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风水先生》 第1章 《民国风水先生》作者:青枫垂露  【文案】  孙家少爷孙闻溪对戏班名角兰承云一见倾心,可还没等他发动追求攻势,便听闻兰承云是夏家大少爷夏景生的人。  夏景生其人,晓医术,擅堪舆,明明出身富贵,却终日混迹于三教九流,堪称“家门之耻”。  孙闻溪不信命,不信运,不信风水,却偏偏栽在了风水先生夏景生手里……  自从宝汇银行少东家孙闻溪到了江城,可愁坏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原先三年不带更新的话本,现如今一月一换。  九月:夏景生与孙闻溪甜蜜喂食,亲密似爱侣  十月:孙闻溪主动替夏景生拣菜,情感升温。  十一月:孙夏联姻,轰动江城。  十二月:新婚之夜,孙少勇猛异常……  正在喝茶的夏景生:噗……  伪情敌变情人,先婚后爱梗,悬疑风水民俗元素。  cp:孙闻溪x夏景生  留学归国表面精英实则不要脸攻x出身高门皮白馅黑风水大拿受  感情线包甜!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景生、孙闻溪 ┃ 配角:王喻琪等 ┃ 其它:情敌变情人,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民国风水先生的恋爱史第一章   盛夏时节,江城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暴雨倾盆,这会儿却晴空万里。  街上的行人纷纷收起油纸伞。  兰承云坐在黄包车上,手中提溜着刚买的糖渍核桃,忽的被溅了一身水。  身旁,一辆“庞然大物”呼啸而过,巨轮正正好轧过地上的水坑,周遭的行人全都遭了秧。  “哎哟,做什么啊?!”“谁这么不长眼,我昨儿个新做的旗袍。”  一众人里,要数兰承云情形最惨,大半截长衫湿透了。  巨型的哈雷摩托掉转头来,兰承云瞧见了一张极为周正的脸。  兰承云打小在戏班长大,班主挑人第一条就是皮相好。须生剑眉朗目,乾旦妩媚妖娆,什么样的神仙人物没见过。  可眼前这位委实俊逸非凡,让人见之难忘。  “初到贵地,多有冒犯,实在抱歉。”男子笑嘻嘻地赔礼道。  听口音的的确确是北地来的。  “无事。”兰承云略一点头,冲车夫道,“走吧。”  “慢着,在下孙闻溪,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兰承云还未答话,路人倒有认出他的,欢喜道:“是兰老板,兰老板,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啊?”  “兰承云。”留下这三个字,兰承云的车子不再逗留。  倒是一众路人还探头看着佳人远去,等人走远了,才嗤笑出声:“这位可真够傲的,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  旁边有人搭腔:“兰承云有傲的资本,谁不知道他是夏大少爷的心肝宝贝啊,你就别癞/蛤/蟆肖想天鹅肉了。”  孙闻溪听得有趣,问道:“兰承云……很有名吗?”  “你不是本地的吧。”路人打量着孙闻溪的穿着,见他一身衬衫马甲的西式打扮,腕上还扣着镶金的天梭手表,心知是个富家公子哥。  “我是奉城人。”  “难怪连兰老板都不知道,他可是江城的红人,喏,瞧瞧前头的吉祥戏班,兰承云的戏那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啊。”  孙闻溪又问:“那夏大少爷又是……?”  “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放着这么好的家世不用,偏爱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  “这么说……岂不是鲜花配牛粪,白白糟蹋美人?”孙闻溪戏谑地说。  “这话你说的啊,我可没说。”路人四下里看了看,摆摆手,离开了。  孙闻溪骑着他那大家伙,来到戏班门前。  见那戏单上写着“兰承云”三个大字。  门口已经堵了许多人,孙闻溪掏出一叠票子,递给跑堂的:“去,找你们的班主来。”  跑堂一溜烟地没影了,不一会儿,班主满脸堆笑地将孙闻溪迎了进去。  “晚上这出《思凡》,我包场了。” 孙闻溪优哉游哉地往八仙椅上一坐。  “这……”班主欲言又止。  “怎么?钱不够?”  “够了,够了……只是承云的戏,照例二楼的雅间是要留给夏大公子的,您看……要不也给您在二楼置个雅间?”  “我出双倍的钱。” 孙闻溪并不让步。  “哎哟,这三倍的钱也不行啊,除非,夏大公子同意。”班主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姓夏的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你们一个个提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您是不知道,夏大公子有一手堪舆的绝活,看相算卦,驱邪化煞,无一不精。”  “啧,我道是什么惊世绝技呢,全是些歪理邪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个。”孙闻溪失笑,“既然他要二楼的雅间,就把这一楼给我包下来。”  时辰一到,往日里热热闹闹的场子,今天却静悄悄的。  已经穿上行头的兰承云从幕布后翩然而出,上彩后的五官更显立体。台上之人身段婀娜,唱腔婉转,孙闻溪明明听不大懂唱词,却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好戏开场一半,夏景生才姗姗来迟,刚一进门,就瞧见一楼大堂大声叫好的人。  班主陪着笑解释:“这位少爷今晚包了一楼的场子,您楼上请。”  说话间,孙闻溪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瞧,却只看见长衫的一角。  夏景生所在的二楼雅间,窗户半开着,孙闻溪瞧了半天,愣是连人的面儿都没见着。  他没能见着夏景生,夏景生却将他的相貌看了个十成十。  前额饱满、两颧有肉、鼻梁高挺、眼带桃花。凭着面相,夏景生心知眼前人出身优渥、是难得的福星高照之相。  “江城什么时候有这么号人物?”夏景生端起茶盏,靠坐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笑道。  和孙闻溪的卖力捧场不同,二楼的雅间始终寂静无声。  一出唱完,兰承云微微一福身,往后台去了。  孙闻溪思及今日之见闻,越发好奇夏景生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在一楼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人下来。上二楼一瞧,雅间之内早已人去楼空。  孙闻溪只好折返,刚走进后台,就听伙计对兰承云说:“夏先生说,他今晚有事先走了。”  兰承云正对镜摘着行头,轻声应道:“晓得了。”  话音刚落,冷不丁地在镜中瞥见孙闻溪的身影。  “孙先生,今日这一出《思凡》,都是独角戏,怕是有些闷。”  “不闷,不闷……”孙闻溪赶紧赞道,“你唱得真好,是我不通南语,听得有些费力。”  “这处每逢四、五,都会唱北戏,孙先生要是有兴趣,可以择日来。”  “要来的,要来的。”孙闻溪求学于异国,所见多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性情热烈奔放,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未语先笑,轻声细语的男子。  一时颇为得趣。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孟浪做派,从囊中搜刮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怀表,递给兰承云。  “这表,送你。”  原是满腔罗曼蒂克的少年心事,不曾想兰承云一下笑出声来。  “孙先生说笑了,哪有给人送‘钟’的。”  孙闻溪大窘,幸而兰承云笑着将这页翻了过去。  待孙闻溪从戏班出来,明月早已高悬,街上行人寥寥,他那辆限量版哈雷在夜色中甚为打眼。  孙闻溪骑上车,耳畔掠过呼呼的风声,哈雷一路奔驰,最终在一处公馆外停了下来。  轮班的门房一瞧见孙闻溪,忙低声道:“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找您好久了。”  孙闻溪点点头,脱了马甲搭在肩上,径自往洋楼走去。  孙家是新派人家,建筑风格,家居摆设一应西化。  孙闻溪走到二楼的主卧前,敲了敲门。  “进来。”孙其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爸。”孙闻溪推开门,见孙其满正带着西洋镜看文件。  老爷子半天没搭理孙闻溪,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去哪了?”  “听戏去了。只可惜这南边的戏,我听不大懂。”  “听不懂就少听,别学了那些遗老遗少成日里听戏遛鸟的做派,有时间多管管公司的事。”孙其满摘下西洋镜,靠坐在软背椅上,舒了口气,“闻溪啊,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爸的年纪也越来越大,江城这边咱家毕竟是新来的,你要多上点心,跟‘夏、王、何、段’几家搞好关系。”  “爸,您放心,儿子明白。”  孙闻溪出身富贵,却并不是只懂遛鸟听戏的纨绔,他毕业于国外知名大学的金融专业,虽然看着没正形,可真卖力气干起活来,比谁都认真。  答应了孙其满,孙闻溪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孙家在北地地位尊贵,在江城却根基尚浅。 第3章 和孙闻溪所想的凶恶之相完全不同,夏景生的长相相当柔和,他的五官单看并不惊艳,但凑到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像是一张脸就该那么长,差了一分一厘都不对味。  “贤侄啊,你总算来啦。”王天恩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又是让座,又是奉茶。  “伯父不必忧心,喻琪失踪的事,我都听说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王天恩脸上忧色更重:“真是作孽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打小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万万没想到,这混小子不学好,学人玩什么股票。原想着他还年轻,不好太拘着他,没想到他把钱都亏了,还偷偷地把家里的古玩字画都拿去当了,现在连人都不见了……”  王天恩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失踪?” 一旁的孙闻溪万万没想到这一出。第三章   “唉。”王天恩叹息一声,方才在孙闻溪面前强撑出来的架势,顷刻间消失不见,满脸愁绪。  “令公子常去的地方,有否找过?”  “这个自然,他常去的地方,都遣人前去寻遍了,可人愣是没找着?”  “可曾找过巡捕房?”  “这个……未曾……”王天恩嗫嚅道。  “可曾登报?”  王天恩:“不曾。”  孙闻溪甚是好奇,连续问了三个问题,结果让他大为不解:“这人员失踪之事,交由公差悬赏提供线索,或登报寻人。此乃最便捷的方法,您为何……?”  “孙先生到底还是年轻啊,行事不曾有顾忌。”王天恩摇摇头,“王家就喻琪一根独苗,若是他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不止丝线厂的生意受影响,王家这书香大家的脸面,往哪搁啊。”  孙闻溪蹙眉:“可是……”  王天恩满目期盼地瞧着夏景生:“我今日请夏贤侄来,就是听说贤侄能通三界之事,精通寻人妙法。”  孙闻溪听得笑出声来:“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奇术,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确有此法,不过寻人前,还需做些准备。”  听夏景生这么一说,王天恩大喜过望,一叠声道:“贤侄只管开口便是。”  夏景生让王家的仆人准备了一碗麻油和一面铜镜,而后借用王家的八仙桌和香炉,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法坛。  净手过后,夏景生将双手浸入麻油之中,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他将手抽出,指尖拂过镜面。  倏地,王天恩瞪大了眼睛,镜面中不再是王天恩的脸,取而代之的是王喻琪的身影。  镜中的景象并非静止的,而是像一帧电影的慢镜头,缓缓地映出王喻琪离家前的一举一动。  只见镜中的“王喻琪”先是从柜中取出手提箱,而后将房中值钱的古玩字画全部装入其中,最后换上长衫,戴好帽子,于深夜匆匆离家。  王天恩执镜的手已经沁出了汗水,双目紧紧地盯着镜面,眼看着王喻琪坐上了黄包车。  黄包车走了一段路,在一家旅店前停下。王喻琪下了车,拿着手提箱匆匆地走进这家旅店。  画面至此定格。  王天恩满脸忧色:“这……这是何意?”  “画面最后定格的地方,就是令郎如今身处的位置。”夏景生看向镜面,“就是这儿,如归旅店。”  孙闻溪看得神奇,伸手接过镜子,可在他的手中,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他敲了敲镜面,发现镜面并未破损,又左右看了一番,也未见其他怪异之处:“为何我看不到镜中的画面?”  夏景生将手洗净,解释道:“此法名唤圆光术,多用于寻人找物,只有对失物或走失之人怀有强烈念想的执镜者,才能看到镜中的景象。”  “如此说来,我儿就在那如归旅店……那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王天恩一面吩咐下人,一面剧烈地咳嗽着。  “慢着!”夏景生说道,“这旅店有古怪。”  他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仆人:“可有他们的八字?”  管家颔首:“您请稍等,他们初入府时,便将八字登记在册。”  少顷,管家将一蓝色册子递给夏景生,里头记着各人的生辰八字。  夏景生翻阅数页,指了其中两个名字:“就他俩吧,随我一同去。”  被挑中的仆人出列,两个都是身高体壮之人,声音洪亮如钟。  仆人们隐隐骚动起来,悄声议论:“这真是活神仙,他俩可是我们之中力气最大、身体最好的。”  “好,好,你俩务必听从夏大少的吩咐。”王天恩叮嘱道。  一行人出了王府,一辆通体纯黑的“民生”汽车停在夏景生面前。  车身锃光瓦亮,好生气派。  车窗缓缓下落,孙闻溪探出头来:“上车吧,我与你一同去。”  夏景生摇头道:“不可,如归旅店阴气甚重,八字硬的人才能扛过去,若是八字轻,容易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你不必唬我,我向来不信这些。王喻琪的安危关涉到孙、王两家的商业合作,我今日卖王家个人情,他日生意场上也好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了,夏景生也不再拒绝。  他坐上副驾,见孙闻溪频频打量他。  “怎么了?”  “系上安全带。”孙闻溪指了指胸前的带子。  见夏景生不明所以,孙闻溪索性俯下身替他系好安全带。只听一声轻响,夏景生胸前就多了一条皮质的带子。孙闻溪身上飘散着西洋香氛,淡淡的木质香气沁人心脾,夏景生不由地翕动了一下鼻翼,僵硬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  “平日里很少坐轿车?”路上,孙闻溪握着方向盘突然问道。  “这是第一次。”  “不是说江城开埠最早,江城人最摩登么?”孙闻溪瞥了夏景生一眼,正正瞧见领口那一截雪白的脖颈。  “夏家是诗书人家,平日里不用轿车,我也没学过……”夏景生是地道的江城人,说话时总带点南语特有的尾音,像一根小绒毛似的,轻轻地拨楞人心。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孙闻溪不自觉地学着夏景生说话的语调,带上了软软的尾音。  夏景生抿嘴笑笑,没有回答。他朝窗外看去,如归旅店就在下一个路口。  青天白日里,如归旅店显得门庭冷落。招牌上的字已经褪了色,进门处的墙皮也有些剥落。  打从瞧见店面的一刻起,夏景生的脸色就愈发凝重。  一行人下了车,夏景生让两个仆人在外头候着,并交代了一些事宜。  他和孙闻溪一同进店。  即便是白天,如归旅店的采光也极差。窗户如教堂一般,采用不透明的玻璃彩色花窗,上头画的却不是耶稣受难或圣母抱子,而是一些彩色的日常器物。  譬如炮竹、花瓶、碗筷、元宝、灯笼之类的。  整间店面静悄悄,一楼大堂空无一人。  夏景生并不在大堂久留,而是朝扶梯之后走去。  扶梯后方,有一狭窄的小门,门上挂着碎花蓝布帘子。  夏景生刚要把门帘掀起,就见一位身穿素色麻布旗袍的中年女人从门里出来。  四目相对间,女人的脸色一僵:“二位这是要住店?”  “我们是来寻人的。”夏景生从袖中取出王喻琪的照片,“这位男子现下可在你店中?”  女人瞳孔一缩,颤声应道:“这位少爷看着面生,小店从未招待过。”  趁其不备,孙闻溪一把掀起门帘。  里间是客店的后厨,墙角有一个水缸,地下堆放着一些蔬菜,案板上是切了一半的肉丁,蒸笼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飘荡着一股子腥臊味。  夏景生将蒸笼的盖子掀起,见里头蒸着包子。  中年女人的手不断摩挲着围裙的下摆:“这位客人,这笼包子还未蒸好,您若是想吃,门外的档口有卖的。”  夏景生却不答话,径自朝里走去,眼见着就要走到墙根了,孙闻溪赶紧拽住他,轻声道:“这儿不对劲。这后厨四面无窗,开着火蒸着包子,怎会如此阴冷?”  夏景生伸手敲了敲墙壁。  “空的?”孙闻溪一怔。  “有机关,找找看。”  夏景生话音刚落,身后的老板娘笑道:“两位找什么?”  她脸上虽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嘴角硬生生地扯上去,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我找什么,你不知道吗?”夏景生反问。  老板娘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瞳孔深处闪动着怨毒的光:“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去死啊。”说着,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朝夏景生砍了过来。  幸而孙闻溪学过西洋擒拿术,眼疾手快地擒住老板娘的胳膊,一个用力将两只胳膊卸了。  “唔。”老板娘一声痛呼,手中的刀应声而落,一下栽倒在地上。  恰在此时,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响动,一个光着膀子,络腮胡子的男人探出头来:“臭婆娘,喊你半天了,死哪儿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孙闻溪一拳擂到了肚子上。  看起来身强体壮的男人,被孙闻溪一拳打倒了。他的脸部开始逐渐扭曲,瞳仁上翻,只剩下白森森的眼球,嘴唇青紫,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怎么回事?”孙闻溪发现,身后被他卸了胳膊的女人,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听“咔哒”一声,她那两条被孙闻溪卸了的胳膊,居然复位了。  眼见着老板娘的手就要抓上孙闻溪,忽然金光一闪。  耳边传来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啊!!!”  夏景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蛇形长鞭,手执的银柄上,有一只蛇头,正转动着眼珠子。  男店主见势不好,刚想遁走,已被那长鞭勒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挨了蛇形鞭的两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第5章 夏景生淡淡道:“争什么?舞会上都是名流贵族,有不少还请他去府上唱过戏。见孙少把人带来了,面上不说,背地里又不知道要说多少难听的话。”  “夏景生,这会儿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孙闻溪眼带桃花,眼角总含着笑意,可那笑却不见温度,“你知不知道,街头巷尾都在传,兰老板一早就是你夏大少的人。”  黄包车已经停在面前,夏景生轻笑:“那你相信传言吗?”  孙闻溪不答。  夏景生跨上了黄包车,摆摆手,车夫便抬起车架,一溜小跑走远了。  孙闻溪站在原地,眼见着车辙在地上碾出两道痕迹。  三日后,舞会开场,何家公馆里灯光通明。  夏景生到场时,迎宾的家仆看着他身上的长衫,微微一怔,恭敬道:“先生,您的请柬。”  夏景生刚递上请柬,身后忽然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也受邀了。”  夏景生转头,见孙闻溪正玩味地瞧着他。  何公馆是三层的洋楼建筑,一楼的大厅非常宽阔,适合用来宴请宾客。  厅中已聚了许多人,此刻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  何家二少爷何开聘一眼瞧见夏景生,笑着打招呼:“景生哥。”  夏景生点点头:“听说开晴从国外回来了?”  “是啊,在国外野惯了,还学人烫头……晴儿,来跟你景生哥打招呼。”  何开晴脚上蹬着高跟鞋,走到哥哥身旁,瞧见一旁的孙闻溪,眼神登时一亮。  “你别看她这会儿装得像淑女,过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哥,你少在外人面前编排我。”何开晴杏眼一瞪,大方地说,“景生哥,好久不见。”  招呼打过了,何开聘才看向一旁的孙闻溪:“这位是?”  “孙闻溪。”  “原来是孙少,宝汇银行落地江城,可喜可贺啊……孙少当真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何开聘说话时,何开晴一直盯着孙闻溪瞧,等孙闻溪看过来,她又赶忙挪开视线。  简单的寒暄过后,何家兄妹照例去招呼别的客人。夏景生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曾想刚一落座,孙闻溪就黏了上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舞会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你跟我说说吧。”孙闻溪笑着指了指正前方,“那位我认得,王喻琪,他身边那位呢?”  “那是何家大公子何开晟,是何家从宗族里过继的儿子,养在何家大夫人的名下。你刚刚见到的何开聘和何开晴,是何家二夫人的一双儿女。”  “何家的大夫人呢?”  “病故了……大夫人身子一向不好,当初是为了冲喜,才过继了何开晟,可大夫人还是没能熬过去。”夏景生看了孙闻溪一眼,“你若想谈生意,就得跟这位大公子打交道,何家糖厂的一应事宜,都是他在管理。”  孙闻溪指向左手边:“那两位是?”  “那是段家大少爷段逸才和段家小姐段逸莲,大少爷读的是私塾,段小姐到国外留过学。段家还有个二少爷,现如今在国外,还未回国。”  无怪乎段家大少穿着长衫,段家小姐穿着西洋裙,两人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在夏景生的介绍下,孙闻溪将四大家族的年轻一辈认得差不多,忽然瞧见入口处进来一人:“夏景生,那不是你弟吗?”  与此同时,夏景瑞也瞧见了夏景生。  “哟,哥,何家办的是新式舞会,你穿这么一身长衫,怎么跳舞啊?”夏景瑞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冷不丁瞧见孙闻溪坐在一旁,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又咽了回去。  “孙先生也在啊……”  “夏先生……”孙闻溪点点头,“我正和你哥说着话呢,赶巧你来了。”  夏景瑞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哥哥:“那我不打搅你们了。”  等人走远了,孙闻溪嗤笑出声:“一进门就上赶着编排你,看来你们兄弟的感情不怎么样啊。”  舞会开场,伴随着悠扬的舞曲,何开晴提溜着裙摆朝夏景生走来。  “景生哥,我们去跳舞吧。”何开晴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瞥向孙闻溪。  “抱歉,我不大会……”  何开晴一下涨红了脸,颇有些下不来台,正尴尬时,耳边传来一把温柔的声音:“这位美丽的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何开晴红着脸笑道:“当然可以。”  孙闻溪这一邀请,正正是合了她的心意。  她今天穿一袭雪白的西洋裙,脖子上戴着星星点点的碎钻。  孙闻溪穿了白色西装,两人站在一起,就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一般,立马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  正巧两人都有留洋经历,也都是舞中高手,很快便找到了节奏,配合十分默契。  一曲舞毕,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何开聘走过来:“听闻孙少舞技了得,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看向孙闻溪。  趁着这个时机,何开晴挽上孙闻溪的手,邀请他一同玩“抛花球”的游戏。  所谓“抛花球”,即男女两人一组,由女方抛花球,男方来接,按接球数量定输赢,输了那组,要从现场抽取一位宾客,与中签者一同完成一支舞。  在何开晴的提议下,共有六组嘉宾参加比赛。  于是,嘉宾见到这样的一个场面:一排男子怀抱着篓框,准备接女伴抛过来的花球。  这看似简单的玩法,实则需要良好的大局观和精准的预判。孙闻溪跑位灵活,每每能接中花球。可游戏进行到一半,孙闻溪的胳膊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紧接着,何开晴抛出的球,就落到了段逸才的筐中。  何开晴不满地控诉:“那是我们的球!段逸才!”  孙闻溪这才发现,撞他的人正是段家大公子段逸才,别看段家大公子穿着长衫,行动却非常敏捷。  段逸才理直气壮:“规则只说接球,并没说接谁的花球。”  “强词夺理!”何开晴话音刚落,游戏时间到此结束了。  因着闹了这么一出,孙闻溪和段逸才的花球比别组少了大半,而段逸才又接了孙闻溪的一个球,最终孙闻溪的接球总数无奈垫底。  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走到装着名卡的箱子前,从里头抽出一张。  抽出的名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夏景生。  孙闻溪一怔,旋即笑开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夏景生。  他走过去,朝夏景生伸出手:“先生,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夏景生:“我……不大会……”  “我可以教你。”孙闻溪眼神真挚,态度十分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进入舞池的一刻,夏景生听见周遭宾客的窃窃私语。可站在他面前的孙闻溪却一脸严肃:“搭住我的肩。”  “来,跟着我……”  在孙闻溪的指导下,夏景生渐渐掌握了要领,踩着慢节奏的音乐,跟着孙闻溪的舞步,渐入佳境。  原本等着看夏景生笑话的人,纷纷偃旗息鼓。  最后一个收势跳完,对上孙闻溪含情脉脉的眼神,夏景生一时有些恍惚,怔愣了一下,直至四周传来了热烈的掌声,方才松开手。  “学得很快,跳得不错。”  说着,孙闻溪含笑递给他一杯香槟,夏景生尝了一口,香槟入口有些酸,过后却有着复合的果香,很是清雅。  陆续地有宾客前来询问风水禁忌,有的求财,有的看今后的运程。  何开聘找夏景生算桃花,用的是测字法。  很快,何开聘在纸上写好了要测的字,是一个“惩”字。  何开聘焦急地问:“景生哥,结果如何?”  “字面显示,你已经遇到正缘桃花了。”  “真的!”何开聘很是激动。  “你所写的惩字,有‘双人正心’之意,说明你们二人对彼此都是真心实意的,这就是正缘。”  何开聘一叠声地向夏景生道谢。  送走了第五个向他请教风水问题的宾客,夏景生的肩膀忽然被人搂住了。  “让我靠会儿。”  夏景生嗅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皱眉道:“你喝了多少?”  “别提了,轮番地敬酒,我也不记得喝了多少。”即便喝成这样,孙闻溪脸上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让我靠会儿。”  夏景生的手腕被握住了,当他再抬眼看时,孙闻溪已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唯独手上的力道,半点都没松。第六章   夏景生伸手拍了拍孙闻溪的脸:“醒醒,我给你叫车。”  然而孙闻溪一点反应都没有。  何开晴瞧见这一幕:“闻溪哥喝醉了,楼上有客房,在这儿歇一宿再走吧,我让人给孙家捎个信儿。”  夏景生点点头,将浑身瘫软的人扶起来,刚上楼梯,就听何开聘说:“各位,今天办这个舞会,是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我和逸莲订婚了,不日将举行婚礼……”  何开聘口中的逸莲,就是段家的女儿,段逸莲。  和何开聘一样,段逸莲也曾在国外留学,如今学成归国,这段婚事真可谓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了。  夏景生好容易将人扶到二楼,刚要开房门,却碰上两个仆人在咬耳朵。  ---“二少和段小姐订婚了,那荷娘怎么办?”  ---“你就忘了荷娘吧,人都被赶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可我前些日子梦到荷娘了,她说她在阴间没银子,要我给她烧一些。”  ---“我呸,你也不嫌晦气,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老爷可不让我们提这个名字,你要是敢擅自烧东西,仔细管家剥了你的皮。” 第7章 夏功成没说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相比之下,夏景瑞显然急切许多,他满怀期待地问:“刘主任,合作一事,不知贵校考虑得如何?”  夏景瑞一开口,夏功成便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  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  果然,刘昆达放下茶盏,推了推眼镜,笑道:“你瞧我这记性,二少,这合作之事急不得,急不得。”  夏景瑞听这托词,脸色登时变了:“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我们开出的条件已经很优惠了。”  他急,刘昆达便缓,只见刘昆达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二少,有别的厂子出价比夏和低,校方正在考虑。”  一句话,堵得夏景瑞哑口无言。  “当然,这事也并非没得商量。”刘昆达话锋一转,眼神看向一旁沉默的夏景生,“我这次来,是想请大少到我们学校走一趟。”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夏景生身上。  夏景生打量着刘昆达,却并不答话。  刘昆达被夏景生那带着凉意的眼神看得心底发颤,以为夏景生并不愿意,连忙笑道:“大少放心,价钱方面好商量,我们也知道市场的规矩。”  夏景生正容道:“我的规矩,不帮凶,不害人。”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大少放心。”  在刘昆达小心翼翼打量着着夏景生的时候,夏景瑞在一旁愤恨地瞧着,险些咬碎了一口牙。刘昆达冲着他装腔作势,在夏景生面前却像孙子一般,实在可恨。  可他又没有旁的法子,唯有立即问刘昆达:“如若事成,夏和的生意……”  “二少放心,事成之后,学校自当优先考虑夏和电灯厂。”  得了刘昆达的保证,夏景瑞却没有丝毫成就感,就像跟在夏景生身后捡了块臭石头,丢脸极了。一直到刘昆达离开,夏景瑞都绷着一张脸,然而刘昆达并没有留意到夏景瑞的不满。  刘昆达一心挂着学校的事情,在路上就与夏景生攀谈起来。  “大少,不知您是否听过,仁雅中学的离奇传闻?”  夏景生:“你指的是,有关于庶女惨死的传闻?”  刘昆达:“这次学校发生的事,就跟这个传闻有关。”  仁雅中学建校多年,名声在外。许多社会名流都将子女送进仁雅念书。这些社会名流,家中除了正妻,大多都娶了姨太太。因此,仁雅中学经常出现嫡女与庶女同班同寝室的情况。  传闻仁雅招收的第一届学生中,就有一对嫡女与庶女在同班同寝室。嫡女仗着出身,屡屡欺凌庶女,庶女性子柔弱,不敢反驳,经常被宿舍几人合起来欺负。  嫡女看上了当时的学生会主席,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可学生会主席却对庶女心生情愫。  知道了真相的嫡女暴跳如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骂庶女不要脸,无怪乎是姨太太生的。  庶女为此终日活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中,越来越沉默,最后,不堪重负的她从宿舍所在的楼层一跃而下。  此后,仁雅住校的女学生说宿舍闹鬼。校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件事平息下去,时隔多年,竟又被重新提起。  仁雅中学到了。  古朴的校门上悬着“仁雅中学”的四字牌匾,整个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杨枝柳条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刘昆达引着夏景生穿过校道,往女生宿舍走去。片刻后,在一栋外观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楼前停下了。  “大少,这就是传闻中庶女自杀的那栋宿舍楼。顶层一间宿舍的学生,坚称楼里闹鬼,现在这件事在学生中传的沸沸扬扬。”  刘昆达所说的顶层,其实也就是四层而已,刘昆达领着夏景生上了楼,指着其中一间没有门牌的宿舍说:“就是这儿。”  宿舍内空荡荡的,大多数东西都搬走了。  夏景生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张床上,一直盯着这张床,问道:“那是谁的床?”  刘昆达:“是陆筱筱的,就是她最先说闹鬼的,她是珠宝商陆怀仁的嫡女。”  夏景生:“让她过来。”  “这个……恐怕不行,陆筱筱生病了,已经通知家人将她接回去,现在正在别的宿舍休养。”刘昆达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把怯生生的声音。  “刘老师……”  夏景生转头,瞧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穿着素净的天蓝色校服,一张小脸苍白消瘦,引人怜惜。  女生身后,跟着好几个女孩,都是校服打扮,此刻瞧着宿舍,就跟瞧见深渊似的,脸上透着恐惧。  “渺渺来了……同学们都来了……”刘昆达指着为首的女生说,“她是陆渺渺,陆筱筱的妹妹。”  这时,又有一把声音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几个,让你们帮着接盆水都不愿意,筱筱正病着呢。”  夏景生定睛一瞧,是一位长相极其明艳的姑娘,留着一头柔顺的秀发,头上戴着一枚浅粉色的蝴蝶结发卡。  刘昆达:“那是麦琪,麦市长的女儿。”  麦琪外表文静,可言谈举止却暴露了她的性格,只见她用力地拨开人群,把空盆往地上一放:“我们说好的轮流值日,你们可不许赖账,今天值日的去帮筱筱打水。”  值日生不满被当众落了面子:“我们凭什么帮她接水啊,往日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我最讨厌了。”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合着就她一个是千金大小姐,旁人都不如她。”  ---“我忍她很久了,平时她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生病了难不成还要我们伺候?”  陆渺渺在一旁听着,忽然开口:“姐姐也不是故意的,若是她得罪了大家,我在这儿代她陪个不是。”  一群女孩听见陆渺渺的话,赶紧澄清:  ---“渺渺,你别误会,这话不是针对你。”  ---“渺渺,你和你姐姐不一样。”  ---“陆筱筱这样对你,你还帮她说话,渺渺你真好。”  夏景生看着这一场闹剧,对陆渺渺说:“你进来。”  陆渺渺脸上闪过一丝微讶,脚步踟蹰不前。  后排的姑娘见陆渺渺犹豫,便帮腔:“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里头搬出来,这会子又要进去,万一惹上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景生一抬眼,女孩们对上他淡漠的眼神,心下一颤,讷讷的不敢言语。  麦琪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样子,嗤笑一声:“你们慌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来。”  说着,麦琪抬脚走进室内。  夏景生指了指陆筱筱的床铺:“把她床下的东西拿出来。”  麦琪弯腰朝黑洞洞的床底看去,里头有一个纸箱。  “怎么那么潮?”她用力地把箱子拉出来。  箱子是封上的,外表看就是非常普通的纸箱,麦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箱的外皮。  没错,在炎热的夏天,这个纸箱外皮带着一股森然的凉意。第八章   夏景生:“打开它。”  麦琪寻来一把剪子,小心翼翼地将纸箱挑开。  箱子的上层是一些日常的衣服,看起来并无异常。  麦琪疑惑地瞧向夏景生。  “继续往下翻。”夏景生吩咐。  将衣服取出后,最下方是一个布娃娃。  麦琪拿起娃娃,困惑道:“陆渺渺,这不是你送给陆筱筱的娃娃嘛?”  陆渺渺没答话,她咬紧了下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箱子里的娃娃。  夏景生从麦琪手中接过剪子,照着娃娃的腹部剪了下去。  “你做什么!”“那是我们美术课的作业!”“怎么能随便剪人东西啊!”女生的抱怨声此起彼伏,直到他们瞧见娃娃肚子里的东西,抱怨声才消停。  娃娃腹内的棉花被挑得到处都是,而在棉花的下方,还藏着一个小小人。  一个浑身上下被针扎穿的小人。  麦琪好奇道:“这是什么?”  “扎小人。”夏景生毫无温度的声音让陆渺渺的心沉到了谷底。  扎小人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一种巫术,施法者用红绳将人偶缠紧,而后一边念咒,一边用针刺入人偶的五脏六腑,如此重复九次,则施法完成。  被咒之人初时只是头疼脑热,渐渐地久病不愈,及至一命呜呼。  扎小人的施术方法非常简单,许多大家族里都是严禁此种巫术的,却还是有些人暗地里给人施术。  刘昆达面色凝重地看着陆渺渺:“太不像话了,陆渺渺,你平日里的书都白读了,表面看起来善良,心里却那么恶毒。此事我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你的家长。”  陆渺渺此刻就跟丢了魂似的,连刘主任说话,她都无甚反应。  刘昆达看着地上的娃娃,问道:“大少,这娃娃要如何处理?”  “烧了。”  “这么说同学们口中的闹鬼,都是这东西捣的鬼?”  “是……却也不全是。”夏景生环视四周,皱眉道,“这间宿舍朝向西南,为极阴之方位,箱子内存放的都是女性的衣物,阴气甚重,再加上扎小人的邪气,让整个宿舍变成了凶宅。这样的凶宅,极易招到脏东西。”  听了夏景生的话,渐渐冷静的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原先拉着陆渺渺,与她同仇敌忾的女生们,默默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刘昆达已经放下的一颗心,忽的又提了起来,紧张地问道:“是……是什么东西?”  夏景生摇头道:“现在还说不好,魑魅魍魉多于夜间出没,具体是什么东西,得到夜间才知晓。现下需要寻一八字金火旺的人作‘饵’,诱那东西现身。”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时间,上哪里找人?  麦琪却笑道:“我这边有一人。”说着,便摇电话去了。  及至夜幕降临时分,夏景生瞧见一辆熟悉的车子驶入仁雅的校园。麦琪朝车子挥手道:“表哥,这边!”  夏景生见了麦琪口中的“表哥”,双方俱是一愣,孙闻溪笑道:“原来你就是琪琪口中那个高人。”  夏景生微讶:“你是麦琪的表哥?” 第9章 “报纸上登了。”  “那你如何看?两名死者真是自杀?”孙闻溪挺直了腰杆。  夏景生没回答。  他跟着孙闻溪实地跑了一趟。  宝汇银行的选址在江城最繁华的地段,紧邻百货街,人流汇聚,好生热闹。  银行的外观是一幢6层高的圆形拱顶建筑,许多人见了都会夸一句漂亮。  可夏景生打从到了实地,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走进宝汇的大门,夏景生脚步一顿,开口道:“银行的选址和内局的设置是谁负责的?”  “是副总经理薛城,怎么了?”  “你看这楼梯。”夏景生指着脚下,“楼梯是往下的,只有阴宅才会这样建。”  孙闻溪脸色微变,经夏景生这么一提,他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就拿一旁的百货大楼来说,一楼进门处的楼梯,的的确确是往上走的。  “这样的布置在风水上叫‘坐如阴宅’,是大凶的格局。你看,楼梯正对着的这条走道,笔直贯通整栋建筑,这是非常严重的中堂穿心煞。”  “照这样的布局经营下去,宝汇最终会如何?”孙闻溪直截了当地问道。  夏景生一脸严肃道:“轻则损耗钱财,重则亏空倒闭。这楼内的风水布局没有一处可取,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两人一同来到楼顶,孙闻溪打开顶层的侧门,走到外头。  从顶层望下去,宝汇所在的位置可以见到江水。  夏景生轻笑一声:“看来设计者不止想宝汇破财这么简单,这外局的风水,简直是谋财害命。”  “自古见水如同见财,宝汇银行的外局背山面水,原本算得上好格局,只可惜……”夏景生指着远处一栋高楼说,“那栋百货公司,处在宝汇的白虎方,有句老话叫宁叫青龙高万丈,莫叫白虎高一尺。说的就是建筑外局上,青龙方的建筑应该比白虎方的高,可你看宝汇的青龙方,全都是些低矮的楼房,白虎方百货公司孤阳独立,这就形成了白虎探头煞。”  在夏景生的解释下,孙闻溪明白了,白虎探头煞主血光之灾,因此,长期在宝汇上班的员工容易受煞气的影响。  夏景生指着顶层的一处栏杆问:“这里就是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吧?”  孙闻溪定睛一看,的确是第一起案件中,黄丽跳楼的方位。  孙闻溪诧异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它告诉我的。”夏景生抬手在孙闻溪的眉心处抹了抹。  这么轻轻一抹,一个穿着银行制服的女人出现在孙闻溪面前。  “黄丽?”孙闻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女人像是根本没瞧见他们,只自顾自地往外走。  眼看着已经跨出了栏杆,孙闻溪连忙伸手将人拉住,没想到女人看着削瘦,力气却奇大。  孙闻溪一个不察,半截身子险些摔了出去。  幸而夏景生在身后将人拉住:“当心!小心着了那东西的道儿,你松手,那不是人。”  闻言,孙闻溪手上一松,就见“黄丽”整个跌下楼去。  “这……”孙闻溪心头大震,转眼看向夏景生,却见他一脸司空见惯的神情。  夏景生:“放心,那不是人,是缚灵找来的替身。”  死后成为缚灵的人,生前大多意外死亡,又因为某些特殊的缘故无法转世投胎,于是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死亡的过程。  缚灵若想转世投胎,就要寻找替身。  但它们与寻常的鬼怪不同,缚灵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每天都要重复同一种行为。  譬如黄丽,生前必定上过天台,受原先困在天台的缚灵蛊惑,跳楼而亡,死后变成缚灵的替身,每天都会重复“跳楼”这一行为。它无法自如行动,只能等天台有人,再找下一个替身。  “你的意思是,黄丽是被天台的缚灵害死的?”  夏景生:“没错,寻常人在白日里无法看见缚灵,但它们的确存在,而且可以用各种方法蛊惑人心,让原本就意志薄弱的人,随之轻生。”  两人来到第二处案发现场——保险室。自杀案件之后,保险室一直空置。  刚一进门,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寒意。  保险室的角落蹲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孙闻溪看,那正是上吊身亡的保险室管理员。  男人口中念念有词,孙闻溪却无法听见他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  “他说,活着有什么好,一辈子窝窝囊囊,倒不如死了算了。”  孙闻溪悚然一惊:“他也是缚灵替身?”  “没错,他受了蛊惑,上吊自尽,就成了上一个吊死的缚灵的替身。”  孙闻溪面色凝重道:“宝汇大楼刚刚落成没多久,是因为白虎探头煞,才招致了如此多的缚灵吗?”  夏景生摇头:“白虎探头煞虽然主血光之灾,只会让身处其中的工作人员感到不适,譬如胸闷气短、心烦气躁等,并不会招来大量的缚灵。”  “新落成的大楼会有如此多的缚灵,只有一种可能,这片地在建楼之前,发生过某些事情。”  孙闻溪略一思考:“我有办法了,跟我来。”说着,他拽住了夏景生的手。  夏景生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孙闻溪却毫无所觉地反将他的手拽得更紧。  夏景生挣扎无果,索性让他牵着走。  不多时,孙闻溪领着夏景生来到距离宝汇大楼不远的一条小巷里,七弯八绕最终在一家小店门前停下。  “齐叔!”孙闻溪冲店里喊了一声。  “诶,来了!”一个穿着灰挂衫的男人将面碗放下,“孙先生来了,今天还是照旧?”  “照旧,两碗炸酱面。”孙闻溪笑道。  “好嘞。”齐叔利落地往锅里下面条,不多时,两碗佐料满满的炸酱面就上了桌。  孙闻溪从竹筒里取出筷子,递给夏景生:“来,尝尝看,齐叔这儿的炸酱面是我在江城吃到的最正宗的炸酱面。”  夏景生尝了一口,炸酱面香味浓郁,润滑爽口。  孙闻溪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  “好吃。”  夏景生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斯文,孙闻溪三两口干掉了一碗面,夏景生才吃了一小半。  吃完面的孙闻溪拉着人唠嗑:“齐叔,你来江城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八年哩。”  “那你知道宝汇银行那块地,前些年是做什么的吗?”  孙闻溪话音刚落,齐叔的脸色变了变:“孙先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汇最近老出事,有人说那地方很邪门,我这不是好奇嘛。”  这个钟点客人不多,齐叔拿毛巾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坐到孙闻溪面前,皱眉道:“我跟你说啊,那块地先前是埋死人的。在宝汇开业之前,那块地还开过许多公司,可都开不下去……记得最初建楼的时候啊,有人从地底下挖出了三具骸骨啊,自那以后那地方就邪门得不得了。”  夏景生咽下一口面:“没找人瞧过?”  “瞧过,哪能不瞧啊,几年前请了个高人,说是这三人会找替身啊,一定要死够三个人才能平息风波,那些个老板和员工都吓得跑光了,那地就一直荒到宝汇接手。听说宝汇的老板是北方来的,那必定是没听说过那块地的事情,被坑了啊。”第十章   “后来,那三具骸骨如何处理?”夏景生将面条吃完,搁下筷子。  “那高人做主,把三具骸骨扔到井里,再用符咒把井封上,说这样就能镇压恶灵,不让它们为祸人间。”  夏景生追问:“现在还封着?”  “封着呢,就在宝汇后头的巷子里,那口井堵上以后,没人敢靠近了。”正说着,下一桌客人来了,齐叔摆摆手,招呼客人去了。  “我看那所谓的高人八成是个神棍,要是他的法子有用,宝汇就不至于出事了。”孙闻溪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而夏景生自有他的看法:“符咒是将怨气强行镇压,虽然能解一时之困,却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宝汇已经出了两起事件,如果事情不从源头上解决,将难有宁日。”  两人达成共识,先去找寻那口井。  如齐叔所言,住在后巷的人家一听他们是来寻镇灵井的,纷纷退避三舍,匆忙关门。没让他们吃闭门羹的,也只是朝井所在的方位大略一指,便再不说话了。  两人照着大致的方向往里走,最终在一堵土砖墙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条死路,因着住户害怕,便在四面起了土砖墙,将井封死在里头,只在砖墙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夏景生从那缺口处望进去,只瞧了这么一眼,却当即变了脸色。  “怎么了?”孙闻溪见他脸色不对,也从缺口处瞧了一眼,并没瞧见什么特别之处。墙后头除了一口封得严丝合缝的井以外,干净得连张蜘蛛网都没有。  夏景生又一次抬手,抚过孙闻溪的眉心。  孙闻溪只觉得眼皮发烫,眼前一暗。  再看时,眼前所见已全然不同。  平平无奇的墙内,被一股如墨般的黑气充斥着。孙闻溪忍下惊愕,定睛细瞧,这才发现那黑气是从井边冒出来的。  井盖上封着皱巴巴的黄色符纸,上头的朱砂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孙闻溪心下有种不妙的预感:“那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是怨气,怨气集聚过多,以至这一带寸草不生,生灵绝迹。”  孙闻溪低头一瞧,地上果然没有半株草。  不仅如此,那黑气还会流动,此刻它正从土砖墙的缝隙里不断涌出,往宝汇的方向飘去。  “看样子,这股怨气才是一切事件的源头,有办法化解怨气吗?”  夏景生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化怨化煞最好的法子便是超度亡灵,时间紧急,我列张单子,你让人布置吧。”  夏景生拟好了清单,递给孙闻溪。  “你有几成的把握?” 第11章 “什么亲了?”夏景生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青笋,“这青笋不错。”  孙闻溪扶额。  心里记着事儿,又吃不惯南菜的甜,孙闻溪吃了两筷子便打住了。夏景生虽吃的慢,可菜色却很合口味,不自觉地竟比平日里用得还多些。  二人食毕,再次驱车回到宝汇。  夏景生要的法坛已布好,行将入定前,孙闻溪问:“这一回有几分把握?”  夏景生瞅了他一眼,只应道:“放心罢。”  再一次招魂,李秋兰已然没了初见时的温婉,此时的她有些歇斯底里。  “为什么,就差一点点,我找了那么久的替身,做了那么多的铺垫,竟然还是没成功。”李秋兰怨毒地瞧着夏景生,“都是你,若不是你来搅局,我断不会错失机会。”  夏景生:“你今日险些害死的人,是个孤儿,被收养后才改名叫方家念,而他的原名……叫李开平。”  李秋兰大怒:“你胡说些什么?!”  夏景生:“李开平,江城人士,生于……”  夏景生将生死簿上看到的信息,原原本本地告知李秋兰。  得知真相的李秋兰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原来她的孩子,一直都在她身边。  夏景生喝道:“若不是你执意要找替身,也不会险些害死他。李秋兰,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李秋兰摇头道:“是我错了,人鬼殊途,是我错了,我会害死他的……”  她猛然惊醒,哀切地瞧着夏景生:“是我错了,我愿意接受超度。”  于是,夏景生念动经文,自尽或横死的亡魂罪孽深重,需要将经文反复念诵七七四十九次,方能将亡魂送入轮回道。  这一次,缚灵的超度很顺利。  事后,两位宝汇员工的家属都收到了亲人的托梦,告知他们亲人的亡灵已入轮回。  家属特地登门致谢,此事经媒体之笔,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宝汇恢复了名誉的同时,夏景生俨然成了半仙,坐稳了说书先生素材库里的头把交椅。  一时间,有些门路的人都想找他看风水。  这日,夏景生接到了孙家的电话,电话是孙其满亲自打来的,邀请夏景生到一品居吃饭。  见到夏景生,孙其满热情地握住他的手:“景生,这次多亏有你,宝汇才能洗脱污名啊。”  夏景生谦虚道:“您言重了,此乃我的职责。”  孙其满打量着夏景生,见他一表人才,谈吐文雅,处事不卑不亢,不由地大为欢喜。  两人闲话一阵,忽听得一句:“我来晚了。”  夏景生转头,见孙闻溪穿着裁剪合身的西服,疾步走来。  入座后,孙闻溪看了眼菜单,吩咐道:“加道糖醋里脊和一品豆腐。”  说着,他转向夏景生:“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夏景生喝了口茶,抬眼见孙其满正满脸笑意地瞧着自己,不由地心生诧异。  孙闻溪给夏景生续了茶水:“上回你说,宝汇的内局风水有问题,可有破解之法?”  说到正经事,孙其满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对风水堪舆之事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这次居然会着了道。”  “宝汇的风水,确实是大败局,却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这第一条是……”  夏景生将改造之法一一道来,孙其满越听,脸色越难看。  “岂有此理,薛城是怎么办事的!”他愤怒地一拍桌子,“这让我如何放心把事情交给他!”  夏景生面色不变,状似不经意地:“听闻宝汇的内局布置和外局选址都是这位薛经理一手操持的,我还从未见过处处都是败局的布置呢。”  一句话,让孙其满当即变了脸色。  若说宝汇的风水只有一到两处失误,尚且可以说是巧合,可处处都是败局,“坐如阴穴”“穿堂煞”“白虎探头煞”,桩桩件件加起来,就决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了。  饭后,孙其满在位子上沉默良久,吩咐手下:“盯着薛城,他有什么异动,随时向我汇报。”  孙闻溪开车送夏景生回家,他握着方向盘,想起当初路过此处时,他和路人说的“鲜花配牛粪”,不免笑了。彼时他将夏景生形容成一坨牛粪,如今竟却越发欣赏眼前人。  “谢谢。”孙闻溪态度十分诚恳,“先前我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是确有其事,是我狭隘了。”  心中一阵荡漾的夏景生看向窗外,大部分的店家都已关门歇业,只剩下少数的招牌还亮着。  “这不怨你,换做是我,如果从来就没见过这些东西,自然也不会相信。”  孙闻溪犹豫再三,问道:“你的眼睛……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天生是阴阳眼,可以说是老天赏饭吃了。”夏景生并未避讳。  夏景生打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眼中的世界也和别人不一样。  他可以看见阴间,跟亡灵对话,聆听它们的心声。有的时候一觉醒来,甚至会见天花板上趴了个东西,正朝自己吐着舌头。  因着这双眼睛,夏景生自小便是淡漠冷静的性子,人有好奇心,鬼也有,人会恶作剧,鬼也会,夏景生时常冷眼看着亡魂们捉弄路人。  直到六岁那年,夏母去世,小小年纪的夏景生在医院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亡灵,其中还有他的母亲,一直冲他温柔地笑着。  不久后,他被送到别庄,养在一个道士身边。  孙闻溪来了兴致:“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夏景生反问:“你不是看过吗?”  孙闻溪想起在土砖墙外看到的黑气,笑道:“原来你帮我开了阴阳眼。”  “不过一个小法术而已,而且很快会失效。”夏景生并没什么兴致,“阴阳眼没什么好的,什么都能看透,就什么悬念都没有了。”  孙闻溪将车子停在夏宅门前,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笺信封,笑道:“这么说,你定然知道信封里头是什么。”  夏景生:“是什么?”  “下周是麦琪的生辰,小丫头邀请你去家里做客。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她的高人哥哥带到家。”第十二章   夏景生应下邀请,便着手为小丫头准备生辰贺礼。  麦琪生日当天,邀请了一众社会名流到家中做客。麦公馆内张灯结彩,私家戏台下方摆了六张铺了红绸的大长桌,桌上放着各色果品佳酿。  夏景生到时,满眼皆是衣香鬓影,好生热闹。  小寿星麦琪穿着一身桃红色缎面旗袍,像穿越人海的花蝴蝶般,跑到夏景生面前:“景生哥哥!”  夏景生笑笑,将一玫红色的锦盒递给她:“生辰礼物。”  麦琪迫不及待地拆开,见里头是一枚白玉如意,玉石吃光适中,宝光内蕴。  “好漂亮!”麦琪将那白玉如意举到阳光下,惊叹于那流畅的线条和细腻的雕工。  “谢谢景生哥哥!”麦琪对玉如意爱不释手,“我好喜欢这份礼物。”  “什么礼物?”孙闻溪走近,恰好听见麦琪的话。  “看,这是景生哥哥送我的。”麦琪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闻溪哥哥,你的礼物呢?”  孙闻溪刮了刮麦琪的鼻尖,吩咐道:“抬进来吧。”  只见四个仆人抬着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庞然大物”进了屋。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东西上。  麦琪的妈妈麦夫人讶异道:“闻溪,你这也太破费了,什么东西这么大?”  孙闻溪扶着麦琪的肩膀:“小丫头,你自己去瞧瞧。”  麦琪走上前,先是隔着红布摸了摸,感觉里头的东西硬邦邦的。她一把将红布掀下,一架红棕色的钢琴呈现在众人眼前。  麦琪兴奋地喊道:“是我一直想要的斯特劳斯!”  麦夫人笑道:“还不快向闻溪哥哥道谢。”  “谢谢闻溪哥哥。”麦琪嘴上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过新钢琴。  随后,宾客陆续向麦琪赠送生日贺礼,气氛一派和乐。  麦琪的父亲麦市长更是给女儿带回了去西洋公干时定制的珠宝,全世界也就独一份。  那坦桑石项链衬得麦琪的肤色更显瓷白。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宴会厅里来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袭藏青色旗袍,布料看上去略显陈旧,即便戴了些首饰,也掩饰不住蜡黄的病容。  麦夫人一见她,脸色便不太好看,强打精神问了句:“芸娘,你身子还没好全,怎么下来了?”  女人笑笑,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下:“大小姐生辰,我这个做姨娘的,总归是要来贺一声的。”  这个佝偻着背的女人,是麦市长纳进家中的姨娘,在她身边怯生生站着的,是麦府庶出的二小姐麦琳。  芸娘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递给麦琪:“大小姐,这个送你……”  病恹恹的人送小女孩一串佛珠当生日礼物,定然是不受欢迎的。麦夫人皱眉道:“琪琪过生日,你送佛珠是什么意思?!”  “夫人您知道,我是信佛的,希望佛珠能护佑大小姐平安。”说着,芸娘双目微阖,念了句,“阿弥陀佛。”  麦夫人脸色微黑:“这贺礼我们不收,你拿回去!来人,芸娘身子不好,送她回去休息。”  “咳咳咳……”还没等下人碰到她,芸娘就一叠声地咳起来,“我不走,今儿个高兴,我要在这儿瞧着。”  这时候,麦市长的脸也挂不住了,他冷声道:“来人,送芸娘回去。”  “我不走!”芸娘的态度非常坚决。  庶女麦琳把亲娘护在身后,落泪道:“你们莫要再逼她了,她也想给姐姐准备些体面的礼物,可伺候的丫头说,家里没给我们娘俩拨银子,这些天屋里用的都是私房钱。”  此话一出,众人的眼神一致瞧向麦夫人。  作为家中的女主人,麦家一直是麦夫人在管账,而今竟传出苛待庶女的说法,委实丢脸。  麦市长的脸色不大好看,追问道:“怎么回事?”  麦夫人急了,她本就是个直性子,由不得旁人泼脏水,当即对质:“你将话说清楚,莫要诓人,我几时苛待过你们母女。” 第13章 “慢着!”这一激,方才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男人,总算清醒了几分。  当看清对面的夏景生时,他肠子都悔青了,江城谁人不知,夏景生是玩牌九的绝顶高手。  放在平日里,就是再垂涎夏景生的美色,他也不敢乱来,岂知酒壮怂人胆,这一回摸了老虎的屁股。  而今骑虎难下,他哑着嗓子开口道:“夏大少,你这找的帮手,胜之不武啊。”  夏景生一双眼睛盯着那男人,直将他瞪得冷汗直流,才嗤笑一声:“看来是不服气,也罢,我再陪你玩一局。你来洗牌吧,免得又说我胜之不武。”  等男人战战兢兢地把牌洗好,夏景生扫了一眼,抬手拣了两张牌。  牌面翻开的瞬间,全场沸腾。  又是双天牌!  梅开二度,众人看向夏景生的眼神里都带了些敬畏。  孙闻溪搭上夏景生的肩,笑道:“原来夏大少也是个中高手,那我方才怕是班门弄斧了。”  夏景生喝了口酒,浓郁的果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你忘了,我可是有阴阳眼的人。”  孙闻溪一怔:“你能瞧见牌面?”  夏景生反问:“你认为呢?”  见孙闻溪不答话,夏景生挑眉道:“你该不会真信了吧,我这是阴阳眼又不是透视眼。”  孙闻溪:“有何不同?”  夏景生:“阴阳眼看的是三界,透视眼……”他一双眼睛盯着孙闻溪的前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孙闻溪一把捂住前胸:“你莫不是能瞧见衣衫下的光景。”  夏景生:“???……”  这边厢两人说着话,那边厢男人已经恐惧得快晕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刚想悄无声息地溜走,孙闻溪的声音却适时响起。  “怎么?输了就想赖账?”  男人脚步一顿,心知开溜不成,索性豁开面子,告饶道:“我有眼无珠,冒犯二位……”  孙闻溪敛了笑容,眸中闪过一道冷光:“看来酒醒了。”  孙闻溪:“过来。”  男人哪里有胆子过去,步子挪了半天都没动弹。  孙闻溪:“我不想说第三遍,过来。”  男人硬着头皮走过去,刚一凑近,就被孙闻溪拽住了胳膊。  “啊——”男人一声痛呼,捂着手臂倒在地上,孙闻溪直接将人胳膊卸了。  “以后管好你的手,今日看在琪琪的面子上,我饶你一次,还不快滚。”  男人顾不得冷汗涔涔,挣扎着逃走了。  孙闻溪这才转头去寻兰承云,却见兰承云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穿中式裙褂的女生。  两人有说有笑的,比起方才的拘谨,兰承云在女生面前显然更放松。  孙闻溪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见女生夹起一块糕点,递到兰承云嘴边,笑着说了些什么。  兰承云含笑将糕点吃了。  孙闻溪的脚步停住了,他认得那是雪花酥。  方才他向兰承云推荐这道糕点,兰承云说自己不爱吃甜的。  这会子却接受了女生的喂食。  孙闻溪心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觉得这满室衣香鬓影,脂粉香气闷得人心头发苦。  明明兰承云近在咫尺,孙闻溪的步子却迈不动了,他在原地站了一阵,见两人仍旧聊得开心,便转身疾步走了。  他走得那样快,不知不觉走到了室外。夏日的夜晚,没有一丝风,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天空中瞧不见一颗星,只有知了喋喋不休的鸣叫声。  孙闻溪从怀中掏出雪茄,烟草的味道让他躁动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兰承云真心笑起来是这副样子。  可惜,他从不对着自己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孙闻溪没管,只当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也跑出来透气。  半晌,孙闻溪一偏头,见来人竟是夏景生。  孙闻溪把烟掐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喉头发苦,心里堵了一堆子话,想起夏景生和兰承云的绯闻,只道是夏景生和自己同病相怜。  他没开口,夏景生却问:“还有烟吗?”  孙闻溪把烟盒递给他,却在夏景生接烟的瞬间猛地抽手。  “抽烟不好。”  夏景生睨他一眼:“那你还抽?”  “心情不好,偶尔一根。”  夏景生拿过烟盒,打开一看,里头是空的。他疑惑地抬起头,掌心却突然被塞了一把东西。  “尝尝这个,西洋的巧克力,比抽烟好。”  夏景生接过巧克力,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巧克力在舌间融化,外层是苦的,到后来却是苦中带甜,甜而不腻。丝滑香软的巧克力,温柔地在他口中弥漫开来。第十四章   “好吃吗?”孙闻溪问。  夏景生点点头,他爱吃甜食,巧克力的滋味很对他的胃口。  “今日多谢了。”夏景生将糖纸叠好,轻声说。  “不必客气,今日是琪琪的生辰宴,谁搅局我都不答应。不过你还真叫我惊讶,像你们这种书香门第的大少爷,不是终日只知道古玩字画的吗?”  夏景生抱臂笑道:“你这是偏见。”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我打小跟着师父长大,他老人家最爱玩牌九,我是跟他学的。”  “你是夏家的大少爷,怎么从小养在外头?”孙闻溪问出了一直以来相当不解的问题。  “……”夏景生没回答,他望着远处的月色,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大概是因为,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吧。”  还没等孙闻溪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宴会厅里忽然走出来两个人。  是兰承云和那个女生。  女生拉着兰承云的手,两人一路说笑,很是快活的模样。  夏景生偏头看了眼孙闻溪,见他脸色不太好,登时了悟。  “你瞧见他们在一起,不高兴了?”夏景生问。  “我哪有不高兴。”孙闻溪扯了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明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夏景生说,“那女生叫冯宝儿,是承云的师妹,两人一起合作有些时候了。”  冯宝儿平日里唱的是坤生,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和兰承云俊秀的五官搭在一块儿,竟十分和谐。  两人在院子里你来我往地唱了几句,兰承云唱腔柔婉,冯宝儿唱腔高亢,一唱一和流畅悦耳。  两人唱罢,孙闻溪带头鼓起掌来。  兰承云听见掌声,诧异转头,见是孙闻溪,脸色微变,转眼又瞧见一旁的夏景生。  “这位是?”孙闻溪看向冯宝儿,“兰老板不介绍一下?”  冯宝儿倒是个活泼的,未语先笑道:“见过二位先生,我叫冯宝儿。”  兰承云上前两步,将冯宝儿挡在身后,隐隐有保护的姿态,不卑不亢道:“这位是我的师妹,唱的是坤生。她涉世未深,若有冲撞孙少的地方,承云替她陪个不是。”  孙闻溪见过兰承云的许多面目,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明显地感觉到眼前人身上透出的拘谨、防备与不自在。  仿佛早已打定主意将洪水猛兽拒之门外。  孙闻溪点点头,忽然觉得没劲儿透了,可面上还得挤出点儿笑来:“冯老板很好,是我唐突了。”  说完,转身便走,将空间留给两人。  兰承云见他走了,眼中先是流露出两分犹豫,可这犹豫实在是太浅了,不过转瞬,就消失在眼波中。  片刻后,兰承云看向夏景生,勉强冲他露出一抹笑意。  夏景生什么也没说,转头跟上孙闻溪的脚程。  孙闻溪走得不快,夏景生转了个弯儿就碰上了。  碰面的一瞬间,孙闻溪瞧着夏景生,问道:“他那话什么意思?替冯宝儿赔罪?”  孙闻溪的桃花眼,高兴的时候如碎星入眸,生气的时候,瞳仁中泛着点点冷光。  “我是豺狼虎豹吗,还能把人给生吞活剥了?要他来跟我开这个口?”孙闻溪冷笑一声。  夏景生慢慢地剥着巧克力纸:“你生气了。”  “怎么会,我犯不着。”  “你生气了。”  孙闻溪这才听出来,夏景生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他心头不爽,正欲冷笑,忽然见夏景生把手举到他面前。  “吃吗?”  孙闻溪定睛一看,是一枚巧克力。  他原想说不吃,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就着夏景生的手,将那巧克力含了。  甜而不腻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孙闻溪方才觉出不对。  他疑惑地瞧着夏景生:“兰承云和冯宝儿走得那么近,你半点也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生气?”夏景生搓了搓手指。 第15章 可管家的让步并没有安抚何开聘,他像是着了魔般瞪着一双眼,两手捂住耳朵,不停地念叨:“别过来,你别过来!”  半晌,又看向人头济济的楼底,双目涣散道:“是不是只要我从这儿跳下去,你就能原谅我?”  与此同时,夏景生皱眉道:“他的状态很不对,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话音刚落,何开聘已从亨利宾馆的顶楼坠落。  何铭绝望地闭上眼,所有人都以为何开聘凶多吉少,却没想到突然有人拽住了何开聘的手。  那是个削瘦的小老头,一双眼睛闪着精光,没人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老头力气极大,一下子把何开聘拉了上去。  夏景生与孙闻溪飞快地跑上顶楼,就见何开聘躺在天台的地板上,管家正竭力地喊着:“二少爷,二少爷!”  方才的白胡子老头已然不见踪影。  “刚刚那是什么人?”孙闻溪诧异道。  夏景生一把抓住何开聘的手腕,细看才发现,那上头有两搓淡黄色的毛发。  “就是这东西。”夏景生将毛发拈在指间,递给孙闻溪。  “这看着像是……动物的毛发。”孙闻溪皱眉道。  “这是狐狸毛。”  “狐狸?你是说方才那白胡子老头是狐狸?莫非……是保家仙?”孙闻溪笑道。  “你知道保家仙?”这回轮到夏景生诧异了。  “保家仙在北地是很常见的福神,很多人家都供着,我也有所耳闻。”  保家仙又叫狐黄二仙,是镇宅纳福的家神,当家中有人遇到危险时,保家仙就会现身庇佑。方才那白胡子老头,正是何家供奉的保家仙。  直至这时,何铭方才气喘吁吁地上楼来,看着何开聘状若疯癫的模样,何铭一下子握住夏景生的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夏景生看向何开聘,距离上次舞会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何开聘却像生了场大病似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相。  他嘴里还在碎碎念着什么,夏景生凑近了听,发现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放过我。”  何铭苦着脸道:“儿啊,我们回家去。”  岂知何开聘听到这句话,登时剧烈挣扎起来,一旁的仆人险些压制不住。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有鬼,家里有鬼,我不回去!”  何铭面色铁青,皱眉道:“莫要胡说,家里好端端的,哪里有鬼!”  何开聘对此事却相当执拗,始终拖着不肯走。最终还是孙闻溪一记手刀,直接将人打晕了,下人才得以顺利将人抬回去。  何铭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让二位见笑了。”  夏景生正色道:“伯父不必如此,鬼神之事,如同病灶,一旦发现苗头就要及时根除,否则遗祸无穷。”  何铭点点头,又摇摇头:“家里房子的格局,我专门请人来瞧过,样样都是按最佳的风水布置的,哪可能会有鬼,定是开聘病糊涂了。”  夏景生笑笑,没再说话。  等何家的人走后,孙闻溪瞧着静默不语的夏景生,开口道:“走吧,我送你。”  “对不起。”夏景生睫毛微颤,“我没想到,那天有记者。”  从孙闻溪的角度,正好能瞧见那衣领外的白皙的脖颈,他眼中闪动着笑意,轻声说:“那你该如何补偿我?”  夏景生不料他会这样说,霎时间诧异地抬起头,半晌小声道:“我可以……登报澄清。”  “噗嗤!”孙闻溪笑了,“捕风捉影的事儿,随他们说去吧。”  回去的路上,车子经过一个炒栗子的小摊,孙闻溪将车停在一边,冲夏景生说:“等我一会儿。”  不多时,他拎着一袋炒栗子上了车,将栗子往夏景生怀里一塞。  “带回家吃吧,方才见你没吃多少。”  夏景生捧着热乎乎的炒栗子,一时没回过神来。第十六章   回到家中,夏景生将油纸剥开,拣了一颗栗子塞进口中。油栗炒得软糯香甜,还带着一丝余温。  阿豹进来时,恰好瞧见这一幕。  平日里吃食一类的东西,夏景生总会分些给阿豹。  可这一回,他却径自阖上油纸包,淡淡地问道:“有事?”  “大少,这是江城商会发来的请帖。”阿豹将一份暗红色的请帖递给夏景生。  夏景生一向不插手家族生意,一时间有些诧异。待打开请柬,才晓得商会邀他去看风水。  “银票呢?”夏景生问。  “这儿。”阿豹捧着一个锦盒递过来。  夏景生打开瞧了一眼,点头道:“你安排罢。”  江城商会是本地商业大鳄牵头的组织,每年举行一次行业磋商活动,富商大贾云集。  商会主席采取轮值制,今年恰好轮到何铭担当主席。因着何开聘的怪事,何铭在家照看,商会一切事宜交由何开晟打点。  活动举办当天,夏景瑞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上‘和昌号’定制的西服,用司丹康美发霜将鬓角的头发抹好。  当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商会时,却见何家大少爷何开晟正频频看着腕表。见夏景瑞前来,他只是点头致意,并没有握手迎宾的意思。  不一会儿,一辆通体黑亮的“民生”汽车停在商会门前,何开晟赶忙迎了上去。  厅中有宾客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猜测道:“这何家的制糖生意,怕是不好了。”  可不,如今洋糖都是机器生产,这制出来的糖质地细腻,品质纯正,何家那用土法制出来的糖,自是比不上了。  生意不好,资金短缺,这事何开晟想求孙家帮忙。  “孙少,这借贷担保之事……”见孙闻溪下了车,低头整理袖口,何开晟凑上前去,低声问道。  孙闻溪抬眼,看着何开晟眼底的青黑,直把人瞧得越发紧张,唇角才泛起一丝笑意。  “借贷担保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仔细评估贵厂的生产经营能力,开晟兄莫急,回头我亲自到糖厂走一趟。”  何开晟闻言,原本心事重重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缓和,他从钱夹里掏出名片,递给孙闻溪。两人正往里走,忽然听门口的小厮说:“夏大少到了。”  何开晟神色一凛,赶紧回身去迎接。  夏景生仍旧穿着一袭长衫,不过颜色却从玄黑换成了藏青。  孙闻溪转头,见何开晟低声对夏景生说着什么。  隔着距离,孙闻溪听不见声音,唯有一截雪白的颈脖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被人这般盯着,夏景生似有所觉地抬起头,瞧见孙闻溪眼底的笑意,一时心念翻涌。  这会子刚下过一场雨,地面还留有新积的水坑,一个不留神,夏景生半只脚踩进了水坑里。  鞋面被打湿了。  旁观了全程的孙闻溪笑出声来。  却说夏景瑞这一回是持着夏功成的请帖来的,颇有几分当家做主的心境,兼之被旁人一夸,不由地有些飘飘然。志得意满之时,忽然瞧见何开晟迎了两个人进来。  夏景瑞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何开晟亲自迎进来的人,居然是夏景生。  此番何开晟邀人前来,为的是看办公室的风水,近日他常在商会办公,却时常感觉头昏脑胀,兼有疼痛晕眩之感。  夏景生走进何开晟的办公室,见那檀木办公桌正对着大门,头顶的横梁呈泰山压顶之势,摇头道:“此处的风水格局非常不好。”  “横梁当头会导致人压抑憋闷,办公桌对着大门会被气场所摄……”夏景生打量着何开晟。  见他脸色发青,目有血丝,言谈间目光闪烁不定,便指了指头顶的横梁:“用黄布将横梁包起来吧……办公桌转向,可在桌上放些绿植。”  何开晟将要点一一记下,马上吩咐人置办。  有了何开晟打头阵,后续找夏景生看相测字的人又多了起来。  夏景瑞对此恨得牙痒痒,他发现何家此番相当厚此薄彼。  譬如用饭时,夏景生与孙闻溪一同坐在主桌,而他则被安排在次桌。又譬如何开晟给夏景生与孙闻溪安排的都是单间,给他安排的却是双人间。  偏偏与他同睡一间客房的人,打鼾声如同巨雷,在他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  夏景瑞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即向何开晟提出换房。  何开晟为难道:“商会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夏景瑞指着夏景生的单间:“我哥这不是单独住着一间吗?我和他换。”  何开晟简直被夏景瑞这颐指气使的脾气惊呆了,正想拒绝,又听夏景瑞苦着脸道:“何家老大,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这人觉浅,你就通融一回,我和我房里的那位单独一间,我哥和孙先生可以同住一间。”  何开晟被他缠得没办法,只能敲开夏景生与孙闻溪的房门。  闻言,夏景生与孙闻溪同声答道:“不行!”“可以!”  孙闻溪刚洗完澡,身上裹着浴袍,胸前露出大片春光,一双桃花眼含笑地看向夏景生:“我保证,不打鼾,也不乱来。”  好一个“不乱来”,夏景生刹那间想起那个被扼杀在萌芽里的吻,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这副表情,落在何开晟眼中,倒显得不寻常了,原本何开晟并不信两人的绯闻,见状却不由地信了几分。  最终,夏景生与孙闻溪同住一屋。  进门后,孙闻溪果真信守承诺,规规矩矩地看起书来,只是那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夏景生一错眼,就瞥见那白花花的胸肌。  ……  夏景生飞速掩上了浴室的门。  从浴室的镜子里,他瞧见自己耳根上的红色。  待夏景生收拾停当,孙闻溪已经躺下了,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电灯。  夏景生放轻脚步,躺到床上。他向来是不认床的,今日却不知怎的,竟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17章 夏景生净手后,用食指与中指指着娃娃,朗声道:“何开聘已病入膏肓,你可愿宽恕他。”  众目睽睽之下,娃娃原本阴森的眉眼忽然动了,只见那用布缝成的眼珠子动了动,竟带上了一丝人的神态。  众人莫名地能从它脸上读出一丝难过。  片刻后,娃娃缓缓地点了点头,身子软倒下去。  众人再看时,娃娃的眼神已然变得呆滞。  原本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何开聘终于安静下来。  “开聘这是怎么了?”何铭恐慌道。  “消停下来,睡过去了。”夏景生说,“这娃娃身上残存着孩子的一丝怨念,如今怨念已消,那个孩子与你们何家的缘分也已尽了。从今往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何铭只关心何开聘的状况,哪里有心思去管那孩子,嘴上顺势答应了,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过床上的人。  半晌,解决了心头之患的何铭亲自给夏景生上了茶:“贤侄,究竟是谁如此歹毒,借那讨债娃娃害开聘的性命?”  夏景生沉吟片刻,开口道:“荷娘一事,还有谁知晓内情?”  “除了少数几个下人外,无人知晓。”何铭将知晓内情的下人都叫至前厅。  夏景生一一瞧过去,均无异常。  他略一皱眉,摇了摇头。  “怎么?”孙闻溪见状问道。  “讨债娃娃身上被下了诅咒,下咒之人会被反噬,遭反噬者双目赤红、脸色蜡黄、肌肤溃烂、头疼欲裂。”  “双目赤红、脸色蜡黄……”孙闻溪口中念着,忽然抬眼道:“是他?”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朝前厅跑来,一叠声道:“不好了,大少爷昏倒了。”  瞬间,夏景生明白了孙闻溪的意思。  “你是说……何开晟?”  何开晟的确是双目充血,脸色蜡黄,夏景生以为他为筹备商会活动操劳,并没往下咒的方向想。  孙闻溪:“何开晟取名片时,我看见他钱夹里有一张破损的照片,现在想起来了,照片上的人正是荷娘。”  “何开晟和荷娘认识!”夏景生眉头紧锁,隐约有了些许头绪。  “将相片放在钱夹里,只怕不仅认识,荷娘对他而言,还很重要吧。”孙闻溪道。  两位少爷接连病倒,何家已经乱作一团,下人用春凳将何开晟抬回房。  夏景生一探脉象便蹙紧了眉头。  何开晟正值青年,可脉象却不见丝毫朝气,身子亏损得厉害。  夏景生将他的手掌展开,一旁的何铭惊叫出声:“怎会这样?!”  在何开晟的生命线处,平白地多了一道口子,创口极深,不像是被利器所伤,倒像是自个儿裂开的。  原本顺顺当当的生命线,就这样被截成了两半。  “可还有救?”何铭挪开眼,颤声道。  夏景生轻叹一声,摇摇头:“反噬无法可解,何开晟如此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幸而何开聘保住了一条命,他才罪不至死,不过身子上的毛病,是不可逆了。”  换而言之,一个大好青年从今而后如同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何家大公子,就这么废了。  何铭怎么也没想到,害何开聘的人,居然是他一直倚重的养子,心下又痛又悔,拿拐杖在地上猛戳了几下,到底还是没能撑住,两眼一阖便向后倒去。  何铭一倒,何家的主心骨霎时间没了。人心慌乱之际,段家已经撕毁了一纸婚约,控诉何家毁了段逸莲的名誉。  日后大戏收场,鸡飞狗跳,暂且按下不提。第十八章   却说夏景生离开何家时,听着那一室慌乱的阵仗,心情委实低落。  孙闻溪开着车,抽空瞥了眼副驾上的人。  从早起到现在,夏景生都是这副漠然的样子,他嘴上不说,孙闻溪却能感觉到。  夏景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片刻后,孙闻溪打破了沉默:“你怎么知道那讨债娃娃的身上,带着何家孩子的东西?”  夏景生看着窗外,像是全然没听到孙闻溪的话一般。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孙闻溪见人没反应,轻笑一声。  “你说什么?”  孙闻溪没再追究方才的问题,他一面打着方向盘,一面笃定道:“你心情不好。”  夏景生没有否认。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莹润白皙,上头的纹线很浅,不像何开晟的掌纹那般,又重又深。  “当初给何开聘测那‘惩’字,测出他遇到了正缘桃花,却没想到这朵正缘桃花是荷娘。是我忽略了字面的意思,惩字,刑也,何开聘出身优渥,却生性懦弱,今日之事,皆是对他不负责任的惩罚。”  孙闻溪微哂:“原来你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皆知。”夏景生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可否麻烦孙少,送我去一个地方。”他说。  车子顺着夏景生所指的方向开去,渐渐远离闹市,人烟越来越少。  “这是要去哪儿?”  “墓园。”  孙闻溪一怔,踩下刹车,诧异地看向夏景生。  “今日,是我娘的忌日。”夏景生看向窗外葱郁的树丛。  “抱歉,我……”  “六岁那年我偷偷溜出家玩,我娘在找我的路上被车撞了,从那以后,汽车就成了夏家的不祥之物。”  孙闻溪恍悟,原来这就是夏景生鲜少坐汽车的原因。  “如果当时我没有偷偷溜出去,我娘就不会有事……”夏景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次去墓园,我都乞求我娘原谅我……”  孙闻溪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荷娘在难产之时还顾及着孩子的安危,你娘曾经那么努力地保护你,她一定为此而感到欣慰,又怎么会怪你呢?”  温柔的声音在夏景生耳边响起,温暖从肩背慢慢包围过来。  在过往的岁月里,人人都指责他的任性,却从来没有人像孙闻溪一样,告诉他一个母亲会为保护孩子而感到欣慰。  “把手伸出来。”孙闻溪说。  夏景生伸出手。  孙闻溪将他的手掌展开,指尖轻轻拂过他手掌的生命线:“我娘是生病走的,她走的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唯有一件事我一直记着。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这辈子最欣慰的事情,就是看我一天天长大,最遗憾的事情,是没办法再陪我成长,日后若是想她了,就看看手上的生命线,那是她留给我的礼物。”  “对你娘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安危更重要,所以,她定然不会怪你的。”又端详着他的掌纹道,“你的掌纹好浅。”  孙闻溪没有看见夏景生泛红的耳廓,更不知道指尖拂过掌心那微痒的触感,让夏景生心头一阵悸动。  “都说夏大少爷精通相学,不若你替我看看手相?”说着,孙闻溪将手伸到夏景生面前。  没来由地,夏景生的目光直直地往孙闻溪的感情线上看去。  竟然是“一马平川”半点波折都没有。  夏景生难以相信地抬眼,都说眼带桃花的男子容易惹来桃花劫,生性风流多情,明明孙闻溪也像是这一挂的,可他的感情线……  孙闻溪见夏景生一直盯着他看,含笑道:“你这般瞧着我,我心慌。”  他说的是真心话,夏景生那个眼神,的确看得他心念微动。夏景生却当他嘴上没把门:“时候不早了,走吧。”  孙闻溪知道他心里挂着事儿,也收了调笑的心思,专心开车。  不多时,山间墓园到了。  夏夫人的墓在墓园的黄金位置,冢前立了石质墓碑,墓碑上嵌着夏夫人的照片。  她浅浅地笑着,眉宇间有丝淡淡的愁绪,一看就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  夏景生长相肖母,与夏夫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娘,我来瞧您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夏景生对着照片中人轻声说。  “伯母好,我叫孙闻溪,是景生的朋友。”这是第一次,孙闻溪如此亲昵地称呼夏景生。  继而,夏景生在墓前与母亲叙话。  孙闻溪自觉地走远了些,不知为何,他总有种被窥伺的感觉,倏地,他抬眼看向远处的灌木丛:“谁在那里,出来!”  孙闻溪一声顿喝,灌木丛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人从草丛后站起身来,那人身上还挂着相机,直接冲着两人拍照。  孙闻溪快步上前,挡住那人的去路,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孙少,我是《江城晚报》的记者。”那人笑嘻嘻地说。  “你跟踪我们?”孙闻溪眼神如刀。  “我这不也是想拿第一手资料嘛。”说着,那人眼神暧昧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夏景生很快发现了这边的状况,走了过来。  那记者瞧准机会开口道:“夏大少,坊间传闻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当年夏夫人殒身,就是你刑克六亲的结果,对此你怎么看?”  夏景生一滞,长久以来梗在心头的大石被人一语道破。  他还未答话,就听孙闻溪说:“无稽之谈!”  记者见孙闻溪开了口,更是兴奋,忙从包里掏出纸笔,不依不饶道:“孙少何出此言?”  “夏夫人的车祸是意外,景生身为独子,痛失至亲,你不多加体谅,反而深挖陈年的疮疤,是何居心!”说着,他拉住夏景生的手,“我们走。”  夏景生的手很凉,面上无甚表情,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波澜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他的命格的确是天煞孤星,这种命格虽不会对己身造成伤害,却会给周遭的人带去祸患。 第19章 “师父的别庄建在山上,我每日要到山间挑水、砍柴,体质自然练出来了。”夏景生淡淡地应道。  孙闻溪拿出水囊,递给夏景生。  夏景生接过来,喝了几口才反应过来,这是孙闻溪的水囊,一时间,唇齿发麻,赶紧递回去。  孙闻溪倒是若无其事地把水囊从他手中接过来,连续喝了几口。  两人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上来。孙闻溪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皱眉道:“这表怎么坏了?”  表盘的指针静止了。  “昨天还好好的。”孙闻溪拨弄着怀表,“有一阵了,他们也该上来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这时一阵风刮来,吹得头顶的枝叶猎猎作响,一片桑叶落在了地上。  夏景生蹙眉道:“出事了,‘桑’音同‘伤’是凶兆。”  两人站起身来,顺着原路往下寻人。  “我们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你瞧,这是我方才留的记号。”顺着孙闻溪所指,夏景生瞧见树干中央有个三角的标志,是用石子儿刻上去的。  果真又回到了原处。  两人反复试了几次,最终还是绕回原点。  眼看着时间越拖越长,夏景生眼神一凛:“这山上有雾障,我们被困住了。”  雾障与鬼打墙很相似,同样是被困在一个地方走不出去,人在其中来来回回,只能走回原点。  “有烟吗?”夏景生问。  孙闻溪略一勾唇:“不巧,戒了。”  破解雾障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有火光或声响。  孙闻溪虽然戒了烟,随身却带了枪。  他朝天放了一枪,只听一声枪响,四周的景物变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何开晴三人。  “闻溪哥,景生哥!”何开晴瞧见他们,如同看到救星,“我们在这儿迷路了。”  显然,何开晴三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山路两旁树木葱郁,怪石嶙峋,却无甚显眼的标志,很容易迷失方向。  众人走了一会儿,两位女士的体力有些不支,遂坐下休息。  天色渐暗,原本打算天黑前下山,眼下情形却不太明朗。  孙闻溪看了眼天色:“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再找不到路,就得在山上歇一宿。”  好在他们有三位男士,可以轮流值夜。  饶是何开晴胆子大,听到要在山上露天席地歇一宿,心下也有些慌。  不由地往孙闻溪身旁靠了靠。第二十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刻,天空忽然开始掉雨点。  一行人只得到不远处的山洞里避雨。  山洞很深,众人往里走了一段,寻了块平坦干燥的地方安置下来。  这回还亏得夏景瑞抽烟,身上带有火柴。  夏景生与孙闻溪合作将柴火堆生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众人表情各异。  夏景瑞向来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这会儿被堵在山上,心头老大不痛快,鞋底摩挲着山洞里的沙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两位女士淋了雨,面色略显苍白,好在情绪还算镇定。  孙闻溪拨弄着柴火,让火堆烧得更旺些:“在这里歇一晚吧,今晚男士分三班值夜。”  一听这话,夏景瑞就嚷嚷起来:“我……我选头一班。”  头一班最占便宜,值完了可以安安稳稳睡到天明。  孙闻溪没戳穿他打的如意算盘,只是说:“那我值第二班。”  第二班是最累的,刚睡囫囵又要被喊起来,折腾得一晚上睡不好。  众人议定,吃过干粮,便开始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孙闻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不一会儿,就听见夏景瑞喊了起来:“开晴不见了!”  孙闻溪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此刻山洞中只剩四人,何开晴的背包放在地上,人却不见了。  “人呢?”孙闻溪问。  “我……我不知道,我实在太累了,睡了过去。睡前明明还在的,醒了就……”夏景瑞自知理亏,小声地解释道。  夏景生取了一根火柴,在何开晴原先睡的位置连划了三次,都没划着。  “无声无息,凶多吉少。”夏景生面色凝重地看着夏景瑞,“今日你们上山之时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夏景瑞挠了挠头。  一直沉默的段逸莲忽然开口道:“我们遇到一个非常奇怪的老人。”  和夏景生、孙闻溪两人分开后,三人爬了一段,何开晴一心追赶孙闻溪,冷不丁被一个人撞到了。  那是个看着干干瘦瘦的老人,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大花衣裳。  “我第一眼瞧见那老人,就觉得特别不舒服。他身上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太过喜庆了,像是婚嫁时穿的袄子。”  经段逸莲这么一提,夏景瑞也想起来了:“对,是有这么一个老头。那老头太奇怪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可渗人了。”  何开晴毕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还因撞了人向老人道歉。  段逸莲说:“我和开晴挨得近,听见那老头说了一句,囡囡。”  夏景生听到这儿,眉头一皱:“那人可是问了名字?”  “对,那老头问了开晴的名字。”  孙闻溪瞧见夏景生面色不愉,轻声问道:“那老头是什么人?”  “何开晴撞上的,是阴亲。”  阴亲,也叫冥婚,未婚的少男少女意外身故,家中的长辈为他们办冥婚仪式,以防家宅不宁。  冥婚是红事与白事交杂在一起,仪式禁忌颇多。  “那老头身上穿的,也不是婚嫁用的喜服,而是寿衣。”夏景生眉头紧锁,“何开晴被那东西带走了。”  山头那么大,岔路小径无数,一时间众人束手无策。  天刚亮,众人便动身寻找何开晴的下落。  幸运的是,这一回他们没再遇上雾障;不幸的是,他们面前是一整面陡坡,却不见来时的石阶。  夏景生取出鞭子,钩在山间的树上,那鞭子如同坚固的绳结,让人可以拽着下去。  孙闻溪在国外练过徒手攀岩,对付这样的陡坡不在话下,可段逸莲这样的弱女子臂力却不够。  最后她是伏在孙闻溪背上被带下来的。  夏景瑞一身干净的衣裳此刻早已灰扑扑的,全然不见来时的意气风发,张嘴咒骂道:“这破山头怎么回事?明明来时还有路,下山却没路了。”  正说着,他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  见他们从那处陡坡下来,止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作孽哦……你们怎么上那儿去了?”老妇人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夏景生打量着老人,状似疑惑道:“我们不小心走错了,怎么,那儿有什么问题吗?”  “那上头是鬼高堂出没的地界啊,去不得。”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娃子可真命大,这山上不干净哩,年轻男女进山,很容易出事。”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传闻,说是早年间,山上有一富贵人家,女儿不幸生病夭折。  女儿的父亲想为她结一门阴亲,便托人寻了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小伙子,打算让小伙子跟自家女儿结成亲家,从今往后也好帮衬着些。  可没想到,原先一切都议得好好的,结亲当天却出了事故,遇上了山体滑坡,整个迎亲队都被埋了。  自那以后,老富商经常带着“人马”,在山上寻“女儿”,这便是传闻中的鬼高堂。因为总有人在山上见到鬼高堂,于是那地方被列为禁区。  “你们瞧,这里还安着牌子。”老妇人指了指陡坡的下方。  果然见那儿立着一块木牌,上头写着:“山间禁地,行人止步。”  为了防止行人上去,那段陡坡根本没修石阶,自然也不会有行人特意攀上去。  夏景生将老妇人扶到一旁歇下:“老人家,那鬼高堂寻女儿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富商的女儿没了,到处找人替他女儿结阴亲,但凡未婚男女上山,都是女方先被掳走,若是女方对男方有意,男方也会被掳走。”  说着,老妇人看向孙闻溪:“喏,就跟他这样的,小伙子长得真俊,怎么称呼?”  孙闻溪闻言一怔,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夏景生。  见夏景生轻轻地点了点头,才应道:“孙闻溪。”  老妇人听了,登时笑起来:“好,好……你们可要当心啊……”  说着,一如来时,独自拄着拐杖走远了。  夏景瑞先前不知道山里的传说,还有些胆量,如今知道了,怂得面色青白,两股战战,一叠声道:“我们赶紧下山,将此事知会巡捕房。”  夏景生冷然地盯着老妇人的背影:“我们怕是走不了了。”  孙闻溪点头道:“方才那老妇人,不是人?”  在场所有人脚下都有影子,可那老妇人无论站在哪个方位,脚下都没有影子。很显然,老妇人根本就不是人。  “的确,她不是人。”夏景生说,“她的故事讲得好,只可惜忽略了一个细节。鬼高堂这个称呼,指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这个故事由头至尾,有一个人从未出现过。” 第21章 是何开晴!  何开晴如他一般,也被打扮了一番,此刻头上戴着簪花和珠钗,嘴唇涂满了鲜红的口脂,如同陷入沉睡一般。  孙闻溪将那醒神符贴在何开晴的前额,只见原本了无生息的人儿,缓缓苏醒过来。  待何开晴清醒过来,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孙闻溪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叫,是我,孙闻溪。”  此时,夏景生跟在纸扎人的送葬队伍里,往早先准备好的坟地走去。  坟地早已挖好了深坑,前头的喜轿停下,两个纸扎人从轿子里取出两枚牌位。  夏景生抬眼瞧去,见那牌位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孙闻溪和何开晴的姓名。  唢呐声暂歇,纸扎人撂开扎在棺材上头的担架,准备落棺。  就在此时,夏景生骤然掏出蛇型鞭,向上首的两枚牌位掷去。  那鞭子平素看着软和,触上木质的牌位却发出金石撞击之声。  牌位遭此重创,应声而碎。  随之而来的是棺木板盖的爆裂,一声闷响声中,孙闻溪拉着何开晴坐起身来。  四周随葬的纸扎人跟受了指使似的,直挺挺地将二人围住。  可当纸扎人的手触到孙闻溪时,那纸糊的四肢却忽然烧起来。很快,那些个纸扎人便化成了一堆灰烬。  “这些东西怕火。”说着,孙闻溪又划着了火柴,纸扎人果真不敢近身。  却说那蛇型鞭被夏景生扔了出去,像有灵性一般,毁了牌位后自动自觉回到了夏景生手中。  那两副骷髅“鬼高堂”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直向他逼来。  夏景生长鞭一挥,驱散严重浓重的黑气,朝那鬼高堂的天灵盖处甩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叫,面前的骷髅就跟散了架的积木似的,倒在地上变成了零碎的散骨。  两具骷髅一灭,满地的纸扎人也变成了一堆灰烬,那空荡荡的棺木散落在一旁。  夏景生朝两人走去,何开晴受惊过度,此刻还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夏景生给她把了脉,舒了口气:“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休息一下便好。”  说着,又看向孙闻溪,示意他伸出手腕来。  夏景生指尖微凉,在孙闻溪腕上停留了一小会儿。  见夏景生不说话,孙闻溪追问:“如何?”  夏景生用力一按,笑道:“你心态倒是好,脉象平稳有力。”  “因为我有你给的平安符。”孙闻溪笑道。  话音刚落,两人才发现何开晴的前额还贴着一道符,忙给人摘了。  及至众人汇合,夏景瑞一迭声追问:“开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十二章   何开晴当日将名字告知了那老头,过后便有被人窥视之感。  只是彼时天色已晚,又碰上大雨,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她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曾想,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答应了,而后脑中一片混沌,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被领到一间屋子里,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你瞧着那面镜子,若是离了这阳间,最舍不得的人是谁?  说到这儿,何开晴悄悄地瞥了孙闻溪一眼。  夏景生说:“照你所言,那是面灵镜,能照出你心中的所思所想。”  孙闻溪闻言一怔,想起迷糊间在镜中瞧见夏景生的脸,心下微微错愕。  怎会是他?  孙闻溪的眼神停驻在夏景生的脸上,夏景生似有所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孙闻溪摇摇头,压下心思,衣袖却被人拽住了。  “闻溪哥,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来救我,我怕是要折在这山上了。”何开晴喜笑颜开地瞧着孙闻溪。  孙闻溪不着痕迹地把衣袖拽了出来:“若不是景生瞧出了端倪,我们皆不能脱困,他才该记首功。”  何开晴笑着应了,却满心满眼都是孙闻溪。  一行人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正遇上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  为首一人穿着长衫大褂,满面焦急之色,正是段家大公子段逸才。  他带着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天,总算见着了要找的人。板起脸就训自家妹子:“逸莲,你一向沉稳,这回怎么这般冒失,家里都急坏了。”  段逸莲还未说话,何开晴已抢先道:“不关逸莲的事,是我拉着她来郊游,不曾想竟碰上了脏东西,这才耽搁了。”  段逸才瞧见何开晴,眼睛里刚露出些喜色,却见她与孙闻溪挨得那样近,才泛上心头的喜意立时淡了几分。  等到了山下,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地面上的建筑,一行人提着的心才算放下了。  段逸才提议在酒楼里订上一桌,给大伙儿接风洗尘。  开席前,何开晴左右看了一圈,冲夏景生道:“景生哥,我与你换个位子罢。”  不说那面灵境,就这一路上,何开晴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孙闻溪,夏景生心下早已了然。  刚想起身,却听孙闻溪笑道:“这是上菜的口儿,可得仔细些,万一菜汤撒了,烫着了爱美的姑娘家,可就不好了。”  说着,将夏景生的手往下一压,生生止住了他起身的动作。  孙闻溪说话时带着笑,一双眼睛含着三分春意,格外风流倜傥。  何开晴哪里经受得住,当即垂了头,难抑上扬的嘴角。  菜肴陆续上桌,有那腐皮包黄鱼、笋干老鸭煲、蟹粉小笼……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隔着个位置,何开晴给孙闻溪夹了一筷子八宝豆腐。  “闻溪哥,你尝尝,这白鹅居的八宝豆腐可是一绝。”  她这般大费周章,桌上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孙闻溪倒是悠然自在地尝了口豆腐,眉眼一亮:“确实不错,这里头有海参、火腿、香菇,我舌头笨,你尝尝看,还有什么?”  说着,他给夏景生夹了一筷子。  夏景生尝了一口:“还有莲子、百合、鸡肉、冬笋……”  何开晴笑起来:“正是呢,你们好生厉害。”  夏景生笑笑:“白鹅居是江城的老字号,我是吃惯了的,还是孙少厉害些。”  孙闻溪凑到夏景生耳边,低声道:“我都唤你景生了,你还孙少孙少地叫,岂不显得生分……该换个称呼了。”  喝了两杯果酒的夏景生,此刻面上已泛起微红,他似有若无地瞅了孙闻溪一眼:“那我……应当叫什么?”  “叫我的名字。”孙闻溪端起桌上的酒杯,与他碰了碰杯,“叫得好我便饮了这杯,若是叫得不好……”  “孙闻溪。”夏景生连名带姓地唤他。  “叫得不好,该罚。”孙闻溪往那酒杯里斟酒,酒水堪堪漫过杯壁。  夏景生饮了一杯,酒味香醇,入口清甜,倒叫他有些贪杯了。  见他眼巴巴地盼着杯子再次斟满,孙闻溪将那杯子拿起来:“再叫一回,若是再叫错,罚不许你喝酒。”  夏景生瞧着孙闻溪,眼中透出委屈,轻唤了声:“闻溪。”  孙闻溪抓着杯子的手一松,酒杯落到了桌上。  饮酒后,夏景生的嗓音透着一丝慵懒,偏生他自己不曾察觉,倒白白叫孙闻溪悸动一回。  看着眼前人,孙闻溪心下一软,斟了小半杯,亲手喂到他嘴里:“叫得好,这是奖励。”  何开晴见他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有些眼热,便也端了酒杯走到孙闻溪跟前,盈盈一笑:“景生哥,闻溪哥,我敬你们。”  孙闻溪却抽走了夏景生手中的酒杯:“他不能再喝了,这会子瞧着快要醉了。”  夏景生想抢那酒杯,孙闻溪偏不让,一个拼命去够,一个始终不给。  何开晴微哂:“那我便单独敬闻溪哥一杯。”  孙闻溪刚欲答话,就听见筷子与碗碟碰撞的声音。  段逸才一脸不愉道:“食不言,寝不语。”  何开晴笑出声来:“你还是老样子,一副学究的做派。”嘴上说着,行动上倒也乖觉,回自个儿的座位上去了。  他们这桌陡然安静下来,倒显得酒楼里更加热闹了。  旁桌有客人高声谈论着:“你们可曾听说了?周宁川死了。”  “可不是嘛,听说死在吉祥戏班。要我说啊,这种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的家伙,合该遭天谴才是。”  “我可听说了,是被兰老板用点翠簪子给刺死的,没想到这兰老板素日里看着温顺,下手居然这样狠。”  孙闻溪与夏景生对视一眼,均瞧见了彼此眼中的错愕。  旁桌的议论声,何开晴自然也是听见的。坊间向来就有关于夏景生和兰承云的逸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登时问道:“景生哥,你和这兰老板……”  她虽听闻夏景生好龙阳,却从未亲眼见过,话说了一半卡了壳。  “哼。”段逸才哼笑一声,打量着夏景生与孙闻溪,“只怕这会子,夏大少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吧。”  何开晴不解道:“这是何意?”  “夏大少与孙少的风流逸事,在江城可都传遍了。说二位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夏大少怕是要把兰老板给忘了吧。”  “咳咳咳……”何开晴被水呛得直咳嗽。  她自认为夏景生与孙闻溪交情好,平日里自然亲厚些,却从未想过二人不是挚友,而是情人。  原先瞧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经段逸才这么一点破,倒觉得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第23章 孙闻溪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宋晖:“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哟,怎么着,孙少心疼了?还是被我说中了?兰老板晚上当真是这般伺候你的?……哎哟!”  只听一声惨叫,宋晖的脸歪到了一边,眼眶处黑了好大一圈,结结实实地挨了孙闻溪一拳头。  “孙闻溪,你敢打我?!”宋晖怒极,一拳头冲孙闻溪挥过去。  却被孙闻溪堪堪拦下。  宋晖哪里吃得下这样的亏,忙站起身来,摆好架势,可那狠毒的拳风却被孙闻溪如数挡了回去。  看似饱占上风的宋晖被打趴了,招招避其锋芒的孙闻溪却还稳稳当当地站着,步伐身形丝毫不乱。  功夫高下立见,四周瞧着的宾客纷纷鼓起掌来。  宋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孙闻溪:“我们走着瞧!”第二十四章   经宋晖这么一打岔,兰承云再唱了一折,便草草收场。  后台这边,冯宝儿愤懑不平:“那宋晖可真是个混人,听说在奉城的时候,就是个无赖恶霸,到了江城,还是这副德行!”  她将那坤生的配扇狠狠地往桌上一砸,一副气极了的模样。  兰承云倒是安之若素,将那点翠簪子一点点地摘下:“喝口茶,消消气。”  冯宝儿委委屈屈地上前替他解开发网:“你倒是好性儿,还能绷住不骂人。”  兰承云苦笑一声:“骂又如何,不骂又如何,嘴长在人家身上,说什么我可管不了。”说着,又咳嗽起来。  冯宝儿忙替他拍背。  在一旁上着妆的应尝芳放下手中的黛粉,给兰承云斟了杯热茶:“那宋少爷虽然说话不中听,可换作是我在台上,只怕人家还不屑开口调笑呢,说到底还是兰老板的面子大。”  应尝芳也是乾旦,算是这戏班子里的老人,这会子兰承云歇息了,剩下的两折便由他顶上。  冯宝儿知他一向嫉妒兰承云,最瞧不惯他这副说话夹枪带棒的模样,指着应尝芳恨声道:“你这话……”  “宝儿,休要胡闹。”冯宝儿刚要发作,却被兰承云劝住了。  这时,孙闻溪正好挑起门帘,蓦地听闻一声亲亲热热的“宝儿”,抬眼看去,却见眼前站了个盛装的人儿。  头戴珠花,面上的油彩红艳艳的,许是要上场了。  “孙少……”应尝芳乍见孙闻溪,眼波流转,盈盈地福了福身。  孙闻溪略一点头,目光未在应尝芳身上多作停留,见兰承云正坐在梳妆镜后头,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倒将应尝芳扔在了身后。  跟在孙闻溪身后的夏景生,就这样跟应尝芳打了个照面,瞧见了应尝芳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戏快开场了,先生请罢。”夏景生侧身让了让。  应尝芳神思不属地点点头,与夏景生擦身而过。  冯宝儿往那凳上一坐,咕咚咕咚喝下一杯茶,才勉强压住了心火:“呸,这一个个的嘴都不干净。”  抬眼瞧见孙闻溪,冯宝儿也没了好脸色:“孙少不在前头听戏,到这后头来做什么?”  她可没忘,方才宋晖坐在孙闻溪身边,两人看起来像是旧相识。  宋晖还当着孙闻溪的面儿调笑兰承云。  虽说孙闻溪把人给打了,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不过是面上的功夫,谁知道私底下这群富家子弟会怎么编排兰承云。  冯宝儿对孙闻溪没有好脸儿,兰承云却不然。  他朝孙闻溪笑道:“宝儿这是关心则乱,一时着急上火,言辞上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孙少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又一次瞧着兰承云回护冯宝儿,孙闻溪这回却心如止水,再无波澜。  他摇头道:“兰老板哪里话,该我给你赔不是才对,今日之事我难辞其咎。原想送你生辰贺礼,如今却成赔礼了。”  说着,孙闻溪拍了拍手,一个小厮捧着匣子走进来。  “听闻兰老板志趣风雅,酷爱收藏砚台,特命人寻得康熙年间玛瑙古砚一方,赠与先生。”  这上好的玛瑙砚台很是难得,兰承云看着那木匣之中晶莹剔透的砚台,微讶道:“孙少,这礼物太过贵重,承云愧不敢受。”  “拿着吧。”孙闻溪笑笑,“我是个粗人,素日里爱用西洋笔,这方玛瑙砚台放在我那儿,便是浪费了,倒不如为它寻个懂行的主人,才不算辜负这一方好砚。”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承云也不好再推却。  后台的杂役纷纷露出钦羡的神情。  冯宝儿不满风头尽数被孙闻溪抢去,转眼瞧见跟在孙闻溪身后的夏景生,当即脆生生地喊道:“夏大少,您也来了。”  夏景生被点了名,笑道:“有孙少的珠玉在前,只怕我的礼物入不得承云的眼了。”  兰承云垂眸笑了:“先生惯会说笑,承云的病多亏了你的看顾,哪还好再受你的礼。”  夏景生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质的五帝钱手串:“五帝钱可驱邪化煞,虽比不得古砚风雅,倒也实用。来,我替你系上。”  兰承云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  夏景生缓缓替他系上红绳,在一旁看着的孙闻溪,心下总不大爽利。  他一双眼睛盯着夏景生唇边清浅的笑意,半晌没回过神来。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帘被人一把掀起,进来的人居然是叶恒朗。  叶恒朗穿着巡捕的制服,显然是在执行公务。  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孙闻溪,叶恒朗微微一怔,旋即朗声道:“兰老板,周宁川的案子,你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早已被吓住或是急于为自己辩白。兰承云却并不惊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周宁川其人,是江城的富商,这人虽早已娶妻,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整日里往戏班妓院里跑,看上了人便一掷千金,玩腻了就扔,生活作风极不检点,且男女不忌。  前些日子,他听了兰承云的戏,惊为天人,遂对兰承云发动追求攻势,可兰承云始终不从,他便在公共场合与兰承云发生口角。半月后,周宁川的尸体在戏班后台被发现,死时胸前被人插了一把点翠簪子,而兰承云正好是那簪子的主人。  “经初步检验,周宁川的死亡时间是九日子时,事发之时,你人在何处?”叶恒朗问。  兰承云皱眉道:“我身子不好,每每登台演出后,都要在班子的休息室里小睡一阵,子时我应当正在休息室里睡着。”  叶恒朗:“可有人证?”  兰承云摇摇头:“戏班里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不曾有人证。”  叶恒朗:“那便不能证明你的清白……”  一旁的证物袋中,放着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中周宁川倒在梳妆镜前,胸前还插着那点翠簪子。  孙闻溪仔细观察那照片,摇头道:“不对,周宁川并不是被点翠簪子刺死的,这簪子刺出的创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血反应,说明这是死后伤,有人想嫁祸兰老板。”  夏景生点头道:“没错,刻意把点翠簪刺入死者的胸口,未免太过欲盖弥彰,反倒引人怀疑。”  在夏景生开口说话前,叶恒朗就已经留意他许久了。  他穿着一袭长衫,如松似柏地站着,见到巡捕也无半点惊惶。  叶恒朗打量了夏景生片刻:“那依你们看,周宁川的死因是?”  “周宁川的表情非常扭曲,却并不恐惧,这表明他在死前曾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如果他是被外力至死的,定然流露出惊恐、惊讶的表情,我个人倾向于中毒。”孙闻溪说。  叶恒朗笑了:“闻溪,你是知道的,若是寻常的毒物,法医作检验时不会验不出来。”  “这些照片看起来很违和。”夏景生说,“周宁川的体型,怎么这么奇怪?”  经夏景生提醒,众人才发现,照片中周宁川的体型的确很奇特。  若说周宁川是个胖子,他的四肢却很瘦,从外露的手背看,还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若说周宁川是个瘦子,他的肚子却非常鼓胀,看起来跟怀胎八月的妇人无甚区别。  “你的意思是,他的肚子有古怪?”叶恒朗瞪大了眼睛,“可即便他肚子真有古怪,周家也不允许我们做尸体解剖。”  夏景生看着周宁川那诡异的死状,心下隐约有个想法。  “这样的死状我先前倒是在书上看过,不过还需进一步确认。长官若是不介意,我愿随同前往巡捕房验看。”夏景生放下证物袋,一双眼睛诚挚地看着叶恒朗。  叶恒朗对上那温润的双眼,止不住心头一悸,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可以,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夏。”夏景生微微一笑,叶恒朗这样一个铁面长官,竟耳廓通红地垂下头去。  孙闻溪几时见过那凶巴巴的冷面铁汉露出这样的表情,登时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叶恒朗的性向,他们两人都是实打实的一号,注定了只能做哥们,即便日日混迹在一起也生不出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  孙闻溪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张巧嘴又惯会讨人欢心,素日里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叶恒朗虽也长得英武不凡,无奈他常年冷着一张脸,莺莺燕燕都不敢靠近,是以从来没有过花边新闻。  这会子万年冰山居然在夏景生面前害羞了,孙闻溪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他伸手搂住夏景生的肩,笑眯眯地瞧着叶恒朗:“还没正式介绍,这位是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我的……朋友。”  叶恒朗没察觉到孙闻溪的心思,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原来阁下就是夏大公子,久仰大名。”  夏景生瞥了眼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轻笑道:“幸会。”第二十五章   俩人随叶恒朗来到巡捕房,在停尸房内看到了周宁川的尸体。  这会儿天热,停尸房内却很阴凉,尸体没有腐坏。  夏景生刚戴上手套,便被孙闻溪拽住了。  “怎么了?”  “我瞧见周宁川的肚子动了一下。”孙闻溪眸光微闪。  叶恒朗皱眉道:“周宁川已死亡多时,不可能还有生命体征,定是你看错了。”  夏景生若有所思地瞧着停尸台上的尸体,对叶恒朗说:“叶长官,周宁川死后所采的血样还有吗?”  叶恒朗不明所以,却还是拿来了血样。 第25章 “镜子?”老板有些不明所以。  “在用餐区摆放镜子,确实有旺财之效,可你这镜子的方位摆错了。镜面对着大门,阻挡财气进入,于经商者是大忌。长此以往,家人精神不济,身体衰弱,容易招来祸患。”  “大少,您真乃神人也,这月余来,家中二老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正愁着寻医问药,没想到问题竟出在这儿。”  老板立时将一匣子银票奉上,看得叶恒朗瞠目结舌。  “单这么一席话,就值那么多银钱?”叶恒朗难以置信道。  一旁倒水的侍者笑道:“您别看就这么一句话,不知多少餐厅的生意因夏大少一句话起死回生呢。”  “不瞒您说,在咱们餐厅开业之前,这儿经营的馆子关门大吉了。原先的店面就装着这么一面镜子,老板接手后请人来瞧风水,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夏大少有本事,一眼就瞧出了问题。”  叶恒朗闻言,看向夏景生的眼神里带上了满满的认可。待夏景生回到座位上,叶恒朗开口道:“先生博学,我十分佩服。眼下警局正缺人才,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赏脸,出任警局顾问一职。”  见夏景生面露诧异,叶恒朗保证道:“我已知晓先生的规矩,酬劳方面断然不会亏待先生。”  夏景生摇头道:“恒朗兄,我向来只收事主的银钱,而且我这人自由惯了,不愿被那条条框框拘束着。”  叶恒朗碰了壁,却并不气急,只觉得夏景生为人处世极有原则,对极了他的胃口。  这一顿饭,老板本不想收钱,叶恒朗执意要给,两人推让了好一阵,老板才勉强将银钱收下。  三人出了餐厅,孙闻溪长腿一迈,跨上那骚包的摩托车,将另一个头盔抛到夏景生怀里:“上来,我送你回去。”  叶恒朗在一旁涨红了脸,他本想邀夏景生一同走走,事到临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夏景生坐上了摩托。  “恒朗兄……今日,多谢款待。”夏景生笑道,“我与闻溪先行一步。”  叶恒朗先是一阵欣喜,而后又被那“闻溪”二字打回原形,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孙闻溪拉过夏景生的手抱紧自己,然后踩动摩托。摩托如疾风般迅速开了过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夏景生头回坐摩托,一颗心跳得极快。这会子他已顾不上避嫌,双臂紧紧地抱住孙闻溪。那俯冲的劲儿让他越贴越近,最后伏在孙闻溪背上。  隔着一件单衣,夏景生双颊莫名发烫。  身际萦绕着西洋香氛的气息,闻着那淡雅的木质香气,夏景生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此处方才安全。  他不自觉地抱紧了些:“开慢点。”  不多时,车子在夏宅门前停下。孙闻溪脱了头盔,转过头来,问道:“还好吗?”  闻言,夏景生赶紧抬头,松开手,手臂有些麻,停了好一阵儿还没缓过劲儿来。  孙闻溪替他解开头盔,将那被吹乱的发丝拨好:“吓坏了?”  夏景生瞧着他唇边的笑意,回过味来:“你是故意的,开得这样快?!”  看着车上的两只头盔,夏景生又挑眉问道:“你时常这么带人坐你的车吗?”  孙闻溪顷刻间笑开来,一双桃花眼分外温柔:“若我说,只带过你一个呢?”  夏景生见他笑,方觉失言,抿唇道:“难怪技术这般差。”  说完,不敢再看孙闻溪,转身进了府。  孙闻溪倒也不恼,彬彬有礼地和管家打了招呼,才施施然离去。  他们的踪迹,如今成了江城记者颇为喜爱的新闻线索。第二天,便有“孙夏二人甜蜜乘车”的猛料爆出。  孙其满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等着孙闻溪哪日自个儿忍不住了,再来跟他说实话。夏功成也已气不动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两家在此事上,竟隔空达成了一致——不闻不问。  周宁川的死因很快有了公论,警方隐瞒了中蛊的细节,只说是意外死亡,同时澄清了兰承云的嫌疑,吉祥戏班比之日前,还要热闹些。  只因三年一度的“名角儿”赛要开始了。  这“名角儿”赛是吉祥戏班弄出来的噱头,每三年对戏班里的“角儿”进行评选。  一根金条可投十票,得票最高者为“名角儿”。  花费最多银钱为“名角儿”投票的人,可获得一次单独与“名角儿”相处的机会。  这期间可以对“名角儿”做任何事,旁人盖不过问。  自兰承云挑大梁以来,历届“名角儿”的名号就没有旁落过。  连花费最多的人也没有变过,回回都是夏景生。  正是因为“独处”这一规矩,外界都觉着,兰承云早就是夏景生的人了。  夏景生名声在外,自然没人敢惹他,一来二去,这三年一次的“名角儿”比赛,夏景生竟没了对手。  不过,“角儿”赢不了,热闹还是可以看的。一到这个时候,吉祥戏班就格外热闹。  孙闻溪听着手下打听来的资料,当听到“夏景生与兰承云独处”时,不知怎的就感觉不大痛快。  瞧着手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暧昧笑容,孙闻溪蹙眉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手下日日看报纸,知晓孙闻溪和夏景生最近打得火热,自然将这呵斥当做是孙闻溪在吃味。  又想起孙其满的吩咐,让他仔细留意少爷的心思,便试探着说:“少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这兰老板早就是夏大少的人了,这‘独处’不过是文雅的说法,往白了说便是同房。谁都知道这戏子的戏唱得怎样倒在其次,关键是皮相要好,像兰老板那般一等一的好相貌,夏大少之前把人捧在手心里也就不稀奇了。”  孙闻溪瞪了手下一眼,头一回在人前失了风度:“就你机灵,喋喋不休的。”  手下把嘴一捂,讨好地笑了。心下却跟明镜儿似的,果真生气了,瞧着孙少这回,用情不浅啊。  比赛当天,吉祥戏班门前人头攒动,多数人连入场券都没有,却还要来凑热闹。  夏景生一进门,戏班的伙计便高喊一声:“夏大少,您楼上请。”  楼上都是一等一的雅座,且都是一人一间,仅有一扇窗户朝戏台开着,私密性极佳。  夏景生刚落座,就听见伙计高声道:“孙少,您楼上请。”  斟茶的动作霎时间一顿,茶汤沿着杯壁溢了出来。  片刻后,隔壁房间传来响动,心知孙闻溪在隔壁,夏景生连吃进嘴里的花生米都没了滋味。  又过了些时候,一个穿着大红色布衫的小厮走到台前,手里提着一面锣鼓。  “铛——”锣鼓声响,好戏开场。  戏班里挑梁子的“角儿”陆续登场,越往后牌儿越大。  每位“角儿”唱完一折,一楼大堂便有伙计捧着铜盆,挨个儿向宾客讨赏。  二楼雅间的宾客则无人打扰,若是雅间的客人要打赏,只需轻敲房里的锣鼓,自然有伙计前来收银子。  到了最后,所有的“角儿”根据宾客给的赏金角出前三,前三再加唱一折,总赏金最高者为“名角儿”,在“名角儿”身上花费最多的宾客,也可以得到与“名角儿”独处的机会。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宾客前两轮花费的银钱不多,最后却想得那“独处”的机会,可以现场加钱,总归一句话,与“名角儿”独处的机会,价高者得。第二十七章   却说那角儿出场,人气的高低,从那观众的欢呼声中便能窥见端倪。  应尝芳等人今日将最打眼的行头都穿戴上了,满头珠翠直晃人的眼睛。  饶是他们这般卖命,依然比不得兰承云出场时,那山呼海啸般的气势。  兰承云甫一登台,那打赏的银钱就哐哐地落到盘里,戏班伙计的报价声一声高过一声。  夏景生端着茶盏,静默地瞧着楼下的躁动。  这时候还早,他一向等到最后时分,才用高价一锤定音。  是以他悠然地品着茶,那柄敲锣用的木槌,正静静地呆在他的手边。  这时,隔间的房里忽然传来锣鼓声,紧接着便是伙计激动的报价——“孙少投了一百票。”  按一根金条十票的价钱,一百票便是十根金条,众人哗然。  楼下传来阵阵议论声:“孙少还真是大手笔啊,十根金条博美人一笑,得,今年又没戏了。”“啧,你就从来都没戏,往年夏大少独占鳌头的时候,你不也没戏么。”“这一回夏大少也来了,按往年的规矩,夏大少最后才出价呢。”“不是说孙夏两家好事将近了嘛,这轮番捧个戏子,是闹哪出啊。”  有好戏看了。  众人翘首看向二楼的窗台,静待夏景生的举动。  夏景生冷眼瞧着这情形,拾起那桌上的锤子,轻轻敲了敲锣鼓。  伙计满脸喜色地捧着盘子进来,夏景生将一袋金条放在那盘子上。  “夏大少,两百票。”  随着伙计的一声高喊,戏班里的气氛立即沸腾起来。  “两百票,我滴个乖乖。”“这票数涨了一倍啊。”“夏大少是要跟孙少打擂台?”  一片议论声中,孙闻溪又加了二十根金条。  夏景生握着锤子的手颤了颤,侍者见他半天没敲锣,小心翼翼地问:“大少,您这是敲……还是不敲啊?”  孙闻溪喜欢兰承云,夏景生是知道的。  孙闻溪的为人,夏景生也是知道的。  可一想到孙闻溪和兰承云要独处一室,夏景生心里总是一阵难受。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心中这似是而非的芥蒂从何而来。  此时,班主急匆匆地上台,冲台下的宾客赔笑道:“诸位,实在对不起,有位老板出了大价钱,指名要承云为他唱一折戏,今年便不设这‘独处’的环节了。”  夏景生与孙闻溪俱是一怔,紧接着,窗外传来一片嘘声。  “啧,这不是耍人玩嘛。”“哪个老板啊,居然力压孙少和夏大少。”“真没劲儿,原还想看场热闹,这下可好,走吧……”  眨眼的功夫,楼下的宾客走了大半。  戏班后台,兰承云听到消息时,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他冷声道:“我没同意,不管他出多少钱,我都不情愿。”  班主自知理亏,只得笑着劝道:“承云啊,这宋老板一出手,就是这个数啊。你跟着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通通都少不了。”  兰承云一张脸气得通红:“我不图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金条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班主一拍桌子,脸上的和颜悦色浑然消失不见,“这可由不得你。”  兰承云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那上锁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檀木匣子。  里头是满满的金条。  班主看得心头一跳,只见兰承云脸色决绝道:“这是我这些年为自己攒下的赎身钱,比当初定下的数额只多不少,你且验一验。” 第27章 夏景生拿过底片一瞧,给出了结论:“是蟾蜍。”  “蟾蜍?!”叶恒朗受惊不浅,“好端端的,宋晖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还记得上一回,我从周宁川腹中取出的生蛇蛊吗?这个同理,只是换了物种罢了。”  叶恒朗后背发凉:“如此说来,这人可以熟练操纵各种毒物。”  蛊毒的炼制过程十分复杂,从饲养毒物开始,养蛊人将蛇、蟾蜍、蜈蚣、蜘蛛、蝎子等毒物放在一个容器中,任由它们自行厮杀,存活到最后的毒物便是制蛊的首选。  夏景生还未答话,叶恒朗办公室的电话响起。  接起电话,叶恒朗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凝重。  “兰承云出事了。”他说。  兰承云入狱以来,因为有叶恒朗的关照,并没有吃苦头,连牢房都是单独一间,里头的床铺被褥也是提前收拾过的。  他们赶到牢房,看到陷入昏睡的兰承云。  夏景生伸手探了探兰承云的额头,高热的温度让他霎时间皱眉道:“怎会如此?”  负责监管的巡捕解释道:“兰老板自打进来,就没说过话,我们这一日三餐送进来,都是原封不动地端出去。每到夜里,兰老板都会咳上一阵,我们也没多注意,没想到今日他竟昏睡过去,我们不敢耽搁,就给叶长官摇了电话。”  夏景生给兰承云诊脉,面色越发难看。  叶恒朗:“可是情况很不妙?”  “他的脉象,并无异状。”  “什么叫无异状?”叶恒朗诧异道。  “承云一向体弱,经年有咳疾,如今他的脉象与平日犯咳疾时并无两样。”夏景生心下有了最坏的猜测,“病情恶化,很有可能是中蛊引起的。”  叶恒朗只觉得焦头烂额,宋晖的腹痛还未解决,兰承云又疑似中蛊。  “事发之后,兰老板栖身于大牢之中,与外界素无接触,此番怎会……”  “只怕这蛊一早已潜伏在体内,不过是等着我们将人捕入大牢,再行发作。”夏景生看着病中烧得两颊通红的人,哑声道。  “这……”叶恒朗细思极恐,哑口无言。  夏景生用蛋白法测了一回,果真目睹了蛋白变色。  猜测被证实,夏景生站起身来,一向处变不惊的他,竟一拳擂在了墙上。  从第一起事件发生到现在,他们仿佛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  先是夏景生破解了生蛇蛊,周宁川却已殒命,线索就此中断。而后是宋晖,中蛊至今已去了半条命。再到兰承云中蛊,身处狱中发起高烧。真正的元凶却躲在幕后,步步为营,若是兰承云当真在狱中殒命,便会被安上畏罪自杀的名头。  “夏先生……”叶恒朗见他脸色不对,上前劝慰道,“你不必过分自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当真是始料未及的。”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恒朗的劝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夏景生走出那暗无天日的牢房。  对面有一个算命的摊子,那黑白的八卦招子在风中飘荡着。  夏景生看了一眼,自嘲一笑,抬手截了辆黄包车。  上了车,他也不说话,车夫按捺不住提醒道:“先生,请问您要去哪儿?”  “寻个喝酒的地方。”  “好咧。”车夫丝毫没听出夏景生语气中的落寞,颇有活力地拉着车一通小跑,最终在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  夏景生进了酒馆,店家端上自家酿的米酒。这米酒,初入口时觉着清甜,后劲儿却很足。夏景生前头喝得狠,后劲儿上来了,有些犯迷糊。  却说孙闻溪刚走出宝汇的大门,就听见两个路过的员工嘀咕道:“哎,刚那个喝醉的是夏大少吧。”“是他,我记得他的模样。”  孙闻溪眉头一皱,将过路的员工截住:“你们刚刚瞧见谁?”  “小孙总。”两个员工没想到被这尊大佛挡了道儿,赶紧赔笑道,“是夏大少,我们刚巧路过那偕乐酒馆,瞧见夏大少在里头喝酒呢,像是喝了不少。”  孙闻溪按着员工所说的找了过去,到了酒馆门口,一眼瞧见了夏景生。  酒馆里顾客不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说笑聊天,像夏景生这般一个人喝闷酒的,着实打眼。  孙闻溪走过去,一把摁住夏景生手上的酒杯。  “出什么事了?”看着夏景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孙闻溪直觉出事了。  夏景生虽然迷糊,却听懂了孙闻溪的话,他瞧着孙闻溪,半晌挤出一句:“承云……他中蛊了。”  ——————————  孙闻溪一怔:“什么?”  夏景生扶着酒碗,苦笑道:“我以为可以护住他,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着了道儿。”  为了兰承云中蛊的事儿在这儿喝闷酒。  孙闻溪回过味儿来,心里就跟被小针扎过似的。  梗得慌,不舒坦。  “别喝了。”他抢过夏景生手中的碗,“这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吗?我头一回见承云,他还不像如今这般名满江城。他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后来家道中落,才与戏班签下卖身契。”  兰承云戏唱得好,人也长得好,不知多少人觊觎他。  梨园这行当,远不如台上看见的那般干净,私底下班主也会干些拉皮条的事儿。  兰承云自然逃不脱这般命运,只是他虽看着温和,做事却有自己的原则。  夏景生见他终日为那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儿烦忧,便索性出高价换那独处的机会。  也算是给兰承云谋得安宁日子。  “原想着如此这般能护着他,没想到反倒害了他。”夏景生苦笑道。  孙闻溪仔细听着那一字一句,忽然问道:“如此说来,你们独处时倒从未做那逾越之事?”  夏景生喝了酒,反应略有些慢,停顿了片刻才明了孙闻溪的意思。  毫不设防道:“我与承云,只是挚友。”  仅此一言,雨过天青。  孙闻溪心下一松,先前那针扎似的心情瞬间消散不见。  他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半碗:“那怎的人人都说,你们早有过……肌肤之亲?”  换做平日里,夏景生早就听出这话里的不妥当之处,可如今他被酒精拖累了思绪,只是老老实实回答:“那不过是子虚乌有。”  实际上,夏景生为了护住兰承云,可谓是费尽心思,也正因为这独一份的“宠爱”,让兰承云在江城风头无两。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前夏景生不曾深刻体会过,这□□会到了,兰承云却已生命垂危。  一想到这一点,夏景生便无法释怀。  “那算命之人说得没错,天煞孤星的确是天生的孤家寡人,但凡与我走得近些,都免不了厄运缠身。”夏景生不过略一感叹,孙闻溪却看不得他这副消沉的样子。  “谁说的?”孙闻溪的声音严肃起来。  “向来如此。”夏景生说,“上回在山中,若不是我在,你们或许不会遇上雾障,今日承云横遭此劫,也是因我的缘故。”  孙闻溪失笑:“好,就当你说的全然在理,那也有人不受影响,到现在还健健康康,安然无恙。”  “谁?”夏景生一脸茫然。  孙闻溪笑着指了指自己:“我与你走得近,却不见我受影响,可见天煞孤星不过无稽之谈,不足采信。”  夏景生怔怔地看着孙闻溪,忽然抄起桌上的酒碗,朝孙闻溪扔去。  “你快走开,离我远点,不然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夏景生急红了眼,一个劲儿地赶孙闻溪走。  孙闻溪被那阵势唬了一下,他长臂一伸摁住夏景生不安分的胳膊:“我不走!你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孤家寡人,你是夏景生,我的……”  话说了一半,卡住了。  孙闻溪忽然觉得自己不寻常。  此刻的孙闻溪,两手紧紧地扶住夏景生,能清晰地瞧见夏景生泛红的眼眶。  他一颗心跟被盐水泡过似的,咸得发苦。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看不得夏景生这个样子,他看不得夏景生妄自菲薄,看不得他自怨自艾,更看不得他红了眼眶。  看到这样的夏景生,他无可自抑地心疼。  如此这般,夏景生算是他的什么人?  孙闻溪迷惑了。  不久前,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然而现在,他的喜怒哀乐都被夏景生牵动着。  不知怎地,孙闻溪又想起当日山中喜房铜镜里,夏景生的面容。  在这尘世间兜兜转转,他最放不下的人竟然是夏景生。  孙闻溪内心震惊了。  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夏景生已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手。  “你放开,你离我远点,我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靠近我你也会不得善终。”夏景生喊道。  酒馆里的人听见动静,都往这边看过来。  孙闻溪却兀地笑了:“若真如此,我们便携手下那修罗地狱吧。”  夏景生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半晌未动。  孙闻溪趁势握了他的手:“莫怕,你看,我还好好的。”  这话说得无比温柔,夏景生瞧着他,不觉淌下泪来。  他向来不怕人厌弃他、嫌恶他、畏惧他,却怕有人温柔待他。  怕这来之不易的温柔,骤然消失。  孙闻溪见他冷静下来,赶紧用眼神示意老板,将那酒坛酒碗撤下去。  “我们回家吧。”孙闻溪柔声道。  夏景生发作了一场,这会儿倒也安静下来,随着孙闻溪站起身,身形却不大稳当,摇摇晃晃的。  孙闻溪长臂一伸,将人带进怀里。 第29章 “冯老板,兰承云平日里的茶水吃食是谁负责的?”  冯宝儿仔细想了一会儿:“若说平日里的吃食,云郎与我们一样,吃的都是由厨工做的。加之云郎常年咳嗽,一咳起来便要喝茶水,我实在不知道是谁下的蛊。”  这时,下属前来禀报:“叶长官,戏班女眷的房中均无发现。”  “男士呢?”夏景生问。  “这……”下属面露难色。  戏班里炙手可热的角儿多数是男性,尤其是乾旦,这会儿一个个柳眉倒竖:“你们要做什么,我好端端的房间,都被你们给弄乱了!”  叶恒朗哪肯轻易放过,他脊背直挺得如同一块冷硬的钢板,丝毫没有说情的余地,叮嘱大家每个房间都要查仔细。  夏景生这回亲自出马,陪同大家逐个房间查看。  “这是谁的屋子?”当他走进一间厢房时问道。  “是应老板的。”有人答曰。  叶恒朗打量着屋子:“怎么,这屋子有问题?”  这屋子里的纱帘、帐子、被褥都是桃粉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瞧着跟女子的闺房似的。  房子里边的墙上还有一个小门,夏景生指了指那扇门:“这门里头是什么?”  应尝芳今日没上妆,穿着湖绿色的长衫,相貌少了几分艳丽,多了几分秀气。  他哼笑一声:“里头也没啥稀罕的东西,不过是练功用的器具罢了。”  别瞧着戏班里的角儿面上风光,实际上每日都要坚持不懈地练功,这腰肢身段、一颦一笑都得经过反复的练习。  夏景生打开门,见门后是一个暗房,里头没有窗子,需点上蜡烛才能看清全貌。  如应尝芳所言,里头果然堆放着演出用的行头与物料,地上还立着一片梅花桩。  见夏景生双眸紧盯着那一根根梅花桩子,应尝芳笑道:“不是我夸口,论起耍梅花桩,吉祥戏班里我若是认第二,必定没人敢认第一。”  说着,他站上高台,指尖轻点,便从那一根根桩子上越了过去,最后稳稳地站定。  夏景生轻笑道:“这步法是不错,请应老板解释一下,这木桩为何是中空的?”  “什么?!”应尝芳脸色微变。  夏景生敲了敲其中一根木桩:“这里头,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夏大少,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应尝芳目光闪烁道。  夏景生直接跃至桩上,步法稳健而迅速地将那梅花桩走了一遍。  神奇的是,在夏景生落地的瞬间,地上的木桩发出了响声。  “这是机关的声音。”孙闻溪定睛一看,那些个木桩果然是中空的。  里头养着各种蛇虫,机关一开启,便纷纷往外冒出头来。  眼前哪里是什么练功房,分明就是一处毒虫窝。  “果真是你。”孙闻溪站在原地,那些毒虫却压根儿不敢靠近他。  事已至此,应尝芳也知晓自己已经暴露了,只是他一点儿都不慌,脸上还带了点细碎的笑意。  “还请孙少赐教,好让尝芳知道,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这房间太干净了。”  “什么?”  “江城地处南方,素日潮湿多雨,这处暗房常年不见光亮,阴暗潮湿,可这墙壁上居然连一张蜘蛛网都不见,点了烛火,也没有小飞虫。只有养蛊人的房中,才会不生蛛网,不惹蚊虫。”孙闻溪说。  “竟是如此,我终日跟虫子打交道,倒是忘了。”应尝芳苦笑道。  他打小便是个在贫民窟里混饭吃的乞丐,因为长得秀气,常常被人欺负。有一天,他讨来的吃食又被旁人抢了去,正哭得伤心,忽然有人将一个白面馒头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双皱巴巴的老人的手,应尝芳被那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奇怪的打扮吓了一跳,可白面馒头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顾不得许多,将那白面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然后他听见老人用浓重的乡音问了句:“吃下了吗?”  应尝芳怯生生地应了,却没想到,自此他便习得了蛊术。第二十九章   夏景生坐在副驾上, 手里纂着装着解药的瓷瓶,转头看向窗外。  孙闻溪一手握着方向盘, 另一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怎么?还在想应尝芳的事情?”  据应尝芳说, 他之所以杀周宁川和宋晖,一则他们都是败类,仗着自己有钱就胡来。二则他嫉恨兰承云, 于是设计将这两宗命案安在他的头上。  如今坐在车上,应尝芳的话还在夏景生耳畔徘徊——“我恨他,出尽了风头,不管我多勤奋地练功,终究是低人一等。有他在, 旁人的目光便不会落在我的身上。”  “应尝芳得了今日的下场,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不过我不明白, 为什么说,打从学会蛊术开始,他就没得选择了?”  “苗疆蛊术虽然厉害,可对养蛊人来说, 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连他们自己也要受蛊毒的驱使。”夏景生接着说, “听说, 放蛊中一树,可保养蛊人三月平安;放蛊中一牛,可保一年平安;放蛊中一人, 可保三年平安。你看应尝芳窗台上的盆景,所有的植株都已枯死,周遭没有活物的气息,就知道应尝芳并没有掌控蛊毒的能力,相反,如果他不定期放蛊,便会遭受痛苦至极的反噬。”  “原来如此。”孙闻溪明白了,“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说话间,车子来到医院门口,俩人停好车,走进病房。  冯宝儿站起身来,杏眼中满含期待:“如何?”  夏景生递上瓷瓶:“这是解药。”  冯宝儿赶紧接过瓶子,倒出丸药,将丸药外头的白蜡掰开,却见里头空无一物。  “这……?”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吉祥戏班里,叶恒朗提着手铐走到应尝芳面前:“应老板,得罪了。”  应尝芳脸色苍白,他凤眼一抬,端的还残留着往日的风情:“长官,我有些东西未收拾,可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叶恒朗还未答话,一旁的属下不耐烦道:“应尝芳,我劝你少动歪心思,你今日是跑不掉的。”  应尝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没想跑。”  那下属见了这眼波含春的笑,一时间竟怔在原地,讷讷不得言语。  “你去罢。”叶恒朗看了眼手表。  “长官,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对叶恒朗说完这句话,应尝芳笑如春花,推开厢房的门。  他一步步地走向梳妆台,从柜中取出一个素面本。翻开其中的一页,目光眷恋地看着画中人。  如果此刻孙闻溪在场,定会发现那画是他的小像。  唇角的一抹轻笑画得极为传神。  应尝芳忽的使力将那画撕下来,掀起灯罩,火苗迅速将画点燃,纸张在火苗的吞噬下,化作一团灰烬。  他又取下腰间的锦囊,将里头的东西倒进掌心。  那是两只模样奇特的黑色虫子。  “可惜了。”应尝芳苦笑一声,将那两只虫子扔进火苗里。  孙闻溪永远不会知道,在戏班的后台,有一个清秀的男生,总在角落注视着他。  男生甚至想将这世间极其珍贵的情人生死蛊下到孙闻溪的茶盏中。  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许是不屑于偷来的爱情,这一对生死相随的情蛊到底没派上用场。  叶恒朗在外间踱着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里头的人却还没出来。忽然,他脸色一变:“不好!”  他猛地推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叶恒朗快步走进屋,瞧见了床榻上“安睡”的人。  应尝芳穿着那游龙戏凤的金线彩衣,脸上上了妆,红唇鲜艳夺目。  叶恒朗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半晌,摇了摇头。  同一时刻,于医院昏迷的兰承云忽的睁开眼睛,从口中吐出一只三指宽的金蝉。  原本咳血不断的兰承云,竟不药自愈了,除了因为终日咳嗽伤及喉咙外,再无其他症状。  “云郎!”冯宝儿一时情急,顾不得许多,牢牢地搂住了兰承云,泣不成声。  兰承云这会儿倒是镇定许多,他轻轻地拍着冯宝儿的背,安抚道:“宝儿,没事了。”  抬眼看见一旁的夏景生和孙闻溪,登时满颊绯红。  “承云,你这次生病,多亏了冯老板日夜照顾。景生,你说是不是?”孙闻溪笑道。  夏景生略带诧异地看了孙闻溪一眼:“确实多亏了冯老板。”  两人将冯宝儿欲亲自顶罪之事说与兰承云听,后者满目疼惜地拉着冯宝儿的手说道:“你怎的这般冒失,若你真有个万一,叫我如何心安。”  冯宝儿含羞带恼地说:“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兰承云捂住了口。  夏景生不想在这儿打扰两个诉说衷肠的人,正欲避让,抬眼见身旁的孙闻溪一脸兴致地瞧着。  心道孙闻溪面上笑得越是欢喜,心下必定越发悲伤,便轻轻拽了拽孙闻溪的衣袖:“走罢。”  出了病房,孙闻溪意犹未尽道:“我还想多看些时候。”  见夏景生一脸奇怪的表情,孙闻溪笑得越发荡漾:“景生难道不觉得,医院、病愈、情人间的相依相惜,絮语叮咛,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么?”  夏景生只当他被气昏了头,失笑道:“不觉得,我先走了。”  身后,孙闻溪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我送你。”  ——————————  次日,应尝芳死亡的消息见了报,只占了一个小角落。  报纸的头条是“兰承云沉冤得雪,幸而病愈。”  吉祥戏班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依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连那墙根儿下的乞丐也会唱两句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夏景生收到请柬的时候,已是半月后。 第31章 即便容颜被毁,可她在影片中呈现出的自信和靓丽,也让观众过目不忘。  结尾时分,全体主创到台前谢幕。今日是江城的首映礼,方丽华虽然身怀六甲,却千里迢迢从北地赶到江城,是以也出席了此次首映礼。  观众一瞧见方丽华,立刻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甚至有男观众当众大喊:“方小姐,我心悦你。”  此话一出,旁边立刻有人搅局:“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方小姐早就名花有主了,要是听见你这话,项坤头一个不饶你,这会儿,你得喊声项夫人。”  方丽华与项坤早些时候成了婚,婚讯登报当日,不知多少男儿心碎了。  方丽华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来:“谢谢诸位的厚爱,丽华感激不尽。”  好不容易空下来,方丽华娉娉婷婷地走到孙闻溪跟前,未语先笑。  “你这人真是的,我给你票,是让你带女朋友来看的。”  方丽华这会子已经怀孕六个月,身形已然显怀。  孙闻溪十足绅士地将人搀到一旁坐下:“女朋友没有,还不兴我带男朋友了?”  方丽华双眸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阵:“怎么?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  “这是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孙闻溪笑道。  “江城夏家?!”方丽华脸色微变。  “怎么了?”见方丽华反应如此之大,孙闻溪与夏景生同时问道。  “没什么……只是听说过夏大少的本事,原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没想到竟这样年轻。”  虽然方丽华嘴上说着没什么,将话题轻轻带过,却不如初见时热情。  孙闻溪左右看了看:“项坤没来陪你?”  方丽华笑着摇摇头:“他平日里要拍戏,没时间陪我。”  夏景生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一闪过儿的失落。  近看方丽华,才明白什么是天姿国色,怀孕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色,依旧是那样明艳动人。  夏景生盯着方丽华的前额看了许久,蹙眉道:“项夫人,你近日需格外注意些,怀着身子更需万事小心。”  方丽华与夏景生四目相对,本来自然的笑容略微发僵:“多谢夏大少关怀。”  旁人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孙闻溪却颇有深意地看了夏景生一眼。  他知道夏景生向来不是个热络性子,不会轻易和人套近乎,他这样说,必定是看出了什么异常。  出了电影院的门,在等车的空档,孙闻溪好奇地问道:“可是方丽华身上有什么不妥?”  “方丽华印堂之处弥漫着浓重的黑气,是要大祸临头的前兆。”  孙闻溪沉吟道:“方丽华从影多年,为人一向和善,在业界的风评也很好,应该不至于如此才对。”  夏景生摇头道:“印堂发黑,除了业障果报,也可能是为人所害、时运不济,所以我让她多加小心,免得伤及腹中的胎儿。”  孙闻溪瞬间便明白过来,夏景生的话只说了一半,却是在委婉地提醒方丽华。  在这个特殊时期,把话说透了只会让方丽华担惊受怕。  夏景生面上冷清,骨子里却一等一的温柔。  孙闻溪想起今日两人的玩笑话,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迫切地想让八卦小报上的绯闻变成事实。第三十一章   孙闻溪到家时, 已近深夜。  原想着府中人都该歇下了,却没想到孙其满还坐在厅中。  “爸, 这么晚还没休息?”孙闻溪解开衬衫扣子, 坐在沙发上。  孙家的厨子端了碗酒糟丸子上来。  趁孙闻溪吃宵夜的空档,孙其满抬手将放着“夜来香”的收音机关掉:“你准备什么时候派人去夏家提亲?”  孙闻溪闻言,险些被那酒糟丸子噎住:“爸, 您怎么想到这茬上去了?”  “闻溪啊,你跟景生的恋情天天上报纸,算下来日子也不短了,爸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若真是那报社里的笔杆子乱写,你早就出面澄清了, 哪会像现在这般由着绯闻漫天飞。”  “可是爸,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岂止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孙闻溪这才刚刚发动追人的攻势, 心急的老父亲就想直接让两人成亲了。  孙其满瞥了儿子一眼:“这感情的事情,可以慢慢培养的。你说说你们这一天天的,见面都要靠约会,多费劲啊。”  “爸。”孙闻溪放下汤勺, “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孙其满大为不解:“闻溪,你一向是个利落性子, 怎么这回如此犹豫……是不是顾忌夏家的态度?爸听说了, 这夏功成为人是古板了些,你放心,他不同意, 我与他说去。”  这追人,确实是门艺术。  太急了不成,容易将人吓跑,太缓了也不成,意思不到家。  需得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  某日清晨,阿豹照例整理出了事主的名单,递交给夏景生。  各人所求的业务种类不同,有求符的,有算卦的,还有求夏景生上门看风水的。  夏景生一眼看去,竟瞧见一个耳熟的名字——方丽华。  夏景生朝纸上点了点:“就她吧。”  方丽华的出行堪称全副武装,她穿着一身宽松款式的旗袍,脖子上系了条丝巾,脸上还戴了副极夸张的墨镜。  几乎将半张脸都遮住了。  “项夫人,请坐。”夏景生坐在茶馆的雅间内,亲手给方丽华斟了杯茶。  “多谢夏先生。”方丽华将墨镜取下,那浮肿的眼泡昭示着她哭过的事实。  “项夫人可是遇到难事了?”夏景生仔细观察方丽华的面相,见她印堂的黑气不减反增。  “夏先生,请您务必帮帮我。”方丽华的声音打着颤儿,“我想……测字。”  夏景生将钢笔递给她,方丽华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忿”字。  “不知项夫人所求为何?”  “问婚姻。”  夏景生眉心一紧:“这‘忿’字问婚姻,怕是不太好。”  “分心分心,离心离德。怕是项夫人所忧之事,也让你愤懑不平,五内郁结。”  方丽华倏地抬眼看向夏景生,像是想说什么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只是追问:“此劫可有破解之法?”  “姻缘情爱,发自于人心,非外力可以阻挠。若定要用外力阻挠,只会干扰伦常秩序,平白叫人伤心了。”夏景生阖上钢笔。  方丽华神色落寞,垂眸道:“先生所言有理。”  见她仍旧满腹心事的模样,夏景生劝道:“项夫人近日,还是安心呆在家中养胎为好,莫要四处走动了。”  方丽华闻言一怔,笑容有些许勉强:“这如何使得,我答应了参与‘电影丽人’的评选,是断断不能失约的。”  说着,她从随身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封请柬:“还请夏先生赏光。”  那是一封“电影丽人”评选节的请柬,方丽华憔悴的脸色中透出几分喜色:“这是我产前最后一次出席活动了,这之后我会遵照先生的嘱咐,安心养胎,直到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见她心意已决,夏景生亦不好再劝。  随后几日,城中百姓都在讨论“电影丽人”的评选活动,《江城日报》社与电影公司合作,每日在头版刊登比赛状况。  方丽华凭借着高人气,一路过关斩将,入围五强。  夏景生瞧着报纸上的佳丽合照,方丽华的相貌确实出挑,即便挺着大肚子,可不施粉黛的模样仍旧我见犹怜。  除了方丽华,还有一位叫董蓓蓓的佳丽,人气也很高。  正所谓“北有方丽华,南有董蓓蓓”,这董蓓蓓的气质与方丽华截然不同。  两者同为美人,方丽华美得清新,董蓓蓓则美得妖冶。  夏景生看着董蓓蓓的面相,眉头轻蹙。  这时,房中的电话响起,夏景生拿起听筒:“喂。”  “景生,是我。”孙闻溪略带笑意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今日可有空一起吃晚饭?维斯大厦新开了一家餐馆,我想邀你一同前去?”  夏景生听了这邀请,只觉得耳廓发热,一时分不清这是孙闻溪心血来潮,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忘了答应。  直到电话那头,孙闻溪唤了几声,他才应道:“嗯,好。”  约饭的馆子主打江城的小菜,主厨曾是江城高官家中的私厨,如今出来单干了,便在维斯大厦盘了个店面。  孙闻溪要了一个小包厢,里头能瞧见外头的情形,外头却无法窥见里头。  夏景生到时,孙闻溪正在沏茶。见夏景生进来,孙闻溪将一盖碗茶递给他:“来,先喝杯茶解乏。”  夏景生接过茶杯,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地沏着茶汤,有些恍惚。  他最近时常恍惚,孙闻溪隔三差五地往他房里打电话,说的大多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闲话两句,问他的近况,与他聊天说笑。  夏景生虽未如时下摩登人士一般谈过恋爱,却也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只觉得孙闻溪比初见时温柔得多,这温柔初时无甚感觉,时日长了倒叫人沉溺其中。  冷不丁想起,便心头一颤。  “景生……在想什么?”  夏景生抬眼,见孙闻溪正盯着他看。  见夏景生没说话,孙闻溪笑道:“是在想我吗?”  一瞬间,夏景生脸色绯红,不自觉地挪开了目光,不敢与孙闻溪对视。  “如此说来,真是在想我了。” 第33章 反倒是邪气局更能助其生财。  因而夏景生替谭韶聪挑中了如今这块地。  在这块地的南边,有高低两座天桥,一座桥身很高,一座略显低矮,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高一矮两人环抱在一起。  这样的外形风水,被称之为交接形峦,所应皆是二人交接之事,比如跳舞、中介之类。  在大门的两侧,还有两根电线杆,主诉讼与官非。  这样形成了一个很典型的邪气局,再加上两座天桥上,各色人等齐聚,有耍杂技的、卖糖糕的、表演西洋魔术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仙蝶舞厅自此财源滚滚,再也没有出现过怪事。  “夏先生的能力,我是见识过的,丽华,你大可放心。”谭韶聪看了眼身旁心神不宁的女子。  “项夫人?”夏景生不解地看向方丽华。  “先生,你相信母子连心吗?”方丽华一手捂着肚子,迟疑道,“最近一段时日我常常心绪不宁,总觉得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事。可若说具体有什么事儿发生,我又说不上来……”  夏景生看着她眉间的黑云,有越来越浓密的趋势。  他拿出符纸,提笔在纸面上一气呵成地画了道符。  “这道是驱邪符,你随身带着,邪祟便不敢靠近你。”  方丽华攥着那道符,心下稍安。  谭韶聪笑道:“怎么样?这回可心安了?你放心吧,今天这个场子,我已经让人里里外外都检查了,确认安全无虞。”  听着谭韶聪的话,方丽华总算是放松下来,绽开了笑脸。  与此同时,守候在仙蝶舞厅门外的记者终于等到了今日的话题人物。  董蓓蓓是坐着公司的车来到现场的,她一打开车门,记者便蜂拥而上,将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贴身保镖迅速挡开人群,保护董蓓蓓下车。  半晌,一条雪白的美腿从车厢里伸了出来,红丝绒面的高跟鞋上镶嵌了闪亮夺目的水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董蓓蓓一身玫红色的旗袍仅仅遮到了大腿根,虽然披着披肩,可那布料却是镂空的。  走起路来,春光若隐若现。  许多男记者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在还有些许坚守岗位的,锲而不舍地追问:“董小姐,请问你与项坤先生的绯闻是否属实?”“你们为何会当众拥吻?”“对于今晚的比赛,你有什么想说的?”  当事人却分外淡定。  她转过身,冲一众记者抛了个媚眼:“你们……真的想知道?”  “可我……无可奉告呢。”说完,不管身后喧嚣的反应,径自走进舞厅。第三十三章   一进会场, 董蓓蓓立即切换了一副表情,走近柳澄, 笑得那叫一个甜美。  “柳总。”  柳澄搂住董蓓蓓的腰, 喜滋滋地赞道:“蓓蓓啊,依我看,五强选手里没有一个能跟你比。”  董蓓蓓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拽住柳澄的领带:“真的?”  “当然, 尤其是那个方丽华,都是明日黄花了,哪比得上你风华正茂,要不然,项坤也不会选你不选她。”  这话显然说到了董蓓蓓心坎上, 她掩唇轻笑,眼角眉梢泄露了些许得意。  眼看着评选会就要开始了, 孙闻溪与夏景生一同回到大厅。  包厢内, 谭韶聪将方丽华扶到镜子前坐下,拿起妆箧里的螺黛:“来,我替你画眉。”  方丽华向后躲了躲。  “怎么?嫌我画得不好看?”谭韶聪挑眉道,“还是不如项坤画得好?”  “哥, 你别闹了!”方丽华撇过头不理他。  “好,好, 不闹, 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谭韶聪拿了一件鹅黄色的云锦旗袍。  “黄色……适合少女……我……”  “就这件了,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少女。”谭韶聪替方丽华拿了主意, “就这件。”  “可是……”  方丽华反对无效,那云锦旗袍就这样被塞到她的怀中。  等她将旗袍穿上,犹豫着走出来时,谭韶刚双眸一亮:“丽华,你真漂亮。”  方丽华绾了绾头发:“我还是觉得墨兰色更庄重些,或者宝蓝,又或者……”  “丽华,听我的,鹅黄这件最衬你,你从前最自信,为何如今……”  说着,谭韶聪将珠串往桌上一砸:“定是项坤那混蛋叫你受委屈了!他与董蓓蓓的绯闻我瞧见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一个公道。”  方丽华摇头道:“哥,不必如此,这件事情,让我自己处理。”  说完,方丽华走出包厢,来到大厅。  这“电影丽人”的评选会分为两轮,第一轮是旗袍,第二轮是西洋裙。  见到方丽华的一刻,董蓓蓓脸上扬起了胜利者的笑意:“丽华姐,你来了?我还当你大着肚子,不敢来了呢!”  说着,她状似无意地转动着腕上的手链。  那手链是用十数颗品相上好的小坦桑石制成的,戴在腕上璀璨夺目。  围观众人瞧见那串手链,不由地想到日前刊登在《江城日报》上的一则消息。  “知名影星项坤高价拍下一条珍贵的坦桑石手链,疑似送爱妻。”  这条新闻刚出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羡慕方丽华,可如今,那链子居然戴在了董蓓蓓的手上。  瞧着董蓓蓓理直气壮的样子,众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我身子是不大好,可架不住主办方盛情相邀,非说这评选会没了我,便会少了些颜色。我向来是个心软的,这不就来了。”  出人意料的,方丽华并没有动怒,她还挂着一张笑脸,像是半点没听出董蓓蓓话里的火/药味。  董蓓蓓听她变相自夸,心下恼恨,一错眼瞧见项坤正往这边走来,忙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项坤的手。  项坤见她娇俏的脸上满是怒意,一双明眸中盛满了委屈,忙问道:“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就是她!”董蓓蓓水葱儿似的手指朝方丽华一指。  “丽华?!”项坤这才看清对面的人。  方丽华一双眼睛淡淡地注视着他,面上瞧不出喜怒。  “怎么?你不是说要和她离婚,要娶我的吗?就冲你这句话我才答应你的追求,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董蓓蓓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旁人听了都议论起来。  反倒是最该失措的方丽华,还稳稳当当地站着,脚下未挪动半分。  “蓓蓓,你给我些时间,我稍后陪你。”项坤拍了拍董蓓蓓的手背。  说完,不顾董蓓蓓的反对,拉起方丽华的手就往包厢走去。  方丽华穿着高跟鞋,被他拽得一个踉跄。  “放手!你拽疼我了!”方丽华挣扎着。  走到包厢门前,项坤终于停下脚步,却一把将方丽华推进房中。  方丽华一颗心跌到了谷底,她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下,摊开掌心,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抠痕。  “我们离婚吧。”项坤说。  方丽华闭上了眼睛,半晌,她咬牙道:“我怀着你的孩子。”  “赡养费我会给的,回头我让人开张支票,金额你来填。”  说完,项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厢。  “砰——”房门关上的一刻,方丽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前厅此刻已经乱作一团,负责控场的人员怒道:“方丽华呢?轮到她上场了,她人呢?”  预备出场的女星们浑然不知地摇头,董蓓蓓嗤笑道:“怕丢人,不敢来了吧。”  “妹妹说谁不敢来了?”董蓓蓓话音刚落,便听见方丽华的声音。  董蓓蓓讨了个没趣,瞪了方丽华一眼,不再说话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总算来了,快快快,来挑首饰。”工作人员捧出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那红绸一掀,里面满满当当的昂贵首饰,一旁的女星看得眼都直了。董蓓蓓第一个不忿:“为什么给她挑,我们没得挑。”  “这是聪爷吩咐的,这些首饰都给项夫人,若是这些都不合意,他再让人送旁的过来。”  “项夫人。”董蓓蓓听得心里直泛酸,“很快就不是了。”  方丽华只挑了一对珍珠耳环,便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登台了。  所谓“电影丽人”评选,可不是光看皮相这么简单,除了表演才艺,还要回答现场的提问。  方丽华登台唱了一曲《我愿故人归》,歌声婉转动人。  不曾想一曲唱罢,马上有人提问:“唱这首歌是想借歌喻人吗?”“这首歌是唱给项坤听的吗?”  群众的八卦之心不死。  方丽华站在麦克风前,轻声道:“曲子是一早选好的,至于什么人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想法,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谢!”她由衷地朝台下鞠了一躬,回身向后台走去,与正要上台的董蓓蓓打了个照面。  董蓓蓓的妆容化得极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上挑的眼尾看着极其妖冶。  方丽华与董蓓蓓对视的一刻,忽然觉得前额一阵疼痛,双眼也瞬间模糊。  这让她险些跌倒在台上,幸而她及时稳住了身子,一旁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对劲,赶紧将她搀扶下台。  “丽华姐,你怎么了?”工作人员将她搀到沙发上坐下,拿来帕子给她擦脸。  方丽华闭目休息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第35章 方丽华急道:“哥,你别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事的!”  “出事?!今天出的事够多的了,不差这一件!”谭韶聪一拳下去,项坤的牙掉了两颗。  “啊——”董蓓蓓被那血渍呼啦的场面骇得尖叫起来。  “要滚赶紧滚,带着你的姘头一块滚,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谭韶聪一发话,原本趴在地上的项坤迅速起了身。  像是怕谭韶聪反悔似的,他飞速地扫了方丽华一眼,一瘸一拐地朝车里走去。  他一身血迹,董蓓蓓登时嫌弃起来:“呀,当心沾了我的衣服!”  两人的丑态,被记者的镜头拍了个十成十,柳澄拼命想用躯体挡住镜头,滑稽地挥舞着他的双手,大喊道:“别拍了,不许拍。”  可没有人听他的话。  到最后,柳澄颓然地垂下双臂,他知道,明天一开市,公司的股价必定因为董蓓蓓和项坤的丑闻而跳水。  他在董蓓蓓身上投了那么多钱,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刻他恼恨得像吃了三斤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可不敢再拿腔拿调了,只得调转头去找孙闻溪。  到了门前却扑了个空,侍应守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说:“夏大少吩咐了,外人不许进去。”  此刻,夏景生正在厅中调查那莫名跌落的玻璃灯盏。  灯盏已经摔得粉碎,只依稀能看出从前的形状。  谭韶聪从外间进来,见夏景生正仔细地检查着铆钉,疑惑道:“先生可看出问题?”  夏景生蹙眉道:“这灯不像是年久失修的样子,倒像是在外力的冲撞下忽然坠落的。”  “外力冲撞?!吊灯在天花上,那个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地上,怎么会有外力冲撞吊灯?”谭韶聪说。  至于年久失修,那更是莫须有了,这灯常有人检修,断不可能是下人疏忽所致……莫非……  谭韶聪想起从前舞厅未换选址前,也曾发生过许多灵异事件。  这一次夏景生本尊在场,却又遇上了类似事件,当真稀奇得很。  夏景生抬头看向天花,舞厅建筑是砖石结构,砖石上有一块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些……是石料原本的痕迹?”夏景生指了指天花。  “这个……”谭韶聪仔细回想了一阵,“我不能确定,石料砌成天花后,也没人去管它原本是什么模样的,怎么,那些痕迹有古怪?”  夏景生能清楚地看见,天花上弥漫着一团黑气。  在黑气的映衬下,那些石料上的痕迹,显得特别古怪。  “关灯。”夏景生吩咐道。第三十四章   大厅又暗了下来, 夏景生站在梯子上,举着手电仔细观察那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是……”手电的光束将痕迹凸显出来, “倒像是一只……狐狸……”  夏景生话音刚落, 天花上的痕迹忽然动了动,也就一瞬间的事情,快得让人疑心是眼花了。  同一时刻, 夏景生腰间的蛇形鞭也蠢蠢欲动地弹跳起来。  感觉到蛇头的躁动,夏景生抬手摁住了鞭子。  待他从梯子上下来,厅中再度亮起时,叶恒朗也领着人到了。  “夏……先生……你受伤了?”叶恒朗大步流星地朝夏景生走来。  “我没事,闻溪受伤了。”夏景生摇摇头。  见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叶恒朗来时准备好的一腔话,全都胎死腹中。  “仙蝶舞厅从开业以来, 极少出事, 这回是怎么了?”  “是胡仙。”夏景生蹙眉道。  “胡仙?!那是什么?!”叶恒朗闻所未闻。  胡仙,也是保家仙的一种,与黄鼠狼、刺猬、蛇、鼠合称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北地许多人家供奉保家仙,为的是庇佑家宅平安。但保家仙与正神不同, 其本性邪肆,不过是受了主人家的香火, 才替主人家消灾。  就像何家供奉的黄鼠狼一般, 关键时刻出来救何开聘一命,也是受了何家恩惠的缘故。  “胡仙不会无缘无故出入仙蝶舞厅,定是有人将它带了进来。”  只是这场评选会来的嘉宾众多, 是谁将胡仙带来的,带来的目的是什么?夏景生正想着,只听谭韶聪惊呼:“先生小心,那东西……动了。”  说时迟那时快,天花上的东西倏地动了,猛地朝夏景生扑过来。  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东西扑得凶狠,夏景生的鞭子还击得更凶狠。  蛇形鞭护主心切,几乎是弹到夏景生手中的,那无甚温度的蛇目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东西。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此刻浑身炸毛,双眼邪恶地看着夏景生手中的鞭子,口中发出愤怒的嘶鸣。  一般的妖物在见到蛇形鞭的一刻,便会感受到威压,从而心生忌惮,不敢上前。  偏偏这胡仙没有半丝觉悟,对峙片刻后,纵身一跃朝夏景生袭来。  “当心!”叶恒朗惊呼。  夏景生极其镇定,紧盯着胡仙的身影,看准时机,甩动蛇形鞭,直击胡仙最为柔软脆弱的腹部。  一击得手,胡仙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落地时四肢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它不甘心地盯着夏景生手里的鞭子,龇牙咧嘴。  “受伤的滋味不好受吧,还想试试吗?”夏景生举着鞭子说道。  胡仙像被激怒了,迅速地朝夏景生脚边袭来。  它腹部受创,起跳扑腾的动作已无法做到,唯有张开嘴,想咬夏景生。  夏景生身形敏捷地躲开一击,手中的鞭子已极有灵性地缚住了胡仙的身子。  胡仙越是挣扎,那鞭子就缚得越紧,勒进了厚厚的皮毛里。  直到此刻,胡仙才清晰地意识到,它斗不过夏景生,更斗不过夏景生手中的蛇。  “是谁带你来的?!”夏景生步步紧逼。  胡仙瞪着眼睛,此刻它眼中已经没了凶光,略带无措地看着夏景生,口中发出哀哀的鸣叫。  众人松了口气,旋即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景生松开对胡仙的钳制:“是只修炼半成的小狐狸,连话都不会说。”  “方才将吊灯撞掉的是它?”谭韶聪迟疑道。  “就是它。”  夏景生原想将损毁吊灯的人抓住,好叫他付出代价。  不曾想始作俑者居然是只半成的胡仙,连话都不会说的胡仙只会躺在地上嗷嗷叫。  “这东西……是自己跑进来的?”谭韶聪蹙眉,“难得清净了这些年,怎么又招惹上这等邪物了?”  “寻常的胡仙多居于山林之中,江城这样的大都会,胡仙只可能寄养在人的家中,定是今晚的宾客带来的。”  “宾客?!”叶恒朗一惊,“宾客怎么会养这等邪物?”  “供奉胡仙者,多是为了保家求平安,许是这人供了胡仙作保家仙。”夏景生心中隐隐想到个苗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落了。  “先生,你脸色不好,去包厢休息吧。”谭韶聪说,“这儿有我与叶警官。”  夏景生点点头,拍了拍叶恒朗的肩:“我先走了。”  他心里惦记着孙闻溪,大步赶去包厢。  来到包厢门口,守卫在此的侍应立即向夏景生报告:“方才柳老板来过。”  “英星公司的柳澄?”  “就是他,他说想见孙少,我给拦了。”  “做得很好。”夏景生将赏钱塞到侍应手中,推门进入包厢。  包厢里静悄悄的,夏景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方才还十分躁动的蛇形鞭,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安静下来。  夏景生一步步地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纱帐,见孙闻溪正静静地睡着。  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许苍白。  夏景生在床边坐下,抬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直到确认眼前人真的安然无恙,心底的那阵心慌才有些许减退。  不知过了多久,他挨着床边睡了过去。  原本躺在床上睡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地将手从被褥里抽出来,握上夏景生的手。  这才再次闭上眼睛,安睡过去。  舞厅的风波告一段落,项坤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且不说今晚在场的记者,一支笔便能让他声名扫地。单说这董蓓蓓的性子,便够他头疼的了。  董蓓蓓自打上了车,就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躲着他,这会儿更是明目张胆地坐到车子里面,不愿意挨着他。明明被指责,被落了面子的人是他,却还要他去哄人。  “蓓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谭韶聪是方丽华的亲哥。”项坤压下火气,耐着性子解释。  “哼,若是你早知道方丽华姓谭,只怕一心赶着做谭家的上门女婿了吧,哪还有我什么事啊?”董蓓蓓扭脸看向窗外。  “蓓蓓,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怎的不相信我。”说着,他主动贴过去,试图搂着董蓓蓓的肩。  却被董蓓蓓一把推开了:“你们男人,嘴里没一句真话,嘴上说着爱,实际上转头就变心,倒不如孙少那般,直截了当地拒绝才好。”  “你离我远点儿,脏死了。”董蓓蓓没好气地瞪了项坤一眼。  项坤再不济也是面如冠玉的当红影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待。  这会儿他又想起方丽华的好来,当即拉下脸,毫不留情地嘲讽:“孙少?孙闻溪也是你能攀附的?即便你肯倒贴,人家也瞧不上你。”  这话正正戳中了董蓓蓓的痛处,让她想起今日被当众拒绝的难堪。 第37章 方丽华所在的包厢就在不远处,此刻包厢门前弥散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包厢的大门纹丝不动。  夏景生将符纸贴在大门上,两只手指一指,念声“开——”  那包厢的大门应声而开。  开门声惊动了房里的“东西”,夏景生骤然对上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方丽华半倚在床上,一手护住肚子。  “先生,救命——”  夏景生长鞭一甩,周身带着凛然之势。  偏偏那“东西”跟不知道害怕似的,直挺挺地朝夏景生冲来。  自然做了蛇形鞭的“盘中餐”。  一只皮毛光滑的狐狸被“五花大绑”,房中灯光亮起的一刻,方丽华扒在床边呕吐起来。  谭韶聪收到侍应的消息,匆忙赶来,一进门就被房中的光景吓了一跳。  “丽华!”他顾不得许多,上前扶住方丽华。  后者唇色苍白,满脸病容,周身都是冷汗。  “这到底怎么回事?!让你们看门,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谭韶聪对着侍应一通责备。  “不干他们的事,这东西是从窗户进来的。”夏景生指着地上的狐狸说。  “又是狐狸?!”谭韶聪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妖物,“这接二连三的,究竟是何缘故?”  “这你得问它。”夏景生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坐定,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的狐狸。  “问它?!这……”谭韶聪以为夏景生是在开玩笑。  怎料夏景生手腕一抬,那鞭上竟生出许多尖甲来,疼得那狐狸连声哀叫。  谭韶聪脸色一凛,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狐狸还是连声哀叫,像是压根儿听不懂人话。  夏景生怒道:“既然如此不识抬举,我便叫你付出代价。”  夏景生只消一抬手,尖甲便又锐利了几分,那狐狸受不住疼,尖声道:“我是胡仙!胡仙!”  谭韶聪被那突如其来的尖细声音骇了一跳。  这东西竟真能开口讲话,真是闻所未闻。  夏景生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手指,嗤笑道:“胡仙?吃了几年百姓的供奉,还真以为自己能位列仙班了,想做正神,却不走正道,该死!”  胡仙被戳破了心思,一瞬间怂得不敢吱声。  “我问你,你为何要害丽华?!”谭韶聪看着怀中受尽折磨的妹妹,心酸得无以复加。  这一回,胡仙又不说话了。  夏景生故技重施,很快,胡仙再次经受不住,气急败坏道:“谁让她好好的北地不呆,非跑到江城跟我抢地盘!”  “抢地盘?!”谭韶聪没听懂,夏景生却听懂了。  他冷笑一声:“董蓓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装下去?”  “董蓓蓓?!”谭韶聪震惊地看着地上的绿眼狐狸,“你是说……它是董蓓蓓?”  “让它自个儿现了原型跟你说。”夏景生瞥了地上的狐狸一眼,“速度快些,我没什么耐性。”  话音刚落,就见地上的狐狸颤动了几下。  如同障眼法一般,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狐狸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穿着开叉旗袍的妙龄女郎。  赫然就是当红的影星董蓓蓓。  “真的是你!”谭韶聪见惯大风大浪,却从未亲眼目睹如此奇诡之事。  “就因为她抢了你的风头,你就要害她的孩子?”夏景生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披头散发的董蓓蓓。  “我就是看不惯她这副清高的样儿,都是演戏的,谁比谁高贵啊。偏生她矜持,她是高岭之花,我就是个低贱的。”  “你是没瞧见,自打她来了江城,那些个老板个个将她捧得老高,我呢?我只有被他们作践的命。”  “凭什么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项坤恋爱,我就只能伺候那些满面油光的大老板。”  董蓓蓓跟失心疯了似的,字字句句咄咄逼人。  夏景生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蹙眉道:“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拒绝了我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像你这样的大少爷,永远也不会懂。”  “冥顽不灵,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难不成个个都像你一般过活,你若不想被人轻贱,自己需得爱惜自己。”夏景生冷冷道。  “罢了,我与你不是一路人,今日栽在你手上,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怕项坤那蠢货,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夏景生也不欲与她多言,只是有一事尚未想通:“即便是胡仙,也断没有随意伤人的能力,你为何能伤及方丽华肚里的孩子?”  “这话……你不该问我。”董蓓蓓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去问那个蠢货。”  像是很开心,终于难住了夏景生,董蓓蓓说完便再不开口了。  谭韶聪见她油盐不进,刚想拿出些偏门的手段来,却被夏景生制止了。  “将另一个带过来!”夏景生吩咐道。  侍应很快领着一只白狐进来了,白狐一见董蓓蓓,当即嗷嗷地叫起来。  “糊糊?你怎么在这儿?!”董蓓蓓一惊,“你……受伤了?!”  听着糊糊的哀叫声,董蓓蓓恼恨地看着夏景生:“你想这么样?”  “你说,我听,你说得我满意了,我就放了它。”夏景生不紧不慢地说。  “我为什么可以对她的孩子动手,还多亏了项坤告诉我,方丽华属鼠,脖子上常年戴着生肖牌。”  “生肖牌?”谭韶聪没听懂,夏景生却明白了。  鼠,在五大仙中排行老末,本身有招财的本事,可五大仙的次序,是按能力排的。  鼠对上狐,注定是没有胜算的。  “你用胡仙的能力,压制同为灰仙的鼠,今年恰逢鼠年,因而方丽华腹中的孩子,亦是属鼠。”  “没错,如果不是项坤将这些告诉我,我又如何能找到法子,做成今天这局。只可惜,事到临头功亏一篑!”董蓓蓓苦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该遵守承诺,将糊糊放了。”  “它伤及无辜,已犯律条,我会将它交给龙虎山正系的狐仙一脉,加以教养,让它仔细学学规矩。”夏景生说道。  这世间的胡仙不知凡几,他们本体虽是狐狸,可这“狐仙”一称,却不能随便用。  只有龙虎山正系一脉的狐仙,才是接受过点化的正神,真真正正可以称为“狐仙”,其他流派的,只能称作“胡仙”,还未全然脱离妖物的行列。  夏景生此举,也算是给糊糊找了个好出路。  “至于你……董蓓蓓……”夏景生严厉的语气让董蓓蓓打了个冷战。  如今这世道,精怪并不稀奇,可即便得了道行,也该遵守人间戒律。  “我会将你一同交付龙虎山正系,按门规处置。”  “不可!”一直未说话的谭韶聪忽然道,“我绝不轻饶了这妖妇。”  说着,他拿过一旁的手杖,往董蓓蓓身上打去。  “哥!罢了,就依夏先生所言吧。”方丽华急道。  “可这……”谭韶聪气急。  “我腹中尚有胎儿,不想让这孩子还未出生,就沾染上杀孽。”方丽华没有看谭韶聪,也没有看董蓓蓓。  她似是累极了,眼泡浮肿着:“这世间,人人皆有苦处,既已坦白,又何必赶尽杀绝。”  见方丽华心意已决,谭韶聪唯有依从。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罢。”方丽华转了个身,挨着枕头躺下,“夏先生请留步。”  不多时,房中只剩了夏景生与方丽华。  “项夫人,你……”  “夏先生,我想测个字。”  夏景生轻声道:“想测什么?”  “婚姻……我这心中所想的,是一个伤字,还请先生明示。”  “心伤至此,多说无益,我相信,方小姐心中已有答案了。”  床上,侧身而躺的方丽华良久未语,半晌,她哑声道:“多谢先生明示。”  说完,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梦境。  梦境里,董蓓蓓依偎在项坤怀里,娇嗔道:“这块生肖牌一看就是女式的,你还没告诉我,这是谁的呢?”  项坤凑过去轻吻董蓓蓓的耳垂:“除了那个臭婆娘,还能是谁的。她信保家仙,非说带着个老鼠能保平安,我就不信了,那玩意儿除了偷吃粮食,还会做什么。你若喜欢,我改天送你个别的,不要老鼠的。”  董蓓蓓被他弄得耳根发痒,笑着躲了躲:“不嘛,我就要这个,难不成方丽华的东西,你舍不得送给我?”  “哪里话,你若真喜欢,拿去便是了。”  在梦里,方丽华清楚地看到,董蓓蓓唇角浮现出一丝可怖的笑容。  那眼神里,充满了杀母夺子的怨毒。  一身冷汗的方丽华硬撑着坐起身来,拨通了电话:“李律师,我决定了,我要离婚。”第三十六章   方丽华与项坤离婚的消息, 成了江城的爆炸性新闻。  具有窥私欲的大众将方丽华、项坤与董蓓蓓三人的关系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这风口浪尖上,方丽华宣布息影养胎, 董蓓蓓突然消失, 了无音讯。  剩下项坤,独自一人承受媒体的口诛笔伐。 第39章 说完,也不等夏景生答话,径自离开了。  夏景生原想提醒夏景瑞行事需多加注意,若不留神,恐有祸事发生。  刚想将人叫住,就见府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跑来:“大少爷,巡捕房的叶长官找你。”  叶恒朗是第一次来夏府,早前他曾听说,夏家是诗书世家,门风板正。  今日却瞧见前厅坐着许多人,闹哄哄的。  他这一登门,正巧被那闹事的工头抓住了机会,纷纷前来投诉。  “叶长官,你来给我们评评理,夏和电灯厂开了这些年,我们都是厂里的老人了,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出粮开饭呢,这饷钱月月这么拖着,我们哪里吃得消啊?”  “就是啊叶长官,这事儿巡捕管不管,不管我们就上警局闹去。”  叶恒朗被你一言我一语地缠得没办法,最后还是夏功成亲自出面,才暂时稳住了局势。  叶恒朗今日穿了巡捕房的警服,让夏功成不由得紧张起来,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不知叶长官这回登门,所谓何事啊?”  还不等叶恒朗答话,他已经把“夏家向来奉公守法”“犬子顽劣、法外开恩”一类的说辞在心里过了许多遍。  却听叶恒朗说:“晚辈此次前来,想请大少帮忙。”  一瞬间,夏功成松了口气,绷着一张脸着人去知会夏景生。  叶恒朗坐在厅中的八仙椅上,一面喝着新一季的安顺茶,一面打量着墙上的字画。  不多时,夏景生沿着那木质的楼梯缓缓走下来。  “恒朗兄找我有事?”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叶恒朗看他轻轻地拨弄着茶碗里的茶叶,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直到夏景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方才回过神来。  “事情是这样的,巡捕房新接了个案子,我看着不太寻常,想请你帮忙看看。”  夏景生剔了剔茶面:“巡捕破案,该讲究证据,恒朗兄专程来找我,恐怕不合适。”  “我可以保证,这一次的案子确实非比寻常,我……”叶恒朗急了,生怕夏景生不答应。  “好罢,总归我是闲人一个,去看看也可以,却不一定能帮得上忙。”夏景生的语气仍旧不冷不热。  不知怎的,几句话的功夫,叶恒朗的后背已浮起了薄汗。  他甚至不敢直视夏景生的眼睛。  像是那样一双眼睛,能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都看透。第三十七章   报案地点是恩灵路上的一栋老房子。  恩灵路地处江城老城区, 这儿常年住着许多租客,人员密集。  叶恒朗载着夏景生来到一幢公馆前, 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女子, 她看了眼叶恒朗身上的警服,吐出一口女士香烟:“进来吧。”  这天是工作日,公馆里大部分的上班族都在外头。楼道里, 只有一个妇人正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哄着。  房东将他们带到三楼尽头的一间房前:“就是这儿。”  叶恒朗抬手敲开了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穿着衬衫和背带裤,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叶恒朗亮出了警官证,那男孩看了夏景生一眼, 打开门。  房间不大,里头摆着一张睡床, 一张书桌, 一个简单的木质衣柜。  据叶恒朗说,这房里住着一家三口,两夫妻工作日要上班,就将儿子小程一个人留在家里。  起初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有一天,小程说他总是听到楼上有人敲东西。  那声音断断续续, 时长时短, 而且重复同一种节奏。  年轻的夫妻听闻后,曾去找过房东,可房东却一口咬定, 这个房间顶上的阁楼是空的,绝对不可能有人在上面敲东西。  为了验证说法的真实性,房东还特地将尘封已久的阁楼打开,里面的确空无一物。  夫妻俩以为是孩子的恶作剧,可孩子却笃定,自己确实听到了敲击声。  夫妻俩一筹莫展,只好向警方求助。  叶恒朗接手后,对此展开过调查。依照孩子所说的,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点,呆在房间里,确实听到了楼上传来的敲击声,可当叶恒朗带人上阁楼搜查时,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为此,叶恒朗还特地仔细排查过暗格、机关等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  夏景生仔细查看着房间里的每一处陈设。  叶恒朗看了眼阁楼,对夏景生说:“我先上去看看。”  这时,夏景生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住了,夏景生回头,见小程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瞧着他:“哥哥,你真漂亮。”  夏景生笑了,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小程的眼睛,柔声道:“小程,你告诉哥哥,什么时候会听到那些声音。”  小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偏头道:“很快了……十点一刻,就会听到。”  钟表的指针指向十点一刻时,小程扯了扯夏景生的袖子:“哥哥,你听。”  天花板上,果然传来敲击声。  时长时短,极有规律。  小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夏景生:“哥哥,我们也上去看看吧。”  夏景生缓步走上阁楼,阁楼上只有一个房间,夏景生转动门把手。  门开了!  即便是白天,里头仍旧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夏景生的双眼刚刚适应黑暗,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门被关上了。  夏景生回身一摸门把手,发现门从外头被反锁了,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小程,不见了踪影。  那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静谧的空间里,忽然传来划火柴的声音。  烛光亮起的一刻,夏景生瞧见了叶恒朗的脸。  叶恒朗的手里捧着一个蛋糕,蛋糕上头点着一根蜡烛。  夏景生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叶恒朗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蜡烛:“你知道方才那阵敲击声的含义吗?”  夏景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那是摩尔斯码,意思是……我心悦你。”叶恒朗说。  他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就连结业考试都未让他如此紧张过。  夏景生沉默良久,轻笑道:“你这是在跟我表白?”  “是!”叶恒朗身姿挺拔地立正站好,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  夏景生失笑:“所以这整桩案子都是你编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孩子,也不存在莫名其妙的敲击声,对吗?”  叶恒朗垂头道:“是,你早发现了?”  见夏景生脸上并无惊诧之色,叶恒朗便知自己的表白计划露了破绽。  “资料上说,这间屋子里住着俩夫妻和一个孩子,可我进来的时候,屋里摆的分明是单人床,这是其一。”夏景生说。  “其二,正常情况下,如果房东看到穿着制服的巡捕,即便不害怕,脸上也会露出探究的神情,可方才房东太太见到恒朗兄,却无甚意外。”  “还有小程,一个饱受惊吓的孩子,在看到巡捕和陌生人的时候,不可能表现得如此亲近,甚至还跟着我一起上阁楼查看。”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处公馆地处老城区,入口处是一条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或许连恒朗兄自己都没发现,你制服的裤腿上,经常会沾有青苔的印子。”  叶恒朗愕然地看向制服裤腿,那上头果然沾了青苔的痕迹。  “想来恒朗兄每日出门都会经过石板路,裤腿才会经常沾上青苔。无论是房东太太还是小程,都是恒朗兄的熟人,不过是配合你演一场戏,对吗?”  原来叶恒朗精心设计的一切,早被夏景生洞悉了。  叶恒朗出言解释道:“小程的父亲是巡捕,在执行任务时重伤不治,小程是由警局的同事抚养长大的,这次的确是我请他来帮忙。”  夏景生上前两步,接过叶恒朗手中的蛋糕,蛋糕显然是精心制作的,上面的裱花非常精致。  “谢谢,可是很抱歉。”夏景生说,“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叶恒朗的心情如同坐上了秋千,时而向上飞扬,时而又坠入低谷,可莫名地,对着这样一个结果,他也没有觉得很惊讶。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大。  过去这些日夜,他总惦念着夏景生,还特地把夏景生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随身带着。一次,被顽皮的小程瞧见了,一叠声地追问。  也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才有了这场表白。  夏景生眼见他局促的模样,笑道:“恒朗兄为何带我来此处,即便是表白,也不必……”  说着,夏景生抬眼看着满室漆黑,空气中还有清晰可见的微尘。  叶恒朗大窘,手忙脚乱地把灯点上,耳廓通红道:“我怕换个说法,你就不来了。”  终于,他鼓足勇气追问:“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夏景生笑了,“我一直将恒朗兄当做好朋友。”  夏景生吹熄了蜡烛:“走吧,和小程一起吃蛋糕去。”  叶恒朗把门打开,眼尖的夏景生便瞧见了在楼梯口露了半张脸的小程。  吃蛋糕的时刻,夏景生给小程分了最大的一块。小程吃得满嘴都是奶油,乐呵呵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夏景生温柔地替他擦了擦嘴:“怎么了?”  “两位哥哥,一人一半。”小程指了指蛋糕上的爱心。  “小程,以后莫要胡说了!”叶恒朗即刻制止。  小程被他的激烈反应吓得一怔,夏景生在一旁看着,失笑道:“恒朗兄,你吓到小程了。” 第41章 与此同时,夏家的气氛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夏功成每日都有读报的习惯,一早看到这样的消息,气得早饭都没吃。  命人马上叫夏景生前来问话。  夏景生一露面,报纸便砸到他面前:“你们兄弟俩,真是没有一个让我省心,还嫌最近家里出的事不够多?成日里正经事不做,这种事却常上报。”  这对夏景生来说,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好端端地待在家中,却因为孙闻溪的关系,间接地上了报,平白挨了一顿训斥。  偏偏夏景生还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听完一番训话,才被准许出门。  一打开门,便听见夏景瑞气急败坏的声音:“好端端的,我的鱼怎么都死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几条鱼都养不活?”  夏景生见他捧着鱼缸,那缸里的鱼都翻了肚。  下人亦是一脸疑惑:“昨晚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死了。”  夏景瑞怒道:“还要狡辩,分明是你们照顾不周。”  夏景生见状,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一回,夏景瑞已经知晓夏景生被训斥的事,得意道:“怎么的?刚挨完训啊?”  “养的鱼突然死亡,是破财之兆,最近夏和厂子亏损得厉害,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夏景瑞心下一虚,却不愿输了气势,梗着脖子道:“好端端的,你咒我做什么?有时间操心别人的事情,不如多管管自己的事儿。”  说完,夏景瑞转身欲走。  “夏景瑞,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夏景生的表情很严肃,“你要真遇上事了,一定要说。”  夏景瑞脚步微顿,半晌,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景生叹了口气,想到孙闻溪,蓦地没了吃饭的胃口。  早饭草草地用了两口,便放下了。  饭后,丫鬟前来禀报:“大少爷,有你的电话。”  夏景生握着听筒,电话那端,传来孙闻溪的声音:“景生,你答应陪我去看画展的,还记得吗?”  夏景生的心脏蓦地揪紧了。  孙闻溪见他不答话,也不催促,只柔声道:“后天上午,我来接你,好吗?”  夏景生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看今天的报纸了?”  “呵。”电话那边,孙闻溪笑了,“景生,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都要相信我,别胡思乱想。”  听到孙闻溪这么说,夏景生躁动的心竟真的安稳了下来。  外头关于孙闻溪看上小明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孙家外围每天都有记者蹲点。  孙闻溪也不管这些,照例按时上班下班,全当没看见那跟踪的记者。  这一日,他开着车来到夏宅门前,鸣了两声喇叭。  夏景生在楼上听见了,打开窗户。  正巧孙闻溪跳下车来,四目相对间,孙闻溪冲夏景生做了个口型:“我等你。”  外头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都是被雨水洗刷过的泥土的芬芳。  夏景生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换上新做的长衫,下了楼。  刚一出门,潜伏已久的记者便逮住机会一通狂拍。  孙闻溪迎上去,无比自然地替夏景生打开车门:“上车。”  夏景生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软缎长衫,格外儒雅帅气。  孙闻溪:“我听闻,景生擅长书画?”  夏景生:“平日里偶尔练练,算不得精通。”  孙闻溪:“今日这画展,是绘画大师余喜同的个人展,想来你定会喜欢。”  夏景生:“早先听闻余先生要到江城开画展,只是一票难求,闻溪有心了。”  孙闻溪:“你想要的,我自然想方设法也得为你寻来。”  不得不说,当孙闻溪卯足了劲儿要讨人欢心的时候,的确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夏景生瞥了孙闻溪一眼,没有答话。  到达展馆时,孙闻溪与夏景生协同入场,场内观展的人数并不多,显得十分安静。  在这样的环境中看了一会儿画作,孙闻溪却觉出了不对劲。  有些携着相机前来的人,镜头几次三番对准的,并不是画作,而是……他们。  孙闻溪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孙少。”  孙闻溪回头,只见吴铮站在不远处,眉眼间半是惊喜半是激动。  和吴铮的激动不同,孙闻溪的表情堪称漠然,他冷冷地瞧着吴铮,蹙眉道:“你是哪位?”  一瞬间,吴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孙少,那日在大世界,我陪过你。”  孙闻溪蓦地笑了:“那日我喝得不省人事,还多亏了你们送我回家。”  言下之意那日自己只是喝多了,最后被人送回了家,无事发生。  如此一来,吴铮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脸色尴尬地站在那儿。  这时,夏景生主动挽住了孙闻溪的手:“闻溪,我想到那边瞧瞧。”  他这一开口,孙闻溪和吴铮都惊了。  尤其是孙闻溪,被一个挽手弄得云里雾里。  记者的镜头再也不作掩饰,将孙夏二人挽手的画面彻底定格。  倒是吴铮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第三十九章   孙闻溪任由夏景生挽着走, 直到站定了,才发现眼前压根儿没有画作。  看着夏景生抿成一条线的嘴唇, 孙闻溪轻声问道:“景生, 你这是……生气了?”  夏景生蓦地回神,下意识松开手。  他心跳得厉害,还有股子说不出的憋闷感。  那种感觉, 就跟儿时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抢了一样。  近日坊间种种传言,都说像孙闻溪这样的男人,主动缠上去的大有人在,身边永远不缺莺莺燕燕。  今天来一个吴铮,明天保不齐再来个黄铮。  每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总是很难受,情感上迫不及待地想向孙闻溪确认什么, 理智上却不容许他更进一步。  还没等夏景生弄明白, 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态究竟意味着什么,孙闻溪已经主动解释:“景生,我心悦你,天地可鉴。此刻我向天起誓, 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  话未说完, 便被夏景生止住了:“这种话, 怎好胡说。”  “那景生可信我?”孙闻溪一脸期待地看着夏景生。  “我信。”  夏景生的回答,让孙闻溪双眸一亮。  他顺势揽住夏景生的肩,将人带进怀里。  夏景生浑身一暖, 跌入了一个带着男士淡香的怀抱。  很是生涩地,他慢慢放松了身子,把头靠在孙闻溪的肩上。  感受到他的回应,孙闻溪的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激动,将人揽得紧紧的,努力将这一刻延长。  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孙闻溪才缓缓松开手臂,可衣袖却被人拉住了。  夏景生深吸口气,轻声说:“我……不愿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  孙闻溪一怔,旋即一阵狂喜:“我没听清,景生,你再说一次!”  夏景生又说了一回,只是声音比原先更小了。  孙闻溪故技重施地逗他,挨了好大一枚白眼。  “不说了,你分明听见。”  孙闻溪忍俊不禁:“为什么不愿看见我和别人在一起?景生是在吃醋吗?”  “吃醋?”夏景生的感情如同一张白纸,这般心路历程,他还是第一次体会。  他仔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我心里不舒服。”  叶恒朗跟他说,喜欢一个人,就算九死一生也要让对方知道。  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孙闻溪,可他知道,看到孙闻溪和别人在一起,看到别人用觊觎的眼神看着孙闻溪。  他会不高兴,打心底里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毫无保留地说给孙闻溪听。  这莫非,就是传言中的“吃醋”?  孙闻溪听了这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本正经道:“既如此,我便只和景生在一起,如何?”  夏景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心下一阵慌乱。  孙闻溪敏锐地捕捉到夏景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忙将人拉到一旁坐下。  “景生,你对我分明是有好感的,为何你始终不愿意答应和我在一起试试?”  “你……再给我些时间,我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是不是还在担心命格之说?景生,我早就说过,我不信这些,什么天煞孤星,我不怕。”  “可是我怕。”夏景生心道。  “景生……”孙闻溪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相机的快门声。 第43章 第四十章   师徒俩难得见一次面, 夏景生却心不在焉,今日不知怎的, 他总是心神不宁。  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辞别凌霄子,夏景生正欲回夏家,忽然听到身侧的一阵议论声。  “听说了吗?夏和电灯厂有个工人讨要工钱不成, 要跳河呢!”  “就在前头,走走走,赶紧过去瞧瞧。”  夏景生眉头一蹙,跟着人流朝前走。  夏景生问身旁的阿豹:“前头是什么地方?”  “是亚洲桥梁公司投资兴建的威尔逊桥。”阿豹拨开人群,辟出一条道给夏景生。  威尔逊桥下是湍急的江水, 一个穿着夏和厂制服的工人站在那桥边,不住地嚎哭。  “夏和老板, 拖欠工钱, 现在家里老婆孩子等着用钱,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夏景生四下看了看,看见赶巧出警的警官叶恒朗。  此刻,叶恒朗正试图与那工人沟通, 可他面色冷峻,又穿着制服, 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见他步步靠近, 工人急了,声嘶力竭地嚷嚷:“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往下跳了!”  叶恒朗见状, 停下了脚步。他难得地放柔了声音:“工厂拖欠的工钱尚可讨要,若是你寻了短见,叫你的老婆孩子如何是好?”  这话戳到了工人的痛处,他大声道:“没钱还活个鬼,大家抱着一起死!”  叶恒朗见“此路不通”,又换了个话题:“你孩子今岁多大了?”  提到孩子,那工人总算冷静了些,哑声道:“过了年便五岁了。”  叶恒朗:“你若跳下去,孩子便没了父亲,稚子何辜。”  那工人听了这话,面上果然流露出为难之色。  可不过片刻的功夫,又绝望道:“没有工钱,纵是我现在不跳,也总是要饿死的,不如从这跳下去,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叶恒朗高声道:“我保证,只要你打桥上下来,我一定替你讨回工钱。”  “你凭什么保证,你们巡捕房和夏家串通好的,我们几次三番求助,你们只当看不见。”工人激动道,“夏家人根本没想过要给我们工钱!”  说着,他看向波涛涌动的江面,眼看着就要跃下去。  夏景生站在人群中,朗声道:“谁说夏家不给你们结工钱?”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夏景生。  有人认出了他,激动道:“是夏家大少爷!”  与此同时,桥上的工人狐疑地看着夏景生:“你是夏家大少爷?”  “我是。”夏景生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我向你保证,工厂一定会将拖欠的工钱结清。”  那工人看着夏景生笃定的样子,又看了眼身下的水流。  忽然觉出了一丝惊惶。  叶恒朗一看有门,便不动声色地走到工人身后。  眼看着工人的身形晃了晃,叶恒朗伸手,一把将他稳稳地拽住。  众人松了口气,被救下来的工人连同所有被欠工钱的员工,将夏景生围在中央。  “夏大少,你莫要再诓我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再这么下去,我们早晚是个死。”  “我们就想要个说法,二少连个准话都不给,我们这不能一天天地干耗着啊。”  夏景生越听心越沉,这些日子夏景瑞的状态很不对。  以往他管着夏和的大小事务,总会在夏景生面前夸耀两句,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却变得沉默寡言,时常早出晚归。  叶恒朗处理完公事,大步流星地朝夏景生走来。  “恒朗兄,这回多亏了你,若那人真的跳下去,只怕事情彻底无法挽回了。”夏景生面露忧色。  “不必如此客气,这是我的分内工作,如若不是你站出来做保证,我也无法将人救下。”  叶恒朗看了眼工人手上举着的讨薪标语,蹙眉道:“夏和电灯厂的经营可是遇到了困难?”  夏景生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夏家的生意一向是夏景瑞经手,之前从未有过拖欠工钱的情况。”  叶恒朗想了想:“我倒是听说,夏和想扩建新厂,不知是否与扩建之事有关。”  “扩建?”夏景生倒没听夏景瑞提起过。  夏景生揣着心事回到家中,厅堂之上气氛凝滞。  夏景瑞并没有回电灯厂,正埋着头听训。  “你看看这账本,才开了分厂,营业额便大幅下滑,你是怎么管理厂子的!”夏功成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老爷,景瑞不过是一时没做好,你又何必如此动气?”夏姨娘在一旁劝道。  “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夏和的口碑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他倒好,一夕间全给毁了。”  夏景生走进厅堂,从袖中取出工人的讨薪书。  夏功成看着那一片红的讨薪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双手颤抖着指向夏景瑞:“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欠了多少工钱?”  夏景瑞吞吐道:“工人……两月未发工钱了……”  夏功成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夏姨娘扶到一旁,好一通安抚才缓过劲儿。  夏景生严肃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究竟怎么一回事?”  夏景瑞哭丧着一张脸:“我也不知道,原本一切还好好的,分厂的选址也定下了。可自那以后,工厂的设备总是出故障,又有别的电灯厂价格比我们低,营业额一跌再跌,如今账面上已是入不敷出。”  夏功成一边就水服食保心丹,一边喝道:“你为何早不说!”  “我……不敢……我怎知那道观会这么邪门……”夏景瑞嗫嚅。  “道观?什么道观?!”夏景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就是江城的紫云观,那里头有脏东西!”夏景瑞说着,一把握住了夏景生的手,“哥,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夏姨娘一听这话,也慌了神,好歹从夏景瑞口中逼出了几句实情。  原来,这紫云观中新来了一位游方的道士,自称闲云道人,最擅长测算姻缘。  是以极受江城年轻女子的欢迎。  何开晴也跟朋友一同拜会过这位闲云道人,却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  夏景瑞追何开晴追得紧,曾几次三番听何开晴怒斥那闲云道人为骗子。  可是日前,夏景瑞为夏和的新厂选址,碰巧地址就在紫云观边上,夏景瑞顺道去了趟紫云观,碰上了与友人一同前来的何开晴。  此番何开晴一改往日不屑的态度,对那闲云道人赞不绝口。  夏景瑞察觉到不对劲,见何开晴的友人亦是一脸不解,遂问道:“开晴,往日你最不待见那闲云道人,何以今日对他推崇备至?”  何开晴笑道:“昔日是我不明事理,今日一想,方觉这闲云道人是一等一的世外高人,我此番特地前来向他讨教。”  夏景瑞与那位友人面面相觑,唯有感叹何开晴的心思变化无常。  夏景生听到这,“蹭”一下站起身来:“这之后,你可有见过何开晴?”  夏景瑞点头道:“见着了,我在观里绕了一圈,闲来无事,便想拜会一下那闲云道人,却不想在门口撞见开晴。”  “开晴好生奇怪,直挺挺地朝紫云道人的静室走去,竟是谁叫也不搭理。我在后头唤了她好一阵,她偏生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跟中邪了似的。直到我拽住她的手,她才回头看我,那模样……着实奇怪……”  夏景瑞思考着措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双目无神,瞳孔失焦,无悲无喜……”夏景生忽然开口道。  “对!”夏景瑞一拍大腿,“正是这种感觉。”  “开晴回过头来,却没回答我,她手上用力,拼命地向后退却。我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一个女孩子家,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将我也拖动了两步。好在我用力掐了掐她的手腕,她才恢复正常。”夏景瑞拍了拍胸脯。  也就在那个时刻,闲云道人从房中缓步而出。夏景瑞原想着,这么个盛名在外的道士,定是个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老头。  却不曾想到,那闲云道人的面相十分年轻,让人瞧不出实际年纪。  “夏先生。”闲云道人一见到夏景瑞,便识破了他的身份。  这让夏景瑞心下一惊,对闲云道人的真才实学不由地信了几分。  “何小姐。”闲云道人又冲何开晴点头。  何开晴眸光一闪,竟罕见地扭捏起来,两颊一片绯红。  夏景瑞心中警铃大作,忙拉着何开晴离开了。  夏景生追问道:“这之后,何开晴可曾去过紫云观?”  “女孩子家家的事儿,我怎会知道。不过她近日倒不在江城,听说留学时期的友人邀她到北边玩。”夏景瑞说。  夏景生松了口气,夏功成却听得颇不耐烦:“这说了半日,你究竟为何将家业败至如此地步?”  “爹,您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夏景瑞叹了口气,“打那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拜会闲云道人,好容易抽出空才见上了一面。”  夏景瑞只想试探闲云道人的能力,看看能不能找到偏门路子,为往后的生意发展作打算,却没想到与这闲云道人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  闲云道人得知他将新厂开在紫云观附近,当即表示欢迎。  “他说紫云观是江城的风水宝地,汇聚八方祥瑞之气,若将厂址设在此处,必定生意兴隆。我怎想到,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夏景瑞委屈道。  夏景生扶额道:“他诓你的。”  “什么?!”夏景瑞悚然一惊,“他说得信誓旦旦,怎会骗我?!”  “俗语有云,庙前主贫庙后孤,从古至今,寺庙、道观周遭都是阴煞之地,你将夏和的新厂建在道观边上,怎会生意兴隆。”  夏景瑞瞠目结舌:“那他为何……?”  “你方才说紫云观里有脏东西,想必是遇到奇诡之事了吧。”夏景生说。  夏景瑞脸色一白,喃喃道:“紫云观后头有一片竹林,我在那竹林之中,遇到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生得极为貌美,相貌与何开晴有几分相似,可性情却全然不同。  何开晴生性开朗、泼辣、有主见,可那女子却温柔似水。  夏景瑞见之难忘,女子告诉夏景瑞,她每月都会到观中参拜,两人便借此时机在竹林幽会。 第45章 闲云道人满脸戒备:“夏大少果真名不虚传。”  “比不得道长你,何家小姐是你第几个下手对象?”夏景生状似无意地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闲云道人攥紧了拳头。  “不明白吗?你帮那么多少女测算过姻缘,我以为你已经很熟练了。古来方术有四种,占星术、堪舆术、炼丹术……还有一种不正是道长所修炼的吗?”  闲云道人脸色剧变。  夏景生看出来了,他竟真的看出来了。  这闲云道人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可所修的流派却很偏门。  他修学的是房中术。房中术以闺房之乐与长生求道相结合,原本并无妨碍,但闲云却用幻术迷惑女子的心智,借机接近那些渴求姻缘的女子,再用双修的方式修行,早已犯了大忌。”  “夏大少还真是……耳聪目明啊。想不到你对房中术还有了解。”闲云道人一脸暧昧的笑容。  “既然夏大少知道此为房中术,那自当知道我不过是修炼而已,于那些女子而言,她们的体质也有进益,说起来,我也算是做善事了。”  夏景生面色冷极:“强词夺理,那些花季少女个个为求美满姻缘而来,你却趁人之危,还有脸说是做善事?!”  “夏大少,你是没瞧见,她们一个个离去之时,均是一脸喜色,我可没强迫她们。”  “胡说八道,若她们有意识,是断断不从的,否则,这静室门口的黑气是怎么来的?”  闲云道人脸色极为难看。  “想来是那些姑娘清醒后,找你讨要说法,才会生出如此多的怨怒之气。”夏景生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短暂的慌乱过后,闲云道人冷静下来,朗声道:“夏景生,即便你能看得透,又能耐我何?”  夏景生看着手边的旧茶具,冷声道:“我与你比一场,若你输了,滚出紫云观,从此不再祸害人;若我输了,便不再过问你的事,如何?”  闲云道人摇头道:“若你输了,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闲云道人伸出手指,在夏景生的前襟轻轻划过:“我要你的心。”  夏景生恶心欲呕,一把挥开那脏手。  闲云道人浑不在意,率先道:“七日后我在仙蝶舞厅前摆擂,若你斗法赢过我,我便认输。”  “一言为定!”夏景生应下,立即起身,一刻都不愿在此处多呆。  却说夏景瑞在外间左等右等,半天不见人出来,心下着急。好容易瞧见门开了,赶紧迎了上去:“哥,如何了?”  夏景生瞧了他一眼,见他眼眶青黑,一脸病容,叹息道:“我问你,你与……如樱是否在那八卦亭内行那亲密之事?”  夏景瑞脸色一僵,刚想开口,夏景生却喝道:“休要再瞒,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夏景瑞一听,也惶急起来,他否认道:“我们不过是牵了个手。”  “仅此而已?”夏景生步步紧逼。  “还亲了摸了……旁的再没有了。”夏景瑞一脸苦相。  “你中了那妖道设的局。”  竹林中的八卦亭,于方位而言,正处在无极殿的正面,可谓是在三尊与十二金仙的眼皮子底下。夏景瑞在此行事,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  偏生他又着了道,行为举止亵渎了神像,虽说黄老之学提倡广嗣,却也惩戒淫邪。  夏景瑞这是自投罗网,被惩戒了。  惩戒一说,或破财,或折寿,都说事不过三,夏景瑞所养的鱼翻了肚,便是警示之一。可夏景瑞却不当一回事,仍旧日日到竹林找他的“如樱小姐”,这才酿成大祸。  听了夏景生的话,夏景瑞又惊又怕,已失了主心骨。  夏姨娘听说此事,险些哭晕过去,缠着夏景生问解决办法。  夏景生摇头道:“这是上神降下的惩戒,古来便有在神像面前行苟且之事被惩戒的先例,绝非凡俗之力可改变,为今之计,唯有二选一。”  选择破财或选择折寿。  破财是散尽家财,折寿是折去一半的阳寿。  夏姨娘拉着夏功成的衣袖,恳求道:“老爷,你救救景瑞,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夏功成心绞痛又犯了,让他将偌大的家财散尽,谈何容易。  夏景瑞看着闹成一片的厅堂,绝望地抱住了头。  末了,还是夏景生开口道:“我观景瑞之相,本是长寿之人,依我看,还是散财救人吧,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夏功成看了夏景生良久:“你喜欢男人的毛病,能改好吗?”  “改不了。”夏景生还是那句话。  夏功成一拍桌子,哑声道:“救人吧,夏家不能没有子嗣。”  听了这话,硬撑着一口气的夏景瑞,整个人瘫软下来。第四十二章   要想以财换寿, 夏景生还得往阎王殿那里走上一遭,把夏景瑞生死簿上的记录改过来。  遵照夏景生所说, 夏景瑞亲手写了一份悔过书, 拓印在竹片背面。  夏景生携了悔过书,将长命灯交予阿豹,再次魂入阴间。  阎王殿内, 夏景生呈明来意,将刻字竹简呈交给阴差。  不一会儿,阴差取出生死簿,找到夏景瑞所在之页,添动几笔, 便将原有的寿命改了过来。  事成后,夏景生将阴间的钱币交给阴差, 提了一个请求:“我想查找一个人的信息。”  阴差看了看那银钱, 点头道:“姓名?”  “林月。”夏景生说。  “哪里人士?”阴差又问。  “江城人士。”  阴差翻开生死簿,嘟囔片刻,摇头道:“簿上没有这个人。”  夏景生微讶道:“不可能。”  阴差又翻看了一次,照例是摇头。  见夏景生满脸难以置信, 阴差翻动着生死簿问道:“此人还有其余生平?”  夏景生思索片刻,开口道:“育有一子, 夏景生, 江城人士。”  阴差看了夏景生一眼,从簿中搜寻片刻。  “名字与出生地都错了。”阴差将生死簿递给夏景生。  那簿子上头写着:彭月,桂城人士, 死因不明,育有一子夏景生,系江城人士。  “怎会如此?!”夏景生打从懂事以来,母亲的名字就一直是林月,乃江城绸缎庄老板的女儿。  怎么可能出生在千里之外的桂城。  可细看,除了名字和出生地,其他的包括生卒年在内的信息都对得上。  “这生死簿上的信息有可能出错吗?”夏景生问。  阴差告之不可能,名字、出生地与一个人的魂灵相关,绝不会错,否则他日公堂问话,他们无法收入魂灵。  夏景生怀揣着满肚子困惑回到阳间,一清醒过来便被拽住了。  “如何?”夏姨娘焦急地追问。  夏景生白着一张脸,看向沉睡中的夏景瑞:“性命无虞了,只是从今往后,夏和厂便会缓慢败落,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得知夏景瑞死里逃生,夏姨娘嚎啕大哭,夏功成却无甚反应。  他看着一屋子的古董字画,叹息道:“夏家,就要败落了。”  ——————————  七日后,擂台打响,夏景生在江城名声赫赫,闲云道人近日亦炙手可热。  两人摆下的擂台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  闲云道人一登台,台下立即传来热烈的欢呼声。  他长袖一挥,一头牛蓦地出现在擂台上,紧接着他手握一个酒坛,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牛在他的驱赶下,钻进了那酒坛中。  “天啊。”“牛……牛钻进坛子里去了。”观众一阵惊呼。  闲云道人将酒坛子递给一位观众,那坛子沉甸甸的,往碗里一倒,竟真的倒出酒来。  夏景生趁着众人哄抢酒碗的时刻,用鞭子指了指那倒酒之人,只见那人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坛子里哪里有什么酒,明明是一坛子活蹦乱跳的蛤/蟆。  “啊——”那人吓得失声尖叫。  酒坛落地,惊醒了一群人,众人发现被疯抢的酒碗里,哪里有什么酒,全是相貌丑陋的蛤/蟆。  原本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四散开来,相互拥挤推搡。  这时,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有老虎!”  人群身后,站着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正用一双邪性的眼睛,阴恻恻地瞧着众人。  “不怕,和方才一样,这老虎一定也是唬人的。”“没错!”几个胆子大的汉子主动朝那老虎走去。  却见那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咬住了其中一人的胳膊。  “啊——”惨叫声在耳边炸开之时,众人才明白,这是真真正正的老虎。  顷刻间,众人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感。  就在这时,一条玄黑色的大蛇出现在擂台上,胆小之人当场被吓得晕过去。  前有毒蛇,后有猛虎,堪称死局。  可出人意料的是,那蛇并没有冲着人群爬来,而是越过人群,朝那吃人的猛虎袭去。  大家伙明白了,这也是擂台的一个环节。 第47章 “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夏姨娘见他动摇,放软了语气道,“景生跟孙少那是两情相悦的事儿,怎么能叫卖儿子呢。更何况,景生到了孙家,即便真的跟孙少要钱,那也是夫夫间的事儿,总比我们去找那外头的高利贷借,要好吧。”  夏功成听着这话,竟也觉着有些道理。他睨了夏姨娘一眼:“这些年,景生也没少帮衬我们,若与孙家的婚事真的成了,在这银钱上,我们可不能小气了。”  夏姨娘闻言,脸色一僵:“老爷,这景生是男儿,按理说是不用给嫁妆的。”  “就因为是男儿,才更要风风光光地成婚。你想日后上街,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你刻薄继子吗?”  “这……”夏姨娘迟疑了。  “将公账上的数好好算清楚,回头拿来给我瞧。”夏功成嘱咐道。  “晓得了。”夏姨娘见夏功成铁了心,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两人在后头合计好了,才走出去。  夏姨娘一见那媒婆,便笑道:“多谢你跑这一趟了,劳烦你跟孙家说一声,两家都是好孩子,我们也很希望和孙家结亲。”  说着,她将银钱塞进了媒婆手中。  媒婆掂了掂那重量,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不知这夏大少的八字……”  一听这茬,夏功成与夏姨娘都变了脸色。  两人忘了还有八字合婚这一步,一旦将夏景生的八字拿出来,他那命格断然是藏不住的。”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同在厅中的夏景生,此刻心中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原想着夏功成定会反对到底,没想到这一转眼的功夫,竟然同意了。  “爹,我不打算成这个婚。”  夏景生说完,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他。  夏姨娘反应极快,立马笑道:“你这孩子,这时候使什么性子,你与孙少感情好,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我好不容易将老爷劝住,他也同意你的亲事了,你快别胡闹了。”说着,她警告性地瞪了夏景生一眼。  不料,夏景生不吃她这套。  他直接冲那媒婆道:“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命里刑克六亲,但凡与我走得近的人,都会厄运缠身。”  这话一出口,夏姨娘脸色剧变,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夏景生的嘴。  夏景生半点不退让:“你且去问问孙家,愿不愿意孙闻溪和这样的人成婚。”  这话说出口,夏景生心头的大石落了地,他已做好了被孙家拒绝的准备。  岂料那媒婆忽然笑出声来:“我说呢,夏大少态度为何如此冷漠,原来是为了这个。你放心,孙少已经将这事禀明孙老爷了。孙家是新派人家,不信这些的。”  夏姨娘听了这话,立刻兴奋起来:“就是说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信这个!景生,你就别犯倔了啊。”  媒婆见夏景生仍旧眉头深锁,安抚道:“大少,你只管放心,这合婚也只是走个过场,绝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夏景生回道:“我可以合婚,可这合婚成不成,要我说了算。”  “这……”那媒婆替那么多年轻男女说过媒,倒是头回遇见夏景生这样的。  “这怎么行,若是孙家同意了,你不同意,难不成这亲就不结了?”夏姨娘第一个反对。  “我去找师傅合婚,若是不答应,那就当没这回事了。”说着,夏景生便起身回屋。  “诶,夏景生,你等等……!”夏姨娘在他身后焦急地喊。  “站住!”从方才开始一直没说话的夏功成开口道,“就依你,过几天去找你师傅,若是合婚之后你仍不想结这亲,我也不勉强你。”  “多谢爹。”夏景生冲夏功成点点头。  夏姨娘见这两父子一唱一和的,气得冷哼了一声,连话都懒得说。  众人议定,媒婆依言回孙家复命了。刚出夏府的门,她面上的笑容便消失殆尽。  这府中的老老少少,一个比一个会甩脸子,端架子,尤其是夏景生,连长辈都松口了,偏生他还在那提条件。  那媒婆只当他拿腔拿调,怀着一肚子不满,上孙家告状去了。  ——————————  孙家客厅内,孙闻溪一脸无奈道:“爸,你真让人上门提亲去了?”  孙其满瞥了儿子一眼:“怎么?不是你说认准了人么?”  “人我是认准了,可这会儿景生态度还没明朗,您这贸贸然地上门提亲,会被拒绝的。”  “拒绝?”孙其满摇摇头,“我想……夏家,会答应的。你若是不信,我们便打个赌。”  孙闻溪看着手中的钢笔:“赌什么?”  “若是我输了,我自此不再干涉你们的事儿,若是你输了……你与景生,要在一月内办婚礼。”  “爸,你这……”  “怎么样,敢不敢赌?”  孙闻溪将那钢笔一阖,说声:“赌。”  没过多久,那媒婆便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恭喜恭喜,这亲事啊,夏家答应了。”  孙闻溪心下一咯噔,疑惑道:“景生答应了?”  媒婆挤眉弄眼道:“我的少爷哟,瞧你那心急的样儿,这再好的心上人,也不能这般惯着啊。你是没瞧见,夏大少那姿态摆的,那叫一个高啊,左说右劝都不点头。”  孙闻溪面色一寒:“你不说他答应了吗?”  媒婆哼笑一声:“他能不答应吗?夏老爷和夏夫人都答应了,为人子女的,便只有听从的份了。我看夏家,是真的不行了,里里外外都透着股衰败气,他倒好,还把自己当少爷呢。”  孙闻溪瞪了媒婆一眼,“怎么说话的?”  “哎哟,我的少爷,你可别恼。”见孙闻溪动怒,那媒婆的气焰登时矮了三分,“是我说错了,我不该胡乱编排夏大少。”  媒婆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下去领赏吧。”孙其满挥了挥手。  待那媒婆走后,孙闻溪沉着脸道:“爸早就料到,夏家如今形势艰难,势必会答应这场婚事是吗?”  孙其满笑着点点头:“闻溪啊,你可别不高兴,这世事,本就是浮浮沉沉的,夏家今日败落,恰恰促成了这门亲事啊。”  孙闻溪看着厅中那半点动静也无的电话,摇头道:“我只怕,他也是为了夏家,才委屈自己答应我。”  孙其满笑道:“闻溪,你这是……关心则乱啊。夏景生的能耐有多大,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逼得了他。此番他能答应合八字,不也恰恰证明了他心里有你吗。”  孙闻溪沉默良久,闭眼道:“但愿如此。”  八字合婚当天,孙家一行一早就到了西郊的仙居山。  此处是夏景生指定的,对外只说他与师父凌霄子师徒情深,要凌霄子亲自来给他们合八字。  孙其满下了车,在孙闻溪的搀扶下缓步登山。  山中的空气格外清新,期间有淙淙的流水声,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还有那静谧山谷中似有若无的回声。  “如此僻静之地,真可谓是仙境啊。”孙其满赞叹道。  孙闻溪扶他到半山的凉亭中坐下歇息,自己则站立在一旁,看着那山间重重的绿意,想象着年幼的夏景生,日日在这山中挑水砍柴。  正想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夏家一行姗姗来迟。  见了孙其满,夏功成的脸色不大自然。  “夏老爷,久仰大名。”孙其满倒是泰然自若,率先开口道。  “哪里及得上孙老爷,宝汇银行财聚四方,旁的营生与之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夏功成板着一张脸道。  “再多的银钱有什么用,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比不得夏家个个饱读诗书,人中龙凤。”孙其满笑眯眯地说。  孙其满的一通马屁,拍得夏功成是浑身舒坦,夏功成的态度总算不似起先那般冷硬了。  两方的长辈在叙话,孙闻溪的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夏景生。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仿佛要将夏景生盯出一个洞来。  夏景生受不住,刚想走出亭子,却被人从背后拉住了手。  “去哪儿?”孙闻溪问。  “去走走。”夏景生抽了抽手腕,无奈孙闻溪力气很大,挣脱不开。  “做什么躲我?”孙闻溪又问,“你这般躲着我,我只当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夏景生没说话,也没回头。  “可你却应了这门亲事,答应合八字,景生,这八字合不合,你自己不就清楚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见孙闻溪话语里的怒气,夏景生总算转过身来。  此刻的孙闻溪,全然收起了倜傥不羁的气质,他拉起夏景生的手,将他的手摆在自己的胸口。  “你感觉到了吗?每次见到你,我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如今你这般反复无常,我心里难过。”  “我尝试说服自己不去打搅你,可当我决定远离的时候,你偏又要来招惹我。”  “景生。”孙闻溪盯着夏景生的眼睛,“你能不能说句话?”  “对不起。”夏景生沉默半晌,留下了三个字。  孙闻溪心里憋着一口气,猛地听到这么一句,心头的无名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你要说的只有这句?”孙闻溪问。  “真的……对不起。”  “夏景生,是不是我现在扭头走掉,再也不相见,你也不会难过?!”孙闻溪眼眶红了。  夏景生心下一咯噔,他匆匆地看了眼孙闻溪,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想,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他们很快便会再无关系,对彼此来说,变成比陌生人还要不如的存在。  “景生,我曾经以为,你虽嘴上不说,关键时刻你还是会紧紧抓住我的手,可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无论今日合婚的结果如何,你若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  说着,孙闻溪加快脚步,直往那山巅走去。  夏景生就这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连步调都是一致的,可就是相互不说话。  这样闷头走了一阵,眼前已然能看见别庄。  孙闻溪一鼓作气地走进去,在凌霄子的静室门前,停下了脚步。 第49章 夏景生笑笑:“我是穿惯了的。”  夏景生穿了身大红的长衫,是特地为拍结婚照挑的,可孙闻溪穿的却是洋装。  二人下车时,相馆的老板亲自出门迎接。  一见两人便笑道:“两位提前没说好?怎的一个穿洋装,一个穿长衫。”  他的目光停在孙闻溪身上:“哟,孙少这一身可精神,要我说啊,这都新时代了,这年轻人嘛,就该穿洋装。馆里头有现成的洋装,夏大少去挑一身?”  孙闻溪阖上车门:“他要喜欢长衫,我可以换。”  “这……”相馆老板本以为孙闻溪是话事的,听了这话,一时下不了台。  “不必了,穿洋装拍吧。”夏景生说。  孙闻溪看了他一眼:“你不必理会我,随自己心意便好。”  夏景生脱口而出:“你穿洋装好看。”  孙闻溪瞬间笑开来,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轻咳了两声,控制着面部的表情,状似严肃地点点头。  这挑洋装可是个学问,影楼里的洋装不少,夏景生第一次挑,颇不得要领。  这时,孙闻溪走上来,眼睛掠过那一排洋装,从架上取下一款白色的,在夏景生胸前比了比。  “试试这套。”他将西服递给夏景生。  不多时,夏景生从那换装间里出来,孙闻溪双眸一亮。  穿上洋装的夏景生,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他原就有一份超然物外的冷清,这会儿配上白色的洋装,像个仙人似的。  如果忽略他不甚整齐的衣领的话。  孙闻溪走上前去,抬手替他将衣领理好,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条朱红色的领带,细心替他系好。  镜中之人面若傅粉,唇若涂朱,连相馆的老板瞧见了,都忍不住赞一句:“好标致的人物。”  两人并肩而立,一黑一白,半点都不违和。  “哎哟,我这相馆开张这么些年,这结婚照也拍过不少,还是头回见着如此般配的两人。”  老板笑着将相机架好:“来,看镜头。”  夏景生是头回拍照,面对镜头难免有些紧张,老板便在一旁提点。  “夏大少,你放松些,两位再靠近点。”  夏景生将身子往孙闻溪身上靠了靠。  “对,就这样,看着镜头啊,一、二、三——”相机一响,画面定格。  “两位再面对面拍一张。”老板笑道。  夏景生转过脸,不太敢看孙闻溪的眼睛。  偏生老板还在给他们出主意:“搂住对方的腰,这样看起来更亲密些。”  孙闻溪听了这话,却并不主动,倒是夏景生红着一张脸,搂上了孙闻溪的腰。  “对,再挨近一点儿,看着对方的眼睛,再近一点儿。”  夏景生的动作如同那蚂蚁搬家,一分一寸地挪,孙闻溪手上一个使劲儿,直接把人往怀里带。  “诶,对,就是这样。”老板迅速捕捉到了这一幕。  “来来来,背转身再来一张。”老板极稀罕这一对璧人,他已经能够想象,将这二人的照片挂到橱窗里,会招来无数的顾客。  夏景生转过身,靠在孙闻溪怀里,感受着那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孙闻溪的手正紧紧地箍着夏景生的腰,猛地感觉到手上一暖,原来是夏景生的手覆了上来。  孙闻溪唇边的笑容越发灿烂,一双眼眸璨若碎星。  照片拍完,他却恢复了严肃脸。  出了相馆,孙闻溪刚要打开车门,忽听夏景生说:“闻溪。”  孙闻溪手一顿,抬眼看向他。  “我觉着洋装挺好看,你能陪我去挑挑吗?”夏景生指了指不远处的百货大楼。  孙闻溪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走了两步,发现夏景生还停留在原地。  “怎么?不是要挑衣服吗?”  “嗯。”夏景生笑着跟上他的脚程。  百货大楼里人头涌动,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两人被人流冲散了。  夏景生赶紧追上去,下意识地拽住孙闻溪的手,避开人流后,刚想松开,手却被孙闻溪紧紧地握住了。  夏景生看了他一眼,见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便放任他这般牵着。  到了服装区,售货员无比热情地向他们推销。  孙闻溪听完那一大串词儿,开口道:“将你方才说的,都拿给他试试。”  售货员大喜,忙不迭地跑去拿衣服。  夏景生急道:“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多?”  孙闻溪拍拍他的手背:“先试试。”  事实证明,夏景生是天生的衣架子,往日穿长衫看不出来,今日试这洋装,件件都穿出了模特的架势。  孙闻溪大饱了一番眼福。  夏景生一次次地进出试衣间,都迎着孙闻溪炽热的眼神,那眼神太过直白,让夏景生臊得慌。  他扯着衣服问:“这件如何?”  “好。”孙闻溪言简意赅。  “这件呢?”  “好。”  “那这件?”  “也好。”  夏景生无奈地看着孙闻溪:“你认真一点。”  “我分明很认真。”孙闻溪一脸严肃道,“确实都好看。”  说着,孙闻溪转向一旁的售货员:“你说,是不是都好看?”  售货员笑道:“确实都很好看。”  夏景生咬牙道:“可我只要一件。”  孙闻溪抬手替夏景生理了理领结:“挑衣服又不是谈恋爱,不用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  这话说得,连一旁的售货员都红了脸。  随即,她听见孙闻溪说:“把这些,通通包起来。”  这财大气粗的架势惊动了周遭的顾客,不远处的女装区,一个正在挑衣服的艳丽女子问一旁的女佣:“那边的是谁?”  “是宝汇银行的孙少和夏家大少。”女佣回答。  “宝汇银行的孙少,我怎么从没见过他?”艳丽女子往沙发上一坐,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虹姐儿,这孙少和宋老板是死对头,怎么可能来我们的地盘。”女佣笑道。  “是么?难怪,我就说,这男人有几个不爱玩的。”莫虹揉了揉酸软的小腿,看了眼打包好的大包小包,懒懒地说了句:“走罢。”  挑一轮衣服,对夏景生来说,堪比打了场硬仗,特别是遇上孙闻溪这般较劲儿的,恨不得把整个店都搬空。  上了车,夏景生还未缓过劲儿来,他瞧了眼孙闻溪的侧脸,轻声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孙闻溪一脚踩下刹车:“什么?!”  “按规矩,我们到正式结婚前,都不能再见面。”夏景生说。  孙闻溪沉默了好一阵,总算明白了。  按照老一辈的规矩,新人在正式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  孙闻溪脸色冷下来:“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夏景生放软了声音:“不会太久的,等待一段时间好不好?”  “景生,你知道婚礼之前要择良辰吉日安床吧?”孙闻溪说。  夏景生自然知道这个风俗,为了取个好彩头,新人的床榻要放在合适的位置,是以家家户户有喜事前,都会请风水先生到家里安床。  “要我是你,就亲眼到孙家看看,安的床合不合心意。”孙闻溪说。  夏景生臊红了一张脸:“你看也是一样的。”  孙闻溪一秒严肃脸:“景生,你知道我一向不信风水,若是你亲自负责安床,我倒还能接受。”  “这样不合规矩。”夏景生轻声道。  “孙家的规矩和别处的不同。”孙闻溪理直气壮道,“不过想来,景生也是不愿的,毕竟景生原本就不想答应这场婚事,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孙闻溪话锋一转,语气里难掩失落,刚刚才活泛了些的气氛又低落下去。  夏景生最吃不消他这副模样,松口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又成功套路了一次,孙闻溪强忍着笑。  与此同时,夏家夫妇经过几天时间的消化,也算勉强认可了孙闻溪和夏景生是天作之合这一说法。  此刻,夏姨娘正拿着账本给夏功成过目。  夏功成原本平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将那账本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我放心把家中的帐交给你管,你就管成这个样子?”  夏姨娘虽然心虚,却仍旧争辩道:“家中每月的进项都很少,开销又大,我难不成还能变出银钱来!”  一提起这个,夏功成就生气:“我看景瑞之所以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就是随了你这个娘,昔年月儿还在时,我在外打拼,她把家中的帐管得极好,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夏姨娘最听不得他提夏景生的母亲,当即恨声道:“她要是那么有能耐,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命给赔了进去!”  “你住口!”夏功成喝道。  夏姨娘见他动了真火,立马闭嘴,不敢开口了。 第51章 那为首的男人瞥了夏景生一眼,周身的气焰弱了下去,恭敬道:“夏大少。”  夏景生看他这样,不明所以道:“我们认识?”  “小的哪里敢高攀夏大少,不过略懂些牌九,听说过夏大少的威名罢了。”  江城的三教九流,少有不认得夏景生的。  见夏景生的眼神落在掌柜的身上,那流氓头子主动解释道:“这不长眼的东西开罪了虹姐儿,虹姐儿说了,要给他些教训!”  “虹姐儿?”  夏景生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一把懒洋洋的声音:“谁在叫我?”  孙夏二人回头,见是一个烫着波浪卷儿的靓丽女子,唇上涂着鲜红的唇脂,手上还夹着一支女士香烟。  见到孙闻溪,莫虹眼前一亮,当即笑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孙少与夏大少。”  “怎么?你们要替这不长眼的东西说情?”莫虹凉凉地看着伏趴在地上的掌柜,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滩烂泥。  “说情倒不至于,刚巧他也开罪了我,就是他的叫声太过惨烈,平白搅了人的清静。”夏景生道。  “也是,这杀猪一般的叫声,我听着也烦。罢了,今日既有两位贵客在此,我便饶你一次,看你还敢将别人家用过的床卖给我!“  “虹姐儿,饶命啊,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将旁人用过的东西卖你啊,这店里所有的床,都是我亲手制的,清一色全新的。冤枉啊!”那掌柜的叫屈道。  莫虹脸色一沉:“你还敢狡辩,分明就是你的床有问题!”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愿松口。  孙闻溪蹙眉道:“你为何笃定床是二手的?”  莫虹见说话的人是孙闻溪,神情柔和下来:“他卖给我的床,不干净。”  “不干净?此话怎讲?”夏景生问。  “自打我换了这店里的架子床,便怪事频发。”莫虹摩挲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耐道,“夏大少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景生与莫虹来到僻静处,莫虹笑道:“大少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夏景生打量着莫虹,见她柳腰纤细,浓妆艳抹,打扮时髦,试探道:“你是明星?”  莫虹噗嗤一声笑了,她眼尾一挑,笑意吟吟地看着夏景生:“大少平日里,很少出入舞厅吧,难怪不认识我。”  夏景生顷刻间明白过来,这莫虹是一名舞女。  “大少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平日里少不得要招待客人。可自打我换了新床,每次接待客人,都会发生奇怪的事。”莫虹委屈道。第四十六章   莫虹一面委屈地说着, 一面缓缓地靠近夏景生。  “我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有点害怕。”她睁着一双大眼睛, 楚楚可怜地看着夏景生。  “真是头一回?我看不见得。”夏景生看着快挨到他身上的莫虹, 蹙眉拉开距离,“请你自重。”  莫虹伸手揪住他的西装领带,娇嗔道:“怕什么, 这儿就我们两个。”  夏景生沉声道:“你身旁还站着一位呢,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  莫虹脸上娇俏的笑容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夏景生:“我身边有人?你能看到他?”  “我不仅能看到,我还知道他现在很生气,表情就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夏景生举起双手自证清白, 目光看向莫虹身侧的位置,“你看清楚了, 我可没碰她。”  此话一出, 莫虹和她身边的“人”都瞪圆了双眼。  莫虹身边的“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衫,边角还带着补丁。头发剃成了板寸,皮肤黝黑, 粗糙的双手一看便知经常干重活的。  像是好奇夏景生能瞧见他似的,那“人”伸出手, 轻轻地推了夏景生一把。  夏景生竟纹丝不动。  那“人”又推了一把, 夏景生还是没反应。  见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夏景生道:“你推得了别人,却推不了我, 这些伎俩对我没用。”  夏景生一双眼睛清楚地看到:那“人”额际黑云密布。  那是灵体害人后的业债。  夏景生看向那灵体,叹息道:“你变成灵体后,害了不少人吧。”  那灵体原先还是好好的相貌,听了夏景生的话,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一脸的血肉模糊。幸而一旁的莫虹瞧不见,要不然准得吓晕过去。  “那是他们该死,谁叫他们碰我的虹儿!”灵体说。  “第一个是在舞池里和莫虹跳舞的男人,在他用暖水瓶时,你让暖水瓶整个倒在了他身上,他因此而被严重烫伤。” 夏景生历数着。  灵体恨声道:“谁让他觊觎虹儿的美色。”  “第二个是与莫虹一同喝酒的男人,你让喝醉的他滚下楼梯,双腿骨折。”  “是他企图灌醉我的虹儿!”灵体歇斯底里。  “第三个是进入莫虹家的男人,你将他从阳台上推了下去,他被你折腾得只剩了一口气。”  “他……他要强占虹儿!”灵体放声大吼。  “可你也该明白,人鬼殊途,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除掉莫虹身边的人,你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夏景生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站在一旁的莫虹已经彻底傻掉了,她怔怔地看向身侧的“空白”,带着哭腔道:“强哥,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可这是我的工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他们碰你!”灵体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  莫虹吓得花容失色,吞吞吐吐地向夏景生讲述了她的过往。  跟在莫虹身侧的灵体叫陈强,是莫虹当年的未婚夫。  那时莫虹还是山沟沟里的女娃,与陈强是青梅竹马,两人原本有婚约在身,不料一次上山砍柴,陈强意外摔落山崖丧生。  莫虹悲恸欲绝,就此消沉了好些日子,而后她决心离开伤心地,到江城打拼。  在江城她干过许多活计,替人洗衣裳、到裁缝店帮忙,她用辛苦攒下的钱学了跳舞,成为了一名舞女。  相较于其他行业,舞女的薪酬较高,还能时常得到客人给的奖赏,如若推销酒水,更能拿到数额不菲的奖金。  对于应酬,莫虹如鱼得水,她充分施展自身的交际才能,很快就在舞场里站稳了脚跟。  舞女大多出身穷苦,为求生计才投身舞厅,可当中也不乏贪图享乐的本地女子。  如此,同侪之间明争暗斗是常有之事。  莫虹虽有才能,却也不免经受委屈,经济已无后顾之忧,可精神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她买得起漂亮的衣裙,住得起高档的住宅,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甚至要靠服食药物才能安睡。  舞场上的逢场作戏,也让她见识了人情冷暖。  她开始渴望一段真情,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真正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  可莫虹接触的男人,大多拖家带口,只为在舞场上寻欢作乐,偶有单身的,也大多风流薄幸,与莫虹心底的期盼相去甚远。  这让莫虹怀念起当年在穷乡僻壤里一心对她的未婚夫。  缺爱的她听闻江城紫云观中有一位闲云道人,最擅姻缘之事,便前去求助。  她原没抱什么希望,可那闲云道人却一口咬定,只要照他的方法去做,便能让莫虹的未婚夫还阳。  “他教你用什么法子?”夏景生蹙眉道。  “闲云道人让我在家中窗前悬挂一串风铃。”莫虹说。  风铃是风水法器之一,有强烈执念或怨念的魂魄,确可用风铃召回。  “我听他的话,窗前日日悬着风铃,心中念着想要招回的魂魄。其实我并不太相信这些,直到那一日,在紫云观……”  不知为何,莫虹一踏入紫云观,便满心欢喜,一心只想见闲云道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静室的。  模糊间,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莫虹回身看去,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她冷不丁清醒过来,瞧见那闲云道人摸上了她的手,莫虹心下大骇,忙缩起了手。  那闲云道人佯作无事,给莫虹倒茶,一壶滚烫的茶却如数倾撒在他自己的手背上,无法自控一般,疼得他一阵痛呼,手上严重烫伤。  “起先我没多想,只当那闲云道人一时不小心,直到日前闲云道人被人揭发,我回想起当日之事,隐约察觉,强哥的魂魄或许真的回来了。”  只有陈强,才会不允许别的男人和她走得太近,也只有陈强,会这样不舍昼夜地保护她。  夏景生将一截红绳系在莫虹手上,莫虹眼前一暗,眼前竟变成了另一副光景。  素衣粗布的陈强站在她面前。  莫虹惊讶地捂着嘴,看着陈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险些惊叫出声。  陈强后知后觉地看到莫虹的表情,慌乱地收敛了狰狞的面容,又变成了那个淳朴憨厚的汉子。  “强哥。”莫虹眼眶红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可却碰不到眼前的灵体。  夏景生解释道:“陈强的魂魄对尘世有很深的眷恋,死后一直未入忘川,你又动了招魂的心思,他便被你招到了身侧。你身边发生的那些怪事,并不是换了新床所致,而是陈强做的,他不愿意看到那些男人靠近你。”  莫虹闻言,半晌没说话。  过去的这段日子,每当孤单寂寞之时,她都会想起曾经与陈强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可当陈强真的回到她身边,她又害怕了。  那些美好的,淳朴的,在记忆中闪闪发光的日子回不去了。  此刻的莫虹,全然没有素日里的风情万种,眉眼中藏着深深的疲惫感,她朝夏景生略一点头:“多谢大少,今日之事,还望大少能替我向掌柜的道个歉。”  说完,她留下银钱,不再看陈强一眼,转身走了。  夏景生看着陈强锲而不舍地跟在她身后,长叹一声。  福满木匠店的掌柜挨了打,坐在一旁嗷嗷叫痛。  他的手边摆着莫虹给的厚厚一叠银钱,可他却极为不满:“她把这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砸就砸,不过就是个舞女,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转身面对夏景生,他一改方才轻慢的态度,毕恭毕敬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夏大少,这才怠慢了……方才若不是大少,我怕是要伤重百倍。”  夏景生摆摆手,与孙闻溪刚准备离去,便听掌柜的招呼道:“两位留步,这千工拔步床,我免费给你们打造,就当是报答二位的救命之恩。”  孙闻溪学着方才掌柜的模样,轻慢地一挑眉:“我们两个男人,恐无福消受早生贵子的祝愿。”  掌柜的赔笑道:“我换图案,二位看是这仙鹤好啊,还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好啊?”  这话让夏景生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喃喃道:“是图案。” 第53章 临时关押房内,陈强坐在莫虹身边,愧疚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遍遍地道歉:“虹儿,对不起,我没料到会连累你,我真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他!”  莫虹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时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如果他死了,那我定然也逃不了干系。”  “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他这样欺负你?!”陈强一瞬间极气愤,紧接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因为莫虹一双眼睛里呛满了泪水。  “强哥,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想当年,我们虽然穷,可日子每天都有盼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却一点都不快乐。”,莫虹绝望道。  “虹儿,出去以后,离开丽都吧。”  莫虹看着四周的高墙,摇头道:“出不去了,宋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的。”  话音刚落,牢房门口传来脚步声,巡捕冷漠道:“莫虹,你可以走了!”  陈强的脸色瞬间晴朗起来,可莫虹却心头一颤。当她在巡捕房外看到宋晖的车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宋晖见了她,还特地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莫虹即将上车的一刻,宋晖突然贴在她耳边说:“你放心,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我慢慢和你玩。你不是爱装烈女么,我最喜欢这一款了。”  一路上,宋晖都坐在车后排,他掐着莫虹的脖子,强硬地吻上莫虹的唇。  陈强一直在旁边看着,原本完好无缺的脸皮一点点地剥落,生生流下了两行血泪。  当宋晖抬手去解莫虹的旗袍扣子时,原本完好的手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再看时,掌心破了个大窟窿,周边的皮肤如同被灼烧一般,惨不忍睹。  宋晖捂着手嚎叫的一刹那,莫虹下意识地看向陈强。  这一次她没有被吓住,只是那眼眶里的泪再也刹不住车,扑簌簌地落下来。  车子本来要驶回丽都,这下只能就近去医院,德国大夫捧着宋晖的手瞧了半天,瞧到宋晖耐心耗尽,都要骂娘了才满脸不可思议道:“这太奇怪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口。”  用酒精清洗伤口时,宋晖叫得撕心裂肺,诊室外莫虹打了个冷战。  与她如临大敌的表情相对的,是陈强脸上难掩的笑意。  他邀赏似的问:“虹儿,你还记得我们在狱中说的,若能平安出去,便离开丽都?”  莫虹目光复杂地看了陈强一眼,在陈强的再三追问下,终于答应了一声:“嗯。”  诊室门开的那一刻,莫虹慌乱地抬眼看向宋晖。  奇怪的是,宋晖并没有暴怒,也没有动手,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莫虹。  “虹姐儿,你知道老一辈管我们这样的叫什么吗?”宋晖忽然问。  “什么?!”莫虹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叫八字相克,我算是知道了,老天这是警示我,但凡我对你起歹心,就没有好结果!”宋晖似笑非笑道,“罢了罢了,我今后不碰你了。”  陈强双目倏地一亮,惊喜地看着莫虹。  可莫虹却毫无惊喜的感觉,她直觉其中有诈,这些日子她如履薄冰地跟宋晖周旋,多少对宋晖的性子有些了解。宋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绝对不会闷声吃亏。此刻他能和颜悦色,必定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才这般用缓兵之计。”  回到丽都,莫虹借口自己乏了,第一时间躲进房间,她将房门反锁了,脱力般倒在床上。  陈强欣喜道:“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莫虹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头涌上一阵歉疚。她打开手提箱,慢悠悠地往箱子里塞衣服。趁陈强不备,她猛地将那悬于窗前的风铃取了下来。  闲云道人曾告诉过她,若想将请来的魂魄送走,只要将风铃取下,而后轻轻地用手甩三下,默念“哪来的回哪去”,三个时辰后,魂魄就会被鬼差领走。  陈强在她晃动风铃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怔怔地看着莫虹的动作,半晌,大吼道:“不——”  听着那凄厉的呼喊声,莫虹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她颤声道:“强哥,你忘了我吧,来世投个好人家,找个比我好百倍的姑娘。”  “虹儿,我求你不要!”陈强恳求着,伸手去够那风铃,却被莫虹避开了。  “强哥,我走不了的,宋晖的势力有多大,是你想象不到的。即便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把我抓回来的,对不起,我和丽都签了死契。”  陈强的血泪流了满脸,还在拼命争取。  此刻的莫虹和陈强都不知道,宋晖的休息室内,闲云道人正优哉游哉地品着茶。  宋晖一进门,便把那手上的纱布解开丢在一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都怪你出的馊主意,差点没疼死我。”  宋晖把手伸到闲云面前,掌心上的窟窿看起来触目惊心,周围的一圈焦黑如同被烈火灼伤一般。  闲云道人取出一个阔口瓶,把里头的东西倒在宋晖的伤口上。  很快,伤口的灼烧感退却了,那堪称惨烈的伤口疾速愈合。  宋晖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东西?”  “辟邪的甘露罢了。”闲云道人擦了擦手,“你放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保证那小鬼魂飞魄散。”  闲云道人手上把弄着一串风铃,乍一看与莫虹方才取下来的那一串极相似,可细看之下会发现,两串风铃上的纹路不一样。  “你确定?”宋晖将信将疑。  “对付这种小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闲云道人嗤笑道。  莫虹房内,陈强还在恳求着,可莫虹不为所动。  她侧卧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不愿再听陈强的话,那风铃被她紧紧地捂在胸前,防止被陈强抢去。  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疲意很快涌了上来,似睡非睡间,莫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她的眼皮很沉,周身像被固定住一般,用尽全力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睡前,莫虹分明没有关灯,可这一刻房里却漆黑一片。  窗户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不断地挠玻璃。  莫虹看向窗台,一瞬间,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窗户外有各种各样的鬼魂,死状各异、面色狰狞。吊死鬼吐着长长的舌头,一直在舔窗户;如僵尸一般的怪物,用那尖锐的长指甲挠着窗户。  眼看着他们就要把窗户给破坏殆尽,而陈强正严阵以待地站在窗边。  发现莫虹醒了,他只说了一个字:“跑。”  话音刚落,玻璃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一群鬼魂张牙舞爪地涌进来。  同为鬼魂的陈强全然招架不住,只能拼尽全力冲莫虹喊道:“跑啊——”  那断头鬼的脖子可以九十度翻转,它张开血盆大口,一把咬住陈强的脑袋不松口。  莫虹吓得直哆嗦,眼看着那些鬼魂朝自己涌过来,她本能地朝门外跑。  可门外有一股极强的阻力,她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稍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陈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莫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不敢回头。  终于,在那些鬼魂越过“陈强”这堵屏障,发现莫虹的一刻,她成功地将门拉开了。  慌不择路的莫虹光着脚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在看到街灯亮起的一刻,她一下坐倒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第四十八章   这一日, 夏景生与孙闻溪一同为安床做准备。  孙家的西房很大,采光也很好, 夏景生站在窗前, 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  这便是他今后要住的房子。  当日孙其满与夏家夫妇谈及婚后事宜,只说了一句,让小两口住到孙家, 夏家忙不迭地答应了。  夏景生正想得出神,身后忽然缠上来一人:“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即将过门,心中忐忑。”夏景生微微低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孙闻溪看着那白花花的一截,不禁低头亲了下去, 双唇轻轻地摩挲吻吮着。  夏景生脖间一痒,当他反应过来孙闻溪做了什么时, 整张脸红透了。  “景生, 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孙闻溪伏在他耳边,轻声说。  “咳咳……少爷,床送来了。”仆人进来时, 恰好瞧见两人依偎在一块。  夏景生忙拽开孙闻溪的手,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  “抬进来吧。”孙闻溪吩咐道。  福满木匠店的掌柜依言将千工拔步床送到了, 那床的雕工极其精细, 床中有睡铺、小橱、妆台。  若是将围帘一拉,床中便自成一方天地。  夏景生按事先看好的方位,吩咐仆人将床安置好。  而后与孙闻溪一同捧着一床新铺盖, 齐声念诵:“东一铺西一铺,夫夫恩爱常幸福。”  铺盖放好后,还有那特制的鸳鸯枕,两人各捧一个枕头,念诵:“左一放右一放,夫夫和睦福满堂。”  最后将那喜被一铺,安床仪式便完成了。  夏景生正想出去,忽然被孙闻溪伸手一拽,脚下一软,正好坐在了孙闻溪的大腿上。  “新铺的床,可要试试?”孙闻溪把人搂在怀里,轻声问。  “大白天的,没个正形!”夏景生轻斥道。  孙闻溪抬手将床围一拉:“这下不是白天了。”  夏景生被他搂着,半截身子软了下来,嘴上却道:“你别乱来,师傅有言在先。”  孙闻溪在他脸上偷了个香,纵使有一颗做流氓的心,可恋人不点头,他也唯有做个圣人。  坐怀不乱,真的好辛苦。  两人在房里言语了一阵,饭食便做好了。  小两口刚一入座,戴着老花镜的孙其满已发现了夏景生脖颈上浅浅的吻痕。  霎时间眉开眼笑道:“新婚夫夫恩爱是好事,可要注意节制哟!”  孙夏二人心下一片惊涛骇浪。  这车还停在始发站没发呢,怎么就被判违章了呢?新手司机孙闻溪心中实苦。  饭桌上,孙闻溪每回给夏景生夹菜,孙其满都微笑着一脸暧昧地瞧着。  夏景生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抬头看孙其满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55章 下一刻,他又忽然担心起来。  孙闻溪知不知道夏家的龌龊心思,他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自己。  他在镜子前呆了许久,忽然听见敲门声。  “景生,你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孙闻溪在门外唤道。  夏景生一把拉开门,脸上还有未干的水迹。  孙闻溪想抬手抹一把他的脸,却被他躲开了。  “砰——”还没等孙闻溪反应过来,主卧的门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夏姨娘哭着跑进了夏景瑞房中,夏景瑞正在逗弄他新养的几尾金鱼,见状诧异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夏姨娘看着夏景瑞一脸懵懂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今日明明有机会进宝汇,你为何不答应?”  夏景瑞呆呆地拿着一截树杈子,自从夏景生到地府替他把命续上以后,他就成了个慢性子。  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的,偏生夏姨娘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主,性急起来夏景瑞少不得要挨骂。  “娘,那算数我是真的不在行。”夏景瑞哭笑不得。  “不在行也要学,难道你想就这样待下去?”夏姨娘登时急眼儿了,“你看看夏景生再看看你,他这会儿跟孙闻溪成了亲,自此衣食不愁,可你呢?”  “娘?!”夏景瑞眉头紧皱,“可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男人就该有自己的事业,景生哥他一门心思钻在歪路子上,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自个儿说过的话,自个儿都不作数!”夏景瑞也不是泥人脾气,火气上来了,把被子一掀,往床上一躺,不理会夏姨娘了。  提起这一茬,夏姨娘就一肚子火。  今天在饭桌上,孙闻溪对夏景生可谓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孙家格外珍视夏景生。夏姨娘原想着孙家绝不会接受一个男人,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狠狠地扭着手绢儿:“我就不信了,孙闻溪还真能把他当少奶奶宠到天上去,你等着瞧好吧,不出三月,孙闻溪绝对要纳一房姨太太。”第四十九章   “娘!这话可胡说不得!”夏景瑞放下手里的树杈子, 一脸紧张地看着夏姨娘。  “我没胡说,像孙家这样的人家, 怎么可能不要孙子!我看他还能得意多久!”夏姨娘愤恨地看着眼前的礼单。  回程时分, 夏景生将孙闻溪送出府门。  孙闻溪张开双臂:“景生,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夏景生瞥他一眼:“你又来了……”  孙闻溪笑道:“来, 抱一个。”  他站在门前,冲夏景生张开双臂。  门前来往的行人朝这边看过来,有人开始指指点点,可孙闻溪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始终等着夏景生“投怀送抱”。  眼看着吸引的人越来越多, 夏景生硬着头皮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孙闻溪, 不料却被孙闻溪一把搂紧了腰。  “景生, 你看这是什么?”孙闻溪摊开手,一块精致的玉佩躺在他的掌心里。  那玉是由两枚月牙儿型的玉拼成的,雕工极其精细。  与寻常的龙凤佩不同,这玉佩上是两条纠缠的飞龙, 可谓是别出心裁。  “喜欢吗?”孙闻溪轻笑道。  莫名地,夏景生想起了夏姨娘那一番刺耳的话语。  夏景生一把摁住孙闻溪的手:“闻溪, 我晓得你待我好, 可别再送这么贵重的礼了,我是男人,我自己能挣钱。”  “ 景生, 这是吉祥信物,代表你我相爱的开始,这个你一定要收下。”说着,把它挂在夏景生的脖子上。  离开了孙闻溪的怀抱,夏景生将那聘礼的单子往他手里一塞:“这个玉佩我收下,可这个我不能收。”  “景生……”孙闻溪话未说完,却被夏景生打断了。  “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罢。”夏景生说完便进了门。  孙闻溪一手拿着礼单,看着夏家那墨黑色的大门缓缓阖上。  老管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冲孙闻溪挥手道:“孙少,你赶紧回罢,秋风起咧。”  秋风拂过孙闻溪的脸颊,他看着手中的礼单,有些莫名。从孙家过来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如今怎么就不收了呢?  夏景生回到厅堂,夏姨娘正指挥着下人把东西往屋里搬。  瞧见夏景生,夏姨娘拿手绢儿捂着嘴笑:“景生,我瞧着你也用不上这么多,我就让人把东西搬我那儿去了啊。”  夏景生绷着脸道:“东西都退回去。”  “退回去?!”夏姨娘大惊失色,“哪有人把聘礼往回退的?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礼金你们已经收了,还不够吗?这些东西都是给我的,我自然有权处置。”夏景生说。  夏姨娘的脸色极难看,止不住地刻薄起来:“这还没成亲呢,就帮着孙家了,真要成亲了,还不得翻天了。”  “别怪姨娘没提醒你,你这肚子可怀不上孙家的种,还是多捞点儿给自个儿傍身吧,等日后哪个姨太太怀上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管家看着那一箱箱东西又被原封不动地搬出来,迟疑道:“大少爷,真给送回去?”  “送回去,我不需要。”夏景生握紧了拳头。  “唉,大少爷,你这又是何苦呢。这聘礼都送来了,真给送回去,这不是打孙家的脸吗?”管家劝道。  夏景生想了想,吩咐道:“把那房契盒子拿来。”  锦盒之内放着铺契与房契,夏景生确认后,将盒子交给阿豹:“其他东西我收下了,这两样替我还回去。”  阿豹向来只听夏景生的,他接过盒子,答应一声,转头便办事去了。  “大少爷啊,你听我一句劝,这嘴长别人身上,谁爱说什么就让她说去。若是事事都较真,这两个人的小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夏景生坐在那八仙椅上,腰背挺得笔直:“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夏家,怎么看我,可我不想旁人说,闻溪是个冤大头,和一个只图他钱的人成亲了。”  管家看着夏景生的脸,依稀间像是看见了当年的夏夫人,也是这般倔强、固执、决定了便不回头。  阿豹捧着锦盒到了孙家,把锦盒交给孙闻溪。  当孙闻溪看到锦盒中的房契时,他皱了下眉头,沉声道:“这是做什么?”  阿豹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大少让我送回来,他不能收。”  孙闻溪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紧盯着阿豹那张可怖的脸:“他不收是吗?”  阿豹刚一点头,孙闻溪便从锦盒中将那房契取出。  抬手撕碎了。  “孙少……”饶是阿豹喜怒不形于色,也被惊到了。  “你回去告诉他,这房契和铺契始终是他的,他不要,那便是废纸一张。”孙闻溪的语气很平静,却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  “孙少,大少他不是这个意思……”阿豹看出孙闻溪生气了,想替夏景生圆场。  可他笨嘴拙舌的,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被孙闻溪抢了白:“你可知,把聘礼退回来是什么意思?!”  阿豹沉默了。  孙闻溪好艰难才克制住不断上涌的怒火,他扶额道:“你且把我的原话带回去,问问你家大少爷。”  阿豹回夏府复命时,夏景生闻言,手中的书本落了地。  他站起身来,惊讶道:“你说……孙少把房契撕了?!”  阿豹点头:“孙少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夏景生眸光闪烁。  “你可知,把聘礼退回来是什么意思?”阿豹将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  “退聘”等于“退亲”。  夏景生一时被夏姨娘的话气急,只想着将房契与铺契还给孙家,却没想这么多。  夏景生赶忙拾起电话听筒,摇下孙家的号码,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好容易电话被接起,接电话的却是孙家的下人。  夏景生分明记得,这是孙闻溪房里的电话,他怔愣了片刻,开口道:“我是夏景生,我找孙少。”  那人回道:“孙少说,他不想接你的电话。”  不是不在,也不是没空,而是不想听。一晚上,夏景生打了三回,每回都是一样的回答。  从那之后,孙闻溪再没主动联系过夏景生。  先前夏景生说按规矩,新人婚前不宜见面,孙闻溪还缠着他要见面。  这回却真真如人间蒸发一般。  这一日,夏景生推了一整日的风水预约,到孙家门口去堵人,得到的回复是——孙少出门了。  孙闻溪确实是出门了,此刻正在仙蝶舞厅,他找谭韶聪谈生意上的事,顺道去看望方丽华。  方丽华临盆在即,这些日子都是谭韶聪在照顾她。  这会儿她身上披着薄毯,冲孙闻溪笑道:“闻溪,你的婚礼我是去不成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有心了。” 孙闻溪看着两枚纯金的同心锁,“我这婚结得不太顺当。”  “怎么了?”方丽华抚着腹部,温柔地笑道。  “丽华姐,冒昧问一句,你爱项坤吗?”  方丽华唇边呛着笑意,神情平静而悠远:“我是真的爱过项坤,爱到可以为了他远走他乡,爱到为他和家人决裂。”  孙闻溪回应道:“就是嘛,爱一个人,就会不顾一切,看不见他,我会想他,我总是打电话给他,想听他说话,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是他收不到我的心意,还退了回来。”  “你和夏先生……吵架了?”  孙闻溪苦笑道:“他……把聘礼都退回来了……”  方丽华微怔,旋即笑道,“所以你觉得,夏先生不爱你?”  “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吗?”孙闻溪说,“我和他之间,似乎总是我在追着他跑,我想和他呆在一起……如今他这般,倒叫我不确定了。”  “既然这样,你何不找他说清楚?”方丽华掩着鼻子,“我这会儿喝不得咖啡,你别又拿这个来招我。”  “我……”孙闻溪一时语塞。 第57章 车门开启,外头伸进来一双手。  夏景生顺着那手往上看,瞧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孙闻溪。  喜婆高声道:“新郎到——”  夏景生把手放在孙闻溪温暖而干燥的掌心,抬脚迈出车门。抬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孙闻溪正用手替他挡住车顶,防止他被撞到。  一个微小的细节,瞬间让夏景生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仿佛周遭喧天的锣鼓声、宾客们的谈笑声都与他无关,此时此刻,唯有牵着他的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孙闻溪牵着夏景生穿过花堂,行至礼台上。  孙其满与亲朋好友已就坐,孙其满满脸笑意。  引赞高声唱诵道:“一拜天地——”  夏景生与孙闻溪牵着大红绣球,虔诚鞠躬。  弯腰的一刻,夏景生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一路走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放。  初见时,他与孙闻溪素昧平生,彼此针尖对麦芒,却因为一桩又一桩的奇事,熟识彼此。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线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二拜高堂——”  他们的家庭出身不尽相同,孙家是前途无量的新贵,而夏家是日薄西山的世家,原本该遭遇重重阻碍的他们,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孙其满乐呵呵地接过了夏景生的奉茶,还现场叮嘱道:“小两口,婚后要好生相处,和和睦睦。”  “夫夫对拜——”  这场婚礼在整个江城史无前例,就连那传统的唱祝词也改了。  夏景生抬眼看向孙闻溪,那婚服穿在孙闻溪身上,显得格外挺拔。  弯腰的一刻,夏景生拽紧了手中的红绸,心跳如鼓。  “礼成!”随着引赞的一声高呼,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宴席开场,作为新人,他们要轮番地敬酒。  夏景生看着一对白玉酒杯被斟满,小小地尝了一口,诧异地瞧着孙闻溪。  那杯里盛的不是酒,而是普通的水。  孙闻溪若无其事地搂着夏景生的后腰,端着笑脸一张张桌子地敬过去。  今日孙夏联姻,吉祥戏班精心排了一出《抬花轿》,特地请兰承云出山。  此时,大戏开场,兰承云身着大红袍服,数月后再度开嗓,赢得了满堂彩。  趁着大伙儿的注意力在戏台子上,一对新人也总算可以歇一歇。  夏景生看着戏台上巧笑倩兮的兰承云,想起了他与孙闻溪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在二楼的雅间,将孙闻溪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料最终会与这颗福星“共结连理”。  夏景生下意识地打量这孙闻溪,发现孙闻溪也正看着他。  “怎么?又想让我讲戏?”夏景生笑道。  孙闻溪嘴角扬笑,还未答话,旁边有亲朋端着酒杯上前来,便又去饮酒叙话了。  宴席从早摆到晚,戏班子都换了好几轮,夏景生只觉得同样的祝福话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  眼见着距离散席还有一段时间,小厮过来搀夏景生。  “少……”那小厮原想称呼夏景生为少奶奶,可转念一想,又改口了,“少爷,我扶您回房歇着吧。”  夏景生喝了一肚子水,此刻清醒得很,他坐在精心布置的婚房里,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  方才那喜婆特意端了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摆着个小瓷罐。  夏景生原本不知那罐里装的是何物,可那喜婆当着夏景生的面儿打开罐子。  罐中是洁白的膏体,闻上去还带了股幽香。  “这新人圆房,难免孟浪了些,有了这软膏,新姑爷便不会受伤了。”喜婆笑道。  一瞬间,夏景生明白过来,那罐子里装的约莫是润滑剂一类的东西,他慌忙收起来。  千工拔步床前红烛高照,夏景生确认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那本被藏起来的画册。  画册上的人像惟妙惟肖,夏景生满脸通红地看着那些“姿势”,心跳愈发急促,可他记得师傅的叮嘱,新婚七日内不能圆房。  不多时,房门处传来响动。  夏景生倏地将画册塞到一旁,“如临大敌”般盯着房门。  孙闻溪走了进来,明明彼此早已熟悉,夏景生还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  孙闻溪没往床前来,径自走向衣柜,从柜中取出一床被褥,将那褥子铺在地上。  孙闻溪抬手解开喜服的扣子:“我没忘你师傅的话,你放心,今日你我都没喝酒,自然不会出事。”  “你为啥不问问师傅,为什么不能圆房,圆了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是天机不可泄露,也许是不想多生事端,既然师傅不明说,我做徒弟的,自然不便多问,师傅说不能,那是断断不能的,还请闻溪忍耐。”夏景生没想到,新婚之夜孙闻溪会有如此叫人心安的举动,  “景生,你不怕我控制不了吗?”  “不怕。”  “因为你有鞭子吗?”  “不是,因为我有透视眼。”  “哈哈哈哈哈,不是阴阳眼吗?”  “对你,要使用透视眼。”  “那你看光了我的身子吗?”  “不能再胡说了,再胡说要出事了,睡吧,有事儿明早再说。”  说完,夏景生侧转身子,静静看向躺在地铺上的孙闻溪,就着红烛,感觉越发喜欢这人的做派。  原本拔步床的设计,就是为了保障新婚夫妻的私密,如今,那围帘成掩盖夏景生的各种情绪,他悄悄瞧着闭上眼睛的孙闻溪,嘴角不觉勾起了一丝笑意。  折腾了一天的他,竟毫无睡意,睁眼瞧着那床栏上活灵活现的鸳鸯。  他不知道的是,躺在地上的孙闻溪,也正睁着眼,看着桌上的一对红烛,久久无法入眠。  而此刻,孙家的门房可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女人赖在孙家门前不肯走。  一直语无伦次地说着:“求求你们,让我见孙少和夏大少一面吧,现如今只有他们能救我了。”  正值宴散,宾客们醉醺醺地出来,许多人冲着那疯女人指指点点。  门房头疼道:“大姐,你可快走吧,再不走我让巡捕房逮人了!”  正巧今日来参加婚礼的就有叶恒朗,门房看见他,就跟看见了救星似的,苦着脸道:“叶警官,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疯女人,净说胡话。”  叶恒朗皱眉道:“你是谁?”  “我……我只有见到孙少和夏大少才能说。”那女人回答。  叶恒朗看了眼手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今天是孙家和夏家的大喜日子。”女人委屈的语气,让门房浑身一激灵。  “洞房花烛夜,那两位怎么可能见你一个外人?”叶恒朗仔细打量着那女人。  “求求你们,我真有性命攸关的急事求见二位,否则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上门。”女人满脸无助地落泪道。  她整张脸上都是灰,此刻抬手抹一把,竟显出几分清秀来:“若是他们不见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门房止不住疑心,这莫不是孙少在外惹的风流债吧,要不然怎么偏偏是今儿个找上门呢?  门房为难道:“叶警官,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你去通禀一声罢,才散席,新人或许还没睡下,我在这儿看着她。”叶恒朗说。  门房答应一声,赶紧前去通禀。  孙其满一听,当即拍桌道:“不可能,闻溪虽然爱玩,却不是这般不负责的人。景生的品性我更是一清二楚,绝不可能!”  “可老爷,那女人在外头闹得可凶了,就是不肯走!”门房迟疑道,“外头许多宾客都瞧见了,影响不好。”  “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孙其满怒道,“一开始怎么不撵走!罢了,让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孙家派了两个下人,将女人提溜进门,甩在地上。  孙其满坐在上首,冷冰冰地瞧着蓬头垢面的女人:“你到底是谁?”  女人蜷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且告诉他们,我是丽都舞厅的莫虹。”  听到舞厅两个字,孙其满的瞳孔一下子收紧了。  他既能同意这门婚事,自然对夏景生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也知道夏景生不会跳舞,更不可能出入舞场。  很明显,惹事的人是“舞场高手”孙闻溪。  孙其满绷着脸道:“你去,将这原话复述给少爷听。”  小厮站在新房门前,忐忑地敲门道:“少爷,少爷,你可睡下了?”  敲了半天,房里却没动静。  小厮附耳上去,贴着门听了一阵。  忽然,房门被拉开了,小厮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  “什么事?!”孙闻溪脸若冰霜。  小厮自知搅扰了孙闻溪的好事,忙赔笑道:“少爷,前厅出事了,老爷着我前来问话,你可认得丽都舞厅的莫虹?”  “莫虹?!”孙闻溪一怔,“自是认得,出什么事了”  “少爷,那莫虹姑娘找上门来了,在客厅里正要死要活呢,非得要见少爷一面!”  “什么?!”孙闻溪讶异极了,当日在仙蝶舞厅,他曾亲耳听方丽华说,莫虹死了,这会儿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这副神情,看在小厮眼中,俨然是心虚了。  小厮赔笑道:“少爷,老爷说你若是方便,便去客厅看看。” 第59章 房门外,孙其满派去的人正偷听呢,猛地听见这么一声,乐得捂住了嘴巴。  方才还说没动静呢,这会儿就这么激烈,果然是年轻人,精力好啊。  房中的两人全然不知被人误会了,夏景生轻柔地按着孙闻溪的腰。  “家里有药酒吗?”  见没有回音,夏景生忽然拔高了声音:“你家药箱呢?”  “呵……”孙闻溪笑了,“不必小题大做……”  “我问你药箱呢?”夏景生的表情很严肃。  孙闻溪微怔,半晌,他指了指一旁的柜子。  夏景生从柜中取出药箱,从里头找出跌打药,倒一点到手心,然后捂上他的腰,用手掌磋磨起来。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孙闻溪都快睡着了,才听见夏景生的一句:“好了。”  夏景生用布擦着手,轻声道:“以后你睡外侧,我睡里头。”  “你翻身本领自然比我强,不过这样也好,你翻不过去,我就让你压我身上。”孙闻溪不羞不骚地说。  夏景生不再说话,两人背对背地躺着,寂静的夜里,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夏景生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睁眼的一瞬,夏景生看了眼身侧,床的半边已经空了。  他掀开帘子,刚要下床,外间便传来小厮的声音:“少爷可要沐浴?”  夏景生开口道:“备水罢。”,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  小厮闻言暧昧地笑了笑,马上去准备热水。  夏景生舒舒坦坦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  正梳着头,孙闻溪进来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机灵道:“两位少爷,这新婚的头天早上,这丈夫若是替妻子梳头,代表姻缘长长久久。”  说完,眼巴巴地瞧着孙闻溪。  孙闻溪却没有动作,他冲小厮道:“你先出去。”  夏景生今日穿了一身紫白色的长衫,梳的是寻常的青年头。  这会儿还没梳好呢,却被孙闻溪一把抢过梳子。  “哎,你……”夏景生想去拿梳子,却被孙闻溪一手挡开。  “你这发型该这么梳!代表长长久久的梳头怎么能没有我呢?”孙闻溪不由分说地替夏景生梳起了头。  夏景生被他摁坐在凳上,只能干瞧着。  好在孙闻溪的审美很是不错,梳出来的发型的确很适合夏景生。  梳好了头,孙闻溪轻咳一声:“走罢,爸等着我们。”  两人下了楼,孙其满正坐在餐桌旁读报,看向夏景生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  “怎么不多睡会儿?累了吧?”孙其满笑着往夏景生碗里夹糕点,“尝尝这红枣桂圆糕,补血的。”  “谢谢爸。”夏景生刚咬了一口,孙其满又给他夹了旁的吃食。  不一会儿,他碗里就堆得跟小山似的,夏景生朝孙闻溪投去求救的眼神,孙闻溪瞧了他一眼,故意不搭理他。  夏景生实在吃不下了,孙闻溪才开口道:“爸,您别忙了。”  “你还说,自己的人不懂得疼。”孙其满一敲筷子,夏景生险些被粥呛到。  孙闻溪没接话,放下筷子道:“爸,我吃饱了,这是景生自己的家,你这样让景生见外了。”  他刚拎上公文包,便被孙其满喝住了:“你做什么去?”  “回银行处理一些事情。”孙闻溪说着,由着丫鬟替他理好衣领。  “新婚第一天,哪有上班的道理,你给我在家呆着,哪儿都不许去。”孙其满皱眉道。  “爸,银行是真的有事,我还约了人谈事情。”孙闻溪看了眼手表,“景生,我先走了。”  “你!……”孙其满瞪着孙闻溪离开的背影,下意识看了眼夏景生。  后者正慢慢勺着碗里的粥,一张俊脸上表情自然。  “景生……你看这……”孙其满蹙眉道。  “爸,没事的,工作重要。”夏景生放下勺子,“我也吃好了。”  在孙家生活的头一天,夏景生对孙公馆是全然陌生的。  他回房坐了一阵,铺开纸练了一会儿字,想喝茶却发现水已凉了。  “元宝。”他朝外喊道,“给我砌壶茶来。”  门外却无人应声。  “元宝。”夏景生又喊了一声,过了好一阵,那叫元宝的小厮才懒洋洋地走进来。  夏景生瞥了他一眼:“给我砌壶茶来。”  元宝不情不愿地拿了壶,老半天才沏了茶。  夏景生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不是新茶,我从夏家带了些新茶,你去泡些来。”  元宝竟对着夏景生翻了个白眼:“东西都放库房里了。”  “那便去找。”夏景生瞧着元宝。  “哟,我这手头还有许多事情呢,还是让他去找吧。”元宝瞅了眼阿豹。  阿豹本就看元宝这怠慢的态度不爽,这下火气更甚,一把上前揪住了元宝的衣领,阴沉着一张脸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豹平素沉默寡言,跟在夏景生身边,没什么存在感。  元宝不晓得他长得那样恐怖,这会儿被他揪住衣领,直面他脸上那狰狞的伤疤和凶神恶煞的表情,当即吓得两腿发软。  “我去……我马上就去!”元宝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走出老远才冷静下来。  他朝着新房啐了一口:“不就是个不得宠的,神气什么啊?”  从今早孙闻溪不愿给夏景生梳头,元宝就瞧明白了,孙少压根就不喜欢这位夏大少。  偏生这人还麻烦得很,伺候在侧又是研墨,又是泡茶,诸多要求。  元宝是个不懂茶的,笨手笨脚折腾了半天,勉强泡好一壶,送到夏景生房里,故意大声道:“茶泡好了!”  夏景生正写着字,闻言点头道:“放那吧。”  元宝把茶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转身出去了。  夏景生半点没分神,专心致志地把一幅字写好,才冲阿豹道:“今天可有客人预约?”  阿豹摇头道:“今日大多是恭贺少爷新婚之喜的帖子,还有一份是慕同社送来的帖子。”  “慕同社?拿来我瞧瞧。”夏景生好奇道。  慕同社的帖子很是雅致,背景是一幅水墨画。  “笔法精妙,想来写这拜帖的人精通此道。”夏景生笑着看那帖子的内容。  原来,这慕同社是个由江城艺术学校发起的社团,社内成员均好龙阳,社长赵思恒想邀请夏景生出席慕同社的活动。  “倒是有趣。”夏景生笑道,“应下吧。”  阿豹依言记下。  恰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元宝在门外道:“少爷,莫虹小姐找。”  “让她进来罢。”夏景生说。  莫虹一进门,就冲夏景生跪下了。  她身上已经换上了丫鬟的干净衣裳,可脸色看起来依然非常憔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夏景生赶紧将人扶起。  莫虹紧紧地抓着夏景生的手:“夏先生,求求你,救救我!”  “你莫急,慢慢说。”夏景生将她搀到一旁的椅子上,温声宽慰道。  莫虹稳了稳心神,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向夏景生一一道来。  陈强被百鬼吞噬的场景在她脑海中生了根,每当她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那惨烈的场景。  莫虹从丽都舞厅逃出来后,宋晖和闲云道人一路对她赶尽杀绝。  她身上没有盘缠,无法住店,只能换掉昂贵的旗袍,混迹在乞丐堆了,过了暗无天日的一段日子。  “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当日那闲云道人明明说,只要将风铃解下,就能将请来的魂魄送回去,为何我将那风铃取下,会招来百鬼?”  夏景生面色凝重道:“那风铃你可还带在身上。”  莫虹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一直贴身带着的风铃。  夏景生只瞧了那风铃一眼,当即变了脸色。第五十二章   “当日你的确是用这风铃将陈强的魂魄招回来的?”夏景生问。  莫虹见他脸色不对, 迟疑着点了点头:“这风铃有什么不对吗?”  夏景生拿着那个铜质风铃,仔细观察上头的纹路:“这个风铃并不是寻常的招魂铃, 而是请鬼铃。”  “请鬼铃?!”莫虹愕然。  “将此铃悬于室内, 念动口诀,便能驱役百鬼,可一旦将此铃取下, 百鬼便会反噬。”夏景生说。  莫虹回想起自己曾亲手取下风铃,想将陈强赶走,却没想到遭至百鬼反噬,陈强替她挡住了百鬼的攻击,平白牺牲了自己的灵体。  夏景生看着她的表情, 问道:“陈强的灵体被百鬼吞了去?” 第61章 夏景生点了点头。  孙闻溪心头狂跳:“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我喜欢你。”夏景生说。  他看着孙闻溪动容的表情,心里很是高兴。  可是下一秒钟,孙闻溪收起了笑容。  他贴在夏景生耳边,轻声道:“可是景生,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  夏景生如遭雷击地怔在原地,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景生,喜欢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会不顾一切地想在一起。因为我是孙闻溪,你才跟我结婚,我很开心,可是这还不够。”  孙闻溪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叹了口气:“我累了,睡罢。”  夏景生稀里糊涂地走进浴室,满脑子都是孙闻溪那句——“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全身,夏景生想不通,孙闻溪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在浴室呆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孙闻溪已经面朝里侧睡下了。  夏景生缓缓地在外侧躺下,一片漆黑中,他开口道:“闻溪,你睡了吗?”  身侧无人应答。  夏景生看着孙闻溪的背影,轻声道了句:“晚安。”  等他睡着了,里侧的孙闻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孙闻溪转过身来,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着夏景生的睡颜,他轻叹一声,抬手将人搂住了。  次日清晨,夏景生睁眼时,便是与孙闻溪这般面对面地躺着。  看着孙闻溪的脸,夏景生微愕,他分明记得,入睡前,孙闻溪是背转身去的。  正想着,小厮在外头轻唤道:“两位少爷,该起了。”  孙闻溪却犹自睡着。  夏景生轻轻推了推他:“闻溪,起床了,闻溪……”  孙闻溪却还是没有苏醒的痕迹。  “莫不是生病了?”夏景生抬手,探了探孙闻溪的额头。  却被那本该在睡梦中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你……”夏景生被他唬了一跳。  “什么时辰了?”孙闻溪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快些,你不是要去上班么?”夏景生推他。  “景生想我去上班么?”孙闻溪一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问,“你若说句不想,我便不去了。”  孙闻溪一双眼睛神色清明地看着夏景生,等待着他的回答。  “快别闹了,再过会儿该来不及了。”夏景生坐起身来。  掀开帘子的一刹那,他听见孙闻溪的声音:“景生,你总是这样,嘴上说着喜欢我,表现得却半点不在乎。你就不想和我多待一起吗?你就不想听我说话吗?”  夏景生愕然地回头,孙闻溪却没再耽搁,飞速地穿好衣衫,草草吃了两口早餐,便出门去了。  孙闻溪昨日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元宝,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下人说夏景生的坏话。  府中清静了不少,可夏景生的心却静不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孙闻溪像是对他很不满的样子。  什么“感受不到你爱我”“嘴上说着喜欢我,表现得却半点不在乎”,夏景生对这些形容很费解。  在他为数不多的家庭生活印象中,夏功成和林月的相处方式,就是这般相敬如宾的。  夏功成在外拼搏,陪林月的时间很少,可林月却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  夏景生知道,林月很爱夏功成,幼年的他,常常见林月给夏功成披衣下厨。  林月爱郊游、爱逛集市,可她从不会开口要求夏功成陪她一起。  在夏景生看来,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以到了孙闻溪这儿,就变成了“你说句不想,我便不去上班了”?  夏景生思绪纷乱地坐了一阵,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  日前,他答应了慕同社的邀请出席活动,今日要先与慕同社社长赵思恒见面。  两人约好在咖啡厅见面,夏景生到时,见靠窗的桌前坐着三位男士,两位穿着江城艺校的校服,想必其中一位,就是社长赵思恒。  果不其然,三人站起身来,一个留着立式板寸头型的男生冲夏景生笑道:“夏先生,久仰大名,我是赵思恒。”  他一笑起来,唇边带了两枚梨涡,很有亲和力。  “这位是我的另一半,许衍。”赵思恒笑着指了指一旁戴眼镜的男人。  许衍穿着一身褐色的长衫,显然比赵思恒年纪大,他伸出手,彬彬有礼地和夏景生握了握手:“你好。”  “还有这一位,姚司彦,是我的同学兼好友。”赵思恒指了指另一位穿着校服的学生。  姚司彦长着一双桃花眼,眼下还有一颗泪痣,鲜少有男生的长相会如此“艳丽”。  “夏先生好。”他说话时也软软的,带点撒娇的意味。  四人坐定,姚司彦看着菜牌,笑道:“这店里有冰镇酸梅汤,我们尝尝看?”  许衍点头道:“我没意见。”  赵思恒却不赞同地看着许衍:“如今入秋了,还是别喝冰镇的,要常温的吧。”  姚司彦闻言,略显不满地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  “别生气了,今日我请客,这家店的奶油慕斯不错,可要尝尝?”许衍笑着看了姚司彦一眼。  “那还差不多!”姚司彦眸光一亮,满意了。  “阿衍,你净惯着他,就冲他这性子,日后还不知道谁能受得了他呢。”赵思恒笑道。第五十三章   赵思恒又冲夏景生道:“夏先生, 我们非常佩服你的勇气,你与孙先生, 是新时期江城第一对公开成亲的同性情侣, 我们想邀请你,在即将举行的‘慕同派对’上致辞。”  所谓“慕同派对”,是由慕同社发起的同/性/交友派对, 赵思恒扣着许衍的手,一脸甜蜜地说:“夏先生可是我们的表率,希望夏先生能接受我们的邀请。”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赵思恒和许衍,夏景生不由地笑道:“我觉得,许先生或许比我更适合当发言人。”  赵思恒脸色一红, 松开了许衍的手。  姚司彦在一旁打趣道:“我觉得夏先生说得对,的确没有比许老师更体贴的恋人了。”  许衍是一位画家, 在艺术圈子里小有名气, 与赵思恒的哥哥是旧友。  与赵思恒相识后,两人坠入爱河,很快便确定了关系。  赵思恒行事果决,早在入学初期便已光明正大地公布了自己的性向, 虽然遭受了许多非议,但他都一一挺过来了, 还一手创办了慕同社, 可谓年少有成。  “快吃吧,慕斯蛋糕都堵不上你的嘴!”赵思恒笑着瞪了姚司彦一眼。  这时,许衍看了眼手表, 推了推眼镜道:“思恒,上课时间快到了,我得先走一步。”  赵思恒点点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许衍有自己的独立画室,时常开班授课。  “失陪了。”许衍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辞别了众人。  许衍走后,赵思恒拨动着面前的咖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姚司彦笑道:“思恒,这人才刚走,你便这般魂不守舍,我看你是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粘着许老师。”  赵思恒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反驳道:“我没有。”  倒是姚司彦反应过来:“夏先生,祝你新婚愉快!”  “瞧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夏先生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还硬将人邀出来,实在是我不解风情了。”赵思恒想起这茬,笑道。  夏景生摇头道:“无妨,闻溪上班去了,我在家里闲来无事,倒不如出来走动走动。”  “上班去了?!”这一回,赵思恒与姚司彦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这才刚刚新婚……”  夏景生看着两人的反应,暗自吃惊,面上却平静道:“宝汇事情多,闻溪也是□□乏术。”  姚司彦在一旁频频摇头:“夏先生的境界实在是高,若换做是思恒,只怕早和许老师闹个天翻地覆了。按照思恒的理论啊,新婚时期都不陪着他的人,那必定是不爱他的。”  “你再胡说,当心我掌你的嘴!”赵思恒低声道,“这话并不是我说的,前些日子学校爱情理论课上说,这恋人之间,最最重要的就是彼此的时间,就算再怎么忙,新婚时期是必定要将时间留给对方的。”  “夏先生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这位朋友啊,对恋人的占有欲是极强的。”姚司彦得意洋洋地笑道。  赵思恒作势要打人,姚司彦左右躲避着,两人闹成一团。  不多时,姚司彦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姚司彦走后,气氛陡然安静下来,赵思恒缓缓地拨动着面前的咖啡,冲夏景生笑道:“夏先生与我想的有些不一样,显得如此冷清。”  夏景生与孙闻溪的“风流韵事”在坊间流传甚广,且有诸多版本。  有说孙闻溪横刀夺爱,这才取代了兰承云,成为夏景生的心上人。  也有说夏景生手段耍尽,只为做孙闻溪的“正宫”。  只是这些传言,无一例外都是鸡飞狗跳,如大戏开场。期间种种,总容易让人误会,夏景生就此成为一个爱耍心眼儿,工于心计,且懂得借机邀宠上位的人。  为此,赵思恒特地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夏景生竟是如此冷清的一个人。  “何以见得?”夏景生看着他手中缓缓转动的咖啡匙。  “我很少见,同类不喷香水的。”赵思恒说,“我身边的同类,都爱用香,以香气魅惑为佳,只要一个转身的距离,就能勾得人心痒痒。”  夏景生失笑:“坦白说,我不太懂这些。”  赵思恒点点头:“是我冒昧了……其实我很羡慕夏先生,看先生的样子,定然是对孙少的感情相当有信心。而我总是患得患失,希望有一天,我也如先生一般洒脱。”  夏景生蹙眉道:“你……羡慕我?”  “当然啊。”赵思恒一笑,颊边现出两枚梨涡,“夏先生有所不知,圈子里许多人都羡慕先生呢。试问谁不想有孙少这样的恋人呢,长得帅,又能赚钱,待人接物也是极好的。今年慕同社理想恋人的评比,孙少可是高居榜首呢。” 第63章 见蔡师傅应了,夏景生笑道:“你的手艺很好,可是江城本地人?”  “承蒙少爷赏识,在下世代乃江城人士。”蔡师傅笑道。  “你来孙家多久了?”夏景生将那熬好的姜汤,小心翼翼地倒入碗中。  “少爷见笑了,不过数日而已。”  “数日?”夏景生惊讶道。  “孙少怕您吃不惯北地的口味,特地将我招进府中。”蔡师傅一语道破天机。  夏景生蓦地一怔,手下的姜汤险些撒出来。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孙闻溪默默地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而他却对孙闻溪不甚了解,不清楚孙闻溪的口味、喜好,不知道孙闻溪受不得螃蟹的寒凉。这些本该留意的生活细节,都被自己粗心大意地忽略了。  夏景生端着姜汤,推开房门。  孙闻溪正靠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什么。  夏景生轻声道:“刚熬好的姜汤,趁热喝了吧。”  孙闻溪正要伸手去接,却见夏景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姜汤,仔细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孙闻溪的脸色,刹那间就跟酱瓶打翻了似的,惊喜、激动、兴奋、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好生精彩。  他听话地张嘴喝着,一双眼睛却牢牢地黏在夏景生身上,像是恨不得把夏景生盯出个窟窿来。  喂完了姜汤,夏景生又拿起一旁的梨:“可要吃个梨?”  孙闻溪仍是这般放肆地盯着他看:“你削我便吃。”  夏景生难得没有反呛他,乖乖地拿起小刀切梨。  等那大白梨切好了,孙闻溪却摇头道:“分梨分离,寓意不好,我不要吃了。”  如此嚣张,夏景生却还是没恼:“梨也是寒凉之物,给你削个苹果可好?”他又给孙闻溪洗了个苹果。  洗苹果的瞬间,被人拦腰抱住了。  夏景生心下一惊,却不像以往一般质问出声。  孙闻溪埋首在夏景生耳边,轻声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又是剥蟹、又是喂汤。”  夏景生偏头道:“你不喜欢?”  忽然,他颊边一暖,孙闻溪用唇在上头盖了个戳:“喜欢极了。”  “好香啊,景生用香水了?”孙闻溪埋首在他后颈轻轻嗅着。  “用了……些许……”夏景生轻声道。  “景生,这是在诱惑我吗?”说完,孙闻溪情不自禁地亲下了去。  “不是。”夏景生否认的声音细如蚊呐。  “那景生……这是什么?”孙闻溪从怀中掏出一本画册,夏景生一瞧,脸霎时间红成一片。  那是大婚时,他在新房里翻开的画册,一时情急便藏了起来,不想竟被孙闻溪发现了。  “原来景生背着我,偷偷看这……”话还没说完,孙闻溪口中就被塞了个硕大的苹果。  夏景生急道:“我累了,要睡了。”  他心急火燎地上了床,侧身躺到床上。  这一回,他并没有执意要睡在外侧,自动自觉地往里侧躺,身边还留了空位。  孙闻溪咬着那汁水丰富的苹果,得意地笑了。  夏景生是真的累了,没过多久真的睡着了。  孙闻溪洗漱过后,轻轻地躺到床上,撑着脑袋,就着烛光打量夏景生。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在夏景生颊边印下一吻,拥着夏景生睡去。  次日,夏景生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被禁锢着,动弹不得。清醒后才发现,他被孙闻溪紧紧地搂在怀里。  后背正贴着孙闻溪的前胸。  他想拨开孙闻溪的手,却又怕吵醒了他,只能呆着不动。  忽然,他颈后一痒,孙闻溪又吻了上来。  这一吻与昨日还不尽相同。  昨日两人皆十分疲惫,并无太多精力亲昵,可这会子饱睡刚醒,正是精力最最充沛的时候。  夏景生与孙闻溪紧紧地相贴着,自然留意到孙闻溪身上的某些变化。  譬如晨起的某处格外精神,正雄赳赳气昂昂地顶着他。  “景生可还记得那书上的内容?”孙闻溪的声线哑了几分,“我们照着做可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的叫早声:“少爷,该起了。”  一瞬间,暧昧的氛围被破坏殆尽。  谁也没应声,那小厮却以为两人还未醒,又叫了一声。  孙闻溪怒从心起,高声道:“起什么起,今儿个不去公司了。”  听了孙闻溪的话,那小厮这才偃旗息鼓。  孙闻溪无奈地起了床,认命地进了浴室。第五十五章   孙闻溪从浴室出来时, 夏景生正抱臂站在门边,含笑看着他:“你真不去公司?”  孙闻溪将人捞过来, 狠狠地亲了亲:“不去了, 今日陪你。”  夏景生今日已与赵思恒约好,要出席慕同社的活动,便顺势捎上了孙闻溪。  “慕同派对”的举办地点, 在艺术学校的礼堂,参加者大多是艺校的学生,也有一些已公开性向的社会人士。  孙闻溪与夏景生的到来,引起了全场的轰动。  他们原本相互挽着手臂,忽然间, 孙闻溪一个用劲儿,将夏景生揽入怀中, 就势搂住他的腰。  周遭传来一片抽气声。  “怎么了?”夏景生抬眼问道。  “有人在看你, 我可得把人抓牢了。”孙闻溪笑道。  夏景生左右瞧了瞧,果真发现许多人正悄摸着打量他俩,眼神直白又露骨。  夏景生想起了赵思恒的话。  孙闻溪在青年学子中是很受欢迎的。  他心中生出一丝危机感,不由地往孙闻溪身边靠了靠。  “夏先生。”赵思恒与许衍今日穿得很是庄重, 两人携手走来。  “这位想必是孙少,果真风度翩翩, 一表人才, 不愧是排行榜的榜首。”赵思恒笑道。  “排行榜?”孙闻溪不明所以。  “夏先生没和你说?”赵思恒掩嘴笑道,“你被选为最理想的同性恋人。”  孙闻溪诧异道:“竟有这种事情,景生, 你早就知道了?”  夏景生轻咳一声,点点头。  这时,又一个熟人走过来,姚司彦今日穿了一袭米白的西装,打着淡紫色的温莎结领带,瞧着既显庄重又不失活泼。  他径直朝赵思恒走来,眉飞色舞道:“思恒,你不是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吗?人呢?”  赵思恒看了眼手表:“你别急,叶长官还没到呢。”  听了这个称呼,夏景生与孙闻溪面上均划过一丝诧异。江城的叶姓警官?难不成是他们熟悉的那位?  正疑惑间,赵思恒便向不远处挥手道:“叶长官,这儿。”  孙夏二人回头一看,果真是叶恒朗。  “闻溪,你们怎么也在?”叶恒朗显然也看见了他们。  赵思恒的眼神在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真巧。”  夏景生三言两语解释了受邀的始末,叶恒朗一直认真地听着,姚司彦便借机打量叶恒朗。  他悄悄拉了拉赵思恒的衣袖,低声道:“这叶长官莫不是个呆子,哪有人穿着制服来参加派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抓人的呢。”  “你别胡说。”赵思恒脸色微冷,“叶长官是哥哥的朋友,为人正派善良,你要好好与他相处,知道吗?”  姚司彦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这得多无趣的一个人,才能被称赞正派善良啊。  “听见了没有?!”赵思恒冲他瞪眼。  “听见了。”姚司彦拉长了语调应了声。  这一整个过程,许衍都在一旁看着,见姚司彦如此,他便笑道:“若是司彦不情愿,你就别勉强他了。”  “你不能总惯着他!”赵思恒忽然拔高了语气,大家伙都朝他看了过来。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赵思恒扶额道,他拉了姚司彦,冲叶恒朗介绍道:“叶长官,这位便是姚司彦。”  叶恒朗遇见不熟悉的人,面上的神情一贯是很严肃的,只见他面色冷淡地冲姚司彦点点头。  他不善言辞,姚司彦也懒懒地不愿说话,两人之间竟无下文。  不多时,派对正式开始,夏景生作为特邀嘉宾上台发言。  当日接到赵思恒的邀请,夏景生与孙闻溪的关系还不甚亲密,想到要在众人面前作同/性/爱人的表率,不免底气不足。可现在,他们的关系竟又柳暗花明,是以夏景生在发言时,多了几分感慨。现场的不少参与者,听了这番发言,都有所感所悟。  提问环节,一个穿着艺术学校制服的男生站起身来,朗声问道:“这个问题,我想请问孙少,请问你对于当选理想同性恋人榜首有什么想法?”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均是一怔,纷纷将目光投向台上的夏景生。  台下,叶恒朗蹙眉道:“夏先生还在台上,此番提问未免太不尊重人。”  这话正巧被一旁的姚司彦听了去,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胸前的领带,不屑道:“那提问的学生是孙少的狂热崇拜者,即便孙少已婚也不死心。要我说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便去争取嘛,能争赢的便是本事。” 第65章 “我是这栋宅子的主人。”那女声应道。  “穆先生?!”孙闻溪直觉不对,听声音说话之人分明是个女人。  “你的问题太多了!”女声透着一丝不耐,“你既能走进这里,必定已成亲,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可以离开,但要换你的伴侣进来,若你答应,这屋子里所有古董字画,你都可以带走。  第二,不答应交换,便要通过九死一生的考验,方能离开。  孙闻溪迅速适应了眼前的状况,他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薛城所谓的“饭局”,实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骗局”,他要走出这奇诡的地方,就必须按女声说的做。  他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块花雕鸡,放入口中。花雕酒香醇浓厚的滋味混合着鸡肉的香气在唇齿间迸射开来。  “我选二。”他毫不犹豫道。  “你确定?”女声警告道,“我设下的考验,可没那么容易过,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孙闻溪笃定道:“既是这样,那我更不能让我的伴侣以身涉险了。”  女声冷哼道:“这会儿硬气,回头有你哭的时候!”见孙闻溪兀自吃得欢,女声又道,“倒是新鲜,多少人进来胆子都吓破了,你就不怕饭菜里有毒?”  孙闻溪笑道:“你既要考验我,那必不会让我如此轻易的死掉。我这会儿正饿着,当然要填饱肚子才好思考对策……”  话音刚落,孙闻溪眼前的景象变了。  原本穿在身上的衬衫马甲,变成了素色马褂。此刻,他正身处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内,黄花梨木桌案上摆着一堆纸团。  外间传来一阵谈话声:“听说了嘛巡抚大人要治咱家老爷的罪,说是今年织工织的丝绸不够,要老爷担责。”  “嘘,小声点儿,老爷心情不好,当心被听见了……”  谈话声渐小,孙闻溪隐约听见几句:“外头的人都说,巡抚大人看上咱家夫人了,只是等着治老爷的罪,他好将夫人占为己有呢。”  孙闻溪正仔细听着,房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汤盅。  她瞄了眼桌上的纸团,蹙眉道:“老爷,你这是还没想好陈情表要如何写吗?”  孙闻溪如今莫名其妙地成了“老爷”,恐说多错多,便佯装心情不好,沉默不言。  女人没发现不妥,仍自顾自笑道:“老爷,要我说啊,根本用不着写陈情表。巡抚大人那么喜欢夫人,老爷若能忍痛割爱,巡抚大人自会网开一面。”  孙闻溪从这三言两语中,快速判断出他所面临的局面。  他穿到了一个古代小吏身上,这小吏管着织户与织工,每年都要完成相应的制造任务。  可今年,他手头摊派的工作量却没完成,眼看着要被上司问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可这上司对他的发妻觊觎已久,在此情急之时,一女子进来劝他忍痛割爱,将发妻让予上司,以此谋得一条生路。  依据孙闻溪的判断,这推门而入的女子,大概率是这名小吏的侍妾。  见他一脸沉思,那女子推了推他的肩膀,娇笑道:“莫不是,老爷舍不得夫人?”  孙闻溪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真真是岂有此理!吾之发妻,怎可拱手让人!”  那侍妾突然被吼了,呆呆地怔在原地。就在这时,孙闻溪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另一个场景出现在孙闻溪眼前。  此刻,他正站在前厅,焦急地踱着步子。  方才那侍妾站在他身旁,安抚道:“老爷,您别着急,巡抚大人已入内室,保证万无一失。”  “入内室?”孙闻溪诧异道。  “老爷莫不是糊涂了,是您授意让夫人与巡抚大人共处一室,如今巡抚大人已入内室,想必好事将近了。”  孙闻溪心头一跳,暗道不好:“内室在何处?你快带路!”  侍妾不明白,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老爷”的态度便大不相同,但看着孙闻溪严肃的脸色,她也不敢耽搁,快速地将孙闻溪引到那内室门前。  门里,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响,孙闻溪一脚将门踹开,只见一男子将一女子压在地上,欲轻薄之。  女子口中塞了绸布,拼命地摔打挣扎着。  孙闻溪快步走过去,将那肥头大耳的男子用力推开。  男子重心不稳,跌落在地,蹭了一手的碎瓷片。  “好你个吴庸,竟敢与槐娘子合谋作弄于我!”胖男子挥动着血掌,吼道。  猛地听见一个陌生名字,孙闻溪险些没反应过来,不过他很快弄清楚了状况,啪啪给了胖男子两巴掌,大声吼道:“打的就是你!”  高高在上的巡抚大人形容狼狈,撂下两句狠话,便灰溜溜地遁走了。  孙闻溪这才留意到,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女子。  “你叫……槐娘子?”孙闻溪试探道。  不料那女子猛地一使力,竟将孙闻溪推倒:“老爷,你怎能这般作弄于我!”  孙闻溪的手掌,正好压在那碎瓷片上,掌心蓦地一痛。  眼前的景象又换了。  这一回,孙闻溪坐在书房里,外间洒扫的下人小声议论着:“夫人都病了两个多月了,怎么这病就是不见好啊?”  “大夫说,夫人这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病,难治。”  伴随着下人远去的脚步声,侍妾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老爷,可以收拾东西了,我把下人都给支开了。”  孙闻溪这才知道,侍妾在槐娘子常喝的药里加了足量的蒙汗药,这个小吏和侍妾,准备在今夜收拾细软潜逃。  “老爷,我保证,这一剂药下去,她至少一天后才能醒来,等那时,我们早已出城了。”侍妾娇软的声音像极了催命的咒语,孙闻溪听得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他攥紧了拳头道:“把夫人带上!”  侍妾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老爷?!”  “我说了,将夫人带上!”孙闻溪怒道。  在孙闻溪的授意下,府里雇了一辆马车,一日后,万槐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盯着孙闻溪看了半晌,眼睛忽然变了模样。  那双极漂亮的眼睛,转瞬间变成了可怖的白眼。  孙闻溪周遭的一切顷刻间土崩瓦解,轿子零落成泥碾作尘,身旁侍妾娇俏的脸庞如同那龟裂的土地,皮肉上显出裂痕。  最初那把阴森的女声,又在孙闻溪耳畔响起:“你以为靠着小聪明就能寻到生路,你错了,这注定是条死路。”  孙闻溪背后仿佛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而后,他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等他再次清醒时,身上传来阵阵剧痛。  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无法睁开。  他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目之所及是一只灰黑的老鼠,正“吱吱”叫着啃着地上的茅草。  那是用言语都无法形容的肮脏环境。  孙闻溪的双手与双脚,被束缚在木架之上,胖巡抚坐在凳子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儿,能跑到哪去?”  饶是身上的伤口剧痛,孙闻溪还是冷静地判断着眼下的状况。  小吏携举家出逃,却没逃过巡抚的追兵,眼下举家被擒。  孙闻溪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女声会说,这是死路一条。  其实在第一个场景中,孙闻溪便已经猜出了那女鬼的身份,她便是吴庸的原配——槐娘子。  看如今槐娘子怨恨未消的模样,孙闻溪推测,吴庸一定做了对不住槐娘子的事情。  所以在每一个场景内,孙闻溪都竭尽全力救“槐娘子”出苦海,做出与“吴庸”不一样的选择。  但最终,当孙闻溪选择带上槐娘子一起逃时,却被巡抚抓住了。  不救槐娘子是死,救也是死,这也就注定了是条死路。  巡抚大人还记着当日瓷片割手之仇,冷笑着吩咐手下:“给我往死里打!”  虽然场景变幻多端,身份是假的,时空是假的,对话的人物也是假的,可那痛觉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孙闻溪正咬牙忍受着那疾风骤雨般袭来的疼痛,耳边忽的又响起了那把女声。  “你现在,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仍然可以选择与你的伴侣互换,让他替你死,你便可以活。”  这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分,孙闻溪脑门上全是冷汗,眼前一片模糊,连那巡抚的脸都看不清了。  那女声仍不停地诱惑着孙闻溪:“点头吧,只要你点头,一切的痛苦都会消失,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孙闻溪苍白的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他咬着牙,生生挤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  此时此刻,孙家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留神惹祸上身。  孙闻溪不知因何缘由音讯全无,一个小厮蔫头耷脑地站在孙其满跟前,正闷声不吭地听训。  “我让你给我把薛城盯紧了,你竟然告诉我,连他把少爷带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孙其满怒喝道。  “他们驾车去的……我一时跟不上……”看着孙其满阴沉的神色,小厮不敢再往下说。  现如今,薛城和那驾车的司机都不知所踪,薛城更是直接递交了辞职信,  孙其满发动了所有力量,众人寻遍各处,都不见孙闻溪,问及银行的职员,更是一问三不知。  除了一通电话,孙闻溪再没给家里来过任何消息,可如今都深夜了,还是不见人。  孙其满阴沉着一张脸,问刚从各处回来的下人:“可找着了?”  众人皆摇头,不约而同地看向夏景生,将寻人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孙其满无奈地叹息一声,拍了拍夏景生的肩膀:“景生,到底还是要靠你。”  夏景生午睡醒来,心中便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孙闻溪迟迟未归,晚一刻钟,这种不安感便强烈一分。  他用那圆光之术寻人,镜面却迟迟不显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直到最后,镜面也没有显像。  看着面色凝重的夏景生,孙其满捂着胸口道:“景生,你跟爸说实话,闻溪究竟怎么了?爸能受得住!”  夏景生握住孙其满的手:“爸,只要人的肉身在这阳间,圆光术就能将人找到。若是镜面不显像,最大的可能便是,闻溪进了一个自成体系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属于阳世,而属于阴间,所以才寻不到人。”  “阴……阴间?”即便孙其满嘴上说着不怕,真听到这个词,还是险些跌倒。 第67章 “我笑你不懂,在我心里,景生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孙闻溪说,“我宁愿豁出这条命去,也不愿他受伤。”  这话触了槐娘子的逆鳞:“你既如此冥顽不灵,就休怪我无情了!”  新一轮的折磨又开始了。  夏景生赶到万槐堂时,被那阴森的鬼气吓了一跳,这哪里是普通的旧宅,分明是一间鬼宅。  从外头看上去,万槐堂十分破旧,门上的漆已斑驳脱落。因为久无人烟,荒芜气息扑面而来,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  夏景生肉眼可见,那正堂之内黑云密布,怨气深重。  “有人来了?”槐娘子作为万槐堂的主人,能感知所有进入这栋宅子的人。  “闻溪,你在哪儿?!”夏景生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是景生!是景生!”孙闻溪精神一振。  “你的心头肉居然自个儿送上门来了。”槐娘子咯咯地笑起来,“我便让你瞧一瞧,他是不是真的值得你为他肝脑涂地!”  夏景生四下寻找着孙闻溪的身影,顺着那正厅楼梯来到二层。  二层的黑气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在其中一间房门前,那黑气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夏景生伸手推了推,房门推不开。  与此同时,槐娘子恨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能找到这里来,为什么我的能力对他不起作用!”  孙闻溪笑道:“我的恋人,是一名风水先生。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他也能看见你。”  槐娘子明白了,寻常的障眼法,对夏景生不起作用。  “夏景生!”槐娘子的声音响起,“你的伴侣在我手上,我如今看上他了,你若答应将他留下,我便许你黄金万两,财宝十车,如何?”  夏景生失笑道:“他在我眼中是无价之宝,想从我手里抢人,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完,夏景生取出鞭子,朝那门上抽去。  门板被抽成了两道,源源不断的黑气从里头渗出来。  夏景生半丝不惧,径直往房里走去。  倏地,他身侧窜过一团白影,形迹飘忽不定。  鞭子上的蛇头立了起来,脖子一窜一窜的,俨然要发动攻势。  在那白影又一次一闪而过时,蛇头倏然出手,咬住了那“东西”。  “啊——”凄厉的叫声响起,槐娘子再没能力维持那幻象,原本被法术维系站立的孙闻溪也险些栽倒。  夏景生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只见孙闻溪唇色苍白,面无血气,气若游丝,显然是在这万槐堂呆久了。  那“东西”被咬了,再不能东游西窜,唯有现出实体。  竟是个秀发乌黑、面色白皙的漂亮女子:“孙闻溪没撒谎,你果然能看到我。”  夏景生面沉如水:“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槐娘子诡异一笑,“不过是与他做个游戏而已。”  “做游戏?!他是人你是鬼,你将人诱至此处,再折磨玩弄至死,你管这叫做游戏?!”夏景生高声道。  “你可别胡说,都是他们自愿的。我把金银财宝给那些男人,他们一个个就答应拿伴侣来交换了。平常心肝宝贝儿地喊着,关键时刻还不是劳燕分飞,这样的男人,都该去死……”  “这都是你积下的业障,你每杀一个人,身上的债就多一分。业障难消,你也再难入轮回!”夏景生语气严肃。  “我不在乎,我只愿杀尽天下负心汉。不过……你怀里的可不一样,我也的的确确是看上他了。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你……”槐娘子在夏景生面前站定,“也罢,也许我命中注定了,要遇到你……好在最后,有人能听我讲完一个故事……”  槐娘子原名万槐,是本地富户的掌上明珠,与一个监管织造的小吏成了亲。  起初,小吏对槐娘子可谓关爱备至,还特地将住处改名万槐堂,以示对夫人的敬重。  可好景不长,随着时日的迁移,小吏对槐娘子亦不如昔日那般爱重,甚至娶了侍妾进门。  本省的巡抚到地方来视察,在小吏府中见到槐娘子,一时间惊为天人,对槐娘子念念不忘。  又因槐娘子是小吏的发妻,不便开口,便想出一条计策。一面诬陷小吏管理的丝绸未能达到朝廷定下的目标,扬言要对小吏追责,一面再三暗示小吏,若能将发妻赠与他,便可保住身家性命。  槐娘子认为小吏是个重情的人,对他很是放心,从来没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可有一回,巡抚借口谈公事,来到小吏家中,竟被仆人引入槐娘子的房间。  槐娘子那一刻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心下一横,用碎瓷片割了腕。  巡抚自觉被下了面子,认为小吏戏弄于他,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为难小吏。  槐娘子经此一事,也已心冷,一直卧病在床,只是她到底错估了小吏的狠心程度。  一日,她从梦中醒来,只觉得满室俱寂,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她想寻些水喝,叫了半天,门外却无人应声。  再一瞧,房中的桌上摆着已然冷掉的茶水和饭食,房门被死死地堵住了,任凭槐娘子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打开。  在槐娘子的枕边,放着一封薄薄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阿槐,我走了,是我对不住你。”  槐娘子认得,这是小吏的笔迹。  那一刻,槐娘子知道,自己成了弃子,被独自留在了这处叫万槐堂的宅子里。  外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街坊邻居谈笑着喊道:“巡抚大人来提亲啰!”  而槐娘子,也用一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自此,宅子里怨气横生,因这一处宅子以厉鬼命名,是以成为了鬼宅。  每一个进入这里的男性,都会遭受严酷的考核,先是以金银财宝诱惑之,再是一次次场景的重现,最后,便是撕去所有伪装的泄愤与拷打。  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能够经受得住考验,那些在最初信心满满选不交换伴侣的人,到了严刑拷打的阶段都松口了。  夏景生蹙着眉听完了这个故事,他听见槐娘子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偏偏是我?又为什么偏偏是他?如果我不是万槐,他不是吴庸,情形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夏景生冷然道:“所以,你便一次又一次地用拷打来发泄你内心的愤恨,用难以经受的疼痛来逼迫他们出卖自己的伴侣?”  槐娘子却并不承认,她的笑容里,带着满满的戾气:“是他们自己亲口许诺的。”  “最后你把那些男人怎么样了?”夏景生问道。  槐娘子一怔:“为什么你不问他们的伴侣?他们明明都答应了交换……”  “因为你只是要一个惩罚他们的借口而已,你从心底里认为,他们是错的,伴侣是受害者,所以最后,你把男性都杀了,对吗?”  槐娘子怔怔地看了夏景生半晌:“你真的很聪明,我理解孙闻溪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是啊,他们全都该死……”  “可是,总有人到最后也没有答应的。”夏景生看着昏迷中的孙闻溪。  “所以夏景生,你很幸运。”槐娘子笑了,“或许我真的错了,阳世间,总还有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只要,不放弃希望。  夏景生念动往生咒,槐娘子的身影渐渐消逝于虚空之中,眼前浓重的黑雾散尽,那万槐堂,也变成了一座再寻常不过的破落宅子。  孙闻溪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场景千般万化,一时是新时代,一时又仿若来到了古代。  兜兜转转,浮浮沉沉,吃了山珍海味,也挨了实实在在的毒打。  睁眼的一刻,身上涌起了排山倒海的乏意,刹那间累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他的视线对上一张俊逸的脸,是夏景生。  孙闻溪无声地笑起来,幸好,梦醒了,是现世安稳。  他想说话,却见夏景生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他颊边轻轻地落下一吻,如蝴蝶扑翅般轻盈。  在他受伤的这段日子里,夏景生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孙闻溪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见过我最脆弱的样子,还会喜欢我吗?”  夏景生笑了:“我会一直喜欢你。”  后来,孙闻溪知道了槐娘子故事的全貌,不知为何,他心目中的万槐堂,并没有世人渲染的那般阴森可怖。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也不是那些铭心刻骨的疼痛,而是槐娘子的那句——这注定了是条死路。  既然是死路,为何要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寻求生还的可能,或许在这狠毒的背后,也藏匿着对爱的渴慕。  就像夏景生和孙闻溪的关系,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是否共历生死的后遗症,夏景生这些日子,格外黏孙闻溪。  即便孙闻溪卧病在床,夏景生也常陪护左右,闲暇时总痴痴地看着孙闻溪的脸。  孙闻溪逗他:“你这般看着我,还看不够吗?”  不料夏景生点头道:“确实看不够。”  孙闻溪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再看该烦了。”  夏景生正色道:“再看多久也不会烦。”这般打直球的夏景生,叫孙闻溪险些招架不住。  小两口浓情蜜意,卿卿我我,孙其满却极为生气,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宝汇银行涉事人等。  细查之下才发现,原来副经理薛城早与宋家的银行有勾连,明面上供职于宝汇,私下里却帮宋晖做事。  此次事件中,薛城主要负责将孙闻溪诱骗至那万槐堂,所谓的归国华商穆先生,完全是杜撰的,孙家将江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如今那薛城拿着宋晖给的钱,抛下妻女,跑得是无影无踪。  而宋晖被那蛇头咬了一口,虽然送医后拣回了一条命,却也断了一条手臂,一直在家中静养。  闲云道人还在偷摸着替人瞧风水,颇有借机东山再起的模样。  阿豹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夏景生时,夏景生正埋头练着字。  他一笔一划都写得极其用心,像是丝毫没被这些消息影响。  待夏景生停下笔,阿豹探头一瞧,见那纸面上写了四个大字——“百足之虫”。  那字写得极有气势,夏景生却盯着那纸看了片刻,抬手将纸揉作一团,扔进篓子里。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等着看吧,百足之虫,也有死透的一天。”夏景生说。第五十八章   却说那闲云道人, 自认为强迫夏景生在那命舛坡“落棺”,便能谋害夏景生的性命。  岂知左等又等, 不仅没等来夏景生暴毙的消息, 反倒是听闻夏景生与孙闻溪乘上了游轮,两人去青城度蜜月。  气得他扬手砸了一套茶具。  这日一早,孙家的司机便驱车将夏景生与孙闻溪送至码头。 第69章 夏景生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他正靠在床上看书, 原本躺在另一侧的孙闻溪挪了挪身子, 竟躺到了夏景生怀里。  夏景生手里捧着书,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四目相对间,孙闻溪抽掉了他手里的书:“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夏景生失笑:“你竟要跟一本书争宠。”  “那是自然的。”孙闻溪笑道,“一切霸占你视线的东西, 我都要与之争一争。”  “从前可有人说过你霸道?”夏景生戏谑道。  “还有更霸道的,可要试试?”孙闻溪撑起身子, 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夏景生。  像是心灵感召一般, 夏景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与甲板上温柔细腻的吻不同,这一次孙闻溪的吻显得有些急切。  夏景生哪里领教过这个,显然有些招架不住, 他的生涩惹来孙闻溪的轻笑。  “景生,我来教你……”  孙闻溪绝对称得上是耐心的好老师,他一步步地引导着夏景生,如此诚挚的教学,渐渐让夏景生将拘谨抛却脑后。  孙闻溪瞅准时机攻略城池,此时方才显出霸道的本性来。  夏景生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困在唇齿的方寸之间,再无分神的可能。  他开始回应,这细微的举动像一柄毛刷,轻轻地骚动着孙闻溪心头。  孙闻溪心念一动,不再只满足于单纯的吻,他抵着夏景生额头,轻声问道:“可以吗?”  夏景生被吻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点头。  下一刻,孙闻溪向他扑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  原本夏景生置身于水平如镜的江面,这会子周遭却涌起了惊涛骇浪。  求生欲让他本能地攀住了孙闻溪的胳膊。  “别怕,我在。”孙闻溪轻声道。  夏景生如同那溺水之人,不由自主地呼救,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求救。  可这般挣扎,反倒让他越发沉沦。  海浪越来越湍急,叫嚣着、嘶吼着带来没顶的狂欢。  孙闻溪勉力拉着夏景生,两人分工合作,一点点地往前游。  夏景生于其中沉浮得久了,渐渐地乏力起来,连那指节都开始痉挛。  孙闻溪耐心地安抚着:“宝贝儿,再坚持一下,就快上岸了。”  可话音刚落,又是一波猛浪袭来,夏景生拼命扬起脖子,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他用仅存的意志抱紧双腿,最大限度地减少热量散失,每一秒都渴盼着安全上岸。  终于,他听见孙闻溪说:“我们就要到了。”  上岸之际,夏景生身上沾满了腥咸的江水,他大口地呼吸着,拼命汲取那稀薄的养分。  孙闻溪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瓢淡水:“歇会儿。”  夏景生疾速地喝着,许是太渴了,原本淡而无味的水,竟透出一丝甜味儿来。  这会儿平静下来,夏景生作为一个初次上岸的溺水者,浑身上下累得近乎脱力。  可很神奇的,这会儿确认安全了,他又蓦地怀念起方才那死生浮沉的过程。  总觉得,自己要再勇敢一些就好了,若能在浪起之时表现得再洒脱勇敢些,或许他的救生员会更轻松些。  这样想着,夏景生睁开双眼,悄悄地瞧了眼孙闻溪。  孙闻溪还在当一名尽职尽责的救生员,替夏景生按摩着酸痛的肌肉。  他见夏景生睁眼,轻笑道:“你这体力也太差了,今后得多锻炼才行。”  死里逃生的两人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孙闻溪抱着夏景生进了浴室,和方才的惊涛骇浪不同,这会儿的一切都从容而平和。  浴池之内,孙闻溪笑道:“可要跟我学些技术?”  夏景生经过方才,已然放开了许多,轻轻地点了点头。  孙闻溪见他应允,便笑道:“这头一式,是换气。”  说完,孙闻溪拉着夏景生示范了一回,夏景生的悟性也很高,不多时便掌握了要领。  “实践方能出真知,不若我们在水中一试?”孙闻溪提议道。  浴池足够宽敞,二人埋首于水中,相互交换着气息,出水之际,孙闻溪抹了抹唇:“学得不错。”  “这第二式乃水中取物。”孙闻溪继续教学。  这招式的名字倒是新奇,夏景生眼巴巴地等着孙闻溪做示范。  孙闻溪在水下拉过夏景生的手,轻哄道:“这水底可有宝贝,你需得仔细摸索,仔细感受。”  夏景生显然是用心学习的好学生,他聚精会神地听讲,认认真真地实践,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  等夏景生将细节都学会了,孙闻溪才开始传授第三式。  这一式相比之下温和多了,谓之曰“人工呼吸”,乃救治之法宝。  当溺水者筋疲力竭时,这一招式最能安抚人心,帮助缓解疲劳,稳定军心。  孙夏二人温柔地演练着,这一日的演练内容之丰富,技巧之繁多不足为外人道也。  想来夏景生有这么一位尽职尽责的救生员,技术必定突飞猛进。  这一头温存百倍,那一头徐丞和兰蕊的情形就没这么妙了。  原本回到屋中,这徐丞也想缠着兰蕊来一番“溺水求生”,可兰蕊却无甚心情。  她心里始终记挂着那诡异的钢琴声,一进房间便怔怔地坐在那梳妆台前。  徐丞见状,只得自行去了浴室。  兰蕊缓缓地梳着长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忽然,她觉得背后一凉,回转身却什么都没有。  鸡皮疙瘩爬上了兰蕊的手臂,她满脸惊惶地站起身来,拼命地砸浴室的门。  徐丞洗澡洗了一半,听见这般猛烈的敲门声,便打开门,抬手将人拉了进来。  水溅到了兰蕊的衣服上,她失声尖叫起来。  徐丞原本还想做些什么,看着兰蕊的样子,登时兴致全无。  他叹了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有鬼!这房子里有鬼!”兰蕊惊恐道。  “鬼在哪儿啊,我怎么没瞧见。”徐丞的耐心快耗尽了,他知道兰蕊是个会来事儿的,心想着这莫不是兰蕊吸引他注意力的新手段?  若真是这样,他倒不介意陪着玩玩。  如此想着,徐丞便缠着兰蕊道:“衣裳既已湿了,那便脱了吧。”  兰蕊回过神来,看着徐丞露骨的眼神,登时心领神会。  洗浴过后,兰蕊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她穿着丝质浴袍,靠在徐丞怀里。  徐丞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抚着她的肩道:“莫要多想了,你不是一向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吗?”  “更何况有我在这儿,阳气如此充足,能出什么事儿?”徐丞的话,让兰蕊安定下来。  她倚着徐丞,缓缓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清醒过来,心知自己正躺在床上,可浑身却动弹不得。  她目睹徐丞叫了送餐服务,将餐食叫到房中,还给二人的酒杯倒满了红酒。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  “蕊儿,醒醒,该起了。”“蕊儿……”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压在兰蕊身上的重量渐次消失。  她终于可以动了。  她一个猛子坐起身,险些磕到了徐丞的下巴。  兰蕊一把抱住徐丞,嚎啕大哭起来。  “你相信我,这房间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兰蕊哭得梨花带雨,说什么也不肯在房间里继续呆下去。  徐丞无奈,唯有询问侍者有无空余的客房。  得到的回复却是没有。  看着兰蕊失魂落魄的模样,徐丞叹了口气:“当初我说坐私人船只你不听,非要坐公船,这下可好……”  兰蕊已然成了惊弓之鸟,抱着胳膊不说话。  徐丞看着满桌的餐食,好声安抚:“先吃些东西吧,我再想办法。”  兰蕊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在房里用餐,那些飘着香气的餐食,和那银质的刀叉,在她看来全都是毒药和刀弩,随时随地都会危及她的性命。  徐丞无奈,只得依她,领着人往餐厅去了。  餐厅的热闹让兰蕊的脸色稍稍好转,她很适应这样的社交场合,一旦与名媛见面,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点都看不出先前受惊的模样。  夏景生靠坐在那软垫上,即便凳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他还是浑身上下有种言说不出的感觉,连勺子都懒得动。  孙闻溪见状也不避嫌,用叉子叉了块甜瓜喂他:“说让人送餐,你偏不愿,这回遭罪了吧。”  夏景生咬着甜瓜,瞪了眼一脸戏谑的人:“都是你闹的,一回还不够,还来第二回 。”  他朝门口看去,正好瞧见挽着手走进来的徐丞与兰蕊。  本来放松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兰蕊那张明艳的脸上,不知怎的爬满了死气。 第71章 第六十一章   夏景生同样也正看着她, 半晌才开口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超度。”  玉琴闭了眼, 痛苦地点了点头。  夏景生清了场子, 缓缓念动咒语。  玉琴的身影渐渐消散在咒语声中,余留下的只有那凄厉的质问,在徐丞耳边不断回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怀里便多了一样东西。  是那枚通透的玉戒。  “戒指还你,我们分手罢。”兰蕊说,她脖子上的淤痕看上去仍十分可怖,那刻骨的疼痛时时刻刻刺激着她,只要一想到玉琴她就食不下咽, 夜不能寐。  尽管知道玉琴已经被超度了,可她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和徐丞在一起。  对于她的离开, 徐丞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整个人神思不属,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精英气质。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兰蕊和玉琴是不同的,兰蕊是人间富贵花, 时时刻刻要人供养着;玉琴却是栀子花,洁白无瑕、宜家宜室。  兰蕊屡屡提结婚, 他却从未如此想过。  可要说他与兰蕊是逢场作戏, 倒也不全是,两句戏言里多少还藏了些真心,只是这真心的分量属实不够。  随着一场闹剧的落幕, 游轮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青城是座滨海城市,深秋时节,甲板上的风很是喧嚣。  孙闻溪为夏景生披上外套,从后头将人拥住:“到了青城,我们到那海水浴场,好好洗一洗乏意。”  夏景生倚在孙闻溪怀里,看着远处的夕阳,轻声道:“若是有一天我先走了,你会怎么做?”  孙闻溪在夏景生的臀上拍了拍:“净瞎说,若是你先走了,我便也不活了,黄泉路上,你可记得等等我。”  夏景生被逗笑了。  孙闻溪掐了掐他的脸:“所以景生,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要活得比我长。”  夏景生偏头看着孙闻溪:“这是为何?”  “因为被留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孙闻溪放目远眺。  他想起了孙其满,在发妻去世后独自承受着孤独与寂寥,目睹了这一切,孙闻溪才了解阴阳相隔的苦痛,正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夏景生将脸埋在他的颈间,许久未言语。  游轮靠了岸,孙闻溪与夏景生乘车前往下榻的别墅群。  青城的别墅群在海水浴场旁,是传统的古罗马哥特式建筑,自建成后一直作为上流人士度假时下榻的居所。  孙夏二人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别墅群的深处,那里伫立着一栋花岗岩石砌筑的别墅。  楼门的台阶下,砌着花岗岩的石尊,可用于夜间照明,也可用于栽种花草。  此刻,那石尊上栽种着淡紫色的植株,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着。  孙闻溪打开那深棕色的楼门。  里头有三层,第一层是客厅,第二层是房间,第三层是观景台。  夏景生瞧着里头的陈设,皱起了眉头。  别墅的墙面被刷成棕红色,一不留神便有种漆了满墙鲜血的错觉,加之采光效果不太好,原本宽阔的房子,反倒给人一种阴暗逼仄的感觉。  房子的异常,孙闻溪也留意到了,问及别墅群的负责人,对方却言辞闪烁,只说最近是别墅租借的旺季,因着孙闻溪要得急,只能匀出这一间。  还特地搬出别墅里的观景台来说事:“二位,这栋别墅的观景台,视野可是一等一的好,整个别墅群,单单这栋别墅有,旁的可都没有。”  夏景生看着他脸上谄媚的笑,心知这别墅定不如负责人说得那么好,只是如今还不知是什么缘故。  加上夏景生与孙闻溪,向来不怕怪力乱神之事,便就此住下。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二人收拾停当,便动身前往海水浴场。  浴场之中,有少许身着泳衣的男女在潜泳,其中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  夏景生此前并未穿过泳衣,此番是头一回,裹着巾子出来的一刻,他险些冲回更衣室。  孙闻溪伸手将他拽住:“这是怎么了?”  “如此坦胸露乳,成何体统!”夏景生涨红了脸,实在不晓得这是什么新时尚。  孙闻溪将人留住,指着沙滩上的人道:“你瞅瞅,这一个个不都这么穿么?”  夏景生定睛一瞧,果真如此,且一个个那泳裤的款式还五花八门。  “来,随我来!”孙闻溪牵起他的手,领着他一步步走上那细软的沙滩。  细软的沙石没过脚背,每走一步,那沙又调皮地从指缝间漏出去,只留下一个个脚印。  夏景生觉得有趣,加快步子,走到前头去了。路过的两洋人,见他兴致盎然的样子,对着他吹起了口哨。  其中一个上前搭讪道:“帅哥,你好,你一个人?”  夏景生还未答话,赶上来的孙闻溪已搂上了他的腰,占有欲十足地宣示主权道:“不,他不是。”  洋人碧绿色的眼珠子在他们之间转悠着,颇为遗憾地离开了。  等人走出老远,孙闻溪还是满脸戒备的模样。  夏景生不懂洋文,一脸疑惑道:“他方才说什么?”  孙闻溪咬牙切齿道:“他问你有没有伴儿?”  夏景生瞪大了眼睛。  孙闻溪转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个响:“我告诉他,你是我的。”  两个帅哥的互动引来了周遭的视线,夏景生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两人走到那凉伞下坐定。  他们身边,是一对度假的男女,女士正往男士背上抹着按摩油,男士趴在躺椅上,一脸享受的模样。  夏景生旁观了一阵。  “我也要!景生帮我抹按摩油。”说完,孙闻溪用那渴盼的眼神望着夏景生。  “躺下吧。”夏景生拍了拍身侧的躺椅,“我帮你,但你不能乱动!”  孙闻溪的眼神倏地亮了,美滋滋地趴下。  夏景生手上挤了按摩油,覆在孙闻溪背上,带着些微的凉意。  他手掌并不十分柔软,不过力道却恰到好处。  孙闻溪闭上眼睛,只觉得飘飘欲仙,一颗心如同浮在云端,那滋味着实美妙得很。  按了一会儿,孙闻溪伸手一拽,夏景生一时不察,身上的浴巾被拽掉了。  “啊——”他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想捂住前胸,却被孙闻溪拉住了。  “不用遮,很好看。”夏景生一身不显肌肉的身材,胸腹处也没有多余的赘肉,加上他皮肤极好,肤色白得打眼,单穿一条泳裤就十分好看。  孙闻溪拼命忍下冲动,只在他胸前揩了一把,那极好的手感让他想得寸进尺,却被夏景生用眼神警告了。  他摸了摸鼻子,讨好地笑道:“景生,你真好看!”  夏景生被他拽掉了浴巾,原本还有些羞恼,此刻听了孙闻溪的话,心底又生出几分莫名的欢喜,那恼意便也抛到脑后去了。  披着浴巾的时候,他还觉得难为情,此刻没了这层遮挡,反倒没了顾虑,很快便适应起来。  孙闻溪翻过身来,一个用力将人拉至胸前搂住:“景生,我后悔了。”  “嗯?”夏景生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孙闻溪,丝毫不知道这懵然的眼神有多勾人。  “好多人在看你,早知道不带你来。”孙闻溪轻抚着夏景生的背。  “吃醋了?”夏景生笑道。  “我快淹死在醋缸里了。”孙闻溪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两人这般逗乐着,夏景生全然放开了。  孙闻溪吻着他的发顶:“可要到那水里游一回?”  夏景生轻声道:“我不会。”  孙闻溪水性不错,闻言道:“我教你!”  两人携手走到水边,孙闻溪先下水,而后牵着夏景生的手,慢慢地将他拉到水里。  初入水时,那冰凉的触感让夏景生打了个冷战,好在孙闻溪很快缠了上来,不断摩挲着夏景生的手臂。  过了一阵,夏景生适应了,孙闻溪便开始教学。  夏景生不会水,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紧跟着孙闻溪,分毫不敢松开,孙闻溪心中暗爽。  这学游泳,定然要夏景生摆脱依赖才能学成,可对上那略带惊惶的眼神,孙闻溪又舍不得。只能劝慰道:“我在这儿,牵着你的手,你试试看。”  夏景生实在不通水性,这般沉浮让他心下十分紧张,下意识道:“你不能撒手,不许耍赖。”  “我保证。”孙闻溪笑道,“我不撒手。”  夏景生这才开始尝试,他悟性上佳,在孙闻溪的引领下慢慢摆脱了困境,与初时相比放松了些。  可忽然间,他感觉手上失了依凭,一直牵着他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夏景生一下惊慌起来,原本记下的动作全然抛之脑后,又陷入了挣扎的境地。  他越乱,越不得章法,不一会儿便呛了水,呛水的滋味着实难受,夏景生只觉得呼吸不畅,胸口闷疼。  慌乱之际,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引领着他,从兵荒马乱到劫后余生。  夏景生回神时,见孙闻溪正冲他笑得开怀。  他一拳擂在孙闻溪胸口,喘息道:“骗子,再也不信你了。”  孙闻溪把人搂得更紧了些:“我的错,只想让你自个儿试试,没曾想你这般离不开我。”  “你还说!”夏景生又窘又恼。第六十二章 第73章 他一把将人抱起,放到床上,拿被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人裹了起来。  确认夏景生不会乱动了,孙闻溪才在一侧睡下。  熄灯后,孙闻溪一颗心仍旧躁动不安。  过了片刻,夏景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闻溪,别裹这么紧,难受。”  孙闻溪心下不落忍,又觉得自己像是神经过敏,忙把人松开了。  可刚刚松开,夏景生便从背后抱住了孙闻溪,委屈道:“我想抱着你,可以吗?”第六十三章   孙闻溪努力地让自己闭上眼睛, 不看也不听,可腰间手臂的触感在这般静谧的环境中却格外明显。  半梦半醒间, 他仿佛听到夏景生的声音。  “闻溪, 那不是我……闻溪!”  孙闻溪猛然惊醒,一睁眼却发现身边的床榻空了。  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  孙闻溪走到窗前, 将帘子拉开。窗外阳光正好,金桂树在窗前摇曳着,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孙闻溪下了楼,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段唱腔,他走上前一瞧, 夏景生正穿戴整齐地在门外吊嗓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孙闻溪压下心头的疑惑, 仔细听那唱词, 却发现这是一折他从未听过的戏,唱腔也显得晦涩难懂。  可夏景生却全情投入,好似丝毫没有发现背后的孙闻溪。  “景生……”孙闻溪忍不住唤了句,“你在做什么?”  夏景生闻声, 回头笑道:“闻溪,你醒了?我就唱两声, 把你吵醒了?”  孙闻溪摇头道:“我没事, 倒是你,怎么突然有兴致了?”  夏景生挽了他的手,走进屋里:“自承云收山后, 我许久没听戏了,这会儿怪想的,既听不了,只能自个儿唱着解解馋。”  说着,他瞧了眼孙闻溪:“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惦记承云,吃醋了吧?”  孙闻溪没答话,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说不出的古怪。  尤其当夏景生下厨时,孙闻溪从背后将人抱住,夏景生竟破天荒地没拨开他的手,甚至还主动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吻。  孙闻溪手上一僵,盯着夏景生白皙的后颈,若有所思。  夏景生动作熟练地将面条捞出来,将调好的酱汁浇到面上,献宝似的端到孙闻溪面前:“尝尝看!”  孙闻溪尝了一筷子,味道很不错,却不似江城传统的面食,倒是更接近北地的饮食习惯。  “怎么?不好吃?” 见孙闻溪停了筷子,夏景生狐疑道。  “当然好吃,景生,这可是你头一回为我做面条,只是与那江城的素面有些许不同。”孙闻溪说。  夏景生撑着下巴,含笑看着他:“记得我们相识不久的时候,你领我去小巷子里吃的炸酱面吗?我是照着那个做的,怎么样,学得像不像?”  孙闻溪动作一顿,半晌应道:“像……”  “我瞧着你喜欢吃,就寻思着给你做一个。”夏景生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孙闻溪笑笑,没说话。  饭后,夏景生提议外出逛逛。  这一带的别墅群很是漂亮,两人穿梭在林荫间。夏景生深吸了口气,笑道:“我还是喜欢秋天,满目金黄,等到了冬天,树都荒了,瞧着太凄凉。”  孙闻溪蓦地笑了。  夏景生疑惑道:“怎么了?”  孙闻溪看着眼前俊朗的青年,轻声道:“景生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亲眼瞧见过。”  夏景生怔愣了片刻,笑道:“树到了冬天不都枯了,就算没亲眼瞧见,也能猜到……”  说完,夏景生沉默下来,他主动去牵孙闻溪的手,可孙闻溪却没有回握。  夏景生也不恼,就这么虚虚地抓着,若无其事地谈笑。  两人逛累了,在那乘凉的小店门前寻了座位坐下,孙闻溪看着餐牌问道:“来一客蛋糕?”  夏景生摇头道:“不必了,我不爱吃。”  孙闻溪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夏景生看。  “怎么这般看着我?”夏景生仍旧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景生,当日你曾说过,若我们有了夫夫之实,便要对着蛇型鞭滴血盟誓,你可还记得?”孙闻溪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夏景生。  夏景生顷刻间收敛了笑容,他盯着桌面,不敢直视孙闻溪的眼睛:“我……说过吗?”  “当然,如今正好闲来无事,不若我们……”说话间,侍者将咖啡端上了桌。  夏景生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孙闻溪一直盯着他看,“这咖啡里没放糖,景生喝咖啡向来是要放糖的……”  夏景生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手刚刚碰到糖罐便被孙闻溪拽住了。  “你不是景生,你是谁?”孙闻溪语气冷峻道。  “闻溪,你怎么了?”夏景生伸出手,碰了碰孙闻溪的前额,“我若不是我,还能是谁?”  孙闻溪肃然道:“破绽太多了,神态、举止、性情、口味通通变了,你不可能是景生。”  上一秒夏景生还很是慌乱,可听到孙闻溪的结论时,他却意外地平静下来。  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问。  夏景生缓缓地搅着咖啡匙,一脸失落道:“人的喜好是会变的,你竟为这般小事与我生分了?”  “罢了,你若不喜欢这样的我,便趁早说清楚,我只当往日美好的回忆都喂了狗!”说完,夏景生站起身来,扭头便走。  孙闻溪没去追,他抱臂靠坐在座位上,看着夏景生步步远去的背景。  邻座一位女士见状笑道:“年轻人,吵架了?”  孙闻溪转过头,见那女士围着披肩,穿着一身优雅的长裙,手边还放着一顶圆礼帽。  他朝女士点头致意,目光停驻在女士的脚边,那儿卧着一只黑背犬。像是被主人的动静吵醒了,它睁开眼睛,抖了抖背毛,站立起来。  “你就这样让他离开?”女士朝夏景生离去的方向看了看。  “他会回来的。”孙闻溪笃定道。  这话说了没多久,果真见夏景生往回走。  孙闻溪也不动弹,就这样坐在座位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夏景生慢慢走过来。  夏景生愈靠愈近,原本守在女士身侧的黑背犬愈发躁动,它目露寒光地看着夏景生,背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攻击的模样。  夏景生毫无所觉,他气鼓鼓地瞪着孙闻溪,就是不落座。  孙闻溪也不说话,两人这般对峙着,倒让旁观者先开口了。  “年轻人,吃块千层酥吧。”说着,邻座的女士朝夏景生招了招手,将一小碟千层酥递给他。  夏景生朝那女士看了一眼,瞬间变了脸色,他看见了那只,俯卧在女士身边的狗。  “有什么话好好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就各退一步吧。”女士温柔地劝道。  当着外人的面,夏景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刚想走过去坐下,那黑背犬突然暴起,朝夏景生扑了过来。  “天狼!”女士喊了一声,可来不及了。  那黑背犬的动作极快,夏景生惊呼一声,整个人朝后仰倒。  孙闻溪迅速起身,将夏景生搂在怀里。  所幸黑背犬虽然来势汹汹,总算没有伤到人,可夏景生却昏过去了。  女士一脸愧疚道:“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天狼平日里很温顺的。”  孙闻溪回忆起从昨晚到现在的种种反常,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突然想起“人皮屋”的说法,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夏景生的脸。  没有人皮/面/具,也没有任何异常。  脸还是那张脸,可人却……  夏景生睁开双眼时,孙闻溪正专注地打量着他。  他一把握住孙闻溪的手,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化成一句:“闻溪……”  很神奇的,听见这两个字,孙闻溪就知道,他的景生,回来了。  一瞬间,他紧紧地搂住夏景生。  一旁的女士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在她看来,这两位年轻人的感情并不十分好,至少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  可这一瞬却变得温情脉脉,那流动在两人之间的暗涌,瞬间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孙闻溪扶着夏景生,轻声道:“还能走吗?”  夏景生往前跨了一步,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孙闻溪俯下身,背冲夏景生道:“上来,我背你!”  夏景生伏在孙闻溪的背上,嗅着那熟悉的香氛气息,心下无比安宁。  他无法解释这一日一夜荒诞离奇的经历。  原本他好好地进浴室冲澡,可当他在镜中瞧见自己的脸时,忽然眼前一黑。  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还留在身体里,却无法成为身体的主人。  另一个硬闯进来的灵魂掌控了他的躯体,对着孙闻溪抛媚眼,对着孙闻溪撒娇。  夏景生几次屏息凝神,试图冲破屏障,可那灵魂的执念极为强烈,全然压制了夏景生的能力。  夏景生只能如旁观者一般,看着孙闻溪和别人亲昵。  他又气又急,不断尝试各种方法,最终还是没法将躯体抢回来。 第75章 夏景生下意识地松手,那黑白照片便被吞进了火舌中,化成了灰烬。  夏景生走到窗前,仿佛看到了那年春天,一脸憧憬的怜生。  如今只留了一地的落叶和枯枝,秋风一吹,便什么也不剩了。  夏景生抬手将窗户关上,不忍再看。  此时,他才发现昨夜没睡踏实的孙闻溪倚着沙发睡了过去,睡容平静而安心。  夏景生取来毯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闻溪?”夏景生以为他醒了。  定睛一看,孙闻溪还好好地睡着。  夏景生也不抽手,就这样坐在茶几上,专注地看着熟睡中的人。  幸好,幸好,在我身边的是你,夏景生在心里念道。第六十五章   孙闻溪醒来时, 鼻端萦绕着一股子香味。  他掀开披在身上的外衣,往厨房走去。  见夏景生亲自下厨, 孙闻溪上前搂住他的腰, 吻轻轻地落在他耳后:“在做什么?”  “熬汤呢。”夏景生掀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孙闻溪唇边, “尝尝看。”  孙闻溪尝了一口,浓香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可以吗?”夏景生问。  孙闻溪咂咂嘴道:“ 真美味。”  说着,孙闻溪吻上他浅色的唇,引诱他开启牙关。  这突然的吻,吻得夏景生腰窝发软, 险些站立不住。  锅里的汤还咕噜噜地冒着泡,这边的两人却吻得难分难解。  许久, 孙闻溪才将人放开, 轻声道:“你更好吃。”  若是换作往昔,听到这句话,夏景生要炸毛了,可此番他只是垂了头, 搅动着锅里的汤,露出微红的耳垂。  孙闻溪见他如此, 又去吻他的脖子, 在上头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  “我饿了,可以先吃吗?”孙闻溪呢喃道。  夏景生握着勺子的手稍稍一松,勺子落到了汤里。  闷热的厨房内, 热汤翻滚的声音,掺杂着夏景生的呢喃。  如同那上下翻滚的汤料,夏景生额际渗出了汗水,在浮浮沉沉间成了一只熟透的虾子,皮肤上泛起了一层浅红。  看起来分外美味可口。  孙闻溪如同那美食品鉴大师,动作从容而专业,势要将这顶级食材的“一分一厘”都拆吃入腹才罢休。  这“剥虾”的手艺,是孙闻溪的拿手绝活。  他先是将那层碍事的“虾壳”剥掉,而后一面吮吸着“虾头”的汤汁,一面细细品尝那白嫩的“虾肉”。  这一整个过程,堪称“味蕾”极致的享受。  等孙闻溪用餐完毕,夏景生早已失了力气。  他背倚着冰凉的墙壁,喘息道:“下回……不要在这儿……”  换做以前,他决计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孙闻溪在厨房做那事。  疯了,真是疯了……  孙闻溪一面依依不舍地品尝着“食材”,一面收拾厨余的废弃物。  “正好我还没吃饱,我们去房间加餐如何?”孙闻溪话音刚落,夏景生便瞪大了双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公狗吗?那么好的体力!”  孙闻溪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一把将夏景生抱起来:“不逗你了,你歇着,我来做吃的。”  夏景生也的确没力气了,此刻,他身上到处都是印记,像是被人打上烙印一般。  他卧在浴缸之内,看着悬在墙上的铜镜。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怜生的话。  怜生刚进入他的躯体时,霸道地夺取了躯体的控制权,问孙闻溪是不是他的初恋。  夏景生说是。  怜生便冷笑道:“初恋,通常都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因为初恋的情感太过炽热,太过掏心掏肺,刻骨铭心,付出一切的后果便容易让伴侣厌烦。  夏景生从来没有思虑过这些,也相信孙闻溪的为人。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想到——孙闻溪的初恋,会是谁?  这个问题,长久以来被夏景生刻意地忽略了,他当然听说了,孙闻溪在北地时是个多情公子,也是舞场常客。  身边难免有许多莺莺燕燕。  起初夏景生不甚在意,可到了今日,却不由地想要刨根究底。  这期间心境转化之大,让夏景生也暗自心惊。  又泡了一会儿,他裹上浴袍,拖着两条如同灌了铅般的腿躺到床上。  在夏家时,他照着规矩,每逢饭点必定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腰板儿挺得笔直。  可这蜜月不过度了几日,他便越发“娇惯”起来,连用饭,也要人端到床前来。  孙闻溪吃饱喝足,倒是殷勤得很,热汤、蒸菜、稀粥、水果一样不落地端到夏景生跟前。  “我喂你。”孙闻溪舀了一勺汤,递到夏景生嘴边。  夏景生张嘴喝了。  搁在往常他绝不像这般示弱,现如今却不再纠结于此。  孙闻溪也有感于夏景生的转变,尤其是在“怜生事件”后,夏景生的态度显著软化,也不再那样别扭了。  思及此处,孙闻溪笑了。  夏景生莫名道:“你笑什么?”  “今日的景生似乎格外热情?”孙闻溪意有所指。  夏景生一怔,旋即轻声道:“这不是你希望的样子吗?”  这回轮到孙闻溪变“石头人”了,他一本正经道:“我希望的?”  “怜生说,没有男人不喜欢柔情攻势的。”夏景生说。  孙闻溪明白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所以,景生是在攻陷我?”  “宝贝儿,我早就连人带心为你沦陷了,你照着自己的想法,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孙闻溪笑道。  “闻溪,你有过几任恋人?”夏景生忽然问道。  关于感情史的问题,夏景生从来没问过,冷不丁来这么一出,着实让孙闻溪措手不及。  只是孙闻溪并没有慌乱,反倒是由心底里生出一阵欣喜。  因为在乎,才会在意,夏景生既有此一问,就代表他开始在乎了。  孙闻溪把碗放下,满脸正经道:“让我数数……”  刹那间,夏景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看着夏景生脸上危险的表情,孙闻溪没忍住乐出了声,他笑道:“唬你的,只有你一个。”  这答案在夏景生听来,比扳着指头数还要不靠谱,夏景生狐疑道:“初恋呢?”  “你便是我的初恋……”孙闻溪求生欲极强,可夏景生却并不买账。  “像你这般的,今日去舞场,明日去听戏,难道就没有人倾心于你?”夏景生挑眉道。  “有,可我不就只瞧上你了么……”孙闻溪深谙嘴甜之道,情话张嘴就来,“倒是景生你,可是吃醋了?”  夏景生咽下一口粥,诚实地点了点头。  孙闻溪凑上来吻他,夏景生仰头应着,倒是没了吃饭的心思。  两人日日在别墅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一日,夏景生正泡着茶,孙闻溪坐在沙发上读信,忽然诧异道:“那闲云道人出事了……”  信中说,闲云道人如今专职给人看坟地宝穴,原本很受欢迎,可日前有人上门请他,才发现他已于多日前暴毙。  虽说闲云道人作恶多端,可有道是祸害遗千年,孙闻溪没想到,他竟就这么走了。  夏景生却很是淡定,他品了口茶,开口道:“天道昭昭,因果报应。”  当日闲云道人将他引到那命舛坡,刻意让他在那坡上落棺,他便知闲云对相穴之说不过一知半解。  命舛坡的地势的确如同“雄鹰扑鼠”,按理说夏景生早该中了闲云的暗算,做了那被献祭的野鼠,何以安然无恙到现在?  盖因那命舛坡的后方,还有一座更加险峻的山峰,形如虎视眈眈的大雕。  前有雄鹰捕食,后有大雕窥伺,如此便形成了“黄雀在后”的地形。  所以,命舛坡斜前侧的“野鼠”并没有被捕食,夏景生也没有被献祭。  安安然然地到了现在。  或许闲云道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错。  夏景生由此,也就看出他对寻龙点穴,只懂皮毛而已。  偏偏那闲云道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打肿脸充胖子,扮作行家去替人相穴。  相穴一说不比算命测字,禁忌颇多,如闲云这般只懂皮毛的,最容易出状况。 第77章 “沟儿哥,你不记得我?”傅枫丝毫没觉得这个称呼有何不妥,一口一个沟儿哥,力图显示出自己与孙闻溪的亲密。  夏景生看戏看够了,主动挽住孙闻溪的手:“走罢。”  “不许走!”傅枫急了,挡住两人的去路,“夏景生,你可敢与我打赌!”  夏景生失笑,想来眼前这位少爷没尝过人间疾苦,居然还敢与他打赌,谁不知道夏景生在江城赌坊,是从来没输过的人物。  “赌什么?”夏景生镇定地看着傅枫,周身上下透着威势。  傅枫心下发虚,却仍咬牙道:“就赌谁的象牙球雕的好,若我这枚好,你便将沟儿哥还给我。”  这话说得夏景生的心头火一下子窜起来,他眼神一厉,怒道:“还给你?他什么时候是你的了?!”  傅枫恨恨地看了眼夏景生与孙闻溪交握的双手:“总之你要是输了,便不能再霸占着闻溪哥,如何?”  夏景生冷笑道:“输?纵观国内牙雕一行,论雕工之出色,没人能媲美杨老!”  “那可不一定,我请的师傅,雕的象牙确实比这个好!不信你们看!”  说着,傅枫从袖中取出一个象牙球,做工确实很精致,而且雕琢的层数,当真比放在展台上那枚还要多。第六十七章   一时间, 那雕工精致的象牙球,吸引了许多人驻足围观。  夏景生狐疑地看着那象牙球, 的确, 若是论雕刻层数,傅枫手上的象牙球比展台上那枚更多。  由于牙雕是细致的活计,每多雕一层, 难度便增加一分。  如此说来,傅枫手上那枚象牙球倒比展台上这枚更罕有。  夏景生却并不慌乱,他冲傅枫摊开掌心:“既如此,我倒是想好好欣赏一番。”  傅枫把象牙球放在夏景生的掌心,夏景生仔细端详了一阵, 开口道:“取碗热水来。”  众人皆是一脸懵然,不晓得夏景生要做什么。  热水打来后, 夏景生举起手中的象牙球, 朗声道:“还请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既是牙雕,便不会怕热水。”  说着,他将那象牙球投入热水中, 没想到,那象牙球入了水, 随即四分五裂开来。  明眼人一眼瞧出里头有猫腻, 孙闻溪蹙眉道:“这象牙球并不是雕出来的,而是粘合起来的。”  简而言之,便是师父的技艺不够, 将雕毁了的废作重新粘合,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一遇水便原形毕露了。  “原来是假的。”“这算什么牙雕?”“骗人的……”众人的指摘声让傅枫脸上挂不住了,他猛地一跺脚,冲夏景生蛮横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走着瞧!”说着,领着保镖气势汹汹地走了。  傅枫一走,夏景生的目光便落在孙闻溪身上,那意味不明的目光透着一丝凉意:“傅枫?”  孙闻溪被他看得心下发慌,面上维持着镇定:“不过是旧相识罢了。”  夏景生冷哼道:“看样子,这位旧相识,倒是对你念念不忘。”  孙闻溪的视线落在夏景生的唇上,轻笑道:“吃醋了?好大的酸味儿!”  夏景生还未答话,孙闻溪已凑了过来,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展台前人来人往,等夏景生回过神来,听见身边传来一片惊呼声。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旁人我绝不会多看一眼。”孙闻溪的音量,足以让周围的人听得很清楚。  在一片暧昧的私语中,夏景生气不起来了。  他低声道:“收敛点儿,那么多人看着呢。”  孙闻溪这才收敛了一身骚包气息,只是两人大胆的举动,早已传开了。  傅枫是在拍卖会开始前得知这一消息的,深秋时节,他气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夏景生的背影。  夏景生正与孙闻溪低声耳语着,两人凑得很近,夏景生半边身子挨着孙闻溪,看得傅枫一阵阵抓狂。  傅枫的手指发狠似的抓着衣裳,将那外衣抓出了显眼的褶皱。  “你们记着,等会儿夏景生举牌,你们就抬价!”傅枫吩咐一旁的侍从。  这边单方面的爱恨情仇,夏景生并不知情,他正仔细地翻着拍品册,目光停留在画册的一面。  上头写着三个大字——鸡血玉。  拍卖开始,各色拍品被轮流搬上台,现场叫价声此起彼伏,庞博那串厄运之石竟被频频加价。  主拍人在台上一面中气十足地报价,一面鼓动道:“各位,此石又被誉为幸运之石,说的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拥有了它,便能逢凶化吉。”  此话一出,竞争更显激烈。  见夏景生兴致不高,孙闻溪便没出价。  最终,宝石被一位富商拍得,当场送给了手边年轻靓丽的女子。  夏景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那富商已经谢顶,看起来年事已高,可跟在他身边的女子却青春靓丽。  可见并非原配。  不过在场的贵妇们倒不在意这个,一双双眼睛盯着女人脖子上的宝石项链,羡慕得很。  傅枫身侧的侍从很懂主人的心思,讨好地笑道:“看样子,孙少对夏景生也不是那么上心嘛,幸运之石都拱手相让了。”  这话说得傅枫是通体舒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下一件拍品出来,夏景生明显上心了。  这是一枚鸡血玉做的印章,国人尚红,玉石挂红,价值连城。  更为难得的是,这鸡血玉是最上品的满堂红,玉色鲜红欲滴,玉质通透温润。  孙闻溪见他一直盯着展台,直接举了牌子。  夏景生诧异道:“闻溪……你……”  “喜欢吗?”孙闻溪笑道,“我瞧着景生只对这个感兴趣。”  夏景生的确对鸡血玉的印章感兴趣,便也没有阻拦孙闻溪。  大家伙都出过一轮价后,孙闻溪又举了牌子。  这一回,出价的人数明显减少,这样一来,傅枫与孙闻溪之间的竞价就变得极为显眼。  夏景生出高价,傅枫咬死了不松口,即便是外人,也感觉到了浓重的火药味。  夏景生看这价格越来越离谱,拽了拽孙闻溪的袖子,摇了摇头。  孙闻溪按了按夏景生的掌心,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价格又翻了一倍,连台上报价的工作人员都惊了,险些打磕巴。  每轮竞价,孙闻溪还会思索片刻。傅枫却完全上头了,只要孙闻溪举了牌,他就跟着举。  侍从看不过眼,想拉他一把,可傅枫嫉妒红了眼,非要举牌。  终于,孙闻溪瞧准时机,放弃了举牌。  只见报价人一锤子敲下去:“第一次!”  傅枫这才回过神来,一旁的侍从肉疼得直咬牙,这般高价,莫说是一枚鸡血玉的印章,就是市场价买十枚也绰绰有余。  “第二次!”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三次!成交!”  满场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枫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十足的冤大头。  傅枫一双眼睛盯着孙闻溪的侧脸,却见孙闻溪唇角上扬,笑得如沐春风,半点没有被拍卖结果影响心情的迹象。  这让傅枫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哪里是想要那印章,分明是想要孙闻溪将注意力摆在他身上。  可孙闻溪从头到尾连个眼神都欠奉,傅枫怒气攻心,拍卖会一结束,他就趾高气扬地走到孙闻溪跟前兴师问罪。  孙夏二人正与宾客们谈笑,傅枫这般贸贸然地闯过来,委实不懂礼数。  宾客都是上层名流,见了他这副刁横的样子,掩唇道:“哪里来的野蛮人,这也太没家教了。”  也有认得傅枫的,小声嘀咕道:“不就是傅家那个宝贝儿子,老子惯着,就给惯成这个样子,北地三巨头,哪家的儿子都比他出息。”  傅枫全然不顾周遭的议论,张口问道:“为什么不继续竞价?!”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夏景生都笑了。  孙闻溪更是无奈地笑道:“傅少爷,这块印章已经超过了我与景生的心理价位,我们有选择放弃的权利。”  傅枫听他话里话外还带着夏景生,心头火更旺:“意思是你不舍得花钱,给夏景生拍下印章?”  这话简直是公然的挑衅了,孙闻溪还未开口,夏景生忍不住插话:“当然不舍得,你刚拍印章的钱,可以买十枚那样的印章了。”  傅枫愣了。  他满心想着落夏景生的面子,一不留神被夏景生怼得哑口无言。  孙闻溪也不说话,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戏。  这下傅枫总算瞧明白了,孙闻溪和夏景生是混合双打,他双拳难敌四手,还得被从头到脚埋汰一番。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双细长的眼睛拼命瞪着孙闻溪:“沟儿哥,你变了!你从前不会这般欺负我!”  傅枫似乎忘了,孙闻溪从前虽不欺负他,却也不会特别待他。  夏景生被那嗔怒的语气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连鞭子上的蛇头都像是听懂了傅枫的话,一瞬间变得戒备起来。  “你欺负我的人,我自然要欺负回去!”孙闻溪抬手搂住夏景生,半点不留情面。  傅枫受了莫大的刺激,抬手从那锦盒里拿起玉印章,朝地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瞬间,完好的印章被摔得四分五裂。  傅枫完全失了心智,把印章砸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案发现场”,徒留一地的狼藉。  周遭还有许多旁观的宾客,被那玉屑溅到身上,忍不住开骂:“做什么哟,没长眼睛啊!”“有病,伤到人怎么办?!”  夏景生看着地上的残局,啧了一声:“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块印章……”  孙闻溪捂着心口道:“景生,方才他可是朝着我脚下砸的,你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夏景生抬手摸了摸孙闻溪的脸:“你这张脸可真是祸水,砸了脚没意义,砸脸上才叫一个好。”  孙闻溪:…… 第79章 夏景生忙翻开他的眼皮查看,晕过去的阿昌又恢复了正常。  眼白瞳仁俱在。  庞博先前不信鬼神,这下却被吓住了,哆嗦着唇问夏景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先前有罚过阿昌?”夏景生答非所问。  “什么?!”庞博思索了一阵,“是罚过,家里有规矩,犯了错都要扣工钱,阿昌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夏景生了然道:“只怕杀机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起先,夏景生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以为原石的诅咒只会给人带来厄运。  其实,这原石里还藏着玄机,一旦原石的主人苛待仆人,潜藏在原石里的诅咒就会觉醒。  本性平和的仆人,会因为一次被骂,对主人起杀心,就像阿昌一样,被诅咒控制心神,杀人时意识全无。  夏景生的说辞让庞博一阵后怕,他不断摩挲着双手,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他从袖中取出夏景生所赠的平安符时,才发现经历方才的一劫,平安符已经化成了粉末。第六十九章   庞博看着那化为粉末的平安符, 心中后怕。  差一点,他的性命就不保了。  他求助地看向夏景生:“弟夫, 这原石该如何处理?”  夏景生拿红绸将石头遮起来, 镇定道:“捐了。”  “捐了?!”庞博一阵肉痛,这可是他花大价钱才挑中的石头。若是捐了,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  “这石头已认了主, 即便你将其转手,它也会继续害你,凡是接触过血玉的人,都有性命之忧。为今之计,只有将这原石捐给道门, 以道门之术压制原石的怨气,方可化解劫难。”夏景生看着庞博的面相, 平静道, “也是你命中该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听了这话,庞博咬咬牙:“罢了, 那便捐罢,权当破财挡灾!”  数日后, 在庞博准备捐赠事宜的同时, 孙闻溪和夏景生的蜜月之旅也接近尾声,即将返回江城。  消息传到傅枫耳中,他不依不饶地闹着, 不肯配合治疗,甚至用绝食抗议。  刚开始,庞博还耐着性子哄他,再往后看傅枫一个劲儿地蹬鼻子上脸,一气之下也撒手不管了。  傅枫见没人搭理他,也失却了折腾的力气,最终还是按时进食服药。  这天,夏景生与孙闻溪已然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店,庞博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拍着孙闻溪的肩膀说:“沟儿,记得常回北地看看。”  “弟夫还没到过北地吧,改天来玩,我做东!”庞博拍着胸脯保证道。  就在这时,酒店的侍应匆匆跑来,连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  送别的当口,最忌讳的就是说不吉利的话。庞博眉头一皱,斥道:“瞎说什么?!做什么这么着急忙慌的?!”  侍应哭丧着脸道:“傅少爷的伤口溃烂了,这会儿烧得不省人事。”  “什么?!”庞博面色一沉。为着傅枫的伤,他可没少操心,专程请了德国大夫,好药也用了不少,可傅枫的伤就是迟迟不见好。  眼看夏景生提着行李就要走出大门,庞博却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弟夫,稍等。”  夏景生回头,瞧见庞博颇为为难的表情。  “有事?”夏景生问。  “弟夫,我听说你医术高绝,可否……帮我个忙……”庞博心虚地搓着手,吞吐道。  夏景生还未答应,孙闻溪已然明白庞博的意图,他拉过夏景生的手,蹙眉道:“我们的船快开了……”  “沟儿!”庞博脸色铁青地与孙闻溪对峙着,末了还是庞博先败下阵来。  他叹息道:“傅枫好歹是你的发小,现在他出了意外……”  孙闻溪皱眉道:“谁也不希望他出事,可如果不是他自己赌气跑出去,根本就不会出意外!”  傅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孙闻溪的容忍度,不断地挑拨孙闻溪与夏景生的关系,已经踩到孙闻溪的底线。  “就当看在哥的面子上,再救他一回罢。”庞博终究还是不忍心。  孙闻溪沉默不语,他不愿与傅枫再生瓜葛,更不想夏景生为难。  庞博见孙闻溪不表态,又眼巴巴地看着夏景生。  最终,还是夏景生打破了沉默,主动问道:“人在哪?”  见夏景生应下,庞博一面吩咐人将船票延期,一面引着夏景生进入房间。  傅枫正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情况看着比车祸当日还要严重。  彼时夏景生与孙闻溪前来探看,傅枫还有精力作天作地,这会儿傅枫腿上的伤口却严重化脓,德国大夫开的药,不仅没能让伤口痊愈,反倒让外伤变得更加严重。  夏景生仔细对照药方,确认德国大夫开的药膏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傅枫的伤口,发炎、溃烂,好似不会痊愈一般。  “可以治吗?”庞博小心翼翼地问。  伤口不断溃烂,外用的伤药不起作用,这不是正常的情形。夏景生可以肯定,傅枫是被血玉上的怨气所伤,若不及时净化伤口,后患无穷。  “还有救。”夏景生说着,让人着手准备沐浴的热水。  沐浴后,他焚香静颂净天地神咒,此咒可赦鬼万千,助人却病延年。  如此颂了七七四十九遍,庞博再看时,惊讶地发现,化脓的迹象明显改善,先前那股子熏人的腥臭味也减轻不少。  夏景生用纱布裹住傅枫的伤口,再取一碗开水,加入食盐,对着伤口蒸敷数次,直到开水变温,才解下纱布。  后用棉条将伤口处的脓液清理干净,酒精消毒并敷上草药包。  夏景生的动作利落纯熟,很快便将伤口重新包扎好。他一面洗手,一面嘱咐道:“记得按时换药……”  话音刚落,侍应在庞博耳边说了什么,庞博脸色一僵,理了理衣衫赶紧站到房门口。  “傅伯父,您来了……”眼看傅苑清领着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庞博赶紧让了让身子。  傅苑清是傅清的父亲,此刻他板着一张脸,目光冷飕飕地从庞博脸上划过。  接到傅枫受伤的消息,他第一时间从北地赶往青城,连日来早已对庞博心生不满,刚一抵达又听说傅枫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此堪比雪上加霜。  傅苑清心头憋着火,他先是走到床边,看了眼昏睡的傅枫。  而后指着庞博的鼻子骂道:“庞家小子,太不像话了!人是你邀来的,却出了这等事情,你必须给我交代!”  傅苑清是长辈,且性子火爆,庞博不好反驳,只能低头听训。  “还有你!”傅苑清一扭头,瞪着孙闻溪,“你答应过我不再招惹枫儿!这次又因为你,枫儿才会出事!”  孙闻溪没反驳傅苑清的话,夏景生却很气愤。  他绷着脸,冷然道:“分明是您的儿子先招惹我们。”  傅苑清料定这群小辈没人敢反驳他,没想到夏景生竟胆敢发话。  他一双眼睛瞪着夏景生,只是那与傅枫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你是谁?”傅苑清语气不善道。  “这是我爱人,夏景生。”孙闻溪上前一步,护在夏景生身前,稍稍挡住傅苑清的视线。  傅苑清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游移了一会儿,痛心疾首道:“你们把枫儿害成这般模样,还没事人一样站在这儿?”  夏景生握了握拳头,竭力隐忍着心头的火气:“我说了,是傅枫先招惹我们的。”  “他招惹你们?!”傅苑清狠狠地敲着手杖,“若不是你们在一起了,枫儿怎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你知道他有多喜欢孙家小子吗?”  傅苑清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地指责夏景生抢了傅枫的人。  “伯父,我对傅枫无情,当年我已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孙闻溪语气渐冷,“您要有火冲着我撒,别波及景生!”  傅苑清看着他们相互回护,连气同声的样子,气得心肝疼。  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道:“好啊,意思是你们没错,全是枫儿的错?”  夏景生面不改色道:“是。”  傅苑清的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吼道:“你给我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我才是闻溪的爱人,傅枫的出现打扰了我们宁静的蜜月,我凭什么不能生气?!”夏景生本是性子平和的人,生起气来周身的气场却变得极为凌厉。  傅苑清在那样凌厉的目光下,气势竟被压了一头。  他自知理亏,也不说话了,只催促道:“大夫,还不赶紧给少爷看伤!”  一个干瘦的老头走上前来,他的穿着打扮很是奇特,一看就不是汉族人,瞧着更像是……苗医。  他先是伸出枯槁的手臂,给傅枫把了脉,初时脸色凝重,到后来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如何?”傅苑清着急道。  “少爷此劫凶险,好在遇到高人救治,只要定期敷药便可痊愈。”苗医说话时,脸上的沟壑抽动着,偶尔露出黄黑的牙齿,定是平日里水烟抽多了的缘故。  庞博瞅准时机缓和气氛,他指着夏景生笑道:“高人在这儿呢!”  那苗医的目光落在夏景生身上,眼里满是诧异。  “冒昧问一句,先生是哪里人?”苗医说。  “江城人士。”夏景生应道,“怎么了?”  “呵……无事,只是觉得先生有几分面熟。”苗医笑呵呵地理着药箱。  夏景生心下一颤,隐约觉得眼前的老人,或许知道他的身世。  可没等夏景生开口,傅苑清便冷哼道:“枫儿需要休息,除了大夫,你们都出去!”  苗医是个好脾气,听傅苑清这般大呼小喝也没生气。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递给夏景生:“年轻人,我与你有缘,这枚竹哨送你,你随身带着,可以辟邪。”  夏景生接过哨子,那竹哨的样子看着极普通,可夏景生却郑重地收下。  庞博在一旁笑道:“老伯,他可不需要竹哨辟邪,瞧见他腰间的鞭子没,那鞭子可厉害了,甭管多厉害的魑魅魍魉,只要被抽上一鞭,都得完蛋。”  苗医一怔,看向夏景生腰间的蛇形鞭。  “你会御蛇?!”苗医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激动。  “御蛇?”夏景生怔愣片刻,笑道,“此乃我的法器。” 第81章 此时的赵思恒,就像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夏景生怀疑过赵思恒被鬼魂附身,可赵思恒周身并没有阴气,神色间也一派清明。  倒让夏景生有几分拿捏不准。  说话间,两人来到百货大楼门前,赵思恒像是第一次来这儿,对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奇。  特别是在成衣店里,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满脸新奇之色。  见夏景生挑了一身暗色的西装,赵思恒皱眉道:“这个不适合你。”  夏景生笑笑:“不是我穿,是买给我爱人的。”  “可这是……男装?你爱人是男的?!”赵思恒的话,让夏景生眼神倏地一厉,“你不知道我爱人是男的?”  赵思恒被夏景生的阵势吓住了,他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这衣服很适合他。”  夏景生盯着赵思恒看了半晌,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在这之后,赵思恒一反常态地沉默起来,说话前总要看看夏景生的表情。  夏景生看他两手空空,诧异道:“你不买东西?”  赵思恒摇摇头。  “也不给许衍买?”夏景生意味深长道。  “他?!他不配!”提到许衍的时候,赵思恒总算活泼了些。第七十一章   夏景生思及往日, 赵思恒心心念念都是许衍的模样,不置可否地笑笑。  趁夏景生与导购说话, 赵思恒偷摸着掀开吊牌瞧了一眼, 忍不住咋舌道:“那么贵?!”  这笔数字在赵思恒眼中是“天价”,却见夏景生半点没犹豫地结账。  赵思恒心下五味杂陈。他摩挲着成衣袖子,忽然严肃道:“你给他买这么贵的衣裳, 值得吗?”  夏景生失笑:“当日你不也心心念念着许衍的喜恶?只要爱人高兴,便值得。”  “可我后悔了,现如今我觉得不值当!”赵思恒一脸纠结,很是嫌恶当初那个痴情的自己,“你现在在他身上花钱, 转头他就把钱花在别人身上,到那时, 你可没后悔药吃。”  夏景生摇摇头, 并不认同这悲观的想法,只当赵思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既知道许衍对不住你,就没想过分开?”夏景生问。  “我倒是想啊……”赵思恒低声嘀咕了两句。  夏景生没听清, 狐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赵思恒眼珠子一转,扬起下巴道, “就这么分开多亏啊, 我要花光许衍的钱,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夏景生:……  相比起百货商店,赵思恒对路边的小摊更感兴趣, 见到那形态各异的糖人就挪不动步子。  不多时,便左手一串烤饼右手一串糖人吃得不亦乐乎。  恰在此时,迎面又撞见熟人。  夏景生瞧见叶恒朗,笑道:“恒朗兄,好巧。”  难得的休息日,叶恒朗外出添置日用品,不曾想撞见夏景生与赵思恒。  “夏先生……”叶恒朗还是老样子,不善言辞。  夏景生习惯了他的内敛,交谈几句,待那黄包车在面前停下,便与二人挥手道别。  “夏先生!”眼看着黄包车走远,赵思恒忽然喊道,“改日来我家里做客!”  夏景生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赵思恒冲叶恒朗扬眉道:“瞧见了吗,追人得这样才行!”  叶恒朗吃惊地看着赵思恒,停顿半晌,方才接话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眼睛都快长到人身上去了,还装呢!真要那么放不下,就去追啊。”赵思恒理直气壮道。  叶恒朗被赵思恒这通胆大包天的话镇住,他的目光在赵思恒脸上来回扫视,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在给你出主意,你反倒问我怎么了,真是个呆子!”赵思恒愤愤地咬着手里的糖人。  叶恒朗严肃道:“赵思恒,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事关他人的清誉,玩笑不能乱开。”  “什么清誉不清誉,男欢女爱多正常的事,虽说夏先生已经有爱人,可再多纳一房,也是可以的嘛。”  叶恒朗哪里听过这么荒唐的说法,当即涨红了脸,斥道:“休要胡说!”  “怎么了啊!”赵思恒没料到他会突然生气,恼道,“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  叶恒朗一双眼睛如那探测仪般,将赵思恒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脸色愈发凝重。  “你不是赵思恒,你是谁?!”叶恒朗质问道。  “你……”赵思恒眼中划过一丝讶然,“你仔细看清楚,我是实打实的赵思恒!”说着,赵思恒扯了扯自己的脸皮。  叶恒朗再三确认,确实是赵思恒没错,脸上也没动过手脚。  可照赵思恒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叶恒朗眼中的赵思恒,性子温和、处事懂礼,说话很有分寸,极会设身处地地为人着想。  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是谁?!  见叶恒朗愣神,赵思恒眉眼一动,准备开溜。  却被叶恒朗一把抓住手腕:“你绝不是赵思恒!跟我回警局!”  赵思恒惊了,用尽浑身气力挣扎:“神经,我怎么就不是赵思恒了,你放开我!喂!喂!救命啊……”  无论赵思恒怎么叫,他最终还是被带回警局接受问讯。  问讯室是个狭窄逼仄的房间,只开了一盏昏暗的灯。  赵思恒被扣在椅子上,与叶恒朗大眼瞪小眼。  熬了一个时辰,赵思恒早已身心疲惫。  “我渴了!”赵思恒嚷嚷道,“我要喝茶。”  叶恒朗一个眼神,手下的警探端来了茶。茶水用个绿色的搪瓷碗装着,碗边还有未洗净的痕迹。  赵思恒满脸嫌恶,小心翼翼地尝一口,一个没忍住全数喷在桌上。  “茶是隔夜的?”赵思恒控诉道。  “有的喝就不错了,还挑!”警探看不惯他这副挑剔的样子,训斥道。  叶恒朗倒是淡定,他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仔细地观察着赵思恒的一举一动,末了开口道:“说实话罢,说了你便能解脱。”  赵思恒恨得牙痒痒,高声道:“叶长官,叶哥哥,叶大爷!我都说几百遍了,我就是赵思恒!不信你去许衍家里看看,看他家里还有没有藏着另一个赵思恒!”  叶恒朗阖上审讯本,冷然道:“你放心,我们自会去查证,在此之前,你还得受些委屈。”  很快,赵思恒便懂得叶恒朗的意思,他被收押进临时的监狱。  牢里光线昏暗,污秽肮脏,赵思恒一进去,便听见耗子吱吱的叫声。  墙根下飞速窜逃的耗子把他吓了一跳,他竟反常地安静下来,蜷缩在那还算干净的板凳上,把头埋进膝盖里。  狱警担心他闹事,在外头观察了一阵,见他还算安分,这才放心离去。  在狱警走后不久,赵思恒的面色愈发青白,四肢难以自控地抽动着,手指屈伸如数物状。  见狱警回来,叶恒朗扫着卷宗,随口问道:“招了吗?”  “没,不过大概也快了,你们是没瞧见,他进去的时候,脸都吓白了,蜷在那凳子上瑟瑟发抖,还是叶哥有办法。”  叶恒朗阖上钢笔,起身道:“我去看看。”  第一眼看到牢里的赵思恒,叶恒朗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的赵思恒双目上窜,牙关紧闭,身体不受控地歪向一边。  叶恒朗一面将人制住,一面大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这是羊癫疯,快喊医生!”  大夫匆匆赶来,给赵思恒服下定痫丸,情形才有所好转。  这时,派去调查的警探也已返回,向叶恒朗汇报道:“长官,他确实是赵思恒,许衍的家,还有赵思恒的学校都查过,并无异常。”  叶恒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安睡的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一个让人如沐春风,一个却像盛夏的骄阳,要将人生生晒脱一层皮。  “让家属来接人吧。”叶恒朗松口道。  警员试图联系家属,可赵思恒的哥嫂外出,一时无法赶回江城。  叶恒朗蹙眉道:“许衍呢?”  警员:“许衍一听是警局的电话,就给挂了。”  叶恒朗:“姚司彦呢?”  警员:“姚司彦说身体不舒服……”  叶恒朗长叹一声,不由地对赵思恒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继续给许衍拨电话。”  一通电话从早打到晚,总算是打通了。  在许衍赶到之前,赵思恒清醒过来,一睁眼瞧见叶恒朗严肃的脸,赵思恒吓了一跳。  他才发现自己已从牢房出来了,这会儿正躺在沙发上,叶恒朗就在一旁办公。  赵思恒拿起盖在身上的外套看了眼,嗤笑道:“怎么不继续关我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痫症?”叶恒朗停下手中的笔,正色地看着赵思恒。  “痫症?”赵思恒一怔。  叶恒朗看他脸上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无奈道:“此症发作起来极为凶险,你竟还这般胆大包天地到处乱闯。”  想到这一层,叶恒朗便更觉怪异。 第83章 “玩大发了。”这是赵思恒脑中唯一的想法。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忽然被人狠狠地撞开,叶恒朗闯了进来,他冲许衍举起枪:“把人放开。”  许衍却完全失了神志,口中念叨着:“他该死,他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若不是你与姚司彦私通,赵思恒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叶恒朗的话,无疑给了许衍当头一棒。  许衍手上气力一松,赵思恒终究逃过一劫。他剧烈地咳嗽着,面无血色。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唇角仍旧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许衍看着他的样子,哪里还能不明白。  许衍一把扶住赵思恒的肩:“思恒,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不仅赵思恒看出来了,叶恒朗也看出来了,还有夏景生,孙闻溪,多少人看出来了?  唯有这一刻,许衍心中一闪而过几分悔意,为他没能把这事瞒得更好,为他宣告破败的名声。  赵思恒没力气回答他。  许衍见状,又信了几分。  “思恒……”他还想说些什么。  赵思恒却道:“出去。”  “我错了……”这会儿许衍又表露出了温柔,仿佛刚才差点把赵思恒掐死的人不是他。  “出去。”赵思恒嗓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叶恒朗不再废话,直接将人押了出去。  周遭终于清静了,赵思恒脱力地倒在床榻上,半晌,他盯着天花,无声地笑起来。  “你看到了吗?”他问,“许衍根本不爱你,他最爱的,只有他的面子。”  那嘶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听起来有一丝可怖。  “为了这种男人要死要活,你真的太傻了。”直至这一刻,赵思恒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房间左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精心装裱的美人图。  正是当日许衍送给赵思恒的那一幅。  只见画中美人的眼珠子动了动,在赵思恒一声接一声的控诉中,落下泪来。第七十三章   卧房之外, 许衍崩溃地捂着脸:“谁允许你们到我家来的,出去!都给我出去!”  夏景生掏出请帖:“是赵思恒邀我们来的。”  许衍瞥了一眼那请帖, 嗤笑道:“你莫要诓我, 赵思恒不会写毛笔字。”  夏景生一怔,看向那一手让他赞叹的毛笔字,居然并非出自赵思恒之手。  那这请帖是谁写的?夏景生心中忽然涌上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看着许衍, 正色道:“你当日送赵思恒的画,现在何处?”  “画?”许衍不明白话题怎么一下子转到这个上面,他略一迟疑,应道:“在房里。”  “如果你还希望曾经的赵思恒回来,就赶紧把房门打开!”夏景生的表情相当严肃。  许衍犹豫片刻, 伸手去开房门。  却发现房门被锁死了。  他眉头紧皱,拍门道:“思恒, 你做什么锁门?!”  房里无人应声。  夏景生心道不妙, 赶紧祭出一道符。  这回房门倒是开了,赵思恒正躺在床上,口中明明说着什么,可走进房里的三人却半点都听不见。  许衍惶然地捂住耳朵:“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声音?”  房间被下了隔音的禁制, 可众人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流泪的画像。  “弥子瑕在哭?”许衍心头大骇,“我记得画上的人像, 明明是笑着的。”  直到此刻, 夏景生全然明白了。  弥子瑕没哭,哭的是真正的赵思恒。  而如今赵思恒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灵魂。  夏景生抬手解了隔音咒, 开口道:“弥子瑕……”  床上的人偏头瞧了他一眼,仍旧是懒洋洋的样子:“才发现啊,我以为你能早点发现的。”  “你肆意侵占赵思恒的身体,乃恶灵所为!”夏景生说着,心头却泛起一丝疑惑。  若赵思恒当真是被强行夺了身子,为何不见怨气。  “我可没逼迫他,都是他自愿的。不信你问他。”弥子瑕一点也没有被揭穿身份的慌张,反倒很是悠闲自得。  “你是自愿的?”夏景生眉头紧蹙。  画像中人缓缓地点头。  “竟是自愿的,真傻。”夏景生摇摇头。  自愿换魂与被夺了身子不一样,一旦魂魄交换,弥子瑕便可顺理成章地霸占赵思恒的躯体。  “他天天对着画哭,哭得我心烦,忍不住现身问他,真要这么难过索性和我互换灵魂。他居然答应了。”弥子瑕理直气壮道。  夏景生回忆过往,细细想来,灵魂互换后的“赵思恒”,个性的确很像弥子瑕。  传闻弥子瑕行事嚣张,曾仗着卫灵公的宠幸,肆意妄为。  想来赵思恒不按常理出牌的种种行为,皆因此而起。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赵思恒”不知道夏景生的爱人是男的,因为弥子瑕并不认识夏景生。  “赵思恒”对叶恒朗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是因为在他的时代,三妻四妾是寻常事。  “等等,夏景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因果,唯有许衍还一头雾水。  他看着床上的“赵思恒”,小心翼翼地说:“所以说,你不是思恒?你是谁?身上可有病?”  第一时间,许衍想到的并不是关心原本的赵思恒,而是自己的健康。  弥子瑕朝许衍啐了一口:“想什么呢!每回你要同房,我都在杯里下药,你早就睡死过去了。”  许衍何时被这样拂过面子,登时恼道:“你这毒夫!那药对我的身子若有损害,我唯你是问。”  “你吃了药,还有精力与姚司彦鬼混,足可说明那药没问题!”弥子瑕怼起人来毫不心软。  许衍:……  “与其担心下药的问题,不如想想怎么和真正的赵思恒交待,你在这房间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夏景生冷声道。  此话如同当头棒喝,许衍的冷汗顷刻间淌下来。  他在此间,的确做过许多荒唐事。  譬如对“赵思恒”恶语相向,对他的种种行为指手画脚。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致命的是,许衍从头到尾,都没有意识到赵思恒被人替代了。  他甚至没有反思过,赵思恒性情大变的原因,只是单纯埋怨赵思恒变得不再贴心,不再对他嘘寒问暖。  而后依旧对赵思恒种种尖刻的情绪视而不见,与姚司彦厮混得不亦乐乎。  许衍肉眼可见的心虚了。  这会儿被千夫所指了,他又想起赵思恒的好来。  至少赵思恒是温柔的,对他体贴入微,又十分善解人意。若不是看中了赵思恒的好脾气和那温软的性子,许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那么久。  他对着画像,凄声道:“思恒,是我错了,我保证,日后会好好待你,绝无二心。”  置身于画像中的赵思恒却觉得浑身发冷。一切都不幸被弥子瑕言中了,许衍果真飞快地认错。  “你若是再信他,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弥子瑕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一直在赵思恒耳边回荡。  不相信了,不能再相信,亦不敢再相信。  赵思恒的心,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冷掉、硬掉、死掉了。  “思恒,我求求你,你原谅我,好不好?”许衍还在一声声地哀求着。  可既已没有了希望,又何来原谅?  终于,画像中人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话:“许衍,我们结束了。”  许衍如坠深渊,下坠时还想拉上赵思恒垫背。他疯了似的冲向那幅画,却被叶恒朗牢牢地制住了。  “放开我!是我的,思恒是我的!”许衍这会儿像极了情圣,一旁的弥子瑕却嗤笑道:“别装了,潇洒离去,我敬你是条汉子。”  弥子瑕的话让失控中的许衍找到攻击对象。  许衍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弥子瑕:“你还有脸说话?若不是你,思恒就不会误解我。”  弥子瑕勾唇一笑:“正好,我做惯了恶人,反正你们这些人,只要自己不顺心,便会将错处全都推到旁人身上。”  对上弥子瑕的伶牙俐齿,许衍终是败下阵来。  叶恒朗一直押着他的胳膊,让他无法抬头看赵思恒一眼。  孙闻溪看着画里画外的两人,好奇道:“你们……怎么换回来?”  夏景生面色一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问题。  弥子瑕的灵魂常年被困于画中,自然向往花花世界,他现身的原因,绝不单纯是被赵思恒哭烦了,而是在画中观察许久,摸清赵思恒的心理弱点,一举攻破。  其目的,就是要鸠占鹊巢。  换魂容易,想再换回来可就难了。  果不其然,弥子瑕笑眯眯道:“为什么要换回来,我很满意这具身体。”说着,弥子瑕在敞开的胸前摸了一把,动作轻狂又放肆。  夏景生没应声。  这就是自愿换魂的后果。 第85章 可第二天清晨,袁初睁眼,却发现枕边一切如常,没有异状。  等到了晚上,又会重复相同的遭遇。  袁初尝试了许多办法,可于事无补。  “我解释不了这一切,只能说是做了奇怪的梦,可梦里的感觉,很真实。”袁初嘴唇颤抖着。  天知道她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把异状告知夏景生。  自薛城失踪后,听到消息的亲戚纷纷上门打听,袁初知道他们的来意,多数是看准了袁初母子势单力薄,想要借机捞些好处。  可家里的财物多数都被薛城带走了,袁初只能做活养家。  在外人眼中,她已与寡妇无异。若是被人知道她还在做这样的梦,定要嘲她不守妇道了。  她偷摸着观察夏景生,好在夏景生眼中没有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袁初松了口气,多日来埋藏在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夏景生仔细思考着袁初的话,并未着急下结论。  “近日家中可有添置物品?”夏景生问。  袁初摇摇头。  “可有见过奇怪的人?”夏景生再问。  袁初仔细想了想,上门的都是寻常人,且袁初多半认识,并未见异常。  既不是人带来的,也不是物带来的,那此等妖物,不可能无缘无故缠上袁初。  夏景生心中已有了大致地猜测。  他冲袁初点头道:“带我去你的住处看看。”  袁初如今还住在薛城留下的房子里,可过不了多久就要搬了。  事后,袁初才知道,薛城早已把房子抵押给银行,欠款还不上,银行已下了最后通牒,不日便要将房子收缴。  孙闻溪蹙眉看着袁初怀里的孩子,蹙眉道:“房子没了,你们住哪儿?”  “住我……娘家……”袁初对此更难以启齿。  若是真的寡妇倒还好了,至少人死得干干净净,不像失踪,到处招人闲话。  袁初想在娘家要个容身之所,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  袁家并不想让袁初回娘家,原因只有一条,嫁出去的女儿被丈夫抛下,实在太过丢人。  袁家丢不起这个人,若不是看在外孙的面子上,袁初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可在人前,袁初挺直了腰背,将这些苦痛、心酸的经历掠过不提,只淡淡说句——回娘家。  孙闻溪熟知人情世故,自然能想到这层,对袁初不由地生出几分敬意。  薛城是个混蛋,可他的妻子,却是个极坚强的人。第七十五章   夏景生随袁初来到薛宅, 第一眼便被那暴发户般的品味惊到了。  薛城简直恨不得将“我很富有”四个大字写在门面上,整栋宅子的风格中不中, 洋不洋。  袁初瞧见夏景生一言难尽的表情, 抬手挽了挽耳侧的碎发,试图替丈夫挽回些颜面:“阿城说,宅子的风水布局很重要。”  夏景生哼笑一声:“风水讲究阴阳平衡, 单这一条,这宅子就不合格。”  宅子的外墙上,嵌着红玛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足以烧得周围寸草不生。  夏景生看了眼院子里的植株, 果然全都蔫了吧唧的。  他摇摇头,推开宅子的大门, 与外头阳气过旺不同, 宅子里相当阴冷。  里外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而这其中,又数主人房的阴气最重。  夏景生推门进去,里头的床很宽阔,是西洋式的大床。  床上的被子洗得微微泛白, 能看出女主人勤俭持家的个性。  床边是一张楠木梳妆台。  夏景生一眼瞧过去,目光在上头停驻了片刻, 蹙眉道:“妆箧里的首饰呢?”  袁初看见那空匣子, 失措道:“这里面的首饰……不见了。”  这是袁初为数不多的积蓄,她许久舍不得戴一次,没想到居然不见了。  “不可能, 明明放在匣子里的!”袁初面露急色。  夏景生面色凝重:“看看还有没有旁的财物失窃?”  袁初翻出压箱底的衣服,找到藏钱的位置摸了摸,瞬间脸色苍白起来。  “是谁,到底是谁?!”袁初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稍安勿躁。”夏景生安抚道,“且等天黑。”  入夜,夏景生侧身躺在那西洋床上,侧耳细听周遭的动静。  先是气温越来越低,夏景生盖了适合深秋时节的被子,却全然挡不住那彻骨的寒意。  紧接着,外间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就像袁初说的,夏景生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袁初形容那声音,像是老鼠在四窜,夏景生却听得出来,那分明是找东西的声音。  夏景生刻意动了动,那东西一听见响动,立马停下动作。  像是惊讶夏景生为什么还能动弹,那东西缓缓地靠近床边,探头观察床上的人。  夏景生突然睁眼,正对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薛城?”夏景生蹙眉看着眼前的“人”。  事实上,薛城的脸上有了变化,他双唇豁开,长出了獠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像是对“薛城”这个名字还有些许印象,那东西僵硬地看着夏景生,机械般扭过头,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哨声,有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那东西听见哨声,登时像是接到指令般行动起来,只见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那长长的指甲在柜门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动作十分粗鲁,柜子里的冬衣被尖锐的指甲划破,里头的棉絮飞得到处都是。  终于,他从一堆衣服中发现了一枚铜板,当即如获至宝地塞进腰间。  紧接着,他抬起头,看向窗台上的瓷花盆。  花盆里还栽种着植物,可那东西竟不由分说地将植物连根拔起,把瓷花盆抱在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到床边,凝视着床上的人,与夏景生大眼瞪小眼。  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前,一双手刚要碰触到夏景生,就被死死地握住了。  “不可以,你不可以伤害夏先生!”袁初泪流满面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她的手触到那怪物的皮肤,掌心霎时间如同被灼烧一般,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小心!”夏景生的提醒还是慢了一步,袁初本来白皙的掌心,变得一片漆黑。  那东西看着袁初,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  可当哨声再度响起时,他又回到僵直状态,人世间的一切喜怒悲欢,似乎都与他无关。  袁初亲眼目睹他僵直地走出房门,捂着脸崩溃大哭起来。  夏景生顾不上安慰袁初,他立马跟上那东西的脚步。  深夜的街道上,只有一个机械行走的身影,在一蹦一跳地动着。  眼下正是四野无人的时候,忽然间,那东西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阴恻恻地瞧着夏景生。  夏景生淡定地与之对视。  那东西忽然像发疯般扑了过来,张开嘴,企图用獠牙刺破夏景生的皮肤。  夏景生迅速躲开,拔出腰间的鞭子,冲那东西挥去。  那东西显然无法抵御蛇形鞭的威力,被蛇形鞭伤到的位置,流出绿色的液体。  可那东西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不依不饶地朝夏景生扑过来。  夏景生手中的鞭子极其凌厉,一击命中那东西的脖颈处。  那东西被打得脑袋歪向一边,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对夏景生发起进攻。  恰在此时,夏景生身后传来了鸣笛声。  一束刺眼的光照亮了阴暗的街道。  那东西怕极了光,被那光照到眼睛,当即尖叫起来。  它终于不再恋战,慌不择路地朝前跳去。  夏景生上了车,握了握孙闻溪的手:“你怎么来了?”  “你给我的玉佩,很烫。”孙闻溪说。  那玉一直好好的,唯独今晚,孙闻溪贴身戴着,胸前竟有种难以名状的灼烧感。  夏景生迟迟未归,让孙闻溪的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便动身前往薛公馆。  到了地方,却来迟了一步,只瞧见哭得近乎昏厥的袁初。  孙闻溪不敢再耽搁,只得按着心里的猜测赌一把运气,开车追了上去。  恰巧碰见夏景生与怪物对峙的一幕。  自打跟夏景生相识以来,孙闻溪早已对一切怪力乱神之事免疫,他淡定地鸣笛,让夏景生上车。  “跟着它。”夏景生说,“它走不远,操控它的人很快便会露出马脚。”  孙闻溪始终闪着车灯,那东西怕得很,蹦跶着想摆脱光束。 第87章 她已经病了许久,请遍了镇上的大夫和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苗医,重药下了好几剂,可身子却越发虚弱,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  看着父亲终日为自己的病奔波,女子于心不忍,这才下地来,想帮父亲做些活。  不曾想着身子竟是半点也经不起折腾,才说了两句话,便又咳得厉害。  夏景生见状,冲掌柜道:“若不介意,我可以瞧瞧令媛的病。”  掌柜的一愣,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  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大夫都没能将女儿的病瞧好,眼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又凭什么夸下海口。  在掌柜犹豫的空档,女子看向夏景生。  她早已留意到这个长相帅气的年轻人,这会儿见父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笑道:“让这位先生试试吧,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夏景生上前一步,轻道一声:“得罪了。”  他拨开女子的眼皮敲了敲,又替女子仔细把了脉,蹙眉道:“这是寒气入体之相。”  夏景生从行囊中取出针匣,为女子施针。  初时,女子只觉得被针扎过的地方酸胀不已,而后体内涌动着一股凉意,几乎让她经受不住。  见女儿咬紧了牙关,额际渗出冷汗,掌柜心里着急,却不敢打扰夏景生。  在初时的难受劲儿过去后,女子渐渐放松下来,此刻,一道暖流从那四肢百骸汇聚到胸前,中和了那刺骨的寒意。  夏景生施针完毕,女子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好了些许。  这已经足够让掌柜欣喜,他正准备道谢,却听夏景生问:“你家宅子,可是前高后低的格局?”  可谓前高后低的格局,就是前头有高的建筑物阻挡,后头却空空荡荡的没有靠山。如此一来,住在宅子里的人呼吸不畅,阳气被阻,家中的老弱妇孺极易生病。  掌柜此刻对夏景生的能力深信不疑,连声道:“是,是,我家门前是二层的土楼,确实比我家的地势高。”  “若想彻底治愈你家姑娘的病症,需得搬家才行。”夏景生抬手写下药方,“按这方子抓药吧。”  掌柜惊喜不已,拉着夏景生的手一迭声地道谢。  夏景生摇头道:“你既费心叮嘱我,我自当回报你。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事请教。”  “先生请说。”掌柜将那新蒸的米糕切成块,递给夏景生。  米糕吃在嘴里甜丝丝的,可夏景生的问题却不应景。  他小声道:“我听闻,桂城有一门赶尸之术。”  一听这话,掌柜的脸色变了,方才热切的语气也变得冷淡起来:“先生说的什么赶尸,我不晓得。”  “不晓得?”夏景生蹙眉道,“我看不见得吧,若真不晓得,你家姑娘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传闻赶尸人的外表与常人无异,唯一的特征便是眼白处有一道褐色的细线,不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可方才夏景生在替那女子做检查时,却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那褐色的细线。  的确非常的隐蔽,如果不是特意去看,即便是夏景生也难以发现。  掌柜的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退。他叹息一声,无奈地坦白道:“我是赶尸人,我的女儿也是。”  本来赶尸这门活计,是给男人做的,老一辈认为,男人阳气足,可以镇压尸体的邪祟之气。  可掌柜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想技艺失传,便也将技艺教给了女儿。第七十七章   夏景生皱眉道:“尸体阴气重, 你将技艺传给女儿,反倒会害了她。”  掌柜一怔, 痛心道:“原来如此。”  这赶尸的技艺, 为的是让死人入土为安,倒也算不得什么邪术。  桂城地理位置荒僻,古来交通多有不便。若是有村人客死异乡, 连个运送尸身的渠道都没有。  赶尸之技便应运而生。  只是但凡跟尸体扯上关系,事物总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当地人对赶尸人又敬又畏,无事退避三舍,有事才上门相求。  掌柜思及女儿的前程与婚嫁,遂用积蓄盘下店面, 打算金盆洗手。  却没料到女儿病来如山倒,初时看似普通的风寒, 然而久治不愈, 逐渐演变成咳嗽不止、咯血。  所幸遇到夏景生,这才弄清病症的原委。  夏景生不解道:“苗人当中,也有不少医术高明者,何以治不好令媛的病?”  赶尸一技阴气重, 这个道理夏景生晓得,经验丰富的苗医不可能不晓得。加之掌柜也说过, 请了四邻八里德高望重的医者来瞧, 居然没瞧出问题?  掌柜叹息一声:“她这病,生的不凑巧,正赶上宝塔连二当家赖宽突发急病, 苗医都被石连长押到宝塔连里去了。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只能邀汉人名医来瞧病……”  难怪,汉医瞧病不会往“赶尸”一事上想,女子的脉象又像极了邪风入体,即便吃了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一拖,就拖成如今的局面。  夏景生:“那宝塔连里,也有懂赶尸术的人?”  掌柜闻言,冲夏景生低声道:“当然,这赶尸术本就是苗人的东西,像我久居此地,也只懂些皮毛。真正厉害的人物,都在寨子里头呢。”  “哦?”夏景生来了兴致,“有多厉害?”  掌柜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女儿说:“你身子弱,回去休息罢。”  等人走后,他掀起厨帘,再三确认无人偷听,才冲夏景生道:“他们能操控尸体。”  像掌柜这样的普通人,虽然懂得赶尸之术,但能力有限,只能接些运送尸体的单子。可真正厉害的赶尸人,却能让尸体听凭差遣,譬如控制尸体偷盗,控制尸体攻击人之类的。  甚至还有“尸兵”的说法。所谓“尸兵”,就是将那些/被/操/控的尸体纠集起来。这样一支刀枪不入、不知疼痛的队伍,足可让它的操控者所向披靡。  掌柜的话,让夏景生后背发凉,他想起当日与“薛城”缠斗的情景。  僵尸无痛觉,即便脑袋被砍下,身子还能动。  当真是神兵利器。  夏景生:“那赶尸人现在何处?”  掌柜:“就在宝塔连,他是土生土长的苗人,原先在寨子里长大,后来不知怎的,与寨子里的叔父们闹掰,投奔石连长了。”  与夏景生说了这一通,掌柜的渐渐觉出不对劲。  他严肃道:“先生,你打听这些事,莫不是还想往宝塔连去吧,去不得啊,以前也有人和你一样,对宝塔连好奇得不得了,结果一去就没能回来。”  夏景生笑道:“我得去送信。”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信封。  掌柜一瞧见信封,立马后退几步,满脸惊惶地喃喃道:“使不得,使不得啊,这是时辰信。”  “时辰信?”夏景生不解道,“那是什么?”  “是赶尸人施术的标志,尸体被赶尸人操控到某处,在离开该地前,都会留下这么一封信。意思是时辰已到,该走了。所以这信,也叫做时辰信。这东西邪得很,先生快扔了罢。”  夏景生倒像没事人一样,把信塞入行囊:“我得把一具尸体带回去。”  掌柜试探着问道:“那出事的人……是你朋友?”  “不,是仇人。”夏景生说完,亦不再久坐,谢过掌柜,便上楼去了。  夏景生不知道的是,店中的一伙苗人正在议论他。  他们个个臂粗腰圆,穿着藏青色袄子,头戴黑白相间的头围,耳垂处坠着银质的耳环。  “我瞧着像,太像了。”其中一人说,“简直跟苗姑一模一样。”  “你看错了吧,一个外乡来的,怎么可能像苗姑!”有人端起碗,把酒干了,顺手将掌柜招过来,用苗语问:“刚上去那人,你认识?”  掌柜心下一咯噔,忙应道:“不认识,一个外乡人,不太懂这儿的规矩。”  “我就说吧,就一啥也不懂的愣子,哪能有苗姑一分好看。”那人又喊掌柜再上两坛酒,招呼道,“干了。”  很快那群苗人就把这事抛到脑后。  夏景生在客栈稍作休整,次日一早,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留下住店钱,便只身前往宝塔连。  离开镇上,夏景生明白了掌柜的担忧。  苗人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夏景生一个外乡人,所到之处迎接他的,都是充满戒备的目光。  加上语言不通,夏景生几经辗转,才找到通往宝塔连的路。  宝塔连依山而筑,地势险要,整一座山头杳无人声,寻常寨子里的良民都不敢上山。  夏景生一路皆是孤身一人。  很快,夏景生碰到了第一道路障。  守关的是个壮实的年轻人,皮肤黝黑,大冷天里还穿一件赤膊单衣。  他目光不善地瞧着夏景生,嘀咕了一句苗语。  夏景生丝毫没有被吓住,他用汉话回道:“我要上山。”  守关人意味不明地笑道:“上山?不!”他统共不会几句汉话,却把蔑视表现得明明白白。  说着,看守一侧身,夏景生瞧见他身后竖着一排两层楼高的刀架。  上头的刀全都开了刃,锋利无比。  只见那守关的年轻人大喝一声,脱了鞋,赤脚踩在那刀刃上。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如斯锋利的刀上,足以让常人血流如注。  可那守关人却毫发无损,他轻轻松松地攀到顶,将顶上绑着的红花取下,昂首挺胸地站在夏景生面前。  很显然,他的意思是,夏景生想要从这过,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刀山”把红花取下。  “我只要拿到花,就能过关,是吗?”夏景生问。  守关人见他盯着花,又把那红花往前亮了亮,吭哧吭哧地点头  夏景生走到刀架前,却没有像守关人一般马上脱鞋。  他从腰间取下蛇形鞭,鞭子灵性十足,比着刀架的高度延伸了好几米。  夏景生一挥鞭子,将它绕在刀架旁的木柱上,借着鞭子攀上木柱,将红花取了下来。 第89章 “是,我专程前来,领薛城的尸体。”夏景生说。  “我不许!”石连长斩钉截铁道,“这家伙心术不正,仗着有几个臭钱瞧不起人,死了也是他活该。”  夏景生面无表情道:“我也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而已。”  “你真想把尸体带走?”石连长眉间划过一丝狠厉,“那便跟我来!”  夏景生跟着石连长来到一处山崖前,山崖下方有一汪墨绿色的深潭。  “你下去,我打五枪,若五枪后你还活着,我便让你将尸体带走,如何?”石连长嘴上说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看夏景生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夏景生却爽快地应下。  石连长拿的是装了满发子弹的土枪,他平日里有练枪的习惯,不说弹无虚发,准头还是有的,夏景生只怕是凶多吉少。  正式下水前,石连长看着夏景生的背影,难得生出一星半点的“人性”:“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放弃吗?”  夏景生摇头道:“不必。”  下水的一瞬间,枪声响起,众人都为夏景生捏了把汗。  但以往百发百中的石连长,今天的准头却格外的差。  开头的三发子弹,全部打空了。  石连长的脸色黑得很,他愈发用心地瞄准,可下一秒,夏景生不见了。  水面很是平静,石连长知道,夏景生一定就在水下的某个位置。  可他无法预判。  他朝着夏景生消失的位置放了一枪,无事发生。  现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夏景生冒头的一刻,石连长飞快地扣动扳机。  夏景生虽背对着石连长,可他似有所觉般,及时地偏了偏头,子弹从夏景生耳际擦了过去。  五发子弹,石连长一发没打中,他脸色极臭。  这时,有弟兄飞跑过来,轻声在石连长耳边说了什么。  石连长如同刺猬一般,瞬间竖起了全身的刺。  当夏景生拖着湿透的衣衫,来到石连长面前时,石连长却一下子拿土枪抵着夏景生的额头,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因为我命大。”被人拿枪指着头,夏景生却并不惊慌。  在他冷静的目光下,石连长心中的焦躁愈演愈烈,夏景生此刻的神情,和某个人奇异地重合了。  彼时,他拿枪指着麻明空,后者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斥着他看不懂的悲悯。  石连长的指尖颤抖着,那扳机是无论如何也扣不下去。  “空哥大概……坚持不下去了。”石连长说。  很奇怪,明明在今天早些时候,他心里还充斥着对麻明空无尽的恨意,可到了这会儿,他的心就跟个破纸箱似的,刷刷地漏风。  “他得的什么病?”夏景生问。  “手足疮。”石连长颓然地放下枪,惶然一笑,“那些个苗医,全都看不好。”  “我能看看吗?”夏景生说完,石连长倏地抬眼。  他看着夏景生年轻的脸,不抱希望地苦笑。  “随便你。”扔下一句话,石连长转身便走。第七十九章   夏景生见到麻明空时, 后者阖着双眼,躺在床上。  麻明空身上的手足疮很严重, 患处溃烂发炎, 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夏景生皱眉看着麻明空居住的环境,说是宝塔连的二当家,实际上的居住环境却相当恶劣。  那么冷的天, 屋里没有生炭盆,被褥也脏兮兮的,像是很久未曾替换。  夏景生忍下心头的疑惑,仔细替麻明空把脉。  只是很寻常的手足疮而已,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夏景生一面写着方子, 一面再度对苗医的医术水平产生质疑。  这时,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麻明空的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他轻声道:“水……”  夏景生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壶里的水是凉的。  堂堂宝塔连的二当家, 怎会遭人如此怠慢?  夏景生打开门,门外一个听候差遣的人都没有。  这时,床上躺着的人发话了:“你是谁?”  夏景生回头看了麻明空一眼:“给你治病的大夫。”  听到这个答案,麻空明面上并无欣喜之色, 他淡淡地点头道:“劳烦替我拿杯水。”  “水是凉的。”夏景生皱眉。  “我习惯了。”麻明空浑不在意地喝下凉水。  夏景生看着麻明空的样子,愈发困惑:“你身上的手足疮长多久了。”  “旬月有余。”麻明空回答。  夏景生:“可有按方服药?”  麻明空:“服了的。”  夏景生:“可否将以往的药方给我一看?”  麻明空取出药方, 夏景生仔细看着, 所配的方子并无异常,的确是治疗手足疮的药物。  夏景生轻声道:“怎会如此,你平日里可有戒口?”  正说着,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宝塔连的弟兄端着饭食走进屋,将那木盘往桌上草草一放,粗声道:“麻明空,吃饭了。”  夏景生惊讶于送饭人的态度,麻明空却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了。  他刚要动筷子,便被夏景生摁住手。  “你疯了,鹅是发物,你疮伤未愈,怎可吃这个!”夏景生怒道。  难怪麻明空的病连日来不见好,他在吃食上没有戒口,常吃发物导致症状加重。  夏景生行医,最头疼的便是不遵医嘱的病人。  “放手。”麻明空面色沉静。  夏景生蹙眉道:“荒唐!石连长就这般由着你胡来?!”  “呵。”麻明空轻笑一声,“这酒糟鹅就是他让人送来的。”  夏景生愣住了。  麻明空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夏景生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夏景生:“此话……何意?!”  麻明空咬了一口鹅肉:“整个宝塔连,恐怕大当家是最盼着我死的人。”  麻明空语不惊人死不休。  夏景生看着写好的药方,神色凝重。  麻明空看着他的样子,一下子笑出声来:“药还是会照着方子煎的,发物也是会送的,总归不会让我好起来。”  夏景生终于明白了。  什么请遍名医,什么心急如焚,不过是面上功夫而已。  石连长当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做到了极致,先是让大夫替麻明空看病,再派人给他送鹅肉,就是不想让麻明空病好。  夏景生性子一向冷淡,可这般残忍的行径,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眉眼一厉,冷声道:“石连长作践你,你就甘愿让他作践?”  麻明空摇头道:“终归……是我欠他的。”  话说出口,麻明空的心间忽然一阵绞痛。  他没忍住,闷哼出声。  夏景生正在气头上,原不想管,回身一瞧,却见麻明空脸色极差,出了一额冷汗。  “你怎么了?”夏景生将人扶住,两指刚搭上麻明空的脉象,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石连长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夏景生与麻明空。  “你们……在做什么?”石连长的声音,透着一股十分恶劣的情绪,让人听着非常不舒服。  想到石连长的种种行径,夏景生不由地冷了脸:“我在给病人瞧病,你出去。”  石连长不仅不走,反而大摇大摆地在屋里坐下。  他冷笑道:“看什么病,要躺到大夫怀里?”  方才麻明空病发得急,夏景生伸手去扶他,两人的姿势看着倒真像是依偎在一块。  石连长见两人不说话,脸色愈发难看,说出口的话也越发刻薄:“一个曹启还满足不了你,现如今还勾搭上外乡人?”  麻明空心口疼得厉害,仿佛万蚁噬心,根本没听清石连长的话。  夏景生听得一清二楚,登时一阵诧异,难不成麻明空和曹启是一对?那石连长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夏景生思绪纷乱,石连长已经大步走过来。  他阴鸷地盯着夏景生:“够久了,你看出什么来了?” 第91章 “他把薛城给杀了?”夏景生问。  麻明空摇头道:“若真如此,已称得上仁慈了。”  曹启在薛城身上种了蛇鬼,薛城死时极其痛苦,在近处的弟兄,都听到他的惨叫声。  在他死后,曹启犹不解恨,这才有了后来的赶尸事件。  让曹启没想到的是,夏景生居然会跟着蛛丝马迹找到这儿来。  麻明空身子乏得厉害,说了一会子话,脸色更差了。  他双目微阖,轻叹道:“先生大德,慷慨替我瞧病,只是石连长一向看不得我好,只怕先生要因此受苦了。”  麻明空一语成谶,夏景生再推门时,房门被人从外头堵住了。  这寻常的门禁,自是挡不了夏景生的。  只见夏景生淡定地取出一纸符咒,贴在门上。  口诀声响,门便开了。  门外,石连长正一脸不耐地踱步,抬眼瞧见夏景生,他大惊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点儿小伎俩,还拦不住我。”夏景生拂了拂袖子。  石连长瞪圆了双眼,一脸不忿。  夏景生看着石连长坐立不安的样子,开口道:“在担心二当家?”  石连长一听这话,像被扎到的猫儿一般,炸毛道:“谁担心他?!”  夏景生失笑:“二当家身中奇毒,自知时日无多,这会儿想吃水晶糕,下人却不肯给做……”  话音刚落,石连长便冷了脸:“这话谁说的?自个儿去领罚!”  不多时,一道水晶糕端到了麻明空房中。  麻明空诧异地看着那精致的点心,夏景生却一脸了然。  他拿起一块水晶糕,慢悠悠地吃着。  他这边优哉游哉,那边石连长却心急如焚。  终于,他忍不住揪着手下的衣领吼道:“人怎么还没来?!”  手下被他这阵势一吓,哆嗦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寨里的长老上了年纪,腿脚不便……”  石连长这才悻悻地放开手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颗心为什么这么难受。  明明是麻明空先朝他开的枪,打掉了他一直以来隐秘的希冀。  这会儿麻明空真命不久矣了,石连长心里却难受得厉害。  他看着夏景生与麻明空自在地谈笑风生,心底无可自抑地生出一种嫉妒。  忍不住冷声道:“夏景生,你可以走了。”  夏景生这会儿却不着急了,他淡淡地看了石连长一眼:“不急。”  石连长气得心绞痛,他指着夏景生:“你,立刻,马上给我离开宝塔连。”  一直沉默的麻明空却罕见地发话了:“夏先生是我的客人。”  石连长一愣,看着两人一唱一喝,嘴唇颤抖着道:“好,好极了。”  望着石连长愤怒离去的背影,麻明空不解道:“先生为何要让我配合演这出戏?”  夏景生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到大戏揭幕时,你便知道了。”  又过了一阵,石连长摆着一张臭脸回来了,这一回,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胡子老头。  夏景生不认得来人,麻明空却是认得的。  他朝老人欠了欠身:“长老。”  老者枯槁的手搭上麻明空的脉息,目光在麻明空脸上绕了一圈。  “如何?”石连长急切地追问。  长老没有搭理石连长,他神色专注,如果旁人细看,定会发现他的耳朵,正轻轻颤动着。  半晌,长老从兜里掏出一把银质小刀,在麻明空的指尖轻划一下。  深红色的血珠沁出,长老拿手指沾了,点在舌头上。  “有腥气,是曹家的蛇。”长老严肃道。  石连长浑身一颤,满脸不可思议道:“这不可能!”  麻明空也诧异极了。  寨中长老能通过血液,判断毒的种类和来源。  长老既然这样说,就意味着麻明空体内的毒是蛇毒,而且是曹家的蛇毒。  在这宝塔连之中,唯一有机会向麻明空下手的,就是军师曹启。  石连长想起曹启在房中捣药的样子,曹启好几次不顾石连长反对,给麻明空开药。  石连长只当他心系麻明空,心中吃味,想尽千方百计来阻止。  不料曹启竟是那下毒的幕后黑手,他将毒下到哪里?是汤药里?还是饭菜里?  石连长浑身发冷,当即派人将曹启找来。  曹启一看这架势,脸色白了几分,事情终于败露了。  他自认计划相当隐蔽,全然没想到会被揭穿。  石连长恨声道:“你为什么要下毒?!”  曹启埋头不说话。  石连长走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说!为什么?!”  他的手劲儿极大,曹启被迫扬起头,被他捏得无法说话。  听见曹启口中吚吚呜呜的求饶,石连长这才将人松开:“说!”  “咳咳……”劫后余生的曹启咳嗽着,哑声道:“只有麻明空死了,你才能真正属于我。”  “什么?!”石连长与麻明空异口同声道。  曹启捂着喉咙,恨声道:“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只是多出来的那个。”  麻明空仍旧没明白曹启的意思:“曹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启倏地抬眼,怨毒地看向麻明空。  麻明空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什么都有了。  曹启机关算尽,却什么都没了。第八十一章   众目睽睽之下, 曹启说:“我没有被强暴。”  麻空明愣了,这些年曹启衣衫不整的样子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一直以为, 石连长对曹启做了很过分的事,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为什么……这么做?”麻明空喉头颤动着,艰难道。  曹启冷笑道:“若非如此,你们又怎会留意到我……”  眼见事情败露, 曹启干脆全都说了。  他一直暗恋石连长,可他也知道石连长的心从不在他身上。  于是他想出了一条计策,让麻明空误会自己险些被石连长强暴。  待两人生出嫌隙,他便有机会趁虚而入。  初时,这一计策很奏效, 麻明空果然中计了,  麻明空那一枪打下去, 石连长与之决裂, 曹启以为自己有机会了。  可实际上,石连长非但没有爱上他,反倒一直明里暗里地给他下绊子。  曹启这才明白,石连长是将自己当做情敌, 还在人前借自己来刺激麻明空。  这一认知让曹启绝望了。  他竭力想要扭转三人之间病态的关系,奈何全无办法。  石连长对麻明空因爱生恨, 在人前拼命为难他。  可这么些年, 石连长心里也只惦念着麻明空,从未正眼瞧过曹启。  而麻明空,因为误会石连长强暴曹启, 一直以为石连长是喜欢曹启的。  三人纠缠许久,只有曹启一个人知道真相。午夜梦回,曹启时常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恨不能大哭一场。  “所有的孽债都因我而起,我承认,我嫉妒麻明空,他身上的毒是我下的。”曹启眼中闪动着疯狂的神色。  麻明空心气郁结,他无法想象自己一直受困于一场骗局,错信了人。  比起麻明空,石连长更为决绝,他并没有纠缠于对错,只是漠然道:“解药!”  曹启苦笑一声,与麻明空单独进屋。  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曹启脸色苍白,浑身虚汗道:“毒已解了。”  石连长头一个冲进屋,看见麻明空的脸色好了许多,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长久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石连长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麻明空。  在这段时日里,他做了许多叫麻明空伤心的事,回想起来简直十恶不赦。  这会儿人睡着,石连长不由地忐忑起来。  曹启看他满心满眼都是麻明空,颤声道:“石连长……” 第93章 若换成寻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早就惊慌失措了.  可夏景生却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 心态不是一般的好。  相比之下,来找茬的一伙人更显焦躁, 领头的男人来回踱步, 一脸纠结地看着夏景生。  在苗寨米糕上桌时分,一个身着传统苗族服饰的女子进了屋。  原本焦躁不安的男人一下子镇静下来,他恭敬道:“苗姑,您来了。”  夏景生刚沏了一道茶, 这会儿好奇地抬眼,看向女子。  抬眼的瞬间, 他发现女人也正打量着自己。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出现在了同一时空, 夏景生蓦地一怔,险些脱口喊出——娘。  好在他尚有一丝神志,只是捏紧了拳头, 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有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脸上未施粉黛,却有种冷冽的美。  “苗姑,这就是我说的人!”男人指着夏景生道。  夏景生与这女人实在长得太像了,让人第一眼看去,便都以为他们是母子。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用蹩脚的汉话问道。  “夏景生。”  女人逐字念着他的名字,蹙眉道:“你不愿意回寨子?”  夏景生十分敏锐,一个“回”字,多少也证明了他的身世与寨子有关。  果不其然,夏景生被勾起了兴趣。  他直视苗姑冷清的眉目,改口道:“我改主意了。”  于是,夏景生跟着苗姑来到一个村落前。  与其他的寨子不同,眼前寨子里所有的居民都身穿藏青色的民族服饰,  夏景生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寨子不似其他寨子一般,它地理位置偏僻,人员密度小。  人与人之间,情感态度十分漠然。  不知怎的,看着这些沉默的村民,夏景生总会想起苗姑的神情。  冷清中透着一丝疏离,不食人间烟火。  “你就在这儿住下,我会让人将你的住处收拾出来。”苗姑这话说得硬生生的,全然没有任何铺垫。  夏景生倒也不介意,他四下里看了看,这是苗式的传统民居。  屋里的陈设,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外婆家的细节,如今一看,都是能对得上的。  苗家供奉的先祖的确是蚩尤,也有自己独特的图腾崇拜。  夏景生几乎可以下结论,他一定能在这儿找到关于身世的答案。  夏景生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前厅热闹非凡。  一众苗民正在讨论关于他的事情。  “他必定是彭月的儿子!”有人开口道,“当年彭月天赋极高,若不是她一意孤行要逃出寨子,必定是历代苗姑中最出色的。”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呵斥道:“当着田姐的面,怎么说话的!”  听了这话,彭田倒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与彭月是双胞胎,从小便被拿来和姐姐比,她早已习惯,彭月处处比她优秀。  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彭月不想呆在寨子里,瞒着众人一走了之,也掩盖不了彭月留给众人的,光华四射的印象。  “田姐是厉害,可彭月更厉害,方才在祝波家,夏景生以一人之力对抗一群人,丝毫不落下风。”说话的男子,正是方才在祝波家向夏景生发难的男人。  他最直观地感受到了夏景生的强,并且不得不承认,自己全然没有招架的能力。  “大劫马上就要来了,我觉得,还是找个能力强的人,来守护大家吧。”有人提议道。  一提到大劫,众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彭田开口道:“既然大家都认同能者居之,那便比试一番吧。”  如此,便是最公平的方法了。  彭田不想仗着年岁压人,遂让自个儿的大徒弟代为比试。  夏景生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见到樊烬的。  与寨中众人不同,樊烬的皮肤很白,高高瘦瘦的,还戴了副西洋镜,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他待夏景生的态度不冷不热,接到苗姑的命令,他便径直来找夏景生。  “比试?!”夏景生讶异道,“却是为何?”  樊烬蹙眉道:“我想与你切磋。”  夏景生对此并不异议,他既打算在寨子里呆上一段时日查明真相,便既来之,则安之。  樊烬既然有比试的意愿,夏景生也乐意奉陪。  樊烬暗自将夏景生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夏景生泡茶时的动作相当优雅,明明是十分简陋的房间,夏景生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身处雅室之内。  “尝尝看。”夏景生将杯子递给樊烬,轻笑一声。  他笑起来更显优雅从容,樊烬喉结滚动,忽然觉得非常口渴。  他将茶一口闷了,犹嫌不够般把杯子往夏景生面前推了推。  夏景生失笑道:“茶需细品才能见真章,你这般心急,岂不平白浪费了一番滋味?”  樊烬被说得满脸通红,把杯子攥在手里,拔高声音道:“你管我!我就爱这样喝!”  夏景生笑笑,不再与之争辩。  樊烬一双眼睛总盯着夏景生,既希望夏景生能多说些话,又不愿在夏景生面前失了面子。  天人交战中,夏景生主动道:“樊先生?”  “嗯?”樊烬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瞧着夏景生,不自在道,“叫我樊烬就行。”  “给我讲讲寨子的基本情况罢。”夏景生对这寨中的历史感兴趣,借机套樊烬的话。  据樊烬所说,这处寨子与别处不同,此寨属于黑苗,村民日常穿着藏青色的苗服,头戴黑色头巾。  而彭田,在寨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传说有一位先知路过寨子,受到村民的热情款待,心怀感恩,便为寨子未来的发展做出预测。  这一预测,便发现问题了。  寨子在那哪些年份会遭遇灾祸,都被一一列出了。这些灾祸,有些是天灾,有些是人祸,预测只能看出事情大概的走向,却无法知道事件最终的结果。  而苗姑便是守护寨子的关键角色。  众人相信,苗姑有能力预知且规避吉凶,带领寨子一次次战胜灾祸,而要做到这一点,苗姑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到这时,樊烬顿了顿,夏景生瞧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犹疑。  “什么代价?”夏景生好奇道。  “终身不婚、不育。”樊烬回答。  夏景生一怔,对于风华正茂的女子来说,寂寞才是慢性的毒药。  终身不婚、不育,就意味着不会有贴心的伴侣,也不会有可爱的孩子填补生活的空白。  将己身奉献给整个寨子,这便是苗姑的伟大之处,因而寨中众人对苗姑都十分尊重。  夏景生想起了彭田,那个冷清的女子,也在日复一日地守护着寨子,守护着自己的家。  “苗姑……是如何选出来的?”夏景生不解道。  此话一出,樊烬便知夏景生对“苗姑”这一角色无甚概念,摇头道:“苗姑不是选出来的,而是由固定家族血脉继承的。”  “固定家族血脉?”夏景生疑惑道。  “就是彭家。彭家的子孙,在堪舆法术上十分有天赋,常常能无师自通,寨中便默认,由彭家的子孙来守护寨子。”樊烬说。  彭家,夏景生心头一咯噔。  他还记得,当日在阴间翻生死簿,他娘的生死簿上,分明写着彭月,桂城人士。  如今一切都有了眉目,夏景生母亲并不姓林,她姓彭,是桂城苗寨中的……  是什么呢?  夏景生无法将彭月与冰冰冷冷的“苗姑”联系在一起,他怀揣着满腹疑问,试探着问道:“这些年,可有人不愿当苗姑的?”  樊烬盯着夏景生看了一阵,笑道:“当然有,仔细想来,那人与你还有些关系。”  当樊烬说出彭月这个名字时,夏景生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彭月从小便被寄予厚望,学习各种法术学问,她是彭家这一辈的长女,自然是苗姑的第一人选。  可彭月却不愿过这样的生活,她想到外头去看看。  当她第一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时,遭受了剧烈的反对,可长辈的斥责,并没有让彭月退缩,反倒让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  她一面“乖乖听话”,试图麻痹对手,另一面着手筹划逃离。  这个计划,她谁也没有告诉。  终于,在一个深夜,她成功躲过守卫的视线,离开了寨子。  短短的三言两语,夏景生却听得入神,他的心情被彭月的一举一动所影响。  正当他听得兴起时,樊烬却忽然止住了话头。  夏景生蹙眉道:“她逃出去之后呢?”  樊烬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好些年没听说她的消息,或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夏景生心下一咯噔,总觉得樊烬意有所指,今日这一番话,竟像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换做是我,无论多难,都会坚持下去。”樊烬说,“大家都说,彭月最有天赋,也是最适合当苗姑的人,我却不那么觉得。”樊烬说。  “她肩上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太过软弱了。” 第95章 樊烬瞅准时机,又是一杆子打下去,他力气极大,猛虎一时未能恢复神志。  值此,樊烬接连打了好几下,猛虎挨了打,渐渐知道眼前的青年是个厉害的角色,也不敢冲他亮尖牙了。  到了最后,猛虎伏在了他的身边,樊烬下巴一抬,示意自己成功驯服了猛虎。  恰在此时,猛虎眸光一闪,微微抬起身子。  樊烬立在猛虎身边,一人一虎相隔不远。  夏景生看着猛虎的动作,蹙眉道:“小心!”  就在那一瞬间,只见猛虎突然朝樊烬扑过去。  夏景生长鞭一挥,迅速吸引了猛虎的注意力。  这时,樊烬醒悟过来,找到机会,远离猛虎。  猛虎盯着夏景生,不过几秒的功夫,到嘴的猎物就跑了。  它不由地将这笔账算到夏景生的头上,对夏景生发出阵阵怒吼。  这听在常人耳朵里无甚区别的吼叫声,却让夏景生笑出声来。  “他是疯了吗?这个时候还笑?!”苗族青年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场搭救夏景生了。  却听夏景生轻笑道:“明明是你不专心,把猎物弄丢了,反倒怨起我来了。”  青年见势不对,惊奇道:“他,他居然懂兽语!”第八十四章   和樊烬不同, 夏景生对待猛虎并不采取暴力镇压。  他朝猛虎径直走去,体态从容, 气定神闲。  猛虎初时还发出一两声怒吼, 见夏景生脚步不停,也谨慎起来,戒备地瞧着夏景生手中的鞭子。  它已面临过太多人类的恶意, 见到竹竿、棍棒、鞭子一类的器物,便自动进入戒备状态。  可夏景生并没有用强,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递到猛虎面前。  猛虎虽是一副防范之态,却没有咬夏景生, 而是将脑袋凑过来,嗅了嗅瓷瓶。  苗族青年不可思议:“居然不咬他?”  猛虎确实没有咬夏景生, 在夏景生的示意下, 它平静下来。  夏景生将药粉倒在手上,轻抚猛虎的后颈。  出人意料的,猛虎竟没有反抗。  在夏景生的抚触下,现场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宁静与祥和。  观众忘却了这原本是一场比试,惊奇于一向暴躁的猛虎, 变成如此乖顺的模样。  一个小孩被大人抱在怀中, 好奇地看着场中的情形,充满童稚地问道:“我也可以摸老虎吗?”  看台之上,苗姑喊了停:“这一场, 夏景生胜。”  “不是,为什么啊?”一旁的苗族青年不忿道,“他根本没能战胜猛虎。”  苗姑瞥了青年一眼,冷淡道:“不是只有武力压制才叫御兽,真正的御兽是能跟猛兽和平共处。”  猛虎或许会暂时屈服于樊烬的武力之下,却并未真心诚服。  夏景生替猛虎“擦药”的举动,才真的让猛虎信任与靠近,这才是御兽的高阶内容。  结果宣布后,樊烬阴沉着一张脸:“你会兽语?比试前为什么不说?”  夏景生风轻云淡地笑笑:“我不过是恰巧明白了它的意思罢了。”  樊烬看着夏景生的背影,心头一阵恼恨。  打小他就听到许多关于彭月的传闻,大家都说她极有天赋,言谈之中尽是惋惜。  就连现在的苗姑彭田也对姐姐的天赋相当叹服。  樊烬为了得到她的肯定,总是更加刻苦努力地练习,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未从彭田脸上看到过惊艳的神色。  曾经,樊烬对天赋一词嗤之以鼻,觉得人们未免太过小题大做,直到他见到夏景生。  不得不说,夏景生的能力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  他的基本功极扎实,更难得的是,骨子里透出的镇静与淡定。  初见只觉得此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细致了解后才发现,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比细腻的心。  譬如他知道猛虎受伤,便下意识采取安抚的手段。  这种与万物生灵和平共处的能力,是樊烬难以企及的。  有那么一瞬间,樊烬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外乡人,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打败了。  按照三局两胜的规则,夏景生已经赢了。  可苗姑却开口道:“再加试一场。”  樊烬心头熄灭的火苗,再一次燃起,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苗姑。  当二人跟随苗姑来到寨中的树屋前,樊烬眼中的希望却变成了绝望。  “树屋”考核是给犯错寨民的,犯错寨民想要上树屋,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藤蔓上攀上去。  而那藤蔓周遭危机四伏,底下是相貌丑陋的鳄鱼,中段还有一堆马蜂。  人一旦进入水潭中,想要脱身便只能沿藤蔓爬到树屋。  只是能安然无恙爬上去的人寥寥无几,有人被鳄鱼咬了,失血过多而死;也有人被马蜂叮得受不了,手一松又成了鳄鱼的盘中餐。  正因此,这树屋才会成为寨中极为残酷的惩罚,樊烬没想到加试的项目居然是这个。  “这项比试有一定的危险性,你们当中若有人不想比,便算自动认输,我们也不勉强。”苗姑说。  夏景生蹙眉看着藤蔓上头小小一间树屋,摇头道:“我弃权!”  樊烬正努力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忽然听到这一句,当即暴走:“你说什么?!”  “我惜命,我不奉陪。”夏景生态度很坚决。  他虽不知这场比试意义何在,却不愿以生死相搏,毕竟在江城,孙闻溪还在等着他回去。  夏景生若是放弃,一切便都没意义了。  如此,算是樊烬赢了,可他半点赢的喜悦都没有,在大家眼里,他这场胜利是偷来的。  他一把拽住夏景生:“你不能弃权!”  夏景生先前答应樊烬比试,只当是友好的切磋,可眼下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苗姑说了,可以。”夏景生态度坚决。  “夏景生!”眼看夏景生就要转身离开,樊烬大声道,“你是个懦夫!”  这话说得极重,夏景生回身看了樊烬一眼:“我是什么,轮不到你来说。”  激将法没有用,樊烬急了,他用力地拽住夏景生,从后头紧箍着他的腰。  两人缠抱着,一同跌入水潭中,激起一池水花,惊动了原本毫无生气的鳄鱼。  夏景生被那冰冷的潭水一呛,心头火气顿起,奈何樊烬怕他上岸,一直缠着他不放。  “放手!”夏景生的声音冷极。  “你休想!”樊烬自以为看透夏景生贪生怕死的本质,决心一直缠着他。  “有鳄鱼过来了!”夏景生盯着樊烬的后背。  樊烬悚然一惊,转身一瞧,见不远处的鳄鱼正冷然地盯着他。  樊烬:……  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想逃,却发现不知何时,两人身边已经围满了鳄鱼。  若是破不了包围圈,他俩都会成为鳄鱼的晚餐。  就在这时,夏景生忽然察觉肩上一痛,樊烬趁他不备,竟然拔出随身带的小刀,扎上他的后肩。  血腥气让四周的鳄鱼蠢蠢欲动,与开始不同,这下他们的目标变成夏景生一个人。  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全都盯着夏景生。  夏景生暗道不好,鳄鱼是冷血的生灵,并不是魑魅魍魉,法器的攻击对它们不起作用。  它们皮糙肉厚,蛇形鞭抽在它们身上如同挠痒痒,毫无杀伤力。  唯一的办法就是另辟蹊径脱身。  可眼下四周都是鳄鱼,他要如何才能脱身呢?  所有鳄鱼的注意力都被夏景生吸引,樊烬这才松了口气,他知道鳄鱼这种生物野蛮又冷血,一旦盯上了猎物就是不死不休。  夏景生已经被盯上了,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而岸上众人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困窘之际,夏景生握紧了手中的鞭子,扬声道:“起!”  众人惊讶地发现,夏景生手中的鞭子变成了一条巨蟒,那巨蟒通体全黑,身上布满了坚硬的鳞片,冰冷的目光扫过岸上众人,让人不寒而栗。  夏景生乘着巨蟒,轻而易举地被托举上树屋所在的平台,根本就没有碰那藤蔓。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尤其是樊烬,夏景生被托上去的瞬间,所有的鳄鱼把注意力转到了樊烬身上。  此时,一潭死水中只剩了他一个。  他求助地看向岸上的苗姑,却发现彭田一脸冷漠,并没有搭救他的意思。  樊烬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抱紧夏景生的大腿。  现如今大腿把他甩了,他成了一颗弃子。  眼见一群鳄鱼渐渐聚拢,樊烬心下渐渐绝望。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耳边却忽然传来夏景生的声音:“抓稳了!” 第97章 “来向姑娘问早?”笋芽笑道。  “刚做完早课,来瞧瞧师父。”樊烬恭谨道。  “你莫不是忘了,这个钟点姑娘每日都要闭关,你要来问早啊,得再过些时候。”笋芽看着樊烬,想到彭田昨天说的话,暗自摇头。  多好的一个小伙子,知书懂礼的,怎么会是祸患呢。  樊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笋芽:“我听人说,你这些日子腿脚不大好,特寻了药来,这药治腿脚极有效。”  笋芽没想到樊烬还惦记着自己,登时对这年轻人更有好感了。  她点头应了,将药收下。  与此同时,镇上的鸽舍老板擒住了一只灰羽信鸽。  从它脚上取下竹筒,将里头的信纸展开。  “孙闻溪?”樊烬经年生活在寨子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镇上的人告诉他,此人是个青年才俊,身家十分显赫。  而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结婚对象是一个男人。  从信件的内容上看,这个男人就是夏景生。  “男人!”樊烬着实吃了一惊,旋即又忿忿不平起来。  难怪夏景生不愿留在寨中,原来是傍上了这么个对象。  樊烬一面唾弃着夏景生的龙阳之好,一面心生不满,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计策是对的。  夏景生是彭月的儿子,原本与大家一样,该在寨子里土生土长,怎么去了趟城里,就染了一身城里人的做派。  樊烬最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光说不练假把式的城里人,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可就连最简单的近身肉搏都不会,还要用什么新制手/枪。  夏景生的功夫底子这么好,就该呆在寨子里。  这么想着,樊烬把信纸凑到烛火前,看着那写满了汉字的信纸,缓缓化作灰烬。第八十六章   笋芽觉得,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腿脚还算利索, 可今年却不知为何, 成日酸痛得厉害。  今日一早醒来,腿上更是胀痛,稍一动弹便如同针扎。  彭田自然察觉到了笋芽的异样, 特地免了她的近身服侍:“左右没什么事,你去歇着吧。”  笋芽却不放心,彭田闭关时,需有人在练功室外守着,若彭田过了时辰还未出来, 笋芽便要叫门。  虽说没发生过什么意外,笋芽却相信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直都恪尽职守。  只是今日怕是要破例了, 她腿脚实在疼得厉害,坐立不安的。  除了歇着也做不了什么。  刚巧樊烬前来问早,见笋芽走路一瘸一拐的,赶紧将人搀住。  “今年的冬天可真难熬, 这腿上的毛病是一天比一天重了。”笋芽叹息道。  “你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樊烬主动道, “我来替你看着。”  笋芽迟疑道:“你?!这……不太合适吧。”  “师父闭关, 做徒弟的理应侍奉在侧,没什么不合适的。”樊烬体贴道,“你放心罢。”  笋芽见他坚持, 也被说动了,便细心嘱咐道:“你就在外头守着,姑娘不喜欢人进屋打扰。”  樊烬应下,循例在外头守着。  笋芽见一切如常,便先行离去。  樊烬见人走了,先在外头守了片刻,而后扳动练功房的门。  房内,彭田正闭眼打坐,樊烬试探着靠近,见彭田并无反应,举动越发大胆起来。  他知道禁药藏在彭田右手边的柜子里,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努力地屏息凝神,不让人发现。  很快,他碰到了柜子,可柜子是锁上的。  钥匙彭田一向随身带着。  樊烬便又转身去翻彭田的外衫,终于翻到了钥匙。  他打开柜子,从里头取出锦盒,把里头的瓷瓶掉了个包。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刚把柜子阖上,身后便传来彭田的声音:“樊烬?你在做什么?”  樊烬垂首而立道:“笋芽腿脚不爽利,我在替她值守。”  “你?!”彭田疑心顿起,“你进来内室做什么?”  樊烬一下子跪下来:“师父,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想要旁观你修行的秘诀,这才擅作主张,闯进门来。”  彭田盯着伏跪在地上的人,冷声道:“抬起头来!”  樊烬抬头,彭田瞧见他的手紧紧攥着,便朝他手上指了指:“手里攥着什么?”  樊烬摊开掌心,掌上是一枚质地软和的暖玉。  彭田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的物件,樊烬竟行此等偷盗之事,彭田彻底冷了脸色:“樊烬!定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以至于你如此放肆!”  樊烬认错态度良好,脑门在地上磕得带响:“徒儿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徒儿见这软玉品相上佳,只是瞧着未经雕琢,造型太过单薄,这才动了将这玉再行雕琢的心思,并非存心偷盗此玉。”樊烬认错道。  “如此说来,你倒是好心。”彭田叹息一声,摆摆手,“起来吧。樊烬,你天赋上佳,莫要再将心思用在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樊烬规矩地应下了,彭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此时的夏景生,还不晓得一个不速之客上门了。  他听见敲门声,甫一开门,就见樊烬站在门外。  “有事吗?”夏景生问。  樊烬也不等夏景生准许,大步踏进屋:“我是来道歉的。”  嘴上说着道歉,那架势却十足一个大爷,没有半点道歉的样子。  夏景生也懒得与他计较,关了门,径自沏茶。  寨子里一向是喝大碗茶,夏景生好容易托人捎了套茶具过来,自然比不得平日里在孙家用的,好在聊胜于无。  樊烬看着他考究的动作,只觉得一阵牙疼。  他向来不懂这磨磨唧唧泡出来的茶叶好在哪里,浅浅的一杯,进了嘴还没喝出味儿呢,就没了。  夏景生却颇得其乐,不疾不徐地泡好一杯茶,递给樊烬。  樊烬不大自在地端起那小茶杯,举杯道:“比试当日是我莽撞了,我给你赔罪。”  说完,把那茶一股脑儿吞了下去。  那茶对他来说跟猫尿似的,既不好喝,又不解渴,可他想着给夏景生面子,便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  边喝还边指着茶叶评价:“好喝。”  夏景生头一回听见有人用“好喝”来形容茶叶,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樊烬脸色一僵:“你笑什么?”  夏景生摇摇头:“没什么。”  他越是这样避而不答,樊烬便越觉得那个笑大有深意。  他又一次被激怒了,夏景生一定是在偷摸着嘲笑他。  樊烬这样想着,好态度也不见了,硬声道:“你当真不愿留下?”  夏景生沉默着给樊烬倒茶,却被樊烬一手挡开:“你说话!”  “我不愿。”夏景生索性自斟自饮。  刹那间樊烬松了口气,可随后便是失落与愤怒。  他趁夏景生回身煮茶的功夫,往那茶中加入禁药,亲眼看着夏景生毫无所觉地端起杯子。  “为什么?”樊烬问。  “什么?”夏景生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问话。  “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樊烬把手藏在桌下,掌心紧紧地攥着那药瓶,“寨子里不好吗?你是苗姑的儿子,理应留在寨子里。”  夏景生摇头道:“有人在等我。”  他没说名字,可樊烬一下子就明白了,夏景生话里的他,是那个叫孙闻溪的男人。  樊烬不再犹豫,他举起茶杯:“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以茶代酒敬你,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夏景生不疑有他,端起茶杯,轻嗅片刻,将茶饮尽了。  “给我讲讲吧,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他,是什么样的?”樊烬难抑心中的好奇,急切地想从夏景生口中听到关于孙闻溪的讯息。  “他……很好,是他让我懂得,什么是爱……”夏景生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沉。  他努力地张大眼睛,却无济于事。  眼前樊烬的身影逐渐模糊,夏景生眨眨眼,樊烬又变成了孙闻溪,正冲自己温柔地笑着。  夏景生伸出手去,用尽全力想要将人留住,可下一刻,脑门一痛,便全然不晓事儿了。  樊烬看着趴在桌面上的人,唇边漾起一丝冷笑。  “你很快,就会忘了他的。”樊烬瞧着夏景生的脸道。  夏景生觉得,他仿佛来到了混沌之界,周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当他再次看清眼前的景物时,只觉得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本能地依靠自己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是谁?”夏景生问。  “龙迟,你终于醒了,你可知我有多担心。”樊烬一脸担忧地瞧着夏景生。 第99章 夏景生头一回见到那么多陌生人,不由地心生胆怯,总往樊烬身后躲。  樊烬对这下意识的动作很是受用,不断地往夏景生的碗里夹菜。  不一会儿,那碗里的饭菜就堆得跟小山似的。  “赶紧吃吧,吃完带你认人。”樊烬笑道。  夏景生看了眼碗里的腊肉,把腊肉全都挑到樊烬碗里:“我不爱吃这个。”  樊烬却光明正大地给夏景生夹了块腊肉:“怎么会,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腊肉,每年跟大伙晒腊肉都馋得要命。”  话音刚落,桌上好几个人都停了筷子,纷纷抬头看向樊烬。  “是吗?可我……现在不爱吃这个啊。”夏景生看着碗里的腊肉,略显委屈。  “你们说,小迟以前是不是最爱吃腊肉?”樊烬向桌上众人求证。  起初,饭桌上还是一片寂静,而后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是啊。”  紧接着,马上有人附和:“是,他是最爱吃腊肉的。”“没错,以前很爱吃。”  夏景生看着碗里的腊肉,尝试着咬了一口。  浓重的烟熏味让他十分难受,可他还是咬牙咽下去。  “好吃吗?”樊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一个“不”字到了嘴边,夏景生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樊烬又给他夹了腊肉,夏景生全都吃下去了,渐渐的,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并没有那么讨厌吃腊肉。  饭后,樊烬带他认识了一圈人,有面目慈祥的长老,也有年岁青葱的小伙。  所有人都亲切地和夏景生打招呼,可夏景生看着那一张张堆着笑意的脸,脑子里却像装了一桶浆糊,全然分不清谁是谁。  都说普通人和亲友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磁场,即便许久未见,还是会有心灵感应。  夏景生努力地想要抓住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回到住处,樊烬见夏景生仍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无奈道:“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夏景生回神,懊恼道:“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唯一一次触发过往的记忆,就是在后厨找抹布时。  可那记忆的画面太过短暂模糊,夏景生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剧烈的头痛击垮了。  “小迟,你才刚醒不久,大夫说了,记忆要慢慢恢复,别把自己逼太狠。”樊烬劝道,“早些休息吧。”  夏景生这才发现,房里只有一张床。  而樊烬已经褪去衣衫,躺到了床上,给夏景生留了半边床的空位。  “我们……睡一起?”夏景生讶异道。  “当然,我们是爱人,当然睡在一起。”樊烬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按常理来说,爱人之间的确会同床共枕,可不知为何,夏景生对与樊烬同床这件事十分抗拒。  他摇头道:“不,我还是……睡床下吧。”  不曾想话音刚落,樊烬马上冷了脸:“大冬天的,没有多余的铺盖了。”  一句话,绝了夏景生的念想。  夏景生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半晌,仍然无法忽视心中的抗拒。  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不许他向前。  他这边分外纠结,那边,床上的人也等得不耐烦。  樊烬的语气里,不由地少了几分耐心:“还不过来?”  一瞬间,夏景生的动作和意志被分成两部分,尽管理智上并不想与樊烬同榻而眠,可一听见樊烬的话,夏景生就条件反射般走到床边。第八十八章   樊烬翻身坐起, 一把将人拉过来:“小迟,我好难过, 你果真与我生分了。”  可怜巴巴的声线听得夏景生心头发颤, 他不忍拂了眼前人的心意, 尝试着放松身子。  樊烬感受到他的放松,登时大喜过望, 试探着去吻夏景生的颈脖。  这时,夏景生周身一颤, 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呻/吟一声,痛苦地捂住脑袋, 死活不肯上床睡觉。  樊烬只能歇了心思, 到别处弄多了一床被子,一人一床被子,好言哄劝了两句, 扶夏景生躺下。  夜里, 两人同榻而眠, 之间却隔着楚河汉界。  夏景生的理智告诉他,樊烬是恋人, 要尽快适应与恋人亲近,可心里却无端排斥樊烬,只要靠近, 心中便烦躁不已。  起初,夏景生没当一回事,只当是苏醒的后遗症, 想着过些日子便能恢复如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景生始终无法与樊烬亲近起来。  他不忍看樊烬失落的表情,便努力说服自己,试图亲近樊烬。  可只要稍微亲近,他总会将人推开。  亲近、推开、愧疚、再亲近、再推开,一整个过程如同陷入了死循环,再往后,便是又一阵头痛。  夏景生也察觉到,樊烬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这样的变化让夏景生害怕起来。  终于,在樊烬又一次彻夜不归时,夏景生枯坐了一宿。  一大早,樊烬推门而入,夏景生直视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我们谈谈。”  樊烬的态度却堪称冷漠,他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谈的,你不愿让我碰,我知道。”  话中的意思,这一切的隔阂都因夏景生而起。  夏景生凝视着樊烬,至今他还回忆不起关于樊烬的细节,说是恋人,却连陌生人都不如。雨兮団兑  “我们……真的是恋人吗?”夏景生犹豫再三,还是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樊烬脸色骤变:“你想谈的就是这个?”  这些日子,虽然樊烬的态度日渐冷淡,却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语气中充满阴冷与暴戾。  “阿烬,我真的尽力了,可我还是……想不起来……”夏景生话音刚落,后颈便被人钳制住。  夏景生被迫仰起头,耳边是樊烬失却了温度的话语:“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樊烬缓缓拉近与夏景生的距离,在即将亲吻的瞬间,夏景生却陡然清醒过来。  这气味不对,夏景生隐约记得,他熟悉的是西洋香氛的味道。  下意识的,夏景生又一次伸手,想将人推开。  樊烬却早有防备,他手上用力,丝毫不给夏景生逃离的机会。  眼看着就要亲上了,夏景生冷不丁地一拳擂在樊烬胸前。  这一拳用了满劲儿,樊烬被那力道震得站不住脚,踉跄着后退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子。  胸腔上的闷疼许久缓不过来,樊烬干呕了一阵,恼恨地看着夏景生:“你疯了。”  夏景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他的本能领先于理智,扑面而来的危机感让他下了狠手。  樊烬抹了把脸,恨声道:“我们完了。”  寥寥四字,给夏景生判了死刑。  夏景生忽然无所适从起来,看着樊烬决绝离去的身影,他想将人拉回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明方才是他把人推开的,这会儿又想挽回,夏景生讨厌这样摇摆不定的自己。  自那日后,众人发现,樊烬与夏景生不再走在一起,轮到夏景生下地耕种,樊烬便和旁人换班,尽量不与夏景生打照面。  吃饭时,樊烬也一改往日与夏景生挨着坐的习惯,主动拉开距离,离夏景生远远的。  不少人瞧出了端倪,旁敲侧击地问夏景生,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夏景生能感觉到樊烬在躲自己,即便夏景生表现出想求和的样子,樊烬也不为所动。  那用尽全力的一拳,仿佛真的伤了樊烬的心,让他对夏景生彻底死心。  可这样一来,夏景生在寨子里,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尝试依照樊烬说的喜好去生活,却过得异常艰难。  就像是强硬地把自己塞进别人的人生里一样,夏景生面上很淡定,心中却越来越慌张。  午夜梦回,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那个叫龙迟的青年,真的存在过吗?  如果存在过,为什么自己待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存在过,为什么他对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陌生。  如果存在过,为什么他的爱人,那么轻易就放弃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夏景生想不通,他抱膝坐在床上,埋着头,不作声,无比的孤独感袭来。  似是感觉到了主人的低落,沉寂多日的蛇形鞭动了动。  夏景生似有所觉地看了眼腰间,正对上那冰冷的蛇目,吓得浑身一激灵。  “蛇!”他惊叫出声。  “嘶——”仿佛在应和他的话,那灵蛇吐着信子。  夏景生头皮发麻,他记得樊烬说过,龙迟非常怕蛇,从来不敢一个人上山。  像是不满意夏景生的冷淡,灵蛇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  夏景生有些不知所措,他试图安抚灵蛇,不知为何,即便此刻头皮发麻,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腰间的灵蛇不会伤害他。  夏景生试探性地伸出手,极小心地摸了摸蛇头。 第101章 孙闻溪在上山之时,已听说了石连长与麻明空之间的故事,这会儿一瞧,便知来者何人。  阿丙对石连长的态度明显更加恭敬,他低垂着头,沮丧道:“属下知错,任凭老大惩罚。”  石连长也不含糊,吩咐道:“自己去,领十下鞭子。”  麻明空刚想劝阻,便被石连长一个眼神止住了:“我要让他们知道,谁也不能轻视你。”  麻明空自然知道,石连长的做法是在替他立威。  自打两人之间的误会解开后,石连长便想方设法地弥补。  麻明空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他要什么,石连长便给什么。  若说石连长最恼恨的事,便是麻明空要的太少,即便他有心想给,麻明空也不要。  麻明空只求了石连长一件事,放过曹启,不再追究往事。  石连长每次想起这些年蹉跎的光阴,都对曹启恨得牙痒痒,奈何答应了麻明空,只得隐忍不发。  为了提高麻明空在宝塔连的地位,石连长四处替他立威,以至于如今宝塔连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对二当家不敬,便会挨罚。”  譬如这一回,阿丙就因为对麻明空语出不敬,吃了鞭子。  石连长的良苦用心,麻明空都看在眼里。  他心中熨帖,面上的笑便愈发灿烂。  瞧见孙闻溪,他双眼一亮,好俊的男子。  “你是来加入宝塔连的?”麻明空问。  “我是来寻人的。”孙闻溪答道。  “寻人?”麻明空与石连长对视一眼,疑惑道,“所寻何人?”  “夏景生。”  这个名字一出现,石连长和麻明空都变了脸色。  孙闻溪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们的表情,急切道:“景生到底在哪?”  “我们也不知道。”麻明空犹豫道,“当日他被长老邀到家中,却自此不见了踪影。”  如果没有夏景生,石连长恐怕要永远失去麻明空了,时至今日每每回想此事时,他都止不住后怕,心中更是对夏景生充满了感激。  “我们一直想找机会,向夏先生当面道谢,可……”麻明空欲言又止。  经过几番辗转,孙闻溪手握很多信息,他知道,自己离夏景生越来越近了。夏景生所送的玉佩,正戴在孙闻溪的胸口,此刻正微微发着烫。  他不敢耽搁,稍作休息,便拜别石连长与麻明空,继续走上寻夫之路。  长老家是孙闻溪的第三站,在长老家中,他见到了祝波。  祝波戒备地看着孙闻溪:“你是谁,为何来此?”  孙闻溪直接说明来意,祝波听了,霎时间言辞闪烁起来。  这般举动,更让孙闻溪确定,祝波知道夏景生发生了什么。  孙闻溪目光一利,厉声道:“到底怎么了?”  他胸前的玉佩愈发烫起来,像是在昭示着原主人遭遇的劫难。  “他……被苗姑带走了。”祝波说,“我本想将人拦下,可没拦住。”  这是孙闻溪,第一次听闻黑苗寨。  “你说……景生是苗寨的人?”孙闻溪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倒是不大惊讶。  可他没想到,夏景生母亲,竟然出生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寨子里。  “是,而且夏先生还是苗姑的传人。”祝波说着,看向孙闻溪。  黑苗寨中对苗姑的要求近乎严苛,苗姑终身不婚不育,孙闻溪听着这些规矩,失笑出声。  “你笑什么?”祝波不明所以。  “我笑这规矩,景生并不符合。”孙闻溪说。  “你是他朋友?”祝波下意识将孙闻溪当做夏景生好友。  却冷不丁听见孙闻溪说:“不,我是他的爱人。”  祝波当即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景生已成婚了,对象还是个男人。  “不论如何,我都要将人带回去。”孙闻溪说。  看着孙闻溪坚定的眼神,祝波确信,他一定能将夏景生带回去。  黑苗寨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孙闻溪刚一走近,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那目光并非善意的,带着满满的戒备与打量。  “你……哪儿来的?”一个苗民问孙闻溪。  “江城人士。”孙闻溪坦荡应道。  “叫什么名字?”苗民继续刨根问底。  “孙闻溪。”苗民得到了基本的信息,迅速前往樊烬处报备。  彼时,樊烬和夏景生呆在一起,见苗民急匆匆地跑来。  “出什么事了?”樊烬蹙眉道。  “来了一个叫孙闻溪的,说要找夏……”  话未说完,就被樊烬打断了:“这名字不吉利,撵走!”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景生忽然开口道:“慢着!”第九十章   “让他进来。”夏景生吩咐。  “小迟……你怎么让他进来?”樊烬不赞成地看着夏景生。  黑苗寨是不欢迎外乡人随意进入的, 这个规矩,夏景生也知道。  夏景生轻声念着孙闻溪的名字, 迟疑道:“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在哪儿听过呢, 夏景生思索着, 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痛苦地捂着太阳穴, 一时间思绪纷乱。  樊烬见状,赶紧将人扶住, 连声道:“放松,小迟, 别想了, 你身子吃不消。”  就在这时,孙闻溪被人领着走过来,一眼便瞧见了身着苗族传统服饰的夏景生。  “景生……”他惊喜道, “你没事, 太好了!”说着, 孙闻溪大步上前,想要给朝思暮想的爱人一个拥抱。  却被樊烬抬手拦住了。  夏景生看着面前的男子, 清澈的眼神中透着懵然。  与孙闻溪对视的瞬间,他无法自抑地难受起来,初时只是头昏目眩, 而后演变成了恶心干呕。  “景生,你怎么了?”孙闻溪留意到夏景生的异样,想要冲破樊烬的阻隔。  却听夏景生哑声道:“你……别过来。”  孙闻溪的动作僵住了, 他迟疑道:“景生……你说什么?”  孙闻溪的目光中,满载着焦急与心疼,夏景生不敢与之对视,埋首道:“我们……认识吗?”  孙闻溪如遭雷击。  他无法相信,不久前还如胶似漆的爱人,就这样忘了自己。  “景生,你……不认识我了?”  或许是孙闻溪的声音太过绝望,夏景生终于鼓足勇气看了他一样。  就是这一眼,让孙闻溪确信,夏景生是真的忘了他。  他从没在夏景生身上瞧见这种眼神,陌生中带着一丝彷徨,好像他是什么可怖的洪水猛兽。  “我们……是朋友?”夏景生试探道。  孙闻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朋友?  孙闻溪失笑出声,他无法想象,夏景生是用什么样的心境说出这两个字的。  孙闻溪还能回忆起那些亲密的私语,那不顾一切的亲吻,那亲昵间偶尔显露的羞赧,可所有的一切,在夏景生那儿都成了一片空白。  “不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让夏景生无措起来。  不是朋友,那是什么?  夏景生困惑了。  孙闻溪看不得夏景生目露茫然的样子,索性揭秘道:“我们是恋人。”  ……  夏景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樊烬。  樊烬脸黑得彻底,他扶住夏景生的肩,与之对视:“小迟,你别听这疯子胡说,我们才是恋人。”  夏景生看着樊烬郑重的表情,终究点了点头。  孙闻溪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荒谬绝伦。  夏景生明明是自己的恋人,不过来了趟桂城,竟莫名其妙地改名换姓,现下更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便宜恋人。  孙闻溪哼笑一声,一把拉住夏景生的手:“景生,你信他还是信我。”  肌肤相触的一刻,夏景生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这感觉很熟悉,就像是他们曾经牵过手一般。  “小迟!”樊烬的一声轻呼,将夏景生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第103章 樊烬脸黑了,他本想在夏景生面前陈情服软,好借机与夏景生亲近一些,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孙闻溪,说不好还将他方才的话全听去了。  “小迟,我……”樊烬还想说什么。  夏景生却摇头道:“我想……先喝粥。”  “听见了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起开。”孙闻溪端着粥碗,来到床前。  “碗给我。”樊烬不甘示弱道,“我来喂。”  孙闻溪只当没听见:“起开!”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都能对上。  夏景生轻叹一声,冲孙闻溪伸出手:“我自己来。”  这粥是孙闻溪特地早起熬的,夏景生尝了一口,眼神倏地亮了。  粥里加了一味百合,清甜爽口,一下子满足了夏景生的味蕾。  “喜欢吗?”孙闻溪笑道。  “嗯。”夏景生点头。  连日来,樊烬总告诉他,他爱吃这个,爱吃那个。  可夏景生尝后,有些并不喜欢,有些甚至是讨厌了。  樊烬只说这是夏景生大病初愈后口味变了,甚至夏景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今日,孙闻溪做的这道粥,却非常符合他的口味。  甜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夏景生有种感觉,他从前也爱吃甜食,尤其是雪花酥一类的……  雪花酥?  当这个名词浮现在脑海中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又一次发作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反胃和干呕。  夏景生竟将口中的粥水全都吐了出来。  孙闻溪脸色一紧,赶紧将人护住,也顾不得污秽,忙拿巾子给夏景生擦拭。  樊烬脸上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孙闻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小迟下毒!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随着樊烬一声令下,两个苗族的青壮年破门而入,刚想对孙闻溪动手,却见孙闻溪从腰间拔出手/枪:“我看谁敢动,我一枪毙了他。”  赤手空拳当然比不上武器在手,苗族青年的脚步顿住了。  樊烬却不以为意,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赶紧动手啊!”  夏景生冷声打断道:“都别吵了,樊烬,让你的人退下。”  樊烬面色一冷,越发觉得夏景生不好控制。  夏景生刚醒来的那些天,对樊烬是言听计从,言行中充满了依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隐隐有了凌驾于樊烬之上的气势,也会出言反驳了。  尤其是,在孙闻溪来到苗寨后,夏景生的变化更显著。  樊烬面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夏景生会渐渐失控于他。  樊烬阴着脸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夏景生转眼看向孙闻溪,抬手握住黑洞洞的枪口,用力往下压了压。  孙闻溪见状,忙收了枪。  夏景生喝了口茶,淡然道:“粥没问题,是我吃不惯而已。”  樊烬一听,登时乐了,冲孙闻溪挤眉弄眼道:“听到了吗,小迟说他吃不惯。”  孙闻溪却并不气馁:“是我不对,竟不知景生变了口味,如今爱吃什么?跟我说说,我学着做。”  樊烬看不惯他这般殷勤的模样,嗤笑道:“堂堂男儿,净在琐事上下功夫,当真没出息。”  夏景生不咸不淡地看了樊烬一眼:“也是,像你这样的粗人,定是不懂得为爱人洗手做羹汤的乐趣的。”  “你……!”樊烬被堵得说不话来。  孙闻溪说得对,这样的事情他确实做不来。  自打出生以来,他便被告知,下厨之事都是女人的活计。男人就该在外干体力活,日日在那厨下钻研吃食,就是没出息的人。  可孙闻溪的态度,却让樊烬十足挫败。  孙闻溪对下厨一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倒叫樊烬无所适从了。  孙闻溪一边拿着巾子,仔细地给夏景生擦手,一边清理着倾洒的粥渍。  这样的举动,也是樊烬决计做不出来的。  难道孙闻溪不嫌脏吗?  樊烬无法理解,更无法想象自己做这些事时的场景。  他只能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孙闻溪的举动。  孙闻溪间或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铁青,如同一尊凶神,失笑道:“既然瞧不上,就请你出去,这儿由我来收拾。”  夏景生闻言,也眼带探究地看向樊烬。  樊烬的暴脾气也上来了:“走就走,谁乐意看你!”说完,他甩门而去。  夏景生听着那刺耳的拍门声,微微蹙眉。  而孙闻溪无甚反应。此刻孙闻溪正专注地擦拭着,像是世间只有那么一件值得倾注心血的事。  夏景生看他心无旁骛的模样,心下微微一动。  “对不起。”夏景生愧疚道,“你做的粥,很好吃……可我吃不惯……”  孙闻溪抬眼,温柔地看着夏景生:“景生,你记住,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如同一汪春水,夏景生看着那满目深情,心中的愧疚陡增。  孙闻溪一直执着地叫他景生。  可他却不是夏景生,这些错付的情愫,都是他偷来的。  夏景生努力忽视心头的酸意,认真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夏景生。”  孙闻溪动作一顿,状似不在意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夏景生讶然。  孙闻溪抬起头,用目光一寸寸地“摩挲”着夏景生的脸:“你和他很像。”  “有多像?”夏景生下意识地追问。  孙闻溪笑道:“现在又不太像了。”  夏景生不明所以。  孙闻溪说:“若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他像别人,他定是要跟我急的。”  如孙闻溪所言,便是爱人间独有的小情趣了。  夏景生心下了然,不禁羡慕起这样和谐的关系来。  比起孙闻溪,樊烬显然不够细心和耐心,脾气急起来时常说些伤人之语。  如今有了对比,夏景生也逐渐发觉,他与樊烬之间,少了寻常爱侣该有的亲密。  “细想下来,景生与小迟,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的。”孙闻溪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  “景生最爱吃甜食,习惯穿长衫……”孙闻溪极有耐心地,细数夏景生的习惯与喜好。  两人携手以来的每一件小事,孙闻溪都记得清清楚楚。  夏景生听着那熟稔的语气,许久未能言语。  即便只是单纯的描述,夏景生也能感觉到孙闻溪的满腔深情,他抑制不住地心酸起来,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我找了他好久。”孙闻溪说,“他说好给我写信,可我一等再等,始终没等来他的信件。”  这话说得夏景生非常难受,他鼻子一酸,禁不住落下泪来。  “抱歉,我失态了。”夏景生用袖子擦了擦泪痕,“我冒昧问一句,你还会一直找下去吗?”  “当然会,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定会把他带回家的。”孙闻溪这话太有杀伤力,夏景生直接怔住了。  冷不防身子一软,整个人被孙闻溪搂入怀中。  夏景生极惊愕,倚在孙闻溪怀中,连挣扎都忘了。  “我保证,如果找到他,一定不会再把人弄丢了。”孙闻溪说。第九十二章   夏景生不知道此番情形,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孙闻溪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心跳加速。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孙闻溪优美的下颌。  孙闻溪似有所觉地垂眸, 对视间轻笑道:“饮食的口味变了不打紧, 挑人的口味可别变了。”  夏景生嗅着他身上特有的西洋香氛气息, 被这暧昧的话语逗得满脸通红。  即便夏景生极认真地向孙闻溪解释了,他并不是孙闻溪要找的人。  可孙闻溪还是执着地叫他景生, 执拗地做出种种追求的举动。  这一日,夏景生如往常一般下地劳作, 正午时分,苗家女子都来给劳作的丈夫送饭。  单身的青壮年, 一般随身带干粮。夏景生正想拿出干粮对付一下, 一同劳作的苗家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瞧,有人给你送饭来了。”  夏景生定睛一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闻溪正提着一个食盒, 径直朝夏景生走来。  “你怎么来了?”夏景生微愕道。  “来给你送吃的。”孙闻溪打开食盒, 里头装着卖相精致的小菜。  夏景生讶异道:“这是你做的?” 第105章 “回答我的问题!”夏景生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  樊烬凑近夏景生, 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夏景生的脸:“我真怀念你刚醒来的时候, 足够听话乖顺。为什么孙闻溪一出现, 你就变得不乖了呢?”  夏景生听懂了,他了然道:“果然与孙闻溪有关, 我认识他……抑或,我和他才是爱人?”  樊烬没想到夏景生能这么快地参透真相, 不由地心虚起来。  越是心虚,他脸上的神情反倒越发狰狞。  他冷笑道:“小迟, 知道真相有什么用呢?你服了药, 永远不可能和孙闻溪正常地相处。”  “你别那么叫我!”得知真相的夏景生,极端厌恶这个称呼。  他终于明白了,他根本不叫龙迟, 他的身世、他的经历、他的喜恶都是樊烬杜撰出来的。  樊烬怜悯地瞧着他:“那我该叫你什么?”  夏景生张了张口, 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悲哀地发现, 他的脑海中,只有樊烬杜撰出来的记忆。如果不接纳这段记忆, 那么夏景生的人生履历就会变得一片空白。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  “小迟, 即便你厌恶现在这个身份,你也回不去了。”樊烬双目中透着阴狠,又隐隐有种难以言明的快意。  这种快意凌驾于夏景生的痛苦之上, 看到夏景生蹙眉,看到夏景生无法安然地与孙闻溪在一起,樊烬心里便有种病态的欢欣。  “你真是个疯子!”夏景生骂道。  这一夜,得知真相的两人都失眠了。  夏景生躺在床上,看着雕花床顶发怔。  他努力回想往事,努力地在记忆的缝隙中发掘孙闻溪那张俊脸,却失败了。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对与孙闻溪的相遇相知相识,一无所知,唯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孙闻溪也辗转无眠,他解下胸前的玉佩,就着烛光,静静地看着那通透莹润的质地。  夏景生就如同这玉一般,冰冷中透着温润。  孙闻溪下定决定,他会用尽全力,让如玉般的人沾染上自己的体温。  两日后,是镇上集市开集的日子,也是寨民难得走出寨子的日子。  这一天,寨民会拖家带口地赶集,与有经验的寨民不同,夏景生还是头一回赶集。  集市相当热闹,道旁人声鼎沸,各色小贩拉着推车,高声地吆喝叫卖。  夏景生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好奇地四处张望,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忽然,他嗅到一阵浓郁的香气,登时顿住脚步,转眼望去,是一个卖粽子的摊点。  荷叶裹着糯米,在笼中蒸得喷香,夏景生看着那鼓鼓囊囊的粽子,再也挪不开步子。  “想吃?”孙闻溪不知何时走到夏景生身边。  夏景生敛了笑意,在冒着热气的蒸笼前,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孙闻溪也不多话,直接要了一枚粽子,剥开那碧绿的荷叶。  莹白的粽子十分勾人食欲,夏景生满目渴望地看着。  孙闻溪却并没有把粽子递给他的意思。  “?”夏景生困惑间,孙闻溪直接把剥好的粽子送到他嘴边。  这是要喂夏景生的意思。  夏景生犹豫片刻,张嘴咬了一口。  香气在唇齿间漫开,随之而来的却是头晕胸闷。  夏景生知道,那该死的禁药又起作用了。  孙闻溪却半点不带犹豫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将夏景生紧紧地搂在怀里。  “闭眼。”  夏景生听见孙闻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顺从地闭上眼,将下巴搁在孙闻溪肩头。  明明身处喧嚣的闹市,两人心中却只有彼此。  禁药威力迅猛,夏景生被孙闻溪搂着,仍旧脸色苍白,却莫名地安心。  孙闻溪的怀抱给夏景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们先前已经拥抱过无数次。  独特的西洋香氛萦绕在鼻端,夏景生渐渐忽略了生理上的不适。  恢复神志的一刻,他推了推孙闻溪,面上带着一抹淡红。  “你做什么?!”他飞快地朝身侧看了看,果然,路过的行人都盯着他们看。  “景生,我昨晚想了一夜,要怎样才能让你接纳我。”孙闻溪说,“我觉得,总归不会比眼下更坏了。”  夏景生顷刻间便明白了孙闻溪的意思。  的确,因为禁药的缘故,他们俩之间存在莫大的阻力,但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既然你对我过敏,那我们就来做脱敏治疗。”孙闻溪说。  孙闻溪的脱敏理论,便是以毒攻毒。  夏景生一与他亲密接触,便会出现各种生理上的不适。  每一次,两人都因为药物的作用而被迫分开,这是最坏的情况。  如果换一种思路,在生理反应出现的瞬间,两人不仅没有放开彼此的手,而是更加紧握呢?  会不会在最初的难受后,又会迎来新彼岸?  孙闻溪趁着方才的机会,亲身实践了一番。  结果无疑是让他惊喜的。  夏景生经历了初时的难受后,竟在他的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仍旧有不适,却比孙闻溪设想的要好很多。  “还难受吗?”孙闻溪问。  夏景生站稳身子,半晌,摇头道:“不难受了。”  那禁药更像是定期发作般,熬过了最初的难受劲儿,过后便好了。  孙闻溪见夏景生脸色苍白,心下不忍,怨自己太过心急了些。  不料夏景生一把拉过他的手,就着他的手,又咬了一口粽子。  “景生,你……”孙闻溪怔住了。  “你说得对,总不会更坏了。”夏景生笑道。  孙闻溪的心被那清浅的笑容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已经许久没从夏景生脸上看到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这笑容给了孙闻溪莫大的勇气,他一把攥住夏景生的手:“景生,我再不会放开你了。”  两人走得很慢,夏景生额际冒出了冷汗,如果不是孙闻溪以半抱的姿势搀着他,恐怕他随时要跌倒。  夏景生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搓弄着,一股窒息的感觉自胸腔升腾而起。  孙闻溪握着他愈发冰凉的手,脸上忧虑之色尽显:“景生……”  “放心。”夏景生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我还能坚持。”  他强打精神,指着不远处的成衣铺道:“那是……汉家的服饰吗?”  桂城的成衣铺,品类远不如江城丰富,许多款式已然过时,可夏景生却看得饶有兴致。  孙闻溪耐心地向他解释每一种服饰,末了笑道:“从前我们也像这样逛过百货商店,景生可还记得?”  夏景生用心思索了一阵,失落地摇摇头。  孙闻溪却并不气馁,他亲昵地搂着夏景生的腰:“不要紧,我记着就可以了,回头我们再把错过的时光补上。”  这般亲密的模样,自然逃不过樊烬的眼睛。  自东窗事发之日起,樊烬便像个背后灵般,总是紧盯着夏景生的一举一动。  一路走来,夏景生与孙闻溪亲密的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双眼通红,眼廓充血,嫉妒疯狂地蚕食着他的内心。  樊烬不明白,他机关算尽,用尽一切方法阻止夏景生和孙闻溪会面,为什么两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拼命地叫嚣着:“毁了他们,毁了他们!”  在夏景生兴致勃勃地挑荷包时,孙闻溪似有所觉地回身看了一眼。  樊烬在人群中极为扎眼,孙闻溪对上他可怖的眼神,微微皱眉。  “怎么了?这个不好看?”夏景生的声音让孙闻溪如梦方醒。  只见夏景生手中握着一枚靛蓝色的荷包,上头的游鱼栩栩如生。  “好看。”孙闻溪笑道,“景生喜欢就好。”  夏景生将荷包往孙闻溪腰间别了别,孙闻溪今日正好穿了长衫,底色也正衬那荷包。  夏景生满意地点头道:“挺合适。”  孙闻溪这才明白,夏景生是要将荷包送给自己。  他一把攥住夏景生的手,低声道:“宝贝儿,你知道送荷包的含义吗?”  女子为表达对男子的情愫,常亲手缝制荷包,送给男方。  如今夏景生虽没有亲手缝制,可在孙闻溪看来却是一样的含义。  “景生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孙闻溪得寸进尺。  夏景生推了他一把:“再这样便不送你了。”说着,便要去抢那荷包。  孙闻溪身手敏捷地躲过,两人你追我赶,嬉闹作一团。  在两人走后,跟在他们后头的樊烬也站在了荷包绣摊前。 第107章 孙闻溪在夏景生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景生已经很努力了。”  孙闻溪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而包容,刹那间,夏景生再也忍不住了。  他红着眼眶,用力地搂紧孙闻溪。  众人惊诧地发现,当夏景生再次出现在人前,整个状态都不一样了。  方才的犹豫与彷徨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笃定与自信。  他一面沉思,一面重新修改方子。  不多时,他搁下笔,冲一旁的族人道:“按方抓药吧。”  药很快煎好了,青年服下汤药的一刻,夏景生下意识握紧了孙闻溪的手。  他满手冰凉,手心全是汗。  孙闻溪用力地回握他,安抚道:“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第九十五章   青年服药后, 众人等待着结果。  夏景生无可自抑地紧张起来,毕竟孙闻溪为了他, 当众立了生死状。  若是他这半吊子的医术出了岔子, 反倒连累了孙闻溪。  比起夏景生的忐忑不安, 孙闻溪则显得很淡定。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搓那熏香丸子,见夏景生愣神, 孙闻溪一抬手,一小颗熏香丸子准确命中夏景生的前额。  夏景生睫毛扑闪, 朝孙闻溪望去。  “宝贝儿,笑一个。”孙闻溪逗他。  夏景生扯了扯嘴角, 连笑里都透着紧张。  孙闻溪也不再劝, 将那熏香丸子加到香炉里,枕着躺椅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闻溪半梦半醒间, 忽然听见一阵人声。  有人握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孙闻溪睁眼, 瞧见夏景生满脸通红的模样。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孙闻溪笑道, 刚睡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  “我做到了。”夏景生声音里带着颤儿,“人醒过来了。”  孙闻溪并不意外。  他温柔地抚了抚夏景生的脸:“我说什么来着, 你一定行。”  孙闻溪说上一百句,都比不得夏景生亲手救一个人有说服力,这会儿夏景生倒是能将众人的夸赞听进去了。  这头夏景生兴高采烈, 那边厢樊烬却不乐意了。  他好不容易才将夏景生拘着,这会儿眼见夜莺发现了自个儿美妙的歌喉,正卯足了劲儿要飞出笼子。  心下又气又恼, 连带着对孙闻溪的怨憎,弄得他心肝脾肺肾都不痛快。  偏巧这会儿真有不长眼的撞枪口上。  察觉到屋外有人窥视,樊烬一巴掌拍在柱子上:“谁在外头,滚出来!”  起先,外头半点动静也没有,片刻后,一个女子闪身而出,神情看起来怯生生的。  “你是谁?”樊烬语气阴冷。  女子被樊烬的架势吓到了,刚张嘴说了句话,就听樊烬道:“大声点儿,你是哑巴吗?”  女子自是不敢违逆,声音勉强大了些:“我叫盘燕。”  樊烬粗略想了想,全无印象。  女子却忽然抽气道:“你……你流血了。”  方才樊烬一掌打那木柱上,掌心被划伤了,这会儿正渗着血。盘燕眼尖,瞧见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明明方才还怕得不行,这会儿却握住樊烬的手,小心翼翼地帮他挑掌心的木刺。  末了还用随身的绢子替樊烬包扎。  樊烬转头看向盘燕,发现眼前的女子意外地十分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绾着少女髻,前额的头帘平添了几分乖巧。  发现樊烬在看自己,盘燕一双眼睛如同灵鹿般闪动着,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樊烬心下了然,面上却装作十足冷淡的模样,质问道:“你偷摸着在我屋子外头做什么?”  盘燕紧张道:“我……我……”“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完整句子。  “你是结巴?”樊烬皱眉。  “不是的,我只是思慕你……”盘燕急于证明自己,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心底话。  话刚说完,盘燕的脸便涨得通红。  樊烬是苗姑的得意弟子,在寨中人气很高,而盘燕不过是众多苗家女子中的一个。  她虽然鼓足勇气表白,却并没奢想能得到樊烬的回应。  果然,樊烬沉默了。  在盘燕即将要放弃的时刻,却忽然听见樊烬说:“真这么喜欢我?”  盘燕脸更红了,无比羞涩地点点头,声音细如蚊呐:“嗯。”  “你怎么证明?”樊烬问。  “什么?”盘燕诧异地抬眼,见樊烬唇边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是真心的……”盘燕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帮我做件事,证明给我看。”樊烬说。  盘燕潜意识中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这一丝机会让她瞧见了希望,将疑虑都抛到了脑后。  她太激动了,当即应道:“好,我答应你。”  可她万万没想,樊烬所说的事居然是……引诱孙闻溪。  樊烬居然让她,寻找机会把孙闻溪约到一个地方,引诱孙闻溪,与之“幽会”。  “不,不可以……”盘燕下意识地拒绝。  她连连后退,却被樊烬摁住了肩膀。  “燕儿。”樊烬忽然十分亲昵地唤她,“我这么做都是有理由的。”  “如今寨子大劫当前,孙闻溪却琢磨着把龙迟带走,他若是将人带走了,谁来抵御大劫,谁来守护寨子。”樊烬的神情极认真,满脸痛心与焦急。  盘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又见他露出这副表情,当即心软了。  樊烬见她态度松动,忙加了味“猛药”:“你放心,不是真的叫你献身,孙闻溪只喜欢男人,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见樊烬思虑如此周全,又处处顾及自己,盘燕大为感动,态度一转,答应下来:“既是为了寨子,我帮你。”  “只是你与龙迟?”盘燕大着胆子问。  樊烬与夏景生日前走得颇近,寨中难免有些风言风语,盘燕也起了疑心,这才拐弯抹角地打听樊烬的口风。  “我与他不过是普通朋友,待他好也是因为他是破劫的领头人。”樊烬理直气壮道。  盘燕见状,松了口气,两人商议一番,定下计策。  此时的孙闻溪,还不知道自己将被设计。  夏景生自打得知自己懂医术后,便着力回忆。  苗寨依山,山中有许多珍贵的药材,夏景生便动了采药的心思。  孙闻溪与他一道上山,一路上,夏景生都很兴奋。  他发现自己认得许多药材,大多都能叫得出名字,且知晓性状,明了入药之功效。  孙闻溪在一旁耐心地听着,不时出言鼓励,间或提问两句。  这会儿,夏景生正专心采药,忽然,手腕被孙闻溪摁住了。  “别动。”孙闻溪目光一利,看向夏景生脚边。  那儿有条花斑蛇,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蛇头就在夏景生腿边。  孙闻溪心知,这是条毒蛇。  苗寨里的蛇不能随意捕杀,这儿的毒蛇有野生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家养的。  若是捕杀了家养蛇,便是与养蛇人结下梁子。  可若不杀,毒蛇脱离了控制又会伤人。  进退两难间,只见那蛇将夏景生的腿当木桩一般,整个身子缠了上去。  夏景生与那花斑蛇对视片刻,那蛇没了攻击性,舌头蹭着夏景生的腿。  “这么听话?”夏景生惊讶道。  “只怕不是听话,是欺软怕硬。”孙闻溪笑着,指了指夏景生腰间。  夏景生一瞧,忍不住笑出声。  那蛇形鞭上的蛇头,正阴测测地盯着夏景生腿上的小兄弟,将那小兄弟盯得蔫头蔫脑的,丝毫不敢造次。  “原来是被老大哥威慑了。”夏景生忍俊不禁。  夏景生发现,生灵对蛇形鞭有种本能的畏惧,樊烬对这鞭子也颇为忌惮。  有这鞭子在身上,妖魔鬼怪少了许多,夏景生也安心了。  天黑之际,夏景生与孙闻溪返回苗寨,一入寨中,便被人请去为青年复诊。  孙闻溪进了后厨,切了会儿菜,一个苗家姑娘匆匆跑来:“孙先生……”  孙闻溪抬眼,见来人跑得急,疑惑道:“有事?” 第109章 夏景生问盘燕,是否经常到假山附近散步。  盘燕否认这一点。  既然如此,为何孙闻溪还要事先查看地形图,难道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里头的逻辑说不通。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夏景生懂,彭田也懂。  可樊烬却不依不饶:“不管孙闻溪是怎么知道盘燕在假山附近的,他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按照律法,该处以火刑。”  彭田一怔,阻拦道:“火刑不免量刑过重,念在初犯,从轻发落吧。”  樊烬正色道:“苗姑此举,实在叫苗寨姑娘寒心啊。”  彭田被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激得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态度?!”  樊烬摇头道:“我只觉得师父量刑有失公允。”  众目睽睽之下,苗姑脸色铁青。  她忽的冷声喝道:“孙闻溪人呢?”  两个苗民押着孙闻溪到堂前。  孙闻溪已然换上干净的衣裳,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精神还算可以。  “孙闻溪。”彭田语气沉沉,“我再问你一回,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  孙闻溪闭目养神,摇了摇头。  “既如此,也休怪我不保你。”彭田吩咐道,“带下去吧,择日火刑。”  夏景生眼前一黑,公然截住彭田的去路:“请苗姑三思。”  彭田盯着夏景生的侧脸看了许久,叹息道:“他不能自证清白,我也无能为力。”  火刑顾名思义是用火行刑,用大白话说便是将人活活烧死。  苗民认为,这样的行刑方式,能够洗涤罪犯的罪孽。  私下里,夏景生找了苗姑许多回,反复强调孙闻溪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苗姑看他满脸焦急之色,冷淡道:“你没有证据。”  樊烬有人证、有物证,夏景生却什么都没有。  单凭赤手空拳,并不能证明孙闻溪是清白的。  苗姑见夏景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禁不住出言提醒道:“你可别忘自己的身份。”  夏景生是苗姑名义上的徒弟,自当维护族人的利益,可这会儿夏景生却拼命为孙闻溪争辩。  胳膊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已经引起许多族人的不满,暗地里说夏景生是白眼狼。  不知不觉间,夏景生就站到了寨子的对立面,他清醒以来所秉持的立场,第一次发生转变。  见苗姑不肯松口,夏景生也并未久留。  苗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摇头道:“都是痴情种,为了个男人,至于嘛。”  与此同时,暗房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樊烬提着一枚食盒,大摇大摆地走到孙闻溪面前。  食盒里全是大鱼大肉,喷香扑鼻。  孙闻溪多日来吃的都是囚餐,这会儿闻到香味,掀起眼皮瞧了一眼。  见是樊烬,又把眼睛闭上了。  “怎么的,不欢迎我?”樊烬将饭菜拿出来,“枉我还好心给你送吃的。”  “瞧着你都瘦了,这些天吃不着好东西吧,赶紧的,吃吧。”樊烬将筷子递给孙闻溪。  孙闻溪不接。  樊烬乐道:“怎么?不乐意吃?”  孙闻溪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瞧着他:“没力气了,你喂我。”  “什么?!”樊烬一下子站起身来,无比诧异地瞧着孙闻溪。  “你不是好心送饭吗?索性好人做到地,喂我吃吧。”孙闻溪唇角微挑。第九十七章   “你放肆!”樊烬怒道。  他本想看孙闻溪落魄的样子, 却没想到即使到了这般境地,孙闻溪还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樊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相当不得劲儿。  他不甘心道:“我倒要看看, 你还能得意多久, 这顿不吃,日后想吃也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 这是一顿断头餐。  孙闻溪仍旧懒懒地闭着眼,一言不发。  樊烬气得七窍生烟, 胸膛急剧起伏着:“你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在意夏景生了吗?”  孙闻溪闻言, 倏地睁开眼:“他怎么了?”  “他?”樊烬冷笑道, “不好,相当不好,四处为你奔走说情, 想要将你救出来。”  孙闻溪心头蓦地一痛, 他没料到夏景生竟为他奔波至此。  行刑日很快到了。  夏景生坐在窗边, 彻夜未眠。  他内心甚至涌动着疯狂的想法,要将孙闻溪从那暗房之内劫出来。  刑场在荒山之上, 光秃秃的地面上立着一个木架。  四周是大桶大桶的松脂,只待行刑之时,浇到孙闻溪身上。  孙闻溪被押上刑架, 夏景生瞧着,人消瘦了许多。  寨中的长老用苗语数着孙闻溪的“罪状”,天色阴沉沉的, 听得人心里分外压抑。  众目睽睽之下,夏景生站出来,朗声道:“不得行刑!孙闻溪绝不可能做这等腌臜事。”  作为苗姑的传人,夏景生发话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众人四顾着,一时间犹疑不定。  樊烬冷笑一声,与夏景生打擂台:“你这话的意思,是在质疑长老们的决断?”  “是。”夏景生脸色铁青,“火刑乃极刑,岂能如此轻率地下定论?!”  “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不成。”樊烬的语气咄咄逼人,显然是要将孙闻溪置于死地。  夏景生据理力争,情形却不容乐观。  执行火刑需在特定的时辰,长老见夏景生执意为孙闻溪说话,轻叹道:“罢了,既然你相信他,那便送他一程吧。”  夏景生捧着酒坛,疾步走上刑台。  他近距离瞧着孙闻溪,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你放心,我定会为你洗脱冤屈。”夏景生握着孙闻溪的手。  此刻他真心恼恨自己,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找不回从前的记忆。  孙闻溪面上却全然不见畏惧,他笑道:“凑近些。”  夏景生不明所以,却依然走近了些。  孙闻溪的手,堪堪抚上夏景生的脸:“你瘦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直到今日,孙闻溪才真正理解此句。  夏景生一把握住孙闻溪的手,眼眶微红。  “若是我没能熬过这一劫,那该是我的命数,景生,你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孙闻溪温柔道。  他越是这样绅士,夏景生胸口便越是堵得慌。  夏景生打断道:“我不信命,我一定会想到法子说服他们。”  孙闻溪兀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夏景生正伤心呢,孙闻溪却没事人般谈笑。  “景生,看来你是真的忘了,从前的你说不出这样的话。”从前的夏景生是算命测字的好手,命数便是他赖以吃饭的根本。  若连他都不信命,这世间便再无信命之人了。  孙闻溪又一次提起以前,夏景生心底涌动着无名的焦躁。  如果有机会,他甚至想回到过去看看,以前的自己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孙闻溪这般念念不忘。  眼看着行刑的时间越来越近,夏景生的手也越来越凉。  他看着孙闻溪脸上的笑,不解道:“你不害怕吗?”  “怕,有用吗?”孙闻溪反问他。  没用,人已经上了刑架,行刑在即,害怕早已没用了。  倒不如笑对世人。  夏景生读懂了孙闻溪的表情,却因此更难过了。  他捂着脸,不愿让孙闻溪瞧见自己悲伤的表情。下一刻,却听长老宣布道:“时辰到——”  夏景生慌了,他握住孙闻溪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龙迟,松手!”负责行刑的苗族青年正往孙闻溪身上浇松脂。  夏景生一直不松手,难免被牵连。  “我不松。”夏景生固执地摇头。  樊烬吩咐道:“还不赶紧把龙迟拉开!” 第111章 任由众人吵吵嚷嚷,彭田始终没说话。  “苗姑,你拿个主意吧。”长老们目光一致看向彭田。  彭田凉凉一笑:“我能有什么主意,你们这又是下药,又是火刑的,把人得罪了个彻底,如今有什么脸面求人留下来。”  众人不敢吭声。  当日行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孙闻溪说话,  如今便也怨不得夏景生将他们抛下。  “要不然,我们把樊烬绑了,交由夏景生处置?”有人提议道。  “凭什么啊,要我说,就该继续对孙闻溪的审判,他的罪名可还在呢。”有人立马反驳。  争论许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等夏景生养好了身子,众人齐聚议事厅,长老硬着头皮开口道:“小迟,你的伤好了,我们商议着,樊烬行事虽然鲁莽,其本意也是想让孙闻溪吃教训,你就大人有大量,宽容他这一回。”  夏景生冷声道:“宽容他,不可能!”  “你们……”夏景生的眼神扫过一众长老,“别这么称呼我,我不叫龙迟,我姓夏。”  纠正了名字,夏景生与众人的距离也拉开了,寨中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名望较高者轻声道:“可孙闻溪,的确意图侵犯……”  “不可能!”夏景生的声音彻底冷下来,“闻溪向来只喜欢我,怎么会对盘燕起心思。”  “可这……”长老一脸纠结地抚着胡须。  “将盘燕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质。”夏景生今日的气场,与昔日全然不同了。  他行事再没了顾忌,盘燕的慌张与害怕,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说,当日孙闻溪意图轻薄你?”  盘燕浑身发颤,她抬眼瞧着夏景生,忽然膝行至夏景生跟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裳:“夏先生,是我错了,我不该污蔑孙先生,不该错信了樊烬。”  如此反转,当真让人瞠目结舌。  比起长老们的意外,夏景生一脸了然,他没理会盘燕的哭诉,转头问一直没说话的彭田:“按照寨中规矩,如此诽谤中伤他人,该如何处置。”  彭田看了盘燕一眼:“将舌头割下,以儆效尤。”  随着盘燕招供,樊烬的真面目也展露在人前,许是自知罪责难逃,樊烬早已收拾好一切,准备偷偷逃离。  岂知彭田一早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已提前部署,将樊烬抓获。  滥用禁药、教唆挑衅,种种罪责加起来,该处以极刑。  让他被那万蛊噬心而死。  万蛊噬心是寨中特有的刑罚,将成千上百的毒虫凑成一缸,再将人扔到缸里。  任那毒虫噬咬,直到被咬死为止。  整个过程持续很长时间,且无比痛苦。  樊烬的罪责板上钉钉,他可没有孙闻溪这么好的运气,直接被关押在树屋。  为了保持人的精神气儿,送到樊烬跟前的饭菜都是特别新鲜的,可樊烬却一口没动。  “怎么不吃?”孙闻溪来到树屋,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樊烬。  风水轮流转,当日樊烬在暗房以言语挑衅孙闻溪,现在自己却沦为阶下囚。  樊烬唇色苍白,不欲与孙闻溪对视。  孙闻溪一把擒住他的脖子:“问你话呢!”  樊烬牙关紧闭,却被孙闻溪硬生生地撬开:“给我吃。”  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吃进嘴里,樊烬却像受刑一样难受。  “咽下去,真饿死了倒便宜你了。”孙闻溪冷然道,“景生与你素无冤仇,只身一人来到苗寨,你何其歹毒,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下手!”  樊烬听了这话,冷笑道:“一个逃兵的儿子,一群废物把他当宝一样供着。凭什么,明明我是苗姑的亲传弟子,我那么用心地修炼,却还是比不过他。”  孙闻溪明白了,樊烬嫉妒夏景生,嫉妒他的出身,嫉妒他的血统,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一切。  “我要把他踩在脚下,看他对我卑躬屈膝,看他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樊烬眼冒精光,疯狂之色尽显。  孙闻溪怒不可遏,一拳揍到樊烬脸上。  这一拳打得极重,直接将樊烬的脸打得肿起来。  “这一拳,是报你当日偷换书信之仇!”  毫无停歇地,孙闻溪又结结实实地补了一拳:“这一拳,是报下药之仇。”  “这一拳,是报诽谤之仇。”  每打一拳,孙闻溪都将樊烬的罪状说得清清楚楚。  等打完了,外头传来人声:“孙先生,时辰到了。”  紧接着,树屋的门被推开,两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走进来,将樊烬带走了。  樊烬鼻青脸肿,唇齿流血,却并不妨碍他在看到那万蛊池时的惊恐。  池中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虫,看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直到此刻,看着高台之上的夏景生,樊烬总算生出一丝悔意。  他冲彭田哀求道:“师父,救救我,我知道错了。”  彭田冷眼瞧着,摇头道:“你不该求我。”  樊烬又转向夏景生,哀声道:“小迟,我真的错了,你大人有大量……”  听到这个称呼,夏景生眉目一凛,不紧不慢道:“这天儿太冷了,快些动手吧。”  樊烬傻眼了。  夏景生如今是寨中红人,他的话,旁人自是不敢怠慢的。  不过转瞬,樊烬便被投到那万蛊池中,惨叫声骤起,夏景生没兴致再看,刚想离去,却被人拦住去路。  “夏先生,你看,这罚也罚了,你气消了,该准备应对大劫的事宜了。”  夏景生眉目清冷:“我可没答应要帮你们渡劫,樊烬用禁药的事,你们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此言一出,连德高望重的长老也无言以对。  夏景生不再耽搁,起身离去。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嘀咕:“跟他娘一样,都是个白眼狼。”  夏景生脚步一顿,出手动作快如闪电。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那乱嚼舌根的人已然被蛇咬了,正疼得在地上打滚。  “你们说我可以,说我娘不行。”此刻的夏景生,如同阴曹地府的阴差,冷漠得没有一丝人味儿。  “我娘不欠你们的,我也不欠。”说完,夏景生抬眼看向前方。  不远处,孙闻溪正冲他张开双臂。  他不由地加快脚步,在众人的注视下,投入孙闻溪的怀抱。第九十九章   离开的事一经定下, 夏景生与孙闻溪马上着手准备。  苗寨中人虽不甘心,却也拦不住夏景生, 双方算是相安无事。  临行前一日, 彭田却忽然派人来请夏景生。  待夏景生来到彭田房中, 只觉得房屋里的摆设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彭田今日只挽了个素雅的发髻, 身上也穿得十分朴素。  见了夏景生,她恬淡地笑笑:“坐吧。”  小炉上烹着茶, 正咕噜噜地冒着泡。  彭田房里的茶是枸杞茶,味道甜丝丝的, 夏景生尝了一口, 瞬间明白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儿时在家中,彭月也总爱煮枸杞茶,而彭田房间里的摆设, 也很像彭月闺房中的摆设。  “可还喝得习惯?”彭田笑问。  夏景生摸不清彭田的意图, 也没有回忆往昔的心情, 他放下茶杯,正色道:“有话直说罢。”  “当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样的性子。”彭田摇头道, “半分情面也不留。”  夏景生沉默喝着茶,没有接话的意思。  彭田轻叹一声,单刀直入道:“你娘当年, 是怎么死的?”  彭田的问话让夏景生怔住了。  顷刻间,夏景生戒备起来,眼含警惕地看着彭田:“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 无论卷宗文案上记载你娘的官方死因是什么,那都是假的。”彭田话里含着惊人的信息量。  “你怎知是假的?”若是空口无凭,夏景生是不会相信彭田说的话。  只是当日在阴曹地府查阅生死簿时,彭月的死因的确有古怪。  如果只是寻常的车祸,生死簿中不该没有记载。  “这是历代苗姑身上背负的诅咒。”彭田说。  “诅咒?”夏景生只觉得,这小小的苗寨,藏着数不清的谜团。  剪不断,理还乱。  “景生。”彭田忽然开口道,“我们是血亲,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想逼迫你做不愿做的事。”  “寨中关于苗姑身负诅咒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一旦成为众望所归之人,就没有卸下担子的权利,如果苗姑拒绝留在寨中,承担使命,必然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什么?!”夏景生的手一瞬间攥紧了。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面色冷峻道:“我不信,你们为了说服我留下来,还真是什么样的谎言都编出来了。”  彭田听了这话,却也不生气,她悠然地给夏景生续上茶水:“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第113章 他疾走几步,在一具棺木前停步,抬手将那棺盖劈开。  夏景生认得里头的尸身,正是薛城。  “可是这具?”麻明空问。  “正是。”夏景生凑近了细看。  只见那尸身脖颈上敷满了朱砂,贴着各种古怪的神符。  “说起来,我还未曾亲眼见过这赶尸之法。”夏景生目露好奇。  麻明空也不藏拙,抬起一掌拍在墙上,那墙上挂着的斗笠像长了眼睛似的,稳稳地落在薛城头上。  诸事必备,麻明空大喝一声:“起——”  只见那原本平躺的尸体,忽然立起身子,竟像活过来了一般。  麻明空从腰侧取出一只竹哨,哨声响起,那尸体便得了指令,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去。  哨声可以控制尸体做任何举动,待那哨声一停,尸体便又躺倒下去,一切如常。  夏景生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麻明空手中的竹哨:“这竹哨……”  麻明空笑道:“这竹哨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平日里年轻男女都爱吹奏,当然,也可以挪作他用,譬如赶尸……”  夏景生取出随身带着的竹哨,递给麻明空:“烦请替我看看,这枚哨子可有出处?”  这枚是青城老苗医给夏景生的哨子,夏景生一直随身带着。  麻明空接过哨子,仔细瞧着,半晌摇头道:“类似的哨子繁多,恕我眼拙,瞧不出此物究竟是何出处。”  夏景生将竹哨收回,浅笑道:“无妨。”他本也就是好奇,如今找不出答案,倒也无所谓。  他按着麻明空说的法子,将薛城的尸身用五色布扎紧,再用草席裹了。  好在如今天气寒冷,尸身不易腐化。  辞别麻明空,夏景生与孙闻溪走水路回江城。  薛城的夫人事先得了消息,早已在码头候着了。  见到薛城的尸身,她神色平静,冲夏景生郑重地鞠了一躬,便领着尸首回家去了。  孙家也派了人前来,见到孙闻溪与夏景生,下人喜形于色:“少爷,你们总算回来了。”  夏景生不在的这段时日,江城发生了许多事情。  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段家二少留洋归来。  夏景生坐在车上,听那下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段家二少的轶事。  说这段家二少段逸雄,是段家老爷的心尖子,从小便备受宠爱。  段家世代做那药材生意,也是四大家族中,门风最为板正古旧的一家。  可即便是这样,当段二少提出要留洋时,段老爷还是答应了。  此番段二少归来,可把段家老爷子高兴坏了,大摆筵席邀请各方宾客。  将江城这潭原本就不平静的水,搅得更是热闹。  “对了,段家也给您二位发了请帖,就在那书房的案头搁着呢。”下人说。  “晓得了。”夏景生应了声。  孙闻溪见他眉眼间似有疲意,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歇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夏景生不由地安下心来,很快便陷入熟睡。  孙家下人的车开得极平稳,夏景生一路睡着,睁眼时已在卧室的床上。  他坐起身来,打量着眼前熟悉的陈设。  香炉里的香片还是熟悉的味道,身上已经换上了软缎睡衣,一切都步入正轨。  等夏景生梳洗停当,打开房门,房门外直挺挺地跪了一人。  阿豹阴沉着脸,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  “怎么了?”夏景生诧异道。  “没有保护好您,是我的责任。”阿豹极认真地回答。  夏景生失笑,赶忙将人扶起来:“这不是你的过错,阿豹。”  阿豹在江城听闻夏景生遇险的消息,一直非常自责。  好在夏景生平安归来,才让他心头松泛了些。  夏景生不在的这段日子,拜帖堆积如山。  阿豹按轻重缓急给排了序,夏景生拿起最上方的拜帖,瞧见那拜帖上有龙虎山的印鉴。  龙虎山是天师一脉的正统,能加盖龙虎山印鉴的帖子,定是十分重要的。  夏景生细看内容,原来是玄虚道长要率年轻一辈到江城做水陆法事,诵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亡魂,特邀夏景生出席首日之典仪。  夏景生与那玄虚道长是故交,先前的胡仙事件,夏景生便用捆仙袋将那胡仙姐弟捆了,交由玄虚道长处置。如今玄虚道长到江城,夏景生自是要露面。  夏景生嘱咐阿豹将典仪应下,便接着看其余的帖子。  这一看,便看到晚上。  夏景生干活时极专注,一时竟没察觉有人进屋。  孙闻溪在桌前站定,轻笑道:“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与在下一同用饭?”  夏景生这才察觉已到饭点,他放下笔,甩了甩酸疼的肩膀。  孙闻溪替他揉着肩,附耳道:“这是谁家的拼命三郎,才刚回来便如此勤勉。”  夏景生抬头看孙闻溪:“你家的。”  孙闻溪看着那无辜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  “既是我家的,便随我处置?”孙闻溪圈着夏景生的脖颈,暧昧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别闹,不是要吃饭吗?”夏景生挣了挣,动作却没使劲儿。  “饭哪有你好吃。”孙闻溪说着,就要吻上来。  “咳咳……”微掩的门外传来一声轻咳,孙夏二人同时抬眼,正对上一脸笑容的孙其满。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孙其满笑问,“年轻人,火劲儿旺,爸都懂。”  夏景生的脸瞬间烧起来。  因着孙其满的插曲,两人总算没有在饭前胡来,孙闻溪抚着夏景生后颈,与他咬耳朵:“晚上与你算账。”  孙其满是特地来找孙闻溪的,书房之内,孙其满轻叹道:“在桂城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这是九死一生啊。”  孙闻溪笑道:“情形的确凶险,不过此事过后,我与景生更加认定彼此。”  孙其满点头,半晌,笑问:“段家给你们发了请帖?”  孙闻溪点头。  “那你可知,此次的目的为何?”孙其满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却让孙闻溪登时紧张起来。  “都说在几个孙子里,段老爷最宠段二少,此番是为二少牵线搭桥吧。”孙闻溪猜测。  “说对了一半。”孙其满喝了口新沏的茶,“除了段二少,段家还有未尚未出阁的姑娘。”  的确,段老爷有两子一女,若孙其满不提醒,孙闻溪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小姐。  孙闻溪发现,孙其满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他。  “爸,你这是做什么?”孙闻溪哭笑不得。  “段家有意,让你与段逸莲结亲。”孙其满抛出一颗雷。  “什么?!”孙闻溪惊了,“他们该知道,我早与景生结亲了。”  “他们知道。”孙其满把一盘绿豆糕推到孙闻溪面前,“吃块糕点,去去火。”  随着西药的兴起,药铺的生意不见起色,段老爷便有意为段逸莲择一枚好夫婿。  起先属意夏家,可夏家家道中落,段老爷便把目光转向新贵孙家。  “在他们看来,你与景生都是男子,贪图一时新鲜,必定长久不了。”孙其满话音刚落,孙闻溪便冷了脸。  “那抱歉让他们失望了,我与景生琴瑟和鸣,情意相投,从没想过要分开。”孙闻溪说。  “总之我先给你提个醒,他日到了接风宴上,记住谨言慎行。”孙其满说完,推了推眼镜儿,第一百零一章   夏景生与孙闻溪一同出席了段家的筵席。  筵席可谓极尽排场之能事, 目之所及一派金碧辉煌。  厅堂之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好生热闹。  夏景生挽着孙闻溪的手, 走进厅中。  段家下人对孙闻溪殷勤备至:“孙少, 您这边请。”  二人正要走过去,那下人却笑嘻嘻道:“夏先生, 您的位置在那边。”  夏景生顺着下人手指的方向瞧去,那位置竟在角落的一桌。  夏景生还未发话, 孙闻溪先黑了脸:“你们这是何意?我与景生是爱侣,你们这般排位, 是想让我们学那牛郎织女, 隔岸相望?”  下人听得心惊肉跳,两股战战,擦了把脑门上的冷汗, 赔笑道:“孙少息怒, 这也是我家老爷的意思。”  孙闻溪横眉冷竖, 竟不顾下人领路,径自随夏景生走到那偏僻的一桌, 从容落座:“我就坐这儿。”  下人不敢招惹孙闻溪,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孙闻溪大方坐定,给夏景生夹了块芋头酥:“味道不错。”  夏景生轻笑道:“怎么不坐到那边去?这般任性地跑过来, 当真冷落了美人。”  孙闻溪转头一瞧,见段逸莲就坐在段家原先给他安排的位置边上,此刻正一脸局促。 第115章 “鬼差?!”夏景生讶异道。  “没错, 信中说鬼差在江城勾魂时,发现魂魄数量少了。”玄虚神色凝重。  夏景生身为阴阳行走,原本鬼差的信该送到他手中, 可前一阵子,鬼差却联系不上夏景生。  信件兜兜转转,送到了龙虎山。  “魂魄数量对不上……”夏景生沉吟。  勾魂是鬼差的任务, 生死簿上记录了人的生老病死,鬼差便依据簿上所载的时辰勾魂。  魂魄的数量与生死簿上的信息对不上,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龙虎山接到来信后,立即派玄虚道长率领一众后辈到江城调查。  “师兄可有头绪?”夏景生给玄虚续上茶水。  “生死簿上的信息不可能出错,魂魄数量对不上,极有可能是有人做了手脚。”玄虚看着那澄澈的茶汤,慎重道,“我有个猜测……”  原来,龙虎山的旁系,曾出过一名弟子,道号凭虚。  那凭虚道人天赋极高,却生性不羁,无视道门法纪,屡屡破戒。  师门惜才,对他百般宽仁,怎料反倒助长了他的气焰。  龙虎山每月都会接到苦主的求助,需派门人前往查看。  一次,凭虚道人接下一户富户的求助,却在登门时看上了主人家的婢女。  苦主自述日日被噩梦所扰,忧思郁结、日渐消瘦。  这原是一道清心咒便可解决的事,可凭虚道人却动了歪心思。  他不仅没有为苦主解决问题,反倒用道法,变本加厉地迷惑主人家的心神。  致使主人家终日出现幻觉,惊恐万状。  主人家向凭虚求助,凭虚信口胡诌,将一切的根由推到那漂亮婢女的身上。  主人家信以为真,当即动了将婢女送走的心思。  凭虚又说,光是送走还不够,需得将婢女转手,切不论买主出价多少,主人家都不得还价。这样方能将那扰人的梦魇送走。  主人家信以为真,便依照凭虚所说,将婢女贱卖。  事后,主人家服下凭虚所制的符水,果然不再做噩梦。  心情大好的富户给了凭虚许多银钱作为报酬,凭虚尽数收下。  可富户却不晓得,这一切不过是凭虚的计策。  先将那罪名平白安在婢女的身上,再哄得富户将婢女贱卖,最后,托人前去充当买家,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婢女占为己有。  这一行径触犯了龙虎山的戒律,师门知晓实情后,再也容不下此等心思不纯之人,遂将凭虚逐出龙虎山。  被逐出师门后,凭虚行事全无顾忌,惹下许多祸端。  “竖子可恶!”玄虚鲜少对人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好恶,可见对凭虚,他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他用心不纯,从不把引魂超度放在眼里,反倒是想借助魂魄的力量,行那利己之事。”玄虚说完,夏景生便听懂了。  道门讲究清修静心,对鬼神心存敬畏,而凭虚显然是个异类。  在他眼中,一切鬼魂都是可以利用的器具,通过驱策的鬼魂,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确实是大逆不道。  “师兄觉得,此事出自凭虚之手?”夏景生问。  “我尚不能全然确定,不过江城道法兴盛,我亦打听到凭虚曾在江城出没,整件事像极了他的手笔。”玄虚回答。  夏景生了悟,玄虚道长是想借着法事招魂之机,看看能不能打探出那丢失魂魄的下落。  “此事,以我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完成,还需师弟从旁协助。”这便是玄虚道长在典仪前专程与夏景生见面的原因。  夏景生应了,当下便着手准备。  龙虎山法事规模盛大,场面庄严,且有阳事与阴事之分。  阳事即为生人祈福,阴事则为亡魂引渡。  开坛当日,白云观人群熙攘,热闹非凡,一派生机。  可不知怎的,夏景生看着那花团锦簇的香案,心下生出一丝不安。  玄虚道长作为主祭人,身着一身庄重的道袍,大步登上法坛,将那案上的香烛点燃。  而后,将亡者的牌位安置好。  眼看着一座座牌位被安放好,夏景生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他阖上双目,开始颂念表文。  片刻后,耳旁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  四周忽然狂风大作,夹杂着沙石打在夏景生脸上。  粗粝的沙石在夏景生的侧脸划出一道细痕,夏景生倏地睁眼。  香案上的三根香烛不知何时已熄了一根,法坛之上的玄虚面如金纸,气息不畅。  夏景生心道不好,冷静地指挥一脸失措的龙虎山弟子:“马上扬幡。”  “可是……”有弟子迟疑道,“还未取水。”  按典仪的流程,要先用铜镜取洁净之水,再荡秽扬幡。若按夏景生所说,顺序便乱了。  “死脑筋。”夏景生冷声道,“你若要走流程,主祭的命便保不住了。”  夏景生看着那长长的幡杆,一锤定音:“今日,幡扬人活,幡倒人亡!”  弟子们心下一凛,忙七手八脚地去扶那幡杆。  可那幡杆却像灌了铅似的,那么多人前去扶,也没能把幡杆扶起来。  “不行啊,这幡杆太重了。”弟子们束手无策地看着夏景生。  “让开。”夏景生走上前,双手握着那幡杆,双目紧闭,凝神聚气。  神识之内,夏景生瞧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福字褂,披头散发地走来。  “听说……你们在找我?”男人的声音带着沙石般粗粝的质感。  “你们……找不到我的。”说着,他猛地抬起头。  那脸上的血肉模糊,唯有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正阴鸷地盯着夏景生。  夏景生心神巨震,他想要开口问话,可胸口却像堵了块大石似的,发不出声音。  那男人的魂魄裹挟着巨大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闯入夏景生的神识,在黑暗中左右穿行。  夏景生只觉得那身影忽左忽右,让人眼花缭乱。  “我想活!我想活!”男人叫嚣着,声音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破坏力,拉扯着夏景生脑中的那根弦。  “谁也不能成为我的绊脚石。”扔下这最后一句话,男人消失在夏景生的神识中。  夏景生骤然清醒,身子摇摇欲坠。那幡杆在他手中已然断成两截。  一众龙虎山弟子傻眼瞧着,不敢上前。  夏景生转头去瞧玄虚,只见玄虚仿佛耗尽了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  夏景生疾走上法坛,搀住玄虚,蹙眉道:“师兄!”  玄虚道长从怀中摸出巾子,捂嘴轻咳。  夏景生眼尖,瞧见那巾面上的血沫。  “你受伤了。”夏景生语气沉郁。  他与玄虚携手,都无法顺利开坛,只能说明情况十分棘手。  玄虚勉力抬手,指着那台子上的一块灵牌:“他来过了。”  夏景生抬头看去,只见一堆灵牌中,有一块碎得四分五裂。  将牌位拼凑起来一瞧,正是那生死簿上丢失的鬼魂。  在开坛前,玄虚特地将这块灵牌掺入一堆灵牌中,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众鬼魂超度。  没想到终究是失败了。  夏景生仔细辨别着上头的字。  “秦昭志?”夏景生默念着牌位上的名字。  玄虚无力地点头:“此人是江城大学的学生,相貌平平、人际平平、成绩平平,人堆里毫不起眼。日前失足落水,淹死了,照理来说这样的鬼魂,不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才对。”  为了能尽快解决此次事件,玄虚早已将这秦昭志的家世生平调查得一清二楚,查得越深入,反而越困惑。  夏景生想起男人那阴鸷的眼神,和所说的寥寥数语。  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秦昭志很想活。”夏景生说。  玄虚摇头道:“说不通,想活的鬼魂多了去了,却也没有像他这样的。更何况他是失足,不是自杀,并不需要找替身。”  夏景生沉思半晌,轻声道:“如果说……他是想复活呢?”  也总有这么些鬼魂,舍不得生前所拥有的一切,想要复活。  可是鬼魂复活是逆天之举,且不说能否实现,光是施术就已坏了规矩,施术者轻则折寿,重则遭天罚。  是以,正道的风水先生都不会接这种损阴德的活。  “旁人不会接,他可就不一定了。”玄虚喘息道。  夏景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玄虚口中的“他”,指的正是那被逐出龙虎山的妖道——凭虚道人。 第117章 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相貌与阿川有几分相似。  听见夏景生的问话,他唇角一勾,嗤笑道:“他活该。”  夏景生追问:“此话怎讲?”  红衣少年怒道:“谁让他欺负我弟弟。”  “所以你就用障眼法,骗他吃下蟾/蜍?”夏景生了然。  “不过是给他个教训,这次的蟾/蜍没毒,下次可就不一定了。若不是遇上你,够他疼上好一阵子了。”红衣少年洋洋得意道。  “你应该庆幸蟾/蜍没毒,否则就不是恶作剧这么简单了,伤人性命,你便从此不能再入轮回。”夏景生警告道。  “我不在乎。”红衣少年浑不在意,“我就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弟。”  然而此刻,弟弟阿川却一脸茫然地看着夏景生。  “你……在和谁说话?”第一百零四章   在阿川看来, 夏景生的行为着实诡异。  明明他身侧什么都没有,夏景生却一个人对着空气讲话, 还讲得七情上面。  夏景生看了阿川一眼, 问道:“你有个哥哥?”  阿川双瞳猛地一缩:“你如何得知?”  “他就站在你身边。”夏景生说。  阿川骇然地看着身侧, 满脸难以置信。  “他想保护你,所以借机哄二娃吃下蟾/蜍。他跟你长得很像, 所以二娃才会将人认错。”夏景生语气稀松平常,阿川却淡定不了。  他伸手去抓身侧的空气, 手却穿过了红衣少年的身体。  “阴阳相隔,你碰不到他的。”夏景生在阿川的前额轻轻一抹。  阿川眼中的世界便全然变了模样, 他那早已死去多时的哥哥, 正站在他面前。  他惊讶地看着屋子里的第三人,迟疑着唤了声:“哥。”  “阿川,许久不见, 你长高了。”红衣少年面带笑意, “你放心, 哥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守着你。”  一瞬间, 阿川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原本拥有幸福的家庭,却因为天灾,家乡闹饥荒, 家人都饿死了。  哥哥在最后关头,为了保护他,把仅剩的余粮留给他。  阿川靠着余粮活了下来, 可他哥哥没撑住。  “乖,有了这次教训,二娃应该不敢再欺负你。”红衣少年安慰着弟弟,“如若还有下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你……当真要一直守着你弟?”夏景生蹙眉,“若你愿意,我可替你超度。”  “不必了。”红衣少年一口回绝,“我哪儿也不去。阿川离不开我……”  阿川沉默地垂着头,半晌,他轻声道:“哥,你走吧。”  “你说什么?”红衣少年的眉头一下子拧起来,“阿川,别开玩笑了,我若走了,再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我会自立,再不受欺负……”阿川坚定地看着哥哥。  “可是……”红衣少年面露犹豫。  “哥,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是我拖累你了。”  红衣少年闻言,从起先的诧异,逐渐陷入纠结之中。  他抬眼看看弟弟,又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双手。  他碰不到阿川,阿川的手也会穿过他的身体。  凡此种种,都在提醒着兄弟俩,他们正阴阳相隔的事实。  终究是回不去了,弟弟也长大了。  犹豫半晌,红衣少年点头道:“好罢。”  夏景生依照红衣少年的答复,念动往生咒。  在念咒声中,那一袭鲜艳夺目的红衣逐渐变得模糊,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虚空中。  “阿川,哥哥走了。”  听到这话,阿川背转身去,偷偷抹泪。  不知过了多久,阿川揉着通红的双眼,缓缓抬起头。  一方帕子递到他跟前。  阿川啜泣着接过帕子。  夏景生见他哭得伤心,开口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哥哥离开你,不过早晚的事。人世有人世的规矩,阴间有阴间的法度,即便最强大的鬼魂,也无法长久地留在一个人身边。”  阿川揉着眼睛,困惑道:“你想说什么?”  “鬼魂若想留在一个人身边,需要极强大的执念,而你……是你哥在人世间最大的执念。”  夏景生的话,让阿川心头一颤。  他深吸口气,话音里还带着哭腔,却坚定道:“我明白,我会照顾好自己,让他放心。”  离开房间之时,阿川已收拾好情绪,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掌事匆忙上前道:“夏先生,审得如何了?”  “有人冒充阿川的身份,想要对二娃下手。”夏景生下了结论。  “冒充身份?何人如此大胆?”掌事好奇道。  “准确地说,是鬼魂。”夏景生说完这话,周遭的气温仿佛都下降了。  夏景生清了清嗓子,面容严肃地冲二娃说:“你平日里对鬼神多有不敬,厉鬼一生气,便找你索命来了。”  二娃听得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欣慰。  他平日里不信鬼神,这会儿见夏景生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早已信了大半,忙对天起誓,今后会对鬼神之说心存敬畏。  如此一来,阿川也成了被附身的受害者,二娃不好再与他计较,至少在面上,两人握手言和。  慈幼院的孩子第一次见夏景生,对他非常感兴趣,想上前打听,却又有些害羞。  有些胆子大的,曲线救国问孙闻溪:“孙先生,漂亮哥哥与你是什么关系?”  孙闻溪当着孩子们的面,抬手将人搂入怀中,在夏景生的脸颊印下一吻:“你们觉得呢?”  人小鬼大的孩子咯咯笑起来,抢答道:“我知道,漂亮哥哥是孙先生的恋人。我先前听人说过,只有恋人之间才能玩亲亲。”  无忌的童言让夏景生红了脸,孙闻溪见好就收,冲孩子们做个了噤声的手势。  “大家心里明白便好,不要再说了,漂亮哥哥害羞,回头该不许我上/床了……”孙闻溪话未说完,便挨了一记爆栗。  “说什么呢,满嘴跑火车,没一句正经话。”夏景生扶额。  “我爱你。”孙闻溪忽然敛了笑容,一双眼睛承载着满溢的深情,专注地看着夏景生。  “你做什么?”夏景生抬手去推孙闻溪,却被一把握住了手。  “景生,我说的,每一句都是正经话。”说着,孙闻溪把夏景生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上,“不信,你听听我的心声,它会告诉你答案。”  孙闻溪疯起来,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当他严肃认真起来,又能一秒变得情深缱绻,叫人全然无法抗拒。  “当着孩子的面呢,你……”夏景生的话语,淹没在那充满侵略性的吻中。  惯性使然,夏景生被亲得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恍惚间,他感觉到衣服下摆被人拽了拽。  夏景生调动所有意志力,暂且推开孙闻溪。  低头一瞧,一个头上绑着珠花辫的小女孩,正一脸懵懂地看着夏景生。  “漂亮哥哥,我能和你踢毽子吗?”  腿脚发软、双唇肿胀的夏景生:……  小姑娘只邀请了漂亮哥哥做玩伴,孙闻溪却不管不顾地主动加入。  只可惜孙少踢毽子的水平怎一个“菜”字了得,在收获了小姑娘无数枚白眼后,终于要按规矩接受惩罚。  小姑娘人美心善,主动提出,惩罚的项目可由孙闻溪自己来定。  只是她严重低估了孙闻溪的流氓程度,没想到这家伙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便罚我挨景生的亲吻三下罢。”这种话。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姑娘还认真地思索这一“惩罚”的难度,而后,无比郑重地点点头。  这就准奏了?  夏景生刹那间深刻理解了面对昏君的诤臣,直言进谏道:“不可,这算什么惩罚?”  孙闻溪讨价还价:“那便亲两下?”  夏景生:“不可。”  孙闻溪:“一下。”  夏景生还想拒绝,却被孙闻溪压在墙上。  孙闻溪轻声道:“小姑娘都点头了,你若一下都不亲,她该多失望啊。”  夏景生:……  最终,孙闻溪大流氓成功讨得景生牌香吻一枚。  过了一阵,孙闻溪渐渐掌握了要领,踢得也越来越好。  夏景生踢累了,便坐在一旁当观众。  掌事给夏景生倒了茶,与夏景生攀谈起来:“这座慈幼院是孙夫人生前设立的,先前孙少从未带人来过,夏先生是第一个。”  夏景生看着努力把小姑娘逗笑的孙闻溪,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第119章 夏景生试图擒住秦昭志:“我没诓你,你早已死去,黄泉路是你最后的归宿。”  秦昭志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拼命挣扎、退却,体内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夏景生只觉得胸口一疼,功亏一篑。  藏书楼中,夏景生猛地挣开眼睛,他的后背已全然被汗水浸湿,衣衫粘连在背上,被风一吹,有种奇特的凉意。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子,正一脸惊慌地看着法坛。  “你是何人?”夏景生哑声道。  “我……我是江大的学生。”女生一说话,夏景生便皱紧了眉头。  就是方才那把突如其来的声音。  “你……这是在做什么?”女生怯生生地问。  夏景生一阵心烦,赶在耐心消耗殆尽之前,他漠然道:“你不需要知道。”  “……”女生瞧出他的不快,识相地保持沉默。  “我已命人封锁藏书楼,你是怎么进来的?”夏景生狐疑地看着女生。  那女生的模样十分乖巧,一双剪水般的秋瞳,极易叫人心生怜惜。  “我……今日值日,负责打扫藏书楼……”女生怯生生地说。  夏景生一阵头疼,想到差一点便成功的超度仪式,语气不由地冷硬起来:“你没收到消息?”  女生一脸茫然地摇头。  夏景生挥挥手,不再言语。  女生离去后,夏景生取出怀中的护心镜,镜面已然黑透了。  如果他没有早作准备,恐怕这会儿也跟玄虚一般,身受重伤。  看着女生方才站立的位置,夏景生喃喃道:“真的是巧合吗?”第一百零六章   这一日, 夏景生与孙闻溪收到了一张请帖。  何开晴与段逸雄不日将订婚,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订婚仪式的排场极大。  夏景生接到请柬时, 眉头紧锁。  段逸雄的相貌是典型的刑桃花之相, 女眷和他在一起,大抵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何开晴是有福之相, 合该婚姻美满,怎么会和段逸雄走到一起?  无奈这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之事, 本就不容他人置喙,即便是夏景生也无权干涉。  订婚当日, 社会名流云集, 麦市长亲自为新人主持仪式。  何开晴穿着一袭素白长摆纱裙,头戴小花蕾编成的花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再看段逸雄, 一身笔挺的西装, 身形伟岸。他长得凶, 笑容掺杂在期间不似锦上添花,倒似画蛇添足。  不过没有人计较这个, 出席的客人都盛赞段逸雄相貌堂堂,英伟不凡,所有人都很高兴。  除了段逸才。  他是段府的老大, 按照传统,该他先娶妻,再轮到段逸雄。  可段老爷宠爱段逸雄, 听信那套新思想、新风俗的说辞,同意了让次子先和心上人订婚。  又思及只是订婚,并未正式成婚,尚不算违背旧俗。  这段日子,段峰总帮着段逸才相看,希望能为他寻一房贤妻。  那名门闺秀、富家小姐的画像,日日流水似的往段逸才房里送,将那画筒都塞满了。  媒人也频频打听,这段家大少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可段逸才就是不松口,画卷送来时怎样,原封不动地送出去。  若段峰下死命令,段逸才便用撂挑子那招,将药铺的生意撂下不理。  如今段逸才是段家药铺的主理人,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管顾,他撂挑子,药铺的生意便无法正常开展。  段峰没了法子,又想了一招。  既然段逸才不愿看画像,不若直接看真人,没准青年男女一碰头,就看对眼了呢。  于是乎,这订婚仪式上邀请了许多单身女青年,一眼看过去连片的云鬓花容。  名门闺秀或许还顾忌男女大防,不好上前搭讪,一些留过洋的、胆子大的富家小姐可没这层顾虑,坦荡地与段逸才交流。  “大少,可愿赏脸喝一杯?”一位身着祥云织锦旗袍的女子笑眯眯地给段逸才递了杯酒。  旗袍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那雪白的大腿更是晃得人眼晕,段逸才却连个正眼都没给。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即将上台的何开晴。  何开晴蹬着雪白的皮鞋,踏上台阶儿。  许是鞋跟太高,长摆裙太累赘,冷不防脚下一颤,眼看着就要跌倒。  段逸雄走在前头,没留意到身后的状况。  倒是段逸才,飞速地穿过人群,奔到何开晴身边,将人搀住。  “哎哟。”何开晴痛呼一声,倚在段逸才怀中。  “可曾伤到?”段逸才急道。  他将何开晴搀到一边,替她将那高跟鞋脱下。  幸而只是轻伤,没有伤及筋骨。  何开晴看着替她揉着脚踝的段逸才,觉着姿势未免太过暧昧,忙把脚抽了,轻声道:“多谢兄长。”  这个称呼,也清楚地让段逸才认识到,今后何开晴便是他的弟媳。  他轻轻地将何开晴的脚放下,发愁地看着眼前断了跟的皮鞋。  订婚的吉时耽搁不得,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鞋来替代。  纠结之际,方才主动与段逸才搭讪的姑娘拿起断了跟的皮鞋瞧了瞧。  “码数与我的鞋一样大,我瞧着自个儿的鞋也是全白的,要不先穿我的吧?”  直到这时,段逸才才正眼瞧那姑娘。  何开晴终是穿上了临时借用的皮鞋登台。  台下,段逸才颔首道:“谢谢,还未请教姑娘怎么称呼?”  “早就听闻段府颇重礼教,没想到竟这般待客。”那姑娘笑道,“罢了,多说一次也无妨。”  “我姓冯,名顺贞。”姑娘笑道。  本地姓冯的富户就这么一位,段逸才马上猜到了对方的身世。  “今日是我唐突了,还望姑娘海涵。”段逸才说完,正儿八经地作了个揖。  “噗。”冯顺贞捂嘴笑了,“你这人,当真与传闻中说的一样,板正耿直得很。  他俩的谈话刚起了个头,何开晴便端着酒杯过来了。  她颇好奇地上下打量冯顺贞,旋即满意地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兄长和女士聊天,你真漂亮。”  两位女生互见了礼,何开晴冲段逸才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加把劲儿,这位要能当我未来嫂嫂就好了。”  她声音不低,冯顺贞也能听见,倒叫段逸才平白闹了个大红脸。  “你别理她,妮子胡说呢。”段逸才忙着解释。  冯顺贞却毫不着急,大大方方道:“没准,她说的会变成现实呢。”  段家最近一段,可谓是好事成双,自打段逸雄与何开晴订婚后,在情感生活上多年不见动静的段逸才,也谈了一名女友。  只是这喜事没能持续多久。  不日,江城的报纸头条登出了一则爆炸性消息。  段逸雄感染了麻风病,已经出现了皮疹、患处知觉丧失等症状。  一时间,城内舆论大哗。  夏景生听闻此事时,正与孙闻溪在那茶馆里听评弹,他耳力好,听见邻座悄声道:“你们听说了嘛,段家二少爷得了麻风病。”  “这病可棘手,会传染,我看段家二少八成会变成残废。”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段老爷请了最有名望的大夫,花重金求医都没能治好。”  “说来也是可怜,段家本就是开药铺的,如今自家人生病竟然治不好。”  “谁让他非娶何开晴不可呢,这病啊,就是从何开晴身上染过来的。”  “这世上哪有男子得麻风病的道理,还不是从女人身上染的,这何开晴也是个不守妇道的……”  话越说越难听,夏景生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简直一派胡言。”  “嘿!”那几个人议论得兴起,被夏景生这么一打岔,登时急了,“有你什么事儿,怎么说话的。”  夏景生面若寒霜,斥道:“没见识的东西,谁说男子不会得麻风!”  “我爹告诉我的,哪个男的要是染上麻风,那定然是女人传染的,放在从前那是要休妻的。”邻座得意洋洋地说。  孙闻溪嗤笑道:“麻风是传染病,病菌又不专挑女子下手,所谓‘过风’那套完全是无稽之谈。”  邻座不服气,梗着脖子还想辩驳,却被旁边的人斥道:“小声点儿,都听不见词了。”  这才消停下来。  孙夏二人也没了听曲儿的心情,出了茶楼,那卖报的报童高声道:“卖报了,卖报了,何家小姐身患麻风,段家二少无辜染病——”  在带有指向性的标题煽动下,何开晴的名声一落千丈。  往昔是人人仰慕的高门小姐,如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  何铭吩咐将何开晴隔离开来,由下人送饭食和换洗衣物。 第121章 段逸雄看着他满是杀意的脸,浑不在意地往口中倒酒。  直到那白玉酒壶中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他才赌气似的将酒壶往姑娘手上一塞:“去,给我倒酒来。”  见段逸才仍站在原地,段逸雄呵出一口酒气:“你还没走啊。”  他勾了勾手指头:“你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段逸才指节发白,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往段逸雄跟前凑了凑。  段逸雄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喜欢何开晴,大哥,我偏不让你如意。”  那声音里的阴寒让段逸才遍体生寒。  他失了理智,一把掐住段逸雄的喉咙。  颈侧的脉息在他掌中跳动着,只要他手下稍一用力,段逸雄便会命丧黄泉。  到了这个时候,段逸雄还兀自笑着,他甚至没有挣扎,眼中还隐隐有得意之色。  段逸才手下一松,将人甩到一边。  段逸雄一阵猛咳,声音喑哑道:“你要是掐死我……何开晴克夫的名头就坐实了,我看今后全江城,还有谁人敢娶她!”第一百零八章   何开晴究竟有没有得病。  各方舆论各执一词, 各有各的说法。可有一点,再也没人上门提亲了。  何铭为着女儿的前程, 愁得头发花白。  正当众人觉着, 何开晴前程渺茫时, 段逸才却频频登门。  一开始,何家让人将他赶出去。  何铭气极了, 将对段家的恼恨,全都撒在段逸才身上,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的骂声:“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们段家, 我的女儿何至于此?”  段逸才被骂了, 也不反驳,如一棵树般沉默地站着。  从早晨站到晌午。  老天纷纷扬扬地落着雪,段逸才身上满是雪沫子, 到了晌午被那太阳一晒, 身上全是湿的。  到了晚上, 门房瞧着也不落忍,委婉地跟何铭提了一嘴:“段家大少还在门前候着呢。”  何铭站在窗台上, 拿个望远镜朝门外看去,果真见段逸才还在门口站着。  他叹息一声,终究让人进了门。  “你还来做什么, 既已退婚,我们两家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何铭态度决绝。  段逸才恭顺道:“事情因我家而起,我此次前来, 是想要弥补一二。”  “不需要!开晴她好得很,你们段家人,从今往后离她远一点,便是最大的恩赐了。”何铭一口回绝道。  恰在此时,小桃哭丧着脸从楼上跑下来:“老爷,小姐又不肯吃东西,无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愿吃一口。”  得知真相后的何开晴,从初时的震惊、怨愤、再到如今的消沉。  情绪一直陷在深渊里出不来。  不管家里的厨子如何翻着花样做吃食,她就是一口都不吃,终日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整个人都削瘦下去。  段逸才一听,急道:“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让我瞧她一眼。”  何铭心烦意乱,犹疑不定地看着段逸才。  “何小姐的病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段逸才极力游说着。  “你们还有脸说,你们段家就是她最大的心病!”何铭一拂袖,不再搭理段逸才。  段逸才最终还是见到了何开晴。  何开晴身上裹着极厚的大氅,面色苍白地坐在窗边。  有人进门,她却视而不见。  小桃低声劝道:“小姐,好歹吃些东西吧。”  何开晴全无反应。  小桃又说:“小姐,段家大少爷来了。”  何开晴掀了掀眼皮,仍旧没反应。  小桃轻叹道:“就是这样,说什么都没反应。”  段逸才接过小桃手里的碗:“给我吧。”  他搬张椅子,与何开晴相对而坐。  “嗯,这粥做得不错,要不要尝尝?”  “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天,因为下雪天就不用上山采药,可以躲在屋里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最近城中有许多趣闻,我说给你听如何?”  段逸才试图与何开晴说话,无论对方有没有回应,他都不厌其烦地寻找话题。  无奈的是,何开晴一直未开口。  段逸才也不在意,时候不早了,他便好脾气道:“我明日再来,你早些休息。”  如此,到了第二天,段逸才又准时登门。  这一回,他特地带了一本诗集,念给何开晴听。  何开晴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可丫鬟小桃却欣喜地告诉他:“小姐今晨喝了半碗粥。”  段逸才日日登门,有时是念诗,有时是读话本,有时干脆是自说自话。  终于有一天,在他又一次念完诗后,何开晴开口道:“换一本,这本闷。”  许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何开晴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却足够让段逸才欣喜。  他满口答应道:“好,明日我换一本。”  何开晴看着白茫茫的窗外,问道:“他们……是不是都在笑话我?”  段逸才刚要答话,何开晴的眼神便看了过来。  “我要你说真话。”她的眼中是满满的执拗与认真。  “是。”段逸才如实答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大众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很快他们便会忘了这事。”  “可今后提到我,他们的记忆又会被唤醒,我逃不脱的。”何开晴说。  “那倒不必如此悲观……”段逸才话未说完,就听何开晴拔高了声音。  “这是悲观吗?你问问整个江城,还有哪个男人敢娶我?”  段逸才下意识地应道:“我敢。”  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何开晴怔愣道:“你说什么?”  “我愿意娶你。”段逸才站起身来,  何开晴沉默半晌,挪开视线:“别开玩笑了。”  段逸才的态度却很固执,他说出了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很久了。”  何开晴摇头道:“可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我可以等。”段逸才说,“我已经等了许久,不在乎再等下去。”  何开晴捂着脸:“你走吧,别再来了。”  虽然何开晴这样说,可段逸才仍旧坚持。  何开晴吩咐小桃:“别让他进门。”  段逸才进不了门,便一直在门外等着。  一来二去,段家大少在追求何开晴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一天,段家药铺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像是刚淌过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连那头发尖儿都滴着水。  天色已晚,段逸才已准备关门落锁,准时去给何开晴送吃的,便对那客人说:“您请回罢,小店关门了,明日再来罢。”  可那客人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对着段逸才念方子。  “人参、苏叶、葛根、前胡、半夏、茯苓……”  是治风寒的方子,用的也是寻常的药材。  段逸才蹙眉道:“您这方子是应急的?”  那客人不答,只是又将那方子重复了一回。  段逸才无法,只得替他将药抓了。  那客人拿了药包,给了钱,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段逸才莫名其妙,嘟囔一句:“真是个怪人。”  第二天,到了关店时分。  那个奇怪的客人又来了,口中念的还是那个方子。  段逸才又给他抓了一次,并且体贴地问,是否还需要多抓几副药备用。  可那人却没答话,拿了药包径自走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那客人每日都来,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每次只是念叨着药方。  段逸才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找到方中药材所在的位置。  终于,在又一次见到那客人时,段逸才拦住他的去路:“先生,您实在没必要每天都来,一次多捡上几副,能省事儿不少。”  那客人双目无神地盯着段逸才,那眼神渗人得很,段逸才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客人离去,他还愣在门边。 第123章 夏景生看得很清楚,那人的道行极高,甚至能将玄虚、夏景生打个措手不及。  他躲在秦娇身后,并不直接出面,可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管他叫平先生。”秦娇交待了。  “如今人在何处?”夏景生追问。  “在……来仪阁。”秦娇越说,声音越小。  夏景生心下一惊,直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了。  孙闻溪的车在来仪阁门前停下,眨眼间便有许多花红柳绿围过来。  夏景生避开那浓郁的脂粉气,递给鸨母一些银钱:“打听个人,此处可有一位平先生?”  一听这称呼,鸨母变了脸色,没好气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如此说来,便是有了。  夏景生应道:“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鸨母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来青楼花钱却不为见姑娘。  思及夏景生的性向,又恍然大悟:“大少,咱们这儿不做小倌生意,您请移步隔壁的南风馆。”  夏景生也不辩解,抬手又给鸨母加了钱:“我只想见这位平先生,价钱不是问题。”  鸨母被那沉甸甸的银钱逗得眉开眼笑,转眼间就把平先生给卖了。  “混账东西,有客人来了,还不赶紧起来!”鸨母气势汹汹地敲着厢房的门,里头却半天没动静。  鸨母也不说废话,直接闯进门,提溜着平先生的耳朵:“叫你呢,没听见?”山。与彡夕。  夏景生随鸨母一同走进房间,这才发现床上躺着的人,一副道士的打扮。  平先生懒洋洋地睁开眼,口中唷唷叫疼:“轻点,嘶,我又不卖身,有客人干我什么事儿。”  “快起来,我做主,把你卖了。”鸨母喜滋滋地数着银子,也不管平先生的死活。  平先生眼珠子一转,瞧见了夏景生。  “喲,终于找上门来了。”他伸了个懒腰。  “凭虚。”夏景生叫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夏景生见他一身道袍,大略猜到这位“平先生”的真实身份,又听他如此调侃,不多时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眼前人便是玄虚口中,离经叛道被赶出龙虎山的凭虚道人。  就目前来看,这家伙实在是无法无天。终日泡在这脂粉堆里,放浪形骸,毫无戒律。  “为了……谋生。”凭虚笑起来,“我可不像龙虎山那群道士,成日里能收到孝敬钱,我需得自己谋出路。”  “可你的做法,犯了戒律。”夏景生说。  “戒律?我早八百年就把那东西抛在脑后了,对我来说,世间所有的鬼魂都是可以利用差遣的。”凭虚漫不经心道。  “所以你便利用秦昭志的魂,来杀段逸才。”夏景生全然明白了。  “诶,我是利用了秦昭志,可那是他妹亲自同意的,要是秦娇不点头,我还能动她哥的魂魄吗?还有,杀段逸才也是段逸雄授意的,我只不过是借机捞点钱罢了。”凭虚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什么兄妹情深、兄弟情深,那都是假的。人的嫉妒心,永远也没有止境。”凭虚说着,伸手拍了拍夏景生的胳膊。  他仍旧是那幅不修边幅的模样,笑嘻嘻地到鸨母跟前讨打。  夏景生怔愣良久,沉默不语。忽然手上一暖,是孙闻溪握了上来。  “在想什么?”走出来仪阁的大门,孙闻溪问。  “我在想凭虚说的话。”夏景生犹豫道,“虽然知道他在狡辩,可我却觉得……有几分道理。”  孙闻溪将人拉近了,贴在夏景生耳边轻声道:“有没有道理另当别论,我只问一句,景生是只想见平先生?”  夏景生想起方才自己一时情急的说辞,耳垂渐红。  孙闻溪却不打算就此作罢:“价钱不是问题?”  夏景生推他:“你明知是情急之语。”  孙闻溪板着脸:“可我却当了真,若将平先生换作我,景生愿花多大的价钱?”第一百一十章   夏景生乐道:“你是无价的。”  孙闻溪得了答复, 这才心满意足起来。  却说何开晴在段逸才的陪伴下,逐渐振作, 得知事情的原委, 她反倒释然了。  再见到行动已不便的段逸雄, 她心如止水。  至于段逸才的追求,她也没有答应。  孙闻溪在银行遇见她时, 何开晴建立了她人生第一个户头。  她一身职业女性的装束,将一头长发剪短了, 看起来干练又清爽。  宝汇的职员正清点着她的存款。  孙闻溪笑道:“最近还好吗?你看着状态比先前好多了。”  何开晴将碎发别到耳后,腼腆地笑道:“工作以后, 我比先前自信多了。”  “有时想想, 如果不是段逸雄,我或许一辈子都会活成一朵莬丝花,像大多数高门小姐一般, 依附着丈夫而活。”何开晴接过职员递过来的底单, “我不恨他了, 他虽坏,却也让我找到了不一样的活法。”  孙闻溪知道, 何开晴已经涅槃重生。  若是从前的留学,于她而言不过是眼界上开阔,这一回的历练倒是真真切切的人生重塑。  孙闻溪由衷地为何开晴感到高兴, 两人正说着,下属忽然急匆匆地跑来,满脸惶急之色。  “孙少, 不好了。”那人看了何开晴一眼,附在孙闻溪耳边说了什么。  “绑架?!”孙闻溪诧异道,“消息确切吗?”  “千真万确,金厦银行那头都乱了套了。大马路上将人绑了,许多人都瞧见了。”下属应道。  原来,金厦银行的太子爷张博谦被一群不明身份的蒙面人给绑了,这会儿生死下落不明。  张博谦和孙闻溪一样,都在北地长大。和孙闻溪不同的是,金厦银行虽是张家的产业,可张父对金融业却不甚精通。  常年雇人打理银行事务,如今金厦银行的总经理盛勤便是张父当年挑选的得力干将,打理金厦银行多年。  可现如今盛勤年事已高,也萌生了退意。  按照规矩,盛勤退了,他的位置该由副经理吴恪文担任。  可盛勤却觉得,吴恪文此人贪图享乐,作风不正,在岗期间多次出现纰漏,实在无法胜任总经理一职。  这才派人把张博谦请来,想实地考察一番,毕竟金厦银行说到底是张家的产业。  这人刚到江城不久,连接风宴都还没设,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急得盛勤吃不下、睡不着,四处找人,原定于当晚的接风宴,自然也取消了。  夏景生听孙闻溪说起此事,神色淡淡道:“光天化日下的绑架多半不是为了钱,博人眼球才这么做的。此事定是利益相关者所为,吴恪文的嫌疑最大。”  孙闻溪也认为吴恪文的嫌疑最大,可却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吴恪文雇凶绑架。  江城的巡捕房派出人员多番搜捕,都没能找到张博谦的下落,张博谦的夫人刘蕴也没有接到任何赎人的消息。  各方舆论争论不休,哪怕孙闻溪与夏景生坐在咖啡馆里,也能听见关于此事的私语。  “张博谦必定是遭人眼红,被人撕票了。你们没瞧见,他坐的车有多气派,听说他在北地,什么正事儿都不干,就知道吃喝玩乐。”  “可不是嘛,这位可是真正的少爷,遛鸟听戏牌搭子一样不落。”  “他若把江城当做北地那就大错特错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夏景生听得有趣,好奇道:“听闻你与张博谦交情还不错?”  孙闻溪点头道:“金融圈子统共就那么大,他与我又是同年,昔日在北地也有些交流。”  在孙闻溪看来,旁人对张博谦的评价,总体来说还是公正客观的,这位少爷平日里言行举止的确像个古早的纨绔。  可若说性子,张博谦却没什么脾气,大多时候是个软和的性子。  若说他一到江城便会得罪什么人,孙闻溪是不信的。  “呀,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一阵道歉声传来。  夏景生转头看去,一时间愣住了。  他瞧见了一位熟人。  夏景瑞竟在店内做服务生。  他正拿着一柄咖啡壶,不断地朝客人道歉,看样子,是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客人的衣裙上。  那是位戴着贵妇礼帽的客人,随身带着价值不菲的背包,只是一身衣裙有些不够时尚,倒像是上一季度的款式了。  夏景瑞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本以为一顿痛斥肯定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那女士并没有追究,温和地说:“没关系,下回小心些。”  逃过一劫的夏景瑞松了口气,他扒开领结,一抬头,与夏景生来了个眼对眼。  这场面委实尴尬。  夏景瑞决计没想到今天的局面,他成了酒店咖啡厅里的一名侍应,而夏景生是他要服务的客人。  身份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哥。”他有些局促地走到夏景生面前,手中的咖啡壶似有千斤重,那浓郁的咖啡香变成了发自内心的苦涩。  “你这是……体验生活?”夏景生打量着夏景瑞。  后者瘦了很多,眼底发紫,大概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家里没钱了,我出来挣钱。”夏景瑞低声道。  他本以为以夏景生如今的地位,必定要好好嘲讽奚落一番,没想到夏景生点头道:“至少知道靠自己,不错。”  夏景瑞双眼一下子红了。 第125章 沉思间,有人拎着宾客名单匆匆跑来:“夏先生,名单都在这儿了。”  夏景生结合刘蕴的社会关系和宾客名单,很快锁定了一个人。  “曲白琳?这是谁?”夏景生用原子笔,将那名字做了重点标记。  “是……吴恪文的相好。”叶恒朗悚然一惊,隐约抓到些线索。  莱茵阁的老板一听到曲白琳这个名字,便眉开眼笑道:“吴太太可是我们这儿的常客。”  夏景生听出了端倪,犀利道:“曲白琳来做什么?”  一句话,让老板哑了火。  夏景生勾了勾唇角,嗤笑道:“说啊,刚刚不是挺积极的……”  老板成功变成铁嘴,无论夏景生怎么问,他都不再开口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夏景生目光薄凉,“她是来舞厅找乐子的吧。”  老板抬袖擦了擦额际的冷汗:“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夏景生眉眼一扫,指着墙根边儿上的一个女侍应:“你来说,舞厅之中,谁是曲白琳的相好?”  女侍应拼命地摇头,就是不说话。  夏景生将银钱压在桌上,朗声道:“谁愿意说,这钱就是谁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言委实不虚。  很快,职工们便统一了口径,曲白琳的相好,是舞厅之中一个叫郑昭的陪酒侍应。  职工们声情并茂地描绘:“吴太太每次来,都点名要郑昭陪酒,整个莱茵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兴致起来了,吴太太还把人带回家,街坊邻里都知道,也就吴先生一个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  夏景生转头,打量着垂头丧气的老板:“这么说,你也是知道的?此事当真?”  夏景生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带着生死关头的杀伐果决,老板两股战战,赔笑道:“这……这话,不过是传言……”  “我要听实话!”夏景生拔高了声音。  老板一时腿软,险些栽倒,怂得连声道:“是,是确有其事。”  “走吧,我们去会会这个郑昭。”夏景生与叶恒朗来到舞厅。  这会儿舞厅不营业,舞女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聊天。  “今儿个郑昭生日,吴太太送了多少礼物?”  “少说也有千儿八百银元吧,堆得那么老高。”  “郑昭也是真好命,找到个这么疼他的,我听说啊,郑昭的活儿可好了?”  “哟,你听谁说的,难不成你亲自试过?”  一群衣着光鲜的舞女高声说笑,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我才不管他活儿好不好,勾搭有夫之妇,光是这一点就叫人瞧不上,下作货。”女人的嘴刻薄起来着实让人罩不住。  老板指了指柜台后的男人:“那就是郑昭。”  男人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酒杯,像是丝毫没有听见舞女们的议论。  夏景生走上前去,凑近了看才发现,那人的长相十分清秀,并不是人们固有印象里的妖艳贱货。  “给我一杯酒。”夏景生开口道。  郑昭闻言,沉默地倒酒。  “说说吧,你是怎么把刘蕴杀了的?”夏景生忽然凑近郑昭,压低了声音道。  郑昭连眼皮都没抬,手上稳稳当当地给夏景生倒了杯酒:“谁?”  夏景生将那玻璃酒杯握在手中,杯中的酒液是极漂亮的金黄色。  “或者,我应该称她为……张太太?”  郑昭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柜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听得懂。”夏景生将玻璃酒杯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轻响,“如若你当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才我问你是怎么把刘蕴杀了的,你就该说,什么杀人?我不知道。”  “可是很不巧,你方才说的是,杀谁?这就说明,你一定杀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大大,全文已做修改,不爽的,作呕的,大致都改了。(*  ̄3)(e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郑昭沉默着, 并不答话。  “怎么,你不打算辩解一番?”夏景生问。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郑昭擦拭着杯子, 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辩驳。  夏景生晃了晃酒杯:“听闻今日是你的生日, 你说……吴太太会露面吗?”  郑昭倏地抬眼看向夏景生,他嘴唇动了动, 没接话。  夏景生冲一名探员道:“交待下去,一会儿吴太太若是来了, 警员可不许拦着,听闻这位吴太太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我与她素未谋面, 正想一睹芳华。”  夏景生所料不错,吴太太的确来了。  她穿着嫩黄色的凤凰牡丹高领旗袍,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 通身的装扮十分惹眼, 那金粉高跟鞋踩在地上, 发出“哒哒”的声响。  “是吴太太来了。”一众舞女纷纷挤眉弄眼,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  “她今日怎么没穿红色, 往日不是最爱穿红的么?”  领班想讨好她,将熏过香的帕子捧到她面前:“吴太太,您擦擦手。”  怎料吴太太一瞧见那大红色的巾子, 当即变了脸色,一个巴掌甩到领班的脸上:“混账的东西,还不快拿走!”  领班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 灰溜溜地退下了。  吴太太径直朝柜台走去,把外裘脱了,露出洁白的胳膊。  那白玉般的胳膊肘撑在柜台上,修长的手指正揉着侧额。  “倒酒。”吴太太吩咐道。  郑昭依言倒酒。  吴太太抓起酒杯,闭着眼往嘴里灌。  杯子空了,她又推到郑昭面前:“满上!”  郑昭也不拦,当真给她倒。  倒到一半的时刻,吴太太忽然抬手捂住了酒杯。  郑昭倒酒的动作还未刹住,酒液溅到吴太太白皙的手背上。  “郑昭,你还真的一点儿都不心疼我。”吴太太一手盖着酒杯,脸上是不甘的笑。  “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儿,吴恪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吴太太像是倦了,把那玻璃酒杯拢到面前,脑袋枕在手上,怔怔地看着郑昭。  夏景生原本坐在一旁,无声地观察着,这会儿听见吴太太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吴太太眼波一转,看了过来:“你……笑什么?”  “我笑吴太太,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夏景生说,“听说吴先生对太太是极好的,这里头可是有误会?”  “误会?!哼,他那好是在人前,做给旁人看的。”吴太太冷笑。  夏景生刚套出点话,油盐不进的郑昭却突然发话了:“太太,您醉了,我扶您去休息……”  怎料吴太太一把推开郑昭:“我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你离我远点,你个刽子手……”  这无意识的话语让郑昭陡然变了脸色。  夏景生也不阻止,坐在一旁看着两人相携离去。  这一晚上,他已经得到了够多的信息。  “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叶恒朗以为夏景生与郑昭耗了那么久,必定要彻头彻尾地审讯一番。  夏景生看着手中整理好的名单,指节轻叩柜台:“夏景瑞的室友,一个是郑昭,剩下两个呢?”  两人被领到夏景生面前。  这两人之中,一个是名叫张聪的厨工,个性胆小怕事,跟夏景生说话时都直打哆嗦。  “昨日亥时到子时,你人在何处?”夏景生问。  “我……昨日我不当班,就……就去了趟来仪阁……”厨工小声嘟囔着,“来仪阁的芳语姑娘可以作证……”  夏景生着人前去询问芳语,确认张聪说的是实话。  而另一位室友则与郑昭一样,也是陪酒侍应,名叫贺丞。  在讯问期间,贺丞频频看着手表。  夏景生观察到这一细节,一针见血道:“你赶时间?”  “我约了人。”贺丞说,“我爱人在等我。”  见夏景生面露讶异,贺丞脸上现出一丝浅笑:“怎么?做我们这行的,就不能有爱人?”  夏景生反手扣上文件,正色道:“你昨晚可曾回宿舍?”  “不曾,我与爱人整夜都在小旅馆……”  谈话到了这会儿,叶恒朗忽然灵光一现:“这么说来,昨夜那四人房间内,只有夏景瑞和郑昭?”  “应该是只有郑昭,夏景瑞昨晚当班。”夏景生说。  的确如此。  叶恒朗揉了揉眉心:“这样说来,郑昭极有可能在住处做了什么。”  见夏景生起身往外走,叶恒朗不解道:“都这个点了,你去哪儿?”  “再去他们的宿舍看看。”夏景生说着,径自走远了。  按照夏景瑞的口供,昨夜他回到宿舍,郑昭已经歇下了。  那时已是凌晨时分,他睡下不久,便被噩梦惊醒。他在屋里待不下去,独自到马路上透气,正碰上夜班女侍应,上前攀谈了两句,岂知被控诉性骚扰。 第127章 孙闻溪接到消息,特地在莱茵阁酒店宴请吴恪文。  吴恪文与吴太太到时,夏景生与孙闻溪已然入座。  起身握手之际,夏景生察觉到吴太太的手微微颤抖着,掌心一片冰凉。  “女士优先,吴太太可有忌口?”孙闻溪问。  吴恪文极自然地接过话头:“她素日里不碰荤腥、不吃葱姜蒜。”  孙闻溪笑道:“既如此,我们便吃素食宴如何?”  这原是待客的礼貌,岂知吴恪文竟一口回绝:“不必,我们吃我们的。”  侍应上酒时,吴恪文让人将吴太太面前的酒杯撤下去:“她不喝酒的。”  夏景生闻言,诧异地看了吴太太一眼,后者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在宴席上,吴恪文十分风趣健谈,可他似乎忘却了身边的太太,全程只将她当空气。  夏景生见状,主动开口道:“吴太太,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吴太太还未答话,吴恪文立刻接话道:“内子平日里少见生人,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有失了礼数的地方,还请海涵。”  夏景生笑笑,没接话。  酒过三巡,吴太太忽然站起身,低声道:“抱歉,我失陪一阵。”  吴恪文喝了许多,这会儿面色通红,他淡淡地瞥了吴太太一眼,点了点头。  吴太太这才离席。  她离席后不久,夏景生也起身道:“我也失陪一阵。”  吴太太快步走进盥洗室,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得如同鬼魅一般,连胭脂水粉也无法让她的脸色好起来。  只有在离开吴恪文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不是他人的玩物与附庸。  只可惜,这样安逸轻松的时刻不多,不过片刻功夫,她又得回到吴恪文身边,安静地做一只哑巴花瓶。  吴太太平复好情绪,刚走出盥洗室,就瞧见夏景生。  “你怎么在这儿?”吴太太冷淡道。雨兮団兑  “我在等你。”夏景生笑道。  “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吴太太仍旧板着一张脸,不愿理会夏景生。  夏景生看着吴太太的背影,忽然问道:“吴太太敢与我叫板,为何在吴恪文面前,倒像只鹌鹑。”  “你说什么?!”吴太太转头,脸上一派难以置信。  “我看得出来,吴太太很怕你的夫君。”夏景生忽然凑近了。  等吴太太发现他们二人的距离太近时,两人耳语的一幕,已经被同样要解手的吴恪文看在眼里。  “咳。”吴恪文轻咳一声,路过二人时,突兀地扔下一句:“看起来,二位的关系很密切啊。”  吴太太脸色煞白,她如那受惊的麻雀一般,迅速拉开距离,转瞬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彷徨地冲夏景生道:“你要小心。”  “吴太太何出此言?”夏景生直觉其中有内情,连忙追问。  可多余的话,吴太太却不再说了。  她想离去,可因着太慌张,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幸而夏景生眼疾手快地将人扶稳,只是这轻轻的一扶,却让吴太太闷哼出声。  夏景生意识到不对,眼睛盯着吴太太的手腕,低语一句:“失礼了。”  他稍稍将吴太太的袖子往上折了折,那触目惊心的鞭痕旋即露出来。  “吴恪文对你动手?!”夏景生万万没料到,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吴恪文,私下里竟是这等禽兽。  吴太太脸上血色褪尽,她飞快地掩住袖子,匆匆离去。  夏景生提高声音道:“吴恪文能对你动手一次,必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吴太太仍旧没有停下,可脚步却肉眼所见地慢了下来。  “太太,此等禽兽的罪行,该被公之于众,受万人唾骂……”夏景生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吴太太抽泣着,掩面道:“你莫要再说了,若是公之于众,我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那你便甘愿如此忍耐纵容下去?”夏景生趁此时机,拦住吴太太的去路,“我知道此次事件绝不是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可如若太太不肯将真相告知,我也无能为力。”  吴太太苦笑道:“夏先生,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告知你什么?”  “吴太太,郑昭被捕前并没有供出你来,他这是在保护你!”夏景生说。  吴太太的脚步顿住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艰难地抬起头,眼泪早已流了满脸。第一百一十四章   夏景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搀吴太太到一旁坐下,并吩咐侍应端来一杯热茶。  手中的暖意给吴太太以勇气, 她抹了把眼泪, 开始了她的讲述。  吴太太早先家境困难, 她又是家中长女,为了贴补生计, 她便到舞场里当舞女。  舞场里鱼龙混杂,年轻的吴太太很快成为风月场的一把好手。  不久后, 她遇到了吴恪文,吴恪文生得一表人才, 举止温文有礼, 是众多女子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吴太太对他一见倾心。  只是彼此身份悬殊巨大,即便吴太太爱慕吴恪文, 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断不敢有旁的奢念, 可吴恪文的举动却出人意表,他日日来找吴太太跳舞, 鲜花珠宝从不吝相送。  某日,他竟在众目睽睽下,公开向吴太太告白, 神情之肃穆、言辞之恳切让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许多人跑来向吴太太道贺,说是吴恪文早先娶过一房正室,精神有点问题, 自杀了。原配亡故后,吴恪文一直没续弦,是标准的黄金单身汉。  大家都说吴太太命好,一夕之间飞上枝头,连吴太太自己也觉得如坠梦中。  可她没想到,婚礼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吴恪文面上温文儒雅,实际上占有欲与控制欲极强。  新婚之夜,吴恪文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用尽各种难听的语言羞辱她,说她是下贱之人,蒲柳之身,将吴太太贬得一文不值。  吴太太想逃,可一旦她表露出半点逃离的念头,等待她的便是变本加厉的折磨。  在初次遭受伤害后,吴恪文诚恳地向她道歉,痛心疾首地求她原谅。  吴太太天真地相信了吴恪文的说辞,也确实过了两三天清静日子,可没过多久,吴恪文又故态复萌。  吴太太身上常年带着伤,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只能穿长袖来遮掩伤口。  平日里,一班子富家太太总会聚在吴家打麻将,一日,吴太太终于忍不住,想要将所受的苦难说出来,可她刚说两句,吴恪文便回来了。  他是那样地幽默健谈,很快便逗得那些个富家太太笑开了花,出手又阔绰大方,富家太太们拿了钱,更是将吴太太的话当耳旁风。  大家都劝吴太太想开些,像吴恪文这样的男人,多的是女人想爬他的床,吴太太做了正房,就要有容人的气度和雅量。  更有尖酸刻薄者直言不讳,说白了不就是管不住男人,自己没本事能怨谁。  吴太太沉默了,她再也没向所谓的朋友们倾诉过,将那衣服下的伤痕捂得死死的,任由它发脓溃烂。  富家太太们见吴太太终日郁郁寡欢,一面背地里笑她眼皮子浅,一面给她出主意,说那莱茵阁舞厅里,有好些个陪酒的男侍应,专门做富家太太们的生意,帮助深闺梦里人排遣寂寞。  吴太太在她们的撺掇下,第一次涉足莱茵阁舞厅。  也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郑昭。  与吴恪文的风趣健谈不同,郑昭个性沉默,因为不会说漂亮话,一直不得富家太太们的青眼,可吴太太却很欣赏他沉默的性子,无论她说什么,郑昭都安静地听着,从不多嘴。  他们对事情的看法相当一致,喜欢的音乐类型也很相似,渐渐地,吴太太对郑昭敞开了心扉。她诉说着自己经受的苦楚和折磨,而后渴求从郑昭这儿,得到一星半点的温暖。  吴太太主动带郑昭到贵宾客房,当着他的面解开衣扣,举手投足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郑昭却倏地将外衫罩在吴太太身上,迅速站起身来。  面对郑昭的拒绝,吴太太的心顷刻间跌到谷底,她难以置信郑昭竟会拒绝她的邀请。  后来,吴太太才知道,郑昭是吴恪文派到自己身边的,目的便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以为的解语花,不过是吴恪文的一位忠诚下属罢了。  知道真相的吴太太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她照例日日去莱茵阁舞场,只是待郑昭不似从前一般温和,脾气变得暴躁易怒。  往往前一秒脸上还挂着笑,后一秒就把酒液泼到郑昭脸上。  无论如何,她与郑昭之间始终没有过界。  本以为日子就这般苦涩地过下去,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搅动着江城的时局。  张博谦要从北地出发来江城。  金厦银行是张家的银行,张博谦这一趟,必是来与盛勤商量继任总经理之事的。  吴恪文知道,盛勤一向不喜欢自己,有他在张博谦面前上眼药,自己选上总经理的机会十分渺茫。  因着这事,一连好几日,吴恪文都对吴太太恶语相加,将不忿尽数发泄在她身上。  从吴恪文琐碎的叫骂声中,吴太太还察觉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吴恪文一直对张夫人刘蕴存有别样的心思。  张夫人与张博谦家世相当,二人的婚约是早先定好的。  而尚未混出头的吴恪文,只能将这份爱慕藏在心底,下定决心发愤图强。  他蛰伏许久,韬光养晦,终于成了江城的地头蛇。  这一回张博谦与张夫人南下,吴恪文终于等到了机会。  “张博谦的绑架是他一手策划的。”吴太太说,在吴恪文眼中,张博谦的存在是刘蕴生命中的污点,也是自己往昔落魄的见证者。  他极度憎恨张博谦,连做梦都恨不得将张杀了。  “这么说,张博谦多半凶多吉少?”夏景生蹙眉道。  吴太太苦笑道:“你们不了解吴恪文,他不会让张博谦轻易死去,若他的计划得以实现,那必定需要一个人来分享他人生的光辉时刻。”  “你的意思是,他会留着张博谦的性命,让他成为见证者?”夏景生总算理解了这奇特的内在逻辑。 第129章 她想起夏景生的那个问题:你知道,吴恪文的前妻是怎么死的吗?  吴太太一直听人说,她是自杀的,却没有深想过,为何一个芳龄大好的姑娘要选择自杀。  现在吴太太明白了。  吴恪文的控制欲已经到达顶峰,吴太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到家之后,等待她的必然是吴恪文的暴怒。  她打心眼儿里害怕,连同舒适宽敞的轿车,也成了阴暗逼仄的牢笼。  她抬头看向窗外,“江城日报”四个大字刺激着她的眼球。  吴太太做了到目前为止最大胆的决定,她让司机把车停下,踩着素白色的高跟鞋,独自走进报社。  等她从报社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四周一片暗沉。  吴太太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连脚上那双压抑了个性的素白高跟也变得可爱起来。  她伸手把鞋子脱下,将它扔进垃圾箱,脚步轻快地走向舞厅。  第二日,金厦银行代理总经理吴恪文家暴妻子的事被《江城日报》报道,不少人感叹吴恪文人面兽心,一时间,吴恪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太太们教育小孩,都会用“再不听话吴恪文就把你抓走了。”  此时此刻,吴恪文在别墅内喝得酩酊大醉。  大门处忽然传来钥匙声,吴恪文沉下脸,试图摆出“暴君”的样子:“你还有脸回来?”  吴太太没说话。  吴恪文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你们来做什么,这儿不欢迎你们,出去?!”吴恪文使劲儿赶人。  叶恒朗亮出一纸搜查证,铁面无私道:“吴恪文,现有人报案,说你涉嫌绑架及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巡捕房已下了搜查令,还请你配合。”  吴恪文皱着眉头,整个身子东倒西歪,语无伦次地说:“搜查证?我看看……”  只听“嘶拉”一声,那证被撕成了碎片。  孙闻溪将一叠签了章的搜查证拍在桌上:“就防你这一手,你爱撕就撕,爷这儿有的是!”  吴恪文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一个个虎视眈眈的人,终于明白,他被人联起手来摆了一道。  他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盯着夏景生和曲白琳:“我明白了,是你们,你们联起手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吴恪文一生气便会对曲白琳拳脚相加。  这一次,他也冲两人举起了手,却在半空中被人生生截住了:“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人!”孙闻溪板着脸喝道。  潜藏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容易克服,瞧见那高高扬起的巴掌模样,曲白琳手心里全是虚汗,但这一次,再不用担心巴掌会落在身上。  曲白琳长舒一口气,冲夏景生真诚道谢。  这时,年轻的探员匆匆赶来:“发现张少在地窖里。”  这幢别墅的地窖十分隐蔽,夏景生一行借着昏暗的烛光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张博谦。  张博谦的呼吸十分虚弱,多日水米未进让他此刻看起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得近乎脱相。  夏景生见状,吩咐道:“赶紧拿水来。”  喂了水,张博谦的呼吸也渐趋平稳,长久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第一百一十六章   张博谦当真命大, 他许久未进食,换做一般人只怕意志与□□总得崩一个。  可他撑住了。  当然, 这与他在北地时, 学那道观里的道士打坐不无关系。  他终日不理俗物, 奇技淫巧倒是习了大堆,当中就包括修仙求道。  在旁人眼中不可理喻的辟谷之举, 为他在绝境中赢得了一线生机。  人是救出来了,可刘蕴的死既成事实。  张博谦清醒时得知了这一消息, 反映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 只是在闻听许久后, 迟钝地“哦”了一声。  隔天,张博谦家中便摆起了灵堂,他和刘蕴没有孩子, 便请了一众哭灵人, 个个披麻戴孝哭得声嘶力竭。  而张博谦独自一人倚着棺木坐下, 手里拎着一罐酒,放肆地喝着。  往昔刘蕴在的时候, 总还会劝说两句,如今她走了,连个劝的人都没有。  张博谦哑声道:“下辈子, 不要再嫁我这样的,找个真心疼你爱你的,好好过一生吧……”  案子告破, 夏景瑞也被放出来了。  那状告骚扰的女侍应出身贫苦,控诉夏景瑞也只想讹笔钱。  夏姨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绣花枕藏尸的事,被吓个半死,她先是冲着夏景生千恩万谢,而后话锋一转,又提起让夏景生帮夏景瑞找工作的事。  夏景瑞如今干的活,她是一万一千个看不上,又没有更好的出路,只好让夏景瑞将就着做,可夏姨娘心里,从没把这当长久之计。这不,嘴上说着来道谢,到头来眼巴巴地指望着夏景生帮忙。  夏景瑞气闷道:“娘,哥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您这就别添乱了……”  奈何夏姨娘始终不肯松口,夏景瑞心头直发堵,在那客厅里呆不住,独自一人跑到屋外。  正巧碰上外出归来的孙闻溪。  “孙……少……”夏景瑞看着身子笔挺的孙闻溪,气场上先矮了一截。  昔日他为了追求何开晴,还将孙闻溪当作情敌。  岂知如今物是人非,刹那间,夏景瑞心里一阵难受。  仿佛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被遗落在了原地。  他再也忍不住,飞奔回客厅,一把拽住夏姨娘的手,将她拽出了孙宅。  夏姨娘被拉得直发懵:“哎,你这死孩子,拉我做什么?”  夏景瑞力气极大,一边拽一边苦笑道:“娘,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孙闻溪闻言,失笑道:“你这弟弟,到了这节骨眼儿上,总算是知道要脸了。”  孙闻溪想起当初,夏景瑞在何家的宴会上,还是那个处处针对夏景生的二愣子,一晃眼,已经被迫将家族的担子背上身。  他拥紧夏景生,笑道:“景生,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  夏景生放松身子,任由孙闻溪抱着。  他也说不清因由,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种预感在一家人用饭时应验了。  孙其满笑道:“景生,家中每逢年关,都要回北地,今年你与我们一同回去罢。”  夏景生自然无有不可,昔年他在夏家,也没什么阖家团圆的感触。  夏家规矩多,年关需得以礼字为先,面上人人都高高兴兴、和和气气,背地里关起门来各说各话。  孙家的气氛却截然不同,由孙闻溪带头,领着大家伙儿剪窗花。  夏景生每一剪子都十分认真,正剪着,忽然听见阿豹轻咳一声。  他抬眼看去,见阿豹的目光落在孙闻溪手中的剪纸上。  夏景生仔细一瞧,登时不好意思起来。  孙闻溪剪的不是窗花,而是人的侧影。  他剪纸的技艺高绝,让人一眼便瞧出,他所剪的,正是夏景生的侧影。  好好的一回剪窗花,愣是让孙闻溪变成了明晃晃的秀恩爱。  待孙闻溪的作品完工,下人们更是争相传阅:“这也太像了。”“剪得真好看。”“胡说什么,分明是咱们夏大少好看。”  夏景生正要开口,却见孙闻溪笑眯眯地给了那下人赏钱。  一瞬间,这夸窗花就变成了夸人,夏景生成了那唯一被夸的对象,简直像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活神仙。  孙闻溪越听越高兴,赏钱流水似的发,气氛分外热闹。  “景生,你瞧瞧,像不像你。”孙闻溪掌中托着小巧的人像,献宝一般捧到夏景生面前。  夏景生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人像虽好,你却闹腾了些。  孙闻溪乐道:“这年关本就该说吉祥话,我爱人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夸!”  他一把搂住夏景生,将他抱了起来:“这会儿就嫌闹腾了?还有更闹腾的呢!”  夏景生被抱到屋外,听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冷空气中混杂着爆竹的气息,夏景生冻得鼻头通红,却像个天真的孩子,对一切感到好奇。  孙闻溪握着他的手,领着他点炮,鞭炮声响时,又替他捂耳朵。  爆竹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吃饺子了!”  孙家的年,过得没那么多规矩,男女老幼坐在长桌两边,热热闹闹地吃着饺子。  眼前的热闹让夏景生暂时忘却了心头的隐忧。  这一日,在管家的相送下,夏景生与孙家父子一同登上了前往北地的火车。  他们买的是头等座的票,乘务员皆面带笑容,热情相迎。  车厢内环境优雅宽敞,两人一室,私密性极佳。  夏景生与孙闻溪一间,孙其满和孙平一间,仆人则在二等车厢。  火车开动后,夏景生与孙闻溪倚坐在窗边,看着沿途的风景。  “我从北地到江城来,可从没想过会发生那么多事。”孙闻溪思及过往,唇畔是温柔的笑意。  “起先我是不愿来的,我打小在北地长大,习惯了北方的生活,乍然到了新环境,很是不适应。”  “你可曾后悔过?”夏景生抬眼看他。  “当然不后悔,若是我当初不来,便与你错过了。”孙闻溪求生欲极强,“能遇见你,一切便都值得。” 第131章 怪物也发现了孙闻溪的能力,便又转向夏景生。  这一次,孙闻溪结结实实地挡在夏景生身前。  僵持中,那一道引雷符起了作用,耀眼的闪电划过,一道天雷正中怪物的躯体。  那怪物嘶吼着,倒地不起。  夏景生松了口气,紧握着的双手松开了,唇角淌下一丝血来。  孙闻溪忙将人搀住:“景生!”  夏景生拿帕子掩住嘴,轻咳两声,帕面上是黑红的血液。  “怎会如此。”孙闻溪心疼极了,恨不能替夏景生承受这份痛楚。  夏景生心头疑惑更甚,原本对付那怪物,他是有胜算的,可在紧要关头,他竟犯了心悸晕眩的毛病,这才丢了先机。  “不必担心,我的伤不碍事。”夏景生仔细回想,“许是今儿个太累了。”  夏景生一说,孙闻溪便想起二人在包厢之内做的事,只当自己孟浪过了头,这才害得爱人受伤,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险些要负荆请罪了。  夏景生制止了他的讨好卖乖,上前查看那怪物的尸身。  只见那怪物的躯体化成了一堆枯骨,没有半丝活气。  围观群众纷纷捂住口鼻,满脸惊骇厌恶之色。  “这车次可是发生过意外?”夏景生问列车长。  “先生,不瞒您说,这趟车隔三差五就会有老人或小孩出事,要不然就是老人在睡梦中断了气,要不然就是小孩淹死在洗手池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命了。”事到如今,列车长也不敢再隐瞒。  列车长曾将这样的怪事汇报给上级,得到的回复却是不要声张,以免引起群众的恐慌。  上级专门请了人,到列车上做法事,  可没有用,还是会有老人或小孩隔三差五地离世,就连车上的乘务员,对此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此番要不是涉及到宝汇银行东家的安危,恐怕他们也只会冷眼旁观。  夏景生思索了一阵,吩咐道:“等到了地方,报警罢。”  怪物死后,孙其满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夏景生再次看去,那满脸黑气的状态已不见了,折了的寿数也都补上了。  夏景生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只是他胸口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整个人都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火车又行了一日一夜,总算到了北地。  夏景生被孙闻溪用外套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极严实,连脸上都裹上了,只剩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夏景生原还觉得他小题大做,等出了车站,被那刺骨的寒风一吹,便明白了孙闻溪的良苦用心。  孙闻溪是习惯了的,他在江城时,说话的口音总不自觉地模仿南音,这会儿说的却是纯正的北地话。  驻守老宅的仆人听说他们要来,连夜开车到了车站。  见到孙闻溪,老仆声音嘶哑地唤了声:“老爷,小少爷!”  孙闻溪介绍:“这是老管家,孙祥。”  孙祥上了年纪,精神头却很不错,一双眼睛里隐隐透着精明。  他仔细打量着夏景生,乐呵呵地抚掌道:“这位便是夏少爷吧,外头冷,赶紧上车吧。”  轿车隔绝了室外的冷风,夏景生解下围脖,拿手捂着嘴低咳了两声。  孙闻溪听得真切,关切道:“景生,你的身子……”  “不碍事的,将养两日就好。”夏景生笑笑。  孙祥抬手将车窗关严实了:“北边的冬天是难熬,住不惯也是常有的事。夏少爷身子弱,这一点和傅少爷倒是很像。”  “傅少爷?”夏景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是傅少爷?”  “你瞧我这脑子,傅少爷是小少爷的发小,从小和小少爷一块长大的,改日就能见到了。”  孙祥这么一说,夏景生倒是有印象了,孙祥口中的傅少爷,是那个一直爱慕孙闻溪的傅枫。  夏景生抬手掐了把孙闻溪的腰:“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唉哟,疼!疼!景生,你轻点儿掐,我对天发誓,我与他真没半分私情,若有违此誓,便叫我天打雷劈。”孙闻溪竖着三根指头,一脸严肃。  孙祥满脸诧异地听着孙闻溪起誓,孙其满却笑眯眯的,一脸司空见惯的模样。第一百一十八章   孙家在北地的住处, 是一栋三层的老宅子。  老宅装了照明用的电灯,惨白的灯光打在木质家具上, 看着有些渗人。  夏景生被簇拥着上楼, 按规矩小两口该住在西厢。  房中透着一股久无人居住的气息, 夏景生却不以为意,他打量着那满室的红木家具:“此处的布置, 倒与江城大不相同。”  孙闻溪扶他坐下,顺手将炭盆烧得更旺些:“这宅子旁的没有, 只有古旧的东西最多。”  “你如今坐着的,就是宫里头的贵妃榻。”孙闻溪指了指那雕花红木。  “宫里头的物件?我不信, 哪就有那么稀罕……”夏景生抬手摸了摸红木表面。  “放在从前是不可能, 可眼下都新时期了,那皇宫里的古旧之物啊,早就被人变着法儿贱卖了, 就连北地破落户家里头, 指不定都藏着宝贝呢。”孙闻溪说着, 放好了泡脚盆。  肉桂与花椒的香气熏得人暖洋洋的,夏景生靠在榻上, 不多时便睡着了。  睁眼时,天已大亮。  身上是松软的被褥,夏景生浑身清爽, 想来是孙闻溪替他收拾过了。  美中不足的是,夏景生胸口处的疼痛并没有缓解,反倒隐隐有加重之势。  却说孙闻溪起了个大早, 在屋外晨练,瞧见孙祥抱了一叠报纸,便从他手中抽了一份。  报纸上的内容百无禁忌,时常会登些奇闻异事,孙闻溪向来一笑置之。  可今日,有一则奇闻却吸引了他的目光——《千年苗寨遭重创,是天意还是人为?》  那报纸上头附有黑白照片,孙闻溪一眼便认出,那是黑苗寨……  想起苗寨的天劫之说,孙闻溪直觉,夏景生受伤或许与此次事件有关。  夏景生的早饭是在房里用的,并不是他不懂礼数,初来乍到就摆架子,实在是孙闻溪太过紧张,听闻他不舒服,索性将人困在房里,连床都不许下。  夏景生闲来无事,靠在床上看书。  许是周遭的环境过分安静,门外仆人的议论声传到他耳中。  仆人甲:“这位怎么一来就生病?”  仆人乙:“你是不是也想起这栋宅子的故事了?”  仆人丙:“小声些,当心被人听见。不过也真邪门,怎么一来就病了呢?”  夏景生还没听出个所以然,仆人们的议论声却弱了下去。  “让你们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一个个还想不想干了?!”是孙祥的声音。  挨了训斥后,当班的仆人纷纷噤声,外头恢复了宁静。  过了一阵,敲门声响起,孙祥端着一个炖盅走进来:“夏少爷,这是小厨房炖的汤,清热润肺的,您趁热喝了吧。”  夏景生接过汤盅,汤匙缓缓地搅动着:“祥叔,这宅子可有什么说法?”  “少爷的意思是……”孙祥迟疑地躬着腰,一双精明的眸子让人瞧不透。  “譬如住进来的人忽然生病,可有什么说法?”夏景生盯紧了孙祥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孙祥脸色骤变,一脸为难。  夏景生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说实话,我最讨厌旁人骗我。”  孙祥只得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原来这孙家老宅,有一个北地人人皆知的说法。  人们说老宅有灵,若是孙家人领回来的伴侣不为老宅所接纳,在宅中住上一晚便会生病。  孙祥这话说得战战兢兢,生怕夏景生会生气。  可夏景生却只是轻声一笑,“看来,我不是老宅满意的人选。”  孙祥低垂着头,只言不发。  即便孙祥严令今日之事不可宣扬,孙闻溪还是知道了。  孙家的仆人从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个个低头挨训。  夏景生听见动静,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孙闻溪抬眼一瞧,登时缓了脸色:“怎么下来了,还穿得如此单薄。”  他解下那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夏景生身上:“当心受凉。”  夏景生握着他的手:“哪就那么娇弱,我没事,你这是……”  参与议论的仆人都被扣了工钱,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夏景生出面圆场:“不过是个说法,我没放在心上,你倒生起气来了。”  “总该让他们长些教训,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孙闻溪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把夏景生抱起来,“我的人,谁敢议论。”  夏景生觉得自己就像那用美貌迷惑了君王的妖妃,只怕日后孙宅的仆人见了他,都得当稀世珍宝给供起来。  而此时的傅宅,傅枫却气得砸了手边的白玉瓷碗:“我让你收买孙家下人散播谣言,你是怎么办事的?!”  “啊哟,我的好少爷。”仆人苦着脸,“您是没瞧见啊,孙少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那些个下人全都罚了,他们被扣了半年的工钱,这会儿全在哭呢。”  “沟儿哥竟然为了那个贱人……”傅枫一听是孙闻溪的手段,顷刻间六神无主。  他惶然起身:“你们没露出马脚吧,若沟儿哥知道是我做的,定会厌了我……”  傅枫来回踱着步:“不行,我得去孙家看看。”  想到能见孙闻溪,他立马欢欣起来,脸上的愁色也一扫而光。  “你帮我瞧瞧,哪件好看。”傅枫拿着衣裳在身上比划。  小厮在一旁瞧了,讨好道:“少爷,您穿什么都好看。” 第133章 孙闻溪心急如焚,没工夫听他慢慢说,板着脸催促道:“可有把握治好?”  “这个……”大夫犹豫道,“恐怕老朽力不能及。”  全城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孙家,一个个信心满满地走进屋,又大摇其头地走出来。  孙闻溪紧握拳头,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直到最后一位大夫请辞时,孙闻溪终于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名医都请过了?”  仆人瑟瑟发抖地应着:“都请过了,除了傅家那位老苗医。”  “那就快去请!”孙闻溪难抑内心的悲怆,吼了出来。  “可那是傅家……”仆人为难道。  “罢了,我亲自去。”孙闻溪小心翼翼地替夏景生掖好被子,往傅家去了。  孙闻溪到访的消息,让傅枫精神大振,他眼下正吃着甜汤,得知这一消息时,喜得一个猛子从凳上站起身。  “沟儿哥来了,他定是特意来寻我的。”欢喜了一阵,他放下手中的碗勺,匆匆跑至镜前,“不行,这身衣裳也太丑了。”  仆人都被支使着替他寻衣裳,傅枫正犹豫不决呢,房门却“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孙闻溪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傅枫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外衣才穿了一半,这会见孙闻溪走进来,含羞带臊道:“沟儿哥,你莫急,咱们不差在这一会儿。”  孙闻溪却没理会他的话,直白地问:“你家中的老苗医呢?”  傅枫一怔,急道:“沟儿哥,你生病了?还是伯父生病了?”  孙闻溪面色极难看:“是景生,速速让那老苗医跟我回府。”  听到夏景生的名字,傅枫带笑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他这会儿不急了,慢悠悠地将带子系好,又抬手从盘子里摘了颗葡萄,慢悠悠地剥着。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沟儿哥的心肝宝贝。”傅枫冷笑一声。  孙闻溪没工夫跟他计较,拔高了声音:“快让那苗医来见我!”  傅枫却跟没听见似的,把剥好的葡萄到孙闻溪嘴边,见孙闻溪不吃,又自己含了。  葡萄多汁水,傅枫闲闲地擦着手指:“碰巧,他随我爹外出了,沟儿哥想寻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闻溪眉头紧皱:“外出了,去哪儿了?”  “那我哪知道啊,我爹的事儿,我一向都不过问的……”话没说完,傅枫的衣领就被揪住了。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傅枫,你知道后果……”孙闻溪话音刚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  “孙少这是在找我?”  孙闻溪蓦地转头,见那老苗医背着手站在门口,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傅枫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看孙闻溪的眼睛。  岂知孙闻溪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直截了当地扯着老苗医的衣袖:“跟我走!”  徒留傅枫一人,对着一扇敞开的房门。  “少爷,这衣裳换还是不换啊?”仆人手里还捧着挑好的衣裳。  傅枫发狠似的将衣裳全砸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第一百二十章 (大结局)  老苗医到了孙家, 看到的是了无生息的夏景生。  与众人的急切不同,老苗医的反应很是镇定, 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  他枯槁的手指搭在夏景生的腕上, 仔细分辨脉象, 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  “被击中了要害, 老朽也无能为力。不过,他命中注定有一劫, 这一劫若是过了,从此便一片坦途。”  这话就像昏暗中的一点曙光, 让孙闻溪看到了希望。  “如何破劫?”孙闻溪满怀期待地问。  老苗医从行囊中取出一枚褐色的竹哨, 轻轻吹响。  那哨声如泣如诉,忽高忽低,听起来格外悲怆。  孙闻溪下意识地朝夏景生看去, 床上的人仍旧昏迷, 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  此时的夏景生被那鬼差押解着往前走, 起初还只是他一个,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魂魄加入。  后加入的魂魄皆面无表情, 只顾赶路。  阴曹地府的风水不好,四周黑漆漆的,弄得一众魂魄也神志不清, 若不是夏景生灵台清明,只怕要跟身后的魂魄一样,成为只会听命行事的傀儡。  阎王殿上, 夏景生的命帖让判官犯了难。  那判官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留着两瓣小胡子,一遇到难题就拼命地揪胡子。这会儿他焦躁得就快将胡子揪秃了,将那命帖往阎王面前一推,抱臂赌气道:“老头我不晓得怎么判!”  阎王扫了一眼命帖,本就严肃的脸更黑了:“荒唐,怎么把夏景生给带来了!”  鬼差忙复命道:“我们也是按规矩锁魂……”  阎王掀了掀眼皮,朝堂下看去。  夏景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阎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夏景生,转头冲鬼差道:“你瞧瞧,他脸上哪有半分死气?”  鬼差不说话了。  阎王翻看着命帖,末了长叹一声:“夏景生!”  “到!”  这响亮的回答声让阴曹里的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你是阴阳行走的,该知道地府的规矩。鬼差锁魂,那都是有根有据的,你既被锁了,就该乖乖上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尘。”阎王将语速放得极慢,一边说一边观察夏景生的反应。  “恕难从命。”夏景生安然立于堂下,即便手脚上戴着镣铐,身姿却有如青松般挺拔,态度不卑不亢。  阎王板着脸,呵斥道:“放肆!阴曹地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夏景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阎王不明所以,目光集中在夏景生的手指上。  “您听,有人在唤我回家。”幽幽的竹哨声传来,带着对往事的眷恋与慨叹。  阎王沉声道:“若我执意要你饮下孟婆汤呢?”  “那我便唯有……以己之身,尽力一搏。”夏景生晃了晃手上的镣铐,“这镣铐,可未必锁得住我。”  在场的大小官员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惹火烧身。  怎料上首的阎王爷忽然换了副脸色,揉了揉鼻子,温声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送你还阳。”  “咳咳——”老判官正在喝茶,听了这话,被一口茶呛住,咳个不停。  鬼差们原本衣衫肃整地站着,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吓得手里的棍戟枪棒掉了一地,全都见“鬼”一般瞪着阎王爷。  夏景生也吃了一惊,秀气的眉微微皱起,像是在思索阎王话语的可信度。  阎王将手上的命帖一撂,大爷似的靠坐在椅背上,头上的冠冕一晃一晃的:“得了,我还诓你一个晚生后辈不成?”  “你命不该绝,平日里又积德行善,与我这地府也算有缘。”阎王这会儿倒像个孩子似的,扳着指头数理由,“况且你娘当年以毕生功德,换你平安喜乐……”  阎王小声的嘀咕被夏景生打断了。  “你说什么?!”夏景生下颌微扬,目光灼灼地看着上首。  阎王神情一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彭月当年因拒当苗姑而遭天罚,阎王见她积德行善大半生,特许她一个心愿。  “你娘许下的愿望,与你有关。”阎王看向那写满人生命数的命帖,仿佛透过那一串字符,瞧见了当年那个明媚而倔强的女子。  她如夏景生一般,挺身站立于堂下,对俗世之物并无所求,只有一条,盼着她的亲生骨肉,能不再受苗家禁制的牵绊,拥有美满幸福的人生。  不自由,毋宁死。  她将这六个字,用骨血刻上自己的墓志铭,也刻在夏景生的魂灵深处。  “你走吧,好好珍惜眼前的姻缘造化,万事有因必有果,上天有好生之德,必定惩恶扬善……”  阎王的话语,逐渐变成耳边的一缕烟尘,那缠缚在夏景生手足上的禁锢消失了。  他,自由了。  耳边是指引着他回到阳间的竹哨声,当夏景生睁眼的一刹那,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长久以来的心慌感消失不见。  他仰躺着,与孙闻溪四目相对。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面孙闻溪通红的眼眶。  夏景生伸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孙闻溪眼角的刹那,男人却偏头躲开了。  夏景生的手顿在半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狠狠地拽入怀中。  那特有的男士香氛气息充盈着夏景生的鼻端,清冷的雪松是初印象,而温暖的橙花是相知相许的印记。  两人紧密依偎着,谁也没说话。在那密不透风的拥抱中,夏景生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竹哨,此刻正微微发着烫。  他将竹哨轻轻放进孙闻溪的掌心。  “无论我在哪儿,只要你吹响它,我都会回家,我保证。”  ——————————————  夏景生在北地度过了此生最闲适安逸的日子,孙闻溪雷霆之怒,下令彻查事件的始末。  夏景生对此态度倒是十分淡然,像是全然淡忘了这事。  直到傅枫生病的消息传来,傅老爷子亲自上门求夏景生救治。  夏景生却闭门谢客,任凭傅老爷子说破了嘴皮子也只有一句话:“这是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