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1 2008年的春节在漫天飞雪中一天一天临近,雪一天比一天下得更大,这给春运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火车勉强可以营运,晚点是经常遇到的。厚厚的积雪覆盖轨道,火车只能驶一段,停一段,扫一段,走一段。长途汽车的运营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白茫茫的积雪使得312国道封路,满载故乡亲人的客车被堵在了路上,蜿蜒几十公里的大小车辆停滞不前。饥饿、寒冷、焦急困扰着那一路蜿蜒车队中的每一个人。南方告急!政府告急!国家告急! 从上海回家的黑柱和梦纹走了三天还没出南京,所准备的食物已所剩不多,今天已经是年二十八了,他俩依然被困在车上。黑柱坚实的臂弯环绕住梦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入睡。梦纹没有睡着,她静静地偎在黑柱肩窝里,用额头轻轻的厮磨着黑柱的耳畔,幸福甜蜜的温情溢满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梦纹心想:要是永远呆在车里不回家那多好啊! 雪花还在飞舞,车里的乘客安静的默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几乎也没有力气埋怨这恼人的鬼天气了。车窗上的水汽很重很模糊,几乎看不清窗外,只有汽车前的雨刷来回不停晃动着,清理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梦纹想起了她老爸打电话经常交代的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一年忙到头,也该回家看看了。在外一个人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其实梦纹自从十八岁出来打工,每年都回家过年的。以前是特别想回家,渐渐地年龄大了,每年爸妈提到自己的婚事,她真的不愿意面对,回家的劲头明显地低落下来,觉得无所谓回家,可也没有办法,毕竟家乡有年迈的父母和经常牵挂的亲人,所以现在回家对于梦纹来说只是一种孝敬爸妈的形式,厂里叫年初六就准备回去上班。梦纹在上海工艺品厂已经干三年了。她在上车前还连续加班一天一夜,总算把任务完成了,跑到厂里财务部拿到工资,随便买了一点吃的,就慌慌张张地上车了。平时回家只需要十个小时就到家了,可是,唉——,已经三天了才到南京,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多待一段时间。 忽然,前方传来激动人心的喊叫声:“快,快下来吃东西。”听到吃这个字眼,车上每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探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司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老乡们!南京政府免费为每一位滞留的旅客提供食物……”司机的话还没说完,车上都没有多少东西吃的打工族们高兴地跳起来,叫起来,“噢——,太好了。” “那好,”司机接着说,“来,请每一位乘客下车排好队,由副驾驶带你们去领食物。放心!车上的行李有我来为你们看管。注意,千万别走丢了,不能回家过年,我回家没法向家乡的父老乡亲交代。” 乘客们自觉地下车排好队,天空雾蒙蒙的,雪花还在飞舞。梦纹不由自主地裹紧黑柱为她买的红色加长羽绒服,下车排队去。黑柱排在她的身后,抬手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梦纹回转头,瞅着他笑了,对着他的脸撅着嘴吹了一口气。随即跟着领队汇入了从其他车上走来排队的人流中。 好多人呀!抱孩子的父亲,拢着袖筒步履蹒跚的老年人,朴素的大妈,时尚的姑娘小伙子排着长长的队伍,依次从餐车旁接过热气腾腾的桶装牛肉面,雪花中蹲在路旁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黑柱又从南京政府提供的平价食品车上买了许多食品,拉着梦纹在雪地上追逐打闹起来…… 写到这儿,那我不得不把梦纹的心事先交代一下了。坐在梦纹身边的小伙子黑柱,其实是严梦纹家族中的哥哥,按照严家宗谱分支推算,他们应该是同一位爷爷的爷爷,细算起来,他们是严家第五代兄妹。 黑柱,一位微不足道的、卑微的、中国千千万万打工族中最平凡的一个小伙子,说不上酷但让人也挑不出太丑的地方。消瘦的黑脸膛,有棱有角的五官,不爱说话是他的一贯态度,不是他傲慢不理别人,生活中他嘴很笨,根本就说不上几句完整体贴的语句。在家里他的叔嫂们谈起他,都说他几乎是个哑巴。沉默的双唇,忧郁的眼神,不知道他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从不轻易张扬自己的个性和感情。可是就这么个又木讷又一贫如洗的小子,竟然和梦纹生活在一起,并有了个三岁的孩子而梦纹的父母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或许是知道却不承认这件事罢了,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曾经还是初中的时候时,梦纹就对黑柱有好感,经常和他一起玩耍嬉戏,甚至还带他到自己家去玩,梦纹的父亲严家发通过和黑柱谈心,知道了黑柱是家族远房叔伯兄弟严二的小子。严家发一开始也很高兴,家族弟兄的孩子到家里来玩,说明黑柱还是认家族的,嘱咐黑柱常到家里来玩。所以梦纹和黑柱初中时是经常在一起读书学习玩耍的,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更是梦想着他们能够永远的这样相处下去。当严家发发现自己的女儿一天到晚跟着黑柱跑这跑那去玩时,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可又不便明说,私下叫严大妈给两个孩子传达了严家发的话,告诉梦纹和黑柱,他们是家族一姓,是堂兄妹,可不能谈朋友。 伦理道德一下子让两个懵懂的孩子猛然害羞了似的,两人忽然都疏远了起来,每次见面说上两句话都仿佛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心里也莫名的感到寂寞失落。这是一种无比微妙的感觉:既想在一块儿,渴望着那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又怕在一起那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从此,他们那埋在心底的情愫就慢慢冷却了下来。直到毕业,两人的关系虽然默默中都有那份依恋和不舍,但毕竟毕业后各分东西,慢慢地就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梦纹和黑柱的情缘再次聚首是在2004年,那时梦纹二十二岁,在外打工也有好几年了。有一天厂里放假,梦纹和厂里的姐妹们结伴到东方明珠塔去玩,在上海黄浦江畔乘坐江上的油轮准备到浦东仔细去数一数中国最高的大厦——金茂大厦到底多少层。忽然,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一个在灵魂中无比熟悉的身影印入梦纹的眼帘,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是他吗?梦纹的心怦怦直跳,使劲揉揉眼睛,赶紧往前赶上几步,赶到那背影前面一看:啊,是他,真的是他。梦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黑柱,真的是你?”梦纹大声的喊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激动简直无法形容,那两只眼睛闪着炯炯的光,灿烂的笑脸像一朵盛开的花。 黑柱被吓了一跳,随即也激动的问道:“梦纹,怎么是你?你也到上海来啦?!”黑柱迎着梦纹的目光,浑身一股无法抑制的暖流传遍了全身。原来黑柱就在浦东新区一工地上班。 在人海茫茫的大上海,居然能够遇上自己最熟悉的人,这使两个曾经孤独的心灵觉得格外亲切。梦纹只要放假就有了到外滩去玩的理由。上海的景色是美丽的,迷人的,两人禁不住经常地约会见面。黄浦江畔,明珠塔下,华灯璀璨,疏影婆娑,两人不知走过了多少次,又不知不觉相处约会了多少个日月,觉得他们仿佛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悄悄地那朵深藏在心底的爱情之花萌芽了。 2 在社会经济蓬勃发展的今天,农村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转向城市务工。为了寻求出路,也是现实生活的孤独,渴望有个可以互相依赖的本性,使得无数的男孩女孩在打拼相处中走在了一起。黑柱和梦纹两个人的心越走越近,后来黑柱辞了工地上的活,在离梦纹不远的厂子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两人租房住在了一起。 也许在家乡人的心目中,梦纹和黑柱的这种行为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无法想象的。但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年轻人的思想观念早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无数的男女青年凭着自己的直觉或是冲动,追求着自由、平等、幸福、快乐,毅然选择了同居。梦纹和黑柱两人快乐着,幸福着,每天各自上着各自的班,下班之后逛逛街,或是花不多的钱进小吃铺换换口味,或是一起买菜一起做饭,小日子倒也浪漫而有情调。闲暇时出去逛逛公园看看风景,然后再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整个世界仿佛就是他们俩,他们也陶醉在无比的甜蜜之中。 梦纹和黑柱对自己的这种行为的后果,或者将会给家人带来的震动,他们并没有考虑的那么多。可是,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在梦纹和黑柱两人都没在意的时候,梦纹怀孕了。 成千上万全国各地的农村青年相聚于繁华都市,在新思想新观念冲击影响下,加之没有了父母的管束,婚姻自由,爱情自由,当然冲动也就很自由了。这使得年轻的,活泼的,灿烂的青春更加绚丽多彩。太多太多的男孩女孩携带同乡的,不同乡的恋人租间房子,就过起了两人世界。目前,国家对于许多年轻人未婚同居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并没有引起多大重视,也疏于这方面的管理与引导。年轻人在恋爱自由或是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因为没有采取措施而致使怀孕的情况不在少数。于是有了那么多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危险游戏:堕胎。 当梦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时,黑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梦纹和他都不愿意打掉他们爱情的结晶。十月怀胎,梦纹产下一个女婴。孩子的出世,伦理道德的愧疚,使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经过慎重又慎重的考虑,最终决定坚守这个秘密,坚决不向梦纹的家人透露半点消息。 梦纹和黑柱的孩子由于经济能力有限等多种原因,不得不送回老家由黑柱的爸妈抚养。他们在上海继续打工挣钱。每年春节回老家,梦纹都要交给爸妈好几千块钱,说这是她一年打工的工资,给弟弟读大学。而黑柱呢,每年几乎都没钱带回家,他的工资大部分都充作了梦纹弟弟的学费,他谁也没有说,只有梦纹心里很清楚。为了避人耳目,两人每年春节回家过年在熟人面前就装作不认识,这种情形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因而,每年的春节对黑柱和梦纹来说,简直就是痛苦的折磨,说真的,如果不是家里每到过年就盼呀催呀的,他们可不想回来。好多外地人已把打工的地方当作了自己的故乡,出外的人都知道,春运时回家的路太长,人太挤,花钱的地方太多。想想一年忙到头辛辛苦苦挣得的钱,回家过一个年,大大几千块钱就没了,还没做到什么事。所以那些拖家带口都在外面漂泊的外地人,迫于现状,春节都不愿回老家过年了。想家时,错过春节的拥堵,等活不是太忙的时候回老家看看。其实现在只有农村还把每年的春节看得那么郑重,对于大多数常年外出打工的人来说,过年的意识早已慢慢的淡薄了。 汽车终于到达家乡的小镇上。越接近家乡,黑柱和梦纹就越感到压抑和无奈。现在他俩各自挺直了身子无言地坐着。客车经过梦纹的家门口停下了,梦纹提着行李,经过黑柱身旁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拜拜!” 撕裂的感觉撕扯着黑柱的心,黑柱无言的望着梦纹离去,胸口一阵绞痛,心里暗暗决定:我会去找你的,向你爸妈挑明,我要娶你! 3 从上海开过来的长途客车停靠在严家发家门口的时候,村里的大伯大妈以及玩得正欢的孩子们,都驻足停下来望着车,每个人都希望能够从车上下来的有他们的儿子女儿或爸爸妈妈。发现有亲人熟悉的面孔,赶紧走将过来帮忙提东西拿行李。还没接到在外未归亲人的,心里又在期盼下一辆客车。 家人团聚,严家发和老伴当然欣慰,女儿打工回来了,读大学的儿子严军也回到了自己身边,已经是年二十八下午了,家里准备着春节必备的东西,杀鸡炖肉,炒瓜子花生。严家发和老伴心里既高兴又神秘,因为他们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的宝贝女儿。 晚上,严家发叫严大妈陪女儿梦纹作伴,严大妈心里清楚:这是想叫她向女儿传达关于女儿的婚姻大事。 在梦纹还没到家前几天,严大妈就已经套好了被子,铺好了床褥。今晚梦纹也感到无比的温馨,离家很久的孩子可以和妈妈撒撒娇了。 梦纹和妈妈睡一头说着私房话,先谈了一些上海的风俗人情,美丽的东方明珠,中国最高88层的金茂大厦,还有这次漫天的风雪。 严大妈听着女儿滔滔不绝的叙述,心想:女儿和谁一起去玩的呢?于是大妈慈爱的望着女儿说:“梦纹,过了春节又长大了一岁,26岁了吧?你在外有男朋友吗?” 听到妈妈说男朋友,梦纹心里一紧,以为爸妈知道她和黑柱的事了,她更明白爸爸对家族伦理的固执,她真的感到害怕,赶紧摇摇头说:“没有!没有男朋友,我还没找着称心如意的呢,不着急。” 严大妈看到女儿急急地争辩,便放心了,说:“你都这么大了,我和你爸替你做主讲好了一男孩,你们明天见个面。如果合意,年外将婚事尽快办了吧。我和你爸也算交了这份心了,过了年你们一道出去,也好有个伴。” 梦纹听了妈妈刚才说的话,更加着急了,大声地说:“我不要!我不要见什么男孩!我不要结婚!” 严大妈有些生气,知道女儿心里有黑柱,她沉着脸把自己知道黑柱家的事告诉了梦纹:“孩子你千万别太傻了,黑柱都已经有孩子了,他老婆叫李萌,家住王滩白果树那儿。” “啊——不!妈妈,我不结婚!”灯光下梦纹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她不能够跟妈妈说,那是怕家族的谴责,特别是爸爸的威慑,那是不得已自己和黑柱诓骗家人的呀! 严大妈见女儿落泪,以为女儿听到黑柱有妻子受到了刺激,安慰道:“张家那孩子,叫张仁。对了,你们以前也认识,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比你大几岁,小伙子文质彬彬的,还是大学生呢。再说他爸妈都能忙,这几年种温棚蔬菜发家了,很有钱。他黑柱家有什么呀?” 梦纹已无法控制,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无声的痛哭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突然面临的事情。 以前,在梦纹二十岁时,严大妈就告诉女儿,找个差不多的,就答应人家吧。年龄大了,好的小伙子就被别人挑走了。梦纹对自己找男朋友总是很不积极,刚出去时爸妈还担心梦纹在外谈朋友不放心,可年龄渐渐大了,女儿的对象还没有着落,做父母的也开始焦心起来。严家发每年都为女儿说婆家,梦纹总是不答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儿在上海打工的际遇,更不清楚女儿为什么拒绝许多青年的求婚。作为女性,妈妈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儿的,严大妈已猜透了女儿的心思,她知道女儿是为了那位青年而孑然一身。 有好几次,严大妈碰见黑柱的父亲严二推着自行车从门前走过,车后的摇篮里坐着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清澈无邪的眼睛东瞧瞧西望望,自顾自地欣赏着风吹树叶的声响。严大妈和小女孩的眼神对望的一刹那,分明记起好多年前自己最熟悉的脸庞――女儿梦纹的小脸,大妈一脸的惊疑,就好奇地问严二:“严大哥,这是谁家孩子呀?”被常年哮喘折磨得身体不太好的严二见是家门弟媳询问,就停下车左右道上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外人,就压低声音偷偷地说:“大妹子,不瞒你,她是我孙女。” 严大妈更加疑惑了,“噢,孙女都这么大了。可从来没看见你儿媳妇呀?她家住哪儿呢?” 严二具体也不知道儿媳妇住哪儿,儿媳妇生产孙女晶晶的时候,他从老家备了十几只老母鸡和一百多个土鸡蛋,到上海探望的时候听儿媳妇说,她叫李萌,家住王滩白果树那儿。 “怎么没见那女孩来过?那他的父母是谁呢?” 搞笑的是严二居然不知道自己亲家是谁。严大妈也就问不出所以然。 不过这也正常,近几年国家为了稳定低生育水平,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可严了,但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依然根深蒂固。不少在外打工的人为了能有个男孩传宗接代,在外未婚先孕生了孩子再回来办结婚手续的太多了;如果生了女孩,就继续在外暗婚。好多未婚同居的年轻人岁数都不大,每年也就春节来家几天,村里对这些外流人口特别是小青年的婚育状况,也实在是无法确切掌握。问起来,没有结婚,其实暗地里,说不定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以前男女双方的长辈们还要顾及许多,结婚后才给孩子们在一起,可现代改革开放,农村的思想也慢慢解放了,对于男女双方的婚姻,只要两方家庭说好了,也就相安无事。好多小青年年纪轻轻就生儿育女,这些现象早也就见怪不怪了。 严大妈转念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差点想到这个小女孩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呢!大妈不禁暗暗一笑,真是,他儿媳有名有姓有住址,和我家梦纹没有关系。主保佑,这最好不过了。严大妈心里开始高兴起来,禁不住还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今年她和严家发早就合计好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女儿一个人出去了。前村张家儿子他们从小认识,家底殷实,人还可以。前段时间张忠德还托人问过严家发,诚恳地想求梦纹做儿媳妇呢。我得赶紧和她爸商量商量,梦纹春节回来看中了就结婚,别为那穷光蛋黑柱苦等,外面的闲言碎语太难听了,严大妈今天更不相信那些风言风语了。 严大妈现在看到女儿蒙头不语,以为梦纹对这件事情默认了,就折回到老伴严家发那儿向他絮叨着探听女儿的情况,严家发心里高兴:女儿和黑柱没有关系。上次她妈说黑柱家的小女孩像梦纹小时的样子,他还把老伴骂了一顿。今晚得知女儿没有男朋友,又见到女儿听说黑柱结婚生子而落泪,心想干脆让女儿尽快结婚,也慢慢治好女儿的心病。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大了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 严梦纹都不知道怎么过的这个春节。刚过了年,乡下订婚的那些仪式:见面、订婚、下期单、买东西就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要说不同意,父母拿死来要挟;同意,怎么对得起黑柱?梦纹心里那个急呀,真没办法说。自从年内被妈妈硬拉去见面起,梦纹每天走到哪里,张仁跟到哪里。梦纹都烦腻死了,可严大妈说这是培养感情,最可恨的是双方父母已经合过了“八字”,把婚期就选在正月初八要将这桩婚事给办了,也就是2008年2月14日情人节那天。 怎么办,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梦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想给黑柱打电话话说说情况,可又不知道黑柱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将会弄成怎样的局面,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更没有空闲打电话,家里人看得很紧,她感到害怕了。两家都在欢天喜地地忙着准备婚礼,梦纹却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他们忙来忙去,她没有任何兴趣。 正月初六那天,张仁和梦纹一起到街上去置办最后几件新婚用品,准备买一套组合音响。只要梦纹开口,无论要什么,张家都会很大方地毫不犹豫地答应她。每次在征询梦纹需要什么东西时,梦纹总是一句话:随便,你们看着办就是了。张忠德夫妇心里直夸这孩子懂事,不挑剔,会过日子。人们往往都是这样,越是不想要的东西,却偏偏为你准备了很多;心里热切期望的却很难实现。张家为这个小儿子儿媳,倾其所有,为他们置办了很豪华奢侈的嫁妆:29寸彩电、海尔冰箱、空调,洗衣机、豪爵钻豹摩托车,等等。在村里这些电器,每家娶新媳妇几乎都有,可几乎都不用,费电呀用不起,最主要的是办完婚礼后双双外出打工,留守的老两口舍不得去享受现代家电,更弄不好它们。张仁也劝爸妈少置办一些,婚后用不上,占地方,还浪费钱。可张忠德不这么想,他和严家法是老街坊,严家发这么爽快把女儿嫁到我家,而且又没有要求太多的彩礼和东西,如果我不把这场婚礼办得体面一些,也太对不住养了女儿二十几年的亲家了。同时也想向梦纹表示张家会给她带来幸福的,她会有靠得住的美好未来。虽然结婚花销都是张忠德老夫妇俩辛辛苦苦忙来的钱,但是供儿子上学,为他盖新房,娶亲完婚,这些都是父母应尽的责任。 正月的小集镇十分繁荣,一年的生意就在春节前后。梦纹跟在张仁身后心不在焉地转了几家商场,趁他不注意,一闪身混进了人流之中,赶紧给黑柱打了电话,然后打车向黑柱家奔去,她要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和心中最亲的恋人。 黑柱刚刚接到梦纹打来的电话,说她马上到家里来,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黑柱没有多想,一听说梦纹要来,高兴地对着手机连亲了几口,赶紧抓起扫把,把自家门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房间整理收拾一下,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心上人的到来。 黑柱朝着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石子路不断地张望,一日不见如三秋啊。黑柱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后来干脆向梦纹必经的路上跑着迎去。 不一会儿,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下了车,快速地向这边飞奔了过来。黑柱也加快了速度,激动地奔向梦牵魂绕的爱人。 “梦纹——”黑柱亲切甜蜜的喊她。 梦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无比凄苦地叫了声:“黑柱哥。” 那所有的心酸委屈,都随着这一声呼喊化作滂沱的泪水,流满了梦纹憔悴白嫩的脸。她扑进黑柱的怀里,整个身子在黑柱修长有力的臂弯里颤抖不已,她已经泣不成声了。黑柱捧起她的脸不知所措,也不知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拍着她的背爱抚着她的秀发哄着让她别哭。慢慢地,俩人相拥着走近黑柱家三间简陋的平房里。 “黑柱,带我走吧,越快越好。否则我们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了。” “怎么了,你跟你父母都说了?”“我爸要把我嫁给别人,婚期都定了,就在明天。” 黑柱一听,好似晴天一个霹雳,被震在那里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劲来。它不相信地望着梦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可是看到梦纹的眼睛时他相信了。真的,这是真的。黑柱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身体虚脱了似的,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梦纹焦急地简单描述这几天她家里发生的前前后后。 4 这时门外传来清脆的孩童的笑声:“爷爷,来。”天籁般悦耳的喊声跟着飘进了家门,一位胖乎乎的小女孩摇晃着身子跑进家里,身上穿着不知是谁家送给的有点偏大的棉袄棉裤,脚穿的棉鞋上沾满已经干了的黄泥。小女孩歪着头,头上扎着的小辫辫像一朵花一样偏向了一边。当她发现家里有一位陌生的阿姨时,用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爷爷严二随后也进来了,正在纳闷家里来了谁家的女孩,拿眼一瞧,憨憨地笑了:“噢,你是李萌吧?快坐,快坐下。” 严二猛然激动起来,赶紧搬来椅子,顺手用长袖擦了擦,招呼梦纹坐下,忙着要去做饭。梦纹还未干的眼睛又涌满了泪水,赶紧说:“我一会儿就走,不在这儿吃饭。”黑柱抱起站着呆望着梦纹的晶晶,晶晶精灵一般的小手勾住黑柱的脖子,转过身又盯住梦纹的脸不愿离开。 梦纹望着眼前的孩子,这就是自己日夜牵挂的宝贝。那时候在上海生她时,因胎位太高,不得已采取了剖腹产。产后她爷爷去时,小家伙像小猫一般睡在自己臂弯里。满一百天后,不得已黑柱把还在吃奶的晶晶送回了老家,由她爷爷奶奶喂养。好快呀,晶晶已经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个子也长得很高了。看到孩子,梦纹心里无限的愧疚。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孩子冲着她笑了,洁白的小牙露了出来,梦纹也跟着笑了,眼眶里的泪水像珍珠一般滚落下来,小宝贝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去碰梦纹脸上晶莹透亮的泪珠。黑柱的眼睛也潮湿了。 “孩子,宝贝!我就是你的妈妈呀。”梦纹忍不住伸手将自己的骨肉抱进怀里,抱得紧紧地,再一次泪雨纷飞。可爱的晶晶在妈妈的怀里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会知道。晶晶看见家里的小狗回来了,向狗伸着小手,扭动着身子要下来。梦纹将她放到一旁,看着她和小狗玩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梦纹平静了一点,冲着严二说:“大伯, 我不叫李萌,我叫严梦纹,我就是和你家是同宗同族的严家发的女儿。我爸妈不同意我和黑柱结婚,已经擅自作主帮我介绍了婆家,整天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今天我是趁着买东西的机会跑出来的。黑柱你们要救我,不然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婚期就定在初八。” “什么?事情怎会这样,那怎搞(怎么办的意思)?”严二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也没有了主张。本身严二也是一位畏畏缩缩没有头脑的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拿主张。他以为儿子有了媳妇,连孩子都有了,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太平地过下去。他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有能耐,只要带好孙女,完全就可以当一个甩手掌柜,不问婚娶了。 “不!不能结婚,反正你现在不能结婚。”黑柱目前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办,但这一点他是清醒的。 小宝贝晶晶高兴地在爸爸、妈妈、爷爷的腿边穿过追小狗,玩捉迷藏,一会儿探出头来看妈妈,一会儿又将脸隐在爷爷的身后。她全然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更不知道大人们此刻看着天真无邪的自己,心里又是多么的辛酸。 梦纹的手机响个不停,她一直没接,她也不敢接。她不敢待得时间过长,因为她知道,她骗得过张仁可骗不过自己的父母。 梦纹抱了抱孩子,转身就要走。黑柱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能结婚,你结婚了我该怎么办? 我现在心里好乱,你让我想想。” “别想了,要么我们现在私奔逃跑,可那样我爸非疯了不可,他会杀了你,就算我们走了,家里你爸和孩子都有危险。更何况我在爸妈面前一直没敢承认我们的关系,现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听天由命了。”梦纹激动地哭叫着,挣脱了黑柱的手,匆匆地走了。 黑柱僵立在路口,看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春意渐浓的天空下。好长一段时间,黑柱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做梦似的。可是,这分明是真的,不是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梦纹明天就要嫁人了,可新郎不是我。黑柱打了个寒噤,他身上的汗干了,衣服紧紧地粘在脊背上,整个身子都凉透了。 “ 啊——, 啊—— .”黑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对着苍穹大声吼叫了起来。 黑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真的,这时的黑柱也完全迷失了方向。自己这样的家庭,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连房子也是今年东拼西凑借来的钱才刚刚盖好,三间平房连腻子都还没有钱粉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夕阳褪去最后的色彩,天空渐渐暗下来。竹园里麻雀的嘈舌也渐渐平息了,大地好像罩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渐渐的天空中好像拉下厚重的幕布,天黑了。黑柱矗立在黑暗的深渊中,看不到回家的路 .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你会发现有许多亮光在指引着你。弯弯的月牙斜挂在天空,暗淡的光倾泻下来,你会突然发现白色的是路,黑色的是房屋,白亮的是水洼,墨黑的是树林。黑柱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不远处,自家平房内的白炽灯光像一把扇子铺在凌乱的空地上。 回到家里,看着女儿自顾自地跟着电视机里的音乐晃动着小屁股,黑柱的心又揪紧了,想到孩子的妈妈明天将要成为别人的妻子,黑柱的心都要碎了,痛苦的火苗灼燃着他的灵魂,他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喷涌出来,内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能让她结婚,不能让她结婚,没有了梦纹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呀?孩子更不能没有妈妈,一想到孩子,黑柱又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传遍了全身。 忽然,黑柱的眼前一亮,对,我抱着女儿去找严家发,向他挑明,我要娶梦纹,我们是真心想爱的,我们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没吃饭的黑柱抓起酒瓶,一仰脖子灌进了半斤左右的白酒,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向梦纹家跑去…… “开门,快开门!”黑柱抱着女儿敲打着严家发家的铁门。 “你找谁?”出来开门的是严军,一位在读大学生,严加发的小儿子。 这就是黑柱暗中已经资助他不少书学费的严军。此时他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黑柱,不清楚这么晚了这个人抱着孩子敲门来干什么? “我找严梦纹,我要向她求婚,这是我们的孩子。” “什么?你胡说!你这疯子,再说一遍!” “我向严梦纹求婚,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这混蛋,让你胡说八道,你给我滚。”严军咬着牙狠狠地扯住黑柱的衣领把他父女俩推出了门。 顷刻,铁门内传来了严家发如雷的咆哮,梦纹哭诉的低语,家人争执的嘈杂。看来一切真相这时都已经清楚了,黑柱不知是喜是悲地抱着女儿站在门外,他知道,只是自己必须等,等着情节的发展,希望对自己能有利。 天更黑了,新月已经落下去了。黑柱抱着孩子在门外还在徘徊。这么冷的天,孩子睡得正香啊,黑柱紧紧抱着女儿,来回走动着,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熟睡的宝贝,自言自语地责骂着自己:我听你的话,不到你家去提媒,我们合伙骗家人,骗自己,你和别人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才让我知道。我自己也真该死,为什么不早点来? 严家发在尊严和面子上怎么也丢不起这个人,他也算是小镇上有名有姓的头面人物——镇上基督教堂的传教士,每次布道身边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听讲。他现在自己做主快嫁女儿,其实也是避嫌别人谣传女儿的谣言。可没想到女儿结婚前夜出现这桩事情,真让他又恨又恼,可又怕黑柱把事情闹大。 严家发现在静心一想,只好强压住胸口的怒火,吩咐严军让黑柱和孩子先进家里。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一束灯光拉长了黑柱父女的身影,严军分明看到了黑柱脸上的泪水,双唇不住地哆嗦着,依稀听见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这时严军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了。 严军领着黑柱进到里屋。梦纹也顾不了许多,一把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又将她包裹在自己的大衣里,晶晶的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一只脚只穿了袜子,小腿小脚被冻得彻骨的冰凉,孩子的脸蛋上也鼓起了好几个红色冻疮,梦纹心里难过极了。严大妈看到这些,心里也可怜起这个不懂事的可怜的孩子,没妈照顾的孩子可真苦呀! 梦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替孩子换掉早已尿湿的衣裤,找来自己厚厚的棉袜给晶晶穿上,又仔细地裹紧包在晶晶身外的风衣,又一次拥进自己的怀里。 短暂的沉默,一家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件事。 严家发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长板凳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的左臂支着桌角托着头,阴阴地向黑柱发问道:“你姓什么?你从哪里弄的孩子到我家里想来敲诈?” 黑柱听到家族叔叔的质问,心虚得很,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说不出口。 “你先回去,梦纹明天就要结婚了,你这样抱着孩子在我家成何体统?” “这就是我和梦纹的孩子,我要娶梦纹。”黑柱的声音不高,可很有穿透力。 严家发故作平静地说:“你俩是兄妹,怎么能结婚?婚姻法也不允许。” 黑柱无语,因为他也不知道《婚姻法》到底允不允许。本就不善言辞的黑柱,此时只能固执的沉默。但他觉得自己有优势,这就是晶晶。 现实是明确的,但严家发还要挣扎。他为自己的脸面着想,也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坚决不愿把女儿嫁给黑柱这个穷小子。他要把女儿嫁给张忠德家。 严家发看他这个无言抗衡的熊样,心里更来气:“你这个混蛋,你是魔鬼撒旦的儿子吧?你把自己的淫欲发泄到自己的妹妹身上,你简直就是畜生!你回去吧,明天老老实实待着别惹事,否则我让你进监狱。” “可梦纹和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如果嫁人,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黑柱也十分生气,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沉沉地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张家知道了,梦纹能有好日子过么?你这不是作孽吗?” 严家发气得真想一刀劈了这个敢跟他顶嘴的人。他一分钱没花,居然和自己的女儿孩子都这么大了,作为父母谁也受不住这种窝囊气,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畜生黑柱一手造成的。 严家发恨不得打死这个魔鬼,摔死他手中的孽种。但他明白这样做是犯法的,这一点严家发头脑还是清醒的。以后我要召集严姓的族人用家规狠狠处置你们这些叛逆的子孙,严家发心里暗暗发狠。可现在只能把这件事情按自己的设想去进行,因而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怕黑柱明天把事情闹大了,于是用协商的口气说: “你说你要娶梦纹,这于情于理于法都实行不通的,不是我不愿意。你先回家,等明天过了我们都感激你,以后我会给你几千块钱,你带着晶晶好好过你的日子,也算是孩子的抚养费。” 黑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受不了这种人格的侮辱,更看透了严家发伪善的虚伪,可他也没有办法。梦纹包裹着孩子,也听明白了爸爸将要给自己命运的安排,泪水哗哗地涌出来。突然梦纹抱起孩子,一下子跪在严家发的面前。 “爸,是我错了。就因为我俩是家族兄妹,所以我们害怕不敢说。黑柱爸问我情况,我们一起撒谎,说我叫李萌,家住王滩白果树那儿。”梦纹终于开口向她的家人道出了实情,“我们心里痛苦了好多年,我们对不起这个家,也对不起严姓的家族。求求你们看在孩子都这么大的情分上,爸爸妈妈,你们就成全我们吧!” 黑柱听到梦纹的哀求也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双膝不由自主地弯曲下去,“扑通”一声,和梦纹双双跪在了爸妈面前。 “你们两个畜生!我现在就用家规打死你们。你们要我怎么样?明天张家就来迎娶了,我怎么丢得起这个脸?我打死你们算了。”严家发恼怒了,他在现实面前失去了最后的尊严,他控制不住自己,暴跳着上前去打他们。 晶晶惊吓的大哭声,梦纹伤心的哀求声,严家发的咆哮声,铁门内的小院沸腾了。 站在一旁的严军心里很明白,并没有被他爸爸的思想观念麻痹,可又为姐姐和黑柱感到不可理解。但看到为了爱情而双双下跪的姐姐和黑柱有危险,连忙上前拦腰抱住爸爸,“爸,别打他们,打能解决问题吗?”严家发砸下来的双拳拉扯着才没有落在跪着的两个人身上。 面对此景的严大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两只胳膊上下挥舞着捶打自己的胸口:“天哪!这不是要我和你爸的命吗?你们做出这样的事,到这种地步才说出来?!我不如死了算了,省得看你俩丢人现眼。我哪一辈没做好事?生了这么个女儿,让我们丢尽了脸面,以后我们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严家发失去了冷静,抓起一把椅子就往黑柱头上砸过去。黑柱闪开了。 看到妈妈呼天抢地,痛苦不堪,又怕黑柱有危险,梦纹赶紧把惊吓得大哭的孩子推给黑柱,说:“你走吧,你快走!”眼神碰到黑柱满是痛苦的脸,撕心裂肺的断裂感从自己身上漾开去。“黑柱你走吧,你——快——走——呀——!”梦纹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把他父女二人推出了铁门。 严家发眼看着女儿放走了黑柱,满腔怒火转移到梦纹身上,非要打死梦纹,严大妈看到梦纹有危险,爬过去死死地抱住了老伴的腿,家里混乱一片。 黑柱抱着晶晶站在门外,他已经傻了,巨大的痛苦已吞噬了他自己,没有眼泪更没有一句话了。 夜渐渐深了,只有许多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巡看人间这幕牛郎织女般爱情的演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高大的白杨树陪伴着黑柱和他怀中的晶晶,借着淡淡的灯光,黑柱看着女儿闭着眼睛,鼻翼舒缓地翕动,她睡得是多么香甜啊。你瞧,孩子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翘动,一下,两下,终于孩子在睡梦中“咯咯”地笑出声来,转而又低低的抽泣哭出来。黑柱听到孩子的哭声,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搂了搂孩子,用手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低头俯在宝贝的脸上亲了一口,喃喃的说:“睡吧,宝贝!别怕,爸爸抱着你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 低沉的铁门又响了一下,严军走到黑柱的面前,眼神坚定的望着黑柱,字字铿锵地说:“你们走吧,和我姐一起远走吧。” “不行,我不走。”梦纹站在门槛里哭着说:“黑柱,你走吧,你把孩子抱走吧,将来找一个更好的女孩,把我忘了吧!我和你今生没有缘分了。你看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你就祝福我吧,其实我心里已经把你忘记了,你回家吧。” 黑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梦纹转身拽着弟弟的衣服把严军拖进了铁门,随手把大铁门关上了,还落下了门闩。那铁门关闭的声响重重地敲打在黑柱发热的太阳穴上,他头疼得很厉害,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全凝固了。他恍惚地望着铁门,朦朦胧胧地看见梦纹好像又从大门里出来了,和孩子一起坐在秋千上,一下子冲上云天,一下子又从空中飘荡回来。黑柱抱孩子的双臂已感觉不到存在,寒冷的冬夜里,黑柱就像一尊冰冻的塑像,虚无缥缈的幻觉中慢慢地融化了,一点一点蒸发了……他忘记了自己。 大约十二点左右,黑柱徘徊在严家门前迟迟不肯离去,零下6度的深夜,他还在严家的门前徘徊。最要命的是,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大冷天,孩子肯定会冻感冒,为什么不带孩子回家睡觉呢?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严家发的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经知道自己擅自作主把女儿在几天之内嫁出去的鲁莽,转念想到严家神圣的家族,又想到明天张忠德家里举办的婚宴,他黑柱家有什么呀,一贫如洗,更何况又是家族兄妹,我这样做也是为梦纹好。严家发陡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得起祖宗的,也完全是捍卫家族声誉的明智之举。 “该杀的!让你们冻死,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严家发诅咒着,查看铁门后的门闩,用眼狠狠的剜了女儿梦纹一眼,进屋睡觉去了。 5 “孩他娘,鞭炮放哪儿去了?快找出来。” 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开外、地地道道、忠厚老实的庄稼人,他叫张忠德。因这段时间太忙,没来得及清洗的银灰色的头发一绺一绺立在头顶,就像地里刚出土的禾苗茁壮且欣欣向荣。明天是他小儿子张仁结婚的大喜日子,为了讨个好彩头,想在今晚夜里十二点钟,不,不对,应该是2月14日刚刚开始的起点放一挂鞭炮,老人们说这叫抢喜神。 “鞭炮不是放在仓房的稻圈上吗?现在拿它干什么?”他的老伴在厨房里接话道。 夜已经很深了,老俩口还没有躺下,盘算着明天需要买些什么,查看家里准备的东西够不够用,收拾放在竹篮里刚出锅的板鸭咸鹅咸鸡别让馋嘴的小猫给啃了。老两口这几天累得浑身疲惫,走路时鞋和地面的摩擦声都显得悠长了一些,几乎连抬腿的气力都没有了。 张忠德来到仓房,看着稻圈胀鼓鼓的像待产的孕妇一样挺立在面前,芦苇编就的稻圈一圈又一圈地盘得很高,他笑了。手摸着金色的有点儿扎手的谷子,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农业税免了,又有良种补贴,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更好过了。这不,再过十几分钟,到2月14号,刚好农历正月初八,是我这个小儿子结婚的喜庆日子,我这辈子也算交手了。拿这挂十万头的鞭炮,开个好头。” 张忠德心里那个乐啊,是无法用语言说出的。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在最艰苦的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时的他只知道饿,饿得肚子胀胀地难受,脸也浮肿起来,为了活命他只好经常钻进打完了谷子的草垛里寻找遗下来的稻子来充饥,如果能幸运地找到一小撮稻粒,那对他来说就算是最开心的事了。他会赶紧捧回家去,将谷子一粒一粒地放进火盆里。待一缕焦糊的青烟升起后,只听“噗 ”的一声,稻粒炸开了,露出白白的香喷喷的米花来。张忠德就赶紧地用手抓起来丢在地上,吹吹烫痛的小手,拾起米花往嘴里塞。有时候舍不得一个人吃,就分给也同样饿极了的弟弟妹妹们吃。张忠德的母亲就是在集体食堂停火四十天的情况下,倒在了灶台旁,从此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当时她把仅有的能充饥的菜根树叶喂进那一排相差不到两岁的高高矮矮的兄弟姐妹们的嘴里时,谁也不知道母亲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当她倒在地上,看着眼前六个都未成人的孩子们时,她无力地痛苦地喘息着,摸着张忠德的头说:“孩子,你是老大,你要带好你的弟妹们。现在要是有一碗白米饭吃,我死也就瞑目了。” 在那个年代哪里有白米饭呀,母亲终究带着吃上一碗白米饭的遗憾美梦走了。 土地承包到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当第一年丰产的时候,张忠德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到坟上去祭祀母亲,告慰母亲他们兄妹六人现在都能自食其力了,日子也一年好过一年了。 几年以后 ,张忠德和弟弟妹妹都各自成了家,都带着一两个孩子舒心满意地过上了好日子。 想到眼下,张忠德更是心花怒放。大儿子张海书没读几年,可人很精明,镇里最先发展的大棚蔬菜生产基地时,他和儿媳妇积极响应,弄了五个塑料温棚蔬菜,到青椒可以采摘时,小夫妻俩不管摘下多少袋青椒,收购站的大汽车开到地头就可以过磅装车,这几年他们夫妇也有了些积蓄,盖起了两上两下的小楼。小孙女活泼可爱,张忠德夫妇视如掌上明珠。 说起小儿子张仁,老汉心里也挺自豪。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农村供养一位大学生读书不容易,本以为儿子毕业了,就可以衣食无忧地吃皇粮了。可毕业已经三四年了,听儿子的口气,他感觉儿子过得不怎么好,也知道他换了好几个工作,也没挣到多少钱。一年一年过去了,岁数也大了,到现在女朋友还没有谈到。张忠德一直为儿子的终身着急 ,明天张仁就结婚了,也算了了一桩大事,这下可以放下心了。 走出仓房,张忠德在院中一棵杏树探出的枝丫上,将长长的像麻花辫子一样的鞭炮垂挂在树下。他用那粗糙的双手从胸口摸拍了一下,停顿数秒后又接连拍到干瘦的胯部,终于,一只手在上衣的后襟处停了下来,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迅速地插进上衣口袋,顺着口袋里破了的洞口探索着接近了目标,慢慢地拽出被衣服包裹了许多层的烟盒,抽出一支黄山牌香烟悠闲地点燃了,豪爽的猛吸一口,随即又把刚拿出的香烟装进口袋。 张忠德徐徐地吐出烟圈,看着堂屋正面墙上的挂钟学着电视里倒计时的样子数起秒来:10、9、8、7……当数到0的时候,他迅速地把手中燃着的烟头与鞭炮碰了一下,随即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他退后几步,眯着眼睛看着鞭炮不断往上燃烧,声音越来越大,红色纸屑在欢快地跳跃又优美舒缓地飘落在地上。对于张忠德来说,这真是一种美,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可美妙的感觉经过胸腔通过声带发出来之后竟变成了:“狗日的,这鞭炮好脆家伙。” 马路上不时传来低沉且沙哑的汽笛声。回家团聚的亲人们一批又一批的随着车轮的转动各自飞向被称为“第二故乡”的远方,无数外出打工的兄弟姐妹们不得已一拨一拨地离开了熟悉的家乡。没走的也在心里盘算着:何时出征途?家乡的人们渐渐地稀少起来。 每年的年内和年外是家乡办喜事最多的日子,乘着亲戚朋友没走,孩子们还没出外,赶紧地把需要操办的事给办了。张忠德今天在镇上刮了胡子,理了发,蓬松的乱发经理发师的修剪,已变成服帖光滑的三七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也换上了,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这不,他正扛着不知从谁家借来的方桌,通过自家大院的铁门往院子里进呢。 院子东面的屋檐下,一字排开六个煤炉。煤炉已燃着,炉子上的水壶有的呲呲的喷着热气;有的坐在炉子上嗡嗡地叫着;还有的刚刚冲了井水,壶身上的水珠滚落在燃烧的炉子上刺啦刺啦的响。专职烧开水的打杂人三秃子正拿暖瓶准备冲水。 在家乡办喜事,需要打杂的人员很多,几乎都是村子里每家派一个人来帮忙,写礼单、挑水、洗碗、端盘子、烧饭、拿酒、支客(相当于司仪)等都落实到每个人。这不,堂屋的墙上贴有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勤杂人员名单。帮忙打杂的邻居过来一看就明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院中杏树下的方桌上,摆放着从邻居家聚来的水瓶,还放有两瓶茶叶和几筒一次性纸杯,为今天到场贺喜的客人喝水取用。靠近厨房的水泥地上摆放了一个大大圆圆的团篰,盘子、碟子、碗、汤勺、筷子整齐有序地分列在团篰四周。 四上四下两层楼房,大红双喜贴在每扇门的两边,楼上卧室的走廊,铝合金窗户后是粉黄色刺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窗帘。楼下正门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灯笼上烫金的图案,迎着阳光更加亮得炫目。门楣顶着一块六尺红绸布,这是家乡的习俗,一是喜庆二是避邪三是新娘的入门口。 客人陆陆续续进到院子里,搬几条长板凳选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着小牌,谈着家常。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准备上午十点左右的第一顿饭。 这时,从外面走近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一身笔挺的浅蓝色条纹西装,白色的衬衣配上紫红色领带,最引人注目的是小伙子左胸口袋上插着一小束塑料花,有玫瑰、百合、满天星和忘忧草。在花丛下方红色的绒布上赫然有“新郎”字样映入眼帘。小伙子像被蜜滋润着一样,满脸的幸福,不时用手拂一拂搭在额前的刘海,仔细一瞧,头发上撒满了细小的彩金纸,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原来他刚从镇上化妆回来。 张忠德老汉望着眼前的儿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乐,他忙前忙后安排布置。今天他是喜东家,如果需要别人帮忙,吩咐一声也就行了。隔壁邻居有事互相帮忙不分彼此,今天更是如此,不过不管叫谁,都得多散两根喜烟或者多给几个喜糖罢了。 有个年轻的媳妇趁张忠德不备,从他的口袋里掏喜糖抢喜烟,甚至连他耳朵上夹着的香烟都给抢去了。还有那不会抽烟的婆娘也在旁边把玩着香烟,想抽却又有点难为情。平时最爱和妇女们打闹的三秃子已看出了那位特爱热闹婆娘的心思,殷情的凑上去,“啪”的一声,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已和她的香烟蹭到了一起。烟给点燃了,爱闹的婆娘吸了一口,却给呛得咳嗽不断,眼泪直流,引得其他帮忙的媳妇汉子们又一阵哄笑。人们然后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又打趣着喜东家喜婆婆,说今晚要给他们老夫妻俩准备好蓑衣草帽,再准备一个大点的树根,今晚好好的闹闹洞房。那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充满了这个喜气盈盈的农家小院。张中德夫妇的脸上更是挂满了幸福自豪的笑容。 当情人节那天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张家热热闹闹的忙着准备迎娶新人,严家也忙碌着赶快把女儿体体面面的嫁出去。在嫁女的喜庆氛围中也人来人往的忙碌着,只是那位德高望重的小镇基督教教主严家发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他坐在仓房里的小板凳上一支连一支地抽着闷烟,显得心事重重的。可以理解,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出家门,有哪个父亲不是依依不舍呢?舍不得呀!家里来贺喜的客人们也都同情的理解严家发的愁闷,以为严家发躲在仓房里伤心呢,在农村嫁闺女是让人难过的,真的是人去屋空的冷清。 严家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顺手晃荡了一下,盒里的烟只剩一支了,单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膜,他心里恨恨地骂道:“他娘的,完了。” 严家发抽出这支烟点燃了,深深地深吸了一口,像千斤的重担压在他的后背上,压得他的胸腔憋得难受。醇香的烟雾舒展了一下严家发头和胸口的弯度,短暂的放松,随着缓缓舒气的当儿,更沉更重的叹息又堵上心头,严家发攥紧着没有香烟的烟盒,用力,再用力,烟盒在他手里变形、扭曲、挣扎。想到昨晚的一幕,严加发狠狠地把烟盒砸在地上,大吼一声:“王八日的黑柱,我饶不了你!” 严大妈和待嫁女儿正在里屋说话,猛然听见仅一墙之隔,仓房里父亲的怒吼,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女儿严梦纹的双眼又迅速的蓄满了两泓清泪,严大妈什么也没说,叹口气,摇摇头出去了。 6 他们两家的喜事随着太阳慢慢的升高,再慢慢地向西移去。一切仪式都按照家乡的婚礼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送亲、迎亲、拜天地、拜高堂。下午五时许,梦纹已经在张家新房的婚床边坐着了。 送亲的娘家人走了以后,那些年轻小伙子和爱闹的新媳妇就特别起劲,嘻嘻哈哈地在新房里闹起了洞房。能说会道的支客赞起了“四句”(闹新房时即兴说唱,押韵的四句诗,要求每句都要出现赞美男女新人的句子),他每说出一句,满屋不论男女老少都大声附和着答“好”。 支客清了清嗓子说唱了起来:“手拿蜡烛亮堂堂好,”众人高声齐答:“好——” “照照新娘可漂亮好。”众人又齐声答“好——” 手拿蜡烛的小伙子晃悠着燃烧的蜡烛嬉笑着在新娘面前绕起来。 “今日姻缘百年好好,来年抱着胖宝宝好。” 闹洞房三天不分老与少,那些叔叔大爷们站在新房里也一个劲地嘿嘿地乐着,也都一个劲地答道:“好——”。 平静闭塞的农家没有多少新鲜事来丰富生活,所以碰上这样的喜事,怎么会轻易地放过新人。家乡老传统说新媳妇进门越闹越好,所以闹房时新人拥抱、背新娘、亲吻、咬苹果、点喜烟、散喜糖、给新媳妇戴耳环,戴项链……恍惚中梦纹似乎成了幸福的新娘,眼前的一切那么真实,那么让自己沉醉。是呀,自己多少回想象着这幸福的一刻呀。但身旁不是她心里最期盼的人。猛然间,眼前的一切顿时陌生起来,她麻木地任由闹新房人们的摆布,机械地和新郎官张仁配合着结婚的过场。 要说难过,这时候最难过的人是黑柱,他沉浸在痛苦的深渊里,可是几乎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人在乎他的痛苦。 他的父亲严二是一位六十多岁干瘦的小老头,最爱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的人,他的经典的口头禅是“那怎搞呢”。他现在居然劝诫自己的儿子,叫他不要难过,人家姑娘今天都送到婆家去了,再想也没有用了。严家发让人给他带话说,要他看住自己的儿子不要闹事,等梦纹出嫁后打几千块钱给黑柱,算是对黑柱的精神补偿,以及给孩子的抚养费。穷了一辈子的严二寻思着:现在房子已经盖好了,有了这笔钱可以把家庭装修得好一些,说不定将来混好了,黑柱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媳妇。 黑柱的母亲是很早以前的人贩子从湖北拐买来的弱智女人。她和严二含辛茹苦,生下了一双儿女。老天有眼,这一双儿女都还健康,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已经是最大的造化了。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就是这个连媳妇都娶不回来的黑柱。严二常年哮喘折磨着,可就是戒不了引起哮喘的香烟。干农活也是毛毛草草,犁田打耙时只能跟着水牛后面连拖带拽的往前移动,扶犁的手掌不住犁头,任凭犁铧或上或下的在土层里游走,时不时的“吁——”住水牛停下来喘息一阵,凑合着总算把地犁完了,田边地角根本就没力气翻挖整墒。那些干庄稼的好把势经过严二的地头,不住的摇头惋惜:一亩五分的地只耕种了一亩不到,田里的杂草比庄稼还要高。没有好收成,家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女儿外出打工还偷偷填补一点家用,儿子在外五六年几乎就没给过多少钱。眼看着处在大好的年头,家境就是好转不过来,每天中午都要喝两杯的严二也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那儿。 黑柱深深的爱着父母,但目前自己的苦楚他们无法理解,他们也不可能帮什么忙,因为他们家实在太穷了。今年刚刚新盖的三间平房就让父亲背上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五年都还不完的债。父亲肯定也想娶儿媳妇呀,看着孙女跑来跑去喊爷爷 ,喊奶奶。他也盼望自己的儿媳能亲自来喂养孩子啊,可是面对目前的局面,严二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正月是快乐幸福的日子,是充满浪费和挥霍的日子。人们都在走亲戚,串门子,会亲聚友吃吃喝喝,扯扯家常,打打牌。在外打工受苦受累一年了,人人都在尽情的玩乐。是啊,正月就是乡村的盛大狂欢,放下了所有的要紧不要紧的农活,自家腌制的年猪腊肉的肥膘溢出闪亮的油星,风干的咸鹅、咸鸡、咸鱼,一大嘟噜挂在楼板探下的铁钩上,就像18世纪英国贵族小姐的裙摆一样诱人。谁家的年货多少也是过去一年年景的浓缩,拿出最好的酒菜款待来访的亲戚朋友。 沉浸在痛苦深渊里的黑柱被人们疏忽了,忘记了。包括梦纹今天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考虑黑柱是不是痛苦,在喜庆的氛围里她几乎已被同化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冬夜的乡村非常寂静。时间一分一秒的嘀嗒推移着,黑柱仿佛就在新婚洞房里,梦纹身着一袭白色的婚纱,高高盘起的头发一侧戴着红的玫瑰、黄的菊花、粉的康乃馨、白的百合花,在朦胧的灯光下给闹房的人们散喜糖点喜烟,略施粉黛的脸上溢着无限的幸福,在给黑柱点烟的时候,年轻的小伙们起哄让新郎官抱着点烟,梦纹躺在新婚丈夫的怀里,手中的打火机“啪——”的一声,蓝色的火苗窜出来,随即被一旁的小伙子轻轻一吹,灭了,再点燃,再吹灭,燃了又灭了。新郎的体力渐渐不支,头上的汗珠也渐渐的晶亮饱满起来,在满堂哄笑中梦纹掉在了地板上,摔痛了的梦纹也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透过铝合金窗在田野中回荡,在黑柱的大脑里不住的狂笑旋转…… 停电了,春节用电量大,跳闸断电是经常有的事。黑柱猛然摇摇头惊醒过来,他正坐在小板凳迷迷糊糊想要睡觉呢。转瞬,电又来了。60瓦的灯泡泛着橘黄色的柔和的光,电视机都很难启动,屏幕上的宽影幕更加宽了。黑柱走出门外,望着无垠的黑暗。今天已是年初八了,一弯新月挂在夜空,惨白的月光泛着寒意笼罩着大地,好在有点点的灯火给黑夜平添了几许暖意,那是人们新年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黑柱家的门前也挂着这样的灯笼,只不过没有别人家的那么大罢了。晶晶从屋里跑了过来,张开小手仰着脸对着他喊:“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黑柱心里一酸,赶紧抱起女儿。女儿小小的身子温温的,软软的,那么弱小可怜,想到她这么小基本上就没有享受过母爱,黑柱感到一阵阵歉疚。女儿把头倚在肩上,胖乎乎的小手摸过下巴,也许坚硬的胡茬扎着了,又向别处伸去,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都摸遍了,又拨弄着爸爸的头发、耳朵,好像逗爸爸开心,自己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黑柱享受着女儿带给他的天伦之乐,轻轻的俯在女儿的耳旁,问:“宝贝,你妈妈呢?” “ 那,那——”女儿抬起她的小胳膊用手指着,黑柱记起来了,女儿指的是那天梦纹离开他们父女远去的方向……一阵阵痛楚又揪紧了他的心。 黑柱转过脸,望了望墙上的挂钟,8点半了。猛然间黑柱有了一个让自己都激动不已的冲动,不自觉的手和腿都颤抖起来。 黑柱赶紧进屋给女儿加了一件外衣,对一筹莫展的老父亲简单交代了几句,抱起女儿冲进了寒冷的黑夜。黑柱抱着女儿在黑夜里大步的走着,不住的喘着粗气,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晶晶在黑柱的怀里睡着了。 黑柱借着月光匆匆赶着,路上问了几个人,辗转来到了张忠德家铁门前。 张家亮着灯,枣红色的大铁门上贴的是烫金的新婚联,“新婚春常驻佳期福永留”。门两边各贴着大大的红双喜。一堆堆鞭炮的碎纸屑散落在地上。红彤彤的大灯笼映红了整个院子,又穿过铁门射在屋外稀疏粗壮的树干上。一片鲜红,喜气洋洋,四上四下的楼房,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右侧一棵粗壮的杏树,截断的枝丫上挂着一篮子黄心菜。前面也是一进平房,全都粉刷一新。就凭着这座院落,就比黑柱家的那三间平房漂亮。 喝喜酒的客人已经散去,院子里还有人在收拾碗碟,一边收拾一边说话。堂屋里正在打牌,桌旁还有几位想打牌却没份子的人,心里痒痒的可又不甘心回家睡觉,看别人打牌过过瘾顺带为打牌的牌友们端茶拿烟做服务。 黑柱站在门前着实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进退两难。如果他一下子闯进去说出真相,在心里面他觉得对不起张家这一家人,毕竟张家是无辜的;退一万步,他不说出真相,终究“纸包不住火”,将来事情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梦纹又怎么在张家生活。 楼上传来年轻小伙子的哄笑声:“来一个,再来一个。”他不愿去细想洞房里的细节,一阵又一阵的欢快喝彩声传进耳朵里,震颤着他的心,他知道自己是个卑微的人,可他爱梦纹,在农村像他这样一贫如洗的家境,谁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他爱梦纹,所以他更要把真相说出来。 黑柱终于壮了壮胆,伸手推了推门,有个洗碗的妇女过来开了门。 那妇女见黑柱抱个孩子站在门前,又不认识,就问:“你找谁?” 黑柱说:“这是张仁的家吧!你请张仁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他。” 那妇女莫名其妙,但还是扭着肥硕的屁股进去了。 不一会儿,一位满脸春光微带着酒气且挺帅气的小伙子出来了。 黑柱说:“你就是张仁吧!” “是,你有什么事?”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说,请你把你父亲也叫出来。” 张仁被眼前小伙子的严肃弄得莫名奇妙,就说:“你到底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 “还是把你父亲也叫出来吧。” 张仁和这个陌生人对峙了约摸一分钟,不知该怎么和这位不认识的小伙子说些什么话,只得调转头进屋去了,不一会,一位脊背微驼的老人和他一块出来了。 黑柱抱着女儿,在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着措辞,他对着老者恭敬地说:“大伯,今晚是您家大喜的日子,按理说我不应该过来打扰,可这事实在太紧急,我不得不过来跟您说一声。大伯,您今天娶的这个儿媳妇,你们不能娶,她是我的老婆。您看,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孩子不能没有妈妈。我们在上海已经一起生活了三四年,春节还是一起回来的。” 不善言辞的黑柱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自己都感到意外,心中压抑了好几年的事实总算说出了口,身心一下子仿佛失去了重量。也许走得太急太累了,搂着女儿的黑柱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晶晶熟睡的胸口,1米73的个头蜷缩着蹲在昏暗里,后背不停地耸动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张忠德父子被他的话惊呆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眼前并不认识的陌生人以及他怀中的孩子,老汉张忠德首先闪进脑海的是,这人该是不是骗子?可看着他无辜的神情,张忠德打消了这种判断。听儿子说初六买东西时梦纹忽然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当时张忠德就疑惑。张忠德耐着性子问道:“小伙子,你要对你说过的话负责任。我问你,你知道初六梦纹在干什么?” “初六下午梦纹到我家去看孩子了。”黑柱站了起来把他和梦纹的关系简要说了一遍,他告诉张忠德老汉,梦纹嫁到你家是不情愿的,是被她爸逼迫的。 二楼的铝合金窗户打开了一道缝,有人掀起窗帘侧着身子微露出半张脸往下瞧,从那人身后射下的灯光斜斜的劈在黑柱的脸上,黑柱知道那肯定是梦纹。忽听“啪”的一声,铝合金窗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7 这一辈子忠厚朴实在地里找吃的庄稼汉张忠德,遇到了从来听也没听说过的蹊跷事,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夜更深了,寒气浸透了张忠德酸痛的双腿,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透过灯光看到陌生人怀中的孩子憨憨的睡相,这个五十多岁最疼爱孩子的老人对他说:“小伙子,天已经这么晚了,你和孩子先回家,有话等明天再说。” 黑柱抱着孩子走了,张忠德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想到昨晚看的一部电视剧,好像是新娘新郎在教堂里准备交换戒指的时候,一小伙子来到门口大声喊着不让结婚。“我该不是做梦吧?”老汉摇摇头嘟哝着说了一句话。他关好铁门,穿过院子,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映得满堂生辉,堂屋的八仙方桌旁专为答谢媒人的小牌摸得正欢。张忠德不愿告诉他们,他想先上楼问问梦纹再说。 楼梯口的门刚拉开。梦纹已从楼上下来了,洁白嫁衣的后摆拂过台阶,一步一步跟着梦纹来到堂屋。张忠德正想找这个新媳妇,可新媳妇却不请自来,他张着嘴说不出口,只问了一句家常话:“梦纹,你下来干嘛?” “大伯,我对不起你们!”梦纹刚说完,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白色的婚纱拥在她的四周像一朵浮在水面的睡莲花。她低着头像一位做错事的孩子,戴在头发上的百合花斜将下来,最终掉下来砸在梦纹的手臂上又翻转了几下滚落在张忠德的脚边。 “孩子,你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张忠德慌乱地支吾着不知所措。堂屋打牌的客人们看着刚刚迎娶进门的儿媳妇的举动正在纳闷,忽听从厨房里传来大声叫嚷声迅速地传进堂屋,“啪”“啪”两巴掌甩在刚刚迎进门的梦纹的脸上。被痛打了以后,梦纹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她无辜地望着眼前怒气腾腾的女人。 “大娘,对不起!”梦纹轻轻地说,一缕鲜红的,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慈祥的张忠德老伴也被她刚才的举动惊呆了:我是怎么啦,我怎么能打刚娶进门的儿媳妇呢?前几分钟张仁在厨房门角,无神的沮丧地告诉她:“梦纹有丈夫,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张大娘听到儿子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刚说完他所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张大娘“嗖——”地怒气一下膨胀起来,叫嚷着跑进屋里要问问梦纹,梦纹跪在地上,更说明了事情的真实,张大娘二话没说就冲着婚装还没拆谢的新娘打将过来,大娘已忘了下面该如何数落梦纹。看到梦纹嘴角流出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婚纱上,大娘当时就后悔了:作为女人,当女儿、作媳妇再熬成婆婆,每个角色的转换谁也不容易。 屋里打牌的客人们惊诧不已,望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寂静中,梦纹娓娓地道出了实情。 梦纹终于把心中的苦闷说出来了,也许她做梦也不会相信她选择的对象是她刚刚嫁进门的婆家。在说到和黑柱的爱情受到阻扰时,她流泪了,她为他刚才抱孩子到这里来的勇气而幸福得流泪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样跪着,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要不是张仁不知从哪里进来扶起她,送她又进了新房,梦纹真愿意张家人打死她踢死她,可他们没有这么做,又使得梦纹的心里更多了一层愧疚。 梦纹坐在床边,眼前熟悉的一切变得那么陌生而又遥远。新置办的立式组合家具,心形梳妆镜面上的大红双喜更加艳红。八床崭新的被褥颜色各异,被面都是最好的杭州丝绸,四色金丝镂空的并蒂鸳鸯图,腾飞的龙凤呈祥,富贵的牡丹以及灵动的“百年好合锦上添花”,都一床床堆放在床头。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子孙桶”(尿桶)内妈妈为她添的十枚红鸡蛋还静静地躺在那儿。29英寸液晶彩色电视机画面上正在播放亲戚们为新婚点播的歌曲。张仁早就出去了,留下她一人待在这喜庆且豪华的新房里,她真想哭。 梦纹开始拆头上的花饰,换上平时的衣服,猛然间听到楼下一声断喝:他妈的,找他算账去!梦纹拿着发夹的手哆嗦了一下。楼下仿佛有很多人在大声争论,不时传来方桌沉闷的声音,她知道有人在用拳头捶桌子。“太看不起我老张家了,他严家这是算哪门子事?女儿有了孩子还往我张家嫁,找他说说去!走,找严加发去!”梦纹听见楼下的声音越说越激动,她真不知道这个黑夜该怎么打发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梦纹坐在床边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当儿,房门“咣”的一声,进来了三个人。梦纹吓了一跳,爸爸妈妈怎么来了?于是连忙站起来,拉住妈妈的手,却听到爸爸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我们严家的脸给你丢尽了!” 梦纹僵立在父母面前,泪水夺眶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原本最亲的爸妈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女儿一生的幸福在所谓的神圣的家族面前被葬送,嫁到父母满意的家庭难道就是我幸福的开始吗?梦纹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音,任凭泪水像小溪一般流过脸颊,打湿她的衣襟。 领着严家发夫妇进来的张仁一言不发的把自己埋进沙发里,不停地深深叹着气,吐着积压在胸腔里说不上是埋怨还是愤怒的气体,他在知道黑柱抱儿来寻母的时候,就已做了决定,赶紧跑到严家叫他老夫妻俩来一下,严大妈一个劲地询问什么事,虽然没说,张仁断定严家发夫妻俩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后,张仁抿抿嘴终于低低说到:“叔叔阿姨,梦纹的事我已知道了,你们也别怪梦纹,我希望他们有个美满的结局,我祝福他们!” 严家发夫妇俩看到自己相中的乘龙快婿如此深明大义,又加深了对他的疼爱:“梦纹是我的女儿,我会让她回心转意跟你过日子的。” “放屁!你严家发一头脑壳屎。现在是什么社会?法治社会,婚姻自由,一切都由你做主?”张忠德上楼来看看究竟,听到严家发对他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气愤不已便吼道,“这个儿媳妇我们不要了,你带回家去,她的婚姻她自己做主。” 亲家的一席话让严家发夫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们也不知道把自己的女儿怎么办,只得低着头,任凭随后上楼来的亲家母手指脸面的数落,真是无地自容。这一切的尴尬全是王八日的黑柱造成的,严家发心里恨恨地说。 默坐一旁的新郎官张仁平静地点燃一支烟,他心里清楚:因为受不了爸妈一年又一年的热心唠叨,他和梦纹的结合是因为婚姻而结婚的。不是说他不懂得爱情,大学时那一次恋爱使他到现在的伤口还隐隐的痛,更无心去接纳别的女孩。一年年的年轮运转,爸妈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绷紧了整个神经,也束缚了手脚。虽持有大学本科的文凭,在竞争激烈的社会打拼中,也不算太出色,至今也没混出什么样,更没挣得多少钱,属于“月光族”一类。眼看着年龄已过32岁,自己更没有能力在女朋友方面拼得一位,爸妈于是才有这次和梦纹的说合。自从和梦纹见面以来,没有热烈的欢喜,也没有太恶劣的讨厌,也许这就是婚姻吧。既然相爱的人已远去,再也不可能相伴,那么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把婚姻看作是一堂不得不上的课来说,跟谁结婚都一样,这是作为男人的责任。 新郎官心里想,其实我应该向黑柱学习,学习他的勇气,学习他的执著。是什么缚住了自己的手脚,最大的敌人还是自己,胆小、懦弱、怕事。总以为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像贫瘠的土地一样卑微见不得众人挑剔的眼光,其实,喂养我们的还是那一大片土地,社会在发展,经济在飞跃,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让像爸妈一样的庄稼人改变了生活,以前不敢想的电视电话普及到了每家每户。我作为一名大学生还有什么理由不放开思想,不去奋斗,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张仁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已变得很轻松很简单了,他把烟掐灭站立起来,对屋里的双方父母说:“你们就少说几句吧,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事情已走到这一步,吵闹能不能解决问题?梦纹今晚你们领回家,双方所花的钱财明天你们双方协商解决。他黑柱虽说今晚到我家来很鲁莽,不过也是对梦纹负责,我不怪他。你们走吧!”新郎官做出请的动作。 严家发听到爱婿的一番话越发喜爱,脸上露出的是更多的无奈。张忠德老两口心里也在责骂:“怎么这样就放过他们?你太善良了,儿子!” 梦纹拿眼望着张仁,一种理解,一种感动,对他感激地点点头,跟在爸妈的身后走出新房,踏下楼梯,穿过堂屋。堂屋里唧唧喳喳说话的张姓家族的亲戚们顿时鸦雀无声,惊讶的、愤怒的、嘲笑的、仇恨的目光盯住他们父女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这个深夜已是初九黎明前的黑暗中,凌晨2点35 分。 故事说到这儿,大家也许已经知道了主人翁的结局,我也希望你们心里所预料的结局成为事实,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并非如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严家发和老伴领着女儿走出张家铁门不一会,就听到身后传来一群人大声讨伐的叫嚷。 “为什么放走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他严家太瞧不起我们老张家了,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找他去。” “把姑娘留下,今晚把她给睡了。” “花了那么多钱,让他家赔,还有精神损失费。” “走,找他去,姑娘就这样给他带回家了,不行,不能放过他们。” “你们就别起事了好不好。我的头都快要爆炸了,你们别去找事,行吗?我的老天爷们,等天亮了去处理,好吗?”这是张忠德老汉哀求的语气,那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已走到了路上,在寂静的夜里张忠德沙哑的声音传得很远。 严家发心里也害怕起来:不能回家,回家了被他们堵住不挨打才怪呢。于是他关灭了手电筒,让梦纹和老伴走在前面,自己走在后面压轴。 2007年村村通水泥路的便民措施让当代的老百姓享受到了更多的便利。严家发父女三人走在像绸带一样的马路上,路面平整且微微的泛着白光,不用照明也看得清楚。这样走了约1里路,身后紧跟着的吵杂声也渐渐逼近。 “不行!我们走田埂,到老庄(严姓大庄)去。”他们一行三人转向窄窄的田埂,摸黑穿梭在空旷的闲置的稻茬田边。因看不见路,只能凭着感觉走,白洼洼的一点亮光,以为是好走的平整路,踩下去才知道,那是一小片结了冰的浅水洼。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他们就在积雪融化后的水稻田里仓皇奔走,枯衰的稻茬被冰冻立在浅浅的水面或被踩在脚下,鞋里浸满了水,刺骨的冰水也没有让严家发心中因黑柱的闹婚燃起的怒火熄灭一些,他踏着坑坑洼洼的冰水,薄冰碎裂的声响更像他手中的一把剑,呼呼地舞向黑柱,把他劈成粉条。 黑柱从张家走后又来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夫把他骂了一通,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别人都结婚了,这样一闹,看你怎么收场。 再说严二家,严二知道黑柱抱着孙女去找梦纹了,也知道了梦纹在儿子心中的位置。他担心儿子出事,黑柱走后没多久,严二就赶紧找到他的侄子严峻,央告他去看看黑柱, 他怕儿子深更半夜会闯出什么祸来。 严峻,黑柱的堂哥,是一个很精明的中年人,最主要的是他和严家发曾是很要好的同学,其实严峻该叫严家发叔叔呢,因年岁相仿严峻从不叫他,严家发拿他没辙,一样玩了很多年。在中学,严峻脑子聪明可没用在功课上,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严家发学习刻苦成绩并不算优秀,但常常自负地向同学们宣称他是某某某第多少多少代子孙。历史悠久,同学们也没有认真研究过,鬼知道他是多少代呢。 不过说真的,严家发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人,他在琴棋书画方面虽不算著名,可在那小镇上确实是顶呱呱的。他读书时就写得一手好字,现在他写溜了手,竟然自创出一种挥洒自如放荡不羁的字体风格。每年过春节他都会给乡亲写春联,走在他的家乡经常可以见到他即兴发挥的龙飞凤舞的狂草。还有他的木工,漆艺也挺出色,以前组合家具没有普及的时候,他的木工生意可说是应接不暇,因为农村乡下儿女婚嫁的佩办,做木工是少不了的。严加法的优势就是做木工、上油漆、写字、画图案一条龙服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结婚的人,十有八九的结婚家具就是严家发的杰作,那上面的百年好合、龙飞凤舞、梅兰竹菊、金鸡报喜等漆画书法都是严加法的手笔。全镇的人都知道他在写小说,写了很多可至今从未听说发表过,不过可贵之处是他仍在孜孜不倦的坚持。他也常叹息没有伯乐。 各自结婚后,严峻和严家发的关系开始淡下来,严峻带着妻儿外出北京打工,而严家发在家乡信奉了基督教,由于他有些才华,又钻研圣经,还成了本地的主教。年年春节回家,都听说到严家发主持办理的基督教堂的规模越做越大,现在已有二三百兄弟姐妹每周听他传教布道两次。在严家发的村里,也已经盖起了几间有些像样的小教堂,里面教友捐献的施舍竟也奉养了两位孤寡老人。在村里严家发也是有一些口碑的。另外严家发还经常到很远的山村里去传道学习。这不,春节前严峻在集镇碰到严家发时,他正在不停地向认识的不认识的赶集的人大做宣传:神圣的我主耶稣将赐予你们福音,上帝爱你们……但很多人只顾着办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祝福。严峻看到严家发无比虔诚的宗教热情和为我们这些顽固的凡人们痛心疾首的样子,感觉越来越不认识他了。宗教信仰自由,更不能亵渎每个人自由的信仰,渐渐的严家发不了解严峻,严峻也说服不了严家发,要好的儿时伙伴越发变得陌生起来。现在,严峻连严家发的家门都不知向哪儿开了。 严峻接受了叔叔严二的委托,拿了手电筒揣在大衣口袋里,陷入了沉思,分析当前事情的进一步发展:黑柱到张家去找梦纹,捅破事实,挨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农村在强大的社会经济冲击下,整体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改变,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从开放发达的城市里带回来的新事物新思想多多少少也被家乡的父老乡亲所接受,按这样推算黑柱就不会挨打。 随即他和黑柱通了电话知道他现在姐姐家里。黑柱没有挨打,还说新郎官的父亲叫他先不要声张,等明天再说,这说明张家还是比较理智,很说理的一家人。不知道他张家现在还平静吗?既然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三方就该坐下来好好商谈商谈怎样解决事情,事因黑柱起也由黑柱收。我先到严家发叔叔家,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他同意梦纹和黑柱结婚,那张家所花的钱财由黑柱承担,于情于理也还说得过去。严家发为什么拆散他们,最主要的是因为黑柱家里穷,再加上又是家族里的兄妹。不过当前法律《婚姻法》明文规定超过五代的直系血亲和超过三代的旁系血亲允许结婚。从遗传学来说,他们的孩子晶晶健康活泼可爱,从孩子的角度来考虑,一家人的团聚是人们最期盼圆满的事情。严峻默默地点点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点燃了一支烟走进黑夜里。刚才和黑柱约了暗号,到严家发旁边的四岔路口,手电筒光绕两圈,黑柱出来给他认门。 黑柱和堂哥通过电话后,让姐姐带女儿睡觉,就出来了。他躲在暗处,不一会听到有一群人向这边移过来,不是说就堂哥一个人吗?怎么这么多人?黑柱心里犯嘀咕。正在这当儿,走在前面看不清是谁的手电筒光从他眼前绕了两下。肯定是堂哥!黑柱从暗处迎了出来,并领着他们到一户人家,说:“这就是严家发的家。” 张家那伙人吓了一跳,他是谁?怎么给我们认门?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就是让张家这么多人还没有睡觉的家伙,更没想到他就是张家现娶媳妇的丈夫。 黑柱用手敲打严家发家的铁门,好长一段时间后,严家发苦笑着打开门,一束灯光迅速的照在他的脸上,严家发举起手臂挡在眼前。当看清是黑柱敲的门且身后带着那么多张家人,严家发被激怒了,冲着黑柱狠狠砸了两拳。 张家人看到热心为他们带路的人挨打了,围拢过来忙问“怎么回事?”黑柱摸着脖颈痛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自己带错了人。严家发还要扑过来打他,张家的那伙人明白眼前的小伙子是谁了。“有事慢慢商量,打人怎么行?不许打人!”那伙人原准备到严家发家大闹一次出出气,看到黑柱被打,理智又占据了上风,心里一个个告诫自己:不能轻易闹事。 严家发看到张家这么多人,他也有点心虚,转移张家的注意力只有发泄到黑柱身上,“黑柱,狗日的黑柱,我非打死你。你,你等着,我拿洋叉非叉死你!你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不好过!”严家发蹦跳着用食指点着黑柱骂,气急败坏地折回院子里准备拿洋叉,碰到冰冷的洋叉把,严家发心里猛地一惊:不能干蠢事,他也是独苗苗啊!唉,严家发叹了一口气,偷偷地从后门溜出去,想到别人家躲着去。 门外的一群人等着看严家发和这个名叫黑柱的好把戏,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他们围着黑柱问这问那,黑柱又重复了一遍他和梦纹之间的事。那些人听着黑柱说道前两夜他和严家发的交涉,心中的怒火又慢慢地燃起来了,他们对眼前的黑柱不但已没有仇恨,而且从内心里还同情起他来,他们激动的叫嚷着: “严家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没想到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神圣的万能的主啊,你看你的子民都干了些什么。” “拿儿女的婚姻开玩笑,世上最愚蠢的人。” “不能饶恕这样顽固且霸道的人。严家发人呢?进去看看。” 黑柱随着他们进了严家发家里,屋里的灯亮着却一个人都没有。很明显严家发跑了。这更激怒了张姓那一群人。 黑柱的堂哥严峻到了,远远的看见堂屋射出来的灯光。靠近些,又发现黑柱被那么多人围住了,感到事情不妙,努力挤到黑柱身边,从口袋掏出皖烟,散给站在四周的人,故意大声的说:“黑柱!你在这干什么?还不回家,在这里闹什么事?” 严峻点燃了散给他们的香烟,很小心的说:“我是黑柱的堂哥。他爸怕他出来闹事,让我过来看看。今天晚上黑柱到你家去真的很对不住!” “我们是很吃惊,你想想亲朋好友面前我们有多难堪,年轻人倒没什么,可是父辈们怎么吃得下这口气,丢不起这个人啊?”说话的是新郎官的大哥张海。 严峻感觉到这个人也是一位稳重且很坦荡的男子汉,由他代表张家说话是最好不过了,好,就和他谈。 没想到对方也主动和严峻商谈事情下一步该怎么解决。商量的结果是必须找到严家发,三家碰头解决事情。 黑夜快要过去了,东方晶莹明亮的启明星升起来了,闹腾一夜的人们不时的打着哈欠,揉着快要闭上的眼睛,猛地摇摇开始迷糊的神智,感觉更冷了。严峻和张海对这件事的分析、打算、解决都交换了意见,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激烈后的平静,人们更加犯困想睡觉了。在严家发缺席的情况下,谁也解决不了事情。于是各自回转家去。张家那伙人临走时冲着空无一人的宅子喊叫了一通。 严峻和黑柱也回家了,路上黑柱说被严家发打了,严峻扑哧笑出声来:“该!打得不屈!” 8 当黎明的曙光洒向大地,早起的麻雀在枝头唧唧喳喳述说昨晚的美梦时,严家发家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了。赶早市的菜贩鱼贩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带着马虎头帽子,把手藏在连着车把上的鼓鼓囊囊且长长的袖筒里,开足马力快速地从水泥路上飞驰而过,三轮车上的马达吐吐吐吐地一路呼啸着,惊吵着睡梦中的人们。乡下勤劳的、爱把持牲口的大嫂,将自家腌制好的太多吃不了的咸鹅咸鸭放在两头的箩筐里,挑着的扁担弯曲的像一张弓,咯吱咯吱地向街上晃悠。静谧的村庄公鸡此起彼伏的啼鸣声报送着新一天的开始。枝头麻雀的嘈舌已渐渐浓起来。一辈子忙碌的庄稼人,看见窗外明了,每家总有一位,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女人得先起床烧稀饭(熬大米粥),打扫庭院喂鸡喂鸭了。 已经立春好几天了,一个月前的积雪还能看见,在背阴朝北的屋顶上还有二三厘米厚的积雪,像一块白色奶油,下方是一排排晶莹的长长的垂挂着的冰凌。尖尖冰凌的下端一滴一滴融化的雪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砸向地面,斜斜的一抹阳光下无数个碎裂的小水珠映着五彩绚丽的光芒欢快的向上弹跳了一下又纷纷散落在四周,随即嵌入地下消失了。屋后竹园的荆棘丛里传来甜润的清脆的流水声,探过身去,伸长脖子,你会瞧见一泓清水顺着窄窄的光滑的小沟慢慢地跑过来,跳进清新的透明的池塘里,几乎没有激起涟漪。长在田埂边的蔷薇,青绿色的枝条上鼓起了圆圆的红红的新芽,一个个饱涨着孕育了一冬的春色,很显眼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让你不仅怦然心动。春天,春天来了,又一轮崭新的年轮吱吱呀呀的开始运转起来。 远远地不断传来客车汽笛沉闷的吼叫,回家过年的浪子们迫不得已把生他养他的家乡也当作了匆匆的驿站,和慈爱年老的爷爷奶奶的家常还没叙完,和爸妈的亲热还没闹够,和春节期间相中的男朋友女朋友的情话才刚刚找出共同话题,和小学初中时的死党还没联系上,和牵挂了几千几万遍初恋的老地方还没来得及探望,又这样不无遗憾而又充满新的希望地踏上了新的旅途。汽笛一声,一声汽笛,揪乱了浪子全部的愁肠。再见了我的家,再见了我的爹娘,再见了我幼小的孩子,再见了我最亲爱的新娘。 黑柱坐在开往上海的长途客车上望着窗外奔腾的淠河,耳畔传来梦纹甜甜的声音:“黑柱哥,我们顺着这条河一直往前走,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盖个茅草屋,就是我们的家,一直到老,让别人都不知道。”想起梦纹,黑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一丝柔柔的暖意掺夹着淡淡的苦楚。梦纹清纯的笑脸因为这几天的变故也不知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想起梦纹,黑柱的心在流血…… 昨晚谁都没有等到严家发,天快亮时,张家那伙人冲着无人的宅子大声的喊话:“龟孙子严家发,你给我听着,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中午还不给一个交代,你给我当心着,拿儿女的婚姻当儿戏,你狗日的也太目中无人了。” 围聚在严家发家的人群,总算在赶早市的车辆驶过前,都已经撤了。 严家发从后门溜出后没敢到同族长辈家去,夜里和老伴领回女儿藏在他家时已被他抢白了一顿:“你夫妻俩明明知道梦纹有孩子了,还把她嫁人。你们吃屎长大的呀?孩子都几岁了,你这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耽误儿女们不说,我们严家给你丢的丑还嫌不够吗?” 严家发虽然没有顶撞,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同族坚决不能结婚,那是对我们严姓神圣家族的侮辱。严家发发现自己已是孤家寡人,长辈们兄弟们看来都应该成全梦纹和黑柱,可一个把自己邪恶的淫欲发泄在家族妹妹身上,这样愚昧无知该死的家伙,玷污了我们严姓神圣的家族,作为父亲我怎么能够把女儿托给这个无耻的无赖!我要打电话给我们严姓家族,让家族的力量来审判处决这该死的家伙。严家发在心里说这些话时,他知道他所信奉的上帝也在远望着自己,给自己力量和执着信念。自称是我主耶稣最忠实的门徒,他坚信这两天的行为是受耶和华的预示支配的。 严家发没敢走多远,他怕又碰上张家的人。偷偷地转到屋后的草垛边,扯下很多稻草把冻得麻木的双腿双脚盖住,顺势往下一蹲,只露出脑袋侧耳听着院子里一群人的最新动态,所以刚才有个人喊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没敢吱声。看见那群人都走了,严家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这一夜的折腾也确实太累了。稻草里的双脚已暖和一些,严家发更不愿意离开这温暖的草垛,不多一会,草垛里的呼噜声已经震响在寂静的天空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耀眼的太阳光射在严家发的脸上,无数个闪亮的小火球在闭着的眼眶里飞舞,好难受!眼睛想睁可又睁不开,想睡满脑子都是火球,他心里明白,与其这样睡着还不如醒转来,这样恍恍惚惚更难受,睡眠质量特差头还疼。自己告诉自己快快醒来吧!越这么想越醒不了,越醒不了越想翻个身,他使出很大的力举起手感觉正在扳动眼皮。事实上,他的两只胳膊正交叉抱着呢。严家发迷迷糊糊的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唉——”地一声长叹惊坐了起来。 好晴朗的天气!严家发从凌乱的稻草里走了出来,感激地望了望那一堆稻草。走出几步,瞧见身上有许多草屑,索性痛快地拍打着全身,前面、后面、头上、裤脚。阳光下,随着拍打从身上泛起的金黄色的尘土、草屑迅速地弥漫飞舞起来,像翻腾的五彩的云。严家发伸了个懒腰,甩甩双臂,庄稼汉的筋骨就这样活络了许多,一身的惬意。 “他爸,你说该怎么办呀?”他老伴严大妈不知从哪里找到这儿对他喊道。严家发吓了一跳,猛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听老伴说张家老两口来了还把村长也叫过来了,就坐在家里等他回去。严家发不想见他们,可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家门。 9 严家发走得很慢,他在寻思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前几天还亲热地把张忠德唤作亲家,今天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他在屋外就掏出烟来,含糊且惊讶地应酬道:“哦,大哥大嫂,村长,你们过来了。”张忠德没接严家发递过来的香烟。严家发只得讪讪地笑笑,又将香烟递向张大娘,在农村女人抽烟的极少,严家发拿烟的手没有停顿就又转向递给村长。村长接过烟在左手硬硬的拇指甲盖上顿了顿,严家发赶紧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点燃了。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张忠德夫妇俩不时地用眼睛恨恨地瞅着严家发,有些怒气但不是太大。村长的香烟正抽得欢。他们越不说话,严家发心里越是没底,越发地感觉尴尬。猛然间,严家发想到另一种结局上去,张口就说:“你们是来接梦纹回家的吧?” “你,你严家发还能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终于引出话头来了,张忠德气不打一出来,“你严家发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梦纹孩子都几岁了,还把她嫁人,你也太可恶了,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最后一句话时,张忠德从鼻孔哼出的语气里分明是轻蔑和瞧不起,心里骂道,“还是我们镇里基督教的教主呢,顽固!” 张大娘平时是最爱谈心说闲话的女人,如果她哪天知道了某件新奇的事,没跟人说说,夜里都睡不好觉。所以只要村里有什么新鲜事被张大娘知道了,那么不消半日一村人就全都知道了。村里的那些婆娘们传播消息比先进的电视电话还要快。今天新奇的事就发生在她家,但现在的她却变得含蓄起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她实在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谁都清楚这两家的亲事做不成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也还要打交道共事,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僵。 张忠德最具有对这件事说话的权利,他总算把今天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了:“我儿子张仁今天早上已经走了,到北京打工去了。这个媳妇我们也不要了,总共花了我家多少钱,你们退还给我。”张忠德说完这些话,心里难受得堵起来,这次为了儿子和梦纹的婚事,他花光了积攒好几年的积蓄,到头来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居然又遇到这么倒霉窝囊的事情,唉! “你们打算要多少?”严加发心虚地问。 “长话短说,所有的花销,以及给我的小儿的损失费,满打满算给十万元。”张忠德不卑不亢地说。 “十万!做什么要那么多?”严家发不能接受,“我没钱。要么你们把梦纹带回家,随你们处置。” 听到爸爸说出这样的话,梦纹又泪流满面了,“打死我也不去!”她这样发狠道。 村长最了解严家发了,平时镇里村里选举什么的,总能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信仰自由谁都无权干涉,可也不能拿个人的信仰强加给别人呀,在农村信基督教的男人们并不多,每次严家发总爱言辞激烈地与那些听不进他宣扬教理的凡夫俗子们争论,说他们是多么的愚昧,是多么的无知,是撒旦的后人。唉,村长都头疼。看到严家发又在主啊圣啊的辩论,村长很严肃地告诉他:“你严家发真是顽固不化。梦纹和黑柱虽说是本家,在我们中国现行的法律上允许结婚。你不承认他们,可他们有了孩子,属于既成事实婚姻,你棒打鸳鸯,又把女儿嫁到了张家,现在是张家受到这么大的损失,从法律上说你已经犯法了,现在你们如果谈不拢,那就到法庭上见!” “不,不能!”梦纹哭着从屋里跑出来一下子跪在张忠德夫妇的面前,“我求求你,放过我爸爸。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罪。你们要钱,我以后出去打工一定还给你们。” 张忠德夫妇俩看到梦纹瘦小的身子因激动而颤抖,都心疼起来,谁家都有儿女,有儿就有媳妇,有女就有女婿。张大娘眼泪也出来了,“孩子,起来,快起来。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心平气和地解决吧。” 张忠德抹了一把脸,粗糙的右手揉揉眼睛鼻子,又捏着腮帮子使劲的拧了几下,说:“梦纹你起来,我来不是非要逼你给多少钱,你们在外打工都不容易。既然我儿子都走了,你们到我家去把家具彩电都拉回来,梦纹你就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 故事写到这儿也该结束了。在所有知道这件事的老百姓善良朴实的心里都祈愿黑柱和梦纹能够在一起,包括张忠德一家。 黑柱更加黑了,连续几天几夜的折腾,消瘦的脸庞更加消瘦阴沉,从上海回来时的一身衣服根本就没见他换洗过,是不是他穷得没有衣服也没人知晓。现在,他又穿着那身装束坐在快要起程南下的客车上。咦,黑柱怎么走了?他孩子的妈妈跟来了吗?仔细瞅瞅,没有啊。黑柱的头倚在窗玻璃上,深陷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呆呆地望着路上来往的人们,思绪好像又回到上午去见梦纹的情景。 “你这混蛋,你这撒旦,你来干什么?你姓什么?是你玷污了严姓神圣的家族,你这愚昧无知该死的家伙,你怎么能把罪恶降在自己的妹妹身上?除非我死了,梦纹才可以跟你走,我自己的女儿我对她负责。”严家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黑柱连珠炮似的吼道,还扑过来要打黑柱。黑柱根本就没有见到梦纹。她弟说,梦纹被关在家里的小屋子里,整天以泪洗面,爸妈不让梦纹今年出去打工了。 黑柱紧紧地把汽车票攥在手心,看到严家发顽固的家族宗教观念,他只得在心底与自己的爱人告别:梦纹,我先走了。倘若苍天有情,我们会再相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