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马甲号是究极BOSS》 第1章 《对象马甲号是究极boss》作者:质谱仪  文案:  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是人们公认的高岭之花,盛世美颜男女通磕,完胜帝国第一美女。  但据说他冷酷无情,用鼻孔看人。  其实因为害羞才难以开口的希德宝宝:……qaq  人人对他敬而远之,直到他进入帝国学院,遇到一位学长。  学长黑发血眸,贵族出身,兼具绅士风度与凶残战斗力,还会握着小圣子的手教他绘制法阵。希德宝宝一从象牙塔里出来,就被迷得找不着北。  于是圣子小手一挥,推选学长任职圣骑士长。  从此,卡尼亚斯是他手中最锋利护主的剑。  ……谁知道他学长是失忆读档的黑暗神?!  而且失忆前还干掉了他顶头上司光明神!!!  你一个神来读什么书啊!真讨厌!!!  ——在卡尼亚斯恢复记忆前费尽心思帮他祛除黑暗气息,结果后来每天被黑暗之共主压得死死的小圣子哭唧唧地想道。  小剧场x黑暗神卡尼亚斯掉马后↓↓  希德(被摁住轮椅,脸红):我、我和你有深仇大恨。  卡尼亚斯:亲你一下,能不能原谅我?  希德(超小声):……两下……  年上,温柔腹黑圣(hei)骑(an)士(shen)攻x美貌高(hai)冷(xiu)光明圣子受,不虐,一路都是糖~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甜文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希德,卡尼亚斯(那维亚) ┃ 配角: ┃ 其它:第1章   日光穿过落地窗的琉璃,在大教堂的回廊投下一段虹谱般的流辉。圣仆手捧圣水与卷轴,屏气敛息,整齐排列于大殿两侧。  少年身着刺绣圣袍,跪坐于巨大神像之前,双手合十阖目祷告,绸缎般的银发编织成蝎尾辫,在月白天鹅绒毯上绕了一圈。  光照勾勒他的脸庞,睫毛下细影如竹,元素在他周身凝聚,使白皙半透明的肌体沾染上皎洁的光泽。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却胜过世间万千奇花初胎。  柔软、娇嫩,却又辉煌圣洁。  光明圣子,传闻中以人类之身降临世间,宣扬神之仁德的天使,是唯一有资格聆听神明教诲的人类。  七年前,希德·切尔特从熟习光魔法的佼佼者中轻松脱颖而出,成为圣院至高的存在。  他对光的亲和力千年难得一遇。从前的圣子需要经过漫长训练,才能找到通往神殿的渠道,但当希德第一次沐圣浴、着圣袍,跪坐在神像前颂晨祷时,意识便毫无阻碍升入了神殿。  ——这是父主宠爱圣子大人的象征!  ——不愧为千挑万选的神使!  千千万万的教徒这样赞颂他。  令人艳羡的神职,在希德眼中不怎么美好。  第一次进入神殿,他看见光明神坐在主位上小憩。  之后几回礼拜,他曾看到老人醒来的模样。但每次光明神只是从他眼前经过,视他如空气。  他的意识被关在一个荆棘铸成的笼子,这是神用来阻碍他行动的工具。  笼子有点小,希德甚至不能站起来。  那时希德明白了。光明神和神像是不同的。  神像会笑,普鲁维尔不会。  人类信仰、爱戴、敬仰了无数光阴的神,是不在乎人类的。  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宣之于口,只在历届光明圣子心里流传下来。  希德见过前任圣子。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子做过晨祷后,便会将主的教诲告知笔录官。  他怎么能得到光明神的教诲?  初次坐在神殿荆棘笼里的希德苦恼了半天,当他的意识重新回到圣院里,他眼光一闪,恍然大悟。  前圣子撒了谎。  于是他想了想,半眯眼睛,将下巴抬起一个角度。  这样显得他傲慢自大,又比较有气势有神秘感。  然后,希德模仿前圣子拖沓迂腐的口吻,对前来记录神语的笔录官说:  信——————仰——————  他将两个字念成一首礼赞诗的长度,长老们果然满意地笑出褶子。  笔录官一脸崇敬,用最繁复的花体将这个词记录在洒了圣水的兽皮卷轴上。  圣子的工作真简单。希德这么想。  光明神到底为何对他不理不睬,起初他还疑惑,后来根本不在意了。  他甚至还心怀希望,或许前圣子为后来者着想,在圣院的角落里藏了本高尚圣洁词语大全,一旦他找到,就不用每周绞尽脑汁,考虑该编出什么花儿来忽悠长老。  如果神殿和人类一直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倒也不错。  但七天前,他的意识升入神殿,却看到光明神满身是血倒在台阶上。  年迈的老人已经停止呼吸。  他们的父主死了。  远远地,他还看到神殿里站着另一个人。  那个身披黑斗篷的男人背对着希德,立在通往主座的圣阶上,好像正轻佻而孤傲地睥睨神殿中的一切。他身形高大颀长,萦绕着死亡气息的骷髅神杖庄严地悬浮于手侧。  宛如来自地狱吞噬光明的恶鬼。  似乎听到动静,男子缓慢地偏过了脸,露出一只比冰洋更寒冷的眼眸,可怖的无上威压扑面袭来,希德瞬间被制住了呼吸,只能依稀望见他冷峻的面部轮廓。  然后,被困在荆棘里的小圣子仿佛听见男人像恶魔般的轻笑了一下,旋踵向他走来。  希德心神一颤,在男人将意识笼过来之前逃回圣院中的躯壳。  他身边的仆人仍在闭着眼默诵祷词,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希德重新合拢双手,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害怕,装作还在与光明神对话。  可他不敢再进入神殿,面对那名不速之客。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愈渐冰凉。他知道的,那个男人是谁。  诞生于暗夜森林古代女巫的心头血,在夜晚的子宫中拥有了生命,黑暗与罪恶充当他的母乳。  掌管黑暗与毁灭的神明,可怖的死灵法师与黑暗教徒所供奉的对象。上天赐予他最危险的力量,即使是太阳都能无比轻易地撕碎。  黑暗神。他是会给人类带来末日的神只。  而希德自幼时起,就对黑暗的气息怀有无边无垠的恐惧。  万幸,一周之后的今天,希德的意识再次来到神殿的荆棘笼,黑暗神已经消失了。  地上唯有年迈老人的尸首。  随着钟声敲响,晨祷结束,大殿地面上的符文从外圈黯淡下来。希德睁开眼,切尔特庄园的女仆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到轮椅上。  他慢条斯理地告诉笔录官神明今日的教诲。笔录官恭敬记下,交给圣仆们装裱。  圣子依旧傲慢。他掩藏得很好,无人发觉他情绪失常。  他垂着眸帘,女仆将他的轮椅推下楼。  绣满金银花纹的衣袍下面,希德笼住战栗不止的手指。  他已在恐惧里度过一个星期。他没有把光明神被杀死的事告诉任何人。  要是圣院教徒听到他们神的死讯……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希德晃了下神,仿佛看到自己脚下化成了黑暗的海洋,一只亡灵的骨爪从中伸出,攥住了他的脚踝。  他打了个冷痉,转醒过来,冰凉的五指按上左胸。  出去。  他想离开这里,哪怕只是暂时也好。  希德努力使叫嚣的心脏平静下来。  “水。”他轻轻吐出一个单音节,敛去眸里的微光。  女仆一愣:“请您稍等。”  这名女仆是切尔特家新招募的仆人。她将轮椅推到安全的地方,跑去找教徒要圣子专用的琉璃花杯。  希德等女仆走远,在冒着冷汗的手心画一个样式标准的倒三角,心中默念。  【贤者礼祝,凝神之化形。】  温和母性的光辉里,圣子变成红猫熊的幼崽,拖着茸尾,从铺满金子般阳光的窗台跳出去。炼金术士打制的轮椅变换形态,化为三声夜鹰飞往湛蓝的远空。  这个时间段,驻扎在圣院的骑士队会巡逻到这扇窗户的对面。 第3章 因此开学为期一周的野外实地调查成为切尔特家族为他们设下的鸿门宴。除新生以外,所有学生将强制参加调查课活动,这段时间足够公爵的长子去探查他们的态度。  希德今年十六岁,恰是入学的年龄。公爵吩咐他去给他们的长子打个下手。  希德分明看到光明神断了气,可黑暗神去了哪儿,他并不知情。  面对切尔特时,他只道光明神行踪不明。  假如他宣称光明神已经死亡,那他的利用价值也到了头。  希德明白自己对于切尔特来说,除了用来做间谍,就是献给黑暗神享用的食物。只要他露出一丁点破绽,大概会立刻被公爵打包送到黑暗神殿去。  但希德今天心情也很好。他不用面对切尔特一家。  所以,当他回到卧室,忍不住抱着他的绒毛大熊,在床上打了个滚。  然后听见了背后女仆长走过来的声响。  他讷讷地爬回来,躺在床上,将身体放平,女仆长将软尺从他头顶拉到少年晶莹漂亮的脚踝。  “殿下长高了,”她轻声说,“我让裁缝给您新做几套衣服。”  小矮子希德听了,眼底亮晶晶的,把放在床头的牛奶一饮而尽。  气势豪迈得像个酒鬼。  待其他人退了出去,女仆长掩上门,将希德的被子捻好。  “殿下出城玩得开心吗?”  希德想了想,点点头。  女仆长是切尔特宅邸里最疼爱他的人,才会给他今天的离家出走打掩护。  他不想让疼惜自己的长辈担惊受怕。面对猎人那幕惊险场面,他没有告诉女仆长。  希德望向窗外圆月。  如果不是无法逃离黑暗的掌控,那他作为一只熊,一定还在浪漫的月光底下,欢乐地往泥地里打滚。  那可是他的终极愿望。  可惜他实现不了。  回忆郊外的遭遇,他又想到帝国学院,沉思片刻,眼皮一跳。  那名猎人步伐矫健平稳,年纪应该不大。  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他名义上的兄长曾说,帝国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去郊外打猎。  ……  一定是他想多了。  凑巧而已啦。  小圣子翻了个身,在朦胧月色下闭了眼,安心沉入梦乡。  希德和他妹妹同年入校。他们同天生日,对外宣称双胞胎。两人无需经过入学测试,切尔特公爵是学院理事会成员,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后门。  从今天起,他的活动范围从切尔特府邸和圣院扩展到了帝国学院。除开他不久后要去帮艾伯特清扫公会的叛徒,入学确实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希德跟着切尔特的仆人们进入学院大门,一只鸽子落在他肩上,嘴里叼起他一根银白色的头发。  鸽子通体雪白,脖子上有一圈碧玺似的翠色,这是植物系主任维拉的宠物。  维拉女士和希德是忘年交。她听说希德入学,帮他找了个室友。  维拉放出鸽子来,意味着她挑中了合适的人选,请希德到她的植物花房里坐一坐。  顺便,也去瞧瞧他养在那边的小宠物。  希德让仆人先去公寓搬行李,挠了挠鸽子的下巴,鸽子从他肩头飞起来。少年摇动转轮,跟着鸽子沿小径穿过校园,来到一座植物花房前。  他用指尖在魔法锁盘画了一朵紫罗兰,魔法元素汇聚于花瓣,门链自动解开。  花房木门向两边开启,风信子、鸢尾花、郁金香等各种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几株满月藤伸出了柔弱的花枝,开始用力揉搓小圣子带点婴儿肥的脸蛋。每次希德来到花房,都会受到这种独一无二的待遇。  他被戳得有点郁闷,企图以严肃的表情保持仅存的一点威严。  作为圣院的代表,无论在哪里,脸不能崩。  帝国学院的花房栽培着帝国最齐全的草药,石拱结构间镶嵌水晶玻璃,琪花瑶草光芒闪熠。  花房里悄寂无声,希德进门后摇响了风铃,但植物系主任维拉并没有从中央的盘旋木梯走下来。  大概是去找他的准室友了。  维拉在信里提过,等入学测结束,就将那个和他同龄的学生带过来给他瞧瞧。  希德把轮椅推到空地中央,左顾右盼。  他在找托比,一只兔子。  几个月前,圣子做完晨祷后,在圣院的角落里发现一只兔子。希德很喜欢兔子猫之类的小动物。但切尔特家禁止他养这些廉价的宠物。  “掉价。”切尔特夫人这样说。  所以他只能拜托维拉替他照料。  他在一叶芭蕉下发现了关住托比的兔笼。  希德打开笼子,将托比放在腿上。  少年那双金灿灿的眸子往四周觑了几下,确定无人在场。  然后开开心心地,一把把头埋进兔子温暖的绒毛里,猛吸——  托比托比托托比——  植物花房里魔素浓郁,他能听见自己周围的光元素愉悦地绕着他歌唱。  最近他被光明神的死弄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才能和小伙伴见上一面。但或许托比被他冷落太久,好像不记得它的主子,猛地一吓,肚子一翻滚到地上,撒开腿逃命似的往前冲。  希德一愣,连忙跟上去。  假使让魔植沾到兔子的牙印,植物系办公室的夜宵绝对会添上一道兔肉点心。  兔子平时被维拉养得毛发油润,运动天赋却无比厉害。希德在花房里转悠了好一会儿,才透过茂密的六仪星草看到托比的长耳朵和脑袋。  希德正要过去,却忽然见托比的毛茸茸的头正被一只修长的手抚摸着。  圣子大人心头萦绕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缓缓抬起头。草墙被阳光照得绿莹莹的,投下一个遮天蔽日的人影。  比他坐着时高出一倍。  圣子吸了一下鼻子,默默将轮椅往后挪了挪,冷漠地在手心画起十字来。  再会了。他会永远记住这只兔子为他带来的快乐。  维拉最近因为开学忙坏了。也许送兔羹给她补一补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个抱着托比的男子,和某人穿着同样的靴子。  ——猎人。  昨天差点害他斯文扫地,却又不知为何放了他的猎人。  希德不清楚男子是否由图腾认出了自己,不过他知道猎人的名字。  卡尼亚斯·奥尔德。西方的贵族子弟。  他听到那些亮晶晶的光元素簇拥在他鬓角和额坠上,不嫌事大地激动地叫嚣道——  上啊!泡沫圣光大诅咒!!!  希德手腕一顿。  他默默地将轮椅往后推,默默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那是他假编的!根本没有这个魔法他也不敢施!  那个猎人看起来好高好可怕!  维拉快来救救熊!  捂住脸的希德只想变成熊偷偷溜走,忽然听见了兔子的尖叫声。  几乎是本能地,他立刻把轮椅从草墙里推出来,茂密的草片从他周身刮过,然后是透过玻璃拱顶洒下的灿烂的日光。  接着,圣子大人看见他家的兔子窝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被揉得发出一连串的浪叫。  爽啊!  卡尼亚斯转过头时,只看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坐在轮椅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怀里的兔子,一副被背叛了的表情,铂金色的头发上耷拉着几根草。  这时,绕着花房玻璃拱顶盘旋一周的鸽子恰巧落在了圣子的头上。  希德飞快地调整了表情。  像是每个周日端坐于圣院的宝座,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优雅地翘起脑袋,绷着脸,神情庄重,仿佛国王在阅兵。  “日安。”他冷漠地说。第3章   年轻男子略带诧异的目光扫过少年,从他的衣饰与年纪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日安,圣子大人。”  青年体态优美,劲瘦肌肉被落肩灯笼袖式的丝绸衬衫裹住,流泄优雅而不失血性的线条。  这名贵族男子的眼瞳是醇酒的暗红,鸦发被整齐梳到耳侧,使他显现出几分书卷气息。  希德嗯了一声。  卡尼亚斯注意到小圣子的目光粘在了兔子上:“这是您的宠物?”  希德点头。 第5章 酒保已将酒浆调制好。卡尼亚斯接过酒杯,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倾过一个角度,恰巧避开斯纳克。  愤怒的斯纳克没打到他,脚下一滑,额头磕到桌沿,眼珠一翻,直接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卡尼亚斯托着杯子,背影挺拔修长,仿若皇家花园里的文竹。  似乎方才滑稽的一幕与他毫无干系。  黑鸽子酒馆里一片嘲弄的口哨,有人哈哈大笑着冲斯纳克头上淋酒,小提琴手竟然趁势拉起了葬礼进行曲。  旁人都以为是他气昏头做出蠢事。只有站得最近的柯特妮发现了异常。  那是过于细微的精神波动,如果不是青年指节周围黯淡的灰光,她几乎无法察觉——  卡尼亚斯用了盲目魔法,才让斯纳克出此洋相。  活见鬼。  从前卡尼亚斯被他老大压制得像只软脚虾,别人说一他不敢说二。  是奴隶反抗,还是一头狮子复苏的前兆?  柯特妮饶有兴致地将肘子搁在桌上,打量这位与往日不同的纨绔少爷。  “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呀,”她嬉皮笑脸地问,“您今天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优雅俊美的青年学生将玻璃杯轻轻一摇,醇酒在指间流转红珊瑚似的光。  他的嘴际泛起礼节式的标准假笑,却显得狂妄、渗进骨髓里的寒冷。  那不是一个纨绔该有的表情。  “如果您还想做生意,请把玩笑话收起来。”他的目光在柯特妮手中的矿石上停留片刻,语气沉静,“向您打听一个情报,最擅长光明咒术的,是哪一位牧师?”  这是个威胁。  柯特妮撑起胳膊,女人的直觉使她不动声色地与青年保持距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弯刀上。  “世界上最精通光明魔法的人……”她沉吟着,“有两种说法,精灵那边宣称是他们的精灵女王,我们这儿宣称是圣子大人。”  “圣院里的那位圣子?”  “对,就是那个冷冰冰的成天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卡尼亚斯没有说话,将四枚银币按在了桌上。  这次,连眼尖的酒馆女儿都没有看到,在青年的掌底,燃起了一簇黑色的、不祥的火焰。  他千辛万苦要找的人,  原来……是那只熊。第4章   傍晚,希德回到公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他有点讨厌的人。  艾伯特·切尔特,他的哥哥。  这位学生会长一直是个着装考究的人物,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副严谨庄重的学院派打扮,甚至抹了发胶,身姿笔挺站在他公寓门前的悬铃木下。  一度让希德错以为他是要去接见什么大人物。  艾伯特·切尔特听到轮椅碾过卵石路的声音。  他说:“适应得如何?”  希德:“……”  艾伯特:“没出纰漏?”  希德:“……”  艾伯特:“继续保持。”  希德:“……”  艾伯特:“高年级的野外调查,你跟我一组。”  野外实地调查面向全校,除一年级外强制参与。  希德:“凯莲娜不去?”  艾伯特听到希德出声,回过头意外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学生会长方才说话时,连他尊贵的脑袋都没舍得转过来,始终面对着他眼前悬铃木上粗糙的老皮嘘寒问暖。  希德习以为常。切尔特家出来的人总犯贵族病。为了成为合格的贵族,艾伯特还是他学习的典范。  不过这个特技他始终没学到精髓,所以,有时希德很佩服艾伯特能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居然能不笑场。  太厉害了,不愧是血统纯正的优秀的爵位继承人。  艾伯特仔细打量希德一会儿,似乎才想起他弟弟不是个哑巴:“凯莲娜会有二皇子陪着。”  凯莲娜就是希德名义上的双胞胎妹妹。  艾伯特和凯莲娜从小都订了婚。他妹妹凯莲娜打小是皇室的未婚妻。希德没有未婚妻,圣子必须将全身心都奉献给无上的父主。  不过,如果他不是圣子,切尔特公爵也会给他配一位娇滴滴的小未婚妻。  比他矮的那种。  萨尔帝都向北三千公里,是充满瘴气的蒂亚戈山岭,再远是失语之洋,深海下是噤声之渊的位面封印。  传闻渊薮底部逡巡着千千万万的黑暗巨兽。深渊的生还率近乎为零,连最强大的佣兵团也不会接下探索深渊的任务。  帝国学院的实践课调查在山岭外围进行。学院下发了定点传送卷轴,每人两张。传送卷轴的原料来自维拉花房里的猪笼草,细嗅还带着希德熟悉的草木香。  希德将卷轴沿线撕开,穿越空间甬道,眼前恢复光亮时,艾伯特已经站在他跟前。  猫熊跳到艾伯特的肩上,仰头望向被参天古木遮蔽的太阳。  人形时他走动不便,变形咒不会影响到他使用光系魔法。  学生们在山脚下聚集,围绕在艾伯特身边的都是四年级生,他们看到艾伯特肩上的熊,以为是学生会长新入手的宠物。  学生需要在森林围猎,割下并保存猎物的左耳,战斗系导师根据猎物种类数量做出最终评定。  艾伯特带着希德走入山岭深处。为了便于他施法,红猫熊跃进一棵五钗松。  熊用掌心蹭了蹭松针,额间的沙弗莱石闪烁着月辉的柔光,温和如匹练的光芒从中钻出,在青年周身盘旋,治愈猛兽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一只花蝴蝶停在希德的鼻尖,远看仿佛少女遗落的饰品。希德便透过它扇动的翅膀,注意艾伯特的情况。  艾伯特拾起第五十头战利品的耳朵,手心里燃起熊熊火苗,火舌顷刻吞噬他背后的铁箭之牛,将咆哮不止的凶兽烧成灰烬。  光影舞动间,被火点燃的温度映得希德的脸庞有些热。  在冉冉升起的蓝色星火里,这只熊撑起一个小法盾,以防蝴蝶的鳞翼被飞溅出来的火星熔化了。  刚刚他背上就被溅了一下。  害得他炸了半天毛。  作为学生会长,艾伯特的实战水平是全校的天花板,对强袭魔法的操纵行云流水,饶是被某些人诟病为迂腐的学院派,但作为四年级里唯一受过魔法塔贤者亲口称赞的标杆,艾伯特根本不用他操心。  圣子殿下远远看着,心里有点小羡慕。他对牧师们的奥术轻车熟路,可对其他种类一窍不通。长老们不喜欢教他杀伤性质的魔法。  忽而一股冷雾袭来。熊耳朵一动,直起身来,望向黑不见底的瘴气深处。  蝴蝶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圣子没有惋惜这段短暂的友谊,假使蝴蝶留在这里,也许会尸骨无存。  学生会长来到这里的目的决不仅仅是取得一个好成绩。  艾伯特戴上单片眼镜。这片紫水晶上篆刻着追踪纹路。  有人来了。  从他背后。  艾伯特取出一颗珠子,向身后一扔,一根麻绳从中飞射而出,捆倒了行踪鬼祟的学生,在他颈子、两腕上都打了个死结。  那人挣扎着,叫道:“是我!是班吉克斯!你可不能谋杀你的兄弟!”  班吉克斯一家也是黑暗神在帝都的信徒。两家还算是老交道。  艾伯特转了身,深邃的眼凝视狼狈的班吉克斯小少爷,他脊骨僵直,脸仿佛被冰块冻住,一言不发。  班吉克斯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杀气,浑身瑟缩。  在紧绷而僵硬的氛围里,艾伯特终于慢悠悠地走过去,眼镜上的链条晃出叮铃当啷的响动,绳索应声而断。  “去失语海。”  班吉克斯正把断开的软绳从自己身上揭下,闻言打了个哆嗦:“你是要被送进疯人院了?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山岭之外的海域是黑暗领地,生还者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父主归位了,但出了一丁点小状况。降临在噤声之渊的神使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有话嘱托你,让我把你领过去,好好听一听。”艾伯特扫他一眼,凉凉一笑,“你放心,神使会把你平安送回家。那位先生从来有这个能力。”  ——那当然是假的。藏在松树里的希德想道。  帝都的黑暗势力已经得知黑暗神下落不明,但并不了解真相。倘若生出二心,听了此话不可能还保持镇定。  班吉克斯笑了一下,似乎想缓和气氛:“我怎么不知道?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人太多会吵到那位先生。”艾伯特表情冷淡,“他只见你一个,班吉克斯。”  班吉克斯沉默了。  希德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希德望到艾伯特状似无意地睨过来,他在松叶里匿好了,心底吟唱咒语,滚圆的眼中泛起玄妙的符文。  【请求圣灵的恩泽,赐您信仰之徒战无不胜的铠甲。】  【假托贤者萨托拉斯之名,给予你的仇敌侵略圣光的惩处。】  艾伯特背在身后的手掌亮起一点网状的光芒,化为星点消散。  希德正暗中为艾伯特施予圣灵赐福和贤者之印。  他带着抑制器,压制了施咒时的效果,如果班吉克斯从艾伯特背后偷袭,会吃到意想不到的苦头。 第7章 希德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咬了一口,眯起了眼睛。  “再给您切一个?”  “……嗯。”  希德专心致志地嚼着青蛇果,手里还捧着一个,看卡尼亚斯在地上用树枝画地图,腮帮子鼓鼓的。  卡尼亚斯正偶然偏头一望,便看见圣子认真瞧着他的手指,睫羽轻颤,两眉细长,好像精雕细琢的羽毛,末梢差一点便撇入了发鬓。由于光元素的凝聚,光明圣子的睫眉、头发大多呈雪色。  ……乍一看像冒着白光的小包子。  很好吃很甜的那种。  “艾伯特往哪边去了?”  卡尼亚斯画得很好。希德思索片刻,往图上指了一个方向。  青年暗下了目光。  小圣子指的方向,是噤声之渊。  卡尼亚斯的异样未持续太久。  他在标志着山岭与失语海交接的地方画了一个倒三角,随后细致地规划道路,一条曲线将三角形与他们所处位置相连。  天色渐暗,周围除了火光,只有散发暗淡光泽的菌类植物。大多夜行野兽惧怕火焰,只在远处窥视。  两人用完晚餐,卡尼亚斯从背包里翻出卷轴,用升温咒烘干了小圣子的雪貂法袍,将剩余的肉制成肉干装进行囊,从几个树洞里搜罗出一些干草,在树下铺开。  当他再次取出怀表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卡尼亚斯抬头,发现希德还是坐在篝火旁,下巴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他绕过火堆,走到小圣子身旁。  “不早了,殿下去休息吧。”  希德摇头:“我可以帮忙守夜。”  没有他的绒毛熊,他是睡不着的。  数羊数到日上三竿都没用。  卡尼亚斯拗不过希德,捧了一本书,侧卧在干草上。  青年将更多更软的干草留给了圣子。但希德没过去,只是盯着火焰出神。  他想起五岁那年的某个晚上,他正和凯莲娜争抢玩具,被切尔特夫人撞见。夫人面色冰冷,将他训斥一番,把他锁在卧室门外,凯莲娜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天,也是在和这篝火同样温暖的魔法壁炉前,希德被女仆长抱在怀里,度过了第一个不眠的夜晚。  当时他未得知隐藏在切尔特家族背后的黑幕,不明白自己最敬爱的母亲为何偏袒凯莲娜。她给予了艾伯特和凯莲娜母亲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却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他。  小圣子回头,望向背对他的卡尼亚斯。  他看了一会儿,悄悄往青年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其实他不怎么想去找艾伯特。  他不想和切尔特家的人过生日。  夜晚,森林四溢着魔法荧光,希德看着火星与光点缠绕着攀往星空。  卡尼亚斯呼吸平稳。他估计青年已经睡着了,悄悄取出那枚流光溢彩的书签,握在手里。  然后,他无声地对跃动的火光说了一句话,轻轻笑起来。  生日快乐,希德·切尔特。第6章   东边亮起微光时,希德打了个喷嚏。栖在他肩头的元素荧火似乎被唬了一跳,蹦出三尺高,又颤颤巍巍地飞回来。  卡尼亚斯睡眠很浅,立刻清醒过来。  他看到揉着鼻子的圣子仍维持着昨天的团子坐呆在原地,略有诧异。  希德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看什么。  没见过认床的熊吗?  两人整理好行囊,便朝着卡尼亚斯所画路径前进。  熊远远跟在青年的身后。  希德不喜欢和别人身体接触,尤其是讨厌的人。呆在艾伯特肩上,是因为切尔特大公子走路快得像用跑的,他根本跟不上。  卡尼亚斯的速度比艾伯特慢很多,而且每走几步路,都会回头耐心地等希德跟上来。  一头蒂亚戈白虎弹开利爪向青年后颈扑过去,青年先知似的侧身一避,迎面而下的铁刺网将老虎罩住。  被困住行动的猛兽不断嘶吼着,卡尼亚斯将网踩实了,等熊小步小步跳上远处的枝头,方才起行。  希德观察到,卡尼亚斯基本按照直线的方向行走,路线曲折之处,也只是因必须绕过较崎岖的地形,好像并不在意从暗处蹿出的野兽。  这里已经深入森林,是积威已久的魔物的领地,平常的野兽挤不进来。艾伯特实力强大,也得小心应付。  可卡尼亚斯不惧怕那些魔物锋利且带着剧毒的爪牙。比起一团火球行天下的艾伯特,卡尼亚斯甚至很少借助魔法,仅仅运用带钩子的绳索、藤蔓与弹药,以猎人的巧方制住野兽的行动,等待希德跃过危险地带,再将绳索回收。  卡尼亚斯没有割下它们的耳朵。仿佛于他而言,这些逡巡于山岭、使无数旅人学生断送生命的凶兽,是连魔法都无需使用的废物。  困惑浮上了希德的脑海。在学院的传言里,卡尼亚斯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蛋。除了一张脸好看一点、旧女友多一点之外,并没有让其他学生可以称道的地方。  为确保学生的安全,帝国学院雇佣了蒂亚戈山脚下的佣兵团,在山岭与失语之海相接的峭壁处拉了一条栅栏作为界限,栅栏上镶嵌着用以驱赶魔化物的牧师之石,并派驻导师巡视,以防脑子进了圣光术的学生越过界限,去失语海送命。  卡尼亚斯来到铁栅栏边时,首先问到的是一股刺鼻的烟味,希德差点又打了个喷嚏。随后,他们看见一位在学院颇有名声的魔导师坐在那里,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翻看一张最新的学院报纸,手里捏了一柄刻满浮雕的骨龙烟斗,并毫无形象地翘着腿,悠闲自在地吞云吐雾,时不时把他遮住秃顶的三角帽摘下来,扇几下风。  卡尼亚斯躲在一棵樟树后边,低声道:“大人,您最好捂一下耳朵。”  熊:?  未等他应答,卡尼亚斯压住兜帽,从腰间拔出嵌着骨爪的匕首,如一头苍鹰跃出丛林。  当青年破出树荫,他身旁的空间忽地扭曲了,如一幅闻名于世的抽象派油画,被人从中央倾下大雨般的黑水彩。  一阵风爬过扭曲的空间,被割裂成波纹激荡开来,化为蚊音,仿佛无数困居山林的亡魂啼出最后的凄鸣,回荡于瘴气缭绕的浊空。  高阶空间魔法,沉浸之间。  魔导师被深浸之间笼住,立刻察觉到有人入侵,举起一根魔杖发出咆哮,栖居魔杖顶端的石蛇闻声,睁开眼吐出信子。  在空间外的希德听来,魔导师的咆哮被深浸之间降调成猛兽作呕的低沉声色,刺得人耳膜作疼。  希德后知后觉地捂紧耳朵。  很难听。  魔导师的法杖蛇眼亮起一点光芒,荡开一层满刻咒文的光圈,驳杂的噪音登时清净不少。  他意图用光明魔法抑制沉浸之间。  但没等魔导师吟唱咒语,一道陨星坠落般的光华横过他的法杖,以凤凰木打制的高级法杖登时断成两截。  魔导师心猛的一沉,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这可是闻名帝都的炼金术士为他打制的寒蛇之杖!  连钻石都无法将它切开!  失去法杖的魔导师等于老虎拔了獠牙。他扔开法杖,取出一颗硬化水晶球。几丝雷光从中滚落大地,吼断从四面八方冲向他的荆棘,并在他周遭形成电光闪溢的保护圈。  他惊疑地注视四周。  普鲁维尔保佑,他甚至没有看到是谁袭击了自己。  但能默发沉浸之间,至少也是和大魔导师等阶的人物,以及一个身价不菲的刺客……  绝不是他能解决的恐怖人物。  他心中升起使他更为恐惧的预感。  魔导师迅速撕开几道防护卷轴,正要取出通讯水晶逃出去寻求救援,一团扭曲的影子却已无声绕到他的脊骨之后。  鬼魅般的青年眼底冰冷,脚下黑纹蠕动,冲天电光被瞬间掐灭。冰凉杀机里,他反握刀柄,稍一用力,五体不勤的魔导师便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竖握匕首的暗影冷淡地立在原地,恍若审判生死的死神。  由于沉浸之间的阻隔,希德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卡尼亚斯解开沉浸之间时,魔导师已然栽倒,不省人事。  卡尼亚斯收刀入鞘,望见熊跟了过来。  “只是失去意识,您不用担心。”  希德看了看卡尼亚斯,又看了看那位魔导师。  每一名能够在校留任的魔导师,都是当年帝国学院的佼佼者。  魔导师已步入中年,稀少的头发似乎能显示出他曾经学识渊博。但他倒在了这里,而还未毕业的四年级差生卡尼亚斯连衣服都没乱。  卡尼亚斯大概从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瞧出了什么,笑道:“导师没有看到是我袭击了他。”  熊:……  原来重点是这个吗?  卡尼亚斯转开一小瓶显形药水,沿着栅栏洒过去。  猫熊跟在他身后,观察地面。  很快,一处土壤浮现了两串鞋印状的荧光。  在卡尼亚斯走过的地段里,只有去时的脚印,没有返回的。  希德反而暂时放了心。  因为,当返回的脚印显现出来时,可能只剩下一串了。  卡尼亚斯举头瞥向栅栏的另一边。  藏匿着黑暗巨兽的大海被更加浓郁的烟雾笼罩,日月战栗着隐匿了行迹。  隐隐地,可以听见古怪的咆哮与吞咽,那声音仿佛来自人类还未诞生的远古。被称作万兽之王的龙狮虎豹早已在旷古威压下发抖地噤了声。 第9章 她的身旁没有别人。  凯莲娜昨晚上和二皇子吵架,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没有带上指南针,只能独自在森林里徘徊,听到卡尼亚斯的脚步声,便远远地跟了上来。  不料闯入了这处世外桃源。  卡尼亚斯注意到希德变了神色,将他挡入巨树的影子。  小圣子和他的妹妹关系不好?  他心底疑惑着。  凯莲娜抬头时,只看见卡尼亚斯的衣角露在外面。  “那边的是谁,帝国学院的学长吗?”她柔柔地问着,“请您出来。”  见卡尼亚斯起身,希德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悄悄说:“我不要了。”  卡尼亚斯回头看他:“可那是您的东西,不是她的。”  青年的声音有些未经修饰的冰凉,希德心里的某个地方却被烫了一下。  他不再反驳了,注视着卡尼亚斯向凯莲娜走去。  见出来的是卡尼亚斯,凯莲娜反倒松了口气。  “是你摘下来的?”她往花束里嗅了一下,甜甜地道谢,“谢谢你,奥尔德。我很喜欢。”  “这支花不是给你的,小姐。”  凯莲娜取出一个以驹兽皮毛织就的锦袋,锦袋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各种珍稀兽族的耳朵。  这本是二皇子的东西,被她偷偷拿走了。  “以物易物?我可以用它和你交换,这足够你得到本学期第一个a了。”  “很遗憾,我不需要这些。”  凯莲娜后退一步,将花束放在了心口,悠悠打量着卡尼亚斯,语气里有些委屈:“先生,您确定要和我抢?”  她是女孩,一年级的学妹,又是二皇子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她自觉传说中的少女之友卡尼亚斯不会拉下脸来,和她争抢一支鲜花。  卡尼亚斯不喜欢她的腔调,那让他想起蹩脚的草蛇。  假装圆滑世故,在外人看来却不过青涩可笑的装腔作势。  青年默不作声,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指节稍动,空中的魔法元素发出危险的回响。  突然,一道蛰伏在土壤里的光屏抵住了他的靴子。  “算了。”  他听到圣子用圣音传达咒说。  卡尼亚斯一言不发,目光重新回到凯莲娜身上。凯莲娜正好奇他会如何开口,冷不防对上他的目光,打了个哆嗦。  她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卡尼亚斯是有名的帝都笑话,连艾伯特和二皇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可黑发血瞳的青年的那种神色,却使她想起跟随父母参拜神殿来使时,神使注视着蝼蚁的怜悯的目光。  可他不过是个人类而已!  凯莲娜发现自己居然慌了,她察觉到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本能地从口袋里捏出传送卷轴。  凯莲娜见卡尼亚斯还要走过来,下意识后退一步。  “我说算了!”  希德的口气难得严厉起来。  凯莲娜看到卡尼亚斯动作一顿,头皮发麻,似是预感到什么,手中火光盛起。她将金铃铛烧成灰烬,朝卡尼亚斯笑了一声,然后撕开卷轴,消失在他跟前。  希德等着卡尼亚斯回到他跟前,解释说:“凯莲娜喜欢告状。你要是抢她的东西,她会告诉二皇子,他们不会让你好过。”  卡尼亚斯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他感觉到脸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圣子竟然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拘涩地安慰,“银蔷薇已经足够了,奥尔德。”  说完这句话,希德的脸都快红透了。  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  但女仆长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会这样和他说话。  卡尼亚斯瞧着羞赧的小圣子,心中阴霾稍散开了一些。他的嘴角扬起弧度:“并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青年将手翻过来。  清风忽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灰烬被元素光芒托起,若一条流动的灯河漂来,形成风的回旋。  在他修长的指掌之间,飞扬的灰烬重新拼凑成花的形状,光网充盈了缝隙,向那暗沉死寂的表面扩散,重新渲染上富有生机的金色。  薇奥拉复原之咒。  希德接过复生的金铃铛,迷茫地问:“那你刚才……”  卡尼亚斯玩味地笑着:“如果您连安慰都不肯讲给我听,我也没必要复原它了。”  希德抿了抿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想把铃铛扔这人脸上。  卡尼亚斯重新将圣子抱起来,笑容渐淡。  刚刚,他的确被凯莲娜惹怒了。  低劣的人族而已,统共历史仅仅是短暂的数万年,竟敢嚣张地昂着头,在大地上肆意横行。  心无敬畏,是要吃苦头的。  传送卷轴并非是万能的保命符——如果不是小圣子那句软软的安慰,他至少有几十种办法让凯莲娜被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回不到帝国学院。  他回过神,看见希德扭过了脑袋,瞅着树上的铃铛花。  “您怎么了?”  “再找一朵。”希德转过头,“你还没有。”  被他抱着的小圣子眼光扑闪,翠色的沙弗莱石额坠划过霜月般的眉梢。  “我不需要,殿下。”卡尼亚斯笑起来,揉了揉少年的软发。  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庇佑,也不信仰任何神明。  何况,他早已找到一朵更美的花。第8章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返回时,找到了一座干燥的山洞。  这处山洞就在“神迹”的附近,洞口被一些杂乱的杉木遮盖,只留下犬牙参互的顶部。  卡尼亚斯一手托着圣子的双腿,另一手拔出短剑,割断丛生的草木。  山洞里没有光源,深处被漆黑与混沌占据。对黑暗的恐惧早在几年前就刻在了希德的骨子里,他下意识往卡尼亚斯的方向侧了侧。  藏在草木间的魔素似乎注意到光明的来源正前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舞起来,众星拱月般簇拥到圣子身边,为两人照亮了前路。  像一只人形小灯泡。  卡尼亚斯取出一枚牧师之石,蕴藏于石头里的圣洁气息将蛰伏在暗处的蜘蛛与蝙蝠驱出了洞穴。  在封闭的环境里烤火更加温暖。没有调味品的肉干艰涩难咽,但卡尼亚斯带了蜂蜜、黑胡椒碎、海盐与另外一些香料。他升起篝火,撒上调料的肉干立刻变得光泽而诱人。  在希德从他手里接过食物之前,他在圣子的眉骨与心房的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少年不解地看他。  卡尼亚斯:“在我的家乡,这是对友好之人的礼节。”  闻言,希德的脸颊浮上若有似无的晕芒,那仿佛钟楼上倾泻下来的霞照。  接着,他朝青年笑了一下,小圣子笑起来时眼底盛满光束,宛若装着银河的金色宝石,皎洁明澈,点缀着流星的动人辉光。  山洞外栖息的云雀收拢了翅膀,好奇地往这位少年的方向探头探脑。  卡尼亚斯看他一眼,取出书来,挡住幽深的眸色。  火光映照着青年俊美的侧脸,却在石壁上先知般地投射成诡谲而荒谬的巨影。  那影子似乎与噤声之渊下的神秘种族同出一脉,却更为狰狞冷酷。  仿佛他们的王。  夜里,希德仍旧睡不着觉。  他从卡尼亚斯手里借走了那本厚皮书,在温暖的火光里翻开。  这是一本关于古代巫师的书籍。  巫师是法师的前身,可以借助工具与咒语,使用较为简单的法术。  在那时,巫师作为魔法的先导,发现了许多现在仍在使用的通用咒文与法阵,然而人们并未发现空气中的光明元素,只能以强袭魔法对抗夜中入侵的黑暗凶兽。  直至一路冒险家发现了精灵族的雪山,从冰天雪地的高原上为同胞带来了破解噩梦的光明咒术。  后来——  希德翻到下一页,发现是精灵族的语言。他没有系统地学过精灵语,只能看懂大概,这门课也不在帝国学院六个年级的课程表单里。  洞口向东。实地调查第三天的早晨,一缕晨曦穿透迷雾,照耀在希德的脸庞上。许多絮状物从雾气里飘出来,闪烁着飞雪似的银光。  他在青年转过身去收拾行囊时伸了个懒腰。  尽管连续两天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但他精神仍旧不错。  卡尼亚斯在带希德离开松树时在原地留下了印记,以便去寻找艾伯特时艾伯特能够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第11章 什么眼下,他脑子一片空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卡尼亚斯这个名字从四面八方困住了自己,什么都想不了。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捏着自己衣领的手打着抖。  他能看出小圣子怕自己,却又乖得不可思议。仿佛现在撕碎他的袍子,污染着庄严而神圣的光明,将他一点一点咬啮吞咽,也不会遭到任何反抗。  甚至还能听见美丽的抽泣。  撕去伪装的少年,脆弱而鲜艳,确实是十分美味的珍馐。  卡尼亚斯低下头,凝望着小圣子的眼睛。  散乱的银发间,望着他的那双眸子仍旧明亮得单纯漂亮。  多么好看的东西,比喻成宝石都有些失当了。  卡尼亚斯注视片刻,敛去眼底的狂躁。他往外稍稍退开。  方才的距离对于光明圣子来说,是十分失礼的。  他说:“请您放心。走出森林后,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遇到了您。  “如果您的兄长不将这件事传播出去,那么我们从未见面,只是陌生人。您的名誉不会受到丝毫损害。”  他怀里的少年喘着气,在许久的缄默后,轻轻应了一声。  等震感稍微平稳,他抱着希德站起身。  几块粗糙的巨岩阻塞了洞口,青年腾出一只手,用雷箭清理岩石,扫开一条道路。  饶是早晨,洞穴外的世界却阴气逼人。在草木婆娑的低语间,他们听见使人牙酸的碰撞,那来自于亡灵族阴冷的骨骼。  蒂亚戈山岭的雾遮天蔽日。晦暗的光线足以支撑这些死去的行尸走肉活动到正午——但所有人知道,蒂亚戈山脉没有亡灵族生存;如果有,那只能来自噤声之渊。  亡灵和黑暗巨兽生活在一起,却是后者的附庸。  卡尼亚斯向朦胧的远山望去。他似乎还听到,在那里数千匹亡灵龙马正嘶鸣着冲下山峰,森林里的野兽无比惊怒地发出咆哮。一群飞鸟冲破翠绿的屏障,溶化于上空的瘴气之中。  如此惊世骇俗,却令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  成百上千的亡灵军队已经突破位面封印,从万丈峭壁下爬了上来,浮出失语之海,如乌云如阴霾般降临在这片大地上。  而面对他们的只有帝国学院里青涩脆弱的学生。只要撩开轻薄的迷雾,他们的骨矛便能捅穿那些稚幼的心脏。  死亡之风已然冲破噤声之渊,吹遍蒂亚戈山脉的每一处角落。绝望吞没了大地。  森林的干草被白骨踩过。卷带着清晨寒冷的迷雾,一只骷髅士兵摇摇晃晃走入两人眼前。  它嗅到了鲜活人类的气味,早已候在山洞之外。  骷髅举着骨刺冲来,卡尼亚斯侧身避过,抬腿撞向他的肋骨。这头亡灵族倒在地上,肋骨的龟裂沿骨骼扩散,裂缝迅速布满它的全身,使其塌陷成一堆灰色粉末。  普通的攻击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击倒亡灵。卡尼亚斯回眸,看到圣子抬起了手,在他白皙的掌心上,魔法元素闪烁不止。  希德转过头来,他金色的眸子里已刻上圣洁的六芒星。  “把你的卷轴拿出来,你该离开了。”他说,“它是从噤声之渊溜进来的。”  “您不回去吗?这里很危险。”  希德不语,摘下额上和发辫间的珠宝。  宝石抑制器一脱离他的身体,顷刻化为了齑粉。  “我还有事要做。”  希德又转了回来,面上带着些许赧然。他用尚在微颤的手指碰了碰青年锋利的眉梢,然后是冰冷的胸甲。  据青年说,这是对友好之人的礼节。  “走吧,走吧。”他轻语着,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很快我也会回来的。”  少年的指腹柔软温暖,碰触他眉间时,卡尼亚斯只觉得一团轻软的羽毛扫过了他的心脏。  圣子声线清柔,目光却冷静得异常。  世界上有些事只有他才能做到。  圣院教了他许多对抗亡灵族的方法,这是帝国学院的学生无法完成的。光明咒术的攻击力可以忽略不计,但一旦对上死灵与黑暗的魔法,它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如果卡尼亚斯留在这儿,圣子大人大抵会生气。  于是俊美的青年将希德放下来。他听话地取出了传送卷轴。  “不用我帮忙?”  “不用。”  卡尼亚斯看了他良久,行了一个骑士礼:“请您务必小心。”  他撕裂了卷轴,在小圣子的盲区里操纵着一只暗色的萤火钻入了少年的袖口。  希德注视着他消失于视野,默诵咒文。  骷髅士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能是一个。  公会出现了叛党,艾伯特把那些爬虫揪出来,然后“清理”掉了。  为了掩盖黑暗势力的踪迹,也为了公会的下一步对于帝国的扩展,他用神使赐予的器具引起噤声之渊的乱象,外围成千上万的魔化物被挤出了深渊,踏足在能够被阳光照射到的大地之上。  只有光明系的魔法才能控制局面。如果他不采取行动,不只是眼下在森林里游闯的学生,栖息在山脚下的居民们很快会遭遇飞来横祸。  死灵的枪与剑对准一切生物。  后果怎样……黑暗公会是不会管的。  留下希德收拾烂摊子,已经是他们最后的良心。  在漫山遍野的厮杀与大地的震颤里,希德奔向神明的花园。  他记得那里元素充裕,是最适合使用咒术的地方。  灰冷雾色之间,一路上已布满亡灵族的足迹与生灵血肉的腥味,不时有骷髅士兵、堕落骑士擦过他的身旁。  快一点,快一点。  否则会有更多人受伤的。  猫熊滚过草丛,躲过黑甲骑兵的枪击,眼带黑炎的亡灵马举高前蹄狂妄地嘶鸣,他听到远处年轻人类的惨叫。  几团弥漫着黑雾的无名之物从骑兵身上滚落下来,迅速朝他蠕动,张开的口器里是尖利森白的牙齿。  这时,一道灰光从红猫熊背后钻出来,洞穿黑甲骑兵的眼窟窿,死灵与黑雾顷刻弥散。  希德不敢停留,继续奔向巨树所处之地,在山林间发出一声啼鸣,附近的魔素拨开重重迷雾,应声而来,一层又一层地依附在他身上,形成厚实且流动的光茧。  山洞与花园相距不远,希德很快来到巨木脚下。  奇迹般的,这里并无亡灵涉足。  蒂亚戈山岭无数的魔素已然听到他的召集,汇聚成了巨大的光明的漩涡,中央正是这棵遮天蔽日的古树。  希德变回了人形,跪坐于树旁。在元素的围绕下,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枚魔法晶核,透明的石块里充斥巨量的魔能。  这是由魔法元素凝聚而成的宝物。见他取出晶核,所有的魔素发出婴儿似的啼哭。晶核似有所感,轻轻震颤着,在希德的手心里缓慢地上浮。  光明圣子眼中的六芒星愈发明亮,他闭上眼,将双手托在晶核下方,吟唱古老的咒文,发辫与衣袍随着气流舞动。  许多骷髅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身着黑甲的死灵勒马回首。希德听到无数骨矛破空而来。  他没有停止咒术。一支缠绕着黑雾的箭还未掠过少年的颈子,便被无边光芒震得粉碎。  在玄妙空灵的吟颂声里,森林里数千万的魔法光辉飞旋着,朝一个地方汇集。亮如太阳的奥术之光自晶核内部如瀑布绽出,流泻成一个不断扩张的球形光膜。叶片与藤蔓、皮毛与金属,在圣洁的歌里被披染上灿烂至极的金芒。  一切攀上深渊峭壁的亡灵,与他们向花园飞驰而来的武器,尽数被光火包围,无声散成了翩翩而起的圣蝶。  足有数万顷的山岭被淹没于柔辉,消去死亡的阴霾,仿佛水晶球里一个有关生命的幻梦。  远方,鹿群迈动脚步,虎狼回眸觇视,借助风声与铃铛的号召,飞禽走兽聚集在神的花园,将少年围在中心,一一屈膝垂首。  盛大的光火还向远处蔓延,从地上升起的群星沟通了天际。甚至穿透万丈海水,冲破封印降临到位面以外的世界。在噤声之渊徘徊的巨兽被这团光照到了眼,发出怒不可遏的尖嗥。  在幻境般的光芒中,山岭中外出狩猎的土着在亡魂的刀下躲过一劫。他循着动物的轨迹,从幻觉的海市蜃楼里远远窥见光明圣子的身影。年幼的神使被百兽围绕,发如冰泉,眼若银河,身披星月,指尖碰触空中涟漪似的星火。  这一刻,那人产生了朝他跪倒下去的冲动。  救世主。  这就是救世主了。  无边无垠的光芒沉入大地时,圣院狮鹫张开肉翼,掠过森林之上的高空,发出威武畅快的吟啸。  牧师们终于抵达此地,协助学院治疗未脱险的学生。  山岭各处传来学生们劫后重生的欢呼与笑声,有人双手合十,虔诚地歌颂普鲁维尔的眷顾。  然而,当牧师与学院导师进行交涉,他们才愕然发现,没有人看见圣子殿下去了哪儿,慌张地四下询问。  ……  一抹影子无声出现在神明的花园。  相比于蒂亚戈的其他角落,这里寂静得可怕。似乎有什么可怖的存在在这里设置了禁忌,使得人类与此长久隔绝,无法一探其真容。  青年面容冷漠,身形竟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那高挑的躯壳里藏着一只恶魔。  当他现身时,周围的花草迅速枯萎。围绕希德的野兽敏锐地嗅到危险,俯首为他让出一条道。  卡尼亚斯走到树下,凝视着因脱力而昏死过去的光明圣子。  魔素簇拥于少年的四肢,鹿群忧郁地亲吻他的手腕,无数落花掩住他的身躯。少年的肢体仍像他初见时那样美丽无瑕。  青年将小圣子轻缓地抱起来,铃铛花顺着衣襟滑落,唯有一瓣留在少年纤细脆弱的脖颈。少年的呼吸清浅绵延,几近透明的皮肤下可以隐隐看到青玉般的筋络。  于是他低下头去,  咬住了那瓣娇艳的花。第10章   多亏光明圣子的及时支援,在这场亡灵动乱之中,帝都学院的伤亡率出奇的低。  然而学院的老师赶往现场,却仍发现三名男孩无声地躺在树荫底下,永远停止了呼吸。  “在抵御亡灵族的侵袭时,伊萨克·班吉克斯、查理·迪伦以及汉森·布朗虽拼尽全力,但不敌邪恶的对手,当学生会赶到事发之处,惨剧已然发生。这是我的失职,我必将永远铭记这洗不去的罪过。” 第13章 希德点头。  维拉泄气般地拧一下他的脸蛋:“行!”  少年温温软软的脸颊被捏住,笑容带了点俏皮。  痛丧圣院之威。  黄昏,希德返回公寓的路上,恰巧撞到正交谈的艾伯特与卡尼亚斯。  俊美的黑发青年远远瞧见了他。注意到那缕熟悉的目光,希德下意识别过头。  这是他回学院后与卡尼亚斯的第一次见面。  卡尼亚斯眼神在圣子身上停留片刻,淡然道:“真巧,我也在寻找室友。”  他的前室友碰巧是班尼迪克——死于艾伯特手下的叛徒之一。  “奥尔德果然是西方贵族们几百年来从不易帜的榜样。”艾伯特语调轻快,充满对于同学的关心与友爱,“能够与您这样的强者冰释前嫌,切尔特家族三生有幸。希望您能对希德多多关照,他有些娇生惯养,不爱搭理别人,是我们家最为疼爱的弟弟。”  卡尼亚斯仍只是笑。他的举止透露对周围人类若有若无的冷淡和疏离,但他隐藏得很好,甚至让别人误以为那是一种美感。  学生会长得到答复,愉快地走了。  留下了他的弟弟。  卡尼亚斯正要走过去,希德直接拦住他的道。  卡尼亚斯问:“大人有话嘱咐我?”  希德盯着他,目不转睛。  青年失笑,俯下身来。  圣子轻轻地说:“蒂亚戈山岭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答应过您。”  “但是……也请你不要当作没发生过。”  小圣子面色有些拘涩,向他张开五指,手掌上是一叶银书签。  卡尼亚斯接过书签,发现书签上的图腾并非银蔷薇,而是一只红猫熊。  希德琢磨了很久才学会这个魔法。  “是回礼。”  少年脸颊掠过绯光。他垂着颈子,声音唯有夕照下的两人才能听得见。  “他的话不作数。是我想跟你分享一间公寓,奥尔德。”  卡尼亚斯安静地听着,瞧见希德未将五指收回去,握住他的手。  小圣子的掌心软得不可思议,像是晒久了太阳的大猫咪摊开的肚子,肉乎乎的,很好捏。  黄昏在青年的眉宇间染开一层晕光,使他的面容更为温和。  “好,我听您的话。”他低声道,“日后多有叨扰,殿下。”第11章   开学典礼被推迟到调查课结束五日后进行,似乎如此便能冲淡笼罩于学院上空的死亡阴影。  魔法是上等人的武器,顶层人的玩意儿,尤其是皇室后裔,魔法仅是用以结交权贵的媒人,因此帝国学院90%的生源来自贵族与官僚。  学生坐在长椅上,优雅得像铜制模特,似乎随时都会端起一杯茶。他们的法袍裁剪与版式都是家族定制,袍角绣着图腾暗纹,这些花纹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  低调的奢华符合帝都爵爷的审美,这是崇拜土豪金的暴发户所不能理解的。  校长是位头发稀疏的老者,年逾古稀,是魔法塔中的贤者之一,动作缓慢,眼神迟钝,当他像条幽灵般飘入礼堂中央时,叫人怀疑他是否挥得动手里的法杖。  但这位老人决不简单。  自从上次艾伯特把希德扔垃圾似的丢在路边之后,圣院屡次遣人与学院对话,要求侍卫队入驻学院,却每每被校长挡了回去。  敢于与圣院叫板的人,这世上寥若晨星。  座位排序由学院规定。希德坐在第一排,身旁是其他各年级级长。有希德在场,几位骄子坐得很规矩,大气不敢出。  生怕圣子大人一个响指把自己弄没了。  帝国学院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年年相似,没有美丽的辞藻与修饰语的装点。偌大一座礼堂,声线呆板的演讲像啄木鸟在半空萦绕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众学生快窒息的祈祷中停歇。  散会后,一年级的教务主任来到希德的跟前。  “大人日安,”她欠了身,“校长请您过去一趟。”  穿过紫藤花的回廊,希德跟着教务主任来到校委会议室。  室内已落坐了不少人。  会议室被打造成教堂大厅一样的拱形殿堂,门口离长桌有十余米之远,校长的法杖敲击地板时,上空萦绕着飘渺的回响。  阳光透过长窗打在地板上,却显得死寂森然,让希德想起切尔特府邸的议厅,令他喘不上气。  关上门时,希德察觉到四周墙壁滚过魔纹的重影。这是驱魔防反法阵启动的信号。  他往长桌扫过去,发现座上宾客不少是塔中贤者,以及握有大权的世家族长。  同时,犀利的目光尽数汇集于他,如同狼群发现了一只落单的羔羊。  显而易见,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全部是奔着光明圣子来的。  一个女人站起来,肩上有五道银星与古代语的纹身。她低垂脖颈,向希德的方向提裙屈膝:“老身乃魔法塔首席占星师,辛西娅·冯·布鲁克。”  她身着束胸礼裙与蟒皮披风,将衣裙抖开时带着暗纹的流光。这是占星术士的常见着装。  圣子抬了抬下巴:“我听过您的名字。”  “老身是想问一问大人——”单刀直入的女占星师盯着圣子,眼神仿佛凌厉的鹰隼,“普鲁维尔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近日神殿的能量波动如此异常?”  希德眼瞳一缩。  他维持呼吸的平缓节奏,以免旁人瞧出异常。  “无事发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嗤——  他听到一阵极其轻佻的笑声,转过头。一位在野将军坐在对面,笑得乐不可支。  “切尔特家的臭小孩真是耍官威上头。把你朝天的脸放下来,老实说真话。我闻够你身上的牛奶味儿了!”  这位将军与切尔特一向不怎么对付。  但多亏他的直言,希德已经从慌乱里平静下来。  希德不知道占星术士们已经将真相探寻到哪一步,但假若她们掌握了普鲁维尔死去的消息,绝不可能坐在这里,耐着性子等他一个答复。  他闭了闭眼睛,想象自己是只没有感情的刺猬:“若您以这样的态度指摘我,请恕圣院无可奉告。”  “你——”  “请冷静,布莱克将军。”  众人注意力的聚焦转向了出声者,那里是坐在长桌尽头的帝国学院校长。  银发金眸的少年睁开满含倨傲的眼。他面对布莱克的怒视,只是掸了一下落在肩上的紫藤花。  嚣张,不屑。  圣子来到这里,是代表圣院的颜面。  而圣院,通常懒得和凡人废话。  校长示意辛西娅落座,然后拄着一根朴素的法杖站起来。他来到少年身边,往下摸索着法杖,慢慢躬下身来。  “你做的很好,孩子。我知道你为人类帝国做了许多好事。”老人叹息着,“尊敬的光明圣子,请相信我们对于普鲁维尔的忠诚。这儿并不是充满叛徒的圣院。能坐在这里的人,曾经都为人类帝国浴血奋战。”  希德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目光所及者,无一不是当初萨尔建国时的功勋大臣。  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人的姓氏在黑暗公会的名单上。  但为人类帝国浴血奋战?  希德的视线悄悄扫过众人的脸庞。  或许曾是这样。切尔特公爵虽然讨厌,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准确。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  他不相信。  冰髯雪鬓的老人喘了几声,似乎站在这儿与圣子说话就白白耗了他的力气。  他继续道:“大人,如果您不肯说话。那么换我问您一些问题,若我说对了,您就点一点头?”  希德没吭声。校长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收拢。  “一个月前的祷告日,您看到神殿里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异样,父主或许是外出了,或许是生病了,总之,他留在神殿里的精神波纹淡褪下去。您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您——”说到这里时,这位老奸巨猾的长者停顿了一小下。  光明圣子只是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处,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装腔作势对于在公爵家生活十七年的希德来说,实在太轻车熟路了。他不懂得如何应对老狐狸的刁难,但他很会如何傲慢地不搭理别人。  “——所以,您为了不使有心人发现,复刻了普鲁维尔的精神波纹,并在光明神殿重新填满了魔法元素,以伪造成普鲁维尔仍在神殿的假象。我猜的对吗,大人?”  希德没有回答,他的眼神扫过长桌,收拢下颌,轻轻颔首。  在座者皆是在魔法界与政坛饱经风霜的大人物,面上处变不惊,心底却涌过惊涛骇浪。  根据历史星象的回馈,普鲁维尔已经近万年未曾离开神殿。  他上哪里去了?!  希德心里很清楚,多方势力在窥视着光明神殿。除了人类,还有其他族群。  在光明神死去的日子里,是他一直在往神殿里填补巨量的光明气息的魔力,以维持普鲁维尔还活在神殿的样子。但他昏迷的三天里,由于圣子缺席晨祷仪式,这些能量从神殿往外消散了一部分。  于是,魔法塔中了望天空的贤者们捕捉到了异常。  这代表着,或许其他种族,矮人、精灵、巨龙以及半兽人与亡灵等等,也发现了这一点。  布莱克:“普鲁维尔去哪了?” 第15章 他蹲下身来,顺着音节读过去——  那维亚。  这个单词并不属于人类语。卡尼亚斯推测它是一个人名,但据他所知,帝都大概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起“那维亚”这么奇怪的名字。  他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使他产生奇异的归属感,却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  圣子是从哪里得知了“那维亚”?  正当黑发青年陷入沉思,他身上忽的一沉。  圣子大人以惊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爬到他的背上。  “不准擦我的泥坑——”在少年那双好看的眸子里,焦距早已涣散,可他气势汹汹地嚷着,还带着奶里奶气的鼻音,“我还没往里面打过滚!”  卡尼亚斯无奈地将他的手臂掰开。  “累不累?要去休息吗?”  希德晕晕乎乎的,他摇头晃脑地往上看。天花板也出现了重影。  “不许趁我睡着偷偷擦掉。”  青年忍不住轻笑:“好。”  安下心的希德像滩液体的熊似的靠在了他的肩头。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的卧室房门半掩,抱起少年,推开门去,将他放回床上。  他看到床头柜上坐了只巨大的布偶熊,把它塞进被子里。希德可能用惯了变形咒,对同类产生了心电感应,立刻抱紧熊。  两熊相拥,少年很快沉入了梦境。  浓密的睫羽盖住下眼睑,仿若栖息森林的野兔遮掩温软身体的绒毛,少年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颊揉散着霞光似的红晕。  卡尼亚斯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往夜明珠上一点,驱散了宝石中的荧然光火,无声带上门。  好梦。第13章   希德悄悄推开门。  卡尼亚斯已经出去了。卧室是锁的,休息厅里也没有人在。  所幸卡尼亚斯没有听从他发烧时的胡言乱语,墙上和地板的涂鸦已经被用魔法清理干净了,否则要是给他看到,估计会立刻在地上砸个坑,把这座公寓埋进去,或者把他自己埋进去。  是的。圣子大人早晨一醒,就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维拉用白蕨制作的药剂比学院医疗室卖的疗效更好,他退了烧,对卡尼亚斯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一清二楚。  ——光明神啊。  一想到自己苦心营造的光辉形象一夜崩塌,希德的脑海轰得一声炸成烟花。  他祈祷世界上有令人失忆的魔法。  希德丧气地抬起头,看到桃花心木茶几上摆着一瓶牛奶,玻璃瓶上还笼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他推着轮椅过去,瞧见下边压着一张便条。  “致殿下,  牛奶配送员已来过。  维拉女士把托比送到了公寓,笼子放在后院。早上喂过食,殿下中午可以让它出来透一会儿气。  晚上不会回公寓,殿下不必为我留门。  注意保暖,今夜降温”  希德捏住便条,一字一句地读完,松了口气。  他又把便条看了几遍,嘴角抿开温软的弧度。  今天不是新生的第一个上课日。但上个星期希德去蒂亚戈山脉替人办事,又昏睡了三天,并没有正式上过课。  希德推门而入时,原本喧嚣嘈杂的教室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被无数目光笼罩,但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拿出课本,一本正经地温习大陆中世纪前叶的战争史。  这节是一年级和四年级一起上的人类史课。前排有不少熟悉的身影。  比如凯莲娜和艾伯特。  据说昨晚理事会召集值班的导师们,是由于魔物提前狂化入侵帝国外围,在山岭守卫的教师受到了不明大魔导师的攻击,许多战斗系导师被调配参与抵御行动,并且增加新生所修的学分,将低年级的理论课提前提上日程。  在座的学生许多头一次见到希德,对传说中三头六臂的帝都噩梦很是好奇。  也胆小。  他们怕光明圣子的响指和碎冰冰大法。  趁导师用标记魔法在黑板上书写重点时,有些胆子大的四年级学生转头朝圣子大人的方向望过去。  希德坐在了一扇凸肚窗边上,神色沉静,听得很投入。窗沿停着炼金轮椅变换而成的三声夜鹰,木鸟沐浴在阳光下,扑腾着翅膀跳来跳去。  这里光线充足,视野极佳。几点荧光从地板下生起。  但光明圣子气场过于寒冷,方圆五米以内的椅子空无一人。  一名学生与同伴耳语:“圣子大人其实有一点点点点好看的。”  比想象中可爱,像他妹妹抱着睡觉的绒毛兔。  而且有点小。出乎意料。  让他怀疑他们不是在和一年级上课,而是在和幼稚园的小朋友。  另一人的目光在圣子和前排那位传说中的帝国第一美人之间来回晃悠,然后小声吹了个口哨,调笑道:“我倒觉得殿下比莉茜雅漂亮……”  “嘘!你不怕他打个响指——”  他同伴瞬间住了嘴。  但一想到就是这个身形清瘦的少年凭一己之力挡住千万亡灵,救下几乎整座学院的学生,仍旧有不少眼神游离在希德身上。  的确。  假如圣子大人不会一言不合就把人变成冰棍,那绝对是顶可爱的男孩子……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位傲慢无礼的圣子,内心已化身为向天长啸的暴躁猫熊。  ——熊:啊!!!  帝国学院的讲解面向精英,即使是一年级的课程也需要极强的知识储备。  神族编年史他听圣院讲过,人类史他半个字都没来得及了解,一会儿王国分裂一会儿大陆统一,某某公爵上一秒南征北战下一秒就被宫宦绞死了,继承人竟然还和他同名,一世二世三世四世……  现在到了十三世,大公又被绞死了。  可他同学为什么都是早懂了的样子???  无知的圣子殿下很想漫天撕书。他听国文课像在听精灵语。  圣院里根本没人教他除光明系魔法以外的知识,切尔特家庭更不可能。学识渊博的家教给凯莲娜辅导时,希德还坐在圣院贵蛋白石砌成的地板上,孤独地背诵二十四相星术和光明禁咒长达几百页的咒文,却对人类帝国到底有几个教堂一无所知。  教皇亲自给学院校长下了令,希德·切尔特不会在课上被点到名字,更不用谈课堂实践,绘图、制药、操纵等等,全部课程都将他排除在外。  期末考试都不用他考?真棒。  他所需做的一切,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当一个明静暗躁的美少年。  希德已经听到有学生在低声谈论他——  多么高贵的圣子大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显现出了十二分的智慧!  大脑一片空白的希德:……  希德入学之前,圣院十大主教特地赶到切尔特府上,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  “永远不要和您的同学探讨光明系魔法以外的话题!”长老们这样告诫他,“这将使您看上去愚蠢透顶、蠢笨如猪。”  那让他去学院干什么?  被连续冠上了两个带“蠢”字形容词的希德困惑地想。不过他没有问。  这个问题与光明系无关,不符合圣子高贵的身份。  卡尼亚斯没有来上课,这也许是希德唯一的安慰。  据说他的出勤率一向很低。  人类史课的导师为其他学生布置了作业,并向低年级生推荐了几本史学入门的书籍。希德准备去图书馆看一看,他对于人类与其他几个物种的历史很有兴趣。  毕竟,等他从帝国学院里毕业,就会回到圣院里,直到四十岁卸任光明圣子的职位,这段时间很少能有允许他自行出门的时间。  传言,历史上有名圣子卸任跨出圣院门槛的一刹那,面对教堂外的阳光与街道,几乎跪倒在地。  希德庆幸自己不会和这位可怜人有同样的命运。  因为他活不长。  帝国学院的图书馆是一幢圆柱型的建筑,最上边是大贤者的金身雕像,被赞为“帝国学术之柱”。每天来图书馆借阅书籍的学生都很多,甚至许多早已毕业的博士也会来这里寻求稀有的古籍。  希德在前台的魔法目录翻找到史书项所在的位置。但当他找到书架时,发现导师推荐的辅导书全都被借走了。  据学院图书馆的管理条例,每类书籍都会有十余本库存。虽说新生学习热情充沛,但也不至于一天就借走那么多书。  希德有些遗憾,准备再去找找有没有能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失忆的魔法。  但正当圣子准备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殿下?”  卡尼亚斯·奥尔德。  希德瞬间被钉在原地。  圣子殿下僵硬地转过头,看到正缓步走过来的黑发青年。  冷漠如铠甲般瞬间覆盖他的脸庞。  似乎是想掩饰什么。  “……嗯。” 第17章 少年的手和瞧起来一样冰凉柔腻。  希德轻轻一颤,又感觉那股灼热的气息像是大蟒似的裹紧了自己。他不敢让自己的心思又被搅乱,努力定下神,如临大敌地盯着鹅毛笔的笔尖。  青年只是瞥了一眼,便帮助他消除了一个符文,用笔沾了普通墨水,画上另一个符文。  很熟练的绘制功夫,不像是逃学的劣等生。  一道微光盖住了符文法阵,几条根须从中央冒出来,像只八爪鱼似的扒住法阵边缘。  成功了。  尽管这个法阵完成得并不是很漂亮。  希德把根系缠绕的方纸从桌子上提起来,仔细观察卡尼亚斯给他改的错误,眼睛里不时冒出恍然的亮光。  卡尼亚斯笑吟吟地瞧着少年。  骤然之间,一股诡谲的涌流吹拂过他的心头,令他眼眸附上一层寒冰。  空气里的光元素敏锐察觉到光明圣子所面临的危机,在他跟前拦成一堵墙,与迎面而来的黑暗涌流相撞散开。  直觉促使希德回过了头,对上青年沉郁的眼神。  冻彻骨肉的阴寒,并非人类的眼神,而属于黑暗丛林的野兽。  那是一支伺伏在阴影里的冷箭。  希德感觉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愣了一下,想凑过去看,青年却先一步远离了他。  希德问:“奥尔德,你身体不舒服?”  卡尼亚斯不再望向他。  青年一言不发地放下笔,站起身来,与希德保持了一段距离。退到和圣子两三米开外的地方,他体内躁动的涌流方才缓缓停歇。  “我出门一趟。”卡尼亚斯的语气里卷杂着微不可查的冷漠,“尽早休息,殿下。”  在希德疑惑的眼神下,卡尼亚斯披上大衣,打开了门,料峭晚风拍在他肩上。  外面是乌云密布的阴天。远处是雷声。  和往日一样,卡尼亚斯离开了帝国学院,来到一条偏僻的街巷。  商贩、舞女与游客的嘈杂声跃过废弃房屋,在这里回荡不绝。  好像某个晴朗午后,贵族在他的庄园散着步。阴影如裹尸布覆住他的脸庞,浓郁的暗魔素从他挺拔的肩胛似蝠翼般喷薄而出,放肆地掠过墙角与落灰的窗栏,将从洞口钻出的花草腐蚀殆尽。  自从去过蒂亚戈山岭,那片海域的呼唤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使他几近癫狂。  保持理智已经是极限。卡尼亚斯忍了好久,才没在圣子面前露出本性,将少年连皮带骨地吃下去。  光明之种,对于任何自黑暗诞生的生物,都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他想把那只熊再多留一会儿。  希德目送青年的身影离开视野,回过头,看到大门旁边的围栏里插着昨天的校报。  他将报纸取下来,通红硕大的首页标题映入眼帘。  ——《帝都一街巷出现黑暗教徒行踪,圣骑士已介入调查》  据希德所知,切尔特公爵是帝都黑暗势力的领头羊,他说最近公会并没有大动作。  哪儿来的黑暗教徒?  希德回到公寓的阶前,却发现不知何时,他摆在窗口的修女百合竟然枯萎了。第15章   黑鸽子酒馆如往日般喧嚣。烟雾缭绕之中,贵族青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拉开座位坐下来。  不出一会儿,他听见背后有人落坐。  “计划顺利?”酒馆女儿的声音身后飘来。  也许是脑海中浮现了某只漂亮而乖巧的金丝雀的倒影,卡尼亚斯眯起眼睛,短促一笑。  “他呀——”  在山洞的那个简单仪式,并非对于“友爱之人”的礼节,他也向来不需要朋友。  那可是对于“心爱物”“所有物”的标记。  小圣子明亮的眼,小圣子干净的心。  都是令他食指大动的珍馐。  柯特妮吹起口哨。  自从问了她那个问题,卡尼亚斯来到黑鸽子酒馆,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次抱个娇俏漂亮的少女过来亲亲我我,也不再在酒馆里和女人们眉来眼去,整个人安分不少,却开始喜欢她老爹拉的上世纪的过时曲子。  他太安静了。沉闷地坐在那里,眼神却像头豹子,与人群格格不入。  这可不大正常。  据店里另外几个学生说,他还傍上了光明圣子。  这位公子哥终于玩腻了女人,要挑同性下手了?  贵族的花心是种在骨子里的。不过,柯特妮对贵族不感冒,也对切尔特家族出身的光明圣子没多大同情心,何况圣院光明圣子的风评本身就有些微妙。  为万物带来福音的神使,在众人眼中却是个冷面修罗。  黑鸽子的客人们大多喜欢游戏人间,只要不是让黑鸽子赚不上钱的勾当,她都乐见其成。  柯特妮伸起胳膊,准确接住宾客丢过来的铜币,懒懒往椅子上一靠:“不如挑个日子,带他来玩一玩。”  卡尼亚斯却收起了笑。  他眼底发冷,一些魔素战栗地缠绕在他指间,将他体内的黑暗涌流勉强镇压下去。  他该走了。  否则黑鸽子会变成一片废墟。  可在此时,院子里传来麻雀的声音,青年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像睡着了似的。随即,他睁开深沉的眼,修长的手指搭在反光的桌面。  他半垂着眸子,玩味一笑:“不用挑日子了。”  柯特妮疑惑地望着他走过身旁。  青年穿过举杯相庆的人们,来到通往后院的门前。  他礼貌地脱了帽子,弯下腰:“老爹,借过一下。”  琴声停滞。白发苍苍的小提琴手瞟他几眼,将圆凳往过道旁边拖了几公分,重新将琴架好,继续演奏五六十年前的小步舞曲。  卡尼亚斯推开木门,步入黑鸽子酒馆的院落。  最近几日柯特妮没有打扫后院,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落叶。七点半的夜空已经漆黑一片,周围店铺的灯火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过。  寒风里,青年解开了外衣的宝石纽扣,走到空地中央。  “请您出来,殿下。”他的视线扫过角落安寂的树丛,“跟踪别人可不太好。”  话音落下,沉寂笼罩了院子,喧阗的人声从门缝与围墙外飘过来。接着,先是一阵窸窣作响,卡尼亚斯看见面前的榕树抖动了几下,一只金色瞳孔的小熊猫从里头冒出来,出现在他跟前。  青年蹲下来,小熊猫化成他所熟悉的少年模样,三声夜鹰停在肩上。  希德抬头看他,目光闪烁:“抱歉,奥尔德。”  希德确实跟踪了卡尼亚斯。  最近几天,他的室友一直早出晚归,人类史课上也不见他的踪影。  ——希德只是想来瞧一瞧卡尼亚斯的“乐子”是什么样的。  他一向对八卦不感兴趣,从前艾伯特和凯莲娜带着他们的情人出门逛街,希德还会庆幸晚餐时分不用看到两人的脸。  这次也差不多。希德起初并不是很想知道卡尼亚斯去了哪儿。  他没有将立刻把信交给卡尼亚斯,他准备看完两本书之后,再一起放回柜子,装作没有发现,这样做避免了双方尴尬,对两人都好。  可是希德复习人类史时,看到床头柜上那一叠香喷喷的情书,就开始心神不定。  他已经快能把那些信从头到尾背出来了,香水味萦绕在他鼻尖,几乎时时刻刻如魔鬼般问他——  卡尼亚斯去做什么了?  找乐子?  找什么乐子?!!  在室友第七次彻夜不归后,希德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施展魔咒,远远跟在青年身后。  可他一跑到巷子里,听到那些人划拳叫骂的吵闹声,就准备悄悄溜走了。  谁知道卡尼亚斯嗅觉那么敏锐。  好奇心害死熊了!  卡尼亚斯沉默不语。  蓦然间,希德感觉那股压抑阴森的气势再次笼罩了自己。  他有点头晕,双手合十,又小声补充一句:“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尊重你。”  小圣子只以为卡尼亚斯生气了。  他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方才希德穿过街道时,一个老烟枪经过他身旁,那味道呛得他差点从树枝上栽下去。  卡尼亚斯:“你不应该这时候来。”  希德懵懂地望着青年,未等他开口,卡尼亚斯又问:“还能变回去吗?”  希德憋了一口气。  明亮的魔素努力聚集在少年的头发上,然后吞吞吐吐地散开。  少年怯怯地瞧着他,摇头。  青年望向泫然欲泣的小圣子,忽然笑出了声,抖开外衣,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少年,拉下兜帽,遮住那双光芒闪动的眼睛,将他打横抱起。 第19章 假如他们的眼睛没出错,刚刚那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那个叫作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家伙,似乎没拿任何武器……  黑鸽子外偏僻逼仄的巷口,为最严密的风之结界所封锁。  这道结界并不能阻拦人们从里面逃出去,而是为了将黑暗生物发泄狂躁、暴戾而产生的巨大能量封锁其中,以防路人发现可疑之处。  一坨人类的躯干陷进了砖墙,有些部位已然血肉模糊,辨不出人样。魔兽的残躯白骨裸露,脑浆在月芒下闪烁着墓场鬼火似的绿光。一只乌鸦落在墙上,厉声叫喊。  这是斯科特,以及他那头借来的独角龙。  灯光之下,青年的身影模糊了一瞬,仿佛要化作什么可怖神秘的未知之物。  但他又顷刻披上面具,完美伪装成人类。  青年将擦手的白绢扔了,望向阴影里最后一个还能站立的小混混。  空气中散佚的法能使魔素疯狂舞动,不时擦出悚人的火花。那人看着逆着灯光的年轻男子踩过他同伴的肋骨、脸皮,像传闻中的三头恶犬朝他一步一步走来。他面如土色地瘫坐在地,吓得几乎失禁。  一分钟,不,也许连一分钟都不到,斯科特纠集了整整一周的复仇大队只剩他还能动弹。  斯科特看上去不学无术,却离高级战士仅有一步之遥,他们的兄弟也都是有底子的干架老手,从前对上帝都战士学院毕业的皇家护卫,少说也能凭借人数优势过上几个来回。  可在这短短数十秒的时间,他甚至没看清青年做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同伴栽进血泊,不知死活。连惨叫都被掐灭在嗓子里,就连骨肉被剔开剥离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巷外还有车马驶过!  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这条巷子里惨绝人寰的那一幕!  经过短暂的暗区,男子纤尘不染的衣襟重新被清辉照亮,被鲜血浸润的虹膜里似有灾厄的毒蛇穿行。  他的心脏像饮了烈酒的亡灵诗人,正疯狂而贪婪地……低吟一个美丽的名字。  ——希德·切尔特啊。  卡尼亚斯从未遇到这样的东西,干净得像温室里最娇弱的花,不染一粒灰尘,纯洁又艳丽,眸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着光。  把这朵花摘下来,亲吻、欣赏。  然后揉碎。  不知会是怎样的体验。  如今的卡尼亚斯,正在试图让这朵花收起对自己的警惕,如果阴臭的噪声吓到了他所觊觎的花——  毫无疑问,他会不满。第17章   看到青年抬起手,小混混如惊弓之鸟般抱头求饶。  “别杀我!我是被斯科特那混账逼的!!”  卡尼亚斯松开掌心,几十个铜币坠落在地,清脆的碰撞流露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  “出巷子左拐,是温莎诊所。”青年的声线毫无温度,“带他走。”  那人赶忙手脚并用爬起来,把陷进墙里昏迷的斯科特剥下来,架起人仓惶逃去。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睛,混杂血腥的夜风吹散他心头的戾气。  最近,和光明的种子待在一起后,他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容易狂暴,几近失控。  他还能用理智压制一段时间,但长此以往,他注定会失去理智。  青年回到黑鸽子时,落在门口的龙尾已经被拖走,唯独地毯上残留着一些血迹。  卡尼亚斯的目光落到柯特妮遮住小圣子眼睑的手上。  “放开。”  柯特妮下意识松开手。  并非错觉。她从青年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杀意。  斯科特来向卡尼亚斯讨了好几次说法,这是最惨的一次。  差一步惨死。  柯特妮心有余悸地瞄向希德。  ——是因为这个小家伙?  卡尼亚斯出现在酒馆之后,室内先是寂静了一会儿,旋即喝醉的酒徒举起酒杯,唱起跑调的小曲。  黑鸽子又重新闹腾起来,恢复以往盛况。小提琴手的蹩脚乐曲更未曾断绝。  但气氛终归有些诡异的不同。  最沉稳的老箭术家和同伴开玩笑时,发现自己捏着木质杯柄的手竟然在发抖。拇指人在告示板上抄了几十年的委托书,今天居然会写错字。  心照不宣地,所有人都不再用新奇的目光探究卡尼亚斯身旁的美人。  ——会死。  前车之鉴还躺在门口呢。  希德也察觉到了。自从卡尼亚斯走进门,尽管他神色仍旧温和,却不再和自己说话。  他低下头,抿着酸甜的果汁,一言不发。  柯特妮远远在一旁看着,和老爹呆在一起。  她不敢过去。  酒馆女儿不是象牙塔的公主。她在少年时代便已见过无数的杀意,唯独卡尼亚斯的那一种令她心头发憷。  她刚才偷偷溜出去,打扫门口的血水与魔兽残尸。那简直不是凡人所为的场景。  卡尼亚斯身上是否发生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等小圣子喝完最后一口,将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青年转头看他:“要走了?”  希德:“嗯。”  快到帝国学院的门禁时间了。  卡尼亚斯和酒保打过招呼,抱起希德,离开了黑鸽子。  希德正想着斯科特和那条霸气冲天的独角龙到底去了哪儿,一股阴冷的寒风将他的神扯了回来。  卡尼亚斯慢悠悠地走入一条僻静的岔道,四围只有他脚步的回响。  岔道里空无一人,天光黯淡,周围阴湿逼仄,冷飕飕的。  这不是回学院的路。  希德渐渐揪紧卡尼亚斯的衣领。他告诉青年走错了。  然而青年只是看着他笑,那种陌生的笑容令他有些害怕。卡尼亚斯将希德放下来,让他的腰抵着墙角,将他两只手按在墙壁上。  卡尼亚斯的动作和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希德很清楚,卡尼亚斯从发现他之后就在生气了。只是当时在酒馆里,面对柯特妮和其他人在场,青年并没有发作。  比他年长三岁的室友是个很温和的人。  现在也是。他发现卡尼亚斯发怒的时候脸上反倒会更加平静,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跟踪确实令人不舒服。  所以希德没有挣扎,乖乖让卡尼亚斯捏着手腕,再次道歉:“我不应该跟踪你。”  卡尼亚斯不语,深邃的目光划过少年的脸庞。  如果小圣子面对的是那个早就死去的真正的卡尼亚斯,面对这样真诚恳切的歉疚,即便有埋怨的心,也必定化成了一地的水。  何况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小错误。  良久,他道:“但我不想那么轻易地原谅您。”  青年语气温和又冰冷,希德莫名觉得眼里有点酸涩,轻喃着:“那、那也扯平了。”  卡尼亚斯笑了笑:“扯平?”  “去蒂亚戈山岭的时候……”希德似乎有了底气,稍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地说,“你也用蝴蝶跟踪了我,奥尔德。”  卡尼亚斯一顿,嘴际的笑容淡下去,抿成一条不明意味的直线。  错不了。  他趴在松树里时,那只停在他鼻尖的蝴蝶,气息和卡尼亚斯一模一样。  希德吸了口气,对上青年的视线:“你那时跟踪我,是想做什么?我看过校报了,这条巷子经常会出现黑暗教徒的踪迹……”  卡尼亚斯不说话。  希德低语:“是你?”  漆黑的巷子,希德看不清青年的脸。感觉到一股邪恶的、狰狞的黑暗气息正从卡尼亚斯的身体里冒出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卡尼亚斯察觉到怀中之人的惧怕,松开双手,愈发温柔地抱紧他,温热的手掌覆住少年的后脑勺。  这个姿势表达的是体贴,还是便于拧断圣子的脖子,卡尼亚斯不知道。  希德无处可躲。他身上是带着卡尼亚斯气息的外衣,背靠冰冷的石墙地砖。  他完全跌入了卡尼亚斯的掌心。  小圣子听到,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飘过耳际。  “我想起一个童话,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过。  “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位公主诞生时,曾被女巫预言,她会在成年礼上因纺锤而死。国王为了公主的安全,命士兵烧掉全国所有的纺锤。  “到了公主成年礼那天,她在阁楼里发现女巫送来的纺锤车。因为她平生从未见过这样东西,所以忍不住好奇,触碰了纺锤上的针,最终……被针扎破手指,血尽而亡。”  在这圆月之夜,希德听到寒鸦的凄鸣。他看到高墙上的爬山虎和漆黑如眼的窗户,黑发血眸的贵族青年像是幻想故事里杀人如麻的吸血鬼亲王。  卡尼亚斯捏住他的下颌,神色冷淡危险:“您也想来碰一碰针尖吗,圣子大人?”  自从乔装成人类,卡尼亚斯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实力。  顶多是在这只熊宝宝的跟前,稍微扮演一下温和讲礼的老好人。  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 第21章 卡尼亚斯的话让霍华德回了神。他不再观察趴在地上的蠢货,意味深长地看向青年。  “我可否问一下理由?”  “这是大人亲手为我写的第一页纸,我想留下来作为纪念。”  霍华德扶了一下水晶眼镜,似乎在斟酌他的言语是否真诚。  “暂时不行。”老人将信折叠好,收进一个黑鲨绸盒子,“每封举荐信必须由教皇陛下过目。当有人成为圣骑士长后,您可以与他做个商量。”  卡尼亚斯走时,牧师一直注视着这名年轻人的背影。  霍华德仿佛瞧出了什么,但他没有说。  与他无关的事,他从不会去做。  帝国学院与圣院相距不远。卡尼亚斯回到公寓时,看到一只小熊猫慢悠悠地沿着红砖砌成的矮墙上边走到他跟前,嘴里叼了一包风信子的花种,抬起头朝他眨眼睛。  他笑着揉了揉熊脑袋,接过它衔到自己手心的纸包。  青年的手温暖而有遒劲,希德被他揉得有点舒服又有点害羞。熊把小狐狸似的红耳朵往外撑了一下,心里思考着要不要躲开他。  这样显得自己矜持一点。  没等熊打定主意,卡尼亚斯捉着他两只前足,把他从矮墙上慢慢提了起来。  毛绒绒的熊脑子瞬间当机,耳朵竖直。  理智告诉他要立刻马上迅速蹬青年一腿子,但是他好像突然间没了力气。  迷茫的小熊猫吸了吸鼻子,眼球上滚着一层水雾。  卡尼亚斯托着熊的后腿,像是搂着婴儿一样把他轻巧地抱在怀里。  幸好小熊猫的脸本来就是红扑扑的,看不出他原来的脸色。  他感觉到青年的手顺着他的耳朵,揉着颈部的绒毛,然后抚过颈骨、脊椎、肚子。  卡尼亚斯手上的茧子生得恰到好处,熊舒服成一滩果冻,鸡皮疙瘩都炸得七荤八素了。  卡尼亚斯很早就想捏一捏这只特别爱害羞的熊崽子。  圣子大人对他不设防的这几天,确实是个好机会。  小熊猫趴在他胸膛上,听话地让他安抚,眯着眼睛,惬意地将粗粗的毛尾巴搁在他胳膊上,乖巧得像颗液体团子。风吹过来的时候,会在小动物的肚子上起一层特别可爱的绒毛的波澜。  和森林里那些野生的物种不同,他怀里的熊一点都不刺手,暖和又柔软,像毛茸茸的抱枕,和他想象的手感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小熊猫的爪子蜷在一起,似乎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青年笑了一声:“抓吧。”  那双灿烂的金眸往他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小熊猫小心地将前掌按在了他的肩上。  带着点重量,好像按进了他的心里面。  希德给卡尼亚斯写推荐信,其实还包藏着一点很小的私心。  现在圣骑士团里当值的那些人,基本上来自朝廷派系,或者仅忠于教皇的清流,鱼龙混杂。他都不认识,也无心卷入纷争。  接触卡尼亚斯之前,他甚至没想去动用这项权力。虽说圣骑士是因效忠光明圣子而诞生,可世界上能对毫无干系的人施以关怀,这种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  维拉说她是个意外。  在希德心里,卡尼亚斯也是意外,虽然是令他有点不安的意外。  于是,为了看住这个意外,小圣子让他成为了自己的骑士,  这个带有童话韵味的、有一些浪漫色彩的角色。第19章   小熊猫被撸得正舒爽,猛然听到陌生的脚步,后足一窜,跌进了墙后的树丛里。  卡尼亚斯垂下眼帘,揉了一下空荡荡的掌心,转首望向不速之客。  他身后是一名与小圣子同年级的学生。面容普通,却有一双翠湖似的眼睛。  “阁下安好。我是帝国学院一年级的学生菲特·奥米加。”学生将毛呢扁帽摘下来,手搭在左胸上行了一礼,“据说这里是圣子大人的公寓——您是他的仆人吗?”  卡尼亚斯不作声响地观察来者。  他刚从圣院回来,为了便于行动,穿着皮革马甲与兽皮长靴,没有换法师袍。  而帝国学院处处都是法师。难怪这位会将他误认作切尔特的男仆。  奥米加继续说:“我需要与圣子大人单独谈一谈,您可以在门外等候吗?”  青年笑了一声,声音很冷。他将手搭在佩剑上。  奥米加瞥到他的动作,当机立断地朝公寓的石阶单腿跪下。卡尼亚斯看到少年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荧光。  是传声魔法。  截获传声魔法对于卡尼亚斯来说比喝水还容易。  随着风的响动,一粒黑色的魔法元素从奥米加身上飞到卡尼亚斯的肩头,带来了奥米加的声讯。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向您禀报。  ——事关您的父主。  许久,门里传来圣子的声音:“让他进来。”  奥米加站起身,翠绿的眸子瞥向卡尼亚斯。黑发青年将剑收回去,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他幽幽注视着走过面前的少年,嘴角略带了一丝讽笑的弧度。  奥米加找到了能够进入公寓的唯一可行之方。  或者说,唯一一条生路。  希德看到奥米加进来时,疑惑地拧了一下眉毛。  光明圣院与黑暗公会都没有这号人。  似乎捕捉到他面上的怀疑,奥米加将门轻轻一带,咒文的彩光泛过天花板与四面墙壁,他脚下的地板亮起一圈充满奥妙的古文字。  密码阻断术。  希德眉梢一动,没有出声阻止。光元素告诉他,来者暂时没有恶意。  “我记得你,”希德慢慢地说,“你叫作菲特·奥米加。”  每次他去上课,这个人都坐在他后面的第四排。  那是离他最近的位置。  碧眼少年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捏住脸颊一侧,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皮撕下来——  露出了一张足以称得上瑰美的苍白面孔。  他看上去比希德年长一些,和卡尼亚斯差不多大。但希德知道,眼前这只生物至少已经活了上百年。  奥米加的耳朵后附上一层银箔似的碎光,将他的双耳拉成曼妙硬朗的形状。当光芒褪去,男子身形被拉得极其高挑,比他原先高出了足有四分之一的个头。  希德靠在椅背上:“校长知道他的学院里进了一只半精灵吗?”  “他知道。”奥米加轻声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精灵族已经得到情报,黑暗共主在普鲁维尔失踪的同时与公会失去了联系。我是精灵族在人类帝国的信使,圣子大人,您不用这样戒备我。”  希德哼了一声,丝毫不给他面子。  虽然同属为光明神普鲁维尔的联盟,精灵族对于人族的态度向来是夏虫不可语冰。  能这样低声下气地和他说话,自然是带着目的来的。  希德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普鲁维尔的情报。”  “你可以直接问他。”  奥米加花了一小会儿才明白过来,圣子口中的“他”指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  他沉默片刻,说:“我更希望从您口中听到原话。”  希德是世上唯一能够进入神殿的人类——不仅是人类,还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生物。就连精灵族的大祭司也未能得到这样的荣宠。  这使得雪国的精灵耿耿于怀了很久。  明明他们才是首先发现光元素的种族,明明他们才是普鲁维尔的宠儿。  半精灵走近了希德,他的步子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和他的嗓音同样空灵。  “我在暗精灵的那里有一些人脉。似乎在您告知人类以前,那些信息就已经传播到某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去了。”  他在距离希德极近的地方停下来,淡漠地弯下腰,碧绿的眼眸注视着神情倨傲的光明圣子。  “您是否隐瞒了什么?”  希德没有说话,一些魔素飘到了他跟前。  精灵与人类是同盟关系。奥米加是人类帝国认定的信使,校委会在宫廷的施压下,才准许他以学生的身份潜入校园。  但这并不包括与他们的光明圣子私会。  精灵不会无故伤害人类的圣子,然而希德并不想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一只陌生的半精灵的品格上。  奥米加看着被光元素护在身后的希德,叹了口气。  “我相信您对于普鲁维尔的尊敬,大人。就算我不相信,您候在门外的仆人也会逼我相信的。他是个强大的剑客,即使在精灵族,也可以算得上强大。”  说着,他心有余悸地扫过紧闭的门扉。  奥米加在校长跟前隐瞒了实力。  半精灵的血脉融合了精灵族对于魔法与箭的强大天赋和人类的精明狡诈。此前他是有把光明圣子掳回精灵族的打算。无论如何,在人类的地盘行事,总归有些不方便。  可是有那名护卫在场,他根本不可能成功。  那个人类……不过瞧了他一会儿而已,眼里的杀气就让他快蒸发了。  奥米加说出这番话本是示弱,但希德对半精灵的好感又往下拉了一大截。  卡尼亚斯不是他的护卫。 第23章 卡尼亚斯眸光一动:“您的妹妹?”  希德点头。  他放在床上的那只熊,已经是维拉给他送的第二只熊了。  第一只被凯莲娜剪碎了,于是维拉在他第二年生日把第二只送给他。但那天,凯莲娜在他身后偷偷放了一个火球术,点着了他的后背和头发。  脊背上的伤可以通过光明咒术治愈,可是头发不行。幸好他当时遵从圣院长老的要求养了很久的长发,没有被烧成光滑的鸡蛋。  与凯莲娜其他的龃龉过往,他都能忍。但是烧他头发绝对不能。  圣子大人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养长的头发,可以让女仆长闲暇时解闷,编织成各种花里胡哨的辫子,被凯莲娜一朝一夕给毁了,希德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  他也不能活多久了,总想着最后也要报复一下。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希德想着,要是他的室友不答应,他可以自己学。  卡尼亚斯沉思半晌,说:“殿下应该早些告诉我。在山岭的时候,我可以帮您用火球术扔她。”  “奥尔德,你不觉得我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吗?”希德低着头,轻声道,“我明明叫你不要和她争的。”  “您是为了保护我。何况——”卡尼亚斯哑然,“我是您的骑士。在我面前,您可以任性一点。”  希德把手攥进衣角。  任性?  他心底默念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  还没有人希望他任性一点,一个任性的光明圣子对于人类帝国是一场灾难。  圣院长老和切尔特都需要一个听话的孩子,连女仆长和维拉都教导他要尽早懂事。  他很努力地在懂事了,可总有人觉得他做的不够好。  希德确实想从卡尼亚斯身上得到比骑士更多的事物。但他不知道自己够不够资格。  他自觉是没有的。  卡尼亚斯看到少年做了一个深呼吸,敛着眸子沉思,蜷曲的睫毛好似一种藤蔓植物。  光明圣子太像一只布偶了。  一只看似毫无灵魂、乖觉地顺着丝线活动,连反抗时也要小心询问过的布偶。  很可爱。但那是有些可怜的。  ……  希德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的怀表,从天黑看着它走到第二天的天亮。  慌张、恐惧、羞怯、快乐、不舍……他发现卡尼亚斯像古传说里打开魔盒的钥匙,能够唤起他几乎所有的沉睡许久的情绪。  青年与他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纵使和他住在仅一道之隔的房间里,纵使是极为亲密的肢体接触,希德都觉得——这位捉摸不透的学长,太难以接近了。  ——任性?  他想让卡尼亚斯做的事情,对于没有发烧上头的光明圣子,都太过于难以启齿,让他自己都觉得颜面扫地。如果被长老得知,大概得罚他在圣院禁闭一年。  所以绝对不能告诉卡尼亚斯。  失眠一夜的希德把被子一掀。  他突然觉得维拉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就是那个被无良渣男哄骗得七荤八素的无知少女。  真糟糕。  洗漱完毕后,希德听到公寓的后院传来动静,变成熊跃到通往院子的回廊,在地板上发现一只大肥兔。  熊蹭了过去,和托比排排坐。  今天是周末,卡尼亚斯在后院种花。  卡尼亚斯的花种是他从维拉那里要到的风信子,只要种下去就会发芽。卡尼亚斯已经把土壤松好,随手一抛便有绿芽破土而出。  托比是在睡懒觉时被卡尼亚斯抱到后院来晒太阳的。兔子耷拉着眼皮,看到迎着阳光盛放的幼苗,仰头深呼吸。  空气中散逸着植物的清香,令它精神一振。  闻起来新鲜又好吃!  “!!!”托比激动地竖起了耳朵!  熊一只爪拍到肥兔子头上,滚圆金瞳无声注视着瑟瑟发抖的草食动物。  这个不能吃。  “……”托比垂下了耳朵。  卡尼亚斯种花纯粹为了消磨时光。  很少再能有魔法调动起黑暗生物的兴致。帝国学院的课程和图书馆不值得他打发时间,只能不断尝试更加复古的人类爱好。  教小圣子学新法术也是不错的选择,可希德似乎不太喜欢这样。尽管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在扮演进退有度的人类贵族绅士,但少年在他怀里总是会发抖。  希德也发现他的室友很热爱生活,之前喜欢打猎,现在喜欢布置居家环境和种花。  这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他在去郊区的时候,不要再把另外一只猫熊也从树上打下来。  卡尼亚斯将花园打理好,披上了外衣。他走到圣子面前,木质的三声夜鹰落在他的肩头,拍了两下翅膀,把兔子吓得蹦进草丛溜了。  青年俯下身,在熊跟前放了杯牛奶。  希德化回人形,接过牛奶,正准备扭瓶盖,发现盖子早就被拧松了。  !  圣子大人心中一震,他无声地咬住了指甲,将惊叫掐灭在喉咙里。  太可怕了。  卡尼亚斯怎么知道自己上次使了好大力气都没拧开的?第21章   希德觉得他的室友可能还会读心术。  所以没把那只熊从灌木丛里拎出来,也没对他发烧耍无赖发表评论,现在又替他拧开难搞的牛奶瓶。  “我要去圣院一趟。”青年问,“您想留在公寓吗?”  清晨圣院的信差送来了圣骑士的胸徽、印章和各类衣装。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为圣骑士。  照铂金之座的规定,卡尼亚斯今天必须去圣院报道。  希德一想起骑士团那些人的臭脾气,眼皮一跳:“我也要去。”  卡尼亚斯揉了揉小圣子的脑袋。  “转过去,我替您梳头。”  希德躲开他的手,弯腰把腿抱起来,放在木板上,撑着地板转过身,背对青年。  卡尼亚斯从回廊尽头的收纳箱里取出木梳、镜子以及一小盒头饰。他把镜子递给圣子,捧起少年的银发,将梳齿插进绸缎般的发丝中。  希德装作一本正经地喝牛奶,偷偷把镜子往上偏过一个角度,从银镜里看卡尼亚斯。  青年鼻梁挺拔,一簇海藻般的鸦发蜷在白皙的额间,垂着眼时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深深浅浅的血色,俊美得恍若教堂里的圣徒石雕。  怪不得学院里那么多人喜欢他。  希德暗想。  卡尼亚斯将钻石花从头到尾别好,钻石的光芒闪烁成一条亮线,仿佛伏于发辫的龙骨。他根骨分明的手托住银辫,从少年脑后抚到末端,像是在品鉴一段贵族庄园特供的绮丽丝绸。  随后他抬起头,通过镜子瞧着圣子幼鹿般的双眼。  “好了,殿下。”  希德用镜子左右观察,见卡尼亚斯和女仆长平日里给他编的蝎子辫一模一样,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的?”  “系主任女士托我照顾您。”  维拉为了让卡尼亚斯成为圣子大人合格的室友,特地将女仆长请到学校,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教他如何给希德编发。  希德放下镜子,莫名有点低落。  他兀自发着呆,心里想到女仆长,习惯性地朝卡尼亚斯伸出双手。  卡尼亚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希德是要自己把他抱起来。  希德等了好久,也不见卡尼亚斯有动静,也猛然惊觉。  他不是坐在切尔特的府邸里。站在面前的人也不是把他当作亲儿子养的女仆长。  希德觉得刚刚喝的牛奶大概全进了他脑子。  现在把手收回来还有救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松脂气息。青年的胳膊穿过他膝下的刺绣雪袍,将他从地板上托起来。  希德觉得刚进脑子的牛奶又嘭一声炸成了爆米花。  木鸟落到地上,化为轮椅。  把小圣子放下之前,卡尼亚斯瞥见少年形状漂亮的耳朵又泛起花儿似的粉红。  让他很想捏一捏。  圣院的典籍库外笼着一层淡金色的纱幔。当微风穿过象牙回廊,浮动的轻纱会泛起起时钟指针的流光。  巨大的石拱书架前飞舞着圣院豢养的元素小精灵。它们是由最纯净的魔素组成的生物。  希德吩咐它们将最顶层的一本绒面硬皮书拿下来,交给卡尼亚斯。  “收起来,这对你会有些效果。”希德悄声对他说,“别和别人提你的症状,尤其是圣院的供职者。”  卡尼亚斯颔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  典籍库空阔无人,回声可以绕着石柱一路攀上绘有圣画的大理石锥顶。  他转过头去,一名身着白银盔甲的男子来到了典籍库的大门前。 第25章 “是真的。”胖子笃定道,“重量和黄金差不了多少。”  “分明是和你脑子一样的水货!”战士冷哼。  胖子反射性地拍桌起身,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个女修罗,讪讪地坐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柯特妮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酒馆女儿不紧不慢道:“恭喜伊萨克先生。”  战士握紧双拳,发出了胜利的咆哮。胖子啧了一声,将一个木盒子丢给他。  “帝国首字母的字体倾斜角度错了。”柯特妮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真币向众人展示,“帝国建国二百二十年发行的黄金货币,正版是二十度,盗版是十五度。这可是个富有纪念意义的辨伪标志。”  来酒馆凑热闹的行商们发出恍然大悟的唏嘘,掏出了笔记本与墨水笔。  待人群稍稍散开了,柯特妮招呼伙计们将桌子拖到原先的位置,以供先生女士约会和猜拳用。  希德还是跟着卡尼亚斯坐在吧台边上。卡尼亚斯还是给他点了苹果汁,用魔术复写纸复制了告示板上的咨询,坐在一旁浏览着。  少年看到柯特妮走回来,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柯特妮瞧了卡尼亚斯一眼,见这位可怕的护花使者没表露出任何不满,解释道:“我年轻时帮老头子看店,收到的现金全被他代替成当月的生活费丢给我,之后我从没犯过差错。”  希德说:“您现在也很年轻。”  “哎呦喂……小奶帕嘴儿怪甜的。”柯特妮嘻嘻笑着,从柜台下面找出一颗奶糖,塞给脸红的小圣子。  希德却把糖递给卡尼亚斯,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睛亮得令人挠首搔耳。  他知道卡尼亚斯喜欢甜食。  呆在蒂亚戈时,卡尼亚斯会往肉干上撒很多蜂蜜,甜得他有点齁。但他没说。  柯特妮一愣,哈哈大笑:“男爵大人,你真是勾搭到一个大宝贝!”  卡尼亚斯无奈,很轻地弹了下希德的额头:“这是柯特妮给你的礼物,不能随便送人。”  但他还是收下了糖——趁小圣子局促地给柯特妮道歉的时候。  希德正和柯特妮说着话,忽觉身下一震。  名为尼基·伊萨克的大块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挪过去。  卡尼亚斯正在仔细翻看几份黄金委托书,感知到圣子蹭过来,转头看向伊萨克,手掌笼住少年的脑袋。  卡尼亚斯主宰的那个可怕夜晚,伊萨克没有来酒馆玩牌,所以对于两人没多大印象,以为是从贵族大人家里偷偷跑出来幽会的小情侣。  “打扰你们了?”伊萨克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扯着嗓子,朝正在柜子后面忙碌的红发姑娘喊道,“柯特妮,多谢你了!”  柯特妮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既然帮了我,我就得还你一个情报。”伊萨克对她的冷淡视若无睹,“你也听说最近亡灵猖狂得很吧?帝都和北海新修的那条路也被它们毁了——”  柯特妮一拳头打在酒柜上,震得木桶一阵乱晃。  “去他奶奶的,怪不得西林那群狗玩意儿要我出双倍路费。”  黑鸽子的招牌名酒原料取自北海热林的红原果,每年都需从那里采购果实果酱。她本来雇的是西林佣兵团,但现在一加价,她的酒馆都快入不敷出了。  “北海?”卡尼亚斯放下复写报纸,“我也要路过那里。”  柯特妮想到青年当天展露出的强大实力,心有所动:“您的意思是?”  “我可以帮忙。但您需要为我提供一支佣兵小队。”  柯特妮瞄见他手里的魔术复写纸,顿时了然:“您想接下黄金委托?”  凭借卡尼亚斯的实力,单枪匹马完成一个黄金委托不在话下。但按照规定,至少需要是正式的佣兵小组才能接下公会的委托书。  柯特妮对卡尼亚斯还无法得出准确的评估。  依她的观测,卡尼亚斯早已具备远超帝国学院学生的实力,如果组员不拖油瓶,也不是没有完成委托的可能。  她沉吟一会儿,道:“可以,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卡尼亚斯正与柯特妮商议行程,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我也想去。”坐在他身边的少年悄悄地对他说,“我可以和圣院申请——”  “不准去。”  青年嗓音温和,却回绝得极为利落,没留任何商量余地。  希德抿着嘴,把头搁在桌子上,闷闷道:“我想喝酒。”  “不准喝。”  小圣子把脑袋一歪,控诉似的盯着卡尼亚斯。  柯特妮心都要碎了,她抱着脸尖叫道:“给他!快给他!柯特妮姐姐请客!”  卡尼亚斯瞥她一下,朝希德伸出手。  希德捂住额头,青年轻笑,揉着他的头发。  “听话,”卡尼亚斯沉沉地说,“您只有十七岁,不能喝酒。”  希德有一点难过。他不是非要和卡尼亚斯一行人出去探险,他知道自己的通用魔法还不过关,和他们出去只会拖后腿。  希德只是希望能在卡尼亚斯的佣兵小队里挂一个名字,就算只是挂个名、假装他和卡尼亚斯一块出去过也好。  连假名他都想好了,叫作托比·奥尔德。  圣院里对他的自由许可有话语权的主教都不站在他这边,没有人会通过他的申请。  更何况,在上周,圣院里来了一位宫中侍卫,他手中的托盘盛着一份宫宴邀请函。  给光明圣子的。  失语海下的位面封印仍未修复,亡灵族在蒂亚戈山岭惨遭滑铁卢后,又向周边地区扩张,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而清扫黑暗势力、为帝国带来和平,正是圣子职责所在。  ……  快到打烊的午夜,黑鸽子只留下两三个人影。  柯特妮玩着一只玻璃杯。  实际上,她并不认识太多厉害的赋闲人员。  来店里花钱的大多是她老爹的故友。里头是有几个高手,但现在连面粉袋子都抗不动了。  不过她可以拜托老爹看店,自己凑一个人头;伊萨克也是实力不错的战士。他刚刚从帝国军队退伍,风评还不错,就是蠢得过于直白,不会读空气。  如此一来,刺客、战士、可以当剑士当牧师使的法师……  “还缺一个弓箭手就完美了。”她自言自语。  这时,坐在角落里独自酌酒的客人除下了兜帽,烛火点亮了天生射手翠色的眼睛。  “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为您效劳?”半精灵如是说道。第23章   希德被请到皇宫出席今日的晚宴。  圆形的厅堂内,地板与桌面都钉上了条纹斑斓的老虎皮,金杯里盛满晶莹的玛瑙与娇气的瓜果,长桌中央还有从北海捞上来的牡蛎与两只精心烹调处理过的大龙虾。  希德在学院公寓刚刷完牙,正准备上床,就被一群圣院教徒给拎过来,扔在了宫殿门口。  卡尼亚斯和柯特妮招募到的小组出征去了,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人监督他早睡,所以希德每天都看书看到很晚。  被从床上拖起来的圣子有点犯困,他想打个哈欠。但他的对面坐着在学院秘密会议打过照面的仙女教母。  这位传说中极其慈爱的贤者仍旧像上次一样,拄了根法杖,对他冷着脸面,不假辞色。  他想了想,傲慢地翘起脑袋,如同往常在圣院里一样散发低气压,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和教母互瞪。  就在两人周围的贵宾怀疑空气要冻成冰块的时候,坐在中央的裘袍男人举起了银杯。  “为陛下的健康干杯!”  亚历山大大公将宫中典藏的红酒一饮而尽,因为惯性而挺起了将军肚。  众人附和着他,纷纷举杯回敬。只有希德捏住酒杯敷衍地碰了一下桌面。  他漱过口了,而且垃圾室友不让他喝酒。  仙女教母见他滴酒不沾,意外地扫了他一眼。  “您不喝这杯酒,是因为大公之前在陛下耳边说了切尔特家的坏话吗?”  老人尖酸刻薄的语气与她那张慈祥的圆脸蛋合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希德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因此他闭上眼睛,假装成一只陷入了冬眠的冷漠乌龟。  这是几代光明圣子一贯的优良作风。  教母有气没处使,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希德与仙女教母几个来回间,亚历山大大公已经滔滔不绝地背起前几天属官帮他写好的致谢词。  他的封地就在靠近蒂亚戈的北部地区,土地肥沃,农民勤劳能干,平时油水丰厚,现在种植园却快被亡灵的铁骑踏烂了。  万不得已,他亲自造访帝都,并拉来了两马车价值连城的宝贝,以向萨尔帝国的皇帝请求援助。  亚历山大的现任大公一无是处,除了特别会拍马屁。皇帝被他天花乱坠的说辞夸得乐不可支,答应为他派去一支强力的圣院牧师小队,并派遣最心爱的二皇子一同随行。  其他人得到消息后的反应五花八门。  切尔特公爵叫他敷衍一点,因为亚历山大是他的政敌;夫人则叫他尽心一点,因为二皇子是切尔特家族的姻亲;而主教们叫他见机行事,因为“捉完了耗子,猫就会变得一无是处”。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的制衡之术还是炉火纯青的。  希德不想在党派斗争上参与过多,他不擅长这个,亚历山大大公的口水话就听得他昏昏欲睡。  他眼皮耷拉着,朦朦胧胧地,从嗡嗡作响的人声里听到一个熟悉的词。  “北海”。 第27章 希德换了只手撑脸。  做事总是要往好处想。  等他精神力不支晕倒过去了,至少也要睡七天,接下来大公举办的庆功宴、致谢会、面具晚会、欢送会等一干乱七八糟的事,就和他无关了。  等醒过来,他早已回到帝国学院。  说不定桃花木几上还摆着一瓶加了两勺海盐糖的牛奶,而他的室友正在研究新的香喷喷的花卉植物。  赞!  二皇子与亚历山大聊得正欢,忽而轻飘飘地提议道:“难得出宫一趟和大公碰个面,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在附近玩一玩。”  大公变了脸色。  这不是个友爱的建议。二皇子是萨尔帝国未来皇储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如果在他这里出了事,他再会口吐莲花,包尔盆地也要被皇帝的骑兵军踏成荒原。  大公的执事适时劝阻道:“附近还有流窜的死灵,以及浑水摸鱼的强盗、海盗和佣兵……”  “不劳您费心,我多带些护卫。”二皇子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希德,“相信大度的圣子大人也会给我拨几位强大的圣骑士。”  被点了名的希德满不情愿地转过来。  他准妹夫那强烈而炽热的目光,就差直接说——“你是本皇子的姻亲,就该看着点我的脸色”了。  圣院本就为人类帝国的皇室服务,他也没理由回绝皇室的要求。  正当他准备开口,庄园的远空传来一声渺茫的咆哮,把两只猫吓了一跳,一前一后滚下了窗台,跃到大公的膝盖上。  执事连忙走过去,将窗帘拢起来。  “是巨爵吧?最近跑到包尔附近来了,真是令人烦躁……”大公给宠物顺着毛,慢条斯理地说,“据说铁玫瑰佣兵团已经介入了委托,诸位不必担心。”  黄金委托一向是一流佣兵的热门选项。  在卡尼亚斯接下委托之前,已经有许多佣兵团赶赴包尔。  谁能斩杀那头作恶多端的怪物,成为新纪元的帝国英雄,就得看谁的动作更快、实力更强了。  附近已有不少赌场下庄竞猜黄金委托。  嗜赌之徒一掷千金之际,谁都未曾料到,最先来到巨爵跟前的,是个甚至没有出现在选项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在远离庄园的旷野,空气中飘散着新鲜血肉充满生机的腥臭。  卡尼亚斯似有所察,望向那片笼罩在薄雾之下朦朦胧胧的海,一片银杏叶飘过他眼前。  他捏住了叶柄,巨大的叶片拍随风拍打着他的锁甲,发出清脆的声响。  秋天到了。  兴许有人在想他?  他暗自一哂,松开手,使银杏叶随风飘走,修长的双指从行囊里夹出一截附魔的短刀,将魔物巨爵的头颅割下来。  巨爵体形庞大,就算死了,倒在地上,尸体也像一座山那么庞大,压垮了一片枯树林,边缘陷出大洞。寒鸦落在他的额角上,凸出的眼球像洒了荧光粉的脸盆。  高挑的半精灵站在凝聚成河的血泊里,脸色凝重地看着青年坐在巨爵的尸首之上切割首级。  真是神经病……  那姿势像园丁剪枝。  他似乎的确在他们那个公寓后院里种了一排花。  奥米加敢肯定,这个名叫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人身上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纵使是上任圣骑士长,与巨爵狭路相逢也该暂且退避三舍,思考如何退敌。  可青年在见到巨爵的一刹那,连结界术都懒得用,直接甩刀冲了上去,捅穿它的心脏。  冷风吹过他耳畔,半精灵心头一悸,擦掉脸颊上溅到的血。  见到巨爵的那一刻,连他都被魔物来自深渊、来自旷古的压迫逼得喘不过气,直至现在,他才缓过些劲来。  ……当时,在青年的屠刀下,那头庞然大物疯狂地咆哮与挣扎着。他躲得很远,却也被溅到了血液、脑浆和唾沫之类组成的体液。  但卡尼亚斯身上仍然纤尘不染。  那种精准到异常的判断力和变态的身手,绝对不是二十岁人类魔法学院的学生所能够拥有的,连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怪物。  将本性显露出冰山一角的怪物,就已可怖至极。  奥米加疯狂蹿跳的心脏已经无数次叫嚣着让他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腿像是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他不是连逃都不敢的鼠辈。  所以他立刻发现了——自己是被卡尼亚斯动了手脚,才会到现在还像牵着线的木偶般站在原地。  他变成那个东西的玩具了。  惊恐的奥米加努力将元素聚集于掌心,形成魔法纹路,勉强集中精神,终于将脚后跟挪动了半公分。  此时,踩在巨爵颅上的年轻男子往他的方向扫过来,眼中是血玫瑰似的倒三角蚀刻。  瞳术!  奥米加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神情一滞,那句压抑在心底的疑问直接冲出他的舌苔。  “——您和从前的魔王韦森特,是什么关系?”  ——韦,森,特?  卡尼亚斯细细品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收回扔在奥米加身上的桎梏。  这时候,大地一颤,整个天地好似被远古的力量轻轻撼动,被乌云海洋遮掩的浊空亮了一下。  失语海的上方,象牙白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将整片海域笼罩于圣光。光柱缓慢而庄严地降下环绕成圈的古老符文。无数鱼群跃出水面,密集成织带的鳞片被映照得银光熠熠,宛若从海底浮出水面的星河锁链。  圣洁纯净的气息随着巨浪澎湃地涌动,黑色的海面被千千万万黑暗巨兽的怒吼搅成了沸水。  牧师们吟唱赞美主的圣歌,一圈圈绚烂且神圣的咒符在海面上重叠,海水蒸发成了水汽,自动分开一条直达海底的道路,玄妙的巨型咒符圈威严地沉入噤声之渊。  真漂亮。  小圣子的魔法总是这样,干净而迷人。  卡尼亚斯远远地欣赏着,将巨爵的头颅切开,从颈部挖出一块鸢形十二面体的半透明结晶。  上了档次的魔物会在脑中产生这样一块结晶。它对于人类没有别的功效,仅仅能让佣兵与赏金猎人作为杀死这头猎物的凭证。  都走到了这里,去和他的小室友打个招呼也无妨。  卡尼亚斯将魔晶扔给奥米加,嘱咐他与其他人先行汇合。  奥米加接住巨爵的魔晶,面带复杂地半跪下来。  “为您效忠,男爵大人。”  此人向他展露实力,只有一个目的。  警告。  青年对魔王韦森特这个名字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是轻蔑。  仿佛将他与那位在大陆上横行半个世纪的噩梦相提并论,是个瞧不起他的笑话。  半精灵心里有了猜测。  只是猜测,却已经令他毛骨悚然。  他默祷着只是他杞人忧天。在确认真实性之前,他决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  正向包尔盆地前进的卡尼亚斯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堆七零八碎的骸骨,死相极为凄惨。  他蹲下来,从尸首间翻到许多被折断的金属武器,以及铁玫瑰佣兵团的徽章。  卡尼亚斯没有在尸骸上感知到同类的气味。  不是黑暗生物下的手。  他握住徽章,望向被树荫遮蔽的雾林深处。  盛极一时的铁玫瑰佣兵团,在某个夜晚被人类强盗无声无息地灭了口。  而这条路,通往修筑在峭壁上的祭坛。第25章   感知到位面结界正在被缓缓修复,几名牧师心中大石落下。  北海大部分黑暗生物都被圣子的血重新牵引回噤声之渊,等结界完全修复,最后的隐患也就清除了。  光明圣子已经在祭坛上躺平。  他又被抽干了精神力。但幸而有魔核的辅助,魔力没有枯竭,令他神奇地维持着一种半晕半醒的状态。  但他宁愿自己昏过去。  超大型法阵早已超出负荷,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蝎子掐住了神经,疼得他死去活来。  还要维持脸上的表情,不能毁坏圣院在皇室眼中的形象。  修复仪式结束的瞬间,二皇子冲上了祭坛,差点撞飞法阵周围摆好的犀牛角。  希德听见一阵丁零当啷好似圣诞歌的声音,应该是他挂在头上脖子上腰上的配饰。身份尊贵的皇子始终把这趟出行当作闲暇之余的旅游,从帝都坐着狮鹫飞到包尔那时就对他哔哔叨叨得没完没了,像只有重播键的机械。  然后……  然后是,感觉吃了十天大鱼大肉没刷牙的口臭!  二皇子在轻闭双眼的希德身边蹲下来,观摩了许久圣院睡美人的姿容。  高贵冷漠的圣子大人一直不理睬他的搭讪,他现在才能好好瞧一瞧希德的正脸。  那是一张漂亮得让第一美人莉茜雅都要自惭形秽的脸庞,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气息。  天生尤物。  不愧是他未婚妻的哥哥。只不过长得不太像,可能是切尔特夫人嫌她丈夫缺了顶帽子。 第29章 修复结界之后,希德就处于透支精神的状态。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突然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更糟糕的是,他只是用卡尼亚斯的方法,暂时把神使在他腿上留下的诅咒从神经上剥离,蚀刻仍旧留在他膝盖里,他腿上的神经也仅仅是暂时恢复了功效,无法完全痊愈。  好歹能够稍微走动,等神经产生免疫,应该会再好一些。  ——简而言之,痛麻了就不会再疼了。  蝴蝶绕着他飞了几圈,似乎在表示讶异。  希德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两片蝶翼的影子,看着它往前转悠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他扶着树干,正要前进,忽觉脚下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希德拧着眉头,打掉头上沾到的稻草。  他重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摔了一下。  好像被草蛇勾到脚踝。  曾经高贵冷艳的光明圣子头发凌乱,脸上都是刮痕,狼狈得有点滑稽。  蝴蝶落到他手背上,竖起触须,比了两个问号。  有点嘲笑的意思。  少年往手上吹了口气,把蝴蝶吹跑了。  他之所以会连摔两跤,除了被蚀刻切割的神经传来无可避免的剧痛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从五岁开始,他就没有任何行走的经历,不知该如何用两条属于人类的腿平衡上半身的重量。  虽然变形咒给了他协调的经验,但……那是两条很短的腿,而且他从教堂逃跑之前偷偷练习过很久。  现在圣子走三步就得平地摔。  但希德不敢掉以轻心。他从祭坛上跳下来时隐隐听到了三头犬的啸声。  老鼠会是冲着他来的。只有黑暗公会内部的人才拥有购买三头犬幼崽的渠道。  公会的极左势力一向反对派遣他在圣院行动,认为他的举止会为圣院带来利益,坚持主张限制他的自由,将他关押在公会的领地,直到成年后再献到父主的神殿去。  最近这帮恶棍一直在扩张势力,老鼠会大概也是在这时候被他们招安的。  一旦被那些人找到了,他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  可是他现在又用不了变形咒。  在蝴蝶的引导下,希德郁闷地小步走着,听见一阵异常的树叶摩挲。  蝴蝶飞到少年跟前,挡下一支袭向他腿侧的冷镖,瓦解成光的碎屑,消逝在风中。  “光明圣子在这里!”  使人魂丧天外的犬啸从远处响起,落叶被踩得卷上天空,迅猛的黑影斩落树冠,希德往后退开,仍旧被三头犬踩倒在地上。  巨大的犬兽张开两颚冲他的面颊咬下来,他勉强躲开,朝它的喉咙放出一个火球术。  圣子用魔素凝聚的火球温度可以在瞬间烧断金属,三头犬惊吼一声,本能地蜷曲身体,希德趁机拼尽力气推开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踉跄跄地跑开。  一道光束重新在他跟前聚集,一只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蝴蝶自光芒中诞生,带领他往森林深处走。  希德的视野出现了不祥的盲点。  他的精力开始衰竭,身体各处的伤口重新迸裂,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过泛起青白色的脸颊,把他锁骨前那枚染透的书签浸破了一个角。  他喘着气,将破损的书签摘下来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动步子。蝴蝶往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责怪这只熊因为一点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壮年人。  很快,他听到喧嚣的马蹄来到他的身后。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群强盗已经笑嘻嘻地围在他后边。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来!小家伙,跑起来!”一个人吹着口哨,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猴子。  报出圣子身体各部位价格的声音从后边响起。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他斯斯文文地劝道,“为什么要跑?”  接着,他悲悯地开始祈祷——宰杀牲畜前的祈祷。  希德扶住树干,低头喘着气,沉郁地思考强调提出的问题。  他确实没必要跑。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公会已经发现父主存活的迹象,他到成年礼那天还是会被献祭。对于切尔特的那个家,他毫无归属感。  他能轻飘飘地活到现在,没变成疯人院里的住民也真是奇迹。  他的人生没有希望,连卡尼亚斯的毕业典礼都看不到。  卡尼亚斯奥尔德。  默念到这个名字,他转头瞥见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个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奥尔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温暖的光。  “奥尔德。”他又将这个姓氏轻轻重复几遍,“奥尔德,奥尔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像是雪山上缓缓坠落下来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洒在他的脸颊上。  卡尼亚斯不会光明咒术,这些光只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慰藉。希德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了温暖的神池里。  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际,就像一阵令人不安的可恶的风,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总是盯着卡尼亚斯,不是因为心有余悸。  也许是因为,在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束玫瑰。  也许他想把这束花摘下来,送给那个没有揭穿他身份的、绅士风雅的贵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没敢这样做。  可是青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从那天起,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光。  他的公寓里有了别人挂上的摆钟、画像,以及为他摆在茶几上的牛奶瓶,后院里风信子的幼苗在秋风里沉睡,等待来年的初绽。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  希德不是在逃跑。  他只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骑士玩一个捉迷藏。  而他想被找到,仅此而已。  破空声再次传来,少年回过头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马鞭,往身后抛出一堆魔核。  他精神力不够,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也是浪费。  魔法晶核是大陆底层人务农八百年都见不到的稀有货色,几个强盗看到地上一晃五光十色的晶核,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同僚们争抢。  会长的马蹄差点踏到他弟兄的背上。他惊怒着勒住马口,叫道:“捡什么!抓到他,这些都属于我们!”  希德跟着蝴蝶的轨迹吃力地走过去。  会长连忙大喊:“抓住他!”  希德回头:“难道您每次都能公平地分赃?”  这句话一出来,几个强盗抢得更凶了。  少年趁机逃开。他痛麻的双腿异常轻捷,跑了几步便几乎要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强盗头子怒火冲天,一抽鞭子,让坐骑直接踩着几个莽夫的身体跃起,落到少年眼前,伸手朝他的脸庞抓去。  他本是亡命徒,几周前才受到公会雇佣,眼下哪还要管什么活捉圣子的任务。  一股杀气冲希德扫过来。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艰难地将涌进咽喉的鲜血咽下去。  强盗头子瞧着面如土色的圣子,收起马鞭,阴阳怪气地尖笑道:“走,小海豹快些走!”  希德倒在地上,却似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一双皮靴。  他记得这双鞋子,它是那双引诱他堕入陷阱里的、熟悉的猎人的靴子。  在横跨半座山岭后,卡尼亚斯来到了圣子的眼前。  强盗扯起缰绳,骢马冰冷的铁蹄正要将光明圣子的脖子踩断,青年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眼前浮现血玫瑰的蚀刻。  ——嘘。  噤声。  在青年伸出食指的刹那,仿佛真有一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了起来,把他们坐骑的蹄子绑在地上。  所有生物都在此诡谲的刹那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坠无底冰窖。  除却圣院的圣子。  卡尼亚斯安静地看着他的男孩重新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宛若生命最初,赤子蹒跚学步那样,希德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朝他走过来。  光明元素在他脚下铺成了地毯,光辉而虔诚,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信徒,向他的主朝圣,从黑暗走向光明。  五米,四米,三米……  属于他的男孩,眼里缀满灿烂辉煌的群星。  希德的学习能力还是那样惊人,从站起身后就再也没有摔倒。  两米,一米。  希德终于来到他跟前。  抬起头,懵懂地看看他,似乎在确认来者的身份。  随即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第31章 伊萨克在一周前才得知希德的身份。  年轻而强大的佣兵队长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抱到营地之际,他才看到了圣子掩盖在斗篷下标志性的银白长发。  伊萨克瞬间对眼前的青年升起无比的崇敬之心。  他们老大真够猛的。  竟然能睡到那个圣院里高傲得快飞上天去的光明圣子。  灰头土脸的战士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向卡尼亚斯投去敬佩的一眼,就不作声响了。  柯特妮似乎很不高兴。  在战士的眼里,论恐怖,还是女修罗更高一筹。  这次他们佣兵小队出行,是这位可怜的战士一直在搞后勤。从管理财务、订购酒馆房间,到升篝火、找食物,除了那只稍微善良一点的半精灵,都由他一人承包。  作为西部地方军队最坚毅有肌肉的战士,伊萨克还没有被人像菲佣这么使唤过!  起初他提出了异议,但在队里的另外两个男人把他一击揍倒在地,另外一个女人把他过肩摔再过肩摔再过肩摔之后,战士识趣地闭上嘴巴,从地上爬起来扎帐篷。  在大公的城堡住下来之后,他细数了一遍这次委托他队友干的事情。  结果令他大惊失色。  伊萨克自己光顾着打扫卫生,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半精灵除了探路之外,就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队长身后记录什么;说好要队员们共享的大餐——黄金委托的主角巨爵,他们的队长竟然给随手捏死了,还顺便带回一只光明圣子。  喏,总结出来,只有柯特妮没有做任何事。  她才是幕后最会划水的最恐怖的存在!!!  这时,希德已经从树叶里窥见半精灵的影子。  奥米加正巧收回了怀表,低下头,与圣子的目光相触。  对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移开了视线。  希德疑惑地瞧着卡尼亚斯,希望青年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圣骑士只是将他放在柯特妮对面的椅子上,在他耳边说:“只是个巧合。”  他不给少年提问的机会,提声道:“伊萨克,奥米加,和我去准备马匹。”  被他叫到的两人居然对他异常地恭敬,如同走狗似的飞快来到青年身边,跟随他离开花园。  三人的身影消失后,懒懒洋洋的酒馆女儿转换了脸色。  她遣退如履薄冰的女仆们,将手肘抵在桌上,凑近圣子,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圣子大人,奥尔德男爵对您做过什么吗?”  希德看她脸色不好,立即想起卡尼亚斯给他梳头的场景。  “不,什么都没有。”  柯特妮:“……”  光明圣子否定得过于果断,就差没把“说谎”贴在小脸蛋上了。  “他要是对您做了不好的举动,您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她拧了一下眉头,调整措辞,“也许可以帮上忙。”  希德迷茫地听着,感觉她的口气有些不对劲:“奥尔德没有在追求您吗?”  追,求?  当机的柯特妮赶紧将自己快坍缩的脑子从这个词里扯回来。  她努力试想了下,她与那个不明身份的角儿交往的画面。  ——不不不不行,她甚至一想象就快吓晕了。  柯特妮的目光微妙起来,她转过头,重新打量起这位深藏不露的光明圣子。  她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酒馆女儿却没有觉得高兴。她的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如果小奶帕真的和她猜的一样,喜欢上了奥尔德,把心都丢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会死得很惨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是个很恐怖的人物。我觉得,如果不是他嫌麻烦,就连屠杀黑暗角龙的任务都难不倒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能否把他称为‘人类’。”她语重心长地说,“我发现他看您的眼神充满了兴趣,那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请您小心一些。”  “可我答应不怀疑他。”希德说,“而且他很温柔了。”  希德知道柯特妮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他自认为,再可怕的秘密也没有“光明圣子其实是黑暗公会的间谍”来的劲爆了。  圣子神游之际,柯特妮也在嘴角抽搐。  她想起他们营地外那几具裸露着半身白骨、被阴虫钻满了血管却仍旧无法断气的躯壳,陷入了迷惑。  温,柔……?  他们的小奶帕,可真是,妙语连珠,啊。第26章   卡尼亚斯将如何返回的决定权交给了希德。  小圣子是乘坐狮鹫,还是要跟着他们的队伍走,他无异议。  希德坐在花园里想了一会儿,吩咐圣院里来的牧师与圣骑士骑上狮鹫,先一步返回圣院,向教皇上报事故,自己则跟着卡尼亚斯一行慢慢回去。  圣院折损了三名圣骑士与十多名牧师,这种大事必须告知给教皇陛下,尽管他不太喜欢那个行事一板一眼的老人。  况且和他的圣骑士呆在一起,他会觉得很高兴。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向亚历山大大公辞行,离开了他的公国。  之所以是三人,是因为希德已经昏迷了一整个星期,柯特妮担心采集到的果实会在路上烂掉太多,向希德请求借狮鹫把她和货物先运回帝都。  而半精灵——  兴许是在忌惮什么,当女仆们敲响他的门板时,发现房门半掩,房间里空无一人,书桌上留着一封信,交代他有事在身,请队友们回到黑鸽子时再与他会面。  不管有意无意,圣院教徒与佣兵的队伍都将空间留给了圣子和圣骑士两人。  除了毫无眼色的战士之外。  趁着晨曦的光晕,圣子被抱上了卡尼亚斯的蒂亚戈黑骓。  骓马以高大强壮着称,希德一个人坐在鞍上,看着马颈后那丛鬣毛,有点紧张。  待他的骑士坐到身后,他的心脏蹦得更快了。  圣子身形瘦小,头顶只比卡尼亚斯的肩膀高出一丁点。青年抓过希德跟前的缰绳,令坐骑小趋起来。  感受到身下走兽骨骼的耸动,希德抓住了马鞍前缘,以防自己掉下去。  卡尼亚斯察觉到少年的不安,用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肢,稳稳托住他的腹部。  “放心,我在后边。”青年声色低沉,“等您的腿好了,我教您骑马。”  希德没有说话。  他心里的那只熊已经炸成泡泡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动物,肚子都是最敏感的部位。  卡尼亚斯的手就这么按在他小腹上,隔着几层轻薄的丝绸传来温度。  偏偏他还躲不了,他肩膀和脊背后面硌着青年覆盖冷硬甲衣的躯体。  希德僵着身子,像是被狡猾的蟒蛇咬到了脖子,脑袋晕乎乎的。也许是旧伤发作,或者路上伊萨克走调的歌过于无聊,希德仰天看了会儿行云,便慢慢悠悠地闭上了眼,在青年的怀里昏睡过去。  然后被一记吼声吵醒。  希德醒过来时,卡尼亚斯已经捂住他的耳朵,但兽族的吼叫还是从缝隙里泻了进来。  也幸好青年的手贴在了他耳朵两侧,才没让这只熊从马背上滚下去。  希德睁着惺忪的眼,看了看四周,迷茫:“怎么了?”  卡尼亚斯只是盯着前方。  伊萨克已经去探查情况。  很快,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被拨开,探路的战士带着一路人马走回来。  带头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和卡尼亚斯年纪相仿,身着贵族所穿的昂贵的银色盔甲。  他将碍在跟前的草丛分到两边,回头道:“我都告诉你要小心一点,别耍你的大小姐脾气。”  “感谢战神吧,我哪里知道会遇上大狼……”  一名俏丽的年轻女法师在他身后出现。  卡尼亚斯目光一凝。  他看到少女的胸前佩戴着帝国学院的徽章。  这一带处于中部与北方的交接边界,枫林茂密,平时有许多危险性较低的野兽出没,一些高年级预备进入佣兵团或各地驻扎军的学生会接下这一带的捕猎任务,以便在毕业前提升实力,得到更为靓丽的履历。  佩里与特纳也是如此。  他们一人隶属皇家骑士学院,一人隶属帝国学院。趁着小学期长假,两人带着家里的侍从来到此地修行。  起先,两人只是在外围打马巡视,并没有深入,结果佩里家娇气的大小姐因为早餐吃野猪肉还是自带牛肉干的问题与骑士男友发生了争执,策马跑进丛林深处。  却不料遇到了“大狼”——蓝血狼,枫叶林深处的危险走兽,注重理论的学院派骑士法师在它的獠牙下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夺路而逃。  就当两人被大狼轻松追上、折尽侍卫一筹莫展时,一把巨斧横空劈来,将凶狠的饿狼斩断了脖子。  救下两人的,正是近日来做后勤快做到崩溃的伊萨克。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等他回神的时候,他的斧头已经自己飞了出去。  他听见了一阵惊呼,远远看到狼头上插着自己的老伙计,两个娇娇软软的贵族小孩安然无恙。  幸而他的投掷技能没因为这段保姆生涯而变得生疏。伊萨克心里念叨着。  佩里与特纳看到蓝血狼趴在眼前,一双森绿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们这两头近在嘴边的猎物,心有余悸地往后退,看往斧头飞来的方向。  短暂的错愕后,名为特纳的小骑士惊喜地叫出声来:“伊萨克先生!您就是那位天生神力伊萨克吧?!” 第33章 夕阳的流光染过青年浓密的睫羽,仿佛滚烫的金子,烧得希德的心脏也跟着烫起来。  “请不要随便玩它。”卡尼亚斯低声说,“我会有点生气。”  这根肋骨被他施加了有关通感的咒语。只要一有动静,他全身都会有感应。  少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双手按住骨哨。  卡尼亚斯拿着果酒在他身旁坐下,见圣子这副又听话又好欺负的模样,忽然起了点坏心思。  他捏着酒杯,将杯沿轻轻贴着希德的嘴际。  “想喝酒?”  希德往幽蓝色的酒液盯了一会儿,讷讷地摇头。  卡尼亚斯若有所思,低头抿半口酒,盯着被小圣子嘴唇擦过的杯壁。  冰块撞击着玻璃,响声清脆。  他还挺想看一看,喝了酒之后的小圣子会是什么模样。  郁闷的伊萨克坐在窗边,抱着一桶旅馆老板娘自酿的葡萄酒,独自望夕阳。  没等他高歌一曲,他感觉到肩头被拍了一下,有个声音在他身旁问:“圣子大人和奥尔德这是——”  来者正是佩里。  她见到卡尼亚斯和希德靠得这么近,有点惊恐。  佩里是帝国学院的报社记者,所以她的消息一向都很灵通。  不是、虽然卡尼亚斯靠吹捧从圣子大人那儿讨来了一个圣骑士的职位,但根据她同学们的说法,两个人应该是狗和主人的关系吗?  作为废物的卡尼亚斯,不应该跪在地上舔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的鞋子吗?  为什么!他敢用酒杯!去冻圣子大人的脸?!  他不怕自己被冻成冰淇淋吗?!  伊萨克见是这娇滴滴的贵族小姐问他,直接骂道:“小情侣咬耳朵,你问个屁。”  ——小小小情侣?  佩里一秒钟石化在风中。  她迅速地把碎了一地的自己拼接起来,然后飞快得出结论。  “天杀的战神啊!”她低声咒骂,“圣子殿下还真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倒了?”  “花言巧语?”  “是啊,您不知道么,伊萨克先生?”报社记者佩里对卡尼亚斯的黑历史如数家珍,“奥尔德那个家伙平日里就会和小姑娘卿卿我我,等到期末,各种论文都是他找别人抄的,结果实战课上直接被同学揍了个狗啃泥……”  伊萨克忽而默不作声。他把魔晶取出来,丢在桌子上。  佩里说得正起劲,看到这亮闪闪的晶体,好奇问:“这是什么?”  “巨爵的晶核。”伊萨克斜眼睨她,“小姑娘,知道巨爵吧?我们队长徒手砍的。”  佩里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战士。  “我们队长”?是指卡尼亚斯·奥尔德?  应该……是他吧?伊萨克称呼他的时候,喊的都是“队长”。  看到年轻法师呆滞的面孔,伊萨克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  好不容易把自己拼接回来的佩里,在战士的露齿笑之下,重新碎成了粉末。  佩里几乎是像鬼魂一样飘回了特纳的身边。  特纳震惊地发现,平日里要强得不得了的女友竟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脸疼。”  一天被打了好多下,还是被两个糙汉子打。  很疼,真的。  秋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多久,小镇陷入了黑暗的拥抱中。旅馆点起烛火,关上窗,防止蚊虫钻进旅客们的房间。  兽潮刚过,半座旅馆都在重新修缮,空房很少,伊萨克只要了三间房。卡尼亚斯和希德一间,佩里特纳一间,他自己一间。  旅馆的老板娘没有钱买床头柜,而且空间有限,双人房里的两张床被摆在一起。  希德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睁眼就能看到对面的枕头。  “晚安。”  卡尼亚斯在少年额上轻轻地一吻,熄灭了烛灯。  今晚没有熊陪希德入眠,但有另一个男人。  希德不敢看那张床,默默地转过去,盯着窗外。  窗纱的料子很轻,在夜空底下,天青色的纱布似乎被墨蓝的穹色浸湿了,隐隐地还可以看到野外的萤火与月辉。  一粒星火从窗扉的缝隙里渗了进来,晃晃悠悠地飞到了天花板角落的蛛网上。直到它被粘在了上边,希德才发现那是一只萤火虫。  弱小,无助,等着猎手收割自己。  他默不作声地看,隔壁的房间传出异样的声响。  好像是特纳与佩里的声音,但是不清不楚,他没听明白,忽又听到旁边的床板响了一下,转过头去。  昏暗的光线里,青年坐起身来,蹙眉看向墙壁。  未等卡尼亚斯做些什么,隔壁又来了一声闷响。  与他们相隔一间的客房里,隔被两人吵得翻来覆去的战士直接用斧子柄往墙上一锤。  “床上打架也得安静,我的小祖宗们!”伊萨克吼道,“你们隔壁住着未成年人呢!”  真·小情侣终于消停了下去。  希德却睡不着了。  多亏伊萨克。他将那句“含蓄”的提示细细一品,现在什么都懂了。  希德不用伸手试,也能感觉到脸上烫得可怕。  他平躺着,睁眼看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忍不住悄悄转过脸,去看睡在旁边的那个人——  嗯,从刚才起就没躺下,一直靠着床板,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目光洞若幽火。  希德觉得有点可怕,用被子把头一闷。  随后,他听见圣骑士走下床,将烛台重新点燃,满不情愿地从被子结界里钻出去。  卡尼亚斯将烛台取过来,在少年的床边蹲下。  “您睡不着?”他问。  希德凝视着他,淡金的眼瞳里舞动着火光。  卡尼亚斯细思一会儿,又道:“有问题想对我说,但是不敢?”  小圣子眨了眨眼睛,艰难点头。  青年笑起来:“问。我不生气。”  希德踌躇了良久,才将心里萦绕了一整天的疑问说出口——  “你喜欢的人和别人接吻,被别人抱着,躺在别人的床上,是什么感觉?”  卡尼亚斯眼皮一跳:“喜欢的人?”  圣骑士将“喜欢”这个词咬得不轻不重,却暗含一种莫名的暧昧,听得希德只想捂脸。  他到底为什么要开启这个死亡话题?  “你自己说过的,”他吸了吸鼻子,根据他从某封信上文章段落的记忆,一字一句清楚地诵道,“‘琼安小姐,您是五百年才能遇到一支的蓝色妖姬’。”  卡尼亚斯的目光越发幽深。  他俯下身去,凑近了少年绯红的脸庞,两人的睫毛几乎触在了一块儿。  青年的诘问带着嘲弄的凉意,轻如徘徊于城堡的鬼魅。  “殿下对我的情史这么清楚?”  快要原地蒸发的熊在他的攻势下老实交代。  “你、你把情书夹在借我的资料里了……”希德说到后面,音量小得几乎只剩下气声。他祈祷卡尼亚斯没有察觉到,可是青年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您都看了一遍?”  是好几遍,而且他全部背下来了。  希德在心底纠正,但他没敢这么告诉青年。  “能怪我吗?”他小声嘀咕,“如果我写了一封情书,扔在花园里,你打理花园的时候凑巧看到了,奥尔德,你不会捡起来看吗?”  说完,他盯住青年的眼睛,带着一丢丢小期盼。  卡尼亚斯:“……”  他不光会捡起来看。  等他看完了,他会直接提刀去找那个敢把圣子勾引走的小屁孩。第28章   希德成功地从圣骑士的表情上捕获到一丝愠怒,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但卡尼亚斯却不怎么开心。  导致此后的每一天,这位不知为何冷了脸的帝国学院高年级生都在向隔壁的骑士与法师放低气压,搞得小情侣都不能正常地搂搂抱抱。  没有多余的人做妖,又有假·战士·真·保姆·伊萨克全力开路,又是一周过去,一行人顺利地返回了帝都。  几人在城门口交了身份牌,一跨进萨尔帝都,佩里便揪住还在和伊萨克探讨家乡美人的特纳向众人告辞,马不停蹄地回去整理手头上的猛料。  昔日的裙下大臣、少女之友卡尼亚斯·奥尔德,摇身一变,竟成为了圣子大人身边最强大的圣骑士! 第35章 第29章   帘幔的掩映里,漆黑的长桌上点着几盏烛火。  这次例会聚集了切尔特家族的三个人。夫人同其他贵妇相约外出游玩,未能出席,艾伯特则在学院处理学生会的事务。  其中凯莲娜的脸最臭,像是百忙之中不情不愿地被请来的。和往日一样,今天她见到希德没给什么好脸色。  她的未婚夫拣了去亚历山大公国镇压亡灵的任命,原本是个坐着捞功绩的肥差,却因为光明圣子差点被老鼠会绑架受到皇帝的责骂,反倒成为储君之路上抹不去的污点。  公爵向两个孩子交代了公会近日在帝都的部署。  他按着眉心,灰蒙的眼里难得流露苦恼。  “那些家伙,最近一直在疯狂圈地……神使大人和我说过,会提醒他们收敛一下。”  公爵是黑暗工会的温和派,只是希望借黑暗势力为自己的家族带来荣耀。极左之党则以驱使死灵族侵占大陆奴役全种族为宗旨,显然与他的目的背道而驰。  他的养子安静地坐在对面。议厅黑暗,烛光燃在少年的鼻梁与脸颊上。  女儿今天心情不好,他的养子又是沉默的性格。  气氛一度低沉,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心里烦躁的公爵只想早一些结束会议,带着心爱的女儿去花卉湖散步。  “今天就到这里。”公爵拍了两下手,执事从议厅外打开门,将主人的狐绒大衣取来,为公爵换上,“希德,如果圣院那边事少,多把心思放在你的室友身上,务必在他毕业前拿到他的契约书。”  切尔特很注重麾下人才的培养。  凯莲娜今天戴着圆扁帽。  她出门前在银盆里洗了手,叫女仆换上丝绸手套时,饶有兴致地盯了希德一会儿,嗤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勾引男人还挺有一套呀。”  少女嗓音清脆,宛若早上的黄莺。  希德睁眼看她。  “卡尼亚斯·奥尔德,我知道他,和他上过床的姑娘都说他床技不错。你可真有福气。”  凯莲娜优雅地起身来,佣人们将她裙摆上的褶皱抚平。  少女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双手叠在一起,用公爵威风凛凛的口气肃然道:“这个学年快过完了,他居然还没找过一个女朋友。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和男人交往的感觉怎么样,哥哥?”  说完,她哈哈大笑。  佣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帝都贵族间流行同性之爱,但那大多都是不对等的关系,某些贵族想一尝禁忌,就瞒着主母,在外面养了漂亮妖艳的男孩子。  在凯莲娜看来,她的便宜哥哥腿脚不便,比起卡尼亚斯来又显得娇小,当然给卡尼亚斯占尽了便宜。  堂堂光明圣子,为了他们家族的荣耀,竟然向一个卑贱的外乡人出卖身体……  想想都觉得滑稽。  希德泰然自若,说:“你怎么戴着帽子?凯莲娜,你从前一直都不戴的。”  少女嚣张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  希德没有放过这个变化,继续平静地追问:“你头发怎么变短了?你那漂亮的头发呢,凯莲娜?”  凯莲娜脸色煞变。  的确。近几周来,凯莲娜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短。  为了打理这头靓丽蜷曲的复古黑发,凯莲娜平日里没有少下工夫,各种昂贵的精油、发膜都不要钱地往上抹,就是为了在出席少女们的茶会时得到女伴们的赞许。  可是最近,她的头发却像着了火,总冒着烧焦尼龙的气味。  每日她都在很认真地清理头发。为了祛除味道,凯莲娜几十天以来一直只吃素食,漂亮饱满的脸颊消瘦不少。  但都不管用!  她仿佛中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诅咒,每天从床上醒过来时,都会发现冒着烟的头发短了大概一英寸的长度。  现在她的头发只能遮过耳后了!再过几天她就要变成一个秃头了!  绝望的凯莲娜问遍了周围所有人,甚至去问了帝国学院的导师,可是每个人都对她的境遇爱莫能助。  这是当然的了。  希德在她头发上施加的魔法,是卡尼亚斯奖励他完成功课而教给他的暂缓式截断术。用寻常魔法公式根本无法破解这个咒术。  被戳中痛脚的凯莲娜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瞪了希德一眼,迅速收拾好自己,跟着公爵出门去了。  希德终于得到一丝清净,松了口气,令执事差马车将他送回帝国学院。  今天是周末,但他不想住在府邸。用晚餐的时候凯莲娜肯定会想好一大堆话来挖苦他。  当圣子返回公寓,他看到一个面生的家伙蹲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本笔记。  一看就不是好人。  希德正要避开他,青年先一步听到动静,扭头过去。  “大人您好,我是校报社的记者。”他兴冲冲地走来,将笔盖转下,笔记发出纸张翻动的声响,“佩里告诉我,您的室友奥尔德只身斩杀了魔物巨爵,这是真的吗?”  佩里一跑回报社,就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  这可是年度头条!  希德一向不善于应付报社记者那种浮夸的语气,默默看他,然后一蹙眉,目光冷酷无情。  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校报记者却挠着脸笑:“这对我没用,圣子殿下,我是东方人,不相信那些人被你变成冰块的传言。”  这也是佩里派他来调查采访的原因。  希德:“……”  不怕死的东方混蛋继续说:“请问,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否有成为圣骑士长的可能?”  “与你无关。”  “那就是有了?”记者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了一长串,“我还以为您会将他招揽到切尔特门下的打算——”  卡尼亚斯本就是帝国学院当之无愧的门面。而今一改靠女人起家的风评,变得强大、勇敢,足以与其他圣骑士并肩……不,是远超!  铂金之座的龙头要易主了!  纵使他是来自地方的贵族,但天赋异禀的魔导师与异族对抗时所发挥的作用,足以抵得上一整队骑兵军。日后他效忠皇室、加官进爵,前途必不可小觑。  如同切尔特一样,许多帝都世家已注意到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他降服巨爵的消息传来后,一定会有许多家族希望与他结成姻亲。  假如圣子有招揽他担任圣骑士长的打算,那就另当别论。  ——按照圣院的教义,圣骑长将终生效忠主与光明圣子,不可拥有另外的主人或者伴侣。  是终生!  卡尼亚斯是独苗,这个职位将会断送奥尔德后代的继承权。  “吝啬到墙头都不许别人抠的切尔特竟会舍得放弃黑马?真是不同寻常……但话说回来,圣骑长需要清心寡欲,您是怎么说服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众所周知,他可是个花心大萝卜……”  希德越听越头疼,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自己一句话里猜出这么多的意思。  莫非是文字工作者的天赋……  记者越说语速越快,他写字用的墨水笔几乎出现了残影,唾沫子快飞到希德脸上。  圣子默默地将轮椅往后推了一下,蓦然感觉到阻力。  熟悉的气息从他背后传来。  “请让开,先生。”那声音很冷淡,“您挡了圣子大人的路。”  希德望过去,看到卡尼亚斯正站在后边,手搭在轮椅的上沿。  记者停止了叨叨。  然后凭他比狗灵敏的嗅觉,迅速转移炮火攻击。  “请问男爵大人,圣子大人怎么说服您参加圣骑长的选拔?”记者凑近此次大新闻的主人公,几乎要把自己贴到他脸上,“您只要随便答应一个家族的招揽,您得到的报酬比圣骑士长高得多,还有娇俏的小美人对您投怀送抱……”  青年闻言,目光晃到希德脑袋上。  不出所料,少年已经把脸扭过去。  卡尼亚斯稍稍一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家的熊不发烧时是很内向的,无法应付口才太好的家伙。  他冷哼着,手指往佩剑上一弹。  杀人金属的长鸣振得记者头皮发麻,他浑身气势一泄,结结巴巴地说:“帝——国学院禁止使用武力。”  “那是针对普通学生。”圣骑士轻描淡写,“圣子大人刚从老鼠会逃脱,圣院十分关注他的安危。为保护大人,无意间伤害到无关人士,相信校长也会体谅。”  记者的面色愈发难看。  “……我突然想起来有篇文稿还未审查。告辞,两位慢聊。”  他行了一个脱帽礼,飞快消失在两人眼前。  和标题劲爆的报道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一点。  卡尼亚斯把希德的轮椅推到门口的台阶。轮椅的轮子被小石子硌了一下,少年手指一颤,抓住了扶手。  青年放开轮椅,轻车熟路地把圣子抱起来。  希德说:“他乱讲的。要是有你心仪的势力,不用顾忌切尔特和圣院。”  卡尼亚斯嗯了一声,似乎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把门掩了,将少年轻轻放在沙发上,点燃魔法壁炉里的火,让被深秋寒气侵蚀的室内暖和起来,然后将一份报纸盖住希德的膝盖。  ——这一周帝国学院的校报。头版是希德出席宫宴时由帝都出版社所摄的照片。  “我去佣兵公会递交委托的时候,同校学生塞给我的,”卡尼亚斯凝视着相片里昏昏欲睡的熊,又将目光悄然笼罩在少年纤细的脖颈上,“拍得很不错。”  提交任务花费不了太多的时间。中途他还被教皇的使者拦住。  据说教皇陛下对他有些感兴趣,便和他预约了时间。  卡尼亚斯这才会在此时回到公寓。  希德看他一眼,将校报打开来。  每年期末以前,都会在高年级间举行学生法师的实战竞赛。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许多平民或者低级贵族出身的法师筹备一整年,就是为了在这场赛事中脱颖而出,得到一块通往未来职场的有力敲门砖。 第37章 希德没有注意到两人弥漫硝烟的和平交锋,他在听校长给他讲故事。  ——暴戾的君王点燃传信的烽火,使他所统御的贵族帅兵前来,以此取悦美人的暗黑爱情故事。  待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狡猾的老狐狸是在调侃他刚刚和卡尼亚斯的互动。  圣子经过严肃而漫长的深思熟虑,觉得两者之间并没有相同点。  他的室友比及反复无常的君主聪明很多,也更神秘。他会权衡利弊,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大动干戈。  于是他说:“根本不一样。”  “您觉得它和什么有不一样的地方?”老人注视他,慈爱地微笑,“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有趣的故事,殿下。”  ……老油条。  希德深吸一口气,选择沉默。  切尔特家的小公子向来寡言,无论威逼利诱还是轻松的调侃,短时间也打不开他的话匣子,帝国学院的校长是知道的。  因此他很好奇,那个姓奥尔德的年轻人究竟如何让冷漠内向的圣子敞开心房。  校长摩梭着法杖上的树纹,问:“您的骑士快登场了,您不去迎接他?”  希德转头一看,发现简短的冠军授礼已经结束,卡尼亚斯身披绶带,在万众瞩目之中,慢慢踏上千重蜿蜒曲折的浮空石阶。  卡尼亚斯过来了。  这个认知轻若鸿羽地锤在希德心上,令他全身都快要冒起淡粉色的烟来,他觉得那只蝴蝶似乎扑棱进自己的胃里。  少年不动声色地收起眼镜,把轮椅推到门边。  当撩起金线织就的帘幔,他看到旷远深邃的天空仿佛一块晕彩四溢的月长石,夕阳斜晖的倒影里火烧云红得眩目,圣骑士站在那底下,手捧一束热情绽放的鲜花,正向他一步一步走来。  卡尼亚斯要……  要送他、花?  希德睁着眼睛。  他感觉,自己快像天边的云那样,烧成灰烬了。第31章   冷漠无情的圣子大人决定收回上一章的最后一句心理描写。  卡尼亚斯给他送的花是蓝色妖姬。他用来描述佩里的那一种花。  当这束花躺到少年的怀里,他就明白了卡尼亚斯的意思。  他开了卡尼亚斯和佩里的玩笑。  卡尼亚斯在报复他。  大坏蛋。  圣骑士拾起他放在盖毯上的手,啄吻过圣子纤秀的五指。  青年的吻蜻蜓点水,没有掺杂丝毫暧昧的气息,干净得就像臣子向主君效忠的圣洁仪式。  众人仰望着这一幕,目光从疑惑转为恍然。  卡尼亚斯是今天的焦点。但从他出现起,没有人看到他如此卑躬屈膝的作态。  如果卡尼亚斯与圣子关系冷淡,那么他大可以像原先的胜利者艾伯特那样只走形式,点到为止。  但这位打败艾伯特的胜利者却二话不说单膝跪了下去,以最标准的骑士礼向圣子宣誓忠诚。  于是看官们顿悟——  不愧是帝都梦魇圣子大人,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居然就将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家伙教导成今日的模样!  他们心中对光明圣子的崇敬之情快溢出来了。  希德感觉到在指缝间徘徊的热息,想把手指抽开,却发现卡尼亚斯把他的手握得很紧。要是下了力气扯开,他又怕落了圣骑士的脸面。  他抿抿嘴,意图用眼神把青年扎成刺猬。  卡尼亚斯吻过希德的手背,没有走下石阶。  他将圣子的轮椅推入门内,放下挡住众人视野的帘幔。  希德没料到他的动作,猝不及防被黑暗笼罩视线,慌忙之中直接抓紧了青年的手臂。  卡尼亚斯显然感觉到少年的颤抖,覆住他冰凉的手背。  “别怕我。”  他听到漆黑暗影里飘来低沉的安抚,像是冰冷的毒蜥伏在皮肤上,一阵怪异的悸动爬遍全身血液。  灰暗的石室内,一抹苍老的人影引去卡尼亚斯的注意力。  他看到老人拄杖坐在窗边,不露声色挡去少年的身影:“抱歉,我没注意到您也在这儿,校长先生。”  青年语气里毫无歉意。  校长是头一回与这位风评恶劣的学生正面打交道。  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细成两条叵测的缝。  希德注意到老人眼神里的微妙,生怕他有所察觉,按下心头的异样,道:“我和他有些话说,不打扰您了。”  卡尼亚斯目光扫过来,希德迅速捏住了他的衣角:“你带卷轴了?”  走下看台只有浮空石阶一条路。  他不想在千千万万的陌生人面前被卡尼亚斯抱着走。  青年仿佛知晓他的想法,笑着从袖口取出了传送卷轴。  光芒褪尽。荧绿的浮光里,室内只余校长一人。  他看着茶汤里的夕阳碎影,眉梢蠕动着,似乎有古老的回忆爬进眼中。  ——年轻人哪。  希德和卡尼亚斯的身影在奥术之间内出现。  这是帝国学院专用卷轴的定点传送位置。繁复的符文圈细密雕刻在一块光滑而巨大的圆形红柱石上,十二根石柱撑起穹顶与天窗。  奥术之间静谧无声。所有的观众还聚集在天空竞技场。  希德眼观鼻鼻观心,望着跟袍角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我不该拿你的事开玩笑。”  卡尼亚斯仔细一想,才明白希德指得是蓝色妖姬。  他失笑:“我以为您方才会把花丢到我脸上……”  送那种花分明是有点过分的举动,小圣子居然不生气。  太乖了。  令作为欺压者的他都快产生了负罪感。  卡尼亚斯:“先回公寓?您累了一整天。”  希德摇头。  他没觉得累。他是在看台里坐了一整天。  倒是他跟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让一百多个挑战者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竟然还能精神抖擞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  想了一半,他又听到一个提议。  “——那和我去走走?”  圣子立刻把腹诽收回来,眼睛一亮。  饶是如此,希德仍保持矜持的表情。  他问:“可以吗?”  他还没有和卡尼亚斯在校园里好好走过。他以为青年会嫌他浪费时间。  卡尼亚斯屈着膝,握住他的双手。  “殿下,走起来。”青年轻道,“我牵着您。”  希德没说话。  帝国学院里布满公会安插的眼。  不过整个黑暗公会的重心都放在搜寻父主的踪迹上,神使应该注意不到他。  他小心站起来,忍住膝盖的密集麻意,跟随卡尼亚斯慢慢走了几步,忽而脚下一软,重心偏离,一头栽下去,被领在他跟前的卡尼亚斯一把抱住。  卡尼亚斯的马甲是绒面的,蹭得他鼻尖微痒。他轻轻推了推卡尼亚斯,卡尼亚斯并没有将他放开。  青年是蹲着抱住他的,圣子整个人陷进圣骑士的怀里,毫无反抗之力。  他感觉到青年那只带着茧子的手正沉思着按压他肩头后边的狮鹫刺绣,然后耳畔传来轻笑。  “故意的?”  在一片寂静里无声凌乱的熊选择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的直觉准得惊人。刚刚的失稳的确在希德控制范围内。  但承认就太没有面子了,说谎又太显眼,瞬间会被卡尼亚斯看破,并且遭到嘲笑。  卡尼亚斯未等来他的答复,单手抱过他的膝下,将少年举起来,放回轮椅上。  有熟人来了。  近日诸事不顺的切尔特父女正在校园里散步。  凯莲娜看着父亲的曲柄手杖敲到第三百八十六颗卵石,抬头便看见她的便宜哥哥正和今天的桂冠者腻在一起。  她向公爵告示一声,两人一同走过来。  “您就是奥尔德男爵吧?”公爵脱下帽子,“三个孩子都在家里提起了您,您是位十分优秀的人物。”  凯莲娜翘着脑袋,不肯把帽子摘下来。  希德让她被迫剃了一个男生的西瓜头,就中止了截断术。 第39章 “那你能不能放一点水……”  “不能。”  圣子抱紧了他毛茸茸的同类,语气里搅上一抹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这不公平,在大教室里考试,如果能躲过监考老师的眼睛,可以不算作弊。”  卡尼亚斯眼底含笑:“殿下可以试着躲过我的眼睛。”  希德的耳廓稍稍红了一下。  “那不一样。”他小声道。  卡尼亚斯好奇地问:“哪里不一样?”  小圣子适时闭了嘴。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监考老师要盯着一百多个人的小动作。  ——可卡尼亚斯……  ——就、只会盯着他,看……  一阵门铃打断了希德的想入非非。  卡尼亚斯放下书,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在寒冬的夜风里发抖。  卡尼亚斯没有让他进来。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很快认出了来者。他见过这名少年——  在植物花房,与他的熊正式打招呼的那一天。  若不是此人拒绝了与希德成为室友,他如今也不会和他的男孩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卡尼亚斯:“晚上好。”  少年脱下了帽子,看到是卡尼亚斯给他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猛烈的寒风冲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哆嗦,说:“晚好,圣骑士大人。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卡尼亚斯往暖烘烘的屋子里扫一眼,看到希德正偷偷把他的教科书拿过去,暗自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的谈话被吞没在咆哮的风里。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领着另一人走进客厅,愣了一下,才记得手忙脚乱地把绒毛熊藏到木几的穗子下面,瞪了卡尼亚斯一眼。  卡尼亚斯往旁边一侧,走在他后面的少年还以为希德是在瞪自己,又哆嗦起来。  “圣、圣子大——人安!”  “晚好。”  圣子盯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是谁。  卡尼亚斯坐在希德身旁。少年小心拘谨地将帽子放在地上,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正襟危坐,双手颤抖着放在膝盖上。  “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殿下赔礼道歉的……”他低下头,觉得木凳上好似有针在扎他的屁股,“我学年初时,在圣子大人面前做出了十分冒犯的举动……”  希德淡淡地哦了一声。  假如这个人不来,他都快忘记了。  卡尼亚斯注视着来客,给他倒了杯茶,意味深长地问:“您还有事?”  “有、有的!”见习骑士结结巴巴地说,“奥尔德先生明年就是准毕业生了。到时候,圣子大人的公寓会空出一个房间——”  “您想成为大人的室友?”卡尼亚斯轻笑,“谁教您的,先生?”  少年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到,吓得差点仰头栽倒下去。  卡尼亚斯若无其事,将茶杯放在面如土色的客人面前。  希德瞧了瞧青年,眼神有点疑惑。  明明是来找他的客人,他的室友怎么这样热情?  少年战栗地接过杯子,老实回答:“是、是我父亲。他去过天空竞技场之后,把我揍了一顿。他说、说您有这样的成就,完全是托……维拉女士的福——”  他听到了圣骑士的轻笑,吓得昂高了头,好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鸡,赶紧提高语速:“——她借着和圣子大人关系密切,把您塞进了殿下的公寓,您这才得到殿下的青睐平步青云……”  少年与圣子年纪一样,只是初入社会的小牛犊,受到一丁点恐吓,就把幕后主使的目的倒竹笋似的吐了个精光。  希德听完,蹙起了眉。  “你们误会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主动把卡尼亚斯请来做室友。他有今天,是靠自己的实力。”  少年对圣子的话半信半疑。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圣子一手扶持起这名强大的圣骑士,如果说是卡尼亚斯自己忽然奋发图强大器晚成……未免太荒诞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他总要再争取一把。  继这几次事件之后,光明圣子在帝都的风评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赶人。这次他必须好好抓住机会。  他鼓足勇气问:“也许您说的是对的。但圣骑士大人搬走后呢?”  没等卡尼亚斯搬走他就已经死了。  希德心说,转头瞧了瞧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拍拍他的头,让他自己解决。  圣子想了想,说:“他走之后,我不会再招募室友。”  就算他能活到那一天,也不会。  没有人能比卡尼亚斯更好了。  “可——”  “您听到殿下的答案了。”卡尼亚斯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您还有别的问题?”  这是毫不客气的驱逐令。  少年抿嘴,摇了摇头。  父亲告诉他务必不要招惹这名新晋的圣骑士。卡尼亚斯前途无量,他们的家族无法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客人还没把凳子焐热,卡尼亚斯就把他送出了门外。  回到大厅时,青年看到小圣子将脑袋枕在木几的盖毯上,垂着睫帘陷入思索。  待他走过去,希德将脸扭向他的这边,用恍然大悟的调子慢吞吞地说:“你利用我,卡尼亚斯。”  借自己的名义将他实力突增的真相掩盖。这样一来,别人就会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而不会去留意他万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卡尼亚斯没有多做解释,把希德给自己那颗牛轧糖塞回小圣子的嘴里,坐在他身旁,继续写他的笔记。  希德瞪着他,费力地嚼开浓稠坚硬的糖胶,差点被杏仁磕到牙齿。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吃糖。  圣子这样想着,好不容易才把糖咽下去,后知后觉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其实他并不介意卡尼亚斯这样做。  他很愿意成为他骑士的庇护伞,何况他从卡尼亚斯那里得到的远比后者从他自己这里得到的更多。  卡尼亚斯听到希德出声,放下手里的书籍。  “抱歉,我没和您商量。”  圣子大人故作冷漠:“你不去向维拉拿一年级的考题,我们就扯平。”  卡尼亚斯轻笑:“还是让我欠着您的人情吧。”  希德知道卡尼亚斯绝不肯松口了。  泄了气的圣子将脑袋搁回桌面上,仿佛一只被冲到沙滩上的海豚,在太阳的曝晒下日渐绝望。  他把从青年那儿偷偷拿来的书翻开来,仔细地浏览目录。  ……四年级的知识,都是他看不懂的天方夜谭。  还没看完一页就困成熊了。  月落星沉。卡尼亚斯将第四门学科的课本合上时,余光瞥见少年已阖了双眼,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脸颊压在他的课本上,眼眶边还有红印子。  的确是小孩子,熬不了夜。  他正打算把希德抱到卧室里,蓦然瞧到少年嘴唇动了动。  大概做了很甜的美梦?  青年俯下身,悄悄靠近他的脑袋,听到了梦呓。  “卡——尼——亚——斯——”小圣子闭着眼,用带着奶气的鼻音轻快地念叨,似乎有点开心,“你要复习不完了……”  “……”  复习不完的卡尼亚斯把睡梦中的少年摇醒了。  看着揉着睡眼一脸茫然的熊崽子,他毫无内疚感。  圣骑士原本就是要和圣子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倒过来应该也差别不大。第33章   今天卡尼亚斯把两件令希德失望的事物带回了公寓。  一件是卡尼亚斯以全a高分通过所有四年级考试,另一件则是他的考卷。  维拉得知卡尼亚斯有意辅导圣子的功课,表示十分欣慰。她对卡尼亚斯自身水平表示了亲切的怀疑,但仍把全科的试题卷都拿到了手。  一年级没有实践课,所以正常考生的考试内容,希德一丁点都能没落下。  希德咬着笔,看向坐在跟前的圣骑士。  可疑的粉红已经爬到他耳朵后面了。  希德不怕考试。但他怕卡尼亚斯用那种眼光看自己——会让他的手心冒汗,连绘制最基础的法阵都要发抖。  圣子在一百次尝试绘图失败后阵亡了。 第41章 因为他完全不会。  “……我许的愿是,你能好起来。”希德垂着脑袋,语调短促,“会有办法的。我会找到让你离开圣院仍旧能保持清醒的办法。”  卡尼亚斯受黑暗气息缠绕的症状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很多。  他得抓紧时间。  在成年礼之前,他一定得让卡尼亚斯重回正常。否则他消失的那一天,卡尼亚斯肯定会发疯。  良久,他听到青年的答案。  “我相信你,希德。”  被叫了名字的圣子脸又红了。  他低下头。  其实他还许了第二个愿望。  如果……不,万一,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被抓到黑暗神殿去,他也想像艾伯特和莉茜雅那样,和卡尼亚斯跳一支舞。  在星辰舞会上共舞,等同于向公开承认自己的伴侣,这个愿望绝对不能告诉他的骑士。  圣子正神游着,青年幽幽走近他。  卡尼亚斯熟稔地揽过少年的腰,带他藏进树影中。  “别出声。”卡尼亚斯轻道,“有两个熟人。”  希德没办法去管走过来的熟人是谁。  卡尼亚斯把他揽过去的时候,直接把他罩在了大衣里。  他的脸贴在青年的胸膛上,两人呼吸缠绕在一起,隔着几层轻柔的布料,便能感觉到青年坚韧而灼热的肌理线条。  他觉得自己全身温度都可以烤鸡蛋了。第34章   两个声音幽幽地飘进了树丛。  “你确定这里会没有人?”  “莉茜雅,你得信任我。”  希德费尽千辛万苦之力,终于从卡尼亚斯怀里爬了出来。  闻言,他诧异地往声源方向望去。  没看到人影。  不过凭借声色,他也听得出来者的身份。  二皇子和莉茜雅。  卡尼亚斯瞥他一眼,又把这只不安分的熊摁回怀里。  二皇子与莉茜雅未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已落入两双好奇的耳中。  他们听到一声暧昧的痛呼。  “殿下,你咬疼我了……”  “莉茜雅,你的嘴唇是涂了果汁吗?它们真美味。”  卡尼亚斯没记得捂住希德的耳朵。聪明的圣子大人立刻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兄长的未婚妻,和他妹妹的未婚夫,正在,谈情说爱……???  未等希德从凌乱里缓过劲来,另一声愤怒的吼叫插进了两人的对话中。  “你们在做什么!”  是凯莲娜的声音。  希德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他对于八卦的兴趣不大,但听到如此刺激的场面,大概只有圣院里那群终日冥想的圣徒才能岿然不动。  眼神亮晶晶的少年抬起脑袋!  他猛然撞见卡尼亚斯眸底的意味深长,心虚地低下头。  希德的鼻子蹭到一片叶子,差点打了个喷嚏。  礼堂外的花园里,凯莲娜踩着的高跟鞋急促地碰撞地面。接着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与莉茜雅柔弱的惊呼。  “你怎么敢打她的脸!”  二皇子咒骂着,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将怀中美人嘴角的血迹揩去。  凯莲娜错愕地看着他对莉茜雅百般呵护的模样。二皇子从没有对她这样温柔过。  她感觉一片真心陷进了狗屎。  艾伯特的未婚妻和她的未婚夫同时消失了,可是艾伯特却回到了切尔特的马车休息,让她也早些回家。  身为女人的直觉让凯莲娜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翻遍了整个舞会,都没找到两人一根头发丝,但皇室遣来的马车和侍从仍旧在学院大门外等候着。  二皇子有事瞒着她。  可是凯莲娜没料到这件事是一个女人,还是她哥哥未来的妻子!  凯莲娜望向倚着她未婚夫气若游丝的美人,勉强压抑了怒火:“怀特小姐,二皇子殿下是我的未婚夫。我警告你好好做人,假如这件事让哥哥知道,你讨不了好果子。”  怀特家族在帝都仅是二流,只是因为同属黑暗阵营,她们两家才能结成姻亲。  莉茜雅听到“好好做人”忍不住笑了。  “你哥哥?他对我和二皇子殿下的事儿清楚得很,”她看了看凯莲娜,见少女脸色煞白,状似好心地补充,“在你和殿下订婚之前。”  躲在树丛里的希德抖了一下。  卡尼亚斯按住了他的背,以防发出动静,惊扰对峙的三人。  凯莲娜闻言,脑子仿佛被猛地一锤,近乎腿软。  艾伯特很疼爱他的亲生妹妹,从未让凯莲娜受过半点委屈。  她仓皇后退一步,想到一个悚人的可能。  “我,不相信。”她咬着牙,压低声音,似乎在安慰自己,“你挑拨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二皇子嘁了一声:“你可比你哥哥没胸怀得多。他看见我和莉茜雅亲密,也会替我们打掩护。这才是我同意娶一个切尔特的原因,你明白吗?”  皇子妃不是人人能当的,莉茜雅的家室比起几大世家差一些,留恋花丛的二皇子需要一位听话的正牌妻子。  一次偶然,艾伯特撞见他与莉茜雅的幽会。那时艾伯特已经与莉茜雅订婚,却没有表露丝毫惊讶,只是刻板地让他们两人“收敛一些”。  鼻子如狗的二皇子没有收敛,反倒从艾伯特的话中嗅出一丝切尔特家族愿意与他交好的信息。  之后他旁敲侧击,暗地向艾伯特询问他是否能向父亲求娶凯莲娜,得到了默认的回应。  原以为凯莲娜会和她的兄长一样大度聪敏,结果却是个只会吃醋的蠢丫头。  除了赔钱一无是处。  二皇子越想越气:“你不是最喜欢照镜子吗?你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我找莉茜雅岂不是正常?”  凯莲娜最受不了别人说自己丑,被未婚夫连番打击,当场崩溃地痛哭起来。  说实话,凯莲娜被迫剃头后像个帅气的小伙子。可二皇子讨厌凯莲娜这种发型,这让他认为自己娶了个男人。  凯莲娜毕竟只是十七岁的姑娘,受心上人一顿冷嘲热讽,一颗心早碎成了碴子,像条鬼似的失魂落魄地走开。  她要去跟艾伯特诉苦。  剩下两人被她搅黄了心情,互相宽慰几句,不久后便各自离去。  外遇毕竟是丑闻,假使被旁人发觉,还是会对两人的声誉造成损害。  两人倒不怕凯莲娜揭穿他们。  艾伯特会教她学会忍让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树丛里。卡尼亚斯等几人走了,放开怀里的希德。  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小圣子仍乖巧地倚在他胸膛上,目光木然。  圣子那头被他细致搭理过的长发在方才的摩擦里打了几个卷,眼眶里渗着些许泪痕,金色的瞳孔被一层晶亮的水膜包裹,瞧上去有点可怜。  让卡尼亚斯想戳他的脸。  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希德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轰炸。  他知道帝都贵族的圈子乱,可他不知道会乱到这种地步。  更给他冲击的是艾伯特对凯莲娜的态度。在他的印象里,艾伯特一直非常宠爱他的妹妹,两人逛街时,只要凯莲娜瞧上的衣服和宠物,不论多贵,艾伯特都会为她打开钱包。  可听二皇子和莉茜雅的语气,又不像在骗人。  希德陷入了迷茫。  圣子小时候经常呆在圣院,牧师洁身自好,手里永远捧着典籍,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宣扬神与教皇的名言,从不在他面前嚼帝都贵族的舌根。  他们是要将毕生奉献给神的人类,总会将腰带系得一丝不苟。  希德忽然觉得这些信徒不是那样刻板了,且他和切尔特没有血缘关系简直是天大的好运气。  他回过神,凝望着卡尼亚斯。他诧异地发现圣骑士的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得几近冷漠。高大的青年下颌微垂,修长带茧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为他整理衣领,冰冷的指节偶尔碰到他的脖颈。  好似他们方才撞上的并非意外,只是一件稀疏小事。  卡尼亚斯将希德牵出了树丛。希德跟在他身后。  寒风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希德浑身一颤,不露声色地将手从他掌中抽走。  冬月夜里,圣骑士乌金似的发上披了一层霜色,当他回首时,眸中恍若跳动着血色的冷火,一瓣枯萎的昙花乘着晚风从他肩头飘落,晃进圣子的怀里。  希德退了一步。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卡尼亚斯。夜中的骑士会给他一种疏离感,令他想起有关黑暗公会与噩梦的事物——  使他错以为,自己正在无底之渊的边缘毫无警觉地行走。  他必须坚信这是他“错”以为。 第43章 柯特妮又说:“它是您的,我无权处置卖出去的商品。只有姓奥尔德的奇葩会往黑鸽子的酒加满增甜剂,我抢回去也是个废品。”  希德盯着柯特妮看了半晌,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拔掉了木塞。  “需要杯子吗?”柯特妮好心提醒。  希德想了想。卡尼亚斯经常带着他来黑鸽子,根据那些酒徒的说法,似乎对着瓶口喝才算真正的男子汉。  于是他婉拒柯特妮的建议,凑近瓶口嗅了嗅。  甜丝丝的,是很平和的饮料。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刺鼻。  希德尝了一小口。  酸甜的味道里带着很浓的果味。苹果汁的味道。  他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少年皱了皱鼻子,又尝一口。  还是苹果汁的味道。  柯特妮看得哈哈大笑,她仰起头,在余劲里脱力地抖着全身,差点一头栽倒。  她掐了烟,解释道:“我跟您交代。奥尔德吩咐过我,如果您宣称帮他买酒,就用果汁糊弄过去——帝都没人敢把酒卖给没满十八岁的孩子,否则黑鸽子是要吃罚单的。”  希德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把木塞塞回去。  然后他听到风铃的声音,转头回望。  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提着一盏夜行灯,正掸掉肩头的雪。  圣子躺倒在长椅上,背过身。  不幸的是他家圣骑士长得太高,一眼便瞧见长椅上那团鼓起来的斗篷。  卡尼亚斯走到壁炉边。柯特妮站起来,轻声和他简述了事情经过。卡尼亚斯脱下皮质手套,将两枚银币放到酒馆女儿手里。  用上等红酒的钱去换一瓶苹果汁,世界上也只有光明圣子让他舍得做这种滑稽的糗事。  他沉默一会儿,揪了揪少年露出来的耳朵:“又给我惹麻烦。”  希德打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不回去。我今天要睡在这儿。黑鸽子打烊的时候可以留人。”  柯特妮捋了捋头发,她想起楼上似乎还有间空出来的客房,正要答话,蓦然撞见黑发青年冷冰冰的目光。  柯特妮一下子怂了,把正打算看热闹的伊萨克一同推到楼上去。  卡尼亚斯敛起了场:“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抱着您走出去?”  希德背对着他,以无声的沉默反抗了几秒钟。  随后在斗篷里生闷气的小奶帕揣着酒瓶,从长椅上慢吞吞地爬下来。  卡尼亚斯没有数落希德,似乎圣子借自己的名义买酒喝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揽着希德的肩,用一面力场盾给两人开路。冰雪打在魔盾上,融成水落入地面。  卡尼亚斯低头,看到垂在小圣子脑后的红围巾,捧起末端,在自己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绕了一圈。  “以防您被风刮走。”他真诚地解释道。  希德瞪他一眼,仔细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表达生气。  他闷声道:“我本想送你一个礼物,现在不想给你了。”  卡尼亚斯总算是明白希德为什么生自己的气。  “幼稚鬼。”他点一下圣子大人的鼻子,“您要是想说自己长大了,不必用这种办法。大人要自己独当一面,不是从喝酒上体现出来。”  “比如?”  卡尼亚斯:“比如遇上大雪天,大人会自己回学院……而不是被风吹进酒馆,还要家长领回去。”  希德听完,捡了一团雪塞进卡尼亚斯的脖子里。第36章   卡尼亚斯向圣院提出了伴随光明圣子出征的申请,很快便被顺利通过。  他现在是教皇克拉拉面前的红人。  纵使是从前最得看重的诺斯圣骑士,也得战战兢兢地避着他走。  出征日期被安排在第二周。这给了希德和他的骑士充足时间,在地图上重新规划行程。  希德没有去过东部沿岸的城市,但卡尼亚斯曾在幼时拜访过那里,这给了他部署路线的经验。  希德坐在沙发上,看着卡尼亚斯整理行李。  活跃在大陆上的黑暗生物之中,没有光明圣子的对手。希德带够了一整袋晶核,以防此前被老鼠会追杀的窘境。  他点完晶核,心满意足地将兽皮袋扎起来。  ——不过他注定不会用到这些了,因为这次他的骑士会跟着他一起走。  圣院的马车已经候学院门外。卡尼亚斯将希德抱进马车,跨上自己的黑骓。  希德还不想太早让外人发现自己双腿已经拥有知觉——这是他对卡尼亚斯说的理由。  圣骑士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车厢内的垫子被鎏金铜从四方拘住,鼓成松松软软的样子。希德听到外面骏马传来的长啸,把腿一团,陷进柔软的座位里。  熟悉的嘶鸣越来越轻,他知道卡尼亚斯把黑骓牵到后面去了。这次出征圣骑士的队伍与光明圣子的马车隔得很远。  不一会儿,牧师们的低声祷告从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涌过来。  奇妙的眩晕感充斥了希德的耳目。他看到眼前似乎有星月晃动的影子,他心里生出些许烦闷,正要伸手挥开,意识却就此陷入一片虚无。  ……  在两日后的东部平原,圣院的马车停驻在一位领主庄园的门口。  当地贵族差仆人将尊贵的牧师接应到客房。他们的救世主已不眠不休走了两夜。  地方消息并不是很发达,还以为诺斯仍旧是圣骑士里的领头羊。当伯爵子爵们脱了帽子在他面前躬下腰时,诺斯惊恐地连连后退,并用暗示的眼神瞟向卡尼亚斯。  教皇跟前的红人改名换姓了。  在场者都是名利场的优秀生,立即会意了他目光里的暗示,容光焕发地背过身去,对那位骑在马上面孔陌生的黑发先生百献殷勤。  未来的圣骑士长在帝都的地位便是超然,放在地方更是有如神只亲临。  这名年轻人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恭维。面对贵族辞藻华丽的夸赞,他只是点头,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马场在哪里?  卡尼亚斯感应过附近黑暗生物的势力。那点薄弱的气息,不消说圣子和他,就连圣院里几个普通牧师出马,也不在话下。  有点不太对劲。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名颇有名声的贵族的城堡。傍晚时分是当地的篝火晚会,缭乱的火星里,圣骑士被本地人敬上最香醇的酒,冬夜里身着丝绸舞纱的年轻舞娘向他们抛去无数媚眼。  酒液里被加入催人愉悦的香辛料。这群终日在圣院里巡视的信徒被炽热如火的热情包裹,永远紧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飘飘忽忽的皴裂。  卡尼亚斯坐在阴影里,脸廓的冷漠令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没有在晚会里看到牧师和圣子的影子。  青年站起身来,穿过向他献殷勤的人群,走向圣院牧师的住所。  门口站着掌管一行人起居的侍女。她在被任命前是一位大领主的管事。  侍女听了他的询问,恭敬地回答:“殿下不在房间,他受老爷们的邀请,一同去看歌剧了。”  ……歌剧?  卡尼亚斯蹙眉。  小圣子从来不喜欢看歌剧,对那种贵族出没的地方不感冒。要是有那样的闲工夫,希德会更喜欢窝在公寓里安静地看书,或者偷偷抢他的书看。  卡尼亚斯未出言反驳,他只是倚在一旁的石柱上,闭目养神。  侍女远远觑见这冷漠的青年时便胆战心惊,一见他似乎笃定要留在这里,支吾着说:“圣骑士大人,外面冷得紧,您还是回去烤会儿火吧。”  “不劳您挂念。”卡尼亚斯眯着眼笑了一声,寒冷刺骨的空气冒出一小团白雾,“我很惊讶。你们的老爷真是厉害,过了十一点,居然还让圣子大人在外边逗留。”  圣骑士没有厉声责怪,语调甚至轻得像白日里的烟,侍女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额上渗出冷汗,把牧师们教她背诵的稿子忘了个精光,哆哆嗦嗦道:“万分抱歉,大人,也许是我记错了,殿下大概很早已经回来休息,现在大抵躺下了,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为妙。”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正起身,迈步走近她,将惶恐的侍女吓得急忙后退。  “这应该不行了。圣子大人告诉过我,他一回来,就叫我去找他。请让个路,阁下。”  “那不算数。”侍女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获得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入——”  卡尼亚斯没让侍女说完,释放出的精神力便让她晕倒在地。  他从侍女身上取下了钥匙,打开大门。  走廊里燃烧着几盏烛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瘫倒着昏死过去的仆人。  卡尼亚斯跨过走廊,来到光明圣子的卧室前。  他推开了门。  希德是被光明狮鹫的咆哮吵醒的。  帝都离东部边境很近,无需借助狮鹫。他惺忪着眼,躺在车厢里默了片刻,猛然起身。  这不是车轮滚压在地面上的感觉。  此时,希德的通讯水晶传来了第二条讯息。  他将紫水晶贴着额头,立刻明白自己被主教和魔法塔摆了一道。  ……明面上去东部镇压亡灵,暗地里却把他从车队里调了出来,经过帝都的定点传送阵,如今他们正在赶赴南部海湾,出席与光明联盟的会晤。  魔法塔将光明神普鲁维尔消失的消息告知光明联盟的成员,种族们忧心忡忡。  族群代表者决定在人鱼城海域之上的天空都会探讨这个事关大陆存亡的话题,并让人类的代表者魔法塔务必把至关重要的圣子带过来。  光明联盟的保密工作做得不算差。 第45章 “光明圣子不需要接受一只精灵的训诫。”老人面色冰寒,似乎正忍耐着怒焰。  助祭与教母见过面,知道老女人的厉害,索性不说话。  两人交谈的闲隙内,矮人国的丞相和白兽人部落的领袖之子也已来到石殿内。几支光明联盟的种族都将部队留在殿前守候,出席会议的只有联盟议员和一个被掳来的光明圣子。  雪原精灵是光明联盟的盟主。助祭坐在长桌中央,将锤子一敲:“闲谈暂且放在一边。现在来商榷一下——有关于光明圣子的归属问题。”  希德正在往手里呵热气,闻言一顿,用看白痴的目光望向精灵。  他身旁的教母则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席位上的其他人。事发突然,却没有人表露出意外,大概早已经被买通。  精灵族打得好算盘。  她收起目光,冷冷看向精灵助祭:“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是来探讨父主去向和黑暗公会的动作。”  精灵抚摸着银亮的锤子,笑盈盈地回答:“那件事情,我们已经从信使那里听闻,对于所有成员的损失,精灵族深表同情。但现在我们想讨论的事只关于您,希德·切尔特殿下。”  希德已经从短暂的错愕中平静下来。  圣子的座位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方才他从呼啸而过的狂风里听到古怪的杂音。他不动声色地凑近窗口,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殿外乱成一团。  除了圣院本有的侍卫与魔法塔的从者,他们的队伍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士。雪原精灵个个都是天生的弓箭手,已将他们的人马完全制服。  希德往教母的方向觑了一眼,看到老人暗地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援军”。  魔法塔不是毫无准备。  希德心里稍松了口气,盯着精灵:“我想听一听理由。”  有仙女教母在,但他们也敌不过人海战术,如今只能拖延时间。  精灵助祭不负他的厚望,早就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腹稿。他站起来,手掌泛出一层水泽般的萤火,一面虚幻的帘幕降落在长桌上。  幻幕当中是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景象,据说那是黑暗精灵与半兽人的圣地。  “即便您重新封印了失语之海的结界,应该也能发现,黑暗公会仍趁动乱从噤声之渊牵出了不少可怕的怪物,此前被斩杀的巨爵仅是其中之一。人类国都暂时得到了安宁,但精灵、矮人与白兽人领地周边仍旧有魔物肆虐。”  教母讥讽道:“所以您想让一个小屁孩给你们擦屁股?光明圣子作为人类圣院必不可少的支柱,自然应该终身在圣院效劳。”  “您说错了,教母。”精灵慢慢展开了双臂与背后透明的翅膜,肩上悬挂的绸缎闪过一串星辰似的流光,他的声音变得忧郁而缥缈,“光明圣子希德·切尔特,他的天赋无人匹敌,是世上最神圣的至宝。父主创造了他,绝不是让他成为仅限于某个国度或是种族的宝物,他应该由联盟成员共享。”  像是得到了号召,矮人国的丞相向精灵低下了头颅:“我国国王全权赞同冕下之所见。”  兽人部落的代表也向其弯腰致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父亲才派遣在下来到这里。”  “感谢两位的美言。”助祭如是说。  纤长的精灵话语像他的身姿一样轻柔婉约,却令希德萌生了想笑的冲动。  他在艾伯特那里听够了堂而皇之的假话,相较之下,助祭的言论拙劣得滑稽。  但有一点他略有困惑。如果是为了让他去消除精灵领地的黑暗势力,单靠精灵大祭司就已绰绰有余,无需借助他的力量。  有什么能促使一只骄傲的精灵去把一个人类吹捧成“最神圣的至宝”?  教母似乎也是同样的感受。  她蠕动嘴唇,布满皱纹的脸上撑起假笑:“既然您说光明圣子是世上最神圣的存在,您不妨问一问他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去。”希德姿势都不变,很干脆地将话头接过来,“您方才也说了,我怕冷。”  助祭没料到他会在无比庄重的联盟会议上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登时神色一僵。  “精灵的森林比这里温暖许多,”他挤出笑容,“等明年夏天,我送您去矮人的国度,那里的气温比南方更适合生物居住。”  希德不置可否,继续说:“到那时我就成年了。圣骑士在酒馆替我订下了生日那天的场席。我不能爽约——”  嘎啦——!  刺耳的闷响打断了光明圣子的狡辩。  助祭将手里的银锤捏成了粉末。  “闭上您的嘴,这还没有一个小毛头说话的地方。”精灵松开五指,脸色因愤怒而发青,“在来年夏季之前,您必须居住在我们的领土上。”  希德丝毫不惧,拨开毯子,往长桌上轻轻拍了拍。他哼道:“您总想让我成年以前在雪原度过,您有什么目的,冕下?”  精灵神情骤变。  保持沉默的其他听者从中嗅出一丝内幕的气息,不约而同地打量着身为盟主代表的助祭。但无关本族群利益的事,他们不决定出声。  在场者之中,理应只有希德清楚自己的成年意味着什么。  他成年后光明之种才会呈现最成熟的状态,届时他会成为黑暗共主最美味的晚餐。  随后他们得到了回应。  精灵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在众人震惊的眼光里,精灵把嘴角渗出的血用丝绢优雅地擦干净。  “抱歉,诸位。我失控了,我对不起大祭司与陛下对我的栽培……您从殿外看到了些什么,所以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拖延时间,我说的没错吧?”精灵的口气从局促变得轻缓,接着,他像亡魂似的低语,“托二位的福,我们也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教母,您还能联系到你们的援军?”  说到最后,精灵的语调诡异地上挑了一个度。  仙女教母心中惊奇,暗自往通讯水晶注入魔力,却未能得到同伴的答复,霎时间失了脸色:“你设了埋伏?”  她捏紧手杖,恢弘的魔纹顺着杖底的木纹盘旋着升上来。  圣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场的气息正在形成。然而未等法术成型,他听到寒冰冻结的冷酷声音,一支冰雪羽箭若闪电般从他耳侧飞驰过去,洞穿教母的肩膀,将她钉在石壁之上。  老人放出一声惨痛的呼喊,寒冰沿她的肩膀散布若蛛网,木杖滚落在地。  精灵笑着站起身。  他走到光明圣子跟前,向沉默的少年伸出手,掌纹上尚冒着白色的寒气。  精灵的话语依旧轻柔,仿佛教堂里的祭司用最虔诚的歌喉吟咏圣歌。  “独一无二的希德·切尔特啊——”他低吟着,眼里迸射出疯狂的焰光,“您是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被精灵们的弓箭手万箭穿心?”  希德躲开他的手。  精灵眸色暗了少许,反而凑近他的脸颊,恶劣地轻笑起来:“您讨厌与别人接触?还是您从来没和人这么靠近过?”  他只不过讨厌眼前这只表演型人格的变态。  希德下意识想要反驳,窗外猛然响起了鸣笛似的尖嗥。  阅历尚浅的光明圣子也许听不出来,但精灵几乎是在啸声响起的同时咬紧了牙。  他尖叫:“是深渊巨兽……该死,它怎么会跑到南边来!”  教母呕了一地血,放声大笑,其余议员则陷入了惶恐。  代表们几乎都是种族内的文官,从未真刀实枪地与黑暗生物打过架。  希德又感觉到卡尼亚斯给他的骨哨滚烫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适才还得意洋洋的助祭突然面若死灰。  降临于此的怪物根本不是精灵有能力对抗的敌人。  趁着教母与精灵自顾不暇,他悄悄地往后退,心底默念咒文。  助祭正掐着太阳穴安慰慌乱的一众,忽然看到光明圣子不知何时挪到了窗口,身形被白光笼罩。  精灵心头猛突,用他百年来积攒起来的音量咆哮道:“回来!希德·切尔特!!!”  希德当作没听见。在玄妙的光圈里,少年化成小熊猫,从窗口一跃而下。  顷刻之间,耳畔传来惊呼与猛烈的风声,白色屏障般的冰晶正冲他刮来。  这些阻碍难不倒圣子。  可当他张开四肢打算把自己飘起来之际,熊猛然瞅见了雾海里那头不断放出高嗥的怪物之影。  无数覆盖着巨蟒鳞甲的柔软触须,在几乎浓成墨汁的黑雾里疯狂地舞动着。  把熊额头上的沙弗莱石吓裂了。  希德被这条巨大的触手唬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卡尼亚斯几个月前教给他的浮空咒语。  熊迷茫地低下头,被冷空气流覆了一层小冰晶的脸颊对上灰蒙蒙的汪洋大海。  而他身处六千米的高空。第38章   精灵助祭直面了圣子掉下去的一幕,他的脸色从像死了兄弟一直跌到死了全家,最终直接变成世界末日。  他近乎是手脚并用着爬到窗口,忧心忡忡的白兽人部落领袖之子还以为他要跳海自杀,连忙拉住他,被他一脚踹开。  精灵的脚底是干净的。就算他赤着脚,在他旁边的人眼里也是干干净净。  白兽人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劝阻道:“您何必为了一个人类去死?现在的问题是那头怪物才对。”  精灵转头瞪他,将自己从精灵树中诞生后的第一句脏话痛骂出口:“放屁!”  他用力过猛,眼前一晕,勉强站稳后,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接着骂:“你说那个天生能吸引光元素的……只是个普通人类?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们都得玩完!”  他愤怒地说着,骂骂咧咧地要去爬窗户,白兽人眼疾手快地把他从窗口扯下来。  精灵没有再次破口大骂。在他离开窗台的瞬间,墨水般的黑雾笼罩整座石殿,黑暗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知是谁在阴影里惊叫起来。精灵引了一条光龙,将殿内照亮。  受到深渊怪物的侵袭,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根据雾气闪过的基础符文可以发现,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限制结界——它只是一张网,却厚得超出常理,连光龙内游走的光元素也在逐渐湮灭。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许等结界自然消除后,他们能从窗口直接看到那只巨怪血红得发亮的复眼。  在噤声之渊的诅咒里,大陆的弱小生物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被凝视便有可能遭到精神侵蚀。  众人的心情跌入谷底,有人已双手合十忏悔一生的过失。  助祭召唤了第二条光龙往屏障冲去,光元素凝聚的生物在凄厉的惨叫里消匿无形。  被悬在墙壁上的教母发出冷笑:“放弃吧。以你的能力,破不开祂的封印。”  助祭猛地转身,煞白了脸:“你懂什么?!” 第47章 当然是假的。  越发靠近其本体的圣子在黑雾里摸到一块未被鳞甲与倒刺遮挡的软肉。无声息的停留中,光元素骤然在少年手里凝成一柄光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祂的躯体。  同时,将整片沉船群笼罩的光明领域法阵在海底浮现,无数印刻着圣洁符文的锁链破岩而出,扎入黑雾,将祂锁在原地。第39章   说谎话的结果是——熊直接被怒气冲天的黑雾震飞了出去。  没来得及逃走的鱼群直接被黑雾腐蚀成血沫。船群的护索、绞盘与绳索从断裂的船板上倾斜,和铺天盖地的灰尘倒在一起。  黑雾中的巨影昂起身,束缚祂的圣光锁链皴裂无数,破碎成齑粉。  希德在海底重叠的岩堆上挂了一个泡沫圣甲,把差点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自己网住了。  黑雾的气息比刚出现弱了很多,这是个重新封印祂的好时机。错过此次,以后会更为艰难。  圣子抓着圣甲上的网眼,爬到岩堆后面躲起来。  他躲得很远,逃到了首船的位置。  据说这些海盗船由五十年前名震四海的大海盗辛巴达所掌有,当初占领了整片人鱼城海域。但他们伟大的祖先上了绞刑架之后,船队在一次离奇的海难之中消失无影,成为落难海底的王朝。  在王朝里寻找一只熊是很困难的。  但光明圣子对光元素的亲和力太高了,魔素嗅到他的气味,排排队跟在他身后,像条发光的小尾巴。于黑暗生物来说,光明之种的存在,就像往狗鼻子上浇了一整瓶柑橘味汽水。  又香,又讨厌。  深渊来客几乎在刹那间锁定希德的方位。  一条由白骨组成的长尾如巨鞭向他甩来,希德往侧边一躲,那条骨尾洞穿了岩石,直接砸在他耳边。  希德没被吓到,手中光丝缠绕,操纵刚成型的限制结界,将祂的尾巴捆起来。光元素凝结成元素小精灵,将圣子从危险地带扯了出去。  这次,隐藏在黑雾里的生物未能轻松摆脱镣铐。  圣子之前设下的领域只是试探,这一回才动的真格。  吼声不断从黑雾传出,宛如桅船间亡灵吹响的强音雾笛。  深渊的霸主被这个浑身散发柑橘味气息的小布丁彻底惹怒了。  雾气往外扩散,湮灭了整片沉船荒地,足以腐蚀黄金的瘴气幻化成亡灵之主与大恶魔的姿态,提起长枪向少年刺来。  亡灵之主和大恶魔是黑暗生物中最危险的存在之一,被刺中几乎等同丧命。  希德指挥着小精灵躲开祂的攻袭,一边掷出魔法晶核,在心底吟唱咒文。  【醒来,光之精灵】  【醒来,四大元素之精灵】  【醒来,驱赶夜的众银河之精灵。】  【群星排列于时空长河,光阴罗列于审判日冕。】  【众神降旨:赐予你永夜之禁锢、规则之限制、精神之枷锁。】  晶核内的魔能被迅速消耗,数十圈恢弘壮观的领域符文在黑雾周遭形成,位面之端探出密集笔直的银色射线,一直探入黑雾的最深处。  高阶光明禁咒需要有足够的蓄力时间。现在,他只要躲开黑雾的袭击就好。  有元素小精灵的帮助,他在海底也能自由移动。  希德这才有功夫休息一下,从他的额头与颊侧生长出禁咒的黑色纹路,脸色被衬出像纸一般的不正常的病白。  晶核带对了地方。某人的实力比他预计的还要高一些,如果只凭借他自身的力量,或许他的筋络会留下不可逆的损伤。  被浸透的额发凌乱地盖住少年的眼眸。圣子将头枕在元素小精灵的肚子上,喘着气,揩去太阳穴的汗珠,忽而眼前一晕。  过度使用魔力的限制。禁咒对于未成年法师的消耗还是太高了。  潜伏于暗影的生物没有错过他的凝滞。  黑雾提高攻击速度,元素精灵用触须将他从原地扯开。希德回过神,茫然地看了眼狂暴的黑雾。  他脖子上的骨哨浮出气泡,一圈月蚀般的光晕在它周围形成。希德感觉精神被刺了一下,他的耳畔传来元素精灵惊叫着逃散的声音。  冰冷的沉默里,一根触手悄无声息地从少年身后扎过来,钳口一张,将他的腰肢禁锢住。  他被抓住了。  希德心中一悸,挣扎起来。  黑雾慢条斯理地伸出更多的触肢,宛如用锦缎包装一份精美的礼物,熟稔地将他的双臂固定在一起。  希德起初还能小范围的活动四肢,但他摆脱触须的速度远低于触须将他捆缚的速度。漆黑的触须几乎遍布他手臂与双腿的每一寸皮肤,希德只觉得全身都陷进石块里,费劲全力,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垂着脑袋,精疲力尽地喘气,冷汗浸透了他的脸庞与衣服。  一只鳞甲冰冷的触手抵住他的下颌,缓慢地往上顶,使他将苍白的面孔仰到极限。  纤细的脖颈被绷成曼妙的曲线,仿若即将被天狗吞噬的皎月。  整个过程,浓雾中的神只仅仅是沉静地俯瞰他。  海底似乎只剩下圣子的喘息。  除了用触须掌控渺小的人类少年,祂已经将所有的恶魔与亡灵都收回去,心无旁骛地玩弄这只人偶。  来自黑暗的鬼怪都有捉弄猎物的习惯。  它们喜欢看着美丽的孩子在指掌里无济于事地挣扎、随后一点点丢掉希望的模样。  这会使祂将这朵花温柔地碾碎前,收获更多的愉悦。  由于颈部过度的弯折,希德甚至无法正常地呼吸,轻度窒息使他处于朦胧的晕眩之中。  他睁着迷离的眼睛,在心里计算时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地消散。  ……等不了那么久的。  他会在禁咒成型前被杀死,可他没有余力再去制造更多的法术。  这对一个牧师而言无异于死亡号角。  希德如坠冰窖,手脚冰冷。  他能感觉到黑雾深处的眼睛正讥讽地凝视自己。  那些触须蠕动起来,饶有趣味地将少年被绑在一起的手折在脑后。  这对于被封为信仰的神来说,实在是称得上昳丽与赏心悦目的献祭,被祂操控的人类男孩乖巧地呈现出将心脏、脖颈奉于祂的姿态,将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主的眼前。  一根锋利触须朝希德缓慢伸过来。尖角上折射出淬毒的墨色光泽,带着亵玩的意味,轻轻贴在他的喉咙上。  他打了个冷痉,闭上眼睛。  希德不是不怕。  他早就想逃了。  黑暗生物一直是他最恐惧的东西,像一转头就会扑上来的魔鬼似的。  如果被困在雾里的不是卡尼亚斯,他估计已经马不停蹄地溜回学院。  可没办法,他与人交锋的经历比不上他的室友。  即使把卡尼亚斯那些教过他的技巧,欺诈、诱导之类的统统用上,他救不了自己的圣骑士。  真没用。  希德觉得眼眶一酸,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小骗子。】  迷蒙之中,希德仿佛听见黑暗里传来微不可查的叹息。  绑在他四肢上的触须开始新一轮的移动。  接着,他发现自己似乎能重新活动四肢了。  数以千计的触须正在缓缓退去。  他居然被放开了!  希德诧异地睁开眼,这时,一根触须遮住了他的视线。  禁咒终于完成蓄时,光芒在刹那间吞没了整片深海海域,直到万顷之上的海面都泛着美丽温和的光。  远方人鱼城里的住民们也看到了这束光,一同相拥庆贺。  光明圣子成功把那头怪物封印了。  浮在荒地海面上的人鱼公主往布满海鸥的天空望了望,一头跃回海中。  在圣辉笼罩中,黑雾的影子愈发缩小,逐渐汇集成人形,坠入海底。  希德赶紧召唤小精灵将卡尼亚斯推过来,伸手抱住他,让他与自己共享海螺的空气膜。  青年陷入昏迷,双眼紧闭,嘴唇紧抿,像头埋尸冰原的雪豹。  卡尼亚斯看上去状态很差,几乎跟死了一样。  纵使是深渊巨兽,能够正面抗下禁咒还能存活于世的也属凤毛麟角。  圣子大人和他室友快打了一整年的交道,圣骑士在他面前一向都是强大可靠的存在,只有在这时才显露一丝难得的苍白。  希德的手背擦过卡尼亚斯的脸颊,发现他体表冰得可怕,把他揽得紧了些,往他手心里呵暖气,呼唤元素小精灵将他们驼到海面上去。  浮出汪洋大海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黛儿已派出子民为两人牵引来了一叶小舟。  圣子扛着比他近乎大一倍的圣骑士气喘吁吁地爬到船里,将昏迷不醒的青年放在船板上,从空间指戒里取出那条毯子,把卡尼亚斯裹得严严实实。  希德将指引海螺还给人鱼。人鱼不能听懂他的道谢,却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空中跃出一条优美的圆弧,将海中迸起的祝福的金珠洒满人类少年的衣襟。  希德目送人鱼离开,低头望向卡尼亚斯。  他让青年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这样睡觉会更舒服一些。  “还骂我……”希德嘟囔着,往他额上一敲,“你才是大垃圾。”  希德只见过卡尼亚斯弹他的额头,他自己没弹过别人。 第49章 与其说这些力量被他被驯服,倒不如说他离解开封锁的记忆更近一步,曾一度气焰嚣张的黑暗重新臣服于它主人的指掌。  卡尼亚斯已经确认,去年去蒂亚戈山岭时,他所听到的噤声之渊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故乡的呼唤。  他想把圣子带回深渊,锁起来。  但希德似乎不喜欢有关黑暗的东西。  卡尼亚斯收起目光,轻轻一拍圣子的脸蛋。  “您脸色有些不大好。”  他将毯子扯下来,盖住希德的肩背。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指肚被冻得很冰凉。  这种季节着凉不好。  否则他还想在少年的膝上多躺一会儿。  希德有点奇怪。卡尼亚斯苏醒,看到自己忽然换了个地方,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但是当他的双手被卡尼亚斯笼在掌中的时候,他不争气的脑子就不允许他去思考其他问题了。  卡尼亚斯分明预料到他会脑子当机的。  圣子被卡尼亚斯喂了一年的牛奶,尽管还是清清瘦瘦的样子,但三百多天的时间,足以让从前软绵绵的男孩抽长了躯干,虽不及卡尼亚斯高大,却也是骨肉匀停、纤长细腻的美人。  若是他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不放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兴许一大半路人会被他勾走了心窍。  曾经的卡尼亚斯只将希德当作是需要多加照顾与呵护的小花苗。  但这样的光明圣子,会让卡尼亚斯萌生一种想把他欺负到哭出来的冲动。  卡尼亚斯凑近希德,希德吓了一跳,向后一仰,被卡尼亚斯护住后脑,倒了下去。  “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不过,殿下大概已经知道——”卡尼亚斯的手指扣在希德颈边两侧的绒毯上,将他笼入自己的影子下,“我不是人类。”  暗影里,青年的嗓音与气息被风浸得冰凉,宛如森林里暗伏的蛇蟒。希德心头一跳,偏过脸颊。  “我知道的。”他悄悄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  “去酒馆那天,我有点怀疑,”希德道,“后来我去查圣院的图鉴,就——”  卡尼亚斯看到他颤动的睫毛。  从第一眼见到希德起,嗜血的天性就让卡尼亚斯明白,这个男孩是异常美味的食物。  他伪装成好人,一步步接近少年。  之前没有动手,是因为幼年期的光明之种并不完美;到达成熟期后,才会散发更香甜的味道。  结果等这只熊毫无防备地跌进陷阱,却轮到他自己舍不得了。  希德想了大半天,又支支吾吾地问:“那你一开始——”  “是计谋。”  卡尼亚斯捉过希德的爪子,按住他柔软的掌心。  “我本想玩弄您的。”  圣骑士声色低沉,恍如星谷夜河。希德被他箍在怀里,感觉他的手指抵向是要从自己的手掌抵进心里面去似的,抬眼便碰上青年的目光,脑袋有点晕晕乎乎。  如果黑暗是这样温和的颜色——  希德迷茫地想着。  那被黑暗禁锢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第41章   卡尼亚斯仔细观察着希德的脸庞,失望地发现少年没有表露任何惊愕或者愤怒。  “您不生气?”  希德摇摇头,满脸迷茫。  为什么要生气?  你人超好的。  他想。  卡尼亚斯凝视他良久,挑起小圣子的下颌。  这对于光明圣子是颇为失敬的举止。  可少年任由他摆弄自己的脑袋,乖得像只家猫。  甚至还红了耳根,朝他绽出一个怯怯的笑容。  卡尼亚斯注视着少年,一字一句道:“下次看见像我这么对您的人,请殿下拿火球术烧他的头发。”  希德:“?”  卡尼亚斯想了想,又补充:“对于我,您也最好保持一点距离。”  希德:“???”  光明圣子安静地看着他,抿了下嘴巴,连头发丝都带着一溜委屈。  他把自己往远离卡尼亚斯的方向挪了一公分,然后重新坐好。  超听话。  卡尼亚斯怔了片刻,骤然失笑。  他投降了。  希德被他笑得不自在,揉了揉耳朵,说:“奥米加帮我们去打掩护了。我们可以晚一点回学院。”  卡尼亚斯点头。  “还有……我也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希德撑着膝盖,从摇摇晃晃的船上站起身来。  他伸开两手平衡重心,从船头跑到船尾,再从船尾跑到船头,然后炫耀般地在青年面前转了一圈。  他能跑了!  卡尼亚斯将兴冲冲的少年牵回来:“能打滚了?”  希德瞪他一眼:“……我真的不给你礼物了。”  卡尼亚斯这才回想起来,那次下雪天他把希德从酒馆带回去,少年就说过要送给他礼物。  他本以为圣子只随口一说来气一气自己,没想到是真的在认真准备。  圣子大人似乎对关于他的每件事都很上心。  他想到这里,也被少年佯怒的表情勾起一丝好奇,问:“您想送我什么?”  希德磨蹭了半天,从芥子戒里取出维拉交给他的护身符。亮晶晶的纸袋上打孔穿了绳,希德将绳扣解开,系到卡尼亚斯的脖颈上。  卡尼亚斯好笑地望着希德,任少年给他戴上小饰品。  像狗牌。  维拉给的袋子太丑了,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希德:“我用自己的力量加强过里面的金铃铛,可以保证你下次不再狂化。”  少年从卡尼亚斯的怀里抬起头看他,发现自己和青年好像太近了一点。  他偏过脸,又说:“我不是拖到现在才记起来要给你这个,圣院里没有这样一劳永逸的办法,是我这几天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瞟到侧边。  如果看着卡尼亚斯,他会说不出那句他准备了将近一周的台词。  “你不信神,你父亲是不是因为狂化所以才……”圣子大人很小声地说着话,“没关系。神不庇佑你,我庇佑你。”  卡尼亚斯有些诧异。  他疑惑地注视着希德,抚过少年的脊背。  卡尼亚斯·奥尔德。  圣子知道他不是人类了,居然还会固执地叫他名字,认为他就是那个姓奥尔德的人类。  ——就好像,他必须要将自己认定成此人一样。  以为奥尔德家是代代相传的深渊巨兽?  这是个可爱的误会。  卡尼亚斯希望这个误会永远不要解开。  卡尼亚斯很清楚,依照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需要圣子再劳神费心地给他梳理力量。  但他喜欢希德抵着他的额头,将包容的暖光融入他心脏的感觉。  像希德所说的那样,他不信神。可是他接受来自光明圣子的庇佑,吻过少年的额间。  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本能地憎恶每位或神隐或还留存于大陆的神只。  也许这种心情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但他早已清楚自己并非人类。  从一年前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趋光性促使他来到帝都。  那时,他在郊外碰到了一个从悬崖上失足坠下的死人。  他探索此人的记忆,将自己伪装成这名贵族青年的外表,随后,听到了一串细小的动静。  他带上卡尼亚斯的打猎装备,顺随声音走过去,便看到蹲在树上晒太阳的小熊猫。  那只熊泡日光浴的样子太可爱了,他想带回去养在深渊里,看一看它照不到阳光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  所以卡尼亚斯朝树枝开了一枪。  没想到居然是从圣院里溜出来的光明圣子。 第51章 希德看到卡片上印着一朵银色的冰雪昙花,这是帝国学院学生会的专用标识,翻过来,背面印着两行鎏金铜体字:  主考官委任书  致亲爱的卡尼亚斯·奥尔德  底下是学生会文职学生娟秀的字体,以官方的口气邀请圣骑士担任下一届新生入学考试的唯一学生主考官。  希德默默吸了一口凉气,慢吞吞地吐出来。  艾伯特的脸绷得更紧了。  希德知道他这是在表示心疼。  真可怜。  因为艾伯特下的手笔实在太大了。他是铁了心要将卡尼亚斯揽于羽下。  卡尼亚斯明确向他表示受过希德的邀请。但几个月过去,希德一直没给他回复消息。艾伯特以为卡尼亚斯的沉默表示希望看到他的诚心,便准备自己出手。  他已向卡尼亚斯发出学生会的邀请函,并在学生年末议会上将他举荐为唯一的学生主考官。  希德收好了委托书:“要我怎么做?”  “你必须想办法和卡尼亚斯·奥尔德一同出席新生的考试,”艾伯特又将一份名单交给他,“把红笔圈中的留下来,其他的事,随他开心。”  希德展开名单,上面用红墨水重点标记了五六个人名。这是公爵为他长子留下的人脉。  他扫了一遍,将几人姓名记在心头,艾伯特的火球术烧毁了这份名单。  碍于魔法塔的怀疑,切尔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安插在帝都学院的新生都已具备入学水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及格线边缘的新生最用以被刷下去。  主考官对于新生是否能够入学,具有一票否决与通过的权利。  因此主考官是比学生会长更肥的差事,自从艾伯特连任会长,每年他都将这个职位挪到自己屁股下面,这次肯忍痛割爱,指不定在背地里诅咒了多少次卡尼亚斯的名字。  希德目送走艾伯特,拾起火焰扫把,开始苦思冥想。  他的室友肯定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要怎么说服卡尼亚斯?  虚妄之间坐落于帝都的圣院最中央。二十四根爱奥尼克柱,穹窿投下瀑布般的阳光,刺眼得几乎无法直视。  在使人晕眩的阳光里,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他头上的圣职礼帽高得像块墓碑,却没有压垮他的肩膀。他闭着眼,听着楼上的唱诗班传来的飘渺而神圣的歌声。  教皇克拉克的年纪已经上了八十,他是跟仙女教母同龄的人。但精通魔法的大贤者即便到了晚年,脑子依旧聪慧得仿佛年轻人,他的头发依旧如少女柔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得像火炬,如果忽略腐朽的皮肤与眼里的浊痕,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  霍华德的身影来到了门口。他深深地躬下腰:“教皇陛下,人来了。”  克拉克背着手从光圈中走出。他的躯体瘦得像旗杆,连影子都直得宛如一支羽箭。  “带他进来。”  霍华德退了出去。许久,一名青年踏入虚妄之间。  卡尼亚斯身着圣骑士的银铠甲,单膝跪在克拉克的跟前。  克拉克低下头,打量着这名年轻人。  “我必须向你道歉。”他说,“这次任务向你保留了真相。”  卡尼亚斯:“陛下不必自责,这是情理之中的权衡。”  克拉克眯了眯眼睛:“希德·切尔特没怀疑过你?”  卡尼亚斯半垂眼帘,颔首:“是。最近他没有异常。”  当然没有异常。  克拉克心底冷哼。  希德切尔特被他们圣院管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连贵族子弟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会,教士们一再向帝都暗示光明圣子不近人情的形象,绝不会有外人能在精神上影响他。  怎么可能会有异常。  就算有,也只能是从切尔特家或者卡尼亚斯他本人带来的“异常”。  所以教皇克拉克听闻卡尼亚斯斩除魔物巨爵后暗传了他,许以利益,让他成为圣子身边的监视者。克拉克利用卡尼亚斯,却也忌惮他。  克拉克深谙只有利益与威胁方能拴住有才能的人,他向卡尼亚斯开出的礼单上不仅是圣骑士长的职位,而且还有他的继承人。  历史上由铂金之座骑士长直升为教皇的例子,罕见,但并未没有。  这可是多少切尔特公爵叠在一起都无法换得的权力。克拉克相信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一只云雀停在克拉克肩头。  他转过头去,云雀跳到他耳边,喙间吐出一串传音魔法,然后飞起来,朝巨大的穹窿扑过去。  从天穹倾下的阳光忽地一盛,须臾之间将云雀的身影熔化于滚烫的光芒里。  一支未烧焦的羽毛留恋似的飘回他肩上。克拉克轻轻拂去肩头的异物,苍老的面上流露一丝悲悯。  “你必须明白,你在伟大父主的神像前签下过灵魂契约。假如你欺骗了圣院,你会魂飞魄散。”  年轻人将身躯伏进阴影:“为陛下赴汤蹈火。”  教皇脸上流露出厌恶。  卡尼亚斯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这名圣骑士比切尔特家长子更像老谋深算的掮客,有时教皇甚至觉得他像黑洞、像噤声之渊,他比魔法塔主人或者帝国学院的校长更加深不可测。  克拉克憎恶自己所无法掌控的事物。  但再精明的狼,套上了项圈,也只能成为他的看门狗,衔他给的骨头。  “走吧,继续看着他。”他闭上眼睛,疲倦地挥了挥手,“等到明年选拔季,圣骑士长的职位是您的,阁下。”第43章   卡尼亚斯没有直接转回帝国学院的公寓。他从掌管铂金之座人事变动的霍华德牧师那里得到了新的任务。  他一推开黑鸽子的门,柯特妮吓得差点蹦天花板上。  “你还回来?!”  半精灵奥米加在向她借马时便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等奥米加回到帝都,没踏进城门,就被柯特妮跟伊萨克一人一肩扛回酒馆。  奥米加原先就与老爹相识,因此在两人的威逼利诱下,半精灵半真半假地向他们吐露了真相。  “祂是你们无法招惹的存在。”奥米加无奈说,“下次看见他,请直接搬走吧。”  柯特妮在听到那个不男不女的“祂”的时候就吓得六神无主,恨不得连夜冲破城门。  可她和老爹还有好几个月的地租没交。  中午时酒馆内没有客人,所以也没有人被蹦起来的酒馆女儿吓得跑出去。  卡尼亚斯扫过柯特妮手上的匕首:“收起来。帝国除了光明圣子,没有人拦得了我。”  柯特妮脸色一青,余光瞥见刚从楼梯口下来的老爹。  她想骂脏话,可惜卡尼亚斯说得对。  柯特妮讪笑着,怂了吧唧地将刀插回背后的囊袋里。  “男爵大人来这儿有何贵干?”  “一杯格拉芙,加柠檬冰糖,感谢您。”卡尼亚斯在前台坐下来,“铂金之座下派我前往赫里的古堡,我带着殿下一起去,需要给他定制装备,以及发色、脸部的伪装,希望您能为我推荐工匠。”  柯特妮从木柜上取了酒瓶,抹了杯壁,低头摇酒,随口说:“这倒是没问题。圣子大人填好报名表了?”  圣骑士单独出任务会以佣兵小队的形式。让圣子一块出帝都,除非是像先前艾伯特那样偷渡出境,否则就是更稳妥地选择伪造身份。  像炫耀似的,卡尼亚斯在桌子上展开一张表格,这是他偶然间在沙发底下发现的。  希德很早就想和卡尼亚斯一块出去玩,于是拜托了父母在佣兵公会工作的佩里取来一张佣兵资格申报表。  虽然上次某个人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但这并不影响圣子大人用文字伪造一只人形托比的热情。  等卡尼亚斯发现这张表格,希德已经将托比·奥尔德的个人信息完善得差不多。圣子大人下了苦工,他所胡编乱造的部分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就差往公会前台一放。  柯特妮捡过来一看,姓名栏的那头写的是托比·奥尔德。  她不明白托比是个什么东西,但她见过希德的字体。  红发姑娘吹了个口哨,玩笑道:“您这是打算公开和他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卡尼亚斯想了想,“兄弟?”  黑鸽子里的氛围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兄、兄——弟?  柯特妮愣了许久,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不是冠夫姓的意思?  她觉得她对这两个人关系的理解貌似出现了偏差。  柯特妮将调制好的酒推到卡尼亚斯跟前,不露声色:“圣骑士先生,您将圣子大人看待成什么样的角色?”  卡尼亚斯抿了口酒,没有回她的话。  柯特妮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兴许是她面前的这位老爷觉得还有要用的到她的地方,没立刻捏死她。  卡尼亚斯斟酌了一下:“儿子。”  柯特妮窒息。  卡尼亚斯又想了想,冷峻的眉宇间难得出现一丝犹豫。  柯特妮看到了。  “……您喜欢他?”她小心试探。  酒馆女儿对情感的把握十分敏锐。  最近这位老爷看小奶帕的眼神确实温和不少。  卡尼亚斯意外地瞥柯特妮一眼,低头玩着手里的钱币。  在奥尔德男爵这儿,不说话就相当于承认了。 第53章 这位考生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西方来的人。卡尼亚斯翻到了他的资料,递给希德看。  “午安,各位考官大人。我是来自雪域自治区的里德·乔治。”他说,“我幼年时来到帝都求学,大陆通用语、精灵语、矮人语都有所涉及,并进入过区级研究所实验室替魔导师打过下手;此外,我在管风琴、大提琴上也考取了证书。这是皇家初等学院的高级导师史托姆先生为我写的推举函,请大人们过目。”  校长沉默着接过推举函,微微颔首。  多才多艺与丰富的阅历确实会给考官留下印象,对答如流的自信也是加分项,但是——  他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盯着圣子看?  乔治一进门,就被坐在考官席最右侧的冷美人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那简直是从教堂壁画上走下来的头戴花环的天使。  当光明圣子从履历上移开目光,抬眸打量乔治时,乔治感觉全世界都开满了粉蔷薇,耳畔传来春风鸟语。  考生的天赋与运用能力都是上等,很快结束了面试。  临走时,乔治在手里变出一朵玫瑰,以一个优雅到夸张的绅士礼递给希德:“这位不知姓名的学长,本人是否有荣幸与您下午小聚一会儿?”  自治区的居民对于另一半的性别没有多大成见,乔治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看到令他心动的,无论是男是女,都必须先下手为强!  希德一愣,卡尼亚斯脸色微变。  这两个学生平日里都是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此时却一起露了马脚。  年迈的校长将此景收入眼底,好笑地问:“阁下,你知道他是谁吗?”  乔治表情一僵。  他似乎在短时间内接受什么灾难性的消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虚弱地回答道:“我不介意他是您的私生子。”  好心提醒的校长反而,被他噎了一口气。  理事看不下去,轻咳一声:“他是圣院里的那一位。”  乔治猛地盯向希德,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圣子今天没有穿圣职服,他只换了最简单的魔术短袍,卡尼亚斯给他编了新辫子,额坠被遮挡在刘海后边。  这位姿容昳丽的美少年到底是谁,乔治一开始没有往光明圣子上去想。  他猛地起身。  伶牙俐齿的多才考生刹那间失去了语言能力,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希德感觉到所有人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我在学院里的时间很多,通过测试后你会见到我。”  很敷衍的官方答案,但仿佛给予了乔治莫大的勇气。  他两腿一并,行了个军礼,然后小跑着跨出了肃穆一片的候考厅。  卡尼亚斯将考生档案放到了最底下,意味深长地注视希德:“您可真是抢手。”  希德觉得男人的语气有点古怪。  令他脸红心跳的古怪。  他不擅长这个话题,顺着话头说下去只会被卡尼亚斯牵着走。  圣子大人苦思冥想,灵机一动,反问:“你之前是怎么进的学院?”  他记得卡尼亚斯从前的成绩并不好。  卡尼亚斯将人类的记忆回索一遍:“我跟主考官说,我的父亲能够给帝国学院捐两栋地标性建筑。”  希德:“……”  圣骑士的讲述十分客观,好像不是他亲身经历的黑历史。可这恰巧起了滑稽的反效果。  传说中不苟言笑的圣子大人努力把嘴角的笑意抹平,收回眼神,转头看窗外。  希德背对着卡尼亚斯。但卡尼亚斯想也知道这只熊又在心里怎么取笑自己。  他的目光沿着圣子的头顶,沿他柔软的长辫往下走着,在发尾停驻。  在黑鸽子里,卡尼亚斯跟柯特妮谈了很久。  卡尼亚斯不想趁他年少不懂事就将他占为己有。  圣子从前对他的感情是他用手段骗取的,这对希德并不公平。  所以,卡尼亚斯必须等他的男孩再成熟一些,能够将真和假、孺慕与爱分开,再向他提出那个字眼。  希德的辫子被扯了一下,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这里除了某圣骑士以外,没有人敢这么对待他视若珍宝的头发。  不然会被他变成冰雕,或者尝到他的火球。  希德回过头,卡尼亚斯说:“等一下入学测结束,我带您去柯特妮推荐的防具研究所看一看。”  “?”希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买防具。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出去玩吗?”卡尼亚斯捏住希德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托比·奥尔德先生?”  希德眼中错愕。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见卡尼亚斯还要说话,圣子连忙捂住圣骑士的嘴,往另外两名考官的方向瞟过去。  幸而那两位老者还在整理档案,不像他跟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待兼职毫不敬业。工作的时候都要和他争输赢,还公然把他的底子揭出来。  晃神的时候,卡尼亚斯已经重新抓住了他的手腕。希德急得立刻往他手里放了一颗海盐糖。  这是两人之间争执时用以认输的信号。  “我跟你去,你别说了……”圣子小声呢喃着投降的话,眼里还藏了点被欺负到的雾光,“我去就是了……”  下次他一定要把表格藏好一点。  不能再让这个混蛋找到。  矮人的研究所坐落在一处树屋里,树屋在城郊外一棵胡桃树的树顶。  希德戴上卡尼亚斯给他的护手护膝,在圣骑士的扶持下登上树梢。  他推开门的时候,停在他肩上的木鸟一刹那间飞了过去,往挂在梯子上钉木板的矮人脑袋上啄了一口。  那是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希德看到矮人转过来的脸庞时也吓了一小跳,迟疑道:“您是宫廷首席炼金术士布拉德利·泰勒?”  他说的是人类语言,因为他记得这名德高望重的工匠人类语比大陆通用语说得更通畅。  矮人泰勒对圣子来说并不陌生,他的木鸟轮椅就是圣院委托泰勒打制的杰作。  “是这个名字,不过皇宫早五千年就把鄙人开除了。这是我做的?它可真是个好宝贝。”泰勒往夜鹰硬邦邦的脑壳上弹了一下。  卡尼亚斯将三个金币抛给矮人:“我需要定制一整套新手用的防具,请给我们最小的号。”  泰勒啸了一声,让木鸟飞过去衔住三个金光闪闪的家伙。他从梯子上爬下来,将长桌上的相册按下。  希德往他的手望过去,发现相册后边是一根翎毛,看上去似乎造价不菲。  泰勒瞟了希德一眼:“请坐,老爷们。您可以把花拿下来吗?我有轻微的花粉过敏症。”  希德往头上一摸,手指碰到一个柔软娇嫩的东西。  他将插在发辫上的玫瑰取下来,别过通红的脸,伸手将花还给眼底含着揶揄的卡尼亚斯。  “你不要取笑我了。”他轻轻地说,“我对他没感觉的。”  希德又从空间指戒里取出三枚金币,放进卡尼亚斯的手里。  “不花你的钱。”圣子嘀咕道。  三枚金币已是一笔巨款。黄金的价格高出白银很多,一个金币可以换十八到二十个银币。  泰勒将钱放进柜台,对两人的互动充耳不闻,连头也没抬。  他说:“请报码数。”  希德茫然。  泰勒一看他的脸,便心知这只贵族家的奶泡脑子犯傻,连自己脚多大都不大清楚,嗤了一声,转过头去拿砂纸和马克笔。  卡尼亚斯却开口:“不必让您费心思。麻烦您把二十二码的硬质鹿皮靴子都取出来,让他都试一试。”  希德这才明白他们两个是在讨论自己脚的大小。他看了看卡尼亚斯,然后别开眼。  他怎么知道的?  圣子在心底迷茫地想。  还有,曾经享誉帝都的国宝级矮人工匠泰勒在郊外的树洞上开店,连公爵和皇室都未掌握的情报,柯特妮是怎么得知的?  他这时才忽然发觉,他身边似乎围绕着一群不得了的人物。  与此同时,黑鸽子酒馆迎来了一名柯特妮意想不到的客人。  贵族小姐的轿子在门口放下来,仆从为主人拉开门帘。少女用羽毛扇捂着脸,提裙踏入了酒馆。  她对于充斥着马合烟气味的乡下人聚集地没多大好感,曼步走到吧台前。  “一个魔法晶核,我要你所知道的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全部信息。”  少女将一块流光溢彩的矿石扔在桌上。  她的出现已经引起不少酒客的注意,伊萨克扛起扫帚打量她。  柯特妮拾起晶核,吹了个口哨:“这足够我跟您睡一觉了,小姑娘。”  少女冷笑:“小偷的女儿,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  “您查得还挺认真的。我该夸夸您。您哥哥都没察觉到我的身份呢。”柯特妮呦了一声,笑吟吟地俯过去,在凯莲娜耳旁暧昧地呵了口气,“您还了解到什么,切尔特小姐?”第45章   凯莲娜很烦躁,气得想磨牙。  新学年的调查课又要开始了,场地仍旧是在蒂亚戈山岭。 第55章 希德恍然大悟。  他抬起头,接着问:“你早就知道老爹的身份?”  卡尼亚斯没回答,但他笑了。  希德喃喃道:“难怪你——”  难怪卡尼亚斯会盯上黑鸽子。  深渊巨兽苦于无法释放巨额的能量,会持续不停寻找强劲对手。卡尼亚斯是觊觎老爹强大的实力,才会成为黑鸽子的常客。  圣子咬了咬嘴唇,又说:“那你现在还想挑战他吗?”  “不想了。”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悄悄松了口气,补充道:“现在我只想挑战您,大人。”  单身的矮人酸酸地啧了一声。  这个挑战可有点意思。  希德也察觉到了那么一丁点意思。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像糖纸那样被揉皱了,心里的湖水上飞起了漫天天鹅的羽毛。第46章   委托和调查课的时间冲突,卡尼亚斯和导师预约了推迟重修。  这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希德的生日总会落进调查课里,他可不想每年都在野外给希德过生日。  女巫的古堡坐落在赫里沙漠。  赫里沙漠年年都在往外扩散,名气几乎与暗魔法都会比肩,从大漠里刮往田野的热风总会将沃土灼烧成干地,带来祸及千万人的旱灾。  蒸烤沙石的太阳宛如炼狱里的镜子。卡尼亚斯没有牵马,他向住在赫里边境的居民借了一头骆驼。沙漠之舟在赫里的沙丘里比马和骡子更加靠谱。  在赫里沙漠无法使用力场盾。魔法的温度不足以融化沙石,分散的砂砾被聚集在铭刻符文的盾面上,会令骆驼无法看到前方。  一股热干风往两人吹过来,卡尼亚斯将希德裹进袍子里,希德却还是被漫天乱刮的沙子糊了一脸。  卡尼亚斯笑起来,给他清理脸部,拣掉蹿进头发里的砂砾。  尽管事先擦过香脂,圣子的脸颊还是被刮出了许多红痕。卡尼亚斯一边给希德的灼伤抹上冰冻药剂,一边轻叹着说:“我以为您会哭呢。”  希德被高温烤得迷糊,眯着眼睛,语气像沙漠里的空气那样变得含含糊糊:“我喜欢这里。”  圣子到过的地方不多,图书馆书籍与柯特妮偶尔讲述的探险故事就是他的全部阅历。  大陆有几处风信子覆盖的山野、几片鱼鳞似的群岛,优美瑰丽的雪原之尖到底归属于精灵族还是巨龙族,希德切尔特都很想知道。  毕竟他可是把往泥坑里打滚作为终生诉求的光明圣子。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  热风席卷过后,他们听到动物裹着苫草的脚掌踏过沙面的声音。  利刃般的沙尘里显出几抹人形。耀眼的光芒从他们的刺刀与胸前徽章反射出来,两人渐渐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一群身强体壮的战士,他们隶属西林佣兵团。  希德记得他们似乎因为临时涨价而被柯特妮骂过。  佣兵团的成员也看到了卡尼亚斯和希德。  他们沉默着从两人身旁经过,一个腿上挎剑的佣兵还视若无睹地往骆驼身上撞了一下。  希德皱眉,手指一伸,用泡沫光甲将佣兵的马软软地弹开。  骢马嘶鸣着改变了轨道,佣兵几乎要从马上堕下来。  “看看路,小不点!”他咒骂着。  带领着佣兵的男人将马口一勒:“学院派的牧师?”  西林佣兵团的团长布鲁斯特·加里趋着马来到两人跟前。他胯下的马脸上有一道疤,这使它瞧起来与它主人同样凶狠。  “哪个教堂学校来的野兔崽子?”他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能默发圣甲……圣院直属的学生?”  他说出“学院派”时,嘴巴里含着股轻慢的臭味。在土匪出身的佣兵眼里,从学院出来的小年轻就是一群毛都没脱的幼虫,只适合趴在图书馆啃食书本,或者被他们踩成爆浆。  加里便是其中一员。  卡尼亚斯慢条斯理地将一把短刃从希德的靴子后边抽了出来,打落弓箭手扔过来的箭镞。  希德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在大漠的日照里,刀锋被折射出一圈虹光。背着光的圣骑士垂眸,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叫他坐好。  “我们是治疗者协会的成员。”卡尼亚斯压着嗓子,“协会里出了任务,我们是去赫里古堡探路的。”  光明咒术为圣院麾下的教堂垄断,治疗者协会是民间牧师的聚集地。靠着从教堂流落街头或者旁听偷学的法术,野战经验丰富的治疗师也在佣兵团内占有一席之地。  西林的牧师恰巧因为质疑团长分配不公而离开了队伍,眼下凑巧缺几个治疗者。  加里嗤了一声,往马屁股上一抽。  “跟上来,臭小鬼。”他骂道,“我们也要往赫里古堡去,要砍下那个老巫婆的头颅。”  希德没听过治疗者协会的名号,但从卡尼亚斯和加里的对话里他能依稀知道“治疗者”大体是做什么的。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知道他家的小圣子又在想些什么东西,掌心燃起一簇白焰,那是光元素的气息。  希德默默看着,抱住身前的驼峰,把自己挪远了卡尼亚斯。  之前他把圣院的书籍借给圣骑士,其实只是给卡尼亚斯一个心理安慰。由于种族的限制,黑暗生物对于光明系咒术的天赋几乎为零。  可是卡尼亚斯居然学会了。  真可怕。  有西林佣兵团在前边挡着风,刮到他们周遭的沙尘少了许多。  卡尼亚斯给希德戴上从矮人那里买的护目镜。希德捂着镜片后面的软绳,抬头看到稀少的绿色仙人掌插在远方的沙漠里,空中抖动着城市的幻影,身形庞大的巨龙在海市蜃楼里穿行。  希德从小在温湿带长大,没有亲眼目睹过沙漠的场景。  他看得兴致勃勃,忽然听到一串笑声。向四周望去,发现几道并不友善的目光。  尽管用软膏面具和染发剂做了易容处理,圣子的脸仍漂亮得惊人。走在后边的佣兵已在窃窃私语地探讨,最后边骑着骆驼的黑发小美人究竟来自于大陆的哪个角落。  等到深夜时分,这种苍蝇般的探讨声更为激烈。有人在地上将近日收集到的雪茄纸壳一字排开,打赌谁能第一个获得那名金眸美人的芳心。  在佣兵的世界,不管是男人、女人欢好,都是情调的体现。柯特妮在佣兵队伍里打拼过,两人临走前,她也对希德百加叮嘱。  把她亲爱的小奶帕送进狼堆,也只有那个姓奥尔德的未知物种才能想得到了。  但当希德真正听到三四十岁的男人举着啤酒和同伴们大肆探讨泡妞的经历,或以性经验作为谈资的时候,仍旧感到全身不适。  作为光明圣院里西岭高原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高冷的圣子,这算是失职了。  但今天他是托比·奥尔德,可以任性一点。  ——卡尼亚斯说的。  卡尼亚斯出去觅食了,属于外来者的篝火边只留下希德一个人,和他们的骆驼。  火光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孤独的外来牧师显得既弱小,又容易受欺负。  他裹在卡尼亚斯的围巾与深色斗篷里,抱着膝盖,往上空看。月辉被面粉似的纱雾笼罩着,干冷的风从岩堆后面呼啸着跑过。  已经是深夜,佣兵们仍旧喧嚣不止。他们的睡觉时间是个谜。  希德闻到一股肉香飘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拿着一盘肉走过来。  “小美人,要不要来和哥哥们喝一杯?”这酒鬼嬉皮笑脸地问着,背后响起一片附和的喊声。  希德往后面的岩石退了退,冲外面放了一个光甲。  而这不能阻碍佣兵挑衅扯皮的脚步。  那人被酒劲冲红了脸,醉气熏天地唱丧歌:“赫里的夜晚蝎子蠕动,你家的哥哥一去无踪,明晃晃的毒针扎进尸体的洞!呀!真是可怜虫、可怜虫。”  和他一起过来的佣兵也在笑。  他们刚刚打过赌,西林佣兵团里最杰出的撩妹达人用多少时间才能将外来的美人收于帐下,大多数人赌了“不可能”。  这些人有点吵。希德拿出耳塞来,把耳朵堵上。  佣兵又说了许多露骨的话,看到希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脸一点点阴了。  其实佣兵并不较真。假如外来者赔几个笑脸,若是婉拒,他们也不会强迫。  希德向来不会玩那样的文字游戏。作为准a级佣兵团资历丰厚的剑士,能够冷脸回绝他们邀请的人并不多。  何况眼前这个原本是外来的人,他们老大觉得有用才准许他加入到队伍里来的。  为首的佣兵将手里的烤肉扔到了地上,拔出别在腰间的冷剑。  “解开防御,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臭着脸命令道,“否则我要闯进来了,小美人。”  对于他的威胁,希德毫无反应。  放眼大陆,西林佣兵团也算一流的队伍。  可是光明圣子眼界从小就和普通的大陆人不一样。他从小就被最精良的剑士环绕着。  在他看来,这些人只是半斤八两的剑客。白天他看到他们与同伴比划招式。希德不怎么懂刀剑之类的武器,但当他们将剑从剑鞘里抽出时——不提卡尼亚斯,就算和诺斯圣骑士相比,气势也差得太多了。  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佣兵们却不这么想。看戏的人甚至在心里为小美人默哀。  斩断光甲对于西林的剑士并不困难。比起专业法师,牧师放出的护甲能量小得太多。何况泡沫圣甲是防御力最差的低级法盾。  他们原先的治愈者也吃过这苦头。所以后来他滚了。  为首者挥剑一砍。  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锋利的剑刃竟被圣甲弹开了。  圣子对于光明咒术的领悟连教皇都要望洋兴叹,即使是最脆弱的光甲,他也能发挥出比普通牧师释放高级咒术更强劲的威力。  可纵使给佣兵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猜测坐在跟前的人就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根据他微薄的阅历,他只以为是他喝了太多酒,没用准力道。  于是他重新握紧了剑柄,往散发辉光的护盾砍下去。 第57章 “我算计不到你们两个。就算我吃了您,但是——”  赫里凑到他耳边,轻语一句。  希德猛地瞪向笑得诡谲的女巫。  他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而后搭上赫里的手,踏出圆圈。  在希德离开圆圈的瞬间,黑暗生物的细长触须从弧线边缘伸出,朝他腰间聚拢来。希德召唤出元素小精灵,将触须拦开。  希德感觉到骨哨再次变得滚烫。用手指按住不断鸣响的短笛。  等一下下就好。  他在心里说。  几乎是在同时,古堡的最底层,在一堆被蝙蝠咬伤四肢的佣兵里,卡尼亚斯抬起头,幽幽往回看去。  西林佣兵团还在与古堡内最底端的守卫骷髅兵打得难舍难分。加里历经艰苦的搏斗,终于将守卫着通往第二层走廊的飞龙斩于马下。收剑时刻,却看到那名高大神秘的外来之徒面无表情地走过他身旁。  狂妄。  他冷哼:“外来者,还有一大队伤员等待你的救治,你怎么逃出来了?!”  卡尼亚斯扫他一眼:“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玩过家家了。”  加里圆目怒睁。卡尼亚斯将佩剑一抽,金属碰撞的火花在两人之间亮起。  下一刻,寒冷的剑面反射出加里死灰般的脸庞。  他哆嗦着嘴唇,抬头盯着面容冷淡的男人,所有的叫嚣被掐灭在胃里。  他看到了。  刻在剑柄的是鹿纹图腾。那是西方新起之秀奥尔德家族的象征。  佣兵者工会的所有人都太熟悉这个标志了。佩戴这把剑的主人在去年接下了黄金委托,单枪匹马深入北海热林,剿灭了老鼠会,将人们谈之色变的魔物巨爵斩于马下,成为光明圣院教皇与圣子麾下的第一红人。  要知道,连从前最强大的佣兵团铁玫瑰也在那里遭遇了滑铁卢……  声名显赫的人物,自己居然那样颐指气使地与他谈条件,昨天他们佣兵团的蠢货还去调戏他的弟弟……  加里立刻压低声音:“我向您谢罪。先前那些僭越过您与贵弟的废物,我会将他们踢出佣兵团。”  卡尼亚斯收剑入鞘:“不必了。你只要装作没看见。”  现在有更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卡尼亚斯暗自咬牙切齿。  那个小不点——风一吹都站不稳的小孩子,怎么心那么大,总是敢和陌生人跑掉?  上次在蒂亚戈山脉的时候也是,傻乎乎地跟着他去找艾伯特。  跟着他一个人,不该够了?  真是只笨熊。第48章   女巫赫里用埋在沙子里的传送阵将希德带入了城堡最上层的阁楼。  铁栅栏被带着黑玫瑰的荆棘缠绕,惨淡月色被缝隙切割成闪光的棱镜。座椅与地上铺了一层光滑的物料,看起来像是蟾蜍或者企鹅的皮,木柜里摆着装满奇异动物眼球的玻璃瓶,能够隐隐听到巨大的野兽的喘息从楼下传来。  希德拒绝去思考亡灵女巫会养什么宠物。来到这间屋子后,他只觉得自己头皮发痒。  赫里从他身后飘进阁楼,气状的尾巴在荆棘上绕了一圈。  她说:“请坐。您想喝红茶,还是咖啡?”  希德没选择任何一样。  假使他喝了女巫的饮料,卡尼亚斯以后连苹果汁和牛奶都不会给他买。  如果是红酒倒还可以考虑。  透明的女巫瘪了下嘴。她飘到正对大门的一副棺材里。  希德听到门上的木鸮高嗥一声,从棺椁中步出容颜娇美的年轻女人。  一只巨大的乌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女巫手里拿着一副烟斗,轻巧地倚坐在龟壳上,肥大的三角帽遮住一半的脸,仿佛刻刀打磨过的皮肤被涂抹得苍白,嘴唇红得像血。  她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但她的实际年龄却已经有五百多岁了。  一股腐朽的恶臭味,若有若无地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在那张光鲜亮丽的面具后边,隐藏着无数爬满蛆虫的褶子。  赫里坐在帽檐的阴影里,细细打量着光明圣子。作为至少混上了名号的黑暗种族,她能感应到那只骨哨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  真是不简单。  那头生物居然舍得把骨头拆给人类幼崽,看来一早就把他盖戳认定为了所有物。  不过,这样最好。  女巫打了个响指。希德看到一股烟雾向她指尖笼过去。  希德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发觉烟雾的发源端正是他自己。  他的面具与染发剂化成了液体小水珠,随着女巫指尖的勾动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样貌。  赫里轻轻地笑着,抿住烟嘴,将灰蒙蒙的轻烟驱到一边。银发金眸的圣子立在黑玫瑰窗投下的清辉下,显得与幽暗的阁楼格格不入。  但她倒是有些明白,卡尼亚斯·奥尔德究竟为何会如此喜爱这只幼崽。  不仅是因为光明之种本身的吸引力。这个孩子很迷人,就像精灵之森的银蔷薇,只消是站在这儿,就叫人想将他锁起来揉碎。  “我喜欢您的头发,它像星空,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女巫向窗口睁大了双眼,红丸似的眼里看不透感情,“用您的头发换一首关于您骑士的预言诗,怎么样?”  “……预言诗?”  赫里耐心地解释:“这是我们族群压箱底的宝贝,奥尔德应当同您讲过。”  不仅奥尔德和希德讲过,希德也在图书馆的书上读到过这一段内容。  亡灵女巫献祭一万条生灵后,会从种族的力量源泉那儿得到一个谱写预言之歌的机会。  虽然有很大概率——愚蠢的人类会看不明白这群女巫究竟在写些什么。但根据亡灵学专家的鉴定,从几章有效的历史样本看来,女巫的预言诗有着百分之九十的准确度。  希德沉吟的时候,赫里座下的巨龟探出了头。亡灵女巫挑了挑眉,将烟斗一挥,薄烟组成一幅幻境帘幕。  幕中之人正是往城堡上走来的卡尼亚斯。  月光透过一扇扇凸肚窗照进红砖石修砌成的走廊,圣骑士俊美的面孔被熏染得冷峻而阴沉。  这头夜行的怪物已然被女巫不问自取的行径惹怒了。  希德将骨哨捏在了背过身后的手心里。通过掌心传达的滚烫温度,他能够很清楚地体会到卡尼亚斯平静的神色下究竟压抑着多可怕的怒火。  等回去必须好好解释才行。  希望那时卡尼亚斯还能听得进去。  “您的骑士快走上来了,”女巫轻快地拍了拍手,“为了防止我们的对话被偷听,我们给他增加一点难度。”  希德听到砖石碰撞的响声,从窗栅栏里投过来的月光流动如沙尘。紧接着,他发现脚下的地板开始移动。  古堡是女巫的玩具积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其中结构。  处于最顶层的阁楼被移动到距离卡尼亚斯最遥远的地方。  赫里很清楚,这只是短暂之计。凭借卡尼亚斯的实力,他可以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诡计,并找出破解的方法。  圣子没有表示拒绝或是同意。但圣子肯跟着她过来,就意味着有商量的余地。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女巫便通过城堡里的水晶球一直观察着希德·切尔特。如果不是希德自己送上门来,她也会将希德从帝都呼唤到这里。  圣子很爱惜自己的头发,那是他很多回忆的象征,卡尼亚斯也明白这一点。  ——如果她从中作祟,也不知道两人会有什么样的精彩反应。  赫里不紧不慢道:“谁都有苦恼的时候,我也是,您也是——您的成年礼快到了。”  这才说到了重点。  希德拧着眉毛,凝重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对“成年礼”这一词十分敏感。他会来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  那时,亡灵女巫在他耳畔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纵使我侥幸吃掉了您,也会被您的父主碎尸万段的。  为什么赫里知道他的父主不是普鲁维尔,而是黑暗神?  在黑暗公会的眼中,他就是父主的贡品。他只是一顿最丰盛的晚餐。  ——但这只是少部分的人看来。  正如在绝大多数的亡灵与恶魔眼中,希德·切尔特仍是作为毕生死敌的光明圣子。他是黑暗公会内应的秘密,只有公会最上层的几名亡灵法师与切尔特家族才会知道。  可女巫赫里也得知了这个秘密。  “告诉您也无妨。我和暗魔法都会的那帮精灵有些交情。最近公会的动作太大了,据说,他们找不到父主,都快发了疯。”  女巫忽然变成半透明的形态,将头颅贴近希德的额头,让他吓了一跳。  她盯着强装镇定的圣子:“我和一个长老攀谈了一会儿,就用一首假冒的预言之歌套过来一个秘密,斩妖除魔、高高在上的圣子大人呀,其实——您、是、我们这边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希德瞳孔一缩。  死寂的午夜里,女巫的笑声尖得像半夜发现了老鼠而兴奋嚎叫的黑猫。  希德被她的笑声吵得眼前一晕,勉强站住了,视野里却仍跳动着不祥的黑星。  亡灵女巫将脑袋收回去,半真半假地宽慰着:“这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您是被逼迫的,只有圣院的人会谴责您犯了罪过。而且真相暴露出来,对谁都不好,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想说什么?”  赫里又将嘴角一勾。  女巫远比圣子想象中的更了解他,比方说,在冷冰冰地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其实心里着急得不得了。  现在他在着急什么?  远处那头披着羊皮的圣骑士?还是自己的处境?生怕被揭穿? 第59章 他嗤笑着,抓住碎片,往后退去,正对着他的黑棺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裂块如枯叶般掉落在地上,一张满是惊恐的脸从后边显现出来。  赫里趴倒在地,仓皇着往外爬。卡尼亚斯漠然望着她爬到窗口,走过去,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残忍地从地上扯起来。  “放开我!该死!魔鬼,你这个魔鬼!”女巫面如土色地痛呼。  圣骑士的脸被笼在混沌的夜里,抓住女巫头颅的手青筋狰狞,仿若爬满了地狱的荆棘。  圣子被他圈在隔离声音的结界里,听不见任何惨叫,卡尼亚斯无需再作伪装。  “我听到它的喘息了。你在地底圈禁了一只角龙的死灵,你想用它把狂化之后的我引开?”卡尼亚斯的声音匍匐着轻微的阴鸷,但他似乎突然失去兴趣,神色恹了一半,“狐假虎威的小虫子,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  亡灵女巫被扔在角落里。她听到圣骑士冰冷的笑与匕首从鞘中冲出来的摩擦,终于从无边的恐惧里爬出来。  根据她所知的情报……这个人不该还未能完全控制黑暗涌流吗?  不,她现在没空关心这个了!  赫里匆匆忙忙地喊出了声:“慢着!我还有个情报要和你交易!你难道知道自己是谁吗?我可以用预言诗帮你看清一切——”  卡尼亚斯的动作稍稍一滞,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赫里没有错过这一幕,心下狂喜。  卡尼亚斯蹲下来,静静瞧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亡灵:“他就是被你用这样的手段哄骗的?”  他斯想了想,哑然失笑。  其实他的男孩很聪明,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骗局。  只是一和他扯上关系,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然后那只熊就不会判断是非曲直了。  真是个糟糕的发现。  赫里脸色一白,正欲辩解,卡尼亚斯的匕首却已然咬开她的脖颈。  从卡尼亚斯出征沙漠开始,她就没有活路。  公平交易——前提是双方势均力敌,而卡尼亚斯杀了她比碾死一条臭虫更容易。  希德低着头等待卡尼亚斯走下来的时候,忽然看到地上泛起了红光。  当卡尼亚斯推开门之际,赫里古堡外的圆月染上了一层血色。  希德远远望着卡尼亚斯从石阶上走下来,仍处于恍惚之中。  卡尼亚斯的那些话令他有点无措。那似乎并不是一名年长者对于晚辈的关照。  这让他的脚几乎要踩到云端去了,眼前的青年也仿佛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无法接近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走近时,见希德迷茫地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好笑,用指尖轻轻捏住圣子的下颌,让他扬起脸来,看向自己。  “维拉会有办法的。”他说,“我记得她去年向课题组提交了生发药水的研究申请。”  希德听出了话里的揶揄,一瞬间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室友。  他瞧了瞧卡尼亚斯,扯着兜帽遮住泛红的脸颊。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降落到地面上。西林佣兵团已然在赫里古堡外等候多时。  自从得知卡尼亚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圣骑士,西林佣兵团就失去了和他争夺赫里头颅的权利。  趁着佣兵团还未损失惨重,加里赶紧让他们退到古堡外边。  果然如他所料,在西林撤出来不久,这座令人闻风丧胆了几百年的城堡便化为了废墟。  ……  一行人离去后,垮塌的古堡里响起了一声漫长的龙吟。  被压在古堡深处的气息,并不是卡尼亚斯原以为的死灵。它休眠时所展现的精神过于平缓,才使卡尼亚斯产生了误解。  经过了长达一整年的沉睡,在深渊领主的场的影响下,它终于苏醒过来。  黑暗角龙在沙石的掩埋里睁开血亮的眼。它从沙漠上呼啸而过的狂风里嗅出一丝熟稔的气味。  它向天空长啸,群星隐退于震耳欲聋的啸声中。  “请留步!伟大的、健忘的黑暗共主啊!  “您可知道——”  空气里传来锁链的碰撞,以及可疑的、委委屈屈的呜咽。  “——您最强大的伙伴地狱咆哮·极恶之渊·黑暗角龙阿诺德还被困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吗……”第50章   希德趁卡尼亚斯去圣院交差,自己去植物花房找了维拉。维拉却以为是卡尼亚斯打发他来的,暴怒的植物系主任把卡尼亚斯骂了一顿,表示坚决不会借出生发药水。  卡尼亚斯得知此事后,又去植物花房挨了植物系主任一顿痛骂,维拉才勉强从抽屉里取出药水扔给了卡尼亚斯。  毕竟她也喜欢希德那头银发。  亮晶晶的光明圣子谁都可以不爱,但维拉绝对不行。  卡尼亚斯的保密做得很好。从他离开帝国学院,到将希德从沙漠里带回来,圣院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或者说,这本就是教皇克拉拉默许的结果。卡尼亚斯消灭亡灵女巫赫里,为圣院带来声誉,亡灵女巫的心脏也为教皇增强实力、延年益寿提供了宝贵的药引。  这才是公平交易。以一头亡灵女巫,换取光明圣子就学时的人身自由。  不过这件事过于阴暗,卡尼亚斯是不会告诉希德·切尔特本人的。  等希德的头发长到能垂到肩头的长度,他就等到了成年礼。  光明圣子的成年礼也是帝国的大事,许多信仰坚定的教徒将与圣子同龄子女的成年礼提到这一天。  教皇克拉拉难得出现在圣院的虚妄之间。  这是个天气阴沉的日子,穹窿之上的乌云堆砌成群山的形状。在唱诗班赞美光明父主的圣歌中,教皇将圣水洒过希德身前的地毯。  他吟诵圣典中的祝词。  “  以普鲁维尔的名义,赐予你新生,  跨过这道坎。从今往后,你头顶沉重的冠冕,成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者。  你需受苦、受难、背负十字架,也许承担世人对你的辱骂,  你需为你的诞生肩负天命,去完成光明的主人交予你的义务,  你需忍受。这时间本没有光,是以,你必将祂的火种带往每一个角落。  跨过这道坎。从今往后,你是光明圣院最尊贵之人——希德·切尔特。  ”  盛装出席的光明圣子跪在羊毛毯上,堆叠繁复的月白礼袍被璀璨的魔晶与元素点缀,灿如银河的长辫间闪烁珠宝与钻石的星火。他被元素小精灵的光芒笼罩,宛如从光茧中破壳而出的婴儿。  希德垂着睫帘,交叠双手,拜伏于教皇脚下。  克拉拉的话里没有情绪起伏,圣子眼中也没有。自从希德来到圣院,他见到教皇的机会比教皇召见主教还少。  通常看到克拉拉时,他都会被这样吩咐:  “圣子——你给我去……”  上次去失语海完成封印,能把其他人瞒得那么死,也有教皇克拉拉的一份功劳。  所以希德讨厌他。希德更不明白卡尼亚斯和这个人有什么可聊的。  两个人精一台戏。他暗想。  老人在希德的盘发间戴上圣子的冠冕,将他从地上虚扶起来,手指甚至没碰到他的胳膊。  希德转过身,面对于席间静坐的信徒。他抬起手掌,元素精灵们往天空中飞去,将乌云驱散,一束阳光投射在他的掌心上,宛若神降下的福祉。  教皇与圣子的交流贯穿着冷淡的气氛,始终未曾有过眼神的交汇,所有流程一板一眼按照教义。  这让从五湖四海前来出席成年礼的贵族们颇为费解,但光明圣子与教皇相看两厌在圣院里并非多隐秘的事实,其他牧师见惯不怪。  ——清晨时切尔特公爵便在家族例会上告知家族成员,纵使神使出马,搜寻多日的公会也仍未取得父主的行踪。  这遗憾地意味着,他们父主的晚餐还得在大陆上苟活一些时日。  “你可高兴吧,真是条蛀虫。”  散会后,凯莲娜又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刺了希德几句话。希德却没时间理她的废话了。他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奔向维拉的花房。  他向维拉预定了今年第一只玫瑰。他想在生日送给卡尼亚斯。  进门后,他没有遇上维拉,却碰到了另一个熟人。  希德辨认了一会儿,出声道:“佩里?”  摆弄花盆的女法师回头一看,惊讶地笑起来:“圣子大人?真巧。”  佩里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希德感到恐惧。一路上跟希德打招呼的学生也并不少见了。  把别人变成冰雕的光明圣子?那已经是过时的笑话了。  风评是奇妙的。从前它将希德推离帝都的学子,现在它把他拉向他们。在帝国学院,光明圣子发色的染发剂甚至成为一种流行的趋势。  希德张望四周。  佩里站起身来,将一束玫瑰交给他,屈着膝道:“维拉女士告知过我,您今天要过来取花,所以事先准备好了。生日快乐,殿下。”  希德脸颊一红,小声道了谢,从她手里接过花束。  在温室里娇惯着养大的玫瑰上还带着珍珠般的露水,宛若春日第一缕晨曦。  佩里看到希德嘴角微弯,望了望周围,凑近他。  “您还是和奥尔德那个家伙在一块儿?”佩里低低地问着,“系主任女士和我说过了。她特别生气。”  希德嗯了一声。  维拉一直在生气。  系主任和希德不止一次地抱怨过。她自始自终都不同意卡尼亚斯和希德住在一起。虽然她没有对此干涉,但这并不表示她不会因此高兴。  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去年的植物课上天天点卡尼亚斯的名字把他拎起来刁难,结果这个学生居然连一节课都不曾出席,期末还考了满分,让她气得七窍生烟。 第61章 然后,他听到男人的轻笑:“我反悔了。”  希德立刻警惕万分地瞪住他。  但卡尼亚斯没把他拎过去,只是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不要走丢。  看到卡尼亚斯走远了,希德才提心吊胆地跟到圣骑士身后去。  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卡尼亚斯建议他们去花卉湖边逛一逛,希德同意了。  圣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等到街道两旁的灯光招牌暗下去,草丛与泥土的气息令他呼吸通畅许多。  虫鸣从灌木里升起来。他的目光跟着一只萤火虫的轨迹走着,随后落到卡尼亚斯的手上。  希德在他身后走着,低头看他的影子,开口问道:“卡尼亚斯,如果我给你一个盒子,你会打开吗?”  卡尼亚斯想了想,说:“这得看您的心情。”  万金油的答案。  但圣骑士语气诚恳,令希德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也觉得这是很好的回答了。卡尼亚斯给他的都是很好的。  希德又埋着头,跟卡尼亚斯的影子走了一会儿,问:“你有不想告诉我的秘密吗?”  “有。”卡尼亚斯回答得很快。  希德一怔,对上卡尼亚斯的视线。  接着他扭过头,轻轻地说:“我也有。”  他不是卡尼亚斯想象中纯洁美好的光明圣子。  他是黑暗神殿的走狗,给黑暗神效忠的。  花卉湖的温度条件并不像帝国学院的花房那样好,湖畔周围只零星地生长着未结花苞的枝条。  希德跟着卡尼亚斯绕过了半圈,从昏暗的夜色里看到一些干草漂浮在湖面上。  卡尼亚斯问:“您还记得火球术吗?”  希德往黑黢黢的四周望了望。他眯起眼,才发现那些枯草是悬浮在水上,摆成了某个特殊的形状。  光有些暗,他看不清。  希德察觉到了卡尼亚斯的意图所在,将一个火球抛向湖泊中心,  熊熊火焰顺着铺满湖水的干草扩散开去,在湖心形成一幅被熊熊火光点燃的图案。  中间是一只小熊猫的脸庞,靠近希德的地方则是一行字——  恭喜成年,希德·切尔特。  这是卡尼亚斯给希德的准备的贺礼。  卡尼亚斯每一次准备的事物都别出心裁,希德被这幅景象冲击得脑壳空白。  他的圣骑士刚刚走远了。卡尼亚斯往灌木丛里去找之前他藏在这里的蜡烛,接着他手指一动,一簇烛火从烛芯里冒起。  树影里,卡尼亚斯慢慢向希德走来,烛光染过他的脸颊。  卡尼亚斯正要说话,希德捂住了他的嘴巴。  希德:“谢谢,我很喜欢。”  卡尼亚斯似乎知道希德察觉出自己要说什么话。  圣子大人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的告白。卡尼亚斯也知道了。  他捏住希德的手腕,令少年松开五指。  “生日快乐,大人。”卡尼亚斯吹熄了蜡烛,“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回黑鸽子。他们应该等急了。”  希德心里很清楚,卡尼亚斯说的“不舒服”,只是给他找一个台阶下。  卡尼亚斯在蜡烛的底部藏了一支被催熟的风信子。  ——不是生日礼物,是用来向圣子大人告白的。他的熊说过,很喜欢后院里的那些花。  但现在暂时用不着了。  他抬起手,无数幽蓝色的水元素从帝都的夜空亮起,降落在湖面上,将点燃干草的火焰熄灭。  卡尼亚斯轻声道:“您什么时候愿意买一回酒了,我们再继续今天的话题。”  听到这句话,希德甚至怀疑自己迟钝的耳朵。  他所见到的卡尼亚斯真的与佩里和维拉口中的渣男相差太多了。相比之下,好像他自己才是比较渣的那个。  先喜欢上对方,然后临门一脚又怕成这样……  丢死人了。也就是卡尼亚斯脾气好,才会容忍他那么任性。  可是我也喜欢你。  他差点就将这句徘徊在舌尖的话脱口而出。  希德见卡尼亚斯转身,说:“等一下。”  他提起斗篷的衣摆,跨进草丛里,从湖边的小径上捡了一块卵石,将它丢进了湖水里。  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涟漪,卵石很快消失不见。  希德看着石头沉下去,心里轻松了许多。  有时候掩盖真相反而会是令人舒服的事情。  卡尼亚斯只以为他在扔石头玩,笑了笑,没有多说,等着希德小步向他跑过来。  希德的眼睛在黑夜里仍旧很亮,卡尼亚斯从他脸上看出了内疚。  卡尼亚斯伸出手,让希德搭住他。  圣子大人不必觉得对不起他。  从去年到现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他的男孩等了他那么久,他也很有耐心等希德把这种心情想明白。第52章   希德洗漱完毕的时候,凑巧听到窗户被风吹开。  他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关窗,一只纸鹤从窗外了飞进来,往他胸膛上碰了一下,自动展开,飘落到膝盖上。  这是一张星空博物馆的入场卷。  邀请希德去星空博物馆,是柯特妮建议的——  据说在那里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博物馆在帝国学院久负盛名,但如今未有多少人踏足。开学季的学生法师忙着打开交际圈,为社会关系网铺路,没空来这种情侣卿卿我我的地方。  这座博物馆为星象学而建设,但场内建设得过分漂亮,连橱窗上的紫藤花都撒着金粉,游客十有八九是情人。  希德没来过这里。  当他察觉到馆内的年轻人都牵着手耳鬓厮磨时,他已经被卡尼亚斯诓了进来。  圣子大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带着他的圣骑士?  在三两个人好奇地注目下,轻度社恐的圣子大人往卡尼亚斯的方向递了一个眼神。  走。  快走。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的骑士视若无睹,占星学究似的给他做讲解。  “蝎虎座在这里,与银河交合——”  希德闷闷地转过头。  他现在不想了解星座,他现在想回公寓给托比喂饲料。  博物馆的穹顶是比圣院穹窿更广阔的半圆。夜空中,群星以静谧的闪光停驻在银河里。最低端的星辰一抬手便能摸得着,使人置身最广袤的宇宙。  希德伸出手指,碰了碰浮在他跟前的荧光。  那是名为仙王的恒星。它的末端牵连着银河的支流,仿佛一扯便能把星空拽下来。  卡尼亚斯也站在星空底下。  希德盯着他,他的耳边忽然清净了。  “你不继续说?”  趁他出神,卡尼亚斯把他带到了阒无一人的角落。  希德察觉到这一点,愤愤地说:“我不喜欢这儿。”  “您生我的气。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解释清楚。”  卡尼亚斯注意到了。他的男孩从生日那晚情绪就不对劲。  其他人没感觉,与希德共处一年的卡尼亚斯不可能不会发觉。  希德心里的疙瘩被这番话抹平了一丁点。  但他气定神闲地否认:“你不知道。”  卡尼亚斯不可能知道真相。  卡尼亚斯垂着头,看向忽然高兴的圣子:“有人在您那里说了我的坏话,对不对?”  “没有。”希德反驳他,然后想了想,又点头,“是有。但……”  卡尼亚斯:“她说的是事实。我向您道歉。”  他去校报社问过佩里。  那个女法师果真在希德去黑鸽子之前扯了一堆不该讲的东西。 第63章 卡尼亚斯的声音里有魔力。希德听话地踮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的视野被雾气笼罩,但眼前的人没有被唤起仅存的良知。  银河的幻夜里,圣骑士身披星辰。  希德觉得自己被裹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  他最初感受到的是热烈跳动的心脏,以及烫得几乎快炸开来的脸颊。  奇异的涌流在他的心脏与血液之间滚动着,随后才是他唇齿间被异物碰触的感觉,以及他脸颊上轻轻触到男人的睫毛、皮肤、五官的异样感。  他的初吻被最温柔的方式夺走了。  希德想要推开卡尼亚斯,但卡尼亚斯按住了他的脑袋,令他整个人都被笼在怀里,最费力的挣扎也像是在撒娇。  寂静的星空宇宙里,偶尔有陨星划过天体运转的穹顶。高大的骑士被星辰拖拽出诡影。  希德终于推开了卡尼亚斯。  他垂着头,喘了好久的气,才语无伦次地开口:“你、你什么意思?”  “我想成为您的骑士长。”  希德听到“骑士长”,脑海像被猛地一锤,眼前跳动着黑星。  “你非要走这条路?”他声调打战,“你不是我的人选。如果我让你产生错觉——”  “您的人选是谁?诺斯圣骑士?”  希德摇头。  “这不是玩一玩。”他被卡尼亚斯揽得死死的,找不到可以逃走的路,他快哭了,头脑混乱地低语着,“你不记得铂金之座的教义?圣骑士长终身不能通婚。”  希德的心脏紧皱在一起。  正如女巫赫里所言,他想得到的并非占有,只是卡尼亚斯·奥尔德一时的喜爱。  黑暗公会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父主,他的死亡不过是时间问题,没必要把他的骑士搭进来。  切尔特公爵答应过他,在他消失之后,会替他抹除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到时候,卡尼亚斯可以淡忘掉他,拥有更加光明、使人羡慕的前程,然后娶妻生子。  他的骑士已经掌握保持理智的方法,没有再需要他的地方了。这对谁都好。  卡尼亚斯盯着希德许久。  希德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圣子松了口气,准备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正当他抬起头时,圣骑士却再次把他逼到角落里。  这一次,卡尼亚斯的姿势更有压迫感。  他的眼神厉得像鹰隼,似乎下一秒要咬断圣子纤细的脖子。  “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希德·切尔特。”男人低沉的声音磨过他的全名,“我想给你冠我的姓,我心目中结婚对象是你。”第53章   圣子大人第一个反应是捂住下巴,以防它掉下去。  接着,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希德在卡尼亚斯眼前变成了熊,把被削短的尾巴往他脸上一扫,踩着他的头逃出生天,冲向博物馆门外。  卡尼亚斯愣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只可惜稍微晚了点。  希德把公寓门反锁了。  用的是维拉给他的魔法锁盘。  据说,植物系主任女士早已预料到希德会和卡尼亚斯产生不和,把实验室最新研制的锁盘悄悄塞给了希德。没有正确密码,卡尼亚斯绝对解不开这道锁。  但她没想到这个“不和”居然要在一年后才会发生。  希德也没预料到,他和卡尼亚斯的第一次吵架会以这种形式发生。  卡尼亚斯站在门口。  圣子总是会对他的骑士心软。但这次卡尼亚斯说尽糖衣炮弹,希德也没给他开门。  卡尼亚斯沉默片刻,问:“您觉得我不配吗?”  “我没有。”希德低低地说,“你不用在我这里花费那么多时间,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就算一百个一千个圣骑士长,卡尼亚斯也当之无愧。  可他配不上那么好的骑士长。  “您把自己看得太卑微了。”卡尼亚斯叹气,“冷静一下,牛奶放在桌子上。”  然后他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愤怒中的圣子扔到了门上。  圣子大人命令:“你晚上不要回来。”  卡尼亚斯却安下了心。  他的熊能那么精神,就说明不必太担惊受怕了。  他知道希德需要冷静一下。  ——但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希德却很诧异。  为什么卡尼亚斯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彻夜不归有那么爽吗?  他是不是耽误人家“找乐子”了?  然后,他恍然大悟。  人家已从被拒绝的阴影里走出来,而他——还在黯然神伤。  他刚才就该给某人加一个圣光泡沫大诅咒术。  希德闷闷地想着,然后发现手上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当他察觉到有所不对时,他已经把牛奶瓶盖转开一半了。  “……”  希德唾弃着过于听话的自己。  他没有要喝牛奶的理由。  卡尼亚斯没有资格命令他。  圣子大人顿觉自己掌握了真理。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盖转紧,摆回木几旁的箱子里。  今天是他脱离卡尼亚斯掌控的第一天,他合该开心一点。某人已经释然,他再伤心下去,那也太过分了。  这代表着他的成熟、独立与自我完善。  为了庆祝这个美丽的日子,他决定出去找酒喝。  就去黑鸽子!  但只有卡尼亚斯才会穿那种伪装行迹的黑麻麻的衣服。光明圣子的衣装都是绣满了金丝银线、充塞钻石珠宝、魔法晶核的圣袍。  希德记得卡尼亚斯把他的衣服放在哪里。  他来到客厅,踮起脚,费力地抬高胳膊,打开圣骑士的柜子。  他好不容易捏到一件外套的衣角,将衣服扯下来,利落地抖开,往身上一套,系好纽扣。  熟练得像在穿自己的衣服。  希德用巨大的兜帽罩住自己的脸,提着灯走出门外。  十点刚过,公寓外一片黢黑。微凉的夜风令希德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以往这条路,都是卡尼亚斯领着他走的。  他推开黑鸽子的前门时,柯特妮正在和酒保收拾盘子。  拇指人在告示牌上写着今日委托,好奇地往他的方向瞅了一眼。  “您来得真不是时候,”柯特妮一边用抹布搓瓷盘,一边说,“圣骑士先生方才走了,应该是回公寓了。”  希德将斗篷解开,坐到吧台边:“他不会的。我不让他回去。”  他知道这个时候卡尼亚斯不在黑鸽子。所以他故意错开了时间。  而且这时候黑鸽子已经接近打烊,就算他摘了帽子,也不会有陌生人认出他的脸。  希德往口袋里抓了抓,然后桌子上排出两个银币。  “请给我酒,”他认真地告诉柯特妮,“之前您在我的生日会上拿出来的,冒烟的那种。”  柯特妮没告诉他那种酒的名字,他只记得会冒烟了。  柯特妮转过来,看到吧台上两个亮闪闪的银币,吓得赶紧按住太阳穴:“……您一个人来的,怎么回去?”  希德又往桌子上排了两个银币。  柯特妮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忍住发笑的冲动。她知道要是这时候笑出声来,圣子大人肯定会恼羞成怒地跑掉。  她拧巴着脸,说:“您都跟奥尔德学了什么?”  希德想了想,又往桌子上放了一个金币。  “我身上只剩那么多钱了,”他补充道,“我是客人,柯特妮。”  柯特妮:“奥尔德说您不能喝酒。”  她看到了圣子大人背后无声大笑的伊萨克,没忍住噗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但圣子还是听到了,他往吧台上猛的一砸。  “卡尼亚斯不是我爸爸!”  圣子大人大声说。  说得对! 第65章 卡尼亚斯心里一软:“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轻率地对待您的感情。”  看到红了鼻子的圣子大人,他连为自己辩驳的心都没有了。  确实如此。他轻吻希德的时候,希德是很顺从他的——但他没有考虑到,在自己跟前,圣子大人会特别特别地听话。  去年在蒂亚戈山岭,他们只是萍水之交而已。但对于他在山洞里最冒犯的举动,希德甚至都没有推开他。  希德听到道歉,非但没有降火,反而怒气冲天地用手掌糊住了他的脸。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重点不是这个!你给弗莱娅、劳拉、琼安……那么多人写过情书,我呢!?”被果酒冲昏了头的小圣子攥着他的衣领,顶着他的鼻子,生气地问,“我连一个字都没见到,你就敢亲我?”  希德很生气。  很生气很生气。  他可以接受卡尼亚斯过去生活不检点,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漂漂亮亮的前女友。  但是他不能接受,卡尼亚斯连泡妞必备的情书都不给他写,那对他太不公平了。至少骗他入套也需要诱饵,可是现在卡尼亚斯连个鱼饵的影子都没给他看。  这让他怎么乖乖掉进陷阱里?  “……”  卡尼亚斯完全愣住了。  如果希德不提这件事,他都快忘记那个死人之前都干了什么。  他往人类的记忆里搜寻一番,得出了结论。  好像确实如此。  但——他上哪去学那么多肉麻的话?  他无奈地问:“您想要多少?”  希德轻飘飘地笑:“得一万起步。”  “……好,我马上去写。”  卡尼亚斯揉着熊脑袋,想到今晚大概地通宵,忍不住用了一点力气。  希德没再发火。他见吵完架,得到卡尼亚斯的道歉与一封情书,战果颇丰,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  卡尼亚斯瞧着他,忍不住嘴角一弯:“您困了?”  希德点头。  圣骑士覆在他脑袋上的手稍稍用力,让圣子大人靠在自己怀里。  酒精缠绕在希德的脑海里,令这个酒场菜鸟有点头疼,拧紧了眉毛。卡尼亚斯轻缓地按压揉捏圣子的肩膀和脊背,令他能够睡得舒服一些。  很快,卡尼亚斯的怀里传来了清浅平缓的呼吸声。  卡尼亚斯又给他的熊顺了会儿毛,抬手扔出一个破解咒,将通往附在楼梯间锁链上的静音法阵消除。  房门一开,失重的柯特妮和老爹从楼梯间里冲了出来,差点摔倒在地。  似乎被巨响吵到了耳朵,希德蹭了蹭卡尼亚斯的胸膛,在睡梦里吐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咒文,变成一只小熊猫窝在他怀里,扫把一样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半空中荡着。  卡尼亚斯点了一下小熊猫的鼻尖。  偷听到现在的柯特妮讪笑着提起老爹:“您请继续,您请继续。我们这就上楼,不打扰二位。”  尽管怕得几乎想脚底抹油,她还是在心里尖叫。  就像追了大半个月的歌舞剧终于演到最后一幕,她简直要感激涕零。  卡尼亚斯回公寓前将钥匙抛给柯特妮,柯特妮连忙接住。  于是,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万年老处男·情书练习生涯长达零个月·伪·卡尼亚斯,捏起一支羽毛笔,坐在沙发上,为他的万字情书,开始苦思冥想。  怎么办。  他不会写。  明天就要交差。  挺急的。  ……  希德醒过来时,又记起了昨夜里他干出的傻事。  在变形咒的效果下睡眠质量并不太好,所以昨天回公寓的时候,卡尼亚斯不知道是怎么哄的,让半梦半醒的希德又把法咒解除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将水晶球里的荧光重新聚集,拉开窗帘,正要伸个懒腰,蓦然发觉——院子里含苞待放的风信子全部开了花。  去年初秋时节卡尼亚斯把魔法种子种下去,算一算时间,这几天确实就是初绽的花期。  希德推开房门,在他脚下发现一行文字。  是卡尼亚斯的字迹。  他将脚挪开,这行文字衍生成一个短句。  ——致希德·切尔特,  随后,几秒钟的间隔,在这行字的末尾又形成一句话。  ——见信如晤。  ——我在零点起笔,给你写这封信。这是你要的一万个单词。  ……  希德立即察觉到这是什么东西。  他屏住呼吸,跟随文字显现的轨迹与钟摆的声响,在客厅里缓慢地移动。  ——我想起一件很巧合的事情。去年的今天,是我搬进公寓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希德·切尔特,是一个刚满十七周岁的小朋友。  圣骑士充满魅惑力的钢笔字蜿蜒曲折,从地上攀援到墙壁,这句话正巧写在希德一年前的身高线上。  ……是坐着轮椅的身高。  ——现在您已经长到这儿了。  字迹往上窜了一大截。  ——真是不容易。  希德努力无视他话语里的调侃。  ……  这封情书至少也有三万多字,卡尼亚斯把希德的阅读速度掐得很准。等到他看到最后的“卡尼亚斯·奥尔德”的落款,摆钟响起长鸣,希德抬起头,看到时钟已经指向正午。  整个客厅的墙壁与地板都是卡尼亚斯的字迹,蔓延到各个角落的字迹组成玫瑰的形状,这些都是他们的回忆。  而希德读完时,正好停在通往后院走廊的木门前。  托比蹲在他脚边。希德转开了把手,金灿灿的光从门缝里泄进来。  满园风信子的摇曳与灿烂的阳光里,他的圣骑士站在中央,手捧一束鲜花,拨开花丛,向他走过来。  希德垂着头,望见那条被花簇拥的影子靠近。  “您该给我些时间,您从来不跟我说想要什么,我得好好猜一猜。”他听见卡尼亚斯说,“我听您的。”  卡尼亚斯第一次无从得知希德的想法。  希德未曾在他面前提过正经的要求。从来都是他给什么,希德就要什么。  希德呆了很久,才回过神。  他从戒指里取出等候多时的玫瑰。  “我——想和你换朵花。”他把玫瑰递过去,很小声地说,确保托比听不见,“我喜欢你的那一朵。”  卡尼亚斯接过玫瑰,将风信子递给希德。  他也放低声音:“我也喜欢您的这一朵花。”  “其他的,我都答应你。”希德捏了捏衣角,“圣骑士长不行,那是底线。”  卡尼亚斯颔首。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我可以吻你了吗?”  希德差点把手里的风信子掉下去。他心不在焉地转着纸条,说:“……可以。”  卡尼亚斯低下头,慢慢靠近希德,他的鼻腔被鲜花的馨香冲斥。卡尼亚斯不想吓到希德,只捧住他的脸庞,轻轻在他唇边蹭了一下。  圣骑士的力道很轻,但这也足以令希德脸红心跳。  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卡尼亚斯,这个人那么温柔。  但现在是他的了。  静谧的后院里,风信子灿烂得宛如晨曦。  只剩下一个突兀的声音窸窸窣窣。  “……托比不要啃花!”第55章   卡尼亚斯收到了圣院的召集令。霍华德将所有铂金之座骑士团的成员召集起来,公布有关于选拔光明圣子的圣骑士长的事宜。  在他出发之前,希德再三地跟他强调过,不要再去打圣骑长的主意。  如果他再有那样的念头——圣子大人威风赫赫地宣言,会动用他在圣院的权力,强制把他压下去,踢出铂金之座骑士团。  但明明已经同意了和他交往,却不让他当自己的骑士长,这让卡尼亚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沉思着,寒芒从他沉静的眸子前闪过,将对面骑士的利剑削断,收剑入鞘。  战败的圣骑士跪在角斗场的阴影里,将悔恨的拳头砸进地面。  今天是圣骑长候选人的初选拔,需得十里挑一,擢出铂金之座中实力较厉害的骑士。这对于卡尼亚斯来说并非难事。 第67章 被打断思路的青年捏一捏他的鼻子:“总要我陪着。你自己也能做好。”  希德嘟囔着把托比抱回来:“维拉也会让你过去的。再说——”  “再说什么?”  希德被他一看,下意识转了半个身,望向窗外,默默在心里补足。  就当是见长辈。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转过去,合上书。  希德看到卡尼亚斯的双手从他脑袋两侧伸过,将他怀里的托比抱起来。  他仰头,看到圣骑士把兔子掂了两掂。  “你对它那么上心做什么?”卡尼亚斯若有所思道,“要是死了,放在锅里炖一炖。”  希德沉默了很久,问:“你吃兔子?”  卡尼亚斯低头看他,忽然一笑,将兔子放到他的头顶。  希德感觉到头发被一团毛茸茸的重物一压,不得不弯着颈子,低下脑袋。  他听到卡尼亚斯在他耳边说——  “不,”青年低声道,“我喜欢吃熊。”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睫毛轻轻扇了一下,然后耳廓浮起好看的粉色。  希德将笼子用灰布罩起来,以防兔子在中途醒过来,以为他们要把自己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  度过了开学季,帝国学院的校园里的人影减少。新生们不再为了不知在何处的教室忙碌奔波,甚至踩到袍子。  卡尼亚斯走在希德身前。希德拎着笼子小步跟着,尝试去牵他的手。  圣骑士的手很好看。在他给希德整理头饰的时候,希德就想去摸一摸。  在希德快要碰到他的手掌之际,卡尼亚斯躲开了。  希德还没反应过来,他忽觉到另一边的肩膀被搂住。身后的胳膊推得他不得不小步跑到和卡尼亚斯并肩的位置。  希德偏过脸去,一瓣晚樱掠过他眼前,停在他的鼻尖上。  卡尼亚斯稍垂着头,注视他。  两边的行道树将浓密的枝杈在高处交叠,形成教堂飞檐壁似的庄重形状,从赭石般的树枝间,坠下稀疏的碎光与花雨。  卡尼亚斯伸手将掉在熊的鼻子上的花瓣擦掉,吻了吻希德额间的翠石。  希德被他亲得眼睛有些红,抿了抿嘴,错过他的眼神,抑制器上的宝石闪烁不止。  “殿下别着急。”卡尼亚斯轻笑,“有人来了。”  希德默不作声,抱着兔子,从他怀里退出来。  来者在远处时便在朝他们打招呼,因此卡尼亚斯听到了他的呼唤。  那人瞧上去和希德年纪差不多,但明显比他高大不少。脸部轮廓立体深邃,显然是西部雪原人的特征。  “您的腿好了?”他惊喜地说。  希德踌躇着点点头。  主动在凯莲娜面前暴露之后,他就没有再掩盖自己能走路的真相。  但他没有认出来者。  这名年轻人也察觉到了圣子的疑惑。  “您不记得我了?我叫作里德·乔治,是今年的新生,未来的目标是外交魔法部……”乔治滔滔不绝,试图唤醒圣子大人的记忆,“就是会拉大提琴,精通精灵语、矮人语的那个。”  希德勉强想起来了,这是那位在入学测上一直盯着自己看的新生,  “我向您道歉,我对您存在不少误解。”乔治激动地捧住他的手,“但我在学院里听说了您的事迹,毫无疑问,您是帝国学院的恩人,一个善良的人,与我从前听过的传闻不同。”  ……还不如误解着。  希德在心底说。  那副用冷淡回应的法子也不好用了。  希德习惯性地躲到卡尼亚斯身后去。  卡尼亚斯却暗中摁住了他的背,不让他躲。  一筹莫展的圣子看他一眼,圣骑士无动于衷。  乔治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这是歌剧院的门票。最近新上了一部三幕歌剧,我抢到了连坐的两张。作为入学测上的赔罪,我有荣幸邀您一道去吗?”  希德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  卡尼亚斯按住他的手,问:“您不是说过,想让我教您骑马?”  希德得意地说:“我忘记了。”  圣骑士看了看乔治。  乔治察觉到他眼神杀气腾腾,哆嗦一声,自觉把票子塞进口袋。  他听说过奥尔德圣骑士的英名。并且他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巨爵脆了许多,在圣骑士腰间那把圣剑面前,似乎碰一碰就该断了。  以后,要找个这位先生不在的时候献殷勤。他想道。  两人推门进入植物花房时,维拉就坐在空地的躺椅里晒太阳,手边的小矮桌上泡着一小壶胡萝卜茶。  维拉看到两个臭小鬼出现在门口,还带着一个盖着灰布的四四方方的小东西,便未卜先知地冷哼一声。  “有些人——他们起初答应地好好的,殷勤也献了,忠心也说了。但过了些时间,就开始原形毕露。”维拉阴阳怪气地捧过了陷入昏迷的兔子,瞥见希德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可还有小笨瓜就吃这一套!”  维拉是绝对不可能责怪希德的,她是单身主义,几乎拿圣子殿下当她半个儿子来养。  但她几年养出来那——么大半个儿子,短短一年,就被别人拐跑了!  卡尼亚斯转头,看到希德摸鼻子,想去揉他的脑袋。  但在维拉的注视下,他必须收敛一点。  维拉拎着托比去二楼找草食动物催吐剂。希德看脚下的花。  卡尼亚斯见希德肩上有许多说:“我也会精灵语,我也是西域人。”  希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在指什么。他轻轻地问:“那你会拉大提琴?”  “我可以学。”  这次卡尼亚斯答应得很痛快。  他都能学会怎么写情书,乐器自然也不在话下。  希德嘴角一弯。  “你不用学那些,”他轻声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您喜欢什么?”  不远处的稠李花忽然倒了一大片。愤怒的植物系主任拨开花丛,从里面踏出来。  “我听到了,也看见了。你们两个休想再欺骗我。”维拉见卡尼亚斯正要说话,提前喝止他,“奥尔德,闭上你的嘴巴!大人,您自己来讲——您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希德见维拉怒气冲冲地向他走过来,愣在原地。  维拉一向不会欺骗他,希德没料到她居然会躲在边上偷听!  卡尼亚斯暗笑,提醒道:“希德,维拉女士在问你的话。”  “奥尔德,给我闭嘴!你怎么能叫殿下的名字?!”  希德终于转醒过来。  面对这种直白的问题,他连借口都不知怎么编。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小声说:“就是,那种关系……”  “哪一种?”  “不能被别人知道的……”希德的声音越来越轻,“大概像是……地下……情人一样的关系……”  卡尼亚斯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侧身一避,一个价值不菲的雕花瓷瓶冲他原来的地方愤怒地飞过。  维拉尖叫道:“卡尼亚斯·奥尔德,你完了。你给我滚出去!”  面对怒火滔天的系主任,卡尼亚斯却不急于逃走。  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希德身上。  维拉眼见这个放荡子又要干坏事,快步走过来,同时怒喊:“不准你看他!”  卡尼亚斯牵起希德的手。  “不准你碰他!!”  卡尼亚斯在脸颊通红的圣子的手上轻轻一吻。  维拉快气疯了:“更不准你亲他!!!给我滚出去!”  卡尼亚斯往维拉的方向扫过一眼。抢在维拉来得及把他炖成一锅汤之前,他飞快地来到植物花房门外,将门阖上。  接着,他又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  希德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一言敢不发,心里却有些纳闷。  他总觉得卡尼亚斯被赶出去之后,维拉却好像更生气了。  这并非圣子的错觉。  与学生玩了十多年猫鼠游戏的维拉看出了卡尼亚斯那个眼神里挑衅十足的意思——  她花房里最珍贵的一朵花,早就被这个登徒子摘走了!  卡尼亚斯不受花房里的魔法植物的喜爱。卡尼亚斯·奥尔德是它们的主人在日日夜夜的唠叨里经常向他们抱怨的名字。  火辣的辣椒花往他背上踢了几脚,把他从门口赶到小径上。  托比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算维拉用最强力的呕吐剂,也会花上不少时间。  卡尼亚斯往花房外散了会儿步,眯起眼睛。 第69章 高傲的圣子大人这才动了腿。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艾伯特,一个人往花房走去。  卡尼亚斯走过艾伯特身边。  “我已经将证据呈递给校长。他对您很失望,已经联系理事会,商讨是否保留您的学生会长一职。”  艾伯特:“你这么做,希德·切尔特也会遭殃。”  卡尼亚斯笑起来:“那可不一定。”  论地位,光明圣子远在帝国学院的校长之上,后者绝无处置他的权力。  而且,据他所知——  那位校长和老爹是旧相识,对于每一任光明圣子都很亲近。甚至让圣子在正式就职前进入帝国学院就读的法案,也是他数十年前,在议会上向老皇帝提出来的。  “那位先生最近给了我暗示,理事会对于您的中饱私囊颇为不满,想换一换学生会长与五年级级长的人选。”卡尼亚斯收起了笑,云淡风轻地说,“自然,一个学院的职位换不了多贵重的东西。但您若是为了一点小事失去这两个头衔,公爵与夫人应该也会对您有所意见。”  那是当然的!  艾伯特咬牙切齿。  切尔特公爵与夫人自出生起便对他给予厚望。他不敢让双亲失望,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夺得帝国学院的学生会席位,以摘得新生代领头羊的头衔。  不但如此……他还得容忍莉茜雅与二皇子的背叛,并且叫他小时候放在掌心上宠爱的妹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一个地位卑贱的女人谈情说爱。  如果不是为了切尔特家族的荣耀与父母的期许,他也不会活得那么窝囊。  艾伯特深吸一口气,多年的忍功使他镇定下来,冷静思考。  希德·切尔特从府邸里搬出去,并不是件坏事。  卡尼亚斯对付极左之党已经有了经验,他会成为希德·切尔特身边的有力护卫;何况纵使卡尼亚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从父主手上夺走他的祭品。  艾伯特努力说服着自己,挺起胸膛,抬起下颌,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颓废。  随他冷淡地说:“您请便。”  卡尼亚斯静静等着艾伯特离开小径。  希德·切尔特不想跟着他去深渊,他有些失望,但也不会强迫。  他的男孩向往普通人类的生活,那骑士就得在旁边陪着。  给他自由,给他铺路。  卡尼亚斯回到植物花房时,维拉正出神地看窗外。辣椒花往卡尼亚斯身上拍打着枝杈,维拉听到声音,叫魔植将它们的利器收好。  希德坐在一张远处的木椅上。他被一群跳着舞的满月藤围绕,膝盖上是被维拉灌了十瓶强力呕吐剂、吐到昏迷的托比。他正操纵光明元素替兔子修复被胃酸泡得溃疡的食道,显然没有注意到卡尼亚斯悄悄走进来。  维拉:“我听到了。”  卡尼亚斯将门阖上。维拉打了个响指,一束牵牛花从门外的小径钻出来,幽幽地伸过缝隙,来到她面前。  这是植物系主任的传声筒。魔法牵牛花遍布校园的每个角落,将学生们私底下有关于维拉的坏话全部送到她耳边。  “我看着殿下那么多年,有许多向他献殷勤的人,他身边从不缺别有用心的家伙。你也知道,你们的级长对他并不好,切尔特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维拉说,“但你是第一个敢和艾伯特呛声的。”  这是系主任女士头一次和卡尼亚斯和颜悦色地谈话。  卡尼亚斯凝视着光明圣子的方向:“我希望成为他的骑士长,但他不大愿意。”  “他不是不相信你,他是为了你好。”维拉叹了口气,“大人曾经和我说过,他也许活不久。从那时起他变得沉默寡言。我不知道原因,他显然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  卡尼亚斯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  他早就有了预感,所以他更加不会放弃。  明明在那个时候,希德朝他走过来了。  当时,他的小王子眼里满是星光。他的男孩从没有放弃过活下来。  他没有不救的借口。第58章   魔法塔的大贤者之一、宫廷的首席魔法导师仙女教母抱病去世了。  帝国学院的老校长拄着拐杖,与前来哀悼的人站在一起;圣院遣来了十大主教,德高望重的牧师在礼堂前讲述教母生前的伟大贡献,棺椁被打进二十四颗长钉;就连平日神出鬼没的教皇克拉拉也拜谒了仙女教母在帝都买下的府邸。  仙女教母死得离奇。  学习魔法的人大脑的寿命比常人更加漫长,抵御疾病的能力也会随之高涨。成为大魔导师的贤者更拥有着堪比精灵的自然寿命。  为教母叹惋的来客多少受到过这位慈祥老者的恩泽。但他们光顾着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水痕,没有人去质疑她的死究竟是否符合常理。  仙女教母本为宫廷效劳,处于朝廷党派斗争之中,纵使是大贤者也难逃权力的倾轧。  在王朝更迭里,纵使是神话里撑起天穹的大力士被碾死,也不是奇怪的事。  希德戴着矮人给他的面具,和卡尼亚斯并肩站着。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教母默祷圣辞。  难以想象,冬月里还对着他咄咄逼人的那个老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去世了。  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才会坚持来这里看一看。但卡尼亚斯让他不要多想。  希德睁开眼,在对面瞄见两个熟人的影子。  柯特妮,以及老爹。  他转头看卡尼亚斯。  圣骑士也望到了那两人,拍拍他的背。  “我等您。”卡尼亚斯道。  主持葬礼的牧师念完悼词后,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走散。  希德低着头,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目。当他好不容易来到柯特妮的身边,老爹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柯特妮后边,看着她将一束纸花献于教母的棺椁之前,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处角落。  柯特妮忽然回身,注视着来到他跟前面容陌生的小不点。  “是我,”他小声说,“是希德·切尔特。”  柯特妮笑道:“您对我太没有信心了。我看到大人走路的姿势,就认出是您。”  希德:“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老爹去哪了?”  柯特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密集的人群里,卡尼亚斯也已不见踪迹。  她望了望四周,执起圣子的手:“跟我来。”  她悄悄带着希德走出礼堂,走入一条充满壁龛的石道,火光在两旁的石柱烛台里摇曳,透露着一种死气。  宾客未能察觉到他们身旁走过了光明圣子。前来哀悼教母的有许多位高权重的贵人,何况他们都在宽慰目露哀戚之色的家属。  教母公正无私,却与人为善,人缘很好。她年轻时是帝国学院的尖子生,也是帝国学院第一名女性学生会长,在组成勇者小队前,每日为女性的权利奔波。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是享誉整个帝国的名人。  ——“愿教母早日荣归主的怀抱。”  ——“普鲁维尔会为她感到自豪。”  前来哀悼的信徒们这样祝愿着。  柯特妮与希德穿过石道,来到府邸的庭院里。  教母生活清俭,很少差人打扫后院。这座院子的风格还停留在上半个世纪,杂草丛生,地上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蒲公英,已然枯萎多日。从礼堂后门走到庭院的地上有一段很高的石阶,足以让他们看清庭院的中央。  站在那里的是克拉拉与老爹,他们周围的空气里有一圈隐秘的波动。希德一边跟着柯特妮走,一边闭上了眼,用精神力感知。  那是一圈刻满噤声咒语的符文。  这个组合有些奇怪。  柯特妮拉了拉希德的手。  “老爹和我说过。五十年前狙杀魔王韦森特的勇者小队里,有他、克拉拉、仙女教母,还有帝国学院的校长和我曾祖辛巴达。”柯特妮将他带到墙角后边,轻轻地说,“他们曾经是朋友,老爹和教母还是老相好。”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在几十年后的故事里,海盗辛巴达逝世,后代被魔法塔缉获判处绞刑。老爹为了救下她,与这些人分道扬镳。  所以,只有勇者失去了踪迹,而其他人仍旧活跃于权力的最顶端。  希德在圣院找书时读到过教皇克拉拉的事迹。  但圣者传记上很少会提到其他人物的名字,他只知道克拉拉在年轻时代也是光明圣子,在一次出征时便立下足以担任教皇一职的功勋。  没想到当时他的伙伴会是老爹和教母。  物是人非,也难怪她老爹会这样伤心。  柯特妮见希德沉思,趁其不备,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到浓密的灌木丛里。  柯特妮捂住他正要开口说话的嘴,取出一块魔法宝石,在他们周身施加了一个噤声结界。  她嘘了一声:“听听两个老头子说什么。”  希德并不是很想知道弗朗西斯与克拉拉的秘密。克拉拉的过往他不感兴趣,他尊重老爹的隐私。但是柯特妮似乎对此特别执着。  毕竟她也算十六分之一个当事人。  柯特妮带着圣子,小心翼翼地往老爹和克拉拉的方向走去。在离他们二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  她对于老爹的实力有着充分的理解。能够与封印魔王的勇士并肩作战,克拉拉的实力也差不到那里去。  因此她很谨慎地选择了一个绰绰有余的距离,然后往两人的方向扔了一块镶着紫水晶的木纹石。  木纹石在脱离她手掌的一刹那,变换为一根透明无形的管子,宛如一座天桥架在半空中,将克拉拉与老爹发出的声纹传入他们所在的空间。  这是泰勒交给她的东西。  柯特妮早就预料到在教母的葬礼上老爹必然会和克拉拉独处,拜托泰勒为他打造了最高级的魔法传声器。  “你不适合政治。”他们听到老爹压低了声音,“你适合呆在圣院里玩小屁孩的内裤。”  “别对我指手画脚,我再不适合,也比你这个东躲西藏的傻子懂政治。”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问:“克拉拉,辛巴达教你的防身术你还记得多少?” 第71章 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场将希德笼罩,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挣开男人的胳膊。  卡尼亚斯的力气比希德大上许多。卡尼亚斯收起场,摸摸他的脑袋,示意他转头看。  希德回头时,见到那匹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黑骓已冲卡尼亚斯跪伏下来,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熊:……  这才是骑马的正确方式?  可希德不会放杀气,他只能按部就班地牵住绳子,在心里祈求卡尼亚斯的马多动一动,不要只听那个坏马球的话。  黑骓经历卡尼亚斯的威胁之后,乖觉了不少。等希德终于学会分力度地拉扯缰绳,让黑骓前进、停步、打转、慢跑的时候,他从鞍鞯跳下来,拍开卡尼亚斯伸过来的手,要回到马车里。  卡尼亚斯揪住他的衣领。  希德理直气壮地看他。  卡尼亚斯睨他一会儿,噗的一笑:“真娇气。”  圣子粗鲁地往他脸上罩了个圣光术,怒气冲冲地回车里。  他的腿几乎没磨掉一层皮!让卡尼亚斯去跟他皮糙肉厚的同类卿卿我我吧!  卡尼亚斯远远望着他把车帘扯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  这是希德从亡灵女巫那里用头发为他换到的预言诗。  用普通的思维根本无法解读纸条上的内容,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卡尼亚斯同意去矮人的国度,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矮人的艾维斯王国,有一处著名的寺庙。享誉世界的矮人祭司就住在那座寺庙里。  矮人是与魔法隔绝的种族,但那名女祭司却拥有着堪比预知魔法般的能力。其中,她们最富盛名的能力便是解读亡灵女巫一族留下的预言诗。  虽然这些年弗朗西斯实力随着年纪增长有所衰退,但好歹他是当年联合了大陆各方势力亲手斩杀魔王韦森特的人物。  他所说的话,卡尼亚斯不得不慎重考虑。  ——怀疑他自己。  实际上,卡尼亚斯本人早已对自己的身份有所猜测。  多亏陪伴在圣子殿下身边的这一年,他已经推测出事情的全貌,只是他缺少证据。  假如这个猜测属实——  那么勇者弗朗西斯忽然翻脸,对他这个音乐知音痛下杀手,确实无可厚非。  半途休息时,柯特妮掀帘而入,把事先准备好的伤药递给希德,好笑地看着他。  希德把药接过来时,手还在发抖。  柯特妮:“您没事吧?”  希德摇头:“老爹怎么样了?”  “您不必太关心他。那老头只是太敏感了。”柯特妮嘬着一口啤酒,“您要知道,即使他表面上不提,可他心里对当年立下的那件大功一直记忆犹新,总把自己当年轻人。他不明白人类不能当两次英雄。”  这也得怪她自己。  柯特妮总觉得关于卡尼亚斯的事情知情者越少越好,所以没在老爹那儿透口风。  没想到老爹却靠自己的经验摸索出真相所在。  卡尼亚斯来到黑鸽子时便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他对于老爹的“兴趣”也十分微妙。  不知何时,年迈的弗朗西斯终于发现,这个伪装成无害人的贵族青年竟就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的物种——来自深渊的黑暗生物。  但卡尼亚斯未曾有过出格的举动。他也就在暗处静静地观察。  直到后来,这名年轻人居然与圣院的象征光明圣子关系暧昧,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了教皇克拉拉的信任……  正义与直觉逼得他不得不动手。他心底十分清楚——他与卡尼亚斯的实力之间存在鸿沟,但他作为五十年前人类的希望勇者弗朗西斯,他拼死也得将这头黑暗巨兽削掉一层皮。  “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您家的那位骑士方才和我说过,不会追究那老头子。”  希德嘟囔:“本来也不是他该追究的。”  “他知道您会说这句话,所以才会那样告诉我。”  希德视线往窗外瞟,借此掩饰尴尬。  柯特妮笑了,忍不住拧一把他的脸蛋。  那位骑士在马车外边,她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给自己的手解解馋。  “老爹不会太在意。您大可放心。”  希德表示怀疑:“卡尼亚斯当时是真的想杀他。”  柯特妮:“他那人一向心很大,当年我的曾祖父遇上他们一伙,不知多少次几乎把剑捅进老爹心窝里了,他都能和我的曾祖称兄道弟。后来我祖上遇难,也是他始终在接济我们一家。”  当然,纵使是圣人,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冰释前嫌。  老爹之所以把刀子收起来,原因不止那么简单。  “您对老头子和教母的事感兴趣吗?”柯特妮来了兴致,“当年仙女教母是帝国学院的优等生。勇者弗朗西斯去学院拜访,初次遇见教母那天,她走在教室里督促同学学习。那时他所听到的教母说的第一句话,和奥尔德男爵对您讲的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两人忽然往前一倾。  马车停了。  车外喧嚣起来。  柯特妮将门帘掀开。马车前立着卡尼亚斯的黑骓与站在一旁的伊萨克,不远处是一队人马,马车上都架着绑在一起的货箱。  几个人影站在队伍的后方,领头者是个身材中等的壮年男子,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卡尼亚斯正在与他交谈。  这是一路商队。柯特妮注意到商队里几辆马车陷进了泥潭里。  卡尼亚斯向商队的领头人点头,他抬起手掌,几颗魔素凝成的光点从他掌心浮起,包裹住不断沉入泥水的车轮,在木头上刻成咒文魔纹。一些藤状植物从附近的泥地里钻出来,缠住车轮的辐条,将马车从泥潭里扯出来,车轮下的泥水化成胶状的黏液,顺着藤条滴成一片泥帘。  商队四处传来欢呼声,领头人脱下帽子,感激地朝卡尼亚斯鞠了一躬:“多谢您的恩典,老爷。”  这路商队显然来自矮人的国都。他们中间有背负重锤与双板斧的战士,手捧书籍的学者坐在车篷上。柯特妮眯着眼睛望过去,粗略估算出来的结果令她稍有诧异。  这些人的平均身高比他们的团宠还要矮!  橙红色的头发与肥大的鼻子昭示了他们的种族。  由于种族天赋的限制,矮人商队里没有魔导师。所以,当卡尼亚斯伸出援手,他们才会欣喜若狂。  “老爷是要往矮人国走吗?”商队头儿对他们这样讲,“这一带尽是讨人厌的沼泽,再过去是漂浮着杀人雾的腾格尔平原,很容易迷失方向。”  柯特妮和希德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  卡尼亚斯脱下大衣,给希德披上。  伊萨克在旁边看着,摸了摸鼻子,吸了一嘴巴恋爱的酸臭味。  “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宾,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作理查·奎克,来自矮人国都。”奎克向几人鞠了一躬。  这是个衣着简朴的矮人,上衣下装都是赭石色的麻布。他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面上挂满恭谨。  卡尼亚斯和希德的指上有法师才会佩戴的昂贵的空间指戒。法师在大路上的地位向来很高。  而那名身强体壮的战士,与腰间绑了一个手术室的女性人类看起来更不好惹。  柯特妮看矮人们将损坏的车轮卸下来,问:“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是秋莎拍卖行雇佣的商贩。从萨尔帝国采购了一批货物,正要运回国都。”  “秋莎拍卖行?那可是暴发户的聚集地,”柯特妮感叹道,“你们的货物里有没有瓷器?那可是巨大的损失。”  奎克赔笑:“瓷器在上一批货物里,这一批运送的是油画。”  柯特妮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们是过路的游客,想去贵国的国都走访亲戚。可以帮我们带个路吗?”  奎克面露难色。  卡尼亚斯:“我们会支付给您相应的报酬。我们对这一带不怎么熟悉,希望您能体谅。”  在大陆上矮人的排外性仅次于精灵族。  奎克仍旧表现得很为难,他将一个矮人招过来。两人埋头商量半天。柯特妮看得不耐烦,将一袋银币甩在了地上,奎克这才喜笑颜开。第60章   柯特妮对付奸诈的商贩很有一套,可是站在一旁的希德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希德回到马车里时,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望去。  卡尼亚斯余光瞥见他的眼神,转过头来。  希德装作没看见,放下车帘。  他认为还是先给自己上药比较重要。  奎克对于矮人国周边的环境很熟悉。太阳落山之前,他已经找到了歇脚的旅馆。  “城门放下的时间已经过了,要想进城,只能等到明天九点之后。”奎克道,“这家店离城门口不远,各位老爷先作休整,明早再启程。”  希德还没听完柯特妮给他讲述的老爹年轻时代的风流韵事。  两人坐在窗边,伊萨克将马牵到后院里,闻着八卦的味道也来凑热闹。柯特妮发现他偷听,往他后脑上锤了一拳。  趁着空隙,希德余光瞄见卡尼亚斯正在和奎克一道订房间。  “老爷,你们需要几间房?”奎克问,“这儿的老板和我是老相识,他是个老实人,不必担心坐地起价。”  卡尼亚斯:“三间。”  希德走到他身后,出声纠正:“不,四间。”  卡尼亚斯回头,看他一眼:“好,四间。”  希德后方的柯特妮和伊萨克已经笑得乐不可支。  但他们害怕卡尼亚斯的铁拳,不敢笑得太大声。  旅馆的晚餐是鳕鱼和猪肉咖喱,加上各种当季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异常丰盛。  旅店老板将凳子搬过来,与商队里的矮人们觥筹交错,醉鬼唱起跑调的流行曲。 第73章 卡尼亚斯和艾伯特是同龄人,前者的优点盖过了后者所有引以为傲的长处,简直是一名完美的兄长。  那个时候的卡尼亚斯是希德心里亦兄亦父的幻影,几乎填补了他幼时的所有遗憾。  后来……  他就是太迟钝了,才会以为卡尼亚斯会是那种角色。  卡尼亚斯轻声问:“你后悔了?”  希德的脸上闪过一点绯红。  卡尼亚斯戳了戳他的脸颊,他讷讷地摇了摇头。  他不后悔,只是觉得卡尼亚斯很讨厌。  是特别矛盾的那种讨厌方式。  比方说,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还故意在他跟前和他清算总账。  他不是不愿意还钱。  可是卡尼亚斯和柯特妮的账都没算得这么清!  还有一个原因——  希德:“你从前那么喜欢听老爹拉的小提琴。”  “嗯。”  “……但你那天是真想杀了他。”希德低落地问,“你们不是朋友吗?”  卡尼亚斯平静地纠正他:“你误会了。我和他们不是朋友,从来不是。”  “那我呢?”  “也不是。”  希德呼吸一滞。  “男朋友怎么能算朋友?”卡尼亚斯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小下,“好了,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继续。”  希德几乎要跳起来:“我不会。”  卡尼亚斯把他按住门把的手挪开,希德听到木门销从锁道滑出来的脆声,连忙说:“我真的不会……课本上没有这样的咒语。”  圣子大人的声音已经沾上哭腔了。  ——特别可爱的软绵绵的那种哭腔,像糖果一样,也是卡尼亚斯特别喜欢听的那种。  “我教你……”卡尼亚斯附在他被粉色染透的耳畔,低声说一句咒文,“悄悄话要靠近我耳边说,你刚才说得那么轻,我差点听不见了。”  希德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卡尼亚斯指的是他刚刚骂的那句“奸商”。  他更不想说话了,在斤斤计较的恶魔面前讨价还价,简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按着卡尼亚斯方才教的咒语,把熊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变出来,捂住眼睛。  赤金色的尖耳朵从圣子银白色的软发间钻出来,仿佛山溪间的枫林。  卡尼亚斯往希德的耳尖碰了一下,熊耳轻轻地抖着,在他掌心上慢慢地打着圈。  尾巴也是敏感区域。茸毛最茂密的尾梢本能地团成一个球,以预防任何形式的进攻——  即使这种宛如鸵鸟般的自卫方式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希德感觉到他的尾巴被捏住了,双腿一僵。  “别捏了……”他呢喃着,“很痒的。”  他把自己短了一半的尾巴弯在卡尼亚斯的手臂上,像在求饶似的。  希德听到卡尼亚斯又在笑。这个作恶多端的骑士将一只胳膊环在他腰上,大概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另一只手将床柜打开。  他从手缝里窥过去,望见卡尼亚斯正在摆弄一个金属制成的四四方方的玩具。  这是矮人泰勒送给卡尼亚斯的东西,作为他们出席自己侄女结婚典礼的谢礼。  “你在干什么?”希德感觉有点不妙,“这是做什么的?”  卡尼亚斯将他的手掰开:“拍照留念。以后我可很难见到这样子的大人了。尾巴动一动,托比·奥尔德,我从镜头里看不见它。”  恼怒的希德急中生智,堵住炼金照相机的镜头,将另一只手糊在卡尼亚斯的脸上。  卡尼亚斯很干脆地放开了相机,一手穿过圣子大人的膝下,将他压到床上去。  挣扎之中,相机从希德怀里摔倒地上,发出清脆的哀鸣。  希德的背刚撞到床垫上,他听到那个声音,全身一抖。  泰勒警告过他们,这架炼金制品十分贵重,没有上百个金币根本无法承担其昂贵的造价。  希德绝望了。  他已经能预见吝啬的恶魔之子卡尼亚斯·奥尔德会用更恶劣的代价让他抵押。  短暂的死寂之后,他说:“我会把它修好的。我保证。”  他脸上是赴死的悲壮。  卡尼亚斯忍不住笑出声,按着圣子的脑袋,压住他柔软的唇深深浅浅地吻着。  他将手穿过希德的头发,握住从他头上生出的红猫熊的耳朵。狐狸似的耳朵偶尔挠过他的手掌。  最心爱的人倒在他的床上,把他的床弄得乱糟糟的,还被他锢在怀里,由他为所欲为。  这个认知让卡尼亚斯很满意。  纵使他不能对懵懂的熊做些什么,但入睡之际能搂着这只抱枕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他放开希德的时候,希德眼尾带红。  卡尼亚斯将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未回神的圣子下意识舔了舔卡尼亚斯的指肚。  温温软软,令他想把那抹诱人的红色掐在指尖。  只有希德在他面前做这样的动作,卡尼亚斯才不会感觉到这带有丝毫轻佻。这是生命最本初、单纯的示好方式,如同刚诞生的婴儿本能地信赖父母。  但也因此,他更想在这张干净的白纸上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  黢黑、血红。  让圣子躺在铺满黑色羽毛的床上;或者使少年沾染鲜血,所听、所看、所闻,感官全部受他的影子支配。  全身心地归属于他。  卡尼亚斯目光深沉地想。  他往希德的耳朵上咬了一口。  圣子瞬间清醒,往他腹间踢过去,被他握住了脚腕。  “我不需要你的钱,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圣骑士往他耳朵里吹一口气,去除他身上的变形咒,“连我让着您,您都吵不过,日后成为教皇会很吃亏的,大人。”  他跟随教皇克拉拉游走时见过不少语言尖酸刻薄的大臣。  要应对那种场面,光是会装作冷漠可不够用。  不过,这不是问题。  卡尼亚斯可以在那些权臣敢和他的熊呛声之前,把他们统统送进地狱。  希德不说话。  什么叫“连他都吵不过”,除了卡尼亚斯之外,几乎没有人每句话都处处针对他。  还让他连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到。  卡尼亚斯察觉到希德心里在怎么指责他。圣子大人的心情太好猜了。  他说:“是你没想到而已。我真的让着你了。”  “比如呢?”  卡尼亚斯问:“我的骨哨不是在你那儿吗?”  希德尽量往冷酷无情的方向想着。  许久,他终于悟了。  他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吹笛子,吹通宵。”  卡尼亚斯笑着把他按回来。  希德把脸偏过去,不想看他。  卡尼亚斯哄道:“别生气了,我给你削苹果。”  “……”  “两个?”  “三个。”  “好,”卡尼亚斯无奈道,“我去拿刀。”  希德维持被他气到的表情,把拖鞋踢掉,将床上的被子抖开,把自己裹成一团。  卡尼亚斯将三个苹果放在茶几上,从小型行李箱里取出刀具包。  希德看着均匀的苹果皮从卡尼亚斯手里垂下来,问:“奎克怎么样?”  卡尼亚斯递给他半个削干净的果子:“您认为他不对劲?我也觉得奇怪,我方才去院子确认过,他们的马车已经摘了铃铛。”  矮人的马车上一般都会悬挂铃铛。  这是因为从矮人国度到萨尔之间横跨着一条极其漫长的迷雾沼泽,若是在沼泽里迷失方向,铃铛的声音可以吸引过路的同行。  但奎克似乎并不想让别人在他迷路时找到他——  或者说,他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卡尼亚斯将油灯放到床柜边上,灯火将圣子的眼睛照得澄澈动人。  他说:“我趁着天黑,去翻找了奎克商队的货物,放在马车上的确实是绢匹、油画之类的奢侈品,很贴合矮人贵族的审美风格。不过,他们在一辆运输货物的马车底下加持了空间结界,那个结界很隐秘,只有极微弱的精神波动,矮人国度里绝没有那样技艺高超的法师。”  “然后你把它打开了?”  卡尼亚斯:“对。” 第75章 黛儿感激卡尼亚斯对于她族群的大恩大德。  但她也亲眼见过那位本体降临人鱼城之海,将无数恶魔族碾成齑粉的模样——  她敢说,如果不是他们人鱼族背了那么多年,运气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人鱼城离这位主落脚的地方稍微偏了那么一丁点,现在她能不能在这个地方,还得是个谜。  希德没有察觉到卡尼亚斯与黛儿之间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汇。  他的心里藏着另外的思索。  希德想搭救人鱼公主,并非完全出于个人私情。  既仙女教母之后,又是黛儿陷入了危机。  他总觉得怪怪的。卡尼亚斯总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可他并不觉得这是“闲事”。  黛儿的境遇很可能与他本身,与精灵族那边有关。  他与黛儿告别,跨出结界。  站在马车外的卡尼亚斯冲他伸出手。  圣骑士仍暗恼着。圣子把苹果交给人鱼公主时未曾流露出任何犹豫或者心痛。  众所周知,小熊猫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片。  圣子大人肯定也一样。  卡尼亚斯把圣子大人送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保留得好好的,就连那封举荐信,要不是被霍华德给抢了,他也一定会锁在比黑鲨绸更名贵的盒子里。  可是——希德居然连最喜欢的苹果都可以随便送人?  那还是他削的苹果,而他的熊一口都没吃上。  卡尼亚斯忽然有点后悔。  他狂化的时候怎么没顺便把人鱼城踏平了?  但人鱼公主有圣子护着,而对于这只熊,慈爱的父亲奥尔德男爵又不舍得打。  希德没有察觉到卡尼亚斯正在尽力忍耐揍他的冲动。  他走出结界外,一股凉风吹过他的额头。希德转过头:“还有两个苹果。”  “不消食。”  “你之前怎么给我削?”  卡尼亚斯云淡风轻:“之前是之前。”  圣子大人没有和他争执,他又觉得双腿使不上力气了。  希德知道,这是黑暗神使在刻他膝盖上的诅咒作祟。  被老鼠会围攻时,他为了自保与逃脱追杀,才会用卡尼亚斯交给他的方法,将诅咒从他神经上剥离开来。  但那只能起一时之效,没办法彻底将诅咒清除。他撑能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这是不能被卡尼亚斯发现的秘密。  他不仅担心卡尼亚斯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更重要的一点,假如卡尼亚斯因为他卷进黑暗公会,希德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举高两只手,无声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对于撒起娇来的圣子大人毫无办法,只能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回自己的臂弯上。  两人上楼之后,听到伊萨克打鼾的声音。  他们路过柯特妮的房间。卡尼亚斯开始在门板上画传声咒文。  希德愣了片刻,问:“我们可以明天早晨再和柯特妮说这件事。没必要这个时候去打扰她。”  卡尼亚斯无动于衷:“我听见她的呼吸。她还没有睡觉。”  “那也不好。”希德说,“你现在去打扰她,她会想一个晚上。”  卡尼亚斯转过头来,似笑非笑:“让她想。”  希德:?  卡尼亚斯一字一句地说:“是她提议让我们两个到这里解决麻烦的。作为回报,她当然也该帮我们的忙。”  没有人能瞒得过卡尼亚斯。  他可没有照顾生意就交上的朋友。柯特妮·辛巴达才是矮人泰勒的挚友。  泰勒的侄女是矮人国的王室,这就注定这场婚礼被无可避免地添加上政治色彩,柯特妮让他们代替泰勒出席典礼,大抵是看到圣院的声势。  作为盟友时可以推波助澜,能够利用时则毫不犹豫。  柯特妮是天生的商人,鬼主意多如牛毛。若非卡尼亚斯对她有所戒备,或许他早就着了套。  不过这一回,他是心甘情愿入的局。因为诱饵是他的圣子殿下。  ——但是,一码归一码。  算计他的人,都得支付一些精神损失。  希德茫然地听着。  明明是他自己说要保证黛儿的安危。  他一时半会儿没有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但后来,他慢慢明白了。  卡尼亚斯被什么人给惹火了。  然后,他将怒气牵连到无辜的柯特妮身上。  希德苦思冥想着,打了个哈欠。  多亏卡尼亚斯平日里严格监督,圣子大人的作息时间比圣徒还要规律,平时到了这个点早就陷进枕头里。  在朦胧的视野里,希德看着卡尼亚斯,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卡尼亚斯绘制传音咒文的手一颤。  他又差点把希德扔出去。  卡尼亚斯低头,幽幽打量他怀里不安分的小朋友。  圣子大人毫无自觉,往他肩窝里埋头,迷迷糊糊地笑。脸颊陷了两漩酒窝。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睛。  拜光明圣子所赐,作为受欲念驱使的黑暗生物,他觉得自己平生还没有经历过如此憋屈的时间。  “别乱动,”他往希德的头发上揩了一把,“不然我得把您绑起来。”  卡尼亚斯快速将符咒画完。魔素带着传声咒语沉入木板。  这句话从深渊领主的口中吐出来,原本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威胁。  碰过触须却仍存活的生物还从未被记录在大陆任何一本有关深渊巨兽的书籍上。  可是希德被他一揉,觉得更困了。  沉浸于瞌睡虫的歌声,他没听清卡尼亚斯的威胁,于是他又无意识地在卡尼亚斯耳边呵了口气。  温暖的气流从卡尼亚斯耳畔滚过。  接着,圣子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等他朦胧地睁开眼,他发现手腕和脖子上都环着一圈附着鳞甲的触须。  以防圣子大人窒息,卡尼亚斯将桎梏调整得十分松散,仅用于把半梦半醒的熊稍微扯远一点,避免他再搞出新的花样。  “放开我。”希德迷迷糊糊地嘟囔,“我不是兔子,我的肉不好吃。”  “喝酒了?”卡尼亚斯问。  希德把两根手指弯成鸡蛋的形状。  “喝了一点点,”他心虚地搓着指肚,重复道,“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他看到伊萨克和旅店的老板喝酒跟喝水一样,心里当然不服。  他不知道那晚柯特妮给他掉包了度数最低的“菜鸟酒”,还以为自己的酒量只是稍微差劲了些。  ……等圣子大人喝了一口就觉得不对劲了。但为时已晚。  卡尼亚斯方然醒悟。  他还奇怪今晚圣子大人怎么会那么主动。  “一点点足够你耍酒疯了。”  “哪里耍酒疯了?”希德努力凑近卡尼亚斯,然后一掌拍在他额头上,自信地笑,“信不信我再封印你?”  冷漠的黑暗人形兽调整触手,再次把他从自己脖子上撕下来。  希德第二次重点强调:“我的肉不好吃。”  卡尼亚斯抓住两只熊爪,把他扛回屋里。  ……  第二天,柯特妮果然顶一双黑眼圈爬起来。  诚如卡尼亚斯所言,她昨晚只是在装睡。  酒馆女儿每天给黑鸽子落锁之后,还要跟老爹打上半天的桥牌,才会在公鸡的打鸣声里入睡。清早的酒馆是不会有客人的,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她原本只是想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小情侣在走廊上的卿卿我我,不料从卡尼亚斯手里接到一个烂摊子。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下次她不会再八卦了。  伊萨克第一个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跑过去问她昨夜睡得如何。  随后,好心的战士脑袋挨上了女刺客迁怒的拳头。  柯特妮摩拳擦掌,盯着卡尼亚斯的背影。  她准备反击。  这太他妈欺负人了。  纵使卡尼亚斯是她惹不起的角色,但这不妨碍她的复仇。作为帝都名酒馆黑鸽子的主人,酒馆女儿必须有风度地做出回应。  昨天希德与他骑士的对话,柯特妮听了个大概。她为飞来横锅苦思冥想了半晚上,另一半晚上她则在心底疯狂嘲笑卡尼亚斯奥尔德。  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位英俊多金的公子哥确实遇上了真爱。 第77章 伊萨克第一个看到了光明圣子手里的东西。  他忍不住噗了一声,然后立刻退到十米开外的地方用盾牌挡住他起包的头,以防再次被揍。  好在卡尼亚斯没柯特妮有打人的闲情逸致。  卡尼亚斯循着圣子手指指尖的方向看过去,忽而一笑。  他将几个铜币放在桌布上,对矮人道:“包起来。”  希德看得一头雾水。他觉得又惹上麻烦了。  他正试图阻止卡尼亚斯那种危险行为,从天边传来一声鸟鸣。  他走出门,举头仰望。一对鸽子掠过他的双颊,将他的帽子掀起来。  圣子握住散开来的头发,更多的白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盘绕在中心,一个用橘子花编织而成的花冠被放在他的头上,无数的鸽羽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组成一张洁白柔软的地毯。  四周传来人们惊讶的高呼。  希德最初听到的那声鸟鸣转变成了悠长而清亮的啸声。他从刺眼的阳光中捕捉到一个拥有一对巨大骨翅的影子。  那抹巨影正在缓缓地飞向他,飓风将他前来围观的人群赶开了,那对翅膀便惬意地落在他跟前的空地上,庞然大物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入其中。  这是一辆嵌满了宝石与金银丝线的马车,车窗是从大陆上最为巧妙的矮人工坊提炼出的彩色琉璃。那对闪射灿烂光芒的翅膀涂满金粉,它来自于马车顶端的机械凤尾鸟。  那只巧夺天工的巨鸟收起了削铁如泥的羽翼,仰天发出一声嗥鸣。  凤尾鸟是当今矮人王室的图腾,它象征着宽仁、富贵与君权神授。希德从图书馆的图册上看到过它的影像。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昨晚从奎克车队的马车上看到的那根羽毛。  周遭的矮人对此却异常眼熟——这是矮人长公主沙拉的御用马车。  希德此生所见闪闪发光的事物有很多,因此他见到这只身悬马车的神鸟,第一反应并非惊叹,而是想起了昨晚他和卡尼亚斯看到的奎克的马车。  如果他记的不错,那辆马车车壁上的羽毛装饰来自凤尾鸟。  所以,那辆马车应当也出自王室。  他不禁陷入沉思。  如果要掩人耳目,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王室的马车刷成普通马车的样子?  直接购入一辆新马车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  卡尼亚斯揪了一下他的脸颊。  希德回过神来,跟着他一起走上马车。  ……  柯特妮正独自远远地尾随着奎克一行。  壮年时期的老爹将他毕生所知的刺客本领都传授给了她。辛巴达姓氏的血管似乎从悠久的祖先开始,便流淌着刺杀与偷盗的血液。  奎克的商队没有在城镇内寻找落脚的旅馆——自然,为了运输封印在他们马车里的价值连城的货物,谁都不敢多做停留。他们牵着马匹,穿过人烟稀少的小径,以最短的路径来到了南城门,取出令牌,准备排队接受出城检验。  柯特妮手里没有多余的令牌。她左顾右盼,看到一个矮人从商队里走出来,绕着城门快步跑远了。  柯特妮知道他去干什么。  奎克这群人从今天进城以后就没有停下,没有人内急才不正常。  柯特妮蹑着步子无声地跟上去。  待矮人溜进偏僻的胡同里,柯特妮从他身后一棍子往他头上猛的一锤。  矮人瘫倒在地上,未等他出声,柯特妮的手指便掐紧了他的咽喉。  红发姑娘对着矮人微微一笑,她的另一只手上骤然多了一把银光熠熠的大剪刀。  “早安,矮人朋友。只要你的声音超过五十分贝,我就把你的命根子来一个手动粉碎。请放心,我是专业的。”柯特妮和蔼地告诉她,“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接头的暗号,以及你知道的一切情报。”  矮人打了个哆嗦,冷汗蹭蹭地往外冒。  好在他膀胱功能不错,否则他要在这位女士面前尿裤子。  下面传来的酸胀感更能让他丰富对“手动粉碎”的深刻想象。  六神无主的矮人慌忙地将他所知的一切情报全部吐了个精光,柯特妮差点没有记完。  柯特妮确认信息之后,痛快地将矮人敲晕了。  她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威逼利诱的专业户。  柯特妮开黑鸽子的这几年不知见过多少老赖,对于如何从他们干瘪的钱袋里尽可能抠出钱来,她实在经验老到。  柯特妮用大剪刀从容不迫地给昏过去的矮人剃了个光头,用依附咒语将那些毛发附着在脑壳上,接着把矮人的斗篷扒下来,裹在自己身上。  ——然后,弯腰驼背地往胡同外走,装作刚解完手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混进商队里。  她可不是圣子大人,要伪装成矮人,还需要“伪装身高”。  柯特妮的运气不错。她截获的这个矮人正好轮到看守“货物”。  她幼时曾拜访过矮人国的国都,还记得当地人们的口音方言。她与负责掌管马匹的矮人勾肩搭背地聊了一会儿,便顺利打入了内部,之后,她和交接的矮人对了口令,从马车内部进入到结界里。  她走下石阶时,黛儿正躺在一块假石上,听见动静,稍睁开一只眼睛,见到矮人装束的柯特妮,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只递了一个眼神,闭上眼睛,回过头。  柯特妮原本只是来完成卡尼亚斯扔给她的任务,对于传说中歌喉动人的人鱼没有太多兴趣。  再稀奇的物种,勇者弗朗西斯带着她巡游世界的时候她都看够了。  不过……人鱼公主确实是个可人的宝贝。否则,卡尼亚斯也不会特地叮嘱她,要将这位“黛儿”“看紧一点”,以防把他的崽子勾搭到海里去了。  综上理由,柯特妮并未第一时间对黛儿坦言身份。  她懒散地坐在水箱边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起闭目假寐的人鱼,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话说回来,她的祖先曾经在人鱼城之海占地为王。当时,大概与人鱼城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打过不少交道,弗朗西斯在与她讲述往事时就特意提到过——  起初,拥有着美妙歌喉的人鱼将勇者一行视作伙伴的仇敌,让他们在与辛巴达海盗团结盟前吃了不少苦头。第65章   莎拉站在矮人王宫的殿外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心情美妙。  她的叔叔泰勒已经给她递了信。她知道来这儿的人当中除近日声名显赫的勇者奥尔德之外,还有他的堂亲托比·奥尔德,以及一名男性保姆和一个红头发高个嘴巴老欠的傻大妞。  矮人公主莎拉在幼时就十分乖巧懂事。她是先王最小的女儿,从开蒙之后就明白如何讨当时权势滔天的王兄的欢心,也懂得如何不露声色地在父亲面前说其他兄姊的坏话。  当今矮人王即位后,她成为了矮人王唯一的同辈亲属。她的婚礼也是政治交易的产物。  莎拉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她从小便心怀梦想——  在坐拥足够庞大的地下势力,下毒弄死她的王兄之后,她能顺利登基,成为重男轻女的艾维尔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然后给她的情人们封后封妃。  她的婚礼必须云集对矮人国权力交替最有话语权的人物,国宝级工匠泰勒的拒绝显然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在少女时代就干掉无数兄弟姐妹的莎拉绝不会心慈手软。  泰勒没有告诉希德一行的是,那只从大陆彼岸飞渡而来的机械鸟啄他脑瓜的时候,从喙里掉落了一封死亡通牒。  ——如果他在时限用尽前未回到艾维尔,或者没有找到能代替他出席的贵宾,莎拉会亲自派杀手过来,把她这位羞于见人的可爱的亲叔叔悄无声息地埋在萨尔帝都郊外的沃土里。  所幸泰勒做到了。  他把勇者奥尔德诓骗了过来。斩杀魔物巨爵的勇者可比矮人泰勒的声望高得多。  莎拉很满意她叔叔的识趣。  莎拉与矮人丞相守候良久,姗姗来迟的凤尾鸟马车降落在石阶之下。  矮人公主见某个红发的人类女士没有出现在这里,甚至有些开心。  她和柯特妮从小认识,两人有些龃龉。如果那个傻壮妞杵在这儿,她甚至无法保持端庄的假象。  但事情的发展依旧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马车里出来了三个人——或者说,是两个半人影。因为其中一个偏瘦小的,粘在了另一个人的背上。  莎拉认识被“粘”的人类。她从无数报纸上见到过这名人类的相片。  是艾维尔王国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勇者奥尔德。  莎拉与一旁的丞相注视三个人类走上石殿。她终于看清了——睡在勇者背上的是一件斗篷,一件灰蓬蓬的、鼓起的斗篷,里面可能放了很多面包,但从兜帽下漏出的一小绺黑发让她打消这个猜测。  卡尼亚斯将他背上的人撕下来,放在边上。  “醒来,托比。”他说。  莎拉与矮人丞相默默低下头,瞅着坐在卡尼亚斯身边的托比·奥尔德。  是的——坐。  托比·奥尔德好像没长骨头一样,自顾自坐在卡尼亚斯脚边,脑袋还依偎在他堂哥腿上,闭着眼睛,似乎没睡饱,留恋地往圣骑士腿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揉揉他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人类语,让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在矮人公主眼里有些粗鲁,莎拉对此惋惜。  勇者的堂弟长得很好看,头发如乌鸦的羽毛,皮肤如寒冬的初雪,他的摇篮被安放在人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依偎在面色冷漠的圣骑士脚边,还是刚睡醒。  仿佛冰雪消融,度过长冬而苏醒的小动物,在它所信赖的大树下打了个哈欠。  少年在卡尼亚斯的催促里伸手。他将盖在脸前的斗篷悄悄地揭开一角,睁开眼。  他的眼眸是石英般的淡色,没有杂质,干净得宛若宫殿里淌出的清泉。  他无声注视着莎拉与矮人丞相。  两人瞪大眼睛,屏气敛息盯他。  人类少年大概是害羞,或者怕生,在与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将斗篷扯下来,重新盖住脸。  莎拉将一小半对于“托比·奥尔德”的埋怨抛之脑后。  她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些别人的家丑。她同情地与卡尼亚斯打过招呼,又往人类少年的方向瞥一眼。  勇者的堂弟仍攥着帽子,一动不动。  莎拉小心靠近少年,蹲下身来。  “日安。”她轻声问,“您是托比·奥尔德阁下?”  托比·奥尔德听到声音,慢吞吞地站起身,小步走到卡尼亚斯背后—— 第79章 卡尼亚斯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圣子没必要欺骗他——或者说,脑子昏昏沉沉的希德连怎样欺骗他的头脑都没有。  “怎么使不上力了?”他轻声问,“您的腿不是已经痊愈了?”  希德迷糊地反驳他:“谁说好了?还不是因为你——”  卡尼亚斯心头微跳。  他抬起希德的下颚,指尖一亮,一道昏睡咒语被刻入希德的脑海。  眼下四周都是矮人国的耳目,圣子大人想要把秘密透露他,也得换个场合。  卡尼亚斯将熟睡的希德抱入客房里,在他额上一点,将咒语解开。  圣子大人却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掖上,拿后脑勺对着卡尼亚斯,真的准备开始睡觉。  卡尼亚斯手指一僵。  他把被单从希德身下扯出。床上的熊正迷糊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忽然被一股抽力打了个转,刺目的阳光再次打入他的眼睑。  蛮不讲理的圣子睁开眼睛。  希德望向卡尼亚斯,他的眼神的困倦而恼怒,如同一瓶即将沸腾的牛奶。  他操纵着一只元素精灵,往卡尼亚斯脸上踹了一脚。卡尼亚斯将它扔出窗外。  “等一会儿,不会太久。”卡尼亚斯轻语着,按住他的额头,“您方才想说什么——因为我?”  希德看了看他:“我忘记了。”  卡尼亚斯:“你如果想说谎,得先装作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再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希德哼的一声扭过脑袋,不理他。  卡尼亚斯却反而更想知道了。他的眼中浮起血玫瑰的印刻。  “为什么不告诉卡尼亚斯?”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在希德耳边缓缓地问着,“他哪里得罪您了?”  他在话里加了些诱导性的魔咒,用来对付毫无戒备的圣子恰到好处。  “不能和卡尼亚斯说,会把他卷进来。”希德抱住枕头,将自己蜷成一团,“没必要……”  这句话显然没有说完。卡尼亚斯听到了清浅的呼吸。  圣子大人又睡过去了。  卡尼亚斯没有叫醒希德。  他将希德从床上推起来,替他把面具剥下来,换上从公寓带过来的睡袍。  梦中的圣子似乎很满意舒适柔软的贴身衣料,往他掌心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消息,希德大概自己不知道,纵使他隐瞒秘密的方法多么巧妙,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自己把秘密暴露出来。  卡尼亚斯帮希德把被子捻好。他听到托妥斯敲响了房门。  神庙的女祭司已经到达王宫。  卡尼亚斯在房间四周设下了法阵,确保圣子不会在睡梦中途被矮人偷走。  在这个人鱼公主都能失窃的国度,他可不放心把自家的宝藏托付给外人看管。  ……  离开的卡尼亚斯没有注意到圣子脊背上不安的冷汗。  希德又做了那个梦。  在十几年前的夜晚,神使在他眼前降临。  其实现在看来,令他无法行走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纵使是生活上有所不便,但多年的适应已经让他说服了自己,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从出生起就患有腿疾。  他对那一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神使将在他膝盖上刻下诅咒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了。  短短几分钟就能完成的诅咒,黑暗神使延长到了七个小时。  每一秒,他都身处地狱。他甚至祈求神使把他杀了,这样他就不用受那样的苦。  但这注定只是他的奢望。  在成年礼之前,他不能死。  在炼狱里,他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  “你惹怒了父主。”  他在痛苦中迷茫地想着这个问题。  自己是怎么惹怒父主的?神使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没有见过父主的面。  ……不,不对,他应该是见过的。  否则,在去年初春的晨祷上,他也不会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如此惊惧。  他必须是做了什么使父主不高兴的事情。  可是那么远的事,他想不起来了。  希德试过在询问黑暗神使,然而那时神使已经离开。  起初,他的眼前只是漆黑;而后,他渐渐出现了幻觉。  黑曜石的殿堂,雕花的琉璃窗,冰冷的月光,以及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影子。  接着,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希德下意识吐出一个名字——  ……  那维亚。  希德清醒过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挣开眼睛的第一眼,就去寻找卡尼亚斯的身影。  希德看见卡尼亚斯站在窗口,冲上去抱住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发现希德在发抖。  他回拥住圣子,安抚地拍打少年的背:“做噩梦了?”  希德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卡尼亚斯将少年凌乱的额发捋到一边。希德突然踮了踮脚,咬住他的手指。  卡尼亚斯是被希德第二次猝不及防地偷袭得手。不过希德这次没下狠手,他就静静地等着圣子泄完愤,然后自己把嘴张开。  “为什么给我灌酒?”希德闷声问。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的声音里夹杂着很伤心的情绪。  真的生气了?  卡尼亚斯想着,在他额头浅浅地一亲。  “以后我不会做这种事了。”  希德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把通红的眼睛埋进卡尼亚斯怀里。  如果卡尼亚斯不灌醉他,他也不会做那种梦。  这些天的安逸把他宠坏了,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朝不保夕的人。  他尝试过逃跑。  可是他试过很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他成功躲过切尔特的眼线,乘上装满纳豆的货车离开了帝都。  那辆马车到来的契机与目的地都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到的情报。他先前甚至还装成高烧不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他那次能够不被发现,绝对可以逃出生天。可他甚至已经跟着马车逃到帝国之外了,在某天夜里,黑暗公会的爪牙还是抓住了他。  从那以后,希德才知道,早在他被带往切尔特庄园以前,黑暗神使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只要那个印记存在,黑暗公会就能一直找到他,把他带回去,关起来。  卡尼亚斯一边安慰希德,一边思索昨天祭司告诉他的线索。  矮人祭司的话语使他的猜想组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使得那个猜想的可能性提到了最大。  “我等无法为您解释整首诗的含义。它所包含的信息是我们至今所见最为致命的。若我等强行解开,也许会招致极端可怖的天灾,”女祭司这样说道,“但我等可以解答其中的一小部分。身披鳞甲的仆从,据我们的推测,所指大概是黑暗神的坐骑——黑暗角龙阿诺德。”  女祭司说话的时候,眼底藏着恐惧。  “请放心,我等不会将与您的谈话公之于众,在长公主面前,我们也会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知道她们的恐惧源于何处。  就连卡尼亚斯自己也不无法将推测告诉希德。  他不敢。  卡尼亚斯已经稍微明白了一点,有关圣子大人为何会固执地将他认为是卡尼亚斯·奥尔德本人,甚至在他将那么多的不对劲暴露出来以后,希德仍旧那样坚定地以为。  假如是伪装成人类的黑暗生物,还是可以忍受的范畴;但假如是伪装成人类、以玩弄他的心思、感情与人生为乐的毫无人性的神只——  那是谁都受不了的。第67章   卡尼亚斯神游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将手从希德的后背游走到他的脑袋。  这已经成为卡尼亚斯习惯性的日常动作。  自从搬进公寓,圣骑士先生一天有四个小时的时间在给他的圣子殿下梳头发、顺毛以及揪辫子。  就像柯特妮所说的那样,他早就乐在其中。  卡尼亚斯的乐趣没有持续三秒钟,他的手被圣子大人无情打开。  “你不要摸我的头,你不是我的哥哥。”希德抬起头,“你不会用情人间的方式安慰我吗?”  卡尼亚斯总是摸他的脑袋,这会让他觉得卡尼亚斯还是只把他当小孩。  圣骑士安静地看他一会儿,忽而又开始笑。 第81章 希德转过身来,一爪子糊住卡尼亚斯的脸。第68章   希德仍旧沉浸在被圣骑士忽然袭击的后怕之中。  他对自己与卡尼亚斯的差距又有了一番深刻的认识。  不过,这次他心里不爽的主因并不是这个。  两人用过午餐,他先卡尼亚斯一步跨入房间。  他用余光瞧着卡尼亚斯,同时从戒指里掏出几只公羊角,摆在两侧的墙角,用一根鹅翎在中间的空地绘制法阵。  卡尼亚斯蹲在希德跟前,注视他的脑袋,静静地看着圣子大人表演。  他知道希德在画某个结界。  ——为了防他。  结界的光束从红木地板升起来的那一刻,卡尼亚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这些原料毫无疑问是维拉女士的手笔。为了防止她的殿下被高年级坏学生占便宜,植物系主任给希德准备了最昂贵的魔法素材。成型后的结界自然也会强得可怕。  卡尼亚斯无奈地问:“这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当作萨尔帝国和亚历山大公国的边界。”希德将鹅翎收起来,“未经许可,你不准跨进来。”  卡尼亚斯:“……好。”  希德考虑得很周到。  他把结界的位置设置在大门中央。两人都能在不触碰结界的情况下进入走廊。卡尼亚斯甚至连越界转一圈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卡尼亚斯没有趁现在偷袭希德的打算。  他只是开一开玩笑。圣子大人表面上泰然自若的时候,心理活动就五彩斑斓。而当时他的男孩就差把害怕这个词写在脸上了。  不过,这也不算坏。让这只熊长长记性,就不会总是跑到他面前来肆意撒野。  卡尼亚斯认为他的耐性已经足够好——至少在深渊巨兽的种族里来说。  希德·切尔特仗着自己年少无知在他头顶上跳舞。也就是他比较宽容,身为靠欲望为食的黑暗生物居然也能屡次放过近在咫尺的橘子味蛋糕。  两人一直僵持到深夜,一只鸽子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那来自柯特妮的宠物鸽子。  窗户在希德的“国界”之内。  希德打开窗,信鸽丢给他一张字条,消失在夜色中。  “并不是地下拍卖会,公主受擒另有原因。”  这是柯特妮的第一句话。  “我已将公主藏在王宫地底。我在宫殿门口,请殿下速来。”  这是她传来的第二句话。  希德往下读酒馆女儿的简讯,心头一松。  果然柯特妮才是最靠谱的一个。  他们几人才分开没多久,柯特妮便将压在他心头的祸患分毫不差地解决了。  地下拍卖会是矮人国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要有钱,可以从拍卖会里买到任何东西,包括爱情、亲情,甚至是寿命。  但自然,顾客得付出对等的代价。  ——把人鱼公主放到那种场合上去卖,或者把这条鱼用于其他目的,确实能赚到不少钱。  ——足够上下打点买到一个王位继承人的位置了。  三两天的光景,柯特妮已经成功打入奎克商队的内部。  这显然隶属于一个庞大的组织。她凭肉眼推断过商队内成员的实力。除了没有法师这一硬伤,她发现这些人的实力水平都在军队士兵以上。  只有王室才有能力招募那么强劲的私兵。  柯特妮想起泰勒那张狗屎般的脸颊,叹了口气。  保佑莎拉不是幕后主使。  否则,那个从小被她胖揍着长大的姑娘大概要死无全尸了。  柯特妮的套话水平一流。这些天来,她已经从商队的元老那里套取出许多情报。  诸如……这次他们所要前往的目的地确实地下拍卖会场——  然而,黛儿不是。  昨天午夜,他们抵达了王都。与他们接头的是另一支商队。  柯特妮留心注意了那支商队内的每一辆马车。她发现其中一辆有些异常。  车壁上也有凤尾鸟的羽饰。  奎克背后的主人在密谋什么?  柯特妮疑惑着,在远处看到奎克与对面的领袖窃窃私语大半天,随后,装载着黛儿的马车被牵到对面,那辆同样来自王宫的马车则被拉到他们的队伍里。  趁他们交谈的空隙,柯特妮悄悄潜入了马车内部。  车厢内同样被绘制着封印结界的符文,但这圈符文比之精灵族的手笔更为简单,柯特妮单靠自己便能将其破解。  结界内是一个半大不小的水箱,水箱里用镣铐铐着另一条人鱼——但这条人鱼的待遇比起黛儿来说要好上许多。  那是自然的。人鱼公主才是最重要的货物,必须得看紧一些。  柯特妮在心里嘀咕。  而这个……  大抵是将那位天真的人鱼公主引上钩来的诱饵。  柯特妮撕开一张透明卷轴,然后往外扔了一个木偶,代替自己跟上奎克,自己则紧随着黛儿的马车。  而后,令她无比诧异的事情发生在她眼皮底下。  奎克的车队居然开始原路返回!  而她所处的商队的矮人领袖则在王宫前一扯缰绳,让队伍停下。  把守宫门的侍卫见到他所出示的木牌,便将他们放入了宫中庭院。  在瑟瑟夜风之中,他回过身来,吩咐下属戴上木耳塞,将水箱从马车里抬出来。  趁着打下手的矮人进入马车内的结界,隐匿行踪的柯特妮也一同跟了上去。  矮人对于魔法的感知水平为零,他们无法察觉到不远处的墙角里倚着一名看好戏的人类。  强大高傲的精灵族给予他们的结界符文是无敌的,纵使是人类帝国魔法塔的贤者前来破解,也要颇费上好几天的工夫。  而近日前来拜访矮人国度的勇者奥尔德一直被盛传“用佩剑斩下了魔物的头颅”,而圣骑士也一向是剑术造诣远超法术的存在。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身为一名颇受教皇青睐的圣骑士,其主攻方向居然是魔法。  因此他们无比坚信,除了掌握秘钥的自己,无人能够出入这处结界。  此时黛儿的脸色比起两天前更差劲了。从被捉住开始,她就一直在失血,水箱内的清水已经被染上一层惊悚的浅红色。  凭借人鱼的体力,能够撑到现在不晕厥过去,简直是个奇迹。  她苍白着脸,盯着神色奸诈的矮人。  “各位想把我卖给谁?”黛儿梳着头发,懒散地问,“我还真是挺好奇,一条人鱼在矮人的黑市上到底能卖多少钱……”  矮人的领袖扫她一眼,骤然尖利地笑道——  “不,您不会被卖给任何人。我们做地下拍卖会所的生意,但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您的同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平安地返航,但是您——很遗憾,也许您从今往后就见不着太阳了。”  黛儿神色一紧。  “买卖人鱼的不是你们,”她自言自语着,“你们这样做,只是想引我上套?”  矮人道:“我们知道您有秘密武器,是那只红海螺吧?放心,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东西,只是您忘记了一点,我们可以把您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矮人国有这样的地方?”  “譬如——王宫宫殿的地下囚笼!那儿可有许多像您一样悄无声息失踪的可怜蛋……”  矮人们哈哈大笑。  忽然,黛儿也笑了。  “确实是这样,我输了。光明圣子派来的骑士,您可以出来了,一切都和您说的一模一样,这是您的胜利。”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在矮人商队惊愕的目光里,他们看到光线一阵扭曲,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从空无一物的墙角里走出来,手上还玩着几把寒光闪烁的刀子,好像近年来新流行的小说里的杀人魔似的。  柯特妮似笑非笑地看她:“您一开始就向我求助,事情可早就解决了。”  黛儿无奈地闭上眼睛。  柯特妮第一次踏入这间空间密室后,就向她袒露了身份。  而黛儿——她不是傻瓜,在她听说这处结界的封印出自精灵族之手笔后,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矮人依照秋莎地下拍卖会的路线行进,不过是将计就计,按照她的想法行事,使她降低警惕。  黛儿知道自己蹚了一趟浑水,还是她和人鱼族惹不起的浑水。  可是她不想那么轻易就认输。  柯特妮看出了她的想法,与她打了这个赌:赌这群矮人是不是故意设局故意引她入套。  结果很明显,她输得一干二净。  矮人皆是王国军队中被精心挑选过的士兵。他们已经从初见柯特妮的惊愕中镇定下来。  ——自己难道还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他们如此想着,自信满满朝柯特妮一拥而上。 第83章 圣骑士很注重个人卫生,他并没有摸到胡茬。  随即,他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嘲笑。  ……  红枫林色彩斑斓,宛若黄金与玛瑙,银色腰带般的河流将树林南北分开。  这是被圈禁在艾维尔王宫后花园里的名胜美景。平时大门紧闭,唯有在王室成员婚配的那一天才会对贵族开放。  莎拉的婚宴也在这里举行。在公主的精心设计下,她的婚礼比她的王储侄子还要盛大,宾客云集各方种族有头有脸的人物。  希德甚至在典礼上看到几只担任祭司的雪原精灵,以及他所熟识的一些在萨尔的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大官僚们。  希德没有心情揭下面具去和他们打招呼。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乌压压的人头会令他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变装后的圣子粗粗一瞧并不起眼、他成功躲过了同族的目光,从瓷盘上拿走一个苹果,坐在一棵树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果皮。  不久,一抹阴影遮住他的视线。  圣子大人脑袋也不抬,说:“好聚好散。”  卡尼亚斯笑了笑,蹲下来:“您就这样把我甩了?可怜人还不知道他被甩的理由。”  “你不尊重我,只会欺负我,把我当作小孩子耍。”希德仰起头来,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你自由了,可以去找你可爱的蓝色妖姬们了。”  蓝色妖姬哪会有他的小朋友可爱。  卡尼亚斯想着。  世界上最合他胃口的熊就那么大一点,只有一只。他防备着被人偷走就已经殚精竭虑,怎么还会去在意野花。  希德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边削苹果,一边又道:“我觉得,你那句话很对,我需要和你保持一些距离。毕竟,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  卡尼亚斯发现他无法反驳。  他很后悔自己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一时心善,希德将它引用了无数次,他还不能加以反驳。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点——你和艾伯特的谈话。”希德话锋一转,“你觉得和我交往会让你高人一等?”  卡尼亚斯心头一跳。  面对这番死亡询问,他立刻反驳:“我没有那样想。”  希德不吃他这一套:“就算你现在不这样以为,但你也肯定想过。”  “这只是您的猜测,您没有证据。”  圣子大人一哼:“我不相信你。”  鬼话连篇的男人。  他不会再上当了。  卡尼亚斯思索片刻。  他得到一个绝妙的回答。  “我用我的熊发誓。”  希德仍旧瞪着卡尼亚斯,但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染上红色。  他撇过头,不搭理卡尼亚斯。  圣骑士乘胜追击,鬼鬼祟祟地凑近他:“您一定没听清楚,我是怎么告诉艾伯特的。我说——”  希德觉得他的语气不大对劲,打断道:“我不想听。”  卡尼亚斯置若罔闻,抓住希德的胳膊,防止他捂住耳朵。  “——我对他说,‘光明圣子会让我很舒服’。”卡尼亚斯贴着希德的耳廓,慢慢道,“可是您也知道,您还没有让我舒服过……”  希德像被踩中尾巴似的,猛地回过头。  他正想大声痛骂,却想起他们正在别人的婚礼上。  “你越来越过分了。”圣子小声嘀咕,“克拉拉和主教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圣骑士?”  卡尼亚斯笑着拥住他:“我可不会和他们,或者——小孩子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希德将小刀凑近卡尼亚斯揽住他的手。  卡尼亚斯纹丝不动。  希德闷闷地拿刀背往卡尼亚斯手上一打。  卡尼亚斯知道希德不会对自己下重手。  希德太喜欢他了,就连冷战和吵架也是软声软气的,很好哄。  “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及您的想法。”他在希德耳垂上亲了一下,“我担心您的安全。您对我隐瞒的秘密过于危险。”  希德默不作声地挣开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身,把手里的苹果丢给卡尼亚斯。  “之前我给黛儿的苹果,我替她还给你了。”  卡尼亚斯接住苹果。他将圣子大人亲手削的苹果用布绢抱起来,放进空间戒指。  随后,他又如同商铺上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商贾,理直气壮地开口:“我刚刚丢了一个圣子殿下,您也得还给我。”  希德还没有想好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忽然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砸中脑袋——  莎拉的结婚对象是帝都贵族中权势滔天的公爵的长子。  这场婚姻是权势斗争的产物,莎拉在典礼上却笑得很开心。  公爵所指定的继承人是他的小女儿,他的长子是个窝囊废,婚后只会成为任由莎拉操纵的木偶。  特别是在庆典上,她的心腹为她传来消息——清晨她的王储大侄子在卧室里服毒自尽——她听完后,对自己的婚礼简直满意到极点。  喜出望外的莎拉在抛花团时多用了点力气。  这个彩头原本是被她的小姑子预定的,结果她抛得太远,直接落到光明圣子的头顶。  在它从光明圣子的头上滚下去前,卡尼亚斯将花团拾起来。  矮人婚礼中的花团是由橘子花、玫瑰、风信子等花束编扎而成的,将花语美好的鲜花汇聚在一起。新娘一般会把花团抛给有亲属关系的未婚少女,以表对亲人的祝福。  卡尼亚斯瞥一眼花团,便作势要丢掉。  希德赶紧抢了过去。  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对着两人,等他们转过头来,看清是谁成为长公主指定的幸运儿,花团已经落在希德怀里。  唯一将两人互动收入眼底的,唯有站在木台上的莎拉,以及比她更矮小的未婚夫。  莎拉远远地注视着两人,意味深长——并且也是恍然大悟地,鼓起掌来。  有公主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鼓掌,将祝福送给两名素未谋面的外族者。  好戏。  莎拉心想。  一出好戏啊。第70章   矮人公主为几名贵客准备了回程的马车,一共四辆。  其中两辆供四人乘坐,一辆装着她送给伊萨克的美酒、送给希德与卡尼亚斯的贵重礼物。  还有一辆则装着水箱。  希德原本并不知道配给柯特妮的马车里装着水箱。他们告别莎拉,离开泽切肯曼城时,希德走过马车,听到车厢里传来水声,他掀开车帘——  水箱里,人鱼公主正无聊地玩着一根稻草,吐泡泡。  希德怔怔地注视着水箱里的黛儿。  他惊呆了,仿佛呆在水箱里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或者是卡尼亚斯。  希德问:“柯特妮,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临行前,莎拉向他们做过保证,会护送被掳来的人鱼族到与矮人国都相邻的海域,那里与人鱼城之海接壤。  她特地没有在“被掳来的人鱼族”之前加冠词,就是因为知道柯特妮这个死妮子要偷偷把黛儿带回萨尔帝都。  过来凑热闹的伊萨克的脸色变得青白,他护住自己的胸口,颤声尖叫:“柯特妮,平日里看不出来,你居然也做这种贩卖人口的事情!”  柯特妮冷笑着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战士疼得在地上打滚。  她回过身去,手贴侧腹,朝水箱鞠躬。  “我得到过公主殿下的首肯。”  黛儿点点头,柯特妮将手往水箱伸过去。水箱的表面被手艺巧妙的矮人打造成能够自由弯曲的软面,黛儿无奈地将掌心与她贴在一起。  她道:“我与辛巴达小姐打过赌。如果我必须借助她的力量才能离开矮人国,就和她去你们的国家看一眼。”  人鱼公主话音落下,将目光移向希德。  “我当时与您说过,不靠您的帮助,也能从那儿逃出来。”她叹了口气,“作为人鱼族的代表,居然无法实现自己说过的话,我很抱歉……幸好,我在您面前说对了另一件事。”  黛儿对他一笑。希德回忆一会儿,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件事。  他若无其事地将卡尼亚斯推出马车,以防他看出蛛丝马迹。  伊萨克已经在方才趁乱逃出马车。柯特妮也正准备撩开车帘,一颗亮闪闪的宝石落到她跟前。  柯特妮接住宝石,放在阳光底下看,石头的切面折射出淡粉色的光泽。  作为辛巴达的后裔,柯特妮知道这块宝石出自哪里。  它是由海底火山罕见的硅酸结晶凝结而成,在人类百科全书上的名字叫作海洋音色,是人鱼族镶嵌在婚戒上的奢侈品。  柯特妮心绪一乱,忽而冒出一个古怪的疑惑。  她的头一个想法居然是——  人鱼公主执行这么危险的秘密任务,居然会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  柯特妮正惊叹着,背后飘来黛儿的话。  “您和我们祖先遇到的人类一模一样。您是个杰出的海盗,世界上不会有您偷不走的宝藏。”她轻轻地,犹如海上迷雾般地低语,“真不愧是辛巴达先生的后辈。” 第85章 卡尼亚斯不为所动。  “刚才还说会乖乖听话,怎么现在就变卦了?”他用指节摩挲着希德的嘴唇,“快点,否则我就换成触须了。”  希德回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仍旧在思考怎样让卡尼亚斯放弃淌这趟浑水。  “你怎么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卡尼亚斯,诅咒反噬的疼痛却令他脑子一片混乱,他开始胡言乱语,“你不是说,只想玩我?现在该把我一脚踢开了。”第71章   卡尼亚斯:“……?”  圣骑士既想气又想笑。  他无法理解他亲爱的圣子殿下怎么从他先前的话里理解出如此蹩脚的意思。  “住嘴,”卡尼亚斯加重语气,“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希德被他一凶,感觉浑身更疼了,简直像有一亿只蚂蚁在啃他的骨头。  “我求你了,何况——”  希德蜷在卡尼亚斯的怀里,泪眼汪汪的。他的每个音节都在发虚。  卡尼亚斯才放软声音:“何况?”  希德:“他会发现的。你不该惹上这种事。”  卡尼亚斯不清楚希德口中的“他”是谁,但卡尼亚斯心里明白,那大概是个黑暗公会里的重要人物。  他按住希德的肩膀。希德感觉到卡尼亚斯的力量在渐渐地放轻。  别插手了。  希德闭着眼睛,在心里祈求。  光明神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要向谁祈求——如果父主念在他这些年来很少添麻烦的面子上能够照顾一下他的心愿,那他也可以像在圣院里一样,向唯一剩下的那个神每天祷告。  ——真心的!  不像是向朝普鲁维尔做晨祷那样,看上去在诚心祈祷,实则每天都神游天外。  他一定会诚心诚意地向黑暗神祷告,只要保佑卡尼亚斯平安无事,那等他去了黑暗神殿,父主怎样折磨他都无所谓。  圣子的下半身完全被麻痹感笼罩,他并不知道卡尼亚斯在假装犹豫的时候,已悄悄将魔素聚集在指尖上,把他的诅咒刻印一点点抹除掉。  他惊悚地发觉,浑身的痛感正在逐渐褪去。  等希德睁开眼,他发现卡尼亚斯已经把自己的诅咒完全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希德目光呆滞。  比给家庭医生扎个针还要迅速。  “让‘他’来。”  圣骑士沉静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悬浮。  卡尼亚斯亟需确认事实真相,以确认他的猜想是否属实。  因此,他欢迎圣子的敌人找上门来。  卡尼亚斯自信于对刑讯的专长,一定能从“他”的口中套出自己所想弄清楚的一切情报。  希德感觉知觉从双腿的麻木间重新萌生。他试着动了动腿,尽管有些吃力,但他发现他确实又可以走了。  趁他不注意,卡尼亚斯又给他灌了一瓶恢复药水。  这是他从萨尔带过来的药剂。泰勒向他推销魔女打造的面具和染发膏的时候又向他推销了魔女的药水,闻起来和老鼠汁差不多,但胜在管用。  希德被诡异的味道呛得想吐,卡尼亚斯捏住他的腮帮子,面无表情地让他把药咽下去。  圣子大人满心绝望,捂住了脸。  他整个脑子都飘着神使发现诅咒被解除后,把卡尼亚斯碎尸万段的可怕画面。  卡尼亚斯视若无睹,将希德一条腿放在长椅边缘,用指关节往他膝盖敲了敲,反射弧良好。  “恭喜您,终于可以出院了。”  卡尼亚斯将他掩住脸的手轻轻掰开。  希德的眼角残存着泪光。他垂着眸帘,一言不发。  卡尼亚斯取出手巾,给他擦眼泪:“我的爱人不是光明圣院的圣子,是希德·切尔特本人。您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有资格得到我的喜欢。”  希德:“我没哭。”  “我也来自深渊。”卡尼亚斯弯着嘴角,“能看到被染黑的殿下,我还会有些兴奋……”  希德抖了一下,耳朵泛红。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希德被卡尼亚斯反问一句,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总不能说,他以为他在卡尼亚斯的心目中是毫无阴暗面的光明圣子,他暴露身份意味着形象崩塌。  而卡尼亚斯在他眼里一直是坏得流水的角色,所以当发现他是深渊种族的时候,希德心底毫无波澜。  甚至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卡尼亚斯就该是这样的坏蛋。  卡尼亚斯陷入困惑的沉默。接着,他又问:“您遇上老鼠会的时候,是相信我,才会往我这儿跑。您将我勾引到手,就觉得我变弱了,想弃之不管了?”  “我知道你厉害,”希德说,“你能对付他们,但你无法和神抗争。和他敌对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希德想起去年在蒂亚戈山岭被秘密处决的班吉克斯。  他不想卡尼亚斯也像那样,悄无声息地躺在某个角落里,停止了呼吸。  卡尼亚斯听见希德说的“神”,脸色开始微妙地改变。  他倒宁愿能对上那尊神只。  那样的话——事情也不会像他想象的复杂。  他只能说:“现在证据已经被我撕毁了,谁都不能告发你。”  希德摇头低喃:“你不用卷进来。”  卡尼亚斯忽的哂笑。  “您觉得不可思议,想让我告知原因?”他掐住希德的两颊,圣子的眼瞳里倒映出他的面孔,“我认为,能把身为神明宠儿的您玩到手,是很刺激的挑战。何况把您交给克拉拉,我身份暴露的可能就会急剧增大。权衡利弊,还是暂时留你一条命更为安全些。”  希德听得呆若木鸡。  卡尼亚斯接道:“——您如果无法说服自己,可以这样认为。”  他以为自己讲了一个顶有趣的笑话,足以令他的熊喜笑颜开。  可是圣子大人思索半天,却认同地点点头,很听话。  这一回轮到卡尼亚斯沮丧了:“您点头了?”  卡尼亚斯捏了一把希德的脸。希德缩进角落。  这时,马夫正在催促两人起行。卡尼亚斯将结界打开一角,嘱咐他往萨尔帝都的方向进发,便回到车厢里。  希德看着他坐进来,嘀咕道:“是你让我相信的。”  圣子对于卡尼亚斯的自白记忆犹新。  他是恶人——这可是卡尼亚斯亲口说的。  卡尼亚斯在老爹面前,在那样熟络的人面前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展露杀机,卡尼亚斯和他的相识还在踏足黑鸽子酒馆之后,希德不觉得自己能太多筹码让卡尼亚斯另眼相看。  反倒是他总是要麻烦他的室友,从学习的难题到生活上的不便,卡尼亚斯的援助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  这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维拉说过,世界上不可能有陌生人对他无条件地好。从前希德还能给卡尼亚斯的殷勤找借口,但现在他找不出来了。  圣骑士继续无奈:“殿下,我在您面前发过誓。”  “我不觉得那种话值得相信。至少当时你在说谎。”  那的确是谎言。  卡尼亚斯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姓名,却仍然用这个虚假的名号在圣子面前发了誓。那是因为他当时仍未放弃把希德作为储备粮的想法。  不过,事实当然不能说给他的圣子听。他不想为了过往再被希德锁在公寓大门之外。  他的熊看起来软软绵绵的,实际上很有洞察力、很记仇、很会秋后算账。  希德和他吵架、冷战的时候,常常会把陈年往事抖出来,令他无话可说。  所以他保留两三个秘密并不是坏事。卡尼亚斯心想。  卡尼亚斯转到希德身后去,开始给希德整理被蹭乱的头发,同时,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有一点沮丧。”他语气哀伤,“如果我无法带给您一丁点安全感,那我就是一个失败的男友。”  希德下意识否认:“你不是。”  “那么,不如这样,请您将事实原委告诉我。我已经上了您的船,您也得对我坦诚相见。”  “……”圣子大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下来,“我都告诉你。”  卡尼亚斯又往希德头上按了按。  他将马车周遭的结界加固,确保旁人不会听到他与圣子的谈话。  在马车抵达驿站之前,希德已经将他和黑暗公会的龃龉全盘托出。  这在希德看来,原本是一件沉重的事。但在他说出口时,他却觉得心头一松。终于有一个人  希德咬了咬牙,不放心地补充道:“你要是反悔,我可以和他解释。”  卡尼亚斯玩着他的手指:“不后悔。你已经没有理由拒绝我成为圣骑士长了。”  希德正在看窗外的远山。 第87章 他担心一觉醒过来,他的骑士就不再是以往他温柔体贴、偶尔会捉弄他的爱人。  他从床上坐起,将床板下的一本矮人——人类双语字典拖出来。  这本字典是他从莎拉公主那里借走的。书籍有些年代,金属护角有些生锈了。  卡尼亚斯听说他要借书时,以为圣子大人复发了综合学习征。  圣骑士并不知道,光明圣子开口从矮人公主那儿要走这本书,还藏着一个不能告诉他的秘密。  希德又将一个麻布编织的袋子拖出来。这是他在进入王宫之前从路边商铺买下的“玩具”。  当时卡尼亚斯和商贩的表情都很古怪。虽然他们尽力掩饰了,希德还是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疑心重重的圣子大人将吊牌取下来,对照着词典上的字符翻看。  过了一两分钟,希德·切尔特从迷惑到恍然——这究竟是什么玩具。  这时,他听到对面客房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对门就住着卡尼亚斯。  希德推开门,往走廊上轻轻喊了一声他骑士的名字。  卡尼亚斯从房间里将门重新打开。  还未等他伸出头去,一个布袋便向他的脸愤怒地飞来。紧接着,他听到对面的门板被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那袋玩具被砸在他身后的地毯上,委委屈屈耷拉着。  希德总算解决心头疑案,又出了一口气。  他躺回床上,望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去。  但他的眼睛仍旧气冲冲地瞪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很不错,他又失眠了。  在帝国学院,圣子大人还可以抱着他的熊催眠自己。但现下他身边只有充满陌生气息的枕头。  他一点都不想抱。  希德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他来到窗前,看着星光从四围升上了夜空,用一个小火球术将手边的烛灯点燃。  他抱着枕头,听了听房间周围的动静。  希德的隔壁没有人住,伊萨克和柯特妮的房间是紧挨着卡尼亚斯的。但这里的隔音效果有些差,他甚至可以听见伊萨克在他的卧房里抽泣。  也许又被柯特妮欺负了。  大可怜。他想。  然而,圣子大人没有多余的善心去同情伊萨克的遭遇。  他心情愉悦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再爬起来。  卡尼亚斯没有嫌弃他!  也没有讨厌他!  还帮他解咒了,他现在甚至可以站起来!  即使那可能只是表面功夫,但这也比他预期好太多了。  卡尼亚斯宣言要解救他时,圣子大人已经觉得人生圆满。  他又从床底下的行李箱里摸出那卷在矮人的店铺里买的羊皮纸。  希德将这卷羊皮纸一寸一寸地展开,从窗台拉到房间门口,也只摊开了不到一半的部分。  旅馆的书桌里有为顾客提供的鹅毛笔和墨水瓶。希德将笔和墨水从抽屉里取出来,  烛火被风吹得一曳。希德护住烛灯,将窗户关上。  这家旅店上个月才从矮人王国进购了一批造价不菲的铜镜,镜面亮得像有幽灵浮在上面,它将希德掌下的烛火反射进圣子的眼眸中。  希德被刺得眯起了眼睛。他往身侧的墙壁看过去,注视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供旅客整理妆容的梳妆台。希德甚至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梳子。  ……  希德走到卡尼亚斯的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片刻过后,门就被从里面打开。  卡尼亚斯站在希德眼前。  卡尼亚斯原本已经准备好接受圣子大人的第二轮袭击。  但当他看到希德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  希德没有给他寒暄的时间。趁他怔忪的时候,希德低着头,从他手臂下面以鼹鼠打洞的速度迅速钻进他的房间。  成功上垒!  卡尼亚斯回过神,两手穿过圣子大人腋下,准备把这只熊提走。  希德立刻把那张卷轴纸取出来。  “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和这个没有关系,”卡尼亚斯笑着看他,“我还没说让您进来。”  “你是我的骑士,我进你的房间理所应当。”圣子大人理直气壮地说。  卡尼亚斯作势要把希德扔到走廊上,希德没想到他会那么不留情面,连忙将羊皮卷在他面前举高。  “这是光明圣子给你下的指令。”希德道,“你必须听完。”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地看他:“等听完,就可以把您轰走?”  “不行。”  希德不假思索地驳回他这个无礼的要求。  圣子大人不给圣骑士说话的余地。他将羊皮卷抖开来,镶嵌着珠宝的尾端较重,一直滚落到墙角方才停下。  卷轴上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瞧就是用尺规校过间距与行距的。  卡尼亚斯将希德放到铺着绒垫的座椅上,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半垂着眸帘,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往下读。  希德起先看了一会儿卡尼亚斯。但他总感觉他骑士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羊皮卷,直接贴在他的膝盖、腿部和脚趾上似的。  他被这个想法烧红了脸,默默地提起羊皮卷挡住眼睛。  卡尼亚斯察觉到羊皮纸被往上扯了一下,一抬头就看到圣子大人用卷轴把自己埋了起来。  他心里好笑,说:“您不应该亲自对我宣读旨意?”  希德在羊皮卷的阴影里嘟囔:“你自己看。”  “要圣骑士自己读完指令,您还是头一个。”  希德垂着头,任凭卡尼亚斯捏自己的脸。  这不是他的错。虽然他说这卷羊皮纸是对于卡尼亚斯的命令——  但实际上,这是希德还给卡尼亚斯的三万个字。  卡尼亚斯为了和他成为爱人,熬夜给他写了那么长的情书,没道理他一个字都不还回去。  那样对卡尼亚斯是不公平的。第73章   希德知道自己没有卡尼亚斯技巧熟稔。从和他的骑士确认关系之后,他就一直在努力地想,有时候甚至想打死那个喝了酒就夸下海口的自己。  于是他从矮人那里买了足以塞得下三万字的信纸,靠在矮人国出行的这几天日夜赶工,终于在刚才完成了。  希德在羊皮纸后边胡思乱想。  他不知道此时卡尼亚斯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用文字表达对于别人的喜欢和爱,肯定没有某人措辞华丽、行云流水。  但每个字都是他真心实意地写下来的。  卡尼亚斯可以在感情层面诓他,但要是敢嘲笑他写得不好,圣子大人一定会一脚踢爆他的狗头。  希德感觉到自己的指节被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发现卡尼亚斯已经将长达八米羊皮纸卷回来。  趁圣子大人茫然之际,卡尼亚斯将三万字情书从他手里抽走,用红色丝带绑好,然后放进自己的小型行李箱里。  “你读完了?”希德不敢置信,“这么快?”  卡尼亚斯点头。  希德仍旧不相信:“你是不是没有认真看?”  卡尼亚斯笑:“要我给您背下来吗?”  希德不敢不相信卡尼亚斯的记忆水平,只能摇头。  他看到卡尼亚斯走近自己,期待卡尼亚斯说点什么。  然而,他的圣骑士一言不发,重新把他抱起来,然后转开门把。  抢在卡尼亚斯把自己丢走之前,圣子抱紧他的脖子。  “你一点都不感动吗?”光明圣子委屈得仿佛眉毛都在抽泣,“我写了好久。”  卡尼亚斯亲一下他的脸颊。  “感动。”卡尼亚斯道,“这是我读过最美的告白。”  但他的话里一点都没有感动的意思。  希德在心里嘟囔。他问:“那你怎么还把我扔出去?”  “我说过,不准您再进我的房间。去矮人国路上,您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整晚都没合眼。”  希德小声说:“会吵到你吗?我会忍住不翻身的。”  圣子大人对自己的睡相如何稍微知道一点。即使女仆长一直没有对他提过这方面,不过,每次希德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被子不是横在床尾就是掉在下面,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卡尼亚斯努力保持不动声色:“不是这个原因。” 第89章 “请等一下。”卡尼亚斯叫住他,“有件事,我必须告知两位。”  伊萨克与柯特妮闻声,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接下来,我和殿下会去赫里沙漠跑一趟。”  “赫里沙漠?”柯特妮一边回想着,一边疑惑地问,“两位不久前还去过那里。”  卡尼亚斯只是默认。他没有向柯特妮与伊萨克透露丝毫相关情报。两人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  此行,他要去寻找预言诗上所提到的黑暗角龙阿诺德。  提到黑暗角龙的下落——十分凑巧的——那是教皇告诉他的信息。  据说,就是几年前,大陆上有种族发现了黑暗角龙的行踪,于是光明联盟派出了一支精锐部队,将那条代表着邪恶、强大的龙逼到了赫里沙漠。  是的,正如大多数人所料想的那样,被光明联盟打成重伤的阿诺德在赫里沙漠遇到了居住在古堡中的亡灵女巫赫里,于是被镇压在她的城堡之下。  只是那时候,卡尼亚斯觉得还没有必要释放出他的宠物。  彼时,他对自己身份的猜测还完全没有依据。更何况,贸然将阿诺德放出来确认身份,势必会吓到他家的圣子。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有借口这么做了——  依照圣典,每一位圣骑士长在真正就任之前,都需要驯服一条龙作为坐骑。  世界上最强大的光明巨龙已经被黑暗神的坐骑给杀得一干二净了,让其他杂碎来给他的圣子骑他又不是很放心。  左思右想,他决定,让他原本的宠物代劳一下。  毕竟是他失忆前选定的部属。  应该不会太不靠谱。第74章   希德不知道卡尼亚斯为什么要去赫里沙漠找龙。  如果要寻找巨龙一族的踪迹,那去询问作为信使的半精灵奥米加反而来得更快,或者去天空都会蹲点,传言那里最接近巨龙所在的空中堡垒,有些胆大包天的佣兵就是在那里摘得了巨龙的金色龙鳞。  不过,他也没有表示怀疑。  卡尼亚斯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而且,兴许是克拉拉要让卡尼亚斯再去那里办什么事情。  再次来到风沙肆虐的赫里沙漠,两人并没有太多感受,第一次的跋涉已经让他们对于赫里沙漠喜怒无常的性情有了充分掌握。  卡尼亚斯牵着骆驼的缰绳,在前面走着。他偶尔回头,看到骑在骆驼上的光明圣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卡尼亚斯问:“你在介意那只虫子?”  希德点头,轻声问:“他还跟着我们?”  卡尼亚斯轻笑,没有否认。  “我教你把他揪出来——”卡尼亚斯让他低下头,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希德犹豫地看他一眼,按照他的话低声念出一段咒语。  四面八方的沙子随着风浪被吹成一道道波纹,仿佛有生命般向某个方向汇集过去。  这是潜藏在沙石底下游走的蝎子与蟒蛇。  没过多久,一个身影从扭曲的空间里走出来,他用双手抓住向自己袭来的蛇蝎,往卡尼亚斯的方向望过来。  希德注视来者。  “奥米加。”  一直在跟踪他们的人正是半精灵奥米加。  卡尼亚斯对于奥米加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轻飘飘地说:“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一下吗?”  奥米加将手上的蟒蛇丢回地上,他蠕动嘴唇,将仍旧在往他靠近的动物驱逐开去。  他向希德走来,单膝跪下去。  “别来无恙,圣子大人。”  希德:“你也是,别来无恙。”  奥米加没有和卡尼亚斯打招呼。  他不想与一只深渊来的生物交好,何况,就算他再怎么寒暄,他在那头怪物眼中的形象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从天空都会之后,就注意到矮人王国和精灵族那边有些不自然的动静,之后,教母也被秘密处死了。”半精灵叹了口气,他因为有任务在身,没能出席仙女教母的葬礼,“人鱼公主在那时候帮助过您,结果也被绑架。虽然她告诉了我这是计划的一环,但我总觉得不放心,所以就跟上来看看。”  圣骑士嗤笑,凉凉地插了句话:“她已经平安回家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奥米加扫他一眼,冷淡道:“现在,我对圣子大人不放心了,阁下。”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半精灵伸手搭弓。  同时卡尼亚斯按住了佩剑。  奥米加确实是察觉到了光明联盟事情蹊跷才跟踪了黛儿。  在中途遇到希德和卡尼亚斯,实属意外。  作为连接光明联盟各成员的信使,维持各成员相互间的信任与联系是他的职责所在。  矮人国储君事态败露之后,先销毁了自己的所有信件才服毒自尽。奥米加在暗地搜查时没有得到任何能起到重要作用的线索,便打算暂时跟着希德一行人回到萨尔帝都,将此事交由魔法塔处理。  但卡尼亚斯与希德却折向了赫里沙漠的方向。他以为光明圣子再次受到了卡尼亚斯的欺骗。  毕竟赫里沙漠与暗魔法之都离得很近,光明圣子接近那里,与羊入虎口无异。  至于卡尼亚斯为什么会往赫里沙漠过来,奥米加大抵知道原因。他在光明圣院的人脉是从好多年前就开始培养的,比眼前两个人类的年纪加在一起还要久。赫里沙漠有什么奇异的凶兽,他自然也再清楚不过。  所以,卡尼亚斯的行踪让他断定了一件事——  这头怪物也在开始企图摸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这对于卡尼亚斯本身固然是好事,但对于这片大陆上的其他人来说——假使卡尼亚斯重新找回了他的记忆——那固然会招致比五六十年前更惨烈的血雨腥风。  卡尼亚斯不想理会奥米加的苦衷。  在奥米加跟上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注意到了此人行踪诡异。  他将奥米加留到现在,可不是因为他善良。那种少得可怜的东西全留给了他的圣子大人。  无视是对于情敌最好的回敬。  所以,他会等到希德对于“虫子”的身份一提再提,才将奥米加的存在扯出来。  正当卡尼亚斯慢条斯理地思考要把半精灵切成多少块的时候,希德按住他。  “他帮过你。”  卡尼亚斯瞥他,默不作声收了剑。  奥米加见状,也将羽箭重新插回箭袋里。  希德向卡尼亚斯伸手,卡尼亚斯扶着他从骆驼上踩着脚蹬走下来。  卡尼亚斯在希德走到地上时,在他耳旁说:“我不想和这个人一起走。”  卡尼亚斯担心他的圣子善心大发,又把这只城府深沉的半精灵留在边上。  上次他假寐,让希德和奥米加独处了那么久,不把半精灵切成碎屑已经很对得起“帮过他”的此人了。  奥米加对于卡尼亚斯的敌意视若无睹。  他仍跪伏在地上,说:“您是光明联盟至高无上的存在,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光明圣子。您不能出任何意外——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希望能够护送您。”  “但我不需要别的护卫了。”希德道。  “可是——”  “如果他真的想对我做些什么,你也帮不到我。”希德抬手,魔素聚集在半精灵的膝下,将他扶起来,“你有你需要履行的责任,不能靠借口留在我身边。”  奥米加沉默了十秒钟,接着,他重新拿出箭矢。  “和我决斗,先生。”  希德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可怕。  卡尼亚斯哧一声将佩剑抽了出来,泰然自若地用绢布擦着剑锋。  “殿下,请原谅我。您绝对不是供人交换、夺取的物品。”奥米加说,“但我不信任他。保证光明圣子的安全也是信使的职责所在。”  他的箭矢尖端凝结出一片寒霜,空气中的水珠被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即使希德站得离他很远,也感受到了来自精灵弓箭的寒意。  奥米加还从未在希德面前展露过他的武器。  因为他明白,这毫无必要。  在圣子身旁那位来自深渊的骑士面前,任何生物都渺小得仿佛尘埃。  卡尼亚斯听了他的话,问:“你知道?”  奥米加意味深长地看他:“我很早就知道。”  卡尼亚斯不再和半精灵谈论。他已经得到他需要了解的情报。他提着剑,优雅从容地步上前去。  奥米加将箭矢搭在了弓上,瞧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眉间一怒,鬓发被冰雪擦得发直。  明明是在天炎地热的沙漠,此时从远方刮来的风却带着凉意。希德将斗篷裹紧,他看到手背贴上了几片被狂风吹来的雪花。  风将奥米加饱含愤怒的咆哮吹得沸腾。  “您说过,您是一位法师!”  希德听到寒冰炸开的声响。一阵卷着冰晶的风猛扫过来。他挡住额头,余光瞥见地上被插上断裂的箭矢。周围沙地覆上一层坚硬的寒冰。  奥米加的箭是冲他射过来的。  他抬起头,发现四周都是这样的断箭,唯独他站立的地方完好无损。  风沙获得了暂时的平息。  希德正疑惑,卡尼亚斯绕到他背后,揉了一把光明圣子的脑袋。  他回过神,看到卡尼亚斯手背被刺进了一根短矢,血顺着他的指节淌下来。  希德明白过来。奥米加是在试探——在危难之际,卡尼亚斯会选择救他,还是保证自己不受伤害。 第91章 足有一座小山高的黑暗角龙在他们面前渐渐地缩小、变形,化作一只等人高的小型龙。  契约咒文的更新使得它的骨骼覆盖上一层全新的肌肉与鳞片,在眼眶中跳动的幽火化为真实的龙眼,爪子与脸庞从干瘦变为饱满,好像被贵族少女抱在怀里的绒毛玩具。  光看外表,谁也不会想到这头活蹦乱跳的小型龙族在几十秒之前还是足有两座城门之高的黑暗角龙。  阿诺德不顾脖子上的锁链,小步蹿到光明圣子跟前,左右踩着脚爪,反复横跳,眼中闪烁着光。  希德问卡尼亚斯:“它在做什么?”  卡尼亚斯看了眼阿诺德,将希德轻轻揽到身后:“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希德恍恍惚惚地点头。  他将额饰摘下来,递给卡尼亚斯,让他交给阿诺德。  沙弗莱石的额坠表面本就附着着一层青光,又被圣子以精神力洗练过,光芒四溢。  阿诺德很兴奋地用嘴巴接住它,一口吞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对于黑暗角龙而言,这实在是上好的补品。  何况吃不到亮闪闪的光明圣子,用他的配饰来解解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希德·切尔特看得目瞪口呆。  抑制器是很贵的商品,能够与他魔力相匹配的抑制器更是价值连城,自从上次在天空都会碎掉那一个之后,他攒了好久的钱才买到第二个。  “——它喜欢吃亮晶晶的东西。”卡尼亚斯补充。  光明圣子瞧他一眼。  莫名其妙,他们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卡尼亚斯却似乎对这头龙的习性很熟悉。  疑惑间,卡尼亚斯抱住了他。希德觉得颈子上一疼。  圣骑士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仿佛古老的西方传说里血族给拥趸做标记的那样。  “你逃不掉了。”  黑暗神在光明圣子的耳畔边低语。  他所说的是巨龙的语言,世界上通熟巨龙语的人类比不死鸟更少,希德当然也听不懂。  那维亚的语气里稍带了些无奈。  在他降临大陆之前,圣子是被献给他的祭品;他来到萨尔之后,圣子是他所护卫的小王子。  听上去,他的熊有些可怜,但很遗憾,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那维亚在找回与阿诺德的契约联系后,便听到这条龙内心乱糟糟的声音。  卡尼亚斯从阿诺德大约有五万个单词的心理活动里捕捉到他所需要的信息。  他问:“那维亚是我原来的名字?”  阿诺德点头。  五秒钟后,阿诺德向后仰倒。  黑暗角龙大惊失色:“您、您失忆了?”  难怪——  它想着。  阿诺德察觉到它主人的场比往日逊色不少。神只的力量与记忆紧密相连,这是深渊怪物对于自我的保护,当受到致命的袭击时,深渊巨兽将分离部分记忆,以规避当场丧命的风险。  而找回记忆只是时间问题——这样的天赋也许过于强大了,不过,这也是它的主人能杀死全部一代神族的原因之一。  那维亚慢条斯理地扯住锁链。在希德的注视下,黑暗角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将两只前爪举在跟前,脸上挤出一个毫无尊严的笑容。  “您不是他,您绝对不是那维亚。”阿诺德诚恳地说,“您的人品比我的前主人好得太多了。”  那维亚温和地笑了:“我不介意在龙肉上加一点黑胡椒。”  阿诺德立刻向他俯首:“您就是如假包换的黑暗与死灵之共主,那维亚——纵使您现在比从前的实力衰弱了一些,但这永远无法改变您是我唯一主人的事实——属下阿诺德,在此恭候多时。”  希德望着欢天喜地绕圈跑的阿诺德,心里疑惑更深:“它在做什么?”  那维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它很喜欢你,想做你的宠物。”  阿诺德立刻停下脚步。  它不是,它没有。  纵使它喜欢吃亮晶晶的东西,它的主人也承认希德·切尔特的身份,但要让它做光明圣子的身下兽,这只软乎乎的人类幼崽还早了五年零两个月!  阿诺德傲气十足地想。  然后,它的鼻孔再次嗅到致命的香甜。  希德将别在辫子里的海洋之心摘下来,将它放到阿诺德跟前。  不为一口粮食折腰的黑暗角龙毫不犹豫把宝石一口闷了,乖乖趴在地上,让光明圣子顺毛。  尽管它没有毛。  吃饱喝足的阿诺德还是有点不服。  这就像狗的主人给它建了一个窝,狗出门玩了一圈,发现窝被主人的其他爱犬侵占了。  “这是您新豢养的宠物?”龙矜持地扫了一眼希德,干巴巴地说,“它还没我好看,主人,您看他光溜溜的——”  那维亚扫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是你第二位主人。”  阿诺德半句话还憋在嗓子里。它呛出一口龙息,夸张地大叫起来:“啊!赞美伟大的黑暗共主!这位人类该是一件多么杰出的艺术品!他的面貌多么美丽!举止多么尊贵!言语多么优雅!品行多么高洁!”  它吼完了,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询问:“无上的父主,我应该如何称呼我的第二位主人?”  没等黑暗神回话,阿诺德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是少公子吗?!!”  “你要叫他夫人。”  阿诺德激动得朝天喷火,眼中满含着老父亲般的热泪。  震!撼!脑!髓!  万年单身汉黑暗共主!居然!有了!媳妇儿!第76章   火光消失时,岩灰溅到了地上。那维亚望向阿诺德,黑暗角龙立刻闭紧嘴巴。  希德:“它叫什么?”  那维亚往阿诺德觑了一眼:“布莱克。”  黑暗角龙阿诺德的名声太响亮了,说出那个名字来,他等于把黑暗神的头衔贴在自己脸上。  阿诺德在鼻孔外点燃两簇火焰,借此表达对于这个蹩脚新名字的强烈不满。  希德觉得这条龙很活泼,很讨人心爱。  那维亚则心感不满。  看样子,希德似乎挺喜欢这条龙。  那不是他的初衷。  他本打算让希德吓一跳,结果谁知道这只熊胆子这么大。  希德的确很喜欢阿诺德。不为别的,这条黑暗角龙不像其他巨龙那样残暴弑杀,相反,它反而有点……傻。  这让希德略有些体会那维亚在逗他时所得到的乐趣。  这个认知令希德有些郁闷,但他很快掌握了诀窍。  他将一团光明元素聚集在手心。  “布莱克,伸爪子。”  阿诺德讨厌别人说错自己的名字,更讨厌别人拿逗小狗的方式和它玩乐。  但光明圣子汇集的魔素实在甜得诱人。阿诺德听到了肚子传来的抗议,向半空中的亮点扑过去。  希德爬到一块巨岩上,在远处指挥着魔素四处逃窜,将黑暗角龙绕着赫里古堡的废墟满世界跑圈。  那维亚在岩底望向希德。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希德在他面前表露高兴的样子。  圣院的拘束是一个原因,也许他自己也是一个原因。  自从得知自己是那位害得圣子噩梦缠身的神只,那维亚陷入了长久的绝望沉思。  那维亚还未获得完整的记忆,但他对自己的性格有充分的了解。  他确实能那样残忍地对待光明圣子。  如果当初他看上的这只猎物想从他身边逃走,他也会尽一切所能限制希德逃跑的机会。  因为那是他的所有物。  所以,他并不知道从前自己是否确实伤害过希德。  不过,这件事仍存在蹊跷的地方。  据他推测,如果是他得知光明圣子的存在,并且对此产生兴趣……  最有可能的假设是,自己把希德·切尔特锁在了黑暗神殿里,限制其自由,不让圣子见到任何人,随后将他安全地养大成人,等到成年再独自享用。  而非把心仪的猎物寄放于人类的府邸。他不相信大陆上的生物能保管好他的宝物。  如同童话里软禁公主,任何一个巫师都不会希望从哪里冒出一个王子把宝贝偷走了。  ——那维亚如此诚实地,并心存侥幸地幻想着。  他在推测中从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那维亚甚至在思考,在确认自己的身份前拆了圣子大人的辫子,他到底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或许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大几率会愧疚地无法对希德下手。 第93章 希德也想起那个对他口出狂言的布莱克将军。  最近似乎很少听闻那位将军的传言。  “抱歉。我不知道它会发疯。”  “您不会养这样危险的宠物。这是奥尔德先生的?”  希德颔首,乔治恍然大悟。  怪不得圣骑士会放心放着圣子殿下一个人。原来这头龙就是保镖!  阿诺德想了许久,方晓得——这个“奥尔德先生”所谓何人。  顿时,一片惨淡阴云笼罩在它的心头。  想当年,它和死灵与黑暗共主那维亚一神一龙何等威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人人谈之色变。  如今,主仆二人居然都得靠区区凡人与凡龙的假名在大路上混日子。  世风日下。  它悲哀地长叹。  乔治不喜欢烧他头发的龙,特别是圣骑士的龙。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论述在帝国学院养龙的坏处。  没等他说完,不耐烦的阿诺德就伸着脖子往回走。它将希德手里的绳子绷得笔直,希德不得不用两只手抓住缰绳。  他将绳子绕在手上,正想把阿诺德拉回来,暴躁的黑暗角龙忽然摆过身子,头往下一伸,把他背在背上,不顾乔治在后面大喊大叫,自顾自地跑远了。  它为那维亚干掉了一位情敌!  阿诺德欢欢喜喜地想。  但很快,它发现了不对劲。从逃出那只烧焦公鸡的视野之后,骑在它身上的希德就没说什么话——  只是静静地看它欢脱地在校园里乱跑。  阿诺德心虚地停下脚步。  “布莱克,你不用生气,”希德说,“我对他没有意思。”  阿诺德从硕大的鼻孔里发出冷哼。  希德扯了扯绳子,阿诺德岿然不动,如同一座矗立在小径中央的石碑。  一片鸢尾被吹到黑暗角龙的鼻子上,它打了个喷嚏。  希德从龙背上爬下来。  “你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你叫作阿诺德,对不对?”他抱住黑暗角龙的脑袋,在它耳边轻声细语地问,“你是黑暗神的下属。”  阿诺德心头一惊。  它将头偏向一旁,假装没听懂。  “卡尼亚斯不知道我看过这方面的书籍。黑暗角龙的火焰不是纯黑的。受到过圣池的洗礼,才会变成你的颜色。”  阿诺德呆若木鸡。  它的肉翼从背上长出来,轻轻扇动几下。  空气里出现了旋涡。随着升力增大,它的后脚悬浮在空中。  惹不起它还跑不起……  阿诺德没飞多久,感觉到脖子一紧。  圣子从容不迫地,像是扯狂风中的毛衣那样,一寸一寸地拉回了黑暗角龙。  阿诺德四脚一抖,它感觉到死神降临。也许光明圣子和那维亚呆多了,也染上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这种不祥的感觉在它瞥见希德脖颈上的骨笛时达到巅峰。  希德掀开阿诺德的耳朵,凑近它,说:“卡尼亚斯·奥尔德,他是你的原主人吗?”  阿诺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绝对是一个死亡问题!!!  它正要摇头,但它沉睡多年的智商终于舍得睁一次眼睛。  阿诺德想起那维亚和它说过的话,光明圣子早已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如果自己否认,反而会加深圣子的怀疑。  承认就更不必说,没等光明圣子来得及去质问它的主人,它的尸骨大概就已经被埋葬在赫里沙漠里。  棕熊般不讲理的人类啊,亏你长得如此人畜无害!连头发都在骗人!  阿诺德的心脏砰砰狂跳,它在脑海中咬牙切齿地痛斥,一边故作若无其事,扑棱翅膀,宛如一个弱智儿童般欢乐地转起圈来。  黑暗角龙在空中跳着舞,余光看向地上的光明圣子,心惊胆战。  阿诺德想把昨天的自己摁在地上狂揍一顿。  它只觉得曾经认为这头熊不会咬人的自己是个傻子。  尽管它本就不怎么聪明,但好歹可以靠装傻蒙混过关。  在阿诺德无数次绝望与惨烈的心灵呼唤之中,黑暗共主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  阿诺德飞得很高,老远便望见那维亚。  它收起翅膀,如释重负地落回地面。  那维亚往他的宠物望了眼,问希德:“喂过托比了?”  进入萨尔帝都之后,希德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苹果味的饲料。  肥兔很喜欢苹果味的东西。维拉嫌它太胖,不许它吃太多。  希德摇头。  阿诺德是朝与公寓群相反的方向跑的。  黑暗角龙已经溜到了那维亚背后,从阴影里探出头,暗中打量希德。  它在心头冷笑。  光明圣子在那维亚面前看上去仿佛洋娃娃一样听话。但它不会再相信那副乖顺无邪的模样了。  龙在心里对那维亚干巴巴地赞美:“您的夫人真是威猛过人。”  黑暗共主了然:“服气了?”  “他确实配得上您,但是……”阿诺德迟疑了一会儿,“现在普鲁维尔已经死了,您的夫人能够聚集光元素为他保驾护航,假以时日,他——”  必然能够走向神坛。  暨第一代神族落幕之后,希德·切尔特会成为唯一对那维亚有威胁的生物。  那维亚不置可否。  他将希德的手握在掌中:“这件事不着急。请您和我去一个地方。”  那维亚的掌心暖得仿佛一团火,将希德藏在心底深处的疑惑烧成了灰烬。  “好。”他低着头,说,“我先把托比放回公寓。”  “您可以领着它一起过去。那里有人照顾它。”  希德抬头问他:“是礼物?”  那维亚笑起来,在希德的指甲上吻了一下。  “是聘礼之一。”  那维亚将希德带到了萨尔帝都贵族的森林别墅区。  郁郁葱葱的梧桐木里,空气凉爽清新,林间的阳光宛如棱镜。  骑着骏马的巡逻队远远看见两人,向他们脱帽致意。  这一带被帝都人称为“血流成河”的金银山脉。  能买得起乔诺别墅区宅邸的贵人,基本都是祖上基业颇丰、从萨尔建国时便世袭的爵爷。他们大多厌倦了与精明的帝都商贩和政治家打交道,便来到这块林地休养。  两人走过几条林间小路,一处院落映入眼帘。连接高墙的铁门足有两人之高,几朵喇叭花缠绕在铁栏上,宛如贵族世家绣在领巾上的图腾。  那维亚拿出一块鸢形十二面体,将它嵌在大门的铁槽上,再取出一把笨重的铜钥匙,打开门锁。  希德回头看一眼那维亚。那维亚没有跟上来,只是示意他自己走过去。  那维亚没有交给他钥匙。希德走过两块修剪平整的草地,来到石阶前,正要琢磨如何开门,大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在切尔特府邸工作十几年,也照顾了他一整段人生的女仆长站在门口,双手交叠,向他鞠躬。  “欢迎回家,小少爷。”  希德一下子扑了上去。  女仆长于他而言如同亲生母亲,二人的感情不是切尔特那一家子所能媲美的。  那维亚给他们留足了团聚的时间。他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阿诺德在他身旁,无聊地用尾巴挥赶一只蝴蝶。  等到两人分开,那维亚才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来,阿诺德屁颠屁颠地跟上。  希德在女仆长怀里时将眼睛蹭得发红。那维亚在指肚上覆一层凉爽的冰霜,擦过圣子的眼角。  “她会一直留下来。”他轻轻地说,“等您毕业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  在柯特妮返回帝都前,那维亚便托她替自己办两件事。  一是寻找帝都靠近帝国学院的可使用宅邸,二是将切尔特公爵家的女仆长带出来。  这两件事需要丰厚的财力,靠从前卡尼亚斯·奥尔德的积蓄是完全不够的。  圣院看似光明磊落,实则是个油水丰厚的地方,也只是他家的熊才会迟钝到不被伪君子的风气污染。  否则,克拉拉也不可能认为教皇候选人的职位对那维亚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  为克拉拉办事的这半年里,那维亚积攒了不少财富——不必说是在帝都添置房产,或者从公爵府买回一个仆人,纵使他想新建一座奥尔德庄园,也不过是钱货两讫的小事。  等到那维亚伪装的人类六年级从帝国学院毕业,就得从公寓搬出来。  届时,他不可能让希德一个人呆在公寓里。  帝都的黑暗公会势力以公爵为首的保守派占优势,但要是又冒出个极端左党把圣子拐走了……到时候他就只能去暗魔法之都把他的熊领回去。  而且,这不光是希德的安危问题。 第95章 它敢打赌,就算希德把那维亚的头一脚踢飞了,那位喜怒无常的神也只会把脑袋捡回来,若无其事地戴回脖子上。  那维亚往希德身上扔了条披风。  希德:“现在是夏天。”  阿诺德从喉咙里发出怪叫。那维亚瞥它一眼,这只怂包立马熄了声。  他道:“我们去切尔特公爵那儿转一转。您从切尔特的府邸里搬出来,得把行李也带上。”  希德心头一跳。  放在以往,他做梦都想从那个鬼地方搬出去。  可他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公爵与夫人不会允许,神使不会允许,他的父主更不会。  他低头看阿诺德的头角,轻轻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很早就希望把您从那里接出来。这是我向教皇陛下提出的请示。他已经批准了,您大可放心。”那维亚低语道,“您从此与切尔特了无瓜葛。要是您喜欢,可以把姓氏改过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了音。  这显然不对。希德当然不能改姓奥尔德。  那维亚是黑暗神名字,也是他的姓氏,那么希德·切尔特以后应该叫作希德·那维亚才对。听起来便是多么优雅、美丽且顺耳的姓名。  黑暗神从此有了位随他姓的夫人。  这是属于他的夫人,怎么能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类男爵的姓。  希德没有发觉那维亚的心思,或者说,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维亚事先与切尔特的管家预约了行程。  等到两人乘上马车赶到府邸,唯有夫人与她的仆役在门口迎接。  令圣子大人略有失望的是,听闻那维亚要来取走自己的行李,夫人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让管家带路,就连象征性的劝说与挽留都没有。  希德早已对切尔特一家不抱奢望,自然也没有失落。他只是奇怪,切尔特夫人明明是家族中最不好对付的角色,但此时的夫人却善良得宛如教堂中的圣母。  这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管家将房门打开,希德抢先跑了进去,反身推门,企图将他的骑士堵在外边。  那维亚当然不会如他所愿,用脚抵住门缝。  “我进来就足够了。”希德吃力地抵抗着,他的双脚在擦得过分干净的地板上慢慢往后滑,“你在外面等着,我会很快就整理好。”  圣子大人也是在登上马车时,才恍然大悟。  他终于发现了那维亚的小算盘。  希德从小不受家人的待见,这导致他性格内向,只会把心思留存在纸面上。  所以他喜欢写日记,也喜欢蜡笔画。  而切尔特家的卧室里,还留存着他从小到大一整沓满满当当的黑历史!第79章   那维亚对于圣子大人的劝退置若罔闻。  “我只是稍微进去一会儿,帮您打包行李——还是说,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轻松地推开门,把奋力抵抗的希德压到门后。  跟着两人一起上了马车的黑暗角龙也从他后面蹦出来,走到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四处张望。  它鼻孔翕张,似乎企图用嗅觉找出光明圣子隐藏在这个房间里的秘密。  “那些不能给你看。”希德争辩,“只是业余爱好。”  那维亚瞧了他一会儿,笑道:“我记得您喜欢绘画。”  圣子大人画技一般,小时候没少受过凯莲娜的嘲笑。所以他懂事之后,除了在发烧的时候会画兴大发,绝对不会再碰画笔和颜料。  对于他从前的存货,希德原本也打算一把火烧掉。但女仆长请求他不要这样做,这些是希德为数不多的童年痕迹之一。  所以希德只能把画板塞进某个隐蔽的角落。  希德回过神,那维亚正一语不发,垂眸看着他。  那种眼色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泄露心声。他心虚地往旁边瞟过去。  那维亚心下了然,给阿诺德一个眼神,示意它去搜床底。  黑暗角龙开心地领了命,屁颠屁颠往光明圣子的床底下钻。  它左右摇晃着尾巴,不出一会儿,便用爪子从阴影里拖出一个纸箱。  纸箱里自然是光明圣子的早年杰作。  那维亚嘴角一弯,调侃道:“大人,我能欣赏一下吗?”  “好……”希德小声说,“但是你不许笑我。”  那维亚应了下来,放开他的手腕。  阿诺德把纸箱推到两人跟前。  希德正要往门外跑,却被坏心眼的圣骑士揪回来,只得坐在一旁,等待他美丽的童年遗迹重现于世。  那维亚慢条斯理地用小刀裁开胶带,打开箱子,将堆放在里边的画卷取出来,重新叠好。  女仆长帮圣子大人保存这些东西实在有心。他准备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卧室……  思索之间,那维亚瞥到一卷画像,忽然手指一顿。  他仔细打量片刻,问:“这是什么?”  圣子大人乖乖地替他辨认右下角歪歪扭扭的字迹:“普鲁维尔。”  那维亚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将画纸拿起来,放在希德眼前。  泛黄的画纸上是几条弯弯曲曲的、黑色的东西。  在这坨生物的中央,他勉强能够辨别出类似眼睛、鼻子与嘴唇的东西。这是一张人脸。  那维亚又轻又慢地说:“您把您的主——画成这个模样?”  希德嘟囔:“他本来也没有多好看。”  那维亚:“……”  “你刚刚笑了!”  “您画得很好。”那维亚脸不红心不跳地称赞,“我在您那个年纪,大概只会玩泥巴。”  一旁的阿诺德也开始干笑。  呵呵……玩,玩泥巴?  把自己兄弟姐妹的心头血掺在泥巴里,然后,玩?  那维亚曾与它轻描淡写地讲述过自己幼年时期的故事。黑暗共主的活路是从白骨鲜血里杀出来的。  深渊巨怪的本性是嗜杀,等到成年体后方能拥有理智克制本性。能把那种事描绘地如此清新脱俗,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做到。  希德想了半天,也不能凭借自己的脑子勾勒出那维亚在泥坑里打滚的场景。  太惊悚了,他不敢看。  希德总觉得那维亚在骗自己,但这是那维亚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过往。  他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  那维亚:“我会告诉您的。”  ——等他都想起来的时候。  那维亚和他的龙继续不亦乐乎地翻希德的黑历史。希德找了个空隙,溜出门外。  再在卧室里待下去,圣子大人觉得自己会直接跳窗逃走。  走廊上点着两排壁灯。他掩上门,深呼吸,忽然听到一阵脚步。  结束午休的夫人领着随身仆从经过走廊,与希德狭路相逢。  今天的切尔特夫人太过温婉了,这让希德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  “日安,夫人。”他迷惑地打了个招呼。  “我只是通知你一声。神使大人来过这里。他在找你。”夫人正慢条斯理地修理指甲,似乎没有发现希德越发苍白的脸色,“他已经掌握父主的下落。你的日子不多了。”  说罢,她怜悯地望向希德。  对于将死之人,她不吝给予一些宽容。  切尔特夫人身后的仆人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假装一群聋子。  他们自幼便被养在切尔特的庄园,得知黑暗公会的秘密后便被烙上了咒印。他们也不像有贵人眷顾的女仆长,能够洗去相关记忆获得释放,在这栋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里,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希德低头整理情绪,回头瞥一眼卧室的方向。  夫人注意到他的眼神,轻声一笑。  “如果我猜的不错,卡尼亚斯·奥尔德应该是知情人?”她用折扇遮掩口鼻,“你把他利用完了,他也得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下场凄惨——”  希德打断她:“您可以直说。”  切尔特家族的人很喜欢弯弯绕绕地讲话。希德很讨厌这种贵族式的习惯。  夫人发出哂笑。  “莉茜雅的小表妹也是对光元素亲和力极高的孩子。她比你小三岁,兴许你记得那个小女孩。”  希德默默点了头。  他第一次来到圣院,出席光明圣子的选拔会议时,莉茜雅的表妹就坐在他身后。  身着华服的教皇甚至没有经过必要的询问,就将光明圣子的冠冕交到了希德手上。那个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希德才会记住她。 第97章 柯特妮抓着头发,绝望叫道:“大人啊,您就可怜可怜被您的骑士倾轧的普通人。”  “他不会怪你们,是我想出来的提议。”圣子大人继续胡搅蛮缠,“何况,你们不说出去,光明圣子就不会打牌。”  黛儿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浓稠的酒精缠绕着她的脑筋。  她觉得这套规则简直不可理喻。  黛儿在柯特妮的酒馆坐了几日,从来没见过连鬼牌都不会玩的人类。  迷迷糊糊的人鱼公主从柜子里找出一副新牌,豪情万丈地往桌上一拍。  她眯起眼,在光明圣子面前将近几日才学会的空中洗牌术秀上一把。  “我来教您——”黛儿炫耀般地大声嚷着。  柯特妮浑身一抖,只觉得自己半条命都被黛儿攥在了手里。  “——算二十四点!”  柯特妮:“……?”  她回悟过来,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还是她这边的小破孩比较聪明。  等快到帝国学院的门禁时间,兴犹未尽的希德牵着龙,依依不舍回到了公寓。  希德的脑子仍旧在四色纸牌里打着转。在希德打开门时,那维亚已经坐在客厅里。  这使他吓了一跳,一种心虚爬上他的脑海。  圣子大人小步小步地挪过去。  男人一语不发,低头看着什么。  “我回来了。”希德小声试探。  那维亚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您要在仪式上背诵的台词。”他递给希德一册本子,“请您好好地看一看,到时候不要忘词。”  希德迷茫地接住本子。  他觉得有些不对。那维亚今日反常地宽容。  如果在平时,他这么晚才回来,那维亚一定会像老妈子一样询问他去了哪里。  但他还没有笨到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便捧着本子小跑着回到房间。  阿诺德悄无声息地来到那维亚背后。  它看到了它的主人手里的东西。  真是万年难得一遇……不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  无上神圣的黑暗共主那维亚,能够毫不犹豫地吞噬亲人充当养料、团灭包括前任光明神普鲁维尔在内的一代神族,却居然——  在一板一眼地仔细琢磨圣骑士长的就职环节?!  那维亚:“他去黑鸽子了?”  阿诺德回神,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仅去过了,夫人还和他们玩了几局‘益智’游戏。”  “也好。之前我把他管得太严了。”他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那维亚无法得知希德对于“黑暗神”的具体看法。  但他不能亲自开口去问,这会加重他本身的嫌疑。  如今,阿诺德已经在希德面前暴露身份,通过它去旁敲侧击,是最稳妥的做法。  黑暗神嘱咐过他的宠物,一有空就得套希德的话。黑暗角龙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很容易捕捉到希德自言自语时泄露的心声。  阿诺德浑身一抖,面孔发白。  它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或者说,太圆满了。  “他说您——”黑暗角龙缩了缩脖子,以防它会在自己说话的时候突然断掉,接着,它战战兢兢地、小声嘀咕,“您是有那么一小些睚眦必报、反复无常、残酷暴戾……”  卡尼亚斯的目光扫过来的刹那,阿诺德吓得几乎蹦起来:“我没说!这是夫人说的!”  暴戾的黑暗共主拧着眉毛,陷入被自己夫人嫌弃并讨厌着的沉思。  阿诺德在一旁看着,忽然间恍然大悟。  黑暗角龙心里清清楚楚,在那维亚眼里“打牌”可不是“管束是否严格”的问题。  它的主人是担心夫人得知真相后愈加恨他,才在这类边边角角的问题上稍挽回一些印象分。  呵。  虐恋情深小说的男主角啊。  阿诺德在内心第二次发出冷笑。  ……  克拉拉原本并不指望光明圣子所举荐的人选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波。  但在接触那维亚之后,这位自视甚高的教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喜欢那名圣骑士,不仅是其能力出众,更是因为这位年轻人对他俯首听命。  在去年,克拉拉便已命令那维亚立下誓言——以他的姓名起誓,永远效忠于自己。那是个隐藏在圣院藏书中的禁咒,世界上能解开诅咒的存在寥若晨星。  圣骑士背叛他的概率比他养在身边十多年的狗还小,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  心情倍佳的克拉拉亲自为那维亚成为圣骑士长的道路扫清这样那样的障碍。那维亚的就任仪式在仲夏的第一个正午举行。  日光穿透圣院顶部的琉璃穹顶,落在篆刻圣人贤者的大理石地板上,地面仿佛能够烫熟鸡蛋。  雪白的鹅绒地毯上满铺五光十色的宝石与鲜花。云游四方的大牧师被召集到帝都,依照名望排为两列,在骑士长的走过时洒下圣水与最美好圣洁的祝福。  圣院飞扶壁的狭长回廊里,高大俊美的圣骑士长沐浴着光影走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于他的周围。  只有在这一天,希德会越过立在阶下的教皇克拉拉,坐在圣院的主座上。  在与那维亚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萨尔帝都城区大大小小八十座钟楼同时鸣响,鸽群拍打翅膀掠过空中。  这样的场景向来只敢在希德的梦里出现,而如今它变成了现实。  圣子身着着冰凌般的衣袍,宛如绽开在圣院里一朵永不凋谢的雪玫瑰。  那维亚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将权杖交予圣子,并亲吻他的手背。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如去年静谧黄昏的奥术之间,骑士在他的小王子跟前一字一句地吐出圣典上的誓言。  剩下的话,他在心里低沉地重复。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那维亚,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圣鸽的羽毛落在希德的头顶与两肩。  他将缀满白羽的佩剑双手呈递给那维亚,暗中勾了勾他的手指。  那维亚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稍稍抬眸,与圣子对上了眼神。  他们同时看到了自己的全世界的星星。  就职仪式结束之后,希德拉着那维亚的手,把他扯到圣院后的花坛里。  希德事先与霍华德沟通过,此时主教和教皇都会被他绊住,宾客们则忙着叙旧,除了两人之外,花坛不会再有人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去。不一会儿,他摸出一个用草花编织成的戒指。  “把手伸出来。”  “这是您送我的婚戒?”  那维亚的嗓音在希德眼中稍有哂笑的意味。  “我买过一块钻石,”希德小声说,“但被我切坏了。”  今天绝对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想留下一件值得纪念的礼物。  “是我的错,我没有教过您。”那维亚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得给您一枚……”  话音未落,希德听到一群乌鸦凄厉的鸣叫。天色骤然深沉得宛如洞穴里的墨水,刚上树梢的月亮被染上怪谈般的血色。  一股极其不祥的感觉缠住了希德的四肢。尽管在变故生起的刹那,他就被那维亚牢牢抱住了,可他依旧止不住地发抖。  在呼啸、狂奔的风暴里,他又听见了那个可怕的、一直在午夜梦回之际徘徊在他耳边的梦魇。  “希德·切尔特,”来者的声音沙哑得仿佛砂纸,“我找到你了。”  是黑暗神使!第81章   希德察觉到魔素迎来强烈的扰动,一股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侵袭他的脑海。  他闭紧眼睛,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时空撕裂开来。  风暴尖啸着掠过他耳旁,冰冷的空气钻入他的衣袖。  随着呼啸声渐渐减小,他费力地睁开眼睑。  周遭已经陷入浓稠如墨的漆黑,眼前直至暗淡的地平线都是无边无垠的铅灰色的雪原,穹庐泛着烟尘。  一圈印刻着古老语言的咒文环绕着他脚下的土壤,成千上万的冰粒被狂风卷起,打落在看不见的屏障上,融化成滚烫水流。  那维亚放下手臂,一团飞舞的暗元素萦绕在他的掌心上空,静谧无声,形成宇宙里群星的模样。  希德抬起头,看到那维亚血红的眸子里亮着未燃尽的魔素,犹如冥河里幽幽抖动的灯。  纵使他没有看见,但他也知道,那维亚或是黑暗神使中的一个撕开了卷轴,将他们送到萨尔帝国之外的地方。  他的手心传来温暖的热感。  那维亚握着希德的手指,在他双手之间燃起一簇低温的火苗。  圣子垂下眸子,他周身也围绕着一圈散发暖意的星点。在光芒的点缀下,圣袍上的钻石星花熠熠生辉。 第99章 正当此时,一支锋利的冰箭破空而来,射中了祂的脖颈,在周遭漾开一圈圣洁的冰纹。  这支羽箭被附上了光明咒术,尽管未能穿透鳞甲对深渊巨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使祂惊怒万分地咆哮起来,几只主须手往上勾起,掀起一片雪尘。  希德被撤开了桎梏。他将双手挡在脑袋上,却没有感觉到风暴击打在身上的冰冷。  在他眼前,一点一滴的暗色火苗如同水滴般亮起。  他张望四周,发现祂将自己护在了由触须组成的拱形穹顶下面。  “是深渊的怪物!”希德听见惊诧的咆哮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那儿有个人类。引开它!”  希德听出这是是精灵语。冰封多日的雪原是精灵的领地。  压抑怒火的高嗥不断从上方降下。希德屈着腰,往前窥探,他悄无声息地从缝隙看向外围,更多的箭正向那维亚飞过来。  精灵的攻击还不能损伤神的躯壳,但这种螳臂当车的行径令祂恼怒异常。  从希德的视角望去,他只看见晦暗的夜光下,精灵们举着火把,弯弓搭箭。  他突然又听到一种深渊呼唤般的奇异声音。  那声音是从巨兽的顶端传来的。之后,精灵们便扔掉了武器,面无血色地四散溃逃。  然而,祂的怒火未曾因此停息。祂向四周飞射触须,将作鸟兽散的弓箭手一个接一个拉扯回来,有些精灵在祂的利爪里断成两截,被同胞的血溅到脸颊的精灵发出魂飞魄散的惨叫。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希德从附近找到一处较大的空隙,将头探出来,对近处的精灵喊:“先撤退!请你们的女皇和大祭司过来!”  精灵心头诧异。他显然没有料到这名人类居然会精灵语。  犹豫之间,巨兽将须手一甩,大地的震颤令精灵跌了一跤。  一块巨石从高处震落。希德眼见他即将被砸扁,手中浮现出法盾的符文。  骤然,一枚光标擦过天穹,将巨石击成碎屑。  希德眼神一动,他循着那道咒术与魔素摩擦时产生的闪亮轨迹看过去。他见到一名老者和一位身着束胸礼服的女性精灵,以及一个老熟人——  他在天空都会遇到的助祭。  另外两人的身份也不难推测。在家门口遇到如此强劲的敌人,这队巡逻的精灵中最机灵利索的一个,必定在那维亚刚出现时便马不停蹄地将此事汇报给了精灵族的祭坛。  能够在危机关头赶到这里的,只有精灵族最强大的光明牧师大祭司,以及他们的女皇陛下。  白发皤然的大祭司手持一根木杖。  希德辨认出大祭司的法杖是雪原精灵至高无上的珍宝,他从那维亚的书里读懂过有关这根法杖的记录。  据说,古代精灵族未迁徙时,曾经从初代世界树的树根取下一截原料,又取下矮人供奉的神鸟尾上一截凤羽,再以人鱼族的红贝壳海螺加以装饰,才形成这块大陆上最完美的法杖。  这根镇族之宝向来不轻易示人,纵使是精灵族的皇室成员,也仅能在百年一度的大典上见识其的瑰丽之处。可如今,大祭司却将它取了出来。  希德本打算与大祭司和女皇联手,将那维亚重新封印。  但他隐隐察觉到,两人似乎知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的圣骑士,而是普通的深渊巨兽,他们根本无需借助世界树之杖,便能将祂驱出领地。  光明圣子陷入狐疑之际,大祭司已然将精神凝聚于法杖上的水晶之中。  在古老而沧桑的吟唱里,几束星光从水晶球中钻出来,飞落到黑暗生物的复眼里。  怪物寂静了几秒钟,随即,祂发出愈发震耳欲聋的咆哮。一条须手从祂的躯体中喷出来,将大祭司高高卷起。  精灵正试图将那维亚推向更癫狂的理智边缘!  希德一惊,急忙用神圣锁链扯住深渊巨兽,并呼喊祂的姓名,试图使祂重新冷静。  但这无济于事。  那维亚已陷入狂化。祂失去感官,愤怒笼罩了脑海。祂不再注视脚下的光明圣子,蠕动着触须,将早已失去意识的大祭司层层裹住。  希德看到一条黑影落在他身前的地上。  世界树之杖被强大的黑暗气息侵蚀得只剩下瘦小的残骸。  无力感与铺天盖地的恐惧再次笼罩了他。他茫然望向完全丧失理智的那维亚。  也许世界上不存在能够阻止祂毁灭一切的人物。  希德的眼角染开了雾气。忽然他发现,黑暗生物巨大如城堡的身影居然开始透明起来。  这是古代传送术。  祂想要去噤声之渊!  希德的眸子闪射出金灿灿的六芒星图案。  他意图凝结位面阵法,打算再试一次封印的法子。但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吟唱的刹那,一抹绿意从他身后的冻土里冒出来。  突如其来的藤蔓将他捆得扎扎实实。这些藤条上附着着精灵族最高级的诅咒,纵使是魔法塔贤者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破除封印。希德栽在地上,只能徒劳看着那维亚消失殆尽。  随着那头巨兽的身影消失,光明圣子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他倒在雪地,眼神空洞,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一团乱。  负伤的精灵们已然在同胞的搀扶下回到精灵之森的疗养区。  周遭只剩下两个伫立的人影。  助祭瞥了希德一眼,附于女皇的耳旁轻语,而后,他尊敬地半跪下去。  精灵女皇将目光转向光明圣子。  “你就是希德·切尔特?”  希德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逐渐回过神来,迷茫地望向她。  精灵女皇用人类语打了个招呼:“你好——”  “为什么不去追?”希德厉声打断她,“那是你们的族人!”  “我们的大祭司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女皇将手覆在胸口,“有时候,为了迎接更光明的未来,做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希德:“……牺牲?”  精灵助祭露出阴森的怪笑:“你无需知道。废物还是好好跪在教堂里,当个称职的废物才是。”  希德不语。  女皇朝助祭稍一颔首,助祭领了命,优雅地走上前,半蹲下来,用脚尖勾起希德的下颌。  希德偏过头,这个举动惹恼了助祭,他将鞋子狠狠碾在希德的脸上。  “别装模作样了!希德·切尔特,你离了你的好运气和魔法塔的护卫,你还剩什么?你就是一个被光明废料养大的蠢材。”助祭讥笑道,“这些年来,你活得很辛苦吧?我便告诉你,关于你是黑暗公会间谍的秘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  希德暗暗攥紧拳头。  “——你愤怒?不,你得感恩!”精灵惬意地转着脚踝,“如果不是你对我们有用,你活不到今天。”  希德沉默一会儿,问:“你说完了?”  助祭神情一僵。  他不理解光明圣子为何走到这一步还能如此冷静,嗤笑道:“落到我们的手里,你就别想着回去了。”  光明圣子是为克制黑暗系生物设置的职位,希德·切尔特从小在圣院长大,只能接触光明魔法,他的光明咒术对付深渊巨兽兴许有奇效,但对上魔法的宠儿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况他的藤条咒语是连大祭司都要赞叹不已的。  狼狈的少年抬起头来,眼中燃起盛怒的金焰,诡谲的黑色纹路自他脸庞蔓延开去。  助祭一愕,心脏开始抽搐。  这、这是……  希德抓住藤蔓,锋利坚韧的树网在白皙的指尖瞬间碎成了粉末。  助祭被他冲天而起的气势吓得倒退。  女皇一脸凝重地站在他后方。  两人都看出光明圣子方才瞬发的魔法源于何处。  ……这是精灵古书上的黑色纹路。是光明禁咒!  助祭不可思议地看向站起身来,冷冰冰向他走来的少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法师,竟然能放出禁咒!  要知道,连史上最有名望的大祭司在位时,也无法在如此年幼的情况下释放禁咒,何况希德·切尔特只是个人类。  对,不会错,他只不过是个人类。  这还远远不够。  助祭想到了什么,内心平静下来。他眉间复挂起从容不迫的傲慢来。  他取出一只羊角,将其吹响。  几乎就在同时,他们身旁的空间出现数十个扭曲的旋涡,雪原精灵族最强大的护卫队员身披箭筒,手提宝剑,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助祭的面前,形成一堵杀气逼人的城墙。  “放弃抵抗,希德·切尔特。”助祭躲在这群战士之后,高声命令道,“你得知道,这是我们的地盘。你想从这里走出去,就得把我们所有的战士都打趴下。”第83章   精灵们听到鸟儿的鸣叫。  一只木头打制的三声夜鹰拍着翅膀,落到光明圣子的肩上。它的羽翼泛着光火,化为圣子掌中的长鞭。  少年拭去衣襟上的冰雪,额间沙弗莱石在与空气冰晶的碰撞里发出铃铛似的清香,内部发散乳白色的柔光。  一点星辉落在鞭梢上,使它如蟒蛇般抬起头来,放出宛如野兽的嘹亮长鸣。冰粒覆盖了银鞭,组成白鹿角的图纹。  “今天是圣骑士长的加冕日,”希德将长鞭一打,目光冷彻,雪尘四溅,圣袍随风作响,“我不能这时候被抓到精灵的领地。”  光明圣子是很忙的。  他还得去找处于困境中的那维亚,并把那位不靠谱的骑士从意识的深渊里救出来。  助祭不以为意。  纵使光明圣子能掌握禁咒,那也不过是个令他稍感诧异的意外。  一切仍旧在掌控之中。  在精灵之森的门口捕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犹如瓮中捉鳖。 第101章 “早安,阁下。”教皇道。  助祭听出了人类语气中的讽刺,从鼻子里哼出一团热气,如同一个在冰原里抽雪茄的大兵:“我说过,你得早些把他弄到这儿来,否则也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若不是大祭司舍身取义,希德·切尔特早就逃得连影子都不剩了。”  教皇摩挲着权杖上的红宝石,不置可否。  “住口。”精灵女皇,“如果不是克拉拉冕下出手救援,光明之种才会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助祭还想申辩,却被女皇瞪得一惊,只能满不情愿地低声给克拉拉道歉。  克拉拉不以为意。他权杖上的宝石忽而一亮,一条血色的细绳在他与希德之间形成。  克拉拉一点点地收拢绳索,希德被红绳拖拽到众人面前。他的头发与衣服的褶皱里被塞满了冰冷的雪。  他从教皇身后的人群里看到了十大主教,以及霍华德和圣骑士团的其他成员。  希德把脸偏到一旁,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  他望向霍华德时嘴角稍翘了一下,然后,他微笑的弧度迅速消失了。  “我以为你们是援兵。”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站在人群里的霍华德低垂着头。  克拉拉:“我代表圣院对你表示道歉。不过我很惊讶,你居然能这么平静地接受一切。看来,切尔特和帝国学院的老师似乎把你教得不错。”  教皇没有提及光明圣院主教的名字。  他知道,圣院只会让希德·切尔特学习提高魔法素养的书籍,以及教他如何以光明圣子的身份冰冷地俯瞰子民。  “不要在我面前提切尔特,”希德道,“我能给你们带来什么?”  克拉拉不会毫无征兆地背叛圣院与人类,霍华德更不会。  唯一的可能,是希德自己被推向了圣院的对立面。  也许是心里还有一丁点愧疚,克拉拉暂时还不想与这个在圣院里生活十几年的孩子对话。  反败为胜的精灵助祭兴高采烈地接过了话头。  “不是我们,是全大陆,”他蹲下身来,正如天空都会时在光明联盟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论述,“你应该荣幸。你的死会换来全大陆的安宁,你的背叛也会被伟大的普鲁维尔遗忘。”  助祭很有成为演说家的天赋,但他的描述过于缥缈,希德并不能清楚理解他的意思。  “你将成为普鲁维尔的祭品。”女皇转头瞥向助祭,“把我们同圣院的传讯集给他。他已经逃不出圣院的掌控,有资格得知真相。”  助祭嗤了一声,从空间指戒里掏出一块紫水晶,像扔垃圾似的丢到希德眼前。  “看看吧,小可怜。”  克拉拉估量有着光明神留下的咒印,希德不能逃到哪里去,便松开了绳索。  希德从地上坐起来,拾起紫水晶。  紫水晶记录的是圣院与精灵族祭坛的所有通讯,最早记录的信息远在萨尔帝国建国以前。  早在人类拥有最初的公侯贵族、战国混战的历史以前,圣院的教堂就已然矗立在这座大陆之上,俯瞰人类王朝的演变。  如今的黑暗神并非第一代的神族。神族曾杀死过他一次。  在蒂亚戈山岭的神迹结界里,生长着第二棵世界树。  那原本是精灵族的圣地。世界树是神族都歆羡的至宝。在古老的某一日,普鲁维尔为了消灭来自深渊的异敌,对精灵族降下神谕征用母树。作为回报,他给予了精灵一根能够成活的世界树新枝以及光明咒术。  雪原精灵的先祖这才举族迁徙,来到了大陆上海拔最高的西方世界。  起初,精灵们并不知道普鲁维尔使用世界树目的何在。  直到万年之前,继黑暗神受弑后,神族开启了不断消失的神隐时代。  恐惧在普鲁维尔给予精灵的第二道神谕时达到巅峰。  光明神宣言,那名继任黑暗神神格的新神只是当时他凭借世界树的力量打入深渊的魔物。想要重新封印那头将给大陆带来灾祸的怪物,需要精灵再次提供协助。  但新育成的世界树并不足以提供充分的力量,何况那只怪物在经历多年的成长之后,其强大已不能与昔日相提并论。  根据普鲁维尔的指引,精灵们与人类建立联系,并开始寻找流落在大陆上的光明之种——能够天生沟通光元素的天赋婴儿——以成年的光明之种作为祭品,普鲁维尔便能回到巅峰,得到杀死深渊之主的力量。  光明圣院接下了这个艰难的使命。教皇与主教派出使者,在大陆各处搜罗光元素亲和力极高的婴儿,以光明圣子的名义送到普鲁维尔的跟前。  在此以后的事……基本上就如同希德所听闻的那样,这些年来大陆上所诞生的光明之种只有他一个人。  在希德看完紫水晶中所记录的讯息的时候,他已经被重新带回圣院,关进了祈祷之间。  前去抓捕光明圣子的人唯有十大主教和教皇,以及少数对此事知情的骑士、牧师。  希德收起水晶。  他明白了。光明圣院做着与黑暗公会同样的事。  克拉拉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处死了即将揭露真相的仙女教母。  教皇将闲人屏退,嘱咐几名圣骑士把守大门。主教们则用圣水与牛角、魔法粉末在地上绘制出一个禁闭结界,以确保光明圣子无法从祈祷之间溜出去。  假使希德逃跑,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克拉拉说:“直到父主降下神谕之前,你都得呆在这里。”  “那您恐怕永远都等不到了。普鲁维尔早就死了。”希德冷哼,“他被黑暗神杀了,尸骨还留在光明神殿呢。”  克拉拉收起牵在希德手上的绳索,不以为然道:“荒谬。父主是无死无灭的,他无法被杀死。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你怎么会不借此搅乱我们的视听?”  希德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像您和您的属下,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愚蠢。”  克拉拉皱起眉头,他发现光明圣子叛逆过了头。  这该是帝国学院校长的责任。  数十年前,他的老伙计向国会提议,让每一任光明圣子在正式就任前都得到帝国学院念书。  如果不是这个提议,如今希德·切尔特应该是个沉默寡言、令他人畏惧的傀儡,甚至得知真相后会听天由命地坐在这里,受他摆布。  希德打断他的思绪:“我要求和魔法塔与帝国学院直接对话。”  克拉拉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  他知道希德企图借助这两方势力对自己施压。  光明圣子是帝都的公众人物。假如他长期失踪,魔法塔与帝国学院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如若真相被意外泄露,必定会引起更大范围的动乱。  外界的干涉比希德想象之中更快到来。  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圣仆敲响了门扉:“陛下,魔法塔主人与帝国学院校长在门外请示。”  克拉拉扬声:“让他们等一会儿。”  教皇回过头,凝视坐在地上的光明圣子。  他眯起眼睛,雕花窗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绒袍上,这使得他更像一条饱经沧桑的狐狸。  “希德·切尔特,在我出去和他们两个人见面之前,收起你心里的暗笑。”教皇用手杖敲打地面,“没错,圣院的行动瞒不住那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所以我提前用通讯水晶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们——”  希德一惊,他猛地抬头看向教皇。  克拉拉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妨猜猜看,他们会选择哪一方的正义?”  侍从将大门拉开,教皇在众人的簇拥下跨出房间。  霍华德看了希德一眼,在希德跟前放下一颗水晶球。  “您也不相信我?”希德问。  老人一反常态,没有回希德的话。  他将几点魔素注入水晶球,球体内幻化出光明圣院大殿的场景。  教皇将外出时穿着的斗篷换下,穿上礼袍,方才走下大殿,迎接两位等待多时的贵客。  魔法塔主人一见到克拉拉那张刻满褶子的脸,便道:“事先声明,我只是陪老伙计来这里见你一面,以防你们两个打起来。我对克拉拉的举措没有任何异议。”  克拉拉颔首,将目光转向校长。  “你不同意?”  校长一言不发。  克拉拉又问:“你在犹豫?”  校长叹气。  克拉拉笑起来,语调轻松:“人终究只是人,只能在神的战争底下苟且偷生。活到一把年纪,还能保全一条命,你该窃笑了,老家伙。”  “我明白——”校长吞吞吐吐地说,“可你为了保住秘密,杀了教母?你不该杀她。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她不会做什么,但会告诉你的老朋友‘勇者’。”  校长:“勇者弗朗西斯又怎样?你们的新仇旧恨——”  “又怎样?闭嘴吧!你觉得像他去深渊里送死的人太少?时代早就不同了,需要清醒的人是你!”克拉拉突然加重语气,他厉声反驳,“还是说,你想为了希德·切尔特一个人放弃整片大陆的生命?”  校长欲言又止。  他拄拐的手略显颤抖,内心像一棵被狂风吹拂的枯树。  教皇话语虽然过激,但不可否认确实道出了事实。  他从前是因为同情被圣院关起来的那些孩子,才向议会提出了圣子入驻学院的提案。  可是也仅限于此。  作为帝国学院的校长,他不可能为了光明圣子一个人舍弃所有学生的利益。  魔法塔主人咳嗽一下,暗示教皇他说得太大声了。  身为一名高贵优雅的神职表率,他不该如此激动。  克拉拉也看到了校长颤抖且苍老的手背,他低头深呼吸,他手握权杖,指上的肉几乎要从指甲里迸出来。  “我们都老了,但不至于老眼昏花。”他语色低沉地喃喃,“你得对帝国学院负责,对帝都负责,对人类帝国负责。世界上所有人,哪怕是受过希德·切尔特恩惠的人,都不会站在他那一边。”  良久,校长终于开口。  “……你是对的,克拉拉。” 第103章 而在她与伊萨克悄悄潜入圣院前,这鬼东西还没有出现在院子里。  老爹还在圣院之外等待他们的音讯。但这道屏障显然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感官。  在光明圣子被发现已经不在祈祷之间之前,他们必须自己找到逃出圣院的办法。  骚动来临得比他们的预测更快。耳聪目明的战士第一个听到了从祈祷之间传来的惊呼。  圣侍们为光明圣子的逃跑打碎了盛着圣水的瓷瓶,匆乱的脚步与呼声响彻了圣院的白玉盘旋阶梯。骑士与牧师开始在圣院里翻箱倒柜,企图把藏匿在某处的圣子揪出来。  柯特妮与伊萨克正准备寻找可藏之处,却突然听到手杖敲击地砖的声响。  他们连忙拉住希德,就近躲入一处树丛。  霍华德出现在他们眼前。  值得庆幸的是,老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方才惹出的动静。  他来到了平日里经常坐下来休憩的石凳边上,举高手杖,末端朝向墙体。  年老的牧师蠕动嘴唇,微不可查的碎声被教堂里的喧闹吞没。  通过口型辨认,藏在树丛里的几人知道他正在施咒。  霍华德在做什么?  他们内心怀有同样的疑问,直到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通往圣院之外街巷的圆洞。  霍华德知道破解结界的秘钥,并且打开了结界的一角!  战士摩拳擦掌,打算趁牧师不注意,一拳打晕他,再乘机偷溜出去。  在伊萨克从树丛里蹦出去之前,希德与柯特妮按住了他。  霍华德早就发现他们了。  希德第一个走出树丛,紧接着是柯特妮与伊萨克。  霍华德听到背后的声响,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希德面前。  柯特妮正想把刀架在牧师的脖子上,被希德拦住。  希德问:“您有什么事,请讲。”  “彼时人多眼杂。但现在我可以说了。”老人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相信您,大人。”  希德没吭声。柯特妮察觉到他的手指正在轻轻颤抖。  留在希德心底的最后一片阴云开始散去。  霍华德是圣院清流派的领袖,并不一味听从教皇与权贵的吩咐。  比起两者的花言巧语,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掌管铂金之座骑士团是他的工作,因此比起把圣子丢在圣院里的教皇与主教,他与这个在书堆里呆了数十年的小男孩接触得更多。  他从圣子的九岁看到他长大成人,希德也见证他由中年走向衰老。霍华德在希德身上加注了比切尔特养父母多了百倍的心血与关照。  所以,哪怕是一刻,他也从不认为希德会是靠谎言苟且偷生的孩子。  老人取出一个黑鲨绸包裹的木盒。他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封信。  希德从霍华德的手中接过信纸。他发现这是他去年为那维亚所书的举荐信。  “奥尔德男爵先生每次经过我面前,都会询问能否把这封信取回去。”他说着,眼里闪着光,“现在他是您的骑士长,他有权利回收这份信纸。您的眼光从不出错,他是位顶好的骑士长。”  希德将信纸收进怀里,抬头看他:“谢谢您,霍华德牧师。”  “我不值得您道谢。如果光明神没有死去,我也不会帮助您。”老人低语着,“请离开吧,大人!记得要躲好。不管是遇上光明联盟还是黑暗公会,您都会有大麻烦。”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他不准走。”  霍华德第一时间认出来者的声线。  是克拉拉。  霍华德立刻转过身,直面神情阴森的教皇,抽出魔杖,打算为圣子一行的离开争取时间。  他知道克拉拉一向心狠手辣。  不过他活得够长了,总得为自己偏袒的晚辈留下些什么。  正当他要把三人往墙洞外推的时候,一抹人影却从外面钻进来,跳到他跟前。  “退下,小年轻。”  老爹垂着头,嘟嘟囔囔地擦拭宝剑。  霍华德打开墙洞之后,克拉拉的屏障便失去了功效。老爹听到克拉拉的声音,便忙不迭地闯了进来。  老爹手里的剑在与那维亚的对决中险些断了。  不过,幸好。那头怪物看在小情人的份上留了手。  弗朗西斯翻了翻眼皮,瞥一眼教皇,傲慢无礼地说:“你站在他眼前和一颗头没有区别。我来做他的对手。在我的面前,他跟穿开裆裤的小孩没有区别。”  柯特妮打了个手势,与伊萨克一齐将愣住的圣子大人往外拖。  克拉拉看到希德即将逃出圣院,阴沉着脸走上前。  老爹正欲将他拦下,教皇随手挥出一道疾风,将其逼退数米。  “普鲁维尔的光头在上,”老爹将剑倒插在地上,低叹,“那头怪物为了他的小情人,给克拉拉打了什么鸡血?”  克拉拉狂笑:“你知道亡灵女巫吗?”  如弗朗西斯所言,他的力量随着年龄增长日益衰退,但是那维亚为他取回的女巫心脏终于发挥了作用。  勇者弗朗西斯却畅快地大笑起来,摇头晃脑。  “能够医治小屁孩做白日梦的药,大概是好东西。”他从泥泞之中拔出宝剑,恰似他当年临危受命征讨魔王,“好久没有叙个旧了——克拉拉圣子大人。”第86章   希德已经被柯特妮拉出圣院,抱到了阿诺德的背上。  黑暗角龙看到他,拍拍翅膀,兴高采烈地嗷了一声。  伊萨克纳闷道:“我寻思着这个嗓子似乎不怎么光明角龙?”  阿诺德动了动耳朵,又把嗓子扯尖,重新嗷了一遍。  阿诺德是应召而来的。  从希德被抓回圣院,到柯特妮与伊萨克破门而入的这段时间里,它一直在陪柯特妮与她的朋友们演练救援。  单靠人类本身救出光明圣子远远不够。如今老爹暂时拖住了克拉拉,但光凭他们几人,对抗一整座光明圣院便如同杯水车薪。  只有黑暗角龙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把希德藏到圣院找不到的地方。  希德握住缰绳,回过头:“你们怎么办?”  光明圣院里的骑士与牧师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一旦教皇向魔法塔寻求救援,老爹等人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这又不是贵族小姐的悲情小说,您着什么急?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打群架的要点。我通知了黑鸽子常驻的债务人。他们听说要胖揍圣院里的老不死,一个个高兴坏了。接住!”  柯特妮将一块用棉布包裹的东西投给希德。  希德看到在深色的棉絮里投出一丝极淡的红光,便明白这是什么人交给他的宝物。他将布包放进怀里,点了点头。  这是黛儿的祝福。  “跑得飞快的家伙,把大人背去学院吧!”柯特妮往黑暗角龙屁股上踹了一脚,“我们告诉过你怎么飞过那条蹩脚的路。”  阿诺德不满地叫了几声,将翅膀一展,希德连忙抓紧缰绳。黑暗角龙身后带起一阵风,希德感觉自己像是乘坐在猎枪的子弹上。  作为龙族最强大的一员,阿诺德当然能够进行远途飞行。  不过,从帝都通往噤声之渊的路实在太远了。不等它飞到噤声之渊边上见到那维亚本人,就会有无数只狮鹫将它团团围住。  幸运的是,帝国学院有一条近道——能够使用定点传送卷轴的奥术之间。  好巧不巧,掌握炮制蒂亚戈山岭传送卷轴的人物,正是帝国学院的植物系主任,维拉。  阿诺德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一连撞翻了好几个摊子。  水果与鲜花滚落到地上。几个孩子指着它和坐在上边的光明圣子喊他们母亲的名字。  当人们看见从圣子出来的气势汹汹的骑士团将剑锋对准龙背上的少年时,心中的困惑达到了顶峰。  “圣子殿下不是父主在人间的代言人吗?他们怎么敢?”帝都的人们自言自语。  希德抓紧阿诺德的角,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眼下正是萨尔帝都午后集市的时间,他们遇上了最倒霉的时机。  忽然,他全身一震,阿诺德腾空飞了起来。  他们被一层淡红色的光膜包裹。  人鱼公主给予他的红海螺为他挡下来自天空的袭击。  一支用雷电攒成的弓箭从他耳边射落到地面。将地上灼出焦黑的坑。  希德回头,看向半空中。那里悬停着三只巨大的鹰类。一名身披刺绣法袍的老者伫立在中间的银鹰上,与他遥遥相对,眼底古井无波。  魔法塔主人。  萨尔帝国最为强大的法师。  希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阿诺德也察觉到来者的强大。  放在以往,黑龙自信能一掌拍死魔法塔主人。但如今它与普鲁维尔对决时留下的沉疴仍未痊愈,它不敢冒险。  要是让它背上的这个人类少了一根汗毛,它绝对会变成标本。  “……抓稳了,夫人!”  黑暗角龙开口之际,披在它身上用以伪装的圣光鳞片崩裂开来,露出原本藏在底下的黑色鳞甲。它的眼中燃起两簇幽火,风暴在它四周形成。  极强的推力令希德头晕目眩,被狂风糊了一脸。  他不得不将脸埋进胳膊里。 第105章 巨兽于一处落差极大的峡谷前停下脚步。兽群领袖走到断壁之前,将主须举高,向无边无垠的混沌发出呼声。接着,它们悄无声息地退走,只留下希德一人。  希德走到峭壁的边缘。谷底很黑,他看不清楚,便让一只元素精灵飞过去,充当光源。  在瑟瑟发抖的小精灵的照耀下,希德窥见了属于黑暗共主的冰山一角。  那维亚的躯壳没有让希德受到过多惊吓。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圣骑士长的原来样貌,只是又大了一点儿,其他并未发生太大变化。  但当精灵灯笼似的光火照耀到黑暗共主城堡般的主脑之际,希德陷入了沉默的茫然。  迷茫里稍带了一点愤愤不平。  光明圣子不是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可是他这一回也不得不产生小情绪。  在他奋力抵抗,却仍被圣院抓走,每天都在想念某个混球的时候,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每个人都拼了老命也要把他从圣院里救出来送来见那维亚的时候,他——这位罢工的圣骑士长——居然在睡大觉?!  难怪他在圣院里偷偷吹骨笛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反应!  这头巨猪!!  睡了几天了!!!  火冒三丈的光明圣子一把扯下挂在脖子上骨笛,往那维亚头上狠狠砸过去。  骨笛碰到那头庞然大物的一刹那,那维亚却忽然睁开眼睛。  霎时间,希德感觉到浓重到几乎快化成实体的场拥住了他。  无上的黑暗威压逼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元素精灵与魔素吓得缩成一团,思考着何时弃光明圣子而去。  求生欲瞬间窜上希德的大脑。他下意识默诵一段咒文,变形咒的光芒吞没他的身形,随后逐渐缩小。  小熊猫的四肢与用于平衡的大尾巴更适合从崎岖嶙峋的深渊跑路。  熊几乎在那维亚发现他的同时逃离峡谷的边缘。却在他第二次伸出爪子的时候扑了个空。  那维亚的须手捻住了熊后颈的皮毛,将这只胆小的逃兵从峭壁顶端提起来,放到无数复眼前,仔细研究。  像是在观察一粒会发光的毛茸茸的小葡萄。  被吵醒之前,那维亚做了一个漫长的有关幼年期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幼年期,他第一次爬上了噤声之渊的悬崖。  来自深渊的生物,第一次浮上海面,看到了阳光下的世界。  蒂亚戈的悬崖边,生长了一处萦绕萤火的花园,静谧、美丽得胜似油画。花园中央,有撑起天穹的世界树,金银交织的花朵熠熠生辉,仿若太阳与月亮的儿女。  这是那维亚在漫长生涯里头一回看到有关光明的事物。  清新的海风拂过深渊领主的躯体。他能闻得到,光明的花束带着橘子味的清香。  亮晶晶的,很香,很好闻。  年仅十几岁的幼年那维亚伸出主须,在风浪里左右摇摆,高兴得如同一个几千吨的孩子。  他在用尚未完全发育的大脑进行最严峻的思考——要不要摘两朵带回深渊,以留作纪念。  但是噩梦降临了。  那维亚沉思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血红光柱笼罩了他的身影。  被光柱腐蚀表皮的黑暗幼崽发出惨叫,然而无济于事。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  那维亚努力与痛苦做斗争,借助仅存的力气,他再度聚焦了视线。在致幻的光芒之外,他看到了几个屹立于天空的身影。  这是他与一代神族的初见。  不久以前,掌管占星的神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预言。  一只比所有神只都要强大的深渊生物会从蒂亚戈山脉的失语海爬上来,以毁灭性的力量使神明走向灭亡。  占星之神的每一句话都有几乎百分之百的应验可能。  彼时,任职神明之主的普鲁维尔为了保护神族,召集所有族人,并向精灵族租借了大陆之起源世界树。  他搜集全部神族的法力,以树干为阵眼,在神明花园绘制了前无古人的位面魔法。在那维亚爬上峭壁的时刻,所有力量化为世界上最锋利的剑刃,刺入他每一处要害。  幸运眷顾了这头不被神眷顾的黑暗生物。  纵使一代神明举全族之力给予他最致命的攻击,那维亚仍旧未因此丢掉性命。  身负重伤的那维亚落回失语海,重新坠入了深渊。  那维亚的内心甚至没有愤怒,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他已经在梦境里轮回无数遍。他一遍又一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却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永无止境地周而复始时,他察觉到微妙的不同之处。  这一次,他从花园里掉下来,眺望夜空之际,无意中发现远处有一点星光正摇摇晃晃地追逐他。  那颗星星有点傻,和他一起掉下噤声之渊,栽了个跟头。  那维亚清醒过来。  很快,他发现这并不是梦。  星星坠入了渊薮,黑暗将星光从他的视野里抹去,但那维亚仍旧能凭借敏锐的感官感受到它的存在。  光明在他的眼中向来是傲慢的,光元素作为深渊的克星,向来高居于遥不可及的天上。  所以,那维亚感到惊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拥有那颗星星。  不过他的确很喜欢那点光芒,不仅因为天生对于光的亲近,还因为它还带着那维亚颇为熟悉的气息,仿佛它本是自己所爱之物。  那维亚催促他的附庸,要它们将星星送过来。  脱离大陆的星光在途中的时候十分害怕。  那维亚能感知到它的精神波纹一直在发抖。黑暗共主再三警告他的附庸不得对他的星光动手,但这并不能使它安心。  然而,当它被带到自己跟前时,精神波纹却平静下来。  接着这团光表现出少许愤怒的波动。  黑暗共主仍旧假寐着,他想瞧一瞧他的星辰对他感官如何。  于是那维亚感应到,星星经过短暂沉默之后……  居然,扇他了一巴掌?  黑暗共主顿时有些生气。  在噤声之渊,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  他甚至默许星光打断自己的睡梦。  如果换成旁人,即便是他马虎的附庸,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也会被绞成肉汁。  而这位大陆上的来客,居然还打了他的脸?  受到挑衅的那维亚亲自出手,将星辰摘回眼前。  被提到空中的希德心惊胆战,紧贴着他的小精灵无助地哭喊。它们仿佛已经预见光明圣子未来被黑暗神连皮带骨吃掉的惨烈画面,纷纷用细须在胸前画着用以安魂的十字。  经过了几乎一个世纪的漫长思索后,黑暗共主终于回过神来。  那维亚想到了如何处置希德的办法。  祂缓缓地将希德放到了脊背上,然后合上眼睛,再次开始闭目养神。  趴在那维亚身上的小熊猫有点懵。  希德感受到身体底下随着巨兽呼吸的起伏,在脑海中摁出了三个问号。  那维亚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原来是为了陪他睡大觉???第88章   希德是被地面冻醒过来的。  他原本不想睡,当务之急是叫醒那维亚。可一趴到那维亚背上,他就觉得困。  也许是那维亚派来瞌睡虫钻进他的耳朵。希德的眼皮打着架。等他苏醒,峡谷被漆黑的雾色吞没,某人不见踪影。  冰冷的湿风从深渊的峭壁呼啸而下。  希德裹紧尾巴。随即,他听到熟悉的脚步。  那维亚回来了。  巨若天堑的黑暗生物的触须之上,有一朵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野花。这支花经过了失语海海水的浸泡,变得软趴趴的,谢了两片花瓣。  祂攥着花茎,复眼盯住渺小得仿佛蚂蚁的熊。  然后,祂缓缓地将花插到圣子的脑袋上,祂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碎了花朵,或者美丽的星星。  但这朵花实在有些软。当它被放进小熊猫的绒毛里时,连带着花萼都委屈地弯了下来。  希德也发现了,如今的那维亚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  祂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他。甚至于说,祂并未迈入魔兽启蒙的成熟期,呈现未开智的赤子时期。  幼年体的那维亚只是本能地对圣子保留好感,在圣子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特地跑到蒂亚戈山岭上,采回峭壁上生长的花束送给他。  这是感谢星光来这里拜访祂的礼物。  希德用后足直立站起,抬头望着那维亚。  他无法判断他的圣骑士究竟犯了什么病。但他能感受到那具躯壳里传出的细腻而可爱的低落感。  希德将光元素聚集在茎叶上,使那朵花重新昂首挺胸,魔素从花萼的缝隙里钻进去,又从花蕊钻出来,朝那维亚发出一点亮光。  他原想借这些点子让他的骑士长开心起来,不料那维亚却开始痛苦地嘶鸣。  整个深渊都被惊动了,兽群躲得离峡谷远远的,来不及撤离的巨兽直接被强大的杀气化成了一团黑雾。  希德也察觉到了危机。 第107章 第89章   希德醒过来时,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噤声之渊。  他身底下是以血色天鹅绒铺成的圆毯,毯子比他的床更加温暖舒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群星点缀的穹顶则被雕画着漆着暗金的古文字。角马与长毛象的图腾围绕在四周,显得贵重而神秘,使大殿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祭祀的祭坛。  希德从垫子上坐起来。四周空旷冷寂、阒无一人,能够听到远处池水滴落在玉砖上的声音。在通往混沌的走廊,长至飞檐壁顶端的落地琉璃窗外,几条黑暗骨鹰正在泼墨似的夜空之中肆意盘旋。  这里似乎被设下了看不见的结界,希德不能听到它们悚人的叫声。  很快,希德从蛛丝马迹里辨认出来,这座悬浮于夜空中的巍峨建筑便是传说中的黑暗神殿。  但他忘记了自己为何会知道黑暗神殿长这副模样。  神使看待大陆上的人类就如同人类看待蝼蚁。不要说希德·切尔特,就算是黑暗公会在萨尔帝都的领头羊公爵本人,都未能被获准进入神殿,以窥见父主面貌的冰山一角。  希德警惕地打量周围。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背后。  他精神一紧,立刻回头看。  那维亚在他跟前现身,屈了膝盖,慢慢蹲下来。  希德被靠近的黑暗共主吓了一跳,往后挪着,徒劳地缩起脖子。  神只的声音从他头顶降下。  “睡醒了?”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扉照在由星象石与黑水晶砌成的地面,圣子松散的银发犹如一堆在地上摊开的绸衣。  希德盯着毯子上那维亚的黑影。他察觉到,绒毯的周围洒满了金光熠熠的星辰,像是悬在婴儿床上面的那些软毛玩具一样。  圣子抬起头来,那维亚的脸庞逆着月光。他无法看清楚黑暗神的神情,但这却给了他一丁点虚伪的勇气。  他问:“卡尼亚斯·奥尔德在哪里?”  那维亚:“死了。”  希德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维亚凝视着失魂落魄的圣子,目光一暗。  他没有揽住希德。  那维亚明白,现在的希德对自己只有恐惧,这样做不会给予他任何安慰。  希德好不容易恢复了理智,又问:“你杀了他?”  那维亚微微摇头。  “一年前,他在帝都郊区打猎,坠入悬崖,当场毙命。他已经在泥地里睡了很久。”他盯着希德,说,“我取代他的身份,在一棵树上遇到了一只熊。”  希德坐在毯子上,安静地听那维亚的话。  他终于打消了自己的幻想。眼神一点点暗淡无光。  明明那维亚表露出那么多奇怪的地方,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耐人寻味的疑点。  一个帝国学院的著名差生怎么可能突然浪子回头,成为贤者都望之莫及的大魔导师;人类的贵族里又怎么可能出现一支来自深渊的种族却又不被他人发现……  一切只不过是希德·切尔特自己在自欺欺人。  “我早该注意到的。”圣子低落地说,“我应该感到高兴。”  希德喃喃自语,只有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至少他喜欢的人也是那维亚,这样就只需要有一个人死。  他在安慰自己,不必那样伤心。  这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剧结局了。  那维亚似乎没听见光明圣子的话,将他从毯子上抱起来。  与黑暗神接触肢体的时候,希德反射性地瑟缩。  那维亚修长的手指犹如野兽的獠牙,彻骨的恐惧与寒冷覆盖住他每一寸皮肤。  可是现在没有人把他护在身后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没有想到,护着他长大的圣骑士与操控他整个人生的黑暗神就是同一人。  他鼻子酸楚,压着哭腔,小声恳求:“请您轻一点……”  光明圣子觉得自己很窝囊,死到临头还要在意这种边边角角的东西。  那维亚垂下头,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少年的唇瓣。  “我知道。”他说。  这可是害怕到绝望,却仍会下意识对他撒娇的小熊猫。  希德被那维亚亲了这下,才恍然发觉自己揪着黑暗神的袍领。  他触电般松开了手。他太紧张时,总是习惯性地想和那维亚靠近,后者一度是他强大的保护伞。  可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他的骑士了,那是他的行刑官。他被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被黑暗神吃掉的。  他宁愿黑暗神的晚宴在他清醒之前就开始了。  男人抱着他穿过黑暗神殿的长廊。  希德悄悄地抬头觑一眼,清冷的光影透过松林般的落地窗,照耀神明冰冷俊挺的脸庞。静谧的萤火在窗外聚集。  他在那维亚注意到之前别过目光,望向神殿周围。  黑暗神殿的主色调是暗色,缀满寒光的黑水晶让他想起黑鸽子酒馆反光的地砖。  谁能知道一个会坐在吧台边独酌的贵族青年是世间唯一的神?老爹弗朗西斯是很聪慧的勇者。即使他有时言语并不靠谱,但也许他已经发现了那维亚的身份,所以彼时才会对那维亚刀剑相向。  希德觉得有些冷,他说:“请您别对我身边的人下手。他们会很听话,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好。”那维亚道。  希德余光看到那维亚仍在打量自己,  他落寞地思索着,默默将额上的石坠、散开的发辫里的宝石和手腕间的金银链除下来,交给那维亚。  希德将那颗那维亚给他别上的海洋之心握在手里的时候,眼前被控制不住的水雾挡住了视线。  那维亚拧了拧眉头:“给我做什么?”  希德吸了一下鼻子,忍住抽噎:“您会不喜欢被石头磕到牙……”  他硬生生把眼眶里打转的水憋了进去。  他的父主也绝对不会喜欢眼泪。假如他哭出来了,肯定会遭到更惨痛的处罚。  黑暗神使就是在他惨叫时唤醒了咒文,使他疼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维亚把希德给他的宝石全扔了。  摘去金银配饰的圣子看上去更加乖巧,宛如放弃了挣扎的小动物。  从那维亚的角度,能看到少年胸膛绵延地起伏着,以及眼泪快夺眶而出时,少年偷偷地用指节去揩眼角。  那维亚走过了漫长的廊道,将希德放在圣池边缘,坐在他身边。  希德错开眼神。  他不敢看那维亚的眼睛。他怕一碰到那双目光他就会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就会难过得掉眼泪。  但过了很久,那维亚都没对他说话,或者对他做另外一些事。  希德想了想,还是悄悄回过头去,看看那维亚在做什么。  那维亚什么都没做,见希德回过头来,忽而凑近,覆住他的嘴唇。  趁着骤雨般的吻,黑暗的神只托住圣子的脑袋,将他轻轻地放在玉阶上。  希德被扣住了手腕,他没有挣扎或者反抗。他觉得胸膛似乎被窗外的夜空浸透了,一朵黑玫瑰占据了他的新房。  “接下来要解你的衣服吗?”那维亚沉声问他,“因为我不喜欢吃人类的布料?”  希德听出来了,那维亚语气阴郁,压抑着怒火。  希德被他唬住了,哽咽被掐灭在喉咙里,忍不住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那维亚见状,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他的背。  “还有什么心愿?”  希德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维亚是还要让他许愿,试探道:“您能消除人类的记忆吗?”  他不想他周围的人因为自己的消失产生烦恼。  尤其是柯特妮、女仆长和维拉他们,如果见不着他的人影,整块大陆都要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不过,这一次,黑暗神没有应允他。  那维亚脸色深沉,目光冷得像是有无形的刺。  希德讷讷地闭了嘴。  他觉得黑暗神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或者那只是他的错觉,他不应该太蹬鼻子上眼了。  正当希德在心底谴责自己有些得寸进尺的时候,蓦然之间,他又听到男人出声了。  “不想回家?”那维亚问。  希德一怔。  男人的话语云淡风轻,却在瞬间点燃了他的泪腺。  这个黑暗神口中漫不经心的渺小的词汇里,装着海盐糖、魔法壁炉的火光、冬季的软毯、墙壁上的身高刻度,院子里的风信子,以及满屋子的情书。  它是支撑起希德·切尔特的所有源泉。  希德拼命忍着,可是当他脑海里又有几朵装载记忆的云飘进来时,眼泪依旧不听话地从他眼眶里往外冒。  水光的交叠令他眼前出现了几十个身形各异的那维亚。  希德现在不想装了。  反正,他都已经哭出来了,那维亚想要惩罚他,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黑暗神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混蛋。  可他就是特别委屈,又特别害怕。  “我想。”希德又呛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往那维亚身上推过去一把,只可惜圣子并没有攻击力可言,“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你。我不想叫你父主。”  和黑暗神公然叫板。 第109章 那维亚却将手伸过希德身旁,把他床柜上的苹果取过来。  希德睁开眼,发现那维亚坐在他的床头削苹果,想到睡在黑暗神殿的那个晚上,一股委屈冒上心头。  “你不能这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呢喃着,“你骗了我,还做那么过分的事。”  那维亚似笑非笑:“什么过分的事?”  伟大的黑暗神把这句话说得很暧昧,希德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小声辩驳道:“你骗了所有人,黑暗神还没死,好端端地在我跟前。”  那维亚:“如果您没有发现,我是打算这样瞒着您。”  “然后让我感激起来,继续给杀了我父母,让我不能走路的你当情人吗?”希德轻哼,“计划得可真好,我想想也要心动了。”  “你不能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那维亚说,“我根本不知道神使对你做了这些。”  希德嘀咕:“现在他死了,自然随便你怎么说。”  “没有就是没有。”那维亚眯了眯眼睛,声音沉下去,“如果我当时知道您在黑暗公会手上,我会直接把您接到神殿里来,不会有他们能插足的地方。那样我企图对您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还能自己把熊崽子养大成人。  想象一下都觉得心动。  ——但如果那样,他和他的熊关系可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希德也觉得这似乎更合理一点。  他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被那维亚说服了,道:“那……你解释。”  “他是从前神族的部下。我和一代神族有些私仇,某天去跟他们讨个‘说法’,他就在黑暗神殿里站着。我只找了当事人,那个神使不愿意走,只想留在神殿。当时我觉得他挺有趣的,就留下来解闷。我当时忙着找神族,不知道他在大陆上培养了势力,也不知道您的存在。”那维亚叹气,“这方面我也有错,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希德闷声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儿好玩?”  那维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会和你的抱熊解释那么多吗,殿下?”  希德努力思考其他能呛到那维亚的话,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一片苹果。  “吃点儿东西再想,”那维亚拍了拍他的脑瓜,“您还得休养几天。”  希德咬了一口苹果片,含糊地说:“我不能那么快原谅你。”  “那请您再努力一下,”那维亚注视他,嘴角弯起,“最好把您知道我名字的原因也思考出来。”  希德的脑子当了会儿机。  他迷茫地望了会儿那维亚。  “难道凯莲娜他们没听说过吗?”他说,“一定是她,或者神使在见我的时候说漏了嘴。”  “他们不会听说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阿诺德、深渊里的动物和您知道。”  那维亚俯身凑近希德。  希德把苹果片塞进嘴里,然后把被子一扯,盖住脑袋,变成一只躺在床上装死的巨大毛毛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你说过我得休养几天。”  那维亚却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以睡觉蒙混过关。  他把这团巨大的熊从床榻上抱起来,使得圣子大人不得不自己钻出被子,以被捂得通红的脸面对他。  “您应该想起来了。”那维亚对他轻笑,“很久以前,我们是见过面的。”第91章   那维亚很确定,他杀死初代黑暗神后,一直专注于对于神族的复仇。  对于大陆上的情况,他一丁点都不了解。  甚至连那条蠢头蠢脑的黑暗角龙——也是在迷路的阿诺德撞进了黑暗神殿的窗户里后,那维亚才勉为其难地将它收复,当作坐骑用。  实际情况的确如此。  黑暗神使在初代神族的熏陶下,已经成为一名极度崇尚武力的仆人。  他的主人作为黑暗阵营的领袖,却为了自保投诚于普鲁维尔的麾下,这已经使神使颇有微词。  因此,虽然那维亚杀死了他的旧主,却反而令他更崇拜这名新的神只。  那维亚可以为黑暗神殿带来新的生机!  神使欣慰地想。  他原本就是代神族掌管大陆势力的代言人,愈加骇人听闻的神隐使得他更顺利地扩大了黑暗公会的势力,所以,他对于那维亚的崇拜与感激远超出了对于前主人的惋惜。  他要为那维亚准备一份大礼。他派遣属下,耗尽公会的资材人马,从大陆的犄角旮旯搜罗出一颗光明之种,打算在其成熟之后献给那维亚。  至于黑暗神使为何会对希德说,他惹怒了那维亚——  那维亚苦思冥想考虑很久,终于回忆起来。  他在很久以前,见过希德·切尔特一次。  希德与凯莲娜五岁之后,切尔特夫妇曾将他们领到过黑暗神使的跟前。  暗魔法之都的都会顶峰,是黑暗神使常常停留的地方。他将通往神殿的咒文镌刻在穹顶的最高处,使它屹立在皑皑雪山与冰雪风暴的簇拥之中,以彰显对于死灵与黑暗之共主的万分敬仰。  黑暗公会的所有高层都心照不宣,那段神秘而短暂文字象征着通往神族领地的桥梁。然而,除却沐浴过神池圣水的神使之外,纵使是再精通古文字的亡灵法师与祭司,任凭他们苦苦钻研几百年,也无法成功利用这段晦涩的咒语步入神殿,领略传说中神之居所的瑰丽与那琉璃长窗外的漫天星辰的壮阔景象。  希德被带到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那天,正是他生了病,但幸好女仆长在一旁照顾他,否则早就和不少公会信徒结下了仇。  毕竟,第一次了解到自己未来悲惨人生,并且发着烧理智为零的熊是十分可怕的。  他见到黑暗神使的时候,几乎是用眼神在剜他的脖子。  公爵威逼利诱了许多次,才让他跟着凯莲娜跪下来,在神使面前宣誓对于黑暗神的忠诚。  公爵与神使都不曾想到的是,彼时心不在焉的希德·切尔特瞟到了穹顶上那行充满了古老气息的文字。  他三心二意地读完公爵写在他手腕上的小抄,随即在脑海内里将咒语以图画的形式复现出来。  五岁的圣子大人还不认识几个字——光明圣子甚至都不是光明圣子。  起初,他看到这些字符,还以为是某个无聊的神使在天花板上的无耻涂鸦。  回到庄园后,未来的大画家希德·切尔特在自己的本子上顺手写下了咒语。  尽管那行字被他写得歪歪扭扭如同蛆虫,但这不妨碍秘钥咒文在被完成的瞬间奇迹般地发挥功效。  半晕半醒的希德正打算大干一番的时候,跌到了黑暗神殿的地上,打了个滚。  他的对面正是远游归来的那维亚。  停在神殿外的阿诺德用角供了一下长廊。  它感觉到神殿里突然出现浓郁的光明气息。  回程途中,它相中了一座宝矿,吝啬的那维亚并不给它时间停下来慢慢享受。  结果这孙贼跑回来自己给自己加餐了?!  希德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吓了一跳,跑到一根石柱后面,抱着脑袋,蹲下来。  那维亚不知道这只突然出现的幼崽来自大陆。  他猜测希德来自普鲁维尔麾下。  只有侍奉光明神的仆人才拥有出入各座神殿的能力,破解黑暗神殿咒文的更是万里也找不出一个。  那维亚将刚刚藏好的希德提了出来,鸵鸟似的小圣子方才睁开眼睛。  映入希德眼帘的男人高大而冷漠,比公爵年轻时添油加醋的画像更俊俏许多,可是此时的圣子大人没有美丑的概念。  他心里只有他的大作。  希德质问黑暗共主:“我的蜡笔呢?”  多亏脑子里充满智慧的黑暗角龙,那维亚受过一点来自人类语言的荼毒。  他居然听懂了这个人类小朋友在含含糊糊地嘟囔什么。  “这里没有玩具。”那维亚说。  希德张口就往他胳膊上咬。  那维亚懒得和一只充满奶香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光明兽幼崽计较。  他按住希德的额头,把他从手臂上扯开。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说,“这不是供你撒野的地方。”  希德拒绝听从那维亚的指令。  他刚刚遭遇人生的重大变故。他讨厌把他的画笔和纸藏起来的毛球,不过比起切尔特夫妇和跟他抢饼干的凯莲娜,这个男人的臭脸更顺眼一点。  希德躺倒在地,摊开四肢,仿佛在暗无天日的黑暗神殿里晒遥不可及的太阳。  那维亚蹙眉:“你没听到?”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厚脸皮的生物。  多亏他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如此丰厚的晚宴放在眼前,他早就下手了。  希德说:“没有蜡笔的人生,和躺在泥潭里等着扶起来的死猪有什么区别?”  五岁的熊崽子口齿不清。  希德也察觉到这一点。为了增加声势,他刻意模仿了去圣院做礼拜时主教们的沧桑语气。  那维亚盯着希德看了许久,蓦然嘴角一弯。  他推测,这头光明某兽幼崽并非普鲁维尔遣来试探他的属下。  也许……是刚上任的神仆,把通往光明神殿的咒语念错了,误闯到这里来。  那维亚弯下身来,戳一下幼崽的脸蛋。  软绵绵的,有点发热。  碰上去并不是很厚。像抱住水的绒膜。  希德正要咬他的手指,那维亚早有预料地躲开了。  他将希德从地上拎起来,推开长窗。 第111章 那维亚骑上黑骓,向希德伸出手。  他本打算把希德一起带过去,但希德宣称在圣院仍有些事需要处理。  那维亚坐在马上,垂头打量希德,嘴角一舒。  希德让夜鹰化成长鞭,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示意他赶紧走远点。  那维亚眼神又深了许多。他嘱咐阿诺德看好自己的夫人,提鞭而去。  希德望着那维亚的背影消失,重新走进圣院。  贵族们已准备散场,见到圣子驾临,纷纷行礼避让。  圣子在拥堵的人群里看到霍华德的身影,走上前去,询问教皇的下落,被告知克拉拉和女皇不在祈祷之间。  希德往楼下一路搜索,来到圣院的后花园。  花园静得只剩下喷泉的声响。他在周围转了几圈,乍得见克拉拉偷偷摸摸地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边,旁边的草垛上还有一顶主人未藏好的星辰冠冕。  克拉拉和精灵女皇窝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希德心想。  能干出躲在草丛里这种事的,从来不是高贵肃穆的教皇,而是他和柯特妮。  克拉拉与精灵女皇发现了希德,正打算再躲得紧实些,却听到一阵脚步声迅速靠近。  教皇被后者踹出了草丛。  克拉拉整了整衣袖,轻咳一声。  “希德·切尔特,真巧。”他威严地说,“你也来这里散步?”  在克拉拉战栗的目光之中,希德盯了他许久,才道:“你不是教皇。”  克拉拉叫他的名字不会用心惊胆战的口吻。  教皇的面孔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这副表情被呈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更为滑稽逗人。  紧接着,一阵金芒从希德眼前闪过。克拉拉与精灵女皇被光芒包裹,逐渐缩小成两只黑色的仓鼠,扭头就跑。  希德反应很快,抢在它们溜得无影无踪前抓住了一只。  正是扮演克拉拉的那只仓鼠。  黑仓鼠被捏住后颈,悬在他的手指下方,四肢乖巧蜷着,战战兢兢地觑着光明圣子,弱声弱气地“吱”了一声。  希德提着仓鼠,去找阿诺德。  “怎么回事,阿诺德?”希德问。  阿诺德往风中飘荡的仓鼠惊慌未定的脸上瞧一眼,望向天际,吹起了布鲁诺蓝调口哨。  “别打发我,”希德皱眉,“我知道你会人类语。”  黑暗角龙又转过头看他,忽然往底下一钻,又将希德驼到背上。  阿诺德速度很快,背光明圣子的技术也十分娴熟。  它甚至为避免圣子的发饰被风打乱,在希德身前细心地抹了一层法盾。  假如夫人往那维亚灵敏的耳朵里倒进了一句有关于它的诉苦,阿诺德敢打包票,它一个月都别想吃到上好的金银宝石。  不出一会儿,希德望见被簇拥在一堆郁金香里的切尔特宅邸大门。  门前还有两个影子,被看门的侍卫们拦着。  希德努力分辨这两抹身影。  待黑暗角龙张开双翅,跃进切尔特的前院,在半空中短暂停留的希德才辨别出他们是谁——  凯莲娜,以及艾伯特。  希德名义上的兄妹,也是曾经在切尔特家作威作福的两尊小皇帝。  此时,这对切尔特兄妹的脸上却带着憔悴。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令公爵与夫人愤怒的错误,居然会被一向疼爱亲生子女的公爵夫妇关在门外。  希德没空搭理这两个人。他从阿诺德身上跳下来。  他在切尔特家迷宫般的前院看到了女仆长。  女仆长坐在一张石凳上,捧着一本牛皮簿子,正往上面写些什么。  她听到希德的脚步,抬起头来。  “您怎么会在这儿?”希德问。  女仆长道:“公爵差人带口信,切尔特还留着您的一笔钱款,需要我来核验,顺便把这些钱带回奥尔德男爵的府邸。”  希德点了下头。  他是在切尔特有一笔小金库。但他能够搬出这里就是谢天谢地了,所以没有把钱带走。  女仆长说完,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切尔特家里的园丁正有条不紊地修剪着一盆松鼠灌木,对于大门外的哭喊置若罔闻,似乎早已听惯了。  “少爷,您看到门口了吗?”女仆长忧心忡忡道,“我听从前的同僚说,他们两位已经被公爵赶出切尔特家许多天,但凡怎样求饶、认错,公爵与夫人都不肯将他们接回家来。公爵甚至还在公开场合宣言要与那两位断绝关系。可是据我所知,切尔特公爵与他的夫人是最疼爱他们的人了。”  女仆长正与希德交谈,此时微风将两人无助的喊声带过他们耳畔。  “父亲!纵然您对我有何意见,您也不能要求帝国学院取消我的学籍!”这位昔日风光煊赫的学生会会长哑着嗓子嘶吼着,“作为您的儿子,却被众目睽睽从学院扔出去,您让我怎么见人?”  凯莲娜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我不能用魔法了!母亲救救我!”  即便天赋如何出众,这也改变不了艾伯特与凯莲娜依靠切尔特家族势力免试进入帝国学院就读的事实。如今切尔特公爵单方面与艾伯特和凯莲娜接触关系,并且对帝国学院理事会施压,校长就算有心,也只能移除两人的在校学籍。  想要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夺走其最看重的宝物。  而姓切尔特的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天赋、财富、地位与家庭背景——供他们在人前炫耀的一切资本。  将这些夺走,会比令其坠入炼狱更令他们感到十万分的痛苦。  “……而且,我总觉得,公爵与夫人似乎完全变了两个人。我收到信后,本想请奥尔德男爵大人雇几位战士一起过来,但方才夫人却对我很客气,”女仆长困惑地回忆着,“就算他们是忌惮于男爵大人如今的权势,但忽然间转变得那么多,也太奇怪了一些。”  女仆长的话语令希德回过神来。  当然奇怪了。  他心道。  两个活生生的人,芯子都被替换成仓鼠了,怎么不会奇怪?第93章   即便希德与女仆长交谈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眼尖的凯莲娜仍旧瞅见了两人。  “你过来,希德·切尔特!”凯莲娜尖叫,“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被赶走?”  希德假装没听见。  凯莲娜又要喊,阿诺德觉得她太烦了,索性跑到门口,向她展示一口獠牙,成功让吓破胆的少女降下了音量。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小声地、气愤地说,“你现在也很慌张吧?我和艾伯特都清楚你的身份。你的灵魂上还刻着黑暗公会的咒印呢。如果克拉拉、魔法塔主人和校长知道了这件事……”  “臭丫头,想打小报告就快些,别在这里磨磨唧唧!”  打断她的是黑暗角龙。  阿诺德突然口吐人言,并友好地冲她吐了口龙息。  凯莲娜又尖叫起来。  黑色的火焰又点着了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长发,等她扑灭了火苗,一股焦臭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只不过,被逐出切尔特家门的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精油、发膜去护理油画般的秀发了。  但凯莲娜现在无暇关心她头发的命运。她惊恐地看向阿诺德。  为什么一头光明角龙不仅会说话,龙息还是黑色的?  圣子挥挥手,将黑暗角龙召了回来。  他起身向大门走,凯莲娜与艾伯特见到他,都警惕地退了一步。  艾伯特沉声:“是你干的好事,还是卡尼亚斯·奥尔德?”  希德默默思索着。虽然他明白一切是那维亚所为,但他骑士的真实身份并非奥尔德。而且如果艾伯特与凯莲娜知道了真相,别说不会相信他,就算相信了,估计也会发疯。  他对凯莲娜和艾伯特很了解,他们两人自幼就是黑暗公会的受益者,虽然现在黑暗神名义上死了,但两人对于光明圣院仍旧嗤之以鼻。  如果他们知道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的人正是他们从小信奉的父主,会不会气到发疯?  光明圣子忧心忡忡地想。  “我和奥尔德什么都没有做,”于是,希德如此诚恳地说,“或许是你们的信仰出了毛病。”  这时候,切尔特家的园丁也过来了。他想去浇大门外的郁金香,但切尔特夫人不允许他把两位被家族除名的儿女放进府邸。  所以,他权衡一二,将水管牵过来,往切尔特兄妹的衣服上喷水。  “请原谅我,大少爷、小姐。”园丁恭谨地说,“如果我让门前的小家伙枯死了,我也会和你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  艾伯特和凯莲娜被淋湿了华丽的衣袍,发出惨叫,举着胳膊挡在身前。  他们对于魔法的亲和力被那维亚夺走了,与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不过,如今他们比帝都的普通居民更加狼狈。萨尔如今国富民安,大部分居民都不会为下一顿的伙食愁眉苦脸;而他们被赶出来时身上一点钱财都没带,想填饱肚子还得典当掉身上最值钱的魔法宝石。  凯莲娜愤慨道:“希德·切尔特!你明明才是平民……我才是爸爸的孩子……”  她最看重自己的面子,从前总喜欢在女伴面前夸耀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未婚夫,并憧憬日后成为皇后的美好生活。  作为三流贵族的莉茜雅在她眼里已经是下等人,平民更是如同牲畜。  在她被当着朋友的面逐出学院的时候,凯莲娜几乎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让她省吃俭用去过平民的生活,不如让她死掉。  而导致一切的原因,又是这个她从小看不起的野种!  希德看了看向他龇牙咧嘴的凯莲娜,忽然觉得和她理论是件很无趣的事。 第113章 希德睨向那维亚,说:“他觉得好玩,想试一试我的轮椅。”  柯特妮问:“试到什么时候?”  “三个月。”回答的是那维亚。  伊萨克再次爆笑。  希德想到的主意就是让那维亚坐轮椅,好好体验一下他曾经的痛苦。  但他没对任何人说的是,这个点子里隐藏着光明圣子不为人道的私欲。  希德悄悄往那维亚身旁挪了一下,下颌往下偏过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  足足有三个月!  熊崽子快乐得都要发疯了。  三个月!他可以俯视那维亚!!  伊萨克一笑就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希德被震得耳膜发痛,他努力寻找转移话题的切入点。  他觑见伊萨克放在脚边的木箱,讶然道:“你们在搬家?因为酒馆外的那些人?”  希德说到这里,又觑了眼坐在他身后的男人。  “不,难办许多……如果单是那些蠢货,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撂倒。”柯特妮揉着太阳穴,连声哀求,“假如您不提这个,我们还是朋友,大人。”  由于老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克拉拉对劈,克拉拉还本着让老爹有来无回的打算喊了“弗朗西斯”的名字,结果一下子全帝都都知道他们曾经的英雄勇者弗朗西斯隐居于此,连带着柯特妮身为辛巴达后裔的背景也被有心人挖掘出来。  皇宫信使已经拜访过黑鸽子许多次,他们宣称已经重新着手调查数十年前辛巴达被捕的案子,并愿意以帝国公爵的称号、俸禄与领土聘请老爹担任宫廷首席魔导师,为在斩杀黑暗神只一事中大放异彩的柯特妮·辛巴达也提供高薪的职位。  来自宫廷的侍者统统被柯特妮拦在门外。  柯特妮一想到贵族夫人那些充满钢圈的蛋糕洋裙和香气熏人的假发,她就想往脚底抹上一层油。  实际上,她也正打算这样做。  海盗的后代敢往圣院偷东西,但无法适应与高门名媛打交道的生活。如果毕生将于一百个切尔特小姐你来我往,柯特妮宁可剃成像伊萨克叔叔那样的光头。  她说:“像您所见到的,我和老爹已经在收拾行李,我们准备先去人鱼城转一圈。短时间大概不会回到帝都了。”  希德大惊:“柯特妮,你们要走?”  柯特妮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希德眼睛酸胀,他深吸一口气,防止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那么快?”他低落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圣子早已把黑鸽子的众人当作自己的亲友。  柯特妮笑起来,摸了摸圣子的脑袋。  “我和老爹原本一年前就要离开的。不过,现在得带上黛儿这丫头。”她柔声道,“等我将一些事处理好,我们会常常路过这里的。”  光明联盟最阴暗的部分已经被瓦解。  但她的小人鱼还有些麻烦,诸如人鱼族人才凋零、仍是联盟的二等种族。  柯特妮与弗朗西斯向来是以四海为家的旅者。两人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陆的每个角落。  这次他们在帝都停留了差不多七年时间,原本一年多前就有离开的打算,但那时,那维亚从后院把光明圣子抱了进来。  出于由那一夜展开的一系列意外,两人的行程才被延误至今。  但如此可爱的延误时光,柯特妮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希德与柯特妮互相亲吻彼此的脸颊。随即,希德走到人鱼公主面前,将红海螺交还与她。  “谢谢您的海螺。它又帮了我很大的忙。”  黛儿将近日自己连夜手绘的一副扑克牌送给希德。  “我也想着,该找个时间感谢您,圣子殿下。您是我们的大恩人。”黛儿笑着注视他,“您不必太难过,您得空的时候,可以叫圣骑士长大人的那条龙带您来人鱼城看望我们。而且,黑鸽子也不是不开业了……战士先生?”  伊萨克适时甩起一串银钥匙,满脸骄傲。  这是昨晚柯特妮交给她的。  在柯特妮与老爹离开的这段时间,伊萨克就是黑鸽子的代理店长。  柯特妮说,只要伊萨克不把黑鸽子赔得连后院给圣子大人捅苹果用的树都被人砍了,他之前赊的账便算一笔勾销。  这时,奥米加收了云游天外的心思,走上前来,对希德行了一礼。  “我也是来辞行的,殿下。”他起身,“希望我的出现不让您感到碍眼。”  希德回过神来:“你不必辞去光明联盟的职位。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位出色的信使,奥米加。”  奥米加微笑:“能得到您的承认,我很荣幸,但——”  “殿下,您可不要同情他,他这是要升官,不是被贬。”伊萨克插话道,“听说精灵族召你回去当大祭司……那官儿挺大呢。”  精灵族最重要的成员——精灵女皇,已经变作一只仓鼠,精灵的长老或多或少也得知其中内幕。  和希德·切尔特作对的精灵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他们对于如今仍旧能活蹦乱跳的光明圣子吓破了胆,商量再三,决定推选和圣子走得最近的奥米加担任精灵族实际的一把手大祭司,以此祈求宽恕。  半精灵莞尔,摇头道:“不过,我拒绝了。”  柯特妮耸了耸肩,伊萨克先是惊讶,接着大叹可惜。  奥米加前半生都在为想要得到族人的承认而忙碌,可当他真正得到的时候,又忽然觉得并不是这么重要。  老爹突然说话:“做个吟游诗人也挺好。”  像他一样,未来的梦想是当小提琴手。  人老了也可以有梦想,何况他确实比奥米加年轻了好几倍。  希德目光一动,望向半精灵:“你要做诗人?”  “对。”奥米加用他碧绿的眼眸凝视着人类少年,眼眸深邃,“把您的故事记录下来,令后人传唱。”  圣子磨蹭半天,小声提了个建议:“记得把我写高一点儿,拜托。”  那维亚忍不住笑出声来,希德默默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于是那维亚收了声。  他知道这是“五个月够不够?”的含义。  伊萨克摇头咋舌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他思索一番,总结道:“确实不错,上一个勇士小组升官进爵的差不多都已经销声匿……”  剩下的话被柯特妮连带着战士的肚子一脚踹飞了。  柯特妮给气笑了:“伊萨克先生,我猜你从娘胎里就不怎么会读气氛?”  不日前,克拉拉宣布将在光明圣子从帝国学院毕业后就提前退位。  他们的团宠日后可是板上钉钉要成为教皇的人物。  栽倒在地的伊萨克嘴唇抖了抖,不知道这时该不该道歉。  那维亚沉吟片刻,向希德招招手,示意少年凑近自己。  待一脸疑惑的圣子靠得他足够近了,他便在希德额上亲了一下。  未来的教皇陛下红了脸:“你做什么?”  那维亚轻笑:“把魔咒解除掉。”  酒馆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但所有人分明听见心脏大骂粗口的声音。  ……  而另一边,灰兔子托比已经到了它岁数的上限。  在它本该寿终正寝的时候,却因为萨尔帝都连续一周的庆典受到惊吓,在两位主人尚不知晓的时候,偷偷咬断了笼门,揣着腿逃回郊外。  没有任何人知道托比在希德升上三年级时有没有死——或者,直到今天还活着。  所以,在一片颂扬声里,只有维拉一直对新任勇士兼圣骑士长格外不满,最近她每天都要求闺蜜把那维亚逐出希德的公寓,认为这个不敬业的骑士既搞丢了圣子大人的兔子,又拐跑了圣子大人的魂。  不过后来,维拉女士消停了。她的花房里从此不种风信子。  她知道,即便是那维亚滚回庄园里去,未来的教皇陛下也会舍弃一切跑过去找他。  谁让殿下喜欢他呢?!  而圣子大人到底还是失了策。  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让那维亚坐上轮椅的时候已经是秋季,三个月后,正巧又撞上了寒假。  所以,希德今年也没有和那维亚在毕业晚会上跳成舞。而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他自己。  圣子郁闷地趴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飘雪的夜景。  他从木几上拾起自己的怀表。  等到分针从十指向十二,希德收起怀表,朝坐在壁炉前看书的那维亚说:“你可以站起来了。”  现在正好是三个月结束的时间。  但他一年前的小心愿已经从手里溜走了。  那维亚悄悄走过来,将手绕过希德的腰肢,将他环在怀里。  “您不生气了?”那维亚问。  希德终于肯松动僵了三个月的脑袋,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被男人放倒在沙发上。  那维亚轻松制住了圣子的四肢,令他无路可逃。  在雪夜里,那维亚显得更高了,浓重的阴影使希德觉得他有些可怕。  “好,”男人压低声音,“轮到我来算账了,大人。”  希德心头一跳,揉了揉耳朵。  那维亚的音色低哑又暧昧,挠得他耳朵发痒。  “我不明白。”他含含糊糊地说。 第115章 “光明圣子是圣院的代表,”希德偏着脸,轻声细语地说,“我听从教皇和父亲母亲的安排。”  举众哗然。  已经有人开始坐在地上大声痛哭。  圣子表面上说着听圣院和切尔特家的安排,但那张可爱的脸蛋都快熟了,鬼才相信这两人之前没有过一腿。  所以,圣骑士长从光明神手中接下了使命,去黑暗神殿的目的到底是拯救世界,还是英雄救美?  越想越觉得到处都是恋爱的恶臭!  心碎的姑娘还是幸运的,最痛苦的要数旁人。  乔治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幸好一旁的佩里死死按住了他,否则乔治早就拔剑冲了上去,与那维亚大战三百回合。  不久前乔治主动向家里人坦诚自己喜欢上同性,对方还是个圣子,已经挨了好几顿混合双打。  前几天,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的家人!就连他顽固到偏执的外祖父——对,就是那个来毕业典礼上看热闹的魔法塔主人——也松了口!  结果,就在他以为一切将迈入美好未来之际,他见风使舵的外祖父没过几天就倒向了他的情敌。  天知道这死老头没事先被道貌岸然的圣骑士告知要在典礼上对圣子殿下告白!  他泪流满面地想着,掰开佩里死捂在他嘴巴上的手,大声说:“我不同意!!!”  几乎是在同时,挡在他身前的青年学生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道。  乔治吼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对上了来自黑暗共主冷冰冰的目光。  像一座山。  对于深渊刻在深度意识里的恐惧令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乔治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有权提出意义的几人都很痛快地站在了那维亚这一边。而他只是个与圣子殿下打过几次照面的友人。  乔治缩了缩脖子,正打算找个洞把脑袋埋起来,猛然间,他的视野里出现许多火热的眼神。  他看到为他让开道的校友们正目光如炬盯着他。  乔治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他们也不同意两个好苗子就这么内部消化了!  乔治看着这一个个同道中人,突然觉得胸腔里填满了勇气。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搜刮脑袋里值得一说的原因,绞尽脑汁,吞吞吐吐道:“先生,我觉得您求婚的场合不够正式。”  帝国学院的校长此时很不高兴,他质问:“毕业典礼不够正式?先生,您对校委会将近半年的企划有何意见?”  乔治赶忙转移攻击点:“不!我没有……但圣子殿下是切尔特家族的独子,如果他嫁给奥尔德先生,切尔特的血统便无法继承下去。”  维拉原本已经拧开一瓶脱发药水,准备往那维亚脑袋上泼,闻声却收起了凶器。  “无法将血统继承下去?”维拉露出慈祥的微笑,“您对我这种三四十岁都没谈过恋爱的反婚人士有何意见?”  “我怎么敢对您有意见?”乔治哭丧着脸,他快把脑袋抓破了,结结巴巴地重转枪口,“他送的礼物不够好,殿下,您的未来不能被一颗纽扣决定!”  希德瞧了眼那维亚,轻道:“他送了别的。”  乔治以为他在帮那维亚说好话,便追问:“比如?”  “一整个屋子的情书。”希德从戒指里取出一小本书册,遮住红透的脸颊,“这是我的抄本……”  在场有对象的姑娘不约而同地白了眼男友。  看看,同样是情侣,人品和态度怎么就天差地别?  男友们则吹口哨看天花板。  写了情书也不见得某人也来一个抄录……  乔治听到“抄本”这个词,便心头一梗,两眼一闭晕厥过去。  没拦住他的佩里叹了口气,在他身旁佯装同情地画十字。  哀莫过于心死。  接替他的则是刚收起杀心的维拉。  切尔特公爵和他的夫人已经傻得仿佛两只仓鼠了,作为圣子大人的第三名家长,她必须担起监护人的责任。  她说:“圣骑士长大人,我不反对年轻人谈恋爱,但那只是谈恋爱。但求婚需要什么,你不至于比我迷糊。”  一粒纽扣简直是玩笑,情书这东西随意抄一抄也不在话下。  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光想凭这两样就把圣子钓走,门都没有。  希德踮脚,凑在那维亚耳边道:“您想给他们看吗?”  那维亚回过头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将圣子抱起来。  他动作熟练得令许多人再度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  那维亚笑道:“只要您喜欢,公主殿下。”  ……  那维亚让矮人泰勒为希德定做的舞鞋三天前被寄到了公寓。  希德被那维亚叫出来试鞋子,他的脚伸进舞鞋,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圆环。  他将圆环取出,发现是一枚戒指,用于镶钻石的位置嵌着一枚不知名的石头,在夜晚里它的光芒甚至穿透了窗扉,在花园里投下迤逦若星河的光芒。  希德很快察觉到它并非一枚浮夸的普通戒指。  他闭上眼睛时,能够感受到戒指里潜藏的磅礴能量。  那维亚道:“这是打开光明神神格的钥匙。您以后将成为那里的主人。”  希德明白他的意思。  那维亚告诉过他,光明之种有成为神的天赋,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那样的职位。  “如果您受不了,我也会陪着您,在大陆上当一对普通的恋人,直到老去、死亡。”那维亚从他身后环住他,“我会找到令我死去的方式,不会让您一个人长眠。”  没有他在身边,圣子大人会睡得很不安稳。  希德错开眼神,迅速揉了一下眼眶:“你不用这样。”  “您值得,殿下。”  “我只是不习惯。”  希德从小就不太习惯别人对他无条件地好。  尤其是那维亚。  这份好运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那维亚捧住希德的脸颊,轻轻咬啮他的唇瓣。  黑暗中,男人的话语低沉若河流。  “我会让您一点点习惯。”  ……  听闻那维亚的话,希德将三天前他送给自己的戒指取出来。  一瞬间,美丽到极致的神圣之火照亮了整个礼堂,恍如月落西沉后从海面上新生的太阳。  在刺眼得看不清一切的光芒里,那维亚头颅低垂,再度在希德唇上落下一吻。  圣子大人受的苦已经足够多。  从今天起,他不会让他永恒的新娘再受一丁点委屈。第96章 :番外2  当光明圣院的仆人向世界宣告最后的教皇希德·那维亚的死亡,所有人都沉浸于这位神使逝世的悲痛中。  无人知晓,黑暗神殿与光明神殿已经改换了主人,在不为人知的星空深处眺望大陆所经历的种种。  光明神的神隐与黑暗神的死亡促使了无神时代的到来。即便这一点精神层面的影响对于整个大陆微不可查,但改变总是在悄寂无声的时刻降临于人们身旁。  没有人再能以普鲁维尔在人间代言者的身份成为圣院的光明圣子,也没有人再能指引暗魔法之都的亡灵法师与黑暗精灵们走向征服世界的大陆。  最后的教皇在位期间联同十大主教颁布了诏令,中止下届教皇人选的任命,将自古以来圣院所掌握的权力奉还给了帝国。  神权开始落幕。世代更替之后,终于有人对于神的不朽提出了质疑,促使帝国大幅度削减给予圣院与各地教堂的经济支持。与此同时,失去黑暗神使统领的黑暗阵营四分五裂。暗精灵与恶魔、不死族等分道扬镳,重新回到了大陆之外的深山老林。  一名布莱克家族的将军在朝堂上请命,希望与光明阵营的成员结成联盟军,主动出击,讨伐暗魔法之都芝尼娅。  彼时,曾经煊赫一时的切尔特家族已消失于朝堂,其余与之齐名的贵族则由盛转衰,君权又从皇室向军武世家转移,纵使是万人之上的帝王,面对布莱克腰间的佩剑时也不得不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同这些如日中天的将军呛声。既古老而神秘的魔法世家以后,他们是新的帝国掌权人。  很快,一队精良武装的军队从萨尔帝都出发,与精灵的弓箭手、矮人和白兽人的战士们汇合。  光明联盟原以为击垮一盘散沙的芝尼娅犹如瓮中捉鳖。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留在暗魔法之都的亡灵与恶魔已经无路可退,破釜沉舟,一转劣势,硬生生将联盟大军阻挡于城门之外。  这场仗打了很久,将士们只得在远离家园之地驻守了无数个寒冬。  没有任何将士被允许离开战线。上流人士在觥筹交错间享乐的时候,他们将剑刃插在被积雪覆盖的冻土之中,暴风雪将士兵的胡须和手指冻得僵直,使这群饱受思念之苦的人甚至没有力气提笔给亲人写一封家书。  于是,在这个时候,暴动发生了。  远征的联盟军反戈一击,以武力撞开帝国边疆上的第一道城门,掀起了另一场没有止境的世界战争。  帝国被连年战火践踏得四分五裂,光明联盟在硝烟中名存实亡。  唯有沙尘与漫天飞雪见证了盛世的落幕。  在一次足以震碎半座大陆的地震后,魔法在大陆上渐渐绝迹。  诞下精灵的世界树凋落了第一片枯萎的落叶,整个季节都未有精灵从树上诞生;失语海下通往深渊的入口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仅剩下一处神秘的石窟;骄傲的大魔导师惊恐地发现,就连最后的圣地魔法塔也逐渐展现了颓态……  种种迹象促使人们失去了对魔法的敬畏。一群靠着认知与改造自然的智者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第117章 萨尔帝都被连绵的阴雨包围,铅灰色的轻雾笼罩着大大小小八十座生锈的钟楼。  狂风吹开了圣院的长窗,一些雨丝洒落在稍积了灰的地毯上。  今晚值班的教士霍尔听到动静,秉烛走上前去。  他关上窗户,插上锁销,往院子里一望,又将锁销抽出,从窗边拖出一块松松软软的枕垫。  一抹黑影从窗外的树丛跃进了大殿。  这是一只赤金色的小熊猫。它抬起尾巴走到霍尔身边,抖了抖被雨淋湿的毛,窝在枕垫上,把头埋进尾巴里,开始睡觉。  霍尔垂头看它,蹲下来揉搓着它的脖子,莞尔一笑,转身从柜子上拿了一盘切好的苹果,摆到它跟前。  这只熊今年春天时第一次拜访圣院。  那时候圣院里也只有霍尔。他听到声音,看到窗外有只金色眼睛的熊崽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窗户,一时心软,就打开窗将它放进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从那次以后,这只小熊猫似乎就把这里当作了它第二个窝,三天两头就来这里转一转。  天气好的某天,霍尔到集市上买了一只鹅绒枕垫,让小熊猫可以眯起眼睛,在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懒懒地睡上一觉。  也好在这几日值夜的人唯有霍尔,这只熊不会被其他发现它的教士赶出门外。  放在几年前,这时停留在圣院的人绝不会少。成群的教徒会在午夜跪坐于穹窿下默诵圣典;铂金之座骄傲的圣骑士和皇家学院的见习骑士背负圣剑巡逻周边;每一晚圣仆们都要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块地砖,唯恐让任何一处角落染上灰尘。  但这些庄重的盛况,全在数年之间烟消云散了。  皇宫不久前收回了对于光明圣院的大部分开支,圣院不得不将大部分教士下放地方教会。  霍尔平日很受主教的青睐,方才幸免于难。  他叹了口气,突然听到大门被扣响了。  霍尔将门打开,见门口站着一名灰头发的少年。  少年将自己裹在雨衣里,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穿得很单薄,唇上毫无血色。  “请您进来吧,外面的雨到明天才会停。”霍尔让开一条道。  “谢、谢谢您。”  少年似乎没料到圣院里的教士会那么好说话,匆匆踏进门内,摘下了兜帽。  他有一双通红的眼睛,眼角下垂,看起来仿佛刚受到惊吓的兔子。  “您不是帝都人?”  霍尔将门掩上,他看到小熊猫叼着垫子,将它拖到了一面门帘后边。  小家伙总是不会喜欢在睡觉时被人打扰,他也是。  少年点点头,将双手握在胸前:“我是从北海热林过来的,来这儿是为了向伟大的光明神寻求方向。我叫托比·奥尔德,先生。”  霍尔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他很快想起了这份熟悉感源于何处。为他们带来新纪元的勇者那维亚在未担任帝国学院的校长之前就是姓奥尔德。  但在此之后,也许是改姓叫作“奥尔德”的人太多了,那位勇者也改换了姓名。  霍尔摇摇头,将心里的异样甩到脑后。  “现在还信奉光明神的人可不多见了。”他笑了一下,转回身去,“我看看院子里还有没有没烧尽的柴火。我猜您需要一个热水澡和一些面包。”  托比攥住他的手腕。  “我不是来这儿骗吃骗喝的!”少年结结巴巴地说,“请带我到普鲁维尔的神像前去。”  霍尔先是错愕,随即失笑。  “我的老天爷,普鲁维尔已经死了上百年了,您不知道么,先生?”  托比·奥尔德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  少年的脸颊苍白了一阵。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心,低喃着“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那只有您能救我了,大人!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您千万不要害怕。”  霍尔点头。  “其实——”他凝重地压低一点声音,“我是一只兔妖。”  霍尔:“……”  少年气得抓耳朵:“您为什么笑?我看见了,大人,您不必掩饰!我没在开玩笑!您需要我化形给您看么?”  不得不说,托比揪住两边耳朵的动作确实很像霍尔在肉兔场见过的灰兔子。  霍尔知道如何安抚这些尚未成熟的男孩。  在以前,有很多到光明圣院门前玩耍的孩子。而霍尔是他们最喜欢的教士。  “我没有笑您,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霍尔压下笑意,按住少年的肩头,试图让他冷静,“我们这儿有一只可爱的小东西,您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它。”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那只赤金色的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慢悠悠遛到托比跟前,扒拉住少年的双腿。  “它似乎挺喜欢您。别看它小,红猫熊是猛兽,一般不怎么亲近人类。”霍尔举烛跨入长廊,“请过来,我们边走边说。”  托比感觉到那对爪子抱住自己的膝盖时,差点吓得坐倒在地上。  恍惚间,他发现似乎有种力量将他扶了一下。  他低下头,打量这只小熊猫。那双金色的眼睛令他心头一惊。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托比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将它举起,托在臂弯里,赶忙跟上了霍尔。  “我是兔妖,不是人类。”他坚持争辩。  圣院的后花园幽静无人,雨点将迷迭香的馨香溶入水雾之间。  由于连年战乱,光明圣院的主教都被传唤到皇宫,商讨派遣牧师驻扎前线的安排。  眼下,霍尔是它唯一的守门人。  托比抱着熊,跟在霍尔身后。  他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在托比·奥尔德的印象里,几百年前——乃至数万年前,光明圣院都是萨尔帝国最神圣的地方,就连最得势的贵族,也得怀着虔诚之心拜临此地。  但如今,这座院子里却都是坍圮的墙砖,树丛灰败的影子凌乱地涂在石桌上。  托比回头望向霍尔的背景,咽了一口唾沫。  他说:“也许您不肯相信,但我确实是兔妖。几年前我还在热林吃红原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另一只兔子在我脑子里说话的声音。接着,我就奇迹般地拥有了人类的智慧,以及一些先祖的记忆。  “它对两个名字的印象十分深刻,一个是‘托比’,另一个是‘奥尔德’。”  没错。托比·奥尔德低头看向正在往他怀里蹭的熊。  托比对它有印象。  他的先祖,肯定见过这只熊。  霍尔将烛灯放在栏杆上,披上雨衣走出长廊,穿过一条在后院蜿蜒盘旋的石子路,跨进堆满干草的亭子里,将一些柴火取出来。  圣院里的神池圣水早已被皇宫征用,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将雨衣脱下,挂回走廊的木钩上。  “噢!那简直真是太稀奇了。”  “您的语气就像是在听小孩子撒谎一样!”托比生气地跺脚。  霍尔惊讶地瞧他一眼。  的确,这种招数对小孩子最有用处。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撒谎!我的先祖是来自帝都的灰兔,它小时候从屠宰场跑出来,逃到圣院里,一位长得很好看的牧师看见了它,就将它收养了。”  “那您还记得那位牧师住所的门牌号吗?”霍尔笑吟吟地问,“在圣院务工的牧师都会住在帝都。”  “这……这种事情,一只兔子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呢?!”少年突然语塞,“一只兔子,就只知道吃吃喝喝而已,您不能把这当成我撒谎的证据!”  霍尔了然地点头。  他带着少年来到教堂的后厨,从橱柜里取出几个纸包,递给托比。  托比将纸包打开。  他发现这居然是两块胡萝卜面包。  少年朝霍尔看去,感动得泪眼汪汪。这种眼神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只饿了许多天的可怜兔子。  他将面包掰下一块,送给怀里的小熊猫,自己才啃起来。  “后来,我碰到一个猎人——一个背着箭的半精灵,那个混蛋!好在小爷跑得快,抢在他射中我之前跳下了悬崖。那里正好是人鱼的领地。”托比站在烧柴的霍尔背后支支吾吾地感叹,“几百年的时间,没想到他们就将版图扩张到那样广阔的地方了,真厉害。”  “您的史学课老师一定很负责任。”  霍尔回想起他曾在教会学校读过的历史。  数百年前,人鱼族还是光明联盟可有可无的一员,甚至没有参与会谈的资格。  如今全然不同。  柔弱的人鱼凭借他们对于歌声得天独厚的优势,已经将版图扩展到几乎每一片海域。大陆各个种族对人鱼族的印象不再是地下拍卖会的压轴商品,而是手举三叉戟、满口利齿的海上霸主。  所有的水手与海盗在出行时都要手画十字,在心中默念辛巴达在上。  据说,正是因为辛巴达的灵魂庇护了这柔弱的种族,才得使他们一转逆境,转变为骁勇善战的勇士。  “那时,我的脑袋撞到一块岩石,就晕了过去。没想到路过的人鱼族士兵以为我是战时半兽人派去的间谍,就把我打入大牢,准备挑个时间把我煮了。”托比咬牙切齿,“我跟他们说,我不是半兽人也不是人类,只是一只兔子。可是那些愚蠢的人鱼都不肯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了。  霍尔在心底默默地想。  “人鱼族有个规定,死刑犯必须在行刑前被押到人鱼城之海的主人面前,行刑官宣读罪状,人鱼城主人批准后,才能执行死刑。我被打进大牢的那几天碰巧风和日丽,几个士兵挑了个日子,将我带到他们领主跟前,还把刀磨亮了。狡诈的人鱼,我就知道他们想吃兔子肉!  “那个坐在宝座上的女人一看见我就哈哈大笑。她差人把我放了——到这里,她还算个好人。但她又用通用语解释说,‘他绝不是军队里的人。像这样带着奶味呆头呆脑的矮个子白斩鸡,既套不到机密情报,又无法令人鱼族的任何族人受到伤害’。  “我气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在发抖,我想冲上去咬她一口,但被她的护卫按倒了。我说,‘我就是被普鲁维尔派来刺杀你的!你这个人鱼族的暴君’!  “她还是不信,但当我说出我叫托比·奥尔德的时候,那位自以为是的人鱼城女王惊讶得几乎崩掉了大牙,她问我是不是神明来到大陆的化身。因为,这个名字除了她的先祖,唯有一只半精灵和帝都里一位卖酒为生的战士知道。”  霍尔将柴全投进了炉里,听着少年嘀嘀咕咕的抱怨,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第119章 新神使所体现出的威压感更加深不可测。面对他时,汗出如浆的黑暗圣女与半兽人、黑暗精灵只能勉强用四肢支撑自己的躯干。  黑暗生物对于同类的感官更为敏锐。  当嗅到那维亚的气息,过于悬殊的力量差异使得他们甚至产生自杀的冲动。  这一切使得他们对这番变故缄口不言。  好奇心正不断地催促他们询问旧神使的去向,可是对于他们而言,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那维亚打量着黑暗神使为他铸造的宫殿,问:“希德·切尔特在哪里?”  黑暗圣女与半兽人的族长面面相觑。  “在、在萨尔帝都。”半兽人战战兢兢道,“公会在帝都领头羊,切尔特公爵是他的监护人。”  对于这一切,希德·切尔特一无所知。  自他从黑暗神殿逃出来之后,就由于魔力耗散过多,一直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切尔特公爵与夫人对此颇为忧虑。将切尔特背后的真相告知光明之种只是计划的第一部 分,然而,希德仅仅是听到消息就病成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不关心在未来将如何利用这颗棋子,只祈祷神使送给父主的礼物不要被毁在他们手上。   公爵正向家庭医生询问养子病情,女仆匆匆走上前来,弯下腰,附耳告诉他告知有芝尼娅的客人来访。  他面容一肃,整顿衣装,预备出门迎接贵客。  能够从暗魔法之都远道而来的,便只有他们的父主在人间的代言人,黑暗神使。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公爵所不曾见过的青年。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宛如窗外寥远冷彻的雪景。  公爵的疑问被青年手中举起的银制雕板堵在了嗓子眼。  那是神使用于通禀身份的令牌。  “前一任神使犯了错误,已经被流放。”  青年收起令牌,半垂眸帘。  他周身弥散着冰冷到足以令人眩晕的气场,眸色暗沉若深渊。  是的,浸淫官场多年的公爵认为自己正面对失语海之下的噤声之渊。  那是连前一任神使都得“小心脚下”的地方。  站在他面前的生物绝非人类。  公爵胆寒地猜想道。  “我找希德·切尔特,”青年的语言如他的威严一样冷漠,叫人心生恐惧,“他应该叫这个名字。”  公爵小心翼翼地询问:“犬子正在养病。您要将他带走吗?”  那维亚偏脸瞥他一眼,公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低下头,亲自为这位不怒自威的来客领路。  那维亚走入希德的房间时,他看到的是由一件毯子裹成的团子,枕头小小地陷进去一块,银光熠熠的头发铺在床单上。  从发丝的间隙中,可以看到烫得通红的脸颊。  那维亚很确定,这个安静得仿佛橘子蛋糕的小朋友,就是前几天把他的神殿搅得天翻地覆的魔王。  他将希德从床上抱起来。  侍立一旁的女仆长着急道:“少爷发高烧了……”  公爵悄悄瞪她一眼。女仆长赶忙噤声。  那维亚用手臂托住希德,另一手中化出一簇火焰,液体状的水晶逐渐将其包裹。  他将水晶球扔到希德怀里。  希德碰到这颗暖烘烘的球,下意识把它抱在手里,舒服地吐了口气,往那维亚的颈子上蹭了蹭。  公爵从余光里觑到养子以下犯上的举动,急得几乎眼冒金星。公爵想将希德从梦中喊醒,让他赶紧从神使的臂弯里爬下来,跪在地上请罪,却又担心神使会憎恶他的声音。  ——至少这位新来的先生表现出来是这样的。  好在神使似乎不在意光明之种出格的举动,调整姿势,开始问话。  公爵赶忙收起多余的心思,恭恭敬敬地应答。  ……  希德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肤色黝黑的少年坐在他床边,脑袋歪在一边,涎水从嘴角淌到了肩上。  看样子他已经睡了很久。  希德起了身,环顾四周。  房间里的壁炉烧着柴火,地上满铺暗红色的天鹅绒毯,角落里放着一些毛绒玩具,侧面开着两扇镶嵌彩色琉璃的落地窗。  虽然壁柜与吊灯没有镌刻帝都贵族那些花里胡哨的图腾,但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评价,这都是一处决不下于切尔特府邸的奢侈洋馆。  帝都有这样的人家?  他疑惑地想着,推了推少年的肩膀。  少年睡得很沉,纵使被惯性连带椅子拽倒在地,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希德掀开被子。他发现地上放着两只绒毛拖鞋,并不是他在切尔特府邸的那一双,全新,但很合脚。  他穿上拖鞋,推开门,走出卧室。  走廊上亮着两排火焰壁灯,他循着亮光走到主厅。红木沙发上,一名青年正在看报。  一见到他,希德死命往大门的方向冲。  青年听到动静,打了个响指。  希德好不容易摸到门,忽然听见金属撞击的清响。  他尝试着转动把手,脸色煞白。  大门锁了。  他听到男人的脚步声,回过身,正要往旁边逃,却给男人揪住领子。  “在我跟前耀武扬威的劲呢?”  男人靠近希德时,那股无上的威压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希德打了个抖,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那维亚:“说话。”  “对不起。”希德低着脑袋,细声细语道,“我会擦干净的。”  “知道我是谁了?”  希德偷偷看他,点头。  见到那维亚的瞬间,希德就知道他的身份。  传闻中喜怒无常、锱铢必较、嗜杀如命的黑暗神。  希德还知道,自己被切尔特家族收养,未来就是要被献祭给黑暗神的。  那维亚的水晶球拥有治疗一切疾病的魔法,希德很快就回想起在他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闯的居然是他父主的地盘。谁知道黑暗神殿那么好进的?  希德一边害怕,一边在心底嘀咕。  那维亚放开希德的领子,叫他站好。  “你叫什么名字?”  “希德·切尔特。”  那维亚顿了一下。  小孩子说话还带着令人烦躁的奶音,他居然差点没听清楚。  他又问:“父母给你取的?”  希德摇头。  “以后,你就叫作希德·那维亚。”  希德盯着地板,不吭声。  那维亚等着希德开口,直到他差点失去耐心,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好”。  ……  那维亚命令切尔特公爵在帝都找了一处宅邸,将希德安置进来。  后来,他想到照顾小孩子不能没有仆人,却又不希望素不相识的凡人踏足他的领域,索性把呆在黑暗神殿吃草的阿诺德叫了过来,将它变作人形,让它当管家。  阿诺德既没有当管家的经验,又很馋。那维亚就在它身上下了禁咒。  如果这头管不住嘴的龙企图瞒着自己吃掉光明之种,就会沉睡三天三夜。  帝都只有供学龄前后的平民孩子念书的学校,贵族出身的孩子在进入帝国学院就读前,一般都会请专门的家庭教师教导魔法、常识、天文地理等知识。  同样,那维亚不想其他人类踏足自己的领地。  他准备自己教。  帝都贵族之中,父母长辈亲自负责子女功课的情况并不少见,诸如一些注重家教与礼仪的魔法世家,会经常将子女带在身边,通过言传身教将谈吐、法术与学识灌注到晚辈的脑海和骨髓之中。  黑暗共主已然度过数万年的光阴,上天偏宠的智慧赋予他过目不忘的天赋。  ——不过,那维亚一开始并不打算认真地教导希德。  他只是觉得自己看上的宝物放在别人那里,会很膈应。  转变发生在不久之后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  希德精心筹备了第一次逃跑。  那维亚一天当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府邸里,看管他的只有阿诺德。  而希德已经摸清楚阿诺德的脾性。  这头龙很傻。就算知道只要垂涎他就会中魔咒,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望着他流口水。 第121章 ……  两年后,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黑暗圣女溘然长逝。  半兽人、恶魔族等黑暗物种的领袖用信鸽通知了那维亚这件事,每一任黑暗圣子或者圣女都由神使亲自甄选出来,并授予不可外传的黑暗咒术。  前神使原定的下一任圣女是黑暗精灵的公主。而那维亚立刻否决了这个人选。  他将希德带到了芝尼娅的宫殿,说:“他就是下一任黑暗圣子。”  半兽人、恶魔族、黑暗精灵、亡灵族的首领们默默看向站在那维亚旁边的希德。  容他们眼拙。  从这个浑身散发刺鼻光明气味的人类崽子身上,他们根本无法发现任何担任黑暗圣子的潜质——  除了闻起来就很香、很好吃。  饶是心底疑惑,半兽人的族长仍旧将黑暗圣子的冠冕戴在了希德头顶。  新神使比旧神使更加恐怖。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用那种愚蠢的质疑挑起他的怒火。  希德不知道这些陌生的种族为何总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他。  他觉得这顶帽子还算过得去,符合他的审美。  镶在外面的宝石还能抠下来贿赂阿诺德用,以便于他的下一次逃亡计划。  两年间,那维亚为他钦定的圣子教授了许多黑暗禁咒。  令他诧异的是,希德作为光明之种,学习黑暗咒术的天赋也好得令人咋舌。仅仅过了几年,就能够与不少经验老到的亡灵法师相抗衡。  希德天生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那维亚教他什么,他都能迅速掌握。  这使得那维亚在望向希德之际,每每会从心底萌生一种虚荣的成就感。  ——那都是在他面对阿诺德时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然而,到了今年冬季,希德却开始每天犯困。  起初,那维亚还以为这是小孩子的常态,或者熊类一遇到天冷的季节就想着要冬眠,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直到某天他牵着熊崽的爪子去图书馆还书,希德忽然晕倒在路上,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维亚当即抱起不省人事的男孩回到洋馆,将精神力探入希德的身躯。  他发现希德浑身的筋络都被一股霸道的黑暗气息缠绕着。  光明之种需要光元素的涵养才能正常成熟。  可是这些年来,那维亚一直往希德的脑子里灌输各种高深晦涩的黑暗禁咒,反倒成功把光明之种的生长逼停了。  那维亚:……  无所不能的黑暗共主恍然发觉自己不会光明咒术。  他学那玩意儿没用。  过了三天三夜,希德才渐渐苏醒。  那维亚找了圣晶石,让他抱着续命,以防他再次昏过去。  正当那维亚苦恼之际,切尔特公爵造访那维亚的洋馆,并送来了解决良方。  他跪倒在黑暗共主跟前,战战兢兢:“光明圣院的圣子卸任了。我可以举荐希德·那维亚成为下一任光明圣子,届时,他可以学习到被圣院垄断的光明禁咒,还能够为我们带来来自圣院和光明神殿的情报……”  那维亚眯起眼:“你要父主的信徒去跪拜普鲁维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使大人……”切尔特公爵抖得手脚冰凉,“我是说,光明之种本就会成为父主的晚宴,父主或许不会在乎他的信仰。”  “不,”那维亚的声音冷了一度,“他在乎。”  那维亚知道普鲁维尔在寻找光明之种。  想要打败他,那位已然步入暮年的神只能依靠外力重返巅峰。  那维亚决不会让普鲁维尔得逞。  从希德被冠上他的姓氏的那一刻起——无论希德是否是世上唯一的光明之种——这只熊就是他一个人的。  因此他的回绝不留余地。  他不希望自己藏起来的瑰宝跪在普鲁维尔的神像前、念那些赞美光明的祝词、成为光明神的圣子。  那只皮得要命的熊喊他“父主”的次数甚至可以用一只手数清楚,其他时间,都会梗着脖子直呼他的原名。  这种待遇,他绝对不能让第二个男人享受到。  绝对,不可以。  比这个理由更重要的是,那维亚早已想出解决问题的另一条出路。第99章 :番外5  黑暗公会预备送去圣院的圣子人选不止有希德·那维亚一人。  希德原来长兄艾伯特·切尔特的未婚妻莉茜雅·怀特有个小表妹,对于光明元素的亲和力仅次于希德。  她是希德被献祭之后要顶替他成为光明圣女的候选者,但神使大人不肯放人,黑暗公会只好赶着小姑娘上场。  光明圣院的圣子将会由普鲁维尔的神谕亲自选定。那维亚作为帝都名门望族切尔特的举荐人受邀出席了典礼,他带着希德一道造访圣院。  从各个魔法世家挑选出来的孩子坐在祈祷之间的穹窿底下,沐浴在圣光之中,每个孩子看上去都好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当普鲁维尔幻象出现时,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惊呼。  他们的父主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虔诚的信徒慌忙双手合十,用他们最赤诚的心灵与最华丽的祝词低声祈祷。  也许是光明神在自己的地盘过于得意忘形,当他选择在人类眼前打开通往大陆的通道,也无疑暴露了光明神殿的秘钥。  这微不足道的纰漏恰巧被那维亚捕捉到了。  普鲁维尔注定为他的疏漏付出惨痛的代价。  黑暗共主收起目光,眸色幽沉如冥河。  其余一代神族,他早已一个接一个地肃清掉。  将普鲁维尔放在最后,那维亚本就是想找他好好清算。  蓦然之间,那维亚发现身旁的人类小孩盯着祈祷之间的孩子们,看得出神。  他心里生出一丝暗怒。  “你想过去?”黑暗共主似笑非笑地问,“说不定光明神能把你从我手里救走。”  希德回了神,抬头瞧他。  银发如织的男孩被那维亚的影子笼罩了视野。  恍惚中,希德似乎从黑暗共主深不见底的眸中捕捉到某些错觉,异样的情绪牵动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摇头。  黑暗共主是极其可怕的神只。一百个普鲁维尔加在一起也可能没有他可怕。  可是希德不想为了离开那维亚,就草率地转投向另一位神。  呆在那维亚身边,才会令他有归属感。  何况他现在是黑暗圣子,不是站在光明那一边的。  普鲁维尔的意识将光明圣子的候选人包裹起来,他注意到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极强的光明气息,将意识的触须探过去。  那维亚不动声色,替希德将普鲁维尔的意识触须挡开。  他满意希德的答复。  ……  待那维亚从光明神殿杀回来的时候,黑暗共主算了算时间。  他正好养了希德·那维亚整整四年。  那维亚将在光明神殿搜罗的典籍都扔给希德,让他自己去学。  希德却对于光明咒术不大感兴趣。  因为太简单了。  而且那维亚前几年已经给他打好了语言基础,他读到哪里就会到哪里。  对他而言,还是那维亚教给他的能够腐蚀花草、操纵亡灵骷髅、入侵精神的魔法更有挑战性。  可是那维亚已经不让他再多学了。  那维亚很想把光明之种染黑,但他并不想让他一手调教大的崽子一辈子只能躺在水晶棺里。  比起这样,他宁愿希德顺遂心意每天都往泥坑里打滚,或者把他的神殿弄得乱七八糟。  当帝都的其他孩子已抽长成高挑的竹竿,希德却还在慢吞吞地长着个头,像散步一样悠闲。  希德很苦恼,那维亚也很疑惑。  他已经给他的熊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与物质,给他打理头发、衣装,亲自在他发髻间别上他最喜欢的风信子。  为了把自己的小圣子养大成人,那维亚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从《育儿宝典》罗列到了《如何说,熊孩子才会听》。  黑暗神对希德·那维亚而言,绝对是负责任到极致的父主。  唯独希德的身高,让那维亚显得像苛待奴隶伙食的吝啬贵族。  那维亚一阵深思熟虑,自动忽略了基因这回事,每天都给希德灌一杯热牛奶,好让他长高长胖一点。  否则到时候吃掉也硌牙。  ……  十三岁出头的希德·那维亚需要更广阔的生长环境。  每当希德睁着那双澄澈的金瞳、透过洋馆的窗户眺望外面天空的浮云,那维亚总会误以为自己是童话里圈禁莴苣姑娘的女巫。 第123章 那维亚没有出门寻找希德的下落,他回到了黑暗神殿。  一踏入主殿,他就看到一只小熊猫躺在他的宝座上,睡得挺香。  那维亚走近它,闻到一丝醺人的酒味。  他拧紧眉毛,牵起熊的两只前爪,用复原魔法清除了少年的变形咒。  希德靠在那维亚肩头,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迷茫地看他。  那维亚既好气又好笑,问:“希德·那维亚,你喝酒了?”  希德眼眶一红。  那维亚还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了,于是放软了调子,重新问了一遍。  希德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直接全滚了出来。  他抽噎着说:“你没叫过我的名字。”  那维亚听着,捧住少年的脸颊,将他额前被汗水和泪水粘得凌乱的头发撩到耳朵后边,亲吻他的额头。  那维亚说:“希德。”  希德抽噎了一下。  那维亚又说:“希德。”  希德低低应了一声。他清了清嗓子,蠕动嘴唇。  那维亚总觉得他在念叨什么,刚要凑近了听,一朵玫瑰就砸在了他脑袋上。  ……  满打满算,离他成年只有两年时间。  但这不是导致希德近日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  希德觉得自己可能有病,当他的女同学询问他是否有喜欢的人时,他脑子里浮现的居然全都是那维亚的身影。  为了笼络他们伟大的“神使”,黑暗公会在帝都的人没少给那维亚塞一些漂漂亮亮的少年少女,可是那些美人都被那维亚扔了回去。  这令希德一度怀疑那维亚是个性冷淡。  神只也许是没有感情的。  这个可怕的猜测在希德心里生根发芽,令他一整天都精神萎靡。  他的同学偷偷把一瓶酒从校外偷运回来,据说是一家叫作黑鸽子的酒馆的特产。  那维亚家教很严,希德自幼滴酒不沾,闻到从酒浆里散发出的醇香,好奇使得希德的眼睛愈发亮晶晶的。  他的同学本来就打算借此拉这个长得超好看的同龄人套近乎,直接给他倒满了一小个酒杯。  希德故作矜持地尝了一口,随即他失去了意识。  ……  那维亚抱住晕倒过去的希德,另一手捏住他的小圣子变出来的那朵玫瑰花,若有所思。  他认为自己有了答案。  希德从床上醒过来时,头疼欲裂。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喝多少酒。  一定是他同学动了手脚!  希德正要下床,忽然感觉胸膛被轻轻砸了一下。  他疑惑地低头望去,看到胸膛上躺着一只风信子。  紧接着,他的脑袋又被从空中落下的风信子砸了一下。  成百上千的风信子从空中落下来,把他的床埋了。  希德千辛万苦,才从一堆花束里爬出来,喘了口气,心里唾骂着那维亚的斤斤计较。  他去了黑暗神殿,又把那朵玫瑰藏在空间法术里,原本是想借着酒给他的胆子,问一问那维亚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希德听说今天是本月的情人节,可以给有好感的人送花。  但那维亚不知道这个。  所以,自己送给他玫瑰,他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可那时希德的力气都被酒精抽走了,他原本想把玫瑰握在手里的,却让它掉到了那维亚头上。  结果那维亚就因为这个报复他!  小气鬼!!  但今天那维亚不在,洋馆门口只有一条黑暗角龙在扫地。  听到希德把堆在卧室里的花扔出窗外,阿诺德缩了一下脖子,继续低头扫落叶。  阿诺德知道那维亚去了哪儿,但它的主人命令它不许跟希德提这回事。  ——某个老父亲去了学校,把递给他亲亲小宝贝琼浆玉液的那个臭小子揍得差点连爹妈都不认。  顺道还去买了个花。呵呵  阿诺德把一片落叶扫出栅栏,暗自翻了个白眼。  自从送熊崽子上学,那维亚对于帝国学院的了解比他神殿里的事还要清楚。  就连学生搞一个每月都有的情人节都整那么大的架势,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  这回事过去之后,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醉酒事件对于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除了希德发现他周遭的同学都开始害怕他以外。  希德并没有发现,一种微妙的气氛的转变开始在他与那维亚之间形成。  他只察觉到那维亚的心情越来越好。  这也许是因为光明之种终于到了成熟的季节,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摘下来享用了。  希德的十八岁生日,就像他之前的十几岁那样平静地度过。  至少形式上是这样的。  按照往常惯例,阿诺德在希德放学前便将洋馆布置好,长桌被铺上雪白的蕾丝绸布,花瓶里插上带着露珠的新鲜花束。  那维亚从烘焙坊预定了蛋糕,然后又挤了奶油,在蛋糕上插了十八支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  希德吹蜡烛的时候,听到那维亚这样问他。  他有点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那维亚还可以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  大概神族就是有这样那样的恶趣味,想在用晚餐前再逗一逗自己的猎物。  可是,假如今天他还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讲明了。  如果那维亚觉得有意思,或者因为猎物的喜欢而产生成就感,那原本就是他自己动了不该有的感情,是他自作自受落进了陷阱里;但如果那维亚膈应他的喜欢,那么他的父主就不得不连着膈应一起吃下去。  反正那维亚又不是好人。  希德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然后超小声地问:“您可以亲我一下吗?”  那维亚吻了吻他的额头。  希德垂眸不语。  那维亚:“不满意?”  希德不敢看他的神情,就将目光往旁边瞟,那维亚却将他的脸庞掰回来。  “要我亲哪里?”  希德一顿,他无处藏身,脸红得快哭出来了。  他低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  “这里……”  希德早就被那维亚搅得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听到男人充满蛊惑的、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我要听你亲口说。”  希德只觉得脑子里嘭的一声,耳朵发痒,全身颤抖。  他能隐隐感觉到,那维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可是那维亚要他自己说出来,让他丢尽脸面。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希德不知道又是哪里招惹了那维亚,既要让他告白,享受他的爱慕,还要吃掉他,把他利用得一干二净,好处则是那维亚照单全收。  他觉得自己太亏了,可是他不能不说。  不然,那维亚也许不会给他机会了。  “我想您用对爱人的方式亲我,”他的音调里带了些委屈的哭腔,“……我喜欢您,父主。”  希德有求于那维亚时,才会带上尊称。  他又听见男人的低笑。  “好。”那维亚道。  男人纤长的手指绕过他的脖颈,就按在他变成熊出逃时那维亚揪他后颈的那一点上。  昏暗的烛光里,希德感觉到唇瓣被那维亚碰了一下,接着,从外到内一点一点落入男人的掌控。  他是被动的一方,逐渐被抽干了力气,只能倚在那维亚怀里任其攻城略地。  那维亚低声叫希德闭上眼睛,希德听话地照做了,任那维亚将自己平放在长桌上。  随之而来的。是盛放着精致菜肴的瓷盘被掀倒在地上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