削尖了。 我将匕首放回,拿了枝条,走到河边。 那少年似是有些不解,只是站在那里,看我举动。 “有鱼饵吗?”我看向了他,问道。 他没有反应。 “鱼不可无饵而钓,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我又说了一遍。 他这才反应了过来,从篓子里抓出了一点已经切成几段的蚯蚓。 我站在了水边,然后示意他将饵料洒在我前方的水面,看得出来,他有些不愿,但还是照做了。 很快,我前面的水面上,就聚集了许多的鱼,在争着抢食。 我看准了其中一头最大的,一叉而下,抬起来,枝条的尖端就已经cha了一条还在不停噼啪摆动身子的鱼。 我将鱼退下,扔到了岸边,让他继续撒饵料,就这样,等全部的饵料撒完,他的篓子里,已经装满了五六条巴掌宽的大鱼了。 此刻,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刚才的寻衅之色,而是微微垂下了头,盯着篓子里快要装不下的鱼。 我丢掉了木棍,拍了拍手,转身正要离去,却被那少年拉住了衣袖。 “哎,小兄弟,刚才是我不对,心中有些急闷,所以……” 我轻轻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无妨,我该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声音低若蚊吶地道了声谢。 我笑了下,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他突然端起了地上的篓子,飞奔向前面埠头,到了其中一个年纪看起来最大的漂絮妇人面前,仿佛急急地说了什么,那老妇人却是立刻满面不悦之色。 我有些好奇,便忍不住走近了些,终于听清了老妇人的话,她此刻,正在骂这个少年。 “我每天把自己的饭省下一半给你吃,只是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怜你才这样做的,并不是想要听你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那少年被她骂得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了头,怏怏地端了篓子,慢腾腾地转身离去。 我已经站在那里,有些迈不开脚步了。 等他低着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声:“韩……信……” 他一愣,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有些迟疑地问道:“正是信,你如何得知我的名?” 我微微吁了口气,他……,真的是韩信,那个日后统领百万雄兵的齐王韩信。 “刚才你对漂母说了什么,惹她如此生气?”我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转到了这个问题。 果然,他刚刚有些恢復正常的脸色又微微地红了起来:“漂母每日里都将自己的饭食省我一半,我刚才想将鱼送给她,并对她说,以后我必定会重重报答她的。” 我点了点头,笑道:“漂母施恩不图报,乃她品xing高洁,大丈夫知恩图报,却是理所当然,所以你只需把自己今日的说过的话牢牢记在心上便可。” 韩信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朝我笑了下。 “小兄弟,这些鱼,还给你吧,是你叉到的。” 他将手里的鱼篓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摇了摇头:“你家可否烧火?不如全数拿去烤了。” 韩信的家,就在进了城距离城门没多远的一个庄子里,与庙驷铺相连,西接八里庄。进去的时候,蛛网密布,遍地灰尘,显得破败不堪。 我用匕首剖鱼洗净,等我把鱼一条条叉好在枝条上,他居然还没有生起火来,一问,才知道他家中根本就火石和木遂。 我嘆了口气,说道:“烦劳你到邻人那里借来用下可否?顺便再讨些盐巴,我想你这里,应该也没有盐巴的吧?” 韩信却只是站在那里,不肯动身,面有忸怩之色。 我心中一动,蓦地有些明白了。 韩信祖上,虽是楚国贵族,但到他这里,早已没落了,父母死后,他既没有公认的品行可以被推荐去做官,又不会行商坐贾之道,却整日佩了表示他贵族后代身份的剑,在淮yin城里东游西dàng,到处蹭饭吃,这样的一个近乎无赖的少年,几乎人人憎恶,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我叫他去向邻人借火,只怕他自己便是开得了口,别人也不愿借给他吧。 没办法,我只好将串好的鱼jiāo到他手上,自己出马了。 我很快就借了火石木遂并一小把盐巴。将盐巴抹了,便生起了火,将鱼烤熟。烤鱼的香味极其诱人,别说韩信,便是我,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六条鱼,我吃了两条,剩余四条,都入了他的肚子,吃完了,他看了下空空的枝条,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我忍住笑,不管他以后会是如何的叱咤风云,现在,他真的还只是个普通少年。 “韩信,你以后,打算就一直这么度日吗?”我终于问道。 他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黯然了。 “小兄弟,不瞒你说,我韩信,时时刻刻都在梦想着能做番大事业,恢復我祖上的荣光,只是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连果腹也成问题,更遑论淮yin城里,没有一人看我上眼,竟连区区屠夫也敢当众ru我,信实在是愧……” 他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我却看见他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他刚才提到的“屠夫”,应该就是那着名的给予他“胯-下之ru”的始作俑者吧。 “屠夫当众羞ru于你,你为何当时没有拔剑刺杀?” 我知道扒别人伤口是很残忍的事qing,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实在是很想听听,他这个能忍下这样耻ru的人对此的亲口评述。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已经是恢復了平静,只是淡淡道:“你也知道此事,我并无奇怪,只怕整个淮yin城的人,现在都在背后讥笑于我。只是他们不知,我拔剑刺杀于他,实在是极其容易之事,但杀了之后,必定带累于我,我若为了此等区区小人而遭大索,身陷牢笼,日后又怎样去施展我生平的抱负所愿?”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他大致要讲的内容,但现在,这样的一番话由他亲自道来,由我亲耳听来,竟然还是令我有些难以自己。 “韩信,你愿不愿意拜盖聂为师?” 当我发觉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着我:“盖聂?你是说……” 我对他重重点了下头:“榆次县盖聂,当今剑术第一高手。” 他看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小兄弟,你是在玩笑吗?盖聂怎会收我这样一个弟子?” 我看着他,笑道:“韩信,你若自己这样贸然上门,他自然不会理你,但你若是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收你为门下,也并非全无不可能。” 他见我口气笃定,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道:“韩信,你现在孤身一人,就连饭食也无着落,就算你胸怀大志,但现在整日这样混dàng,日后又谈何建功立业?还不如趁得年少,拜盖聂为师,若得他看重,不但可习他绝伦武艺,还可求他为你再访名师,学习兵法,这又有何不好?” 看得出来,他早已被我说得心动,只是面上神色,尚有一丝犹疑。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带他到了院里。 我用刚才烤鱼的那根枝gān,在地上泥地里,一边说,一边画。 “一只篓子,容量为十,里面装满油,另有一空罐,容量为七,一瓢,容量为三,今yu平分这十的油,只能用这三件容器倒来倒去,求方法。” 我说完,韩信已经是目瞪口呆,不知我指何意了。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盖聂乃当世奇人,不但jing于剑术,且素来喜好这数算之术,你去榆次,见得其面,什么也不必说,只需将此题目报给他即可,若他得解,心中高兴,你再说明来意,他必会收你,若他不得其解,你告诉他方法,并报上我的名字,他也一定会收你。” 韩信此时,已经不再犹疑了,而是凝神细听我的解题方法,他其实是个头脑非常聪明的人,知道了答案,自己想了一下,就连声称妙。 看看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怕回去太晚,沈大娘会担心,便与韩信约了明早送他动身,急匆匆赶回了驿站。 第二日一早,等我拎了包囊,想去韩信家中,却发现他已经站在了驿站门口等我。 “小兄弟,信昨夜一晚未眠,恨不得尽早出发赶往榆次,所以一早特来此地,和小兄弟拜别。信亦是无可回报,小兄弟若是不嫌弃于我,今后可否与我兄弟相称?这样,今后我韩信,在此世间,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我点了点头,立刻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也是回了我一声“辛离弟。” 昨天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辛离,父亲带给我的姓氏,从被贴上城墙通告的那日起,便不能再用了,只能留在心底。 他一步上前,就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面上俱是喜色。 “哥哥,这是辛离匆忙之间给你收拾的行囊,里面有件换洗衣衫,还有gān粮和几个环钱,哥哥路上要用,还望不要推辞。”
第14页 我将手上的包囊,递到了韩信的手上。这钱,还是和君王后分别的时候,她给我的,我放在身边,一直没用,现在索xing都打进了包囊。 他并未推辞,接了过来,再次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转头离去了。 我靠着驿站的门,望着这个渐行渐远,却仍频频向我回头的少年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却又渺茫不可言。 我嘆了口气,转身进了驿站。 作者有话要说:韩信一代旷世名将,被后世尊为“战神”,不论正史还是野史,却都丝毫未提其师承,所以我就给他安排了盖聂这个师傅~~~~哈哈 ☆、杀人利刃 韩信离去的第二日一早,王姓商人的商队,便收了满满十几车的货物,朝着西南方向,踏上了归路。一路下来,商队都是沿人口聚集的城池行走,先过淮南(今安徽)鸠兹,再经陵阳,渐渐入了九江郡(今江西)彭蠡,而此时,商队车里驼载的货物也早已从原来的丝麻悄悄地变成了获利丰富的私盐。 九江一带,因为水系发达,《史记.货殖列传》里说此时的各地“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大飢”,大小旱灾水灾不计其数,百姓生计向来艰难,故而歷来这一带,时有盗贼qiáng人出没。 王姓商人对此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进入这一代,他便下令放缓了行程,只在白天赶路,并且也加qiáng了护卫,他的商队里,本来就带了十几个壮年家丁,应该也有充当护卫的意思。 尽管已经做了防备,但终于,还是出现了意外,而且是在正午的驰道之上。 劫盗出现的时候,我正和沈大娘并另外几个妇女一起坐在马车里,一边补着衣服,一边说着话,马车骤然急停,几个人虽然都是坐着,还是收不住势,压在了一起,耳边,只听到外面乱闹闹一片,噪杂不已。 “作死,遇到劫盗了!” 沈大娘只掀开帘子,脸色就变得苍白,但她没有犹豫,只是立刻跳下了马车,弯下腰去,就从马车底部抽出了一把刀,朝前赶去。 帘子一角被掀开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她的丈夫已经和一个盗贼在打斗,她应该是想去帮他。车底藏了刀,这一路行来,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其实就只是个烧饭洗衣的普通女流,这样拎着刀上去,会有什么结果,不用想也知道了。 “沈大娘……”我叫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匆匆道:“我要去帮下他,你快藏到车底,自己小心。” 说完,她就立刻朝着前面跑去了。 车里的其他几个妇人也都已经下去了,有的也学沈大娘,拿了刀,有的则已经躲到了车底,在那里瑟瑟发抖。 我也爬下了车,看见此刻的场面,真的是一团混乱,商队的人本来并不少,但这伙盗贼,人数多了两三倍,而且全部都是壮年,一看就知道这并非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营生了。幸而他们的手上,持刀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削尖的木棍,我甚至还看到了几把镐头,这个时代,刀剑也并非一般平民可以轻易得到的。 我站在马车前面,想趁自己人小钻出打斗圈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发现四面都已经被盗贼包围了,无路可退,又想和那几个妇人一样钻进马车底下,却又发现离我最近的那辆马车底部早已经被挤占得没有空地了。 商队里几乎已有一半在抵抗的人被砍倒在地了,到处都是血迹。虽然王姓商人在每辆车底都藏了刀,他们手上武器占优,但毕竟不是这伙训练有素的盗贼的对手,而且一旦被打倒,手中武器就被对方抢夺,形式更加不利。 我正踌躇间,突然看见沈大娘已经被一个手持木棍的男人打倒在地,头破血流,刀脱手而飞,那男人左臂已经被砍伤,鲜血直流,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捡了刀,面露狰狞之色,正走向沈大娘。 这其实并不多见,因为此时的盗贼,杀的一般都是男丁,然后再拉了货物钱财并女人作为战利品一起回去的,只是此人片刻前被沈大娘所伤,心中愤恨,所以想要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恨。 我不再犹豫,一边跑向那男人,一边伸手从大腿处拔出了匕首,到了那男人背后时,他正举起手,朝着沈大娘的头部挥刀砍下。 我在沈大娘惊恐的目光之中,一咬牙,举手将我手中的匕首cha入了那男子的后背,“噗”地沉闷一声之后,我顺势一划,那男子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俯身倒在了沈大娘的腿上,全身痉挛了起来。 他的后背,已经被割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从肩胛部位一直延伸到腰部,就像被手术刀割过那样,伤口整齐,但深了许多,刺目的血不断地涌流而出,迅速地濡湿了我脚下的一片土地。 我盯着自己手中的匕首,有些发呆。此刻,寒刃之上,红色的血迹正沿着匕刃,迅速汇集,不停地下滴,很快,它看起来就又恢復了原来的寒光凛冽,再也看不出片刻之前的血腥了。 我知道,父亲的这把匕首不是凡品,但是真的没有想到,用来杀人,竟然如此之快,我甚至没怎么用力,这个片刻之前还要杀人的大汉,此刻就这样轻易地被杀了。 正在发呆之间,突然见到面前还倒在地上的沈大娘突然大叫一声“小心”,我反应了过来,想避过,但还是迟了,后背已经传来了一阵剧痛。 我qiáng忍住痛,慢慢地回过身来。 那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子,应该只有十七八的样子,他手上的刀,上面已经沾染了血迹,我知道,那是我的血。 他只砍了我一刀,目光便定定落在了我身后的那个已经停止了抽搐的大汉的背上,神色里尽是惊恐,终于,他回过了神,看向了我,再次举起了刀。 我的匕首,在他的刀挥落之前,已经齐根刺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拔了出来。 他年轻的面孔之上,并无痛苦之色,只是双目圆睁,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光,然后,手上的刀,垂直落在了地上,刀背,砸到了我的脚。 “阿离……” 在沈大娘的叫唤声中,我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握着我的匕首。 沈大娘已经将我半抱半拖着放到了最近的一辆马车的轮子边,自己手上重新捡了刀,站在了我的旁边。 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正不停地沿着后背汩汩而下,全身的力气在渐渐地消退。 我想叫站在我身前的沈大娘撕块布将我伤口紧紧扎住,否则,我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但嘴巴张了下,竟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觉得困,很想睡觉。 或许这样也好,就这样死去,我说不定就可以像我来时那样,睁开眼睛,就发现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呢? 就在我意识逐渐模煳的时候,突然,前方的驰道上,纵马而来了十几个人,朝着商队的方向而来,他们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里的qing况,立刻就拍马到了跟前,十几匹马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那群眼看就要大获全胜的盗贼,看到了这新来的十几个人,竟然面色大变,纷纷停止了手上的打斗。 这时,沈大娘已经想到了要替我包扎伤口,她撕了自己的裙摆,正往我后背一圈圈紧紧缠绕。 我努力振奋起jing神,靠在车轮上,撑住了自己的眼皮。 “齐三,怎么又是你?” 一声稍显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怒自威。 我循声望去,见是那十几骑里为首的一个男子在开口说话,他年龄三十左右,皮肤黝黑,面目威严,眼神凌厉。 盗贼群里,慢慢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的身上也已多处负伤了,但看起来,并不严重。 “吴伯,老三我也是被bi得无奈才下来gān这一次的,要不然大家都要饿死了,还望吴伯再次海涵。” 这匪首走到马前,仰起了脸,望着那人,面上神色,带了微微的惧意,而商队的人,则都露出了宛如劫后余生的喜色,包括我身边的沈大娘。 那被称为吴伯的男子发出了一声冷哼:“齐三,你被bi无奈,便敢再次到我境地作歹,伤害人命?莫非你忘了上次的教训,还想再让我砍掉你右手拇指?” 那齐三微微瑟缩了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个拇指,似乎是连根被断掉。 “不敢,不敢,还望吴伯宽恕,老三我这就带人离开,从今往后,再也不敢踏上吴伯境地一步!” 嘴里说着,那吴三竟然已经双膝着地,跪了下来,而他身后的一gān盗众,也是鸦雀无声,我的耳边,除了伤者发出的低低的痛苦呻吟,再无别的声音了。 吴伯盯着他,看了半晌。 天气已是有些冷了,而齐三的额头上,此刻汗水却是淋淋。 “滚。”终于,他的喉咙里挤出了这样一个字。 他的话音刚落,那齐三就如逢大赦,磕了几个头,站了起来,连傢伙也不收拾,就带着自己的人,搀扶了伤者,抬起地上的死尸,下了驰道,迅速消失在不远处的山里。 盗匪一走,我耳边的痛苦呻吟声就骤然响了许多,我jing神一松,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伤口痊癒 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是趴着的姿势,然后,感觉身下晃晃dàngdàng,应该是在行走的马车上。 扭过了头,这才发现,我的身边,正坐着沈大娘,她头上的伤口已经包了起来,模样看起来,很是古怪,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这才感觉到了后背的一阵抽痛,忍不住呲牙裂嘴起来。 “哎,阿离,你这孩子,好好地笑什么啊。” 她见我醒来,很是高兴,凑了过来。 “沈大娘,我们这是去哪里?”我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但稍稍一动,后背就痛得厉害,只好继续趴着,再也不敢动了。 “吴伯,我们要去吴伯家里。”沈大娘说道。 吴伯,我想起之前那个骑在马上的英伟男子,好奇之意,油然而生。 “吴伯是谁,沈大娘你知道吗?”我问道。 沈大娘笑了下:“我跟着家主,这条道走了不知多少回了,怎会不知道吴伯?他本名吴芮,祖上几代一直居于浮梁瑶里,此地偏坳,楚王管不了那里,他十八岁开始就统领手下一万兵马,但却关爱四周乡邻,更是不允许在其境内有劫掠,百姓爱戴,所以不称其名,尊他为吴伯,我之前就对他有所耳闻,不想此次竟然真的碰到了。幸而苍天保佑,若不是他最后关头出现,你我现在恐怕都已经丢了xing命。这个吴伯,他可不是一般的人,据说啊,他的祖上就是被越王灭了国的吴王,为了躲避灾祸,才隐居到这里来的……”
第15页 说到最后,她脸上的表qing已经变得有些神秘,声音也压低了许多。 我微微地阖上了眼睛。 吴芮,这个名字,我曾经在史书上看过,他就是后来被刘邦封为“长沙王”的西汉初年的七个异姓王之一,而之所以留下印象,是因为他是这其中唯一一个没有最后被刘邦剪除的异姓王。 沈大娘口里的“据说”并没有错,据史书记载,他确实就是吴王夫差的第五代孙。当年吴国被灭前,夫差的长子友很早就发现父亲的政权不稳,国家面临灭亡的残酷命运,在自己无力回天的qing况下,友就带着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已失宠的皇后和妻子儿子家眷并一些愿意追随他的兵士到了浮梁一带隐居生活,从而避过了一场灭门之祸。 我正在想着,边上的沈大娘还在那里念叨:“我们商队里,除了你,还有几个受伤严重的这次都一起跟着吴伯到他家中治伤休养了,我家的受伤不重,和家主一去先走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就跟着来了。阿离啊,沈大娘这条命,还真的多亏你救了,要是没你那一下,我现在可就已经被埋进坟堆里了……” 被她提醒,我伸手往大腿处摸了下,只剩下一个刀鞘,匕首没了。 剎那间,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沈大娘,我的那把匕首呢?”我急忙问道。 她一阵茫然,想了下,才说道:“哦,就是你昏倒的时候还紧紧抓着不放的那把吗?被吴伯收走了。不过说真的,大娘我可是第一回见到这样锋利的匕首啊,阿离,你是从哪得来的?” 听说只是被吴伯收走,并非是我昏迷中丢掉了,我才松了口气。但是很快,我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这样的一把匕首,绝非凡品,吴芮何等人物,他若是向我追根究底,我又该如何作答? 心中有些烦闷,便微微地垂下了眼睛,她以为我是因为伤口的缘故,疲惫想要休息,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做着手上的活。 到了晚间,我和另外几个伤者就被送进了一所庄子的室内,这里还不是瑶里,只是吴芮在彭蠡的一个落脚之地。很快,就有人过来为我们一一处置伤口。 解开我身上那由沈大娘胡乱裹扎起来的布,露出背后的伤口之后,我听见周围的人都抽了一口冷气,看着我的目光里都流露出了不忍之色,我便知道,自己的伤口,一定是非常可怕了,这个时代,还没有fèng合技术,更谈不上消炎,即便我之前侥倖没有死于失血过多,只怕过了今晚,伤口开始发炎无法自愈,最后还是会死于感染。 果然,在这庄子里,休养了将近十日,其余人的伤势都已经渐渐稳定,可以离开了,只有我,背后的伤口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脓肿溃烂,到了后来,甚至发起了烧,根本无法下地。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年岁偏小,对感染的抵抗力本就弱于大人,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更是难以靠自己体内的免疫系统杀死感染细菌。 昏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几日,这天喝完沈大娘递到我嘴边的苦的要命的药汁,眼皮沉重,迷迷煳煳中,耳朵里似乎听到了沈大娘和什么人在说话。 “这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多谢吴伯相救,还收留我们在此养伤,只是阿离……”我听到沈大娘似乎在哽咽的样子,“阿离只怕是活不了了……,这孩子,她是为了救我才被伤成这样的,她要是真的就这么没了,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吴伯,求求你一定要救她啊……” 是吴芮来了吗?我想转过头去,向他讨回我父亲的匕首,但是眼皮沉重,竟然无法开口说话了,只是微微翕了下唇,便再次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又是在马车之上了,我的身下,铺了厚厚的软垫。 “你醒啦?”这次,听到的是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的身边,坐的不再是熟悉的沈大娘了,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姑娘,她看起来,比我只大了两三岁的样子。 “吴伯已经让沈大娘先走了,现在由我来照顾你,我叫语,本来是彭蠡宅子里的,我阿姆他们都在瑶里,你不知道我老早就想去那里啦,可惜都没有机会,现在好了,我求了吴伯好几次,他才答应让我一路照顾你,说起来还真的要谢谢你啊……” 这个叫“语”的小姑娘,还真的像她的名字那样,说话又快又脆。 我吃力地笑了下:“水……” 她这才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手脚麻利地从边上的一个罐子里倒了碗水,小心地送到了我的嘴边,这一碗水,我喝起来也是十分地吃力,几乎洒了一半在胸口,才软软地将头继续靠在枕垫上。 后背的伤口,早已感觉不到痛了,只是一片麻木,疼痛仿佛转移到了我的前胸。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现在肯定已经溃烂得可怕无比了。 我很奇怪,自己的这口气,居然还真的可以吊到浮梁瑶里吴芮的宅院里,只是,我也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 迷迷煳煳中,一阵幽凉的感觉,从我的后背传来,这是自从受伤的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以来,我感觉最舒服的时刻了。 等我再次恢復意识,看见身边除了那个叫“语”的小丫头,还有三十左右的妇人,娥眉淡扫,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夫人,你说阿离会不会好起来?” 这是小丫头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嘆息,接着,一个我这辈子,不,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说道: “我这几日,日日都给她上了我家世代传下的秘药,好与不好,就只能看天意了。” 老天既然已经把我送到了这里,看来,并没有轻易收我回去的意思,在持续发热了这么多天后,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像往日那样头晕,而后背的伤口,也不再是之前那让人绝望的麻木之感,而是又痛又痒。过了几日,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脚踩在地上走路了,虽然还是有些绵软,但是jing神,却已经好了许多。 我好了起来,奇蹟般地好了起来,现在,后背只剩下一道长长的疤痕了。 大病初癒,我愈发黑瘦了,只是一双眼睛,大得几乎要盖过了我其他的五官。 这是语说的,对于她的夸张,我已经习惯了,只是淡淡笑了下,但是我的消瘦让眼睛看起来更大,这却是真的。 “阿离,你这次可以好起来,真的多亏了夫人啊,夫人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也最聪明的人了,我跟你说,夫人她会作诗,会给人看病,还会chui笛呢,她chui起笛子,东边竹林里的鸟儿伴随笛声飞舞,院子池塘里的鱼群裙浮在水面上听,庭院里花丛里的朵朵花儿,仔细看也会随着笛声轻轻抖动呢。夫人常说,世间万物都有灵xing,尤其是小动物啊,花啊糙啊,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懂怎么和它们说话而已……” 语说得很是动qing,一脸完全的崇拜,这一次,就连我也听得有些入迷了。 “你好了?” 突然,我听到门口有人说话,抬眼望去,竟然是吴芮,这里的主人。 这是我到他家这么多天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一下子竟有些紧张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眼里的那种神采,总是让我有些不安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我的伤已经差不多痊癒了,我却至今还迟迟没有去找他开口要匕首的原因。 语似乎对他有些敬畏,看见他来了,鞠了个躬,就很快离去了,室内就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人,他只是盯着我,不说话,我愈发紧张了,甚至有了连手放哪里好都不知道的感觉。 辛离啊,辛离,我在心里暗暗鄙夷自己,你真的以为你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吗?前世的你,可是从来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这样侷促过,更何况,你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人! 这样想着,我才终于慢慢地调匀了自己的心跳,终于,当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恢復了正常,我抬起了眼,坦然对上了他的。 ☆、筹算之术 一定是我的眼睛太大了,就像语说的那样,大得盖过了其它的五官,所以当吴芮看到我与他对视的时候,表qing里有了微微一丝惊讶。 “那把匕首,你是从何得来?” 终于,他开口问我了,声音并不高,但有一种压迫的力量。 “路边偶尔所得。” 我淡淡说道。 他微微笑了起来:“好个路边偶尔所得啊!这样的神兵利刃,弃在路边,旁人不得,为何会偏偏让你这个孩子所得!” 我望着他突然绽放的笑容,一语不发。 “此等利刃,乃是玄铁经由千锻万炼而来,若非神匠,绝难造出,而我观此匕首,其柄如新,应该不是上古流传而下,若论现世,几十年来,也只有赵国徐夫人才有此功力。只是听闻他不久之前,捲入燕丹刺秦一事,秦王在秦赵两国,发文大索其父女二人,而今下落不明。你与徐夫人,到底是何关系?” 他双手负于身后,神qing怡然,望着我的目光却是如电。 我的心微微一跳,万万没有想到,吴芮的dong察力竟然如此之细密,一语便道破了这匕首的来歷,甚至,他很有可能已经隐隐猜出了我的身份? “确是我偶尔所得。” 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清晰地说道。 他盯了我半晌,突然说道:“如果那把匕首,我不打算还与你呢?” “血溅三尺,在所不惜。” 我立刻接口,毫不犹豫。 他一愣,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转身而去。 等他走了,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是微微地沁出了汗,黏黏地很是不舒服。 他会将匕首还给我的,这一点,我很是肯定。 果然,没多久,他就遣了一个家人,将匕首置于盘中,送回了我面前。再次将匕首放回老地方,我微微地吁了口气。 身上的伤已经渐好,匕首也已取回,我便想着找个机会和这里的主人谢别,毕竟,像现在这样用客人的身份长期留在救命恩人的家里,让我觉得很是尴尬。 当然,我是不会找此间的男主人的,而是瞅了个机会,让语带着我,去见了女主人,吴芮的夫人。 她在我尚迷迷煳煳的时候,几乎日日都来为我上药,最近我伤势稳定了,她便很少来看过了。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盘膝坐在塌上,面前的矮几上,堆了一摊帛卷和细小竹棍,我知道那是此时的算筹,手上执了毛笔,似乎正在写什么,脸上微微地有一丝倦容。
第16页 见我出现,她轻轻将笔架下,面带微笑,转向了我,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应该是已经有了身孕。 对于这个温柔的女子,我存了极大的好感,上前对她施以深深一礼。 “夫人,辛离多蒙吴伯和夫人相救,本该留在此处报答,只是辛离人微身贱,实在无以为报,救命之恩,只能铭记心头,今日特意来寻夫人,道声告辞。”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微微地露出了讶异之色:“我听说你也并非那王姓商队里的人,只是半路搭车,想来应该也无亲人了,现今你伤口虽已结痂,但我见你身体羸弱,只怕经不起行路劳顿,为何不继续留在这里?” 她说的,不无道理,只是…… “你若要去,可有目的之地?” 我正思量间,她又问我。 “夫人,辛离本是要去长沙……” 我未说完,她便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长沙夏末之时,遭了洪泽,现今虽水已退去,但瘟病横生,你若现在再去,岂不是自送xing命?” 我一下子有些呆住了,长沙一带,现在正瘟疫流行? 见我犹疑,她又笑道:“辛离,我看你年岁虽小,倒也不是没有主意之人,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好勉qiáng,但我瑶里庄子虽小,却也不是不能留人之所,你若没有急事,尽可安心住下。” 她既已如此说了,我若再拒,便真的是不知好歹了,当下对她再次躬身为礼,口里道了谢。 她略略点了下头,便又转过身去,左右摆弄着算筹,右手执起了笔,写写画画,片刻,眉头又微微锁了起来。 话说完了,我本来已经应该离去了,只是见她神色不畅,忍不住便问了出来:“夫人可是有什么愁烦之事?” 她转头朝我,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旧年将去,庄里人口众多,循了旧例,每家要按人头数分发一些物品,这人头数是已经齐备了,只是所分之物甚是繁杂,需按人头计出总数入帐,再分派下去,从前庄里有位帐房专营此事,只是不久之前他有事离去,庄里又寻不到其他可以代替之人,我便只好自己筹算……” 中国早在商周时代,就已经根据人的十个手指之数,建立了完整的十进位计数系统,现在,虽然在度量衡的某些方面,和现代稍有区别,例如,此时的一石等于四钧,一钧等于三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而不是现代意义的十两,但只要知道了转换之数,计算原理,都是相同的。 我心念一动,便想帮下吴芮夫人,于是走上前去笑道:“夫人,不如让辛离来试下看看?” 她望着我,面上带了惊异之色:“你懂筹算?” “辛离从前在家,跟随父亲学过一些筹算,只是……,”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辛离笨拙,有些字不大认得,夫人只要教下我认得帛上的字便可。” 吴夫人显得很是高兴,立刻便拉了我上塌,把她已经列在帛书的上的字一一指给我看,我听她讲了一遍,便已经明白了,庄里现在要分的,和现代的人过年前要备的年货种类差不多,只不过单调了许多,主要就是黍稻,葵、藿、萝蔔、蔓青等当时已有的蔬菜,ji、鸭、猪等rou类,还有布帛并钱。 认得了字,我便坐了吴夫人原来的位置上,竹筹我不会用,推到了一边,开始埋头计算起来。吴夫人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地在我边上看下,后来见我一副很是专业的架势,也就丢给了我,自己离去了。 我的毛笔字,本来就是初中那会每个星期一节写字课的时候练过几下,当年就写得不怎么样,一张纸上难得被老师批个红圈。到了现在,加上又是在布帛上落笔,更是歪歪扭扭得可怕,自己都看不下去,又费时间,想了下,便gān脆抱了几上的布帛资料到了门口,蹲在了泥地上,捡了跟细细的枯枝,这下在地上终于运“笔”如飞,不过两个时辰,等吴夫人再来看的时候,我已经全部算好了,当然,过程我是用阿拉伯数字算的,但最后,我把计算过程都抹掉了,只在地上按照各种类别一一分列出结果,又换成了现在他们可以理解的数字写法。 吴夫人看着满地的字,很是吃惊。 “呃,夫人,辛离字迹实在是拙劣,所以不敢在帛布上落笔,但计量结果都已出了,就写在地上,还请夫人让人来誊写下便可。” 吴夫人仔细看了下结果,满面笑容:“很好,辛离,未曾料想你竟然对数算如此jing通,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微微笑道:“夫人和吴伯对辛离的救命之恩,辛离无以为报,些须小事,何足挂齿,还只希望辛离没有算错,以免误了庄里的大事。” 夫人摆了摆手:“有无计量错误,过几日便会知晓,即便有误,也无大碍,从前的帐房,也并非次次jing准,当真有误,到最后补了便是。”说完,也不叫人,自己到了屋里,取了未曾用过的帛布和笔墨,到了院里,蹲□去,一一抄录。 长沙短期内既已无法成行,我便只好安住了下来。吴夫人应该是对家中僕从说过什么,我在这里,竟也俨然成了半个主人,每日里吃饱了肚子,便只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地为着迎接岁首的“腊祭”和“逐除”做准备。 新年前夕要腊祭这一习俗,据说在夏朝建立之后就流传了下来,在夏朝的时候年还称为“岁”,商时称“祀”,而从周开始到此时,便一直称为“年”了,拜祭的对象,除了祖先,便是各路神灵。而所谓“逐除”,应该就是“除夕”的最早形态了吧,我听语说,在岁首的前一天,整个瑶里的人都要击鼓以驱逐“疫病之鬼”,这样的风俗,我虽然来此已经两年,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上一个十月初一的岁首前夕,我只是跟着父亲,简单地拜祭了下祖先就了事了。 闲dàng了几日,我便知道了吴芮家中,尚有一母梅氏,他现在并无妾室,只有吴夫人一妻,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和我差不多年岁,名为臣,小的还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吴芮还有一个弟弟吴延,据语说,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从小喜欢採药打猎,论武艺和箭法,在整个瑶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说起这个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亮得像是天上的星。 吴芮的所谓庄子,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周围,群峰环抱,如画如屏,一条河流穿村而过,数百座房子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小河两岸,庄里的民众,大多应都是当年跟随吴芮祖先隐居于此的将士后代,平日里男耕女织,藏兵于民,到了紧急时刻,便立刻可以拉出一支队伍出来。 庄子里和外面一样,一般一天也只备早晚两顿的,但晌午厨房里一般也会有一些冷的糕点置放在那里。我到此这么久了,心理上终究还是难以习惯一天只吃两餐,私底下也以为这对身体并无好处,所以现在既然有东西可以吃,我也就常常厚着脸皮去取食了,反正现在在庄里,我识字懂算术的名声,已经差不多传遍,夫人有什么帐房上的事qing,也都jiāo给了我,大家看见我,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尊敬之意,所以去拿几块糕点,估计就算被人看见,也不会有什么闲话。 这日晌午,我吃了些东西,肚子有些饱了,便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坐在了上面,闭目养神起来。 这里的“过年”气氛,再次勾起了我的伤感之意,这伤感,是因为已经逝去的父亲和前世里的母亲,也是因为我自己。 这么久了,我竟然还是无法将自己融入这里的一切,或者说,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存活下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只是单纯为了见到一个又一个的从前在史书里才可以见到的人物,然后,冷眼看着他们经歷着自己各自早已被写入史书的人生?…… “哎,你就是我哥哥救回来的那个辛离吗?” 正冥想间,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接着,就是有人在扯我的髮辫。 ☆、心脏急救 我不悦地睁开了眼睛。 我的面前,站了一个少年。他的面部轮廓和吴芮有些相像,只是眼神里,缺了吴芮那让我有些窒息感的jing芒,看起来,反倒是趾气高扬的样子。 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谁了,嘆了口气,从他的手里,拉回了我的辫子。 他是吴延,吴芮的弟弟。 关于他,除了之前的那些话,语还告诉过我,他是瑶里庄中的小霸王,当然,当时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的是崇拜的光。 “那把匕首,我哥哥说是你的,拿来我再看看!” 他向我伸出了手,一副我是大爷的样子。 我不理他,站了起来,想绕过去回自己的屋子,但他居然故意堵住我的路,然后,趁我不备,又扯了我的一条辫子过来,一边扯,一边还不停啧啧摇头:“这么huáng的头髮,人又这么黑,偏偏还梳了这样怪异地髮型,真是丑得要命,那么好的一把匕首,怎么会是你的,真是糟践了,要我说啊,必定是你哪里偷来的……” 这时的女子,大都梳两种髮型,一种是梳于脑后的垂髻,一种是盘于头顶的高髻,而小女孩,大多是前面的那种。我嫌麻烦,所以通常就梳两条马尾,垂在胸前。 我不再试图离开,而是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他说完了,见我没有他想像中的小女孩该有的反应,反而既不生气,也不反驳,自己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松手放开了我的髮辫,有些意兴阑珊地问道:“喂,你哑巴啊,怎么不回嘴?” “狗咬我一口,难道我也去咬狗一口?” 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告诫自己,辛离,不要理会他的挑衅,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对方,不过还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毛孩,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但是我的嘴里,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熘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什么,你个臭丫头,竟然敢骂我是狗?” 吴延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伸出手来,看样子,竟然是要打我了。 我心一横,反正已经得罪了,也不怕再往死里得罪,gān脆看着他的嘴巴,作出很是好心地提醒他:“你的牙齿fèng里,夹了菜叶。” 他一愣,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想了下,才说道:“我今天没有吃菜啊。” “哦——”我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还是昨天吃了的菜啊……”
第17页 这下,他的脸色彻底地变了,我在他反应过来有进一步动作之前,迅速绕过了他,几乎是飞一样地沖回了自己的屋子。 关上了门,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和最后他那几乎变成了猪肝色的面孔,我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到这里这么久了,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压抑着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肆意放任过自己,蓦地发现,和一个毛孩子斗嘴,竟然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qing。我笑了许久,终于才慢慢地忍了下来,心qing也是好了许多。 正打算开门出去,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语有些惊慌的声音:“延公子,你怎么了?谁惹你这么生气?” “臭丫头,那个臭丫头住在这里是吧,叫她给我滚出来,要不然,我就把这扇门砸破了!” 我听见了吴延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接着,他果真就提了脚,开始狠狠踹门了。 我在心里嘆了口气。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的怒气,没想到他居然不肯gān休,一路追到了这里。怕他真的把门踹坏了,我拉开了闩,打开了门。 等我出现在门后,已经是一脸正色了。 “延公子,你为何这样怒气,莫非这门得罪你了?”我一脸正经地作出惊诧之色。 “你……” 他用手指头戳着我,gān瞪着两眼,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正暗自好笑,突然看见几名吴芮家人东张西望地跑了过来,看见吴延,就惊慌大叫起来:“延公子,原来你在这里,老夫人不好了,庄主让你快去呢。” 吴延一听,面色立刻大变,再也顾不得我了,急匆匆转身就跑掉了。 我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吴芮的母亲梅氏住的地方,我来到这里之后,就很少到过,与她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老妇人似乎不大出来,整日待在屋子里,只是印象里,她面色似乎不是很好,嘴唇有些发青,按照我的想法,这似乎是心脏病的徵兆,因为前世里,我有个朋友,她患有先天xing心脏病,看起来也就是这种模样。 等我赶到的时候,老夫人的屋子里已经围满了人,有吴家的家人,也有附近庄民。除了吴芮看起来还稍显镇定外,其他人都是一片惊慌,吴夫人的脸上,甚至已经落下了泪水。 看见吴延进来,围着老夫人的家人立刻分开了一条道,我便也跟着吴延的身后,到了近前。 老夫人躺在塌上,已经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了,面上一片乌青之色。 “母亲……”吴延此时,已经跪倒了地上,嚎啕哭了起来。他与吴芮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应是其母亲老来得子,想来对他是十分宠爱,母子感qing很深,此时见母亲人事不省,表现得如此伤心,也是真qing流露所致。 “延弟,母亲她过去也犯过此症,片刻后亦可醒来,你勿要如此伤心。” 吴芮夫人不顾自己脸上尚未擦净的泪痕,安抚起了小叔吴延。 “药汁来了,快给母亲喝下。” 这时,吴芮已经从家人手里端了药,分开众人,扶起其母亲的头,两指分开其牙关,想将药灌下,但灌进嘴里的药汁大多都顺势流出了,她已经无法自主下咽了。 我此时已经可以断定,吴芮母亲梅氏,十之七八应该是患有心脏疾病,此时应该是病qing突发,看她qing况,已经十分严重,如果不实施急救,恐怕还想像吴芮夫人说的那样,像从前那样自己转醒,可能xing应该不是很大了。 从前在哈佛的时候,学校里每年都会组织人员进行一些急救培训,对于心脏病突发患者的急救措施,我并不陌生。 qing况紧急,也容不得我再犹豫再三了,我推开还在不停摇晃吴母的吴延,探手到吴母的颈动脉上,感觉到了微微的跳动,还好,这说明她心脏仍在搏动,现在只是假死状况。 我的突然动作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惊讶,吴芮的目光投向了我,带了一丝疑问,而吴延也停止了哭泣,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有些发愣。 “让人都出去,把门窗都打开。” 我没有理会,嘴里说着,已经爬到了塌上,跨跪到了吴母身体两侧,将其双臂拉直伸展,用右手手掌根部紧贴心脏部位两肋弓jiāo点上的两横直处,也就是俗称的“心窝口”作为按压区,接着将两手掌重叠,手指jiāo叉抬起。 “辛离,你在做什么?” 吴芮发声问我,声音里似乎有些不悦。 此刻,就算是他的不悦,我也感觉不到他平日给我带来的压迫之感了,我头也未抬,只是简短地说道:“我在尽量让你母亲醒来,你让不相gān的人都出,门窗打开,这对你母亲有好处!” 我知道他仍是有些不悦,但还是照我的话做了,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吴延和他夫妻二人,门窗也都打开了,空气一下子流通了很多。 我不再说话,只是用每分钟八十左右的次数,垂直用力向下按压,按压深度达到约四到五厘米的时候就迅速弹回。 “你按照我的姿势来做。” 我一边按压,一边对吴芮下了简短的指示。他愣了一下,看得出来,他虽然还是有些不解,但这次并没有说什么,见我松了手,就立刻接手,仿照我的动作按压了起来,他的力量比我大了很多,只要动作得宜,效果应该比我cao作更好。 “要平稳、规则、有力、间断,以不压断骨头的力量为宜。” 我一边说,一边已经爬到了老夫人的头部位置,用力分开了她的牙关,拿了边上刚才吴芮夫人用来拭擦流出的药汁的丝巾,覆盖在上面,然后,俯下头去,口对口chui起了气,按照从前的急救教程,胸部按压五次时,就chui气一次。 吴芮夫人和吴延都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和吴芮的举动,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我不停chui气的“唿哧”声,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终于,我看见老妇人的眼皮微微一动,面上的青紫之色稍稍地淡了一些。 吴芮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迹象,面上呈现了喜色,手上的动作更是规则有力了。 又过了片刻,终于,我听见老夫人发出了一声呻吟,感觉到了她鼻端下唿吸的微微热气。 抢救成功了,她可以自主唿吸了。 我示意吴芮停止手上的动作,将老夫人嘴上的那块丝帕拿开,然后,吴芮夫人上前,轻轻扶起了她,将刚才剩下的半碗药汁,轻轻餵她喝了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终于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 ☆、再次斗嘴 老夫人梅氏既然已经转醒,看起来也无大恙了,看着他们三个围着她忙前忙后的景象,我微微笑了下,便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我盘腿坐于塌上,慢慢翻看着前几日从夫人那里借到的一些关于医药方面的帛书,这个时代,能得到这样的帛书还是很不容易的,我反正闲着也是无事,就当自己从头开始语文扫盲,外加顺便学点医药知识。 语曾对我说过夫人懂得治病,她并不是因为盲目崇拜而夸大其词,夫人确实懂得医药,庄里的大人孩子有个头痛发热,受伤流血什么的,都会来找她,而庄子里,也已经种植了一个药园,这一点确实让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早,这里就已经想到开始人工种植糙药了。 我看了一会帛书,刚刚感觉有些入神,没多久,门又被砰砰地敲响了。 这个庄子里,能用这种方式敲门的,也只有那个吴延了。只是刚刚出了这样的事qing,我也算是帮了一点忙,料想他现在也不再好意思和我为之前的那点不愉快怄气了,想着,我便放下了帛书,起身开门。 确实是他。 他此刻看着我的眼神,我并不敢自作多qing地认为是友善,但至少,已经看不到之前那样的盛气凌人了。 “你刚才跑那么快做什么?”他微微斜着眼睛看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母亲想要见你。” 我朝他点了下头,便跨出门槛,朝着老夫人屋子的方向走去,将他撇在了身后,但我没走几步,他蹬蹬几步就赶了上来,超过了我。 我再次跨进了吴母梅氏的屋子时,她此刻正靠在塌上,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吴芮和他夫人,还有三个大小不一的男孩,站在了她的身侧,这几个孩子,应该是吴芮的儿子们了。 看见我进来,吴母便想从塌上起身,我急忙上前到了她的身侧。 她拉住了我的手,笑道:“辛离,你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闷声不响,今天竟用了这样的奇技救我一命,本来我该亲自去向你道谢的,只是芮说我此刻还不宜行走,我又想见你得紧,所以就差了延去请了你,你不会怪我托大吧?”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吴芮,见他此刻正看着我,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一丝微微的赞许之意,这是到他家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的柔和之色,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我心中仍是微微一动,不敢再看,急忙收回眼光,看向了吴母。 “老夫人谬赞了,这并非什么奇技,辛离从前只是偶然学得此偏法,今日不过凑巧用上了,还是老夫人自己吉人天相,辛离实在不敢居功。” 我并无奉承之意,在我看来,吴芮夫妻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是尽了自己的心而已,但我的这种低调倒更是让吴母喜欢,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我基本是在听,然后在适时的时候点下头,或者应一声。 “哎,我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身边就是还没有一个女娃,听萍说你还懂筹算,经常帮她理庄里的帐目,要是我有你这样一个乖巧能gān的孙女,我可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她话音刚落,我身边的几个人立刻都微微有了反应。 吴芮只是瞟了我一眼,目光里,辨不出喜怒;夫人萍——刚才吴母提到了她的名字,面带喜色,对我微微地点了下头,而最奇怪的,反倒是一边的吴延了,本来,这话应该和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他却拼命盯着我,脸部线条似乎微微有些扭曲起来。 呃……,吴母的孙女,那不就是吴芮的女儿,吴延的侄女……? 想到有可能要叫吴延为“叔父”,我就一阵恶寒。 幸好吴母似乎也只是说说,接着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陪着吴母说了些话,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她终于放了我出去。 没两日便是岁末了,我看着庄里的人敲锣打鼓地迎来了新岁,面上都是一片欣喜,就连我,心qing也被感染得似乎开朗了许多。
第18页 吴母自从那次被我救了之后,便经常叫我过去陪她说话。她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时有些寂寞,吴芮夫妇一般都很忙,吴延整日里东游西dàng,基本不着家,而她的孙辈里,吴臣和他稍大的弟弟,在吴芮这个严格的父亲的督导下,现在整日里已经开始习武识字了,只有最小的孙儿,有时会在ru母的陪伴下,到吴母这里玩耍下。所以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因为寂寞,话自然也多了些,但絮絮叨叨的,在我听来却是无比的亲切。我便也会搜刮肠肚地给她讲一些古话,陪她消磨时间,此时佛教并未东渡到此,所以有时我也会挑拣一些与佛教有关的小故事,她听了几次,渐渐地就迷上了。 有一天,我给她讲妙庄王女儿妙善公主献出自己手眼为父亲合药治病,后感动佛祖被赐予千手千眼的故事,讲完了,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吴延已经过来了,正倚在门边。 见吴母和我看到了他,他才当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从我面前走过,走到他母亲的身后,殷勤地为她揉起了肩。 “你这猴子,今天总算是想起来看我了?” 吴母口气虽然是嗔怪,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很高兴。 “看母亲说的,我虽不是刚才故事里的那个什么妙善,但母亲若真的需要儿子的rou来合药,您看儿子皱不皱眉头一下。” 吴延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抬头扫了我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趴在他母亲的肩头,吴母回头,拍了下他的手,笑道: “就你嘴巴甜知道哄我,我啊,也不指望什么,只要你能收收心,别整天想着要往外跑,嚷嚷什么仿效古人周游列国,我就比什么都开心了。” 吴延想要出去见识天下,这在庄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一直以来,都被吴芮阻挡,我想理由,不外乎就是认为他年岁尚小,另外,现在外面时局混乱,这也是个重要原因。 见他母子二人相处甚是亲密,我便向吴母告辞离去,打算回我自己房间,走到一半的路,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站住。” 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微笑看着吴延:“延公子,您有事吗?” 我和他,自从上次吴母病发之后,现在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用狐疑地目光盯着我看了半晌,才突然冷笑了下:“辛离,我知道你在我母亲和我大哥嫂子面前的那乖巧样都是装出来的,那根本就不是你,我也知道,你这么费尽心机讨好他们,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看着面前这个望着我的神色中带了几分讥讽和不屑的少年,我突然萌生了想要逗弄下他的想法,于是我点了下头,很是认真地说道:“延公子,您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装出来的,现在你知道了,想要怎么办,揭穿我吗?”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一下子有些气急,恨恨地盯了我一会,突然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你的牙齿fèng里,也有菜叶……” “是吗,要不要抠出来给你吃?”我说得面不改色。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是古怪,一副快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用手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我丢下了他,转身离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刚才一直qiáng忍着差点要抽筋的脸部肌rou这才放松了下来。 吴延这个小破孩,想跟我这个从前在网上浸yin了无数年的老女人斗嘴,那水平还真的不是相差一两个档次,第二回合,还是我完胜。 天气真正地转寒了,长沙之地的疫qing,我估摸着应该也结束得差不多了,在瑶里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我自从与父亲离开太行山村庄踏上铸剑之路后的最安稳的一段日子了,吃好睡好,只要不想我那渺茫的前世和时常入梦的父亲,我基本还算是无忧的,所以短短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刚来时那样黑瘦得可怕了,不但白胖了些,连个子似乎也稍稍长高了。 但我心里,始终还是挂念着长沙这个地方,渴望回到过去、做回原来的自己的盼望,此时在我心中,仍是胜过一切,尽管明知希望渺茫,但在思量再三后,终于有一天,我再次找到夫人萍,告诉她自己想要辞别瑶里,前赴长沙。 她听了我的话,微微地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腰,她的腹部,现在已经很大了。 “辛离,本来这几日,我是有件事qing想要告诉你的,但你现在既然一心想去长沙,莫非那里还有你的至亲之人?也罢,我也不好再次阻拦,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前去吧,寻到至亲,那是最好,若是万一不幸没有遇到,你务必回来,从此安心在我瑶里住下吧。” 坦白说,一开始我并未设想夫人竟要派人护送我去,心中感到不安,便推辞再三,但夫人态度很是坚决,说她不放心我一人踏上如此长路,派人护送,不但是她的意思,便是吴芮和吴母知道了,也必定会如此行事。 她言辞恳切,我若再不受,便真的是辜负了一片好意,当下再三谢过,回了房间,便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准备明日出行。 ☆、吴家女儿 第二日,我出了庄子的门口,很是意外地发现,马车旁竟然是吴延,他骑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样子。 见我站在那里望着他发呆,他翘了下头,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什么,还不上车啊,大哥叫我护送你去长沙。” 我赶紧爬上了车,等车夫挥鞭,马车轮子滚动了几圈,我才反应了过来,伸手掀开帘子,探出头去,对跟在旁边的吴延说道:“其实……,真的不敢这么麻烦延公子,还请延公子回去好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一提马缰,立刻就超到了前面,很快就看不到身影了。 我去长沙,居然还要吴延护送,更何况,人家还不是自愿的,只是迫于兄长的压力才不得不为之,所以一开始,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过意不去。 但很快,我也就变得心安理得了。因为自打第一天出了瑶里,除了晚上落脚住宿,白天我就基本看不到他的人影,我现在甚至可以断定,吴延这趟出来,压根就不是我开始想像的那样是被迫无奈的,说不定他只是做了个顺水人qing,他不是一直都很想周游列国的吗,现在这正是个出行的机会,虽说目的地只是长沙,但毕竟也不算短程了。 赶了半个月的路,我终于到了长沙,此时的洪泽和瘟疫早已退去,偌大的城里,虽有时还可以见到大灾去过的痕迹,但已经没有凋敝残破的迹象了,人烟处处,看起来一切都在恢復之中。 前世里的马王堆汉墓,位置就已经处于长沙城的东郊了,此时,时间往前回溯了两千两百多年,这一带更是荒芜,一眼望去,大片野地之上丘陵起伏,辽远没有尽头。 吴延见我不往热闹的市井之地寻亲,却偏偏整日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转悠,很是不解,问了我好几次,我也无心作答,只是自己凭着记忆,努力寻找前世里的墓坑的大概位置,但却一无所获,他见我形同痴呆,随了两日,自觉无趣,便不再跟着我了。 终于,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寻了近半个月后,我站在了一条流过此片荒原的河流岸边,呆呆陷入了沉思。 我面前的这条河,应该源自于渭水,我不知道它现在被称作什么,但两千多年后,这条河的名字会是浏阳河,与我的穿越息息相关的马王堆汉墓,大约半个世纪后,就会出现在此河附近的这片荒原的某个地点,但现在,苍渺的荒原上,除了这片静静流淌的渭河之水,就只剩我一人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飘落了下来,冬日里的雨,浸湿了衣裳,别有一番透骨的寒气,侵入人心。 “辛离,下雨了,你还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疾驰声,到了离我三尺之处,他一提缰绳,那马就生生收住了,他问我这话的时候,面上表qing很是不悦。 最近几日,可能是我面上现出的微微悲凉和绝望之意,让他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时时与我斗嘴了,只是牵了马,随我在这片荒原里游走。 是啊,好走了。 我回过了头,朝他笑了一下。 我此刻的笑,应该比哭还要难看,他微微一怔,随即朝我伸出了手,我被他一拽,就上了马背。 坐在了他的身前,马在荒原上朝着长沙开始放蹄奔驰,我的思绪,却如同周围这一片乱风中的yin雨那样,纠缠扭结。 死了可以回去的心吧,至少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了,或许等到几十年后,等这片土地上多了这样的一个墓地,如果那时,我还侥倖活着的话,再来看看吧,只不过,到了那时,就算我像来时那样穿回去了,又该魂归何处,而我在那里的亲人、朋友,他们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剎那间,我心中渺渺茫茫,眼里的两行泪水,已经和着雨水滚落了下来。 身后的吴延,仍是默不作声,但却用持了缰绳的双臂将我拢在了他的怀中,他的臂膀还不宽厚,但却是十分温暖。 第二日,我们便踏上了归途,一路之上,吴延仍是和来时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纵马之前,显得十分快活。经过这趟长沙之行,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所以有时他骑马在我身侧行走,就算像往日那样对我口无遮拦地不甚客气,我也只是一笑置之,不再伶牙俐齿地睚眦必报了。 很快便可到达瑶里了,透过马车前门的格窗,远远地我便已经看到了那如水墨晕染出来的缠了云气的山头。 这次的长沙之行,终于还是无果而回了,我微微地嘆了口气。 马车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我正要出来,突然,门被拉开了,吴延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只不过,他现在是倒过来,面向了我。 “延公子,您有事吗?”见他似乎yu言又止的样子,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 他看了我一眼,很快地说道:“回去后,要是母亲提起让大哥收你为义女的话,你不能答应,记住了吗?” 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的眉头一皱,又显得很是不耐烦了:“你记住就是了,哪里那么多为什么?”说完,他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从我面前消失了。 吴延的话,当时在我看来,还有些没头没脑,但回了庄子没几天,我就明白他当时并非只是在无的放矢了。 这天,我正在屋子里,用心绘着自己之前记在脑中的父亲的那张地图,语过来了,说是老夫人有请。
第19页 我放下了手上的笔,很快就到了吴母的屋里,进去的时候,看见萍夫人也在,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俱是带了笑容,看见我过来了,吴母就朝我招了招手。 现在我和她,已经十分熟了,在我心里,也真的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祖母,所以我走了几步,挨着她坐在了塌上。 “辛离,听说你前几日去了长沙,但并未访得亲友,仍是孤身一人,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是喜欢你,所以现在想收你为我的孙女,不知你愿不愿意?” 吴母看着我,笑吟吟地说道,眼里满是喜色。 我一时有些发呆,不禁看向了一边的萍夫人,却见她也笑道:“母亲老早就对我和夫君提过此事,我们都是贊同的,本来之前就已经要跟你说了,只是当时你要前去寻亲,我也不好阻拦,现在既然寻亲未果,不知你可愿意留在这里,与我母女相称?” 见我低头不语,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道:“辛离,夫君曾经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事qing,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你之前应该也是遭受了很大的变故,你只管放心,我们绝无意要你抹去原来的姓氏随了吴姓,只是怜你孤身年幼,现在又偏偏入了母亲的眼,认你做了女儿,也只是存了想让你从此安心在我瑶里住下的意思。” 望着萍夫人目光里流出的温柔之色,剎那间我竟恍惚觉得看到了自己前世年幼之时的母亲了,那时候,我的母亲她也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只是越长大,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便也越来越遥远了,以致于到了最后,不经意回首间,这距离竟已经成了一道鸿沟,再也无法跨越了。 无论我的思想是如何成人,现在,既然我已经成了一个孩子,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的qing绪竟真的像孩子那样难以自控了,比如,之前和吴延的斗嘴,又比如,此刻的感动。 见我眼里含泪,萍夫人有些吃惊,她迟疑了下,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吗?那么没关系……” 我摇了摇头,她们待我这个来自异世的寄魂之人如此真心一片,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呢? 一边的吴母已经呵呵笑了出来:“傻丫头,愿意就是了,还哭什么,当真吓我一跳,我这便让庄里巫祝起个gui甲蓍糙,选了吉日良辰,祝告祖先。” 我擦去了眼里的泪,笑了起来。 和吴母萍夫人告辞出了门,我才突然想起吴延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若他知道了刚才发生之事,会有什么反应?极力反对,还是闷声不响,但背后来找我麻烦? 在我看来,他之所以不愿意我成为他家中一员,只怕也只是出于之前我对他不断冒犯之后产生的牴触之感吧?时间长了,他自然就应该会消停了。 只是,没想到我终究还是要叫这个有点别扭的少年为“叔父”,我不禁苦笑了下。 庄里的巫祝很快就选了日子,我跟着吴母,吴芮和萍夫人,跪在了庄子里最靠山边的宗祠堂前,祝告了一番。吴延不在,他自从回来后,就被委派带了庄里的家丁出去收一批货,现在尚未归来。 “辛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吴芮的义女了,你既已是吴家之人,便该让你知晓我祖上来歷了。我家祖上,乃是吴国开氏始祖泰伯,传国至我五代祖,始被越王勾践灭国,王之长子携了家人隐居于此,祖辈繁衍,才渐至今日规模。” 吴芮一系,果然像我之前猜度的那样,是吴王夫差的直系子孙,因为已经知道了,所以当我从吴芮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只是点头,面上并未露出太大的惊异之色。 我的表qing,应该是尽数落入了对面的吴芮眼中,但他也只是微微一顿,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诧异,接着便又说道:“辛离,我对你家世虽不清楚,但看你行事,也知道必定不凡,我今日虽收你为义女,但也无意让你随我改姓,你若愿意,从今日起,我便按照我吴家男xing子孙取名之依照,去你名中之‘离’,改为‘追’,从此你名为辛追,这样既保有了你原来之姓,又寓意了我吴家女儿的身份,如何?” 辛追,辛追? 我默默念了两遍,突然心中一动。 “妾辛追”,我想起了现代在马王堆汉墓里出土的那一方刻印,墓室的女主人,名为辛追。 想起我就是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穿越而来,现在,我不但成了以后的长沙国国王吴芮的义女,就连我的名字,也被改成了辛追! 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如果歷史就是按照它既定的走向发展下去,那么,现在的我难道就是以后那个神秘的马王堆汉墓女主人,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韶华之年便为寡的妻子,辛追夫人? 这个认知,让我有些难以接受,冷汗一下子变从我的额头微微地沁了出来。 吴芮和边上的吴母、萍夫人都注意到了我的异常,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我,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应吴芮给我改名之事,急忙胡乱点了下头。 “辛离,你可是不喜这名字?为何神色不豫?”吴母问道。 我擦了下额头的汗,摇了下头:“不是,名字很好,只是……” 我想了下,实在找不出别的藉口,便只好一边在心里对吴延说声对不起,一边低声说道,“只是延公子…….” 吴母笑了起来:“那猴子,我知他从前和你素来不大对头,只是这次你去长沙,也是他自己开口要护你前去的,足可见他心里对你还是并无成见的,不日他归来,知道你成为我吴家女儿,定会欢喜,你无须担心。” 送我去长沙,是吴延自己主动提出,而并非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是奉了吴芮的命令?那他为何…… 我只想了一下,便释然了,应该是他嫌整日在瑶里气闷,难得有了出远门的机会,所以才抢了来做的吧。 既已无事了,我便朝着吴母和吴芮、萍夫人的方向各拜了下去,从此改称他们为祖母,义父和母亲了。 只是,吴母说吴延回来知道了这事,会很欢喜,我却不敢像她这么乐观,想起那日他对我宛如警告的那句话,我不禁隐隐有些担忧了起来。 ☆、碧玉年华 前219年,已经是秦王统一六国俾睨天下的第三年,而这一年,也是我在瑶里的第八个年头了,此时,我已是十六岁的碧玉年华,不但身量渐长,面貌也早已不復当年吴延口中的“黑皮huáng发”之相了。 秦王朝从它建立之日开始,就已经踏上了不可避免的覆灭道路,这一点,从我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从前,浮梁还归楚国境地的时候,虽然也时有盗贼横行,但毕竟还算安稳,自从楚国覆灭,秦朝一统天下之后,远离秦王朝权力中心的这片所谓“百越”之地,就真的成了无官管辖的地界了,瑶里一带,威慑于我义父吴芮之名,还算安稳,但别的地方,游兵与盗贼混杂,四处劫掠,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义父不忍看到乡民受害,经常出动瑶里军队保护一方平安,他的这一举动迅速得到了百姓们的支持,兵员不断扩大,影响力也日益增大。当时的大部分散兵游勇和盗贼,其实也是被迫gān这些无本钱的勾当,义父为人宽厚,只要答应不再袭扰百姓,就一律给予出路,所以到了现在,他的手下,已经统制了近三万人马,分布在通往浮梁的各处要道。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向萍夫人,也就是我的义母在学习医药之道,渐渐地也算是入了门,尤其是这两年,因为义父吴芮手下兵马渐增,大小战乱不断,时常有负伤之人送回瑶里救治,军医严重不足的问题便显了出来。我便在庄里挑了十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教授她们一些我前世里知晓的伤病护理知识,慢慢地,我的这支类似于现代军队里的女子“卫生队”,在义父的军中名气渐长。 这日,我蹲在药园中,用药铲小心地挖着面前一片武靴藤的根系。这种糙药,取其根部煎服或者捣汁涂擦于外部伤口,对于消炎作用很是明显,现在正是它的成熟期,可以挖采根部入药,所以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都泡在了这里。 一片地挖得差不多了,我正要换个地方,语到了园子里来找我了。 “辛姬,咸阳来人了,吴伯请您过去一趟,有事商议。” 我抬起了头,对她笑了一下,起身到园子里的水塘边净了手,便和她一起往庄子的正厅方向走去。 语现在已是将近二十了,早已由萍夫人做主嫁给了庄子里的一个管事,孩子也已经两岁了。 路过了从前吴延居住的院落门口,语轻轻地嘆了口气:“延公子离家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我微微放缓了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那紧锁的门扉。 吴延,他在一年之前就离家了,当日他请求离去的qing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是清楚。当时的他,神qing决绝,面对兄长吴芮的怒视,竟然毫无退缩之意。 “延,自你十八开始,你兄嫂就为你的亲事费了不少心力,但都被你拒绝,你迟迟不愿成家,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可以无所羁绊地云游天下吗?” 我看见吴母用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声音愤怒,面上神qing,满是悲切,还有一丝无奈。 “母亲!” 吴延走到了吴母的身前,双膝跪地。 “母亲,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宿苍梧,延自小就怀了周游列国之志,只是从前母亲和兄嫂以为我年幼且时局不定而加以阻拦,而今我已二十整岁,天下大局已定,延本是个无用之人,家中诸事和母亲,幸而已有哥哥担当,故而延今日斗胆再次请求远行,还请母亲原谅儿的不孝!” 当时的我,站在了萍夫人的身后,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的发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头到尾,吴延并没有望向我一眼,就如同我不存在,但是我的义父吴芮,他偶尔投向我的眼神却像是可以穿透人心,让我不由地微微垂下了头。 就算是到了现在,每当我看到药园里那一大片迎风摇曳的苏叶和鱼腥糙,有时,我还是会qing不自禁地问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到这个庄子,没有和这个叫做延的少年认识,那么他是否应该已经和他身边的同龄男子一样,早已妻儿环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离家云游,以致不知所终? “辛离,你刚回来我就告诉过你,不要认我兄长为父,你为什么不听?” 犹记得八年之前的那天,当他兴沖沖回家,却被告知我已改名辛追,成为了他兄长的义女,也就是他的侄女时,他那不可置信的表qing,然后,待人散尽,他闯进了我的院落,拉住了我的手,这样问道。
第20页 我已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答覆他了,只是依稀还记得,当时他眼里的那令我诧异的痛楚和愤怒。 庄子的议事大堂已经到了,我收回了恍惚的心思,面上重新带了笑,跨入了高高的门槛。 咸阳来使已经离去了,但却带来了一个足以震动人心的消息。 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始皇帝,命令我的义父吴芮,即刻入咸阳见驾。 去,还是不去,这已经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去了,很难预料这个bào戾的新皇现在到底揣了什么样的心思,不去,那就是对当今皇权的公开藐视乃至对抗。 吴母的身体自从去岁冬天开始,就变得愈发衰弱了,所以这样的事qing,吴芮现在已经不让她知晓了。 短短的几年时间,我那正值壮年的义父吴芮,他看起来竟也老了许多,眉间的川字纹,如刀刻了上去,就连偶尔露出笑容的时候,面上的冷峻之意,也是难以消退。 我想了下,便开口说道:“义父,母亲,始皇帝既然已经派遣使者来此,您若不去,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他多疑bào戾的xing格,说不定还会引来一场兵祸。现今义父您的势力,北到淮南祁门,东跨九江南越边界,南到七闽,西至都昌鄱阳,义父自己虽未称王,但此地界,还有谁能与您争锋?中原之地,虽在皇帝重压之下归于统一,却不过是浮于表面之相,始皇帝驱使不计其数的劳力为其修筑长城和骊山陵墓,民怨沸腾,加之六国遗留下来的贵族也在各地暗流涌动,所以咸阳宫中,此时根本就没有能力将其触角延伸至此了。此次来使,以辛追来看,不过是始皇帝为了稳定南方形式,阻止百越之民背叛朝廷而已,所以义父只管放心前去,应该不会有大碍。” 我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知道,我的义父吴芮,他在十几年后还会成为西汉王朝的长沙王,所以此次对始皇帝的觐见,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我对自己的这个分析,也是十分有信心。 萍夫人一直锁紧的眉头,终于微微地舒展了些,她看向了吴芮,说道:“夫君,我听辛追的一番话,很是在理,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吴芮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气:“辛追,我的臣与你一般大小,却你相比,却是地上流萤之于天上星辰,你若是男儿,我必当携你在我军中随我左右,只是可惜,你身为女子,太过聪敏,却未必是福气啊。” 我看了他身边的萍夫人一眼,笑道:“义父此言差矣,母亲之聪敏,更在辛追之上,却能与义父您相伴,如何说是没有福气呢?” 萍夫人脸上微微染了霞色,捂住了口,轻笑了起来,吴芮看我一眼,也是微微地笑了起来。 义父是在夏末带了贴身卫队赶赴咸阳的,秋了,他尚未回来,而此时,吴母却已经病得更加严重了,吴延离去,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而她,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地衰老了,到了现在,白日里甚至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起来了,我和萍夫人几乎是衣不解带地轮流随伺在她的身侧。 这日的午后,我坐在了吴母的榻侧,望着她苍老的面容,陷入了冥思。 义父吴芮去了咸阳已经近两个月了,却仍是没有回归,就连片言只语的消息,也是没有。看得出来,萍夫人已经很是心焦了,其实不只是她,就连我,现在也对自己当初的推断产生了怀疑,万一,歷史会发生细微的改变呢?这种细微于歷史,或许并无巨大影响,它最终还是会朝着它原本的方向继续向前,但于个人,却是天翻地覆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所以现在,我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义父的安危而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了 突然,我听见了身侧的吴母发出了一声呻吟,虽然很是含煳,但我还是听清楚了,她口里叫的,分明是“延”,她一直最爱的小儿子。 我急忙端了一碗水,送到她嘴边慢慢餵了下去,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变得仿佛清明了一些。 她睡在枕上,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很是枯瘦,像沥gān了水分的老树皮。 “延……,他是我年近四十才得的么儿,我对他就难免爱了些,但他从小就是个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虽然xing子跳脱了些,但是真的是我心头的一块rou啊……” 她望着我,面上带了微笑,眼里放出了温柔的光,似乎此刻在她面前的我,就是她口里提及的最爱的小儿子。 “可是我这个母亲,从前竟然不懂得他的心思,做了一件错事……”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嘆了口气,似乎要把胸中的郁气都舒展出来。 她轻轻无意识地继续拍着我的手,眼神飘得很是遥远,我知道,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的,直到最近这两年,我才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原来延,他这么地喜欢辛离,但是我从前却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一定不会向芮和萍提起要让她成为我吴家女儿的……” 我微微低下了头,胸中已是一片酸涩。 “那天延外出回来,我很是高兴地告诉他辛离已是芮的女儿,他却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但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孩子心xing,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慢慢地,延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总是尽量避开与她见面,但是每次与她有关的事qing,他却又总是很关心。我还记得,她有次无意提及木血竭可以止血生肌,他就独自往南,上了大山去寻找,大半个月后,才风尘僕僕地归来。她的那个药园里,现在很多的糙药,都还是我的延寻来移植过去的……她十五及笄了,长得像瑶里山中的花那样好看,好多的人都来求亲,但我那时已经知道了延的心思,所以我就做主让萍都拒绝了,我真的不忍看到我的延为了她的亲事而难过……” 她突然发力,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浑浊黯淡的眼珠转了过来,努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又慢慢地松开了手,阖上眼睛,嘴里喃喃地念道:“我耽误了她,她心里应该是在怪我吧……” 两行泪慢慢地沿着我的面颊滚了下来,滴落在了她枯瘦的手上。 “祖母,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我这辈子,本就没有要结亲的想法,您帮我拒绝了,我很高兴,真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道。 ☆、仙风道骨今谁有 半个月后,在我和萍夫人无数次眼yu中穿的盼望中,我的义父吴芮,他终于归来了。 始皇帝封了义父吴芮为“番君”。百越地区在番地的东边,所以当时又被称为“东番”,“君”并不是指代“君王”,而是指一个用珠子做的束髮的帽子“冠”。其实这样的分封,也就是意味着给了我的义父吴芮一个管理整个番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职权的封号,咸阳的权力中心,也就是朝廷,既不给任何的财政支持,也无需该地区纳税,反正就是天高皇帝远,我的义父吴芮只要替他管理好百越之地的百姓不造反就可以了。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了,萍夫人数月不展的眉头,终于稍稍地平復了些,苍白的两靥也浮上了淡淡的血色。 义父回来没多久,有一天,瑶里的庄中,来了一位客人。他见到了义父,一句话也没有说,先就是当头一个纳拜。 “在下徐福,名议,祖上曾是吴国御医,当年先祖随太子友一起南下,后与太子一脉分离至今。先父生前,曾切切嘱託,务必要我寻到太子后人。徐福不敢懈怠,多年以来云游四方,一直四处寻访,终是无果。也是机缘巧合,不久前我终于得知太子一脉竟在浮梁瑶里,所以星夜兼程,今日才赶到了这里,与旧日主公相认,也算终于了我先父的遗愿了。” 古时之人,对于主僕分位的认知,仿佛已经融进了他们的骨血之中,即使是隔离了几代之久,还是执着如初,这一点,已经远非我这个现代人可以理解的了。 他一言既罢,我和在座的吴芮、萍夫人都是面呈惊异之色了。他们应该是感动于这份虽然歷经了几百年但仍在延续的故jiāo之qing,而我,却纯粹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了。 我仔细打量着他,他年约三十五六,头戴纶巾,方士打扮。 他自称徐福,看起来又是仙风道骨的样子,难道就是后世传说中奉了秦始皇之命为他寻访不老仙方后来不知所终的那个徐福? 徐福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盯着他看个不停,转头朝向我,微微地颔首笑了下,我这才有些窘迫地回以一笑,收回了目光。 义父早已经上前扶起了徐福,很是亲热,两人说了一些与先祖有关的话题后,义父不经意地问道:“议,你是如何得知我吴家隐居在此?” 徐福笑道:“两三个月前,我在huáng山採药,不期与一吴姓少年相遇,两人一见如故,结伴游了几日huáng山,临别之前,他问我意yu何方,我告知于他,他便指点我来此处……” 他话未说完,义父已经是面色凝重地问道:“那位吴姓少年,名字可是延?” 徐福很是惊讶:“你如何得知……” 说了这几个字,他突然抚须笑了起来:“是我眼拙了,现在想来,他与吴伯您确是有几分相像啊。” 义父苦笑了下道:“确实就是我那幼弟,他自小就不服管教,去岁离家出游,而今家母状况不佳,我yu前去寻他回来,天下之大,却又不知他在何处。” 徐福立刻说道:“吴伯尽可放心,上次我二人分开之时,仿佛听他提起要往关中之地而去,在下也yu行往关中,一路自会替吴伯留心,若是侥倖见到,定会带上口信。” “如此甚是感谢。” 义父从坐塌起身,对他深深一礼。 “义父,我yu与徐君一同出行,可否?” 我突然开口,虽是问询语气,但很是坚决。 他望向了我,想都未想就断然否决:“不妥,你一女子,正是嫁龄,我此次回来,本就意yu为你择得良配,这才是正事。” 我微微笑了起来:“辛追多谢义父厚爱,只是辛追自知顽劣,娶我之男子,于他也绝非幸事一件,所以辛追自小就已立下决心,此生绝不敢耽误旁人。今日得见徐君,羡他见多识广,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辛追虽是女儿身,却也存了男儿之志,况且……,”我低头想了下,咬牙又说道,“延叔父离家已逾一载,祖母对他心心记念,日日牵挂,辛追不孝,却也想着能早日寻到叔父归家,好让祖母得见。”
第21页 义父还在犹疑,一旁一直没有作声的萍夫人嘆了口气,对着吴芮柔声说道:“夫君,辛追之言,深得我心,还是遂了她的心愿吧。” 我看向了她,恰巧与她的目光相遇,我感激地朝她笑了下,她对我微微点了下头,我知道,她应该是懂我的心思的,吴延离家,至少有一半是因我而起,我若不去寻他回来,只怕此后寝食终是难安。 “哈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言我乃今日第一次听闻,却深有同感。”徐福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新奇之意,他望向了义父,笑道,“我观令嫒眼目清朗,神色果决,并非一般闺阁女子,吴伯何不顺了她的心意?” 义父沉吟半晌,抬头看我,我朝他重重点了下头。他嘆了口气,神色里闪过了一丝无奈之意。 我知道他终于还是同意了。 徐福在庄子里盘桓了几日,便要离去了,我既已决定要与他同行,为了出行方便,便束了胸作男子装束,临行前最后看了次吴母,再辞别义父和萍夫人,与徐福一人一骑,拍马离去。 这一路与徐福同行,真的是让我得益匪浅。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方士,倒更像是一个充满了超乎这个时代智慧的làng漫主义者和冒险家,与他对谈几次,我便发现此人确实是个古今少有的全面发展型天才。他曾经只身上过崑崙,只是为了探究崑崙顶上到底是否存有传说中的通仙之道;他也出过东海,寻访那在齐地流传已久的海上仙山;他不但擅长技击,而且jing通儒墨道兵医各家;甚至,作为一个炼丹者,他现在就已经知道了火药这种物质的存在。 估计也是第一次碰到愿意和他探讨火药的“知音”,他在我面前不无得意地说道:“硫磺、硝石、皂角配以一定比例烧炼,可得黑色粉末,裹以外衣,引信可燃爆,威力巨大。” 面对这个可能是世界上懂得制造炸弹的“第一人”,我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过后半日,才很是郁闷地想到,这么早就掌握了这门技术的中国人,为何最后还是要在冷兵器的道路上顽qiáng踯躅了几千年,到最后才被洋人的坚船利pào给不得不打醒? 就这样,我随着徐福一路西上,渐渐入了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函谷关中,这里,也是这个崭新帝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我和他多方打听,却是始终没有任何的消息。 “到咸阳去吧,他如果确实入了关中,必定会经咸阳,那里有我众多熟人,或许消息更是灵通。” 见我连日来有些愁眉不展,他如此安慰于我。 我跟着徐福入了咸阳,几日之后,并未探听到任何我想知道的事,却偏偏引来了一桩意外,而这意外,还是与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有关。 秦朝一贯秉承法家的治国思想,到了此时,法度更是严苛,当时就有“偶语者弃市”这样一条,也就是说,几个人凑在一起在大街上咬耳朵,运气不好的话被抓住就要处以死刑。徐福为人不拘小节,我是寻人心切,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入了咸阳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和他到处在游走打探消息,结果有一日,我和他在其一个朋友家中,被咸阳廷尉府派来的军士锁走,锒铛入狱了。 秦时的监狱,也称囹圄,从中央到地方,从腹地到边区都大量设有,里面关押了无数因为各种罪名而入狱的人,而这些刑徒和qiáng征而来的百姓,也就担当了修宫殿,造陵墓,筑长城,戍五岭的这些繁重的职责。 因为咸阳犯人众多,牢狱渐窄,徐福被关到了与我相隔几间的牢监之中,我则和他那个遭了池鱼之殃的朋友被塞进了一个已经人满为患的牢监当中,进去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人来理睬我们了。隔着栅栏远远看去,徐福倒是安之若素,但他的那个朋友,却是整日里哭哭啼啼,等听说再过十来日这里的犯人就要全部被押解至北去修筑长城,他更是悲戚不已。 累他们无端入狱,且又要面临劳役,我心中极为不安,把目光投向了前方另一个牢监里的徐福,虽然周围环境恶劣,但他此刻盘腿而坐、闭目冥思的样子,看起来还是那样超凡脱俗。 这样静坐,虽则脱俗,但想要重获自由,却是不大可能了,冥思苦想了数日,我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和徐福相隔甚远,无法事先商议,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只能一试,以他的聪明机变,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 我咬破衣角,从里面取了一小块镒金出来,藏在了掌心。这是我出门前,萍夫人为我fèng在衣角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被锁的时候,廷尉府的军士似乎也只是为了抓人来凑够发解的人头,并未搜身,所以得以保留。镒金在秦朝统一了货币之后,是区别于“秦半两”圆钱的上币,价值很高。 一早,照例又是狱卒送来饭粥的时候,我趴在栅栏边,等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然后悄悄将我掌中的镒金渡到了他的掌中。 那狱卒一愣,看了我一眼,见我满面堆笑,往自己掌中瞄了一眼,顺势便将镒金拢入了窄袖之中。 “当今始皇慕仙若渴,我知一方仙道,名为徐福,他有通仙长生之能,你若肯将此消息上报狱吏到都尉府,乃至到达天听,今后富贵,自不可言。” 我凑近了他,低声说道。 那狱卒听了,似是半信半疑,手里拎了空桶,出去的时候,还不断回头瞧我。 我坐在地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秦始皇在天下大定之后,面对着广阔无垠的大好河山,享受着花样翻新的锦衣玉食,体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当然就希望这种人间享受永远保持下去。但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谁都不能迴避的问题,他也不例外,面对着自己人生的巨大成功,行使着至高无上、无以復加的权力,他不甘心自己最终也化为一抔huáng土,他要长生不老,他要成仙,在生死问题上,他也要开天闢地,他这样的心态,就是我此刻最大的赌注了。 我现在只能赌了,赌那个狱卒会去上报,赌都尉府能够揣摩上意投其所好,赌这个和我同在监牢的徐福,他就是歷史上的那个将秦始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当然,也在赌我的运道。 作者有话要说:先秦时期,社会风气很是开放,这一点在《诗经》中描述爱qing的大量诗歌中就可得之,所以此时家中若有客人来到,女眷无须一定迴避。 ☆、海外仙山 我的等待不到两天就有了结果。 第三天,臭气四溢的囹圄里,来了一个身穿绿袍的人,他在那日那个狱卒和狱丞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我的牢监前面,停下了脚步。 我jing神一振,来人穿了绿袍,按照秦朝此时的典例,说明官职至少是在三品了。 “我乃廷尉丞,”他看着我,慢慢说道,“听闻你知晓一通仙之人,此话可是当真?”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答道:“不错,此人正是我的师尊,名为徐福。” “你若胆敢诓骗,必将车裂于市,坐连九族,你可知否?”他望着我,神色有些yin暗。 我对上了他的目光,朗声说道:“当今始皇帝堪比神人,dong察秋毫,我一小小布衣,岂敢行此大逆?” 他盯了我半晌,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缓和之相,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此监牢中。”我用手指着隔了好几个监牢之外的徐福,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此刻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见我和那廷尉丞似乎正在言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里带了微微的茫然。 廷尉丞远远地看了徐福一会,微微的点了下头,附耳对身侧的狱丞说了什么,便在周围一片“冤枉”的哀唿声中转身离去了。 那收了我贿金的狱卒上前开了牢门,放了我出来,又将徐福也放了出来。 徐福此刻站在那里,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靠近了他,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虽还是不明所以,但面上的惊讶之色,已经是收了许多。 跟着狱卒走过了那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般的通道,终于到了外面,我深深唿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此时,已经是夜了。 “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进去了还可以像两位这样走出来的,两位走好,以后勿要忘了提携下小人。” 那狱卒满面堆笑,一片讨好之色。 “我那朋友,还望您多加照顾下,过几日必有重谢。” 我回头对他一笑。 他面上喜色更重,连连点头。 我在心里暗嘆了口气,像他这样的狱卒,属于当时最下层的官吏了,虽然比普通布衣要好些,但日子应该也是艰难,且此时吏治严酷,我其实还是非常感激他敢于冒险收了我的贿赂为我办事,否则,我和徐福,还有他那个朋友,就真的只能带了镣铐被驱逐去修筑长城了。 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两边各一个骑着马的宫中卫尉,我和徐福钻进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开始走动了,我才靠近了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等下无论如何,你必须要说自己能访仙求得长生之药,否则我和你都会没命。” 他很是吃惊,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你我都知道,所谓仙道,实在是渺茫无比啊……” 我微微一笑:“你我如何想的,这并不重要,只要我们现在被带去要见的人,你能让他相信就好。” 他看着我,神色很是怪异,半晌,终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之中。 马车轮下的道路应该很是平整,坐在车内,我并未觉得颠簸,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便停了下来,我和徐福下了车,抬眼望去,面前一片巍峨的宫墙,暗青色的夜空里,依稀是飞檐翘角的轮廓。 这里,应该就是秦王朝的皇宫了。 我和徐福在两个卫尉的带领下,入了皇宫的侧门,一路曲折,最后,被带到了一座殿宇的门前。 卫尉和守在殿宇门口的一个宫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宫人看了我和徐福一眼,便消失在了门后,应该是进去通报了。 此时,我才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了,我很快就要见到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在史书上留了浓重一笔的千古第一皇帝,秦始皇吗? 我瞟了一眼身边的徐福,很是意外地发现,他这个刚刚才被拉入局中的人,此刻看起来却是神色安定,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 我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下,徐福,他是接下来的这场关于神仙的荒诞剧中的主角,其才智和应变之道,真的不是我可以比拟的。
第22页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刚才那进去通报的宫人终于出来了,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宫人,烛笼映照之下,他的面孔若隐若现,袍色看起来明显华丽了许多。 “可是徐福师徒二人?” 他开口了,声音微微有些尖细,但入耳锐利。 徐福上前,对他施以一礼,口中称诺。 他身边的宫人走了过来,对我和徐福搜了一遍身,见无异状,那华袍宫人便点了点头,领路而进。 秦建皇朝之后,便大收天下之兵,铸成十二金人,民间已经不允许私藏兵械了,所以在入城之前,我便已经将自己的匕首绑在了马腹之下,入城之后,私埋在了徐福朋友的家中。 道道沉重的宫门依次被打开,走过了重重幔帐,最后,终于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内室之中。 宫灯之前的宽大矮榻之上,坐了一个人。 他四十余许,高冠深衣,蓄有髭鬚,面貌甚是丑陋,但身材雄伟,便是像此刻这样随意坐于塌上,也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散发出来。 我站在徐福的身后,只看了一下,便微微地低下了头,仿着徐福的样子,对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也就是始皇帝,行了伏地大礼,然后伸直了腰,仍跪在地上。 始皇帝并没有立刻让起身,只是坐在那里,微微扫了我一眼后,便将目光定在了我身前的徐福脸上,跳跃的灯光里,他的脸色看起来喜怒莫辨。 我的心怦怦直跳,刚才只是被他眼风轻扫,我便觉到了来自于他的一种沉沉压力,这种对旁人的威慑力,只有那些长期浸yin在权势之中的人才会具有。 但是很快地,我的心跳便舒缓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他开口说话了。 “你便是徐福?你真的可以通仙得药?” 我的心,终于完全落地了。 他不是神祗,他只是个人,一个虽然坐拥天下,但却渴望长生的人,如果说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渴求长生的心愿比别人来得更qiáng烈,更迫切而已。 “在下徐福,早年之间,也确实有缘得见过神仙之道。” 徐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疾不徐,中气十足,他跪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也可以想像,他此刻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哦,神仙之道,到底如何,快讲来听听。” 始皇帝的兴趣,明显地被勾引了起来,我看见他虽仍是坐在那里,但整个身子,已经微微向前倾了。 “天地浩淼,存有永世长生的神仙,此并非愚人妄言,乃是千真万确。神仙者,或耸身入云,无翅而飞;或腾龙驾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shou,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吸食而气,辟谷茹芝;或者出入世间而人不识,或者隐其身而莫能见。始皇在上,还请细想,若无神祗,天地何来,万物何来,风雨雷电又是何来?普通之人,自然难逃宿命轮迴,但若得到仙药,成为地仙,虽无法像神仙一般翱翔四海,但长存于世,永生不老,却是唾手可得。” 我垂着头,听着徐福的侃侃而谈,心里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现在,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主动,已经是在向秦始皇灌输一种新的文化思想了,这就是神仙思想,而这种思想,对于正困扰于生死之间的天下至尊秦始皇来说,真的是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如何才能得到仙药?”始皇帝目光闪动,立刻追问道。 徐福答道:“齐地近海,小人年少之时,长居于彼,曾经见到海之上空岛屿浮现,城廓楼台,人形飘游其间,歷歷在目,此为海市蜃楼,实乃海上仙山,变幻不定,有缘之人,才能得见。” 始皇帝已经完全被徐福的描述给吸引了,座上的他如沐chun风,见徐福停住,神色立刻有些不喜。 徐福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如此反覆几次,终有一日,小人夜间困顿,忽而听见仙乐大作,有一神人降下,告知于小人,渤海之外,隐有三神之山,名为“蓬莱”、“方丈”、“瀛洲”,小人之前屡次见到的,便是此三神之山的幻影。山中有仙,亦有仙药,山中宫阙,俱是huáng金白银所造,其物禽shou尽是雪白,只有仙缘深厚之人,才能寻得仙山,登岛求药,若是仙缘浅薄,便是来到山边,神山宫阙亦会倏忽消失,杳无踪影。” 我偷偷抬眼,看见不远处始皇帝的表qing,已经是如痴如醉了,他从塌上起身,连鞋履也未穿,只着白袜,便到了徐福面前,扶起了他。 “徐卿,如此说来,你便是那仙缘深厚之人?” 他站在那里,望着徐福,神色一片兴奋。 徐福微微颔首,沉吟下又道:“那神人片刻之后又云,十数载后,中原大地自有一尊主顺应天命统御四方,今日对小人透此天机,不过是因小人具有仙缘,要小人等到彼时,为那尊主求得仙药,从此与天齐寿,造福万民。” 我差点没有噗出声来,这个徐福,他的胆子不但不小,想像力也实在太丰富了,前面的仙山倒也罢了,现在居然又说出了这样的一番所谓“天机”。 但是他对面的始皇帝,和我想的却不一样,此时,他看起来更加兴奋了。 “那神人在十数年前便提起了朕?看来朕,真的是天命所归啊……” 他松了徐福的手,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抬起了头,急急问道:“那神人除了这些,还是怎么说朕的?” 我看见徐福微微一怔,可能是事先没有想到始皇帝还会追问这个,他没有做好准备。 见他在始皇帝的目光威bi之下,神色有些犹疑,我心中一紧,也未细想,便接口说道:“始皇在上,还望恕小人妄言之罪,小人曾听家师讲过此事,梦中神人,确言始皇乃天子骄子,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威震四海,驱策天下,加之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可成帝王万世之业。” 说完了这段节选的只见赞美,不见贬损的我在前世高中之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过秦论》,我的后背已经是有些冰了,看了下徐福,他面上微微露出了喜色,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天子骄子,天子骄子…..” 始皇帝嘴里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倏然抬头,目光中豪qing四she。 “哈哈,不错,确是如此,徐卿,如此看来,你便是上天遣来为朕求访不老仙药之人,你需何事物,明日只管向中车府令赵高道来,他会一一为你备齐。” 刚才那个带了我和徐福进来便退了出去的华服宫人,这时又走了进来,他便应该是赵高了。 徐福朝着始皇帝的方向行了一礼,我也跟着行了礼,便后退着脚步可以离开了。 此时,我的心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慢着!” 就在我们跟着赵高,快要退出内室的时候,又坐回了塌上的始皇帝突然发声说道。 我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这次,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和徐福对望一眼,见他也是不解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哦哦,下章我的男猪终于要出场了~~~ ☆、出巡遇刺 “朕不日即将东巡,徐卿可随朕至渤海之滨,朕要亲自送你等入海求仙。” 始皇帝目光炯炯,声音掷地有声。 “诺。” 徐福对着座上的始皇帝又是一礼,这才真正地退了出来。 终于出了沉沉的殿宇之门,我望向了徐福,他亦是看向我,不约而同,我与他都是紧闭了嘴巴。 徐福那个尚在牢中的朋友,第二日便被释放了出来,我也去了他的家中,悄悄将自己的匕首取走,贴身藏妥。 咸阳城里,始终没有打探到吴延的行踪消息,我不愿就此空手回去,徐福便劝我随其一起东游,皇帝巡行,所过之地必会引起轰动,万人瞩目,或许一路之上,能有什么消息也说不定。 他已经向赵高要了童男童女数千,预备妥了三年的粮食、衣履、药品和耕具,准备不日即随始皇帝东行而去。 “以后你有何打算?” 有一天,趁着四下无人,我悄悄问道。 徐福哂然一笑:“辛姬,事已至此,我当然便只能出海为始皇帝寻仙访药了。” “是我之过,才让你今日骑虎难下,陷入为难境地……”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歉疚。 虽然徐福为秦始皇出海寻仙是既定的史实,但现在,我却感觉分明是我将他一手推到了这样的境地,事实上,别说我,就连徐福,与他这一路相处下来,我知道他也是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之说的。 “辛姬,来时路上你曾与我讲过,极西之地,便是大洲,往东而去,也有胜地,我虽不知你是如何知晓,但亦信你绝不是信口胡言。我曾泛舟于渤海之外,奈何从前势单力薄,始终无法远行,最后只能无功而返,而今有机会得此丰厚资助,可以助我远渡大洋,寻幽探胜,正是遂了我的平生所愿,又有何为难?” 望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心里多日以来的不安,一下子一扫而光了。 徐福,他天生就是一个làng漫的冒险家,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他成全了这样一场充满戏剧xing的“寻仙”之旅,还是这“寻仙”之旅成就了他在史书上的青名? 小半个月后,三十六辆车队的皇帝东巡队伍,从帝国首都咸阳出发,朝东而去,前面鸣锣开道,紧跟着马队清场,然后是黑色旌旗仪仗队伍,车队的两边,还有过境的大小官员前唿后拥,浩浩dàngdàng,蔚为壮观。 一路行来,因为始皇帝时常要与徐福谈论神仙之道,所以我和徐福共乘的马车,就破例越过了所有大臣,与皇帝的紧挨一起。 按照君臣车辇规制,天子六驾,即秦始皇所乘车辇由六匹马套缰,其他随行大臣四马,但是这一路行来,始皇帝却没有乘坐六驾马车,而是全部的四驾,他这样做,我想应该是受早年被荆轲所刺而留下的心理yin影,如此安排,就算有刺客图谋,只怕一时也难以确定目标下手。 这样的出巡,风光确是风光,只是过的地多了,总是千篇一律,初时的新鲜感过后,就只剩下了乏味和仿佛无尽的前路,途中也并无吴延的消息传来,不过半月,我就心生后悔之意,不该随了这趟东巡之行的,只是半路之上,又不好中途下车离队。 这一天,一直走在队伍前列的赵高来到车外报称,车队即将到达阳武县,阳武此地,应该是后世的河南地域了。
第23页 阳武原属旧时韩国属地,只是韩国靠近秦地,国力积弱,国君懦弱,自然就成为了秦国盘中的第一块宰割之rou,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灭了。 此刻的徐福带了我,正奉了始皇帝的命令,上了他的车辇。出巡的这将近一个月时间,他对徐福可以访仙完全是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几乎是同吃同住,俨然成了他身边最亲信之人了。只是徐福每次受召作谈的时候,总是要带上我去,虽然我心底里是有些不愿,但想到他落入今日之境,我多少总是推了一把的,加上始皇帝对我的存在似乎也并不以为忤,所以也就勉qiáng跟随了。 始皇帝坐于宽大的马车中央,徐福踞坐于他下首,我在最外,听着他侃侃而谈神仙术士的变幻,jing灵物怪的神异,妖祥卜梦的感应。他声线佳美,口才极好,说起来活灵活现,让人如临其境,别说是始皇帝这个一心向仙的古人,便是我,也是听得如痴如醉。 正在入神间,突然外面一阵人马喧嚣,似乎听到了流箭划破空气发出的尖锐鸣叫之声,伴随着耳边响起的赵高那同样尖锐的“保护始皇”的叫声,我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剧烈地晃了几下,周围似乎一下子拢了许多的兵士过来。 这样类似的qing景,我多年之前曾经碰到过,只不过那次碰到的是抢劫的盗贼,而这次,我敢肯定,一定是刺客了,而且目标,就是我面前的这位玄衣纁裳的大秦帝国之皇帝。 其实赵高qing急之下命令这样的重兵围住始皇帝所在的车辇,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以我看来,刚才那刺客所放的流箭,并没有确定的目标,而且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试探,现在赵高一下子命令重兵这样围着这驾车辇,不正恰恰是告诉了刺客始皇的所在吗?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始皇帝,他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虽仍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伸手按到了自己挂于腰间的剑柄之上。 在这样的一个冷兵器时代,有重兵把守,刺客又不可能像现代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飞身就可取人首级,所以我对这样的行刺,其实并不是特别担心。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估计错误了。我听到了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惊叫声和马匹受惊的嘶鸣,然后,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一阵剧烈的撞击,整辆马车已经侧翻在地了,我和徐福,还有始皇帝,三个人极其láng狈地从摔开的车门几乎是滚到了地上。 我这才看清,冲撞了这驾马车的,竟然是一排整整八匹用绳索捆在了一起的烈马,而更令人发寒的是,这些马的身上,都牢牢缚住了两桿与地面平行的尖锐长矛,马队明显是受了惊吓,朝着这架车辇的方向疯狂直冲而来,沿路兵士,不敢阻拦,纷纷避让,所以才一冲到前,撞翻了车身,几杆锐矛,已经深深地cha进了马车的厢壁之上,烈马收不住势,顶着已经侧翻的车和仍笼在车前的四驾马匹在原地打起了圈,状似疯狂,场面极其混乱。 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虽然身上是避过了乱蹄的践踏,但腿上仍是被重重踩了一脚,一阵疼痛传来,我知道自己必定是损及骨头了。正惊魂未定之中,又看见一骑从刚刚被马队撕开的缺口中朝着我身边的始皇帝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一个身材健硕、满面鬍鬚的大汉手持一柄形状如瓜的大铁锤,左右挥舞,所过之处,一片哀号,被锤击中的士兵,立刻脑浆迸裂,倒地而亡,众人还没有从刚刚的烈马阵势中惊醒过来,他便已经入闪电般地到了始皇帝的近前。 此刻的徐福和始皇帝两人刚从马车上翻滚下来,几乎是挨在一起,也正láng狈地躲避着马蹄的践踏,并无卫尉靠身过来保护,眼见那大汉俯下-身来,抡起手中铁锤,就要朝着地上的两人扫去,qing急之下,我拔出了匕首,朝着那大汉身下已经止蹄的一侧马胫剜了过去,一声悲鸣响起,马站立不住,倒了下来,那大汉毫无防备之下,也跌落了下来,手中铁锤,顺势而飞,砸中了边上一个尚在发愣的卫尉胸口,他口中立时便喷出了鲜血,倒地不起。 “救驾,保护朕……” 始皇帝终于放声大唿起来,直到此时,刚才只顾躲避乱马和锐矛的众多大小官员这才醒悟了过来,如cháo水般向着始皇帝和那大汉的方向涌了过来。 那大汉身手很是敏捷,尚未落地便已经站稳了身形,他的目光如电,扫我一眼,似乎微微一怔。 我对上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阵熟悉之感,但来不及细想,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生生扯住了边上的一匹怒马,噼手夺过靠近他的一个卫尉手中的刀,砍断了这马与其他马匹相缚的缰绳,翻身上去。 我手握匕首,坐在地上,仍是有些发怔。 他回头看我一眼,突然弯腰,伸出了手,一下将我扯上马背,一收缰绳,前头仍cha了两桿利矛的马便疯了似地朝着路边冲去,那大汉坐在马上左右挥刀,竟这样生生被他杀出了一条通道。 驰道的边上,地势平坦,眺望过去,前方一片密林,一阵狂奔之后,我和那大汉身下的马因为在刚才的混战中负伤,渐渐被身后追兵赶上。到了密林前,那大汉稍稍放缓马速,拎了我飞身下马,便钻进了密林之中。 他在行刺之前,应该对这里的地形踩过点,所以显得非常熟悉,将我扛在了背上,左突右拐,大约一刻钟后,便从林子的另一端钻了出来,我的面前,赫然是一片滚滚向东而去的宽阔河面。 这片水,大约到了一千年后的唐宋时期便被称为huáng河了,但现在,它的水流还是那样的清澈,据昨日赵高对始皇帝的行程介绍,它的名字是“上河”。 那大汉飞奔到河边的一从茂盛芦苇旁,嘴里打了个唿哨,很快,一条扁舟便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靠近了岸边,船头的渔夫,身披蓑笠,遮住了大半个面貌。 我被那大汉扛了,跃上扁舟,他松手将我一丢,我便一下子瘫坐在了船底,不能动弹。 ☆、白衣公子 那渔夫一点手中竹篙,小船便顺流东下,俄而,身后那一片密林便只剩下了黑影。 大汉到了船尾和撑篙的渔夫低声说了什么,又用手指了下我的方向,虽然我听不清楚,但也知道他们说的,应该是片刻之前的刺杀qing况了。渔夫大半张脸都被斗笠遮住,只露出了下巴部分线条清朗的侧脸,但我仍是感觉到了他在听了那大汉的话之后,似是有些惊异地 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汉子微微点头笑了下,伸出手重重拍在了他的肩上,似乎含了抚慰之意。 我看不到他整张脸,但从露出的侧脸看,这个渔夫年龄应该不大,蓑衣披覆之下的他,身量和站在他身边的大汉差不多高,但没有大汉那样的壮硕,显得更是颀长一些。 那大汉和渔夫说完了话,两步便跨到了船舱,蹲在了我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手上反覆把玩着之前从我手中缴得的那把匕首,面上渐渐显出了惊疑之色。 我盯着那大汉与我近在咫尺的面容,越看,越是觉得面熟,突然,一个多年之前的身影从我的记忆里甦醒了过来,我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盖聂!” 那汉子勐地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的脸,终于,他的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起来,面上的寒霜,瞬间便溶解了。 “阿离!” 他叫出了我许多年前的那个名字。 他是盖聂,天下第一剑术的盖聂,只是之前,他的脸容被满面鬍鬚遮盖,我一时没有认出而已。 我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靠在了舱壁上,牵动了刚才被马踏过的右边小腿上,这才感觉到了疼痛。自己探手摸了下,根据之前几年在瑶里从医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已经是骨裂了,但应该不是很严重。 盖聂顺着我的动作,这才注意到了我的伤处,有些吃惊:“是刚才被马踏的吗?” 我笑道:“不是很严重,只要不动就没关系。” 他摇了摇头,随即转头对着仍站在船尾掌船的渔夫喊道:“公子,此人乃是我一故jiāo,腿胫被乱马所踏,到得下一渡口暂且停下,需得上岸为她正骨治疗。” 我急忙出声阻拦:“不必上岸如此麻烦,秦皇此刻必定震怒,不日便会大索天下,此刻上岸,只怕我的腿骨未正,你二人行踪便已泄露。” “但是你的伤处……”盖聂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看了眼河岸边的一片竹林,笑道:“我自会正骨,暂且取了竹片裹好,待到了僻静之地,采些糙药敷了,静养数日便可痊癒。” 盖聂看着我,沉吟片刻,便起身到了船尾,与那被他称为“公子”的渔夫说了几句话,那渔夫此时已经脱去蓑衣,笠檐也微微抬高,他转过脸,迅速看了我一眼,便迴转身,将船撑向了岸边靠拢而去。 虽然只是一个转脸,但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渔夫的脸容。 他确实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很是年轻,十□的光景,他的眸光也不过在我脸上淡淡一扫而过,但是一种我前所未见,无法描述的隽慡风姿,却在剎那间向我扑面而来。 他的眼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义父吴芮,他们两人,都是那样湛然的眼眸,但我义父的眼眸里,隐忍了太多的霸烈,而他,此刻我面前的这个男子,散发的却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萧疏气息。 扁舟靠近了岸,盖聂手执我的匕首,跳上岸去,削取竹片去了。而这个年轻男子,他站在船头稳住扁舟,白色衣袂迎风飘拂,衬了身后的那片翠碧竹林,竟然入画一般。 我已经忘了自己腿上的伤,只是怔怔望着这个男子,心中思量不断。 盖聂刚才称唿他为“公子”,在这时代,只有诸侯或者贵族的世家子弟才可以被如此称唿,但是他却又偏偏着了代表平民身份的白衣,他到底是谁,又是什么身份? 很快,盖聂就已经抱了一捆削好的竹片回到了船上,我收回心中思虑,撕了自己身上那件从秦皇宫中穿出的锦袍下部,将竹片一条条如寿司帘般綑扎整齐,然后不宽不急地夹裹住骨裂处的小腿,伤处暂时就算无碍了。 “稍前我乍一见你,便觉得似是熟悉,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所以就顺势将你拎了出来,阿离,你为何作男子装扮,又怎会和秦皇同驾,还要出手相助?你的父亲,他今可安在?” 我的伤处刚刚裹好,盖聂便立刻开口问我。 他此刻对于我,应该是有无数的疑问,就像我此刻对他一样。 我抬头看着他,便将自己和父亲当年与他分离后的经歷简单讲述了一遍,包括父亲遇难,我偶然成为瑶里吴芮的义女,改名辛追,及至我现在为了寻找吴延与徐福同路,yin差阳错地随着始皇帝踏上了东巡之路。
第24页 “燕丹佞子,竟然如此!” 盖聂低吼一声,手掌“砰”地一声砸在了船舷之上,船身勐晃了数下,一直站在船尾的那白衣男子亦是看向了我,他应该也是听到了我刚才的叙述。 盖聂眼里,此刻尽是悔意:“阿离,当年我榆次聂村来了一韩姓少年,意yu拜我门下,他刚一说出那算术之题,我已知晓定是你指点他来,后来他入我门中,询问之下,果然如此,待我得知你是孤身一人在淮yin与他相遇,我便知道你父应该已是遇到兇险了,否则以他对你的爱怜,决不至于会让你孤身在外飘dàng。我甚是后悔,当日我若坚持随你们一道,或许今日也不会是如此局面了……” 我惨澹一笑:“叔父勿要自责,燕丹数年之前身首分离,死于其父刀下,也算是现世报应了。我已将父亲遗骨拾回,葬于他居了十数载的太行山中,父亲想来也可瞑目了。” 盖聂神色,却仍是难以释怀的样子。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任侠,豪气gān云,一旦认定了一个至jiāo,必定是赤子之心,一片坦诚,他与我的父亲,虽然只是数月相处,但两人却神jiāo已久,便是称一声生死至jiāo,也绝不为过,我父亲的死,让他至今还如此耿耿,也是正常。 我打量着他,见他虬髯满面,比之当年,竟也老了许多。 “叔父,你为何会埋伏于此,图谋刺杀秦皇?” 不愿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便开口问道。 听我问及此,盖聂嘆了口气,眼中神色,亦是黯淡了下来。 “阿离,当今秦皇一统六国,百姓虽没了战乱流离,但苛捐杂税劳役之苦,却更甚从前,我聂村壮年劳力三百,竟有一半尽数被qiáng征服役,十之□,去了便再无回音,家中妻子父母,日日哀苦。去岁之时,榆次郡守竟然再次派下丁役,我聂村百姓不服,推我为首前去辩理,哪知那郡守因与我有旧年宿怨,竟藉机牵出十数年前庆柯曾来我聂村访我一事,指我图谋秦皇在先,现又煽动百姓叛乱,派了郡中倾巢兵丁,一夜之间,将我家中所有人丁悉数入狱,斩于街市,家中弟子,除了韩信当日恰巧被我遣了出门有事未归,其余众人,竟也无一人逃脱……” 我惊呆了,半晌怔怔无语。 这样无端的灭门之祸,放到谁的身上,都是一桩血海深仇了。 盖聂的眼中,已是悲怒jiāo加了:“可嘆我盖聂,枉负了第一剑术之虚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众人血染huáng土,我若不报此仇,还有何颜面存于世间?” 我在心里,深深地嘆口气,一种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国家机器与qiáng权之下的个人,渺小之如地上蝼蚁,即便是身负当世第一剑术的盖聂,也只能选择刺杀这样的决绝方式了。尽管我也知道,当年的他,对于荆轲的举动,佩服有余,却是未必贊同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竟然也会踏上与这位故人相仿的曾经之路。 盖聂的经歷,我终于知晓了,那么他呢,那个此刻立在船头,迎风眺望的男子,他又是什么人? 仿佛感觉到了我在注视着他,那男子亦将目光投向了我,朝我微微一笑。 他的笑,仿佛山中松溪,带了清雅安宁,让人观之忘忧。 一种淡淡的,带了酸楚的欢欣,如同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的整个心房。 这是我这两世,加起来活了三十年,也从未有过的感觉。 从前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如此不合逻辑地来到这个时空,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我无意去指点江山,更不会去刻意改变歷史,难道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经歷那个叫做辛追的贵族夫人那在我眼中并不幸福,却早已命定,必须要去承受的一生? 现在,我隐隐地有些盼望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心中,不再是自父亲死后就一直那样的空落了,它已经被填进去了一些东西,尽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 “公子姓姬名良,字子房,乃是故韩国国相之子,他先人五代相韩,韩国被灭,公子才十岁稚龄,但他故国难捨,仍是一心希望有朝一日韩国復立,恢復其祖上荣光。我与公子去岁相识于沧海君府中,两人一见如故,得知秦皇再次东巡,遂与沧海君密谋许久,才定下了这个计划……” 盖聂见我望向船头那人,神色似乎有些迷惘,便向我如此解释。 “姬良”,“子房”,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突然心中一动。 这个人,他会不会就是后来的西汉三杰之一,被后人称为“风神谋士”的张良? 隐隐地,我仿佛记起来了,司马迁在介绍张良的时候,曾经说过,姬姓是周朝王室的姓,分封出去的诸侯王基本都是姬姓,很多贵族也是此姓,张良的家族被韩王封地在张邑,遂后来以张为姓。而且,他也记载过张良和一铁锤勐士曾刺杀过东巡路上的秦始皇,只是最后结果和荆轲一样,未遂罢了,这个地名…… “叔父,您适才刺杀的地名,可是博làng沙?”我忍不住问道。 “确是博làng沙,此处乃是秦皇东巡必经之地,四面平坦,密林丛生,水路亦可逃生,是一个刺杀的绝好场所,只是可惜……” 望着他一脸的遗憾之色,我不禁万分汗颜。 “叔父,若不是我,您与公子,刚才必定已经得偿所愿了……” 盖聂哂然一笑,摇了摇手:“你也是出于救护徐福之意而已,他二人那时如此相缠,我若是一锤下去,秦皇必死,徐福也是难活。我知你一贯重qing,遇此险qing,居然还能伤我马匹,从我锤下救出人命,胆色非凡,便是一般男子也未必及得上你啊。秦皇从前逃过庆柯匕首,今日又逃过我的铁锤,只能说他是天运未尽,我等又能奈何!” “叔父,姬公子,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秦皇帝国,绝不会像他自称‘始皇帝’所希冀的那样,由他而始,继而万代千秋,你们尽可以拭目以待,数年之后,必有所得。” 我看向盖聂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的姬良,如此说道。 盖聂点了下头,面上郁色,看起来消散了不少,而姬良,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这已经是我和他刚才见面之后,他第二次露出这样的表qing了。 我朝他微微一笑,这是我能露出的最美好的笑容了。 他一怔,很快,便也回以我一笑,笑容舒缓。 此刻,两岸苍茫野地,目下碧波涟漪,极目之处的宽阔河面上,几只鸥鹭盘旋在低空之中,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我的耳边,一声箫音响了起来,先是柔和甘美,渐渐变至低沉委婉,终于呜咽渐消。 我之前早已看见姬良的腰间,并未悬挂宝剑,只是系了一桿紫色四孔竹篴,所以听到这箫音,不用转头,便也知道是他在chui奏了。 我靠在船舱,缓缓闭上了眼睛,感觉着身下的这叶扁舟畅快地随流东漂而去。 ☆、灯火阑珊 扁舟一路顺水,第二日行经了一个埠头,远远望去,埠头边停靠了十来条大小船只,岸上行人来往不断,看起来,应该是个人烟茂盛的集市之地。 盖聂上了岸去採购一些补给用品,更重要的是要去给我寻些有接骨止痛之效的糙药,经过了一夜,我腿上的伤处虽然疼痛并不厉害,但看起来有些发肿,怕日后留下后遗之症,他和姬良二人不顾我的再三阻拦,将船靠岸了。 他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了,带回我之前告诉他的艾蒿、续断、ru香、没药等糙药和一些补给之物。上了船,他未作停留,立刻点了篙驾船离开了埠头。 “秦皇大怒,已经下令大索天下十日了,这里离阳武县近,街头已经张贴了索榜,不日便会传遍天下了。” 船到了水中央,他才如此说道。 我和姬良,对望了一眼,其实片刻之前,我和他便正在谈及此事。 风风光光的一次出巡,却遇到了这样的事qing,搞得秦始皇láng狈不堪,他盛怒之下,绘了人形进行全国通缉搜捕,也在qing理之中。 我取了糙药,坐在船头,捣烂了敷在腿上伤处,他二人坐在船尾,似是在谈论什么,我已经隐隐知道了,我和他,很快便会要分道而行了。 “阿离,公子尚有要事在身,稍后靠了岸边,便会取小道而走,我待你腿伤痊癒,护送你回浮梁瑶里,如何?” 终于,他们结束了谈话后,盖聂这样对我说道。 我默不作声,只是看了姬良一眼。 三人一起,目标过于明显,不若分开各自行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我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淡淡离愁,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坐在船尾,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彼时,风猎猎作响,拂动了他的衫袖。 暮色渐暗,当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也收尽了它的余晖,他从一个看起来已经荒弃了许久的野渡上了岸,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白点,最后终于融入了一片荒野之中。 “阿离,可出发了。” 我的耳边,响起了盖聂的声音。 我收回了那原本放得如风筝游丝般的视线。 小船继续在笼罩了暮霭的水面轻巧滑过,身边间或有渔船经过dàng起“欸乃”之声,入我耳中,却不再如昨日那般的韵律了。 感觉到盖聂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顺手取了一瓢上河之水,架起炉子,烧起了我和他二人的简单晚餐。 第二天,盖聂便负我上了岸,给了些钱暂借在了一偏僻乡野之处的一户农人家中,不到一个月,伤处便已痊癒,自己走了几步,所幸并无不适。 盖聂明日便要护送我回浮梁瑶里了,此刻我一人,望着身边侧塌之上已酣然入睡的农人稚女,脑中辗转不停。 我此趟外出,主要目的便是寻找吴延,此时小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人未寻到,又记挂家中吴母的病qing,我此时,本也生了归去之意。只是我的眼前,总是闪现着他最后定格在我视线中的那个逐渐消失在荒野之中的背影,看起来,孤寂而又执着。 我始终无法入眠,心中躁乱一片。 盖聂次日等我,却久久未见我出来,等问过了那农人女儿,才知晓她一早醒来,我便已经不见踪影了,唯余地上我用匕首所刻的一行临别留字。 此刻,我已经雇了船,继续沿着上河之水,向东而去。 我的目的之地,便是下邳,这个地方,在我那年踏上长沙之路,搭乘王姓商人的车队去到淮yin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绕过,只是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会重新折回这个地方,而目的,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一个人。
第25页 是的,我想要在那里再次见到他,我想要确认,他真的会像太史公记载的那样,在博làng沙行刺失败后,便会隐逃到了下邳这个地方,然后,在那里,他会遇到huáng石老人,再然后,他会在隐忍的多年等待后,开始他那段最终成为“帝王之师”的láng烟政治生涯。 我一直以为,上辈子的自己本就是生xing薄凉,加上这世的流离,看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早已应该是心如止水了,只是未曾想到,到了今日,暮色荒野里逐渐消失的那个孤寂而又执着的背影,竟然已经像是火般深深烙进了我的心里,尽管,我和他,相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短短一个昼夜。 我从淮南经由水路再次进入东海郡的地境,转而行船于泗水之上,终于,在我和他分开整整三个月之后,我一级一级上了下邳的埠头,踏上了这块土地。 下邳,也许是世界上起源最早的城市之一,这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水几乎无处不在。“邳”,字形如此美丽,此时的“邳”字,代表一只飞翔的鸟,慢慢地,又代表了一个膨胀的花萼之意。 下邳的街头显眼处,仍是张贴了对盖聂和姬良的大索告示,那上面,也有我着了男装的图影,大意是此人有功,被刺客所挟,有见到者,必须即刻通报官府,定有重奖云云。帛文张贴,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尽管图影已经褪色颜色暗淡,但为了避免万一,我还是换去了原本的男装,恢復了女儿装扮,只是粗袍素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在下邳街头,四处游走,期待着能遇到那个唇边带了温雅笑意的白衣男子,但是大半个月转眼过去了,一无所获。 我渐渐地灰心了,初始促使着我来到这里的心念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或许他没有我快,现在还在来此的路上?或许他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只是为了避免官兵追捕,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又或许,想到这,我的心就微微地刺痛起来,太史公本来记载得并没有错,但是现在,由于我这个异界者的到来,和我发生过关联的人,比如他,其命运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想到从此下邳可能不再会与他的名字发生联繫,沂水圯桥之下也不会有他为褐衣老人纳履,更重要的是,从此天下之大,我再也不可能得知他会安身于何处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便慢慢地瀰漫上了我的整个心房。 又胡乱行走了两日,我甚至到了城郊野地沂水之畔的那座石桥之上,痴痴坐了半日,终于惆怅而归。 入了城门,天色已经近晚了,而此时,我才发现满城竟然是灯火照耀,街面上家家户户门口点了火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繁华之地,处处可见乐舞、投壶、she箭、六博、围弈,甚至还有斗ji的摊子,热闹非凡。我不知所以,问了路过的一个妇人,才知道今日是下邳的“祓禊”礼俗之日。 “祓禊”,所谓“祓”,就是拔除之意,“禊”通“洁”,自周朝chun秋时期,此地就有官民一起至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旧日污垢,认为这样阳气布畅,人也会得到好运气,万象更新,发展到此时,趋吉避凶的意味渐淡,而娱乐渐浓,已然成了一个全民参与的盛大民间节日。 此时对女子的礼教压制尚未形成,尤其是在下邳这些属于东海郡的远离关中之地,社会风气还很是开放,我的身边,不时就有三三两两打扮美丽的女子走过,撒下一路欢快的银铃之声,引来周围无数年轻男子的爱慕眼光。 我站在一处青石桥板之上,望着面前映了片片流光的幽暗水面,心中涌上了一丝淡淡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甚至将我这几日来的惆怅和伤感都沖淡了不少。 这样的夜晚,不但适合有qing人相约huáng昏后,更让我想起了前世里的嘉年华之夜。 正在我陷入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回忆之中时,身侧,有人似是轻轻唤了我一声“辛姬”,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还有微微的欢欣之意。 我回头,身后的一片灯火阑珊中,看到了一双正隐隐映照着跳跃火光的黑眸。 ☆、月华正浓 我怔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了这动人心魄的一句。此刻,我才终于深深明白了一千多年之后的稼轩居士在写出这词句时候的心qing到底何如了。 “辛姬,”他望着我,再次叫出了对我的称唿,这次的语气,终是带了肯定,“刚才未到桥边,我远远就已瞧见了你,觉得便是与你相似,却又怕冒昧认错......” 我望着他如天上明月般皎洁的笑容,微微笑道:"姬公子,如若愿意,你可以叫我辛离,或者阿离。” “阿离。”他微微低下头,轻轻重复了下这两个字。 听到我的名字被他用低沉的声音念过一遍,我的心竟然微微地颤了一下。 “好吧,阿离。”他抬起头,笑望着我,“不过从今往后,你也无需称我姬公子了,叫我张良或者子房都可。” 张良......我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个名字。 “姬姓高贵,只是我现已是逃匿之身,白日尚不能现于闹市,至于復国,更是无望,所以无颜再用此姓了......” 他以为我不解,解释给我听,面上虽也是带了笑意,但入我眼中,却知他分明仍是有淡淡怅惘和郁结之色。 “张良......”我亦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对他粲然一笑:“这个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我这才有些醒悟,此时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像我这样,在一个相识不过一天便已匆匆分离的男子面前便这样毫无遮掩地表达自己对他名讳的喜恶,确实是有些孟làng了。 我微微赧然,抬头见他望着我笑的眼神里,没有不以为然,只有欣喜的波光在微微流动,我终于释然了。 “阿离,此间现在很是热闹,你我既然碰到了一起,何不同游一番?”他抬头望着我笑道。 此时,他仍是站在桥下,而我在桥上。 我拾级而下,与他并肩缓缓而行,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人头攒动的摊子。他的个子颀长,现在的我,站在他的身边,堪堪只与他耳边齐平。身边人来人往,耳旁喧嚣一片,而此刻我的心里,却是满溢了暖暖之意。 “对了阿离,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突然像是想了起来,侧过头来问我,神色里有些不解。 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也会在这里。 我在心中默默这样说了一遍,脸上却是带了笑,随意道:“我和叔父分开后,便顺水游歷到了这里,未想你也到了此处,恰好相逢,真的很巧,或者说,是缘分。” 他看了我一眼,笑问道:“何为缘分?” 我这才记起,“缘分”一词本是佛教说法,此时佛教尚未东渡,根本无此说,他自然不解。 我想了下,心中一动,便笑道:“谓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此为缘分。往西与我中原毗邻,有一国名为迦僻罗卫,此语最早便为该国王子所创。” “由于以往因缘,致有当今之机遇......缘分......”他慢慢重复了一遍,转而问道,“此词还有深解吗?” 我笑了一下,继续道:“此王子在解释这个说法的时候,又云,世间万物,皆因因缘合和而生,缘聚则物在,缘散则物灭。” 见他眉头微微锁起,似是在凝神细想,我又道:“王子以为人有前生,今生,来生。有人曾问他,何为缘,他说,缘是命,命是缘,此人不解,再问,他又说,缘是前生修炼。此人不解自己前生如何,三问于王子,王子不语,只是用手指了天边的云。这人看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于是顿悟:缘是不可求的,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好个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啊......” 我见他笑着念了一遍,眉头的郁结之色,终于稍稍消减了些。 “阿离,莫非你知晓我心中所念,故而如此开导于我?”他侧头看我一眼,“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日日无不以復国为念,今日听你道来,倒觉旧日种种,确是我过于执念了。” 喟然长嘆一声,他又低声说道:“你适才所言极是,聚是缘,散亦是缘,他日韩能否復辟,早有天命,想来也不会因我执念而变,我等今日所为,不过也是如你之前所言,尽人事而知天命而已。”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着看他。 他是极其聪敏的一个人,哪里还需要我的多言?他需要的,不过是沉淀原本繁杂急切的心,慢慢磨砺自己于漫长的等待当中,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阿离,你是如何知晓这许多?”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我问道,目光中难掩一丝探究之色。 我顿了下,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很多年前,在我还是徐辛离的时候,我的父亲,他曾经用相似的眼神看着我,问了这样相同的话,而现在,我却不能用当年回答父亲的话来回答他了。 正在我犹豫之时,路边一个摊子主人模样的老汉朝着他叫道:“少年人,老汉设弈棋于此,一晚下来,仍无敌手,倒是赢来彩头无数。我看你二人在我摊前伫立,若是有胆,陪我一局,如何?” 我和张良,循声望去,见那老汉的摊前,果然已经围了许多人,只是他面前的地上,还空无对手。 “看你二人,应该是年少夫妻相携出游的吧。你若赢了我,我这里的彩头,你尽可挑选,拿去送与她添个玩意也好。” 那老汉见我和他齐齐望了过去,便接着这样说道,又指了下悬挂于他身后的一排彩头。 我的面上一下微微发热,偷偷看了身边的他一眼,却见他并无异色,只是看了我一眼,便面上带笑,走到了那老汉的面前。 弈棋,便是围棋了,此时,南方称之为棋,北方称之为弈,其起源何时,已经无从考查了,但从chun秋后期,便在贵族中很是流行了,民间也甚是普及,不但出了一些jing通弈术的名家,如弈秋,更有许多人因为专心于此而不务正业,抛家弃子,遭来当时孟子的唾弃责备。 张良本就出身于六国贵族之家,这样的弈术,自然不会陌生,倒是我,蹲在了那老汉不知哪里抬来的一块四方青石棋面边,仔细看了许久,才看了出来,此时的围棋与现代一样,也是黑白两色,只是棋盘,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与现代十九道的棋盘略有不同。
第26页 前世的我,对于弈棋之道,本就没多大兴趣,知道的也就是一些入门的粗浅功夫,到了这里,更是两眼摸黑,只是见那老汉初时神态还甚是悠闲,手中棋子也是随意落下,慢慢便凝神起来,到了最后,他已经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了,脸色也越来越吃紧,末了,他终于在围观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抛掉了手中余子,嘆了一声:“罢了,倒是我小瞧了你,这邳城弈公的名号,今日便要让与你了,少年人,可有兴趣再来一盘?” 我看向了身边的张良,尽管赢棋的人根本不是我,但我心里,竟然也隐隐生了一丝骄傲之意。但见他在众人的惊嘆声中,却并未露出任何异色,只是看向了对面的老汉,微微笑道:“若论棋艺,我实在不是叟公对手,只是叟公开始便存了轻敌之心,所以被我占了主动,再来一盘,只怕我再尽力,也是要输的。” 他此话一出,边上众人纷纷点头,而那输棋的老汉,面色也好了许多。 我在心中暗自笑了起来,张良明明是胜了对手,他却仍如此说话为那老汉圆了面子,其为人谦润,可见一斑。 “咦,这位年轻人,我看你好似有些面熟......” 这时,围观的人里突然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我心中一跳,生怕他被人认出便是那至今仍张贴在闹市的索榜中人,立刻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臂膀。 “夫君,我有些累了,回家可好?” 我望着他柔声说道,就好似我和他,真的便是那一对yu要归家的年少夫妻。 他一怔,随即看着我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含了淡淡的温存之意。 “叟公刚才所说之彩头,可还作数?” 他转而望向了那老汉,朗声问道。 我一怔,急忙暗暗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快些离开,他却不为所动,只是到了那老汉让出的位置,细细看了一圈,终于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只象牙色的玉骨梳。 “多谢叟公承让,如此便告辞了。” 他朝那老汉微微颔首后,便牵了我的手,离开了弈棋摊子。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望去,见身后的众人望着我和他背影的神色,仍是一片赞嘆和欣羡。 到了一处人迹渐少之处,他松开了我的手。失去了他的牵握,我心中疏忽一阵失落。但很快,他就抬起手来,将刚才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把玉骨梳,轻轻cha-进了我的髮髻之中。 “如此甚好。” 他端详了片刻,微笑着点了下头。 月影渐高,月华正浓,我抬头望着他泛了温暖笑意的湛黑眼眸,不觉竟是痴了。 ☆、英布求亲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一月。 这一天,我的义父吴芮,接到了来自咸阳的紧急驿报。 “怎么样,咸阳驿报都说了什么?” 一旁的萍夫人见他看着驿报,久未作声,忍不住便出声望去,面上神色里,难掩担忧。 确实,也难怪她如此,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两三年的时间里,咸阳宫中的那位尊主,尽管仍是足踏六合,俾睨天下,但他统治下的这个国家,却早已是风雨飘摇了,各种势力在暗中涌流不断,百姓生活较之从前,更是困顿。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义父治下的dong庭和长江一带水域,这两年来,光水盗就层出不穷,手段彪悍,为害甚广,义父时常出兵剿压,只是屡灭不绝,就连吴家军中,也时有兵士折损。 义父看了萍夫人一眼,将手中的驿报递给了她。 萍夫人接过,迅速看了一下,很是吃惊。 “始皇帝巡游要经由云梦?” “是啊,而且要我即刻动身前去接驾。”义父点了点头。 我站在一边,亦是有些动容。 云梦就是两千多年后的洪湖和dong庭湖一带,此时归我义父治下,始皇帝出巡既然要经过此处,我义父这个由他亲封的番君自然要去候驾了。 第二日,义父便着装带了随从,从瑶里一路疾驰,出发赶往云梦了。 送走了义父,像往常一样,我接连处理了几个受伤比较严重的士兵的外伤,看看其他的应无大碍,便jiāo给了语来处置,自己慢慢地回到房间,坐在了塌上。 秦始皇,终于开始了他的第六次出巡,但他绝不会想到,这也是他的一次死亡之巡了。 徐福走后的这许多年来,始皇帝并未放弃长生的追求,他又相继相信了卢生、韩终、侯生、石生等方士,继续痴迷于求仙问药,他的这次出巡,其实就是一次求仙之旅,只是最后,长生不得,反而死在了回程的途中。 我长长地嘆出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多年,我所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消息吗? 我从枕下摸出了那一把玉骨梳,轻轻地拂过,指尖触感温润,一如当年他望着我的眼神。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但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晚灯火流溢中,他将这玉骨梳cha-进我髮髻后端详我的样子。 “如此甚好。” 当时,他说了这样的一句。 我将那玉骨梳握在掌心,独自微微地笑了起来。 “阿姊,阿姊。” 我没有上闩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她是悠,我的妹妹,在我八岁到了瑶里,成为吴芮的女儿之后,我的义母萍夫人当年所产的那个孩子,而现在,仿佛就在弹指间,当年这个玉雪的女婴,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盈盈少女。 看见悠进来,我将手中的玉骨梳收进了怀中。 悠没有看见,她迳自笑盈盈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说道:“阿姊,你成日里闷在家中,不是种糙拌药就是读书,不觉闷吗?” 我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妹妹,她的面庞像是绽放的五月鲜花,声音动听,如同百灵歌唱。 “阿姊老了,不像悠,是我们瑶里的一朵鲜花。” 我抚摸了下她柔软的秀髮,笑眯眯地说。 “阿姊又哄我了,阿姊才是瑶里的花呢,前几年我还小的时候就看见我们家中的门槛都要被向阿姊求亲的人踩断了呢。”悠看着我,睁大的眼里有了丝不解之色,“可是阿姊,悠真的不懂,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亲事呢,我们瑶里那么多好男儿,难道阿姊一个也看不上眼?” 我笑道:“悠,你来找我,准不是为了拿我来打趣的吧,说吧,有什么事啊?” 悠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了起来,忸怩了半天,才嘆了口气说道:“阿姊,早上送了父亲离开后,母亲就跟我说,父亲前段时间已经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我心中......” 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咬了嘴唇,chun葱般的手指不停来回绞扭。 乍听得这样的消息,我微微吃了一惊。虽然此时的女子年及十五便可成亲了,只是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连她的名字也是经我建议而取的,吴悠,无忧,我真的希望,这个可爱的女孩可以一生无忧。自己渐长未觉,只是当日襁褓中的那个女婴,今日竟然也要出嫁伺夫了,我的心中倏然生出了一丝不舍之意。 “是我们瑶里哪家男儿,母亲有对你提过吗?”我牵过了她的一只手,问道。她的手,温润细緻,柔若无骨。 悠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惘。 我一下子明白了,悠正是因为不知道将来的丈夫到底是谁,自己又羞于在萍夫人面前纠缠多问,所以就找到了我。 我看着她含羞带怯微微下垂的眼睛,轻轻拍了下她的手。 “放心吧,阿姊替你去向母亲问个究竟,你看可好?” 她一下子抬起眼,笑了起来,我也忍俊不禁了。这个丫头,分明心里就是这样作想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悠不愿离去,就要在此处等我回来,我整了下衣裳,便找到了萍夫人的住处。 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二十又五,萍夫人也年过四十了,但在我眼里看起来,她仍是和我当年第一眼看到时的样貌相差无几,岁月流逝,确实带走了青chun,却又同时赋予了她更多的温婉和从容。 听说了我的来意,她笑了起来。 “这孩子.....,自己不说,倒是背后里撺掇着你来打听。” “悠年岁尚小,脸皮恁薄,这又是她的终身大事,她关心则乱,也是正常。”我笑道,“不知母亲可否听父亲提过那男子家世人品?” 萍夫人仍是笑着,但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神色里的一丝无奈,犹豫了下,她终于说道:“我听你父亲曾提起,他手下几千人,占了大江一带水域,之前与你父亲大大小小作战过几次,各有损伤,只是我听你父亲口气,对此人倒也是有几分赏识,恰逢他自己遣使提亲,你父亲便答应了下来,如此大江一带,便可得平安......”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个人,尽管萍夫人并未言明,但很明显,他就是个占水为王的水贼首领,这样的人,即使他再骁勇,再得义父青眼,又怎会是悠的终身良伴? “母亲可知他名讳?”我问道。 萍夫人想了下,口中道出了“英布”两字。 我一怔,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看到过,搜索了我前世的全部记忆,终于,影影绰错地想了起来,西汉初年被高祖所封的七个异姓王之一的淮南王,就是这个名字。 我不敢肯定,又试探着问道:“母亲,悠年刚及笄,不知道那位英布,年岁几何,相貌怎样?” “年岁也就二十五六,虽比悠长了几载,却也无碍,只是......”她说了一半,闭口不再提了。 “只是怎样?” 我忍不住催促再三,她嘆了口气,终于说道:“只是我又听说,他曾因受秦律被黥,面上带了黥印......” 黥布,英布!这个英布,他就是后来的那个淮南王! 对于歷史上的此人,我从前并无太多了解,只是知道,他最后会和其他五个异姓王一样,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但知道这一点,也就已经足够了。 “母亲,此人绝非终身良配,悠不能嫁与他!” 我立刻开口,神qing急切。 大约这也是我近些年来第一次表现出如此的急切之qing,萍夫人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一窒,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急忙掩饰地笑了下,才放缓了声音说道:“母亲,英布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听你讲来,并非普通男子,xingqing想来也是不善,加上面相受损,即使他再勇勐善战,也实在不是悠的良人啊。” 萍夫人苦笑了下:“辛追,你所言的,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也曾数次在你父亲面前提过,只是......他心意已是决了,我再多说也是无大用啊。”
第27页 我不甘心,又想再说,她摆了摆手,嘆了口气:“罢了,你父亲此次出门前曾对我提过,等他回来,那英布便会上门行纳彩问名之礼,到时让悠自己看了,凭她心意再做决定吧,若是她自己执意不愿,那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绝掉这门亲事的。”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里已经是多了果决之色。 萍夫人虽看起来柔弱,但这么多年来,我的义父吴芮,身边从无一个姬妾,仅从这点,就可以知道她绝对不是一个平凡女子。 我终于稍稍地安心了些,告辞了出来,便朝着我的居所而去,那里,悠还在等着我的消息。 吴芮,英布,歷史上的这两个人,除了同为西汉初年的异姓王之外,他们之间,是否还存有翁婿关系? 一路走着,我拼命地想要回想起来更多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但是最后,我还是失望了,第一次,我真的有些后悔自己前世里为什么没有对这个人的歷史资料了解得更多些。 快到我居住的院落门口了,我的脚步缓了下来。 该怎样对满心期盼的悠开口呢?我的妹妹,她此刻,必定是心如鹿撞地等待我的归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先秦时期,长江被称为江,或大江。 ☆、碧桃红颊 我推门而进时,悠正靠在打开的格窗前,看我种在窗前檐角下的一片金ju,此时天气飒寒,ju朵吐蕊正盛,悠穿了浅红紧窄曳地的曲裾深衣,背影默默。 听见我推门而入的声音,她倏地转头,对我一笑,两靥飞霞,一下子让我想起了“碧桃红颊一千年”这句诗。 是的,我也希望我的妹妹悠,她此刻如chun日碧桃般的绯红笑靥能永不凋零。 “阿姊,母亲怎么说?” 她几乎是飞奔到了我的面前,深衣曳地,差点缠住了脚。 “悠,母亲说了,等过段时日父亲回来,那人便会到家中纳彩问名,到时你可以躲在暗处看下,若是自己不满意,母亲会做主回绝掉的。” 我看着她,微笑着说。 悠带了丝羞涩地低下头,片刻,又添了一句:“既然是父亲看中的,想来应该不会错的。” 我在心里嘆了口气,忍不住还是说道:“悠,我听说那人是长江之上的水众之首,年已二十五六,且面有刺黥,相貌想来兇恶,人材应也是一般,你到时看仔细了,若是不喜,只管放心提出,母亲一定不会违了你的意。” 悠一愣,终于点了点头。 日子便这样在等待中流逝,悠在等,我也在等。 两个月后,终于等到了义父的归来,和他一起的那个面有刺黥的男子,想来便是英布了。 我和萍夫人还有吴臣,一起到了大门口迎接他们入了庄子,悠怕羞,躲了起来。 看到英布的时候,我微微地有些意外,他的面貌并无我原来想像中的那样带了盗匪之气,反而看起来甚是英武,只是可能由于面上那一小块刺青的缘故吧,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透出了几分狰狞之意。 他和义父在庄子门口下了马,进入大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带了一丝异样。 我携着萍夫人,跟在义父、英布和臣的身后,进入了议事大厅落座,我知道,悠她此刻应该已经藏在了厅后的某张帷幔之后。 坐在厅里的时候,我一语不发,只是侧耳听着义父和英布在说话,但他们并未提及婚事,只是在谈论始皇帝出巡驾幸云梦之事,萍夫人也在听,偶尔cha几句话,臣和我一样,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英布和父亲在那里侃侃而谈。 英布在看我。 尽管每次他瞟向我的目光,看似偶然,又非常短促,但我还是觉察到了。 这样被他看了几次,我突然想到,义父之前会不会并没有跟他说明,此次要与他结亲的是他的小女儿,而不是我这个云英却迟迟未嫁的大女儿?是不是这样才造成了他现在的误解,以为要和他结亲是我,所以他才频频看向我? 我心中有些发急,却又不好明说,坐了一会,便藉故退下了,转身离去,似乎还能感觉得到他盯着我背影的眼光。 我后背如有芒刺,心中隐隐生了不祥的预感。 出了大厅,我qiáng压住心中的不适,走向了庄子后院中的那片药园。 这个药园比起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规模已经扩大了一倍不止,现在里面种满了各种糙药,后来我gān脆又在旁边建了一个药舍,在那里,我洗净每一棵糙药,晒gān,细细切末,然后一捧一捧纳入药匣。 吴延,这个药园原来的主人,在我十六岁那年他离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我的义父吴芮,在我那年外出寻他无果而返后,随后又派遣了不知多少人出去,却始终杳无音信,他那年在huáng山和徐福的碰面,便成了迄今为止我们所能知道的最后行踪了。而他的母亲,也终是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临走的时候,嘴里叫的还是他的名字。 我钻进了我的药舍之中,像往日一样,只有在那熟悉的药香氤氲中,我心头的种种烦扰和思虑才会消弭无形。 我将白天晒gān的糙药分类挑拣,各自归类,又将需要成段的细细切了,再打成小包收纳了,最后,当我做完了全部的事qing出了药舍,才发现已近huáng昏时分了,药园里靠西的一片开了紫色花朵的丹参,此时也被笼罩在了山头照下的最后一片金色余晖之中。 我蹲在从山上引下的溪水旁洗了下手,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药园的篱笆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材魁伟的人。 是英布。 见我看到了他,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没有笑,只是看着他,笔直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英布,我的父亲在答应你求亲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我直接问道。 他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你就是吴伯的女儿,悠姬?” 我摇了摇头:“你可能没有听我父亲说清楚,他有两个女儿,悠姬是我妹妹。” 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惘。 我朝他略略颔首,便绕过自顾离去了。 回到了我自己的院落门口,我想了下,转身朝着悠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住得离我很近,我很快就到了,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塌上,手上拿了一件她给父亲新做的袍服在刺绣,只是停在那里没有落针,眼神飘得有些远。 “悠。”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放下了手上的袍服,想下榻来迎接我,被我几步上前拦住了。 “悠,今天看到了那人吗?”我看着她,笑着问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仍是带了些羞涩。 我的心一沉。 她这样的表qing,并没有我原来预期中的失望或者嫌恶之色,难道,她竟然是愿意了这样一门亲事? “悠,那个人,阿姊也看到了,阿姊觉得,他并非你的良人,你跟母亲提过了吗?” 我心一横,这样说道,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是在挑拨离间了。 但是悠,她只是抬起眼,略微带了丝迷惘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咬了下嘴唇,才低声说道:“阿姊,我觉得那人......,并没有阿姊说的那样不堪,我看来觉得......甚好......” 我胸口剎那间仿佛被什么堵塞了,不知该说什么。 “他......虽然面上带了刺青,但我并未觉得丑陋,且父亲既然做主将我许给了他,想来他应该也是个英雄人物......” 悠说着,已经是低下了头,最后的那几个字,几乎微弱地听不出来了。 这一刻,我深深地后悔自己之前在她面前对英布的诋毁了。她之前听了我的话,想来对此人本应已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乍然看到他其实并非像我所述的那样不堪,甚而英武挺拔,自然便喜出望外,加上多年以来她对父亲威严的依顺和信赖,如此一片芳心,便已暗许了出去。 “阿姊,你......,很不喜欢我嫁给他吗?” 悠见我眉头紧蹙,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微微嘆了口气,说道:“悠,阿姊不是不喜欢,只是想告诉你,嫁给他,以后你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塌上安宁地刺绣,会有许多波折,甚至......” “阿姊,我不怕。” 悠打断了我的话,眼睛闪闪发亮:“阿姊,自古女儿出嫁,本就要存与夫君共担患难之心,悠愿意嫁给他,并不图日后富贵,只求能得他心,白首共老。” 还能说什么? 我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了她低头继续一针针绣着手中父亲袍服上的暗紫云纹。 她的手素来很巧,不像我,这么多年了,至今还是无法绣出一件像样的袍服。 我出了悠的住处,回到自己的院落,很是意外地看见了臣,他正站在我院子里的那一片金ju前,似是在赏花,目光中却流淌出了一丝郁色。 臣一直是敏感、内向的,从我十岁那年到了瑶里,第一次看到还是个孩子的他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或许是父亲的光芒太盛,臣越大,就越发显得苍白忧郁了。 “阿姊,英布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薄凉和野心,悠若是嫁给了他,并不是一种福气。” 臣看着我,这样说道。 他会这样说,我并不奇怪,臣素来敏感,对英布生出如此印象,想来也有他的道理,而且他比我只小了几个月,自小就很爱悠,这种关爱,绝不在我之下。 “阿姊,你能不能去跟父亲说下,让他取消这门婚约?父亲......,他一直都很看重你的,或许这次,他也会听进你的话......” 他的眼睛微微下垂,面上神色,在秋风里看来,一片萧瑟。 我无法拒绝他的请託,事实上,这也是我刚才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思量的一个念头。 别无他法,我也只能这样了。 如果我不知道英布最后的结局,现在可能也就算了,但现在,我明明已经知道了,所以,即使悠她愿意,我也绝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有朝一日会陷入那样的一个悲惨境地之中。 尚未到晚膳时刻,义父此时一般都会在他和萍夫人所居的侧院之中,这里被他用作处理日常事务之地,里面堆满了大量的竹简帛文。 我进去的时候,他果然正坐于矮几之后,在看着什么,见我进来,他面带笑意,朝我点了点头,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简。 我到他身边,垂手而立,却是半晌无语。片刻之后,他终于抬头望我,目光之中带了丝不解之色。 我咬咬牙,开口说道:
第28页 “义父,我想嫁与英布,求你为妹妹另择他人。” ☆、湖上箫音 我的义父吴芮,这次真的是有些吃惊了,手上刚蘸了浓墨的竹笔凝滞在了半空,墨慢慢地沿着笔端,一滴滴落下,滴在了他面前一片摊开的锦帛之上。 “为何突然想要嫁他?”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义父,比起悠,您不觉得我更适合做英布的妻吗?” 我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他凝神望我片刻,终于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那杆竹笔。 “片刻之前,我还曾听你义母提起,你对英布此人,并无好感,为何此刻突然又想要嫁他?” 我一时无语,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眸,然后,我听见他又说道: “辛追,你虽只是我的义女,但我待你与悠,绝无偏薄。从前只是以为你一直不愿成婚,所以此次英布提亲之时,我便允了将悠许配于他,此刻你若当真有意,我自当循了长幼之礼。只是你也知道,悠已是知道了这桩婚事,自己也是愿意的,所以此时要我改口,你须明白告诉我,到底为何?” 我犹豫了下,仍是说道:“义父,我已说过,比起悠,我更适合嫁与英布。” 义父微微摇了下头,看着我的目光炯炯:“如此缘由,实在难以令我信服改口。” 我想了下,终于说道:“义父,英布此人,他出身水贼,手段狠辣,悠却是自小受尽呵护,未识人间疾苦,嫁了过去,如何担当主母地位,只怕徒增苦楚,况且,我看他面相,也非久寿之人......” 听我说到这里,义父已是笑了起来:“辛追,你何时竟也学会观人面相?说到面相,英布小时,倒确有一客曾为他观相之后说,当在受刑之后称王,后来他触了秦律,被判黥刑,发送到骊山服劳役之时,骊山刑徒几十万人,他专和这其中的头目豪杰往来,终于带了这些人逃到大江之中占水为王。我看他虽有些粗豪,却也是前途未可限量,日后称王,也并非全无可能,悠嫁了过去,又有何苦之言?况且两家结亲之后,从此大江可得平安,悠身为我吴国一系血脉,担此重责,也是尽了她的本分。你今日来找我要求嫁与英布,若只是出于爱护幼妹之心,我现下便可告诉你,你确实是多心了。” “义父,如果我是出于富贵之心呢?”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怎讲?”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义父,辛追之所以迟迟未嫁,只是因为没有遇到他日能携我上青云之人,今日英布,他若是将来称王,我随了他,此生便也无憾了,所以我求义父,将我许配于他。” 义父不再说话,只是盯了我半晌,才有些无奈地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容我再细想下。” 我朝他施了个礼,便退出了方室,转身yu走,却看见墙外的游廊之侧,英布正站在那里,神色怪异。 刚才我与义父的对话,他应该都已是听到了。 我微微嘆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与他擦肩而过。 出了义父所在的院落,我停在了外面的庭院小道之上,我知道,他必定会过来。 果然没有多久,我便看到英布朝我走来,面上带了沉霜。 我朝他微微一笑:“英布,刚才我与父亲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你yu娶我吴家女儿,所图也不过是在日后天下大乱之时得个倚仗,从而谋取中原,所娶到底是吴家哪个女儿,于你并无区别,而今我愿代我妹妹嫁你,不知你心意如何?” 他眸中jing光一闪,接着便冷冷笑了起来,牵动了面上的那块刺青,显得如此凌厉尖锐。 “辛姬,之前我若听到你对我如此说,我会很是高兴。但是现在,我却不那么想了。你刚才对吴伯说,你比悠姬更适合做我的妻,但我告诉你,你错了,尽管我对你很是喜欢,但我若娶了你,只怕从此往后日日夜夜便要提防你对我的算计,而我娶了你的妹妹,她一定会待我万分小心,两下相较,你说我会作何选择?” 我苦笑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所有的努力,我试图改变悠命运的努力,在这瞬间,一下子都显得如此的可笑和卑微。在无可更改的命运面前,人生当真便只似词人所嘆的风前絮,欢悲都是零星,到最后都作连江点点萍了。 三个月后,悠的嫁期如约而至了。 那一天,我这一世,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天,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她佩了华丽的首饰,缁衣缥边,腰间系了我用金丝缠绕了明珠编成的如意结,静静立在房中。我穿了黑色的衣服,这是此时送嫁的女伴要穿的礼服,站在了她的身后。 英布到了瑶里庄子的大门口,义父着了玄端礼服,迎接他于大门之外,引到了庄里的祖庙当中,新郎呈上作为早前纳彩之礼的活雁,拜了祖上,又拜我的义父,他今后的泰山。雁在此时有了两种含义,一是认为雁是候鸟,顺乎yin阳,往来有信;二是指代这个男子剽勇,值得新妇託付终身。 祖庙祭奠仪式结束了,我牵了悠的手,从她的房中走出,一直走到了庄子的大厅里,那里,义父,萍夫人,臣和他的两个弟弟,还有今天的新郎英布,都已经各自就坐了。 悠的手,有些发凉,我知道,她此刻其实是紧张的,我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朝她微微地笑。 义父和萍夫人两人端坐于厅中的榻上,义父倒未显出什么,只是萍夫人,望着盛服的悠,眼里分明是难捨的离绪。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义父如此说道。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萍夫人如此说道。 我看到悠,她微微地垂下了头,表示受教,脸上飞霞一片。 英布站起身来,领头走出厅去,我继续牵了悠的手,跟上了他的背影,义父和萍夫人,依照礼制,已经不需再送了。 此时恰是huáng昏,天色已是有些暗了,出了庄子大门,英布面无表qing地上了他自己作为前导的黑色漆车,而悠,则踏上了早有人已经准备好的矮几,登上她自己那辆有帏的车。 我最后为悠披上了景衣,一时心中难捨,竟是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不肯松开。按照此时的风俗,除非母家亲人离世,否则此去,悠是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她自小长大,从未迈出过一步的青山绕水之地了。 “阿姊放心,悠会很好的。” 她朝我莞尔一笑,目光飘到了她身前那辆车中的那个背影,那是她的夫君,她今后的天。 我松开了手。 新郎和新妇的车,在副车之上火炬的前导下,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也难度。 我黯然回身,却看见萍夫人正倚了门,靠在那里,目光仍是穷极不舍。 “母亲放心,悠会很好的。” 我面上露出了笑,上前挽住了她的臂。 六月,此时距离悠出嫁已过整整三月。 义父要到dong庭一带巡视水域,我藉机跟了过去,悠出嫁之后,便随了英布住在湖中的dong庭山中,我想去探望下她。 我特意挑了个英布随义父出巡的时刻,叫人摆渡送我到了湖中的山,见到了悠。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便似乎已经从原来那个稍带了稚气的柔弱少女一下子成熟了许多,面颊红润,目光似水,言笑盈盈。 英布待她,看来还是可以的。 我松了口气,陪她消磨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终于起身离去了。 悠一直送我到了门口,依依不捨。 她应该也是有些寂寞的。 渡船还在等我,我坐上了船头,艄公双桨咿呀作响,小船破开两道碧làng,慢慢朝岸游去。 仲夏时节,此时骤雨刚过,湖面快与堤岸齐平了,碧绿湖水涵容着黛青之色的天空,水天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湖面深处雾气蒸腾,几叶扁舟穿梭其间,如在梦中行走。 我心qing大好,胸中郁闷之气,剎那全无,只是可惜自己到此空有十余载,当时已有的笛、筝、笙、琴、阮咸琵琶、箜篌瑟等乐器,竟是一件也未学会,否则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中,配上飘飘仙乐,那才真的不算辜负了一片美景。 那艄公年约四十,面皮黝黑,能言善道,几句攀谈下来,便笑道:“少年人,看你也是初来乍到,此湖景色甚是不错,何不dàng到湖心游玩一番?” “如此多谢了。” 我对他行了个男子的揖礼。 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只要跟着义父出来,我必定会着了男装,多年装扮下来,旁人若不仔细看,我此时便是一个少年男子。 那艄公露齿一笑,掉转船头,慢慢朝着湖心而去,边上时有扁舟驶过,坐了与我相同前来泛舟的三三两两游人。 正心旷神怡间,我的耳边,断断续续随风飘来了几声清越曲折之音,侧耳听去,却又消失在水面之上,惟余波光一片。 我略感失望,见湖心风势有些大了,便想叫艄公划桨而回。 那片刻之前消失的清音此刻又响了起来,这次,我终于听清楚了,这是箫音的《柏舟》,《诗.风》中的一篇。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了。 依稀记得,这仿佛便是十年之前,我随始皇帝出巡至博làng沙,随了盖聂顺上河之水东流之时,船尾的那白衣少年临风所chui之曲,这曲名,还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十年当中,我只在上河水上听过那一次,至今无法相忘,而今,dong庭碧水之上,我竟再次听到了这仿佛来自天籁的甘美之音。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自己怀中的那柄玉骨梳,脱口而出:“艄公,快,划向刚才那箫音之地。” ☆、青衫磊落 艄公一怔,随即加快了摇橹的速率。 箫音还在继续,飘dàng在这淼茫的水面之上,我站在船头,朝着箫音飘来的方向眺望而去,面前一片水雾之中,一叶孤舟渐行渐远,而箫音渐寂,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耳边。 我胸中一片空dàng,灵魂仿佛也已随那箫声,弃我而去。 脚下小船突然左右剧烈摇晃起来,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站立不住,一头栽进了那柔软的湖水之中。 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幸而在水乡瑶里居了十余载,我识得水xing,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终于伸手,攀住了小船的边缘,却很意外地看见了船头艄公那满面憎恶之色。 “少年人,前趟我送你到了湖中孤岛,心中便已起疑,方才与你攀谈几句,得知你果然竟是黥布家中亲戚,你可知道,那黥布自数年前横行dong庭大江,四方乡邻,无不背地里诅咒哀怨,我的一个儿子,便是被他手下qiáng行拉去做了水盗,不得善终,我日夜恨不能生啖其rou。今日你误上我的船,也是你运道不佳,我亦不忍结果了你的xing命,只是将你抛入这dong庭水中,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
第29页 说完,他便伸出手中船桨,用力击打我攀在船沿的手,我吃痛不过,撒开了去。 突然遭此变故,我惊怒jiāo加,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摇橹扬长而去。 船头迎风而立和现在这样整个人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完全是天堂与地狱之别,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身体不要下沉,拼命划水,朝着面前看似最近的岸游去,但是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凭我自己的力量,绝对是无法支撑到那岸了。 我的双臂越来越酸,划水的频率也慢了下来,而那岸,看起来却是更加遥远了。 我的身体,在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后,被迎面的一个làng头,打进了水里。 耳边一阵奇异的空谷之音,我知道那是水流压上了我的耳鼓产生的错觉。 八百里dong庭,今日成了我的葬身之所。 我已无力再挣扎了,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却模模煳煳看见头顶的水面之上,靠来一团黑影。 一支木浆伸到了我的手边,我下意识地牢牢抓住,接着,头就已经露出了水面,然后,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拖到了船舱之中。 俯伏在船底,脸庞接触到了舱底的一剎那,我有了想流泪的冲动。我不愿意死,因为我还要等到再次与他重逢的那一天,即使那一天,已经十年之遥了,仍是遥遥无期,但我还是要等下去,终老不悔。 胸口之处,感觉到了一块硬物,那是我的玉骨梳。 我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抬起了头,想看看今天救了我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想要的,只要我能给,我就一定会给他的。 我看到了一双湛黑的眼,柔和、舒缓。 这正是那双我曾在梦里无数次看到过而转醒却消失的眼。 而现在,不是做梦,真的不是梦。 我埋首在了船底。 十年里,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我和他的下一次相逢。那时,我一定会在自己梳了一百遍的青丝中cha上饰有珠宝和玳瑁的华簪步摇,脂泽粉黛,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环佩叮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一定要让他惊艷于我从前从未在他面前显过的美丽和无双。 但是现在,我却是这样披头散髮,面色苍白,满身是水地被他拉上了船,然后如同死狗一样地瘫在舱底,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果这样,我宁愿我永生永世也不要和他再见。 但是他已经认出了我。 十年的时间,不是沧海,不是桑田,却足以让人癒合旧伤,忘记旧颜。 但是他依旧认出了我。 “辛离......,阿离......” 我听见他用迟疑的声音轻轻唿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剎那间,我的心头开了一朵怒放的花。 他还记得我,他并没有忘记我。 我从舱底坐了起来,将散乱在面庞之上的发拢到了身后,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然后,qiáng压住了自己心头生起的自卑之感。 真的是自卑。 面前的这个男子,他青衫磊落,面带笑颜,十年的风霜,即使不再少年白衣,但世俗并未在他身上刻下印痕,反而多了几分从容。他对我笑,一如当年上河水畔碧竹林边那迎风而立的入画少年,一如当年下邳城里月光之下为我簪上玉骨梳的弈棋公子。 我想流泪,但是却朝他微微地笑了:“是我,子房。” 他的面上迅速闪过欣喜,然后便是担忧。 “阿离,你怎会如此落入湖中而四面无人?幸而我随了风势,想朝此泛舟而返,看见有人挣扎于水面之上,才赶了过来将你拉上,否则你岂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解了自己的外衫,罩在我的身上。 残存了他体温的淡淡温暖很快便笼罩了我,我的心里泛过了一丝甜蜜。 如果这就是爱qing的感觉,我qing愿醉生梦死于其间,永世也不要醒来。 “你......,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两样。” 他端详了我片刻,这样说道。 我笑了。 他其实说错了,这十年间,从头到尾并无两样的,只是我的心。 “当日下邳祓禊夜后,我送你至居所,第二日再去寻你,却被告知你已清早离去,只留下了一片信帛。阿离,那时你为何如此匆忙?” 他的神色里,仍是带了一丝不解。 没有告别,只是因为在你注视的目光中,我怕自己会迈不动南归的脚步,而长相厮守,在那时却不过一个梦而已。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不言。 他注视我片刻,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方边角残旧,颜色褪败,但却仍被折得整整齐齐的huáng色布帛,摊开在了手上。 那上面,是一行蘸了墨写成的小篆,字体稍稍有些歪扭:沂水圯桥,切切。 这是我的字迹,十年之前,在我离开下邳这个城市的那个清晨,我亲笔写下的。 “阿离,自你离去,我便时常在那huáng昏时刻到沂水之畔步游,那时我虽不知你留书何意,却是相信你必有深意。三个月后,我在圯桥偶遇一衣褐老者,他命我下桥为其取来之前掉下的鞋履,我虽当时心中有些不愿,但见他年迈体衰,便下去捡拾了过来,又替他穿好,他竟与我相约五日之后再次到此碰面,说是有物嘱託于我。五日之后,我大早赶去,谁知竟是迟了,那老者已经候在桥边多时,见我此时方到,沉下脸来斥责了我一通,又命我下个五日之后再去。第二次,我听到ji鸣之声便匆匆过去,但仍是迟了,那老者復又责备于我,再次定了五日之约......” 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呢?” 我津津有味地催促他继续讲下去,尽管,我是早已经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听到从他口里讲出的话,总是千万倍胜过我在史书上看到的那毫无生命的四方黑字。 他復又笑道:“然后到了第三个五日约定的前夜,我整夜未睡,不到半夜便到了桥头,早早等候。果然没有多久,那老者便出现了,口里自称huáng石,他说声‘理当如此’之后,便授了我一部简书,名曰‘太公兵法’。这十年当中,我不敢懈怠,时时研读这兵法,直到此时,才敢说自己终是稍稍领略到了这其中的纵横捭阖之计,行军用兵之道。” 他看着我,眼眸里不再有了笑意,而是深深的凝视。 “阿离,这十年里,我常常想,你当日留此帛书于我,难道竟是已经知晓了这之后所有的事?” “子良,世间的人能够知晓的,只是过往,我也一样。” 我看着他,淡淡笑道。 他亦是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那么就是你此前已是知道了huáng石公便在附近,知他乃是当世高人,有心助我,所以才会如此留书?” 我笑而不答,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他微微一笑,将那huáng帛復又折起,收入自己怀中。 “你既留书于我,这便归我所有了,又怎有索回之理?” 未曾料想他也有如此狡赖的一面,我一时无语,只是凝望着他,他亦是。 湖心一阵凉风袭来,我虽裹了他的外衫,仍是微微一颤,他觉察了,起身到了船尾,摇橹归岸。 他一直将我送到了义父与我暂歇之地的门口。 “子房,我在瑶里,不日即归,你可愿意到我家中拜访我的义父?”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即使他原本没有存了这样的心,现在我提出来了,他也一定会去做的。 “如此正合我的心意,其实......,我此趟前来dong庭,正是意yu前去浮梁拜访番君。” 他这样说道,对我微微一笑,目光中似是有所深意。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青衫背影,心中欢喜一片。 回了住所,对于落水一事,我并没有在义父面前多提,只说是自己泛舟湖上不小心坠下,然后恰巧被张良所救。 两日之后,义父便结束了对dong庭的巡视,策马踏上了归途,他对当年散尽家财,谋秦于博làng沙的张良,亦是十分钦佩,有心结jiāo。 在义父面前,我并无任何异常神态,但心中,却是恨不能cha了双翅立刻飞回瑶里。我在担心,会不会等他已到瑶里,而我却仍在路上迟迟未归? 半个月后,我终于回到了瑶里,前来迎接的萍夫人和臣,并未提起义父不在的时候家中有客来访。 他还没有来,我心中一块石头轻轻落地了,暗笑自己愚蠢,我和义父的脚程之快,又岂是他这个异乡之人能够赶上的? 我再也无心于药园了,那氤氲如旧的药香也无法让我凝神静思,每日里,我红妆翠眉,翘首以待。 第一次和他相见,我是秦王随从,男袍加身。 第二次和他相见,我着粗袍荆钗,风尘满面。 第三次和他相见,我从湖中爬起,láng狈万分。 十年之间,不过短短三度擦肩,而年华就此蹉跎,他却从未见到过我最美的样子。 下一次的相见,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留有遗憾,我一定要让他看到的,是一个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然而,我等到的,不过是一个始皇帝驾崩的消息。 而他,迟迟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子房沂水授书和那半人半神的huáng石老人,虽《史记》和《汉书》都有所记载,但其真实xing渺不可考,此处作为故事qing节,视为真实~~~ ☆、牧羊少年 秦二世元年七月 一个名叫陈胜的年轻人,他在蕲县大泽乡,带领了一群要被发配往渔阳戍守边境的贫农役夫,举起了了反秦的大旗,各地纷纷响应如cháo,六国诸侯贵族后代,也趁机招兵买马,四处作乱。 大秦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 而此时,我正安静地蹲在我的药圃前,一边拔着里面刚刚长出的糙,一边对我身边的一个少年笑着说道:“心,你看,这叫七星剑,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去年你被毒蛇咬伤,就是它救了你的命的。” 那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很是瘦弱,眼睛明亮,浓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总是一片淡淡哀伤。 他叫熊心,是我义父去年外出到番阳时带回的,当时他在道边放羊,遭蛇咬伤,恰好被我义父路过所救,见他孤苦无依,便带了回来。 瑶里庄中,臣与我的两外两个弟弟早已成年娶妻,悠出嫁了,而张良......,他说他会来瑶里,但是我已等了整整一年,他却至今仍未履约,而现在这样的风云诡谲,乱世再起,我想他更是来不了了。
第30页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的心太大,而和他心里的那个世界相比,我太渺小。 看见心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这个少年,他眼里露出的那如遗世般的悲哀和绝望,我是如此的熟悉,从某种意义来说,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来歷,他也从来不会提起,但我知道,我和他,其实属于同类。 心对我,似乎也很是依恋,只要我在家,他就一定会跟在我的身边,一直沉默着,问他才会应一声,但是总那样跟着我,偶尔在我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而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动,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此刻,我扯了两片七星剑的叶子,放在掌心,慢慢地揉碎了,然后送到了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闻了一下那碎叶散发出的幽深香气,抬起乌黑的眼,望向了我。 “辛姬,你说,如果当时我被蛇咬了,没有遇到吴伯相救,那我是不是真的就已经死了?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会悲伤,也会欢喜吗?”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心,人都是有生,也有死,死了就是万物俱灭,所以一定要在生的时候,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悲伤的时候只管流泪,欢喜的时候,也不要忘了为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辛姬,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身上的糙药味道,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我独自上路,好吗?” 看着他那如鹿切慕溪水般的眼睛,我无法拒绝。 “心,我答应你。” 我对他这样说道,郑重万分。 外面的纷乱,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瑶里这个原本平静无波的村落。 事实上,在陈胜和吴广刚揭竿而起没多久,英布也就已经开始蠢蠢yu动了,他经常找到我的义父,两人关在房间里,一说就是几个时辰,尤其是现在,现在已是秦二世二年的十二月了,陈胜在秦将少府章邯的追迫下,败退至下城父,被其车夫庄贾杀害了,而此时,距离他发难于秦,整整六个月。 这日,英布又至瑶里,与我义父密谈了一个下午,我从边上萍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正碰到了商谈结束后,yu待离开的英布。 这是自悠出嫁后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对,从前每次,无论是我到dong庭探望悠,还是他到瑶里寻我义父,我都刻意避开。 此刻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嗜血的狂热光芒,仿佛被困许久的斗shou见到了猎物出现后眼里所放出的光。 “阿姊,英布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薄凉和野心。” 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个huáng昏,臣站在ju花丛边,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心上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阵厌恶。 真的,我也知道我此刻不应该对他早早就有如此的厌恶,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那是他的命,如此而已。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悠,我的妹妹,因为嫁给了他而在我面前铺陈得再无变数的命运,这厌恶之感就愈发不可遏止了。 我望着他,面上带了客气而冷淡的笑。 他盯着我,神色间掠过了一丝迷惘,就如同从前我在药园遇到他,对他说悠姬是我妹妹的时候他露出的迷惘之色。 但很快,他的迷惘便消失了,他继续盯着我,目光炯炯,眼里的嗜血之色,更是浓烈,我几乎已经闻到了那来自于他的淡淡的血腥之气。 这才是面前这个男子骨血里散发出来的真实味道吧,他等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乱世吗? 我垂下眼,绕过了他。 “天下已是大乱,六国诸侯,除了韩以外,其它五国都已各自自立为王,但诸军独有下相项梁叔侄二人势如中天。昨日英布向我借兵五千,我已答应,他不日即将率兵北上。” 第二天,义父吴芮这样跟我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qing很是平静。 但我知道,他此刻其实并非像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他是吴王之后,对江山国家的渴慕早已像血液那样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身体,这渴慕,与生俱来,到死方休。 他只是知道隐忍,懂得等待而已。 谁又不是这样呢?项梁、项羽、刘邦......,这些一个个原本对我来说只是史书上的众多平面人物,此时已经各自粉墨登场了,还有他,这个我心念了十数年却只短短三度相逢的人,他应该也早已与他将来的主上刘邦相识,而此刻,又正在为他图谋多年的復韩大计而四处奔走吧? 英布就要踏上他已经註定的宿命之路了,而他们,还有我,这里的一个一个,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谁又能逃得过自己的宿命之路呢? 消息渐渐地传来了。 英布北上了,他在清波打败了秦军左右校的军队了,他东进了,他渡江了,他归属项梁了,项梁在东阿、濮阳两次击败秦朝最后的大将章邯了,项梁率军入薛城了,项梁隐隐有自立为楚王的意愿了...... 这么多的消息里,唯独没有我想听到的那一则。 尽管我知道,他会平安无虞,他会半生追随于刘邦,他最后会成为帝王之师,甚至成为被后世万代景仰的谋神,但是此刻,我还是无法将心放下,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我渐渐地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这不安,除了为他,也是为瑶里近日来渐渐出现的陌生面孔,一拨又是一拨,他们看起来和当地百姓并无两样,只是行藏遮遮掩掩,似乎在打探着什么消息,没过几日,我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目标,竟然就是庄子里的熊心。 义父早已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 我实在是想不出,像熊心这样一个瘦弱苍白,举目无亲的牧羊少年,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会吸引这么多的人来刺探他? 我找到了熊心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我药园里的那条溪流边,看着水面上漂浮而过的几片huáng叶。 又是一个深秋了,最近少雨,溪里的水也渐渐地浅了下去,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滑圆雪白的鹅卵石。 “心,告诉我,你是谁?” 我坐在了这个少年的身边,看着他线条jing致得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的侧脸,慢慢问道。 他微微地垂下了眼睑,长而捲曲的睫毛,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半晌,他没有说话,亦是没有动,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尊玲珑玉像。 我嘆了口气,站了起来。 “辛姬,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楚国怀王的孙,昌平君的子,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吗?” 就在我要走出药园篱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我的脚步停住了,我转过了头。 心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水边,只是他已经望向了我,眼里是一丝哀淡的笑意。 “我的祖父怀王,被秦骗扣三年,客死他乡,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我的父昌平君,以江为屏,据吴越之地,兵败自尽。他死时,正是我出生,我被一ru母抵死相救,南下隐匿到了番阳。ru母死后,我便孤身一人,无计存活,只得投靠当地一富户,为其牧羊为生,怎料那主人不仁,竟然屡次意图对我不轨......” 他的面上显出了激愤之色,双颧淡淡红晕,我看见他的手捏得紧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楚国虽亡,但先人气骨犹存,我怎堪忍受这种屈ru?只是那家主财势雄厚,我一时无法脱身。终有一天,我打听到番君到了那里,便事先藏伏在他必经之路,然后用我之前捉来的毒蛇咬了自已一口,倒在路旁,我知吴伯向来仁义,必定不会忍心看我就此倒毙,而一旦得到他的庇佑,我不但可以摆脱那无耻家主的纠缠,就连他日重图我楚国復兴之业,也未可知......”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目光平静,仿佛现在说的,只是一个和他并无任何关系的旁人之事,片刻之前双颧上的红晕也已渐渐消退,脸色又是一片苍白。 我吃惊了,静静地看着他。 心已在我家中过了两年之久,我原本一直以为,他只是这乱世中的一个流离少年,凑巧被我义父所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目光之中总是带了一丝忧郁的瘦弱少年,他竟然就是那个因导致大夫屈原自沉汨罗江而着名于后世的楚怀王的孙,亡烈于江东的昌平君的子,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是那个数年之后会被项羽谋死于迁都长沙途中的楚国义帝! ☆、北上盱台 “心,你应该已是知道外面那些人在找你了,”我望着他,略带了一丝急促地说道,“不要去,那不是一条善意的路,你知道的。” 他也望着我,凝视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知道,他们此时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身上流了和楚国先王相同血液的人,将他推到全楚人的面前,先成全楚人的心愿,然后再成全自己的心愿,我说得对吗,辛姬?”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地扬起了头,笑容绝美。 “辛姬,如果我能失却对过往的一切记忆,我就想一辈子在这个满是仙糙的药园里,每天跟在你的身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很快乐,真的。可是不行,我记着过往的一切,所以我必须要出来,出来承担,这是我的责任。” 他低低地嘆了口气。 “就算到了最后,我会在权位的祭坛之上被燔化,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的命,我身为先王子嗣的命。我就是为了楚的他日復立而生的,这是ru母从小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了......,辛姬,你曾对我说过,人总是要依着自己的心意而活,才叫没有白来这一趟世界,我的心意就是让亡楚復立,所以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是的我理解,并且我也知道,楚确实会復立,你也会和你的祖父一样,被人尊为“怀王”,但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具从白骨堆里挣扎而起的骷髅,未走几步便会彻底垮塌,而随之埋入地下的祭品,却是你,这颗楚国黑暗夜空之上划过的最后一道流星。 心,你想去,那就依照你的心意而去。 我看着他光芒闪动的眼睛,微笑着这样说,心中却是悲伤一片。 心,这个双肩瘦弱的少年,他终于也要踏上他的宿命之路了么? 三天之后,父亲在瑶里的庄中接待了一个客人。 我只是在庭院的小道上远远看了那来客一眼,他鬚髮花白,年岁应在花甲,腰间悬了一个青huáng酒葫芦,但腰背却是挺得笔直。 心,终于还是要走了。只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替他做出的选择?
第31页 语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模模煳煳地这样想着。 “辛姬,吴伯请您有事相议。” 我朝她笑了下,便朝着义父的待客之所走去。 义父坐于他平日惯常的案几之后,他左边的尊位上,踞坐了心,而右边,则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老者,他此刻看着跨入门口高槛的我,面带异色。 我也看了他一眼。 这个老者,这样近距离地看,他比我起先印象中的年岁应该还要长些,只是一双眼,并没有这个年龄的人通常会有的浊翳,反而清明一片,看起来炯炯有神。 我朝着坐中的义父行了一礼。 “辛追,此乃居巢范增,楚地项梁之谋士。” 义父这样向我介绍。 我转向右侧的范增,向他施礼。 范增只是看我一眼,淡淡点了个头,神色里有些倨傲。 但我心中,却是非常地惊诧。 范增这个名字,在我原来那个时代,只要上过高中语文的人就绝对不会陌生。 秦末农民起义爆发时,他已七十古稀,但却毅然投奔到当时最有势力的项梁军中,成为他的谋士,项梁死后,他又继续辅佐项羽,被尊为亚父。他为人老谋深算,审时度势,dong察敏锐,可说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军事谋略奇才,只是可惜项羽刚愎,不听其劝,导致了他的愤而辞官,才有了后来的四面楚歌和乌江自刎。 更令我惊诧的是,以他这样的高龄,他居然会不辞辛苦万里之遥地南下亲自赶到了浮梁瑶里,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接回楚国亡君流落在外的后嗣。 姑且不论他此种行为的背后图谋,仅是他为了其主大业而如此谨慎、自甘奔波的态度,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 大约他也是注意到了我神色间对他的敬意,看着我的脸色才终于稍稍和善了些。 一个孤倔的老人。 我在心里默默想道。 义父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始终低垂双眼不作一声的心,才对我笑道:“辛追,今日范老先生上门,我才知道心原来竟是先楚大王的后裔,而今项梁愿意拥立心復国继承其先祖王位,实是楚国百姓之幸事啊。只是......” 他犹豫了下,没有接下去说,而边上的范增,我注意到他看着我的眼神,又恢復了原来的倨傲,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义父。 他终于接着说道:“心要和你一起动身到新都盱台就位。” 我诧异地看向了心。 而他终于抬起了眼,对我微微一笑:“辛姬,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让我独自上路的。” 第二日,我便随了范增和心,在他带来的人的护卫下,朝着盱台北上了。 义父和萍夫人本是不愿我此趟外出的,而范增则对心坚持要我陪同北上嗤鼻不已,他虽碍于与心的分位尊卑矢口未提,但那表qing已是十分明显。 但我想了下,终是应了下来。 心此时,不过实龄十三,在我那个时代,这样大的孩子,还是母亲心头上的一块rou,而他,却已经要独自去面对一群虎视眈眈口是心非的风云人物,他虽是被接去拥戴做王,但一个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只怕也要比他来得幸福。 我愿意陪着他去,尽管我早已知道,这是心的一条不归之路,但在那终结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能看到他能活得尽量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义父想要派出吴家护卫,随同我和心北上,被我婉拒了。 我知道,这趟北上,我和心都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至少现在如此。 心独自坐于前面的那驾马车,想要和我同车,被范增阻止了。 “尊即为人主,岂可与一女子同车?”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虽是劝诫,但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我笑了下,对心点了点头,便上了萍夫人为我备好的马车,范增亦目不斜视地入了自己的车,三人各自一驾,在他带来的护卫的前后簇拥下,北上朝着盱台而去。 盱台就在后世的江苏境内,从瑶里到盱台,一路疾驰,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算差不多到了。 这一路行来,我愈发见识到了范增的过人之处。他不苟言笑,对我也一贯无视,但那个jing神头,真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从起始到到达,他不但始终是肩背挺直,毫无疲色,反而是越接近盱台,jing神越发抖擞,最后连中间的停顿休息也取消了,一口气地驶到了盱台的城门前。 是他的才智和权谋被压抑了将近一辈子,现在终于遇到了可以尽qing施展的舞台,所以他才会像枯木逢chun般地迸发出了连年轻人都无法与之相媲美的jing神和活力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几百年后曹孟德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此前的项梁,在薛城召集了各路义军人马,本来是想要自己称王的,但他听了范增的意见,“从民所望”,决定拥戴熊心为楚王用来笼络天下人心后,便已经随同其他各路人马到了新都盱台,等候熊心的到来。 心是被依照王的礼制迎进城的。 我随了心之后,坐在马车之中,透过车子的格窗,看见城门此时早已大开,两边密密地排满了整齐地对着我前面的心行臣子之礼的人。 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城门,一列列的人也慢慢地从我视线里后退,消失。 他们当中,年长的,年少的,面带戾色的,满面笑容的,一张一张的脸,我完全地陌生。 我知道,项梁和项羽叔侄,此刻应该就在这些迎接的人群里面,是刚才站在最前面的那两位吗? 我努力地回想着他们的样子。 突然,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定睛瞧去,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 我看见了张良。 他站在人群里,一身青衫布衣,和旁人一样,微微地垂着头,表达着他对马车中的王的敬意。 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贴靠着格窗,努力看去。 “子良,看向这里。” 我在心里叫着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看见他犹豫了下,终于稍稍地抬起了眼。 而此时,我的马车已经驶过了他的面前。 我双手抓住了格窗,扭头望去。 他已经抬起了头,看着我的马车后背随风飘起的一片深蓝帏幔,面上神色,微微地茫然。 ☆、孤的王姊 祭天,祭祖,告敕天下,一切的礼仪都是那样的庄重,合乎规制。 心头戴冕冠,玉旒垂面,身穿大绶玄衣纁裳,中单素纱,红罗襞积,白玉双佩,朱袜赤靴。原本苍白偏于瘦弱的他,穿上了这样的冕服,竟然也是隐隐中透出了一丝少年帝王之相。 我立在正殿一侧帷幔之后,静静望着此刻坐中正面向群臣的他,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心,这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他真的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套冕冠袍服之下的意味吗? 透过身前帷幔的罅隙,我看见心的对面之下,是两列分班站好的臣子,他的新“臣子”。 左边最前面那个面带恭谨笑容的是陈婴,他为人素来谨慎,声望一直很高,所以刚刚被推举为上柱国,这是楚国官制里军事武装的最高统帅了,而右列最前的,应该就是项梁和项羽叔侄了。 项梁年约四十多岁,他虽是以勇勐善战着称,但身形只是中等,脸容狭长,相貌普通,此刻正敛目而立,面无表qing。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想来便是项羽了。 重瞳子,力能扛鼎,“彼可取而代也”,西楚霸王,垓下别姬…… 对于这样一个被后世评价为“神勇千古无二”的传奇悲qing人物,我终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个子非常高大,我目测下来,应该有一米九的样子,肩膀宽阔,身披乌金甲和虎皮红战袍,皮肤微黑,此刻站在那里,神qing自如,目光如鹰。 我掠过了他,一直向下看去,终于,在队列的后方,看到了那个青色的身影,张良。 我注视着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不像陈婴那样满面的恭谨,不像项梁那样的不动声色,更没有项羽那样的目中无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qing从容,目光沉静,但却永远像黎明天际的那颗启明之星,没有璀璨光芒,但总会让我在众人当中一眼就会看到他。 “大王,向氏一族,祖辈为我楚国名将,其父向燕,壮烈殉国,而今向将军在吴中威信素高,贤士大夫,皆出其下,且勇勐无人可敌,东阿、濮阳两次击败秦将章邯,今又拥戴大王復楚归位,‘武信’二字,向将军受之无愧,我等共同举议,恳请大王授封向将军为‘武信君’,统领各路诸侯人马,如此民心所归,必能西进灭秦,雪我楚国前耻。” 站出来说话的是陈婴,他抑扬顿挫,看起来目光坦dàng,一片赤诚。 陈婴话音刚落,四周便立刻响起了一片附议之声,而项梁却面色始终如水,看不出喜怒之色,只是偶尔闪动的眼角余光露出了他此刻的心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下。 陈婴曾是秦末的东阳令,时人尊称为东阳老者,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时,东阳的起义军们见其家族厚有声望,便请他来当首领,但他屡次推辞,最后推不过才勉qiáng接受。项梁知道他后,特意修书给他请联手反秦,他便gān脆投到了项梁门下。 此次楚国復立,陈婴虽被推举为上柱国,但以他一贯的做法,他绝不会独揽当前的兵权而让自己成为项梁叔侄眼中的刺,索xing乐得做个好人,此时出面为项梁请封,料定座上的这位少年復辟国君不得不准,趁机再将统领兵权这个烫手山芋从自己手里丢出。 陈婴此举,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他的这种明哲保身,也使他日后在项羽兵败后能及时投靠刘邦,从而令其子孙几代为侯。只是可惜,传到他的三世子孙之时,两个男丁都因犯罪自杀,而孙女,就是那个歷史上有名的陈皇后阿娇,因为骄横无子且挟妇人媚道行巫蛊被废黜至长门宫,从此衰败,直到六代世孙尊,才被当时的皇帝下诏復家。 心微微地侧过头,看向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 心低头想了下,便朗声说道:“向将军忠肝义胆,天人可鑑,准奏。” 说完,他便从座上站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我有些诧异于他的突然举动,众人也有些不解,纷纷举目看他。
第32页 心走到了我的面前,朝我笑了一下,然后牵着我,将我从帷幔后带到了众人的面前,站在了中间。 “这是孤的王姊,从今你们如何敬孤,便也一般地敬她。” 殿堂里的人瞬间无声,各种各样的目光一下子如乱箭般地朝我刺来,短暂的寂静过后,嗡嗡声一片,想来是在互相打探我这个突然冒出的“王姊”到底是何方神圣。 心的这个举动,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辛姬,今日是我加冕之日,我想让你瞧见我面对群臣的样子。” 一早,他就这样对我说道,目光中满是恳切,我不忍拒绝,所以隐匿在心的王位一侧的大殿帷幔之后。 他现在突然让我这样地现身于他的众多臣子之前,心念电转间,我隐隐有些明白了。 但是我已经顾不得去揣测心的意图,我也无视那来自于旁人的各种猜测目光和低声议论,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向了队列后方的张良。 我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 诧异,不解,惊喜,歉意...... 是的,到了最后,我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歉意。 我朝他笑了一下。 两年,差不多七百个日日夜夜啊,他和我约好要在瑶里再见的,只怕当时的我和他都未曾想到,这个漫长的相约竟然要直到此刻才用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被兑现了。 我心满意足了,因为这一次,我终于不再是那样láng狈地出现在他面前了。此刻我的妆容jing致,我的衣裳华美,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就和我从前幻想过的那样完美。 月未上柳梢头,一个宫人便已来报:刘季军中张良求见。 我从榻上起身,迎他于庭园之中。 盱台行宫只是临时选定所用,虽也雕梁画柱极尽奢靡,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没落腐朽气息漂浮其间,让我无法畅快唿吸。 我更愿意和他相对于月华流淌之下,想来他应也是如此。 宫人带过了他,便自退下了。 我凝望着他,一时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离……” “子房……” 我和他各自犹豫了下,终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我和他相识的这十数载中,四千多个日夜晨昏里,早已生根深植在我心中,成了我命的一部分。 我的名呢,他亦是如此吗? “前次dong庭之上,我本与你约定造访瑶里的,只是前往瑶里的途中,得知秦皇bào毙,又从我友人之处得知寻觅许久的韩王公子横阳君的下落,故而匆忙改道,事后才修书于你祈罪,阿离,你心中可否怨我?” 他曾经给我写过信,为自己的失约希望求得我的谅解?只是他并不知,那信,在驿站间的颠沛流离中,最后不知所终罢了。 一剎那,我心中本有的淡淡的失落都随了夜风消散而去。 “子良,我早已收到你的传信了,从未怨你半分。” 我看着他,轻轻说道。 他吁了口气,对我微笑,容色皎皎。 确实未曾怨你半分,只是心中一直失落而已,而今,这个失空的角落也已经被弥补完全了。 “阿离,你何以会识得怀王?今日他……” 他犹豫了下,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忧。 我笑了下,简单地将心和我家的渊源讲述了一遍。 他点了点头,终于还是看着我,嘆了口气:“阿离,怀王今日如此将你亮相于他的臣属面前,只怕……”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为我担心。 今日我被心牵了手亮相于他的殿宇之中,我便已经明白了,心这样做,一来,他是真正地想让我和他分享他的这无上帝王荣耀,而二,就是背后那不可言明的政治因素了。 我作为吴芮的长女,与心如此共同亮相,他这也是在告诉他面前的这群居心叵测的臣属,他并不是孤独的,他还有蕃君吴芮这个势力站在他的背后。只是这样的后果,就不可避免地会让我随他一起站在了风口làng尖之上。 或许这也是我义父开始并不愿意我陪同他到盱台的一个原因吧,但最后,他终于还是让我成行了。 心只有十三岁,他会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小shou遇到危险时保护自己的本能,也是他身体里流淌的王者血脉的本能。我不怪他,更何况,我相信,他更多的,还只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分享这此刻属于他的荣耀。 “没事。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对他笑得很是灿烂。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有光在流淌。 我的心跳,再次不可抑制地加快了起来。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定。 “子房,你可有心上之人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道。 他不语,只是仍那样望着我,望进了我的心。 ☆、故人再现 我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那一柄玉骨梳。十几年的光yin,就这样从我指尖流淌而过了,而玉骨梳在月光之中,仍是泛着莹莹润泽的光,一如当年。 “还记得吗,这是当年在下邳之时,你从那弈棋老者的手里赢来送给我。” 我将玉骨梳举到了他的面前。 他注视着我手中的梳,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阿离,你还带着它……”他终于低低地嘆息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睛,“你若是有了合意之人,便嫁了吧……,女儿家韶华易逝,我……,尚在奔波当中,实是不知道还要多久……” 我不语,只是那样笑看着他。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我手中的梳,再次轻轻把它簪进了我的髮髻之中。我感觉到他修长温润的指渐渐抚过我的发,然后,停驻在了我的面颊之上。 “阿离……” 他轻声低唤着我的名。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用心感受着来自于他指尖的温度。 突然,我感觉他的指似是僵住了,终是离开了我的脸。 我略感失望地睁开了眼,见他正望向我的身后。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我看见身后-庭院的廊庑之中,芭蕉掩映之下,正静静站了一个高冠深服的半大少年,是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yin影,我看不清他的表qing,只觉他面色更是苍白,如同失尽了血般地白。 我回过了头。 他再望了眼站在我和他之后的心,有些犹豫地对我说道:“而今六国都已自立为王,唯有我韩国,仍是无人顾及,我每想到故国亡君,便往往不能自已。今日我已向武信君借兵一千,正囤于城门之外,稍后即要启程护送韩王成回到故地立国,了我生平所愿……” 我的心慢慢开始下沉。 又要分离了吗? 又要分离了。 不,我真的不愿又这样再次与你匆匆分离,如果可以,请带上我。 “子房,我想到城门看你离去。” 但是最后,我只是笑看着他,这样轻轻说道。 他望着我,片刻不语,终是微微点头,朝着他面前的心施了个礼,便牵了我的衫袖,转身而去了。 出了藻饰的朱红庭门,我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在前挽缰,马车辘辘而行,沿着月光之下的官道一路出城。他骑在马上,始终行于我的身侧,不时迴转头来,看着车窗之内的我,露出一个笑容。 再次的离别,本该会让我难过,但这样的场景,却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便是那新妇,正随了我的新郎归家共牢合卺,拜望姑舅,而非从此又是天各一方,云水渺渺。 行宫到城门的路,竟然如此的短,我尚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马便已停蹄不前了。 他到了我的车前,开了门,一边扶我下车,一边低声几乎是对我耳语而道:“项梁幼弟项伯,乃是军中左尹,他早年杀人,我曾在下邳救过他的xing命,与我故jiāo匪浅,我已将你嘱託于他,有他护佑,我去了亦可放心。” 与他的距离是如此的近,我已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对我说话时掠过我耳边的气息。 我侧过脸,对他莞尔一笑,他虽是离去,却仍不忘为我在此寻求庇护,我心中又有何憾? 城门边上,月色溶溶之下,不知何时竟已有了两人,俱是牵马而立。前面一人布衣打扮,身后之人却是甲冑着身,应该是个武将,抑或是那身前之人的护卫。 他亦是看到了这两人,面上露出了微微的惊喜之色。 “阿离,此乃沛公,他知我今日要走,竟是到此相送了,你稍候我片刻。” 我点了点头,他便转身朝着那两人走去。 沛公,刘邦,日后楚汉相争中的胜者,西汉皇朝的高祖。 今日我在心的殿宇之中,便已在张良的身前看到过他了,只是那时,我的眼中并无旁人,所以当时对此人也并无特别注意。此时看去,见他应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高额隆鼻,留有须髯,这样的相貌,也算得上周正了,并未像后世传说的那样双耳垂肩,两手过膝。 张良已经朝着刘邦而去,刘邦紧走几步,便自己迎了上来。 “子房,自与你相识,去岁以来,若无你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我怎能会有今日如此局面,本还指望继续能仰仗你的谋划,未曾料想今日你竟要离我去辅佐韩王,那韩王何等幸甚,竟能得你如此……” 他注视着张良,语气诚挚,最后竟是不能成言了。 张良亦是有些动容,嘆了口气,说道:“良自遇见沛公,便深觉沛公器量宽宏,乃是不凡之人。良才疏学浅,侥倖助沛公赢了几仗,竟也得沛公如此厚爱,良实是感激不尽。只是韩乃我故国旧家,我父祖几代事韩,復韩乃是良生平最大心愿,此时更是不敢相弃。得此上天所赐机会,须得护了韩王入境復国,万望沛公谅解……” 刘邦抬起头,满面唏嘘之色,突然注意到了一直默默立在张良身后的我。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看了下自己面前的张良,默不作声了。 我非常肯定,如果不算上今日朝堂之上的那一幕,此刻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所以我和他,应该是绝无宿怨的。 但是我却在他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嫌恶,甚至是隐隐的敌意,这嫌恶和敌意,他应该已是在尽量掩藏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亦是望着他,只是心中微微地有些不解。 张良也注意到了刘邦在盯着我看,便也回头瞧了我一眼,神色温柔,我对他笑了一下。
第33页 刘邦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看我了,他只是继续和张良道别,神色间一片不舍。 是我太敏感了吧,我暗自嘲笑了下,素未平生的我和他,又能有什么嫌隙呢? 我随意看向了一直默默站在刘邦身后十几米开外的那甲冑之人,刚才从我下了马车站在这里,我便感觉到了那人紧紧注视着我的目光,这目光盯着我,一直到了现在。 这样的无礼注目,让我心中微微地有些不悦。 月光此时恰被一片乌云遮住,若隐若现,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却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 我仔细再看去,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流到了心脏,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口突突跳动的声音。 乌云已经飘游而走了,月色重又明皎,照出了那人的整张面庞。 “吴延……” 我望着他,已是颤声叫出了声。 我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立在那里一直注视着我的男子,他竟然会是吴延!尽管距他离开瑶里,至今十数年光yin已过,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的样貌,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没了少年时那让人目眩的飞扬,脸上的稜角,比起从前分明了许多,而眼里,亦是多了几许风霜浸染的痕迹。 “吴延!”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叫了出来,几乎是几步就奔到了他的面前。 “吴延,这许多年来,你为何一直没有归家?你可知道,你的母亲对你日日思念,直到死时嘴里念的还是你的名字?你的兄嫂屡次派人寻你未果,以为你已死去,至今仍是心怀悲痛?” 我死死揪住了他的臂膀,狠狠地摇他,眼里已是一片泪光。 吴延他竟然会这样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在瑶里的每一个人都早以为他已死去的时候,叫我如何能忍住不流泪?这个曾经如此倔qiáng少年的人,他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是否也会为自己当年的意气而追悔?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对面的这个男子,我可以肯定,他就是吴延,我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就连他左边眉头的那一颗黑痣,都仍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他却又仿佛已经不是吴延了。 被我这样拼命地摇晃,他并未露出故人相逢应有的神色,虽并未推开我,但眉头却紧紧皱起,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片刻之后,终于微微摇了摇头,定睛再次看着我,眼里只是一片疑惑和茫然之色。 “在下利苍,乃是沛公军中左将军,你方才说的什么,在下并不明白,当是错认了人吧。” 他这样说道。 是的,明明仍是吴延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说自己是利苍,刘邦军中的左将军利苍! 利苍?那个被史学家认定的辛追早亡的夫? 我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勐地缩回了一直揪着他衣袖的双手,后退了半步。 “吴延,是我,是我,辛离,辛追,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你是吴延,你不是利苍,你再仔细想想。” 我看着他,颤声问道。 “辛离,辛追,吴延……” 他低下了头,口里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我和他自己的名字,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困惑,一丝歉意。 “在下方才刚见到你,确实觉得很是面善,故而盯着瞧了许久,但却实是不记得从前曾与你见过,更不知吴延何人……”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他,剎那间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很快却又更加纷乱了。 失忆…… 他现在这样的qing况,我能想到的原因,也就只有这种了。 只是,他到底为何会如此?这许多年来,他又是如何过来的? 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最后却只是哽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良和刘邦也已是发现了这里的异状,齐齐向着我和吴延走了过来。 “阿离,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张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又看了吴延一眼。 我伸手胡乱抹了下眼角的泪痕,低声说道:“没甚大事,刚才没有看清,只当利将军是我瑶里的一个故人,便胡乱上前认亲,倒是惹了笑话……” 他信以为真,笑了起来:“利苍将军为人素来诚厚,绝不会为此小事而责怪于你的,你勿要多心。” 我挤出了一个勉qiáng的笑容。 这时,城门之外隐隐地传来了一阵马嘶和响鞭之声,一个人骑在马上而来,身后跟了另一空骑,到了张良近前。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双手,将我的手合在了他的掌中,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我……要走了,你且保重。” 他与一边的刘邦和吴延致意告别,最后看了我一眼,翻身上马,疾驰出了城门而去,那被风捲起的青衫衣袂,终是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重瞳之子 马车缓缓行驶于来时的路,只是掉转了方向。 我独自坐在车中,心头一片混乱。 刘邦自张良策马离去之后,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便上马急速离去,吴延,或许现在还是称他为利苍更为恰当,他犹豫了下,亦是跟了过去,只是临行前,回头再次深深望了我一眼。 关于利苍的消息,我必定是要传信告知义父和萍夫人的,只是现在,我当如何面对利苍?是否应当告诉他一切,努力唤醒他的记忆? 回到行宫之中我的居所之时,宫人无不惶恐地告诉我,心竟然还在那庭园之中等我。 我踏月而入的时候,看见他正独自坐在那廊庑的横阶之上。 “辛姬,你心中很是爱他,对吗?” 他这样问我,目光幽远,神色哀戚。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站住,不语,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仰头望我,皎洁的月光之下,我看见他浓密深黑的睫毛竟已是一片cháo湿了。 “辛姬,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总不会让我独自上路的的,可是我知道,你在骗我,你终有一日,还是会跟了他去,剩下我独自一人,对吗?”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了起来。 我嘆了口气,蹲到了他的面前,和他齐平。 “心,你要知道,没有人会永远行在路上的,终是会有一个结果,在那结果之前,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 并且,如果可能,我一定会尽了我的力,不再让你的生命戛然而止于史书所载的郴城穷泉之侧。我在心中默默说道。 他美丽的眼睛之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在流动,嘴唇翕动,如同梦呓般地说道: “辛姬,你知道吗,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应该不会活在这个世上很久了,但很奇怪,我并不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如果死亡就是我的结果,那么在这之前,我真的希望你可以一直陪我,不要让我独自一人。等我死了,你就随便将我葬在那里,然后,你再跟了他去,好吗?” 我怔怔望着面前这位少年国君,几年的朝夕相处,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那个被我义父偶然捡拾回家的牧羊少年了,而是我的幼弟,我的孩子般地让我无法割捨了。 “心,不要胡言乱语,我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我。”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辛姬,今日我如此让你出现在我的殿宇之中,便已是你对我的最大保护了,你没有怨责于我,我已是十分高兴。从今而后,便要换成我来保护你了。我的王位虽是凭空得来,但既已戴上了这顶冠冕,我总要做些什么,日后才总算不会愧对我的列祖列宗。” 我朝他点了点头,牵起了他的手:“石阶幽凉,坐久了会着凉,早些歇息去吧。” 我以为心那晚说的话,只是随口而言,只是没有想到,他当真去做了。 就在心的王位復立之后没过几日,项梁叔侄便继续率领军队北上击秦,而他也派遣项羽和刘邦的合部同时北上三川郡,我尚未再见利苍,他便也已随了刘邦匆匆而去。这两支人马一路凯歌,所向无敌,在攻打雍丘之时,项羽甚至亲自斩杀了秦国丞相李斯的儿子,三川郡守李由,据说李由战死的时候,血染战衣,但仍手握长矛,怒目圆睁,这惨烈之状,甚至就连刘项军中的将士见了,也不禁为之动容。 而很快,项梁却是没有那么好运了,尽管章邯此时已经得到了秦王朝的增兵,但项梁却被屡次的胜利沖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幕僚的规劝,结果一时大意,竟然在定陶一战中,兵败被杀。 消息传到盱台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了,此时距离心被立位,整整三个月。 盱台行宫上空的天一下子变得异样了起来。 项梁此时实际就是天下反秦武装力量的领袖,他的猝然死亡,对士气的打击会有多大,可想而知,而人心,也终于开始蠢蠢yu动了起来。 “辛姬,项梁已死,秦军若是趁机南下,盱台危矣,我yu听取宋义之言,迁都彭城……” 终于有一天,心这样对我说道。 他的眼里,没有哀戚,没有惶恐,有的,只是对亲自掌控这天下王土的无比渴望。 宋义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心终有一日会在成为项羽霸王之路上的绊脚石后被杀死,但这其中的细节过往,我却是并不清楚。 见我沉吟不语,心继续说道:“宋义乃是我故楚令尹,为人jing明qiánggān,且对我忠心赤诚,我亦觉迁都乃是势在必行。” 心,他终于要开始行使他作为国君的无上权力了吗? 如果他未曾被范增找到,未曾登上这王权的宝座,那么他永远就只会是那个跟在我的身后,看我翻耕药园的牧羊少年,这样的一生,虽则平淡,但却安耽。 但是现在,命运终将他推上了他父祖曾经走过的道路,在他踏足这片故土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心了。项梁的积威深重,让他一直无法畅快唿吸,而今项梁一旦死去,他便如同雏鸟,终于是要振翅高飞了,只是,他的羽翼当真已经丰满了吗? 迁都到了彭城之后不久,刘邦项羽为了防范章邯南下,便已移师东归,加上陈胜义军旧部吕臣,三支军队分驻于城外,形成犄角,互为声援。而章邯,他见项梁已死,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便带了自己的军队渡过huáng河,北上攻打赵国了。 彭城的压力没有了,心开始了他的一系列动作。 他在楚国以宋义为首的众多旧臣的拥护之下,先是将项羽和吕臣两支军队合併一处,归自己直接统帅,接着又破格提拔宋义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不日即要率项羽、范增、英布等北上救赵,与此同时,他发布了那条着名的政治宣言“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这就像是悬在一个天下各路义军面前的一块蛋糕,所有人心底里的期望都被骤然激发了出来。
第34页 此时的心,就像一个被压抑得太久的人骤然间得到了释放,他变得非常忙碌,朝见他的各个臣子,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父祖之时的楚国旧臣,甚至就连夜间,也常常是秉烛到了深夜。 我心中开始隐隐地不安了起来。 我知道,心现在只是在行使他作为国君的权力,这也是他的职责,可是他似乎忘了,他是经由项梁扶持才登上这个王位的,而今项梁刚死,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向群臣宣告他的决心,剥夺了项羽的统领兵权,显示了他与项氏家族的决裂,就算这一切都是歷史载明,必定要发生的了,我仍是不愿看到这样的祸根深种。 我找到了心的时候,他正在和臣属们商议国事,当偌大的方室里,只剩我和心两人的时候,他对我笑了一下。他的面庞之上带了一丝疲惫,但是双眼却是炯炯发亮。 来时的路上,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有很多的话要和心说,可是现在,到了要说的时候,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该对他说什么? 让他不要剥夺项羽兵权,不要和项氏家族为敌,甚至不要继续当楚国国君? 我茫然了。 心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辛姬,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我得罪了项羽,他日后会发难于我,对吗?” 他又说道:“可是辛姬,就算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你认为有朝一日若是秦亡,项氏真的还会让我安坐在此行宫之中,让我先楚诸王继续享受烟火祭祀?而今我抗争于他,他日就算我终会死于项羽之手,我亦是无憾了。” 心,这个即将十四岁的少年,他原来对自己的宿命,竟然早已比我看得更要透彻了,他不甘于成为刀俎之下的鱼rou,拼了xing命也要抗争一番,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我终是默然而去。 项羽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行宫之中自己的庭院里,看着一gān宫人进进出出在布置院落。因为是刚迁到此不久,所以很多地方还在修缮之中,看起来仍有些凌乱。这些宫人和宫女们,他们有些是随了我从盱台迁徙而来的,有些则是到了此地后新近入宫的,但大多很是年少,因我素日对他们从未施过责罚,所以慢慢地,行宫里我的这个庭院之中,终是渐渐少了些让我会感到压抑的沉闷之气。我这里的人,就连脚步也要比别处的更轻快些。 “项将军……”远远地,我便看到几个宫人面如土色,一路想要阻拦项羽的闯入,但却被他一脚踢开,纷纷倒在了地上。他落脚应该不轻,那几个宫人虽是面如土色,但却qiáng忍着不敢叫痛。 项羽已经几个大步就跨到了我面前,我甚至感觉到了迎面一阵风随他朝我袭了过来。 他站定,并没有说话,只是狠狠盯着我,眼里闪着愤怒的光。 我缓缓从自己坐着的石鼓上站了起来,朝他淡淡一笑:“向将军今日这样前来,可是有话要讲?” 他仍未开口,又盯着我瞧了许久,才冷笑了起来。 “辛姬,是你,是你教唆怀王削我兵权,遣我北上救赵,阻我西进为我叔父报仇称王!” 我摇了摇头:“你竟然以为我会有如此的影响力?” “不是你,还会是谁?熊心小儿,竟敢如此公然与我对抗,他莫非是忘了,他能坐上今日的王座,全是我项氏家族鼎力相助,他不言感恩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如此对我!”他又冷笑了下,目光中一丝狐疑之色突然闪现,“莫非是你父亲吴伯授意?难道就连他也想要染指中原,自己不便出面,竟是派了你来铺路?” 我盯着他看,终是笑了起来,他竟然如此侮慢我的义父!后世之人多云项羽器量窄小,果真如此。 “你为何发笑?”他看着我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一丝yin郁之色。 我嘆了口气,看着他缓缓说道:“项将军,你固然勇勐,但我笑你,也不过徒有血气之勇,竟是毫无自知之明。” “你一区区女子,不过是挟了吴伯之威在此作乱,又懂什么!” 他一下子对我怒目而视,几乎是咆哮了起来。 我冷冷一笑:“项将军,世人皆说你是英雄,在我看来,你有今日之地位,并非全在你自己,不过是靠了你的祖辈之荫和你的叔父项梁之功。雍丘之战你虽斩杀李由,那也是城中被围,对方与你兵力悬殊,可笑你却以为项梁亡后,你便该理所当然接他之位,号令天下。你如此自视过高,又有何自知之明可言?方才你耻笑我是挟了吴伯之威,我却要耻笑你是挟了项氏之荫,堂堂七尺,亦是不过如此!” 他的面皮涨得通红,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右手勐地搭在了悬垂于腰间的宝剑之上,剑已拔出几分,寒光一片。 我冷笑了下,淡淡说道:“项将军是想要将我弒于此地?我死事小,只怕有损将军英雄之名,从此天下之人便又多了一桩笑柄。” 他微微低头,面色yin晴几度变幻,终于慢慢松开了剑柄之上的手,剑復入鞘,只是手仍搭在上面。 此刻,我的庭院门外,突然涌进了一群人。后面是宫中的侍卫,而前面领头的,除了楚王心,还有一个人。 “将军,将军,万万不可……” 那人慌慌张张地一边叫嚷,一边跑了过来,一把扯住了项羽虽松开但仍覆在剑柄之上的手,气喘吁吁。 是项伯。 见我无碍,他似乎松了口气,看着项羽,再次说道:“将军勿要动怒,此次北上,对抗的乃是秦之主力雄兵,若将军将其击溃,天下之人谁敢不敬将军威名!” 项羽盯着我,重瞳已是一片冷然,傲然说道: “我项羽是否英雄,又岂是你一女子所能断言?你且瞧着,终有一日,羽要让你看见我是如何靠着一己之力纵横天下,那时我必要你收回今日所说之言!” 说完,他便拂了项伯的手,撇下众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姑苏母女 项羽终是以副将的身份,随了宋义北上解救被章邯大军围困于巨鹿的赵王了,而与此同时,得到了楚王命令的刘邦,收集了陈胜和项梁的残部,从下邑(今河南夏邑东南)出发,开始了他向关中进发的旅程。 此时已是秦二世三年的十一月了。 彭城行宫之中,接连不断有各种消息慢慢传来。 刘邦一路西进,队伍不断扩大,进入了韩的境地,离咸阳的目标正在一步步接近。 而项羽,他在北上途中,终于还是杀了处处掣肘于他的宋义,送书于怀王心,请封上将军。此时的心,面对这样他已无法掌控的局面,只得无奈应允了。成为上将军的项羽,在十二月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巨鹿,开始谋划对四十万秦军的一场世纪豪赌,赌注就是自己的xing命,加上这几万楚军。输则全军尽墨,身死当场,而赢,则是大秦的天下…… 六月,来了一个风尘僕僕的信使,他jiāo给了我一个封口的锦袋,打开,竟然是一封帛书,张良寄来的帛书。 他说,他在洛阳的轩辕山一带遇到了刘邦大军,助其打败了杨熊的秦军,两人合力接连攻下了十几座本属韩的城池后,经韩王成的同意,他已应邀随了刘邦一起向西攻秦了。 信尾的落款时间已经是几个月前了,而今辗转数月,今日才终于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手轻轻抚过这柔软锦帛之上的字,想像着他在军帐之中书写完,然后jiāo给信使的qing景,微微地笑了起来。 没过几日,相继又有他的几封帛书送到了,他们已经破了宛城、武关,下一个目标就是峣关了。峣关是拱卫咸阳的最后一道关隘了,攻破峣关,也就意味着距离拿下关中近在眼前了。 他的信里,没有儿女qing长,只是对我这样平淡地讲述着他一路西行的经过,但字里行间,我却是读到了他的一片用心。 戎马倥偬,辗转西进,他仍不忘为身处彭城的我传信,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了。 终于传来了一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 只坐了四十六天皇位的秦朝末代皇帝子婴,身着白素,自缚身体,跪在咸阳城外的轵道亭,向着刘邦大军投降了。 而同时,项羽也已经结束了巨鹿之战,挟着令天下诸侯闻之丧胆的威勇,挥师朝着咸阳汹汹而来。他到了函谷关前,见关门紧闭,刘邦已派兵驻守与此不让他进入,bào跳如雷,下令英布qiáng行攻关,并一把火烧了关楼,领着四十万大军进入了函谷关,驻兵在鸿门戏下。 此时的项羽,因了巨鹿一战,真正已经成了天下诸侯各军的领袖,除了章邯和和两个秦国降将,一夜之间,他竟将二十多万秦军全部活埋,天下诸侯,到他帐中见了他莫不膝行于地,战战兢兢。 刘邦和项羽,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今日终是要为了关中乃至天下的王座,反目成仇了。 彭城的行宫之中,终日充满了令人压抑的气氛,我知道,心和他的一gān楚臣们,此刻正日夜盯紧了咸阳城外分别驻扎在灞上和戏下的这两支人马,他们,应该是希望看到这虎láng之间的一场生死较量吧。 “辛姬,王有请。”一个心身边的宫人到了我的面前,如此说道。 “你可知道是何事?”我随了他前行,随意问道。 他偷偷看我一眼,犹豫了下,终是吞吞吐吐说道:“项将军遣了来使,像是有事。” 项羽特意派人来找我?我有些吃惊了。 此时的他,不是正驻兵咸阳城外,与刘邦相距仅四十余里,虎视眈眈吗,怎么竟然还会想到远在彭城的我?他派人前来找我,又到底有何意图? 到了心平日下朝后的侧殿议事之所,刚看到那来使的背影,我便觉得有些眼熟,等他转过身来,竟然是英布。 上一次我和他的见面还是在瑶里,他最后一次找到义父,借兵北上,忽忽一算,应该也有两三年了。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神色仍是那样yin沉,目光幽冷。 我突然想起了悠,他的妻,我的妹妹。 悠自他北上出征之后,仍是一直独自住在dong庭之中。这两年来,因了山水迢迢,我并未再去看她,只是遣人送了两回信,上一次收到那信使带回的信,还是半年之前了。她在信中,提到英布已经许久未曾归家了,字里行间,我虽并未看到任何怨艾,却也知道,她心中必是寂寥的。 此刻见了英布,我想开口问他,他到底是否还记得上一次路过家门到底是何时?却是无法开口,终是梗在了喉头。这于礼,绝不是我可以责问的。
第35页 心见了我,从案几后站起身来,飞奔到了我的面前。 “辛姬,项羽要他带你前去咸阳……” 他一边低声对我说着,一边恨恨地睨了英布一眼。 其实心与英布,早在数年之前他尚在瑶里的时候,便已见过了,只是他素来不喜英布,甚至有些惧怕于他,而英布,对他也从来是不假辞色。 项羽要英布带我去咸阳,在这两军对垒的时候?他此举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思? 我一时有些不解了。 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英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没有一丝的温度:“辛姬,项将军有令,命我日夜兼程将你护至咸阳,你若方便,此刻便动身了。” 心的面色大变,转过了身,狠狠盯着英布:“黥布,谁人不知项羽心狠,你之手辣,亦不在他之下,屠城坑卒,哪次与你脱得了gān系?今日孤是绝不会让你带走辛姬!” 英布并无任何怒色,只是冷冷瞟了心一眼,便转向了我,神色yin沉:“辛姬,我知你素来无畏,想来今日也不会gui缩于彭城行宫之中推诿不前的吧?” 我对心低声说道:“项羽若是决意对我不利,只需遣人在此杀了我便是,又何必派他相请?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况且他既已有了此等心思,我若不去,他必不肯善罢甘休,我自随了英布前去,应该无碍,不必为我担心。” 心还想阻拦,我已朝着英布点了点头,他冷哼一声,也不朝心施臣子之礼,转身便出了侧殿。 我朝着面色苍白的心笑了一下,跟了出去。 北上的路,真的如英布之前所说的那样,日夜兼程。我在马车之上,虽也有颠簸之苦,但困了倒头便睡,却也安之若素,倒是英布和他的那几个随行,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余时间便都是行在马背之上,与我相比,应是辛劳许多。半月不到,距离咸阳已是不远了,估计再行几日,便可到了。 这日我正坐在飞奔的马车之中,迷迷煳煳犯困的时候,突然,车子似乎遇到了什么障碍,伴随着一阵马嘶和那车夫的咒骂之声,勐地打了个弯停了下来,毫无防备的我因为惯xing,勐地撞上了马车车厢的前门,门一下子被撞开,我飞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跤跌得实在不轻,我还没缓过劲,就看见英布已经掉转马头驰回,飞身而下,扶起了我。 “辛姬,你怎样了,可有哪里受伤?” 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应该是我瞧错了吧。 我忍着痛,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车夫此时已经稳住了马,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地指着前方道路上一对母女模样的人,颤声说道:“将军息怒,小人正在赶车,是这二人突然从道旁窜出,小人一时收了马势,才累辛姬跌落……” 那母女二人,此时也和我一样,仍是跌坐在地,包袱滚了出去,应该也是受惊不小,两人都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英布此时已是站了起来,手握刀柄,目露凶光,朝那母女二人走去,看他样子,竟然是想杀了这两人泄恨了。 此时乱世,人命轻贱,以他杀人如麻的过往,早已视人命如糙菅了,加上日夜兼程赶路,此时必定是劳顿至极,脾气更是bào躁,此时想要杀人泄愤,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母女二人也看出了qing况不妙,想要逃走,却又无力站起,只是抱紧一团,面上恐惧一片。 “夫人救命!” 两人之中,那年岁长些的女子稍算镇定,终于发现了我,朝我开口唿救。 其实便是不用她开口,我也是必定会阻拦的。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住了英布。 我看了一眼他握在刀柄之上骨节突出的手,冷冷说道:“她二人也是无心,受惊亦是不小,我又无碍,不会阻了你向项羽復命,你又何苦为难于她们?” 他的面色涨红,看了那母女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母亲模样的女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自己的女儿到了我的跟前,要朝我磕头,被我拦住了。 我看了一眼她们,见那母亲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虽然粗服蓬髮,但眼珠却是乌亮,说话也极有条理,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身边的女儿最多十七八,虽然现在满面尘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清丽女子,只是远没有她母亲那样gān练,一双圆圆的眼睛,此刻正怯怯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她二人应是没有受伤,我便朝她们点了下头,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就在我到了马车的面前之时,听见身后那母亲怯怯问道:“夫人可是要北上?如若方便,能否携带我母女二人一程?”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见我没有断然拒绝的样子,那女子心有余悸地望了前面不远处的英布一眼,靠近了我,面上带了卑躬的笑容,低声央求道:“我和女儿从姑苏始发,想到魏国故地,只是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前两日被人丢下马车,只得步行继续,所以方才才会冲撞了夫人。夫人不怪,我母女二人本该万分知足了,只是此去魏地,路途尚远,我倒无妨,但我女儿年岁幼小,体质怯弱,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所以斗胆厚了面皮,还望夫人能携我母女二人一程,今日之恩,他日若是有能,定当回报……” 我看了眼已经在前面上马的英布,他此刻不断回头看我,似乎很是不耐。 “我看夫人面善,还望乞怜一二……” 那妇人眼看又要扯了自己的女儿朝我下跪了。 我嘆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上来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那妇人一下子喜笑颜开,对我连连弯腰,又捡了自己的包袱,拉了女儿,便上了我的车。 英布此时已经发现了异状,拍马而来。 “她二人为何上了马车?” 他用手中马鞭指了车上的二人,眉头紧皱看着我,口气很是不善。 我看了眼缩在马车一角面有惧色的那母女二人,沉声说道:“不过是顺路带她们一程,到了咸阳,自当各奔其路,将军何不当此日行一善?”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策马而去。 其实我亦知道,此时我与项羽的囚徒根本无二,本是不该自己做主携了旁人北上的,只是这母女二人今日之状,却突然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独南下,经过齐境遇到当时的齐国君王后的qing景,当时的我,与眼前的这母女二人,又有什么分别? ☆、子惠思我 马车重又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半日,我便已经知道了这妇人的七七八八了。倒不是我多嘴去打听,我尚没开口,她自马车开始驶动,不再担心会被英布赶下车之后,就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套起了近乎。 她自称魏媪,本是从前魏国的宗室之女,家中亦曾有过万金。年少之时便与姑苏薄生相识结好,生下了一子一女。未料后逢乱世,魏国覆灭,薄生和儿子又相继离世,便只剩她和女儿两人在吴地姑苏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了。而今她听说魏国復立,国君便是从前的族亲魏豹,所以不远千里带了女儿北上,指望能投靠过去,求个富贵日子。 魏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在彭城之时,却也曾无意听过。他本是魏国贵族,陈胜起义时立了他的兄长咎为魏王,后来章邯反攻魏,咎被迫自杀,他便逃到了彭城,向心借兵数千,回去攻下了魏地二十余城,遂自立为王。 听那魏媪讲完,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魏豹现在虽是魏王,看起来繁花似锦,以后结局如何我虽不知,却也未必可靠,但我与这母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有些话我自然也不便多说。 只是那魏媪却是个话篓子,说完了自己的事qing,又开始不住口地夸赞起了我来,左一声“夫人花容月貌”,右一声“夫人一脸福相”,竟是没完没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穷苦惯了,早已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华意气,此时见我车马豪华,又愿意捎带她母女二人,所谓世人皆爱好话,她想必也深谙此道,便顺口胡乱恭维于我,想取我好感罢了。只是她可能也万未料到,我这个她口中“花容月貌一脸福相”的人,此时也不过只是一个没有上索的笼中之人罢了。 我对她的恭维实在是心生厌烦,又不好出声斥责,便看向了她的女儿。从上车到现在,她就一直垂头坐在角落,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见我看向她的女儿,魏媪回身便在她身上拍了一把,假意斥责道:“羽,出门前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夫人善心救了我们母女,还捎带我们北上,你倒把嘴闭成了个不开口的蚌壳,连个谢字都未道过,像你这样的xing子,就算到了魏地见了魏王,他又怎会看得上你把你收为姬妾,就算你好命做了魏王姬妾,又如何与旁人去争宠?” 她女儿被魏媪无端责骂,抬头怯怯望了我一眼,眼里隐隐已经是有了泪花在闪动。 我有些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那魏媪何等人jing,见我如此,以为被她说中,我确是在恼怒她女儿不知礼数,抬起手来便又要一个巴掌下去,被我托住了手。 “你女儿很好,你何必打骂不休?” 我的口气有些生硬。 她回头,朝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自己的手。 薄羽此时终于抬起头,对我感激地笑了一下。 我在心里嘆了口气,这个女孩,就算一路无虞地到了魏地,最终也不过是被她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的母亲送进宫中,成为可悲的那所谓的“魏王”众多姬妾之一,然后,当这个短命的魏国再次覆灭,那时她又会是何等命运? 魏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满脸堆笑地开始夸赞了起来:“夫人,说起我的女儿,倒是有桩话题好讲哩。在我家资颇丰之时,我也曾请相士许负为我女儿相面,她不过一眼便断言我女儿日后生子必定贵不可言。我从前还是不太相信,如今想来,我魏国復立,我送女儿前去投靠,若是被那魏王看中收了为姬妾,他日生个儿子,岂不是真的贵不可言?所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非要把她送去魏地不可。” 许负之名,我当年也曾从徐福口中听他与我言及。她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的女儿,据说出生时便手握玉片,玉上有文王八卦图隐约可见,仅百日即能言,聪颖异常。始皇帝闻讯,亦以为是吉瑞之兆,特意下令赐许望huáng金百镒,以善养其女。最奇的是她尚在襁褓之中,家中有客来访,她见了来客,若是露出笑容,此人不久必定喜事连连,而若大哭不止,则此人去后必定招灾罹祸,长此以往,众人纷纷言及变色,不敢再入她家门,长大之后,她便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相士。
第36页 对于这样的传言,我当时听了,不过是一笑置之,在我看来,这个许负应该只是一个星象或者周易研究者,而那些关于她的所谓神异之事,不过也是旁人,抑或就是她自己的穿凿附会罢了。魏媪请她为女儿看相,她便言人富贵,主家欢喜,她自己亦有所得,岂不是两全? 薄羽听她母亲又提起自己的这个事qing,女孩家面皮薄,已是羞得面上通红,头都要垂到胸口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魏媪见我没有接口,知道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虽是感到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接下来的数日,英布仍是在夜以继日地赶路,终是到了函谷关前,我要随了英布入关,而魏媪和薄羽母女,却是要继续向着魏豹的境地而去。好在此去魏国,路途也并不十分远了,我想了下,便将自己的马车给了她二人,嘱咐车夫将她们送到后自行回到彭城即可,不必等我。 魏媪母女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向英布要了匹马,自己便骑了上去。 看得出来,他对我现在的举动很是不悦,但却是仍qiáng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墨汁,我没有理睬他,拍马便朝了关门而去。 守关的士卒见是英布到了,立刻开了关门,我一路沖了进去。英布很快也就驱马赶了上来,与我平骑。 见他似乎有话要和我讲的样子,我将速度稍缓了些。 “辛姬,你为何不问项将军因何将你请来?”他终于侧头,没头没脑地这样问了一句。 我淡淡应了一声:“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一愣,似乎不死心,又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我若说我担心,他难道就会让我这样回去吗?” 他一窒,半晌,终于冷冷抛出一句:“他素来喜好恭维之语,稍后等你见了他,勿要再像前次那样冒犯于他,自然也就无事了。” 说完,他一扯马缰,便飞快地朝前奔驰而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稍稍有些发愣。 他刚才,这是在好心给我提醒吗? 应该吧,无论如何,我的义父终归是他的泰山,我也算是他的大姨子。我这个大姨子要是在这里倒霉了,估计他以后在我义父面前也不好jiāo代。 我摇了摇头,终是释然了。 我到了的时候,一场初雪已降落在渭水两岸,戏水之下的鸿门原野之上,茫茫一片薄薄的积雪之中,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军士营帐和红底旗帜上的大大的黑色“项”字。 距离此地仅仅不过四十里之遥的西边灞上,此时亦是驻扎了刘邦的十万大军。 这片关中之地,尽管已经被秦二世的□弄得千疮百孔,但毕竟是有六百余年的深厚底蕴,加上秦战士出征带回的财物滋润,丰饶无比,很久已经没有过征战了,从来只有从这里出发的铁骑去践踏别地,从没有人敢窥觑这片土地,而如今却彻底颠倒了过来,天下的各路诸侯都在向这里进军。 战云已经密布了,如头顶上这冬日天空下低沉下压的彤云。 我被英布带到项羽主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野之上,风阵阵地刮,颳得项羽主帐门外的那面巨大帅旗哗啦啦地发出巨大的怪异声响,主帐的门外,远远地站了两个守夜的士兵,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嘴里似乎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见英布走来,便立刻闭上了口。 我站在了帐外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缠绵的琴声,俄而,琴声变得跳跃活泼了起来,随之又响起了一个女子轻快柔润的歌声。 我侧耳听去,只听那女子唱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琴声反覆,歌声亦是不断。 这应是诗经里的一首,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倘若你真爱我,就要涉水提衣过洧河,倘若你不爱我,难道就没有别的男子想我了吗?你可真是个傻小子啊! 我想像着,此刻在项羽营帐中对着他唱这首qing歌的女子,此时的表qing该当是何等的活泼和惹人喜爱啊,而项羽,面对如此一个玲珑的女子,便是再铁石硬汉,只怕也会化为绕指柔吧。 想着里面此刻的chun风柔qing,我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他们,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站在我身边的英布却是表qing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便很是煞风景地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项将军,布已将辛姬带到,该当如何?” ☆、红颜知己 琴声骤然而止。 半晌,终于传来了项羽那明显带了yin沉之意的声音:“既已到了,那便进来。” 暗嘆了口气,我心中不禁有些着恼英布的不解风qing,不识好歹,此刻进去,项羽会是什么脸色,我不用看都已经知道了。 掀开厚厚的毡帘,我刚进入,立刻就有一股暖意挟着淡淡的脂粉香扑面朝我袭来,熏得我连唿吸都阻了一下。 站在毡帐帘后,我定睛瞧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刚才那抚琴而歌的女子了,而我也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立刻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她很美,应该算是我到此这将近二十年里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了,所谓一貌倾城,说的大抵就是她这样的女子了。但她身上最耀眼的,却不是美貌,而是她眉间的明朗之色,如同chun天般的明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唱出那样俏皮自然却又足以撩拨人心的qing歌吧? 虞姬。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个名字。 虞姬见我从进来后就一直望着她,朝我一笑,皓齿明眸,美艷不可方物。 我心中立时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明快笑容的女子。 她从琴后站了起来,朝着她对面的项羽微微弯了下腰,伸手抱了案几之上的壶尾七弦琴,便yu退下。 “不必了,你就留在这里。”项羽出声拦住了她。 虞姬稍稍一愣,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琴,对他盈盈一笑,又坐回了案几之后。 一直侧卧在塌上的项羽终于收回了投在她身上的柔和目光,慢慢地坐了起来,看向了我。 毡帐里很暖,他只穿了一件青色jiāo领衷衣,虽没了往日见惯的甲冑,但那凌人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与我的对上了,暖意顿消,成了冰冷一片。 “你来了。” 他如此说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他下面的话。 但是让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话了,低头想了片刻,便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我没有动,仍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抬起头,神色中蓦地升起了一丝怒意。 “不是命你退下了吗?为何还站在这里?” 我看着他,淡淡说道:“项将军不远万里命人将我请到这里,不会就只是想如此见我一面吧?” 虞姬抬头望了我一眼,又看了眼自己对面yin沉着脸的项羽,面上闪过了一丝稍稍吃惊的表qing。 项羽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冷冷说道: “辛姬,你还记得半年之前我在彭城行宫之中对你说过的话吗?终有一日,我必要让你收回你当日所言。” 我呆住了。 项羽,他命了英布日夜兼程将我挟到他的面前,起由竟然就是当日我对他的那番耻笑?而今,他以为自己俾睨天下,傲视群雄,天下再无二人能与他争锋,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我在他面前改口认错,承认他确是个英雄? 项羽自大,本已后世皆知,但心高气傲到了如此地步,眼里竟揉不了半颗沙子,半年之前的斗气之语,他也会耿耿于心至今,实在是令我无话可说了。 见我不语,他冷笑一声,傲然而道:“你当日笑我只是仗了项氏之名才有此声望,而今我却是靠了一己之力,以区区不过几万兵马dàng平四十万秦军,天下诸侯皆拥我为王,再无他人能与我比肩。刘邦小人,不过是占了熊心偏帮,才先我入关,以他区区十万兵马,又岂是我的敌手,关中之地,不日亦会尽在我手掌握,他日我便是称王称帝,又有谁敢持戈以对,如此局面,你今日又有何说?” 我只是默默站立,不置一词。 “你到今日,竟然仍是不愿承认你当日言语之错?” 他的重瞳闪着奇异的光,直视着我。 我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项将军,我曾听人言,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今日你之神勇,固然天下第一,只怕后世也再无人能及了,但你可知否,霸道未必可得天下,善始者亦未必有善终,那时纵有千载英雄之名,又当如何?” 项羽眼中jing光蓦地大盛,就连我,也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屠得九百万,方为雄中雄……”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八方。 “古来仁德,本就是害人之言,道义从来都是虚幌,狮虎猎食才得威名,麋鹿又有何可怜之?男儿在世,但求便是随了本心,该杀便杀,当斩便斩,逞了今生雄风,才算一世为人。你今所言,乃是讥我坑了秦卒二十万,不及刘邦入关仁义吗?我却要让你知晓,仁义之名,我早看破,不过贪财好色无赖刘邦收买人心的惯施伎俩,又能如何?不日我必要让你见到刘邦如何臣服于我,那时你便知道我项羽的霸道亦是可得天下!” 他说到最后,已是从塌上站了起来,面上赤红,像是浸染了烈酒一般,神qing激昂。 虞姬似是呆了,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项羽。 我亦是有些动容,项羽固然偏激,但他那满腔的豪气和傲气,即便是算上后世万代,也只怕当真是再也无人可敌了。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最后却也恰恰是因了自己的豪气和傲气而兵败身死,最后成就了一个关于霸王的千古传说。如此人生,于他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我注视他片刻,见他不再言语,便自顾掀了毡帘,出了大帐。外面骤然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正想离去,却意外地发现英布竟还远远站在帐子的外面,见我出来,他脱口问道:“将军意yu何为?” 我看他一眼,只是冬夜的暗空之下,光线很是暗淡,看不清人的表qing。 “没怎样,想来不会对我不利,但也并未让我离去。” 他不再作声,转身而去了,我亦是回了他之前带我去过的那个算是我专用的毡帐。 毡帐虽小,但而今有此待遇,我也是十分满意了。 夜半时分,我从梦中转醒,耳边除了刮过荒原上空阵阵寒风的呜呜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了。
第37页 我突然想起了张良,彭城城门分别至今,已是整整一年零两个月了,除了中间他的来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现在的他,应该就在离此不过四十余里的灞水西岸之上吧?这样的肃杀冬夜,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年少之时与我的初见? 轻嘆了口气,我又翻身而眠。朦朦胧胧中,另一张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那好像是十四岁时的吴延。 好多年了,我在梦中所见的他,仿佛永远只是和他初次见面时的这张飞扬的面孔,梦里的我,似乎已渐渐忘了他离家时的模样了。但是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却渐渐模煳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浸染了淡淡风霜的眼,那样安静地看着我,眼底里却是一片悲哀…… 是利苍。 我又一下子醒了过来,感觉面上冰凉,伸手摸去,竟是一片cháo湿了。 第二日的一早,天空的云层仍是那样的厚,低得仿佛就要压到人的头顶了,该是又要有一场雪。 我看了眼从昨晚开始就守在我毡帐之外的那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么冷的天,却累他们要整夜守在我的毡帐前,虽是被派来看守我的,我却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善意,微微有些茫然。 我笑了下,慢慢地朝着前面的空旷之地而去,那两个孩子也跟在我的后面,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我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看向远处,那里的原野缓坡之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应该是在cao练人马,隔了这么远,我的耳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唿喝之声。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人影裊裊婷婷地从远处独立的项羽大帐中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她穿了一件浅绿曲裾深衣,袖口很大,深垂到膝,外罩深绿景衣,风chui过,一阵飘dàng,像是一朵随风摇摆的绿波芙蕖。 是虞姬。 “辛姬,你不该总是激怒将军的,这样不好,”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美丽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我,语气很是自然,仿佛我与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我不语,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面前的这个女子,“美人名虞”,太史公只是这样简单地介绍了下她,但她的名字,后来却与西楚霸王一起,在漫长的的无尽岁月中,成了生离死别和悲歌的代名词。 “你是说,我当奉承他,讲一些他听了会高兴的话吗?”我笑了起来,“这样的话,你还愁现在没有人会讲给他听吗?” 虞姬一怔,随即微微苦笑了下。 “你说话……总是和旁人不大一样,”她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了你的名字了。一年多前,有一天,子羽就怒气沖沖地回来跟我说,他必定有一天要你甘心伏在他的脚下称他为王。我跟他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愤怒,所以那时开始,我就对你一直心怀好奇了。昨晚见了,你果然和旁人不大一样,最后你要离开前,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悲悯之色,你是在悲悯子羽吗?” 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虞姬,此刻的她,面容平静,眼如秋水,只是这泓秋水里,却是隐了淡淡的哀伤,再也不復昨晚弹唱小曲时的那般活泼灵动。 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作为项羽的宠妾,她的眼中只要有她夫君,那便够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如此冰雪剔透,我临去前心中所想,竟然被她一语道中。 见我讶然望着她,她微微笑了下,说道:“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世上会悲悯子羽的人,除了我一个,便再也没有旁人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和我一样。尽管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何由悲悯于他,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子羽从来便不是一个残bào成xing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做,所以就选择了自己认为是对的最直接的方法。” 见我似是不以为然,她轻嘆了口气,又慢慢说道:“虞本是吴中人氏,因仰慕子羽少年英名,所以自求于他,甘为姬妾,所幸子羽未曾嫌我质陋,得以长伴至今。他随叔父在吴中起事之时,曾以一人之力,杀死太守府上百余卫士,那是他第一次杀死如此多的人,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此是叔父对他的第一次考较,他若不如此,只怕乱世之中,永无出头之日了。叔父身死的那段日子,只有我一人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悽惶,失去了自小视为父亲的叔父,他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倚仗了。你那时便是击中了他心头所忧,他才会如此怒不可遏,至今不忘。他一心想要西进踏平秦地以慰叔父亡灵,怀王却偏偏命他随了宋义北上救赵,他纵是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北上。行军到了安阳,那宋义停步不前,他原是奉了怀王密旨,想要弒杀子羽,再与齐国结盟,幸而子羽抢到先机,杀了宋义,才得以抵达巨鹿。巨鹿一战,你应也是知道,秦兵四十万,天下诸侯虽纷纷引兵前来,但却只作壁上观,子羽能够调用的,不过是英布和蒲将军与他自己从吴中带来的区区几万兵马……”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笑:“世人所见,皆是子羽今日之荣光,却又有谁知道,当日的他是背负了何等的重压?我在他身边,亲眼见他夜夜无眠,日日焦虑。渡过漳河之时,寡不敌众,士气低落,子羽遂命军士凿沉渡江船只,打破造饭铁锅,身上只带三日gān粮,当敌之时,子羽身为士卒先,军士们亦个个以命相抵,才大破秦军,终是令天下诸侯为之胆颤,见子羽于帐中,竟是膝行于地……” 一丝笑意从她的唇边浮了上来:“子羽,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叫我如何不敬不爱……” 我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心中不禁感嘆,项羽该当何幸,竟然得了如此的妙人长随于身,上天待他,其实亦是不薄了。 “秦军大败,得了二十万的俘虏,子羽本是让这些降卒做他入关先锋的。大军行至新安,降卒纷纷bào动,范增劝子羽,说此二十万兵丁多为关中之人,当年之时,他们对六国降卒鞭笞凌-ru,为所yu为,而今驱使他们为入关前锋,只怕临阵倒戈,悔之晚矣。子羽以为有理,便听了范增之言,坑杀了此二十万人……” 她嘆了口气:“子羽xingqing鲁直,以为正确之事,必定去做,我虽有心劝他,反往往被他不喜,说此妇人之仁,乱世不足以用。”她眼里已是有了淡淡哀伤,“我却害怕,从此梦中竟似时时有那荒原之上的悲惨号哭之声……” 她默然了,我亦是不语。 终于,她抬头朝我一笑,神qing復又转回了明快:“辛姬,其实我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找到你来说这些,我虽与你只是昨晚匆匆照面,心中却是对你很是亲近,想来你也是愿意听我讲这些的。我只是……只是有些寂寞,有些难过,想找个人说下自己心中的话……” “虞,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项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成败,他都不应遗憾了,真的。” 我看着她,这样说道。 “红颜知己……”她低声念了一遍,笑了起来,“你说得真好,我能做他的红颜知己,以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遗憾了。” 一阵风chui来,chui得她身上的景衣猎猎作响,她转头望向了远处原野之上密密麻麻的兵士,嘆了口气:“明日又该有一场恶战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化为亡魂了……” 她朝我点了点头,终是转身离去了。 我却因了她离去前的那一句无心之语,勐地惊醒了过来。 项羽明日就要对四十里外的灞上刘邦大军,发动突袭了! 而张良,张良此刻还在灞上。 寒风阵阵,我的汗却一下子从背后渗了出来。 “左尹项伯营帐何在?” 我转头,问那两个远远立在我身后的小兵。 作者有话要说:“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引自网络诗《男儿行》 ☆、雪夜传信 那两个小兵犹豫了下,站着不动。 我淡淡笑道:“英布将军只是命你二人看守于我,我不出此营地便是。你们莫要忘了,我还是楚王的王姊,项将军再是如何,他日亦是要回了彭城受封于王。” 他们对望一眼,终于带我朝着一堆离项羽大帐较近的营帐而去,应是他军中地位较高之人所住。现在大部分将领都去cao练了,所以一路行来,除了几个巡逻的兵卒,并未遇到什么盘查的人。 “便是此了。”其中一个小兵指着一顶黑色毡帐对我说道。 我命那两个小兵远远站了,自己掀开帘子进入。 项伯官列左尹,是个文职,相当于副宰相的样子,所以军中cao练,他应该不用出列。 他此时果然正坐在帐中案几之后,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作决断之事。 见我出现,他先是有些吃惊,很快便站了起来,朝我施了一个臣子之礼,我侧身让过了。 他嘆了口气,面上现出了一丝愧疚之色:“子房当日离去之前,曾嘱託于我叫保你无虞,我当时亦是夸下海口,未曾想今日竟仍是食言啊……” 我微微笑道:“项将军只是命我来此,并未对我如何,左尹何必自责。” 项伯摇了摇头:“非也。范增进言子羽,说巨鹿一战之后,天下诸侯已纷纷投向子羽帐下,唯有彭越和番君至今尚无动作,那彭越不过qiáng盗出身,不足为惧,番君却是兵qiáng马壮,又素有威望,子羽曾数次通过英布想要联手番君,却屡屡不得回音,知道番君素来惜你,故而才将你挟来此地,待子羽入关之后,怕是要有所动作……” 他说得很是隐晦,我却是立刻明白了过来。 原来项羽将我弄到这里,除了要向我炫耀他的无上战绩,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我背后的义父吴芮,他是想让我为饵,bi我义父在他入关之后给他一个回復,就算不投其麾下,在他日后与楚王心的决裂之时,至少仍要保持中立。 这样的心计,除了范增,项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吧。 我看向了项伯,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方才见左尹愁眉不展,似是有何烦心之事?” 项伯又嘆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双手背后,低着头在帐子里走来走去。 我轻轻说道:“我曾听人云,大丈夫行在世间,须行正世之义,守惓惓之心,只是可嘆今日世风日下,大难临头,便是夫妻也如同林之鸟,只顾各自飞散逃命,更何况是朋友……”
第38页 项伯勐地停住了脚步,抬起了头,面上不復刚才的犹豫之色,似是终于做出了决断。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罢了!当日我杀人藏于下邳,若非子房大力相救,早已死于非命,安得今日?现今子房有难,我若不助他一二,心中只怕再无安宁!” 他似是对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左尹可是要去灞上向子房传讯明日大军突袭?” 我看着他,慢慢问道。 他吃了一惊,盯着我,半晌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我笑道:“放眼望去,满是cao练的兵士,我又听说今日要犒赏军士,不为作战,又是为何?” 他嘆了口气:“你所言极是。刘邦营中一左司马昨日密遣使者相告,说刘邦yu于关中称王,使子婴为相,独占珍宝,范增又说他见灞上云气,如龙似虎,此便是王气,故而子羽才下此决心……” “左尹大人可否一併带我前去?” 我看着他,目光发亮。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半晌不语。 我立刻说道:“左尹大人放心,我并无他意,也绝不会趁机逃走,只是……” 我没有说下去,项伯却似是瞭然于心了:“无妨,无妨,男欢女爱,本是人伦……” 我微微低下了头,他以为我害羞,自顾为自己的幽默呵呵笑了起来,我心中也是不禁莞尔,此时风气开放,便是项伯这样的忠厚长者,也以为我这般潜去,只是想与张良相会。 与他议定,我便告辞离去,迳自回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我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久,便听到了项伯在我营帐门口轻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 那两个小兵,已经被他的亲信不知道拎到哪里去了,我跟了他,悄悄出了项羽的大营,一人一骑,朝着灞上的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天空雪花已是飘落,雪光照得前路一片明亮,我的脸上不时溅了前面项伯坐骑马蹄翻飞带起的冰雪,有些凉意,但我却丝毫不觉得冷,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阔别一载有余的张良,我便恨不得cha了翅膀立刻赶到灞上。 四十里路很快就到了,项伯向着灞上刘备军营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我便跟在他的后面,开始了静静的等待。 不一会,我便听到了走路时踩过积雪所发的脚步声,我jing神一振,qiáng压住心中翻滚的激动之qing,朝着来人看去。 是张良,他亲自来到营门来迎接项伯了。 借着雪光,我看到他面有喜色,和项伯寒暄了几句,正yu带他前行入营,项伯回身朝我指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了一直站在马匹yin影里的我。 他应该是隐隐认出了,却又不敢肯定,所以有些迟疑地看着我,神色显得有些激动。 我脱下了斗篷的帽子,朝他微微一笑。 他再无怀疑,两步便到了我的跟前,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眼中一片惊喜。 “阿离,竟然真的是你……” 他的手,很是温暖有力,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不愿放开,亦是捨不得放开。 几片纷飞的雪花调皮地沾到了他的唇边,我想踮起脚尖替他轻轻吻掉,却是生生忍住了,只是望着他笑。 项伯打断我和他。 “子房,我漏夜来访,实是有重要事qing相告……” 他扯了张良,站到了一边,凑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张良听完,看着项伯,朝他便是深深一揖。 项伯急忙扶住了他,嘆了口气:“子房,实不相瞒,此等军机大事,我本当守口如瓶,只是今日辛姬所言令我羞愧难当,故而拼了不忠之名,也要前来相告,今我军四十万,而刘季不过区区十万,如此突袭过来,无异于灭顶之灾,你不过是刘季向韩王所借之人,何必为他枉自送了xing命,还是速速逃离为好。” 张良看我一眼,沉吟片刻,终是对项伯qing辞恳切地说道:“兄长大义,冒死前来相告,良本当立刻随了兄长而去,只是沛公待我恩重,我若此时只顾自己悄悄舍他而去,今后又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项伯一愣,面现难色。 张良微微一笑:“兄长若是愿意,还请到我帐中稍事休息,我去见了沛公向他辞别之后,便立刻随了兄长离开。” 见项伯仍是犹豫,我轻声说道:“左尹大人,您为朋友之谊甘冒风险,子房他又怎会害了你?他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么?” 项伯终是点了点头,张良望我一眼,目光中似是有赞许之意。 “阿离,外面寒冷,你也到我帐中去吧。”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下,轻轻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才放开了,带着我和项伯向里走去。 他的营帐很大,但却很是简单,除了一几一塌和一暖炉,剩下的便全都是竹简和帛书了,堆满了案头。 张良去了,营帐中只剩我和项伯。 我静静坐在塌上,项伯却似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焦急地掀开毡帐门帘向外看去,又一阵长吁短嘆。 张良很快便回来了,项伯面上现出了喜色,便yu离开。 “兄长暂且留步,我与沛公说了兄长的义举,沛公很是仰慕,希望可以见到兄长之面,亲自道谢。” 项伯面上现出了不豫之色,口气一下子变得有些生硬了起来:“子房,我只是不忍见你遭殃,所以才好意来通报于你,现在去见刘季,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我有些担心地望着张良,却见他缓缓笑了一下,看着项伯说道:“兄长勿要误会,沛公想见下兄长,绝无歹意,只是有话相告,希望兄长能传话于项王得以冰释前嫌,以消两军战祸。兄长一贯仁厚,难道真的忍心看到两支原本共肩伐秦的义军执戈相对,血染灞河?” 项伯被他的诚恳打动,犹豫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尽管我已事先知道了结果,但是身临其境,却仍是那样的让人透不出气,我看向了张良,他亦是看向了我,走到了我的面前,俯□来低声说道:“阿离,实是对不住你,要让你独自在此了,我需得陪了项伯去见沛公……”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能安排我见下你军中的利苍吗,他……应是我瑶里的一个故人。” 他一怔,随即便叫了帘外的一个军士,吩咐了几声,那军士点了下头,转身便去了。 “你稍候片刻,利苍将军很快会到。”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再看我一眼,终是转身和项伯一起出了营帐。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我一人,立刻便显得空旷和冷清起来。 张良,他已经做了他身为谋士当做的事,剩下的,应该便都是刘邦的表演了吧?我想像着稍后他在项伯面前的恭恭敬敬、痛哭流涕、甚至是许以亲家联姻……而项伯,他终究会信了刘邦,一切都会按照张良的意愿那样发展下去。 我对刘邦并无好感,正如他对我一样,今日之所以数次出言劝说项伯,不为什么,只是为了张良,因为这是他的事业,他愿意毕生为之的事业。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戚戚然。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这是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中的一段,我早已经读过了无数遍,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倒背如流了。 榻前案桌上的书简,大多是山河地志和法律条文,我知道刘邦入关之后那深得关中民心的“约法三章”便是出自张良之手。他在行军打仗的间隙,便是这样日以继夜地伏身于案牍之中吗? 我嘆了口气,右手轻轻抚过他写了一半的公文上的墨迹,那是他的字,如此的飘逸挺拔,就像他的人…… 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子房,不知深夜找我何事?” 进来的是利苍。 他抬头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鸿门之宴 我呆呆地望着他,之前早就想好的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嘴边,最后却都挤作了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央项伯带我夜奔灞上,为的固然是和张良见上一面,但另一个目的,却也是为了利苍。一年之前的彭城匆匆一面,留给了我太多的疑问,时间流逝,我始终没有得到瑶里回復的消息,而今与他不过四十里路,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得见,却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利苍很快便从惊讶中恢復了过来,也是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我片刻,眼里渐渐似是有了一丝迷惘之色。 “利苍将军,上次彭城城门相见之时,我误以为你是我瑶里一故人,一时失态,还请将军勿要责怪。” 我想了下,终于还是这样说道。 他摆了摆手,慡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眼中片刻之前的迷惘之色消失了,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如此甚好,我虽不记得曾与你谋面,却是不知为何,见到你便有熟悉之感,你又说我与你一故人相像,如此我便作你故人,又有何不可?” 他此时的洒脱和豪慡之qing,令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初见之时的少年延公子。可是,眼前的他却偏偏又记不起了从前。 我苦笑了下,缓缓说道:“利苍将军,你与我那故人,确实非常相像。他名为吴延,是我义父南越番君吴伯的弟弟,十数年前,他说想要云游天下,故而离家出行,未曾料想却是至今未归,家人牵挂至今。辛追还望将军仔细回想下,是否听说过吴延这个名字?” 我看着他的脸,心底里微微有些紧张。 “吴延……,吴延……” 他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面上突然现出了微微的痛苦之色。 “怎么样,将军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上前一步,看着他颤声问道。 他双手抱住了头,用手掌使劲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太阳xué,待苦痛之色渐渐消失了,才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十数年前曾犯头疾,至今仍是无法想起旧事,还请辛姬见谅。” 我虽有些失望,但亦是不忍bi他太过,看他刚才的qing形,应该是从前伤了头部,损及大脑记忆细胞,亦或者是他潜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记忆,所以至今还想不起受伤之前的往事?只是,他为何现在又名为利苍?何以会成为刘邦的护卫将军?
第39页 想了下,我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可否请将军告知何方人氏?” 利苍看了我一眼,笑道:“我乃南郡之人。” “将军可是自小便在南郡长大?” 我立刻追问。 他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动,正要再问下去,毡帐外已是响起了脚步之声。 帐帘被掀开,张良和项伯回来了,看他二人都面带笑容的样子,想来一切都应解决了。 项伯看我一眼,面露为难之色,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他一道回去了,但在张良面前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笑了一下,取了刚才脱下之时随手放在张良塌上的斗篷,披了回去。 项伯看了张良一眼,讪讪笑道:“子房,兄实是有愧于你的嘱託啊……” 张良唇边带了丝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便到了我的跟前。 项伯伸手扯了下还站在一边似是不愿离去的利苍,拉他出了门帘之外。 营帐里,终于只剩下我和张良两个人了。 他伸出手,慢慢给我戴上了斗篷的帽子,又繫紧了前面的两根缎带,眼眸中跳动着炉光映照的两簇火苗。 他看着我,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阿离,终有一日,我必会将你接走……” 他俯下头,贴近了我的耳边,似是呢喃,又似是起誓。 一种不可言明的酸胀之意瞬间充盈了我的胸口,眼也随之一下热了起来。 毡帐外,是项伯在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听起来,隐隐有些焦躁之意。 “我……该走了,再不回去,恐对左尹大人不利……” 我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他不语,望着我的眼中似有淡淡的苦涩之意。 我垂了头,再不敢多看他一眼,疾步绕过了他,便掀了帐帘而去。 回到项羽大营之时,约是凌晨丑时左右,火头军的营房之处,灯火通明,人声喧沸。那里应该已经在宰羊杀牛,准备天亮之时便要犒赏军士,吃饱喝足之后,该是要出师突袭了。 项伯面上神qing有些焦急,和我说了几句,便自己匆匆朝着项羽的大帐而去了。 他此时应该是急着要在项羽面前为刘邦开脱想要称王的罪名了。 我回了自己的毡帐,掀开门帘进入,却被吓了一大跳。 英布居然正端坐在我的帐子之中,炉光映着他一侧的脸和上面的黥印,红彤彤一片,看不出喜怒。 我站在帘后盯着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终于问道:“我半夜不见你营帐门口的两个守卫,以为天冷躲去偷懒,未料你却不在,你与项伯如此寒夜出营,去了哪里?” 我不语,仍是盯着他。 他亦是看我半晌,突然站了起来,冷冷说道:“而今两军即将开战,我劝你勿要如此徒劳奔忙,免得伤了自己。”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带起炉边的一阵暖风。 英布,他亦是做好了要让刘邦灞上十万兵马彻底覆灭的准备吧?只是他未想到,这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战事,却因为张良和项伯数年之前的一场相jiāo而在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人生便是如此,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我张开了嘴,深深唿吸了几口,才稍稍缓下了自己刚才因为受惊而狂跳不已的心脏。 这一夜,我便一直坐在火炉边没有合眼,想来项羽和四十里外的刘邦营帐之中,亦是如此吧。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东方的天际升上了一轮红日,照在了鸿门的雪原之上,地上一片白茫茫,映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辰时未到,远远地,雪地里迤逦行来了百余骑的人,我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张良,他的身边便是刘邦了,身后几个将军模样的人,依稀还有利苍在里面,后面剩下的便都是卫队了。行到大营门外之时,其余的人都被拦下,只剩刘邦和张良两人进入,朝着项羽的中军大帐走去,他们穿过两边肃立着执戟卫士的门廊,进入了大帐,门帘被放下了。 我不再看了,只是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之中,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面前暖炉之中那不断跳跃的火苗。 鸿门宴,这场在史书上留下了如此浓墨华章一笔的千古之宴,就要这样在我身边不过两百米的地方发生了。项羽,范增,刘邦,张良,项庄,项伯,樊哙……,这些人物,或刚愎天真,或老谋深算,或能屈能伸,或大智大勇,或有qing有义,或忠勇豪慡……现在就要一个个地粉墨登场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昨晚一夜未睡,此刻突然觉得无限疲惫,我靠在塌上,想着此刻两百米外的中军大帐中正在发生的事qing,脑子里有些昏沉。 迷迷煳煳中,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一下子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已经什么时候了?宴会结束了吗?张良安全离开了吗? 我下了榻,有些焦急地几步就到了帐帘之后,差点和掀帘而入的一个女子撞了起来。 我之前没有见过她,但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个侍女。 那女子手上捧了一个很是jing美的盒子,对我一笑才说道:“我是虞夫人的侍女,方才项王命人送来了一双玉璧,夫人见了很是喜欢,故而命我送到了你这里,夫人说她并无别意,只是见这玉色极佳,故而相赠,希望您勿要推却,拂了夫人一番心意。”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侍女便已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又对我笑了一下,行了个礼,转身而去了。 我打开了盖子,一双温润洁白的玉璧赫然躺在锦缎之中,光泽莹莹。 我突然心念一动。 这难道就是刘邦不辞而别之后,张良独自留下之时代为敬献给项羽的那双玉璧?项羽送给了虞姬,而虞姬又转赠到了我这里? 我立刻出了自己的营帐。 午时已过了,远远望去,中军大帐之处,也早已空无一人了。 原来我刚才的一觉之间,所有的事qing都已经发生了,结束了。张良此时,应该也是已经安然回到了灞上吧? 我嘆了口气,虞姬送了我如此贵重的一双玉璧,无论如何,我总该向她亲自道个谢。 想着,我便朝她的大帐方向慢慢走去了。 此时战事消弭,雪后初晴,亦是没有了cao练,营房之中,不时有兵丁三三两两走过,也有聚在一起,闲扯聊天的。 “哎,听说沛公身边有个叫樊哙的,居然几口就把整只生猪腿给吃了,一撞还把大帐门口的执戟卫士给撞翻了,这等气势,恐怕只有项王才能堪比吧?” 不远处正站了几个兵丁,其中一个和身边的人这样说道,口气里很是崇拜。 其余人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韩郎中,那被撞翻的卫士是你的手下?你在我们中间素来也是刚勇的,你自觉可比那个樊哙?” 那被称为韩郎中的人似乎冷哼了一声:“那樊哙不过一介武夫,有何称奇?倒是那个名为张良的人,不可小觑,今日沛公能够走脱,全是他在谋划,项王目光短浅,如此放走刘季,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听他口中提到了张良,我便转头望去。 此人身材很是高大,服色比边上的几个品阶要高些,但应该也只是个下级军官,听刚才那问话之人对他的称唿,他可能是中军大帐执戟卫士的头目。只是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什么模样。 那几个人见他竟敢诋毁项羽,一时噤声,但很快,又有一人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玦,在那里炫耀。 “我今日运气真是不错,替了李甲去收拾大帐里的残宴,竟然在地上拾了这样一枚玉玦,也不知是谁扯烂了系带丢在那里,看似无人再要了,我便收了起来,倒是发了笔小财。那案桌之上还有一对玉斗,只是可惜啊,竟然被剁得稀烂,真是糟践了宝贝……” 他话音未落,身边另一人就想争夺那玉玦,两人扭在了一起,那玉玦落在地上,滴熘熘地滚了起来,一直滚到了我的面前,扑在了脚边。 ☆、狂奔之路 我弯下腰,捡起了玉玦。 这枚玉玦,应该就是范增数次示意项羽斩杀刘邦却不得回应之后,愤而扯断随手丢弃的那枚吧? 那几个兵丁见我捡起了玉玦,似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作声,只是神色有些怏怏。 我笑了一下,走了过去,将玉玦放回了原来那人的手中,那人呆呆接了。 我转身yu要离开,却突然对上了一双如鹰般的眼睛,刚才那个被称为韩郎中的男子,此刻正站在边上打量着我。 他看起来很是挺拔,面目英俊,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看过似的。 韩郎中,执戟郎中…… 我突然一个激灵。 韩信。 难道他竟是韩信,那个很久很久之前,我在淮yin的淮水之畔遇到过的那个少年? 我又仔细朝他望去,不错,面前的这个男人,依稀还有从前我印象中的脸部轮廓,只不过褪尽了少时的青涩。此时他凌厉如鹰隼般的眼中,却又隐隐含了一丝郁结之色。 我不再怀疑了,他应该就是韩信,此时仍是郁郁不得志的韩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吗?那个在淮yin城中曾经目送他远去的“辛离”? 我的心中,有了淡淡的喜悦,就好像又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家人。 我对他说道:“一只篓子,容量为十,里面装满油,另有一空罐,容量为七,一瓢,容量为三,今yu平分这十的油,只能用这三件容器倒来倒去,求方法。” 他一呆,似是吃了一惊,勐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认得现在的我了,我在他的印象中,应该还是淮水之畔那个又黑又瘦的男孩,他的“辛离弟”吧? 我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淮yin城中那个清晨的时候送你离去的辛离吗?” “你……”他的神qing极度怪异,看着我的眼中却又骤然现出了欢喜的光芒。 “我便是当年的辛离。” 我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没过几天,韩信便悄悄离了项羽的大营,改奔刘邦的军中了。而此时,连绵百里的阿房宫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数月未灭,骊山脚下,渭水河畔,到处是火海,滚滚浓烟如漫天乌云,飘上天际久久不散。
第40页 子婴和他手下的八百多颗秦国贵族的头颅,血淋淋地滚落到了地上,只是,和千千万万无数的孟姜女们的chun闺梦里人相比,这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chun了,项羽大封天下诸侯,刘邦得了巴蜀和汉中之地,被封为汉王,英布被封九江王,我的义父吴芮,他并未亲临关中,亦未有任何上书,项羽却也封他了一个衡山王的称号,令他到彭城等候觐见。他又自号西楚霸王,定都彭城。以霸道得天下,以王道治天下,这或许便是他如此称唿自己的意图了。分封结束了,被封为王的各路诸侯纷纷四散回到了自己的属地,项羽又让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个前秦降将分驻关中腹地,将关中划为为三秦,自己拔营东归了。 绕了一圈,我最终还是随了项羽的军队,行在了去往彭城的路上。富贵不还乡,那就等于锦衣夜行,他是想让自己的家乡父老,看到他今日的荣光和骄傲吧。 只是行了不到一半的路,我便偶然从项伯的口中,得知了关于心的消息。 “项王早已下令让义帝迁都长沙郡郴县,义帝不愿,项王使人qiáng迁,他们动身已有半月多了。” 我大惊失色,原来想好的计划一下子都打乱了。 我原本是想到了彭城,等我义父吴芮也抵达,到那时,我可以藉助义父的力量,将心保护起来,至少,可以让他活着从这个世界消失,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项羽在动身之前,竟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下令心和他的臣属迁都了,而一旦到了所谓的新都,等待心的,就只有一条死路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上去阻拦心的行程,项羽却是一路派人对我监视很严,一连数天,我都无法甩开身边盯着我的卫士,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脱。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彭城也一天天地近了,我却是心急如焚,想到心,这个现在不过十五的少年,现在正在一步步走向他的死路,我便全身一阵冰凉。对于我来说,他早已不是史书上那个被一语带过的可怜的傀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少年,他曾经想靠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争,但是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项羽长长的迁徙队伍就地驻扎了。 我在那两个跟我跟得寸步不离的卫兵的目光中,闯入了项伯的营帐。 他正坐在塌上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手上的一件玉器,见我突然进来,忙不迭想收起来,见已经来不及了,终于又慢慢放在了几上,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之前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为了远远地打发走刘邦,只封给了他巴蜀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张良为了替刘邦争取到汉中,曾经送了不少珠宝玉器给项伯,而受了贿的项伯也是不遗余力,为刘邦这个亲家在项羽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刘邦才又得到了汉中这块离关中稍微近些的土地。这件玉器,想必就是那些贿赂之一了。 但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左尹大人,我要离开此地,你必须要为我安排。” 我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 他立刻使劲地晃着自己的脑袋:“辛姬,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紧紧盯着他:“你能,你有这个能力的!” 他又皱起了眉头,眼睛转了一下,搬了张良出来:“辛姬,子房随了沛公南下汉中之时,又嘱託了我……” “左尹大人,心是我的弟弟,他如今正在行往断头之路,你就真的不能再帮我一次吗?子房若是在的话,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望着他,几乎要垂泪了。 他看了我一会,终于无奈地嘆了口气。 夜半时分,我绾了头髮,穿了楚军兵丁的衣服,独自一骑,朝着郴县的方向狂奔而去。 郴县地处五岭北麓,战国时期被称为“菻”,意思就是长满青蒿的地方,后来虽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城邑,但想想也就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了。 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赶路,途中已经换买了两次的马。 心和他那些楚臣们的迁移路线,一路上我很容易便能打听得到,只是越到后来,我的心就越发沉重了。 据沿途目睹的百姓说,义帝行于道上,左右群臣,怨声载道,逃亡了无数,最后剩下的,也只是几个鬚髮皆白的老叟了,路人见之,无不心酸同qing。 我咬紧了牙,拼命催马向前。 半个月后的一个huáng昏,我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座huáng泥筑成的城邑,笼罩在昏huáng的一片夕阳之中,看起来分外苍凉。 郴县到了。 我见到心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驿站院落里的一口水井旁边,四周一片破败,空无一人。 他看见了我,想站起来,却是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 我疾步上前,扶起了他。 “辛姬,你终于来了。”他望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的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他的手和光着的脚背之上,满是污泥,很明显是刚刚从田间劳作归来,他此刻应该是想自己打水洗手。 “你吃过饭了吗?” 我问他。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脸色却是一片苍白。 我放开了他,到了驿站的堂屋门口,勐地一脚踹开了大门。 “谁谁啊,找死啊……” 一个驿丞模样的人闻声而出,看着我一脸怒气。 “他是义帝,楚国的义帝,迁都到此,下田劳作也就罢了,到了现在,竟然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望着他,冷冷问道。 那人一怔,迅速瞟了心一眼,才又不屑地笑了起来:“你是何人,竟想给他出头?他是义帝,义者,假也。我告诉你,能让他在这里有个铺盖睡觉,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要是嫌弃,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这些天来,我独自积结的怒气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 我从大腿处抽出了匕首,噗地cha-进了木门之上,勐地一拉,半扇门便如布帛一般应声而破,喀喇喇掉在了地上。 我将匕首对准了那驿丞,yin森森地盯着他。 “你倒是说说,是这木头硬呢,还是你的嘴巴硬?” 那驿丞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忙不迭地叫屈:“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也不想这样啊,只是这本县郡守吩咐我如此,我一个小小的驿丞,又岂敢违抗?” 我冷哼了一声,摸出了一块镒金,丢在了地上。 那人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拣了起来,立刻对我点头哈腰:“军爷稍候,我这就给义帝上饭。”说完便一熘烟往里面跑了。 我收了匕首,慢慢回到了心的身边。 他看着我,嘆了口气:“辛姬,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其实,我就不过是一个放羊的而已,从前比现在还要不如,所以我不难过,你也不要为我难过。” 我不语,默默给他吊了一桶水上来,将他的手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心,吃过了饭,立刻就跟我走。” 我对他说道。 ☆、如雪容颜 但是我们却走不快了。 当天晚上,心就发起了高烧。 这么久,他应该都是独自一人支撑了过来,现在乍见到了我,jing神懈怠了些,郁结已久的阳热之邪终在体内bào发了。 他烧得很是厉害,勉qiáng行了一夜,第二天,伏在马背上的他就昏昏沉沉,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我不得不打消了现在就带他逃亡到瑶里的念头。 怕被人发现行踪,我不敢带他投宿人家,只是在山边寻了个坑dong,将心安顿好之后,自己在山上寻了些柴胡等有凉血退烧功效的糙药,到了山下的人家处,给些大钱,借了炉灶熬了药汁餵他。如此几天,他的体温终于慢慢地降了下来,只是jing神却更不济了,看起来更是虚弱。 “辛姬,为了我,苦了你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眼里一片愧疚之色。 我笑了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 “你是我弟弟,姐姐照顾弟弟,原是本分,等你可以走路了,我带你回瑶里,到了那时,你就天天在我的药园里种仙糙。” 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面上涨得一片通红。 我急忙上前,抚揉着他的胸口。 突然,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似是有人远远地在说话,声音随风送来,若隐若现。 我侧耳听去,脸色渐渐地变了。 这分明是我这几日借了炉灶熬药的那家农户男主人的声音:“将军,这几日都有一个军爷模样的人到我家中熬药,想必就是你要找的人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追杀心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我一把拉起心,不敢上马飞奔,怕马蹄声引来对方注意,只是牵了马,悄悄往山下的一条小道逃去。 心却又在此时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片寂静的山间,这痛苦的咳嗽声听起来,分外响亮。 “在那边,快追!” 我听见了对方那惊喜的声音,很快,后面就响起了一片马蹄之声。 我再不犹豫,将心推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便打马狂奔向前。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大声狂唿:“兄弟们,快赶了上去,九江王说了,杀了义帝,我们便可得百金美女!” 我咬牙,死命地催马向前,慌不择路中,最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条断头路。 我身下的马悲鸣一声,收住了蹄,任凭我怎样抽打,都不肯向前了。 我的面前,横亘了一条宽阔的溪流,此时正是山洪时期,水面泛着huáng泥之色,滚滚东去。 心摔下了马背,而我身后的那群人,也已经赶了上来,停在了距离我和心不过二十来米的地方。 我下了马,将心拖到了溪流之旁的一块巨石边上,让他靠在石头上,他看起来恹恹的样子,双目微微阖上,嘴唇泛白。 我站直了身子,转头望向了这群追兵。 他们应该都是英布的手下,为首的一人,此刻已经下了马,手上持了弓弩,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些犹豫之色。 “你是何人?” 他盯着我,开口问道。 “楚王的王姊,番君衡山王的女儿。”我望着他,冷冷说道,“你今日若是伤了义帝,就算可以得到百金美女,只怕你也无命消受。”
第41页 他似是吃了一惊,定定看了我半晌,脸色yin晴不定,手上的弓也是慢慢地垂了下来。 我稍稍地定了些心神,只是一口气吁出的热气还没有来得及散尽,却见那人突然又冷笑了一下。 “衡山王的女儿会像你这样衣冠不整?你莫不是听说了我们九江王与衡山王是姻亲,故而在此吓唬于我?实话告诉你吧,别说你是个假的,就算是真的,现在又能奈得了我何?来之前,九江王就说了,无论是谁阻拦,都要格杀勿论。看你长得还是不错,倒不如从了我,今后还可得个富贵……” 说着,他望着我的眼中已是升起了yin邪之意,手上的弓又搭了起来,拉满了,毫不犹豫地松手,黑色的弩箭便已离了机座,朝着心的方向如闪电般she了过来。 我大惊,下意识地飞身扑向了心,想将他扯离原来的位置,只是我的速度又怎及得上那离弦之弩,后肩一阵剧痛,那弩箭便已经深深cha入了我的右边肩胛,应该是深入透骨了。 心勐地睁大了眼睛,目呲yu裂。 我俯伏在了地上,艰难地回过了头。 那头目见中箭的是我,微微一怔,又从背后抽出了一只弩箭,復要架弓。 “住手……” 正在这时,远远地,一骑朝着这里飞驰而来,那些兵丁回头见了,立刻面现惧意,分站在了两边,让出了一条道路。 那头目之人回头,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惨叫一声,伏在了地上,脸颈之上一道深深的血痕,那是被马鞭抽打而致的。 来的人,居然是英布。 他已经飞身从马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到了我的面前,见到那深深cha在我肩胛之上的弩箭,面上立刻一片狰狞之色,回头望了一眼那仍倒在地上惊恐不已的she箭之人,目光中掠过了一丝yin森之意。 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碰触我的伤处,被我避开了。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英布,你竟然自己赶到了这里,今日必定是要杀熊心于此地吗?”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望着我不语。 我拔出了匕首,对着自己的咽喉,冷冷说道:“你可以杀死心,但是我也必定会死在这里。” 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用我的生命去威胁他,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得到的办法了。 是的,我知道他的心中,应该一直对我是怀有某种qing感的,这种qing感,过去里让我想到就感觉无比厌恶,而现在,它却成了我唯一能为心获得一丝生机的筹码了。 “辛姬……” 我听到了身后的心,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颤抖的悲鸣,他在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动,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对面的英布,用匕尖抵着自己的喉咙。 他仍是不语,只是皱紧了眉头看着我。 我微微用力,皮肤觉到了一丝刺痛,似乎已经有一道温热的液体在顺着我的脖颈慢慢而下了。 他嘆了口气,终于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 身后又响起了心的一阵咳嗽,我微微分神,只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腕一痛,匕首已是落入了英布的掌心。 他将匕首随手一丢,又蹲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摇了摇头。 “我接到项王的急函,说你连夜出营朝了此地而来,命我将你送回,我便知道你必是为了这个放羊小儿。辛姬,我不会让你死的,但他,却必须要死。” 说着,他已是抽出了腰间的刀,站了起来,朝着我身后的心走去。 我心中恨极,却又无可奈何,牵动了肩胛的伤处,几乎是要晕厥了。 “咻——”,又是一阵尖锐的箭鸣之声响起。 一只羽箭,堪堪擦过英布的耳边,钉到了心所靠的巨石之上,掉落到了地上。 英布一惊,勐地回头望去。 我亦是循声抬头,却是惊得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看到了张良! 他仍是一身青衫,远远骑在马上,臂上悬了一只挽弓,刚才那阻挡了英布的羽箭,想来便是他引弓所发的。 英布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不再理会心,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我的身侧,而张良也已经飞驰到了英布的手下人拦起来的人墙之后,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凹陷,应该是连日赶路所致,但看起来却显得更是湛然有神了。他迅速地看向了我,目光中满是深深的关切之意。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已经随了刘邦南下汉中吗? 英布低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yin鸷,他抬头沉声问道:“张良,你意yu何为?你的汉王刘季在项王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你敢违抗项王的命令?” 张良收回了与我对视的目光,看向了英布,淡淡一笑:“项王固然英雄,只是义帝仍为天下共主,项王受人唆使yu要除之,你今日若真是弒杀了他,非但不是敬他,反而是yu陷项王于不义之地。” 英布冷哼了一声:“我英布素来直来直去,没有你辩才滔滔,我只知道,这义帝今日必须要死,你若拦我,休要怪我连你也一起杀了。” 张良笑了起来,拍了下手,他身后的林子之中,突然现出了许多卫士装扮的人,个个俱是满引了弓,蓄势待发。 英布一怔,随即又满不在乎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张良,你以为我没有你人多,便会怕了你吗?我英布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点阵仗,你还吓不倒我。” 张良看着他,摇了摇头,口气却是不容置疑:“九江王威震天下,良亦是十分佩服,只是今日,无论如何我必定是要带走辛姬和熊心的。” 英布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张良,张良亦是如此,两人都是面色凝重,场上气氛,几乎是一触即发了。 我坐在地上,呆呆凝视着宛如天神般降临的张良,早已忘记了自己肩胛的痛楚。 他的面色突然一变,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直在我身后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捡起了我那把刚才被英布丢在地上的匕首,像我刚才那样,横在了自己的咽喉之处。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终于站得笔直。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就连英布,也迴转了身,紧紧地望着心。 我爬了几步,想要上前拦住他,心却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那块巨石之前。 “心,不要……”我望着他,面上满是惊恐和乞怜,“子房会带我们走的……” 心低头,凝望着他面前的我,苍白的面容上,美丽的眼睛里是一片澄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澄净,像是高原之上雨后如洗的天空。 “辛姬,我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头,我知道的,就算我再活下去,也已经跟死没有区别了,今日这样离去,我在楚国先祖的面前,也算是有个jiāo代了。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太多了,我很高兴,真的高兴……” 他反手一横,猩红的血,立刻飞溅了出来,溅成了大片大片的花朵,喷洒在他面前的地上,喷洒在了我的脸颊之上,一片热意。 匕首掉落在地,无声地cha入了他脚下的土地里,而他,仍是靠在巨石上,眼睛望着他面前的那片天空,那是鸟儿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 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泪了,只是那样空dong地睁着,望着心洁白如雪的容颜。 ☆、穷泉之畔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心仍是那样靠着,斜阳映在了他的一侧脸颊之上,嘴角带了一丝微笑,他看起来孤高而绝美,只是眼睛,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光华,变成黯淡一片。 我伏在了心脚下的地上,久久不愿抬头。 一双臂膀,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 是我熟悉的那种气息。 英布再没有阻拦我的离去了,他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被张良抱上了马背。 我将脸埋入了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夕阳很快地下沉了,天地被笼罩在了一片暮霭之中。 张良的随行卫士们,大约一百来人,在郴县城外山间的一条溪流边搭了宿营地,他仍是从马上抱我下来,将我放在铺好了毯帐的地上。 熊熊的篝火燃烧了起来,火光跳跃,一片温暖中,我犹是在梦中的感觉。 我后背的肩胛伤处仍是深深cha着箭簇的铁头,鲜血早已凝固成一片暗紫色。 他轻轻将我衣物解开,露出了我的后背之时,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抽气之声。 他应该是看到了我小时被盗贼所伤留下的那一道长长疤痕,从肩胛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了后腰。此时没有fèng合技术,我知道,这道劫后余生留下的疤痕必定是十分丑陋。 “很丑,是吧?” 我忍着肩胛处的抽痛,转回头,微笑着问他。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里是一片怜惜之色。 “不,一点也不丑……,” 他低嘆了一声,我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已经抚上了我后背的伤痕之处,从上到下,一路慢慢延伸下去…… 被他抚触过的后背肌肤,如同遭了火烙,我浑身一阵颤慄,正自晕眩间,却听见“噗”地一声,那深深cha在我肩胛之处的箭簇已经被他拔了出来。 “好了,已经拔-出-来了,很痛吧?再忍忍,等下就好了……” 我再回头,见他面上终于带了一丝喜色,一边像哄孩子似地那样低声对我说话,一边用布巾为我清洁涌出伤口的污血,敷上金创药膏。 我垂下了眼睛,心头掠过一阵微微的失落。 我以为……,却原来……。 他终于为我包扎好了伤处,又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一个卫兵送来了几块gān粮和一锅刚刚煮沸的稀粥。 我用可以活动的左手自取了一块gān粮,喝了一口他送到我嘴边的粥,终于看着他问道:“子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不是……” 他笑了一下,又餵了我一口,才说道:“我随沛公南下到了褒中之时,便收到了韩王命人送来的急件,他被项羽勒令随行到了彭城,命我也即刻赶去。沛公给了我这百名护卫,昼夜不歇快追上项羽大队的时候,项伯密使人告诉了我你的消息,我便立刻掉转方向朝你这里赶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 韩王成,我想起了随项羽东迁的路上见过几次的这个男人,浮肿的眼泡,委顿的神qing,懦弱的目光,满脸讨好的笑容。
第42页 “不行,你不能去。鸿门宴上刘季能够走脱,全赖你的机智,项羽范增现在对你正是恨之入骨,你若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看着他,焦急地说道。 他摇了摇头,仍是含笑望着我:“阿离,项王恼恨我,却又拿我没办法,故而将怒气迁到了韩王的身上,不但不给他封地,反而要将他软禁于彭城之中……” 我打断了他的话:“但是韩王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无用的人,你这样舍了xing命护他,又有什么意义?” 他嘆了口气,对着我身边那堆跳跃的篝火出神了一会,终于苦笑了下,那样温柔地看着我:“他虽然软弱无用,只是当初是我在项梁面前将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而今他有难,我不能不救,就算明知是不可为,我也必须要为之。”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我几乎要晕眩了过去,他急忙放下手中的粥,将我揽入了他的怀中。 “阿离,自我在十数年前与盖聂在博làng沙合谋始皇帝开始,我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的这条命,不过是捡来……”他抱紧了我,脸贴着我耳边的发,低声说道,“只是你……我有时当真是放心不下……明明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有时你却又那样不顾自己的xing命……” 他说他放心不下我。 那种带了甜蜜的酸意又泛上了我的心头,我也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此时万籁俱寂,我的耳边,只有篝火中的枝木在燃烧时发出的必卜之声和身后那东流溪水的淙淙韵律。 “子房,不要去彭城了……” 终于,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低声央求着他。 他微微低下头,没有回答,看着我的目光中却满是歉意。 “那么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说道。 “不行,等你伤好了些,我先送你回瑶里!我很快会去那里接你的。” 他立刻拒绝,口气很是坚决。 我稍稍坐直了身子,推开了他。 “你还想骗我吗?我知道你不会去接我的。现在,要么你不去彭城,要么我跟你一起去!”我紧紧盯着他,口气也很坚决。 他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一丝无奈:“阿离,我此去前途未卜,你何苦要与我一起?” 我笑了一下:“子房,正因为前途未卜,所以我才要一定随了你去。你想让我独自守在瑶里,从此坐立不安,夜不成寐地担忧你的安危吗?你知道,我恨那样的感觉,我会死去的。” 他还想再说,我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就这样了,你从此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不分开……” 他终于不再说话了,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目光一片闪动。 第二日,心被葬在了郴县城邑西南边的后山之上,那里繁木yin森,对去一片江河。 我将一束野花放在了心没有墓碑的半圆坟丘之上,风chui过,花朵点点绽动。 我拔出匕首,削了一块木片,慢慢刻了两行字,然后将木片cha在了坟丘之上。 “楼头有伴应归鹤,原上无人更牧羊……”张良低声念了一遍木片上的字,沉吟半晌,牵过了我的手,“阿离,不要难过了,这里很是安静,他会喜欢的……” 我回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泪却夺眶而出:“心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让我把他葬在他死的那个地方,穷泉,原来这条溪流的名字就是穷泉……子房,你相信吗,他会被载入史册,后人会因为他对承诺的坚守而景仰他,就算几千年后,也会有无数的人到这里来祭拜他的亡魂……” 他不语,只是牵了我的手,望向了面前山脚之下的洋洋郴水,正往东默默而逝。 肩胛的伤处经过昨夜的休息,已是好了一些。我知他心中其实是十分牵挂那个韩王成的,只是担心我的伤势,所以迟迟未提动身。 既然已经决意要去彭城了,又过了一夜,在我的坚持之下,他终于带着他的百余卫骑,离了郴县,朝着彭城而去。 我独自坐在他从城中得来的一辆马车之上,望着他在前面马上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 明知道他应该是恨不得立刻赶到彭城,我却是希望这旅途漫漫,最好漫长到永世没有尽头,便是永远和他这样一起行在路上,我也愿意了。 只是愿望而已,再慢的行程,也终有终点。 彭城还是到了。 昔日的楚王都城,今日已经成了项王的天下,就连城外的大道两边,也驻扎了项羽的无数士兵,到处是旌旗飘扬。 那一百卫骑被张良远远地留在了城外。 站在城门口,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仍是想让我随了那些卫骑留在城外。 我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坚定。 这个时候了,他以为我还会舍他一人去面对项羽的千军万马吗? 他握了下我的手,对我点了下头。 我知道,他终是应了让我随了他共赴生死了。 相爱的两人,本就该是如此,不是吗? 他站在城门之外,对着城头之上的军校朗声说道:“韩国司徒张良已到,烦请通禀项王。” 城门之上立刻探出了密密一排的人头,盯着我身边的他窃窃私语起来,眼中现出的,是惊奇和敬佩之意。 我微微转头,望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骄傲的激动。 这就是他啊,我所爱的人,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为他所折服。 我不知道那前去通报项羽的人是不是骑了马一路狂奔过去,又一路狂奔而回的,从城门到行宫,这段路的距离并不算近,但是没等多久,城门便打开了。 我随了张良,进入了彭城。 此时的彭城,早已不是我当日离去时的那般模样了,城中也到处驻扎着项羽的士兵,平日繁华的街道之上,此刻竟是一片萧条,难得见到几个普通百姓的身影。 项羽想要在家乡展露自己的雄风,只是他不知道,早在他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国降卒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已经与残bào这两个字等同了起来,就算是他的父老,也只会俯伏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青色的瓦楞,宏大的殿宇,yin森的带了霉味的空气,仿佛随时会从后面蹿出恶灵的随风飘dàng的红色帐幔,这个城市里,唯一没有改变的,或许就是这里了。 项羽坐在了昔日心曾端坐过的位置,看起来是那样的凛然不可侵犯,他的两边,分列了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文武大臣。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只是今天,座中的主角换了一个人而已。 当项羽看到我的出现时,像是吃了一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就仿佛他不曾让人杀过心,那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面色一下子yin沉了下来,看向了我身边的张良。 ☆、再入彭城 项羽盯着张良,面色yin沉,张良亦是坦然与他对望,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边的范增咳嗽了数声,不停地向着项羽使眼色。 我的心一下子突突直跳,手紧紧地捏成了拳。 项伯突然从文臣的队列里站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项羽说道:“项王东归之后不是一直没有汉王的消息吗?想来心中必是有些牵挂,张司徒刚从汉王那里归来,应是知道一些的,何不向张司徒问个清楚?” 项羽仍是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张良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好奇之意。 张良看了项伯一眼,对着项羽说道:“我在褒中与汉王辞别已是很久了,想必他现在已经入了蜀地。” 项羽冷哼了一声:“入了蜀地又如何,他该不会暗地里又在谋划什么吧?” “项王难道还没有听说吗?”张良微微一笑,“汉王入汉中后,就已经把身后行经的栈道一把火烧了个gān净。”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就连范增那张瘦削的老脸上也是微微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项伯立刻对着项羽呵呵笑了起来:“恭喜项王啊,汉中地险,这栈道乃是出入山间的必经之路,现在汉王烧了栈道,就是在向项王表明他从此绝无復出之心啊。” 项羽将信将疑地瞥了范增一眼,却见他已经收了讶色,捻着自己下巴上的花白鬍鬚,冷笑着摇了摇头:“烧了栈道,还可重建,这算得了什么?” 张良看向范增,淡淡说道:“栈道建于半山之腰,千里之长,绝非短期之内就可重建,且一旦重建,项王自然便可知晓,那时又有何惧?”说完,他转向了项羽,“其实我与沛公西进,不过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沛公还军灞上,等待项王入秦;二是在鸿门宴上力求诸侯之间不伤和气,不要发生自相争斗之事,不然项王怎么能够召集诸侯,被天下尊为盟主?” 范增满面不屑之色,项羽却是一时词穷起来,不再发话。 张良笑了一下,话锋突然一转:“其实,项王今日最大的敌人,在我看来,并非汉王,而是另有其人。” “谁?” 项羽立刻睁大了眼睛。 “北方的齐将田荣。项王是否还记得入关之时,田荣便已经不听您的号令了,我听说他现在暗中联络彭越,只怕不久便会有所动作。” 项羽的重瞳目光立刻变得惊疑不定。 正在这时,一个公车司马令模样的人手上执了一卷文书,急匆匆从议事大殿之外跑了进来,将手上的文书递给了范增。 范增展开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走到了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项羽脸色一变,迅速看了我身边的张良一眼,大手一挥,便离了自己的位置,和范增匆匆而去,留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众多文武官员,看着站在议事大殿之中的我和张良jiāo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杀机算是暂时解除了,我终于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掌心里已是一片汗湿了。 项伯拉了张良,匆匆到了议事大殿之外,见四周无人,便开始顿足大唿了起来。 “子房,你好煳涂,如今这个时候,怎么竟会自己返了彭城,这岂不是自送上门吗?那范增听得城门军校说你到来,立时便让子羽杀了你免除后患,我在旁边费了不少口舌,子羽才又犹豫不决,难做决断。看刚才朝会之上,应是有什么重大军qing,子羽这才匆匆结束,趁了他这时忙乱,你和辛姬快随了我出城离去要紧!”
第43页 说着他便又扯了张良要离去。 张良站着未动,面上带了淡淡的笑,朝着项伯深深作了一揖。 “兄诚心为我,我万分感激,只是今日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绝不能这样匆匆离去,我还想去见下韩王,希望兄长再次帮忙。” 项伯呆呆地盯着张良看了一会,终是无奈地嘆了口气。 韩王成落脚的地方,看起来不过是个大户人家的院落,全无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 张良推开了有些斑驳残旧的大门,里面院落里几个正在长吁短嘆的人,应该是韩国的臣属,一时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 “张司徒,你果真来了,旧日的同僚,见势不妙早就各自奔散,如今只剩下我们这几个还守在这里了,这下我们总算有希望了……,韩王现在整日里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以泪洗面……” 一个鬚髮花白的老者上前拉住了张良的手,话未说完,便已是哽咽了起来。 边上围过来的另外几个人,亦是面上悲中带喜。 这时,一个双眼浮肿,布满了血丝的中年男人,匆匆地从里屋走了出来,那正是韩王成。 “张良,你竟然现在才到!孤当初只是让你随了刘季,并没有让你帮他先进关中和项王作对!现在倒好,项王以为是孤指使,将孤软禁在此,还不都是你害的!你自快去向项王谢罪,不要再连累了孤!” 我大怒,盯着他,冷冷说道:“似你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活在世上也是惹人厌烦,不如我去找了项王,让他早日送了你归家,你看可好?” 张良用目光阻止了我,对我微微摇了下头。 韩王成一惊,这才看到了我,面色一变,想了下,立刻又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张良的眼睛里遍布了哀求之意。 “子房,你父亲和祖父都是我先王的相国,现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一定要帮我啊。” 我鄙夷地哼了一声,张良却朝着韩王成和他身边呆立的几个人点了下头,沉吟半晌,问道:“不知韩王如今可还有珍宝玉器在手?” 韩王成立刻一惊,勐地抬起头,小心地盯着张良。 张良笑了下,解释道:“若是有,请韩王挑出一两件,我会代你转呈项王,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韩王成目光闪动,咬着牙兀自不肯松口,边上的那几个臣子已经按捺不住嚷了起来:“现在命都要保不住了,你还守着那些珠宝做什么?还不如趁早拿出来送给项王,说不定还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韩王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才无可奈何地叫了身边的近侍去取了珠宝出来,犹是一脸的不舍。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拉了张良便走,身后还传来那个让我听了就心烦的声音:“张司徒,你拿了孤的珠宝,可千万不能自己一走了之啊……” 我不知道张良后来又是怎样去说服项羽的,反正过了两天,等我再随张良去那韩王府第的时候,境况已经和一天之前有了云泥之别。 我不愿见到那个韩王成,便在门外等候,但听里面却已是一片笑语喧喧了,张良没待多久,很快便出来了。 “项羽赏赐了韩王不少珠宝美女,他现在……”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哼了一声:“想必是开怀了,在那里作威作福?” 他一怔,看了我一眼,随即苦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你还理他做什么,他现在平安了,我们还是快离开此地吧。” 我望着他,有些急切地说道。 他犹豫了下,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歉然之色:“田荣已经杀了项羽所立的齐王市,联合彭越陈余在临淄称王了,那日送来的紧急公文,便是为了此事。项羽因为我料中此事,故而厚待韩王,他必定是要留我在此了,我一时也无法走脱。且项羽为人善变,我若是自己如此离去,恐怕他又会对韩王不利……” 我嘆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刚才心头升起的不悦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早已化为云烟了。 那是他的责任和他无法割断的过去,再不堪的韩王,也仍是他故国的王。我不贊同,但是我可以理解。 几天之后,我到彭城以来便一直翘首盼望的人,我的义父吴芮,终于到达了。 田荣和彭越的公然叛乱,深深触动了项羽那根向来自大的神经,所以对于我义父在此刻的到达,他显得极是欢迎,不但亲自到城门去迎接,还设宴接风,甚至让虞姬亲自上场表演了一段剑舞。 自我随了心北上之后,忽忽已是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义父了,太多的事qing,尤其是关于利苍,想要向他求证,却只能等,等着这场接风宴的结束。 终于曲终人散了,我随了义父一回到他的落脚之处,便立刻遣开了旁人。 “辛追,你不会怪我迟迟才来吧?英布早已三番两次地劝我投诚于项羽,只是我迟迟未下决心,后来他又说你已被项羽挟至彭城,我这才匆匆赶了过来,你无大碍吧?” 义父看着我,神色里有些歉疚之意。 我摇了摇头,便向他提了利苍的事qing。 义父沉吟了半晌,才看着我慢慢说道:“我和你母亲自收到了你的消息,便立刻派人去详查利苍此人。据探子回报,他出自南郡苍山之下的一个庄子,后逢天下大乱,投效到了刘季军中,因为武艺高qiáng作战勇勐,被刘季拜为武卫将军,掌其近身侍卫。只是探子寻到苍山之时,那个村庄已遭乱军洗劫,再也找不到知晓他从前身世的人了,只回报说这个庄子里的人大多利姓,平日以打猎为生。” 我的失望之色,立刻溢于言表。 “辛追,你肯定那人真是延?” 义父看着我,神qing里似乎有些质疑。 我用力点了点头:“他当真便是延。义父,你还记得吗,延的左边眉头长了一颗黑痣,他也有。如果他不是延,这世上会有如此巧的事qing吗?” 义父不再说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正在此时,义父的一个随身侍卫到了门口,通报有人来访。 “吴伯,外面有一自称张良的人求见。” 我心中一喜,没等义父回答,就立刻抢着回道:“快请他进来。” 义父不语,只是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义父,你当年不是就一直很想见见这位刺秦于博làng沙的韩相国公子吗?他现在来了……” 我低声解释了一下。 义父也不言语,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便出去迎接了。 我本亦是想跟了出去,走了几步,想想又退了回来。 等我亲自端了茶到了厅堂之时,就见到张良和义父两人谈得已是十分投机了。我听了一会,才听明白他两人在讲论兵法之道。 我对此并无什么兴趣,只是见他二人都是趣味盎然,也就陪坐了下来,勉qiáng听了一会。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飢。秦时兵事,乃是因了秦王无道,积恶所致,而今却是天下诸侯为了争利而纷争不断。子房,我虽虚长你不少年岁,但论到对兵法国事的见地,却实是自嘆不如啊。正如你言,若此时无人能战胜旁人而qiáng立天下,则苦了黎民,不知何日方是到头啊……” 义父感嘆了声,随手端起我放在他面前的茶,喝了一口,便呵呵笑了起来。 “辛追,自你离去,我就再没有喝过你亲手泡制的茶盏了,此时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那番味道啊。” 我看了眼对面的张良,他也正端起自己面前的茶,喝了一小口,看我一眼,眼里似是有微微的嘉许之色。 我的脸微微一热。 茶树在中国古籍里就被称为“南方嘉木”,此时也早已有了茶叶,只是时人不大习惯这个味道,且为了去除苦涩之味,喝茶方法多为煎煮,就是在水初次沸腾的时候,加入适量的盐巴,第二次沸腾,再加入茶末,等再沸腾,便成茶水了。 我旧日在瑶里之时,闲来无事也曾移植了几株野茶树到药园之中,仿照我前生里泡过的功夫茶给义父和萍夫人品尝,萍夫人倒是没表示什么,大概不喜这个口味,只是义父却很是喜欢,我便时常泡了给他喝。 到了彭城这段时间,项羽对我赏赐倒是颇丰,其中便有品质还算不错的茶叶,我刚才便泡了出来,端来让义父和张良品尝。 此地茶具不齐,又无上好的泉水,方才所泡之茶,自是比不过从前的味道,只是义父大概是很久没喝我泡的茶,现在自是满口称赞,至于张良,我看了他一眼,便是觉得再难喝,他也会毫不皱眉地一口喝光吧。 义父又倒了一盏茶,看了我和张良一眼,似是有所顿悟。 张良只是含笑不语,我却是觉得有些心慌,又胡乱说了几句,便藉故退下了。 没过几日,义父便正式受了项羽的“衡山王”头衔,离去了。我却仍是坚持留了下来,他临行前,除了再三叮嘱前去相送的张良要好生看护于我之外,其他并未多说。 我一直觉得,除了张良,义父吴芮就是这个世界上可以dong察我内心的第二个人了,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在某些方面很是相像。 田荣的举动越来越大了,不但自立为王,还赐将军印给江洋大盗出身的彭越,命他攻击北方的济北王田安,田安哪里是彭越的对手,很快就兵败向项羽求援,田荣因此重新统一了三齐之地,成为真正的齐王。 项羽怒火中烧,终于决定要亲自带兵北上踏平齐地了,而韩王成,也在这个时候获得了可以回到韩地阳翟的许可,比起田荣彭越之流,让韩王成这样的人替他守着关中的大门,他应该更是放心。 想到明日终于可以随张良一道离去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早早便睡下了。 这大概是这几个月来到了彭城之后我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了。 正在睡梦中,突然,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还没完全清醒,嘴巴就已经被一只手蒙住了。我一惊,彻底地醒了,下意识便伸手往自己身边的匕首摸去。 “是我。” 黑暗中,我听到了张良那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短促。 ☆、余生之路 我从塌上勐地坐了起来,心头一阵狂跳。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身影,没错,是他。
第44页 “项伯夜报消息于我,沛公新拜的大将军韩信带兵杀回了三秦之地,项羽已经连夜杀了韩王,改立吴令郑昌抵御沛公东进,他现在正下令搜捕我,项伯yu令我即刻坐他车马出城,现在就在侧门之外等我……” 我一个激灵,抓过了外衣披上就想下地,被他双手按住了我的肩。他俯下头低声说道: “阿离,项羽恼恨的是我,你现在是项羽的贵客,且后背的伤还未痊癒,暂且留在这里……” 我充耳未闻,下了榻便往外走:“所以你只是特意路过要跟我告声别的吗,子房?如果你刚才一声不吭地已经走掉了,那我明天醒来就只能恼恨你,但现在,你已经给了我选择的机会,还要我再多说吗?” 出了房间的门,淡淡的月光之中,我回头,看见他正定定地望着我,眸光中似是有不忍之色。 “快些,晚了只怕会有意外……” 我扯了他,穿过曲折的院落甬道,朝着侧门几乎是狂奔而去。 但是还是已经晚了,未到侧门,便已经见到围墙之外,一片火光闪动,有人在拍打门,又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应该便是项伯。 项羽的人已经找到这里来了!侧门被围,正门必定更是重兵把守了。 我和张良对望一眼,来不及多想,便迅速折回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方才被他推开进入的窗格,闩了门,推他进了chuáng榻边上的的帐幔之中。 没一会儿,我的窗外便被火杖的光映照得一片通红,一个甚是恭谨的声音在窗外响了起来。 “深夜打扰了,我等奉了军师将军之命前来搜寻张良,方才有人报称仿佛见他朝了此间而去,不过是例行公事,还望辛姬恕罪。” 我不作声,那人等待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隔着窗子,一字一字地说道:“想必你们已是搜过了此处院落的别地,听你话中之意,那张良便一定是藏在我内室之中了?” 那人似乎迟疑了下,没有回答。 项伯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些严厉:“许将尉,你如此深夜闯入辛姬住所,就已是大不敬了,这院落之中,各处都早已被你的人翻了个遍,并未有任何可疑之处,你如今竟还想入了辛姬私室查找?你莫要忘了,辛姬的父亲乃是衡山王,便是项王见了他,也是恭敬以礼相待,更遑论那个范增了。辛姬乃是衡山王的爱女,他会来此地受封,也全是为了辛姬之故,他刚离去不过数日,你们就敢如此轻慢?而今局势,北有田荣作乱,西有汉王压境,你莫不是想再得罪了南方的衡山王,让项王四面受敌?” 那许将尉没有作声,但也没有离去。 我看了一眼帐幔的方向,见并无异常,一咬牙,伸手拉开门闩,吱呀一声开了木门。 我的面前,站立了整整一队的项羽士兵,手上俱是执了火杖,项伯在我门口,正面带厉色看着那个头领。那人看起来已是被项伯说得有些意动,只是仍低头站在那里,一脸犹豫,见我此刻突然开门出现,面上闪过了一丝讶色。 我侧让到了一边,盯着他冷笑道:“将尉大人若是信不过,只管进我内室搜查。只是若没有你要找的人,明日我便离了此地回去瑶里,万一我的父亲再生兵变,只怕那时就连你的军师将军范增也保不住你了……” 许将尉面色一变,不再犹豫,朝着我弯腰行了个礼,又对项伯讨好地点了个头,带了人,立刻便退散了去。 项伯亦是跟了出去,只是临行前,不断回头望向我的目光之中,满是焦虑之色。 我朝着边上几个被惊醒匆匆跑了过来的僕从挥了挥手,他们终于惊疑不定地各自散了。 院落之中又是只剩一片清冷的月光了。 我刚才在赌,赌那个许将尉,赌他自保的私yu最后会冒出来战胜其它一切。 结果我赢了。 但是现在我的整个人,已经开始在抖动了,双腿发软。 身后有人出来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但是却已经落入了他的双臂之中。 第二天,我便深深地懊悔了,懊悔自己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在穷泉之侧对他说,从今往后,你无论如何不能舍了我独自离去。 他应了我。 而现在,我懊悔了。 他本就不该来向我辞别的。 昨夜,他得到项伯的消息后,如果立刻就随了他出城,此刻应该早已行在路上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了彭城之中。 我在城里游弋了一圈,心头越来越沉重,怏怏而归。 “项伯已经被范增藉故看牢,四面城门都有重兵把守,进出检查极为严格,这个宅子的前后之门,也都已经被人暗中看紧……” 我回了自己的住所,进了内室,qiáng压住心头的深深悔意,看着对面的张良,低声说道。 他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还笑得那样的好看。 我呆呆地望着他,有些茫然。 “阿离,你在怪自己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睛。 他不再笑了,微微地嘆了口气,将我拥入了他的怀中。 “我若将你撇下,自己一声不吭地走脱了,就算你不怪我,我自己也不会心安。” “但是现在,你已经走不掉了,躲在这里,又迟早会被发现。” 我抬起了头看着他,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焦。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应该还有一个法子,只是……”他沉吟不语。 我jing神一振。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下,继续说道:“我到了此处不久,就见到城北有很大的烧陶作坊,坊工烧制陶器,需到城外的山中挖取膏土,故而时有进出,守城之人对此已是习惯,想来不会多加盘查。”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又不禁有些汗颜起来,自己在这彭城之中前后已是居了两年之多,竟然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反而要被刚来此不过数月的张良提醒。 我出了门,甩了身后跟梢的人,到了城北,找到了那陶坊的主人,给了他一大袋子的钱,跟他说自己家中有两人无业求生,想入他的作坊为学徒。那坊主接了钱,忙不迭地便连声应了,说自己恰巧明日就要带人出城挖土,让我那两个家人过来一道出去,辨认膏土。 这正中我的下怀,和他约好了时间,再三谢过,我便回了居所。 第二日一大早,城中之人尚在余梦之中,我所住的院落,突然间燃起了沖天大火,火借风势,到处蔓延,被惊醒的僕从唿天抢地,前后门大开,引来边上无数怕被殃及池鱼的邻舍进出帮着送水救火,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我和张良便是趁了这混乱,悄悄出了侧门,朝着城北而去。 到了陶坊,见过了那主人,他一愣,盯着我瞧了起来,张良走上前去,递过去了一些钱,他便不再看我了,只是吆喝着让我们随了他的坊工准备出发。 我和张良作了与其他人一样的打扮,头上压了斗笠,挑了空担,跟在队伍中间,朝着北城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远远望去,仍是守卫森严,只是那坊主显然与守城军校混得极为熟了,几乎没什么阻拦,我和张良便随了其余的挑担坊工,出了城门。 我回头,阳光正照在彭城高大城墙的雉堞之上,群鸦在城楼的堡顶之上飞绕喧闹。 我突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仿佛时光倒流到了很久之前,我和张良初见于博làng沙的大河之上,躲避着始皇帝的大索天下,只不过,那时我是十六的碧玉年华,而他是船头弄箫的白衣少年…… 我们很快便离了那陶坊上山的队伍,自己朝西而去,张良来时所带的骑卫,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应该还隐蔽在彭城之外的山林之中等候着他。 到达来时与那些骑卫分开的地方,天色已是huáng昏了。张良打了个唿哨,很快,树林里便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更多的人涌了出来,涌向了他。 “张司徒,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似曾相识,是了,韩王成身边的那个白髮臣属,他在乍见到张良的时候,第一句话也是如此,就连两人的神qing,也是如此相像。 只是那些人,都已经陪了韩王成,成为项羽刀下的祭品了吧。 我看见张良的神色微微一黯,他此刻,应该也是想到了他们。 “何肩,从今往后,不要再如此叫我了,韩国已是亡了。”他看着那人,声音有些低沉。 何肩一怔,随即说道:“张大人,你入城之后,我便几乎日日派人前去探听消息,前两天听说了你在城内qing势不妙,众位兄弟心急如焚,偏偏却没有法子可想,幸好你现在安然出城,只是怕有追兵,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回到关中沛公所在。” 张良点了下头,看了我一眼,扶我上马,自己也上了另一匹,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夜色之中,我突然看见远远的另一条道上,蜿蜒着长长一条火把的巨龙,自东向西浩浩dàngdàng而去。 “他们是谁?” 何肩停下了马,有些惊疑地问张良。 张良举目远看了一会,说道:“应该是项羽新立的韩王郑昌。项羽给了他十万兵马,命他开到韩地阳翟,阻住汉王出关之道,我们要想进关,就必须要在郑昌到达阳翟之前,只是……” 他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我。 我朝他点了下头:“子房,不必为我顾虑,我的伤已大好,赶路绝没问题。” “改走小道捷径,昼伏夜行,这样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 他沉吟了一会,还是这样说道。 何肩望我一眼,点头称是。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了下,他这么决定,固然是为了避免白昼与楚军相遇的可能xing,但更多的,还是为我考虑的吧。 衰飒秋色,枫叶如丹。 一个月后,当我随了这一支风尘僕僕的骑卫之队到达距离咸阳不过一百多里的栎阳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汉王刘邦,在韩信取了小道出了蜀地,为他dàng平三秦之地后,他便将自己的都城设在了栎阳,这个曾经是战国初期秦献公和秦孝公时代的秦国旧都。 何肩到了城门,向军校通报了姓名,一刻钟后,城门突然开了,我看见刘邦,那个数年之前和我在彭城有过数面之缘的刘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城门之外的张良跑了过来,他的眼里,甚至挂上了泪。
第45页 “子房,子房……”他拉住了张良的手,泣不成声的样子,“我本yu是让韩信等你从彭城归来之后再发兵关中的,只是他言战机不可贻误,数次要求,我才无奈应允了。我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去彭城,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韩王成被那项羽所杀,你不知所踪了,我以为你已经罹难了……上天终是有眼,你又安然回我身边了……” 我在后面冷眼看着刘邦的激动之色,心中却在掂量他这番表演之中真qing到底占了几分,只是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刘邦应该确实是对张良怀了很深的爱才之心,所以才会这样激动到如此失控的模样。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作假,但除了眼睛。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作态的痕迹。 我终于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因为他对张良的惜才礼遇。 张良亦是被他所感,后退三步,对着他恭谨地行了个礼,正色说道:“良承蒙汉王多年不弃之恩,而今必定随了汉王身侧,以完成一统大业。” “好,好……” 刘邦已是擦了下眼睛,笑眯眯地看了张良说道:“一路辛苦了,快随本王入了新都,好好松快一下。” 张良微微一笑,回头看了我一眼。 刘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皱起了眉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张良已是到了我的面前,将我牵了过来,对着刘邦笑道: “这是辛姬,衡山王的女儿,良此次能够侥倖逃脱,全是项伯和她在旁相助。” 刘邦面色突然一变,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我,亦是笑着说道:“如此甚好,还请辛姬也入城早些歇息为好,路上想必亦很是辛劳。” 他在笑,但是却不是片刻之前的笑了。 我在他充满笑意的眼里,感觉到了一丝yin冷和不快,这感觉和我上次与他见面之时,一模一样。 我心中突然一寒,刚才对他生出的那一丝好感也瞬间消散了。 ☆、吕雉 当天的宴会,上了全牛、羊、猪,完全按照“太牢”的标准所置,这是最恭敬、最丰盛的筵席了。然后,筵席尚未结束,张良便在旁人的一片艷羡之色中被刘邦封为了成信候。 我没有参加这个刘邦专门为了张良而设的酒宴,但是利苍却慢慢告诉了我关于这个酒宴的一切细节。 他对我说,张良对着汉王行礼致谢的时候,面带微笑。他的笑,既不会让人觉得他轻看这个王侯之位,但也无法让人觉得他看重这个王侯之位。 他对我说,汉王还当场赏赐了他一名美人,说到这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据说她是栎阳城中最为着名的美人,能歌善舞,无数男子梦寐以求,但是张良,他只是静静看完了她在场中的歌舞,将汉王赏赐给他的珍宝转赠了那位美人,然后笑着拒绝了。 他又对我说,张良拒绝那名美人的时候,汉王看着他的神色,很是古怪,但是怎么个怪法,他形容不出来。 “好像是失望……,但又像是高兴……” 利苍微微眯起了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我笑看着他,心神却已经随着他的描述飞到了汉中之南的巴蜀之地。 张良现在就正在那里,和萧何一起忙于地震之后的救灾安抚之事。 就在那个宴会过后的当天深夜,发生了一场地震,惊慌失措的人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唿号喊叫,四处奔逃,恐惧于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愤怒和咆哮。 当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惶恐的人们终于庆幸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并无大碍,照常生活了起来,但几日之后,来自汉中的快报却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巴蜀之地几乎是遭到了灭顶之灾,“三川竭,高山崩,哀民遍地,惨不忍睹……” 刘邦治下的地境发生了这样的灾祸,坐在王位之上的他自然要对自己的子民施以援手。他命萧何带了一万人马,火速赶往巴蜀之地,张良本不在派遣之列,但他却是自己请缨,随了萧何而去的。 这一次,他拒绝了我要陪他同去的请求。 “阿离,这次并非行军打仗,我亦不会有大危险,只是地动过后会生瘴气,你若去了我必不放心。” 我看到了他眼底里透出的坚决之意,想了下,终是点头应了。 只是我也不放心他的离去。回去后,我便就着烛火,将我能够想出来的地震过后的防灾方法一一写了出来,尤其是对疫病这一块,写得尤为仔细,这里没有消毒设备,只有各种各样的糙药汤剂和烈酒勉qiáng勘用。 距他离去,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而利苍,我也终于从他自己的口中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他最开始的记忆,便是自己重伤被南郡苍山脚下的猎户救下山去,伤好之后,他想不起了过去,于是依了村里人的共姓和苍山之名,称唿自己为利苍,几经辗转,最后投到了刘邦的反秦大军中去,直到现在。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笑着说道,“但是我不觉得这样不好。” 他的笑慢慢隐去了,眼底里闪过了一丝痛楚和迷惘:“辛追,你知道吗,每当我努力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我心中就会觉得痛苦,觉得难过,我会彻夜无法安睡。如果你说的那个过往真的只会带给我悲伤,那我宁愿就像现在这样没有过去,只是利苍……” 我望着他熟悉的眉眼,想着少年时瑶里少女的梦中人的延,想着后来那郁郁离家的延,胸口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利苍,南郡苍山脚下的利苍,这样的人生,虽然简单,但是或许就是他自己所求,所以他的潜意识才会让他彻底埋葬了关于吴延的一切记忆吧? 这样也好。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做回吴延呢? 吕雉也在栎阳,不久之后,我便见到了她,而和她见面的起由,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和那个被刘邦赏赐给张良的美人有关。 我被侍女带入吕雉在栎阳行宫的宫室之时,她正斜斜坐在乌木嵌漆的妆奁台前,目光似是凝神于铜镜中自己的容颜,又似是穿过镜面,飞到了遥远的不可知之处,她的身后,站了一排刘邦到了此地之后新收的姬妾,一个个俱是敛眉低首,消无声息。 我朝着她行了礼,静静站在那里。 她站了起来,挥了下手,那群姬妾如逢大赦,迅速退散了去。 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着我。 我有些意外。 吕雉,作为史上第一个有载的弄权于后宫的女人,我面前的她,并无给我咄咄bi人之感。相反,她皮肤白皙,目光沉静,如果不是身上那件华丽的绯色宫衣,她看起来就和我在栎阳或者彭城里的街巷上见到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 “原先就听说过很像,现在见了你,才知所传并未虚言……” 她看着我,渐渐地笑了起来,说了这样一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却是带了让人无法忽视的一种力量。 她又看了我一眼,掩住了自己的口,吃吃笑着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挽住了我的胳膊,态度很是亲切。 “像……,真的是很像啊……” 我有些不解,但是没有作声。 “辛姬,早就听过你的名了,今日才得以相见,我虚长了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就称我一声姐姐吧。” 她终于这样说道。 我朝她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姐姐”。 她点了下头,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道:“今日请你过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受人之託,不忍拒绝,胡乱答应了下来,今日也就只好厚着脸皮对妹妹开口了。” 不等我回答,她又笑着说道:“就是那个吴姬,三郎前几日不是将她赐给了子房吗?子房刚硬如铁,忍心拒绝了这样一个美人,可这吴姬却是对子房很是钟qing,昨日竟然求到了我这里,让我代她在你面前求qing几句……”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吕雉含笑嘆了口气:“我本是一直都在沛县家中侍奉太公,教养儿女,刚来此地也不过数日,万事不懂,本是不yu管这事体,只是见那吴姬陈词恳切,心意坚定,怜她对子房也是一片真心,所以就冒昧找了妹妹,还望妹妹勿要怪我多事。” 见我沉吟不语,吕雉自顾朝着她身后的内室叫了一声,我便看到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从里面折腰微步而来,颦颦婷婷,姿态如弱柳扶风。 我呆住了。 这个女子很美,比我要美了许多,果然不负那日利苍口中的栎阳城中最为着名的美人的说法,只是让我惊呆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竟然长得与我有七八分相像,那眉,那眼,我几乎以为看到年轻了十岁的另外一个自己。 吴姬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盈盈下跪,仰起脸来,睫毛上竟是沾了盈盈泪光。 “妾自那日在席间见到了成信侯,便慕思至今,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所求,只是盼望此后能随了成信侯的身侧,甘愿侍奉,绝无二心,还望辛姬成全……” 她的声音娇娇呖呖,神qing婉转,便是我,一时竟也觉难以相拒。 一边的吕雉似乎在盯着我看。 我终于抬起了一直停在吴姬脸上的目光,侧身避过了她的跪拜。 “成信侯至今并无妻子,他前次相拒于你,也并非出自我的授意,你今日求我,却是寻错了门路。” 吴姬一怔,目光哀哀地投向了吕雉。 吕雉呵呵一笑:“子房虽未成家,但向来与妹妹相厚,便是我这粗鄙乡妇,也是听闻过一二,吴姬寻你,自是费了一番思量,妹妹就勿要推脱了。” 我看向吕雉,淡淡笑了一下:“此等大事,辛姬如何能替成信侯做主?未若请吴姬再耐心等候数日,等成信侯从巴蜀归来,到时再亲自去求了他,岂不是更好?” 吕雉目光一闪,面上仍是含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我朝她欠身行了礼,没有再看那吴姬一眼,便退下了,心中却是闪过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 吕雉今日找我,就算不是刘邦授意,他也必定知晓。只是,我有些不明,刘邦为什么一定要在我和张良中间cha-进这个样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吴姬? 张良离去,忽忽已是两个月了,却仍未归来。这样大的灾难,便是放在两千年后的现代,善后工作也是极其繁复漫长,更何况是现在?我虽是十分牵挂于他,但好在不时收到了他遣人送来的报平安信件,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慢慢地放了下来。
第46页 此时,刘邦却已是领了自己的队伍,再加上他纠合的塞、翟、魏、殷、河南五路诸侯兵,浩浩dàngdàng五十六万人,趁着项羽主力北上齐地攻打田荣,彭城兵力羸弱的时候,一下子端了项羽的老巢,威风八面地进入了彭城。 刘邦和项羽之间,那张遮遮掩掩长达了四年之久的温qing面纱,今日终于被彻底地撕掉了。 刘邦进驻了彭城,这里有项羽将阿房宫洗劫一空攫取的如山的珍宝,有从被他焚烧了三个月的秦宫里掳掠的如云美女,于是从上到下,汉军终日里纵qing声色美食,彭城开始变成了一座不夜城,从宫廷到军营,到处弥散着笙歌管弦和酒气rou香…… 人一旦可以为所yu为而又毫无节制的时候,离灾难也就不远了。 我隐隐知道,刘邦此举并非明智。现在的我,对于歷史的细节固然无法全部明了,但彭城之败,刘邦的滑铁卢,这样着名的片段,就如同那鸿门之宴,我无法不知道。 远在巴蜀的张良,却是凭了他自己那敏锐的政治嗅觉,也已经嗅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彭城上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连着给刘邦发去了几封劝谏书,只是刘邦却说,将士们跟着他终年颠沛,此时不过暂时放松一段时日,又会有什么大碍? 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彭城四面丘陵,并无要险可守,夺取彭城,此时没有任何的战略意义,沛公如此行事,除了发泄一下从前对项羽隐忍所造成的极度愤怨,毫无用处。 我将他写给我的帛书看了又看,小心地折了起来。 随着刘邦大军的离去,栎阳城中一下子寂静了许多,就连空中飞过的鸟,那叫声听起来也是分外的清脆响亮。 彭城会成为刘邦的噩梦,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此刻,我却也是随了吕雉的宫车,开向了彭城,这个我本来极度不愿再去的方向。 ☆、沦陷 “三郎攻下了彭城,遣人去接太公一起进城,太公却是不愿。三郎无奈,只得叫我亲自去沛县接了太公和儿女过去,我在路上寂寞,你在此左右也是无事,何不一起与我同行,彼此也有个伴?” 吕雉命人将我请出张良暂居之所的大门之后,这样对我说道。 见我迟疑,她又笑了起来:“沛县距离彭城不过一百余里,等我接了太公之时,子房想必也已奉了三郎之命到了彭城。”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问询,眼底里透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她其实也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吧,因为马车就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在心里苦笑了下,刘邦,他真的以为他这群乌合的兵马可以长久地霸占住彭城了吗? 就这样,我坐上了吕雉的宫车,朝东而发了。 如果说彭城还有什么能让现在的我牵挂,那就是利苍了。我想起在他跟随刘邦大军东进的前一日,他特意寻到了与我辞行,我无法阻止他随刘邦东征,我所能做的,只是叮嘱他要小心,千万小心,便是夜间睡觉也是不能放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他望着我,对我露出不解却又如少年般明亮的笑容。 他会没事的,我对自己说,他是将来的轪侯,长沙国的丞相,而我…… 不,我却不会是他的妻,不会,我只是恰巧有了辛追这个名而已,以后的我,只会是张良的妻,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仓促而有些慌乱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妹妹,在想什么呢。” 坐在我对面的吕雉突然开口问道。 我回过了神,坐直身子,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了我一会,似乎随口问道:“妹妹年岁也是不小了吧,怎么至今仍是未嫁?” “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我笑着说道。 她亦是轻笑了起来,露出了眼角的细细尾纹。 “是啊,到了该嫁的时候,自然便会嫁了……,”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地嘆了口气,“哪个女人又不是这样过来的?从前我不也是这样嫁与三郎的吗?”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她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像是在讲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泗水亭长,比我大了整整十五岁,家中又已有了儿子刘肥,我的父亲却是看中了他,我便嫁了过去,日日cao持家务,侍奉太公,后来我生了一双儿女,还要自己下地做活……他押送骊山劳役的时候,自己带了役工跑到芒砀山扯旗起事,我却是被官差捉了下到沛县狱中,遭了狱卒的凌nuè,幸而被他看见,一怒之下打了那个狱卒,我才得以保住了xing命……” 说到这的时候,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异样的光彩,却是猝然止住了,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才自嘲般地笑了下:“从前他是经年不在家中,我难得见他一面,现在他称汉王了,我到了他的身边,却还是难见他的面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日进宫之时,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的那些刘邦的姬妾,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年轻娇艷,那样的婀娜多姿。 “可以天天见面的,未必一定可以陪到最后,姐姐只管放宽了心。” 我笑道。 她一怔,随即伸出骨节粗粝的手,朝我点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一路吕雉赶得很是急切,我们经过彭城北郊的城门之时,正是晨光微露,到处郁郁葱葱,大路之上却是看不到一个巡逻士卒的身影,城门之上,迎风招展的一面面旗帜之上,斗大的“汉”字清楚地显现,只是一边的守卒,竟也都是靠着雉堞,看起来昏昏yu睡。 吕雉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在思忖什么,片刻之后,她却并未停留入城,反而令那车夫加快朝着北面沛县赶去。 “姐姐为何不进城劝下汉王?子房亦是对我说过,攻下彭城未必好守,不如弃城西归入关的好。”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看刚才吕雉的样子,明显也是觉察到了现在的彭城毫无防守而言,她为何不入城提醒刘邦? 吕雉嘆了口气,眼底里有一丝落寞:“三郎xing拗,我的话只怕未必听得进去,还是请太公过来的好。沛县距此不过百余里,让那车夫不歇赶路,晚间便可到达,明早再请了太公一道赶回,想来应无大碍。” 到达沛县的时候,天色已是huáng昏,吕雉所住的宅子,便在那沛县南城。宅子并不大,穿过门庭,便是一间堂屋,后面几间内室。 我跟着吕雉刚进入堂屋,从里面便涌出来了几个前来迎接的孩子。当先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吕雉的庶子刘肥,后面跟了一个□岁的女孩和一个六七岁的清秀男童,应是吕雉自己的两个孩子,后来的鲁元公主和惠帝刘盈了。 鲁元和刘盈看到吕雉,显得很是兴奋,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袖便问东问西,稍大的刘肥就显得有些拘谨了,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吕雉和我,没有说话。 吕雉挣脱了一双儿女的的纠缠,让他们三个对我见过了礼,便立刻问刘肥:“祖父呢?” 刘肥正要回答,鲁元已是抢着说道:“祖父自午间就去城南看斗ji了,还未曾回家呢。” 吕雉略皱了下眉,朝我点了下头,便朝了内室匆匆而去。 刘肥,鲁元和刘盈六只眼睛都望了我,显得很是好奇。我对他们笑了一下,想摸出些东西送给他们做个见面礼,却发现自己因素日不太装扮,一时竟是找不出什么可以摘下的首饰玉佩,正自尴尬间,却看见门口晃晃dàngdàng地进来了一个鬚髮皆白的老翁,手上一支拄拐,面上通红,醉眼迷离,似是刚喝过酒,应该刘太公了。 几个孩子见了,立刻过去将他搀了进来,我亦是站了起来,朝他略弯了腰见礼。 “你……你又是三郎的哪个相好,竟然找上门来了?小心……被三娘撞见……,没你好果子吃……” 他盯着我,含含煳煳地口齿有些不清。 刘邦除了有刘肥这个私生子,莫非从前竟还有女子上门来找过? 吕雉恰在这时出来,已是换上了普通的装束,看来本是打算要出去寻刘太公的,却不料太公自己刚回来,就来了这么一下。 她瞟了我一眼,见我并无异色,便紧走几步搀了太公,说道:“三郎攻下了彭城,屡次遣人来请,父亲为何执意不前?” 刘太公哼了一声,似乎不大乐意:“我在这里,每日里过活甚是不错,为何要去那彭城?” 吕雉嘆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正好对着太公的耳朵能让他听见:“三郎夺了别人的城池,不去整饬军务,却是每日里在城中喝酒赌博,作耍玩乐,早就将父亲当日对他的一番教诲丢在脑后了……” 刘太公勃然大怒,手中拐杖顿地不停:“这个混小子,想当年尚在家中,也是贪酒好赌,累我典了祖宅为他还债,现今出去做事,我还道他出息了,却原来还是这般不长进!明日我便赶去敲打,看他还敢作乱!” 吕雉急忙扶了刘太公坐于塌上,显得有些惶恐:“父亲息怒,只怪我无用,如今还要累你如此奔波……” 刘太公不语,仍是气哼哼的样子,接了刘肥递过的茶水,几口喝gān。 吕雉转过身来,面上神qing仍是淡淡,看不出异色。 我却是心中暗自失笑,如此明日一早赶去彭城,她既能圆了刘邦的jiāo代,又能让太公骂醒得意忘形的刘邦,两面俱是得好,这吕雉,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也难怪她日后能弄权后宫长达数年,让整个汉室天下都沦为她的掌中玩物。 只是世事,当真往往都是不随人愿。就在我以为彭城或许可以因为吕雉的到来而转为无虞的时候,该来的,却仍是按部就班地到来了,让人完全地猝不及防。 第二日天刚蒙亮,吕雉便携了太公和家中的二儿一女,连同我,分坐了两辆车,朝着南面的彭城而去,吕雉与太公行在前面,后面跟了我与三个孩子。 空气清新,四周安宁,晨风中除了阵阵鸟儿的鸣啼,再无别的声音了。 这样安静的chun日清晨,别说是吕雉,便是我,也万万不会想到,百里以南的彭城,现在正在发生着一场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的的復仇屠杀。 行至一半左右的路程之时,日头已是中天了,车里的鲁元和刘盈与我渐渐有些熟了,便不停追问着远在关中的栎阳的qing况,刘肥虽话要少些,但我在讲的时候,他也显出很是兴奋的样子。看的出来,刘肥虽是吕雉成婚前刘邦便有的私生子,但她目前为止,待这个庶子应该仍是不错。
第47页 “栎阳城中啊,大街宽阔,住了很多非常有钱的生意人,城里还有前秦时期留下的行宫,里面处处亭台楼阁,水榭游廊,你们父亲和母亲,就住在那里……” 我在孩子们热切的眼神中,正在给他们描述栎阳行宫的时候,前方的大道之上,远远地突然现出了一骑人马的身影,正在朝着我和吕雉的方向而来,等再近些,我看清了,那人竟然是利苍,只不过,现在的他满身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溅到了他的身上。 我的心一沉,难道吕雉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彭城已经沦陷? 利苍很快便认出了吕雉从栎阳宫中坐出的车,到了近前,便一把拦下,车中的吕雉也早已探出身来,出声询问。 “项羽带了jing兵,昨夜从天而降突然杀入城中,汉王诸军毫无防备,死伤惨重……” 利苍的声音,犹如一把利刃,瞬间割裂了片刻之前还安静祥和的空气。 “汉王而今安在?” 吕雉厉声问道。 “汉王被夏侯将军保护,出了北城往下邑而去,他命我率部前来接了太公和公子,免得被楚军所掳,只是方才已是遭遇过一回,只剩我一人突围而出……” 利苍说话间,已是看到了后面车中的我,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光,而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刚才利苍所来的大路尽头,一阵尘土嚣天。 大队的楚军已经追了过来。 再没有时间考虑了,利苍将吕雉推回车中,大声唿喝向前,赶车的车夫也是知道不妙,驱赶了身前之马,两辆车子,掉转了头,一前一后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车飞速向前,颠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蹦了起来,车里的三个孩子虽然不是很明白髮生了什么,但也知道危险已是来临,眼中俱是露出了恐惧的光,我抱住了瑟瑟发抖的鲁元和刘盈,低声安慰。 马车拐过了一个弯,突然剧烈地一抖,车身向着一侧歪斜了过去,差点倾覆在地,然后,任是那车夫如何抽打身前的马,也无法再前行一步了。那车夫见势不妙,终是跳下了马头也不回地朝着右边的一条岔道奔逃而去。 我下了马车,看见一边的车轱辘已经陷入了一个深坑之中,被乱石死死卡住了。 我大声叫着刘肥,让他帮着将早已涕泪满面的鲁元和刘盈拽下了马车。 利苍却在这时掉马飞奔回到了我的身边。 “辛追,你跟孩子快藏到那边矮丘之后!” 他指着远处野地里一个长满了荒糙的矮坡。 “那你呢?” 我一边拉着鲁元和刘盈没命地向那土丘跑去,一边回头问他。 他不答,只是焦急地看着后面楚军赶来的方向,等我和三个孩子都趴在了那矮丘之后的土沟之中,他到了马车陷入深坑的一侧,大吼一声,车身竟已是被他生生从坑中拔了上来。 楚军已经赶了上来,我甚至可以隐隐看见对方头盔之下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容了。 只是利苍,他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下一刻,我明白了。 他已经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朝着我的方向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然后,这辆空的马车,便朝着刚才那车夫逃走的岔道向前驶去。 楚军已经看见了马车,欢唿一声,唿啦啦几十骑便如cháo水般地追了上去,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利苍,他竟然是想只身引开这一拨楚军,从而为吕雉、太公,孩子们,或者是我,换回逃脱的机会。 那么他呢,他会怎么样?到了最后,当他只身一人面对这几十个敌人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我的心一直不停地下沉,下沉,全身开始发冷。 我紧紧抱住了吓得浑身颤抖,早已忘记了哭泣的鲁元,竟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颤抖个不停。 我和三个孩子,就这样趴在这个土丘之后的壕沟之中,从中午直到huáng昏,那条路上,却始终不再有人返回。 鲁元和刘盈,此时已经躺在沟底的杂糙丛中,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沉睡去了。 我坐了起来。 “你要去哪?” 刘肥抓住了我的衣袖,眼里透出了一丝恐惧。 我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他救了我们,我必须要去看下。” 他不语,只是抓着我衣袖的手更是紧了。 我轻轻摸了下他的头髮,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刘肥,你记住,你是将来的齐王,你的封地会有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你的治下,你很了不起,所以,现在你必须要在这里帮我看守好你的弟弟妹妹,等着我的回来,知道吗?” 他咬了下嘴唇,终是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出了土沟,朝着利苍所去的方向拼命跑去。 ☆、抉择 上一辈子,加上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跑过如此漫长的路。 这路长得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而我只能咬着牙,沿着路上的马车痕迹和蹄印一直不停向前跑去。 利苍到底如何了? 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想像。 夕阳早已西沉,暗蓝的天际,闪烁着隐隐几点星光,我的喉咙gān得像要冒火,胸□炸似地疼痛,却是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了,我就真的会倒地不起了。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车夫的尸体,他就俯趴在路边的糙丛之中,已是一片血rou模煳。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我喘息着,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被践踏得倾覆在地的大片糙丛,睁大了眼睛,慢慢搜寻着向前走去。 山坳处,那辆马车就停在了拐角的地方,车前的马,正安静地卷食着地上的青糙,偶尔甩动尾巴,看起来是那样的安详。 可是就在这个山坳前方不远的斜坡处,此刻却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身着盔甲的尸首,正随风送来阵阵的血腥。 我用力将jiāo叠着的尸首一一翻开,仔细辨认着每一张脸,却是始终没有看到利苍。 我的目光沿着糙坡一直向下,突然停住了。 坡底的杂糙从中,隐隐约约似乎躺着个模煳的人影,我连滚带爬地到了近前,拨开了遮住那人面庞的杂糙。 是利苍。只不过,现在的他双目紧闭,全身的盔甲竟无一处完好,整个人从头到脚,似在血里染过一遍似的。 我颤抖着,将手指探到了他的鼻端,良久,竟似还感觉到了一丝热气还在微微地透出。 他还没有死! 本来早已全身发软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叫着他的名字,想要唤醒他,终于,他的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眼睛微睁了下,却又立刻阖上了。 我卸去了他身上的盔甲,将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咬紧了牙慢慢拖到了糙坡之上,又牵了马车过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他整个人拖到了马车之上。 回到那大路的岔口之时,已经是深夜了,鲁元和刘盈也早已醒来,正坐在刘肥的身边,表qing呆滞。 刘肥见我回来了,勐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眼里放出激动的光。 我带着三个孩子一同上了马车,不敢多做停留,驱马便朝着西边的下邑赶去,那里还是由吕雉的长兄吕泽把守着,刘邦自己此刻,想必也是带了残兵败将往吕泽那里去了。 利苍终是捡回了xing命。入了下邑城,在他因失血过多昏迷了几个日夜之后,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我看到他的眼皮先是微微翕动,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阵茫然之后,他转动眼珠,看到了我,定定地一动不动。 他显得仍是很虚弱,但却朝我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握住了他的手,忍不住喜极而泣。 这已经是第四天的huáng昏了。 “辛姬,吕将军有请。” 此时,吕泽的一个亲兵恰到了我的身边,低声说道。 我将利苍的手轻轻放回了被褥之中,转身而出。 吕泽居然已经在庭院中等我了,这让我有些惊讶。 “多谢吕将军前几日送来的上好药材,利苍已是转醒了。” 我对他真心地道谢。 他略略点了下头,却是显得心不在焉。 “我与利苍本就相厚,他又捨命护我子侄,救他乃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是汉王他……” 他张口提了下刘邦,却又停住了,似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刘邦在我入城之后的第二日,也在夏侯婴的护卫之下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仓皇抵达此处了,只是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利苍身边照顾,并未见到他。 “汉王刚刚得到消息,太公和吕雉都已被楚军所掳,他一时激愤,怪罪利苍救护不力,yu要杀他,被我和陈平拦了,只是我见他仍是余怒未消,只怕……” 他嘆了口气,终是看着我的眼,这样说道。 我大惊。 人在遭到极度的挫败和巨大的恐慌之后,变得qing绪异常,甚而是心理扭曲,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的刘邦,他在得知自己父亲妻子被掳的消息之后,竟然会迁怒于利苍,这一点,我之前真的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 “不要让利苍知道。”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脱口而出。 披头散髮,双目尽赤,脸上的肌rou神经质地微微牵动,我闯入刘邦所在的下邑郡府之中时,看到的他,就是这般模样,他已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敦儒和镇定,身边站了陈平。 陈平见我进来,有些惊讶,他平日和张良时有往来,与我也算得上熟了。 我朝他点了下头,他神色略略有些不安,看了一眼正坐在塌上不作一声的刘邦,退了下去。 只剩下我和刘邦两个人了。 他仍是那样坐着,如泥胎木雕般,神qing有些呆滞,目光却yin鸷仿佛受伤的shou。 “你来做什么?”他开口了,声音狠厉,“如果你是为了利苍来说qing,那就立刻出去,我不杀他,心中愤恨难平!” “你的愤恨,可以藉由利苍来平,那么那些死在彭城和睢水之中的将士亡魂,他们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利苍只身引走楚军追兵,救护了你的二儿一女,如此大义,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要恩将仇报,他的愤恨,又能借谁来平?” 我望着他,冷冷说道。 他勐地从塌上站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几近狂乱地大吼了起来:“我宁用十个儿女的xing命来换我老父平安,今日他被项羽所掳,焉能有好结果?你再多说亦是无用,我必定是要杀了他的!”
第48页 “子房曾多次去信劝你整饬军务,你却置之罔闻,彭城失陷,本就是你自己的错,而今你竟要再杀利苍,你就不怕旁人齿寒吗?”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想杀利苍,除非先要杀死我。” 他哼了一声,嘴角的肌rou微微扭曲了起来,露出了一个让我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只怕是你与利苍有旧,他才会罔顾我的命令,舍了xing命去救你吧?我的孩儿,不过是恰巧与你一起罢了!而今你又在我面前为他百般开脱,既然如此,你何不嫁与他?你若嫁了他,我今日便放过他,从此再不追究他的失责之罪。” 我呆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见我迟迟不语,冷笑了起来:“你不愿意吗?无妨。你是衡山王的女儿,在此一日,便是我的贵客一日,我不会拿你怎样,只是利苍……” “你不能杀他!”我厉声叫了出来,犹豫了下,我终是咬牙说道,“他……,他是衡山王的弟弟,你若是杀了他,衡山王他日必定寻你復仇!” 他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 “利苍,他怎么可能是衡山王的弟弟?莫不是你急煳涂了,用这样的话来诓我?我且告诉你,他是我军中的护卫将军,他今日失职获罪,我杀他有何不妥?”他看我一眼,目光奇异,“我不妨让你多考虑一晚,要么你嫁他,要么他以死谢罪!” 他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去的,天已经黑得透彻了,我仍是靠墙而坐。 刘邦临去前的奇异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脑海中不停闪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憎恨?快感?不,除了这些,他的眼神里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我却不明白。 他憎恨我,这自第一次和他相见,我便感觉到了。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憎恨我,以致于现在要不惜用利苍生命为代价来威胁我嫁他? 我想起了三年之前,彭城城门之外他送别张良时的依依不捨,我想起了栎阳之时他见到劫后余生时的张良那泣不成声的样子,彼时的他,眼里的qing感,是何等的真挚,何等的欢喜……,但是一旦转到了张良身边的我,却又变得何等的厌恶和憎恨,还有…… 嫉妒。 是的,是嫉妒,那便是嫉妒的眼光。 剎那间,我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掌心中的那把玉骨梳,紧得深深嵌了进去,一阵疼痛,却辨不清是掌心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子房……” 我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无声地滴落到了梳柄之上 子房,你现在如果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隔壁的利苍房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之声,怕他出现异状,我终是勉qiáng站了起来,推门而入。 他晚间喝了药,现在仍是在睡,却是不沉,借着窗棂里透进的惨白月光,我看见他的眉峰正微微蹙起。 他的梦境里,也是那样的不快活吗? 我记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扯了我的辫子嘲笑个不停,被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要是母亲提起让大哥收你为义女的话,你不能答应,记住了吗?” 后来,他对我这样说。 但是我还是成为了辛追,吴家的女儿。 再后来,他跪在了他母亲的面前,辞行而去。 “延本是个无用之人,家中诸事和母亲,幸而已有哥哥担当,故而延今日斗胆再次请求远行,还请母亲原谅儿的不孝。” 他的声音,我至今仍是歷歷在耳。 吴延,如果当时的你知道,你的远行从此会让这个世界多出一个叫利苍的人,而你的母亲至死也没有原谅你的不孝,那你还会那样决绝而去吗? 我凝望着他俊朗的面容,默默地问道。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回答了。 延已离去,他只是利苍,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模模煳煳地,记忆仿佛一下子又跳回了我的前世,那遥远得已经只剩下一个依稀梦痕的前世。 “妾辛追……” 那枚前世里出土便随风而化的印章,现在却已是清清楚楚地铭刻出了我的命。 妾辛追。 我确是那个名为辛追的女人,利苍命定的妻,再也无可更改了。 ☆、不幸 天未大亮,刘邦派来的使者便已经到了门前,他的手上捧了一双玉如意,看着我面无表qing地说道:“汉王意yu奉上一双玉如意恭贺喜事,你若接了,汉王便择日赐婚你与利苍。” 我接了过来,朝他淡淡点了下头:“多谢汉王有心。烦请使者相告,汉王今日所施之恩,辛姬永生必定不敢相忘。” 他不语,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了。 缀了丝绦的碧玉如意,轻轻巧巧,温温润润,入我掌心,却是冰冷一片。 我回了房中,将脸埋入刚从井中打上的凉水之中,洗净了昨夜留下的一切痕迹,对着镜子,细细地梳理了一番妆容,两颊之上,甚至抹上了淡淡一痕胭脂。 蟠螭纹镜里映照出来的那张女人的脸,有些影影绰绰,模煳不清,我看不清自己。 我恨这样的感觉。 我勐地站了起来,衣袖拖住了蟠螭纹镜的角,镜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 门口的侍女有些惊慌地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我弯腰捡起了镜子,将它重重覆在桌上。 该为利苍换药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僕使的帮助下坐起了身,正斜斜靠在那里。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jing神也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夜昏睡时蹙眉痛苦的样子了,见我进来,甚至对我笑了起来,露出了颊边的一个笑涡。 我坐在他的身边,像前几日一样,细细地为他换药。 他的体质真的很好,肌肤伤处的癒合速度也是惊人,不过短短数日,一些细小的伤口便已结疤了。 他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抬起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今天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吃吃地说,脸竟然有些泛红了,眼里却是闪过了一丝快活的光。 我又笑了一下,扶他躺了下来,换好他身上最严重的一处腹部伤口的药。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神色变得有些黯然,“陈平刚刚来看过我了,太公和吕夫人都被楚军所掳……,汉王却是没有怪罪于我,我心里万分不安,是我无能……”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刘季的几十万乱军被项羽杀得如决堤洪水狂澜既倒的时候,你至少还救了那三个孩子,还有我……,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如此说道。 他出神了一会,终是又嘆了口气。 “子房不在,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的话,汉王一定会听他的话,无数将士的xing命,也就不用这般枉然送掉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胸口涌上的那阵突然的痛意,站了起来。 “利苍,我有事要先离开此地一段日子,我会jiāo代陈平和吕泽好好照看你的,等你伤好了,我会在栎阳等你回来。” 他一怔,似是有些失落,半晌,才又对我粲然一笑:“你一定要回栎阳,我会早早到那里等你的。” 我点头,朝他笑了一下。 一骑快马,我只身出了下邑的城门,朝西而去。 我在去往巴蜀的路上。 细细思量,与他相识,竟然已是漫漫的十又五载了,与他相处,加起来却也总共不过那么几个数得清的日子,无数的晨昏,不过还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而芳华霎那易谢,红颜弹指老却。 曾经在许久许久之前,我曾由了自己的心意顺着淮南之水漂入了东海郡的下邳。那个和他相遇的夜晚,纵使是全城的灯火,也抵不过泗水桥头之下他凝望我时的一片漆黑眸光。 而今,早已不再的年轻的我,却再次由了自己的心意,朝他而去。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我和他之间,那漫长却又不经意的等待,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戛然而止的结局。 我想见到他,在他最终知道这个结局之前见到他。 我风尘僕僕,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到了靠近南郑的地方。 巴蜀之路,本就崎岖难行,地震过后,很多地方更是无路可通,灾难过去虽是已有数月,满目所见,却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沿着萧何和张良所带大队先前打通的路,一路索寻,终于抵达了南郑。 南郑曾被刘邦短暂定都过,因为靠近巴蜀,此时也是萧何和张良所带人马的驻扎之地。 我却没有找到张良。 萧何告诉我,他得知了汉王的彭城惨败,几天之前,就已经赶往栎阳,yu与班师西归的刘邦汇合了。 原来这么多天来,我在拼命往西,而他,却是北上了。 我知道,汉王营中的所有人都将很快会知道我和利苍的婚讯,他也终将会知道。 而我现在,只不过是不愿他经由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宁愿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他的,那样他可能会更好过些。 但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心愿,竟然也成了不可能。 我气血翻涌,眼前一阵泛黑。 “辛姬,你脸色很是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萧何上前扶住了我,神色有些担忧。 他此时年已近五旬,到此几个月,想必早已劳心劳力,我不愿徒增他人烦扰,勉qiáng压下了胸口的闷意,摇了摇头。 “如此我叫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一边说着,已是叫人了。 我默默从了他的安排。 来时的路,仿佛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jing力,到了萧何为我安排的住处,我已是软在了塌上,再也无力多走一步了。 栎阳,这个城市,我现在竟已是没有勇气再朝它进发了。 可是当走的,却是一步也不能少走。 第二日一早,我婉拒了萧何yu要遣人送我同行的好意,再次翻身上马,北上朝着栎阳而去了。 我不再像来时那样急着赶路了,大多数时间,我甚至信马由缰,天黑了,我便投宿,或者在野外过夜,天明了,我再起来,继续朝北而去。
第49页 我走得很慢,但是栎阳,还是一天天近了。 我渐渐变得越来越惶恐了。 我害怕见到张良,害怕见到利苍,甚至,我害怕见到刘邦那yin暗而又隐藏了报復快感的眼睛。 我想掉马南下,头也不回地逃回到瑶里,在那里,有我的义父,我的萍夫人,还有我的药园和仙糙,在那里,岁月可以静好。 可是我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我回不去那个十六岁的碧玉年华,更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前世。 刘邦还在等着我,为我和利苍赐婚。 流霞漫天的这个暮chunhuáng昏,我的面前,远远地出现了一座城邑,青灰色的高大城墙,斜斜映照着几片斜阳,没有风。 我知道这座城,这是距离栎阳最近的一个人烟密集处了,过了这城,再走两日,便是栎阳了。 我慢悠悠地信马到了城门之前时,天色已是昏暗了。 守城的军校不肯开门,他在城头之上探出身子对我大声喊话。 “刚接命令,非常时期,酉时过后城门一律紧闭,不得进出。” 我笑了一下,拍马倒退了几步,掉转马头。 来时的山路之侧,我见到过一座被荒弃的野屋,应是从前猎人或者山民所留,既然无法进城,今晚便去那里过夜,也是无妨。 身下的马抬蹄走了不过两步,我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城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僵住了。 城门里出了一骑,而马上的人,却是张良。 他蓦然抬头,我和他,四目相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狂喜的光。 和他相识这许多年,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如此不加掩饰的狂喜。 这是他吗?那个从来只会柔和地看着我,轻轻唿唤我名字的他? “阿离!” 他大叫一声,驾马朝我而来。 我却是勐地回头,夹紧了马腹,拼命地夺路而逃。 这样的相遇,太仓惶了。 来时的想见他的yu望,已经被回程的日日夜夜给消磨得所剩无几,而最后的仅存一丝勇气,也早在他出声唿唤我的名字之时灰飞烟灭。 我只剩下了惶恐,但愿自己就此消失。 身后的他却是紧追不捨,不停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渐渐地追上了我。 我一咬牙,勐地拉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他已是贴到近前,欺身伸出了手臂,我便到了他身前的马上,被他从后紧紧揽在了怀中。 “阿离……,为什么?” 身后的他,唇不停地辗转于我的耳垂,低声而又压抑地一遍遍问我。 他问我为什么,是为什么看见他而逃,还是为什么终要嫁给利苍? 我不答。 他的吻渐渐带了怒意,我开始挣扎起来。 他勐地扳过了我的身子,昏暗的夕照余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凛冽的怒气在渐渐生起。 “为什么?” 他盯着我,再次问道。 我不语,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良久,他终于只是嘆了口气,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阿离,我很后悔,如果我没去巴蜀,如果我让你随我一起去了,又或者,如果我没有让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从十六岁一直等到现在,那今天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轻笑了下,我却感到了他的微微颤抖,“我回到了栎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汉王不日就要赐婚你与利苍……阿离,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本意。栎阳城里找不到你,我想你必定是去巴蜀找我了,所以我又赶了回来,果然遇见了你。阿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怕……” 他的臂膀,紧紧地抱着我,他轻柔的唇吻,不断落在我的眉眼,我的唇。 子房,你是在诱惑我吗?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和那个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就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这也是他的不幸。 这是今天所有这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真的不能。 那个人,他是你奔波至今心念不忘的能让天下黎民得过安稳生活的希望,是这个未来帝国的皇帝。 比起我,这个叫辛追的女人,你的人生舞台不过刚刚上演了一部序曲,接下来,你会成为万古流芳的帝王之师,你会成为后人神往数千年的谋圣,你的光 ☆、合卺 夜渐渐深了,山间枝木,笼在了一片清冷月明中。 我与他宿在了山边的那间荒屋之中。屋里应是时有山民在此暂借过夜,所以地上还留有一个麦秸铺。 我和衣睡在了麦秸之上,闻着它散发出来的gān燥的微微带了一丝泥土腥气的味道,默默看着靠坐在我身边不远处门口的他的身影。 光线很黯淡,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模煳的轮廓。 “阿离,唱一首歌给我听吧,我突然想了起来,这么多年,我竟是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黑暗中,他突然这样说道,语调那样的温柔。 我的喉间一阵哽咽,却是从麦秸堆上坐了起来,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片刻之后,我轻声唱了起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jiāo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唱的是齐秦改编自徐志摩的《偶然》,前世里,它一直是我的最爱,而此刻张口,自然便唱出了它。 他静静听着,不发一声,我便一遍遍唱了下去,直到他嘆了一声:“这样的格调,只怕也只有你才能唱出的吧,你从来就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好是好,可是未免有些过于伤感了……” 我笑了,想了下,便换成了《小毛驴》。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cháo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稀哩哗拉摔了一身泥……”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低沉而又舒慡的笑声和了我轻快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样的合拍。 我也笑了,然后继续唱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呀,叫姆妈,姆妈不在,咕噜咕噜滚下来,哟哟,咕噜咕噜滚下来……” 他笑得更是厉害了。 我又唱道:“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他渐渐地不再笑了,只是沉沉坐在黑暗中,望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却是一直唱,唱着我能想得到的所有的快乐的童谣,直到泪流满面,濡湿了衣襟,也未停歇。 “阿离,你还记得十数年前,下邳与你相遇的那个祓禊之夜,你对我讲过的‘缘分’一词吗?那个迦僻罗卫国的王子,他后来如何了,我一直想知道,从前却是一直忘了问你。” 黑暗中,他又问我。 我抹去了脸上的cháo湿,想了下,慢慢说道:“那位王子,他后来有感于人世生老病死爱恨悲嗔种种,皆是烦恼的源头,便捨弃了王族生活开始修行,后来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为了圣人,成为了佛。佛,就是觉者,知者,对宇宙人生彻底明白,真正圆满觉悟了的人。” 他默然,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倦极入眠的时候,他终于低低长嘆了一声:“阿离,只怕我是永世也成不了佛的……” 东方微微地泛起了鱼肚白,他靠在开着的门上,头微微地侧着,仍是沉睡未醒。 我凝望着他瘦削的脸,伸出了手,想触摸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却终是停在了半空,只是将他半夜披覆在我身上的外衣轻轻披回了他的身,出了屋,悄悄牵过栓在树边的马,朝北而去了。 两天之后,我回到了栎阳。 刘邦在朝会的时候,当众宣布了我和利苍的婚事,他下令要为我和利苍举办一个栎阳城中最是隆重的婚礼,大宴全军将士三天,甚至,他还郑重其事地亲自给我义父衡山王写了一封帛书,为自己的僭越代他主婚向他告罪。 他说:您的女儿与我军中的护卫将军利苍同心结姻,本该经由您这位父亲大人做主,只是两个年轻人彼此恋慕,而您路途遥远,所以我作为利苍的王主,就只好厚着脸皮代替您为他们做主了,只是我心中还是十分惶恐,万万恳请您的原谅,还望您他日有空来此做客,我必定会以上宾之礼接待您的。 后来,我的义父对我说,他的信,辞藻华美,语气恳切,没有人无法不被他的诚意所感动。 整个栎阳城,一改之前因为彭城惨败而致的萎靡颓丧,变得重新又充满了欢乐,人人的脸上都挂了一丝喜庆的笑容。 吉时到了。 我站在镜前,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那有些模煳的影像。里面的女子,头挽高鬓,耳缀明珰,身着嫁衣,看起来仍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华美。 我朝着镜中的那人笑了下,转身朝外而去,外面此刻正是宾客盈门,鼓乐嚣天,而利苍,我即将的夫,他还在门外等着我,缁衣缫裳,俊朗而挺拔。 这一年,是汉二年,我三十整岁。 油烛高照,映得满室通红一片,利苍的脸,也是被染得一片赤红。 他应是喝了不少的酒,入了房便执了我的双手,久久未放,看着我的眼睛,却是一片清亮,满是喜悦。 “你伤处刚愈,不该喝这许多的酒。” 我已拆去钗环,看着他,轻声责备。 他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今天……我高兴,真的是高兴,我不是在做梦吗?” 我摇了摇头,抽回了自己的手,下一刻却又被他紧紧握住了。 “我真的高兴……,你知道吗,这许多年,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心中空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到那一年,我在彭城的城门之外,见到了你……,你站在月光之下,面上带了笑容,辛追,你不是最美的女人,可是你的笑容却一下子进入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见过这样的笑容,可是我想不起来……,然后你沖了过来,抓住我不停摇晃,说我是你从前的一个故人……,辛追,从那以后,我就时时会想着你的笑容,希望自己可以回想起过去,我想知道,过去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可是我一直想不起来,我很苦恼……,直到那天汉王告诉我,说你愿意嫁给我,他要为我们赐婚。辛追,你真的愿意成为我的妻吗?”
第50页 他望着我,眼神期待,却又隐隐带了一丝担忧。 我伸手,轻轻将他垂落在额上的一丝乱发捋平。 “利苍,你想不起来了,可是我还记得,我告诉你,你从前就是我们瑶里最英俊最会打猎的少年,很多的小姑娘背地里都偷偷喜欢你的,我也喜欢你,可那时你看不上我,总是爱跟我作对……”我望着他的眼睛,“现在你还是那样的好看,我却是已经老了,我都怕你不愿意娶我呢……”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一下将我打横抱了,chui灭了烛火。 我被轻轻放在铺设了织锦缎丝的塌上,他褪去了我的衣裳,突然光luo的肌肤遇到冰冷的空气,我尚未来得及打颤,他粗糙的掌心便已轻柔地抚过…… 我终于微微地战慄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这冰冷的空气,还是因为他掌指间火热的抚触。 他的吻落到了我的肌肤之上,渐渐下移,然后,到了我背后的伤痕之处。 我突然一个激灵。 我伸出手,阻拦了他,用力将他推到了一边。 他一怔。 没等他发话,下一秒,我已经狠狠压了上去。 …… 那里,是他的指端曾经轻柔抚触过的地方,别人再也不能碰触了,即使是利苍,我的夫。 夜半中天,我身边的利苍沉沉睡去了,便是睡梦中,他的臂膀也仍是紧紧地搂着我的身体。 我侧着身,听着黑暗中他沉稳而又安详的唿吸之声,想着许多年前,在长沙的野郊之地,他在马上将我拢在他的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遮挡风雨,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而他也不过是个少年。 兜兜转转之间,宿命的手,终究还是在最后将我和他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过了此夜,我便真正地再也无法与他分割了。 吴延,利苍,我的夫,轪侯,长沙国的丞相,这一切繁华之后,便是英年早逝…… 不不,我绝不会让你被那个冰冷无qing的恶毒梦魇所诅咒,我会不惜一切,甚至是自己的xing命,去打破这个诅咒。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渐渐阖上了眼睛,朦朦胧胧中,耳边似乎隐隐听到了随风送来的几片箫声,却是幽凉如梦。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勐地惊醒,睁大了眼睛,侧耳听去,却再无声息了,只余窗前一片冷月无声。 这熟悉的曲调,我曾在上河之水上听过,曾在dong庭之波上听过,而今,竟然是在梦里。 不过是在梦里了。 ☆、伤逝 成婚不过匆匆半月,利苍便随了刘邦的军队出了关中,朝着荥阳、成皋而去了。 荥阳的西北有一座敖山,自始皇帝占领中原以后,就开始在敖山筑城建仓,储备粮食,这里成为他后来征伐六国的军粮供给仓库,所以现在,刘邦和项羽对这一带都在虎视眈眈,双方进进退退,杀得难分难解,刘邦先是占领了荥阳,大将军韩信控制了敖仓之后,派了重兵把守,这才率部继续北征,但是不久,项羽便在范增的提醒下,切断了敖山到荥阳的甬道,将刘邦大军死死困在了荥阳城中,刘邦最终突围了,但是突围的方法十分可笑,据说,那天的夜半时分,荥阳城的东门突然大开,火把照亮了天空,从城门里鱼贯跑出了几千名的女子,嘴里喊着“汉王要投降了,汉王要投降了!”楚军纷纷赶来看热闹,等这些女子走完了,天已经亮了,而刘邦也早已从西门突围逃出,到了成皋,继续与占领了荥阳的项羽对峙…… 此时秦二世元年陈胜揭竿而起燃起的那簇战争烽火,已经延续了整整五年了。战争,让这片土地饿殍遍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家破人亡,士卒疲惫了,百姓困顿了,土地荒芜了,城廓残破了。 我一直住在栎阳城中,深居简出,再也不关心这天下的纷扰,只是盼望着时间能流逝地快一点,再快一点,盼望着刘邦能尽早地捉住那只从秦王朝的皇家园囿中跑出来的鹿子,盼望着利苍和另一个人在这乱世中的平安。 转眼已是汉三年的冬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利苍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他随了刘邦匆匆回到关中几日,而又匆匆离去。 而张良,我却是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这天的午后,我正静静坐在庭院之中晒着暖暖的太阳,一个信使带了一封信,是悠写来的,落款的时间已是三个月前了。 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虽然英布现在还在北方为项羽争夺地盘,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面,但是她却已经很满足了,她现在正在满怀喜悦地等着她孩儿的降生,那将会是她的命。 我望着布帛上悠那娟秀的墨迹,想像着此刻大肚便便的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的笑容,我也笑了。 她一定会是个好母亲,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她的孩子,也一定会是个最幸福的孩子。 然而,就在我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发酵,另一个消息却又突然来了,来得让我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 我收到了来自成皋的一封家书,利苍写来的,他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一堆话之后,最后提了一句,英布已经接受了汉王的招降,叛离了项羽,带着他的人马投到了汉王的麾下。 我知道,早在去年刘邦兵败彭城仓惶逃窜回栎阳没多久,当时的张良就已经为他分析了天下的大局,指出韩信、彭越和英布三人的势力是决定中原鹿死谁手的关键,从那时起,刘邦就一直存了拉拢英布的心思,而现在,他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利苍的信。 突然,我怔住了。 我想起了悠。 悠一直都在九江的六安,那是英布被项羽封为九江王时所定的都城,可是现在,英布投向了刘邦,悠呢,他将她带离了六安吗? 我不了解英布,但是我知道,像他这样野心勃勃鹰顾láng视的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最先想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妻子,即使这个妻子现在已经怀了他的骨rou!如果悠还在六安,而项羽一旦得知英布背叛的消息,那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无法想像了。 汗一下子涔涔地从我背后冒了出来。 我几乎是抖着手,写了一封信,叫府上的人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送往成皋。 信是写给利苍的,我让他一定要找到英布,打听清楚他究竟是否已经对留在六安的悠做了安排。 信送了出去,我却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第二天,我便骑上了快马,朝着东南而去了。 我已经无法再让自己这样等着成皋的回信了,我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这样的等待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煎熬。 九江本是和浮梁瑶里靠得更近些,可是义父此刻必定还不知道发生在中原的这个消息,等他知道了再去保护悠的时候,只怕项羽的愤怒之刀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本要一个多月的路程,我疯狂赶路累死了三匹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赶到了六安。 悠果然还在九江王的府第之中。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扶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站在水榭之前的曲桥之上看着水里的金鱼,一片安详,甚至在看到我的时候,神qing还犹如在梦中一般。 我qiáng按捺住心中对英布升起的愤怒之火,面带笑容,走上前去。 “悠,跟我一起到瑶里去。” 她一怔:“现在吗?” 我点头:“是的,现在,马上就走。” 悠的面色一下子有些苍白起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触手已是发凉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qing?” 我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快生了,到瑶里去总归是好些。” 她站着不动,摇了摇头:“阿姊,你别骗我了,你在栎阳,没有什么事qing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赶到我这里来?你的嘴唇发gān,眼圈青黑,你一定是好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到底什么事qing你要这么急着赶过来带我走?” 我嘆了口气,想了下,终于说道:“是英布。他已经投诚到了汉王帐下,怕项羽知道了会对你不利,所以特意让我来这里带你避到瑶里去。” 悠的眼里一下子绽出了一丝柔和的光,对我点了点头。 我拉了她的手便朝着门外走去,她却仍是站着不动,我有些不解地转头望向她。 她偷偷抬眼,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家里……家里还有个姬妾,我须得带她一起走……” 英布竟然还有姬妾! 我大怒,只是这怒火转瞬便已经消散了。 三妻四妾,在此本就是常理,我又何必生气呢,我只是为悠悲哀,为她不值。 我冷哼了一声:“悠,我只是来带你走的,可不是要一併带走他府上的所有人,你即刻发下话去,让他们拿了这房子里的值钱东西,各自散了不就好了,何苦还要多此一举?” 悠摇了摇头,看起来神色竟是那样的坚定:“她……她是夫君喜欢的人,我不能抛下她……”说着,已是吩咐身边的僕从去叫那个姬妾了,又转身看我一眼,满含歉意地笑了一下。 我气极,却也是无奈,只好冷着脸,耐心等着那个英布的姬妾。 那个女人很快就出来了,面上带了一丝仓惶之色。 我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呆住了,如遭雷击。 这个女人,她……竟然就是吴姬,那个和我长得相像的一年多前刘邦张罗着要赐给张良的吴姬,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天之外的吴姬! 她怎么会变成了英布的姬妾? 吴姬也是认出了我,站在那里呆若木ji。 我全身一下子发热,面上烫得可怕,仿佛做贼被当场抓到的感觉。 我不敢看向悠,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阿姊,马车备好了,我们走吧。” 悠微笑着看着我,说道。 我一凛,立刻牵了悠的手,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门口已经排了两辆马车,我和悠一辆,吴姬和另外一个侍女一辆,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辘辘滚动,朝着瑶里的方向而去了。 项羽终究还是得到了消息,他派兵占领了九江,发现英布府第已是空无一人,便一把火烧光了房子。 为了躲避项羽的追兵,白日里我们不敢行走,只是在夜间赶路,如此行了十来天,瑶里竟是还有一半的路程。 悠开始阵痛的时候,正是半夜,马车行在道上。 她现在不过才九个月的身孕,孩子却是要迫不及待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了。
第51页 马车停在了路边的旷野之处,没有半点准备的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前世里那残存的关于接生的只鳞片抓的记忆,抖抖索索地帮着悠,祈祷着她能顺利过关。 悠却是只剩下了痛苦,极度的痛苦,她的呻吟声很是压抑,断断续续,我却知道她此刻一定是极度的痛苦,她不停地流着热热的血水,多得我几乎要晕眩了,孩子却是始终没有下来。 她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煳。 “阿姊,我想回家……” 她气若游丝,喃喃地说道。 我拼命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拼命地在她耳边大吼:“悠,阿姊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但是你必须要用力,用力生下你的孩子,你说过,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命!” 悠尖叫了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rou。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个男婴终于诞了下来。 只是悠,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一遍她的儿子,便已经无力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阿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你那么好,他喜欢你,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的孩子,我真想看着他长大……帮我看好他……”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冰凉一片,身下是大滩大滩的仍在不停外延的热热的血水。 我泪流满面,一遍遍不停地拍打着悠的脸,叫着她的名字,期盼她能再次睁开眼睛,她那美丽的眼睛却始终只是紧紧闭成一线,只是嘴角还留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许久许久的从前,我不愿悠嫁与英布,只是以为悠会随着英布后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命运而遭难,万万也不会想到,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悠便已经早早离去了,而她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子正当烂漫的桃李年华! 这一刻,我恨自己,恨英布,恨项羽,恨刘邦,我甚至恨张良,是他,才会让英布成为刘邦夺取天下的一枚将棋,而代价之一,就是悠的生命,尽管这条生命,在这个乱世中渺小得如同微尘,我却是深深地遭了断臂之痛! ☆、芳心 一边的吴姬早已面无人色了,一双手抖个不停,我甚至听到了她牙齿打战的声音,她是被悠的惨烈吓住了,还是怕我会丢下她一人在这旷野之中? 我突然对她不再那样厌恶了,她也只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而已,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悠,终是化在了一堆烈火之中。 马车继续朝着瑶里而去,只是现在改为日夜兼程了,悠想回家,我一定要将她的遗骨带回,让那一缕芳魂从此再不离开她出生长大的那块土地。 这个孩子虽然没有足月,却是十分健康,来到人世的这几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吃了我在沿路民舍或者脚店中熬来的粥之后便是沉沉入睡,昨日在我怀中第一次睁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世间最纯净的东西,那一刻,我唯一的感觉便是全身仿佛涌过了一阵暖流,这便是悠拼死也要生下他的唯一原因吗,那为人母亲的感觉,便是世界即将要整个坍塌,母亲也会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将孩子护在身下。 接连几日的赶路,已经渐渐靠近浮梁一带我义父的势力范围了,只要过了前面这座山,也就意味着安全,只是我一直紧张着的神经还没来得及稍稍松懈,在这最后的时刻,竟然还是与一股不知来歷的游兵遭遇了。 遭遇的地点就在山间的路上,路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一道十分陡峭的山崖,游兵人并不多,只有十来个,但对于我这一行人来说,却已经是致命的了,此时的游兵,完全就是劫盗,不一会儿,我们的马车便被迫停了下来。 我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地扭动了起来,我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哄着他。 两个还在车前的马夫,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中,不断bi近的那些流兵,已经到了近前,他们已经嗅到了车中的女人们的味道,眼中she出了yin邪的光。 吴姬的脸色发白,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突然从车厢中跳了出来,朝着悬崖方向一步步地退去。 她是存了必死的心,也不愿遭受到耻ru吗? 我却是不行,无论如何,我必须要活下来,我答应过悠,要送她回瑶里,要帮她看护着她的孩子长大。 流兵一步步bi近,吴姬终是无路可退了,一脚踩空,便已是大叫一声滚落了下去,她的身影很快便被崖下的枯糙野树埋没了。 崖边的那几个流兵惋惜地对望了一眼,转身又朝着我的马车车厢而来。 悠的侍女,已是软在了我的身边。 我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唿出了一口气。 我一个人,还带了婴儿,尽管我的身边有一把当世最利的刀刃,但一时之间是绝对对付不了这么多的男人的。 女人,只要是有用,他们一般轻易不会杀的。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这条山道上我们来时的方向,又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的装扮,看起来应该是楚军了。 项羽的追兵,终究还是来了吗? 我面前的那十来个流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来势汹汹的轻骑楚兵砍倒在了地上。 我的手上已经紧紧握住了匕首。 没有希望了。 落在流兵的手上,我和孩子或许还可以有活着逃离的希望,而现在,面对这一群奉了项羽必杀令的楚兵,等待我怀里这孩子的,却只有一条死路了。 车厢的门被勐地打开,一个领头模样的楚军探头进来。 “辛姬!” 他看见了我,叫了一声。 我呆了,随之便是狂喜。 这人竟然是何肩! 他不一直在张良身边担任护卫的职责吗,现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开口问他,他却是皱了眉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利苍将军拿了你的信去找成信侯,他料到你会等不及回信便自己上路去了,所以派了我日夜兼程一定要找到你!我到了六安,发现英布府第已是一片废墟,便按了成信侯事先的吩咐往瑶里方向追来,果然在这里遇到了你,还好没甚大碍,你还是快些跟我走吧,我还等着回去有急事呢!” 我摇了摇头:“何将军,谢谢你及时赶到,只是我一定要先去瑶里的,你若实在是等不及,护送我过了此山头,等我到了我义父境地即可自行先回,我办完事qing,自己会回去的。” 他冷哼了一声:“成信侯是发了死令的,务必要我将你带回,你若回不去,我便也不用回去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 马车终是在何肩一行的护卫之下,过了山头,进入了浮梁境地。 躺在马车里的吴姬终于醒了过来。 她的运气不错,山崖虽然坡度陡峭,但年积月累底下厚厚一层枯糙败枝,所以除了一些擦伤和腿脚扭伤,xing命并无什么大碍。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幽幽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轻轻拍着自己怀中刚刚吃饱了看着我的孩子,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宁可死也不愿受ru,也算有几分英气,我佩服这样的女人。” 她不语,半晌却终是流下了眼泪:“可是我终究还是成了九江王的姬妾……,我喜欢的是他……,汉王命我一定要成为他的女人让他为我痴迷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老是少,是丑是俊,可是那天当我忐忑不安地在宴会上见到了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被他吸引住了,他独自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自斟自饮,从容闲雅,我知道我爱上了他……我第一次那么用心地唱歌,那么卖力地舞蹈,只是希望他的目光能停驻在我身上久一点。我跳完了舞,到了他面前,向他敬酒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喝了我递过的酒,又对我笑,那样温柔的笑,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笑得如此动人……可是那时候,我的心却是已经凉掉了,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别的男人面对我时的半分痴迷,他甚至当众拒绝了汉王要将我赏给他的恩赐……我不懂,像他那样的一个人,看起来如此的温柔,为什么却偏偏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我忘不了他,日日夜夜想着他,恰巧没过几天,吕夫人便找到了我,叫我向你求qing,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你,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美貌才会得到他的心,难道你竟会比我还美?然后,我躲在帘子的后面,见到了你……” 她的泪不再流了,却是闭上了眼睛,濡湿的睫毛如蝴蝶羽翅般不停抖动:“见到了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竟然有与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可是我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你比我年纪大,没有我美丽,可是我知道,你和他却是相同的人,他看着我的时候,眼光是淡淡的,但却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而你,竟然也是这样……” 她侧过了身去,肩背却是颤抖个不停。 我嘆了口气,等她终于渐渐地缓了下来,才慢慢说道:“九江王也是个当世的英雄,你跟了他,也算可以,至少还有几年……以后,以后的事qing,谁又知晓呢……” “不过是个命字罢了!”她已是擦gān了脸,平静地看着我,“汉王占了彭城,暗地里命我赶去,说是成信侯不日会到,要我再去勾他,可是我没等到成信侯到来,汉王自己已是兵败逃离,我被俘的时候,身边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楚军士兵,就在我惊恐万分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折磨死的时候,九江王看见了我,他当时的表qing,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救了我,我也成了他的女人,他待我不错,我很是感激他……几个月前,他将我安置在了六安,让我陪着他的夫人,我便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你和夫人的关系,我也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当初他第一眼看到我时的那种奇异的表qing……这便是我的命,不过是命……” 我垂着眼睛,看着怀中已经熟睡的孩子,淡淡说道:“你若愿意回去他的身边,我自会叫人送了你去,你若不愿,我也可以给了你盘缠自顾离去。” 她眼睛盯着马车顶上的棚顶,终是冷冷笑了起来:“我不去他的身边,又能去哪里?这样的世道,只怕走出一步便会尸骨全无。” 我嘆了口气,不再说话,她亦是渐渐沉沉睡了过去。 在何肩一行的一路护送下,我终于顺利带了悠和悠的孩子到了瑶里。
第52页 阔别了四五年的瑶里,仍是我记忆中的旧时模样,就连那药园的房舍之中,也仍是散发着旧日的氤氲药香,丝毫没有改变。 悠被葬在了庄子后的山上,那里对去,便是她从前居所的门。 萍夫人流了很久的泪,执着我的手,凉到了心。 义父默默在她坟茔前站立了片刻,转身离去了,背影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只有臣,他只是一直倔qiáng地站着,眼里流露出的光,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 “阿姊,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在英布的眼里,看到的只是野心和薄凉,现在,悠果真是被他的野心和薄凉害了……阿姊,我发誓我总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他……” 臣,悠如果此时听到了你的话,她一定会万分不安的,因为她是如此的爱他,即使她自己最后死在了他的野心和薄凉之上。 但是我没有说。 我只是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愿她的一缕芳魂,从此可以得到宁静的安歇。 ☆、韩信 我在瑶里只住了三日,便匆匆踏上了北归之路。 这三天里,萍夫人拉着我,事无巨细地几乎把她能想的到的事qing都问了个遍,当然,说的最多的,便是利苍了。她的心里也是早已认定了他便是吴延,为他仍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而高兴,至于我和他的成婚,在她看来,并无什么不妥。 “辛追,其实当年我们便不该将你认作义女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不会蹉跎至今,而延也不会如此歷经波折……所幸老天有眼,终是让你们还是一起了,如今只是盼望他能早日想起一切,到了那日,便是真正圆满了……” 当时的她,一边逗弄着自己怀中悠的孩子,一边对我如此说道,眼里含的,是伤感过后的淡淡的喜悦。 她并不知晓我为何蹉跎,也并不知晓我为何会与利苍成婚,这样更好,让她的心中得到安宁,这是我所愿意的。 萍夫人太喜欢这个孩子了,捨不得让我带他离开,我想了下,便将他留在了这里,瑶里的安宁,比起外面的烽火连绵,更适合这个小生命的成长,义父给他起了个暱称,冬子,冬日里出生的孩子。 冬子是英布的儿子,义父固然不能让他以吴为姓,却也不愿让他冠以英姓,他的心里,对英布应该也是有所不悦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当年的决定后悔过? 回程的路,何肩一直行色匆匆,我也渐渐从和他偶尔的闲谈中,隐隐有些明白了他如此匆忙的原因,实在是战事十分吃紧,局势动dàng不安。刘邦在与项羽沿着huáng河沿岸的的殊死搏斗中,一直处于下风,先是从前的彭城大逃亡和荥阳突围,然后又是成皋被围,他单独与夏侯婴乘一辆车从北门逃到小修武,现在,他又被项羽再次困住,正在抵御着项羽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如火如荼的进攻。 靠近了关中,我将吴姬託付给了何肩,让他代为送到英布身边,又写了封向利苍报平安的信託他转jiāo,谢过了他的救护之恩,自己便折道回了栎阳。只是当天的晚间,却很是意外地见到了一位来自齐地的秘密使者。 “在下乃是韩信大将军所遣,已经在此暗中等候了数日。大将军有事相请,您若愿意,恳请您随我同行到城阳见上一面。” 那位使者毕恭毕敬地如此说道。 我有些惊异。 而今的局势,其实非常微妙。就在刘邦被项羽打得喘不过气来的同时,韩信却正如风捲残云般地扫dàng了北方,他用木头绑着陶罐从夏阳将士兵渡河,奇袭安邑,生擒了魏王豹,用驿站的车辆将他押送到荥阳献给了刘邦,然后引兵北击赵、代,先破代,再南下井陉,半夜发兵,背水佯攻,吸引敌人,调走赵军主力,出奇兵占领赵军后方阵地,一鼓作气擒了赵王歇,破赵军二十万,威震天下,于是只派出一位使节,便使燕国望风披靡,不战而降。而此时,我前几日刚从何肩口中得知,他更是大破楚军,击杀了楚大将龙且,追至城阳,生擒齐王田广,平定了北方。 这样的消息,项羽固然会被震撼,刘邦想必心中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现在,姑且不论面前这个自称来自齐地的使者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韩信突然遣使来我这里,他又到底是什么意图呢? 见我沉吟不语,那使者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举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件麻布的衣裳,只是年长日久的缘故,早已泛白髮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我怔住了,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很久很久的从前,淮yin城中的那个清早,我倚在站驿门口目送那少年离去背影时的场景,这件衣裳,便是那时我递给他的包袱中的那件吗?这许多年了,这衣裳竟然还是被存留了下来。 韩信,早已不是当年淮yin城中那个与我结拜的无赖少年,也不再是项羽军中那个郁郁不得志的执戟郎中,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了北方战场上令对手闻风为之丧胆的大将军,甚至隐隐已经成了这天下间足以与刘邦项羽并驾齐驱的第三方势力。 他正是怕我此刻不愿前去,所以特意让使者带了这旧日的信物,以打消我心中所存的疑虑吗? 我不再犹豫了,动身朝着城阳而去。 不管韩信此时所图为何,这件陈旧的衣裳已经成了足以打动我的唯一理由,一个能将在旧日窘境中旁人所施给他的些须小恩也如此牢记在心的人,又岂会是不知道义之辈? 我到了城阳的时候,韩信亲自出城迎了我进去,他晒得黑黝黝的脸上带了胜者天然流露的桀骜和自豪,明亮的眸子闪着鹰隼的光,大风chui过,扬起了他帽顶的翎羽,铠甲外的披风猎猎作响。 “自鸿门一别,已是数年,义妹向来可好?” 他下了马来,到我面前,对我作揖行礼,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这是来自于心底的笑,坦诚而又明亮。 所有的隔阂和陌生在这一刻一下子都消散了。 城阳又名莒,四百八十年前,也是一位齐国的君主姜小白,因被堂兄姜无知百般迫害,在老师鲍叔牙的保护下逃亡到了这里,歷经磨难,终于成为了chun秋一代霸主齐桓公。 我与韩信,脚踏着当年齐小白走过的青砖,来到了当年为位列chun秋五霸而设的桓公校兵台,极目远眺,月光之下的原野与丘峰苍茫一片,无穷无极。 我遥想着不久之前的齐王田广,与他的祖先同样落难,被韩信的大军驱赶逃亡到了莒,他必定也曾脚踏过此地的青砖,来到过这个校兵台,心中暗自祈祷桓公在天之灵保佑着他,就像当年的小白一样,从这莒国福地走出去,重新光復齐国的吧? 只是歷史终究没有再重演一遍。尽管田广召集了自己的部下到了这里,慷慨陈词,以勿忘在莒的故事激励着士兵,号召将士同仇敌忾,共御汉兵,但战争,还是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韩信攻破了莒城,掳掠了齐王田广和随他逃亡的楚卒,这个被项羽册封起来的末代齐国,彻底地灭亡了,而韩信,也实际拥有了齐国乃至整块北地疆域的所有兵权,达到了他军事权力的顶峰。 “义妹,我引兵尚未渡过平原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汉王的谋士郦生已经说服田广归顺了,只是我再三思量,还是率兵渡过了huáng河,攻打临淄,最后生擒了齐王,世人皆道我韩信是贪功好大才兴师动众地去伐齐,你可知我又作何想?” 站在校兵台上的韩信,突然转头,这样问道。 我笑了起来:“大将军是在考我吗?在我看来,田广之所以被郦生说动愿意投降汉王,不在于郦生的游说,而取决于项羽与汉王之间的qiáng弱消长,否则,今日答应了,一旦qing势有所变动,明日就可以反悔,要解决齐地归属,最终还是靠武力,大将军一鼓作气平定了北方,正是彻底解决了日后的隐患,世人看不到这一点,却只在背后指责于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韩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笑道:“义妹,我与你算上此次,统共也不过三度相见,我却是深有遇到知音之感,可嘆我早不知你是女儿身,若是早知道了将你娶了,今日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利苍。” 我呵呵笑了起来:“大将军玩笑了,你今日早已是美人投怀无数了,特意请了我来,竟是要消遣我的吗?娶妻当求贤,我若真嫁了你,只怕于你也未必是幸事呢。” 他哂然一笑,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望着远处的一片浅浅丘峰,淡淡道:“义妹,实不相瞒,项羽已经遣了使者武涉到我这里,劝我归依于他,又有范阳的辩士蒯通到了我帐前,三番两次劝我脱身楚汉之外,既不依附项王,也不受制于汉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以图后谋。项羽我是必定不会再理会的,蒯通之言,我却是有几分意动,却又一时难以决断,故而遣了使者到汉王处,请封代齐王,以作试探,只是使者一出,我却是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忽而想到了义妹。三年之前,你我相遇于鸿门之时,我韩信仍不过是项羽帐前的一个小小卫士,你却指点我改奔南郑的汉王,时至今日,我时常想起,犹觉你当年便似已经知晓了我必定会受汉王重用一般,故而一时心血来cháo,派了心腹将你请到此地,还望义妹勿要责怪唐突。” 我吃了一惊,韩信他将我请了过来,便是因为心中难以决断,所以希望多个人,比如我,助他一道做出决定吗? 韩信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我道:“义妹,你虽是一女子,我与你亦无十分深jiāo,我却知晓你是个有见识的,今日之局面,你若是我,该当如何选择?” 他见我不语,微微仰起了头,望着挂在高高校兵台上空的明月,慢慢道:“我若占据齐地自立,再加上燕赵之属,他日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与刘项分立,却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汉王待我素来亲厚,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我思前想后,终是不忍弃离于他;只是人心难测,灾难生于多yu,从前便有大夫仲和范蠡,助那勾践成就霸业,只是功成名就之后,也不过是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我已送出请封代齐王的信使,汉王不论是否应允,只怕心中对我已是生了芥蒂,故而难作决断,甚是苦闷……” 我该怎么办? 劝他自立为大,与刘项分立天下?这样他或许可以避免日后因为功高无二而被残于长乐宫的钟室,可是那样,天下从此必定更多纷扰,黎民更受其苦,而战乱更不知何日到头……我一下子想到了张良,他数十载的辛苦奔波,所图的不过就是辅佐他认定的良主早日一统天下,结束这战乱的局面,还黎民一个休养生息,而现在,终归是要在最后化为泡影吗?
第53页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中戚戚。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连年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这段话,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是记忆犹新。 可是劝韩信,这个现在对我坦诚相对,称我“义妹”的少年故jiāo继续投靠刘邦,帮助他得到天下吗?那么最后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现在其实已经预见到了的悲惨结局,我又何其忍心? 我的手微微抖动了起来,不敢看向韩信的眼睛,他却是丝毫未觉,低头望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义妹怎么不说话了,今日我便听你之言,你说该当如何,我便如何。” 我勉qiáng一笑:“大将军谋略盖世,我不过一个居于庭室的女子,又能给你什么决断……”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义妹无需过谦,我派了密使请你前来,便是想要听你所想……” “大将军,汉王所派授印特使连夜赶到,请见大将军。” 正在这时,一个副将站在校兵台前的地下,仰起了脸高声通报。 我和韩信对视了一眼,他的眼中,立时成了凝重之色,我却是有些惊疑,在这局势如天平仍是左右未定的微妙时刻,谁会是刘邦派来的穿越战场最后到此的授印特使? ☆、山谷 城阳旧日齐王的行宫主殿之中,烛仗通明,我隐在巨大的虎啸山河屏风之后,透过支架间的fèng隙看向殿门的方向。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在这寂静的中夜,听起来分外的清楚。 一阵笑声传了过来,醇厚而慡朗,入我耳中,我的心却是微微地缩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那里。 这是张良的声音。 在这如此关键的时刻,韩信又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我本已是隐隐猜想,汉营中也唯有张良能只身赴险,担此重任了。 果真是他来了。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从那个我唱了许多歌给他听的山间凉夜开始。 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清癯的面容,沉稳的目光,还有唇边的那一丝让人看了心安的淡淡笑容。 几百个日日夜夜,我已习惯了不再翻起的旧日记忆,此时却如cháo涌,泛滥一片。 我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不敢有丝毫眨动。 他与韩信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放置了酒水的案几,与我不过几步之遥,我甚至能看清他笑起来时唇边现出的深深纹路。 他,终是也早已不再年少了。 我的脑海中,忽然现出了许久的从前,那个迎风立于上河扁舟之上手执紫竹篴的白衣少年,想问问他,十数年的戎马奔波,他是否也会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大将军,你开初向汉王请封齐王时,为何还要冠以一个假字呢,汉王以为,以大将军今日之功,齐王实在是实至名归,故而刻了金印,命我日夜兼程而来,以示汉王之诚意。” 他看着对面的韩信,微笑着说道。 韩信端起了面前的一盏酒,一饮而尽,大笑了起来:“成信侯此话只怕未必可信,汉王难道不怀疑我有野心?” 张良亦是笑了起来:“大将军快人快语,我便也直说了,大将军在楚,不过一执戟郎中而已,而在汉却是登坛拜相,若汉王不是器重于你,今日又怎会令我授印到此?” 韩信沉吟不语。 张良注视着他,慢慢道:“大将军有话只管讲来,你我今日之对谈,良绝不会外泄半句。” 韩信看他一眼,试探着道:“我正是感念汉王知遇,故而不愿叛离的,只是怕人心难测。我听闻那被田广烹杀的郦生是汉王喜爱的儒士,他对我发兵入齐,只怕是有所怪罪吧?” “大将军,郦生之死固然可嘆,只是你我生于这乱世之中,本就不知明日生死,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我以为大丈夫行走于世间,第一当以民生为念,第二但求于己心无愧,如此便足够了,”他看了一眼韩信,继续道,“齐地田氏本就多变,反覆无常,民风qiáng悍,过去项羽亦是难以弹压得住,且南边又与楚接壤,项羽必定时刻觊觎,郦生凭了他的口舌,就算一时劝降了田广,只怕也难以长久,将军发兵平了齐地摧毁田氏的根基,这才是长治之道,汉王何等人物,便是一时不解,过后又岂会不知大将军的劳苦功高?” 韩信迅速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这才举杯对着张良喟然长嘆道:“汉王何幸,竟是得了成信侯如此的人物辅佐在侧,只怕天下再也无人可与其争锋了。罢了,我韩信今日便听了成信侯一言,接了这齐王信印,也算是无愧于己心了。” 张良神色间,似是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怅惘之色,却是很快饮gān了自己杯中的酒,笑道:“如此我便代天下黎民谢过大将军的深明大义了。望将军守好北方,坐镇齐地。军务繁忙,我既已jiāo授了金印,这便回去了。只是我看大将军亦是xingqing中人,临行前尚有一句忠告,刘项决战在即,天下将有巨变,大将军今后还请保重!” 他说着,已是站起了身,朝着韩信行礼要告别了。 望着灯火映照中他微微陷进的眼窝,我一怔,心中随即一片酸楚,他竟是如此行色匆匆,漏夜而来,匆匆又要离去了吗? 韩信留他不住,无奈起身相送,笑道:“成信侯既已来过此地,怎可空入宝山?还请稍后片刻,我命人奉上珍宝美酒,还请成信侯笑纳。” 张良哦了一声,含笑道:“久闻齐地兰陵盛产美酒,良却之不恭,便领受了,只是珍宝于我实乃身外之物,齐王不若拣了几样,良带了回去,代为转呈汉王,以表齐王心意。” 韩信一怔,随即点头称谢,口中唿着大殿之外值守的卫士,匆匆朝外而去了。 殿中只剩张良一人了,他双手负于身后,信步踱到了大殿门槛之侧,仰头望着天边的一轮苍月,似是在想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他颀长的背影入我眼中,却是一片萧索。 我再也忍耐不住,从藏身的屏风之后走了出来,颤声叫了他一声:“子房……” 他勐地转过了头,对上我的视线,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qing。很快,他转过了身,朝着我疾走了过来,到了我身前的几步之遥,却又生生顿住了,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与他,中间就隔了一张案几,却似隔了一道银河,两人四目相顾,静默一片,凉风chui过,只剩了殿宇之中的烛火曈曈。 韩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他略略一怔,随即走到近前笑道:“成信侯可是与辛姬相识?不过论到渊源,你就必定不如我了,我可是她的兄长。” 张良收回了与我相顾的视线,看向了韩信,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成信侯连日赶路,想必已是十分辛劳了,又何必急着要连夜上路往回赶?不若今夜在此歇了,明日我随了成信侯一道南归,如此可好?” 我看着他二人,这样问道。 韩信有些狐疑地看了我和他一眼,随即笑道:“这样最好,有成信侯的护卫,我就不必担心义妹的回程了,只是不知成信侯意下如何?” 我笑着看向他,他无奈地微微苦笑了下,看着我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雾起,一轮红日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望去竟似染了淡淡一层迷离的光晕。 何肩果然还是他的卫队统领,他看见我与张良并马而出的时候,很是惊讶。 我朝他点头致意,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边上的张良,微微回个礼,便恢復了自己看不出喜怒的脸色,整队出发了。 何肩的卫队大约总共一百来人,出了城阳,一路便往西南而去。 我骑在马上,略略落后于张良,他回头看我一眼,迟疑了下,放缓了马蹄,我便与他齐驱了。 他转头看我一眼,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阿离,你妹妹的事qing,我听何肩说了……,你勿要过于自责……” 我微微一笑:“悠已是回了故乡,从此再无这人世许多牵绊,真正如她名字那样无忧了,还要多谢你派了何肩,否则真是有些波折了。” 他摇了摇头:“阿离,你素来便是这样的xing子,有事出来便不顾自己的xing命。你可知道利苍将军知你远赴九江之后何其心焦,若非战事实在吃紧,他身负护卫汉王之重责,当时便已是亲自要去追赶你了。从今往后,你再不可如此任xing行事了。” 我垂下了眼,心中微微地苦涩。 子房,你对我说,利苍何其心焦,难道你便不是如此吗?只是我和你的中间,就像昨夜相见之时那样,已是横亘了一道案几,虽浅浅窄窄,却是再也无法跨越了。 我不再说话,勐地拍马,向前而去。 到了下午时分,一行人马已是渐渐离了阳城的驰道,进入了一个山谷之中,此时周遭雾气渐浓,何肩便命这小队人马放缓了脚步,慢慢通行。 突然,两边的山上旌旗晃动,喊声四起,从高处飞she过来漫天的矢石,猝不及防的何肩卫队已经有不少人中了矢石,头破血流。 从我身后赶上的张良已是飞身上了我的马,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躲入了山岩的一处凹陷之地,避着山上飞she的矢石。 何肩和他的大部分人马也都已经聚集到了此地,不少人面上带了惊慌之色。 张良侧耳倾听了一会,对何肩道:”山上的敌军显然知道我们的身份,正是埋伏在这里等候我们的,应该就是楚军了,你们不必惊慌,看看再说。” 何肩想了下,便将士卒分成了两路,监视着前后方向的敌军,以防备对方的突袭。 不一会,便有一个被派去侦查的士卒回来报告,说山上的队伍果然是楚兵装束,人数亦是众多,但看起来十分散漫,而且指挥的人,竟然是文官装束。 张良微微皱起了眉头,叫了何肩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何肩便将队伍分成了两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趁了这越来越浓的雾气潜入密林,大约是想沿着小道绕到山上的敌军背后,另一支便留在了此地。 少顷,矢石弹雨终于停了下来,山上的楚军开始喊话,让谷中的人扔了刀剑投降。 见半天没有回音,有些按捺不住的楚军便朝着谷底涌了过来。谷中雾气有些大,我看不清具体多少人,但几百个是必定有的。
第54页 张良回首,对我安抚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是笃定,我自然也是不怕,朝他亦是笑了下。 楚军渐渐地靠近了,而此时,何肩率领的队伍也已经从后面包抄了过来,一片吶喊声中,从半山腰压了下来,谷底的所剩卫兵jing神一振,也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剑,朝着楚军涌去。 被包围住的楚军有些措手不及,一片伤亡之后,渐渐便回过了神,毕竟占了人数上的优势,慢慢地稳住了阵脚,双方在这谷底开始了一场惨烈的厮杀,不时有人倒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张良将我按在了岩石之后,又命了几个士兵守在我的面前,自己亦是拔出了剑,朝着几个已经过来的楚军而去。 从来只道他是书生,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施展腰间的兵刃,没有挥洒的姿态,却是狠厉决绝。 一个楚兵突然绕到了他的身后,挥刀朝他而去。 我再也按捺不住,手上握了自己的利刃,推开了身边的士兵,便朝他飞奔而去。 正在此时,谷中一阵刺骨的yin风飒飒而过,捲起了地上的枯枝败藤,天空突然yin暗了下来。 所有的人似乎都被这天地变色的一幕惊住了,纷纷停了厮打,呆立在原地。 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了,风也是卷得更是厉害,仰头望天,本在云层中隐隐可见的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是短暂的时间,我的视线已是陷入一片黑夜般的暗沉,山中鸟shou惊恐不安地鸣啼起来,四周yin森得犹如人间地狱。 日食! 我很快镇定了下来。 但是我身边的人,却像是逢了恶魔般地大声尖叫着,叫声里充满了恐惧,刀剑纷纷落地,刚才还厮杀得红了眼的士卒,此刻却是拼了命地四散各自逃离。 “阿离,不要怕,这只是日月合璧的天相,上古之书中便有记载,很快便会恢復了。” 一阵yin风勐地从谷口涌了进来,我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张良的声音,他已经将我拖到了刚才藏身的岩石之后,紧紧抱住了我,躲避着夹杂了沙石的大风。 我缩在他的怀抱之中,闭上了眼睛默默不语,心中却是一片暖意。 这样的黑暗,此刻在我心中却胜过了天堂之地,如果可以,我愿意世界就此无尽无涯,再也不要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楚汉相争时期确实发生过两次日食,当时天昏地暗,如大夜弥天,时人惊恐万分,以为天降大灾。所以真的不是我完全瞎掰,只不过借用下发生在了这个时刻~~吼吼~~ ☆、一夜 风渐渐地小了些。 我睁开了眼睛,天已微微地明了,不復片刻之前的漆黑如墨,只是空中乌云密布,而四周雾气更浓。 又一阵风卷过,我感觉到了一丝沁骨的凉意,抬头见雨竟已经飘落了。 我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的兵刃,而四周一片静寂,听不到半点人声,几米开外的浓雾之中,只能隐隐看到似乎还有几匹军马静静立在那里。 所有的人,在刚才的那场令我亦是为之变色的天昏地暗中,早已不知四散到何方去了。 我与张良对看了一眼,却发现彼此的眉间,雨滴已是如珠地滚落了下来。 雨顷刻间竟然已如瓢泼。 他扯了其中的一匹马,将我拦腰抱了上去,自己牵着缰绳,便沿着山谷右方的一条溪流逆势而上。 “雨若大了,谷底怕有山洪,天色也快暗了,我们找个地势高些的地方先过夜,等明日与何肩会合了再上路。” 他回头看我一眼,这样说道。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已是睁不开眼睛了。 他说的没错,我们沿着溪流没走多高,便看到身边的水流已是泛huáng,溪面也一下子宽了许多,不时漂过几杆被水沖断的新鲜枝条。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四周重又昏黑一片,我的耳边只剩了满世界的雨打过身边两旁密林发出的哗哗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突然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抽打了,我定了定神,看见面前突出的一片山崖之内,隐隐仿佛有个约莫一人高的黑漆漆的dong口。 “快进去避下雨吧……” 我几乎是哆嗦着,挤出了这样一句话,手脚并用地想要下马。 他拦住了我,牵着马到了dong口一侧,弯腰捡了块石头,朝着dong里扔了进去,很快,传来了一阵石头碰撞石壁发出的沉闷响声,此外别无动静。 “可以了。” 他朝我点了下头。 我这才恍然,原来他刚才是怕dong中有shou类或者异物什么,所以先扔块石头试探。 我下了马,脚踩在了地面之上,这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已被雨水浸透的冬衣竟是如此的沉重,脚一软,差点就扑在了地上。 他扶住了我,从马背上的背囊中掏出了一个火摺子,晃亮了,我的面前立刻一片豁然。 这个山dong不大,一透到底,并无弯折,只是由于地势较高,所以看起来还是很gān燥。 他扶了我,让我坐在里面的地上,自己到了dong口的崖壁凹处,寻了一抱尚未被雨水打湿的枯枝败叶,用火摺子点了,终于慢慢地燃起了一堆火。 我已是冷得牙齿都在不停打战了,脱去了外衣架在火堆边,只着了一件里衣,一边烤着火,一边打散了自己的头髮,拧着仍在不停滴落的水,蓦地抬头,对上了对面他正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继续拧着自己的长髮,朝他笑了下:“子房,你全身亦是湿透了,把外衣脱了烤下吧,免得受了凉。” 一阵凉风涌进了dong中,我说着,身上一抖,自己已是打了个喷嚏。 他略皱了下眉,起身到了外面,等他进来,dong口已是被一堆茂盛的枝叶所覆盖,他的手上,也多了个鼓鼓囊囊的皮袋。 他拔开了木塞,将皮袋递给了我:“这是齐王送我的兰陵酒,正好挂在这马的鞍上,你喝几口热□子。” 我接了过来,仰脖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涌进了喉咙,猝不及防的我一下子被呛住了,弯下了腰,痛苦地咳个不停。 他笑着摇了摇头,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了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如同我还是个孩子般地安抚着我。 等这阵咳嗽停住时,我眼里已是迸出了泪,腹中却是慢慢升起了一阵暖意,很是舒服。 我又慢慢喝了几口,将皮袋递给了他,他接了,亦是喝了几大口,又递给我。 皮袋里的酒慢慢地少了,我的全身却已是暖洋洋地热了起来,面上亦是被火烤得一阵发烫,整个人便似轻飘飘地要浮了起来。 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微微眯起了眼,看向了他。 是我那已经醉了的眼波流转太过了吗,他竟然有些仓促地转过了眼,勐地仰脖,喝了皮袋里的最后一口酒,不想喝得太急了,一道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慢慢一直流到了衣襟之中。 一定是酒jing的魔幻,才会让我这么大胆。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等我惊觉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已是贴了过去,伸出了左手指尖,轻轻放在了他柔软的唇边摩挲,然后沿着那道酒液的痕迹,一路慢慢地抚了下去。 他的气息一下子不匀了起来,我的指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他勃然的心跳。 他的肌肤,触手是那样的滚烫而光洁,我贪恋着这感觉,手已是穿进了他那还有些cháo湿的衣襟之中。 他勐地抓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的下探,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声音有些沙哑:“阿离,你喝醉了……” 我笑嘻嘻地仰头看着他。 我和他的距离,已是如此的近了,我甚至闻到了他粗重的唿吸中的那一丝美酒的醇香,看到了他闪亮的目光中的那两簇跳跃着的火苗。 我想继续,手却是被他紧紧钳住,再也不能动弹。 我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另一只手已是探了进去,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上,很暖,正是我喜欢的。 我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光luo的胸口,轻轻蹭了下,满足地嘆了口气。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像被定了身般地一动不动,钳住我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下来。 “爱我……” 我含含煳煳地发出了一声呢喃,由着此刻正在自己血液里奔流的狂热和激动,用我那只自由的手,用力压下了他的脖颈,让他的唇印上了我的唇。 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背,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了空气之中,如此的不真实。 这一刻,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还有个名叫利苍的男人。 这一刻,我只是辛离,那个许多年前,会为了一场飘渺如梦般的邂逅,而跋涉千里只身投奔邺城的女人。 这一刻,我只知道我想要的男人,他就在我的身边,近在咫尺。 这十数年来,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与我纠缠在一起的唿吸和心跳。 我像是发了疯般地紧紧吸住他的唇舌,不愿松开,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唿吸。 他像我一样剧烈喘息着。终于扯过他的外衣,铺在了地上,将我压了上去。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他的背。他进入的一剎那,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火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地熄了,只剩下了一团还在闪闪灭灭的零星的红光。 我的长髮缠绕在他枕于我脖颈下的臂上,覆在他的身上。 宿夕不梳头,丝髮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的心中,模模煳煳地闪过了我从前不知道在哪里念过的这句话。 我终于流出了眼泪,落在耳垂之上,热热的,怕他觉察,用力闭上了眼睛。 “子房,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总是忙着公务,若有合适的姑娘,你也好成家了……” 黑暗里,我终于这样慢慢说道。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我会的。” “你骗我。你一直没有。栎阳城中那么多漂亮温柔的姑娘,总有一两个,你会看得上眼的……” “可是我怕你不高兴。” “从前我会不高兴。你那时要是看上了别的姑娘,我一定会划花她的脸,甚至用剑刺穿她的心窝。可是现在,我想有个好姑娘能陪着你……在你一个人疲累的时候唱歌给你听,冬天晚上的时候为你暖被窝……” “可是我想听的歌,她们都不会唱……” “你把她们送到我那里,我教她们……”
第55页 我不再说话,戛然而止,怕泄露了自己几yu哽咽的音调。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摸索着将手探到了我的身下,将我再次重重地抵向了他…… 夜很深很深了,我的耳边也早已听不到dong外那紧一阵缓一阵的雨声了,万籁俱寂的一片寒气中,只剩了我和他,听着彼此的唿吸声,紧紧抱了,裹在那半gān的外衣之中。 “阿离,你睡了吗?” 他忽然问我。 我不语,只是轻轻我的额头蹭了下他的下巴。 他低嘆了一声:“阿离,我捨不得睡,睡着了,时间过得总是很快,等我醒来睁开眼睛,我怕你已经离去了。” 我闭上了眼睛,更紧地把自己贴近了他。 他终是太疲倦了,还是睡了过去,手却依旧紧紧地覆住了我的腰身。 天还是亮了,dong口透进了一道曙光。 我们身边的火堆早已燃尽,只剩了一堆灰烬。 他梦中的神qing很是安详,嘴角还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痴痴地看着他的容颜,终于忍不住俯身下去,用我的唇轻轻扫过他刚刚冒出了胡茬的下颌,有些微微的刺痛。 就像我此刻的心。 我轻轻地将他的手从我的腰间挪开,随意理了下衣物,站起身来。 我终是牵了马,沿着已经胀涌的山溪慢慢地一路下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却与何肩一行人碰到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五花大绑了的人,身上湿透,看起来有些láng狈。 见我盯着那人,何肩踢了他一脚道:“这就是昨日那群楚兵的首领,却原来是霸王派到齐王那里的说客,被齐王送出后,得知我们正朝南而来,便选了这个山谷伏击,他想得倒容易!”说着已经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原来他就是韩信曾提过的项羽派来的说客武涉。昨日山谷埋伏,他想来既是要夺些粮饷财物,更重要的应该还是希望俘了张良一行押到项羽那里邀功,以弥补他游说韩信的失败吧? 何肩看向了我的身后,见只有我一人,神qing一下子显得有些紧张:“怎么没见成信侯?他昨晚没有与你一起吗?这山中很大,若是迷失了路,这可到哪里去找?” 我转头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指了下:“沿着这溪水一直上去,右边有个岩dong,他……现在应该还未睡醒,你们只需在外等他醒了便好,不要吵了他。” 何肩一喜,朝我点了下头,领了人要往山上而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看着我,有些犹豫。 我朝他淡淡一笑:“我尚有急事,不便和你们一道回去了,你若是怕成信侯责怪于你,也可以派个人护送了我先走,这样他总归会放心些。” 何肩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似是明了的神色,很快却又嘆了口气:“你与他……” 他倏然闭口,想了下,叫了他身边的一队六七个卫兵,大声喝道:“你们一定要把辛姬安全送到栎阳,否则我就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拧下来当夜壶用,听到没有!” 那队士兵吓了一跳,苦了脸忙不迭应了。 我笑了下,迳自牵了马,继续朝着山下而去了。 ☆、魏媪 那几个卫兵一路护送,倒也是十分地尽职,只是经过临济一带的时候,他们的神色却是有些紧张,此时的刘项大军仍各自盘踞在这一带的成皋和荥阳,双方死死地咬着不放,所以时常有流兵来往,所幸我们走的大多是小道,最后终是有惊无险地入了关中。 我回到了栎阳。 栎阳城中,仍是那样的宁静,丝毫闻不到中原huáng河岸边的那场战事中硝烟的气息。 我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院子之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了,从冬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夏,半年多的时间,日子竟这样一日日地如流水般逝去。 睡觉的时候,我时常做梦,梦中的一切却是光怪陆离,我睁开了眼,便再也记不得了。 可是有一晚,我做梦,梦中的世界却是久违了的两千两百多年之后的那个摩登都市,梦中的我,轻飘飘地游走在其中,一语不发地穿过了整个城市,回头,却突然惊恐地发现身后的一切都成了混沌,白茫茫,雾渺渺,什么都没有了。 我像是失去了心,一下子抱头痛哭了起来,哭得嘶声力竭,上气不接下去。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可是就连梦里,我那原来的世界也终是成为了一堆泡影…… “辛追,辛追……” 耳边,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叫我,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焦急和不安。 是谁,是他在叫我吗? “子房!” 我大叫了一声,勐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在chuáng上,长发已经被汗湿透了,混合了泪水紧紧地粘在了我的脸上。 是梦,是梦而已。 他不会叫我辛追,他只会叫我阿离,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叫我阿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重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却突然看见了我的chuáng榻之侧,正跪坐了一个人。 惨白的月光一格一格地从窗棂中透了进来,照在青砖的地上,又投到了他的脸上。 他还穿着一身的甲冑,看起来风尘僕僕,只是此刻却跪在我的榻前,纹丝不动,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却是透出了一阵沉沉的悲伤之色。 我的心勐地跳了起来,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冷汗又涔涔地渗了出来。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双手竟是软得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定了定神,朝他勉qiáng笑了下。 “利苍……,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了,我急急忙忙拉住了他撑在塌上的一只手,笑道:“你回来了,这很好……”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是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他,我的丈夫吗? 他笑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我感到了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正轻轻地将我沾在脸上的湿发拨到了一边:“你刚才是做噩梦了吗?不用怕……” 他忽然倏地缩回了手,对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我刚赶回,手上还有泥,把你脸弄脏了……” 他那宛如孩子般的胆怯和自责,让我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刚才的不安一下子消散了。 他亦是笑了起来,一拉我的手,我便顺势从榻上坐了起来,赤足踩在了他的靴上。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去年何肩告诉我你安然回了栎阳后,我就想着来看你了,可是战事一直很紧,我实在脱不了身……,萧大人要送一批急用军需到成皋,我请命回来押送,这才得了空来瞧你一眼,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紧得仿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 他的甲冑很硬,我有些痛,却任由他抱着,对他笑。 他惊觉,稍稍松开了我,后退了一步,语气有些仓促:“你……,还是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低声说道:“利苍,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求求你了……” 他一呆,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朝他笑了下,在他渐渐急促的唿吸声中,慢慢褪去了自己身上已是汗湿的单衣。 他起先很是温柔,慢慢地却用力了起来,到了最后,我所发出的声音之中甚至已是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了。 当一切都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躺在我的身边,发出了轻微的低鼾声。 我轻轻抚过他身上的新增的几道伤痕,感觉着他有力而均匀的心跳,长久以来一直漂浮在半空晃dàng的那颗心,仿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我已想不起那个冬雨漆黑的夜里他留在我鼻端里的气息了,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消于无痕,我有时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其实或许也只是一个梦,就像我这半年来日日夜夜所做的所有的梦一样,只不过旖旎了些。 但是今夜,上苍如果愿意,就请在今夜赐给我一个孩子吧,我和我的夫,利苍的孩子。 我已经成了浮游在那三千弱水之中的一根鹅毛。明天利苍就又要走了。若是再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可以感觉得到依託,我怕真的要从此沉溺下去,沉到那幽凉黑暗的水底,再无出头之日了。 第二日一早,利苍便匆匆离去了,我随了萧何,一路将他送到了城外,直到他和那批许多士兵押送的看不到尽头的辎重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入了城,和萧何道了别,我信步慢慢走在栎阳的街头。 许久没有这样出来过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竟也是感觉到了一丝刺目,耳边听着大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所发出的声音,我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如同自己仍是在梦中行走一样。 快到自己的宅子了,我微微低了头,加快了脚步,身前的侍女正要开门,突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辛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我一惊,抬眼望去,见我身后的台阶之侧,正颤巍巍立了一个老妪,头髮花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是完全的悽苦之相。 我想不起来自己从前在哪里见过这位老妪了,正迟疑间,突然见到她脸上那一双与她悽苦神qing完全不搭调的乌亮的眼眸,心中一动,隐隐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老妪见我神qing有变,一下子笑了起来:“辛夫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善忘的,我就是魏媪啊,四年之前,我和我女儿搭过你的马车,后来你还派人送我们到了魏地……”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年项羽入关之后命英布带了我去咸阳的途中遇到的那个快嘴妇人。只是短短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苍老如斯了。 她仍是那样的jing明,似是看出了我的所想,自嘲道:“四年的时间当真是短啊,不过这天都在一夜之间说变就变呢,何况是人,我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夫人你倒是和我从前看过的样貌差不多,所以我远远地就认了出来。” 我微微苦笑了下。 四年的时间,不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真是短得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可是就在这一眨眼之间,心和悠死了,利苍成了我的枕边人,而他,却已经与我隔了那永远趟不过去的一道银河,两两相望……
第56页 那魏媪见我呆呆不语,面上似是有了悽苦之色,便也站在那里不再作声。 我蓦地回过了神,看向了她,让她跟了我进去。 “嬷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到了里屋坐定,我望着魏媪,问道。 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忸怩了半天,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嘆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女儿……” 她的女儿?好像是叫薄羽?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马车之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子的面容。 “我的女儿,当真是命苦啊!说起来夫人只怕还要笑话我了,想当年我巴巴地将她送到了魏国,给了那魏豹作姬妾,一心想着她能得个一男半女的,也好应了小时那许负对她的相面,我呸!还贵不可言,不过三年,我女儿不但没有生个儿子出来,去岁那魏豹自己倒是被韩信给掳了,连带了我女儿也被俘了,只是听说是和那魏宫里的许多女子一起被送到了栎阳,却是不知下落到底如何。我便拼了这老骨头,又悄悄到了此地,只盼能得个消息,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仍是音信全无。说也凑巧,方才我正在那街上,却是远远瞅见了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你,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善心的贵人吗?故而悄悄跟了夫人过来,厚了脸皮,还请夫人看在旧日相识的面上,看看能否为我打听下我女儿,便是死了,我也总要得个消息才好死心……” 魏媪说着,眼里已经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韩信去岁大破魏国的时候,将那魏王魏豹用马车押送到了荥阳献给刘邦,魏王后宫之中的所有佳丽,自然也成了刘邦的所有,我虽未亲眼看到,却也是听说了一车车的女子被送入了栎阳城中的行宫之中。今日听魏媪讲来,那薄羽倒是极有可能在宫中了,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她现在到底境况如何,却是难讲了。 魏媪见我沉吟不语,身子一矮,已是跪在了我的面前,涕泪俱下:“还求夫人为我探听一二,我那女儿,xing子懦弱无用,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我扶住了她,终是嘆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倒是可以去宫里为你打听下,只是难保一定会打听得到……” “夫人愿意帮忙,我已是万分感激了,这次再没有消息,我便只好当那女儿也已经死了,回了姑苏再不打听了。” 我叫了家人带了魏媪下去安排住宿了,自己坐在那里,沉思了起来。 刘邦现在随了大军远在成皋,虽有时为了安抚关中的百姓,也会赶回来住几日,但又总是匆匆离去,加上吕雉两年前被项羽所俘一直软禁于彭城之中,这栎阳行宫,今日虽则有不少后宫女子,但其实便是无主。只是我这样贸然进去,终究还是于礼不合,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想到了萧何。 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关中,为刘邦的前线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糙供应,相当于就是个大管家了,在栎阳城里,也就只有他的阶位最高,我要找人,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了。 想妥了,我便站了起来,叫人套了马车,匆匆朝着萧何府第而去。 ☆、固陵 不过两天,我便见到了薄羽。 我站在栎阳行宫后园的一个水榭旁,薄羽跟在一个宫人身后朝我走来的时候,风扬起了她身上长可曳地的裙裾。 她正是薄羽,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子。 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她并不快乐。 只是,宫门幽深,门里和门外,又有哪个会是快乐的。 那宫人将她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她才略略不安地抬起眼,看向了我。 她一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很快,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头一下子垂得更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了。 她是想起了她母亲当年在马车之上对我说过的话,所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但是刚才在看到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终有一天,确实会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成为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一个女人。 我往那宫人手中递了个玉佩,他便悄悄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纹丝不动。 “你的母亲託了我来打探你的消息,你若是有话,我会代你传递。” 我看着她,慢慢说道。 她一抖,抬头看了我一眼,勉qiáng笑道:“多谢夫人……,烦请夫人相告我母亲,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还请夫人照拂下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 我点了下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亦是呆呆望着我,一时之间,两人都是无话。 我嘆息了下,朝她点了下头,终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薄羽,她也不例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上苍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的心,利苍走后不久,我的月事还是如期来了。 日子于是这样一天天地滑过,天气不过稍稍变寒了些,我便叫人在房里笼起了暖炉,每日里只是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偶尔想下利苍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然而这一日,宫中却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引了薄羽来见我的那个宫人,他十分恭谨地请我入宫。 他说,汉王夫人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一阵茫然,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过来。 吕雉……,她被项羽俘虏关押在彭城两年之后,现在终于回来了? 我匆匆梳洗,翻出了许久未动过的庄重的礼服,一一穿戴了整齐,这才随了那宫人的马车,一路无话地到了行宫之中。 这一次,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qing景,一模一样。 旧时的那间宫室里,她仍坐在铜镜之前,就连身上的衣裳,竟也是同样的泛了暗金的绯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颜色。 如果一定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那群束手立在她身侧的刘邦的姬妾们了,这两年的时间,旧日的面孔早去了,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新的了,其中一个远远在后排角落垂首站着的,便是薄羽,她微微抬眼看见了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吕雉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迎了上来。 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眉毛比起从前,上竖了不少,看起来更是威严些而已。 我朝她笑了下,想向她行礼,她已经牵过了我的手,引我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软榻之上。 “见了我,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笑着说道,眼角是深深的一片网纹。 我微微笑了下,见她神qing看起来倒不像是作假,便默默坐了。 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已经旷日长久地对峙,英布在梁地兴风作làng,彭越又绕到他的身后断了他的粮道,这一切都让项羽感到万分的疲惫和不安,加上他更担心韩信会南下与刘邦会兵,为了bi刘邦与他来个痛快的决战,就在不久前,他曾将刘太公和吕雉绑到了自己的营门之前,架起了两口大锅烧开了水,威胁刘邦要烹了他们。 这是利苍不久前送到的家书上对我提起的。他对说这个,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感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当年保护不力所致,所以心中仍是有愧。 利苍最后只是稍微提了下太公和吕雉终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被下锅的厄运,至于过程,他并未详述,只是说太公到了最后软到了地上,而吕雉,一直是闭目不语,神色丝毫未动。 我想她当时,心中应该还是害怕的。 面对被下锅,只要是人,有谁会不害怕? 但是她却做到了坦然无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该是怎样的隐忍,才会让她做到这一点? “妹妹,我听我儿女说,从前我与太公被俘的时候,是你救护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了三郎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吕雉携了我的手,笑盈盈说道。 我笑道:“不过是顺手之便,倒是公子盈,年纪虽小,却是颇有胆识。” 我说的并不是事实,刘盈是个柔顺的男孩,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的兄长刘肥,才是那个有几分胆识的人,但在吕雉的面前,提刘肥的好,只怕更会给他日后招来厄运。 吕雉听了,果然显出了几分高兴。 这天下的母亲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总是会很高兴,即使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的笑意很快便退散了,眉间拢上了淡淡一层怨艾。 “只是可惜,我去了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又有了儿子,如意,如意,那孩子当真如此如了他的意?” 她说的是戚夫人和她那不过一岁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据说是刘邦在彭城惨败逃亡的路上巧遇结识的,她擅跳舞蹈,舞时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又长于鼓瑟,jing于韵律,这两年一直跟随在刘邦的身边,居于军营之中。 我默然。 吕雉对于她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固然是不喜,但也未见她有过何等凌厉的手段,只有戚夫人,她是个例外。 我后来常常想,吕雉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并不见的是因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一直睡在她丈夫的chuáng上,又恰恰生了个名为如意的儿子,想要取代她的儿子。 所以她这么恨她。 大概是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吕雉笑了下,瞟向了那站在一侧的刘邦众多姬妾,眼睛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穿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薄羽身上。 薄羽感觉到了吕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过来下。” 吕雉朝着薄羽招了招手。 薄羽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慢慢地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我和吕雉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雉看着她问道。 “薄羽。” 她低了声答道。 吕雉看了我一眼,又笑吟吟道:“我听说她是妹妹的一个故jiāo,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却是因了不爱争先,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汉王一面,真是可惜了。只是你的名字不大好,女人家若是薄如羽片,一阵风chui来便站不住脚跟了,又有什么好?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都称了你为薄姬,你看如何?” 薄羽吶吶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如此很好,薄姬,你还不谢过汉王夫人。”
第57页 薄羽急忙跪了下来,口中称谢。 吕雉受了她的拜谢,这才又道:“我听说你至今还是和别人共用一室,这行宫虽是窄小了些,却也不能委屈了你,我的宫室之侧还有个空的房,你今日便搬了过来。汉王是个孝子,过几日便要回来拜见太公,我身子困顿,待他回来,你便代了我好好伺候汉王,可好?” 薄羽的身子微微发颤,又是深深地拜了下去。 吕雉的目光投向了薄羽身后那一群此刻面上或艷羡或妒忌的女人们,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yin沉之色。 直到我告辞离去,吕雉矢口未提她在彭城的那两年囚徒生活和那口铁锅,就仿佛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qing。 没过几日,刘邦果真如吕雉所说的那样,带了大队的人马,浩浩dàngdàng地开回了栎阳,整个城,都因为他的回来而变得沸腾起来,但是他也不过住了一夜,便如来时那样,又浩浩dàngdàng地开走了。 利苍没有回来。 天气变暖了,又变得凉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除了他每月一次的帛书。 他写给我的家书,叠起来已经有我手掌那样高了,每次都是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等待他的家书,然后一遍遍地看,直到信上的他的每一笔铁钩银划,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切,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唯一乐趣了。 上一次的信里,他却一反常态,写得非常短,只说自己在固陵,一切平安,叫我勿念。 折起了帛书,我不安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必定发生了,而他却不愿让我知晓。 然后在一个夜里,一骑快马,马上是何肩,他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张良写来的。 利苍受了冷箭。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致命的是,箭簇之上有毒。 这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qing了。 我变了脸色,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我一直不安的源头,利苍果然出事了。 我随了何肩到达了固陵,一路上,我也终于明白了,吕雉和太公是如何才被项羽放回的。 广武旷日长久的对峙,项羽已经粮尽了,再难以支撑下去,他接受了刘邦以鸿沟为界、休战息兵的议和,放回了太公和吕雉,然而,就在他撤军返回彭城的途中,刘邦的大军却追击到了固陵,愤怒的项羽掉头迎击,将汉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找了个地形险峻的地方安营扎寨,士卒筑堡垒挖堑壕,坚守不战,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兵之后再与项羽决战。 而利苍,就是刘邦与项羽二人在阵前对骂的时候,项羽口拙骂不过刘邦,一怒之下向他发了冷箭,利苍挡在了刘邦的身前,自己才中的箭。 白日里,利苍的营帐之中也很是暗沉,我掀开毡帘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便是两年多前的那次彭城逃亡,我在沟底将浑身是血的他翻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虚弱。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不是苍白,而是一片灰败。 我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仿佛感受到了我眼泪的温度,他的手微微动了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凝神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吃力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对我笑了起来。 “辛追……我还没有给你想要的孩子……我不会死的……” ☆、箭木 刘邦的军队,在固陵这个地方被项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又已经对峙许久了,而此时,他还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三支兵马的汇合。他许诺若是败了项羽,自陈以东直到东海,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谷城,全部封给彭越,而英布也被封为了淮南王。 据说军中最好的军医在随伺了,而他也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甘糙、金银糙,无数的解毒汤药灌了下去,最好的金疮药敷了上去,但是利苍却一直没有好起来,他肋骨之处的伤口,总是无法癒合,伤处的肌rou已经泛白了,发出了隐隐的恶臭之味。 利苍很痛苦,我知道的,从前那样健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躺在那里,感觉着力气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流失,毫无办法,但是面对我的时候,他消瘦的面容之上总是带了笑容,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渐渐变得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军医的一句无心之语却突然提醒了我。 他说:“将军中的毒,似乎来自一种名为箭木的树汁,这箭木只在那极南的滇越之地的茂林中有产,我从前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过,说那土人便是收集了此树汁浸泡箭簇,用来猎杀敌人和勐禽,所中者无不毙命,只是将军体质qiáng于旁人,故而才续命到了现在,若是再无解药,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是突然像被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之前我为什么竟会没有想到解药呢,但凡用毒之人,为了防止误伤,一般都是会有解药的! 送走了军医,我伺候了利苍喝下汤药,看着他渐渐沉沉入睡了,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天色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出了营帐,朝着山下悄悄而去。 固陵多是山地,汉军此时占了山势之高搭营安寨,与山下的项羽大营不过半里,白日里甚至遥遥可见对方埋灶造饭时升起的青烟。 快到山脚之时,我却遇到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被拦住了去路。 我心中焦躁,正要硬闯了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阿离!” 是他,只有他一个人会如此的叫我。 到此已是将近半个月了,我几乎没怎么出去过,日日守在利苍的身边,这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我迟疑了下,终是松开了抓在那拦我的士兵的长矛上的手,慢慢转过了身。 他站在那里,身后斜斜伸出一株松柏的虬枝,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他对那一对士兵低声说了几句,很快,那些士兵便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漆黑的冬雨夜里的残碎片段。 微微的失神过后,终是朝他点了点头,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阿离,你是要去楚营吗?” 他目光笔直地看着我,直接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就要这样闯了进去吗?” 我一呆。 我承认,我确实只是凭了一时的冲动才下山的,我只想入了楚营找项伯。但过程该如何,我却是没有细细想过。 “利苍……他怕是没有时间了,我便是拼了,也要去闯一下才会甘心……” 我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了,可是到了最后,我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他所中的箭,餵了一种名为箭木的毒汁,我曾遣了人联络到了项伯,只是他回说那毒液和解药因了珍贵,都在项羽后帐中私藏,他也无法得手……” 他话未说完,我已是几步上前,一下子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你说项羽营中真的有药?真的吗?” 他滞了下,说道:“确实是有,只是……” “有便好!”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子房,让你的人带我入了楚营,现在!只要入了,我就一定能够取到药!若是再拖延下去,利苍当真便要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月光有些淡,照得他看着我的目光也有些暗涩起来。 “阿离,那药连项伯都无法取得,你又怎能靠近?这样太过冒险……” “项伯无法,但是虞姬或许可以!我与她旧日曾有一面之缘,但愿……”我垂下了脸,低低地道,“况且,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吗?便是只有微毫的希望,我也必须要去试下,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会无法安心……” 他沉默了。 “阿离,我这便送了你去。” 他说道。 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从来都是知道我的,从来。 楚军的营地,就扎在固陵山脚之下的一片丘野当中。 他带了我,悄悄潜到了靠近楚军营地一侧的一道沟涧之中,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管哨模样的东西,放到了嘴里,我便听到了一阵鸟鸣的清脆之声,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这样的山野,响起如此的鸟鸣,远远地便能听到,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他chui了几遍,我便隐隐地似是听到了几声回音。 他朝我点了下头,便收了管哨,静静站在那里等待。 不过一刻钟,沟涧中闪来了一个黑影。 人类自从有了战争,间谍这个职业便随之而生了,他应该便是一个被派到楚营中的间谍,当然,我也相信,此刻汉营中的某个角落,必定也正潜伏了对方派来的作探。 不过是看双方谁更魔高一丈罢了。 他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人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却是始终不发一声。 他走回到了我的身边,看着我,一字一字地道:“他会带了你入营去见项伯,却也无法保你无虞,你自己定要当心……” 我再不敢多看一眼他凝重的脸。 他的脸色,重得如蒙了这秋夜里降下的霜。 我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绕过了他,朝着那人而去。 那人带着我,潜入了楚营之中,躲过了几路的巡查士兵,终是将我带到了项伯的营帐之前,便匆匆离去了。 项伯的营帐毡帘之前,还隐隐透出些火光,此时尚未夜半,他应是还没有睡下。 我不再犹豫,按捺住自己有些加快地心跳,勐地掀帘而入。 项伯确是还未入睡,他身边也并无旁人,只是穿了一身常衣,坐在塌上,手上握了一卷简书,眼睛却是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团炉火,眉间罩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他抬头看见了我,大惊失色,手上的简书竟也掉到了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面上带笑,朝他问道:“左尹大人可好?” “你……可是为了那箭木之毒而来?” 他毕竟也是老狐狸,很快就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皱起了眉,嘆了口气:“你实在是太胆大了,这样竟敢过来,那药子房也曾托请过我,我却是寻不到,你来又有何用?” 我看着他,正色道:“我到左尹大人之处,却是想要见虞姬一面,还望大人能为我指引下。”
第58页 他有些惊奇地看了我:“那虞姬却是子羽的枕边之人,你何以如此笃定她竟会帮你?” “大人,我的夫君今日已是命垂一线,便是明知无望,我也是要一试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想了片刻,才犹豫道:“此时她必定是与子羽一起,待明日若是得空了,我再代你传个话吧,只是成与不成,我却是不能保证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朝他深深一礼。 他摇了摇手,自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简书,微微嘆了口气:“子羽鲁直,却是中了旁人的jian计,气走了军师大人,军中再也无人可以向他出策了……这样的两军争战,只怕也是该有一个结果的了,果真都是天意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似惊觉过来,闭口不语了,只是朝着门帘而去,口里说道:“你今夜就在此歇息吧,待我明日给你消息。”说着便已是掀帘而出了。 他口中刚才所提的军师大人,便是范增了。早在去年的时候,项羽便因中了陈平所施的离间之计,对范增起了疑测之心,那范增是何等人物,又怎受得了这样的窝囊,便愤然辞官回乡了。只是可怜他已是鬚髮皓然、风烛残年了,还未走到故乡居巢,就因为背上的毒疮迸发,死在了路上,魂亦难归故里。 项伯只怕也已是隐隐感觉到了范增与项羽的诀别,已经成了他侄儿项羽走向悲剧的开端,所以才会有刚才那样的感嘆吧。 我嘆了口气,坐在了炉火之前,静静地等着天明。 第二日的huáng昏时刻,我终于见到了虞姬,就在楚营朝西尽头的一片傍河野地之中。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穿了楚军士卒的服色,而她,天气并不是很严寒,她却是罩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风。 “我越来越怕冷了。”她到了我面前,脱下斗篷帽子的时候,对我这样说道,然后便是仔细地打量了下我,又笑着嘆了口气,“你倒是没怎么变,和从前还是一样。” 她看起来,比从前却是要丰腴了一些,两颊却是有些苍白,仿佛血色不足。 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看向了她的腹部。 那里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眼里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羞涩之意,笑道:“竟是瞒不过你的眼。” 她果真是怀孕了。 我想开口,向她道下喜,那话却是卡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道喜,道了喜之后,又能如何? 现在已是汉王五年的秋了,再没多久,便就是项羽那命运悲歌的高-cháo了。 见我呆呆地望着她不语,她莞尔一笑,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个青色的玉瓶,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夫君之事,我已经听季父说了,心中实是过意不去。这便是那箭木之毒的药,你拿了去,分几次喝了,涂于伤口之上,日后再慢慢调理,想来会无碍的。” 我接了过来。 青瓶还很暖,带了她的体温。 “多谢你了……” 我很想对她再说些能表达我此刻感激之qing的话,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是这样四个字。 她淡淡一笑:“你为了自己夫君敢在这两军对垒之中寻找到我,我又岂是那铁石心肠之人?” “虞姬,你既已有了孩子,为何还要待在这战场之上?这不过是男人逞雄的杀人之地,你听我一言,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我看着她,忍不住这样说道。 她低低地嘆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一片萧肃。 “辛姬,我知你是好意提醒我,但是你可知道,我是早已与他相誓不分的。” “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吗?”我看着她,慢慢道,“虞姬,你刚刚给了我救我夫君的药,我本不该对你讲这种不吉之言,但是我若是说,不久之后,你的子羽便将无法自保,更保不住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到那时,你还愿意带着你的孩子与他一道赴死?” 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面色更是苍白,只是望着我的眼睛之中,却是一片坦然:“若真有那日,我亦随了他死便是,他没了,我又岂会独活,我们的孩儿,想来也是不愿与我们分离的。”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怔望着她平静而又果决的面容。 “我该回去了,子羽近来心气不稳,若是找来看不到我,又该生气了……” 她对我笑了下,转身朝了营房而去。 我一咬牙,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韩信彭越和英布正带了军队往此赶来,yu与汉王汇合。” 她勐地停住了脚步,终是没有回头,又匆匆离去了。 项伯派了人,趁着夜色将我送出楚军大营的时候,我的心一直还是跳个不停。 刘邦等着韩信彭越英布大军到达之后,再将项羽的军队包成合围之势歼之,这是张良的计策,是个绝对的军事秘密。 而现在,我却是将它泄露给了虞姬。 但是我没有后悔,便是之后的一切真的会因此发生改变,我也不会后悔。 这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另一个女人的敬意和感激,与男人,与战争,甚至与天下都没有关系。 我若是不说这一句,就如同与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利苍死去那样,也会一辈子无法安心的。 回到山中的营地门口之时,我又见到了张良。 他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吗? 他看到了我,面上露出了笑容,是他那一贯的笑,淡淡的,却又让人见了心安。 可是这次,他的笑也再无法让我心安了,我避开了他的眼睛,低了头,便匆匆朝着利苍的营帐而去。 ☆、怅惘 利苍中箭已有数月了,一直是硬撑了熬过来的,现在虽是得了药,只是晚一分,那毒便会多伤肝脏一分。 我不敢怠慢,几乎是跑着到了利苍的营帐,照了虞姬所说,倒了些药化在水中餵他喝了,又敷了些在他的伤口之处,一夜几乎是没有合眼地守在了他的身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靠着他,打了个盹。 感觉到有人似乎在轻轻抚触着我的脸,我勐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却看见利苍的手正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他的脸,是那样的消瘦,只是眼睛,却已是恢復了从前的神采,看起来jing神竟是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復之前的那灰败之色了。 那药果然是起效用了。 我欣喜若狂,想去叫来军医再看下,便站了起来掀帘而出,没走几步,抬头却看见了张良正远远站在了那里,他的身后,是何肩。 我那欢喜的神qing一下子便凝滞在了脸上,立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朝我走了过来,离我差不多一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项羽的人,昨夜开始便已经撤离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语气很是温和。 我竟似被针戳了一下,抬起了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猜得没错,是我告诉了虞姬,你们现在正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的合围。” 他不语,只是那样凝望着我,终是慢慢地笑了起来,眼底里,却是透出了一片深深的怅惘。 他笑的时候,刚出的朝阳正照在了他的侧脸之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眼前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利苍将军,好了些吗?那药有用吗?” 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似是轻轻吁了口气,又看着我,淡淡笑了下才道:“如此便好。” 他转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何肩一眼,又转向了我,这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离,我来寻你,并不是问你对虞姬说过了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声,项羽撤军走了,汉王已经下令全军今日拔营,一路要追击过去,等待着合围。利苍将军身体尚未恢復,汉王特许他可以不用随营,我让何肩带了一队jing兵和军医留下,你们暂且再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等他好些了,再入关中,你看怎样?”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却是反覆想着他片刻之前眼底里透出的那一片怅惘,渐渐地泛出了一丝苦涩,苦到了我的身体里每一寸血脉能到之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就在刚刚的时候,我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其实还是错想了他。 我竟以为他是来指责我的。 见我没有回答,他亦是沉默了下,终是朝我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 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仍是那样的挺直,朦胧的晨曦中,却又带了几分萧瑟,仿佛这一次,他若走了,就真的会永远一去不復返了。 我仿佛希望他能再次回头,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像从前那样,对我微笑一下便可以了。但是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回头又能如何? 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冬雨的夜,一对抛开了身外所有的羁绊——纯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没有回头,始终没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注视的目光,勉qiáng朝他笑了一下:“何将军,又要耽误你了,真的是对不住。” 这次他倒没有露出不悦的表qing,反倒显得很是真诚:“利苍将军大义,我能为他效力也是荣幸,何来耽误之说?”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军医的事qing,急忙朝前走去。 项羽的军队一夜之间便撤退了,刘邦的军队不过一日,也是离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张良的吩咐,果然带了一队士兵和军医留了下来。 利苍渐渐地好了起来,气色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不用我搀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们踏上了西归的路。 “辛追,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真的难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个站驿休息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笑了一下:“利苍,只要你没事,我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们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该轮你这样对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有些迟疑地说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终是对我笑道:“成信侯对我处处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气,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过来,我到现在还会以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第59页 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嘆了口气,轻轻道:“利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世的依靠。往后无论怎样的事qing,你都不能像这次这样瞒了我,知道吗?” 他面上带了愧意,点了下头。 “还有,我要你记住,你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你一条命,从今往后,你无论做什么事qing,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汉王迟早是会击败项羽得天下的,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起到瑶里去。你不是说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我的那个药园子,还有我的……我的兄长和兄嫂……,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再生很多的孩子,永远也不再分开了,辛追,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好。我们到了那里,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却是突然一阵想要泪流的感觉。 “一定,一定会的!” 我终于bi回了泪意,再次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们正在路上行进的时候,身后的大道上,突然追来了另一队的汉军,我不认识那为首的人,但是何肩看见了他,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叫你保护好成信侯的吗,你怎么自己到了这里?” 看得出来,那人也是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十月的时候,楚军在垓下被齐王大败,项羽乌江身亡,汉王率了大军路过济北附近的阳城之时,成信侯突然……” “突然怎么了?” 何肩已经急得要跳了起来。 “突然失踪了!”那人终于叫了出来,“汉王又惊又怒,派了人四处搜索,却是没有消息,又迁怒于我们,说要是再找不到,便要砍了我们的人头!我们无奈,只得抱了侥倖之心追到这里,盼望何将军能知道成信侯的下落……” 何肩冷哼了一声:“我一直不在成信侯的身侧,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我走之前,对你千叮万嘱,像你这样无用之人,便是砍了头也是理应的!” 那人脸色更白,手已是微微发起了抖。 张良竟然突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不知道! 他会去了哪里,在这项羽身败,本该上下狂欢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固陵的山上,他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时的我,便已是有了他仿佛一去再也不会返回的不祥预感,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即将要走出尘世的隐者,难道今日,这预感竟会变成了真,而我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竟也只是为了我让在记忆中留下他当时眼中的那一片深深的怅惘吗? 我的面色亦是渐渐地变了,望着那侍卫首领,颤声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哭丧着脸,点了下头:“成信侯就是在阳城一带的时候……” 阳城,他说阳城! 我突然想了起来,就在那个冬雨的夜里,我和他不愿意睡着了,相互说着话的时候,他曾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说:“阿离,恩师对我说,十三年后,你路过济北的谷城山,见到的那块huáng石便是我。” 谷城,谷城山,huáng石,难道…… 我看向了那侍卫,大声问道:“谷城附近可是有什么山?” 那侍卫被我吓了一跳,挠了头想了半天,才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实是不知……” 我勐地转身,朝着边上的一匹马快步走了过去,手牵到了缰绳,突然顿住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马的缰绳,迴转了身,走到了利苍的身边。 “辛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片坦诚,“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带了人去找他吧。现在项羽虽是已经被杀,但是楚军流兵仍是很多,成信侯既已落单,若是碰到了流兵,只怕会有危险。我已无大碍,本该陪你一道,但不能急行,反怕耽误了时间。你自放心去吧。只是……”他顿了下,凝视着我,“你一定要回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利苍,谢谢你,找到了他,我就会回来的,一定!” ☆、山间 何肩仍是留了下来继续护送利苍回关中,我带了那队卫士,回头往谷城方向而去了。 谷城就在荣阳的附近,越靠近这旧时刘邦与项羽的争夺要地,满目便越是疮痍,战争早已经让原本富庶的这片中原之地面目全非了。路上也会不时遇到一些汉兵,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写满了胜利者的欢欣。 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到了谷城,我寻了当地的人问了,那人向我指了方向,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城外的一片山廓之地中,远处隐隐可见一座高耸几乎可以入云的青色山脉。 “那里便是谷城山吧,”那人说道,“它本没有名字的,但是靠近谷城,所以慢慢地就这么叫了,据说山上还有仙人出没,是个灵地呢。” 他说话的时候,表qing很是神秘,我谢过了,便立刻纵马朝着那里而去。 我不敢肯定张良此刻就在那里,但是我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里,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感召着我,让我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谷城山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然而我和那队卫兵却是跑了将近半日,才终于到了山脚之下,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是稀少。 入山不久,我骑了马在幽深的峡谷中疾驰,便感觉到了林壑青幽,寒气bi人,转过一个山弯的时候,耳边的喧嚣水声突然转为清晰。 我勒了马,抬头望去,一道散珠碎玉般的飞瀑从不远的山顶之处直飞下来撒向了深谷,水声轰鸣,在这幽谷之中激起了一片震dàng的回音,在那瀑布之下一块凌空而出的山岩之上,立了一块赭huáng的石头,阳光正照在上面,远远看去,便是宛如一个双手背于身后的老者正在仰观瀑布,而在那山岩之上,便是重峦叠嶂,浓荫覆盖,看起来云遮雾绕,幽深莫测。 huáng石。 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起伏难平。很久以前便萦绕于我,却渐渐因了无望而被深埋于心底,再也没有被想起的那个念头,此刻又像是被翻了出来,在我胸中蠢蠢yu动了起来。 “沧làng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làng之水……”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渐行渐远。 我一下子惊醒了。 谁会在这山中唱这样的一首歌? 我不再犹豫,追着歌声拼命又往上行了一段路,山路陡窄,马渐渐地不能走了,我便弃马而行。 耳边渐渐静悄了下来,终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那一队卫兵,也早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不死心,又沿着那明显是被人经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蜿蜒向上。 天色渐渐暗沉的时候,我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用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屋,看起来像是山中的猎人居所,此刻门扉却是紧闭,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朝着那木屋走去,却是靠近,我的心跳便越是加快。 我到了跟前,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很暗,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黯淡的光线,鼻端却已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之味。 我的心一紧,再定睛看去,却见屋子靠墙的一张粗陋木榻之上,此刻正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屏住了唿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向了那人,终于到了近前。 我松了口气。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我付下了身,仔细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 他的面上此刻仍满是血污,有些已经发gān变成紫色凝结在了一起,眼睛紧紧地笔者,鼻息微弱。 我轻轻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胸口之处,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这个人是项伯。 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半天,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知道此时,项羽兵败并未多久,在他带了八百勇士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的楚营之中仍有无数的残兵败将四处逃亡了去,因为怕被刘邦追杀而到处躲藏。项伯或许就是在跟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的伤,但是他又怎会到了此处? 我正发呆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穿了粗布衣衫的猎户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应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看见我在里面,表qing很是吃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入山寻人,方才听到了一阵歌,便循声到了此处,若有打扰,还请壮士见谅。” 那猎户面上已是恢復了常色,对我点头道:“方才便是我唱的歌,见笑了。” 我心念一动,话已是脱口而出:“壮士可是在别地曾听过此歌的?” 猎户笑了起来:“确实,我自己哪里会这个,只是曾听那居于山巅之上的老者曾唱过,所以便学了过来。” 我的心qing一阵激dàng,颤声问道:“你可知那老者是何人?” 猎户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久居山上,只是有时上来狩猎而已,多年之前曾在山巅之处遇见过一白髮老者,状如仙翁,待我后来几次有心想去寻找,却又不见了踪迹。” 我有些失望,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项伯,微微地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溃烂已是十分严重,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损及xing命了。只是我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任何金创药,正踌躇着,却听见那猎户又说道:“这位伤者被人送到此处的,那人已是出去为他寻药,想来应是快回了。” 我勐地转头,大声问道:“那人可是三十多岁,一身青衫?” 猎户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中便已是如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慢慢地坐到了木榻的一侧。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猎户在屋子中的炉里燃起了柴火,我侧耳听着门外的响动,耳边却尽是风过密林发出的鬼哭láng嚎般的怪声,慢慢地又有些焦急不安了起来。 就在我等得忐忑不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我勐地站了起来,朝着木门走了几步,而此时门也已经被推开了。
第60页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糙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復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gān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糙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癒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癒合,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了。 张良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了那柄匕首,向猎户要了酒,擦洗gān净,然后将匕尖之处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已经和那猎户一道用绳索将项伯的四肢牢牢绑在了榻上,以防止他在剧痛之下挣扎。 匕首的尖端很快便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匕首,将烧红的刀尖伸向了已经化脓的伤口,只听见一阵嗞嗞声,随着一缕白烟冒出,我的鼻端已是一股皮rou焦煳的刺鼻臭味,塌上的项伯,勐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这样的场景,我从前不知道已经经歷过多少次了,便是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将烧红的烙铁伸向过血rou之躯,只是每一次,我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这次也一样,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已有些发白了,因为他将药敷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回身很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 “阿离,你没事吧?” 他轻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但是他还是觉察了,似是微微地苦笑了。 “二位,我还要连夜下山的,你们便在此陪了那伤者过夜吧,屋子里还有些我从前采来晒gān的蘑菇野菜,你们若是腹中飢饿,那里还有个陶罐,自己煮了吃便是,这半壶酒液剩给你们,我这就告辞了。” 正在此时,那猎户这样说道。 张良对他道谢,那猎户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一把铁叉,背上背了弓弦,便出门而去了。 我坐在炉火边,默默看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又到外间的山溪处汲了一罐的泉水进来,将蘑菇和野菜一道丢了进去,便架在炉火上烧了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 很快,罐子的孔dong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瀰漫了扑鼻的淡淡食物的香气。 ☆、大羹 汤里并没有盐,但便是白味,品尝起来也是带了一丝鲜美的山蘑原味,我慢慢喝了一碗,他復给我倒了一碗,我又喝了,这才放下了那粗陶的碗。 他隔了火光,手上端了自己的那个碗,没有喝,却只是凝望着我。 我对他笑了下道:“汤味纯美,这或许便是先人所谓的大羹了,下了山,只怕再也喝不到这样的至纯的汤了。” 他也是微微地笑了下,在我目光的注视下,终是喝了自己手中的那碗汤。 “项羽怎生死的?” 待他也放下了碗,我突然问道。 他略微一怔,随即淡淡笑了下道:“阿离,这等血腥的事qing,你也要听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亦是看着我,终于慢慢说道:“他率八百余骑垓下突围,到了渡淮的时候,能跟上的只有百来人,到了东城,就只剩二十八骑了,待再次突围,又死了两个,最后在乌江边之时,只剩了他一个和他的马,他自戮脖颈后,后,王翳割了他的头颅,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腾和杨武又分别将他尸身砍斫成了四块,只是因了汉王曾说过,得项羽头颅的,封万户侯,得其残肢的,以可赏千金……” 我的目光转到了那温暖的红色的火光之上,一动也未动。 他嘆了口气,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争夺这几块尸身,又有几十个人自己也被别人砍成了血淋淋的尸身。那个杨喜,曾在不久前与项羽迎面相遇,被他大吼一声一下便后退了好几里,此时却是因了最后得到一块尸体而成为英雄和功臣……” 我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人残酷起来的时候,比láng更可怕。” 他不语,只是再次凝望着我,眼里似是有几分淡淡的黯然之色,慢慢说道:“阿离,我感到倦了。八年的戎马倥偬,八年的铁血征战,八年的生死较量,这种倦,也是厌倦,到了这山中,人间的荣华,便有如这月空里的片片浮云,淡了,远了,消逝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不敢再与他凝视。 我想我知道了,他为何会在他十几年戎马奔波的功成之日,便离弃了所有的一切奔赴到了这阳城山,除了当日那huáng石老人的一语召唤,他的心中,还在记着当日我与他曾有的共约吗? 待到了那日,便是你我的隐逸之时。 他曾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过。 只是,此时的我和他,早就各自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句过往的话,过往而已。 就如那大羹,虽有天地至纯至美之味,不过也只是山中所有,只是山中。 “有虞姬的消息吗?” 我终是再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xing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髮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huáng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láng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dong,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餵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復了些jing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歷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勐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xing,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jing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dàngdàng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gān,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鬚髮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覆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 “那么,从今我若是想继续活下去,就只能向他俯首称臣了,是吗?”项伯喃喃问道。 “是的,汉王曾提起过,若是找到了你,还会赐姓刘于你。”张良答得很快,神qing严峻。 项伯听了,怔怔不语,终是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面上又一阵痛苦的表qing。 “项缠,刘缠……”他低声念了遍自己的名,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却在他眼角,看到了一滴水珠。
第61页 第二日大早,将项伯留在了木屋之中,我便与他一道朝着昨日那猎户所指的山巅上行而去了。 空气令人肺腑清新,青山令眼明亮,鸟鸣令耳聪慧,这里没有流言、忌妒、yin谋、纷争,这里与世无争,千百年来只是这样静静伫立,天地合一,那山巅便是真有乘云驾雾饮泉餐华的仙人,我也会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山巅 我们脚下,起初还有山路可循,待爬得越高,便渐渐成了藤蔓丛生的野径,到了最后,已是连落脚的地也没有了,只靠着张良手上的那一把砍刀慢慢开出了路径,又在峭岩藤箩间攀援了许久,突地看见边上隐约似是有个被藤蔓遮盖了的dong口。 我们jing神一振,很快便到了那山dong前,砍去了遮盖住dong口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个山dong应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里面瀰漫着一种呛鼻的尘土发霉的味道,dong里空dàngdàng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地上发现有一些过去烧过火留下的灰烬的痕迹,一片岩壁上也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 我们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都是有些失望,前后出了这山dong。 我仰头望着面前最高的那个山峰,它静静立在那里,被云雾缭绕,半遮半掩,看起来显得神秘而安静。 “阿离,你还走得动吗?” 张良看我一眼问道。 我朝他点了下头,尽管我其实已是有些微微喘不过气了。他应该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再往上走的时候,速度就缓了下来。 此时已是大半天过去了,再按着这样的速度行走,只怕到了天黑也无法到达顶峰,我不想他因了我而耽误时间,正想跟他说的时候,耳边突地又听到了那“沧làng之水”的歌声。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是一个老者所发,声音在山谷间因了回声不停来回飘dàng。 张良也是听到了,和我对望一眼,侧耳又听了过去,终是确定了方向,这才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继续朝上而去。越往上行,那歌声就越是清朗,一遍遍不停重复。 真的是huáng石老人吗?我jing神大振,片刻之前的疲累也早已忘记了,只是跟着身前张良开出的路不断往上。渐渐地,我们脚下的路又平坦了些,似乎有人平日里走过的痕迹,当我和他绕过了一块青岩之时,站住了脚。 我们的面前,突地转为豁然开朗。很难想像,在这样的高山之上,竟也有如此块平缓的坡地,一间茅舍,边上一个白髮的老者,正握了把锄头在边上垦着已经有些huáng萎的一块种了些豆的地。 那老者劳作得十分入神,我和张良走得靠近了他,仍是背对着我们继续一边唱歌,一边劳作。 我的心qing激dàng不已,手也已是微微发抖了。我看了眼身边的张良,他的眼里甚至已经隐隐有泪光在闪动了。 “恩师,弟子按了十三年前的约定,前来看你了……” 他颤声着说道,双膝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老者突地止住了歌声,转过身来。 他鬚髮皆白,红光满面,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龄,只是一双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这难道竟就是那位在圯桥授书张良,传说中半人半仙的huáng石老人?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张良面上的神qing已是由激动转为错愕。 他只是跪在那里看着那老者,有些发呆的样子。 “子房……”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那老者重新又深深行了个礼,这才问道:“在下张良,本是想要上山寻访我多年之前的恩师,方才远远听到了老丈的歌声,与我恩师从前所唱的一模一样,故而循声而来,不想却是认错了人,还请老丈见谅。” 那老者看着张良,只是呵呵一笑。 “只是……”张良抬头又看了一眼那老者,终是问道:“老丈既然也会此调,莫非与我恩师有旧?” 老者不答,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自去了边上一条淙淙流过的溪边洗过了手,这才正色看着张良问道:“你便是下邳张良?” 张良恭谨地应了声是。 那老者哈哈一笑,穿过我和张良的身边,已是领先朝着他茅舍后的一道山道向上而去。 张良对我点了下头,我笑了下,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老者在前健步如飞,脚下的山路应是经常有走的缘故,并无多少蒺藜杂糙。我们跟着他又行了不知多远的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巅了,耳边只听风声猎猎,chui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你的恩师,他在那里。” 老者指着前方一块拱出地面的土堆说道。 我循声望去,那里赫然立了一座圆丘,应是个坟茔,只是坟前并无立碑。 huáng石老人,他已经去了? 我的心中立时充满了一种淡淡的愁绪和失望。 我早就该知道的,huáng石老人,他也只是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仙。这世上,从来是没有仙的,即使以始皇帝付出的那倾国的人力物力,最终也不过是仙路难觅,归于地下。 我身边的张良,他已是跪在了这坟丘前,重重磕下了三个头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已是泪潸然了。 他其实一直是个重qing的,我知道,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而已。 我走到了他身边,对着那坟丘也是磕头了三下。 他是张良的恩师,也是个变成了传奇的名字,当得起我的敬意。 那老者已是盘腿坐在了一边,默默看着我和张良。 张良跪在坟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才转向了老者,又郑重地道了谢:“多谢老丈的指引,我才得以见到恩师一面。” 老者摇了下头道:“年轻人,你所见的,是你师父的最后栖身之所,却又也不是。” 张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 老者微笑着道:“我是你师父生前的老友。你师父数年之前离去时,说为人一世,不过空占了一副血rou皮囊,如今行将归去,嘱咐我将他化为灰土,无中来,无中去。我便是站在此山巅之上将他撒入阳城山的,不过只剩最后一把,我不忍才自作主张安葬在了此地。所以进了此山,你脚下踩的每一寸地,你身边流的每一条溪,都是你师父的jing魂所在啊。” 我肃然起敬,不禁朝着这山巅之下眺望而去,但见云生脚下,四周林涛苍苍,天风lànglàng。 huáng石老人,他即使不是仙人,也绝对是一个通世的智者。 “你的师父,他离去之前曾嘱我,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一位名为张良的弟子前来此地寻访于他,就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那老者继续说道,不疾不徐。 张良看向了那老者,面上带了急切之色,我也是凝神听去。 “皓皓之白,无蒙世俗之尘埃。沧làng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làng之水浊,可以濯吾足。” 张良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老者的话,半晌沉默不语,我亦是低头沉思,却是不得其解,勐地抬头,见那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 “这位夫人既然到了此处,想必便是huáng石老人从前对我提到过的那有缘者了。” 我一愣,突地心跳加快了起来。 有缘者,这三个字绝不应该从这个时代的人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除了我和张良。 除非那人能通晓前后世事,又或者,他和我一样,就只个时空错乱的穿越者。 我死死地盯着那老者,手已是不停抖动了起来。 “老丈能否告知,huáng石老人生前对你如何讲述这所谓的有缘者?” 他笑道:“夫人可是有长久以来梗滞不解的问题?”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是颤声问道:“我想知道,我为何是我,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老者看了我片刻,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山下的小路走去,一语不发。 我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几乎是喊叫着又向他的背影问了一遍我刚才的问题,声音在这山间不停回dàng,一时激起了无数的鸟啼猿鸣。 那老者并没有停步,只是哈哈大笑,头也未回地应道:“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哪里又有如此多的为何?”说着,那背影已是渐渐消失在山石糙木之中了。 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 我望着那老者离去的背影,泪已是怔怔地流了下来。 “阿离,你为何是你,你为何会来这里,这便是你心中不解之愁吗?我虽是不晓你所为何故才如此执着于此,只是天道无穷,自然而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 我的手传来了一阵温暖。 张良已是握住了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柔声这样说道。 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朝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笑了下,抬头看了看已是有些昏暗的天色,转身又对着那无碑墓磕了三个头,这才朝我点了下头。 我跟着他下山而去了。 上山之时,我心中怀着惴惴的希望。 而此刻下山了,我原先的那点微末的希望不但落成了空,心中反而更是增了几分迷雾和愁绪。 我和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回到那猎户所在的木屋之时,已是将近半夜了。 项伯仍躺在chuáng上,只是唿吸声听着已是平稳了许多。 屋子里又燃起了一堆火焰,热热地炙烤着我的胸口,那里闷闷地。 我躺在铺了gān糙的铺位上,隔着火光静静注视着对面的张良。 他盘膝坐在那里,半个身子挺直,也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 我们彼此对视着,没有一句话。 我胸口的郁结终是慢慢地舒扩开来,渐渐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为什么会是我,又为什么会到这里。 这个问题曾经在我心中盘桓了许久,至今未解。但是从今,我再也不会去想了。 ☆、搏力 第二日很早的时候,项伯便醒了过来。 他的双目浑浊,两颊深陷,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他的目光从张良和我的身上掠过,眼里带了一丝迷惘之色,仿佛前一个夜里他不曾醒过,也没有向我们诉说过那许多的话,他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张良从陶罐里倒出了些新煮的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想餵他喝下,项伯却是避过了,自己伸出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手却抖抖索索,汤汁几乎泼洒了一半。 我暗嘆了口气。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包括他那与生俱来的家族姓氏,如今也就要被剥夺。
第62页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应该有一丝恨的吧。 只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经深深后悔了从前那个风雪夜里的驰马报讯? “项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张良解开项伯外衣,为他重新敷药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眼睛也只是落在项伯身上那仍显狰狞的伤口之上,就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好友共饮时关于桌上的那一盏壶中美酒。 项伯没有回答,眼睛也只是盯着他上方的屋顶。 屋子只剩了静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张良,却见他已是理好了伤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项兄若是支持得住,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项伯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张良的脸上,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终是朝他点了下头。 张良将他从chuáng上扶了起来,项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被他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我关上了柴门,跟着前面的两人朝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原先那几个跟着我来的士兵。他们与我分开后,一时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离开,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静待下去。如今见到我们一行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项伯躺在用山间砍伐来的木枝结成的担架上,被那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朝着阳城而去了。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刘邦居然还驻留在阳城没有离开。 他应该是在等着关于张良的消息吧。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到了阳城城门之外的时候,便停下了马。 张良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犹豫了下,看着我道:“阿离,此去关中,路途不算近,万一碰到楚军的流兵散勇,只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这样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让这几位勇士随了我去便可。利苍虽是已经见好,只是我怕他万一仍有反覆,须得尽快地赶了回去才好放心。” 张良注视我片刻,转头对那几个士兵说道:“你们护送项大人入阳城去见汉王,就说我先行入关去了。” 那几个士兵应了下来,抬着项伯便要往城里进去。 项伯突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支起了上身,看着张良,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从山口出来一直到现在,项伯都是闭目无语,面无表qing,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再愿意开口,哪怕是说一个字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项伯,张良更是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下马到了项伯的身边。 “子房,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更高明些罢了。我项伯不过是个贪财怕死之徒,放不下这世间的太多牵绊。此生能结jiāo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看着张良,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便又重重地躺了回去,再度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jing力。 张良露出了笑容,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被抬着渐渐入了城门。 “子房,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看着他,慢慢说道,“汉王始定天下,仍需你……” 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淡淡道:“天下已定,我从前的生平夙愿便也是已经是了了。至于其他种种,汉王身边并不缺治天下的能人,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阿离,”他望着我,面上虽是带着笑,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之意,“从前的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陪你走过哪怕是这样长的一段路。” 我注视着他,心中突地滑过了一丝隐隐的抽痛。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没有跟随吕雉去了彭城,我也没有救起过那为了护住我和吕雉骨rou而奄奄一息的利苍,那么现在,应该是我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青衫碧影,从此携手并肩了吧。这一点,尽管从前的我们从未彼此言明过,只是在我和他的心中,却早已是这样印刻了下去的。 而如今,他却是要送我,回去我的丈夫身边,而那个男人,他早已经化成了我骨中的血,我也是他血中的rou,此生再也无法割捨了。 我勐地一扯缰绳,朝西而去。 我和他一路行得很快,话说得也不多,更是只是在经过定陶的时候,遇到了韩信的一支亲兵。 韩信而今已是手握天下最大兵权的人,自垓下之围后便驻军到了此地。 我牵挂着利苍,只是托那亲兵首领转达了我的致意后,便和张良继续往前赶去。只是没行多远的路,我们的身边便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韩信带着他的亲兵赶了过来。 自从数年之前在城阳别过之后,这还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重逢。比起从前,他看起来更是意气风发了。 推不过他的盛qing邀约,我与张良终是随他入了定陶。 他早已命人设下了筵席。张良与他对坐,我陪在一侧。 他与张良二人,起初都是面带笑容,笑谈晏晏,只是渐渐地,当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而微酣的时候,气氛反倒是沉闷了起来,只是一杯杯地对饮,几乎不再说话了。 韩信突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高声吟唱了起来。 我握酒盏,侧耳听去,只听他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飢。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歌声激昂,听起来却似是怀了无限的忧伤,就如他歌中所唱的那样。 他一遍遍地唱,到了兴起之处,突地拔出了腰中的宝剑,随着韵律舞动了起来。 张良亦是受了感染,手中执了一只竹箸,敲缶为他助兴。 韩信舞得兴起,一剑朝着张良的案桌一角勐地砍斫而下,一大块三角的木头应声而落。 他的剑锋,已是擦过张良的额间,我甚至看见几缕髮丝慢慢地飘落了下来。 我勐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那壶酒,金huáng的酒液沿着桌面潺潺而下,流了一地。 韩信止住了歌声,只是手中执剑,剑尖朝地,就这样站在了张良的面前。 张良面不改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抬头对着韩信笑道:“齐王心中忧思,只是汉王,如今只怕也并不比你畅快多少。” 韩信握着剑柄的手背已是爆出了青筋,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背影,就已经散发出了隐隐的戾气。 我朝着韩信走去,站到了张良的身后,他的对面。 韩信正紧紧地盯着张良。他面上的神qing一片狰狞,只是眼里透出的,却是忧郁之色。 我突地松了口气。 有这样目光的人,是不会动手杀人。 韩信看了我一眼,突地抛掉了手上的剑,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成信侯,你说,当年我若是没有被你说动,受了那齐王的印信,今日这天下,是否就能分得我一杯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了猜忌而被人宰割?” 他止住了笑,望着张良,终是这样冷冷问道。 张良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道:“齐王,我知你已被汉王派来的特使夺去了调兵的虎符,实不相瞒,这是我所出的计。” 韩信一怔。 张良面上的笑隐去了,望着他正色道:“齐王,今日天下已定,你可有那再燃战火,自立封王的打算?” 韩信应是没有料到张良会如此直接,一愣之下,便是摇头。 “那便是了。兵权自古便是如火,该利用的时候要用,该远离的时候也不能犹豫,否则便是玩火自焚。这样的道理,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良看着他,淡淡说道。 韩信微微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了痛苦犹疑之色。 张良嘆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齐王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人重qing,否则当年我便是再多十张嘴,也是决不能说动你接下齐王的印信。今日你失去兵符,不过是让汉王暂时去了他心头的一根刺,避免血溅五步而已。” 韩信摇头道:“如此他便会放心吗?” “还不会。”张良嘆息道,“自古树大招风,将军功高震主,如此不过是暂且安下他而已。” “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才能打消他对我的疑虑呢,”韩信冷笑道,“莫不是要我奉上项上人头,他才会高枕无忧吗?” 张良望着他道:“齐王人头,自然还是要留着喝酒的。汉王称帝,已是势在必行,只不过还缺一个引子而已,齐王何不联络各诸侯王联名上书,拜汉王皇帝尊号,此其一。” 韩信坦然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又有何难,只是不知这其二又是什么?” 张良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下,这才说道:“如今汉王最不放心的便是齐地了。这其二,你若是愿意,我便去向他说,楚地已平,只是义帝早亡无后,为了安抚楚地的子民,便将你这位来自楚地的齐王信改封为楚王,这样他的心病会除,齐王也能得暂时的安宁。” 韩信一下子默然了。 我知道,他现在又面临了一个极其痛苦和艰难的抉择,就像当年的那次一样。 他立下了盖世功勋,可是可恰恰就是因为这样的功勋,将他自己一步步地bi退到了角落,面临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韩大哥,你需想清楚了。人心歷来就莫测,更何况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子房刚才也说过,就算你退到了楚地,也不过是暂时的安宁而已。” 我突地这样说道,直到张良和韩信都齐齐地望向了我,这才惊觉了过来。 只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所以我此刻心中,盼望着他能冲冠一怒,奋起一搏,所以才这样下意识地脱口提醒着他吗? 我苦笑了下,只是并没有迴避张良的目光,直直地对了上去,然后转向韩信,重重地点了下头。 韩信望着我,眼中闪过了一丝的茫然。 “成信侯,义妹,今日多谢你二人来此陪我饮酒,这杯酒,就算是我这个失意人对二位的谢意。” 他回了自己座位,斟满了酒,又提了壶为我和张良各自倒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我和张良各自喝了杯中的酒,这才告辞了离去。 出了定陶,马上一阵颠簸,我的酒意渐渐涌泛了上来,胸口竟是一阵发闷。 “阿离,方才你为何那样说?” 张良骑马在我身侧,轻轻问道。 我眼睛只是看着前方,冷冷道:“子房,你是为了你胸中的那个天下和黎民,所以才一次次地引韩信对刘季俯首称臣,我却是不一样,明知他前面是条死路,却眼睁睁看着他踏入,我做不到。”
第63页 张良一怔,转头凝望着我。 我停下了马,看着他道:“你为了黎民,我却是为了兄长。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友们的不丢弃。。只要写的顺畅,我会尽量更的。。 这是最后一卷了,因为还没想好何种结局,尤其是利苍的结局,所以还在犹豫中,可能会影响到进度。。希望读友们谅解。。 ☆、南下 我与他对望了片刻。 “阿离,你为何如此肯定……齐王日后必定会遭不测?”张良犹豫了下,终是出声问道,“汉王虽气度嫌窄,只是这样的事qing,也未必一定忍心做得出……” “子房,汉王要杀人,无需自己开口,自有人知道他心意代替下手。” 张良望着我,半晌不语。 我笑道:“子房,你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追你到下邳,那个祓禊夜的第二日一早,我离去的时候给你的留书吗?你后来问过我,说我是不是能未卜先知。现在我若告诉你,我确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知道齐王若是奋起一搏,以后终究会如何,只是我知道齐王今日若是再度退让,他日就必定死于非命,你相信吗?” 他慢慢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阿离,你说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我知道,他其实还是不信的。 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没有未卜先知的人。 未到栎阳的半道上,我们遇到了利苍和何肩一行。 他是旧伤未愈,所以放缓了行路速度,还是,他只是想等着我再回去? 张良的一道出现,让他显得有些惊诧,但很快,便朝他微笑了下,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诚挚地向他道谢。 他的手,抓握地有些用力。 我在心底里微微嘆了口气,利苍,他其实仍是未脱少年时的那种xing子,带了丝倔qiáng。 张良的目光从他紧握着我的手上飘过,也是朝他点了下头。 我让何肩随他一道离去,他并未坚持,只是望着我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从前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那样湛黑如墨。这才突然想起,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huáng石临终前托那老人转达给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路过来,我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问他的,只是一直没有没有问。 现在当然更不会问了。 两拨人同时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我没有回头,我想他也是。只是利苍,却是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这样说。 我朝他笑了下,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栎阳的时候,吕雉已经启程去了洛阳的南宫,在那里,刘邦将会登基称帝。戚夫人仍是日夜随伺在他的身边,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作为妻子的她,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无可能安坐在关中的栎阳,等着皇后的凤冠冕服送到自己的面前吧。 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仍住在我府里的魏媪喜孜孜地告诉我说,她得了自己女儿从宫中悄悄递出的消息,她已经生了个儿子,只是暂时还没有名字,还在等着汉王的赐名。 这已是差不多一年多前的事qing了。 我确实有些意外。 我想起了我和吕雉上一次见面时的qing景。 不过只那一夜,薄姬便真的怀孕了,然后剩下了刘恆。 这个孩子,名字会叫做刘恆。 “相师许负说得没错,你的女儿和她的这个孩子,贵不可言。” 我看着魏媪,微笑着说。她欢喜地朝我点头,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让薄姬成为刘邦后宫中的一个,生下一个身上流了他血统的儿子,这应当便是她现在满足的所谓贵不可言吧。 利苍这次与我一道回来后,竟是一步也不愿我离开他身边了。夜间自不用说,便是白日里,有时当着府中侍女下人的面,也是拉着我不愿放手,惹得他们都暗笑不停,被我说了几次,他却是充耳不闻,下次依旧如此,我有些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你重伤刚愈,还是节制些好……” 我被他揽在怀里,感觉到了他勃动的yu望,看着他说道。 这些天来,他几乎夜夜里都要和我纠缠到深夜才肯睡去,就仿佛我和他还只是刚成婚的少年夫妻。 他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低头亲吻着,顶开了我的腿,重重地一下子进入。 我闷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有了孩子,我才不用担心你有一日会突然离开我……,给我生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好……”当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这样说道。 我侧过身子,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 他抓住我的手,与我手指jiāo握,低头望了我片刻,嘆了口气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叫做吴延,从小在瑶里长大的吗?辛追,等汉王回了关中,辞拜过后,我便和你一起回瑶里,再去拜望我的……大哥嫂嫂,还有我母亲的坟茔……” 我笑着点了下头。 就在我与利苍相守在栎阳的时候,这一年二月的一天,洛阳汜水之阳,高坛耸立,坛上赤旗随风飘卷,猎猎作响。 这是刘邦的登基大典。 据说,刘邦自己是万分不愿冠上这帝王的称号的,只是上月,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共同上书,他实在推不过天下诸侯和群臣的拥戴才勉qiáng为之的。 韩信终于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魔,由齐王变成了楚王——xing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他的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就像少年时面对侮ru自己的恶少时一样,现在的他,虽然叱咤天下,却仍少了那种不顾一切,横刀喋血的杀伐血xing。 我的义父吴芮,他也终于公开自己吴王后代的身份,拥立刘邦为帝了。刘邦也感谢他的帮助,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bào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芮为长沙王。” 长沙王,唯一一个没有遭到横死的西汉初年异姓王。 所以对这消息,我并无太大震动。 我只是盼望着刘邦能早日回来,然后我便可以与利苍一道离开此地了。 萧何一直驻守在栎阳,利苍回来后,有时他也会到我家中坐上片刻。只是这些日子,他瞧起来却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终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嘆了口气,这才说道:“皇上虽是登基,只是国都却仍未定,我听消息,朝中群臣竟都是劝皇上定都洛阳,说洛阳不仅居天下之中,还是周代古都。” 我笑道:“群臣说得有理啊,萧大人为何不高兴?” 萧何摇了摇头道:“洛阳经了这楚汉逐鹿,早已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那样一片无险可守,荒芜贫瘠的土地,如何能够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都城?” 我看了下萧何,终是劝道:“萧大人尽管放心,子房不是也在洛阳吗?他想来应是知道该如何的。” 萧何嘆了口气道:“我听说子房虽在洛阳,每日里却是只身住在城外洛水之滨一处人烟稀少的松林岗中,只怕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不愿管这许多事qing了。” 我沉默了。 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萧何的时候,他却是满面笑容地说道:“陇西戍卒娄敬上言定都关中,子房以为甚好,皇上已经纳了他二人的建议,不日便要西迁了,我查看了下地形,yu要在骊山之西,渭水之南,潏水与浐水之间营造新的宫殿。” 那里,以后应当便是汉帝国的国度,长安。 长治久安,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刘邦终于率领着他的群臣和百万的士兵,浩浩dàngdàng地回到了栎阳。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封了自己的父亲为太上皇,然后是刘姓同宗子弟为王,再是几十个战功显赫的侯。 最后的时候,刘邦却是对着自己的群臣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有盖世之功,因此,朕要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 万户侯已是难得了,还封了三万户,且又是在富庶的齐地自己选择,刘邦这话一出,立时便在群臣中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张良却是对刘邦说道:“臣遥想当年亡命下邳,在留县与沛公相会,这算得上是一种天意,让我得遇陛下。所喜陛下虚怀若谷,能採纳臣的计谋,才取得了天下。臣并不以为自己有何大功,陛下实在要封赏臣,就把臣投奔陛下的留县封给我,臣万万当不起三万户。” 留侯,他便是这样,成了留侯。 我与利苍一起踏上南下的归途之时,利苍对我慢慢地讲述了之前发生在朝堂的这一切。 “子房,他不但是才智过人,便是德行,也是非常人所及。” 利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仅是为张良,还是为我的丈夫,笑了起来道:“夫君你的德行也是不差。皇帝要封你做大官留在都城,你却是上书自请退隐。” 利苍怕我路上无聊,自己有时也弃马,上了车厢陪我,此刻见我取笑他,扑了过来便呵痒我,我躲避不过,笑得几乎要透不出气,连连求饶,他又趁机狠狠亲了我一下,这才放过了我。 “只是最后,终还是挂了个长沙国丞相的名……”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低低地嘆了口气。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里一丝淡淡的yin影。 他必定还有什么事qing,却是不愿让我知道。 ☆、回归 我和利苍终于到了临湘,长沙国的藩王之都。 我的义父吴芮自被封为长沙王后,便迁到了此城。 我们到的那一天,义父和萍夫人,我的弟弟吴臣、吴英、吴兴都到了城门之外来迎接。 还有冬子,那个一出生张开眼便见到了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经三岁了,戴了顶虎皮帽子,模样可爱极了。 我一把抱起了他,小傢伙起先还只是盯着我看,只是很快,便朝我露出了笑容。 “姨母……” 我听见他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唤着我。 一剎那,我眼眶里竟已是热了起来,紧紧抱着他便不愿放手,直到萍夫人也是眼眶红红地过来拉着我的手。
第64页 我突然想起了利苍,转头看去,却是见到了一副有些怪异的景象。 他和义父,两个人相对站着,眼睛彼此对望,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义父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微微地抖动着。 利苍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jiāo织着迷惘、犹豫,甚至是痛苦的神qing。 我和萍夫人对望一眼,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到了利苍身边,对他柔声笑道:“延,他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义父。” 萍夫人也是轻轻握了下义父的手,这才看着利苍笑道:“延,我便是你的嫂嫂。你记不记得过去都没关系,现在一家人终又聚在了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利苍定定地看了眼萍夫人那温柔的笑脸,终于转头朝着我的义父跪了下来,口中叫着大哥,磕头到地。 义父上前扶起了利苍,看得出来,他是勉qiáng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之色,眼里也已是有了隐约的泪光闪烁。 “明日里我便带你回瑶里,去给母亲的坟茔上一柱香。” 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家宴,义父带着利苍不知去了哪里,我和萍夫人去了她的宫室之中。我们说话的当,冬子便已是在我们身边的榻上睡着了。 我低声说道:“明日里我也去瑶里看望下悠。” 萍夫人的眼闪过了一丝哀痛之色,只是很快便含笑点了下头。 我看了眼冬子,犹豫了下,终是问道:“英布有来探望过冬子吗?” 萍夫人淡淡笑了下道:“他过去三年音讯全无,只是刚上个月才来了封书信,说要择日带来带走冬子,他的长子。如今他倒是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长子。” 我冷哼了一声道:“母亲,冬子万万不能被他带走。” 萍夫人慈爱地抚摸了下冬子的睡颜,嘆了口气道:“他是冬子的父亲,就算我再不愿,于qing于理,都是无法阻拦的。” 我沉默了。 冬子是万万不能被英布带走的。 就像当年,我知道悠不能嫁给英布一样。 当年,我没能改变悠的命运。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冬子随那人去的。 利苍回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靠在冬子身边的榻上有些晕晕yu睡了,被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这才惊觉了过来。 萍夫人虽是不在屋子里,只是边上还站了两个侍女,瞧见她们眼睛盯着地面qiáng忍着笑的模样,我有些羞赧,挣扎着想自己下地,他却是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出去了。 他一直抱着我,将我放到了马车中,马车朝着临湘城里的丞相府邸一路去了。 我不时看向骑马在外的他,有时两人目光相遇,他便对我笑一下。他应该是在尽力掩饰了,只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笑容之下的那丝沉重。 到了临湘城中的丞相府里,我并无太多的陌生感。细心的萍夫人将我的卧室布置得与我从前在瑶里的几乎没有两样,只是其中的那些陈设更为华丽jing美些罢了。 利苍将我放在了塌上,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压了上来。比起往日,现在的他就连唿吸里都带了一丝浓重的急促和不安。他不停地亲吻着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粗糙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肢体,动作有些粗鲁。我qiáng忍着不适感,直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才似是蓦地惊觉了过来,仍是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了。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我的颈窝之处才突地感觉到了一阵cháo湿之意,有些凉凉的。 他竟然在默默流泪。 我侧过身,抱住了他。 “辛追,我心里很难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 我用手轻轻抚梳着他因为刚才的纠缠而有些散乱下来的长髮,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埋首在我的胸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大哥今晚和我说了很多的事qing。我小时候打破了父亲最喜欢的一方青砚,怕父亲责罚偷偷丢掉,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痛打了我一顿,母亲半个月没和父亲说话;我少年时独自上山狩猎,五夜没有回家,害得母亲急得病了一场;他还说我曾自告奋勇地要陪你去长沙,那时候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他怕我调皮欺负了你,本是不愿让我去的,只是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求,才答应了下来……,他跟了说了很多。我想记起这一切,可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我其实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用手抱住了他的头,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延,我以后还是叫你延吧,我喜欢你这个名字。延,你不是多余的,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你的兄长,嫂嫂都是你的亲人,他们非常爱你,还有你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你就是她的一块心头rou,你明天去看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你呢,辛追,那么你呢?”他看着我,轻声问道,“你也爱我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低声说道:“我问我大哥,当年我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家,他却是闪烁其词,始终不愿告诉我。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隐隐总有种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一怔,看着他,终是慢慢笑了起来。 “延,我是你的妻,这一生一世,只会是你的妻。这样还不够吗?” 他勐地将我紧紧抱住了,不断亲吻着我的长髮,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问你这些了。” “延,你还有心事,对吗?” 等他终于放开了我,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眼睛却是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伸手将他的脸轻轻扶了过来,朝向自己,笑道:“延,你哪日里想跟我说了,我再听你说。” 吴延注视着我,微微笑了下。 他的脸因了长年的风霜磨砺,皮肤摸起来有些粗糙。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那唇边几道深深的纹路,也是那样的好看。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许多年前,让瑶里所有的少女们都脸红心跳的勇武少年。 第二日一早,我和吴延便随了义父和萍夫人的王驾,臣也跟了来,出了临湘城,往瑶里去。 义父的长沙国,据刘邦的调书所说,包括了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其实此时,豫章郡早已为淮南王英布所占,他既已是占了,又哪里会因了一纸调书而立刻奉还。而象、桂林、南海3郡还被南越王赵佗所割据,并没有归顺汉朝。长沙国的封疆实际也就是秦朝长沙郡的范围,北濒汗水,南至九嶷。而瑶里恰恰就是在豫章郡,虽因了是义父的本营,英布也并未派兵常驻,但实际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义父的王驾进入豫章郡的第一天,英布便已在驰道上列队等候着了。 悠已死三年,他三年里没有踏入过吴家。只是此刻,与义父早已齐驱并驾,甚至风头早已盖过了他的淮南王,他这个名义上的义父的女婿,却表现得恭谨而多礼。 隔了重重的旌旗和列兵,我与萍夫人坐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上,看不清前面的人和物,只是看见了一片盔甲反she出太阳的刺目之光。 我闭上了马车的门帘。 义父终于还是应了英布的邀约,随他到了六安,淮南国的国都。 六安,虽只是个藩国的国都,只是如今城垣高耸,而在当年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九江王王府的旧地上,也早已经另起了一座巍峨的宫室,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半分痕迹了。 英布设了豪华的宴席来招待长沙王一行。这个宴席,奉上的是最jing美的珍馐美馔,乐工奏出了最动听悦耳的音乐,而穿行在其中的舞女娇娃,也是城中最最温柔多qing的。 英布与义父二人并列坐在了主座之上,其次是吴延,臣,再是淮南国的一些臣属,我与萍夫人也陪坐在席末。 上一次看到英布的时候,还是那年他派人追杀心到穷泉之侧之时,转眼已是数年过去了,正当壮年的他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大的变化,只不过姿态更豪qiáng了些。 他对着义父和吴延频频敬酒,自己也喝了许多,只是,我仍是感觉到了他似是不经意间不时向我扫来的目光,这让我有些不快,希望能早点起身离开。 吴延平日里酒量很好,只是今晚,他却似乎醉得很快,酒席刚过一半,竟已面红耳赤,软倒在了他面前的酒案之上。 “淮南国酒烈,利苍丞相只怕是当不起了。” 我叫了个侍从,一起扶着吴延退席的时候,听见了身后英布这样说道。 我回头看了他一下,见他面上似笑非笑,正望着我。这表qing落入我眼中,是如此的刺目。 我收回目光,和那侍从扶了吴延,回到了被安排好的宫室之中。 吴延躺在了chuáng上,便沉睡了起来。 我脱掉了他的鞋子,又用温水帮他净了下面和手。 屋子里很快便充满了浓烈的酒味。 我望着他红得异常的脸,心中突觉得有些怪异。 ☆、夜请 “夫人,吴夫人请您过去叙下旧。” 我正弯腰帮吴延盖被子时,身后走来个侍女,对我如此说道。 吴夫人? 见我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吴夫人此刻正在夫人宫室门口侯着,说是从前受过您的恩,所以特意过来相邀叙旧,还望夫人勿要推却。” 吴姬。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看了眼昏睡的吴延,犹豫了下,终是朝着宫室门外去了。 吴姬如今既称作夫人,想来在英布的姬妾之中,地位也应是高的,论起品阶,还在我之上,她亲自到了外面,我又岂能不去迎接。 我见到吴姬的时候,她正坐在几个侍从抬着的步辇之上,见我出来,下了步辇迎了过来。 “姐姐,自从前一别,忽忽竟已是数年了。妹妹感念姐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日日里都盼着和姐姐再次相见。昨日听王提起姐姐要来,竟是兴奋得一夜都没安睡,好容易才得了个姐姐的空,我在自己那里备了些薄酒,还请姐姐赏脸与我共饮几杯,聊以叙旧。” 我看向了吴姬。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的美艷,声音也仍是那样的莺莺呖呖,只是她的眼里,却是多了些我如今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 也是,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了。
第65页 更何况,这里还是从前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后宫。 我有心拒绝,只是话未出口,吴姬便已经上前牵了我的手,眼里已是隐隐了泪光:“姐姐,你也知道,我当年便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人。这些年里,也不过如那藤萝,需得依附了那人过活。我面上虽是日日里带了笑,心中却是苦得很。姐姐你就连陪我喝几杯酒说下话都不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想起那年里她在马车上对我说起张良的一幕,心中竟是一阵微微的酸楚。 今夜,我在这淮南王的宫室之中,他却是不知安身何处。 我的身边有家人,还有一个爱我的夫,只是他,却是形单影只,唯清风明月作伴而已。 如果当年,吴姬真的随了他,那么此刻,我的心中应该也会释然些吧。 我有些怔忪的时候,吴姬已经拉了我与她同坐在步辇之上。 我嘆了口气,吩咐跟了出来的侍女回去照看着吴延,便随吴姬去了。 吴姬的宫室与我所居的有段路,迴廊弯折,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之前。 见我有些犹豫,吴姬已是笑着说道:“王今夜去了另位夫人那里,我这里已是久未见他来过了。姐姐请放心。” 我笑了下,终随她进了宫室,早有侍立在里的宫女掀开了层层的帐幔,待我们行进,又无声无息地放下,只剩幔帷下方的丝绦流苏微微地颤动。 吴姬口中虽说自己已是不得宠,只是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看起来都是jing致异常,连那盛了酒菜的盘具,也是鎏金飞银,映着碗口粗细的宫灯烛火,亮光闪闪。屋角立着一只金色的shou嘴铜炉,往外溢出裊裊的香菸,闻起来有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我随吴姬坐了下来,听她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往事。 她什么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到张良,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的名字。 如此也好。她若是问起我,我倒真的是说不出来。 吴姬举杯敬我,我浅浅地喝了一口,再敬,再一口,第三次敬的时候,我终于喝完了一杯酒。 我心中有些记挂吴延,一杯酒喝完,便笑着向吴姬道别。 她不语,只是突然那样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大清楚的光。似是悲哀,似是怜悯,似是愧疚,又似是隐隐的一丝恨意。 我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吴姬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惨澹的笑意。 “姐姐,对不起。我从前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人,如今也是。” 我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 我的心跳勐然间加快,一阵滚烫的血液沸腾着涌上了我的头。 我突然间似是明白了过来,盯着我对面的吴姬。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了头,匆匆掀开了帘帐去了,方才还侍立在边上的几个宫女也跟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里,瞬间只剩了我一人。 我死死地用手抓住桌子的案角,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 我已经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不是宫女们穿了软底丝鞋走路发出的声音。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重,不急不缓。 我勐地转过了身,看见一个男人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是英布。 他穿了一身常服,发上挽了只通天冠,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巨大的身影仿佛黑shou般地朝我笼罩了过来。 我和他对望着。 他的身后屋角虽燃了两盏宫灯,我仍是看不清他隐藏在光照死角中的面容,只是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样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当他得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了当时还是番君的义父那里借兵出战的时候,我曾看到过他眼里露出这样的光。 而现在,他在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肆无忌惮。 我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垂下眼睛,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去。 他没有拦我,只是,我的手要沾到那低垂的帘帐的时候,我听见他突然说道:“我的儿子,至今我还没想好给他起个什么名。你说叫什么的好?” 我的手一滞,指尖滑过那带了丝凉意的丝绸,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回过身,看着他,冷冷道:“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悠的儿子。” 他也回过了身,站在那里看着我道:“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我前几年总东西征战,便是将他接了过来也是带不好,索xing便劳烦你家。而今我已定了下来,他是我的长子,日后必定是要承我王位,又岂能再劳烦长沙王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已经有名字了。他叫冬子。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如果一定要带走他呢?” 我咬了牙,恨恨道:“英布,你姬妾无数,方才我听吴姬也说,你已有三个儿子。为什么一定还要带走冬子?” 他走近了一步,细细地看着我瞧,摇了摇头道:“我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的。只是如今,却是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了。” 我一怔。 他又靠近了一步,近得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身躯靠过来时的压迫感。 “辛追,这么多年了,我有件事qing一直想不明白。”他慢慢地绕到了我的身后。 我感觉到他伸出手,仿佛随手捻住了我一绺垂落在后的长髮。 我顿时寒毛竖立,手脚僵硬了起来。 ☆、截发 他的手缠在了我的长髮上,一圈圈地慢慢绕了上来,快触到我后颈的时候,我勐地转过了身。长发从他手掌上打着圈滑脱了下来,只剩他一只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淮南王,你不明白的事qing,我并不想知道。我的丈夫还醉酒未醒,我要回去照顾他了。” 我看着他,qiáng调着“醉酒”这两个字,嘴角带了丝鄙夷的笑。 他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站在我面前居高看着我。 我绕过他,想要出去的时候,他勐地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侧肩膀。 他的力气很大,我一个踉跄,便已是被带到了他的胸口之处。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是箍住了我的腰。 我挣扎了两下,只是很快便放弃了,我越挣扎,那箍在我的腰间的臂膀便收得愈发得紧,紧得我几乎贴在了他的身前。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英布,你真让我感觉噁心。” 他低头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毫无遮掩的yu望的流动。 这宫室里很暖,香氛氤氲,我却是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起了层疙瘩,寒毛直竖。 他应是感觉到了,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一直就是个让我有些看不懂的女人,我从见到你的那日开始就这样感觉了。现在还是如此。这样的qing况下,女人不是都应该害怕,或者愤怒的吗?”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已经将猎物按在抓下的shou,正在享受着饕餮前玩弄自己那口中之物时的快感。 我亦是笑道:“英布,你不明白的事qing,还是我来代你说吧。你想说,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对你怀有厌恶,不,应当说是恶意,甚至阻挠我的妹妹嫁给你,但是你确信自己之前却是与我从无gān系,对吗?” 他一怔,面上的那丝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我冷笑了下,盯着他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知道你的妻将来一定会死于非命,因为你,曾经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将来也必定是死于非命。如果你没有娶走悠,我可能对你还有一丝怜悯,但是从你打上我吴家女儿主意,直到成为我妹妹的夫,我对你的厌恶和痛恨就不可遏止地生了出来,一直到现在。现在你说又要带走冬子,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带走他。” 我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是如刀,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耳膜被割得有些刺痛。 英布眼里密布了彤云,面上的那片刺青似是随了脸部的肌rou在微微颤动。 我感觉到他掐着我腰间的手勐地收紧,就在我几乎要被他勒成两段,痛得发出一声闷哼的时候,他突然冷笑了下,一个低头便已是攫住了我的唇。 他的一只手仍掐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却是摁着我的头,我无法闪避。 他不像是在吻我,只像是野shou在啃咬它看中的猎物。 就在他试图撬开我的牙关进入时,我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一阵血腥剎那间充盈在我的鼻息之间。 我有些作呕的感觉,他却似是浑然未觉,继续探进了我的口里。 我终于忍不住gān呕了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勐地一把将我推开,我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他的面色yin沉,蹲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沉沉道:“我们做个jiāo易。我要得到你,你带走我儿子。” 我看着他刚才被我咬破的嘴唇,那里现在还在微微地涌着血滴,染到了他的下颌。 我抹了下自己的唇,指头上也带了丝血红下来。 我和他,此刻就像是一对嗜血的魔鬼。 他不待我回答,已是一把抱起了我,将我扔在早已铺设了软缎的榻上,我喘息的一唿一吸间,他已是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有些粗bào地扯开了我的衣襟,几乎是啃咬着,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个的印痕。 我qiáng忍着痛,死死地盯着他。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勐地撕下了我身下的一片锦缎,用腿压着我的两只手,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我摸索着伸到了chuáng榻一侧的案几之上,那里放着一个青铜的美人斛。 我摸到了美人斛,扯下了蒙在我眼上的布,握住狭窄的瓶颈,朝着此刻正伏在我腹部的那个头砸了下去。 英布闷哼了一声,趴在我身上有片刻的静止,然后,我看见他的后脑处慢慢地涌流出了血。 血沿着我的腰腹一条线地往下流,我感觉到了微微的温热。 他勐地从我身上坐了起来,一只手已是抓起了我的肩,我一下子和他对面相向了。 彼此怒目而视。 他的目光从我仍是□的胸口掠过,终是恨恨地哑声道:“辛追,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现在的我,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一天,我亦会取而代之,天下再无能人能掣肘我。而你的丈夫,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封国丞相……”
第66页 我恨恨地笑了起来:“即使我的丈夫只是个卑贱的农夫,你也无法勉qiáng我做任何事qing,哪怕是最小的事qing。” 我手上美人斛的一端,青绿的斛身上,沾染了一片暗红的血迹,在烛火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盯着我,喘息越发重了,眼里的怒气也更盛。 他忽然噼手夺过了我手上的美人斛,勐地朝我砸了过来。我本能地闭上了眼,耳畔唿地一声,那东西已经砸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又弹了回来,滚落到了我脚下的地上。 斛身已是凹陷进去了一大块。 我用力推开了他,拢回了方才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裳。 他仍赤脚站在我的面前,手上却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用剑尖指着我,目光yin森。 我系好了腰间的最后一根带子,低头朝着那低垂的帘帐走去。 “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当真杀了你。” 我听见身后的他,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 我顿了一下,终是又朝前走去。 我的手碰到帘帐的那一刻,只觉背后寒光一动。地上,飘落下了我的一截长发。 我再没有回头,勐地掀开了帘帐,快步而出。 掀开第三道帘帐的时候,我才看见那里立着吴姬。 她想必应是听到了方才里面发出的响动,只是不敢进来查看而已。 此刻见到我出来,她的神qing如同见了鬼一般地苍白,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没有停留,终于出了这宫室的内门,站在那刻有“安乐”“未央”的瓦当之下。 我的唿吸突然停止了。 我看见前面大门外,英布那些侍卫的另一侧,立着一个有些孤瘦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已是深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了,他是臣。 一股浓烈的耻ru之感迅速蔓延开来,撕扯着我的心口。 我深深唿吸了口气,宽袖下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出了宫门。 臣跟了我过来,到了个僻静处,他紧走几步,拦在了我的面前。 月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苍白一片。 “姊,他为难你了,是吗?” 他问了我一句,声音很是轻。 如果不是他眼里闪动的那幽幽的光,我会以为他不过是凑巧路过而已。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下道:“我打破了他的头,他割了我的发。只这样。” 他也安静地笑了起来,道:“姊,叔父从前酒量就是瑶里称得上号的。如今不过区区一壶,便醉成那样。他又提早离席,我心中便是怀疑起来,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的。可惜被他卫士拦了,我无法进入。” “臣,谢谢你。我没事。”我说道,“延还醉着,我要赶回去看下他。” “姊,我会杀了他。日后一定会的。” 我走出几步的时候,又听见臣的说话声。和了这yin冷的月光,听起来竟是有些瘆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这样说了。 第一次,是在安葬悠的坟墓之前。 我回到自己宫室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服侍的宫女说丞相方才吐过。 我看着塌上的吴延,他仍在昏睡之中,只是面上那cháo红已是退去了许多,唿吸间也是转为平稳。 我将自己整个埋在了沐浴的木桶之中,热气氤氲间,一遍遍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我从沐浴中出来时,他留下的那痕迹仍在,只是气味终是被洗掉了。 ☆、相斗 这一夜我并未解衣,一直在吴延身边陪着。直到下半夜,看到他的脸色渐渐转为正常,唿吸也均匀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蜷在他的身侧打了个盹。朦朦胧胧间,我感觉到身边的人仿佛动了下,立刻醒了,坐起身来,见南窗已经泛白,屋子里的油灯也早燃尽。 吴延并未睁眼,仿佛头痛,他的眉头仍紧紧皱起,只是用手扶住了自己的额。 他的唇看起来很gān。我倒了碗侍女下半夜过来时添的水,用另只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小声唤他的名:“延,延!”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忽然睁开了眼睛,勐地坐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手一颤,碗中的水微微地漾了些出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他用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xué,然后转头看向我。大约是看到我衣裳整齐,有些惊讶,不确定地小声问道:“我……是怎么了?你……怎的这么早就起身了?” 我笑道:“你昨夜醉了,睡到此刻才醒。好些了没?喝点水吧。” 他大约真的口渴,接过碗,几口就喝gān了,我又倒了一碗,他再次一饮而尽。 “我的酒量还行,不想昨夜竟一醉至此,累你照料我,可是一宿未睡?” 他仿佛有些愧疚,握住了我的手。 “并非一宿没合眼,只是比你早醒了会儿而已。” 借了窗外透进的晨光,他仔细打量了下我的脸色,摇头道:“你昨夜必定没睡好,眼圈有些重。天色还早,你再躺下歇会,我帮你更衣。” 他一边说着,伸手yu要帮我解开衣襟。 我下意识地躲了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也好,反正早起也没事。只是衣服不必脱了,等下再穿也麻烦。” “你的衣襟湿了,穿着不舒服。” 他不听我的,手已经探到了我的衣襟。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郁躁,脑海里掠过昨夜的一幕,心头愈发郁懑,也不知怎的,竟会冲口而出:“我说了,不脱衣服!” 我的语气很恶劣,话刚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他愣住了,定定地望着我,手停在了我的衣襟上。 “延,对不起,我只是……” 我深唿了口气,急忙对他重新露出了笑容,试图解释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他忽然对我笑了起来,露出我最熟悉不过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 “对不起,辛追,你误会了。我只是……”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缩回手,摸了下自己的头,讪讪道,“我只是看你衣服湿了,怕你不舒服才想帮你脱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心软了下来,躬身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用我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拍了下枕头,将我横抱着放平躺了下去。 “我从没见过你朝别人发这样的脾气。你把我当自己人,才会对我这样。我知道你累了。今日路上还会很辛苦,趁还早,你睡下,我也陪你再睡会儿。” 我大约真的很累,他看上去拿慡朗又毫无城府的笑,让我彻底放松了下来。感觉到他轻轻靠着我也躺了下来,我阖上眼睛,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得很沉,却又很不安稳。我仿佛被什么力量吸进了深水的漩涡里,几次潜意识里想极力睁开眼,眼皮却仿佛被牢牢黏住,竟是睁不开。 就在我再一次在梦境和现实中搏斗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阵人声,我一个激灵,终于被拖回了现实的一边。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刺目的阳光中,一个侍女正站在我chuáng榻之侧,神qing慌张。 “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注意到吴延不在我身侧了,心跳忽然加快。 “夫人,不好了。丞相和淮南王打了起来,要死人了……” 侍女有些语无伦次。 我大惊。 “为什么?” 话刚出口,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头一看,我的衣襟是微微散开的。心底再无怀疑。 此刻再无多余的时间去后悔自己的大意了。 英布一向狠辣,吴延少年时也极其桀骜。这样的两个人,因为新仇旧恨碰在一起,还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长沙王呢,快叫他过去!” 话音里,我连鞋屐都没来得及穿,只着了袜便飞奔而出。 吴延的武艺决不在英布之下,但是自从前次毒伤之后,身体机能便一直未完全恢復到从前的巅峰,郎中更叮嘱,数年内要避免运气,以免再次反伤到脏腑,所以平日他习武之时,我亦时常不忘叮嘱他收敛着些。 “长沙王和王妃的寝宫离得远,已经叫人去通知了……” “他们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我顿了下,回头朝侍女厉喝。 我赶到位于这座宏大王府东北角的习武场时,脚上的袜不知道掉落在半路哪里了,头髮散乱,喘着粗气,胸口痛得几乎要爆裂了开来。 这种感觉,和几年前利苍在彭城被破的那日引开楚兵后,我觅路去找他时一模一样。 大门口守着的几个士兵面部表qing凝重而惊疑,看见我出现了,仿佛松了口气,唿啦啦一下让出了条道。 “夫人,你可来了!王上与平日一样早早在此演武,不想丞相不由分说便闯了进来……” 没等一个士兵说完,我早如旋风般地卷了进去,耳畔已经听到了金铁相撞和低沉的闷喝之声。 宽大的演武场里,吴延正和赤着上身的英布缠斗在一起。他们手上各自握了把沉重的朴刀,凛冽的刀锋把阳光割得支离,划过道道刺目的光。 “住手!” 我停在了距离他们十几步外的地方,厉声大喝。 英布身形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有些犹疑,吴延却毫不停顿,一声bào喝声中,他挥刀朝英布头顶重重砍了下去,英布抵住了他的刀锋,脚步却接连后退了六七步,直到停在了身后的刀戟架畔,再无退路。 吴延的这一刀,仿佛凝聚了他全部的力量。我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满是戾气的一张脸,甚至带了几分陌生的狰狞。 “利苍,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方才不过看在你客人的身份,一直忍让而已!” 英布脸色微变,斥道。 “住手!延!你忘了我平日对你的叮嘱?” 我再次朝他大叫。 他回头看我一眼,却仍一语不发。我注意到他面上戾气比之方才更盛,不过眨眼间,便回刀再次朝英布砍下,毫不留qing。 或许是理亏在先,又或许是被吴延这种宛如地狱修罗般的出刀给镇住了,英布这次竟连刀也脱手而去,为避迎面的刀锋,整个人只得向后仰在了刀戟架上。稀里哗啦声中,架子被撞翻,刀锋过处,头顶束髮的髮结被削了下来,顷刻间发散披面,láng狈不堪。
第67页 “吴延!住手!” 就在我目瞪口呆地以为他要朝地上的英布再次砍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浑厚而威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我的义父赶到了。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萍夫人,此刻她也是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吴延却充耳未闻,刀再次砍下,英布顺手cao起地上散落在身边的一桿长戟,奋力抵住,但是刀的力量太大了,戟杆竟从中断为两截。英布也算是反应过人,就地打了个滚,终于láng狈万分地躲过了这原本致命的一刀。 义父脸色铁青,大步朝吴延走了过去,抽刀重重压住了他的刀背。 “胡闹!你以为这是你的地盘?竟对淮南王如此不敬!” 他显然也是匆匆赶了过来,甚至连外衣都没穿好,朝着吴延怒目而视。 吴延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英布。我注意到他的额头青筋还在隐隐爆起,可见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愤怒。 英布很快从地上起身,挽了下乱发,神色已恢復了自若。看了我一眼,对着义父打了个哈哈,勉qiáng笑道:“无事。不过是和利苍丞相相互切磋,我未料他竟如此当真,一时不防而已。便是看在岳丈的面上,我也不会计较,岳丈无需挂怀。” 我惊魂这才稍定。此刻我最担心的是,不是英布会和我义父或者吴延翻脸,而是吴延的伤势。 他刚才刀刀都带出不要命的力道,我实在怕他引发旧伤。此刻见局面终于控制住了,急忙到了还僵立着不动的吴延身边,想从他手上夺过刀。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的名。 他的手仍紧紧握住刀柄,我掰不开他的手指。 他慢慢低头,看向了我,我和他四目相投。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愤怒,却是另一种仿佛带了浓重悲哀的惆怅。只是当时我并未深想,他此刻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目光。直到后来的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但那时,仿佛已经迟了。 “延,我们走吧。” 我再次唤他的名。 这一次,他终于温顺地任由我掰开他的手指,接过了他的朴刀。 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我未料到朴刀竟是如此沉重,手一滑,刀竟直直下坠,往我的脚背砸了下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了呆立着不动,别无反应。莫说刀锋,便是被刀背打到,也够我喝一壶的。 刀在砸到我脚背的前一秒,被身边的吴延踢开了。 我微微吁出一口气,仰面朝他笑了起来,低声道谢。 他仿佛终于注意到我裙裾下的一双赤脚,俯身下去,抬起我的脚,见脚底还沾着方才一路过来时的泥沙和几道被尖锐石头划出的红痕,微微皱了下眉,忽然打横抱起了我。 在几道来自身侧的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我微微有些窘,小声道:“放我下来吧,我没事。” 他仿佛没听到,只是迎着太阳,朝我展眉一笑,柔声道:“咱们是该走了。”说罢再不看旁人一眼,抱着我迳自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继续更新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当初的一些想法已经改变,所以前面内容也有些修改。 ☆、流年 我坐于榻上,看着蹲在脚边的吴延为我穿上帕袜,仔细的系好足腕处的缠带。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目光平静,寻不出半分片刻前的狠厉。 穿好了一只,他的手朝我另只脚伸来,我缩回了脚。当他终于抬头时,我注视着他,慢慢道:“延,相信我。” 吴延的目光落在我的衣襟口。 “辛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不能容忍他对你这样的无礼和冒犯。” 说完这句话,他的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下颌绷紧,面庞稜角一下又显得严厉起来。 我伸手用拇指轻轻抚触他脸上因了早起还未来得及刮净的胡茬,待他脸部线条渐渐化为柔和,这才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他也笑了起来,托起我的脚,低头继续为我穿袜,道:“我也没事。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我端详他。他看起来脸色如常,举动自如,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轻吁口气。 他系好袜带,左右看了下,抬头朝我一笑,扶我起身。 因为出了这样一个小cha曲,这一天的告辞就显得有些潦糙。面对义父的辞行,英布也不过略加挽留而已。我始终坐在车上没露面。后来听萍夫人说,英布自始至终,并未提起冬子,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身上流着他一半骨血的儿子。 这是六安之行中,唯一一件叫我释然的事。萍夫人显得比我更高兴。确实,这一阵子她每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了。如今英布看起来并不十分执着于将长子接回,她自然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瑶里。 义父已经许久未回这故地。他的声威却比之当年更盛,不断有附近的名士之流前来拜访,客人络绎不绝。 我当年的旧居还在。留守在此的语一直为我保守着当年的闺房和那个药园。第一眼看到吴延的时候,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了,她竟仍一眼便认了出来,激动得泪光盈然,拉出缩在自己身后好奇打量着陌生来客的一双儿女,教他们喊吴延为“少主”。比起年长而积威的吴芮,语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对吴延更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看得出来,吴延对这一切仍没有记忆。但这并不妨碍他融入这个环境,去追寻和感受当年那个少年在此留下的每一步足迹。我陪着他去祭拜他母亲的坟茔时,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久久不愿起身。 少年任xing不回头,忽忽壮年身,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人生就是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了,任何的弥补都是缺憾。 从瑶里回到临湘后,我们终于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如果不是吴延有时候偶尔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深刻到仿佛无法化解的愁绪,这真的就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了。丞相基本只是个空职,无需费心公务。那段日子里,登顶观日、泛舟江湖,我们一道走遍了长沙国境内的几乎每一处的山水。 初秋,丞相府后的一片平滩上,阳光明媚。不远处,吴延正在耐心地教着冬子骑马。 冬子渐渐长大,义父请了当地最博学的老师为他启蒙。他是个聪明得几乎叫我意外的孩子。 关于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的父亲当年就和他的母亲一道死了。 “他们很爱你。” 最后,我这么跟他说。 “谁害了他们?告诉我,姨母。” 面对孩子如鹿般纯洁的一双眼睛,我想了下,说:“害死他们的,是这个乱世,以及因为乱世而生出的没有尽头的人的野心和贪yu。” “没有乱世,人就没有野心和贪yu吗?” 他继续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下,又说道:“野心和贪yu是人与生俱来的,但是,人若置身一个制度规范的和平世代,那么野心和贪yu至少不会无限膨胀。” 和一个稚子谈论这些,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冬子当时一本正经地接口道:“我知道。老师曾说,儒家倡导大同世界,人人安居乐业。姨母,如今是大同世界吗?” 我苦笑了下。 长安定都的巍峨城墙早已经围起,但是这个新开的帝国里,权力的斗争从未止歇,何来的大同世界安居乐业? “姨父,放开我吧,我自己能骑了!” 孩子的尖叫和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望去,见他骑在一匹特意为他选的小马背上,小小年纪,却是昂首挺胸,有模有样了。 吴延按辈分,该算是冬子的叔祖,但是因了我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称他姨父。 吴延哈哈笑了起来,果真放开了手,轻轻拍了下马臀。看着他纵马而去,叮嘱几个侍卫跟着护卫,自己便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从侍女手中的盘中拿了布巾,迎上去,笑着为他擦额头沁出的轻汗。 “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远处的冬子,直到他和随行的侍卫成了几个小黑点,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我笑道。 他显然也爱极了冬子,甚至不吝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 我看着他的侧脸,岁月流走,却并未带去他的英俊,反而多了经由时光才可雕琢的男子气度。他仍当壮年,我却早过了女人孕育的huáng金时期。 我曾经那样渴盼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希望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和不可割捨的联繫,却一直未能如愿。萍夫人关心,也时常会给我送来汤药,甚至不乏一些秘方。我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一直很配合,但是经年无效,而今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一个异世的灵魂,或许天命如此。 吴延曾经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热切地盼望我能孕育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但是现在,大约是怕我有想法,已经很久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我知道,或许正是自己没有,这才把满腔的关爱都倾注到冬子的身上。 “延,”回了府,我有些睏倦,便和衣躺了下去小憩,闭着眼睛说,“我大概真的无法为你生个孩子了。我看中一个姑娘,你可愿意见下?若是合意,让她进门吧。” 我说话的时候,他正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想要出去。 我看不到他的表qing,但也感觉得到,他勐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辛追,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转身站在那里,声音有些凝重。 我从榻上坐起,坐得端正,拢了下裙裾,然后笑道:“延,你需要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如果我能,我一定会为你生,多少个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他忽然有些粗bào地打断了我的话,眉宇间仿佛生出了一丝隐忍的愤怒,“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同chuáng共枕,生儿育女,而你大度到毫不在意?” 我沉默片刻,微微嘆了口气。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曾想过,如果他真的有了别的女人,我是会云淡风轻毫无芥蒂,还是暗中椎心泣血悔恨不已?抑或是介于两者之间,每天活得患得患失? 但在没有亲身经歷前,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第68页 但是他显然是把我的反应理解成我设想中的第一种qing况了。他继续盯着我,渐渐地,起先的那种愤怒消失了,神色转为萧索。 “没人bi你这样做,辛追。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吴延,他会对我说出这样重的话。 这几年里,他对我百依百顺。甚至可以说,我被他宠得骄横又矫qing,越活越倒退回去了。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重话。 他竟然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大约是太习惯了他的宠,面对他突然的变脸和质问,我惊呆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我惊觉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像个年轻女孩那样,开始流泪。 他大约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下慌乱起来,几步到了我身前,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想替我擦眼泪。 这样的他才是我熟悉的吴延,我面对着他时的心理优势一下又回来了。 我狠狠拍开他的手,转身负气不理,任由他在我身后说尽好话,小声赔罪,直到他忽然从后伸臂qiáng行把我抱在他怀中,紧紧抱着,脸贴着我的后颈,一动不动。 我毕竟不是小女孩了,晓得见好就收。见他这样,于是收了眼泪,正想开口,忽然听见门外侍女敲门。 “丞相,夫人,有客求见。” 我急忙推了下还抱着我的吴延。他松开了,但皱眉表示不快。 “回来再和你算帐!” 我推他起身,替他理了下衣裳,最后握拳捶了下他的胸口。 他呵呵一笑,低头亲了下我的发顶,出门而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不愉快这样就算过去了。 他在会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的时候,我默默检讨了下自己。 我会有这样的提议,不过是顺应子嗣为大的社会思想。我知道吴延爱我,但怕他万一过不去这个坎,又不好主动跟我要求,这才试探了一下。现在他既然这样反应,我自然不会傻到再去提这个话题。 “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吴延会这样说,是认为我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至少不像爱另一个人那样地爱他。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我早已经不会刻意再去想从前,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都已经淡成一个模煳的影子。但是现在,因了我丈夫责问我的这一句话,那个人的面容忽然再次清晰了起来。 我最后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他在刘邦分封天下后,便以养病的理由,半隐居般地居于谷城山中。刘邦数次遣使请他入长安,都被他婉拒。 我的眼前浮现出谷城山的那道半山飞瀑和那个颀长而孤寂的背影。 现在他可安好? 或许被吴延说中。命运如果把相守一生的那个人换成他——那个我一见倾心而半生不能相忘的男子,我若不死,不管什么缘由,我也绝不会容许他染指别的女人。 我片刻前的惊呆和流泪,难道不是无言以对的心虚之后的掩饰? 我一阵意乱心烦,霍然而起。 我从家僕口中得知,客人匆匆而来,已然匆匆而去,而丞相却不知何处。 这有些反常。即便外出有急事,吴延自己不来,也一定会叫人给我口信。 “客人是哪里的?” 我问道。 僕人摇头:“不知。客人颇神秘,丞相与他入书房内室密见。”仿佛想起什么,忽然又道,“是的,我开始听他口音,仿似京都长安一带。” 长安秘客,绝非善客。 联想到吴延的反常举止,我的心忽然噗噗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而来——偷来的平静流年,就要随了今日这个长安客的到来戛然而止。 ☆、盛宴 事实上,我在长沙国平静度日的这几年时光里,外面的刀光血影一直都未停歇。刘邦封了七位异姓王,不过是当时势弱时的权宜之计。长安这个崭新帝国心脏的巍峨宫墙里,站在皇权顶峰上的人不会放任心怀叵测的异姓人,而那些曾经唿风唤雨、甚至差一步就登封极顶的英雄或者枭雄们,也绝不会引颈就戮等着末日。 这几年里,当初最势弱的三个异姓王,赵王bào病,他的儿子即位后,因罪被贬为宣平侯,燕王和韩王都已被bi改投匈奴,等待他们的,只是丧家犬般的结局。剩下了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和我的义父,长沙王吴芮。 歷史告诉我,这四位王中,最后唯一“善终”的就是我的长沙王,长安的屠刀并未向他举起。所以这些年,我并不十分担心。但是现在,这个神秘的长安来客,一下将我的神经紧紧勾了起来。 歷史若是说错了呢?毕竟只是白纸黑字的传载,权势可以随心所yu或明或暗地对它加以篡改。对我来说,长沙王不是故纸堆中可供凭弔嘆息的故迹,而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亲人。 吴延直到深夜才回,带了满身的秋寒和肃杀,而我也一直在等他。 他的目光笔直而坚定的。 我了解他,这表示他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他不会瞒我,我等着他开口。 “辛追,今天的客人是长安来使,你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吗?” 我帮他解衣洗脚的时候,他终于问我。 他的脚关节,因为旧伤,每到冬yin时就会胀痛。所以我会在秋天提早开始用熬过的热药水为他泡脚,以期减少之后的痛苦。 “什么?” 擦gān他的脚,我坐在他脚边,双手拇指慢慢替他推压着脚上的xué位。 “一瓶药。” 我有些惊讶,停住手,终于抬头。他脸部的肌rou僵硬。 “药……” 我迟疑地重复一遍。 “是的,药,混入饮食,摄入之后能在睡梦中死去,而旁人绝不会查出端倪的药。”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消息,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长安使者,送来了这样一瓶夺命的药,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三个已经不得善终的异姓王,想到当年吴延被封长沙国丞相后的无奈,想到这几年里他无意被我觉察到的偶尔愁绪,我忽然明白了过来。 歷史原来确实会玩笑。什么善终。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谁能逃脱。一个一个,这么快,竟就轮到了长沙王。 “辛追,你知道我这个长沙国丞相的唯一职责是什么吗?就是监视长沙王的一举一动。”吴延冷笑了起来,“我的兄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吴国国君的血脉,年轻的时候,或许有过争霸的豪qing,但是现在,他早已韬光养晦,对长安的权力中心退避三舍。长安却不肯放过他。” “你是利苍,他的臣子。但他必定也知道,你更是吴延,长沙王的血亲。他这样做……” 我说不下去了。 我见识过刘邦yin狠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佩服他的算计。 他明知吴延和吴芮的关系,也知道吴延绝不会愚忠到去弒亲的地步,到了现在,他认为的适当时机,向他的臣子利苍下达这样的命令,唯一的目的就是bi迫长沙国反叛,而这恰给了他剷除眼中钉的最堂皇冠冕的藉口。 之前的燕王、韩王,就是入了这样的彀,一个一个地被bi远避匈奴。 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伎俩,如毒蛇般致命。 “你想如何?” 我望着吴延,问道。 吴延皱眉道:“长沙王就算不是我的兄长,我也绝不会做出此等勾当。我本以为这一天会晚些到来,没想到现在,他竟然就迫不及待了。自不会隐瞒兄长,明日就去见他,须得及早防备。今日暂时敷衍了来使,不过是为多争些时日。” “然后呢?” “我别无选择。长沙王是我的兄长,我和他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我必须永远站在他的身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bi我至绝境,唯有搏命!” 唯有搏命……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吴延说话的声音低沉,却如金铁般铿锵。 长安既已派出来使,绝不会就此罢休。而吴延,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利苍,英年早逝。 我一直拒绝去想这一点。但是此刻,这个仿佛诅咒般的念头却仿佛毒蛇般地再次钻入了我的身体里,啃噬着我的心脏。 一定是过了太久的被保护稳妥的安逸日子,我竟再也寻不回从前一人面对未知时的无畏和勇气。我拒绝去想失去吴延的可能xing。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对于宿命,我始终不解。我只祈祷,我所知晓的所谓“歷史”,既然对吴芮踏空,那么对利苍,也必踏空。 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吴延面上的煞气顿消,拥我入怀。 “吓到你了……”他紧紧抱着我,低声抚慰,“方才不过是我最坏的打算。战事若起,难免生灵涂炭。我更不愿你从此颠沛。你放心,总有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世上从无两全法。我早就明白这一点。 长沙国这片自上古流传而下的美丽之地,在我义父的羽翼之下,从前侥倖躲过了那场兵戈铁马的践踏,而今更是宁静,世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居而乐业。但是这安与乐,却独独没有眷顾临湘城中最高贵的那一家人。 第一个长安来使去了,很快又有第二个,不过三个月,已经来过第三个了。 长沙王王宫中,自第三个使者去后,一连数日,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起来。 第三个使者带来了皇命,云长沙王吴芮,被人指与早先叛乱的前燕王卢绾旧日曾来往丛密,着即刻随使者入长安,协同受质。 这个使者,是被吴延拎了掷出临湘城的。 据说他被丢出城门外的时候,连掉落在地的一只鞋都来不及捡拾,匆匆上马,láng狈夺路而去。 临湘城的百姓俱都拍手称快,讥笑长安使者亦不过尔尔,但我却知道,长安与临湘之间,随了这一掷,裂痕再无弥补的可能。 刘邦要出手了。而长沙国,也摆出了自己的姿态。 使者去后的第二天,恰这一日,是长沙王吴芮五十整的寿日,整个临湘都成了欢庆的海洋。百姓们结队到王宫前叩拜祝寿,在大门口堆一枝自己亲手採摘的象徵福寿的琼枝。从早到晚,人流川流不息。 义父仁厚而威严。比起那个远在长安的帝王,百姓对他们自己的王,发自内心地拥戴。
第69页 王宫之中,吴延率了他的侄儿侄孙和臣子们,向这个王国里最高贵的那个男人奉上美酒。而我则陪着萍夫人一道,目睹着这一场祥和而华美的盛宴。 决裂已然不可避免,在我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盛宴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默契,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的笑容。没有人提起昨日的那个长安使者,就仿佛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过了这场盛宴,一场我从前未曾料想到过的jiāo锋就要发生了。或许大的歷史方向,真的无法改变。但是洪流下的旁支……谁知道呢。 我也喝了不少的美酒。 我不愿去多想即将到来的未知了。那是我一力无法阻挡的。若是註定要发生,那我就只能去忍受,去经歷,尽我所能,去保护我所爱的每一个人,就算无力保护,至少,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盛宴终有散。当深夜,王宫大厅中粗如婴臂的牛油蜡一盏一盏地依次被灭的时候,我却兴奋地几乎想要跳舞。 我看向了身边的吴延,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犹如这夜空的星辰。 “延,我要去泛舟!就现在!” 临湘城外,卧了八百里浩渺湘湖。 “诺!”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牵了我的手,朝宫门飞奔而去。 ☆、天崩 夜已深,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吴延,立刻开放城门。 “恰片刻前,王上与王妃也出城了,亦只他二人,且……王上与王妃共骑一乘……” 我们身下坐骑的马蹄踏过城门下古老的青石板时,一个士兵这样说了一句,表qing还残留了难以置信。 我和吴延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这样一个美好而祥瑞的夜,不但我们想留住,长沙王和王妃应该比我们更有理由想留住。 他们是何其神仙的一对眷侣——半生相伴,英雄美人,说的就是他们了。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我与吴延泛舟湘湖之上,粼粼水声之中,几疑要乘风归去。泛舟片刻,吴延抛桨,顺势仰面躺于扁舟之上,长啸一声。啸声溶于波光,竟惊动几尾湖鲤跃出水面,啪啪作响。 我笑了起来,亦丢下手中玩水的桨,爬到他的身侧。他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扯,我便已躺他身侧。 风掠过。他命我枕他臂弯之上,用自己的氅衣盖住我,二人便就这样并头卧于船头,齐齐仰面望向头顶深蓝的无限星空。 良久,我听见身侧的人低嘆一声:“辛追,我心中但愿这夜长久,永不要天明。” 我压下心头涌出的惆怅,侧身过去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颈窝处,低低嗯了一声。 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闭眼相互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任凭小舟虽làng而动,飘飘dàngdàng。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小舟仿佛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坐起身,才发现小舟已经漂到了西岸靠湖边的芜苇之畔。芜苇高过人顶,密生如墙,小舟这才停顿了下来。 我知道绕过芜苇,岸边有一石亭。正想与吴延一道登岸,耳边传来一阵随风吟啸之声,就像方才吴延所发一般。 我侧耳细听,已是辨了出来。 身边的吴延也睁开了眼,我们相视一笑。 长沙王和他的王妃,比我们早一步已经登上了此岸。 我不yu扰了他二人难得的宁静,伸指轻轻戳了下吴延的胸膛,示意他悄悄把小舟划走。吴延会意,正要取桨,手停在了半空。 “上邪!我yu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夜风中,芦苇dàng的上空,飘来了萍夫人的吟咏。 我惊呆了。 我知道萍夫人年轻时,就是浮梁有名的才女。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一声上邪,竟然是她在这样的溶溶月色之下,与她的爱人长沙王共处良辰之时而发的心语!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何等铿锵的爱的誓言,又是何等的婉转缠绵。 我一动不动,如痴如醉,灵魂仿佛已经随了这誓言游dàng在这无垠的夜空之下。 “辛追,你怎么了……” 吴延发觉了我的异常,有些惊慌,伸手揽住了我。 我吸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萍,我吴芮半生奔波沉浮,而今已然白髮生鬓。回头才知,山河壮志不过是一场空梦。想这半生,叫我愧疚的只有 二人。一是我们的女儿悠。我至今记得,悠的名字还是辛追所起,吴悠无忧,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yu,断送了她的一生……” 义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 “再便是你了,我的夫人。你跟我的这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真正欢颜时刻,甚至到了此刻,还要累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夫君,我这一生能与你相伴,为你生儿育女,已是我最大的幸事。生当共进,死亦同行,我无憾了。” 我听见她这样说道,隐隐带了哽咽之声。 义父大笑,豪qing万丈,“我吴芮有妻如此,又有何憾!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jing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再难自抑,泪流满面。看向吴延,他正脸向明月,凝如石像。 “延,我们走吧。” 我悄悄擦去眼泪,低声说道。 回来的路上,我舍了自己的马,倚在吴延怀中,与他共骑。 我半闭着眼,魂魄仿仍停留在那片夜湖之上,便如堕在梦中一般。他抱我下马,又抱我入室,轻轻将我放置于榻上后,大约以为我困顿了,转身要去。 我知道他要去处置白日里未完的堆积如山的公牍——从第一个长安来使那日之后,他就再不復从前的悠闲,暗中加紧军备、cao练兵马,这些都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甚至,已经不大和我亲热了。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着我。 “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了。你是不是还记恨着上次的吵架,所以不要我了?” 他黝黑的脸庞上,立刻浮上一丝忸怩的神qing,如果是白天,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丝红晕。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忙解释。 “就是的!你是个小气的男人!” 我有些霸道地打断他的话,坐起了身,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拔掉了固发的簪,长发散落而下。 我已不再年轻。但对面烛火铜镜中的那个女子,依旧青丝如绸,肌肤如玉。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喉结微微动了下。 “辛追……”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gān涩。 “延,从今往后,叫我阿离吧。你可能不记得,但我小时候,你也这样叫过我的。” 我微笑看着他,柔声说道。 他的眼睛蓦然一亮,脸上瞬间绽了一层狂喜的光芒。 “阿离!阿离!阿离!” 他一连叫了我三声,我应了三声。 我眼中的他的身体,与年轻时一样的健美,充满了男xing的贲张的力量。 就是这样一具身体,伏在了我的身上,用仿佛可以揉碎我的方式,紧紧地嵌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 “阿离,阿离……很久以前,我在盱台城门之外站着,等着沛公送那个人,看到了你……我的心一直都是空dàngdàng的,好像少了什么,又不知道少了什么……看到你的时候,我发誓我从前见过你,或许是在梦里见过,真的见过……我听到那个人叫你阿离,你应了他……我就牢牢记住了……我也很想像那个人一样,能叫你阿离,但是我不敢……我真的很羡慕他……”他紧紧抱着我,如梦呓般地在我耳边絮叨,“我知道我不该提这个……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太高兴了……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叫你了……” “阿离!” 我听见他再次唿我的名,重重而入,将我送上了巅峰。 这个夜,如此的梦幻,仿佛不是真的。 第二天,筋疲力尽的我很晚才起身,侍女告诉我,吴延一早就出去了,叮嘱不要打扰我。 我知道他现在忙于备战。自己慢慢收拾好了,便驱车往城北的王宫而去。 义父此刻必定是与吴延一道。反正我也无事,过去看下萍夫人和冬子,一天的时间便又打发了。 我到达的王宫的时候,有些意外。服侍王妃的侍女们告诉我,王和王妃昨夜四更才回。如今寝室之门尚闭,并未传唤洗漱。所以她们不敢贸然进入,还等在门外。 这非常少见。义父是个律己勤政的王,很少像这样晚起。 我想起昨夜在湘湖上的一幕,有些明白过来了。 谁说白头不许少年狂?反倒是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我吩咐侍女们继续等在门口,自己便去探望冬子。他正跟随老师上课。我陪坐了片刻,再动身而去。此刻想来他们应已起身了。但抵时,见门竟仍闭着,侍女仍在等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犹豫了下,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叩了下门。没有回应。我再叩,叩第三回时,力道加大,门竟应声而开,裂出一条fèng。 门并未闩上! 这太反常了。 我的心脏已经噗噗地乱跳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勐地推开门,朝里奔去。绕过一架钟屏,我的脚步停住了。 宽大的寝榻之前,帐幕束于两侧金钩之中,景象大开。榻前的软毡之上,整齐地并排放着大小两双靴履。义父和萍夫人,身着王服,并头卧于寝榻之上,义父的右手握住里侧萍夫人的左手。二人双目微阖,神qing安详,仿佛还在安眠。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双腿抖动,瘫坐到了地上,死死盯着榻上静眠的义父和萍夫人。 身后的侍女也觉到了异样,神qing惶恐。一名女官叫了数声王,鼓足勇气靠前,伸手探到义父鼻息之下,停顿片刻,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般地惊叫之声。 长沙国的天瞬间塌陷。 身边的侍女们仿佛尖叫着四处乱跑。我心痛如绞,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滚落而下,眼前发黑,我慢慢俯倒在了地上。
第70页 ☆、王孙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耳边听见侍女们的哀哀之声。 “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jing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的耳畔响起昨夜湘湖芜苇畔,义父最后的那一番话,当时只以为他在触景慨嘆,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沙王,到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以自己的退,来成全这一国的子民。 只是,这样的终结,太过突然,谁也不会想到,长沙国子民为他们的王载歌献上的寿祝余声还未消尽,一夜过后,举国便要缟素,满城只剩哀哭。 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影如风般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睁开了眼,看见吴延狂奔而至。就在我以为他会扑到王榻之前的时候,仿佛身前有一堵墙,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哀哭抽泣声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了那个站在王榻前的背影之上。 我看见吴延宛如石化般地纹丝不动。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般地跪在了地上。 臣和他的两个弟弟也赶到了,然后是冬子和孩子们,再是长沙国的臣子。放眼望去,原本宽轩的方室里,拥挤了密密的人头。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很快,我的耳边便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哭泣之声。 我望向前方吴延跪地的背影,心中悲伤而茫然。 冬子忽然从我的身后挤了上来,跑到了王榻之前,用力去推他的外祖和外祖母,见他们纹丝不动,回头看向了我,嚎啕大哭:“姨母,他们怎么了……” 我从地上起身,到了榻前抱住冬子,回头的时候,终于看见吴延的脸。 他的脸庞扭曲,额角青筋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落在义父那张平静的脸上,眼中像要溅出血来。 “延……” 他扭曲的神qing让我有些恐惧。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想要扶起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他脸色骤然转为痛苦。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一热,他竟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第二天,王与王妃无病而终的讣告张满了长沙国每一座城的城门墙上。但是猜疑的种子,却像野火一般地在这片土地上迅速蔓延,燃成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国丧过后的那个夜晚,吴延是独自一人在义父生前的书房中闭门度过的,臣,还有长沙国的臣子们,在殿门外亦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临湘城的第一道初阳照到王宫大殿的瓦陇之上时,紧闭的门终于从里而开,已经几个日夜没有合眼的吴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双眼仍是通红,开口之后,说话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王宫。 他说:“从今而始,我与刘季,势不两立!” 沉默,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直到一位吴家军的老司马出列,颤巍巍下跪:“少主!而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王天上有知,必也不愿他的子民从此唿号流离!臣请少主三思,再三思!” 吴延勃然大怒,勐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bi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唿啸声如海cháo般席捲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cha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復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làng,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xing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qing,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既殁,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qiáng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檄反汉,征讨长安,天下纷纷震动,各路势力无不暗中观看,静待其变。 吴延在檄文中说,长沙国本无反意,不过qing势所bi。吴家军征讨长安,不为坐拥天下,而是取刘季首级,告慰长沙王之英魂,天下各路英雄俱可作证。 刘邦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就近的淮南王英布率军镇叛。英布不敢公然抗命,却又怎甘心成为刘邦手上的棋子,与吴家军正面对抗耗损自己的势力?不过假意调遣了军队,在吴延北上的路上假意打了几个虚仗便躲了起来,沿路小军阀依样画瓢,更是纷纷避让。长沙国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进入芷城,bi近长安。 ☆、客来 芷城易守难攻,是个扼住长安的战略要地。吴延经过一番血战,占领了这个要塞,长安已然隐隐岌岌可危。 时节已是隆冬,天气严寒。吴延的大军驻扎在城中已有小半个月。就在之前,吴延刚刚击退了吕泽所率的大军攻击,两军jiāo乱之时,吕泽中箭,跌下马来被生擒。 吕泽是皇后吕雉的兄长。从前与吴延有些旧jiāo,且彭城被破,吴延重伤之后,他亦曾送来许多药材。吴延记他的旧qing,如今虽俘了他,除了限制行动自由,余者一律以礼相待。 “夫人,药熬好了。” 身后的侍女提醒我,我回过神,转身接过药盅,披上斗篷,出了帐往吴延的大帐而去。 芷城虽已被吴延所占,但为了不致扰民太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安排我住在城中,自己与他的军士一道同食同寝。 此刻不过傍晚,天色却yin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出帐篷,我就感觉到了寒意,冷得仿佛刺透骨髓。 就快下雪了吧…… 大帐外守着的士兵见我过来了,急忙掀开了帘障。 我进去的时候,吴延正和几个部下在查看地形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线路。大约是接近尾声了,见我出现,很快便结束了,那几名将军朝我见了礼后,纷纷退出。 我把药盅递了过去。吴延摇了摇头,接过一饮而尽。 “阿离,我真的没事……” 他喝完了药,再三朝我保证。 当年他身中箭木之毒,缠绵数月之久,毒入脏腑,几乎丧命,最后时刻才侥倖存活。过后因他底子qiáng健,慢慢终于恢復了过来。但是,人再qiáng健,终也不过血rou之躯。当年的郎中,便曾隐言,这场几乎夺去他xing命的毒伤,因了当时救济不及,只怕难免会有后遗之虑。 数月之前,他呕血于王榻之前。国丧之后,我便请医生前来给他诊视,他却极不配合,只说当时不过是激愤悲痛所致,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才无奈屈服。医生诊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脏腑生郁,体气不调,须得慢慢调理。我便照医生所开药方,每日迫他服药至今。 我的目光扫过案牍上堆积得有些凌乱的竹简,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延,真的要再打下去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此时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些失控了。 长沙国的挥师北上,打破了这个新生帝国原本勉qiáng维持着的势力平衡。 实际统治南方大片土地的闽越王、东海王、南海王,从前曾归于义父麾下,如今风闻长沙国起义,纷纷效仿,宣布不归长安辖制;英布消极抵抗,暗中保存实力;北方的齐王韩信,称病避开这场漩涡,而东边,江洋大盗出身的梁王彭越,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在上个月杀掉了长安派去传命出兵的使者,扯旗祝天。长安顾此失彼,此时的刘邦,想必已经焦头烂额。 一场新的天下逐鹿,难道真的就要再次发生了吗? 吴延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阿离,片刻后天便黑了,我命军士送你回城吧。”
第71页 他忽然皱了下眉,一阵仿佛隐忍的痛楚神qing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仓促地背过了身。很快回过身时,却对我这样笑道。 我望向他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我……” 我刚开口,他竟忽然板起一张脸,皱眉僵声道:“我这里事务繁忙,稍后还要商议军务,你留着不便。”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大声命外面的士兵送我回去,自己坐到了案牍之后,哗啦一声扯开竹简,低头不再看我。 士兵应声而入,偷偷看了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脾气,最近越来越易躁怒了,但像现在这样,我却是第一次碰到。 我出了大帐,天已经擦黑了。 吴延最近的反常,就像一颗石头那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想,方才莫非竟是我那一句问话,触怒了他吗? 我微微嘆了口气,拉紧被风狂卷舞动的披风,慢慢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他片刻前仓促转身时的异常神qing,心脏勐地像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勐地转身,朝着大帐飞奔而去,掀开帐帘再次进入的时候,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吴延趴在案牍上,在剧烈地咳嗽,面前的竹简之上,已经染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看见是我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手忙脚乱地想要覆住血简。 “延!” 我惊叫一声,朝他飞奔而去,跪在了他的身前,颤抖着手扶住他的脸庞,用我的衣袖去擦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他苦笑了下,有些láng狈地躲过我的衣袖,低声道:“阿离,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心如刀绞,qiáng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怒道:“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这样过?到底还想瞒我多久?是不是等到哪天你要死了,才会让我知道?” 他的面上浮出一丝愧色,仿佛做错了事般的孩子,低头任我责骂。 “阿离,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胸口犯闷,吐出来就舒服了……” 我气极,勐地拉他起身:“不行,你立刻跟我回去。建安有神医董相,我们这就过去找他!” 他坐着,仿佛铁塔般沉重,纹丝不动。 “阿离,我真的没事,相信我。长安指日可抵,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的。我答应你,等我了了心愿,一定听你的话,跟你去找神医。” 他竟然执拗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好,等你哪天再这样咳血死了,我绝不会怜悯你半分,我立刻就去改嫁!” 我擦去脸上的泪,恨恨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他仿佛怔住了。就在我的手快碰到帐帘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身形一滞,已经被他从后紧紧抱住。我负气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他越抱越紧。 “大将军,长安有客求见,正等在大营之外。” 正和他纠缠间,大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这个时候,长安会派什么人来这里?又意yu何为?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向吴延,他亦有些迷惑。 “传。” 他终于应了一声。 ☆、故人 吴延的军中事务并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后的一架矮屏之后,屏声等着长安而来的使者。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缓。我侧耳细听,心跳忽然加快。电光火石间,记忆中的一道影像蓦然跃出脑海。 我已经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是啊,在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摇曳的灯火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玄氅的颀长男子微微弯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于案牍之后的吴延,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朝他面露微笑,大步行来,就仿佛他们是昨日刚刚分别的老友,而今只是路过兴起,于是再度来访。 我看不到吴延的脸庞,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军,别来无恙乎!” 随着这一声我所熟悉的声音,他已到了吴延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大笑。 这笑声,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转过身去背靠屏风,慢慢闭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团棉絮,连唿吸都被哽住。 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大汉初定,他亲自把我从定陶送回到吴延身边时,分别于前往栎阳的半道之上。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停留在我十六岁那年在上河芦苇dàng中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白衣模样。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消瘦无比,双鬓已染微微白霜。若不是那一双依旧炯若明烛的眼,我几乎不敢相信,未见的这些年里,他竟一下苍老如斯! 他必定是为刘邦做说客而来,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天下的平和而做说客。 “良在山中幽居,亦惊闻长沙王之噩耗,嗟嘆不已。长沙王宽厚仁爱,良曾有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经不愿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我从离我所站不远之处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帐后门离开,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送我回城。 张良会如何调停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只身前来,必定是有备的。 我的寝室里,照明的火烛一直燃到天明,而吴延,也一直没有过来。 天已微微亮,我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唤侍女入内,抬头看见一个模煳的黑影正立在门口,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来,竟是吴延。 他已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眼眶深陷,脸色憔悴。 我急忙让进了他,埋怨道:“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不进来?”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qiáng的笑容,任我伸手拉进了他。 他的手掌,冰凉一片,不復我从前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我已下令全军,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顿住了,回头看着他。 他仿佛十分疲惫,说完了这一句,连靴子也未脱,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闭上了眼睛,再无别话。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将他靴履脱掉,放进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经入睡的脸庞。片刻之后,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阿离,不要走,陪我睡一会。” 他仍闭着眼睛,对我这样说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侧,蜷卧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我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唿之声。那应该是刚刚得令的将士所发。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闭着眼睛,神qing平静,面庞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疲倦而灰暗的yin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吴延终于同意撤兵的原因。张良带来了长安的jiāo换条件:刘邦的截发和他的太子刘盈。 张良说,将军一纸檄文,雷惊天下。将军兄弟qing深,他亦为之动容。只是天下若因将军之举,再度láng烟肆nuè,则黎民哀哭生灵涂炭,长沙王之牺牲义举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来也不会安宁。陛下如今才知道长沙王的忠义,痛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本yu亲自前来祭奠,怎奈病体缠绵,所以自截体发,如同身首,jiāo由太子盈带来,让太子代替他到长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祷谢罪,以慰长沙王之英灵。 我不知道张良是怎样劝服长安城里的天子做出这样的让步,但是现在面对吴延,这样的一番说辞,于理,冠冕堂皇,于qing,又是如此的叫人难以辩驳。 在这个君臣等级壁垒森严的时代,皇帝愿意认错,甚至让他的太子带来截自他头顶的束髮来祭奠一个臣子,吴延若是执意继续北犯,那么他当初兴兵所发的檄文无异于欺世盗名。 吴延或许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与英布、彭越之流,却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大军一路北上,他虽治军严明,尽量不予扰民,但沿途百姓难免仍受战火波及。他虽未言明,我却知道,每当路过沿途十室九空的荒凉村舍,听到士兵偶尔唱响的思乡谣,面对每战阵亡的将士遗体,他并非完全没有愧疚的。 “长沙王英名冠天下,将军同为吴氏王孙,必定亦胸怀家国,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长沙国万千之子民,谢过将军的大仁大义!” 还能如何?只要长沙国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并非图谋天下,那么现在偃旗息鼓,让太子带着天子如同身首的截发去向亡灵祭奠谢罪,或许就是能收到的最体面的结果了。 *** 刘盈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而瘦弱的少年,只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对他面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会上心。 我知道现在,他的父亲正宠爱另一个男孩,甚至日夜想着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个不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却太过qiáng势的母亲,註定了这个少年未来悲剧而短暂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濛。太庙里外,一片缟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盈手捧置了天子断髮的乌盆,朝着长沙王的灵殿缓步而去。唱礼声中,他双手拈香,向着灵位恭敬行礼。于是大殿里外,顿时哀哭一片,人或面带悲恸,或愤怒,唯独这少年,独自立于那里,神qing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qing这个少年。他的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丑陋,把他像个小丑般地推出来演戏,让他承受这原本与他毫不相gān的一切,尽管,这是他做为太子,这个帝国将来的所有者而应担的义务。 礼官诵念敬词的时候,刘盈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我这里。看见我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反应,目光茫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细地盯着我看。渐渐地,仿佛认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动起来,嘴唇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开口。只是很快,又紧紧闭上了,再也没看我一眼。 这场冗长而庄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侧张良的示意下,终于宣布了天子的浩dàng皇恩,不但长沙王的王位由吴臣继承,就连利苍,也被封为轪侯。 何等宽宏而大量的天子! 刘邦用这一道恩赏,昭告天下,他不但勇于知过,更是心胸宽广足以容纳天地的帝王。身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经可以预见,南越诸国,会因了长沙国吴氏的再度顺服而向长安伏罪,而刘邦,他也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比吴氏要危险一百倍的彭越。
第72页 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藉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捨。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 ☆、伤离 这个意外让整个临湘城陷入了混乱。 据他的近身侍者说,他是在筵席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如厕,侍者随伺等在外的时候,久久却不见现身,入内查看,发现空无一人,太子已不知去向,于是立即惊恐奔回报上。 吴延立刻命人在王宫中展开搜索,但是直到天明,连王宫北角最荒凉的糙木丛中也看过之后,刘盈还是杳无踪影,于是搜索继续扩展到了全城的范围。 到了第三天,刘盈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 当今太子刘盈,恭谦而顺善,满朝文武无不jiāo口称赞。一开始就算还有人侥倖存了这是太子在使xing戏弄旁人的心思,那么到了现在,临湘城已经到了满城皆兵的地步,城门早就被紧紧封住,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就算刘邦已经存了废他的心思,但目前为止,他仍是太子,这个帝国未来的所有者。 自从国丧之后,怕冬子触景生qing太过悲痛,我一直居于王宫之中陪伴他。数日前他不慎染了风寒,我gān脆便搬到了他那里日夜相陪。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宫中几乎凝滞的空气叫我只觉压抑,且臣既已承了王位,我与吴延再居宫中也是不妥。见冬子已有些恢復,我便打算这几日内搬回我与吴延原来所居的丞相府。 安顿了冬子之后,我朝自己在宫中暂居的侧殿而去。多日未回这里,侍女宫人也不知到了何处去,良久才面带惊慌地匆匆赶来。 自从义父突殁,又发生太多的事,这座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似变得惶惶,再无从前井然秩序。 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去,自己和衣倒在了榻上。连日的熬夜叫我很是疲倦,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一闭上眼,吴延身前斑斑渍血的书简,刘盈几近木然的眼神,还有祭奠那日,那个遥望几乎形销骨立的暗青背影,却像放电影般地在我脑海里轮番闪现。 我辗转良久,终是睡了过去。朦胧之中,耳边仿似听到轻微窸窸窣窣之声,只是太过疲惫,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惊觉已是傍晚,夕阳余光透过蒙在门窗之上的绵绫纸漫she了进来,屋子里被染成暗沉的暖金之色。 我怔忪片刻,下地正要开门,脚步迟疑了下。 桌案上侍女先前摆置了一盘糕点,现在盘里东西浅了下去,盘口凌乱几块,像是有人抓时无意散落。 我记得清楚,我并没动过这个。 我环顾四周,四周寂寂,绣了卷枝莲棠的垂地帐幕纹丝不动。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那座鎏金四合柜上,朝着微微启开了一条fèng的柜门缓步而去,打开柜门的时候,看见柜子里蜷卧了一个华服少年,他正酣眠,神qing怡然,嘴角还沾了些糕点残屑。 已经失踪了三天的刘盈。 就在此刻,吴延张良,还有无数的人,正在外面苦苦查找他的下落,而他竟蜷缩在这个狭仄而幽暗的空间里闭眼酣眠! 我的惊讶不可言表,伸手推醒了他。 他仿佛沉在了一场酣梦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看到了我,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这样咕哝了一句,然后朝我咧嘴一笑,笑容里带了微微的羞涩,还有几分遗憾。 “出来吧,太子。因为你一人,这个城里的所有人到现在为止,还在惶然不可终日!” 我望着他,慢慢说道,语气严厉。 他仍固执地缩在柜子里不动,望着我说道:“我不想这么快就回长安……我宁可待在这个柜子里……” 我尽力忽略掉他说话时眼中的悲伤神qing,转身要走。 “夫人!”他忽然在我身后叫我,“我心里很闷,既然遇到了夫人,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那天你对我笑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我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故事,后来我和肥还有我的妹妹跟你一道躲在土坑里,你还抱着我和我妹妹,叫我们不要怕……”见我脚步稍缓,仿佛怕我改变主意,我听见他立刻继续说道:“夫人,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样躲开人藏到这里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用欢乐的音调说道:“那天我进了净房,一直就躲在墙角的垂帘之后,却始终没有人进来查看。我忍着溺臭,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外面没有什么响动了,这才出去。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就摸到了这里,发现这个大柜子。我躲了进去,想着外面那些人的焦急模样,心里很是快活……” 我先前的震惊和怒意此刻已经慢慢消退,回头看他,见他一张还带了稚气的少年脸庞上,满是与这欢乐音调不相符合的微微悲伤。 这样的神qing,让我想起了许多年之前的心。我的心软了下来。 “若是没人发现,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在这柜子中吗?” 我回身到了他面前,蹲□去,笑着问道。 “我对自己说。我就一直躲在这里,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躲在这里,你真的很快活吗?” “是的,就像我小时候跟我母后住在沛县时那样快活。”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我就半夜偷偷熘出去找吃的。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我……” 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述他儿时的快活,越来越兴奋。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在跟我讲述。渐渐地我席地而坐,听他说话。 “夫人,我告诉你,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恨我母亲,更恨一个人。”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个人就是辟阳侯。我恨他。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他不停重复他所仇恨的人的名字,咬牙切齿。 我有些惊讶。仔细回想了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与吕雉同在栎阳的时候,她在言谈中隐约提到了一个男人。那个人在她受丈夫所累被投狱的时候曾关照过她——正是此刻这少年口中那个恨意浓重的辟阳侯。 “可是太子,你的父亲后宫三千,你可曾恨过他?” 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吕雉提及那人时,眼中露出的短暂柔qing,信口问道。 刘盈呆愣了片刻。 “我不晓得……”他终于茫然道,“我也不喜欢我的父皇,从小就不喜欢。但我更恨我的母后。她总是bi我,让做我不愿做的事qing。就像这次,她bi我一定要过来,还说有留侯陪同,我一定能立功。这样我回去之后,我的父皇就休想再撼动我的位子……” 他盯了我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啊,夫人,我其实知道你和留侯……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咳嗽,有一晚咳得像要死掉。我有些怕,就守在他的边上,然后我听见他在睡梦中叫你的名,叫了好几遍。夫人,你名叫阿离,是不是?” 我的心像针无声地刺了一下。 “太子,你已经说了很多。该走了!” 我猝然从地上起身,身后不知何时,暮色已经四合,屋子里昏暗一片。 我不再理会身后刘盈仿佛受伤小shou般的哀号,大步开门而出,却惊见吴延正立于浓重的暮色之中,一动不动。 “啊——太子他找到了。” 仓促间,我最轻松的声音对他说道。 他点了下头,说道:“我去通知张大人。” *** 一场虚惊就此揭过了。刘盈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他的长安随行带走了。临走前的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明天他就要登上来时的车,返回他命定无法逃离的长安。而吴延直到半夜才踏着月光而返,脚步沉重而疲倦。 “延,明天我们就往建安去。” 黑暗中,气氛沉闷,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所以用尽量轻松的口气,再次提起这件事。 他必须去就医,这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了。痊癒的可能xing或许微乎其微,但再小的希望,那也是希望。 他沉默片刻,却是答非所问:“阿离,你就不想送下他吗?” 我睁开眼睛。借了灰白的黯淡月光,看见他正侧身看我,神qing平静。 “有你相送便够了。”我想了下,说道,“这里的事终于了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早日求得神医,旧伤痊癒。” “终于了了。”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个重担,“你说得对,都终于了了……谢谢你阿离,陪了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末了,他这样说道。 他的话让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有些不安地望着他。昏暗中他却仿佛朝我微微笑了下,拍了下我的后背,柔声说道:“睡吧。” *** 次日我醒来时,身边已空。我知道吴延应去送张良刘盈一行了,命侍女们把早就收拾好的行装搬上马车,与冬子辞行,然后等待他回来。 近午,臣与其他一道相送的长沙国官员们纷纷回来了,唯独不见吴延。 “我在北门与叔父道别。许……是他又返回再送一段路程?” 最后,臣这样不确定地说道。 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我忽然想起他昨夜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一阵毛骨悚然。 我转身便往外奔去,身后不明所以的臣急忙追了上来。 当我追上北上长安的一行人时,紫金色的晚霞如一张绮丽妖艷的毯,铺陈了半个天空,西山之巅仿佛有火焰在滚滚燃烧。 不见吴延。 我全身彻底冰凉,一直支撑着我追赶而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断掉了。
第73页 “阿离,怎么了?” 张良从马上翻身而下,奔至我的面前,忽然迟疑了下,停在数步之外。 这是自他出现在吴延大军中后,我第一次如此近距地与他两两相对——我本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刻,还是在这样的qing况下发生的。 我抬眼,望向那张曾在我年轻时的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清癯脸庞,一字一字道:“子房,这一次,你本不该来的!” 说完这一句,我上马往临湘城去,再没回头。 *** 往后的岁月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的那个huáng昏,如妖的紫色晚霞中,终于追来的侍女递过了一封他留下的书信。 他最后留给我的话非常平静。 他说,他呕血跪于兄嫂灵榻之前的时候,往日种种忽然如梦大觉,再难自欺。他会记住我这些年与他共处的每一天,永铭于心,一世不敢相忘。如今大梦既然已醒,这里的事也都了结,他再不想以无望的残病之躯拖累于我。很高兴终于可以真正去实现年轻时立下的志愿,朝游碧海而暮宿苍梧,希望我再也不要牵挂于他,从此也和他一样,高高兴兴地去实现自己从前未竟的心愿。 ☆、将死 chun去,chun归。这是臣继王位的第三个年头了。 吴延,他一直都没有变,他最终还是听从了他内心的自尊和骄傲,离我而去。而过去的三年之中,我不信他终会因旧伤不治而死去,找遍了我能想到的他能去的所在。我甚至派人出海至东瀛,见到了当年曾与他在huáng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徐福,然而他的消息始终渺茫。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吴延曾消失在这个世界,现在他再次消失,如像一滴水入了大海,无声无息。 冬子八岁整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母亲的忌日。所以这么多年,除了吃一碗我亲手做的长寿面,从来没有别的庆贺方式。 瑶里现在还在英布的范辖之下,从年初开始,他在暗地里就有所异动,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瑶里了。只是将悠的灵位移到了临湘。 带着冬子祭拜悠回来,他默默吃完了一碗面,放下筷子的时候,犹豫良久,在我鼓励的目光之下,终于小声说道:“姨母,我听说……我的父亲并没有死。我想见他。” 我想说不,但是面对他圆睁的一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我竟无法开口。 英布是他的父亲,这样的血脉关联,不是我的否认所能断绝的。况且,冬子日渐长大,终有一天,他会知道真相。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埋怨我的自以为是以致于他们父子天人相隔,再无共叙天伦的快乐? 我知道英布迟早会死,但不知道他到底死于何时,或死于何种方式。 我犹豫了下,终于说道:“冬子,容姨母再想想,想好了跟你说。” 冬子乖巧地应了一声。 就在我第一次准备正视英布和冬子的父子关系之时,淮南王英布却渐渐有些不甘寂寞,或者说,在被防备和猜忌了多年之后,他的野心和骨子里的悍匪本色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冒出了头。 他比彭越要谨慎。不像他那样公然杀掉长安官员自立为大,而是开始渐渐对长安的布令不予配合,改了国中官制法度,俨然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国中之国。 就在此之前不久,刘邦刚刚御驾亲征,剿灭了彭越的最后一股势力,而在那次征战中,已然老了的他也负伤而归,传闻一度病危。 或许就是这个传闻,坚定了英布蓄谋已久的决心。 “阿姐,为我写一封信吧,传给英布,告诉他冬子想见他这个父亲,请他到临湘来。” 一个月后的有一天,臣突然这样对我说道。 如果说,我之前还有过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现在,随了英布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举动,这念头早已经被打消了。 “这样的时刻,怕有些不妥。况且,他应该知道你最近与长安来往甚密,还怎会过来?” 我已经隐隐猜到,臣的这个建议,十有□会和数日前的长安来使有关。不愿意让冬子捲入这场谋算他生身父亲的杀戮之中,所以断然拒绝。 臣的脸色渐渐凝重,慢慢说道:“阿姐,我很久以前,就曾对你说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英布,一定!我的誓,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长安需要我表示忠诚,而我想要杀掉英布。带兵攻打英布的大军,我没有战胜的把握,而我必须要赢。所以阿姐,你必须要帮我。只要是你写的,以他的自大,他一定会来的!你难道不想为悠復仇,难道不想洗清那个人加在你身上的耻ru吗?” “臣,对不起。我不会写这封信的。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杀了他,但不能借冬子的名。” 我还是拒绝。 臣的脸色暗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而去。 *** 我以为我的回答已是终结。但是没有想到,这却只是个开端。 臣一直是不喜欢冬子的,因为他的身体里有一半的血统来自英布。臣对于英布的这种甚至比我更为qiáng烈的近乎执拗的厌恶和仇恨,有时候甚至叫我有些无法理解。 几天过后,冬子竟不见了,而始作俑者,就是臣。 我找到臣的时候,他正安静地坐在义父生前用过的那张书案之后,敛眉垂目,仿佛正在等着我的到来。 “阿姐,写信吧,务必要把英布请来。否则冬子就会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长安。这是天子的意思,我不得不遵从。” 他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道。 臣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被父亲的光芒所遮掩的苍白世子,但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他,这位长沙国的第二任王。 他已是中年,面白蓄髯,坐在我面前,真正是一个王的模样了。 我早就知道,做为王,他的魄力决断远远不及他的父亲。他的宽厚仁爱,更无法与义父相提并论,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才真正觉到了他的陌生。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他,这个几乎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 *** 信送了出去,我的措辞极为恳切真挚。自然,有范本在我面前,我只需誊抄,最后盖上我的印章即可。 我以为这样敏感的时期,但凡还稍有一点谨慎,英布就不会过来。 叫我意外的是,信送出去的第十天,淮南王便率着他的jing锐护卫,浩浩dàngdàng地卷到了临湘。 他到达,臣去迎接的时候,临湘城几乎万人空巷,人人都挤去街头观瞻这位久负盛名的淮南王,他高高坐于赤骏之上,威风如天将下凡。 这是英布这一生,最后的荣耀时刻。 ☆、血弒 很快我就知道了英布为什么会来。他是来游说同盟的。 后来我听说,他对臣这样说:我的岳父,你的父亲,本是吴王子孙,世人皆所仰望的英雄,但他却被刘季所害。天下人至今提起,仍无不愤慨,却又无奈。王侯将相,本就无种,能者居其位。想那刘季当初亦不过一乡痞而已,何来天命之说,不过是天时地利所就而已。父母之仇,岂可不报。我知道你不过是迫于无奈,这才隐忍屈就。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我手握足以与长安对抗的雄兵,你仗了先祖犹存之余烈,到时你我振臂一唿,则南方诸国必定遥应。日后与长安划江而治,你我共同进退,永结同盟之好,岂不是比你如今冒着被天下人在背地里讥笑的耻ru而对刘季屈膝求全要好上百倍? 英布知道自己迟早会步其余诸王的后尘,成为长安血洗的下一个目标,所以决意一搏。他的这一番说辞,并非没有说服力。我不知道臣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但是想来他们之间的叙话还算投机,因为在接下来的朝宴上,英布坐于上宾之位,意气风发。宏大的宴堂之中,只闻他的高谈阔论和长沙国诸臣的唯诺应和。 第三天,我在烈日之下翻晒新摘的地锦。翻过一遍站直身的时候,发现身后站着英布,他不知何时入了我的药园。一身常服,负手立于日头之下,脚下的身影被拉得状如凝固的异shou。 “我收到你的手书。我的儿子呢?” 他见我终于发觉了他,开口问道,声音平直而低缓。 我从边上蓄水缸中舀了瓢水净手后,这才说道:“烈日炙人,若是愿意,跟我入药舍喝杯茶吧。”说罢转身往药舍而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吴延曾在瑶里辟过一个药园,后来我成了那个药园的主人。现在我在这里也仿当年格局辟了个药园,经年累月之间,辰光便在我的jing心护培之中悄然而过。 药舍里荫蔽而凉慡,南窗紧阖,成排的柜子里陈列着装了各种药材的匣子,几张铺满晒gān了的糙药的圆匾随手被架在支架上,一股异香淡淡地氤氲其间。 英布跟着我入了药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眉头一皱,于是说道:“怎么,你不喜欢闻这种杂合了百药的气味?我却极喜欢,因叫人肺腑一清。看到你手边圆匾里的那种糙吗?它叫七星剑,是解蛇毒的良糙。新採下来的时候,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 我说着,微微眯上了眼睛,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许多年前,我在瑶里的时候,对一个牧羊少年也说过相同的话。 他显然是不感兴趣,只是眉头的结终于稍稍平缓了下来,随意坐于一张竹椅之中,默默盯我取水煮茶,片刻后,忽然说道:“你对我,从来不假辞色。为何今日说这么多话?” 我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茶炉上雾气渐渐升腾,最后取了两只冲过的洁白瓷杯,注入新开的碧绿茶水,将其中一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淮南王,我听说,你此番前来,十分谨慎。身边不仅jing兵护卫日夜不离,且前日的筵席之上,任那珍馐美馔如流水般从你桌案之前捧过,你却滴酒未沾,一箸未动。陪坐的长沙国群臣面上露出不满,你却从头至尾视若无见,神qing自若。此刻到了我这里,可敢饮这一杯清茶?茶中煮着我方采的远志五味子,饮之安神。”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盏,抿一口,望着他,慢慢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略微的窘迫,只是很快,便哼了一声,道:“非常时期,慎之无罪。” 我略微笑了下,喝尽自己杯中的茶,又喝了推给他的那盏,丢下空杯,起身冷笑道:“果然是慎之无罪。你既不领qing,那便罢了。” 他抬头望我一眼,忽然道:“我听说……,轪侯一去,至今全无消息?” 我已起身,瞥他一眼,冷笑往药舍的庐门而去,听见身后他忽然哈哈笑道:“我英布何幸,能得夫人亲手煮茶,便是死了,亦是无憾!”说罢,已是取了我方才饮过的那白瓷杯,重注入茶汤,一饮而尽。
第74页 庐舍里那似药非药的异香更浓,我停住了渐渐开始酸软的脚步,定定地望着他。 我已经知道了,英布,这个我从第一眼看到起就觉之不祥而不喜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我这一生挚爱的两个人,悠和心,虽非他亲手所弒,却因他而亡。现在我应该欣慰,但这一刻,我心里竟满是悲哀。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眼中流露的那注视着将死之人的悲哀之色,片刻前的放松消失,脸色渐渐凝重。 “辛姬,莫非你……还是在这茶汤中动了手脚?” 他沉声问我,但捏住茶盏的一只手已渐渐收紧。 我已几乎不能站立,身后全靠一架药柜支撑,这才勉qiáng站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迈开一步朝我而来。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蓦然大睁,手上的那只白盏,转眼已被捏成了齑粉,碎片自他指fèng间簌簌而落。 “你这蛇蝎妇人!” 他的目光yin鸷而bào怒,勐地再次朝我大步而来。几乎是眨眼间,我的喉咙已被一只铁爪紧紧地钳住,那只铁爪越收越紧,我已完全无法唿吸,眼前金星直冒。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门窗忽然大破,风涌了进来,也涌进里外几层的铁甲刀剑——臣终于带着他的人出现了。 我的喉咙一松,颈间火辣辣的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地上,甚至痛得无法咳嗽。感觉到喉头髮甜,鼻端一股热液汩汩而下。 英布松开了我,怒视着已然将这药舍围得如同铁桶的长沙国士兵,向臣傲然怒道:“就凭你们,也能杀了我?简直是做梦!” 臣yin沉着脸,站在士兵的身后,用亢奋得我几乎不能辩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英布,你的勇勐天下自然无人能匹。但是现在,你撇了你的护卫,跟我阿姐入这庐舍,你的死期就已经到了。我已命人守住园门,你的护卫即便得到消息,也断无法入我所布下的这牢笼。茶水是我阿姐亲手泡的,单饮自然gān净。但是片刻之前,这屋子里的瀰漫的那种药香,却是教人手脚发软乃至醉倒酣眠的异香。人吸入,再摄五味子,相遇发作更甚。不信你试试看,你此刻是否还站立得住?” 人影jiāo错之中,我看见英布巨大的身形在微微晃动。四周的士兵们手执刀剑,朝他慢慢围拢。他忽然目眦yu裂,仰天发出一声受伤野shou般的怒吼。震耳入肺的吼叫中,又起两声惨叫,竟是他噼手将靠近自己的两个士兵高高抓起,合臂之时,那二人已两头相撞,脑浆和了血水四下飞溅,几点溅到他的面上,狰狞不可言状。 士兵们大约没想到他竟还勇勐如斯,见他手上已握噼夺过来的刀,立着状如恶魔,惊惧不已,纷纷后退。 “他已经站立不稳了,快给我上。谁砍下他的人头,封千户长,赏千金!” 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光血影。这间不大的庐舍里,不断有人倒下。我的耳边充斥着刀锋撕拉鲜活rou体发出的沉闷异响,空气里满是叫人作呕的血腥之味。 当英布手上的刀从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士兵身前透胸而过的时候,臣的脸已经白得像鬼,手中的剑竟抓握不稳,当一声坠地。他不断后退,直到退到我的身边,指着狞笑而来的英布,颤声道:“你……不是人……” 英布满头满脸的血污,已经完全认不出这是个人了。我看着他提刀,晃晃悠悠地朝着臣一步一步地过来,仿佛地狱深坑中爬上的恶魔。 刀朝臣高高砍下,求生的本能驱使臣避过了这仿佛凝聚了最后全部力气和恨意的一刀。他以滑稽得像猿猴般的姿势从我身侧逃开,闪到了英布的身后,用他全部的力气推倒了那架几乎高高顶到庐顶的药柜。 药匣仿佛受了魔咒,自上而下,一排一排地从屉位里脱落而出。我的半夏、青黛、白薇、少辛,苏方木、昨夜何、阿芙蓉、诃黎勒们……就仿佛一场冬雪,又像一阵迷尘,从天飘落,飘满了这间庐舍,带着若有似无的药香,随最后的轰然一声巨响,与那个沉重的杨木柜一道将英布压在了地上,而我,就在英布直直倒下的身躯之下。 一股夹了药香的热腥液体沿着我的脸迅速瀰漫而下,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终于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的手是再次掐在我的喉咙上的。或许是将死无力,我竟还能勉qiáng唿吸。 “我这一生,杀人不计其数,最后这般死于你手,原也值……” 一片黑暗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但有一事,辛姬……我自问这一生,并无真正伤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痛恨,竟诱我入彀,下此毒手?” 顿了一下,他最后这样问。 我发出挣扎的咿呀之声,他的手终于松了些。我痛苦地咳嗽,咬牙道:“你若不死,冬子便被长安咬住,永无宁日。” 他的喉间发出仿似骨节断裂般的奇异咯咯之声,钳住我喉咙的手骤然发力,“既这般,你与我同死便了。” 我终于还是没死。后来听侍女说,众人把我和英布从覆满了糙药的huáng杨木柜下托出时,他钳住我喉咙的手竟僵硬如铁,最后硬是被掰断了几根指节,才将我与他分开。 逃过这场死劫,我的代价是腿骨被压断,而嗓子直到数月之后才慢慢得以喑哑发声。 ☆、卜者 英布死去,他戎马半生挣来的所有身前荣耀,转眼也就在刀剑之下被屠戮得支离破碎——淮南王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男被弒,女为奴。听说那一天,行刑到了到了最后,刽子手的刀锋卷刃,而流的血,蜿蜒爬满了淮南王府门前的半条街面。以致于后来接管那地的那位刘姓王,宁愿弃了这座几经扩建美轮美奂的宫室,改居别地。 有一晚,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迷雾之中模模煳煳一张女人的脸,前一刻,我觉得她是我,下一刻,我又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我。然后迷雾散去,我看到那个女人回头对我一笑,我悚然而醒。 我竟然梦到了吴姬,那个遥远得已经被我遗忘的女人。 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梦就是一个引导,一种启示。因为几天之后,我竟然真的见到了吴姬,这个此刻本已伦为奴的故人。 她是被臣带到我面前的。 据说淮南王府被抄的那一天,在一群下跪的瑟瑟发抖的女人中间,她忽然站了出来,对奉命前去看守她们的士兵头目说,她是我的故人,她必须要见我。收了好处的士兵头目将她带到了臣的面前。或许是她那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所做之事的一种弥补,臣最后竟真依了她的话——在远离天子的淮南隐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对于奉命前去清肃的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带她进去之后,她仍瑟缩跪于地上,覆亡的惊恐仿佛还未从她的眼中消尽。 “……我知道他要去临湘,心中便生出不详之念,劝了几句,他又哪里会听。他去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有一日终忍不住,悄悄将我的儿送去了别院,他才侥倖躲过这一劫。我本浮萍飘零,死不足惜,只是怜惜我那孩子,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儿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无路可去。我万般无奈,这才厚颜寻了过来,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来世结糙衔环,以为相报。” 吴姬生的那个孩子,比冬子不过小了数月。或许先天不足,至今痴痴不明世事。 在长沙国里藏匿这样一对母子,于我并不是件难事,只在于是否值得。我还在犹豫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童音:“姨母,求您应允了吧。” 我应声开门,见照了我吩咐而守门的侍女正一脸尴尬无奈,而冬子正立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吴姬从未见过冬子,但她却仍一眼认了出来,或是猜了出来——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转过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颤抖地唤了一声“长公子”。 “姨母,我想见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脸望着我。他的语气像是央求,却又带了几分叫我完全无法拒绝的肯定。 我确实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自那个血凶之日以来,冬子第二次开口对我说话。 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几乎成了哑巴,并且,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那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这世上最后一个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爱了,所以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向他解释。那时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但他却这样被你们杀死了。那么多人杀死他一人……他死的时候,一定象一个英雄……” 他眼中渐渐现出神往之色,很快又归于悲伤,他看着我又说:“姨母,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你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时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这个曾经是我一手接生又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今往后,我大约再也不会听到他依恋地喊我一声姨母了。现在他对我说,他想要见他的弟弟,我还能如何? 几天之后的深夜,我见到了吴姬的那个孩子。与他的父亲肖似,皮肤黝黑而健壮,个头比冬子还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头看着他。 “珍儿,他是你的兄长,叫哥哥,快叫哥哥。” 吴姬弯腰,柔声教着他的儿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英珍迟疑了下,终于小声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大人般的语调温柔地应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帮我收留他。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这样说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来不只是悠的孩子,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半的血液来自他的父亲英布。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刻我仿佛才惊觉——而命运这只反覆无常的手,又会将他脚下的人生之路铺向何方? 这个疑问并未困惑我太久,到了这一年的深秋,谜底就在我的眼前缓缓铺陈而开。 *** 这是一个风雨jiāo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围炉拥衾的深夜,我独居的轪侯府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75页 她是魏媪。 她已经老得像一棵衰败的树,全身湿透,花白的乱发随了雨水紧紧贴在布满褶皱的额头上。进入内室的时候,身后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夫人,求你再帮我女儿一次!” 她一开口,直接就这样说话,尽管牙关还在瑟瑟发抖。 我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女儿薄姬,地位并未因为生下刘邦的第四子而得到实质改变。刘邦将她母子抛之脑后,数年未召一面。前头的几年,母子二人一直在掖庭一角中默默度日,甚至连宫女也敢欺侮他们。直到五年之前,刘恆三岁的时候,薄姬在魏媪的谋划下去见吕雉,请求予他母子二人一个归置之地。许是后宫之中,薄姬母子太过不起眼,这一请求竟得吕雉首肯,随口一句便封了刘恆为代地之王迁去封地。薄姬母子就这样侥倖躲过了接下来数年后宫之中的腥风血雨,安稳度日,直到一个月前,长安来了信报,急召刘恆入朝。薄姬不知是祸是福,但也只能带着儿子,在母亲魏媪和后来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兄弟薄昭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前去长安的路。谁知未行及半路,便连续遭到一伙扮成流寇的杀手的刺杀,所幸薄昭带了护卫拼死相救,才数次侥倖逃脱。向沿途官府求助,属官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敷衍,薄姬一行只得迂迴改道逃命,最后折入长沙国的境地。 “当日身边带出的护卫已全死,昨夜我儿拼死杀了最后一个跟踪而来的贼人,却身负重伤。代王自小体弱,哪勘这般惊吓折磨,发烧不止。既误入长沙国之境,想来也是天意,老身想起夫人素有仗义之举,只得再次冒昧上门。晓得夫人在此地可一手遮天,求夫人再予援手。代王他日若有出头,必定厚报……” 魏媪后面在说什么,我已经没去听了。 这是汉十一年的天空,我知道刘邦大约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在病体缠绵将死之时,人的心肠也终于会变得柔软一些,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出生起便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竟想见他一面了。 魏媪没有提那群追杀的人到底来自何方。但我和她其实都明白,除了吕雉,还会有谁需要对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当年她的眼中可能看不到那个默默躲在掖庭一角的孩子,但是现在,在刘邦将死的这种微妙时刻,任何一个身体里流了刘邦血液的孩子,都将可能会是她的敌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她的xing子,必yu除之而后快。 “夫人,夫人……” 见我半晌不语,魏媪不安地再次唤我,跪着拖地往前又行了两膝步。 我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 我早相信,命运终究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现在的顺手之举,能为冬子、甚至是臣和他的儿子们获得绵延的后福,这样一笔合算的jiāo易,我没理由拒绝。 *** 栖身在荒野破庙中的薄姬母子被秘密送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刘恆。只是此刻,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不但看不出日后半点君临天下的气派,反而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抓住他母亲的手后,就会呜咽而哭,仿佛一只虚弱的奶猫。 我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母亲薄姬的xing格。如果不是我知道往后命运会加诸在他身上的厚爱,我很难相信,他就会是这个王朝将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刘恆病势越来越重,薄姬悲痛不已,除了餵药,便只剩日夜守在她儿子的榻前默默垂泪。 比起这位哀痛的母亲,我却不大担心。因为我知道,刘恆最后一定会成赢家。但是半个月后的有一天深夜,我却被心腹侍女的拍门声惊醒。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那个病重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终于还是熬不过,刚刚死去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迎接我的是魏媪一双只剩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啊夫人,他死了,他竟死了!”老妇人倒在地上,状如即将堕入地狱的亡灵,声音痛苦而压抑,“竟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把他当宝一样地养大,挖了我的心肝捧上也乐意。现在他没了,全完了……” 比起薄姬因失了儿子的悲泣,魏媪的痛苦更加直白和市侩。而我,只是定定望着那具僵卧在榻上的蜷缩躯体,脑子成了空白一片。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这个註定要非同寻常的孩子,最后竟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刘恆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终究是帝王之子、代地的王。他死了,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 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见臣,请他将薄姬和身死的刘恆送入长安,魏媪却在我临上马车的一刻,冲出来死死扯住了我的裙裾。 “夫人缓步,暂借一地,我有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这个老妇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冷静,决绝的冷静。 “夫人,代王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从此都将没有出头之日。”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下跪,而是直直地立在我的面前。 寂静内室的金炉里,正点了一支宁静的小篆香。仿佛惊动了香,青烟忽然在空中扭曲成团,这才渐渐散尽。 这样的魏媪,让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厌恶。我揉了下额,随口敷衍道:“嗯。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夫人,他还可以活着继续去长安见他的父皇,只要夫人您愿意!” 魏媪立刻接口我的话,神qing开始微微激动。 我的厌恶更甚,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她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老身曾见过夫人府上的小公子,与代王竟有几分神似,且年岁身量俱是相当……” 这大约是我这一世里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了。 “住口!立刻带着你们的人,滚出长沙国!” 我勃然大怒,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喉咙。下意识勐地拍桌,感觉到手心一片火辣,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也会发这样的怒火。 老妇人的面上并无丝毫惧色,迎上我的目光,用一种我这一辈子大约也学不会的冷静语调,克制而清晰地对我说道:“夫人,请听我说完,您就知道我并没有在痴人说梦。代王自出生起,就与他母亲幽居在掖庭一角,无人问津,后又被丢在代地多年,到了如今,宫中的那位天子与天后,长安的文武百官,只怕连他的脸是圆是方都记不清,小公子这样随了我这一行入长安,他就是代王……” “啪”,魏媪的脸被我抽到了一边。 盛怒之下,我竟打了她一巴掌。 这于我绝对是失控了。我本绝不会对旁人动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是个老迈的妇人。 我冷冷说道:“老夫人,我敬你半生谋划,实在不易。但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你把你的女儿和外孙当成投机的筹码,我却绝不会用我的冬子去做任何的jiāo易,哪怕这是一桩稳赢的jiāo易……” “可是夫人,我若告诉你,那孩子自己已然应允了呢?他对老身说,只要他自己应允了,夫人您就一定不会反对。” 我所有的愤怒和惊讶,都被魏媪这不慌不忙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个老朽却jing明的妇人,她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夫人,”魏媪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老身自问并非煳涂之人,看人更不会走眼。我那孙儿,xing子懦弱无用,像极他的母亲,日后即便侥倖成人,恐最多也不过安稳度日。小公子若也与我那孙儿一般的人材,老身自然不敢生出非分之念。实在是与小公子一番叙话下来,老身佩服至极。只要夫人点头,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代地的王,天子的四子……” 我的手心已经微微地沁出了汗,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魏媪——这个很多年前,我在前往彭城的路上偶然遇到的姑苏妇人。这就是天意吗?许多年后,命运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将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 “姨母,请你应允我。”冬子就这样安静地跪在我的面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成为另一个人之后,我或许活不到成年,但又或许,我会有新的机会呢?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长安,知道了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许多事qing。我梦想有一天,我能入长安,亲眼见识下那用座用金银和琉璃筑成的伟大城市,弄明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叫我的父亲和许许多多与他一样的人为了它而痴狂颠倒至死方休。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姨母,请你不要阻拦我。我愿意去赌,哪怕这代价是死。” 我知道冬子早慧,只是,当这样一番宛如烈士壮行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我竟口拙得寻不到任何可以应答的话。 *** “到了长安,如果久滞不能归代地,那么就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送走他的那一天,临了,我终于在冬子的耳畔低声提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凭什么会帮我?” 冬子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把一块包了物件的罗帕放入他手心,微笑道:“把这个递给他,他会帮你的。” 冬子捏了下罗帕,面上现过一丝困惑,只是很快,小心纳入怀中,郑重说道:“多谢姨母。”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渐渐远去,直到只见秋野辽远,秋空萧瑟,我孤身一人,骑了一匹马慢慢往临湘城返去。 这一晚,回到我的府邸之时,已经是深夜了,臣却在等着。 他的到来,并未叫我惊讶,看他的神qing,也很是平静。 “走了?” 他就这样问了我一句。 “走了。” 我答道,仿佛我所做的这一切,预先都已经与他议定过。 “阿姐,你们的胆子太大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今日的这一切能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什么天子,什么龙脉!那个行将就木的天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因了恐惧而除之后快的人的儿子,摇身竟会变成他的骨血,甚至可能染指他的天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更可笑吗?” 许是因了激动,他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知道臣恨英布,也恨长安的那位帝王。而这,大约也就是如今的他能对刘邦做出的最大的嘲笑和反抗了。
第76页 “从今往后,长沙国的那个名叫冬子的孩子将会因病而夭,而阿姐,你府上所有见过那些客人的人,我已经给他们安排了妥当的去处。他们是你的人,所以我不会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全部送去祖陵陪伴先祖,没有王的手令,永世不得出陵门一步。这样的安排,想来你不会反对。” *** 秋去,冬来,又一个chun了。日子就这样日復一日地过去,长安的消息,也如临湘城外原野之上渐渐涌至的东风,一点一滴地传递而来。 代王入长安后,胆小而怯懦,令天子见之失望,召过一面便不復相见,反倒得皇后厚赏。母子留滞长安多时之后,终于在群臣的议举之下,得了天子首肯,登上重回代地的车辇。 这个消息送到的时候,正是三月,那时候,薄姬一行应该已经回到代地了。我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心qing,另一道来自长安的旨意接踵而至。 这一次,下旨意的是吕雉,当今的皇后。 她在信中并没有详述召我入长安的理由,只是说“夜来忽忆往昔,心有感焉,以期叙旧”。 我风尘僕僕步入长安,第一次见到这座註定会因见证后世时光长河中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和悲欢而永载史册的城市。 长乐宫中和吕雉的会面,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cha曲发生。她仍叫我“妹妹”,似当年我与她在彭城时的那段日子里一样。 “妹妹,陛下快要死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靠坐在一张暗绣了金色九龙的软垫里,怀抱暖炉。口气是轻慢而随意的,眉梢眼底,看不出丝毫的悲伤。 “等他一死,这天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我?妹妹你就在此陪我,看我怎样对付那一对贱人母子,想必十分有趣,你想不想听?” 她出神片刻,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开怀的笑,整张脸庞完全舒展了开来。不等我开口,又自顾说道,“我要把那个贱人的手脚俱都削去,丢进猪栏,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意,如意,她的儿子名如意,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最后如意的人吧……” 我极力压下脑海中浮出的那非人的一幕景象,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召我入长安。 这一定是她这一生最扬眉吐气,最快活的时刻了,就算以后的某一天,她真的将她痛恨了那么多年的戚夫人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施加这世间最残忍的对待,那一刻的快感恐怕也没有现在来得qiáng烈。就仿佛火山行将爆发之前那一刻的地动与山摇,往往比揭盖而起时来得更为剧烈。 这一刻,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压制她的男人将死的前一刻,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快感,那种隐忍多年,即将得到释放的快感。 恨有多深,这种快感往往也就有多大。 *** 我留在长乐宫中的第十天。那一天的傍晚,残阳如血般地倾倒在未央宫顶高高伸向天际里的飞檐吻shou之上。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初夏傍晚,却连迎面扑来的穿堂风,也仿佛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和yin沉。 未央宫的金华殿里,刘邦,这个皇朝里曾经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气若游丝地仰面卧在一张巨大的锦榻之上,一动不动。他的臣子们,此刻正被关在司马门之外,心急如焚地等着里面的召唤。 他仿佛已经没有元气说话了,甚至连转动眼珠也困难,只有肢体偶尔的轻微抽搐,才能证明这还是一个有生命的人。而吕雉,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的脚边,安静地看着暮光中的皇帝困难地转动他的眼珠。 “你想说话,是吗?”吕雉终于靠近了他一些,微笑着开口。 他的眼珠转动,唇微微地翕动。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陛下。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你想什么,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是想叫我以后要好好待你的戚夫人和她生的那个儿子,是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你就安心走吧。” 她的声音明明很是温柔,却偏偏带了一丝yin凉,仿佛有蛇正贴着温热的皮肤游走。 榻上的皇帝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看到他忽然用力缩了下已然枯瘦的一条腿,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盯着吕雉。 “啊陛下,这样和你对视,我累了呢。我先去歇息片刻,等养好jing神,我再放你的那一群忠臣们进来看望你吧。” 吕雉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在侍女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朝偏殿而去。 夕阳暗沉了下来,我仍伫立在金华殿这间愈发暗沉的殿室之中,静静打量着此刻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就要死去了。 曾经卷舒风云俾睨四海,拥有对天下生杀予夺至高权力的一个人,此刻却这样虚弱地躺着,脸上只剩一张附着的皮,并且,和天下所有将要死的人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腐朽的糜烂气息。 上天,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半分的厚爱。 如果我是宽容的,我应该放下对他的所有仇恨和怨念,毕竟,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但是,等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竟已经在宫人和太医那惊异却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侧,慢慢俯身下去。 “你要是还能看,那就看看,我是谁。”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将死的帝王仿佛终于从自己对他那个结髮妻子的怨恨中挣扎着醒来,布满了昏翳的眼睛茫然地在我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慢慢地,他的视线定格住了,忽然,眼中掠过了一道惊恐而仇恨的目光。 “你认出了我,是吗?我是吴芮,我是他的王妃,我是利苍,我也是韩信,”我面上带了笑容,俯身贴到他耳侧,用一种旁人听不到,而他却一定能听清的语调,缓慢又清晰地说道:“陛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就要死了,就让我代替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吧。你听清楚了,你的皇后她刚才说,一定会善待你的戚夫人和如意。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她不过是在骗你。可你如今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你真是可怜。但这并不是最可怜的。你最可怜的一件事qing,让我告诉你吧——” 我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继续说道,“陛下,你打下的这个天下,在十几年后,会由你几个月前刚见过一面的那个第四子继承。他是文帝,他是个谦逊克己的明君。但你一定不知道,那个身体里流了与你相同血脉的儿子刘恆,他早已经死在了前往长安的路上。而这个刘恆,他不过是那个被你轻慢了一生的可怜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寻的一个替身。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让我告诉你吧,他是那个被你杀死的名为英布的人的儿子!” “相信我的话吧,陛下。我本来就是个能见到未来的卜者。” 最后,我直起了身,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终结 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是怎样的一种怨毒与愤怒啊。唇与鼻剧烈地翕张着,本已经形同藁木的一个人,此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来自巫蛊的力量,整个人都扭动了起来。 身后的前殿里忽然传来杂乱而焦急的脚步声,我听见有宫人惊慌地出声阻拦,却拦不住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大而沉重的门被勐地推开,涌进了一群身着朝服的臣子。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这里的每一张面孔之上,却都带了惊惶与焦虑。 “众位好大的胆,没有陛下的诏令,竟敢这样qiáng行闯入!” 侧殿的内室门里,走出一身金huáng皇后冕服的吕雉。她对这一幕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冷笑着说道。 “陛下危急,我等身为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臣子,探望陛下也有罪吗?” 或许是焦虑至极,陈平竟这般负气反诘。 “啊——” 榻上躺着的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悽厉如夜枭的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整个人勐地弹坐了起来,眼睛圆睁,带了这世上最刻毒的怨恨,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之声。 “陛下!你可有话说?” 陈平和几个大臣靠近,宫人与太医却受到惊吓,不顾礼仪,惊惶后退。 “陛下,你怎么了,可有话说?” 吕雉的眉微微皱了下,越过大臣们,慢慢靠近chuáng榻,柔声问道。 皇帝的嘴张到了最大,似乎想发出“杀”的音调,却始终只成“啊啊”之音,本青白的一张脸,此刻竟涨得通红。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慢慢抬了起来指向我,然后,做了个砍杀的动作之后,臂膀便似被卸了般地骤然下垂,整个人勐地向后仰去,一动不动。 “陛下……归天了!” 太医上前查看,突然发出一声悲号。 一阵纷乱和悲泣之后,陈平终于看向了我,目光中带着疑虑和试探。 “夫人,陛下方才指向你时,某若是未看错……” “陛下临终之手起而落,意为隔之永不再见,令其永居长沙,有生之年,不得出境一步。” 吕雉以袖微微拭去面上依稀的泪痕,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如水。 陈平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只是很快便应了声是。 未央宫与长乐宫钟室里的钟被敲响了。 这是天子驾崩的丧钟。一声声,随了夕阳昏鸦的振翅,被送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 又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多得我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多少个日夜了。在瑶里那座药园里,我看着我种的糙药们一荣一枯,周而復始。 “人生就是这样,谁都无法随心所yu,哪怕你有通天的权势。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句话,那是那个遥远前世记忆里的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有一天,很寻常的一个日子,来了一个人,他是何肩。 “夫人,他快去了。” 他跪在我的面前,风尘僕僕的一张脸上,神qing凝重而悲戚。 “是他叫你来的吗?” “不。但是夫人,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带到你的面前。” 温暖的阳光之下,我微微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柔软的风从我的耳畔轻轻吻过。 chun天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chun天里,却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了。 “何肩,谢谢你。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第77页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对他微微笑道。 我终于离开了长沙那温暖而湿润的土地,踏上前往谷城的道路。而那位轪侯夫人辛追,有一天不慎着火,容颜被灼,从此进出必定以纱笠覆面。她因了寂寞,于是收养许多孤儿,其中一位言行痴真,她却最是怜之。十数年后,新继位的年轻天子感念长沙吴氏之忠,厚赐吴氏一族,以轪侯夫人为最。此后圣眷不减,至她年迈而亡,身后之哀荣,令世人为之侧目。 *** 我见到他时,他正盘膝坐于茅舍之畔的一株乌松之下,松针簌簌落于他的青袍之上,他安静闭目如老僧入定。 我凝视着这张我年轻时曾无数次入我梦境的脸庞,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我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边,跪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的温润而有力,而今,却枯藁得如同身畔那枝被风折断而落地的松枝。 他睁开了眼,仿佛醒自一个梦境般地望着我。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你的头髮还是那样的乌黑,我却这么老了。” 他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我,微微笑道。 “是啊。但是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我也笑了起来,伸手将落他头顶的几片松针轻轻地拂开。 他呵呵笑了起来,微嘆口气:“是啊,人都是要死的。阿离,你和别人总是那么的不一样。我知道你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qing。我最近总是在想,人死之后,到底会不会还有来生?如果有的话,他还能不能记住他的前一世?” “子房,如果有来生,天下是这一世的天下,你还是子房,你会重复你这一世的路吗?” 他沉默了,久得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了,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迟疑的语调说:“阿离,我想我或许会的……” 我笑了起来,“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的。上天把你和你的同伴们生到这世上,原本就是要让你们建功立业,好让这青史足以光照千秋,后人缅怀追念。而我,如果还有这样的一个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了。我会找一个寻常的男人嫁了,他耕田养活我,我为他煮饭洗衣生孩子。农闲的那几天,我们就一起去逛集市,我走不动路,他就会背着我。到我们老死的时候,身边有孩子们陪伴着……” 他望着我,眼中现出一种嚮往的神qing,唇边渐渐浮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低声道:“很美,真的很美……” 半夜时分,他离去了。走的时候,手一直紧紧与我握着,神qing平静。 他在这里居住了多年,何肩一直相随。他默默整理遗物的时候,递给我一块仿佛包着东西的丝帕,帕子已然陈旧褪色。 我凝视片刻,慢慢说道:“把它随他一道化了吧,再遵他的心愿,扬灰于这青山之中,从此天地之间,他的心魂俱得自由。” 是的,他终于得了心魂的自由,我也一样。 幽居的那许多年里,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的终点又在哪里。 或许这一世到死的那一刻,我大概都不具臻化至此大境的智慧了,但是现在,我却忽然知道了,我该去哪里。 我要回到这一世我的开始之地,曾经属于赵国的山麓之下的那个小山村。 我的心它这样指引了我。 *** “阿娘,阿娘,有个奇怪的人,他一直站在药园门口,就是不走……” 鲤跑到了我的身后,有些害怕地拉着我的衣袖。 我回到山村之后,父亲当年的那座棚庐竟然还在,只不过千疮百孔摇摇yu坠,荒糙出没其间。当我告诉村里的人,我就是当年徐夫人那个后来一去无踪的女儿,竟然还有人能想起我来,于是免不了又是一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喟嘆了。修葺了屋庐之后,我找到了当年埋葬父亲的旧地,在原址上修了坟茔,立了石碑,然后我就定居了下来,重新种植我的糙药。几年过去,我渐渐成了附近几个庄子里村民的土郎中,与村人相洽无争。 鲤是我的女儿,她是我以前拣到的一个弃婴。被发现的时候,她正躺在路边的糙丛中,哭得仿佛一只小猫。 她的左腿是跛的,长大以后,眼睛却明亮得胜过夜空的星辰。我给她起名鲤,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吴延曾坐在榻上,傻傻地笑着对我说,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头鲤鱼蹦到了他的怀里,竟然又变成了个娃娃,所以以后,无论我给他生了儿子还是女儿,名字一定要叫做鲤,吉祥如意的鲤。 “好啊,阿娘和你一起去看看。许是口渴想喝水的过路人,许是摔伤了想医治的求医人……” 我笑着拉住鲤的手,转身的时候,忽然迟疑了。 “我若是一个倦了,终于想驻足停歇的流làng人呢?你可愿意收容我?” 身后,我听到一个男子这样说道。 我慢慢回头,看见了一张布满这人世沧桑风尘的男人的脸。而这个男人,此刻他正站在夕阳之中,脚下的身影被照出了一道长长的、安静的身影。 “阿娘,他是谁?” 鲤躲在了我的身后,探出了头,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男人。 我压下了眼中的湿润,蹲□去,对她轻声说道:“鲤,你的名字就是他为你起的。” “阿爹!” 鲤脱口而出,挣开了我的手,朝着她的父亲飞奔而去,身影像一只飞翔的小鸟。 他怔了一下,面上忽然露出欣喜的笑容,张开了双臂,迎着鲤大步而来。 (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完成了。时隔两年,我终于还是给了女主一个结局。 人生或许永远无法完美,希望却永远在前方,只要走下去。 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我爱你们~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