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略》 第1章 死不瞑目 “醒啦?梦里头美么?” 轻柔的嗓音似挟带着三月江南春雨,旖旎而又烂漫。 “晏姝!” 晏清咬牙磨出二字。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日便是新皇登基大典,她劳心劳力替他将宫里宫外打点妥当,只待共享太平; 不成想,却在登基前夕误遭暗算! 晏清手脚无力委顿在地,犀利目光如箭般射向心腹大宫女红缨! 红缨恭敬垂首而立,仪态无可挑剔,再不是当年被她从流民死尸堆里拖出来的泥猴子了。 晏清心口剧痛,强咽下一口热血。 她知道自己不过苟延残喘,一张口便是气绝人亡,心有不甘之下只顾着瞪眼质问红缨: 为何背叛我?我哪里对你不起! 红缨平静站立,温驯目光不曾僭越一分,头上那支单凤金钗明晃晃的,轻易落入晏清渗出毒血的双目。 原来,她早已经委身于太子,哦不,明日便是新皇了。 瞧这簪子的规格,红缨至少能够得上一个六品的嫔吧?若是为新皇诞下皇子,未必没有一飞冲天之时。 确是比自己给她安排的康平伯庶子之妻有前程。 后宫不容不洁之人,原来红缨那个无缘的孩子竟也是太子的。 晏清一口血涌上,再是紧闭了双唇,依旧有热意自嘴角蜿蜒而下,转瞬冰凉! “呀,妹妹吐血了呢。” 天真无邪的声音里不带半分阴霾,如同声音的主人那不曾被世事烦忧的娇嫩脸蛋般,不染半点尘埃。 晏姝拈着帕子轻轻擦拭晏清嘴角溢出的血渍,却是越擦越多,在血色将要洇染上她纤细的指尖之前,惊慌地一把丢掉帕子。 “差点弄脏人家的指甲,特意为了明日的封后典礼染的呢。” 晏姝小心地举起水葱似的纤纤玉指左右瞧瞧,嘟起粉润的唇细细朝鲜红指甲呼气,娇憨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 “主子,奴婢服侍您净手。” 宫塑般的红缨动了,亲自端来铜盆,浸湿了帕子替晏姝擦手,行动间认真端肃,仿佛将那两只手视若珍宝。 如往常对待晏清那般。 晏清闭上眼,再没什么可问的了。 晏姝却不肯就此放她解脱,带着潮意的手轻轻拍在她脸颊,发出啪啪轻响。 “妹妹怎的又要睡了?陪姐姐说说话呀。” 撒娇撒痴的声音绕过晏清耳畔,过不进她心里去。 啪! 脸颊一痛,如火烧灼,晏清眼皮被粗鲁扒开,对上红缨那张略方正而失却秀美的脸。 “主子有训示,认真听着。” 红缨一板一眼训斥,眼底不见平日对她的亲昵孺慕,也没有失去孩子向她求助时的可怜可悲,如同在调教不守规矩的宫妃仆役,铁面无私,不带半分私人恩怨。 果然是她的好红缨,大将之风,第一得意人儿,就连背主都如此从容不迫。 “垂眸,不得直面主上。” 红缨反手又是一巴掌,重重打落她几颗被毒药腐蚀根基的牙齿,伴着毒血喷上红缨衣角,令其无法躲避及时。 晏清眼底浮现笑意,瞧见红缨瞬间张大的鼻翼。 她一直没提醒红缨这个可爱的小毛病。 毕竟,若是上进心满满的红缨连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细节都改正掉,哪还剩下多少人气儿? 小姑娘家家的,纵然身世坎坷,有她撑腰,日后总不愁好前程。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一厢情愿的想法。 如今虽觉可笑,能窥见红缨一丝破绽,倒也有趣。 总归她晏清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无能。 都要死了,她想瞑目,喝一碗孟婆汤过完奈何桥,再不与他们纠缠。 “哎呀红缨,妹妹向来没规矩得很,你就让着她些嘛。” 晏姝甜糯的嗓音有些腻人,甜笑着蹲下,小心拉过月光纱裁制的,绣着富贵牡丹花,足有二十四幅的精美裙角,避开地上那滩泛着腥臭的紫红血湾。 “妹妹。” 她呼唤得情真意切,任谁听了也得夸一句姐妹情深。 晏清眼神发直,绞烂她五脏六腑的剧痛,麻木了她表面完好的躯壳,下意识去捕捉耳边的声响,诠释什么叫做蝼蚁尚且贪生。 耳边晏姝的声音轻灵悦耳,缥缈如同仙音。 她说: “妹妹,你可还记得,头一遭你入我晏府,见我第一面,说的第一句话为何?” 她轻笑,语气娇憨甜蜜。 “你说,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呵。” “当时我就想回敬你一句,你看起来真好笑。” “晏清,你一个泥巴都没洗干净的野孩子,穿上我扔掉的旧裳,真真应了那个词,沐猴而冠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父亲说,你到底是晏家血脉,日后打发一份嫁妆,替我晏家联上一门姻亲,总也是分助力。庶女嘛,不少你一口吃食,便养着吧。” “母亲教我,红花总要绿叶配,有你时时跟在我身边冲锋陷阵,我便可安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名门闺秀,带着无暇的好名声嫁得如意郎君。” “他们说得都对,可惜却低估了你的下贱。你竟然觊觎我的太子哥哥。” 晏姝娇哼一声,拔下簪子扎进晏清半涣散的眼珠。 鲜血飞溅,晏姝嫌脏地丢了簪子,退后几步,语气依旧愤愤。 “太子哥哥说,他酒后将你认作了我,说你眼睛跟我像,到底哪里像了?成心呕心人么。这双眼明明难看得要命,瞧了就叫人生气。” 红缨主动捡起簪子,稳稳地扎入晏清左眼,将她另只眼也毁掉。 晏清飘散的思绪痛得短暂回笼,耳边晏姝娇滴滴的抱怨也清晰了些。 “哎呀红缨,你脏死了。当初你跟这剑人纵马驰援千里,三天三夜未曾歇息,冲进敌军包围解救太子哥哥,也是顶着这一身臭血吗?” “三天不洗澡,又是风沙又是血呀汗的,难为我太子哥哥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儿,还得跟她虚与委蛇百般忍受,真叫人心疼。” 红缨一把扯开晏清领口,露出琵琶骨下狰狞的伤痕。 “主子,当时她身中数箭,这里被前后贯穿通透。拔箭治伤的时候,她早叫好几个大男人看光了身子,殿下也是嫌恶得紧。” 晏姝咯咯一笑,拿眼色示意红缨: “太子哥哥用心良苦。若没有这样一个明面上的挡箭牌护着,太子哥哥要多受不少伤呢;就连那些只会争宠献媚的女人也会来烦我,日子哪还得清净。” “好红缨,你再把那伤口破开给我瞧瞧。这可是立了大功的呢,可惜我都没瞧见。” “是,主子。” 红缨手起簪落,凿穿了晏清单薄的肩背。 晏清闷哼一声,无力的手指挣扎着动了动。 那主仆二人却没瞧见,依旧兴致勃勃地看她的笑话。 “主子,你瞧这里,这是当初为太子去药王谷求药做药人时留下的,这是针扎的,像这样。” 一排金针落下,是红缨成名的独门暗器,晏清教的。 晏清痛得神情恍惚,拼尽全身力气,弹了弹指甲。 无色无味的毒药逸散,她等不及看结果,先行断了气。 死不瞑目。 第2章 天都替她冤! 晏清怔怔望着顶棚角落垂着的一缕蛛丝,直到眼睛涩得渗出一层湿意,这才想起来似的擦擦眼。 泪珠滚落,眼前视线恢复清晰,就连耳边夏虫的鸣叫也真实得紧,鼻尖甚至还能嗅到一丝长年累月弥散不去的烟熏火燎气息。 不像是梦。 她动了动手指头,放开屏住的呼吸,细细感受了下,缓缓撑床坐了起来。 月光透进洗得单薄褪色的旧窗帘,映得逼仄的半间稍间朦胧黯淡,各样物事拉长的影子微微颤动,行如鬼魅。 正是她年幼时最恐惧的深夜惊梦时分。 换做如今历尽沧桑的她,早不怕这一点虚张声势的死物幻影了。 晏清掐了把手心,明显的痛意提醒她,她真的又活转过来,回到久远的垂髫之年。 晏清撒开手,轻叹口气,嘴角微微抿着。 莫不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觉着她实在冤得慌,又给她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那她实在不好辜负这份厚待呢。 重来一世,那些欺她的欠她的,得好好清一清账目,了一了因果才是,不然她倒担心大家都难入轮回,不得解脱。 这一桩功德,她乐意做。 晏清随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趁手的剪刀,穿上绣鞋下地,熟门熟路地推开东稍间单薄的木片门。 嘎吱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夏夜中格外刺耳,却又轻易被湮没在震天的鼾声中。 晏清略站了站,黑暗中一双眸子灿若寒星,望向床上睡得正熟的大小三团—— 她亲娘,亲娘嫁的男人,还有新生下的儿子。 晏清定定神,攥紧手里的剪刀,猫腰潜行几步,挪开泛着酸臭的布鞋钻到床底。 唧唧几声嚣张鼠叫,晏清作势挥舞下手里的剪刀,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偷家贼驱散。 蓦地,头顶床板响动几声,浅眠的婴儿哼唧着,被揽入娘亲怀抱,熟练地轻轻拍哄两下,很快又都睡熟了。 晏清默不作声地等了会儿,待头顶消停了,便趁着如雷鼾声的掩护,摸索着床底下夯实的地面,三两下摸到一处微微凸起,便知道找到了地方。 晏清憋着劲儿,耐心地拿剪刀尖儿一点点沿着凸起处边缘戳挖着,很是费了些力气,足足挖下两寸多深,这才触碰到坚硬的石板。 良久,晏清挖开石板一侧缝隙,剪刀尖插入其中将石板撬开一点,瘦弱的小手摸进去,掏出个不大的油纸包揣进怀里,缓缓吐了口气。 她擦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一鼓作气,将石板归位盖上黄土,脚踩臀压数次之后,轻轻掸掸衣裳上的尘土,无声无息爬到床那头去,蹑手蹑脚溜出屋子。 夏夜闷热,屋门敞开迎些穿堂风来解暑入眠,倒也省了她的手脚。 也只她一个女孩儿家为避嫌,才会夜里睡觉门窗紧闭,衣衫整齐,实在苦不堪言。 晏清走到院子里,就着明亮的月光,拿起院墙边靠着的晾衣杆,够下白日里洗净的里外衣裳,拿晾晒的围裙打个小小的包袱,背上便走。 有谁家忠心护院的大黄狗吠叫两声,得了睡意迷蒙的主人家几句呵斥,很快消停下来。 晏清闷头走到村口,回头望望月色下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头也不回地走远。 那个家,于她来说,很快就不安全了。 晏清她娘叫王杏花,人也长得跟早春头一枝杏花似的扎眼,很自然地便被来村子里借宿的贵公子瞧上,强占一夜,不小心有了她。 她娘性子怯懦,出了这事也不敢声张,默默藏起贵公子遗落的精致扇坠,以及留下的一锭银渡夜资,盘算着要去寻那提上裤子就走的薄幸心上人,便是给他当个铺床叠被的丫头也好,反正她留在村子里是不好嫁人了。 妙龄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王杏花又想避人耳目,行踪便有些鬼祟,很快便叫人盯上,掳到渡船顺流而下,抢回家做媳妇了。 好在王杏花多了个心眼,把那银子并扇坠全藏到油纸伞的伞柄里,这才侥幸未被搜去,后来便藏到了床下。 王杏花被迫跟了这强人,当晚便失了清白,被看管得也严,逾月诊出有孕,一时竟分不清这孩子是谁的种。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晏清呱呱落地,因着是个不值钱的女儿不得重视,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成天妮儿妮儿地唤着,连带着她娘王杏花都被骂没用,生儿子都不会。 王杏花坐月子不方便伺候男人,张猛便出去胡天胡地混,挣的钱全孝敬了外头的姘头。 男人不给家用,王杏花日子难过,便惦记起那锭银子来,偷摸拿剪子铰成碎块,兑换铜钱花用,这才勉强维持住生计。 晏清自小懂事,每天帮家里做活,常被她娘夸是贴心小棉袄。 随着她模样日渐长开,越长越好看,半点不随张猛,事情便坏了。 张猛听多流言起了疑心,回家暗暗留心观察,又狠揍了王杏花几顿,把半个实话逼问出来。 王杏花总算没傻到家,瞒下了扇坠并银子的事,权当留个退路。 事发之后,男人却一反常态,肯在家多睡了。 没多久,王杏花便怀上了儿子。她又是欢喜,又是揪心,借着肚子大睡觉怕挤,愣是把越长越俊俏的闺女挪进东稍间里,分开睡。 要是晏清现在不逃,过不几天,王杏花也会逼她走的。 张猛起了那等不好的心思,觊觎自家还没养大的小闺女。 王杏花迁怒骨子里不正经的女儿,告知她的身世,给了扇坠做信物,打发她去寻亲生父亲享福; 她一再嘱咐,要女儿日后发达了,记得带擎兄弟孝顺自己,压根不管才六岁的闺女孤身在外,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晏清冷冷勾下唇角,随手采下路旁一株在月色下妖娆绽放的紫花。 这子夜花倒是不常见,搭配其他几种草药,能制出不错的毒药,防身足够了。 晏清脚下不停,一路往山上走,脑子里花费了点工夫,才翻出被丢到角落里的记忆。 后来,她听红绡来报,说是那年她娘那边也遭了灾。一家四口逃荒途中,张猛把女人卖了换口粮。 王杏花放不下儿子,费尽千辛万苦找回去,却发现儿子被狠心的丈夫易子而食死无全尸。 王杏花疯了,想一把火烧死男人,却被囚禁起来做了暗门子生意,赚钱养活男人,没几年就得病死了。张猛也染上病,不久也跟着去了,尸首都被烧了。 晏清再回想起这些人,依旧很淡漠。 她并非芊芊弱质的闺阁女子。为了活命,她曾浸淫阴谋诡计,披挂上阵杀敌无数,逃荒时也差点落入流民之口,更有生不如死的做药人试药的难熬日子…… 她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多余的善心,施舍给有夫有子有家有业的闲人。 至多,等她安定下来,派人送口信回来,提醒他们及早搬家便是了。 晏清就着微亮的天光,小心翼翼扶着青翠的枝蔓下到山谷底,循着血腥气寻到昏迷不醒的矜贵少年,愉悦地勾起唇角。 上辈子她费尽心思扶持太子,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若这次她弃了他,改而扶持另个短命夭折的皇子,想必事情会变得很有趣吧。 第3章 瞎了就不能活了? 哐啷-- 晏清一声闷哼,单膝跪地,疼得面色煞白,手里却还护着那只盛满诡异药汤的木碗。 缓过那阵锐痛后,晏清将泼洒了小半的药碗搁下,两只纤细的小手摸索着扶起撞倒的木凳,借力站起,将其小心挪到墙边放好,又数着步子回去端药碗。 药味热气弥散,熏得她鼻头红红的,似是想哭,却安静得不发出一丝抽噎。 “装模作样。” 少年嗤笑一声,腥红双眸望见她的拙样,恶劣地又丢出一颗榛子,堪堪停在小姑娘脚边,只待她一踩,便会再滑上一跤。 晏清吃到教训,小心翼翼的脚步愈发拘谨,鞋底几乎不离地面地淌着往前挪步,将那枚榛果朝前踢了踢。 轻微的触感提醒她脚下有异物。 她试探着拿脚尖去勾,踩住后在鞋底来回滚了两圈,确定不伤手,这才缓缓蹲身去捡。 少年又轻嗤一声,无趣地扭开头去,贪婪地望着窗外明媚的秋景。 艳阳高照,云淡风轻,山苍木深,兔奔雁鸣。 可惜,眼前这一切都将离他而去。 包括他的性命前程。 天家无亲情。以往他总是不信,如今信了,却也迟了。 眼睛火辣辣得痛,视线更模糊了些,便是连那空中翩跹的飞雁,都糊成一团动荡不休的灰影,形如鬼魅。 少年草草拿袖口擦去眼角渗出的水液,眨也不眨地看着。 粗糙的衣料洗得干净,泛着皂荚与阳光的味道,很好闻,却很伤脸。 尤其是少年那张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小脸。 事到如今,他却也顾不得了,只知道看一眼,少一眼。 一个瞎了眼的皇子,便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不如去地下陪可怜的母妃,来世再做母子。 有温热的东西轻轻触碰他红肿的眼角,少年啪地一下用力拍开,小姑娘手背霎时红了一片。 晏清粉色的唇抿了抿,将护得宝贝似的木碗往他面前递: “喝药了。” 少年火气陡升,一把掀翻挡在他面前的障碍,怒喝一声滚。 晏清闷不吭声地跌落在地,小小的脸皱成一团,撑地的左胳膊肘钻心得疼,该是擦破皮了。 木碗在地上转悠几圈,转得人心里发慌,终于停下了。 少年咬咬牙,固执地将视线投向窗外。 不是他愿意欺负女人,实在是她太烦人。她多自讨没趣几回,就会消停下来,还他清净。 这样对大家都好。 晏清抖了抖浸透药汤的裙子,默默爬起,手里还抓着裂缝的木碗。 “你矫情够了没有。” 她声音奶气未脱,却带着一股极不寻常的沉稳,不怒自威。 “你不是还没瞎吗?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很好玩?便是真瞎了又如何,就不能活了?” “你还真是窝囊,别人还没害死你呢,你便上赶着替人家糟蹋自己个儿。怎么着,你是仇家养活的?担心人家出手会累到,打算彻底自我了断?你还真孝顺,嗤。” 晏清礼尚往来地嗤他一声,揉了揉磕疼的膝盖,又抬起疑似破皮的左胳膊肘,呼两口气,试探着拿嘴唇轻轻触碰,查看伤势。 “住口!” 少年怒极而斥,扭头却看见这古怪的一幕。 那截不常见日光的小臂白得晃眼,他脑子里闪过那句非礼勿视,蓬勃的怒气戛然而止,憋得他不上不下的。 “你懂什么。” 他此刻最听不得孝顺二字,忍了又忍,自牙缝间挤出句话,狠狠出了半口气。 晏清没理他,张嘴想添舐伤口,如同山野小兽那般。 “你做什么!” 少年却骇得一惊,一把扯掉她眼上蒙的黑布摔回她脸上,咬牙切齿道: “别再费尽心机在爷面前做戏了,滚出去上药!爷就算是瞎了,也轮不到你来嘲弄!” 晏清眯眼适应突来的光明,接住脸上滑落的黑布捏在手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你莫不是还伤到脑子了?说话没头没脑,前言不搭后语的。这可难办了。” “你要是怕瞎,我还能蒙住眼睛,教你怎样谋生;可你若是傻了,我可没法子再教你。总不能要我也装成个傻子吧?我这么聪明也装不像。” 她再看他一眼,满脸嫌弃: “就算我学得像,你也未必学得会。养个傻子的话,可就亏本了。” 晏清低头扫一眼手里裂缝的木碗,精准地丢到外间屋角的柴草堆里,朝他伸出一个巴掌报账: “药加碗,扣你五分银子。你那身绸缎衣服加首饰送去当铺,最多能当二十两,扣光了你就等着卖身抵债吧。” “春风楼可不管你是瞎子还是傻子,脸蛋身材标致就成。” “你敢!爷活剐了你!” 少年目眦欲裂,攥紧拳头要打人,却不小心牵动胸前伤口,痛得一声闷哼,冷汗冒了一身,无力地又摔回床上。 晏清两手揪着黑布巾玩,冷眼瞧着他折腾,见他胸口缠着的白布渗出血色,缓缓勾起嘴角,语气轻嘲。 “还以为你真心如死灰了呢,这不还是舍不得你这身臭皮囊?矫情。” “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法子。去春风楼还不是最惨的,起码活儿轻省,做得好了吃香的喝辣的,也算是人上人的日子。” “还有那被卖去做奴仆的,像养斗鸡似的圈养起来,跟各种猛兽搏斗供人观赏,为主人家赚银子的,大都丢胳膊断腿甚至葬身兽口,没听说过吧?” “还有打折了胳膊腿丢去街上乞讨的,挣来的饭菜银钱养活大的乞丐头儿的;” “被卖去做药人试药的;被训练成死士杀人的;被替换成犯事的囚犯砍头流放的;被接上一层死狗皮,装成狗杂种耍把戏的。呵,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 少年面色发青,薄唇止不住地轻颤,腥红双眸恐惧地张大,似乎在瞧着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魔。 晏清见他老实了,这才迈步上前,重新替他胸前挣裂的伤口换药包扎。 少年沉默地任她动作,别别扭扭小声开口: “多谢你救我。” 瞧她这般贪财,却没把他卖与那为非作歹的春风楼,还肯费心为他治伤,当得住他一声谢。 晏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辨正邪的神气实在有些不可捉摸。 少年冷不丁打个激灵。 她不会想着将他皮肉养好,再卖个大价钱吧? 莫名觉得这古怪的小丫头做得出这种事情,他便下意识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我会好好治伤,便是瞎了也不寻死。我帮你做事,给你挣银子。” 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他夏宸渊堂堂大炎九皇子,即便落难赴死,也不能堕了威风失了清白。 呸,他想什么呢。 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何必苟延残喘摇尾乞怜,受这乡野丫头的挟制? 待她疏忽懈怠,逃开便是。生不问他意愿,死还不能由他做主?笑话! 晏清将少年复杂的神色看在眼底,把被子往他颈下拉了拉,布满薄茧的小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敷衍般夸了句: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 第4章 人生不易,全靠演技 夏宸渊血眸微黯,垂下长长的睫毛,便流露出几分温驯之意来,像是被驯熟了的小豹子。 晏清不以为意。 皇宫里的孩子哪有纯良的?做戏是打出娘胎就会的本事。他们若是愿意讨好人的话,能把九五之尊的皇帝都拍得舒坦,不能当真。 她重新将黑布蒙上双眼,冷清清说道: “你别怕,我会治好你的。即便我现在医术不精,无法根除你体内的毒,总能遏制几分,不会叫你就死。” “就算你可能会瞎也没关系,人活着就有希望,慢慢治呗,最坏不过如此。若你自己认输放弃,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似乎并不擅长长篇大论地安慰人,抿抿淡色的唇,才又说道: “我并非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在努力感同身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别死,和我做个伴儿行么。” 说到后来,她尾音轻颤声调低落,耳根处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叫夏宸渊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等会儿,我再去给你盛碗药来。” 晏清因为忘记了脚步跟位置,再次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出去。 夏宸渊望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哪里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不是皇子,不明白身有残疾对他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是真正的中毒,便是失去光明也是暂时的,有足够的底气撑着,只要她想,抬手就能驱逐黑暗。 她更不明白他此时的无力,就连一个没他腿高的小丫头片子都敢威胁他,他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这是何等耻辱! 少年看她背影消失在简陋的房门外,终于肯闭一闭刺痛的双眼。 生不如死么?他已经是了。 可他却不敢当真寻死。 他承认他怕了,怕她说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折辱人的法子,怕当真错过一线生机。 万一,万一她真能医好他呢? 她既然救下他,便是他命不该绝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他还有救。 那再坚持下?权当不辜负她这番努力,他到底欠她一份救命之恩的。 “喝药。” 冷清的奶音传来,打断夏宸渊的百味杂陈。 晏清眼不见心不烦,摸索着将他脑后软枕竖起,叫他头抬高,把手里温热的药碗凑过去。 “喝吧,良药苦口,一口气喝下去,长苦不如短苦。” 她的童言招来夏宸渊注意的一瞥,意外于她也会说出风趣之言,还以为她只会拿刻薄话噎人。 夏宸渊憋住气,仰头将苦得令人发指的药汤灌下,放下空碗干呕几声,嘴里又被塞进几棵草。 “嚼一嚼,去去味。” 她拿细腻些的手背,蹭去他嘴角药渍,又伸手讨要药碗。 夏宸渊不妨之下用力一嚼,嘴里顿时漫起酸味,直酸得他津液横生,呸地扭头吐掉叫: “这什么鬼玩意!” 听他鬼叫,晏清弯眉又塞他一口草,脆生生答: “那个啊叫酸溜溜,你喝完药嘴里苦,别的尝不出味道来,拿这个压一压最好。” 夏宸渊才着了她的道,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恨不能立时解脱,哪里还肯再上她的当,张嘴便要吐。 晏清小手捂住他的嘴,语带笑意道: “这个叫甜根儿,甜味有些淡,越嚼越有味,你再试试。” 她用的力气不大,他扭头便能避开。 可夏宸渊垂眸望着她手上通红的燎泡,鬼使神差地没动。 俩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夏宸渊抬眸望着她眼前不透光的厚厚黑布,默默嚼起草来。 舌头被之前的酸苦刺激得麻木,等了好一会儿才尝出点甜头来。 晏清早早收回手,又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根草,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不多时编了只蹩脚的东西递过来。 “养伤无聊,这只蚂蚱送你顽。我去打水煮饭。” 夏宸渊默默与那只丑得离奇的草绿一团对视,不肯伸手去接。 别以为他见识少就骗他,书上画的蚂蚱压根不长这样! 这等拙劣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休想他领情。 “嗯,你有心了,回头等我好了再送你回礼。” 他木着脸,揪着那蚂蚱试图分辨头尾,嘴里客气地说: “我已经明白你的苦心,不会再胡思乱想。大仇未报,我会珍重自身,你莫要太过担心。煮饭辛苦,你将布巾摘了吧,别受伤了。” 晏清不疑有他,轻轻扯下黑布,仰头看他片刻,唇角抿起。 “你莫不是怕我将饭菜烧糊难以入口?放心,我厨艺很过得去。” 夏宸渊被拆穿心事,呛咳两声,热着脸否认: “我非是重视口腹之欲之人,有食物果腹已然很好,不敢挑剔。我只是怜惜你照料我辛苦,我却帮不上忙,委实惭愧。” 晏清含笑听着,反手将撸到脖颈的黑布解下,捏在手里把玩。 待他说完,她才慢吞吞道: “你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就是帮大忙了。那些害你的歹人,想必不久就会追查到此,想要彻底逃出生天还早得很,你大可不必忙着惭愧。” 夏宸渊脸色一白,竭力忽视的事情被她不客气地挑破,那些强行压抑的悲愤恐惧再度袭来,将将萌生的求生之意再度动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杀他的是父皇是皇兄,他又如何逃得过?除非叛逃外邦。 可他宁做大炎之鬼,也不去蛮夷番邦苟且偷生,否则来日哪里有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额头啪地被拍了一记,不疼,更多的是被冒犯的不悦。 “放肆!” 被摸了龙头的九皇子怒了。 “早都放肆过了,这会儿又来矫情什么。” 晏清白他一眼,指指他身上染血的粗布衣裳。 “你以为,你身上的伤是谁包扎上药?谁给你换衣擦身?你高烧两日,要不是我不眠不休给你喂药擦冷水,你早挂了。” 夏宸渊憋红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吭哧吭哧憋出一句: “男女授受不亲。” 晏清噗嗤一笑: “那等你伤好,便娶了我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戏文里都这么唱。” 夏宸渊瞅着她那副与童稚面庞极度不符的戏谑神情,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出违心之言讨好她,期期艾艾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私定终身。所谓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年纪小不懂,我却得教你道理。” 晏清受不得他这副老气横秋的德行,嗤笑一声摆摆手道: “说你矫情还真没冤枉了你,这一套套的,倒是比之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顺眼点。” “小孩子家家的好好养伤,思虑过重不是好事。” 她朝他龇出一口小白牙,笑得有两分真实的开心。 “你别太担心,你如今穿着我的衣裳,任谁一看都觉着是个好看的小姐姐,只要不说话别乱矫情,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安心养着。” 第5章 记住了,我叫晏清 夏宸渊蓦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没开口讨要镜子。 他穿着她的衣裳?小姐姐? 她到底把他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夏宸渊默默运气,只恨不得钻地三尺,再不见人! 晏清瞅着他臊红的脸跟脖子,满意地出门拾掇晚饭。 她并不愿无端折辱他,只是情非得已; 他此时的傲慢消沉不合时宜,只会带给他们麻烦与危险,说不得只好下些重药,激起他的斗志,打压他的傲气,先将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前世九皇子乃是命定早夭之人,她并没有把握一定能救下他。 幸亏他前世丧命之地,离她幼时所居村子不远,而她重生回来又正值六岁这年仲夏月圆之夜,这才赶得及救他一命,不得不说一声巧合。 若他也是命不该绝之人,或可成为她的同伴,携手在这荒唐的人世间,努力闯出一条生路来。 只可惜这位小皇子遭逢巨变,性子有些左了,对她这位救命恩人戒心深重,难保日后不做出灭口之举。 她见识过他最不堪的模样,这便是罪过吧? 晏清微翘起嘴角,洗净熬药的瓦罐重新架在火上,往里头添了大半罐山泉水,将去鳞去内脏的涧鱼跟虾子放进去,又随手挑拣新鲜的野菜洗净丢进去煮。 山中清苦,这里原本就是供猎户临时落脚过夜的木屋,能遮风避雨已然极好,哪还能奢望备着粮食棉被? 晏清坐在干净的大石头上,单手托腮,一点点往露天灶坑里添柴火。 火声哔啵,烟气未及升空便随风飘荡,倒也不甚引人注目。 夕阳透过林梢落下,隔绝大半热力,饶是如此,也逼出她一身细汗。 待吃过晚饭,便去山涧中冲凉吧。 晏清漫不经心想着,不经意想起娇得跟朵花儿似的晏姝的抱怨,嫌她当年日夜兼程驰援太子,累出一身血汗又臭又脏的话来。 晏清捡起根甜根儿在嘴里慢慢嚼着,嘴角弧度愈发嘲讽。 一天不洗澡就脏得玷污了贵人?呵,矫情! 须知她们能闲来无事,躲在东宫穿衣打扮赏花捕蝶,就是靠着那些没法子讲究的将士们,不舍昼夜拿血汗打下的太平换来的富贵荣华! 一天不洗澡算什么?想当初她年幼离家,怕自己相貌出挑反倒惹人眼,遭了拐子捉去卖,巴不得把自己打扮得越丑越好,别说不洗澡了,她还见天往脸上身上抹泥巴! 和命比起来,美丑算什么? 矫情。 晏清噗地吐掉嘴里没了滋味的草根,懒懒打个呵欠,继续添柴火。 暮色渐深,暑气消散,鸟雀扑棱着翅膀回巢,狼也该来了。 晏清看一眼咕嘟冒泡的瓦罐,起身绕着木屋周围检查一圈。 她鼻子灵,哪怕有喷香的鱼汤干扰,也能细细分辨出地上早前撒上的驱虫药粉的气味。 有些淡了的地方,再补上点,不留破绽。 这药粉还是她从药王谷中学来的方子,好用得很,山里那些没有饿昏头的畜生,轻易不会冒险来犯的。 便是真来了也不怕。 晏清巡视一圈,见树上跟地面设置的简易机关都好好的,这才安心地洗了手,拿仅剩下的一只木碗盛汤进屋。 “饿了吧?吃饭。” 晏清递给他一双差不多粗细长短的直溜细树枝当筷子,又递过一截翠绿的草茎,叫他拿着吸食汤水。 夏宸渊拿着克难的餐具,无语片刻,见她吸吸溜溜吃得香甜,终是忍不住开口: “我的暮食呢?” 晏清抬眼,小脸被食物的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在余晖中生出一份不符合年龄的艳色。 “那只碗叫你摔破了,只这一碗了,不吃就饿着吧。” 夏宸渊肚里空了两天没油水,如今被这鱼汤的香气一勾,哪里还忍得住,五脏庙早咕噜咕噜不安分躁动起来。 “我不是矫情,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 他低声解释,似是被她刻薄怕了。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问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话。只那些如同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叫他一时难以全然抛却。 “吃吧。” 晏清见他识趣,也懒得跟他多说,吃饭要紧。 俩人闷不吭声吃饭,你一口我一口的,竟也将一罐汤吃得干干净净。 “你还随身带着盐巴?” 肚里有货垫底,夏宸渊恢复了些力气,示好地主动开口聊天。 “没。” 汤水不管饱,晏清吃得肚皮溜圆,没急着收拾餐具,惬意地在小板凳上坐着歇歇。 “盐巴贵,我哪有钱买那个。汤里放了冰叶日中花,那个有咸味。” 冰叶日中花?夏宸渊稀奇地睁大一双凤眼,敬佩道: “你懂得好多。” “生活所迫,不值一提。” 晏清随意摆摆手,正从在他身上收缴来的华丽防身匕首上,往下抠宝石。 夏宸渊瞧得心痛不已。这丫头实在暴殄天物! 可他一个吃白食的,也不好多劝,不然又是一句矫情砸来,他多冤枉得慌。 “你不问我的来历么?” 憋了许久,他硬生生将视线从那柄匕首上移开。 这还是他七岁生辰时,父皇赐下的生辰礼,这些年来他无一日离身过。 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件死物,能交她抵些银子也算适得其所。 晏清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手里拿石头尖儿撬那块嵌接得天衣无缝的红艳宝石,懒洋洋说: “你是黎妃所出的九皇子夏宸渊,被你父皇与太子兄长追杀至此。” 她觑着他大变的脸色,噗嗤笑了。 “慌什么,我要是来要你命的,何苦救你?是你昏迷时自己管不住嘴嘟囔出来的,还流了不少眼泪鼻涕。” “也亏得你不停哭,这才把涌进你眼睛的毒给逼出来些许,这才没有被毒成瞎子,只是个半瞎子。” 夏宸渊面色一变再变,最后索性木了脸,破罐破摔似的重哼一声: “早晚还是要瞎的。” 晏清懒得惯他的臭脾气,没接话茬。 夏宸渊领教过她的性子,识趣地很快收敛了脾气,抱拳拱手认真说道: “我中的毒叫缠丝,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一旦毒发,药石罔医,必死无疑。 如今我一息尚存,目能视口能言,皆拜姑娘大恩。还请赐下姓名,来日必有厚报!” 晏清又瞥过去一眼,嘴角微微勾着,浑不在意的模样叫郑重其事的夏宸渊不由得心生气闷。 她既已知他贵为皇子,为何态度如此轻慢?明明之前还想赖上他,威逼利诱要占据他正妃之位的,怎的现在又不理人? 难道是欲擒故纵?好有心机的女子! 晏清扔下尖端被磕飞的石块,气馁地将那柄固若金汤的匕首揣进腰间,拍拍手起身收拾空瓦罐,淡然丢下句话: “等你真能活下来再说吧。” 她不理会脸色再变的少年皇子,走到门口又回头,余晖中的小脸莹然生光! “记住了,我叫晏清。” 第6章 追兵至 燕青,还是晏清? 夏宸渊默默咀嚼着她的名字,无来由得觉得后者更适合她。 明明是个面黄肌瘦的乡野丫头,行为举止间也颇多不雅,与他常见的宫妃贵女相差甚远,甚至不如最低等的宫女守规矩; 但他莫名就是觉得,她配得上这个文雅的名字。 还真是魔障了。 夏宸渊哂然一笑。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还是个正邪难料胆大妄为的性子,与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他既打定主意要寻机会与她分道扬镳,何必挂怀? 反正她贪财,而他随身佩戴的匕首、玉珮等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足够补偿她了。 夏宸渊垂眸瞧瞧包扎得似模似样的胸口,不记得他此处有受伤。 淡漠目光下移,感受到腿前特别是膝盖处的刺痛,再联想到隐隐作痛的下巴与鼻梁,夏宸渊禁不住猜想,她是否将他面朝下生拖硬拽过来的。 以她没他腿高的小身板,能将他搬运到这半山腰的小木屋里,不必想都明白其中艰辛,他理应释怀感激的。 夏宸渊深深吸气,压抑满腹挥之不去的烦郁。 唔,鱼汤饮得多了些,想要解手。 夏宸渊逼自己不去想前两日昏迷时的处境,慢慢挪动身子下地,尽量不动到伤口。 然而薄被才一掀开,他不由惊了! 微凉的山风拂过他双腿,提醒他此刻衣不蔽体的事实! 她,她怎么敢! 夏宸渊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胸腹间气息翻涌,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痛袭来,喉间涌上点点腥甜。 夏宸渊定定神,将口中唾液生生咽下,腥红目光恶狠狠投向门外。 等他伤好,必然…… 罢了,终归她是在救他,功过相抵了罢。 夏宸渊磨了磨牙,暗自劝慰自己别跟她计较。 不过短短半天时光,他的养气功夫已然又上几个台阶! 夏宸渊伤重无力,两股战战,环视四周只瞧见角落里晾晒的粗布衣裙,却找不见他的锦衣华服,无奈之下,只得扯过轻飘飘的被子围上。 这一看却又发现不对。 被里的面料有些眼熟。 像是,他的裤子? 还有里衣? 她不会将他的衣袍拆了做被吧? 夏宸渊心中疑窦大生,揪起被角凑近来眯眼细看。 果然,正是他的衣物无疑! 这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不是说要拿他的衣物去当掉换银子么?如今全被拆成布片,他还如何穿走?简直岂有此理! 夏宸渊气到内急,顾不上太多,忙遮遮掩掩地去到门口,四处寻她的身影。 屋外静悄悄的,火堆有气无力地燃着,就连夜风都怏怏的,叫人气闷。 “晏清?” 夏宸渊试探着喊了一声,不见回应。 他扶着门框站了站,缓过那股头晕目眩的乏力之感,咬牙踱步到墙角解手。 幸好没被小丫头撞见。 夏宸渊慢慢挪回屋里,强撑着躺倒在木板床上,已经无力分辨身下铺着的床单,又出自他哪件衣物。 总归都给他用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夏宸渊合上眼,心虚气短,身上一个劲地往外冒冷汗,耳鸣阵阵,不胜其扰。 这个晏清,用她的时候偏偏不在。不会连夜采药去了吧?就这么放心丢下他一个伤患不管?医者仁心呢? 也不知道她那一手医术得自何人。 这缠丝毒出了名的难缠,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却随手将毒暂时压制住。也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有真才实学…… 夏宸渊昏昏沉沉想着,渐渐陷入沉睡。 晏清去山涧里冲凉出来,警觉地听见林间有鸟兽被惊动的异样动静。 有人! 她心中一紧,匆忙跑回木屋,将怀里的匕首藏到破旧水缸底下,一溜烟爬到床上,掀开夹被,依偎到睡下的夏宸渊身旁。 “你干什么?” 夏宸渊伤重浅眠,一下被她惊醒,不悦地沉声喝问。 先前同碗而食也就罢了,现下她却又来爬他的床?他有不是三哥,哪会瞧得上她豆芽菜似的小身子! “嘘,有人来了,你别说话。” 晏清捂住他嘴,附耳低语。 夏宸渊浑身僵着,又咬紧后槽牙,强忍着想把这没半点矜持的小丫头踹飞的念头,留神听外头的动静。 “老大,这里有陷阱。” 外头传来男子说话声,还有绳子绷断的声响,引得树枝一阵哗啦作响。 “谁?” 晏清捂着夏宸渊的嘴,颤着嗓子怯生生问。 夏宸渊一怔,抬眸细看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哪里有半点惶惑不安? 惯会做戏! 他心中轻嗤一声,索性安静躺着,瞧她还有什么把戏。 “过路的,借宿。” 外头响起一声沉稳的男声,众多脚步走动间已将木屋团团围住,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啊,你们也错过了宿头啊。” 晏清放心似的大松口气喃喃自语,磨磨蹭蹭下地,隔着门缝悄悄打量来人。 “是啊。小姑娘,我们赶路渴了,可否讨碗水喝?” 出言之人语气和蔼,极易放松人的戒备。 晏清又啊一声,迟疑片刻才乖巧地应声稍等,窸窸窣窣跑去舀水。 外边人静静等着,月色火光将他们每人拉出长长的两条阴影,狰狞可怖。 晏清小心端来一葫芦瓢凉水,拔开门闩,柴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声招呼: “大叔喝水。” 黑衣汉子弯腰接过水瓢,凑到鼻前闻了闻,持瓢的指间银光一闪,这才咕咚咕咚大口喝下,解了渴后,一抹嘴儿又递给身边同伴。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 黑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张还温乎的糖饼,往她面前递过来。 “不是。”晏清吞口口水,摆摆手不要,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谢谢大叔,我不饿。我姐姐身子不舒坦,在屋里歇着呢,你们别吵到她。” 黑衣汉子蹲下,大口咬下糖饼嚼着,笑着问她: “哦?你姐姐受伤了?我闻着有血腥气。我们带着上好的金疮药,给你们匀些来用?” 晏清使劲摇手,状似天真地答: “姐姐是来了月事,会流血,但不是受伤,金疮药没用的,红糖水才好。” 脆生生的童音传进四面漏风的木屋,惊得床上身子不适的“少女”低咳不止。 “呀,姐姐你又咳了?嗓子都咳哑了,真是愁人。” 晏清心急地回屋给“姐姐”拍背,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夏日里伤风就是不容易好,明天我再摘点草药回来熬吧。唉,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大夫爷爷说的板蓝根连翘什么的,我看那些草明明都长得一样嘛。”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都是草嘛,山里的兔子都吃不坏,姐姐肯定也不会有事的,谁叫咱们没钱买药呢。” 外头围着的黑衣人透过缝隙,借着屋里的火把光亮,将床上穿着蓝色粗布里衣,头上扎着双丫髻,面色酡红柳眉轻蹙水眸含情的纤弱少女看了个仔细。 一众黑衣人纷纷朝头领摇摇头,示意里头并非要搜寻之人。 蹲着的黑衣汉子将剩下一点糖饼全塞进嘴里,起身来到门口敲敲门: “丫头,叔吃饼噎着了,再讨口水送送。” 第7章 天花! 这是硬要进屋确认了。 晏清啊一声,张开小手揽住姐姐,急得直往外冒奶音儿: “大叔不可以进来的!男女授受不亲,你年纪这么大了,不可以老牛吃嫩草,我不会叫你做我姐夫的!” 被勒住脖子透不过气的夏宸渊直翻白眼,猛地又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这死丫头是不是想谋财害命?他就算没被勒死,也会被她气死! 黑衣汉子耿直地跨近来连声喊冤: “误会了误会了!大叔是正经人,家里闺女都有你们姐儿俩这么大了,不会对你们做坏事的,你们别怕。” 晏清受惊似的紧搂着她姐的脖子瑟瑟发抖,瘪嘴要哭不哭的,特别可怜。 她“姐姐”本就松散的发髻被她蹭开,一半在头顶两边松松垮垮维持着双丫髻的模样,还在头绳上臭美地簪着几朵红的紫的黄的野花; 一半头发垂下,被晏清乱糟糟的压在胳膊下,遮住“姐姐”小半张脸。 夏宸渊咳得眼泪水都出来了,蜇在脸上刺刺得疼,愈发确定他脸上有伤,还不止一处! 这臭丫头要是敢毁掉他的容貌,他必然…… 罢了,她也只是想救人。 他忍。 黑衣汉子边就近打量“姐姐”的容貌,一边就伸出手要给她诊脉,嘴里关切地说: “你们别怕,在下略通医术,给你们瞧下脉象,开个方子……咦?你这是害了天花?还给抓破了!” 黑衣汉子瞧见少女蜡黄脖颈上一颗鲜红的疙瘩,再细看她面颊上多处渗血的新鲜伤痕,顾不得感叹一张还算清秀的脸被毁,骇得转头就跑! “快撤!里头那个大的丫头染上了天花!” 黑衣汉子高声呼喝,惊起几树飞鸟。其余黑衣人反应不慢,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火速奔离木屋! “大叔!大叔你别走,给我姐姐留些药吧,求求你了!哇——” 女童尖锐的哭声蓦地爆开,穿透静谧的黑夜,轻易落入竭力远离的黑衣人耳中。 一众黑衣人仿佛被厉鬼索命,脚下加速,头也不回奔到山脚,骑马扬鞭飞驰而去! “别嚎了,小心把狼招来。” 夏宸渊一会儿工夫又被折腾掉半条命,无力推推她的小脑袋。 再叫她在自己耳边扯着嗓子嚎下去,不是他死,就是他将她灭口。 晏清意犹未尽地收声起身,随手帮他理理粘在脖颈处的汗湿长发,随口叹一句: “你头发养得真好。” 又黑又浓又顺又滑,哪像她的,枯黄分叉毫无光泽,还短! 常言道,头发能顶半张脸。再是天姿国色的美人儿,若是个赖利头、半秃子,那也只会叫人倒尽胃口。 不过话也不能说绝,前世她有缘见过誉满天下的妙能禅师,那可真真是个冠绝天下的美人儿,顶着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都迷得人神魂颠倒! 可惜红颜薄命,好好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硬生生被老皇帝给抢进宫强占了,没两天自戕而亡,可悲可叹。 这缺德主意可不是她出给太子的,最后却叫她得了骂名,为世人所不齿。 想来又是替晏姝那个作妖的背了黑锅。 “你给我下药?” 带着气喘的虚弱男声问她,时不时还咳两声。 晏清瞧着他那张精彩缤纷的脸,忍不住又噗嗤笑了。 “只是一点刺激皮肤起红疹的草药罢了,慢慢自己就会好,还有排毒之效,是好东西。” 晏清坐起身,拿布巾擦半干的头发。 夏宸渊瞧着眼熟,皱眉问道: “你拿我的汗巾子用?” 晏清冲他灿烂一笑,小白牙寒森森的,像是小狼崽子馋肉吃。 “什么你的我的,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这么矫情?咱俩一个碗里搅饭吃,一张床上共枕眠的,你矫情得过来嘛。” 夏宸渊面色阵青阵红,搭配着她刻意画的扮丑村姑妆,还有因药催生出来的红疹,格外逗人。 晏清噗嗤两声,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乐出声来。 “不许笑了。” 夏宸渊气恼已极,却也知道她这权宜之计,是为了他好。 于是一口气再度憋在胸腹,不上不下的,持续挑战他的耐性。 晏清看他一眼,又爆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大大的猫眼儿都蓄了泪,比她方才的假哭像样多了。 夏宸渊忍了又忍,差点憋出内伤,索性扭过头去,叫她笑话个够! 等他伤好了的,他必然…… 罢了,她也是为了救他。 夏宸渊怔了怔,觉得这念头熟悉得紧。 这么一打岔,夏宸渊慢慢沉静下来,扭回头认真道: “此地不宜久留,待那些人回过神,杀个回马枪就糟了。” 即便是惧怕天花之威,只在山下放一把火,天干物燥的,山火一起,他们便无处可逃。 非是他草木皆兵,实乃那领头之人行事谨慎周密,不得不防。 听他说起正事,晏清抹了眼角水渍,弯着嘴角说: “你放心吧,他们坏不了事。” 夏宸渊一怔,问道: “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也给他们下了药?水瓢上?可你怎么敢保他们所有人都喝过水?” 晏清笑眯眯摇头,挪下地去掏藏在水缸底下的匕首,随手又揣在怀里,洗了手重新爬上床,拉过他的手臂枕在脑后。 夏宸渊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呆,一时反应不及,便被她得了逞。 “你做什么?” “睡觉呀。” 晏清自在地拉过一点被角搭在小肚子上,舒舒服服准备入眠。 “你猜得不对,药不是下在水里或者水瓢上。想药翻那么些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得多大的药劲儿?再好的药也会尝出不对来。” 夏宸渊被她的话转移走注意力,好奇地问: “那你是只对进屋那为首之人下药了?可他武艺高强,江湖经验深厚,只怕不易中招。” 晏清左右挪动脑袋,还是寻不到舒服的姿势,嫌弃地丢开少年未长成的臂膀,啧一声道: “细得跟麻杆儿似的,半点腱子肉都没,硌人得慌。怪道遇事只能逃跑,还逃不掉。百无一用是书生听过没,平时习武是不是偷懒了?” 夏宸渊白给她占便宜不说,结果反倒落下埋怨,顿时气得又磨起后槽牙,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 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聒噪! 等他伤好,他必然…… 嗯? 怎么又是这一句。 夏宸渊气得重重哼一句,扭头面壁,再不搭理她。 晏清趁机抢占他让出的半个枕头,舒服地叹口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们身边能用的布料不多。这个枕头还是拿她自家里顺出来的包袱皮,塞了林中挑拣的干净干草裹成的,暄软又好闻,其中的药草还有助眠功效,枕上就能一夜好眠。 心情好,她话也多了些。 “屋子周围我撒了一圈驱虫药粉,又在你身上下了点药引,用力一咳便能传染给旁人。” “那药引与你身上缠丝毒相克,你只会起几颗小疹子。别人就难说了。” 她打个呵欠,呢喃着问了最后一句: “你知道染上天花的人,最后会怎样么?” 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却叫僵着身子无法合眼的夏宸渊,激灵灵打个冷颤! 第8章 逃命 林风暗,马蹄疾。 嗖地一声箭矢射出,如同流星赶月一般,狠狠扎向当先疾驰的汉子背心。 那人不愧是众人之首,武功高绝,耳聪目明,纵使偷袭来得出其不意,依旧在箭矢破空声响起同时,马背上的身躯尽力伏下偏转。 冷锐的箭头擦着他腰侧飞过,咄的一声重重插进树干中,入木三分。 黑衣汉子没有惊讶质问,躲避的同时毫不手软地射出飞镖,将偷袭他的同伴周身要害齐齐笼罩。 眼见先动手之人危在旦夕,其余几人默契非常,同时弯弓搭箭,射向头领。 双拳难敌四手。 为首之人本就身中剧毒,遭受围攻反击之下毒素发作得更快,手脚发麻动作一滞,便没避开夺命的弓箭,被穿成了个刺猬。 “抱歉老大,兄弟们的家小都还在城里过活,你既已染上天花,便不能放你回去祸害一城百姓。” 先出手的黑衣人沉沉出声,淡漠的语气里不见半分愧疚。 “你放心,嫂夫人还有孩子以及伯父他们,我们会替你照料的,你便放心去吧。” 首领的身后事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怒极反笑,猛地拔出穿透背心的箭矢,鲜血喷溅! “老三,不用你费心,咱们兄弟当年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哥哥我生平最喜热闹,黄泉路上一人难走,你便陪哥哥一程吧!” 言毕,他奋力将手中染血的箭矢重重掷出,却出其不意地将离他最近的老八扎了个透心凉。 “哈哈哈!那箭上沾满我的毒血,你们几个贪生怕死的瘪犊子,接下来又要为民除害杀老八了?” “老八,哥哥先走一步,在底下等你,你别忘了拉几个垫背的来……” 首领终于气绝,满是恶意的眼睛大大张开,喷血的嘴角诡异得向上咧着,叫人瞧着就不寒而栗。 众黑衣人尚未从变故中回神,首领坐下黑马倏地一声嘶鸣,疯了似的朝他们冲来。 轰地一声炸响,血肉横飞! “震天雷!王八蛋!” 站得最边缘处的老六受到波及最小,顶着满头满身的血块泥土,恨得快咬碎了一口钢牙! 他利索地给地上被炸得奄奄一息的兄弟们一人补上一刀,连同他们的坐骑也不放过,沉着脸放一把火毁尸灭迹,便头也不回地跑走。 天花之毒非同小可,哥哥们全因此牺牲,他也未必能够幸免,得速速绑个大夫为他医治才行。 老六忍着浑身剧痛,气闷地揭下蒙面的黑巾,随手抓了发痒的脸一把,随即便是一愣。 林子里蚊虫多,他只是被叮了一口,不会被染上天花吧?那个要命的病发作起来没那么快。 老六勉强压下心中不安,策马疾驰,身后火光冲天! 跑出去不到半里地,他突然胸闷气短,手脚发麻,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上了贼当了!这是中毒,不是天花!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 那声炸响传到山腰上小木屋里,晏清冷静地起出埋在地下的扇坠跟碎银子,简单收拾个小包袱牢牢系在身上。 她又将两片布草草缝合的夹被单子往少年身上一裹,催着他上了早已经扎好的简易木筏,拿草绳藤蔓牢牢系住,连拖带拽地将他推到山涧溪流中。 “山下有火光,这里不能呆了,咱们连夜就走。你忍着点别叫,省些力气好活命。” 晏清把那柄有些分量的匕首塞进他怀里,自己攥着那把趁手的剪刀,又捡起根不长不短的木棍,深吸口气,慢慢上了木筏。 “准备好,要出发了。” 她低声告知一句,利落地剪断系着木筏的藤蔓,手里木棍一撑,木筏缓缓开动,顺流而下。 起始水流尚算得平缓,水道狭窄,所幸木筏做得窄小,勉强能容得下。 夏宸渊自打她决定离开,便识趣地保持沉默,尽力配合,全程一言不发,只当自己是条那搬哪去的棉被,不给她添乱。 此刻他悄然睁开眼,透过发红的视线仰视身前小小的人儿,只觉得她恍惚不似真人。 寻常人家哪有这样的孩子,大半夜敢耍弄一群黑衣刺客不说,还不慌不忙地筹备逃离事宜,甚至没有丢下累赘的他。 她该不是什么山野精怪变的吧? 夏宸渊胡乱想着,尽力忽视浸水后沁凉又湿重的被单衣物,以及木筏撞到石头接连震动引发的伤口痛。 她如此尽力在救他,他帮不上忙,便少添些麻烦罢。 身下木筏再度传来砰地一声震动,急转弯时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夏宸渊沉默地闭上眼,小女孩纤弱却坚韧的背影深深烙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此后经年,夏宸渊经历过无数磨难,九死一生,却从未放弃。至交好友感慨问起,他也仅仅报以微笑,时时回想起今夜的记忆。 再难,也没眼下难。 少年默默立誓,若此番得脱大难,必定珍重自身,再不言弃! 她一个小小女童都不认输,他也行! 晏清此刻正全神贯注掌控航向,哪里还有心思分给木筏上带着的货? 这条路她前世走过,走得磕磕绊绊狼狈不堪,没有同伴随行,也不知前途何在,戚戚惶惶只想躲避狼群的觊觎,怎么都不肯被活生生撕扯而亡,葬身狼腹。 那该多痛!且就算死了都没人知道! 那时候的她还不曾入药王谷,不懂得配驱虫药粉,不会设陷阱机关扎木筏,完全就是脑筋一热,情急之中跳到水里,咕嘟嘟灌了半肚子水,这才无师自通地学会凫水,捡回一条小命。 可挣扎之间,她已经滚落老远,水流渐渐湍急。 若非她运气好,捡到一根烂木头抱住不撒手,只怕早晚得力竭沉进水底。 重生而回,前世种种皆为财富。晏清如今做好准备,有极大把握能再度逃生,顺带救下夏宸渊。 溪流越往下越陡峭险峻,晏清竭力稳住木筏,听着越来越近的隆隆水声,不敢怠慢,丢开棍子伏下身子,两手牢牢抓住木筏两侧边缘。 “深吸口气憋住,马上掉瀑布下深潭了!” 晏清提醒一句,憋住气闭上眼,紧紧抓住木筏,被水流激射抛出! 水声轰隆,木筏带着俩人重重拍向下头的深潭! 晏清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将捆缚少年的绳索剪断,木筏顿时四分五裂。 晏清拉住少年,脚下奋力连蹬,使尽吃奶的力气将他拖上水面。 第9章 分道扬镳 半月后。 “主子,宸公子不见了,就留下这个。” 天不亮,芒种咚咚咚跑来敲晏清的房门,大呼小叫着扰人清梦。 晏清醒得早,简单梳洗束发,满意地对着铜镜中雌雄莫辨的小公子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地踱步去开了房门。 “好了别吵,有话进来说。” 门突然打开,芒种的手落空,差点打到自家小主子身上,幸亏小主子长得矮,否则他又要挨爹娘的罚了。 “主子。” 芒种吓了自己一跳,忙收回右手,规规矩矩跟在后头进了屋子。 说来也怪,每次到了主子面前,他都有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可明明主子年龄比他幼小,个头没他好,也不发脾气,可他就是有些犯怵。 难道这就是爹说的,贵人风骨?主子可真会投胎。 现在他们一家子跟了主子,以后也能飞黄腾达,做人上人了吧? 芒种怀揣着美好愿景,记着爹娘连日来的提点,努力做出个既沉稳又伶俐的模样来,恭敬地双手将宸公子房里落下的一只荷包奉上。 “主子,宸公子不见了,屋里整整齐齐,不像是遭了贼,就留下这个荷包,其余行李也全都不见了。” “小的仔细找过,就连昨儿个晚上才使过的牙刷子跟擦脚巾都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刻意收拾过,不然谁会注意这些小玩意儿啊。您看?” 晏清赞许地看他一眼。 “做的不错,心挺细的。” 芒种立时咧开嘴,傻气地挠挠头: “谢主子夸奖!我去倒水。” 半大小子眼珠一转,把荷包往桌上一放,过去端铜盆里用过的洗脸水。 他这活计讨得巧,既不妨碍主子瞧荷包里的物件,万一不方便他瞧呢对不;又能就近听候主子吩咐,随传随到!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晏清没在意小厮这点小心机,拿起那枚眼生的靛蓝绸布荷包,入手沉重,且附着有淡淡的药香。 这药味有些特殊,跟她给夏宸渊开的方子可不一样,以她前世在药王谷耳濡目染大半年光景的菲薄见识,只能隐隐觉出不寻常。 而正是这份不寻常,才更耐人寻味。 晏清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个清醒着走出药王谷的药人,即便未能久病成医辩证开方成国手,但自认在辨认药材一途颇有些见解。 这样说亦有往自家脸上贴金的嫌疑。她其实就是被药味熏熟了灌顶着了,所以一闻到药材味便敏感到呕心想吐罢了。 但这个香囊给她的感觉却不同,就好似药味来源并非普通药材,甚至不类药王谷肆意拿她试验的珍稀古怪药材。 晏清微微眯起眼,脑中想起老药疯子那句,天下万物皆可入药,只他喜欢摆弄草药罢了。 除此之外,高明的还有蛊虫等等,因为过于难养,被他摈弃,也只在观察她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丑态时,随口提来与他的药效做比较。 往事不堪回首,晏清眉眼低垂,打量荷包口的绳结。 是她前世自出海的渔夫那里学来的特有手法,他倒是学得快。 晏清基本已经能确认这荷包是夏宸渊主动留下的。 至于他是如何能不惊动客栈之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荷包里头会留下线索。 晏清再瞧一遍光洁的荷包,没找到印记,便直接上手,将绳结打开,意外地挑挑眉。 居然不是她以为的金银之物,而是一小袋五光十色的宝石,且成色极好。 晏清拈起一颗艳红似火的红宝石,略看了看便丢回荷包里,发出一声轻响。 看这宝石的成色、个头,不比他那只匕首上镶嵌得差,这满满半荷包宝石更为难得,他也算是有心了。 晏清提着荷包口晃了晃,宝石轻磕的声响十分迷人。 她微勾起唇角,毫不在意地扯着荷包底一抖,将宝石哗啦一声倒在桌上。 芒种下意识看来,惊得大大都抽一口凉气,啪地一巴掌捂住自己的嘴,视线像是黏在那价值连城的一堆儿上,死活挪不开眼。 晏清没理他,自顾将空了的荷包掏出里衬查看,果然在角落里看到拿黑线绣着的平安勿念四字。 绣艺蹩脚,连累得颇有些风骨的字迹也拙劣难看。 晏清无声笑笑,摸出剪刀挑断线头,三两下拆了个干净。 她将不长的黑色线头拿到眼前,细细打量许久,又好玩似的捻成一团,点火烧了。 “什么味儿,好香。” 被宝石晃花了眼的芒种回神,吸溜一下到嘴边的哈喇子,脱口说了句。 晏清亲眼见那黑线烧成灰烬,又扫进茶杯里的残茶中晃两晃,突然递给芒种: “喝了它。” 芒种乖巧地接过,先凑近鼻尖闻闻,又说声好香,抬手就把半杯凉茶吞下。 “怎样?” 晏清好奇地问。 芒种咂咂嘴,意犹未尽道: “香,小的从来没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主子赏赐!” 晏清仔细察看他的面色瞳纹,没看出不妥,不再纠结,随手捡了些小手指肚大小的红宝石丢给他。 “宸公子赏你们一家的,好好收着。” 芒种慌忙来接,差点抛了手中杯子,喜不自禁道: “小的谢主子赏,谢宸公子赏!” 晏清莞尔: “拿去叫你娘收着吧。告诉张叔,用过朝食即刻启程。” “哎!” 小厮捂紧宝贝,摇头摆尾颠颠跑开。 晏清慢条斯理将宝石收进荷包,状似不经意将方才用过那枚茶杯扫到地上,啪地一声碎裂。 她眉目微动,怕踩到碎片伤了脚似的,跳下椅子远远避开到床榻里,窸窸窣窣翻行李藏荷包了。 不一会儿工夫,张叔张婶一家齐齐过来谢恩。 几人简单吃完朝食,很快收拾行李上路。 客栈拐角处露出两道身影,默默看着那辆大马车轱辘轱辘去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面黑嘴阔的玄衣汉子操着奇怪的口音,低声问护在身侧的少年。 夏宸渊早已摘下眼前黑布,尽力眯起腥红的双眼眺望。 “她本慧黠无双,若真猜到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玄衣汉子不再多说,耐心等那马车远去,不见了踪影,这才催道: “走吧。” 夏宸渊 第10章 瘟疫 半月后。 “主子,宸公子不见了,就留下这个。” 天不亮,芒种咚咚咚跑来敲晏清的房门,大呼小叫着扰人清梦。 晏清向来醒得早,简单梳洗束发后,满意地对着铜镜中雌雄莫辨的小公子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地踱步去开房门。 “好了别吵,有话进来说。” 门突然打开,芒种拍门的手落空,差点打到自家小主子身上,幸亏小主子长得矮,否则他又要挨爹娘的罚了。 “主子。” 芒种吓了自己一跳,忙收回右手,规规矩矩跟在后头进了屋子。 说来也怪,每次到了主子面前,他都有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可明明主子年龄比他幼小,个头没他高壮,也从来不发脾气,可他就是犯怵。 难道这就是爹说的贵人风范?主子可真会投胎。 现在他们一家子跟了主子,以后也能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吧? 芒种怀揣着美好愿景,记着爹娘连日来的提点,努力做出个既沉稳又伶俐的模样来,恭敬地双手将宸公子房里落下的一只荷包奉上。 “主子,宸公子不见了,屋里整整齐齐,不像是遭了贼,就留下这个荷包,其余行李也全都不见了。” “小的仔细找过,就连昨儿个晚上才使过的牙刷子跟擦脚巾都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刻意收拾过,不然谁会拿这些小玩意儿啊。您看?” 晏清赞许地看他一眼。 “做的不错,心挺细的。” 芒种立时咧开嘴,傻气地挠挠头: “谢主子夸奖!我去倒水。” 半大小子眼珠一转,把荷包往桌上一放,过去端铜盆里用过的洗脸水。 他这活计讨得巧,既不妨碍主子瞧荷包里的物件,万一不方便他瞧呢对不;又能就近听候主子吩咐,随传随到!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晏清没在意小厮这点小心机,拿起那枚眼生的靛蓝绸布荷包,入手沉重,且附着有淡淡的药香。 这药味有些特殊,跟她给夏宸渊开的方子可不一样。以她前世在药王谷耳濡目染大半年光景的菲薄见识,只能隐隐觉出不寻常。 而正是这份不寻常,才更耐人寻味。 晏清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个清醒着走出药王谷的药人,即便未能久病成医辩证开方成国手,自认在辨认药材一途还有些见解。 这样说亦有往自家脸上贴金的嫌疑。她其实就是被药味熏熟了灌顶着了,所以一闻到药材味便敏感到呕心想吐罢了。 但这个香囊给她的感觉却不同,就好似药味来源并非普通药材,甚至不类药王谷肆意拿她试验的珍稀古怪药方。 晏清微微眯起眼,脑中想起老药疯子那句,天下万物皆可入药,只他更喜欢摆弄草药罢了。 除此之外,高明的还有蛊虫等等,因为过于难养,被他摈弃,也只在观察她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丑态时,随口提来与他的药效做比较。 往事不堪回首,晏清眉眼低垂,打量荷包口的绳结。 是她前世自出海的渔夫那里学来的特有手法,他倒是学得快。 晏清基本已经能确认这荷包是夏宸渊主动留下的。 至于他是如何能不惊动客栈之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荷包里头会留下线索。 晏清再瞧一遍光洁的荷包外皮,没找到印记,便直接上手,将绳结打开,随即意外地挑挑眉。 居然不是她以为的金银之物,而是一小袋五光十色的宝石,且成色极好。 晏清拈起一颗艳红似火的红宝石,略看了看便丢回荷包里,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看这宝石的成色、个头,不比他那只匕首上镶嵌得差,凑齐这满满半荷包更为难得,他也算是有心了。 晏清提着荷包口晃了晃,宝石轻磕的声响十分迷人。 她微勾起唇角,毫不在意地扯着荷包底一抖,将宝石哗啦一声倒在桌上。 芒种下意识看来,惊得大大倒抽一口凉气,啪地一巴掌捂住自己的嘴,视线像是黏在那价值连城的一堆儿上,死活挪不开眼。 晏清没理他,自顾将空了的荷包掏出里衬查看,果然在角落里看到拿黑线绣着的平安勿念四个小字。 绣艺蹩脚,连累得颇有些风骨的字迹也拙劣难看,难认出谁的手笔。 晏清无声笑笑,摸出剪刀挑断线头,三两下拆了个干净。 她将不长的黑色线头拿到眼前,细细打量许久,又好玩似的捻成一团,点火烧了。 “什么味儿,好香。” 被宝石晃花了眼的芒种回神,吸溜一下到嘴边的哈喇子,脱口说了句。 晏清亲眼见那黑线烧成灰烬,又扫进茶杯里的残茶中晃两晃,突然递给芒种: “喝了它。” 芒种乖巧地接过,先凑近鼻尖闻闻,又说声好香,抬手就把半杯凉茶吞下。 “怎样?” 晏清好奇地问。 芒种咂咂嘴,意犹未尽道: “香,小的从来没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主子赏赐!” 晏清仔细察看他的面色瞳纹,没看出不妥,不再纠结,随手捡了个小手指肚大小的红宝石丢给他。 “宸公子赏你们一家的,好好收着。” 芒种慌忙来接,差点抛了手中杯子,喜不自禁道: “小的谢主子赏,谢宸公子赏!” 晏清莞尔: “拿去叫你娘收着吧。告诉张叔,用过朝食即刻启程。” “哎!” 小厮捂紧宝贝,摇头摆尾颠颠跑开。 晏清慢条斯理将宝石收进荷包,状似不经意地将方才用过那枚茶杯扫到地上,啪地一声碎裂成渣。 她眉目微动,怕踩到碎片伤了脚似的,跳下椅子远远避开到床榻里,窸窸窣窣翻行李藏荷包了。 不一会儿工夫,张叔张婶一家齐齐过来谢恩。 几人简单吃完朝食,很快收拾行李上路。 客栈二楼拐角处露出两道身影,透过窗子,默默看着那辆大马车轱辘轱辘去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面黑嘴阔的玄衣汉子操着奇怪的口音,低声问护在身侧的少年。 夏宸渊早已摘下眼前黑布,尽力眯起腥红的双眼眺望。 “她本慧黠无双,若真猜到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玄衣汉子不再多说,耐心等那马车远去,不见了踪影,这才催道: “走吧。” 夏宸渊攥紧腰间荷包,那里头有他偷割掉的她的一绺发。 “待她离了这里,再施计策。” 他将黑布缠上双眼,似是裹住他所有懦弱不堪,再无破绽可寻。 玄衣男子轻笑一声道: “放心,交给我,必不连累你的小救命恩人。 第11章 摊牌 “瘟疫?确定?” 晏清睁圆一双猫眼,不可思议地问。 过来讨水喝的路人擦把嘴,嗐一声答: “这还有假?我得到的消息早,片刻不敢耽误,收拾行李带着家小,锁上门就来投奔城里我三舅姥爷家了。” 他抬起袖子擦把脸,又讨要了碗热水递给妻儿,继续说道: “这事瞒不住,谁也不傻,后头逃难的马上就追上来了。小公子你也别耽搁,赶紧归家去吧,外头不安全。” 晏清眉头微皱,小嘴抿得死紧。 这不对,瘟疫怎么提前俩月爆发了?难道她记忆出错了? 应该不会。 小时候这段举目无亲的艰难日子,可说是铭心刻骨,尤其还捡了第一个相依为命的同伴红缨,她绝不会记错。 既然记忆没错,那只可能是,她改变了这命定的一劫。 晏清抿抿嘴角,眼睛亮得瘆人。 从没有任何一刻令她如此笃定,她真的活转过来,且可能活到寿终正寝! 她都死而复生了,命运当然是可以改变的! “多谢提醒,那我们这就要上路了,告辞。” 晏清礼貌作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马车。 瘟疫来了,狼心狗肺红缨在等着她,她迫不及待要去会会故人了。 张叔一家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未用完的午餐,将明火浇灭,驾起马车起程。 “怎么又闹起瘟疫了呢?前几天才降下天火,晴天霹雳震得山响;要不是随后下了一场大雨,只怕一座山头的林子都要烧着。” 张婶把车厢里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下,边捧着个菜团子继续吃,边叹气摇头: “世道不太平哦。” 晏清倒了杯青草茶喝着消食,闻言抬眸打量她一眼,问道: “婶子,大灾将至,百姓受苦,肯定有很多人吃不起饭买不起药。我手里有些银钱,想做点善事,你有可靠的人手吗?” 张婶闻言愣了愣,随即眼里充满感动,冲她柔柔一笑,便连贯穿左眼的一道旧伤疤都显得不那么狰狞。 “主子心善,您这可是问对人了。” 她朝马车外的丈夫喊了声问: “当家的听见没,主子要人手呢。” 车辕上抱着烤鸡腿啃的芒种茫然抬头,嘴边油汪汪的,张嘴想问又赶紧闭上。 总觉得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要发生。 张泉甩一记空鞭,叱了声驾,令拉车的大黑马跑得更快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头瞧车厢里的主子一眼,瓮声瓮气跟他媳妇说: “你看着办。” 张婶笑着哎一声,又咬了口手里的菜团子,问对面小大人儿似的主子: “您怎么瞧出来我们还有人手的?” 晏清好整以暇地答: “你以为我什么人都收的?若不查清你们的底细,我那义兄又怎敢放心留我一个,由着你们护送归家?” 她镇定自若地摊牌: “孔雀翎,已故忠义将军樊桩的亲孙女,当年平南侯府叛国一案中遭受牵连,家破人亡。” “你母亲乃是招赘在家的承祀女,不得赦免,不幸罹难。你因在外玩耍侥幸逃得一命,后得老将军部下掩护,辗转逃得性命,隐居至今。” 芒种手里鸡腿吧嗒掉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车厢里的母亲。 他娘,竟然还藏着这样惊人的身世?那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进京,不会被抓捕么? 还是说,爹娘早就准备好要大闹京城,替外祖一家报仇? 那他这点微末武艺可能非但帮不上忙,还会拖爹娘的后腿! 半大少年心中惊涛骇浪,所幸平时爹娘的严厉教训起了作用,倒没叫他慌了手脚,还能沉稳坐着,仔细观察他娘神色。 孔雀翎被叫破身份,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带笑看了不大点的小主子一眼,又扭头去瞧外头的儿子,忍不住又生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的念头。 真想把这傻小子塞回肚子里重造! 芒种被他娘这失望的眼神看得一哆嗦,下意识挺直腰背坐好。 再想想他娘分给主子那枚赞许的眼神,小少年禁不住委屈,到底谁才是他娘亲生的?不带这样埋汰自己亲儿子的。 震惊之下头脑愈发灵活的小少年,哀怨地瞥了胸有成竹的小主子一眼,脑中蓦地灵光一闪: 既然他娘这么牛气,却反常地特别痛快地认下一个主子,难道,莫非,该不会,是在打着借主子身份做幌子的主意? 平南侯府叛国案,就连他都知晓,直到现在朝廷还都没给平反!他们一家就是货真价实的钦犯在逃,捉去要被砍头的! 主子既然知道他们的身份,为何还肯收下他们,还明目张胆带他们进京?这可是窝藏钦犯的重罪,同样要杀头的! 还是说,主子想骗他们进京,然后将他们卖给朝廷好立功?那何必提前捅破窗户纸? 爹娘到底怎么想的,是要借着主子仆人的身份洗白,还是借机报仇,顺便把他托孤给主子? 小少年脑子里一团糟,木然听着车厢里头的谈话: “张泉,人送外号赛孟尝,实则是忠义将军四大家将张福生之后人。其为人急公好义,收拢了当年惨案侥幸活下来的遗孀孤儿,并忠义将军手下退伍的老弱病残,隐居南山村,我说得可对?” 张泉夫妻脸色齐齐变了。 “这些事情你从何知晓?” 张泉握紧手里马鞭,鞭梢轻轻颤动,如灵蛇吐信,须臾就能缠上谁的脖颈狠啮一口。 芒种大气不敢喘,额头隐隐现出细汗,拳头攥得死紧。 晏清笑笑,神色如常。 “别紧张。我若有歹意,便不会将身家性命托于你一家之手。再说我只一人,你们全家都在,还怕打不过我?” 坐她对面的孔雀翎身体紧绷面色严肃,那道疤痕再度狰狞起来,透着异样的红。 “不,主子虽年幼,但既然敢孤身在外行走江湖,必定艺高人胆大,愚夫妇不敢断言必定是你的对手。” 芒种听他娘弱了志气的话,嘴张了张又闭上,没敢反驳,只是也跟着握紧了腰间软剑,只待一个不对,便跟爹娘一齐暴起御敌。 晏清赞许地笑笑: “头脑清醒不轻敌,不错。” 她夸了一句,笑着摇头: “用人不疑,不管你们以往是何等身份,从我收下你们那刻起,你们就是我的人。” “我若想害你们性命,何必等到现在?我说了,我想做善事,需要人手,而我信得过你们。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第12章 收买人心 晏清目中迸出锋芒,瞬间释放的气势震得张泉一家不敢直视,离得最近的孔雀翎首当其冲,几乎想要当场跪倒! 又来了! 就是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势,比之当年成名已久的忠义将军都不遑多让,连她这个成年人都扛不住,不自觉地想要臣服! 孔雀翎深吸口气,微微泛白的面色极力放松,紧绷的声音微微发颤,恭顺地微微俯首: “听懂了,主子。” 晏清微微勾了勾唇,收了气势,如同个普通孩童一般,随意靠在大靠枕上。 也只有她自觉扮小孩儿装得像,落在有心人眼里,端的是贵气无双,早慧而不可欺。 孔雀翎有眼色地递过青草茶,低眉顺眼地听候吩咐。 晏清接过茶盏啜吸一口,神色淡淡。 “张婶,不妨明白告诉你,我确实有底牌,而且绝对是你们不想揭开的,后果你们承受不起。” “我说最后一次,用人不疑。我收下你们,便是要用你们做事,不想在其他方面费心思。” “只要你们不生二心,我会是最好说话的主子,会将你们护在羽翼之下,叫你们前程无忧。” 张婶半垂着头,低低应声是。 芒种左右看看爹娘,小少年明显感觉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他缓缓松开握在腰带上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冰凉一片。 “你们都喝口茶水。” 晏清吸溜着茶水,眉头微挑,眸色淡淡,不容拒绝。 张婶猛地抬头,对上她澄澈安静的眸子,瞳孔倏地一颤,又应声是,默默拎起茶壶倒茶。 碧青色的茶汤极为喜人,淡淡的草药味并不难闻,可分到茶水的三人,面色俱都沉凝,互相打着眼色,迟迟未曾就口。 晏清不催不劝,自顾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目光遥遥落于车窗之外,似是有些出神。 芒种瞪大一双跟母亲极其相像的大眼,惶然地再度左右看看爹娘。 这茶水里,有毒吧? 主子想给他们个教训?抑或压根就是要下毒控制他们后半生? 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早已经不知不觉中毒,而这只是其中一份解药,吊着他们的小命,好继续为主子效劳罢了! 爹娘耳提面命过,不可得罪主子。 主子小小一个人儿,能孤身救下宸公子,还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宸公子硬生生拉回来,这是何等手段! 别看主子平时不过在路边采摘些常见的花花草草,可这些落在他们手里不过就是烧饭喂马的玩意儿,放在主子手里,添添减减捣捣熬熬的,那就是可救人的良药! 俗话说医毒不分家,主子医术惊人,用毒必然更是一绝,否则他何以自保,又何以套取那许多不为人知的消息! 这碗草药茶绝对有问题! 别看主子好像喝的跟他们是一壶茶,但下毒的法子防不胜防,说不准他们方才碰过的东西、沾染的气味、甚至起伏不定的气血,都是诱发毒药的引子! 喝,还是不喝? 芒种脑子快打结,从来没想过这么多,累得六神无主地以目相询,只想偷懒地跟着爹娘走,生一起生,死一处死,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啥都不怕!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不过打了几个眉眼官司的工夫,一切便有了结论。 性子果毅的孔雀翎朝丈夫使个眼色,一咬牙,张嘴将满满一杯茶水灌进肚里。 张泉芒种随后照做。 一家三口咽下带着些微苦味的茶水,木着脸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有些茫然。 喝下了,然后呢? 晏清瞟过来一眼,又啜口茶水,嘴唇润润开启: “前些日子,我便预料到这场祸事。截杀我与义兄的山匪面貌虽然凶悍,实则隐隐透出病态,挨近之时气味尤其难闻。” “义兄之伤还是小可,连日来发热、生疮、昏厥、双目腥红,这些症状可不寻常,似是受了那山匪暗算,无意中过了病气。” 晏清声音不高不低,无视三人变换的神色,侃侃而谈。 “后来我仔细观察再三推敲,觉得约莫是义兄溅到山匪脏血这才染上了疫病。也是他受伤后体力不济,这才一发不可收拾,闹到几乎一命呜呼的地步。” “之后半月我冥思苦想再三尝试,勉强寻到抑制那病的法子,吊住了他的命。” “但情形不融乐观,家中时时出现七窍流血的死耗子,就连张婶喂的鸡也相继染上了疫病而死。” 晏清面不改色地撒谎,仿佛配药毒翻耗子抛到院子里,又如法炮制无辜鸡命大啖其肉的小贼,不是她本人一般。 “我一看不对,不敢多留,连夜带着义兄转移。而你们一家与我二人接触最多,最有可能染上疫病,所以我干脆将你们一同带上路,省得为祸乡里。” “这一路上我更是不停尝试药方,再三改进,终于得了个勉强堪用的方子;就算无法将染病的义兄彻底治好,起码不会继续恶化,也能保证咱们这些就近接触之人不染上此病。” 她喟叹一声,再喝口茶水,摇摇头悠然叹道: “这茶水就是我目前能配出的最好的防病方子了,学艺不精,惭愧啊。” 张泉噗通一声在车辕上跪下,咚地一个头磕到木板,感恩戴德道: “主子心善,小的们叩谢主子活命大恩。” 当家的跪下了,孔雀翎娘俩自然不敢怠慢,同一造型朝她俯首跪拜。 “这是做什么。” 晏清随意摆摆手,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 “我说过,你们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护着。以后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尽心做事即可。” “是!” 张泉一家起身,面上都有些激动。 晏清却不以为意,明白说道: “你们也不必多想,活命之恩更谈不上。据我观察,这次的疫病来势汹汹,老弱妇孺体力匮乏者,可能有很大一部分熬不过去,但也不是说,每个人都难以幸免。” “再者你们一家身强体健,先不提未必会染上病症,就算真染上,也未必就抗不过,这恩有些没来由了。” 张泉还待分辩,被晏清随意摆摆手,示意不想再提这茬。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这不都好好的么,那就做点该做的。” “我手里头捏着这个方子没用,于其他百姓或可添一份防御之力,挣一线生机,便送出去吧。” “口说无凭,还得眼见为实。” 她单手撑着下巴,眉尖似蹙非蹙。 “我打算雇些人手,从临县购买粮食草药,施予百姓。这事就交给你们去办吧。” 啪地一个靛蓝荷包丢来,张泉稳稳抓住,而旁边的芒种一下子看直了眼! 这荷包他见过,里头装着宝石,满满一荷包! 第13章 做药人这事她熟啊 黑衣护卫没丢主家的脸,捡起她搁在旁边的削尖了头的木棍,一口气插了十二三条溪鱼上来。 晏清咬下最后一口鱼肉,手里棍子一扔,朝他竖起大拇指: “厉害。” “那你先烤着吧,我去摘些野菜来调味。” 她指指旁边地上用过的野菜青草,大方地公开窍门。 黑衣护卫打个呼哨,就见另个同伴像是大鹏展翅一般,黑压压的两三个起落过来,淡声询问: “怎么?” 先头的黑衣护卫指指地上的青草: “你照样采集些来,烤鱼要用。” 又转头对晏清笑说: “小姑娘搭把手吧,鱼有点多,饿得慌。” “好呀。”晏清大大方方应声,权当不知他们不放心她去草药,怕她在其中动什么手脚。 出门在外,又做的是护卫的活计,谨慎些是对的。 晏清重新坐回石头上,拿木棍拨拨火堆重新把火生旺,看着黑衣护卫利落地收拾三条鱼串好架到火上,又递过个荷包来: “我这带着些盐巴调料,你看看是否得用。” 晏清不客气地接过来,笑眯眯点头: “有盐当然好。等下烤好有多的,能再分我一条吗?刚才没太吃饱。” “可以。” 三人分工合作,很快泛起诱人的鱼香,第一茬鱼烤好了,由后头过来的墨绿衣裳护卫送去马车上。 “小姑娘怎的一大早上一个人在这,偷偷出来打牙祭?” 黑衣护卫一直守在旁边,又递过一串生鱼来烤。 晏清便收拾起旁边那堆良莠不齐的青草,将其中合用的挑拣出来备用。 “不是。” 她摇头,半真半假地编造起身世来。 “我爹要卖我换钱养弟弟,我娘偷偷放我逃跑的,叫我去京城寻我亲爹。” 她忧愁地叹口气,掏出怀里那枚雕琢成小扇子样式的白玉扇坠,拨了下上头拿彩绳穿着的白玉珠子,满面惆怅。 “可是京城实在太远了,我人小腿短,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啊。我听花婆婆说,村子外头有拍花子的,专门拐小孩去卖,我一个人上路有些害怕。” “所以我想着,先去附近的白云庵,拜圆通大师为师。大师慈悲为怀,又有一手好医术,我跟她学些本领,将来也好谋生,攒些盘缠上京找我爹去。” 说完她捏着宝贝扇坠,认真对黑衣护卫说: “我闻见你身上沾着药味,是有谁生病了么?不如去白云庵找圆通大师瞧瞧吧,她医术真的很好的,我们这的人都管她叫活菩萨,她看病还送药,不要钱。” 黑衣护卫听她语气真挚,面上也一派天真,跟家中小女儿差不多年岁,却命运曲折多舛,忍不住问道: “你既然知道外面有坏人,怎的还不加防备地跟我们搭话?不怕我们拐了你去卖?” 晏清一下子笑开,将扇坠仔细收好,笑嘻嘻说: “大叔别吓唬我。拐子哪有闲工夫跟我闲磕牙?早敲晕我装麻袋里拖走了。” “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能看出来,你身上穿戴都很值钱,那把刀也不是吃素的,刀鞘上缀着的玉珠子,比我亲爹留下来的扇坠还好看,你哪里会缺卖一个小丫头的钱啊?用不着做那等缺德营生。” “小丫头挺机灵的,烤鱼手艺也好。”绿衣护卫去而复返,冲同伴使个眼色,嘴角翘着显得很高兴。 “老安人用了?” “用了,用得香!叫赏呢。” 俩人简单交流两句,一块碎银子便递到晏清面前,足有半两的样子。 “拿着,老安人赏你的。顺便劳驾你,再采些调味的青草,我们好带上路。” 晏清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地问: “举手之劳,怎么好收你们的银子,实在太客气了。不过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就厚着脸皮说了。” “我要去白云庵,你们能不能顺路捎带我一程啊?我自己走得实在太慢了,还怕一会儿变天,路上会不方便。” 俩人被她眼巴巴瞧着,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便回去请示,很快带来回话,说可以载她。 晏清高兴地摘了满满一包青草抵路费,又分了条烤鱼吃完,就着溪水洗净手脸,这才跟着俩人去马车那边。 “婆婆好,打扰您了,多谢您好心捎带我一程。” 晏清嘴甜地跟马车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问好,客气道谢。 萧老安人不知道是不是赶路劳累,瞧起来气色不太好,歪靠在大引枕上朝她招招手。 “来,陪婆婆说说话。” 晏清瞅瞅摆得满满当当的狭窄车厢,懂事地摇摇头,脆声说: “我坐外头就行,不跟婆婆挤。婆婆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不习惯坐马车吗?山路颠簸,坐久了是会气闷。” 她突然指着路边一丛叶子像花瓣似的野草说: “大叔把那个酸溜溜摘一点过来,婆婆嚼几根胸口会舒服的。” 护卫依言挖了野菜过来,自己先摘了片叶子嚼了,满口生津。 “是还不错,提神醒脑,生津开胃。” 老安人半信半疑地试了,感觉还不错,也有了些精神,和气地问晏清些闲话。 晏清又把那套寻亲、拜师的说辞背了一遍。 “可怜见的。” 萧老安人听她言语伶俐,明明有六岁,个头却只四五岁孩童那般大,便知她在家中饱受磋磨,不由得便叹了一声。 “你这孩子倒有些主见。那圆通大师医术高明,若真能拜她为师,你也算暂时有了着落。” “这么着吧,我跟大师素日里也有些交情,便替你去说说情,叫她收下你为徒可好?” 晏清欢喜不尽道谢: “谢谢婆婆!您真是大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萧老安人被她逗得开怀,一路跟她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旅途煎熬,连吃饭也有了几分胃口。 一行人骑马驾车赶路,下半晌便来到白云山脚下。此时天空已经凝聚起厚厚乌云,眼瞅着要落雨。 “哎哟,我这个腿又疼起来了。” 萧老安人呼痛,表情很是痛苦。 晏清猜她是受风寒引发的足痹之症,当下却没有太好的缓解法子,只得拿出怀里没舍得用的安神草,揪下一片叶子递到她嘴边: “婆婆,你要是实在痛得受不住,就把这安神草吃了吧,能缓一缓,等上山了再请大师医治。” 天空咔嚓一道闪电劈下,将晏清的小脸映得晦明晦暗。 护卫哪敢叫老安人随便吃东西,万一中毒了怎么办? 才想婉言谢绝,便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手里那根不起眼的药草失去了踪影。 “谁?!” “师父?” “大师?” 几声惊呼先后响起,雷电交加中,光头缁衣的瘦高神尼摇摇晃晃站立,两口咽下草叶,又朝晏清伸手: “剩下的安神草给我。” 晏清抿抿唇,望着她青紫扭曲的脸色,以及嘴角溢出的黑血,毫不迟疑地将整根安神草囫囵塞她嘴里。 传言道白云庵圆通大师醉心医术,立誓效仿神农遍尝百草,常以身试药,这是药性发作扛不住了? 做药人这事她熟啊! 第14章 话虽如此,晏清依旧有些心惊地看着女尼姑生吃下整棵安神草,下意识伸手去扶。 安神草的药性虽然温和,但安神效果特别好,一般人服下一片叶子,就会忽略身体上的病痛惊惧,很快生出睡意。 这师父一口气吃这么多,不会立马被麻翻吧?再连续睡上个三天三夜?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落下,终于撕开厚重的云层,雨水哗啦啦倾倒下来。 女尼嘴角污血被冲洗干净,单薄的缁衣也被打湿,显出清瘦的肩头,腰背却依旧是笔直的。 “我无碍了。山雨留客,几位施主且随我去庵里避避雨吧,顺便还这位小施主的草药。” 女尼声音谙哑,在雷声雨声中听不太分明,但往山上迎客的手势还是很明白的。 几人也不多客气,雨势渐大,有地方避雨自然是极好的。 晏清被黑衣护卫拎到身前坐到马背上,让出车辕位置给虚弱负伤的女尼,一行人快速上山。 “师父,您没事吧?我正要出去寻您呢。” 行至庵堂前下了车马,就见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踏木屐的小家伙,抱着一柄大大的油纸伞要出门。 “明心,我无碍,快给几位施主准备厢房,烧些姜茶来。” 女尼温声吩咐,小童担忧地看她一眼,嘴巴动了动没说话,扭头哒哒跑出去做事。 “庵里人少,诸位施主请自便。” 女尼轻咳两声,嘴角又有血渍渗出,瞧着情形很不妥当。 晏清赶上一步,扶住她细瘦的手臂,主动请缨: “我会一点缓解疼痛的粗浅法子,给您瞧一瞧吧?” 她那些可都是前世百般尝试积累的经验,亲测有效! “晏清不得无礼。” 萧老安人带人过来,有照管之责,见她失礼忙出言制止。 “无碍。” 女尼感受着手臂上不轻不重揉捏的力度,惊讶于小姑娘认穴之准,且这手法也挺新颖,果真有些门道。 她立时起了请教切磋的心思,和蔼地问她: “就在这里看?” 晏清还帮她按着手臂上的穴位止痛,闻言笑眯眯道: “您若是信得过我,能回卧房我帮您全身上下都按一按,那自然是最好了。” 她还会针灸!当然,同样是自己痛极之下摸索出的野路子,但肯定有效果! 要是药草齐全,这位师父也肯任由她放手施为的话,她有把握很快试出以毒攻毒的法子,暂时控制对方体内发作的药性。 完全解毒她不行,但怎么缓解毒性,怎么能好受一点,这个她在行! 女尼脸色苍白,淡灰的眸子隐隐泛着不祥的蓝,目光却是极平静澄澈的。 “好,我正好要回房换下湿衣,你便随我来吧。” 她朝萧老安人点点头,又吩咐还未脱下蓑衣的小童: “老安人腿脚受寒,该是足痹之症犯了,你带老安人去厢房休息,再去取丙十七的一份药包煎上,给老安人服用。” “是,师父保重,劳动施主了。” 小童答应下来,沉稳地朝晏清稽首一礼。 晏清回以一笑,扶着虚弱的女尼回卧房,将人往榻上一放,使出全身本事帮她止痛止血,梳理经络。 女尼唔一声,喉间一口热血喷出,紫红发黑,泛着一股难闻的腥臭。 “能吐出来就好。” 晏清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淋淋的像是才从水里头捞出来。 “您体内毒血淤积多年,再这么下去,怕是于寿数有碍。” 晏清擦了把汗,倒不是危言耸听。 以她丰富的经验判断,眼前这位以身试药的大师早已病入膏肓,说是药石罔医也差不多; 哪怕兵行险招用她以毒攻毒的法子,也只是暂时吊着半条命罢了,这还得要撑过毒性相冲相克的难关才行。 着实不乐观哪。 女尼趴在榻上,享受吐血之后难得的松快感,半睡半醒地问: “你从哪里学来这份本事,倒是误打误撞救了我的命,我本来以为撑不过今晚的……” 晏清歇了口气,自桌上药箱里翻出个针包,打开来看着一排粗细不一的银针双眼发亮。 她拿过银针,左手在师傅后背丈量几下找准位置,右手飞快下针,利落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师傅,我叫晏清,以后就是你的亲传弟子了。放心,我会尽力叫师傅多活几年的。” 女尼服下安神草,已渐入梦乡,被她纳鞋底似的扎这一下,也只轻哼了声,半点未曾惊醒。 晏清为了筹备这份拜师大礼,很是下了工夫,又是针灸又是蒸药浴又是抽血配药的,忙碌了整一个晚上没睡。 圆通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师父,喝药了。” 圆通望着小姑娘手里颜色诡异的药汤,嘴里立时发苦,眼神更是难得复杂,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放低了声音说: “不如用过朝食再喝吧。” 晏清摇头,笑得灿烂: “趁热喝才好。” 圆通望着她明媚的小脸,暗叹口气接过药碗:唉,冤孽啊。 ………… 三年后。 素衣少女手指尖金光一闪,一颗带血的大金牙被拔了下来,丢到小瓷碗里。 “行了,您先吃两天药,养养牙床,也看看身上还会不会动不动就哪里疼了。” “我觉得这就是病根。金银是好物,不过有的金子不纯,从金石矿里采出来到加工成首饰之类,里头可能掺杂些其他东西,很难去除。” “有些人体质特殊,长期佩戴这样不纯的金银会有敏症,像是有些小女孩子打耳洞,戴了耳坠子也会脓肿发痛,是差不多的道理,我管这个叫富贵病,是不是挺有道理的?” 胖员外捂着牙,咝咝啦啦吸两口凉气没觉着疼,这才后知后觉地放下手,比出大拇指。 “小神仙得了活菩萨的真传,医术那当然没的说。我这毛病看了多少年大夫了,没一个给个准话儿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喝完药继续疼,我遭老鼻子罪了我。” “这回我慕名来您这,听您说话我心里就有底,我肯定能好!” 晏清抿嘴笑笑,自顾收拾药箱。 胖员外还待寒暄两句,就见着外头奔进来一个差不多高矮的小尼姑,满脸是泪地喊师姐: “师姐,师傅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15章 晏清动作一顿,蹙眉冲患者说声少陪,撒开腿朝后院跑。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么? “师傅!” 晏清一阵风似的刮进卧房,跪在床前就去抓师傅的手腕把脉。 昏睡多日的妙通眼神恢复往常的明亮,怜惜地看着病榻前强忍悲伤的得意弟子。 “丫头,师傅要走了,这三年,辛苦你了。” 晏清咬牙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肯叫它掉下来。 妙通清癯的脸上露出抹微笑,叫她握着手,抬眼去看另个徒弟: “明心,以后白云庵就交给你了,勤做功课,不要总是偷懒。” 明心小尼姑哭唧唧答应: “师父放心,明心记得。” 妙通安慰地笑笑,被晏清握着的手指轻轻回握她一下,指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丫头,你虽喊我为师,我却将你当亲闺女养。你虽性子稳妥,遇事有主见,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我去之后,你就去京城寻你师伯去吧。你只当你师伯如我一般,万事皆可依靠于她,不要太过倔强冷清。你与我佛缘浅,终归还是要落脚于红尘俗世中去。” “孩子,记着你当初跟我说的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灵台一点慧根未泯,可保你不堕魔障,康泰一生。” 晏清喉头发哽,拼尽全力挤出个“是”,便感觉手里一沉,师傅枯瘦干瘪的手腕耷拉下去。 “师父,呜呜,师姐,师父没了,师父没了。” 明心抹着眼泪呜呜地哭,全然没了白云庵少庵主的气势。 晏清合起眼,眼里泪水滑落,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肃穆地将师傅手腕送回榻上,又亲手为师傅整理下遗容,默默诵起往生经。 办完师傅的后事,转眼已是深秋。 草木凋敝,北雁南迁,天高云淡,水枯山瘦,适合出行。 “明日便可到京郊码头了,这一路上晃得我,腿都不像是自己个儿的了。” 萧融估摸着晏清诵完了今日的经书,溜溜达达过来串门,舱门大敞着,倒也不怕人说闲话。 晏清将师父留下的一卷心经仔细收到盒子里,这才扭头朝他淡淡笑了笑,起身净手泡茶待客。 萧融大喇喇坐在太师椅上,习惯性去摸肚子,手下却空了不少,衣裳都有些松垮了,不由得愁苦了眉眼叹气道: “坐船真折磨人,我都瘦了。” 晏清每日听他念叨一回,早已能面不改色当耳旁风过,甚至连他下句话说什么都背得出来。 果然,萧融接着说道: “我娘见了我该得多心疼。不过这回她可说不着我,她晕马车我晕船,我这都随的她的根子,可见我这个儿子才是最孝顺她的,连这些小毛病都学她。” 萧融说顺了嘴,接着又道: “说来也是咱们的缘分,我娘晕马车还有我晕船的毛病,还都靠你给调理着,有缘!” 晏清泡了杯山楂果茶递给他,见他抱着杯子喝得香甜,不由得莞尔,在另张椅子坐下。 “是有缘分,不然我也搭不上您的顺风船进京不是?” 萧融喝了果茶,就跟吃了仙丹似的,肉眼可见地精神了些,红光面满地道: “这是真的巧!你这盘算着要进京呢,我这就有船了。搁三个月前你师傅活菩萨圆寂那会儿,我还正看着家里的庄户秋收,哪能知道我侄子出息,马上就要给我添个小孙孙呢。” “这不,等你替师傅守完孝,我侄子的信也到了,就像是老天爷特意派我来送你这趟似的。一定是活菩萨在天上保佑你呢,阿弥陀佛。” 晏清听他提起师傅,面上笑意未散,真挚附和一句: “师傅向来对我极好的。” 萧融也夸了几句,说到正题: “你到了京城,真要投奔你师伯去啊?庵里头清苦,你师伯又不是主持,怕照应不好你,不如跟我去住?” “长公主府老大了,院子多园子大,多住你一个不算啥。顺便你也帮我媳妇看着这一胎,多少年不开张了突然有了买卖,别说她心里头发慌,我也怵得紧。” “我估摸着这孩子跟你也有缘分。她也不是头一回当娘的人,偏偏这回没往这上头想,收拾行李安顿家里这通忙活,要不是你瞧出不对,我还当她跟我一样晕船呕吐呢。” “这孩子的命就是你救下的,你可不能半道撒手不管。我们夫妻两口这些年只得了个闺女,孤孤单单的以后没个帮扶的。” “我媳妇肚子里这个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那都来得太好了,我们全家都盼着他好好的,你得帮帮忙啊!等孩子生下来,我叫他认你当干妈!” 萧融这话也不是头回说了,晏清含笑听着,没答应也不拒绝。 “箫叔,我这点微末本事,还没学到我师傅三成,您过奖了。长公主府里备着有太医,医术放在全大炎都是顶尖的,您跟婶子尽管放心住,把心搁肚子里。” “要说这孩子沾了谁的福气,我看得认郡主肚子里的小宝贝,肯定是他带了娃娃来,要旺你们萧家呢,我可不敢居功。” “不过我肯定要常去看叔叔婶子的,还有老安人。亲不亲故乡人,我在京城可没几个认识的人,到时候您别嫌我烦就好。” 萧融猛地一拨楞脑袋,脸颊剩不多点的肥肉小幅度颤了颤,瘦下来更显得浓眉大眼的五官平添了两分憨厚可亲。 萧家人的好相貌可见一斑,难怪萧湛能夺得探花郎之名,还入了长公主的眼。 “那不能够!我巴不得你在家常住呢!你这一手医术可是了不得,我瞧着不比你师傅差。” “我这牙上的毛病多亏了你治好,有好些个庸医还叫我媳妇给我打棺材准备后事,还有的要锯我的腿!没法提都。” 他嗐了一声,总算说起点新鲜的。 “我这病外头可都传开了,都不信镶个金牙,还能引出腿疼肚子疼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治好的我自己个儿,我都不敢信。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多少人来找我看新鲜,我都快被看成猴儿了。“ 第16章 转眼又是深秋。 草木凋敝,北雁南迁,天高云淡,水枯山瘦。 晏清脱下素白孝衣,换上一身新作的鹅黄裙裳,拎着打包好的礼物前往长公主府吃满月酒。 京城繁华,四时热闹各有不同。 晏清蒙上一块薄纱遮面,安步当车前往。 昨日去隔壁福源寺跟妙通师伯请安并告假,师伯还又开解了她一回,叫她莫要耽溺悲痛,佛门中人圆寂不过是重入轮回,她师傅一生行善,来世必得善报。 晏清微微勾起嘴角。当时不曾跟师伯辩解,她心下却是不服的。 她不修来生,只要今世! 师傅收留她,传她医术,待她如同亲子,临死也不忘记将她托孤于师伯,这份恩情她尚未报答,怎可轻易忘记。 晏清轻叹一声,望着街头繁华盛景,心中萧瑟荒芜。 师傅故去百余日,世间还肯念着她的有多少? 上辈子她晏清被害惨死,怕是连其中真相都无人知晓吧? 人总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今世不报来世报,可那太迟了,她等不得。 街头突起一阵喧哗,行人突地往前头涌去。 晏清灵巧地提起礼物避到街旁,听见有人呼朋引伴高喊: “张兄快些!长公主府摆小公子的满月酒,太子跟九皇子都去道贺,黎妃娘娘也去了!” “真的?黎妃娘娘出宫了?天下第一美人儿?那得去看看,快走快走!” 人群越发汹涌,美人的噱头向来勾人。 晏清不由得莞尔,再往墙角站了站,护好怀里的礼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乐意看美人儿。 只可惜红颜薄命,黎妃娘娘年纪轻轻早亡,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了。 前世她此时还在寻亲路上奔波,连京城的影子都摸不着,没想到今世倒有缘一晤天下第一美人真容,也不知是何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晏清生出些兴致,觑着个空档融入人群,随波逐流一般往三条街外的长公主府漂游。 “唉,失策。” 晏清再度叹气,脚下熟练地出溜一下,将被踩掉的后鞋帮重新挤上脚踝。 京城百姓爱看热闹的风气实在不太好,摩肩接踵鳞次栉比,前头不停有其他街口的洪流汇合进来插队,后头也不遑多让,将她裹在其中,几乎脚不沾地,却半天没走出几步远。 她为了护住头顶的礼物包,两条胳膊都快举酸了呢。 晏清满心无奈,看看街尾把堵得进退不得的一溜马车,心中颇多安慰。 大家都堵,那她到得迟一些,也无可厚非吧?反正她也不是多重要的客人。 只是这人挨人人挤人的,容易丢鞋子丢荷包不说,搞不好还会形成惨烈的踩踏事故。 大喜之日闹出风波,御史言官们又该不停上奏参人了,只怕黎妃跟长公主一方都讨不了了。 至于太子,有老皇帝护着,最多被申斥两句,罚几日闭门思过,他怕是还巴不得呢。 皇帝恋权,身子也算得康健,加之偏疼太子,自打太子甫一出生便封了储君之位,如今已有三十余载。 太子虽然孝顺,但当了三十多年太子,心思也会变,可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工夫,做足了父慈子孝。 至于私下里,关起门来便会加倍磋磨宫人,就连头两个太子妃,也都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未立下第三个。 晏清眼神闪了闪,勉强使出轻功身法,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往边缘处游动,她今天得保住鞋子。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晏清成功挤到街边,靠着谁家院墙歇口气。 城防司的人姗姗来迟,一通吆喝敲打,终于将人群缓缓疏散,让出道路来,拥堵多试的马车队伍启动,大多去往长公主府的方向。 晏清向维持秩序的兵士出示请柬,得以放行,前行了一条街,便见到前头又被形形色色的马车堵上。 晏清一路数着马车上显眼处的族徽,翘着嘴角悠悠然越过各位有名有号的贵人,递上请柬与贺礼,进入长公主府赴宴。 “您是晏小姐吧?老安人吩咐下来,等您来了,先请到和风院歇脚。” 一名打扮得体的大丫鬟迎上来,一口叫破她的身份,笑意盈盈说道。 “劳烦带路。” 晏清心下熨帖,欣然道谢。 俩人一路往后院行来,越走越是宽敞,园子里假山飞瀑花团锦簇,一派喜气洋洋! 大丫鬟半途被人喊走,不放心地再三为她指路,确认她没问题后,这才匆匆离开。 今日很多宾客不请自来,又因为道路堵塞,太子殿下、九皇子殿下以及黎妃娘娘等贵人无法及时离开,一应安排全不够用,人手奇缺,晏清这边受到一点怠慢,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向来宴会、花园,都是私情高发地,晏清看看四下里静悄悄无人,不想多惹是非,加快脚步往前去。 ………… 夏宸渊拧着一双俊眉,提着新换上的墨色常服,脚步匆匆,四下留神,却哪里都寻不到太子。 想起方才那几名女子的无耻之言,他还忍不住一肚子的火气! 今日是姑母小孙儿的满月宴,母妃与郡主表姐交好,好不容易求得父皇旨意前来道贺,他自然陪同前来。 俩人一路往后院行来,越走越是宽敞,园子里假山飞瀑花团锦簇,一派喜气洋洋! 大丫鬟半途被人喊走,不放心地再三为她指路,确认她没问题后,这才匆匆离开。 今日很多宾客不请自来,又因为道路堵塞,太子殿下、九皇子殿下以及黎妃娘娘等贵人无法及时离开,一应安排全不够用,人手奇缺,晏清这边受到一点怠慢,也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向来宴会、花园,都是私情高发地,晏清看看四下里静悄悄无人,不想多惹是非,加快脚步往前去。 ………… 夏宸渊拧着一双俊眉,提着新换上的墨色常服,脚步匆匆,四下留神,却哪里都寻不到太子。 想起方才那几名女子的无耻之言,他还忍不住一肚子的火气! 今日是姑母小孙儿的满月宴,母妃与郡主表姐交好,好不容易求得父皇旨意前来道贺,他自然陪同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