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剑证长生》 第一章,钧州苏冲 夜雨渐收,天将破晓,东方一抹鱼肚白挂上了天空,无情的撕裂了灵州城上空的沉沉暮色。一处农家院落中,一只锦色雄鸡应势而动,抖擞翎毛,便要引颈高啼。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的一阵响动,顿时吓得它趔趄着缩回了自己的后宫之中。 “我是谁?我是钧州苏冲!小爷我落地会吃奶,睁眼能叫娘,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时跟着‘六剑观’里的道长们修习剑术,盖压同辈无敌手,钧州治下一十五座城池里,论文论武都有我一席之地!” 那开声嚷嚷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但见他头带赤巾、身着黑袍,腰间束带上挂着一只黄皮葫芦与一柄赤色的木剑,看质地应是涂了朱漆,不知是哪家哪派的特色。 看上去倒像是一个要出门做法事的弟子,只不过身后背着的书箱昭示了他却是一个书生,妥妥的儒家弟子、孔圣门徒。 眼下这黑袍少年脸上满带讥讽之色,一只手伏在木剑之上,另一只手则指向躺在地上呻吟的两个书生,嘴皮翻动,恶语犹如江海一般滔滔不绝的向外涌出:“就凭你们两个小王八犊子,竟也敢来找你家苏冲爷爷的麻烦?莫非以为苏家爷爷到了灵州便倒了威风,成了任人揉捏之辈了?若不是看在大家同窗一场的份上,非得让你们伤筋动骨见见红才能显出你家苏爷爷的威风来!” 此间天色虽然还早,但是已经上街行走的人却是不少,一条街上就这个地方动静最大,自然而然的就吸引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来,将此间围了起来。 这些围观的人中,有一个人名唤“侯七”,其是一破落户,在城中也是个有名号的泼皮无赖,平日里靠坑蒙拐骗为生,有时也做些欺凌弱小、杀人取货的勾当,当然杀得人一般都是外乡人,外乡人好欺负吗。 因为侯七脸上有一道从眼眉斜贯而下的刀疤,故而被人取了个诨号:“刀疤侯”,在灵州市井之中名号很是有些响亮。 今天他早早出门,本来是想捡几个好欺负的商贩搞一些铜钱来压压口袋,晚上好去大通赌坊里耍耍,当当大爷,那大通赌坊之中的小娘真是令人想念的紧。 除此之外,在讹诈一些糖水、糕点,一天的饭食就有了着落。 此刻,他听出了苏冲外乡人的口音,看到他与本地的书生动起手来,心中便有了计较:“这穿黑袍的小子,来灵州求学,必然会带一些盘缠在身上,倘若是平时有不得欺凌书生的律法在,我侯七还不敢轻易为难于你,但是现在你动手打了两个书生,合该你家侯爷发威。不仅能从你身上割下块肉来,而且这也算是行侠仗义,说出去还能涨涨你家侯爷爷的威风,就算是官府问起话来,你家侯爷也有话讲。” 想到此处,侯七推开身前的看客,从人群中跃将了出来,站在场中,甩开膀子,三角眼一瞪,开口叫道:“兀那小子,就是你,穿黑袍的,居然敢来你家侯爷的地上撒野,欺负我灵州书生,你是活腻了还是想死了?还在我面前吹嘘什么文武双全,现在你家侯爷伸出脖子不动手,你敢显显你的手段,取我性命吗?” 说着,侯七将头伸出,随后一歪,拿手拍拍自己的脖子:“来来来,用你手中的那玩意,给我脖子上扎个窟窿看看,你要是扎了,那算你的本事,你若是认了怂,灵州虽大,也绝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哟呵,竟还蹦出个侯爷来?” 若是旁的少年,看见侯七摆出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也许就给吓到了。 但是苏冲何许人也,家里乃是开客栈,而且又经常在市井之中厮混打闹,自小就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一眼便看穿了这侯七的虚实。 早年间,钧州城里闹过一场大瘟疫,苏冲不幸染上了,自此便伤了自身的元气,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弱,大病小灾的不断。 苏父经营着一家客栈,家中也算是颇有积蓄,不惜钱财的延医问药,上香祈祷,但都不见好转。 也是苏父经营客栈,见多识广,后来听人说练武强身或许能够治好苏冲的病症。 爱子心切的苏父舍下家中大半财物开路,将他送进了钧州有名的“六剑观”中,让他随着观中的道人门练武习剑。 也是苏冲头脑机敏,天分高绝,没有多久便获得了观中道长们的喜爱,虽然碍于家中亲人尚在,没有真个出家当了道士,但是却也得了观中剑术真传,等闲三五个人休想近的他身。 在钧州城里,苏冲依仗自己一身不俗的剑术,很是收拾过几个没有眼力见的泼皮无赖,六剑观的剑术杀气很重,多是与人搏命之术,出手毫不留情,因此,陆钧在钧州城中混了一个“绝情剑”的称号。 如今虽然是背井离乡,由钧州来到着灵州城中,但是“绝情剑”名号岂是说笑的。 苏冲眉头一拧瞪了回去,开口讽道:“看阁下尊容,獐头鼠目,可称得上是世间独有,更兼有一条臀缝挂在脸上,当今天子许是稀奇的很,深觉此等容貌天上少有、人间难得、百年未必一见,这才下旨封侯嘉赏?” 侯七混迹市井多年,听过许多恶毒的咒骂,但恶毒到这等地步,将刀疤说成是臀缝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若是别人遭骂,他一定会抚掌大笑,称赞苏冲骂得好,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日后与市井里的兄弟们吃酒胡侃之时,还要反复拿将出来当做谈资取乐。 可这刀疤是长在自家脸上的,想到这里,他便笑不出来了,直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张难看的脸红了个通透。 苏冲年少气盛,又跟着六剑观的道长们学了一副不拘俗礼的野性,绝不似自己那些一同专心读书同窗们懂得隐忍,若有人惹了他,必要十倍报偿回来才得舒心,才能念头通达。 第二章,无意杀人 现在嘴上虽然是赢了一场,但是他仍然不肯罢休。 念头一转,便又有主意冒上了心头。 只见苏冲摆出一副恍然耽误的神情拍着大腿道:“呀呀呀,刚才看走了眼,没看清这一道痕迹的形状,现在仔细看来,莫不是当初你降生的时候不爽利,脸面被令慈的胎门给夹的太狠了?不知道前生造了多少孽才会有有此恶报,不幸,真真不幸啊,要不是着痕迹坏了你的天格,休说是个侯爷,就是一字并肩王你也做的。” 先前苏冲的那个封侯之言已经让众人暗笑不已,此时听了苏冲的这一番言语,哪里还忍得住,全都笑了出来,就连那两个被苏冲打在地上的书生也都忍俊不住了。 怒火中烧的侯七听到众人的笑声,面上顿时一僵。 当然这并非是他心寒于同乡们亲疏不分,而是想到了自家的身家前程。 似他这等人物,以为作恶耍狠为谋生手段,遭人记恨有如家常便饭一般,恨他骂他之人越多,于其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能更添其凶名。 然而若是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只怕多年为恶耍狠积攒下的凶名转瞬便要消散,这恶狠之名一旦消散,不次于铁匠没了铁锤,将军见了白发,末日将至也。 想到日后一旦上街便会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说“那个便是臀缝生在脸上的侯七”,又或“看!此人落生时被他老娘的胎门夹出了一道疤瘌在脸上,你说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侯七想到这里,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无尽的悔意:“若真如此,老子我必定威严尽丧,便连往日里同恶相济的那帮兄弟也要弃我而去,说不得觊觎侯爷威名的人还会借我威名一用……到时这灵州城里哪还有我容身之地?” “早就听说读书人使起坏来字字如刀,杀人不必见血,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可如今看这黑袍小子的模样,分明是之前就已料到凭借这两句辱人之言便能坏尽我的名声” “我刚说过要让这小子无法在灵州立足,他便狠狠还了一招回来……早知他心肠如此之黑,如此之毒,我怎会去得罪于他……” 那边侯七心中念头连转,这边苏冲便观其神情变化,心下不禁讶然:“这泼皮面色连变,似乎是看穿了小爷我的用意所在?倒还算是有几分头脑。只可惜你不识利害,枉自出头,还想从小爷这里讨些好处,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不叫你跌个大跟头,如何能显出我的手段来。” 苏冲假意挥手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不动声色的悄悄的将手横在了腰间佩剑上,心道:“似这等泼皮无赖,既已知晓我用计断绝了他的衣食来路,必然恨我入骨。此刻须防他怒火攻心,狗急跳墙,生出杀意来。倘若我要是在这等货色手下大意吃了亏,可没有脸面回家见我那灵儿妹子,更没有颜面见我家乡六剑观中那几位传我剑术的道长。” 他刚刚想到此处,对面那侯七便已扑将上来。 苏冲学剑之初专门练过一阵眼力,目光之敏锐,世间少有,此刻目光从侯七脸上一扫,便瞧见侯七眼中带着杀机,麻袍袖里也暗藏着凶器,看形状该是一柄市井之徒常用的解腕尖刀。 “他娘的……这泼皮无赖居然还真敢下狠手?好大的胆!” 见得对方要痛下辣手,苏冲怒意上涌,拇、食、中三根手指一抓一提,便将木剑从腰间束带下取了出来。 旋又松开前面三根手指,用无名指与尾指合力一勾,手腕同时翻转,那涂满朱漆剑身顿时被托在掌心滴溜溜转动了起来,宛如一个风车在擎在了手中。 不过一息的工夫,那侯七便冲至身前尺许的地方,藏着凶器的那只胳膊狠狠朝着苏冲挥了过来。 苏冲便在这时陡然握拳,犹如风车般旋转的剑身顿时停了下来,斜指向前的剑柄正正顶在了对方胸前檀中穴上。 但听“砰”的一声,侯七身子一震,胸中一口气息被顶得凝滞在了当中,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一时间,他只觉两眼发黑、耳中作响,仅距苏冲面颊一拳之遥的胳膊便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双膝随即也是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檀中穴乃是人身要害,一旦被打中,心脉必然受创,周身血液逆转,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苏冲见这侯七下手狠毒,竟是要用凶器破了他的面相,恼怒之下才以重手相还。 好在苏冲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这一击已是手下留情,动用的是剑柄,手上也没加力道,只借着对方的冲撞之力给他个教训,要他在床榻躺上一般个月。 若是动用了剑尖,再施加两三分力道上去,饶是用的木剑,那泼皮也逃不过一死。 可不知是侯七造孽太多阎王欲收他归案,还是苏冲锋芒太盛老天要加以消磨,便在侯七倒地之际,那藏在袖里的一柄五寸长的解腕尖刀不偏不倚地扎穿了他的心口。 苏冲不单是眼尖,耳力也是不差,先是听到“噗”的一声,跟着又闻得“咝咝”轻响,心头顿时“咯噔”一跳,暗道:“这杀猪放血的动静……莫不是眼前的泼皮倒霉到了家,竟被自家的凶器扎穿了身子?” 他急忙俯身将侯七的身子搬起一些,顿时就见这人心口处插着刀子,一条血线奋力向外喷涌,已然断绝了气息。 “坏了坏了坏了……这人虽非被我所杀,性命却是坏在我的手上不假。回头官府找回来,便是不须偿命,也有罪过要受,一场牢狱之灾该是免不了的。早听说这灵州府衙的主簿与我那未来的岳父老泰山有仇怨,若被他得知我的来历,想用钱都难打点,小爷的下场定会凄惨无比……” 苏冲心中叫苦:“为今之计,也只有趁着不曾事发抢先逃出灵州去。唉……我原已拍着胸脯向灵儿妹子许诺,说是日后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这一去,我也没面目再见她,却要失信于人了。” 第三章,逃命去也 他口中的灵儿,却是灵州一个黄姓商人之女。 那黄员外守着江水贩鱼起家,曾行商钧州,与苏冲的爹爹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早在各自孩儿落生之前,他们便有约在先,只说若是日后育有一男一女,便结成儿女亲家。 苏冲性子跳脱,头脑机敏武艺又不错,此前在钧州着实闯了不少祸。 苏父怕他如此下去会坏了前程,便将他遣来灵州,指望他能在没过门的媳妇的督促下收敛收敛野,日后便是读书不成,也好接手家业,继承那客栈的营生。 这段时日来,一对少年男女相处得不错,都不曾对这婚事有何不满,背着黄家长辈独处时还说过不少亲近体贴之言。 如今祸从天降,苏冲思及对黄灵儿的承诺都要落空,难受之处无法言表。 转而是那前程功名,倒不被他看重,与科考中举相比,他更愿意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正当苏冲心烦意乱时,身旁传来两声短促惊呼。循声望去,却是先前被他打倒的两个同窗,恰因伏着身子看到了插在侯七胸口的利器,齐齐被惊到了。 见此情形,他心中便又有邪火蹿升,当即张口骂道:“你们两个王八犊子,想死便去城门口上吊,为何偏偏将霉气带到苏家爷爷的身边来?” 今日之事,全因那二人看不惯苏冲刚到灵州不久便连连在学馆里大出风头,嫉妒之下,等到学馆一放学,两人便前来堵路,想要教训他一通。 可惜这两个书生全然没没料到苏冲居然有武艺在身,以至各自吃了几下狠手,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此事说来不过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可最终却引出了泼皮侯七,阴差阳错之下,使得苏冲手上沾了人命。 一来,苏冲恨这两个同窗引发祸事,二来也是怕这两人惊慌之下喊出声响使得众人皆知侯七已死,于是他大步赶了过去,连出两脚落在那二人的颈项上。 他所用的力气不少,听声音好似砸响了牛皮鼓,直踢得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便都昏死了过去。 一旁看热闹的路人见得这黑袍小子先是一招打倒了颇俱凶名的侯七,又下狠手踢晕了两个书生,已然知晓这钧州来的少年果然武艺不凡,而且心黑手辣,此时生怕站得近了惹他恼怒,吃了老拳,可没处说理去,故此都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 “呼!”苏冲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心思一转,身形再动,用手中木剑在地上划了个大圈子,将自家两个同窗与泼皮侯七的尸体一同圈了住。 随后转睛望向一旁人等,恶狠狠的道:“就让这几个王八犊子昏死着!若被我得知谁敢踏进圈子将他们救醒,下场要比他们更惨十倍。若有不信邪的,只管试试看,哼!” 言罢,他将剑收回束带之上,而后果断的转身,沿着来路大步而去了。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面面相觑之下,自觉彼此皆非爱管闲事之辈,于是也就无人再去理会那三个躺在地上的,没多久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苏冲一路赶的甚急,不一刻便返回了黄家的宅院外。 瞧见门口有个青衣青帽打扮、唇上挂着两道鼻涕的小童儿正在扫洒地面,他连忙挥手叫道:“虎子虎子,来来来,我有话与你说。” 黄家仆童见是姑爷在召唤,微微一愣便迎了过去。 “虎子,你苏家哥哥我倒了大霉,这灵州是呆不下去了,只好出城逃避,日后兴许还要被官府绘影图形四海缉捕……” 摇了摇头,苏冲极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又道:“你帮我给灵儿妹子带个话,就说我不能娶她过门了。若她问我下落,你便说我要进山去寻仙求道。若是我真能遇见仙家异人,学了神鬼莫测的道术在身,或许还能回来娶……算了,你还是叫她不要等我,若有有好人家来提亲便嫁了吧。还有,我家人若来问询,也是这般答复。” 话一说完,苏冲不待那小童应声便撒腿跑了出去。 下一刻,院传出一声问话:“虎子,我似乎听到冲哥儿的动静,可是他在门外和你说话?都这光景了,他还没去学馆上早课么?” 小仆童扭头一看,见是个身着青花夹袄、百褶棉裙的少女走了出来,正是自家小姐黄灵儿。 他张口要应答,可想到自家那小姑爷方才讲过的话,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为难之际便扭头朝街尾看了过去。 黄灵儿顺着自家仆童的目光望去,只见得一个背着书箱的身影跑得飞快,一晃便没入了一条巷子里。 没来由地,她心中一紧,空落落似是缺失了什么。 仆童虎子跟着自家小姐一同呆立了片刻,总算是想好了说辞。 他先吸了下鼻涕,而后讷讷言道:“那个……姑爷他说要进山求仙问道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刚刚是他让我捎话,叫小姐你……那个……拣个好人家嫁过去吧。” “啪”的一声,黄灵儿挽着的菜篮脱手滑落。她也无心去管,只泪湿了眼,跺脚喊道:“苏冲……你个小混蛋!” 另一厢,尚未事发的苏冲穿过刚开禁不久的北门出了城。 他驻足回望一眼,转瞬又收回目光,快步下了官道钻进路旁矮林里,气闷地道:“晦气,晦气,真真是晦气!小爷今日出门应是恶了哪路神明,故此才遭此灾祸,以后出门小爷必定要将那黄历翻个十遍八遍的。” 苏冲先是发了一番牢骚,随后便嘀咕道:“唉……从前听六剑观里的道士们说灵州一带的山里有剑仙出没,却不知是真是假。我如今落难,便去碰碰运气,保不齐祖先庇佑之下真能混个长生不老的仙家前程。” “若是没那福缘,便寻个匪寇群集之地落草我这一身剑术虽远还没练到藐王法、绝仇寇、任游侠的地步,但想来也足可倚之安身立命。只等过上几年变了相貌再想法子联络家人。” 第四章,琅琊遇仙 大楚尚未立国时,前朝有位文采出众的名士曾执笔写下一篇游记,里面言说灵州一带山水之美不在壮伟而在奇秀,尤其点出了琅琊峰与酿泉两处,用尽了赞美之词。 苏冲曾读过这一篇游记。那时他对文中描述的景致颇为向往,最初来到灵州时,还不忘嚷求着黄家人引路到山中去转上一转。 此刻他再次坐到琅琊山下,除下鞋袜的一双脚就泡在酿泉之中,然而心境却大异从前,畅快、惬意统统不见,只觉胸中有一股燥气无从发泄,憋闷得厉害。 苏冲入的山中已有七日。 连日来,他借着山形地势遮掩,轻易便躲过了捕快公差们的数次搜捕。 眼下他并不担忧会被捉拿定罪,只是苦恼于转遍了周遭数座山头却仍然没有发现丝毫仙家的痕迹,生恐自家求仙问道的心愿落空,故此心生烦躁郁闷之气。 仙家事迹并非是捕风捉影之说。这世间为人所知的仙家道场便有两处。 其一乃是太乙山真一教,掌教真人俗家姓王,乃是有名活神仙,许多人亲眼见过他施展腾云驾雾的手段,当今天子更是将这道人封为了国师。 另一处乃是龙虎山正一派道场,道统传承了千余年,历朝历代的天子都将其掌教尊为天师,年年派人送上供奉。 苏冲生就一副跳脱的性子,对自在逍遥的仙家风光自是向往已久,过去也多曾想过要拜入真一教又或正一派,去习得一身玄奇道术。 但他自知那两处仙家道场择徒的规矩严苛,兼之六剑观也算的上是真一教的下门,其中门道他倒也知道一二,是以并未寻上门去。 似那真一教,掌教王真人只收了七个弟子,号作真一七子,自那以后便封了山门,任是何人入山苦求仙缘都不理会。 龙虎山一脉的规矩更是严苛,非嫡亲血脉不能得其真传,旁支亲族只能学到些许皮毛小术,无关人等连登山都不许。 这两处仙家道场虽不收徒,毕竟还有门户可见,有志求道之人总还能存个念想;与之相比,那些隐迹世外的仙宗却更让人无奈,便是决心穷尽毕生之力去找,也未必能在老死前有所收获。 苏冲家中父母健在,有孝道要守,自是不能学着闲人一般五湖四海去碰机缘。 拖得久了,他求仙问道的念头也就淡了,退而求次开始专心练剑,指望着有朝一日剑术大成,能够做个无人敢辱的武林大豪,得偿一生快意。 这一回身上背了命案,他思及总归已是孝道不能尽、有家不能归,不如一边躲避着官府的缉拿,一边寻找仙门求个前程。 一旦能有成,困局便能轻易扭转,世间再没有多少事能为难住自家。 重拾旧念之后,他的心思就变得急切了起来,这才会因寻觅无果而生出烦躁。 “呼……”吐出一口闷气去,苏冲收回了泡在溪中的双脚,用衣摆擦干水迹,重又穿上鞋袜站起身来。 溪边地势极高,不用费力便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手搭凉棚眺望了一眼,见得四下并无官差的形迹,心中便忖道:“当日没人看见我躲进了这里,捕快们入山几次搜寻无果,应该不会再尽心尽力地钻林子受罪了。想来此刻官府已将我的容貌绘影图形张贴到了各处要道关口,一时半刻还真不能犯险出山……等日后风声渐弱,我再乔装一番出去走走,看那官府的张贴的画像到底与小爷像是不像。” 这般想着,苏冲低下头去看溪水中的倒影。 还没等他将自家面孔看个真切,却先瞥见有一道银光经天而过,陡然折落到了身后里许远的一处山坳里。 耳根一跳,苏冲忙地回头,圆睁双目朝那方向望去。 随后就见银光再次腾起,隐约裹着柄短剑,错乱无章地在半空中划了几下,忽而一沉,接连撞断许多颗大树,发出极大的声响。 “仙家手段!”苏冲惊喜难言,心道:“那一道银光似是传闻中仙家所御使的飞剑?空穴来风必有因由,无怪乎传言说此间山中有剑仙修行!” 连日苦寻终于有了进展,苏冲再不犹豫,卖力发足像那山坳跑去,一心要求个结果。 杀生观的武学出自道家一脉,虽比不得仙家道术厉害,但在世俗武林中也要归为上乘一列,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江湖门派不过聊聊十数间而已。 苏冲当初之所以会被观里的道士收在门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一身根骨不差,天生适于修习这一脉的剑术。 要练成高明的剑术,所需学的必定不只是简简单单的运剑之法,目力、耳力、身法、步法皆须修炼到出众的地步。除此之外,周身气力也要依法打熬,外练筋骨,内壮气息,如此才能有长力与人较技搏杀。 苏冲自幼便下过辛苦,此刻全力展开身法,整个人便如似一根硬弓射出的箭矢,眨眼间便能跑出两三丈远。 约莫赶了一半路,眼瞅着再跑百十丈远便能感到山坳的边缘,可那银光却在这时坠了下去,数息过后仍不见动静。 见此情形,他心下着急,忖道:“可别是那施术之人要走了吧?我须再快些,若是错过了这次,下回还不知等到哪年哪月才能遇上世外高人。” 如此想着,他步伐又加快了些,真如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上,约莫过了十数息的工夫便已经跑到了山坳边缘。” 只因奔跑得太急,他冲一时间脱了力,气喘喘地蹲了下去,同时不忘伸出脖子张望。这一望便看到了一个五尺高下、长脸凹腮的锦袍青年,其人鬓侧还插了一朵牡丹。 不知为何,聂见了这人便觉有些面熟,可再一看他捧在手里摩挲着的一柄精光闪闪的短剑,认出那正是先前在天上刚显过威风的事物,不由又摇了摇头,心道:“我所认识的人物里,可没谁有福气能有这等飞腾自如的仙家宝贝。下面的定然就是先前施展道术神通之人了……我该却如何上前相见才会不显得失礼?” 他既怕贸然上前惹恼了仙家高人,又怕耽搁得久了对方会忽然使出法术离去,左右矛盾之下,脑子竟嫌不够用了。 便在苏冲犹豫时,站在山坳里那人却先开口了。但见他眉头一皱,面现肃容,屈指往剑上一弹,伴着嗡嗡剑鸣声说道:“赵师妹,可你知我这一招‘凤点头’为何施展得如此凌厉?” 苏冲见状一怔,转睛四顾却不见有人在,当即心道:“还有个使了隐身法的?以我的眼力,竟看不出有丝毫痕迹,仙家手段果然奇妙……” 他正惊奇感慨着,却见那锦衣青年闭起双目缓缓摇头,接着用一种很是悲壮的语气又道:“唉……身为七尺男儿,我原本是羞于对你讲说的。可我被爹爹接引入道之前乃是个书生,读过好几车的书——都是儒家的。从那些书中我明悟了君子之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因是之故,哪怕再羞上千百倍,我今日也要壮起胆对你讲出来。” 睁眼来回踱了几步,他面显追忆神情,缓声道:“头一次见你练剑是在去年重阳,当时你立身在秃笔峰上,施展的正是一招凤——点——头!”他抖腕撒手,短剑化作一道银光飞出,忽高忽低先后斩断十余颗大树,最终撞上了一块青石,被弹落在了地上。 “不成不成……”锦衣青年皱眉摇头,手上捏了个印诀一招,短剑便又回到了手中。下一刻,他肃容再现,屈指弹剑,张口道:“赵师妹,可你知我这一招‘凤点头’为何施展得如此凌厉?”而后又换了悲壮神情,道:“唉……身为七尺男儿,我原是……” 似是觉着语气还欠些味道,他又摇了头,静立酝酿片刻,重又道:“赵师妹,你可知我这一招凤点头为何施展得如此凌厉?唉……身为七尺男儿,我原本是羞于对你讲说的。可我被爹爹接引入道之前乃是个书生,读过好几车的书——都是儒家的。从那些书中我明悟了君子之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因是之故,哪怕再羞上千百倍,我今日也要壮起胆对你讲出来……” 苏冲听他反复啰嗦,终于明白了究竟,忍不住开口低声骂道:“是哪派仙宗的高人坏了脑子?竟将这等货色也给收进入门下了?明明只有五尺出头,居然然自称是七尺男儿,不知是不是那几车书将他害成了如今这痴傻的模样……既然脸皮如此之厚,何不索性说自家身高丈二,乃是庙里降魔金刚转世投胎,或许那位赵师妹听过后便会以身相许啦。” 苏冲言语的声音原本极小,仅是嘟囔嘀咕,却不知怎么被下方那锦衣青年离着老远听了见。他只见对方猛一转身,目光便锁住了自家的落脚之地,接着一声怒喝:“谁在偷看你家徐胜爷爷炼法?给我滚出来!” 声音方一入耳,一道银光也刺到了身前。 第五章,恨天太高 一般来说,茶楼、酒舍的地方通常都要请一些口舌便给的说书人来,讲一些野史杂说、仙家之事吸引顾客。 苏冲闲暇之时最大的爱好便是带上几个小伙伴冲到茶社之中,去听那些说些人讲一些法宝、飞剑一类的事物,心中向往的紧,记得便牢,已是耳熟能详的了。 实际上这些仙家之事也并非是说书人凭空杜撰,信口胡说,大多是有来有,有根脚的。 譬如常有仙家行扶龙之事,用法宝、阵法决战与两军战前,演绎出气运流转、朝代更迭的史诗传说。 而后那些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将见闻闲时与人一讲,一传十,十传百,仙家手段因此渐为人知。 当然口耳相传之际,不免会有些添油加醋、歪曲夸大之处。 苏冲最初听说飞剑的厉害时,知道这飞剑御使起来迅疾凌厉,往来间如电光火石,有的甚至可以与千里之外斩人项上人头,心中羡慕的紧,总想着能够弄来一把配在腰间,简直不要太威风。 可眼下面对飞刺而来的一道银光,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想沾,忙用右足发力一蹬,侧身朝扑倒出丈许远去,堪堪躲避了开。 也就是他自幼练剑身手利落;换个人来,稍稍慌慢上一些,下场必然与先前被飞剑所斩的那些树木一般拦腰分为两截。 然而逃过一劫的苏冲全无半点得意,只因这一次闪避之后,他周身已不胜多少力气了,那飞剑若是追着刺来,必然无力再躲了。 连日躲在山林里,饶是苏冲并不如何担心被捕快官差捉拿到,每日也都用投飞石暗器的手段打下小鸟小兽升火烤来充饥果腹,但这山间毕竟不比城里,风餐露宿煎熬下来,再加上心底不时想起爹娘与黄灵儿等人,一连日过去,身心俱都已疲弱了下来。 再加上他方才发现剑影腾空,欣喜之下跑得脱力,只喘息了一时半刻又怎能恢复全盛时的气力? 眼见那刺空的飞剑贴地一扫,将方才存身处的草木尽数斩毁之后又将剑尖转了过来,苏冲惊恐之下放声吼道:“我日你先人徐大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真要取了你家苏爷爷的性命不成?” 山坳里那锦衣青年一听话这话顿时一愣,眼睛瞪得老大,脱口道:“咦……是谁?” 说着,他把脚一跺,足下生出一夺三尺方圆的五彩云头,载着他穿空赶了过去。 这云头赶路也不知是什么法子,行速虽逊于飞剑往来,但却要胜过奔马许多,几十丈的远近晃眼就到。 待他离地数丈将云头定住,往下细一打量,面上顿时生出惊喜神情,张口道:“我还道是谁在唤我的名姓,竟是冲哥儿你!你怎么跑到了这里来?”跟着摸了摸光滑的面皮,疑惑地又问:“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娘的!苏冲撇了一眼悬在自家头三尺的仙剑飞剑,缓过一口气来撑身坐起,望向那立身云头的锦衣青年,没好气地骂道:“既黑且矬,讲话是钧州的口音,又姓徐,便是钧州城里随便拉出一个瞎子来也能猜到那人必定是人称‘恨天太高’的徐大宝!“ ”虽然我不知你有何奇遇,一年多不见便长高了一尺,脸上的麻子、疙瘩也不知怎么掩藏了起来,但总不会连个瞎子也不如。” 觉着身上有了些力气,苏冲抽出腰间木剑当做拐杖往地上一拄,撑身站起后接着又道:“况且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对着虚空说谎做戏!小爷和你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怎就不知你还有个爹曾供你求学读书?让你读了好几车――都是儒家的?” “我就只记得徐大娘有一次病重,无法帮人缝补赚钱维持生计,是我爹娘请了郎中帮着诊治,又让我从家中取了饭菜送去给他那没爹的儿子吃饱!如今可好,你徐大宝成了气候,就要用仙家飞剑将我斩成两截以作回报啦!” “哎呀呀,冲哥儿你这说的什么话……”锦衣青年收了神通,散去五彩云头,自高处缓缓飘落。 脚踏实地后,他一招手将飞剑收进袖里,随后快步走到苏冲身旁帮他拍打起来身上的尘土,颇有些尴尬地分辩道:“你也知道,我自小天赋异禀,身周十丈之内,只要有人说起我来,不管是好话坏话我皆能感应到。自从修炼了道术,我这天赋便愈发厉害了起来。方才感应到有人离老远念叨我,故而想放出飞剑去吓一吓;无冤无仇哪会真去杀人?况且我又没想到会是你。” 苏冲自小与这徐大宝是邻居,知他说得不假,火气顿时消去了不少。再一回想那飞来的一剑,他将徐大宝上下打量了一遍,摇头道:“我虽不懂仙家御使飞剑的法子,但却深悉运剑之法,你那一剑固然迅猛凌厉,但御剑的手法必定是还不够精熟,准头奇差。方才若是换个人站那里,此刻定已尸分两截死得不能再死了。” “冲哥儿,从前乡人们虽都夸你能耐,但你毕竟是俗人一个,不知我仙家御剑术的玄妙。先前是见你躲开了,我便没去催使剑招变化,否则它只要切开你的衣裳便会转折到一旁去。”咧嘴一笑掩去心虚,徐大宝岔开话头问道:“还有,谁说我没爹的?告诉你,我不止是有爹,而是有个极为厉害的爹――我爹他是鸿蒙道宗的传功长老!” 说到这里徐大宝便显得极为激动,口沫连飞地讲道:“你可知晓什么是‘鸿蒙’么?鸿蒙就是上古天地初开、万物蒙昧之际。那时在天地间纵横的是天生地养的魔神,个个都有通天彻地的法力、拘星拿月的神通。后来那些魔神也不知因何起了争执,相互厮杀起来,纷纷陨落了去。” “鸿蒙道宗的道统就是继承自那些已故的魔神!‘道统’是什么你知晓么?道统就是道法、道术!鸿蒙道宗的道术比天下任何一家都要厉害,你从前所仰慕的真一教和正一派与鸿蒙道宗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这样一处厉害的仙宗,我爹他是长老,你说厉害不厉害?” 苏冲奇道:“徐大娘改嫁给了仙家人物?” “放屁!我说的便是亲爹!” 似是怕苏冲不信,徐大宝指天发誓,将手放下来后又道:“我爹他一心求道,在宗门里苦修了两百余年后才忽然想起自家是一根独苗,有延续家中香火之责。于是他出山行走,一路到了姑苏,恰好在街上看到我娘生得貌美,便施展道术将一滴精血送种了过去,孕出我这么个仙种。我娘不婚而孕,对家人解说不清,于是便躲到了钧州将我诞下,对外只说是我爹死得早。去年正月十五的夜里,我爹他来到家中,对我和娘讲说明了因由,随即便将我们接进仙山纳福。” “啧啧!”苏冲称奇:“这等事说书人也编不出来――那精血竟还能‘种’进身子里?亏得小爷不是个女身,否则去街上中了修道人的毒手,要可真够委屈。不过……有个仙家人物做爹爹,大宝你好福气。” “什么大宝!我爹已给我更改了名号。只因爹娘同样姓徐,是以我仍旧是姓徐的,单名一个‘胜’字,表字号‘克敌’。以后你叫我徐胜、徐大哥又或直呼表字皆可,从前在俗世中磨砺时用过的名号却不能再叫了。” 纠正过称呼后,徐胜得意地说道:“进山后我便随着爹爹炼气修行,如今已是修为颇深。你看我这脸,还有身子,如今可是俊了许多吧?这要再过几年,等我法力更为高时,施法伐毛洗髓,想要白净、高大、俊美这些只在一念之间。” 眼见徐胜前后转圈显摆他那五尺身躯,苏冲面皮一阵抽搐,当即插口打断:“那我就先恭喜你了。到时也不用苦练什么剑法,只望那赵师妹身前一站,她便会满心欢喜地从了你。” 此言虽是在揭疤,徐胜听了却未恼怒。他从前身材矮小,又不大会做人,同龄人皆都嘲笑他,不肯与他相处,转而是小他几年的苏冲未曾嫌他矮丑,时常叫上他一起玩耍。 两人即是同乡邻居,又是玩伴,交情颇深,从前便如这般言谈无忌,如今徐胜换了身份却也不觉有何不对,只笑道:“以我如今的出身,以我如今修为,以我如今的学识,以我如今的气度,倒也不需拿相貌来诱人。那赵师妹是这山中无量剑派的,去年与她初见时……算了,过后再和你讲。倒是冲哥儿你,为何来到此地了?” “唉……我倒了大霉……”苦闷地叹了口气,苏冲将自家遭遇从头讲了一遍。 那徐胜听后,同情之余却愈发得意了起来,出言感叹道:“当初你衣食不缺、父母双全,每天头午在道观里学剑,下午便在去学馆里读书,人人说夸你文武兼备日后前程无忧。而我呢?吃糙米,穿破衣,不是受饿就是受寒,饥寒交迫之下,个头都长不起来……可这世事无常,如今就颠倒了过来。儒家至圣先师孔夫子曾曰:“起得早,身子骨未必就好。这话实在是大有深意,大有道理。” 苏冲深悉这徐胜的脾性,见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同样也不动怒,只瞪了一眼,肚子里骂道:“这厮莫不是从仇人手里借了卷‘论语’来看?” 想到这里,他自家也觉好笑,咽了口唾沫压住笑意后方道:“大宝,我往日里对你可够义气么?” “唤我表字‘克敌’!”徐胜皱眉嚷了一句,又拍胸脯说道:“自然,我不也一向拿你当兄弟的么?” “那便好。我如今背了命案有家难回,来这山中一是为了逃避官差缉拿,再则便是听说这西南诸山中有仙家踪迹,顺便来寻仙求道的。如今大……克敌兄你入了仙门,想求你带携一把,不知可有难处?”说完,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胜去看。 “这……这个……”徐胜面上还显出了为难神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揪住鬓发揉搓,转圈踱起了步来。 “看他面色不似作假,还真有什么为难?”苏冲心中一紧,忖道:“事关前程,可不能因他为难便罢休。实在不成,小爷拼着不要脸面,拜这徐家的‘恨天太高’做老师也认了!唔……脸面……对了!这厮虽向来只爱便宜不爱出头,可事关自家脸面时便会多出一份担当来……我且用个激将法激他一激。” 第六章,仙家三道 “徐大宝,你别不是在吹牛吧,莫非你爹不过是宗门之中一个打杂的,故此你才如此为难,连举荐个人都要思量再三,真真是丢了咱们兄的脸面。罢了罢了,你家小爷我也不求你了,反正凭小爷手中三尺剑也不愁过活。” 苏冲这番话讲出来,要是往常,这徐大宝肯定会红着脸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是如今,纵然苏冲已然将话说到如此份上,这徐大宝也只是叹气,却没有一口子的答应下来,看来此事甚是为难,不过这番话倒也不是没有用处。 徐大宝叹了几回气,虽心中觉得对不起这同乡兄弟,但奈何鸿蒙道宗规矩甚多,他爹虽是长老,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但却不好明着败坏这些规矩。 不过,徐大宝也有了转圜之法。 只见徐大宝期期艾艾的对苏冲道:“冲哥儿,不是我不帮你,奈何鸿蒙道宗规矩太多太严,纵然我那老爹是道宗长老,我也既不能举荐你入宗,也无法收你做徒弟,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其他两个路子提供与你,也能让你入得仙道来,你看如何?” 苏冲刚一听到徐大宝既不能举荐自己入宗,又不能收自己做徒弟时,便要发作,而后听到徐大宝说有其他两个路子提供给自己,也能让自己入得仙道,便暂时忍耐了下来。 “你且说来,让我听听。” 徐大宝从怀中掏出三本经书来,递给苏冲。 苏冲也不作假,直接拿了过来,翻开一看。 分别是《九莲经》《醒神经》和《水火阴神要述》三本经书。 苏冲压抑不住心中兴奋的道:“这难不成就是可以修仙的法门经书?” 徐大宝点点头:“正是。” 苏冲哈哈大笑:“克敌兄,果然不愧是好兄弟,这等修仙之法都能拿出来给兄弟,也不枉当年我们的一番情谊。” 此时的苏冲自然不会再自称小爷,一来徐大宝如今是仙宗长老的儿子,身份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二来毕竟人家是要与你好处,用一些尊称也是应该。 苏冲自小在酒楼客栈之中长大,这些人情世故自然拎得清楚的很。 徐大宝看到苏冲如此兴奋,也觉得很有面子。 不过这三本经书却也有些不妥之处,徐大宝自然要跟苏冲说个明白的。 “冲哥儿,你先不要兴奋,这三本经书虽然可以引你入道,但却有些不妥之处,我要一一与你讲明,免得将来你说兄弟我故意害你。” 苏冲疑惑的看向徐大宝:“克敌兄请讲。” 徐大宝讲道:“这三本经书本是闻香教的根本经书,只不过那闻香教教主王森得罪了我家老爹,被我老爹杀上门去,在灭了那王森之后,顺手就把这三本经书从闻香教的总坛之中拿了出来,只因我那老爹看不上这神道之法,故此给了我,说是给我闲时解闷做一些参考所用,只不过,我那便宜爹说这闻香教的修炼之法,隐患颇大,参考可以,但绝对不能当作根本之法来修炼,纵然修炼大成,也不过是个阴神的修为,十有八九渡不过天劫,成就不了阳神。” 苏冲听着徐大宝讲出这么一段,一边听着一边琢磨。 这徐大宝的便宜老子果然是个豪横的货色,轻则夺宝,动则杀人,不可惹啊不可惹。 而且,他这便宜老子修为肯定不低,能够打得人家一个教派都没脾气,铁定是个遮拦人物了,以后小爷我得更加巴结一些这徐大宝了。 其次就是这阴神阳神是个什么玩意。 等到徐大宝讲完,苏冲直接问道:“克敌兄,你说的阴神阳神可是修行的境界?” 徐大宝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苏冲还是个世俗之人,对于修炼之道不知道再正常不过了。 随即徐大宝给苏冲解释了一下:“冲哥儿,这仙道修炼有三种修炼之法,分别是真玄神。 真部功法的修炼以内外元气为根本,练就一颗不朽金丹,用以寄托神魂。 玄部功法以肉身体魄为根本,先练筋骨皮毛,再练精血归窍,得以成就无漏之身,然后再经雷火洗练,就可练就万劫道体。 神部功法修炼不问元气、肉身,专一洗练神魂,化生不灭灵光。其中神部修炼要经过心景成就、出窍神游、心念外放、借体显圣、内景外现、阴神成就、阴神渡劫、阳神不灭几个阶段。” 听到这里,苏冲算是听明白了:“这闻香教想必就是走的神道修炼的路子了?” 徐大宝点点头:“正是如此,只不过这闻香教的功法,在修炼成阴神之后,需要大量的信仰之力来打磨神魂,从而积累足够的渡劫资粮,而后一举成就阳神,这也是为什么那些烧香鬼要大肆发展教众的缘由了,只不过阴神渡劫成就阳神的所需要的资粮何等庞大,而且朝廷也不会坐视这些宗教大肆发展信徒,因此,这闻香教的功法看着不错,其实前路基本上是断绝的。” 说道这里,徐大宝顿了一顿,似乎心中在盘算接下来的话是不是要说。 最终,徐大宝还是如实讲了出来:“只不过,冲哥儿,兄弟给你说句实话,能够修成阴神在修仙界中也足以称雄一方,称尊做祖了,对于一个一般的修仙者来说,阴神基本上就是最终的追求了,至于想要成就阳神那需要大机缘才行,因此,这功法虽然有着缺陷,但也着实不错了。” 苏冲多灵性的一个人,他此时已经听出徐大宝的意思了。 意思就是兄弟你没门派、没靠山、没机缘,能够修成阴神就得感谢八辈祖宗了,这三本经书对你来说足够用了。 但是苏冲是何等样人,自小到大,不管文武,他都没服过人,因此自然不甘心一个阴神的果位。 既然这三本经书无法证得大道,那苏冲自然要问问另一条道路是什么了。 苏冲冲徐大宝嘿然一笑:“克敌兄,既然这条路不能证得大道,不知道另一条路是什么,可有希望证道长生吗?” 徐大宝自然看出了苏冲意思,也不藏私。 直接开口:“冲哥儿,这第二条路就是一条消息,那就是两个月后,九月初九,冥河剑派会在南海鹿儿岛开山门收弟子,那冥河剑派也是仙流正宗,只要你能拜入冥河剑派门中,就有机会得传大道法门,修一个长生不死,只不过......” 苏冲听到可以修长生不死,心中已经意动,此时徐大宝突然顿住,苏冲忍不住问道:“只不过什么?” 徐大宝看了看苏冲,继续道:“只不过,冥河剑派乃世外仙流正宗,择徒一向严格,只选年纪二十以下,且又有用剑天分的少年男女,冲哥儿你年纪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你剑术天分如何?” 苏冲听到这里,心绪倒是平静下来。 说起剑术天分,不是苏冲吹牛,从小到大,苏冲还从没有遇到过敌手。 就连六剑观的道长们也都认为苏冲的剑术天分超卓。 只不过,苏冲自认自己是个谦虚的人,自不好在自己这小伙伴面前胡吹海侃。 因此,苏冲自谦的笑笑:“克敌兄,我也不知道自己天分如何,只不过六剑观的道长们都夸我剑用得好,数十年难得一见。” 好吧,这对于苏冲来说,却是是自谦了。 要是换成其他人,苏冲肯定自称你家苏冲爷爷剑术天分冠绝钧灵二州,无双无对。 第七章,超卓天分 徐大宝搓搓手道:“冲哥儿,不是兄弟我不信你,不如你耍两下子看看,我给你把把关,免得到时候你选不上平白丢了咱钧州双英的面子。” 苏冲一想也是,毕竟六剑观只是真一教的下院,那些道长们毕竟还不真个是仙道中人,眼力有限。 六剑观之所以名为六剑观,乃是因为以六种剑术著称。 秀水剑、烈火剑、清风剑、春雷剑、舍身剑、舍神剑。 这六种剑法中,前五种剑法还只是世俗剑法,唯有舍神剑已经算得上仙道之法。 舍神,舍神,就是舍出神魂,击出一剑,这已是简单的神魂出窍之术。 这舍神剑修炼的法门倒也简单,只要需剑不离手,睡觉时也抱剑而眠,蕴养剑意杀心。 等到功法到了,便在心中观想自己身处在一个卵胎之中,而自己身死一柄利剑,誓要打破这卵胎以见天日。 一旦练成,自家神魂便可挣脱肉身束缚,以杀心剑意我依凭,离体攻杀敌方神魂。 这种剑术已经超脱世俗剑术之上,算得上仙家入门剑法。 只不过,这种剑术非寻常人可以练就。 整个六剑观,除了苏冲,也就六剑观观主茅时秋得以练成。 故此,苏冲要显示自己的剑术天分,以舍神剑最为合适。 苏冲想罢,抽出腰间点朱漆木剑,捡了块青石盘坐在上面。 抱剑瞑目片刻,然后猛的双目圆睁,作势前刺。 只听到啪的一声响,头顶之上之上的赤巾炸开,俄尔见他长飞垂落,双目失神,头顶处似有一道阴风刮过,”呜“的一声转进了林中,直吹的树叶晃荡不止。 下一刻,林中响起一道凄厉的嘶吼声,似是野兽受创。 之前出去的阴风又扑回了苏冲身上,只见他身子略微晃了一晃,然后突出一口长长的浊气,是已回过神来。 苏冲睁开眼,对着徐大宝一笑道:“克敌兄,我这一手舍神剑如何?可还入得你这仙家高弟法眼。” 徐大宝略微有些震惊,他知道自己这兄弟素来天资不凡,文武兼备,却没有想到他的剑术天分如此高绝。 还没有修炼仙家功法,便能使出这等仙家剑术,实在是不凡。 徐大宝一拍手道:“冲哥儿你这剑术天分实在是绝了,只可惜不适合我鸿蒙道宗的修炼之法,不然就凭你这天分,就是加入我鸿蒙道宗都没问题。” 苏冲很是得意,一摆嘴角:“那是肯定的啊,咱兄弟这剑术纵横钧州无敌手呢。” 徐大宝也不在意苏冲的胡吹,彼此之间都是闹惯了的。 “只不过,冲哥儿,你这剑术缺陷不小啊,只有用神之法,没有养神之法,不可多用,不然会损伤神魂的。” 苏冲点头道:“你这话,六剑观的道长们也跟我说过,寻常的时候最好不要使用这舍神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用得多了,后路就断绝了。” 徐大宝想了一下:“冲哥儿,你此去冥河剑派,一路上还要遇到一些艰难险阻,说不得这舍神剑还要用上几次,这三本经书中的《九莲经》和《水火阴神秘要》与你没有什么用处,放在你身上还徒增一些凶险,只是那养神经倒是很适合你,我就送给你了,免得你还没走到冥河剑派,就神魂湮灭而亡了,我徐克敌可不想有一天看到你臭烘烘的身子,给你家徐盛爷爷没来由的添堵。” 苏冲知道徐大宝是担心自己,只是不想说那些矫情之言。 苏冲哈哈一笑:“那不能,咱无情剑就算是死,也必须拉一个垫背的,大家一起去见阎王爷,不然岂不是弱了咱钧州二英得名号。” 苏冲一边说着,一边把《九莲经》和《水火阴神秘要》还给了徐大宝,顺手把《养神经》揣到了怀中。 徐大宝接过两本经书,想了一下对苏冲道:“冲哥儿,你此去南海,必然要经过滇南,那里有一个天蜈寨,那寨主跟我有些牵绊,近来他遇到了一些难事,我一时抽不开身,冲哥儿你如果有暇的话,不妨帮一帮那寨主,以你的身手应是无虞,也算是了了兄弟一个因果。” 苏冲自然满口答应。 徐大宝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将手中剑往背上一插:“冲哥儿,我此次出来还有要事要做,我们就此别过,希望下次再看到你,你已是我辈中人。” 说完,徐大宝脚下一跺,三尺白云出现在脚底,徐大宝将身一跃,便起在了半空之中:“冲哥儿,我走了,你多保重啊。” 说着,徐大宝身影便已远去了。 苏冲看着徐大宝脚下的白云,艳羡不已,心中想着,啥时候小爷也能坐上这么爽利得飞天法宝,那可真就是威风之极了。 羡慕了一会,苏冲对于此地也没有多留恋,连日来在此间跟那些捕快捉迷藏,早就厌烦了,只是苏冲没有去处,所以才在此间逗留。 此时有了目标,哪里还肯在这山沟里多呆,身形腾挪之间,瞬间便远去了。 滇南,天蜈寨。 此地出于滇南哀牢山中,原本是当地苗族用以栖身的一处土寨子。 只因茶马古道延伸至山下,有了这东风,这寨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各路商队补给、交易的场所,故此兴旺发达起来,论繁华倒也不逊于中原名府大镇。 只是,时长日久,自本朝献宗皇帝始,严厉禁商,中原商队日益断绝,因此再不如当初模样。 幸好,还有一些小宗的贸易未曾断绝,各寨子也习惯于到此地来交易,故此倒也还算热闹,没有彻底衰败下去,但是比起当初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经历了近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翻山越岭以及躲避各州府捕快捉拿,终于赶到了这天蜈寨下。 苏冲走的是崎岖狭窄的近路,并不知道有能通行车马的商道,故此到了山寨前,不免对商贩扎堆、骡马成群的现象感觉有些惊讶。 苏冲自幼在酒楼客栈涨大,早就练成了一幅玲珑剔透心肠,与人交涉自然更是无碍。 扯来附近的几个人闲聊一阵,便将这寨子的局面打探出了一个大概,了解的越多,他心中越是惊异。 囤金聚银,易守难攻,这天蜈寨当真是一个宝地啊。 第八章,六剑皆通 苏冲也没多多事,老老实实的按规矩排队,很是好了一些功夫才走到寨子的大门前。 就在苏冲想要入门的这一刻,一个守门的家伙却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刀往身前一摆,把苏冲拦了下来。 这家伙操着生硬的中原话问道:“你从哪来的,瞧着这么面生呢,身上带了什么?来这里做什么?” 苏冲眉头一皱,心中就有不快。 妈的,小爷是来给你们帮忙的,居然还这么对我,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苏冲迎着身前的腰刀,冷声道:“我是来救你们寨主性命的,你去通禀一声,就说钧州徐胜之友前来拜访。” 得知来人说是救自己寨主性命的,本来想把苏冲当作肥羊宰的这家伙顿时熄了这心思,不管苏冲说的是真是假,都不是自己可以招架的了。 连忙吩咐同伴将苏冲带到门楼里候着,自己则去向寨主禀报消息去了。 苏冲被几个寨丁看着,一时间哪里也去不得,当然这些人是困不住他,可是苏冲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帮忙的,所以只能暂时收着自己的性子。 无聊之下,苏冲欣赏起这外乡的风物来,不时的跟这些寨丁说两句话,一时间烦躁之意倒也消去不少。 不多时,那先前出去的家伙就带着一个面带忧色的老苗人快步走了回来。 苏冲见此心中暗道:“回来的如此之快,看来大宝这小子的面子着实不小,再看此人面色,看来所遇事情非小,小爷须得见机行事才好,为了救人而把自己搭进去的这种赔本生意,小爷可不做。” 这老苗人态度十分恭敬,依照中原习俗跟苏冲行过礼,随后便用十分流利的官话对苏冲道:“客人远来相助,我家主人十分欢喜,感激不尽,只是此时有客人在堂,不便亲自前来迎接,只能派老奴前来相迎,还望贵客勿怪。” 苏冲从这老苗人的话里听出来,此人乃是寨主的心腹奴仆一流,对于寨主没有亲自来接倒也不怎么见怪了,因此开口道:“无妨,有客在门,自是应当款待,我贸然前来,但也怪不得贵主人,还请带路,引我拜见寨主。” 这老苗人见苏冲像是一个好说话的,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生怕苏冲好似平常所见的中原人一般高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老苗人没有立即引路带苏冲进去,反倒是紧皱起了眉头,似有什么难处。 苏冲早就看出这人有些不对劲,此时再看他在哪里作难,哪里还猜不出是天蜈寨寨主那里出了问题。 苏冲虽然心思玲珑剔透,但并无跟着天蜈寨有深交的意思,因此直接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有事但说无妨。” 老苗人闻言便有了决断,先是对门楼里的寨丁们斥道:“一个个都没眼力见!看到我在与客人说话,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转瞬寨丁全部退走,他才对苏冲说道:“主人恰好遇到一桩麻烦。听说是徐胜仙长的朋友前来,主人大喜过望,便差我来问一句话。若是贵客合适出手,便请入府做个帮手;如不合适,便将客人暂且住在偏院,只等麻烦过去,主人再上门赔礼致歉。” 苏冲乃是心思灵动之辈,心中一转便咂摸清楚这老苗人的意思了。 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你虽然是仙人的朋友,但不见得也有仙人的本事,二是如果你有仙人的本事就请出手相助,如果没有这本事,那就从哪来回哪去。 苏冲心中笑了,六剑观道士的本事,那就只有剑术了,论这点我苏冲不比任何人差,此时正好显显我的本事,赚个人情,顺便弄些好处。 心中一定,苏冲笑道:“寨主要问什么?” ”寨主请问贵客可是六剑观高第?“ 苏冲疑惑道:“寨主竟也知道六剑观不成?” 老苗人没有解答苏冲的疑惑,反而继续问道:“主人说六剑观有六门剑术,让老奴问问道长练成了几门?” “哦?寨主他不仅知道六剑观,竟然还知道本观有六门剑法?” 击剑之术千门万类,堪称绝学的在江湖中少说也有几十种。以世人所知,杀生观便有四门剑术绝学,分取水、火、风、雷意态,名为秀水剑、烈火剑、清风剑、春雷剑。 而在这四门剑术之上,更有舍身剑与舍神剑,层次均都超乎绝学之上。 如那水火风雷四剑,讲求个剑招变化合乎自然,立意虽高远,却还不能跳出一招一式的套路。 而舍身剑就不同。这门剑术并无固定招式,只教人在生死一线间修持一个“勇”字,能够应势变化、以进代守,剑剑攻敌破绽,可谓直指剑道根本。 舍神剑更是道术一流,就算对手周身罩着铁甲,只要不通养神之术,神魂一出就能扑杀。 只因神魂无形无影,观中道士又称此为破体无形剑。 有那天分、悟性皆高的武林人士,虽不知此中玄妙,年深日久却也能自行摸索出来,是谓以武入道。 不过这般人物百年中也出不了几个。 这二剑,六剑观里也没几个道士能练成,等闲更是无缘得闻。故而聂冲听到老苗人代传的问话,才会感到讶异:“这位寨主与我那大宝兄弟交情还真是不浅……”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对老苗人说道:“蒙师长看重,悉心指点,门中几路剑法我都已学全了。” 换成是江湖中人,听了这话或许就会认为他是在大言欺人,毕竟练剑讲究个功侯,一个少年郎也敢说练全了杀生观里所有的剑术? 可那老苗人不通武艺,也就不知个中艰难,虽然也有疑虑,却不便再质疑什么,当下只道:“既如此,就请贵客跟小人去见主人。” 苏冲自无意见,便与那老苗人赶往寨主府邸。 天蜈寨实也不大,好在外围有着货场,倒不至于被各处来的车马占满街道。 苏冲一路随人走着,所见的多是商贩,入耳的则是些吆喝、还价的声音。如此热闹景象,在中原也不多见。 最妙的是寨中苗女,三两结伴婀娜穿梭,瞧见苏冲这等中原来的清秀少年,目光便不肯挪开。 第九章,真一弟子 黑袍少年颇为享受,一一微笑回应,竟还惹来几个女子开口兜搭,可惜又听不懂苗家话。 他有心求助老苗人,却见这老苗子只顾快步赶路,全无帮忙翻译翻译的意思。 这便惹得他暗骂道:“赶着投胎么?真个无趣。” 心中不快,苏冲便上前找那老苗人的麻烦,伸手拉了一把,问道:“老先生,你且说说寨主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也好让我心中有数。” 听到客人问话,老苗人就不便走得那么快了,当下只好放缓脚步,答道:“是南边桃花寨寨主的儿子铁九边少爷,带着一帮武士来找主人比武提亲。明面上是要娶我家的小姐阿娜丹,实际上是想借此插手天蜈寨。依照我们苗人的规矩,这比试不好拒绝。主人请您过去,就是为了求个帮手。” “天蜈寨如此兴旺,寨主身边岂会缺少高手?想必是那铁九边带来的帮手极为厉害……这样也好,与高手较量才能印证所学,更能显出我的手段来,而后找那寨主办事也有底气。” 苏冲自负剑术不凡,近来又得了闻香教的经书,与养神一道也有些进益,以往施展舍神剑用个一次就要神魂暗淡,如今却是没有大碍,勉励之下,施展个两三次也不会伤了根本了,自然不惧什么高手勇士,反而有些期待将要面对的比试。 那老苗人说到这事就啰嗦了起来,“那铁九边手段阴狠毒辣、心思歹毒无比,带来的帮手也都是面孔凶恶,孔武有力。贵客若与他们比试,万万不可心存善念,一旦打蛇不死,怕是就要受反噬。桃花寨毕竟人少,依着规矩比试,就算他们被打死几个帮手也绝不敢闹事。” 而后又叹了口气,“咱们天蜈寨势大,反倒不好以大欺小。外面许多山寨都盯着这里,就怕他们有借口联起手来找麻烦。” “还是不够强大,如果足够强大,就算是欺负他们又如何,周遭谁敢多话?”苏冲腹诽了一句,却不愿开口接话。 又行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来到了一座有寨丁护卫的宅院面前,他心知这就到了寨主的住所。 苏冲定睛朝里面一看,却不由的奇道:“似乎有中原的武林中人?咦……看那服制,还有真一教的道士?” 与此同时,院落中也有人朝门外看去。 当先是一个面带傲态的锦衣公子,见得苏冲身影,顿时轻轻哼了一声,按着腰间长剑转过身去,对着旁边的一个中年道士说道:“看装扮,咱们等的帮手竟也是个道士?这般小的年纪,也不知断没断奶。你认得这是哪家出来的么?” 那道士的目光在苏冲腰间扫过,瞧见那柄漆朱木剑,面色也阴沉了下来,开声道:“剑长二尺,厚一指,内以铁木,外涂朱砂——用这般形制的剑,当是本门下院六剑观的弟子。” 这中年道士唤作李铭罡,乃是真一教的外门弟子,只因为了获取门中善功,领了外务职司,常年在天蜈寨中收购炼丹的草药。 这一日他是受了天蜈寨寨主之请,来与那桃花寨的人比斗论胜负。 此事正合他的心意,如果能够借此卖出个人情去,日后在这寨子里行事也便利些。 原本他做好要与人交手的准备,一心博个头彩,可是忽有寨丁带来消息,那寨主听过之后便叫停了比试,说是有高手前来帮忙,等人到了再比不迟。 李铭罡只觉是被那所谓的高手抢了风头,心生不快便从大厅走了出来,欲要抢先见识一下来的是何方高人。 等到发现寨主手下带过来的竟是个少年人,来路又似乎是真一教的下院,面色阴沉得当真快要滴出水来。 苏冲这时进了院落,也已瞧见那李铭罡的神情,心道:“真一教一向将六剑观视做下院,动辄颐指气使。眼前这道士该是从佩剑上认出了我的来历,这才黑着一张脸等我上前行礼?嘿!真一教的狗东西还真是自尊自大惯了。” 他故意视若不见,只跟紧老苗子行路,与那李铭罡错肩而过。 “站住!”李铭罡含怒喊了一声,却只看到寨主手下的老苗人止步回身,而那黑袍少年虽也停下了脚步,却没连头都不曾回转一下。 如此举动已是令他大怒,更别说一旁还有个锦衣公子在看着笑话。 李铭罡心头真火一生便再难遏制,探手拔出剑来就要给这不知尊卑礼数的小道士一个教训。 苏冲听到身后声响,就知是真一教的道士出剑刺了过来。他本也是个不容人欺的性子,这时猛地拔剑转身,口中骂道:“还真是犯贱!” 就见红光一闪,朱漆木剑已格住了道士的铁剑,同时一压一送,身剑合一往那道士喉间撞去。 这一剑他虽留了手,可一旦刺中,对方也定会落个喉骨开裂的下场,少说也要修养上三五个月才能顺畅进食。 “以攻代守,攻守相合——这是舍身剑的路数?” 李铭罡连退两步躲避过去,心中惊疑不定,“舍身剑是本门祖师亲传弟子长春真人毕生剑术所得,只流传于祖庭和外支龙门一脉,非剑术种子难以练成。先前便觉这小子是来自六剑观,如今看来是错不了了。可他才多大年纪,竟有如此天分?想我自幼修行,只论剑术却还不如这小子么?” 这般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李铭罡盛怒之外又添了一丝嫉妒,真正动了杀心,当头一剑又劈向苏冲。 他对这一剑极为自信,心中发狠:“练剑不练功,终是一场空!真一教之所以是道门正宗,凭的是丹道真传,并非是什么剑术!我自幼修习丹术,养炼一口真气,贯通大小周天,奋力一剑重如千钧,任你诸多花巧又如何能破!” 真一教的丹道功法,传自真仙吕岩,乃是直指长生的仙道根本法。 这功法的筑基功课,需要搬运周身气血,以贯通奇经八脉,最终在丹田中养炼出一丝真气。 这时虽还不能使动道术,却已能使人脱胎换骨,力胜常人数倍;若在对敌时将真气调动起来,还可将周身气力化入一击之中,当真猛如龙虎。 在外人看来,这一剑仅仅是够快而已,再就难见高明之处。 然而苏冲却知晓真一教的根底,此刻又是直面剑锋,气机感应之下顿知此剑不可力敌,哪怕沾个边都会受到重创。 危急之下,他使了个铁板桥的把式向后躺倒,不等后背着地,双腿又奋力一蹬,整个人顿时倒飞丈外。 “砰”的一声响,去势用尽的苏冲重重躺倒在地,随即又向后接连翻滚出数丈,一路尘土飞扬,身影很是狼狈。 这两人交手,一来一去只用了数息光景,那带路的老苗子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对李铭罡说道:“都是自己人!这位小道长也是我们家的帮手。” 那李铭罡见到对方狼狈逃开,自觉是已给了这小道士一个教训,加上有苏来旺开口,更不好当面打杀,于是拿出名门风度,收剑回应道:“因这下院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学……” 话没说完,就见那黑袍少年捏了个剑诀,就那么盘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朝着自家望来。 第十章,一剑慑人 一见这姿势,李铭罡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这是……舍神剑?不可能!这兔崽子一定是在装模作样!舍神剑已迈入了道术的门槛,据说下院六剑观里也只有元字辈的王元伦与时字辈的茅时秋初步练成……” 虽然不信对方由此能耐,可受激之下,却不由地将入鞘过半的宝剑猛又抽了出来。 这时屋舍里的人也都听到了外边的动静,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这些人中既有天蜈寨找来的帮手,又有桃花寨少主铁九边领来的勇士。 眼见院落中的两个道士一坐一立对峙着,桃花寨那边的一个苗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嘴里嘀咕几句,想来不是好话。 苏冲循声看了那苗人一眼,便又转头望向李铭罡,“出手就是杀招,真一道士可真够毒辣,我便也回敬一手,叫你知晓六剑观也不是没有绝学!” 他的怒火早就酿成了杀心,话说完将眼一闭,随即发髻炸散,头顶囟门“呜”地刮起一团阴风,一路裹挟着烟尘朝那李铭罡扑去。 在场众人不明道术,陡见此景,皆感到背脊生寒。 “当真是舍神剑!他怎么会?他怎么敢?”亡魂大冒的李铭罡匆忙挥剑前斩,可剑到半途,那阴风就已扑在了身上。 他只觉是有一块寒冰塞进了胸膛,原本如意使唤的气血陡然一滞,筋骨随即发僵。 就在思维也渐渐变得昏沉时,他又恍惚感到有剑光自天外飞来,猛地刺入头颅,带来无边剧痛,跟着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而在旁人眼中,这真一道士先是被那邪风吹得一阵乱晃,随即额迸青筋、五官溢血,最红翻了个白眼便倒地挺尸了。 离那李铭罡最近的,是最初就站在院落中的锦衣公子。此人名唤任朗,师承于有着“点苍第一剑”之称的点苍剑派剑老人,自负剑术高明、出身不凡,一向傲气凌人。 此时亲眼见了李铭罡的死法,他那从不离身的傲气却都消散无踪,全无风度地尖叫着,“噔噔噔”退出老远。 其他人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倒也不是没听说过道术手段,譬如御剑凌空百步斩人之类,可眼前这黑袍少年坐地不动,只是咬牙闭眼刮阵风,就把一个有道之士给弄死了…… 这手段也忒邪门!众人自忖无法抵挡,怎能不生畏惧? 瞬息后神魂归窍,苏冲转看向众人,目光所至,无不后退闪避。 忽见有个高大的苗人身影来到身前不远,说道:“小道长当是徐胜仙长的朋友了?若没看错,方才你施展的该就是舍神剑?” 这人半是讶异,半是担忧,“我当初听徐胜仙长说,六剑观只是下院,而真一教却是祖庭。死的这个道士本事不小,我原还想引荐你与他相处,不成想这就被你给杀了。唉……真一教门人众多,高手也是不少,日后你要多加小心。” 从这话里听出此人就是这天蜈寨的寨主,苏冲站了起来,甩手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一边笑说道:“在下苏冲,本是为相助寨主而来,却不想被这道士撩出了火气来。不过杀都已经杀了,还怕哪个来寻仇怎的?在下一向是出手不思利害,报应自有担当。” 趁着气势未衰,他又往人群里寻梭了一眼,注意到一伙打着赤膊的壮汉与寨中苗人扮装有异,神情陡然转戾,“你们不走,是等着和我打么?” 那一伙正是桃花寨的人手。领头的铁九边本也是个孔武的汉子,可是吃苏冲一瞪之后,他实在提不起胆气对抗,当下也顾不上脸面,转身就向大门疾走。 他所带来的那些手下,见状也都连忙跟上,转眼走了个干净。 这时倒也没人去笑他们,易地而处,在场的众人怕也会是这般做法。毕竟性命更比脸面重要,有得选,谁愿与会邪法的狠辣之辈为敌? 也只有天蜈寨主哈哈笑了几声,而后开口夸赞道:“尊客一言就吓退了这帮狼崽子,实在威风得紧。我当年去中原游历时,可是被人撵得到处跑,和你相比就差远了。”说着,伸手虚引,相请入内。 “不敢当寨主谬赞,只因这些人无胆罢了。” 苏冲应了一句,暗道:“这人情算是卖足了,等下寻些便利想来就不会冒昧了,至于真一教” 扫了那死去的道士一眼,“天大地大,能找到我再说。”随即便不多想,披头散发地跟着那天蜈寨主往堂中走去。 另有几个受邀来帮忙的武人,却因忌惮苏冲的手段而犹豫了起来,迟疑着不想入内。 最终还是那在人前出了丑的任朗为众人做出了表率,先自含恨离开了这处伤心地;其他人有样学样,亦是不再停留。 相比之下,老苗子与府上做事的奴仆们便没那么自由,不但要处置好真一道士的尸身,还得分出人手去听寨主使唤;一想到要进去面对黑袍妖道,这些人觉着头皮发麻。 另一厢,苏冲已在客堂中坐定。 几个使女或许是没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时没有显露出丝毫畏惧之色,反而因这少年清秀,纷纷借着送茶点的机会凑近了细细打量。 苏冲刚施展过舍神剑,神魂略有损伤。有这些苗女在身周晃来晃去,令他实难清净,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情形被坐在主位上的寨主看在了眼里,只当中原少年是不喜这些苗家女子,摆手就要挥退。 可这时忽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一侧的角门跑了出来,甫一现身就很开心地问道:“阿爸,红头说桃花寨来的人都输了,我要被一个中原人抢走做老婆啦,是不是真的?” “寨主家的阿娜丹?”苏冲提起精神望去,却发现跑出来的是个至多六七岁的小丫头,手里竟还攥着一条尺许长的大红蜈蚣,面皮顿时一阵抽搐。 那寨主显然对这丫头十分宠溺,听到她满口胡话也未动气,只是笑眯眯地朝着苏冲指了指。 小姑娘循着指点跑到苏冲身边,好奇地仔细打量了一阵,忽而开口道:“小哥哥,你神魂受伤了,不治恐有后患之忧!” 十一章,天龙异香 寨主府的客堂里,苏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居然会被这小姑娘看穿了伤势。 前文已经说过,天下修行之道分为三种真玄神三种,这三种道法对应生灵精、气、神三宝而来,各有玄妙,皆可证就长生道业。 如那真一教的道统,自然是真部道法。 而苏冲所学的舍神剑,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神部道法中的入门小术。 神部道法入门最快,但走这条路也最为凶险。 皆因神魂之中蕴有本性灵光,一旦受损,便有灵智消逝之危。 且神魂不似肉|体,受创之后无从用药,若无恢复之法,便只能依靠本身的气血慢慢温养。 苏冲施展舍神剑,实则是以自家神魂去冲撞对方的神魂,拼的是谁的神魂更凝练,谁的技巧更出色。 想那李秉淳,修习真部道法二十余载,体魄已是极为强健。又因本身气血能够滋补神魂,虽不通神部道法,神魂却也比常人坚韧许多。 苏冲以神魂对神魂之法将他灭杀,虽掌握着主动,但应有的损耗却也减免不了多少,并不像在林中扑杀花狸那般轻巧。 此刻他心神萎靡、思维漫散,若是再拖久些,便会幻念丛生、心智混乱,最终如阿娜丹所言,落个心死魂消的下场。 “神魂伤势并不外显,这阿娜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如何就能看出我的伤势来?”惊讶于此,苏冲心中有了个猜测,“或许这一家人也都修习道术?” 这猜测一生,他便又想到了一些天蜈寨中所见的异常。譬如这寨中丁勇的人数,似乎并不太多,来时仅在城门口见过几个。 这点或还可用藏兵于民来解释,但寨主府邸的寨丁似乎也只有二三十人,便是加上奴仆,用做守卫也远不足够。 两相印证之下,苏冲已能断定这寨主另有手段,“囤金聚银之地,岂是好把持的?这位寨主既然未养大军,那定是懂得道术,亦或是精通滇南之地流传的巫蛊之术,否则断然坐不稳这天蜈之主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又对自家卖人情的做法感到好笑,起身拱了拱手,说道:“原来前辈并非凡流,小侄先前却有卖弄之嫌了。” 寨主也不遮藏,当即豪放一笑,道:“贤侄闻一知十,真是玲珑心窍。其实我也只学过些家传的粗浅道术,若非痴长些年纪,必然不如你。” 说着,看向自家女儿,“倒是我家阿娜丹,生得有几分灵性,比我这个当爹的强过许多。” 对后面一句话,苏冲丝毫不疑,当下赞赏地看了一眼过去。 小姑娘对这目光很是受用,报以甜甜一笑,转头又向她爹爹催促道:“阿爸,你不要小气,快拿天天香来。” “阿娜丹别急,”寨主安慰一句,转睛看向苏冲,“我听徐胜仙长说,舍神剑非生死关头不能轻出。先前那情势,有老苗子做阻,又有我在身后,贤侄必定性命无碍。可即便如此,你还是用出舍神剑,想来该是自有修养神魂之法,不惧这等损伤?” 苏冲闻言,也不隐瞒,回道:“的确是有着修养神魂的法门,这等损伤过上几天也就无碍了,倒不需前辈援手。”转而有好奇地问道:“听阿娜丹小姐话里的意思,那‘天龙香’似乎对我这伤势有益?小侄通读《道藏》,仅知几样飘渺难觅的天才地宝能够壮大神魂、治愈创伤。不知这‘天龙香’是何物?” “贤侄有办法养伤就好,期间就住在我这里,不会有人打搅。至于那天龙香嘛,哈……那是我族中老辈人传来下的伤药,如今所剩已是不多了。” 寨主显然是不想细说,打个哈哈就要敷衍过去,不料这却将阿娜丹惹到了。 小姑娘气得转身就走,一边嚷着:“阿爸太小气,我以后都不向你要东西了!” 因有外人在场,寨主尴尬一笑;苏冲则权当没听到那气话,随意挑起一个话头当做台阶送上,又与主人家谈笑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苏冲告辞而出,仍是由来时带路的老苗子引领着,往寨主家的偏院去落脚。 等到进了屋子,苏冲关门上闩,目光寻梭一圈,便走到床头盘坐了下去。接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册经书,正是《醒神经》,这《醒神经》乃是教人借助异香壮大神魂、恢复创伤的法门。 传说闻香教立教祖师王森,是因为狐妖报恩才得了道法神通,依仗的就是狐妖留下的一截带有异香的尾巴。 这经书之中便绘着一截狐尾,此外不立文字。 也不知绘画之人使了什么样手段,只要以目光注视狐尾,杂念便会渐渐平伏无踪,不久入定,隐有异香循鼻窍而入,嗅之顿生喜乐安宁之念,神魂因而丝丝壮大。 这便是苏冲施展舍神剑后还能迅速恢复神魂损伤的依凭。 在今日之前,他已多次尝试,如今即便是不看经书中的图像,只凭自心观想狐尾,也能嗅到异香,同样收获安宁喜乐。 只是眼下伤势稍嫌重了些,思维漫散难控,他试着观想狐尾,却总是半途就告失败。 苏冲也不逞强,这时又翻开了《醒神经》。 狐尾图再显灵验,过不多久,他便感到杂念渐渐消失,已是极为熟悉的异香也有一丝钻进了鼻窍之中。 就在他刚生喜乐安宁之念的瞬间,一阵扣门声忽地传了起来。 苏冲猛然惊醒,心中一阵气恼,怒道:“是谁在敲门?” “小哥哥,是我啊,阿娜丹。” 苏冲闻言一皱眉头,动手收好床上的经书,随即下了地。开门一看,就见阿娜丹站在门前。 面对这小姑娘,他便是心中再不痛快,也不好去使什么脸色,于是强作笑颜问道:“阿娜丹妹妹,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说着,侧身让出一条入门的路来。 那阿娜丹进到屋里,便自行动手关上了房门,跟着还有些心虚地透过门缝张望了一眼,最后转过身来,从腰囊里取出一样事物,递向出去说道:“我给你送‘天龙香’来啦。阿爸小气,我却不像他那样。这是库中药力最好的一支香。” 聂如低头看去,眼皮不禁一跳,只因那阿娜丹手中托着的竟是一只盘缩成团的金甲蜈蚣。 十二章,天龙念法 五毒之属类形貌特异,一向令人忌惮,胆气弱的望上一眼就会感到毛骨悚然、浑身发麻。 苏冲虽学了一身剑术,却并无抗毒之能,故而这时看到那蜈蚣,不敢犯险接过,只指着问道:“阿娜丹妹妹,你说的天龙香,指的就是蜈蚣?” 阿娜丹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将那盘缩成团的蜈蚣抖直,一边解说道:“寻常蜈蚣可变不出天龙香来。非得是有机缘修行的蜈蚣留下的躯壳,才能作用神魂。若是有蜈蚣修成了阴神,又渡过一次雷劫,神魂之中化生一点阳和之气反哺本身身体,那它的躯壳就会是最上品的天龙香。” 苏冲听了,问道:“蜈蚣也能修行?” “那当然啦,”阿娜丹走到桌旁,拣了把椅子坐下,又将金甲蜈蚣放在桌上,伸出一根手指戳弄着,“五毒之属生具定性,心念专一,不像其它生灵一般浮躁难安,因此若有机缘修行,成就还要胜过等闲许多。这条蜈蚣就是修成了阴神的,可最终渡劫失败,魂飞魄散,只下躯壳。这支虽不是最上品的天龙香,可也极为难得,是我家中藏货里最好的啦。” “啧啧!”苏冲惊奇咂舌,忍不住凑过去细看。 阿娜丹等他离得近了,手指飞快地往蜈蚣头上一按,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蜈蚣就化成了一团灰烬,只留一股掺杂着金光的蒙蒙烟雾,不容躲闪地钻进了苏冲的鼻窍之中。 霎时间,他脑中轰声一响,心念顿被无量光明淹没,整个人再无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地盘坐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冲重拾自我,却发现正置身于一处陌生天地。 此际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似沉似浮悬于半空;好在心神安宁,如同入定,又像梦里旁观,惊惧不生。 须臾间,这天地有了变化,化出两个生灵——一是老僧,形容枯瘦;一是蜈蚣,体貌狰狞。 蜈蚣游走到老僧身前,忽而蜷缩蓄力,似要扑攻杀过去。 老僧见状,枯瘦之躯陡长到三丈高下,手捏宝印,腰缠金光,赤膊露足,威严慑人。 蜈蚣为之惊退,顷刻复又游回,张牙舞爪,跃跃欲试。 老僧失笑,开声念诵道:“大威广力,八部天龙。慈悲布惠,南北西东。超拔沉溺,擢升堕落。缘来自证,不弃蠓虫……” 诵经声一起,蜈蚣爪牙立收。 老僧欣慰,继续用功,洋洋万言而止,终道:“汝有杀心,蒙蔽真灵。闻经当悟,褪去狰狞。” 蜈蚣闻言,后退三尺顿首相拜,忽而神魂出窍,化作金色天龙,飞腾天际引颈长吟。 光点消失,苏冲知晓老僧讲的是《护法天龙经》,又名《天龙念法》。 依法修行,可以将自身恶念化作护法天龙,杀心越重,天龙越强,专能降魔渡厄,堪称无上神通。 他心中一喜,定境立破,宛如梦中转醒,睁眼又见天光。 一旁,阿娜丹正蹲地上无聊地等待着,一见苏冲醒来,喜上眉梢,忙地张口问道:“苏冲哥哥,你入定时都看到了什么?有没有遇到神念传法?” “这天龙香真是奇宝,我得它之助,学到了一门,能够倚之降魔护身。” 言罢,苏冲默察自身,只觉伤势尽去,神魂也较从前凝练了许多,由此更知天龙香的珍贵,心情有些沉重地说道:“阿娜丹妹妹,你拿出如此贵重的宝物给我用了,回头却怎么向家里交代?这恩情我又如何能偿还得上?” 阿娜丹笑道:“苏冲哥哥,你若能帮我个忙,咱们就两不相欠了。” “帮什么忙?”苏冲问着,心中亦在思索:“阿娜丹年纪虽小,可道术修为只怕比我更高明许多,更别说她身后还有着家人,却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找到我一个外人来帮忙的?”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姑娘卖了个关子,掉转话头道:“我守了你一夜,先要回家睡觉,等晚些过来再和你讲。” 听她一说,苏冲才注意到入室的天光有了变化,暗中讶异:“这一入定,竟用了整夜的工夫?” 阿娜丹这时已起身走到了门口,打开门后,又回头叮嘱道:“苏冲哥哥,我阿爸若是遣人来问,你就说我缠着你讲了一夜的故事,千万不要提到天龙香。”见苏冲点头应下,她放下心来,闪身出了门外,一蹦一跳地往家宅跑去。 苏冲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好一阵子,终而一笑,自语道:“原以为我幼时就已很了不起,没想到跑来滇南就遇上个更精灵的。也不知这阿娜丹究竟要我帮她什么忙……只怕不会太轻巧。” 又自对阿娜丹的目的做了一些猜测,苏冲最终摇了摇头,心道:“只等她再来,自然会有答案。我猜得再多,终也做不得准。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看看这一夜的收获。” 于是只起身闩好房门,回到床头坐下。 闭目凝神,苏冲运起了舍神剑的观想法门,俄而心念一定,便觉是整个人落入了一个卵胎之中。 这一处心念幻化的心景,实则就诞生在眉心后方的泥丸宫里。中谓此处为“紫府”,又作“心田”,乃是神魂寄托之所,心念生灭之地。 从前苏冲观想此景时,常觉卵胎空虚不实,心念所凝聚的身躯有也如一道幽影,杂念一生心景便会破灭。 这回入定观想,他却发现心景凝实了许多。尤其是身躯,仿若生人一般,举手投足皆有力道相随。他因而生出喜悦之感,心景却也没受影响。 转而心念再动,苏冲手中又多出了一柄宝剑。 此剑精光摄人,锋利尖锐,正是他持剑积年所养练出的杀心与剑意所结。 苏冲举剑把玩了一阵,忽地往前迈出一步,轻易就撞破了胎卵。下一刻,神魂便离体而出,荡起阵阵阴风。 之所以会生出现这种异象,是因为神魂本质属阴,一旦离体,遇到天地间的阳和之气,就会难以抑制地发生溃散——这便是阴风的由来。 神部修行,入门有五道关卡。一是心景成就;二是出窍神游;三是心念外放;四是借体显圣;五是内景外显。 心景圆满,便可随时随地入定施术。 出窍圆满,则能神游千里数日不归。 心念外放,是指神魂藏身不出,只外放出一道或数道心念来施展道术。 借体显圣,说的是用神魂依附外物之法,化无形为有形,如同另造躯壳,更胜肉身之妙。 内景外显,便已是筑基圆满的阶段。修炼到这一步,就能够将心中天地显化于身外,心念动时,要风来风,要雨来雨,真如神圣一般。 苏冲原本入门不久,自身心景都还没能观想圆满,神魂本质虚弱,远还不能出窍神游。 全赖多年习剑磨练出的剑意杀心来保护神魂,这才能对抗阳和之气,勉强离体片刻。 杀生观里的道士们大多也是如此——舍神剑出,一放即收——不敢让神魂离体过久。 若是施术后拖延久了,一旦杀心消褪、剑意涣散,神魂便要暴露在天地当中,如此一来就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只是这一次,苏冲神魂出窍后并未依赖杀心剑意做防护,也没有一出即归,只凭着心念对抗阳和之气的侵蚀,定定呆在一处,仔细地体味着神魂出窍时的感受。 神魂并无耳目,感应却极为灵异。以他如今的修为,不仅能照见僵坐在一旁的肉身,更还能查知方圆五十丈内的种种事物。 大到正自起床穿衣的掌柜和伙计们,小到窗外草叶上正饮着露水的爬虫,无不映射心中,如同近在眼前。 这感应只持续了片刻,苏冲便感觉心念正在涣散,却是修为不到,在外停留过久,终于吃不消了。于是赶忙集中心念,神魂一个挪移,循着头顶囟门而入,复归本身之中。 但见他身子一颤,重又睁开眼来,神色虽有些虚弱,却还是展露出了笑容来。 “天龙香真是神异之宝,得它一补,我的神魂就凝练了数倍,如今‘心景成就’一关,大体已算圆满,今后只要勤练观想法,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真正地出窍神游了。” 对下一步的成就,苏冲有些急切,很是憧憬了一阵子,才又重新入定,尝试着修炼新学到的。 修行这一门道法,须得知晓天龙真意与天龙真形。对于从未见过天龙的人来说,这或许是难以迈过的关卡。 苏冲却因有着定境中的记忆,只需稍作回想,便能用心念勾勒天龙成形,并无丝毫碍难。 然而尝试过一次之后,他却发现了一桩难处,“这护法天龙须得用心中恶念催生,可我向来仇不隔夜,眼下却该到哪里寻找恶念来用?” 依世间流传的佛经所言,佛门共有八部护法神,分是天人众、龙众、乾闼婆、紧那罗、阿修罗、迦楼罗、摩侯罗伽。 这八部护法神并非都是天生慕佛之辈,如龙众、迦楼罗、阿修罗,都曾与佛子为敌,最终被大神通降服,才先后做起了佛门的护法。 又因护法神中的天人众与龙众的数量最多,便将以这两方为首,统称为八部天龙护法。 这典故实则就是所依循的法理,专能将对自身修行不利的恶念降服,转化为威严、擅斗的护法,用以降妖除魔护持自身。 此法的根基就在恶念上。 而恶念的由来,无非是嫉、恨、嗔四字。 自身恶念越重,降服后转化出的护法天龙就越高明。 十三章,道心坚定 偏偏苏冲自幼聪明绝顶,文武兼备,又心慕仙道,眼界高得很,人间权贵在他眼中就如土鳖一样,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嫉妒心来; “恨”字更不沾边――他若与人结怨,报仇从不隔夜,如今是身无因果;至于一个“嗔”字……能惹怒他的人也不多,之前那全真道士算是一个,不过这那一瞬的嗔念早就随着道人身死而消散了。 只因心无恶念,苏冲也就练不了这道法。最初他很是苦恼了一阵,不久想通,却又自嘲一笑,“降服恶念是为了还自身清净,以利修行。我如今心不着尘,正是再好不过;若为练这《天龙念法》而刻意去求生恶念,岂不成了本末倒置?” 放下一段执念,苏冲便又感到腹中饥饿,这才想起许久没有进食,于是下床开了房门,出了客舍不远处,就看到路边有间馆子,当下便走了进去。 这一处店铺虽小,人气却很旺。打眼一看,里面几乎已被坐满,只余角落一张桌子,许是位置不好,尚还空着。 他也不挑剔,径自过去坐了下去,有一个在一桌客人前听闲话的伙计眼神好,马上跑了过来,问道:“客观要吃什么?三牲大荤、鸡鸭鱼肉、菜豆小炒都是这里有的;酒就只有苗家的土酿,口味还算淳厚,一文一角也不还不贵。” “要三荤三素,冷热不拘,怎么快就怎么上。酒水就要一坛。” 那伙计点头应下,扯开嗓子冲着厨房喊了一遍,旋即就要回到先前那桌客人旁边去听闲话。 苏冲见状,伸手将他拽了住,问道:“看起来你该也是中原人?那桌上的客人在说什么,竟引得你如此上心?” “不瞒公子,小的老家在齐州。”伙计赔了个笑脸说道:“那边坐的恰是老家来的商客,在说着徐鸿儒称帝遭剿的事情。小的因担心家里人,心中难安,所以才听得专心。” “哦,”苏冲了然,摆了摆手,“那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上菜就好。” 伙计见这客人好说话,连忙道谢而去。 不一会酒菜上来,苏冲也不再做他想,直接开始大快朵颐,一顿饭吃了许久,才结算出门,随后盘算起该往何处走。 苏冲因要找个静修之所,于是想往龙蜈寨周围的山间转转,在路上走了一阵,他就听一旁有人唤道:“小哥儿可是六剑观出身?” 苏冲循声看去,却见出言之人是作女冠打扮,约莫三十许的年纪,生得蛾眉杏目,端是美貌惊人。 便在这时,远处却又传来一声呼喝:“桃三娘,又让我撞见了你!” 被唤作桃三娘的,也是个三旬年纪的妇人,单以姿容而论,虽不如苏冲身边的美貌道姑,却也颇有风韵,很是能迷倒一些人的样子。 只是眼下她正被一群人追赶着,一路惊惶逃窜,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行人、摊案,就连头上精心盘过的髻子也散乱了,一时好不狼狈。 苏冲见这场混乱似要朝着自家这边波及过来,顿时皱起了眉头。 道姑看了他一眼,忽地开口说道:“那桃三娘是江湖中娼|门的长老,追她的则是沐王府的人手。此女害人无算,想必是曾对沐家的人下过手,如今运气不好,被苦主撞上了。” 苏冲听出道姑的话里有着提醒的意味,心道:“她这是怕我年少意气胡乱救美么?看来这位道姑对我未存恶意,或许只与六剑观里的道长们有旧,才来与我搭话。” 想到这里,他朝着道姑善意一笑,随后退到街边一间绸布庄的屋檐下,伸手虚引,“道长还是过来避一避,若是乱中被人冲撞到,那可不美。” 眼见苏冲未生出逞强之念,道姑赞许颌首,随即依言走了过去,口中道:“贫道项明绮,在洛阳凤仙洞修行,因见你的佩剑与葫芦像是六剑观的道友们常用的,故才贸然开口相询。” “是真一教清净散人孙不二的道统……这一脉的道姑不入本宗,说来倒与六剑观相似。” 苏冲听到凤仙洞的名目,顿知这道姑的来历,当下施礼道:“小子苏抱冲,确曾在六剑观里学艺,师承于观主庄时秋道长。只是并未入籍录册,算是俗家一脉。” 六剑观中的道士们排辈立号时,遵循“含元时抱一,长合圣贤心,”的顺序。如今的观主茅时秋,正是观中第三代的道士,苏冲随他习得一身剑术,论辈分就算四代弟子,故而在与相亲的同道报名号时要加上个“抱”字。 道姑项明绮听闻苏冲竟是观主亲传的四代弟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刚要出言叙话,却见混乱已来到了身前。 那桃三娘倒是有眼力,看出苏冲与道姑均有武艺在身,心中暗喜,当即靠将了过去,口中道:“道长慈悲,救……” 项明绮不等她说完,就将身后背着的一柄松纹古剑抽出了一截,冷声道:“无耻娼|妇,也敢来贫道这里卖弄机心!若非不想平白与人做帮手,今日先就斩了你!” 桃三娘眸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复又哀怨地转睛看向黑袍少年。 苏冲只觉好笑,张口戏弄道:“休要这般看我,不知情的怕还以为我与你有一腿哩。后面要追上来了,快跑!” 桃三娘计不能成,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忙又用上轻身功夫,飞快地朝前跑了出去。 项明绮看到沐王府的人手衔尾追去,沉默片刻后轻轻一叹:“如今中原日乱,诸军疲于征讨各处叛乱,朝廷几已无兵可用。沐家这次受天子之命,要在滇南各处招兵,想来这便是沐王府的人出现在这里的缘故。只是不知最终能招到多少兵马,其中忠心于项家天下的又有几人……” “听这位项仙姑的语气,莫非是出身于坐天下的项家?” 苏冲正猜测着,却见项明绮回过头来又道:“朝廷里蠹虫太多,积年蚕食之下,大楚已是千疮百孔,更有天灾不断,致使民不得活。如此看来,反声四起倒也不足为怪。当今天下豪杰,除却女流之辈,怕都在坐着争龙大梦吧?苏小哥儿或也有这念头?”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却是懒得再与这不脱俗流的道姑讲什么礼数。 项明绮神情数变,最终冷哼一声,自语道:“好狂的小子!” 她攥了攥拳头,作势欲追过去,最终却打消了这念头,自往落脚处行去。 十四章,根本道法 这话一入耳,苏冲愈发肯定这女冠是皇室项家的血脉,又因恼她猜测自家心思,面色冷了下来,鄙夷地说道:“有德于后世才配称龙――此辈自祖龙而绝。后代诸皇,皆是目光短浅之辈,只知取食天下,如猪狗一般,却还有脸自称天子!当今所谓豪杰,也都不脱此例,争着去做一只俯视愚民的猪罢了。与这等货色相争,实在有辱小爷身份,道长你看走眼了。”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却是懒得再与这不脱俗流的道姑讲什么礼数。 项明绮神情数变,最终冷哼一声,自语道:“好狂的小子!” 她攥了攥拳头,作势欲追过去,最终却打消了这念头,自往落脚处行去。 因和项明绮的一番对话,苏冲没了入山游览的兴致,只在街上绕了个弯子,便又回归住所。 等到进了房中坐下,他自嘲一笑,心道:“本以为我定性不错,没想到却被那道姑随口一言就破了心境。想来是最近修道长生之念骤烈,故而愈发地对红尘富贵看不上眼了……” 扪心自省了一阵,苏冲不再想这件事,转而起身挪开房中桌椅,腾出一片地方,抽剑舞动了起来。 剑术一道,原就是他选的道路,那是还没有长生之径,每日专心练剑,欲|求个逍遥快意不受人欺。 只因天资高绝,又肯下苦功,他最终也等来回报,虽是练剑不到十年,成就却已赶超了世间九成九的剑客。 苏冲原以为剑术练到这一步就没什么进步的余地了。可是此刻持剑一动,他又觉与平日不同,每每剑招用老,脑中就似有着灵光闪过,一连几次都做出了从前想不到的变化。 一套剑法练完,他收剑自察,领悟道:“这应该是与道法精进有着关联。神魂凝练之后,我的心念便也跟着灵动了起来,对身躯的掌控更胜从前,这才使得剑术变化更添灵性。” 欣喜之下,苏冲便又演练起了六剑观的水、火、风、雷四门剑术。 每出一剑,他必在心中总结得失,全神投入之下,便忘了身外事物。 直到傍晚时分,他仍未停下练剑,出手的剑招也与当初大为不同,一招一式变化随心,隐隐有着水火风雷四剑合一的味道。 又过许久,他顺着灵觉闭目一刺,剑身竟有一股阴风激射而出。 苏冲猛一清醒,却“亲眼看到”肉|身持剑僵立,顿时了然:“我这竟是在运剑时入定了,不知不觉施展出了舍神剑!” 旋即惊喜不已,“入定是静中功课,为的就是降服心中杂念。我能在动中入定,当是剑术修为真正有了长进,应了那‘技进乎道’的说法,出手时心剑合一全无杂念,由剑术而生道术,这才神魂出窍用出了舍神剑。如此看来,神部道法‘心景成就’这一步我如今已是修炼圆满,随时随地都能施展出道术来……” 苏冲正欣喜着,忽觉心念渐沉,知是出窍太久,连忙回归肉身。 下一刻,他就感到衣衫因汗透而变得黏腻粘身,腹中也自咕咕作响,于是暗想:“果然是专心用功时光阴溜得最快,还道刚刚吃过早饭,不觉已到了傍晚。” 因是身上不适,苏冲便要出门去买套衣裳,而后去汤池泡一泡,再找家馆子用餐。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旋即就听阿娜丹的声音传了进来,“苏冲哥哥,我来找你啦。” “倒忘了她要登门。”苏冲苦笑,伸手打开房门,说道:“阿娜丹妹妹,你拣天黑时过来,不怕回去被你阿爸骂么?” “每到天黑他就要去调|教蜈蚣,没有空来理我。”阿娜丹一蹦一跳进了房间,忽地皱起鼻子嗅了嗅,“怎么都是汗臭味?” “哈……”苏冲尴尬一笑,有意岔开话头问道:“寨主为何要去喂蜈蚣?” “自然为了收获天龙香。”阿娜丹的脸色阴沉了下去,“这山中的蜈蚣最具灵性。阿爸教它们修行,等蜈蚣修炼有成,便有人来出手灭魂,躯壳留作制香。” 苏冲听到这话,忽觉背脊发寒,失声道:“这法子可真……” 旋即感到不妥,便闭口不言。 “真歹毒?”阿娜丹盯着苏冲接口说了一句,见他沉默不语,便又道:“我也觉得这法子残忍歹毒。蜈蚣修行有成,便已通了人性,不但懂得人言,甚至神魂出窍时还能化作人形,除却本身躯壳,处处与人无二。你说有些人为何会这般心狠,只为了获取天龙香来修行,就要不断灭杀已开了神智的生灵?” 苏冲想到初见阿娜丹时她手里就把玩着蜈蚣,心下恍然道:“她那条该也是修炼过道法的。” 阿娜丹这时又追问了一句:“你说那些人该不该死?” 苏冲注视过去,却见阿娜丹神情中隐有煞气,似乎杀心勃发,竟已不复天真模样,心跳不由一滞,暗道:“她真只是个小姑娘?”当下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娜丹见苏冲为难,便不再等他答案,转而道:“苏冲哥哥,你修的神部道术,可有根本法么?” 苏冲闻言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谓的“根本法”,是指依大道至理而生,阐述大道奥妙,囊括破关秘术、渡劫妙诀的上乘道法。 “神部道法在成就阴神之前,修行全靠观想,各类法门不论高低上下,都能令人修为精进,差别只在进步快慢与道术强弱。可到了成就阴神这一步,对道法的选择就要慎重,只因阴神一成便不能更换道法,否则就会折损根基,终生不能再进;除非是投胎转生,重新修行。” 阿娜丹似是看出了苏冲的处境,出言诱|惑道:“苏冲哥哥,我找你帮忙做的事情或许会有凶险,但你若做成了,顺带就能收获一门上乘道法。须知上乘的道术神通也需有根本道法支撑才能施展。就如你昨日食香时学到的《天龙念法》,若无上乘道法镇压,一旦施展出来,便有着遭反噬的可能。” 上乘道法虽无比珍贵,可苏冲一向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自不会因她所言就头脑发热,当下道:“阿娜丹妹妹,我虽入道不久、修为浅薄,却也知晓上乘道法不是轻易好得的。你先说说,究竟要我帮什么忙?目的又何在?” 稍作停顿,又道:“是与蜈蚣有关么?” 十五章,萝莉之托 对于阿娜丹的目的,苏冲疑惑颇多。若非受人恩惠因果难偿,他绝不会与之多做牵扯。 道法修行,妙由心生,一旦心中有愧,便会滋长心魔,到时魂散功消,下场凄惨。 阿娜丹送香一事,虽有算计之嫌,但恩惠却不作假。苏冲若不能断定她是意在谋害,便只有认账,须将这人情还上,于是按捺心中烦躁,出言问个究竟。 “世间有种丹药,名为‘涤尘丹’。此丹能够扫除欲|念、净澈神魂,助人修为精进。天龙香便是这涤尘丹的主药之一,我家中那些懂修行的蜈蚣也因此而遭厄难,神魂被人收走,躯壳拿去入药。” 阿娜丹神情含怒,“会炼这丹的人,名唤李长白。他原是住在鸡鸣山蝼蛄洞的一个散修道人,后来加入冥河剑派,做了个炼药长老。苏冲哥哥,我想求你的事情,便是要你去盗取那李道人手中的一件法器‘炼妖壶’,要他不能再加害精怪。” “怎么个盗法?”苏冲苦笑道:“我虽年长于你,但入道还不足年,论起修为、见识,应是远不如你和寨主。可依你所言,那李长白的手段显然还要高过你们一家,否则也不能这般取索无厌。以我的本事,如何能在那人的身上占到便宜?” 顿了顿,他又问:“明知我本事不济,阿娜丹妹妹为何还拿这事来找我?” “苏冲哥哥有所不知。那李长白虽成就了阴神,但手段也只寻常。我阿爸和家中长辈却都胆小怕事,碍着冥河剑派,一向不敢惹他。而我找上你,是因为红头说你剑术高明,能帮我做成这事。” “红头是什么人?” “红头是我家的蜈蚣,那日见过你与真一教的道士斗剑。” 阿娜丹答了一句,又解说道:“冥河剑派乃世外仙流正宗,择徒一向严格,只选年纪二十以下,且又有用剑天分的少年男女。我听家里人说,两个月后,九月初九,冥河剑派会在南海鹿儿岛开山门收弟子。你若能拜入其中,就有机会向李长白下手,更能学到那里传承着的几门上乘道法。” 苏冲心中暗道,这世间之事真可谓时巧之又巧,纵然就算没有这件事,自己也还是要拜入冥河剑派的,如今正好卖个人情,日后也好相见。 苏冲放下心来,“如此说来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我即便能够拜入冥河剑派,一时怕也奈何不得李长白。毕竟他是宗门长老,定位绝不会低,等闲弟子说不定想见一面都难。” 阿娜丹见苏冲没有推拒,先是一喜,旋又苦涩地说道:“我根本也没想着一两天就能做成这事。只要苏冲哥哥你能拜入冥河剑派,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得。” 苏冲深深看了她一眼,“阿娜丹妹妹,我看你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便是赖着家传的道术和见识,能有这般心思也是难得。” 转又道:“你阿爸不敢做的,你却敢谋划,就不怕我去告密?” 阿娜丹白了他一眼,“我求你做这件事,对你也大有好处。日后你若能修行有成,我也算你指路之师,恩情大小不论,总不能恩将仇报吧?道心岂是可欺?况且日后你若将炼妖壶拿到手,也不必交给我,只管留藏自用,叫那李长白失了迫害精怪的手段就算帮了我。” “是极。”苏冲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正色道:“得天龙香之助,我修为大有精进,神魂凝练之下,连剑术也更进一层。如今我的剑术修为已到了得法而忘法的境界,跳出剑招的窠臼,剑出心念相合,自负同龄之中难寻敌手。若依你所言,我拜入那冥河剑派应该是有几分把握的。到时真能如愿的话,我必寻机取了李长白的炼妖壶,叫他不能为害。” 阿娜丹喜道:“你有把握就好。拜入冥河剑派只是第一步,总要在里面出头才方便做事。”说到这里,她从腰囊里取出一样事物摆在桌上,“然而要想在人中出头,必定少不了争斗,这件法器倒可助你防身对敌。” 苏冲注视过去,却见桌上放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黑钉,长不过寸许,实在看不出什么神异来。 “此物唤作‘攒心钉’,也有叫它‘棺材钉’的。别看这物件不起眼,炼制起来却十分不易,要在聚尸之地孕养十年才算成胎,然后又得以神魂洗练十年。此物性阴,用以寄托神魂,能够抵挡阳和之气,又可飞纵伤人。” 阿娜丹看了看苏冲,见他颇有几分欢喜,便又道:“苏冲哥哥,比这好些的法器我家也不是没有,可你要拜入仙流正宗,用这品次的法器就正合适——既不至于让人眼红宝贝,亦或怀疑来历,又能添些与人争斗的手段。” “是这道理。”苏冲也不做作推拒,径自将攒心钉拿在手中把玩了起来。 “你这两日可先熟悉这攒心钉的用法,三日后便出发往南海鹿儿岛去吧。对那冥河剑派的根底,我所知也是不多,再没什么好讲了。” 阿娜丹今日似是急着回家,只叮嘱了一句,便要转身离去。 苏冲听着她讲家中法器甚多,心中一动。 自己此去冥河剑派还需穿州过府,只是自己现在正被官府捉拿,自己固然不怕,但实在是不便。 因此,苏冲开口道:“阿娜丹妹妹,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阿娜丹停住脚步,疑惑的看向苏冲。 苏冲展眉一笑道:“阿娜丹妹妹,不知你可有改容换貌之术或者之类的法器吗,借我一用,日后还你。” 阿娜丹虽不知苏冲要这种法器何用,但也没有多问。 在怀中掏摸了一下,拿出一个透明面具来递给苏冲:“苏家哥哥,这蝉翼面具乃是我秘制的一件法器,虽然级别不高,骗不得仙家高人,不过凡夫俗子断然是识不破的,不知道合不合苏哥哥所用?” 苏冲心中一喜,接过那蝉翼面积,对阿娜丹笑道:“多谢阿娜丹妹妹,正和所用。” 阿娜丹见苏冲无其他事了,便转身跑去开门,回头又道:“苏冲哥哥,你在路上千万小心;若出了事,我不知到何时才能再找到一个懂剑的少年高手。” 苏冲哑然无语,目送阿娜丹身影消失之后,才嘀咕道:“这丫头还真现实……” 十六章,已非凡人 碧磷酒乃是六剑观秘制的一种药酒,以辽东产的烧刀子做主料,调以草药、虎骨封藏十载而成。 这药酒妙用不少,冬时节饮下,可以祛除风寒;大力喷出一口,又可化作火光。 六剑观里的道士的们行走江湖时,总会随身带上一葫芦,如此便是遭多人围攻,也可借火光的遮掩脱身险境。 此时苏冲就在品咂着碧磷酒,时而呼出一口酒气,离体便会化作为碧油油的火光,直让赶车的汉子惊惧不已。 自从苏冲应了阿娜丹所求之后,翌日便跟天蜈寨寨主请辞,那寨主也没有多留苏冲,只说日后多多走动。 苏冲自然明白这是场面话,心中暗暗摇头,比起这面带笑容,实则心中弯绕的寨主来,还是阿娜丹这小萝莉可爱的多。 离了天蜈寨,苏冲便戴上了那蝉翼面具,化作了一个面色焦黄,眉目愁苦的少年,看上去似乎像是一个病秧子。 “多乎哉?不多矣……”摇着葫芦听了听动静,苏冲念叨一句便将葫芦塞了住,重新挂回腰间后,开声问道:“咱们这是到哪了?” “苏公子,咱们出函口才两日,再走两三日才能到雷州府。”车夫恭敬答道。 苏冲也不管那车夫看不看得到,自钱地点了点头,随后往车厢里铺着的一张羊皮褥子上躺了下去。 他是跟着一支收药草的商队走出滇南的。这一路上昼行夜伏,几乎未歇车马,花了月余工夫才赶到这近海之地。 只等两三天后,商队进了雷州府的地界,他便可换船赶往琼州岛。 依徐大宝所言,冥河剑派所在的鹿儿岛常年漂游在南海之上,每到开山门收徒的日子,便会靠向琼州岛。 “如今已是八月二十九,离九月初九只剩十日……”苏冲屈指掐算着,松了口气,“还好赶得上。” 随即闭起眼来,入定修炼起了舍神剑的观想功课。 舍神剑只是道术,并非道法。 术与法,天差地别。 在修行之人眼中,法是大道是义理的显化,唯有修道法,才能得证果位得长生。 而术则是道法中衍生出的护身手段,虽也贴合大道,却有失片面,不为修行根本。 如修炼舍神剑的过程,是将心中杂念转化为杀心剑意。此举虽能坚定信念、意志,却无助于壮大神魂。若非要以此为根本法,神魂便会遭杀心剑意染化,久则神智涣散,心中只剩杀念,行事宛如魔头一般。 一路上,苏冲只修舍神剑这一门道术——一则是为日后的入门之争添些胜算,二来也好打发时光。 说起来也幸亏天龙香,使他“心景成就”这一步的修行达成圆满,随时随地都能入定观想。 若是修为没到这一步,身处于颠簸不休的马车之上,不时会受惊吓,根本也定不下心来,那也就无法修行了。 入定之后,苏冲心中只持一念,专一孕养剑意,浑不觉光阴流逝。 直到腹中饥饿,心念示警,他脱离定境醒过神来,发现日头正往西方落去。 “这一观想就又过了两个时辰。若非修道能增寿元,只怕没几个人愿意这般浪费光阴。” 感叹了一番之后,苏冲从一旁取来包裹,三下两下解开,取出了之前在函口卫所那边买来的肉干。 便在他拿起一块肉干待要进食的关头,外间忽生一阵噪乱,马车一晃便听了下来。 苏冲起身掀开门帘,就见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他微一皱眉,冲着车夫问道:“遇上什么事了?” “前面路口转出一队人马,拦了咱的车队。” “是贼人来抢东西么?”苏冲问道。 “该不会吧?”车夫眉头紧锁,说道:“咱这商队的车子上,插的是沐王府的乌云旗,从西到南这条线,一向是通行无阻,不单官府、绿林不会来碰,便是扯旗造反的强人一向也不愿前来惹是非。” 对这话苏冲倒是不疑,心道:“沐家雄踞滇南两百年,手上的兵马更是当今大楚最能打的一支。这一路行来如此顺利,倒真全赖那乌云旗好用。只是眼下车马却因何停了下来?” 心有疑问,苏冲忍不住站上了车辕,踮脚向前方看去。没了阻碍遮拦,他就见车队的二十几个护卫正与一队牵着马的披甲兵丁对峙着,而商队头领在和对方的领队交谈。 只看两方的神情,苏冲便知这次大概不会有争斗,于是坐会车中吃了起东西来。 没过多久,两边谈妥了,就见商队头领带着十几个骑马的甲兵,和一个面容俊美、身材颀长的白袍青年走了回来。 那青年每路过一辆车便会停下瞧瞧,似乎在做着拣选,只是一一看过却都不大满意的样子。 商头见状,开口说道:“钱公子,我们这一趟雇的是拉货的车马,车身只用篷布罩着,简陋得很。另有带车厢的马车,一共也才两辆而已。我和护卫头领合乘一辆,最后一辆却被人花一百两银子包下了。” “带我去看看被人包下的那辆车。” 商队头领听那钱公子吩咐下来,心中有些为难。 白衣青年见他犹豫,面色顿时不悦。 一旁的甲兵领队察言观色,张口向那车头嚷道:“我家公子肯坐你的车,不是你的造化?这时不听吩咐,可是活腻了?” 商头闻言,不由打了个哆嗦,忙道:“小人怎敢,小人怎敢……请钱公子随小人去看那车就是了。” 这钱公子来头太大,商头不敢得罪,当下只能在心中对那包车之人说声抱歉,迈开脚步引起路来。 不一刻,众人就到了苏冲所在的那辆马车的旁边。 那钱公子抬眼一打量,只觉这车还成,于是说道:“掀开帘子看看里面,要是还算干净,就上这辆了。这一路骑马实在累人,有辆车凑合着坐到到雷州就好。” 商头连忙应下,随即使了个眼色,示意驾车的车夫掀开帘子让白衣青年看上一看。 那车夫这时却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紧张地说道:“不可!” 这车夫载着苏冲走了月余光景,一路上多曾见他显露神异——譬如车里有时会无端荡起阴风,还有那公子喘息时竟会喷出火来。 这些发现实令他心中惊骇,暗中认为这少年该是个妖孽变化来的,于是一路小心伺候,生怕触怒此人会遭不测。 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再有两天也就将人送到地方了,车夫哪肯依照商头的意思去得罪车中之? 拒绝过后便又道:“可不敢乱来!车里的苏公子不是凡人,万万不能得罪。” 商队头领闻言一愣,心道:“包车的不就是个少年郎?哪里见着不凡了?” 那甲兵领队这时冲那车夫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纵使车中载着神仙,却能比当朝首辅家的公子更高贵么?” 那白衣青年轻哼一声,上前一步对着车厢里说道:“在下钱海潮,家父东涧老人,不知车中坐的是哪位?还请赐见一面。” 他这话乍看说得客气,实则在拿身份压人。 苏冲在车里听得一阵厌恶,便将吃了一半的肉干丢回了包裹里,而后伸手挑开窗帘,看向外间那青年说道:“你说的那东涧老人,可是靠着巴结太监上位的首辅大学士钱受之?” 那青年见他辱及父亲,怒道:“竖子该死!” 一旁的甲兵领队为博公子欢心,更是上前两步挥鞭往车窗里抽了过去,口中边道:“我抽死你个狗东西……” 下一刻,他就见车厢里闪现一道红光,只一下就绕住了马鞭,待到红光定下来,才看清那是一柄涂了漆的木剑。 此人也有些眼力,只凭这一手就看出苏冲武艺不俗,当下就要唤来同伴助阵,将这少年拿下。 只是他念头才动,就见车里的少年持剑虚刺,随即就有一股阴风从车里刮了出来,迎面吹在身上。他人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响,脑中随即感到剧痛难当,“啊呀”一声痛呼,便趔趄着晕倒在了同伴的怀中。 “妖术!”早知苏冲不凡的车夫当先喊了一声,随后见少年望了过来,便又惶急改口道:“不对!是……是……是仙术!” 钱公子这时才反应过来,骇然后退两步,却被一块石头绊住,重重坐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太狠,直令他得蜷身痛呼,不见了名门公子的风度。 那些甲兵倒还忠心,这时七手八脚地拽住钱公子的胳膊、肩膀、后襟,齐同发力向后拖去。 这般一来,路面上的尖石却将白衣青年的双腿和两股划出许多口子,连番痛楚来袭,他的叫声便也更惨。 然而此刻这些人已是钱不得旁支小节了,退得足够远后,便将领队和钱公子都拽上了马背,而后头也不回地朝原路跑了。 商队头领见这变故,双腿一软,朝着马车跪了下去,张口就要说些什么。 苏冲却懒得听他多说,只吩咐道:“你不必担心,且叫车马继续走起来。那钱家的人敢来找事的话,我会出手打发。” 没过多久,他便感到身下一晃,却是车马又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外边的动静却不像平日里那般自然,只需凝神于耳,就能听到许多带有惧意的蚊声细语。 “道术入门,不复为人……”苏冲轻叹一声,心情很是复杂。 十七章,动则杀人 只因苏冲在途中开罪了贵人,商队一行人生怕钱家公子引官府的兵马前来报复,故而不敢在官道上多做耽搁,连夜赶到“遇仙河”边找了船只,转由水道往夷州去了。 而苏冲在得知这“遇仙河”乃是“玉江”的分支,连接着琼州、雷州,出口就在南海之后,便也雇了条小船来赶路。 说是小船,可全长却近六丈。当地称此为“梭斗”,须得二人弄帆,又或六人摇橹,才能稳妥开动。 苏冲登船之后,发现这“梭斗”的布局与内江小河上用的“乌篷船”一般无二,只是体积大上许多,上方只留雨篷和望室,船板下则被连排三间货舱占去大半地方,船工就只能挤在一间狭小的舱室里休息。 便是他已出钱将船包了下来,货舱中也仍满满塞着货物,根本住不得人。 好在船主已命船工们住到了甲板上,苏冲有小舱独居,便也不去计较其他,只把舱门一关,入定用起功来。 转眼船行一日,又到入幕时分。 苏冲恍惚听到有咒骂声从外间传来,顿由定中转醒。 “凭什么那小狗一上船就占了咱的舱室?眼看风雨要来,一张篷布可挡不住。我不会睡甲板,非要进舱室不可。” “那小郎君包船出了五十两。你若惹得他退钱下船,江老大那边还不扒了你的皮?听哥哥一句话,在甲板上忍一忍就是。咱走的这条线水深道宽,不怕撞到礁石,日夜兼行之下,后天一早就能把人送到琼州岛去。” “嘿!独身一人,又是个小崽子,这船他想下就能下得的?江老大为给他儿子积德,居然就一心向善了,只苦了你我没得油水可捞。冯三哥,你等着,我去寻那崽子的晦气,不说丢他去水里喂鱼,至少也要弄到个躲雨的地方才行。” 这人扯着嗓门说话,显然有意让包船的客人听到。 苏冲在舱中冷笑,心道:“走陆路撞上了钱受之的儿子;转投水路,又遇到这心思不正的船工作怪。越是靠近南海,运气怎么就越差了?还是说小爷我这幅痨病鬼的面容看着好欺负呢?” 这时叩门声响起,就听那找事的船工在门外叫嚷道:“开门开门啦!眼看就要下雨,我们兄弟得进舱避一避。” “滚远!”苏冲没好气地骂道:“我又不是你亲爹,哪管你会吃风还是会喝雨。再敢叫门搅扰,须让你好看!” “叼!”外间那船工气得笑了,转身去甲板上寻了一把鱼叉,复又回转小舱门外,狠声喝道:“小狗,且出来,让你见识见识贾爷爷的真颜色!老子几条人命在手,今日就再添你一个。” 他这一举动不但引来了船工伙伴,就连船主也被惊动了,循声从甲板上赶了过来。 “假狐狸,又是你个王八蛋在发疯!偏要叫老子积不下阴德来么?”船主拍了拍脑门,却是对他头疼不已。 那船工本名唤作贾伟,只因两腋生有狐臭,便被人取了个绰号,唤作假狐狸。 眼见船主出面,这假狐狸也不收敛,只用鱼叉指着舱门说道:“这事须怪不得我,是里面那小崽子骂我在先。今日若让他活命,我就再不姓贾!” 转又说起软话,“江老大,依我说,你要给家里的小伢仔治病,讲什么阴德都是虚的,多拿银子买好药才管用。这钱不从坐船的身上找,难道神佛会从天下丢银子下来?” 船工与客人毕竟内外有别,那江船主见已闹到这一步,便也不好再管了,当下摆了摆手,边往木梯上走去,边说着:“就按从前的规矩,银子交一半给我。” “好叻!”假狐狸狞笑着应了一声,而后举起鱼叉就向舱门砸去。 那船主才爬了一半,就听“咔嚓”一声响,直气得转身吼道:“砸坏舱门不用花钱修吗?你就不能把它撬开?” 俄而看明究竟,他却愣了住。 只见那舱门并未倒进舱里,反而是向外敞了开;而那船工贾伟手中的鱼叉已落到了地上,整个人僵立不动,后脑却有一处拇指大小的破洞,正自向外喷着血水。 船主呆呆转动脖子往小舱里看去,就见那雇船时温文尔雅、面容焦黄的少年人换了一副模样,此刻正披头散发地盘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样事物,眼中跃动寒芒,直如一尊邪魔。 “噗通”一声响,两腿发软的船主从梯子上滑落了下来,途中更被横木刮坏了衣裳,露出半边膀子,形状好不滑稽。 下边那些看热闹的船工这时也都回过神来。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妖人”,纷纷要往船板上逃。 唯独一个姓冯的汉子,受过贾伟的救命之恩,这时热血上涌,开声吼道:“怕他什么!这小子只身独影,一人一刀捅死了喂鱼!”说着便抽出了腰间短刀。 这些水上厮混的人物,手里也都有着人命,先前虽已丧了胆气,但此时听姓冯的一吼,却又被激起了凶性,稍一犹豫便停下了脚步。 苏冲见状恨极,自道:“这世道还真是不容善人逍遥,非要逼我动手杀人才行!” 旋即阴神出窍,头顶阴风打个唿哨便投入了掌中托着的攒心钉。 下一刻,就见那生着铁锈的钉子颤了颤,忽而化作一道乌光脱手飞出,只一闪便扎进冯姓船工的胸中,旋又从背后钻出,带起长长一道血线。 说来也是巧,这人身死倒地,一旁那假狐狸的尸身也被震得倒了下去。船工们连受惊动,再也不敢停留,拔腿便要跑开。 这时那攒心钉又在当空绕了一圈,颤颤悠悠悬停在了木梯上方。 领先爬上梯子的船工见这凶器拦路,只当是就要身死,骇得魂飞魄散,口中惊呼着摔了下去。 算上船主在内,梯子下方还有四人,都被他砸了个结实。 只是这当口上众人已顾不得叫疼,既知出逃无路,便纷纷跪向小舱,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不住地告饶。 攒心钉倏忽回返掌中,苏冲身体一颤,神魂业已归窍,随即断喝道:“够了!我自有着要事待办,没工夫与你等计较。且都滚去开船,两天之内务必赶到琼州岛。若有哪个敢逃,误了行船,就别怪我手狠,必放恶鬼杀他全家!” 言罢,他起身关上舱门,想了想又道:“两个死人拖去喂鱼;外边要擦干净,但有一丝血渍还在,便送你们一道做鬼去。” 这话说完,就听外边传来人声,说来无非是“感谢爷爷不杀之恩”云云。 旋又脚步声起,想是在搬死人,他也不做理会,只转去舱角点亮一盏油灯,举起攒心钉细看。 依阿娜丹所言,这件法器是在埋尸之地炼成。苏冲以神魂遁入其中,亦感应到一团团的不甘怨念,想是人死时的残留。 只因那日分开后,他不好再去寻找阿娜丹,故而不知攒心钉的驱使之法。 来路上琢磨了许久,才发现要用自身心念激发钉中的怨念,将其缓缓逼出钉身,待遇到天地间的阳和之气后,自能化生阴风,托举法器伤人。 这攒心钉每施展一次,内中的不甘怨念便会消散一些。 适才运用之后,他细细感应,便发现这东西最多还能用个三五次,而后便要丢去埋尸之地孕养。 “虽不知孕养起来要花多少工夫,可看这钉身的锈迹,要再埋个三五年,只怕就会被地气消磨成渣了。” 苏冲反转钉身再看,就见前端已钝了下去,想是先前撞入那船工的头骨所致,顿感一阵肉痛,“这法器的材质实在太差。日后施展来对敌时就要小心了,一旦撞坏,可就没处能再寻一根。” 因是攒心钉上沾染的血渍已经被铁锈吸了进去,他也不敢用力擦拭,当下撕开一块衣角将法器包裹了住,随后小心地放进了袖中暗袋。 这时外边下起雨来,苏冲打开舱门就着雨水洗了手;顺便四下望去,就见一片干净,浑无流血死人的痕迹。 料想是已将船工们唬了住,他也不怕那些丧了胆气的家伙弃船而逃,关上门后自嘲一笑,嘀咕道:“还是做个妖人最省心。” 苏冲深悉人性,也不指望船上的人会有胆子来送什么吃食,于是取来墙壁上挂着的包裹,翻出鱼干、肉干来吃。 等到填饱了肚子,他就觉一阵空虚,心道:“若在民不起盗心的盛世,乘船之人当可在闲时与船夫对坐而饮,谈说些各自见闻;偏是这年头好人觅,如我这般被逼杀人之后,更没哪个敢过来攀交谈笑了。真是好生无趣!”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将包裹绑好放在一边,又自抽剑捧在怀中,要以修炼排遣苦闷。 只因没有修行根本法,苏冲的神魂也就无法凝练、壮大,然而心景中养炼的一口杀心剑气,却日渐精纯了起来。 以苏冲估算,如今他舍神剑一出,受术之人便会受杀气所慑,立时五感迷失心生幻念,若无定神守念之法,则神魂必会被他的杀心冲散,最终魂飞魄散而死。 这门道术虽粗浅,却胜在直接、霸道,且还有助于坚定信念,不失为一门防身御敌的好手段,因此他用功甚勤,这一夜便要在入定观想中渡过。 入定乃是修行之法,却不同于昏沉酣睡,反倒是因专心一事,心念格外清明,身周但有风吹草动,心中都会知觉。 故而修行此法时,全不必担心受害;以他如今的修为,身周二十丈都在感应之中,船上若有人想靠近过来干些什么,绝对瞒不住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道霹雳照进舱中,雷声也跟着炸响。 苏冲入定正深,感应灵敏,一个不防就这雷霆天威映入了心景之中。 下一刻,他闷哼一声睁开眼来,神色惊惶地失声言道:“险就受了重创……” 十八章,抵达琼州 九月初二,晌午时分,一艘梭斗船在几只海鸟的追逐下渐渐靠近了琼州北岸的码头。 未几,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袍少年人走上了船头,抬头望了一眼,脚尖一点,将身一跃,中途踩着一张竹排借力,一个翻身便飘过了十几丈的海面来到了岸上。 有个值守在岸边附近的兵卒,被这情形顿时吓了一跳,短促惊呼一声,却惹得身边的同袍们哄笑了起来。因而恼羞成怒,他骂了一声:“哪来的野小子,却将琼州码头当成耍猴戏的场子了么?” 说着,一紧手中长矛,就要追过去将人拦下。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却被一位同袍拉了住,就听那人说道:“你没看到那小子的佩剑往地上滴着血?” “那又怎的?剑身带血,八成是杀了人,正好捉他伏法!” “伏你妹的法!”劝说者骂了一句。 “哥哥教你一个乖——宁惹积年大盗,莫欺郎君年少。少年仔烈血如火,发起疯来天都敢捅个窟窿,哪管什么王法军法?你看那船,少说也要三五个人才能开动,可如今已触了码头,却不见半个人出来探看,怕都已那少年仔杀光了。你敢上去找茬,就不怕也被杀了?咱是当兵吃粮的,不是衙门的捕快,不该干的活就别他|娘|的往身上揽。” “咱琼海卫可不是内地那些屯田种菜的卫所可比,老子连倭寇小矮子都杀过几个,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崽子?” “你他|娘|的可真是个蠢脑子!便是能对付他又怎的?捉个少年仔,莫非还能换到悬赏花红么?眼下最要紧的是上船去。” 这人往那梭斗船一指,“里边的人真要是死光了,不说有多少无主的财货,单是将那船卖了,也够咱哥几个发一笔财啦!” 他这话一出口,便将众人点醒,当下再无异议,争相朝着停船的地方冲了过去。 “倒还有几分眼色。”藏身于码头挑夫队伍之中苏冲收回了目光,疾步转进了一条巷子,循着头顶烈日的指引往岛内走了去。 比起内地大州来,琼州岛这等地界,喻作巴掌大小也不为过。 只是一州之地毕竟不是双腿可量的,苏冲走了好一阵子,仍未看到长街尽头。 不久感到饥渴,他便进了一间海鲜酒家,先要添饱肚子,再寻个客栈安顿下来。 不料一才进门,前来迎他的伙计就是一惊,出口问道:“这位公子,瞧您脸色,可是不服琼州的水土么?” 苏冲闻言一愣,自己的面具还没有摘掉呢,随即回过神来,苦笑着扯了个谎:“来时晕船,脸色难免不好,倒不是生病所致。你且指点个好位置给我,再上几样拿手的饭菜来。” 那伙计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放下心来,连忙引着寻了个位置坐下,又沏上一壶茶水,随即赶去灶上传菜。 许是饭时未到,这能坐十几桌的店里如今只有两桌客人。苏冲大略扫上一眼,发现其中有着异国来人,便猜是跨海殖货的海客一流。 他前世看惯了异国风物,这时瞧见深目高鼻、金毛碧眸的人种便也不觉稀奇,只自顾往白瓷碗里倒了些清茶,端起来打量杯中照影。 水镜自是不及铜镜、银镜那般照得清晰,只是他看了个大概之后,也知自家面色极差。 之所以会如此,自非晕船导致,一来是因为这蝉翼面具之故,二来也是因那一夜入定时受了雷惊,被雷霆真意伤了神魂的缘故。 当时映入心中的雷光电火只一击就碎了苏冲观想出来的心景。 幸而他意志坚定,危急时刻守住了心念不散,否则便要像被舍神剑杀死的真一道士李铭罡一般,落得个心死念消、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一次苏冲的伤势极为严重,更因对那雷霆天威感受过深,一旦入定观想,心中便会有雷光闪现,事后想要依照来治愈创伤都不可得。 这就如佛门所言的知见障,又或道家所言的心魔,越是不想见,偏就要来到眼前作怪。 这场变故令他足足苦恼了两日两夜,一度以为伤势再无恢复之期。 好在他不甘认命,又有《养神经》相助,虽是屡屡受挫,仍就强行观想,最终忍着不适中领悟了一丝雷霆真意。 以这一丝领悟为凭,苏冲勉强维持住了心景不散,临在下船之前运用治愈了一部分伤势。 否则他这时的气色还要更难看些,只消摒息不动,怕就会被人误作已身死去多时。 “与其说雷是天地枢机,不若说是天地杀机更为确切。我只是入定观想时感应到了雷光,竟就造成了这般重严重的后果……若有一日成就了阴神,更要直面雷火洗礼,那该是何等的恐怖?” 想到可怕处,苏冲打了个激灵,连忙饮下一口热茶来温慰内心,随即闭目养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过不多久,伙计送上酒菜来。苏冲睁眼看去,却见是贝肉、虾籽、煎蛎、蒸鱼四样,俱都鲜香四溢,擅能开人胃口。 他深深嗅了一下,食指为之一动,取来筷子夹起一样送入口中,不由赞道:“食材会手艺都是上乘的,真不错。” 又吩咐伙计,“有黄酒的话,来上一角。” 俄而酒水送至,苏冲饮了一口,心生一阵满足,恍惚觉着有些倦意。 这令他忽有领悟,心中喜道:“我因神魂伤重,惊悸难眠,原以为只能靠迎难用功来恢复伤势;熟料此番因一场饮食享乐而生出满足之感,惊悸病状竟就消退了去,倦意一生,入梦也就不再是难事。这时睡上一觉,或许会对恢复伤情大有助益?”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中喜意,向伙计问道:“附近可有清静的客栈么?” “本地多商客,客栈自然有不少。只是说到清静,就不哪家处能令公子满意了。” 伙计话头一转,“不过我们酒楼后院有着几间房舍,素来不会给吵闹的客人住,公子若有意,用过饭后小的便带您去瞧瞧。” “不必等了,这就去。我乏得紧,睡过一场再来用饭不迟。” 苏冲从袖中暗袋里取出了一个五两上下的银锞子,丢给伙计后说道:“用它来算账,再劳你去给我置办一套像样的衣裳,有余就作打赏了。” 那伙计得钱在手,喜得眉开眼笑,为怕惹来别的伙计注意,却只低声谢了一句,随即殷勤引路,带着苏冲往住房走去。 不一刻,苏冲与那伙计到了酒家后院,抬眼看到两列宽敞的厢房,心中很是满意。 旋又依着伙计的指引,选了西首的一间屋子,入内见得摆设精致,便知伙计用了心。 只是这会他无心多言,便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事,随即拴好房门脱下衣衫,将身往床上一趟,无思无想进入梦想。 苏冲这一觉睡得极好。 梦去转醒时,他只觉疲劳消尽周身轻松。忙又入定观想,发现伤势好了大半,就连不时出现在心景中的雷光,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怖,反倒是生出了一丝驯服的味道。 “却是应了‘大难过后必有福至’的说法。”出了定境,他在心中忖道:“有了这次的遭遇,日后入定时再遇雷霆入心,该就不会那般凶险了。若我能吃透这道雷霆的真意,或许可以将它化入舍神剑中?真若能成,日后就多了一门厉害手段……” 便在他得陇望蜀,想要雷霆真意为己用时,之前招待他的伙计前来叩门问道:“公子,你可醒了?” 苏冲未着寸缕,不便下去开门,便道:“可是送衣裳来了?” “正是。昨日我过来几趟,听见公子房里有着鼾声,想是太过疲累,不敢出声打扰。” 伙计恭声卖乖:“方才料得公子也该睡够了,便又来送上衣服。小的还让人汤房烧了泉汤,就在对面那丛矮树后的木屋里。公子可洗漱一番,去去身上风尘。” “那一锞银子花得倒也舒坦。”苏冲心中想着,不由一笑,随即吩咐道:“衣服就放门外,一会我自会取。你去备一桌吃食,三菜一汤就好,再烫一角黄酒,我洗漱过后去用。” 听到伙计依言而去,苏冲从地上捡起旧衣披好,到外边取了新衣,又将门锁绞死,拔下要铜钥后便进了汤池。 等他再度步入酒家,就与来时截然不同,重又成了一个神完气足、明眸含光的清秀少年,因为此时苏冲不仅神魂恢复了不少,那蝉翼面具也被苏冲取了下来收在怀中。 那伙计见了,顿就好一通夸赞,直惹得掌柜和别的伙计们心中暗骂:“这孙子定是昧下了客人的打赏,否则怎会如此贴心,生似见了亲爹老子一般!” 苏冲也不耐烦听下去,出言道:“哪来恁多马屁,饭菜弄好了没有?” 伙计伸手请道:“好了好了,还在昨日的那张桌上。仔鸡海参、醋浇搏浪锥、鲜笋炒虾腰,再配上燕窝炖银耳,正是您吩咐的三菜一汤。” 苏冲点了点头,随他过去用菜,刚一坐下身子,眼角余光就见有几个客人走了进来。 下意识看去一眼,他目光忽地一凝,失声嘀咕道:“咦,这不是青锄妹子么?” 来人之中,一个看似十六七岁年纪,手握连鞘长剑的青衫少女,尚未察觉到角落中有人注视着。 她一进门就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而后气呼呼地将对着一个同行的少年骂道:“宁子缺,瞧瞧你带来的蠢货,一个个走起路来缩头藏颈,活像大茶壶龟公一样,让人看着心烦!赶紧给我轰走他们;要么你就别想再跟我出来了!” 十九章,有女青锄 钧州城里有一人名唤“蔡骏”,家传的十三个神女,经营青楼楚馆为业。 许是做青楼生意损了阴德,这蔡骏虽家财万贯、妻妾众多,偏就难诞子嗣。 直到年近不惑时,得了神居山悟空寺的高僧赐药,他这才和第四房妾室生下一个女儿,取了闺名唤作“青锄”。 只因蔡家经营的“暗香馆”就立在“云来客栈”对面,年幼的青锄便和同龄的苏冲结成了玩伴。 当时两家大人见这二小相合,终日牵手东西,还曾有意结成亲家。只是后来蔡家因为躲避瘟疫将生意搬离了钧州,此事终没能成。 “一别已有三四年了,没想到这丫头还是当初眉眼。”苏冲含笑饮下一盅黄酒,随后开声唱道: “落雨落雪,冻刹老鳖,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告给观音, 观音洒水,洒给小鬼, 小鬼推车,推到外婆家。” 这歌原是钧州一带流传的童谣,流传极广,但凡钧州的儿童均能唱诵。 那青锄姑娘原本在和几个同行的少年耍着脾气,这时忽地听到家乡歌谣,不由讶然望了过去。 只看一眼,她霍然起身,撇开同伴不理,跑去拉住苏冲的衣袖,惊喜地问道:“冲哥儿!你怎么来了这里?” 苏冲起身笑道:“说来也巧,我来琼州办事,昨天刚到,今日就撞见你。蔡伯伯可是将生意搬来了这里?走得可真够远的。” “哪有,”青衫少女吐了吐舌头,“我家搬去了雷州,生意早就不做了。爹爹为了积德,如今更是常坐家中念佛,连门都很少出。” “哦?那你是和朋友来的琼州?”苏冲扫了那些少年一眼,又看了看少女身携的长剑,“青锄妹子莫非长了本事,已成一代女侠了?” 青衫少女得意一笑,正要答话时,与他同来的少年人却傲然走上前来,插口道:“说什么江湖女侠?蔡师妹乃是我南海剑派“独臂神尼”刘师伯门下的首徒,正宗的仙门真传弟子,如何能归论江湖一类?你这人不知究竟就不要胡言论语,没得辱了我师姐的身份。” “先前听青锄称呼,这小子似乎是叫宁子缺?” 苏冲皱眉看了那宁姓少年一眼,心道:“看情形,他似乎追求青锄?只是这心性未免也太差劲了些,头脑也不怎样,连我这妹子的脾气都没摸透,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那青锄立时变了脸,斥道:“姓宁的,我与好友叙话,哪有你插口的份!你那破嘴若是闲不住,就喊伙计弄些吃的堵一堵,免得惹人烦心。” 那宁子缺面皮倒厚,听到少女斥骂也不恼怒,只往苏冲腰间木剑上扫了一眼,“噗”的一笑,说道:“师妹,你这朋友的佩剑好生精致,不知他是否懂得剑术?师父常说凡间剑术亦有高明之处,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可惜没有机会。” 青锄见他还不罢休,杏目圆睁就要发作。 不料却被苏冲拉了住,随即听他说道:“南海剑派既称仙家门户,传承必定了得。我习剑多年,有缘遇上这等仙剑宗门出来的高徒,自也想切磋切磋。青锄妹子,你就做个公证如何?” 苏冲自从舍神剑修炼越发的精深,心中意气也越发的高昂,似乎觉醒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自然不会学那小子一般争风吃醋,此刻答应比剑,只是想见识见识南海剑派的剑术,顺带给他一个教训。 “那好,”宁子缺眯眼一笑,举步向外走去,“我去外边等你,免得失手坏了店家的摆设。” 店中的掌柜、伙计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等等!”青锄喊了一声,又低声向苏冲劝止道:“冲哥儿,你莫上了他的当。我们南海剑派的剑术,走的是‘以气御剑,偏锋杀敌’的路数。这姓宁的入门极早,剑术已有所成。若依照你从前给我讲的的故事而言,他便如岳不群一般,不但通了华山气宗的功夫,更还自宫练成了辟邪剑法。和他比剑太过凶险,还是不要了。” “哈哈哈……”苏冲回想起给小姑娘讲故事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片刻后也压低声音说道:“说起那些故事,你就不该不知岳不群最终是败在谁的手里。我如今习剑有成,剑术已到了得理而忘法的境界。这就好比是练成了独孤九剑的令狐冲,又或是悟出了太极拳的张君宝,对付一个没卵货岳不群绝对不成问题。” “真的?”青锄有些不信。 “真的,”苏冲拍了拍胸口,“就算东方不败当面,我也杀给你看!” 那宁子缺见这二人亲密,不悦地催道:“还要不要比了?我去外面等你!”说着,带上几个同龄少年出了门外。 青锄瞪过一眼去,又转头说:“冲哥儿,你若真能胜他,下手就不必留情,帮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家师父在宗门威严最重,有我在一旁盯着,他便是吃亏怀恨也不敢使阴招。” “哈!”苏冲对她这话不置可否,只打个哈哈插开话头,迈步向外走去。 转眼到了街上,苏冲就见那帮人进了一条巷子,于是也带着青锄跟了上去。 三绕两绕,众人寻得一块僻静的空地,就此停了下来。 那宁子缺伸手在腰间一抹,居然就将束带抽了下来,随后一抖手,束带“嗡”的一声绷直,却是一柄软剑。 苏冲见状有些失望,心道:“我还当这仙门弟子会搞出剑丸脱手飞纵往来的场面,没想到用的也是凡铁软剑而已。” 旋又想:“既说是以气御剑,想来这南海剑派的传承该是真部道统,有着炼气之法,不知比起真一教来,哪家更高明些……” 那宁子缺不知苏冲心中何想,只当他怕了,使了个眼神示意同伴堵住苏冲退路,边道:“南海剑派宁子缺,领教阁下高招。” “看不起江湖人,偏还学着江湖人那一套来报名号,这小子的脑袋当真有些问题。” 苏冲暗自腹诽,亦张口道:“钧州苏冲,请指教。”话毕,抽出木剑跨步刺了过去。 那宁子缺嗤笑一声,手中软剑使了个缠劲儿,宛如灵蛇一般绕住了当胸袭来的木剑。 依他看来,自家剑尖最终会如扎进苏冲的手腕,这招过后胜负便分,根本不必费力显露真本事,轻易就能将其踩在脚下。 不料苏冲手腕下压,木剑陡然抬头,原本刺心的剑式变成了戳颈。 对方若不变招,便会先受重创,以手换命大占便宜,正是六剑观舍身剑的路数。 宁子缺眉头一皱,不得不熄灭心中打算,运动气力一拽,带偏了苏冲的剑式。 “果然是修行了真部道法的,内气一动,力重千钧,比力气三个我加在一起也不如他。” 苏冲心念一转,就着对方的力道旋身飞腾了出去,落地后身如陀螺转动一圈,剑收背后面敌不动。 宁子缺先被苏冲破了一招,心中正自生怒,见他收剑而立,喊一声:“再来!” 疾步上前攻击出一剑。 在旁人眼中,宁子缺的这一剑快而多变,剑尖如蛇|头乱摆,吃不准落处,实难想到该以何招破之,若亲身面对,只有躲避锋芒一途。 然而苏冲洞悉剑理,如今已脱出了招式的窠臼,这时一眼看穿对手破绽,随手一剑挑出,正中软剑尾端。 宁子缺自负剑身力道不是对方能当,却不料苏冲出手巧妙,只用了个巧劲便使软剑转折,剑尖反向自家肋下钻去。 惊怒之下,他运起了一口养炼多年的真气,腰肢一扭便将周身力道聚拢,而后尽数加持在了软剑之上。就见他碎步疾退三丈,与苏冲拉开了距离,手中软剑却猛地弹直,似是蓄积了无边大力,眼看就要挣脱手掌束缚。” 青锄知晓宁子缺的用意,惊呼道:“小心飞龙剑!” “飞龙剑?当是脱手飞剑一类,想来会迅如劲矢,”苏冲因修行了神部道法,心念转动快过常人,对敌之时尚能分心思索。 “真部道法入门后的第一难关便是内外贯通。以这宁子缺的年纪,道法修为应还不如我当初在龙蜈寨时遇上的真一道士,便是一口真气通了周身经脉,只要还不能沟通身外元气,剑一离手就不能再生变化。” 想通这点,苏冲便紧盯宁子缺手指上的变化。 那宁子缺却也不傻,瞧见苏冲的目光落在自家手上,便知使出飞龙剑或许会被躲掉。 于是稍作变化,剑一脱手人也跃了出去,一根食指始终搭在剑柄上,以保随时都能再添变化。 这一式剑术,须得真部道法入门,真气积累深厚,才能施展出来。 苏冲瞧出不凡,心中赞道:“好猛的爆发!更难得的是犹有余力添加变化。我体魄只如常人,虽因身手敏捷、心念灵动,也能使出人剑合一的手段来,却不会这般威势。技力相合万法可破,我若单以剑术破招,只有两败俱伤。看来要用上道术了。” 念如电闪而过,苏冲倒踩七星疾退数步,忽而举剑指向对手,喝了一声:“呔!” 那宁子缺此刻离苏冲只有丈许之遥,见他如此,还道是被自家的威势吓到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苏冲的发髻炸了开,旋有一团阴风生出,搅得尘土飞扬,隐约化生人形,迎面扑了上来。 “这是……”心中感到不安,宁子缺一时顾不得苏冲,手中软剑下意识就朝着尘土阴风斩去。跟随宁子缺的少年们也都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开声惊叫:“那是什么?” 青衫则想起了从前在苏冲那里听过的一个故事,惊喜地欢呼道:“是圣灵剑法,剑二十三!” 二十章,剑败南海 仙家三部长生道法之中,神部道法重颖悟,若资质相合,修为最易精进,只是步步凶险,须得道心坚定; 真部道法重积累,修为精进起来较为缓慢,胜在道途安稳; 玄部道法重根骨,修炼时又需诸多天才地宝助力,入道门槛最高。 正因所选的道路不同,苏冲虽入道不久,修为却还要胜过修炼多年的宁子缺。 他如今已迈过了“心景圆满”这一关,勉强能够神魂出窍;而宁子缺尚处于真部道法的筑基关口,一身本领受限于肉身,无法以內炼真气沟通外部天地元气,对上无形无质的神魂,却难造成威胁。 苏冲引他斩出一剑,便又神魂归窍,心道:“我所知剑客之中,便以这宁子缺剑力最重,就是算顽石一块当前,怕也会被斩开。好在年少识浅,偏来斩我神魂,这一口气泄了,我却不会再给他蓄力爆发的机会。” 如此想着,他脚下疾动,一晃肩就冲到了对方身前。 宁子缺被诱得杀招失手,心中正自不甘,眼见对手迎来,一发狠又使出南海剑派绝学。 只是他才泄过一口气,这一回无暇蓄力出重剑,只好走起了阴狠疾变、偏锋伤人的路子。 苏冲有心窥全南海剑派的剑术,于是只见招拆招,不急还击。 交手一阵,他心中暗赞:“这南海剑派的剑术果然不凡,往往发人未想,明明是刺我身前,躲开后那剑尖却能勾向身后要害;又于破绽之中暗藏杀机——就如这回身跃斩的一剑,故意装成借势蓄力的模样,若我真个中计去攻背后破绽,定会被他反撩一剑刺进胯下。亏是我心眼俱明、深悉剑理;换个境界不够的人来,只怕一个照面就遭了毒手。” 场外的少年们不知苏冲目的所在,看他好一阵子都落在下风,就有人说道:“那小子倒也有几分本领,能在宁师兄剑下坚持这么久。” “想是宁师兄看在青锄师姐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他可是内门筑基弟子中剑术第一的人物,內炼一口真气也通了奇经八脉,只差开辟任督二脉,就能运转大周天,到时天地之桥一成,就能施展道术飞剑。” “宁师兄的飞龙剑就已有了几分道术飞剑的风采。那小子也是机灵,不知使个什么法子骗过了这招,否则当时就要败亡。” “放屁!”蔡青锄听到议论,忍不住辩道:“冲哥儿方才使出了剑二十三!剑二十三你懂么?那是独孤剑圣总结毕生剑术而成的一剑!此剑不以金铁之锐,只凭精神之威!元神一出,能定住天地万物;全力为之,可以破碎虚空!我家冲哥儿就是心太软,不肯以此绝学滥伤人命,只破了宁子缺的身剑合一便收招了事;他若真动了杀心,宁子缺早已身死当场啦!” 一众少年都只是南海剑派的外门弟子,便是有人入门早些,论身份也远比不得青衫少女这等真传弟子高贵,这时闻言,却都不敢争辩,只各自咬耳议论:“独孤剑圣……你们听说过么?” “我出身武林世家,江湖中累代出现过的高人名号倒也知晓许多,却没听说过那独孤剑圣。” “依青锄师姐的说法,方才那风尘异象,竟是那小子出动了元神?可元神不是只有将道法修至绝高的地步才能练成么?那小子居然是得了长生道果的人物?我可不信!” “青锄师姐入门才多久?算来不过两三年而已。”有人点破道:“论修为,她初入筑基门槛;论见识,怕还不如咱们。往日里她也常说些武理术论,我私下与师长所授印证,发现那些东西全都似是而非。我看她是不知在哪里喝了迷糊汤,偏还不自觉,自家信以为真哩。” 另一厢,苏冲却也听到了青锄的言论,忍不住就是一笑,心道:“青锄却似将我当初讲的故事当了真。不过也不怪她会如此,舍神剑的法理与自己梦中那剑二十三本质想通,方才神魂借烟尘勉强显形,也像极是独孤剑圣的元神出窍。只是我神魂修为尚浅,舍神剑出尚无剑二十三那种强绝天地的威势;更因这门道术杀伐太重,不适合用在对面这人身上,倒让青锄失望了。” 宁子缺见他眼中含笑,忍不住喝道:“与我交手也敢分心,真是狂妄!” 与此同时,手中软剑运转得又快了几分,显然是羞恼之下怒火更甚。 苏冲见状翻了他一眼,暗道:“除却那招身剑合一的飞龙剑法,这宁子缺也就没什么旁的手段能令我眼前一亮了。且就将他打发了去,好和青锄妹子叙话。” 心念一转,苏冲不再招架躲避,横使木剑一格,随意就将对方的一轮快剑破了去。 “这剑术怎么像专为克制我南海派的剑术而来?” 宁子缺迭出狠招,却总能被身前那柄木剑寻到破绽,逼|得半途而费,心中憋闷不已。 相持片刻,苏冲见他剑心已乱,便刻意引得软剑缠住自家木剑,随即撒手丢剑,并指捏了个剑诀,刺在对方虎口穴上。 宁子缺一时忍不住剧痛,手便撒开了剑柄。 苏冲则趁机出手,将两柄剑都捞在了住,跟着退后一步,拱手说道:“承让了。” “你……”宁子缺即羞且恼,空手又要上前讨回公道,却吃苏冲狠厉望了一眼过来,胆怯止住了脚步。 “都已输了还不服么?那我也就不必再给你留什么脸面了。”如此想着,苏冲忽而一笑,扬起软剑说道:“宁兄这‘腰带’做得精巧,小弟实在喜欢,不如就借我戴几天耍耍?” 不待对方作答,他便摸索起了软剑构造,俄而缠到腰间,又将朱漆木剑收起,举步向外走去。 宁子缺因失了利器,含怒不敢发作。 青衫少女这时欢喜迎上,拉住苏冲的胳膊说道:“冲哥儿,你果然是会独孤九剑的。方才那该是‘破剑式’?如今我也开始学剑了,回头你要教我。” “独孤九剑?”苏冲笑道:“勤练多想,功深自成。” 旁若无人地,一男一女谈笑着,并肩向外走去。 追随宁子缺的少年们虽有心依仗人多将苏冲留下,却有重重顾忌,一时犹豫不定。 “很好,”铁青着一张脸的宁子缺目送二人背影远去,最终从怀中取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来,打量片刻投入口中咽下,恨恨言道:“筑基功课做了十年,也该到了破关的时候。钧州苏冲是吧?待我借这‘气血丹’贯通天地之桥,要你这凡流俗种见识南海仙剑的厉害!” 又朝着随从们招呼道:“走,随我去苦行师叔的道场闭关。” 二十一,闲话青锄 另一厢,少年男女已回了酒家之中。 只因分别许久,这二人各自都有许多话说,一时连酒菜也顾不得用。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吃饭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苏冲便让伙计重整一桌食物送到房中,带着青锄回了住所。 进屋坐下,青锄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冲哥儿,我倒忘了问你为何会来琼州,是六剑观里老道派你前来办事么?” “不是,”苏冲也不遮瞒,回道:“如今你都拜进了仙门,我不也得求个上进么?此来琼州,是受高人指点,想要拜进冥河剑派。” “原来如此!”青锄道:“那家仙门可厉害得紧。我曾听师父说过,冥河剑派底蕴深厚,不但有得道长生的剑仙镇压此处宗门,更还在天外星河世界之中开辟着许多道场。” “天外道场?”苏冲心中一热,“这说的该是另一处大千世界?修道之人的眼界竟已开阔到了这一地步……” “这回我们来琼州,也与冥河剑派收徒有关——是在苦行师叔的带领下前来观礼的。” 说着,青锄开心地笑道:“冲哥儿你剑术高明,年纪又不大,倒真与冥河剑派择徒的规矩相合。我看你这次一定能被挑上,日后我与同门说起,不知多有面子。” “哈!真是一巧再巧,”苏冲喜道:“我只知冥河剑派会在九月初九收徒,却还烦恼着该如何寻找仙踪。如今看来,只需跟着你们,就不愁错过仙缘了。” “还是不要,”青锄摇了摇头,“宁子缺在你手里吃了亏,我怕他跑去苦行师叔那里说你坏话,师父如今不在这边,我怕你吃了亏。我听师门长辈说,九月初九时冥河剑派的鹿儿岛道场会循着洋流驾临琼州南岸,冲哥儿你自行一路就好。” 放下一桩心事,苏冲点了点头,撇开冥河剑派不提,只问道:“我虽通读过六剑观的道藏,也曾得手过一部道法经书,略知仙家奥妙,可毕竟见识浅薄,不知仙流究竟;青锄妹子,你拜在南海剑派,可曾见门中师长施展过仙家手段?” “自然见过。”青锄乐得卖弄,说道:“我们南海剑派传承的是先秦剑仙列御寇的道统,练成之后能够驾驭御飞剑天地。如那宁子缺一流,还只是修为不济的内门弟子,尚未得授真传。转是我,入门虽比他晚许多,却得师父悉心教导,日后肯定比他厉害。” “你跑题了,说说厉害的师长。” 青锄白了苏冲一眼,得意地又道:“我师父就厉害得不得了。她老人家功深极深,已然结成了一颗‘冲虚剑丹’,十指射出剑气,能够洞穿百丈外的偌大青石。冲哥儿,这份本事,不比六脉神剑差吧?想那段誉用北冥神功吸干了鸠摩智的全部功力,可也做不到呢。” “那只是故事里唬人的东西,如何能和仙家道术相比?”苏冲回了一句,心道:“真部道法中的金丹境界,就如神部道法中的阴神成就一般,初步已算得道了,往后就要磨砺金丹、打熬法力,渡过重重劫数,以证元神长生。青锄真是好缘法,拜了个了不得的师父。” “我师父还能御剑飞遁,来去如电。有一次她用剑载我回家探亲,百余里远只用了一刻光景。” “啧啧!飞剑玄奇。”苏冲赞叹一句,又嘱咐道:“你要好好跟着学,等修炼成有时,也有这般神通。到时在伯父面前显摆一番,他不知会多惊讶。” “切……”青锄叹了口气,“我爹才不愿我学什么道法,他只想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身边。以前一次回家探亲,他还说后悔搬到雷州,以至女儿被人抢走去学什么道法剑术,又说早知如此,不如将我嫁了你,也好随时能见。” 两人自幼情谊深厚,她又曾过受苏冲后世观念的影响,这话说出口时也不觉羞,转是心中想道:“若冲哥儿能拜入冥河剑派,我也修行有成,日后做一对逍遥道侣那该多美。他肚子里故事最多,真要长生日久,倒是不怕寂寞。” 苏冲早将此女视作兄弟姐妹,听她抱怨,更不会往旁处想,当下却说几句,又家长里短地谈论了开。 及至午后,酒菜皆尽,意犹未足的青锄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告别:“冲哥儿,我那苦行师叔不通人情,先前和他说好午后便归,耽搁晚了只怕他会因此罚我。我先走了,回头再找借口出来看你。” “跟着师长出门,不得自在也是没奈何。只待日后各自有成,相见便非难事。正好这几日我要整理所学,为拜入冥河剑派多做准备;你便也听师长的话,不必借口外出,以免惹人闲话。” 青锄闻得苏冲开解,不舍之情顿时消散不少,笑道:“是哩,以后长了本事,谁还管得住我?” 苏冲担心会出意外,互别后暗中跟了一程,见她进了一间道观,想是南海剑派在此间的道场,这才放下心来。 重又回转住所之后,他吩咐伙计撤下碗碟,随即拴紧房门,回到船上闭目盘坐起来。 这一次,他却没有入定观想,只是回忆上午与人交手的经过。 平心而论,那宁子缺的剑术虽未达到以术入道的境界,却也极为老辣,尤其是一式撒手飞龙剑,以及他随后施展的身剑合一的手段,已然得了一丝真部剑仙御剑飞空的神髓。 苏冲神魂凝练,心念清晰,对那一剑的体会也自极深。 沉心中回想一番,他探手抚过腰间,取出夺来的软剑。凝视片刻,忽而以心念|操|纵筋肉,效仿宁子缺以真气搬运气血时的情形,劲力迭催之下,手中软剑“嗡”的一声竖了起来,似要脱手飞出。 数息过后,苏冲便觉筋骨酸痛欲断,乃知此剑不可强练,忙将胸中一口气息散掉,软剑顿时倒了下去。 “我不知真部道法中搬运气血的法门,却该如何练成这飞龙剑?”他蹙眉寻思一阵,终而自嘲一笑,心道:“却是贪心不足,险就钻了牛角尖。仙剑三部各具玄妙,只等我修为精深,能够以神魂御物,又或成功拜入冥河剑派,自能练成更胜飞龙剑的手段来,何必去羡他人的绝学。修道路远,我还未真正入门,实不该贪求太多。” 想到这里,他随手将软剑扔到一旁,沉心做起了入定的功课。 二十二,首重道心 琼州城北,临近水关码头的“苦井观”正殿之中,来自南海剑派的少年弟子们,正垂首站在一个灰袍道士的身前听训。 这位道士鸡皮鹤发、老态龙钟,便连气息都断断续续续不能连贯,犹似一截风中残烛,令人望之生忧。偏是这副寿元将近的模样,却能慑得众人喘气都不敢大声。 “宁师侄,”定坐良久,老道吐气开声,嗓音嘶哑低沉,“你此刻精|血躁动,吐气腥膻,可是服了气血丹,要借外力之助贯通任督二脉?” “我……禀师叔,弟子是服了气血丹。”宁子缺心中惴惴,额上顿时见汗。 老道士见他这般,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缓声道:“大可不必担心受责。道途是你自家的,能走多远与旁人无关,若非身为师长,贫道却懒得多问。” 宁子缺闻言松了口气,正要察一下汗时,却听老道士又道:“你一小入道,筑基十年光景,眼看再有两年就能功行圆满,为了在这时服丹?” “我……”犹豫片刻,宁子缺终是不敢隐瞒,咬牙说道:“我斗剑输给了一个凡流小子,一时压不住火气,便服了气血丹,欲|待修为精进后再去与他较量一番。” 言罢,看了看老道士的脸色,又道:“弟子用功十余载,根基也算深厚,依着门中师长说法,在这时服用气血丹相助破关,倒也没甚么后患。” “没后患?呵呵……”老道士嘀咕一句,抬头问道:“你是怎么输的?” “弟子也不讳言,那人年岁只与我仿佛,却似将凡间剑术练到了绝顶境界。我连使毒龙、灵蛇两套剑术,却都被他轻描淡写破了去,就好似他练的是专门克制我的剑法一样。” 说到此处,他脸涨得通红,头也垂得更低了,“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毕竟我入道以来将大半心思都放在炼气修行上,剑术上被人压过一头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他竟……竟破了我的飞龙剑,实令我心中不甘!” “哦?”难得地,老道士古井不波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惊奇之色,“飞龙剑的御使之法,已脱出了凡间剑术的范畴,煞合你一身道法修为,可谓是入道之剑,将将触及仙剑门槛,他是如何破去的?” “我……我不知道。”宁子缺神情委屈、不甘,侧身一指立于身侧的青衫少女,道:“青锄师妹说那破招之法唤作‘剑二十三’。那人是她同乡好友。” 青锄白了宁子缺一眼,望向老道士出言禀道:“师叔,‘剑二十三’一式,乃是独孤剑圣总结毕生剑术所得。此剑不以金铁之锐,只凭精神之威,元神一出能定住天地万物;全力为之,可以破碎虚空!冲哥儿是我同乡好友,看在我的面子上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就凭宁师兄无理挑衅在先,哪能在我那好友剑下囫囵周全?” “师妹你……”宁子缺闻言羞恼,但碍于身份差距,又有师长当面,终究不敢发作。 “独孤剑圣,剑二十三,破碎虚空,元神斩人……哈哈哈哈……”老道士琢磨了一阵,忽而放声笑了起来,直到一口气息走岔,才捂着胸口停下,修养片刻后说道:“青锄丫头入道时浅,怕是将一些胡话当了真。” 转而望向宁子缺,他又道:“你虽入道积年,见识却也不够。不过这不怪你,皆因本门为防弟子分心,向来只传炼气之法,旁家道法却鲜少对你们讲。宁师侄,这次你输得不冤。若我所料不差,胜你那人用的也是入道一剑,这才破了你的飞龙剑。他所修的该是神部道法,玄妙之处有异于本门真部道法,一旦筑基功成,便能神魂出窍,显化诸多异象。你那飞龙剑,可是斩在了异象之上,以至剑出无功?” “神魂出窍……”宁子缺一愣,回过神后应道:“不错,当时有阴风裹夹烟尘,隐隐化作人形扑来。弟子直面此景,只觉心神不宁,一时顾不上其他,就将飞龙剑斩了上去。岂料一剑落空,再无蓄力的机会,被那小子以凡间剑术所胜。” “那就是了,”老道士点了点头,“神魂一物无形无质,你所见异象,却是那娃故意迷惑借烟尘幻形,引你用剑去斩。你尚未贯通天地之桥,內炼真气无法沟通天地元气,故而伤不得对方神魂。” “原来如此!”宁子缺面生恼恨之色,问道:“苦行师叔,当时我该如何应付才对?” “你若剑式不变,仍旧斩他肉|身,也许就能得胜。”老道士似乎不大肯定,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既然能在比剑时神魂出窍,道法修为应是胜过你一些,想来仍有后手破你剑式。说来此人已是手下留情了。你不通神部道法,神魂尚不凝练,他若顺势施展神魂对攻之术,你当时定会身死。因此输也就输了,不应怀恨在心。道途漫漫,坎坷实多,我辈修道之人,应寻的是能够相互扶持的道侣,而非争胜竖敌。” “是,”宁子缺嘴上敷衍应承,心中却仍放不下胜负之念,转又问道:“师叔,神部道法就恁厉害?我炼气积年,他神魂出窍却能轻易取我性命?” “世间道法有三部,对应精、气、神三宝,各具玄妙。神部道法精修神魂,你不通此道,神魂孱弱,在对方看来,这自然是最大的破绽。然而我真部炼气成丹一道,也不是轻易可欺,就说你吧,內炼一口先天真气,肉身气血远胜常人。这真气与血气,俱都属阳,而神魂一物则是属阴。他若以神魂入你肉身相攻,就如纵入火海杀人,即便最终得手,自家神魂却也会受到不小的损伤。” “若等你真气贯通内外,能够引动外界阳和元气入体,对方就更不敢以神魂入你躯壳相攻了。三部道法之中,以神部修行最为凶险,而修行真部最为安稳。非要论个胜负,因由不在道法之属,而在境界高下与手段心机。” 说到这里,老道士摆了摆手,“宁师侄,你既服了气血丹,就继续回去闭关吧。旁人也都各去搬运修行;青锄丫头留下。” 老道士威严深重,小辈们虽还想详询三部道法的奥妙,却都不敢开口,当即施礼退下。 等到身边再无同门,老道士便向心存疑惑的蔡青锄说道:“丫头,你那同乡好友剑术高明,又是在这个时节来到琼州,若我所料不差,他该是来寻冥河剑派拜师的吧?” 青锄闻言,面生讶色,心道:“这苦行师叔心思好生机敏,只听宁子缺那家伙讲了几句,竟就猜出了冲哥儿的目的。他可别是要帮那家伙出头教训冲哥儿吧……”想到这里,她便要张口扯谎。 那老道士却似从她神情上看出了些什么,这时张口安慰道:“你不要想岔了,贫道若参合进小辈的事情里,三个甲子的光阴岂不都白活了?” 听到这话,蔡青锄稍稍放心,垂头吐了吐舌头。 随即就听师叔又道:“我曾欠刘师妹一个人情。此番她既派你出来行走,我这做长辈的就对你做些指点。” 青锄闻言,施礼道:“师叔请讲,青锄必定用心听训。” “冥河剑派传自远古,底蕴深厚,门中不乏证道长生之辈,非是本门可比。你那好友有用剑的天分,若他来历清白,又能撑道心拷问一关,当能拜入其中。你既与他有着一份情谊,就应好生维护,莫使中断、减淡。这对你日后道途,甚至对本门的前途,或许都有好处。此是身外缘法,能得便是气运。” 老道士见蔡青锄面色变化,知是她不喜自家话中功利太重,但却不以为意,又道:“另说自身缘法,却应在道法修行上。修道之人,首重伏心正性。就如宁师侄,胜负之心一生,便服下了‘气血丹’。他却没有勘破筑基功课的目的所在,不知积累真气贯通经脉是为磨练出一颗坚定沉稳的道心来,此番借力破关,日后自有磨难。他本性高傲,主意正得很,贫道当面说起,定也不肯听。只看他运道如何;若日后执迷不悟,结局恐怕不会太高。” “你这丫头本性灵慧,常发奇想,比之宁师侄,更多几分成道的可能;或许这就是刘师妹会收你为衣钵传人的原由。只望你不遗初心,不会行差走偏,莫让师长失望才好。” 也不知是身子累了,还是觉着该说的都已说完,老道士深吸口气撑身站起,挥挥手道:“贫道言尽于此,管是你这爱不爱听,都已尽了师长之责。且去偏室做功课吧,这几日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师叔苦心指点,青锄岂会不知好歹?我这就去用功啦,定不会让您与师父失望。”蔡青锄真诚施礼道谢,见那老道又自摆手示意,方才转身。 俄而出了大殿,她想起老道士刚刚说过的话,便转睛朝宁子缺所在的居室望了一眼,心道:“气血丹真服不得么?那为何入门弟子都会得师长赐下一粒?” 一缩手,从袖中莫出一个朱红色的丹丸,打量一阵之后,自语道:“莫非是一桩考验?回头去问问冲哥儿,那家伙心思可比我机敏得多。” 二十三,皆是俗辈 室内一灯如豆,窗外秋雨声烦。 床榻上,苏冲抱剑而卧,忍不住发声一叹。 这雨已连下了三日,早吃过雷霆之苦的他,自是不敢在这天气入定用功,每日里只好舞剑自娱,心中实在烦闷。 “算算时日,如今已是九月初八。再过几个时辰,等天亮起来,就要往南岸去寻冥河剑派撞仙缘。” 一口呼出心中杂念,苏冲举剑定在眼前,“铁木为骨,覆以丹漆……我自粗通剑术,就将你佩在身上,一路苦修精进,先后胜过了同门兄弟与授艺师长,整治过打行青皮,搏杀过拦路豪强,就连仙门入道之辈,也有两个败在我手,总算没有辱没你。假若这一世有着江湖一类的闲人,恐怕你已在兵器谱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可这人间名望到底只是虚妄,纵得凡夫俗子称颂一时,终究难逃光阴覆浪。唯有入仙道,修正法,你我才有能驻世长存,见证万世风光。机缘就眼前,明日咱就再去争上一场。若成了,说不定你日后变作仙剑一柄,威名远扬。若不成,百年后免不了同我一起化作虚无,还望君与我一同努力。”言罢,将剑放到一旁,敛息瞑目,养神以待。 如此过几个时辰,苏冲起身推窗,见得雨势小了些,便将木剑插回腰上,撑起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 此刻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光,各处门户紧锁。他不想扰人好梦,于是也就没唤店家开门,只使出轻身提纵的手段,翻过院墙到了街上。 下一刻,苏冲脚上一凉,顿时知晓是踩进了水中,眉头不由一皱。 倒不是他忍受不得浸水之苦,而是这城中积水实在太脏。 当世筑城鲜少设水道,多以明渠之法排污。赶上暴雨来袭,沟渠排导不利,城中便成汪洋,积水轻易可没人膝。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百姓惯置便溺、废物于门外,每逢城中积水,便有脏污横流,实令好洁者难忍。 往日里,苏冲从不在雨天出门;可如今要撞仙缘,却顾不得恁多,只能压下心中烦腻,一路涉水而行,盼着早些赶到城外,就不必再受这罪。 闷头疾走了许久,苏冲终于来到城南所在。 遥见城门洞开,并有许多佩剑之人,或着蓑衣,或举纸伞出城,他眉毛一挑,心道:“这城门开好古怪……如今冒雨出城之人,十有八|九与我目的相同,却不知都是什么来历?”脚步当下又加快了几分,缒上队尾穿门而出。 琼州傍海筑城,南面城墙与海岸之间只相隔不到十里的光景。众人绕过一座矮丘般的小山头,也就看到南岸的荒滩。 不同于往日的一望无际、目无阻拦,此时大海上正生着蒙蒙雾气,隐隐与天际乌云勾连着,众人临海站定,却连三丈许外的礁石都看不真切。 见那雾气附海而生,与陆地界线分明,就有人出言猜测:“莫非仙家手段?” 在场人等均有修行在身,个个耳聪目明,无论远近,都听得真切,纷纷颔首赞同。 那人见尴尬打破,便又道:“我等至此,想来无不是为求仙缘。科场尚有同年之说,我辈同叩仙门,何不报号论交一番?无论各自结果如何,日后传扬开去,也是美谈一桩。” 不待旁人响应,先就撩起头上斗笠,报出来历,“在下邯郸董超,师承藏剑阁仙剑老人,九岁练剑,十年乃成,人送绰号‘小剑仙’,愿与诸位结交。” 闻知董超师承,苏冲顿时来了兴趣,盖因那仙剑老人亦出身于六剑观。 苏冲自同门师长那里听说,仙剑老人本名韩羽,拜门后因位列三代,故又唤作韩时羽。此人天分极高,曾与观中剑术通神的茅时秋道长论剑争夺观主一职,最终惜败一招。此后他就离开了杀生观,据说要去寻访仙踪;事隔二十年后再现江湖,只身独剑赢得“剑仙”尊号之后,便去了将军岭上立下藏剑阁。 “看来韩时羽求仙问道确有其事,十有八|九是摸索到了冥河剑派的痕迹,或许还有所得?这董超该就是得了他师父的指点。” 玩味一笑,苏冲心道:“茅时秋道长是我老师,这董超却是韩白羽的徒弟,能够相遇在此,倒真有趣得紧。” 许是因着仙剑老人的名气,那董超报过号后,许多人便也道出来历上前攀交,终而结成一党,占据了好大一块礁石。 东方亦有一伙人结伴而立,为首的是个英武青年。 眼见董超那方声势渐大,此人蹙起眉头,忽也学着开声报号:“在下毛全安,字继之,学艺于长白山白猿剑叟门下。此来寻仙,是欲习得道法,好为家父振南公雪洗冤屈,更要承继父兄之志,逐鞑虏于关外,还生民以太平。在场有怀报国之心者,继之愿以兄弟相称,共遂此志。” “姓毛……振南公?”有人嘀咕一句,旋即恍然:“‘振南’不正是遭袁三年屈杀的平辽总兵毛云从的字号吗!这毛全安竟是再世岳飞的后人!” 鞑虏之祸,自毛云从死后渐烈。受害百姓因恨当今将领无能,便都开始怀念已故平辽总兵的诸多胜绩,有意略去此人短处、恶迹不提,只将其比作再世岳飞,惜遭现世秦桧袁三年所害。 在民间,不乏为其树碑立祠者;甚至有教门中人为毛云从封神立像,引信众上香膜拜。 论名声与威望,毛云从自是比称尊江湖的剑仙老人更胜百倍。在场众人之中,即便有谁对他毫无敬仰之心,只碍于大义压身,这时也不得不做出姿态。 毛全安一一与众人见礼,心中计算:“此番来人甚多,仙家必不会尽收门中,少不得要以争斗分出个胜负来。我有着父亲遗泽庇佑,能够压服众人不便相争,胜算已是大增。” 他正暗自得意,余光却扫到远处有一人一伞孤立雨中,定睛望去,认出是个少年人,便忍不住开声唤道:“那位小兄弟,何不同来叙话?” 苏冲何等样人,降生下来就在市井之中厮混,练就了一副玲珑心肠和剔透双眼,如何看不穿毛全安的计较?闻得呼唤,他暗自冷笑:“这时唤我,是在以势压人?嘿!莫说他只是个庸碌算计、眼界狭窄的鄙夫遗种,就算是他老子毛云从复生,但敢当面讨嫌,也只有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心中不快,苏冲冷眼望了过去,张口就给那人难堪,“我听说毛云从发妻不能生养,只收了个义子,取名‘毛承禄’,曾任皮岛游击。毛云从旧部投降建奴之后,毛承禄也率兵叛乱,终为皮岛总兵黄龙擒于海上,绑到登州斩首弃市。你自称是毛家后人,莫非毛云从妾室所出?” 那毛全安不料会招来这般言语相讥,偏偏对推断测属实,一时不知如何反击,怒火窝在心中,脸色瞬息数变。 那董超原本是迫于大义压身,不得不向毛家后人做出姿态。此刻见苏冲出头发难,他心中暗喜,当下佯装怒相,出言斥道:“誰言毛帅只有义子?即便继之兄是妾室所出,那也同样无损于身为毛家后人的事实!他有心学道报国,弥补兄长过失,更是难得之举,你实不该出言讥讽。” 闻听这话,毛全安险要吐血,心中骂道:“好奸贼,用心忒也恶毒!” 与之正相反,苏冲却险些笑出声来,心中乐道:“我只是以直报直,这董超却在落井下石,仙剑老人教的好徒弟啊。不过此人道行终究还浅,轻易就让人看穿了居心。待我借他脱身,免去一桩麻烦。” 心中计定,苏冲亦作怒容,对那董超说道:“你不知究竟就不要多话!” 转又望向毛全安,冷哼一声,道:“毛云从生平虽有瑕疵,抗击鞑虏的功绩却总是抹不去的,我之所以询问你的出身,也是不想毛家后人遭遇祸事。” 毛全安自已恨极了苏冲,但此刻见他一副鲁直模样,只觉这话未必就假,不由脱口问道:“什么祸事?” “袁三年遗有一子,名唤‘袁克虏’,师从华山剑宗掌教‘神剑仙猿’穆人清,习得一身绝世剑术,又于左道高人‘金蛇郎君’夏雪宜处习得一门驾驭毒蛇的阴狠道术。这袁克虏认定是毛云从的部属投降鞑虏,才害得其父征辽失利,最终落得个千刀加身的凄惨首局,因此立誓要杀尽与毛家有关之人以作报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盯着毛全安上下打量一阵,才又道:“你若真是毛云从的血脉,日后却要小心了。那袁克虏疯魔执拗,一旦得知毛云从有后……呵呵……” 毛全安与其伴当不知袁克虏的师承乃是苏冲杜撰,这时听苏冲说得有鼻子有眼,只当确有其事,想到可怕处,不由背脊生寒。 苏冲察言观色,适时又道:“我一向少管别家的闲事,这会送上消息,已是难得行善。至于你是心存感激,还是恼我太过直接,那都与我无关;此番只为拜入冥河剑派,无事休来扰我。” 言罢,绕去一块礁岩之后避开众人视线,一边等待仙家显踪,一边去听毛全安的笑话。 这时多有人就那袁克虏要报复一事展开议论,唯独董超心中别有滋味,冷眼看向礁岩,似要将之望穿。 二十四,师兄第一 本该是日出的关口,南海上空的雨云却愈发地重了起来,一层叠住一层,直叫金乌无计;转而是旋灭旋生的雷光电火,正真主宰了这方天地,伴着隆隆巨响,将这浩瀚汪洋搅成了人间绝境一般。 “攒簇红莲一朵朵,证见冥河仙道果。一朝出世授长生,招惹天发怒雷火。” 海面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狭小缝隙,随着一句唱念传出,陡然扩展成一个十数里方圆的幽深黑洞。 便在这时,漫天雷电似是有了感应,声势再度高涨,齐朝黑洞落下。下一刻,黑洞之中有人笑骂:“区区劫雷算什么,也有脸来见我?” 但见一道黑影跃升半空,张口作势,喷出一道精光,只一击便使雷光泯灭;接着伸手一指,精光忽而化为千万柄小剑,团团旋绕冲入高天,须臾间搅散了百里铅云。 俄而天光重现,照清了那身影的模样,却见是个散发跣足,身着黑袍的中年男子。 “叶师弟何必如此?区区雷火又伤不得我等,忍一忍也就是了;你出剑将它破掉,有损太清道祖的威严,万一惹得他舍下面皮出手,本门便是有冥河真符压气运,怕也生受不起。” 话落,一个容貌苍老的黑袍道人自黑洞之中飞升而出,与那中年男子站了个并肩。 “嘿!”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全赖开辟这一界的盘古道尊指点,那是太清道人才能证就道祖果位;可如今他却要在曾经的盘古道场行灭法之事,借助万物自化来推演道果精进。这等人,真还知晓脸面是什么东西?” 说着,勾手上一招,万点精芒自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而来,化作一柄光如秋水的长剑,被他挂在腰间,而后又道:“满打满算也只剩三百年时光。三百年后世间末法,本门洞天再无元气补充,必然也会崩解。我或该往天外星河一行,找祖师问个前程。此去路遥,或许百年方归,这边的事情,就劳师兄多多费心了。” “冥河诸派,一脉同源,祖师心中必有计较。我等静待符诏传来便好,师弟何必劳苦一遭?且……”黑袍道人正蹙眉说着,却见那叶师弟已化作一道乌光飞射而出,几个闪烁便不见了踪影。 “庸人自扰!”恼火地骂了一句,道人抬手虚引,下方黑洞之中忽地涌出一道浑黄浊流,落到海面便化为一方岛屿,隐成鹿角儿形状。 他将身落下,轻轻跺脚,岛屿陡然射出,破浪驰向远方。 只用了顿饭工夫,这道人来到琼州岛附近,远远就见一道五色虹光相向而来。 他将身下岛屿定住,稍等了等,那虹光就落在了岛上,化作一个脑后显有五色圆光的矮壮道士,稽首施礼道:“晚辈五行宗孔由,见过曲真君。” 黑袍老道略微颌首便作回礼,出言道:“贵派孔真君可好?” “孔祖师这些年闭关静修,时而化身显圣,想来道行更有精进。”矮壮道士复施一礼,又道:“晚辈此来是代孔祖师禀告曲前辈,本宗同门近年游历时,共遇到剑道种子三十六人,并已依约指点他们在今日齐聚琼州,拜入冥河剑派。” “三十六?”黑袍老道满意地点了点头,“贵宗费心了。” “孔祖师说盘古道场末法在即,到时还要借贵派洞天之助,才能带我等修为不足之人去往星河大千世界。有这般因果在,平素为冥河剑派尽绵薄之力,乃是份所当为。” 谦词说罢,矮壮道士伸手朝琼州方向一指,又道:“此番来撞仙缘之人着实不少,总数近乎白人,想其他处仙门也有从中出力。如今我师兄邓钧正带着本宗弟子等候观礼;另有南海剑派苦行道长与大荒散人门下的几位妖圣,也同在前方等候真君驾临。” “那便走吧,实不好因本门小事令众人久候。”黑袍道人负手身后,身下岛屿便又破浪而出。 不旋踵,鹿儿岛靠上了琼州南岸,猛一停顿,激得海浪飞腾起数十丈高。 岸边原有许多赶来拜师的青年人,乍见此景大多惊惶失措;少数镇定、机敏的,借助礁岩藏了身形,却都被黑袍道人看在眼里。他随即使了个法术,双肩左右一晃,背后涌现一片乌光,转眼分化成三十几道绳索,将那些临危不乱的年轻人俱都绑住了,扯回岛上不见踪影。 这时四方传来恭贺之声:“恭喜冥河剑派又添佳徒。” 旋就有许多道装打扮的身影从常人难察之地显出,踏上鹿儿岛延伸出来的数座长桥,一晃没了影踪。 那些被海浪吓到的年轻人门看见鹿儿岛飞退而去,这才醒悟到自家已无缘仙门,登时懊悔不已。 有人心中不甘,拔腿追到海里;有人捶胸顿足,口中呼天喊地;有人怒极叫骂;有人伤心垂泪;有人黯然跪倒……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却都无法再挽回错失的机缘。 另一厢,鹿儿岛上,前来观礼的各路有道之士聚作一团,再次对着黑袍道人施礼道贺:“恭喜曲真君收得佳徒,冥河剑派再续薪火。” “哪里哪里,”曲真君谦道:“仅是拣选出几个种子,尚未加以考验,还无法确定谁脱颖而出,承袭本门道统。” 便在这时,有人接口道:“至少会有一个。”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出言的乃是南海剑派的一个小辈弟子,许是自知失礼,此时正往苦行道人背后都藏。 “是贫道的师侄青锄。这丫头入门不久,不懂许多规矩,适才莽撞多言,还望曲真君与诸位同道高人勿怪。”老态龙钟的苦行道人忙向众人告罪,随即转望向身后,面皮一阵抽搐,“青锄,前辈高人面前,你如何就敢放肆?还不赶紧认错!” 蔡青锄吃师叔一吼,吓得打了个激灵,正要依言认错时,却见冥河剑派的曲真君摆了摆手,含笑言道:“赤子天真,何错之有?”旋又听他温言问道:“小丫头,你说至少会有一人能承袭本门道统,不知指的是谁?” 见这前辈高人和颜悦色,蔡青锄安下心来,先自恭敬施礼,而后应道:“我所说的是冲哥儿……是苏冲。冲哥儿是我的好朋友,天生的剑道种子,只跟随六剑观里的老道士学了几年剑术,便能将我师兄宁子缺打败。” 生怕前辈高人不明这场胜绩的可贵,她又指向愕然望来的宁子缺,解说道:“宁师兄自幼入道,练气练剑十数年,论本领乃是本门筑基弟子中的第一人!” 眼见高人前辈们纷纷循着蔡青锄的指引望来,宁子缺羞愤得气血上涌,心哀呼道:“我何时有说第一?”脑子里“嗡”的一响,居然就晕倒在地。 十九章,圣灵剑法 钧州城里有一人名唤“蔡骏”,家传的十三个神女,经营青楼楚馆为业。 许是做青楼生意损了阴德,这蔡骏虽家财万贯、妻妾众多,偏就难诞子嗣。 直到年近不惑时,得了神居山悟空寺的高僧赐药,他这才和第四房妾室生下一个女儿,取了闺名唤作“青锄”。 只因蔡家经营的“暗香馆”就立在“云来客栈”对面,年幼的青锄便和同龄的苏冲结成了玩伴。 当时两家大人见这二小相合,终日牵手东西,还曾有意结成亲家。只是后来蔡家因为躲避瘟疫将生意搬离了钧州,此事终没能成。 “一别已有三四年了,没想到这丫头还是当初眉眼。”苏冲含笑饮下一盅黄酒,随后开声唱道: “落雨落雪,冻刹老鳖,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告给观音, 观音洒水,洒给小鬼, 小鬼推车,推到外婆家。” 这歌原是钧州一带流传的童谣,流传极广,但凡钧州的儿童均能唱诵。 那青锄姑娘原本在和几个同行的少年耍着脾气,这时忽地听到家乡歌谣,不由讶然望了过去。 只看一眼,她霍然起身,撇开同伴不理,跑去拉住苏冲的衣袖,惊喜地问道:“冲哥儿!你怎么来了这里?” 苏冲起身笑道:“说来也巧,我来琼州办事,昨天刚到,今日就撞见你。蔡伯伯可是将生意搬来了这里?走得可真够远的。” “哪有,”青衫少女吐了吐舌头,“我家搬去了雷州,生意早就不做了。爹爹为了积德,如今更是常坐家中念佛,连门都很少出。” “哦?那你是和朋友来的琼州?”苏冲扫了那些少年一眼,又看了看少女身携的长剑,“青锄妹子莫非长了本事,已成一代女侠了?” 青衫少女得意一笑,正要答话时,与他同来的少年人却傲然走上前来,插口道:“说什么江湖女侠?蔡师妹乃是我南海剑派“独臂神尼”刘师伯门下的首徒,正宗的仙门真传弟子,如何能归论江湖一类?你这人不知究竟就不要胡言论语,没得辱了我师姐的身份。” “先前听青锄称呼,这小子似乎是叫宁子缺?” 苏冲皱眉看了那宁姓少年一眼,心道:“看情形,他似乎追求青锄?只是这心性未免也太差劲了些,头脑也不怎样,连我这妹子的脾气都没摸透,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那青锄立时变了脸,斥道:“姓宁的,我与好友叙话,哪有你插口的份!你那破嘴若是闲不住,就喊伙计弄些吃的堵一堵,免得惹人烦心。” 那宁子缺面皮倒厚,听到少女斥骂也不恼怒,只往苏冲腰间木剑上扫了一眼,“噗”的一笑,说道:“师妹,你这朋友的佩剑好生精致,不知他是否懂得剑术?师父常说凡间剑术亦有高明之处,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可惜没有机会。” 青锄见他还不罢休,杏目圆睁就要发作。 不料却被苏冲拉了住,随即听他说道:“南海剑派既称仙家门户,传承必定了得。我习剑多年,有缘遇上这等仙剑宗门出来的高徒,自也想切磋切磋。青锄妹子,你就做个公证如何?” 苏冲自从舍神剑修炼越发的精深,心中意气也越发的高昂,似乎觉醒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自然不会学那小子一般争风吃醋,此刻答应比剑,只是想见识见识南海剑派的剑术,顺带给他一个教训。 “那好,”宁子缺眯眼一笑,举步向外走去,“我去外边等你,免得失手坏了店家的摆设。” 店中的掌柜、伙计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等等!”青锄喊了一声,又低声向苏冲劝止道:“冲哥儿,你莫上了他的当。我们南海剑派的剑术,走的是‘以气御剑,偏锋杀敌’的路数。这姓宁的入门极早,剑术已有所成。若依照你从前给我讲的的故事而言,他便如岳不群一般,不但通了华山气宗的功夫,更还自宫练成了辟邪剑法。和他比剑太过凶险,还是不要了。” “哈哈哈……”苏冲回想起给小姑娘讲故事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片刻后也压低声音说道:“说起那些故事,你就不该不知岳不群最终是败在谁的手里。我如今习剑有成,剑术已到了得理而忘法的境界。这就好比是练成了独孤九剑的令狐冲,又或是悟出了太极拳的张君宝,对付一个没卵货岳不群绝对不成问题。” “真的?”青锄有些不信。 “真的,”苏冲拍了拍胸口,“就算东方不败当面,我也杀给你看!” 那宁子缺见这二人亲密,不悦地催道:“还要不要比了?我去外面等你!”说着,带上几个同龄少年出了门外。 青锄瞪过一眼去,又转头说:“冲哥儿,你若真能胜他,下手就不必留情,帮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家师父在宗门威严最重,有我在一旁盯着,他便是吃亏怀恨也不敢使阴招。” “哈!”苏冲对她这话不置可否,只打个哈哈插开话头,迈步向外走去。 转眼到了街上,苏冲就见那帮人进了一条巷子,于是也带着青锄跟了上去。 三绕两绕,众人寻得一块僻静的空地,就此停了下来。 那宁子缺伸手在腰间一抹,居然就将束带抽了下来,随后一抖手,束带“嗡”的一声绷直,却是一柄软剑。 苏冲见状有些失望,心道:“我还当这仙门弟子会搞出剑丸脱手飞纵往来的场面,没想到用的也是凡铁软剑而已。” 旋又想:“既说是以气御剑,想来这南海剑派的传承该是真部道统,有着炼气之法,不知比起真一教来,哪家更高明些……” 那宁子缺不知苏冲心中何想,只当他怕了,使了个眼神示意同伴堵住苏冲退路,边道:“南海剑派宁子缺,领教阁下高招。” “看不起江湖人,偏还学着江湖人那一套来报名号,这小子的脑袋当真有些问题。” 苏冲暗自腹诽,亦张口道:“钧州苏冲,请指教。”话毕,抽出木剑跨步刺了过去。 那宁子缺嗤笑一声,手中软剑使了个缠劲儿,宛如灵蛇一般绕住了当胸袭来的木剑。 依他看来,自家剑尖最终会如扎进苏冲的手腕,这招过后胜负便分,根本不必费力显露真本事,轻易就能将其踩在脚下。 不料苏冲手腕下压,木剑陡然抬头,原本刺心的剑式变成了戳颈。 对方若不变招,便会先受重创,以手换命大占便宜,正是六剑观舍身剑的路数。 宁子缺眉头一皱,不得不熄灭心中打算,运动气力一拽,带偏了苏冲的剑式。 “果然是修行了真部道法的,内气一动,力重千钧,比力气三个我加在一起也不如他。” 苏冲心念一转,就着对方的力道旋身飞腾了出去,落地后身如陀螺转动一圈,剑收背后面敌不动。 宁子缺先被苏冲破了一招,心中正自生怒,见他收剑而立,喊一声:“再来!” 疾步上前攻击出一剑。 在旁人眼中,宁子缺的这一剑快而多变,剑尖如蛇|头乱摆,吃不准落处,实难想到该以何招破之,若亲身面对,只有躲避锋芒一途。 然而苏冲洞悉剑理,如今已脱出了招式的窠臼,这时一眼看穿对手破绽,随手一剑挑出,正中软剑尾端。 宁子缺自负剑身力道不是对方能当,却不料苏冲出手巧妙,只用了个巧劲便使软剑转折,剑尖反向自家肋下钻去。 惊怒之下,他运起了一口养炼多年的真气,腰肢一扭便将周身力道聚拢,而后尽数加持在了软剑之上。就见他碎步疾退三丈,与苏冲拉开了距离,手中软剑却猛地弹直,似是蓄积了无边大力,眼看就要挣脱手掌束缚。” 青锄知晓宁子缺的用意,惊呼道:“小心飞龙剑!” “飞龙剑?当是脱手飞剑一类,想来会迅如劲矢,”苏冲因修行了神部道法,心念转动快过常人,对敌之时尚能分心思索。 “真部道法入门后的第一难关便是内外贯通。以这宁子缺的年纪,道法修为应还不如我当初在龙蜈寨时遇上的真一道士,便是一口真气通了周身经脉,只要还不能沟通身外元气,剑一离手就不能再生变化。” 想通这点,苏冲便紧盯宁子缺手指上的变化。 那宁子缺却也不傻,瞧见苏冲的目光落在自家手上,便知使出飞龙剑或许会被躲掉。 于是稍作变化,剑一脱手人也跃了出去,一根食指始终搭在剑柄上,以保随时都能再添变化。 这一式剑术,须得真部道法入门,真气积累深厚,才能施展出来。 苏冲瞧出不凡,心中赞道:“好猛的爆发!更难得的是犹有余力添加变化。我体魄只如常人,虽因身手敏捷、心念灵动,也能使出人剑合一的手段来,却不会这般威势。技力相合万法可破,我若单以剑术破招,只有两败俱伤。看来要用上道术了。” 念如电闪而过,苏冲倒踩七星疾退数步,忽而举剑指向对手,喝了一声:“呔!” 那宁子缺此刻离苏冲只有丈许之遥,见他如此,还道是被自家的威势吓到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苏冲的发髻炸了开,旋有一团阴风生出,搅得尘土飞扬,隐约化生人形,迎面扑了上来。 “这是……”心中感到不安,宁子缺一时顾不得苏冲,手中软剑下意识就朝着尘土阴风斩去。跟随宁子缺的少年们也都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开声惊叫:“那是什么?” 青衫则想起了从前在苏冲那里听过的一个故事,惊喜地欢呼道:“是圣灵剑法,剑二十三!” 二十章,南海弟子 仙家三部长生道法之中,神部道法重颖悟,若资质相合,修为最易精进,只是步步凶险,须得道心坚定; 真部道法重积累,修为精进起来较为缓慢,胜在道途安稳; 玄部道法重根骨,修炼时又需诸多天才地宝助力,入道门槛最高。 正因所选的道路不同,苏冲虽入道不久,修为却还要胜过修炼多年的宁子缺。 他如今已迈过了“心景圆满”这一关,勉强能够神魂出窍;而宁子缺尚处于真部道法的筑基关口,一身本领受限于肉身,无法以內炼真气沟通外部天地元气,对上无形无质的神魂,却难造成威胁。 苏冲引他斩出一剑,便又神魂归窍,心道:“我所知剑客之中,便以这宁子缺剑力最重,就是算顽石一块当前,怕也会被斩开。好在年少识浅,偏来斩我神魂,这一口气泄了,我却不会再给他蓄力爆发的机会。” 如此想着,他脚下疾动,一晃肩就冲到了对方身前。 宁子缺被诱得杀招失手,心中正自不甘,眼见对手迎来,一发狠又使出南海剑派绝学。 只是他才泄过一口气,这一回无暇蓄力出重剑,只好走起了阴狠疾变、偏锋伤人的路子。 苏冲有心窥全南海剑派的剑术,于是只见招拆招,不急还击。 交手一阵,他心中暗赞:“这南海剑派的剑术果然不凡,往往发人未想,明明是刺我身前,躲开后那剑尖却能勾向身后要害;又于破绽之中暗藏杀机——就如这回身跃斩的一剑,故意装成借势蓄力的模样,若我真个中计去攻背后破绽,定会被他反撩一剑刺进胯下。亏是我心眼俱明、深悉剑理;换个境界不够的人来,只怕一个照面就遭了毒手。” 场外的少年们不知苏冲目的所在,看他好一阵子都落在下风,就有人说道:“那小子倒也有几分本领,能在宁师兄剑下坚持这么久。” “想是宁师兄看在青锄师姐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他可是内门筑基弟子中剑术第一的人物,內炼一口真气也通了奇经八脉,只差开辟任督二脉,就能运转大周天,到时天地之桥一成,就能施展道术飞剑。” “宁师兄的飞龙剑就已有了几分道术飞剑的风采。那小子也是机灵,不知使个什么法子骗过了这招,否则当时就要败亡。” “放屁!”蔡青锄听到议论,忍不住辩道:“冲哥儿方才使出了剑二十三!剑二十三你懂么?那是独孤剑圣总结毕生剑术而成的一剑!此剑不以金铁之锐,只凭精神之威!元神一出,能定住天地万物;全力为之,可以破碎虚空!我家冲哥儿就是心太软,不肯以此绝学滥伤人命,只破了宁子缺的身剑合一便收招了事;他若真动了杀心,宁子缺早已身死当场啦!” 一众少年都只是南海剑派的外门弟子,便是有人入门早些,论身份也远比不得青衫少女这等真传弟子高贵,这时闻言,却都不敢争辩,只各自咬耳议论:“独孤剑圣……你们听说过么?” “我出身武林世家,江湖中累代出现过的高人名号倒也知晓许多,却没听说过那独孤剑圣。” “依青锄师姐的说法,方才那风尘异象,竟是那小子出动了元神?可元神不是只有将道法修至绝高的地步才能练成么?那小子居然是得了长生道果的人物?我可不信!” “青锄师姐入门才多久?算来不过两三年而已。”有人点破道:“论修为,她初入筑基门槛;论见识,怕还不如咱们。往日里她也常说些武理术论,我私下与师长所授印证,发现那些东西全都似是而非。我看她是不知在哪里喝了迷糊汤,偏还不自觉,自家信以为真哩。” 另一厢,苏冲却也听到了青锄的言论,忍不住就是一笑,心道:“青锄却似将我当初讲的故事当了真。不过也不怪她会如此,舍神剑的法理与自己梦中那剑二十三本质想通,方才神魂借烟尘勉强显形,也像极是独孤剑圣的元神出窍。只是我神魂修为尚浅,舍神剑出尚无剑二十三那种强绝天地的威势;更因这门道术杀伐太重,不适合用在对面这人身上,倒让青锄失望了。” 宁子缺见他眼中含笑,忍不住喝道:“与我交手也敢分心,真是狂妄!” 与此同时,手中软剑运转得又快了几分,显然是羞恼之下怒火更甚。 苏冲见状翻了他一眼,暗道:“除却那招身剑合一的飞龙剑法,这宁子缺也就没什么旁的手段能令我眼前一亮了。且就将他打发了去,好和青锄妹子叙话。” 心念一转,苏冲不再招架躲避,横使木剑一格,随意就将对方的一轮快剑破了去。 “这剑术怎么像专为克制我南海派的剑术而来?” 宁子缺迭出狠招,却总能被身前那柄木剑寻到破绽,逼|得半途而费,心中憋闷不已。 相持片刻,苏冲见他剑心已乱,便刻意引得软剑缠住自家木剑,随即撒手丢剑,并指捏了个剑诀,刺在对方虎口穴上。 宁子缺一时忍不住剧痛,手便撒开了剑柄。 苏冲则趁机出手,将两柄剑都捞在了住,跟着退后一步,拱手说道:“承让了。” “你……”宁子缺即羞且恼,空手又要上前讨回公道,却吃苏冲狠厉望了一眼过来,胆怯止住了脚步。 “都已输了还不服么?那我也就不必再给你留什么脸面了。”如此想着,苏冲忽而一笑,扬起软剑说道:“宁兄这‘腰带’做得精巧,小弟实在喜欢,不如就借我戴几天耍耍?” 不待对方作答,他便摸索起了软剑构造,俄而缠到腰间,又将朱漆木剑收起,举步向外走去。 宁子缺因失了利器,含怒不敢发作。 青衫少女这时欢喜迎上,拉住苏冲的胳膊说道:“冲哥儿,你果然是会独孤九剑的。方才那该是‘破剑式’?如今我也开始学剑了,回头你要教我。” “独孤九剑?”苏冲笑道:“勤练多想,功深自成。” 旁若无人地,一男一女谈笑着,并肩向外走去。 追随宁子缺的少年们虽有心依仗人多将苏冲留下,却有重重顾忌,一时犹豫不定。 “很好,”铁青着一张脸的宁子缺目送二人背影远去,最终从怀中取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来,打量片刻投入口中咽下,恨恨言道:“筑基功课做了十年,也该到了破关的时候。钧州苏冲是吧?待我借这‘气血丹’贯通天地之桥,要你这凡流俗种见识南海仙剑的厉害!” 又朝着随从们招呼道:“走,随我去苦行师叔的道场闭关。” 二十一章,南海剑派 另一厢,少年男女已回了酒家之中。 只因分别许久,这二人各自都有许多话说,一时连酒菜也顾不得用。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吃饭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苏冲便让伙计重整一桌食物送到房中,带着青锄回了住所。 进屋坐下,青锄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冲哥儿,我倒忘了问你为何会来琼州,是六剑观里老道派你前来办事么?” “不是,”苏冲也不遮瞒,回道:“如今你都拜进了仙门,我不也得求个上进么?此来琼州,是受高人指点,想要拜进冥河剑派。” “原来如此!”青锄道:“那家仙门可厉害得紧。我曾听师父说过,冥河剑派底蕴深厚,不但有得道长生的剑仙镇压此处宗门,更还在天外星河世界之中开辟着许多道场。” “天外道场?”苏冲心中一热,“这说的该是另一处大千世界?修道之人的眼界竟已开阔到了这一地步……” “这回我们来琼州,也与冥河剑派收徒有关——是在苦行师叔的带领下前来观礼的。” 说着,青锄开心地笑道:“冲哥儿你剑术高明,年纪又不大,倒真与冥河剑派择徒的规矩相合。我看你这次一定能被挑上,日后我与同门说起,不知多有面子。” “哈!真是一巧再巧,”苏冲喜道:“我只知冥河剑派会在九月初九收徒,却还烦恼着该如何寻找仙踪。如今看来,只需跟着你们,就不愁错过仙缘了。” “还是不要,”青锄摇了摇头,“宁子缺在你手里吃了亏,我怕他跑去苦行师叔那里说你坏话,师父如今不在这边,我怕你吃了亏。我听师门长辈说,九月初九时冥河剑派的鹿儿岛道场会循着洋流驾临琼州南岸,冲哥儿你自行一路就好。” 放下一桩心事,苏冲点了点头,撇开冥河剑派不提,只问道:“我虽通读过六剑观的道藏,也曾得手过一部道法经书,略知仙家奥妙,可毕竟见识浅薄,不知仙流究竟;青锄妹子,你拜在南海剑派,可曾见门中师长施展过仙家手段?” “自然见过。”青锄乐得卖弄,说道:“我们南海剑派传承的是先秦剑仙列御寇的道统,练成之后能够驾驭御飞剑天地。如那宁子缺一流,还只是修为不济的内门弟子,尚未得授真传。转是我,入门虽比他晚许多,却得师父悉心教导,日后肯定比他厉害。” “你跑题了,说说厉害的师长。” 青锄白了苏冲一眼,得意地又道:“我师父就厉害得不得了。她老人家功深极深,已然结成了一颗‘冲虚剑丹’,十指射出剑气,能够洞穿百丈外的偌大青石。冲哥儿,这份本事,不比六脉神剑差吧?想那段誉用北冥神功吸干了鸠摩智的全部功力,可也做不到呢。” “那只是故事里唬人的东西,如何能和仙家道术相比?”苏冲回了一句,心道:“真部道法中的金丹境界,就如神部道法中的阴神成就一般,初步已算得道了,往后就要磨砺金丹、打熬法力,渡过重重劫数,以证元神长生。青锄真是好缘法,拜了个了不得的师父。” “我师父还能御剑飞遁,来去如电。有一次她用剑载我回家探亲,百余里远只用了一刻光景。” “啧啧!飞剑玄奇。”苏冲赞叹一句,又嘱咐道:“你要好好跟着学,等修炼成有时,也有这般神通。到时在伯父面前显摆一番,他不知会多惊讶。” “切……”青锄叹了口气,“我爹才不愿我学什么道法,他只想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身边。以前一次回家探亲,他还说后悔搬到雷州,以至女儿被人抢走去学什么道法剑术,又说早知如此,不如将我嫁了你,也好随时能见。” 两人自幼情谊深厚,她又曾过受苏冲后世观念的影响,这话说出口时也不觉羞,转是心中想道:“若冲哥儿能拜入北冥剑派,我也修行有成,日后做一对逍遥道侣那该多美。他肚子里故事最多,真要长生日久,倒是不怕寂寞。” 苏冲早将此女视作兄弟姐妹,听她抱怨,更不会往旁处想,当下却说几句,又家长里短地谈论了开。 及至午后,酒菜皆尽,意犹未足的青锄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告别:“冲哥儿,我那苦行师叔不通人情,先前和他说好午后便归,耽搁晚了只怕他会因此罚我。我先走了,回头再找借口出来看你。” “跟着师长出门,不得自在也是没奈何。只待日后各自有成,相见便非难事。正好这几日我要整理所学,为拜入冥河剑派多做准备;你便也听师长的话,不必借口外出,以免惹人闲话。” 青锄闻得苏冲开解,不舍之情顿时消散不少,笑道:“是哩,以后长了本事,谁还管得住我?” 苏冲担心会出意外,互别后暗中跟了一程,见她进了一间道观,想是南海剑派在此间的道场,这才放下心来。 重又回转住所之后,他吩咐伙计撤下碗碟,随即拴紧房门,回到船上闭目盘坐起来。 这一次,他却没有入定观想,只是回忆上午与人交手的经过。 平心而论,那宁子缺的剑术虽未达到以术入道的境界,却也极为老辣,尤其是一式撒手飞龙剑,以及他随后施展的身剑合一的手段,已然得了一丝真部剑仙御剑飞空的神髓。 苏冲神魂凝练,心念清晰,对那一剑的体会也自极深。 沉心中回想一番,他探手抚过腰间,取出夺来的软剑。凝视片刻,忽而以心念|操|纵筋肉,效仿宁子缺以真气搬运气血时的情形,劲力迭催之下,手中软剑“嗡”的一声竖了起来,似要脱手飞出。 数息过后,苏冲便觉筋骨酸痛欲断,乃知此剑不可强练,忙将胸中一口气息散掉,软剑顿时倒了下去。 “我不知真部道法中搬运气血的法门,却该如何练成这飞龙剑?”他蹙眉寻思一阵,终而自嘲一笑,心道:“却是贪心不足,险就钻了牛角尖。仙剑三部各具玄妙,只等我修为精深,能够以神魂御物,又或成功拜入冥河剑派,自能练成更胜飞龙剑的手段来,何必去羡他人的绝学。修道路远,我还未真正入门,实不该贪求太多。” 想到这里,他随手将软剑扔到一旁,沉心做起了入定的功课。 二十二章,苦行道人 琼州城北,临近水关码头的“苦井观”正殿之中,来自南海剑派的少年弟子们,正垂首站在一个灰袍道士的身前听训。 这位道士鸡皮鹤发、老态龙钟,便连气息都断断续续续不能连贯,犹似一截风中残烛,令人望之生忧。偏是这副寿元将近的模样,却能慑得众人喘气都不敢大声。 “宁师侄,”定坐良久,老道吐气开声,嗓音嘶哑低沉,“你此刻精|血躁动,吐气腥膻,可是服了气血丹,要借外力之助贯通任督二脉?” “我……禀师叔,弟子是服了气血丹。”宁子缺心中惴惴,额上顿时见汗。 老道士见他这般,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缓声道:“大可不必担心受责。道途是你自家的,能走多远与旁人无关,若非身为师长,贫道却懒得多问。” 宁子缺闻言松了口气,正要察一下汗时,却听老道士又道:“你一小入道,筑基十年光景,眼看再有两年就能功行圆满,为了在这时服丹?” “我……”犹豫片刻,宁子缺终是不敢隐瞒,咬牙说道:“我斗剑输给了一个凡流小子,一时压不住火气,便服了气血丹,欲|待修为精进后再去与他较量一番。” 言罢,看了看老道士的脸色,又道:“弟子用功十余载,根基也算深厚,依着门中师长说法,在这时服用气血丹相助破关,倒也没甚么后患。” “没后患?呵呵……”老道士嘀咕一句,抬头问道:“你是怎么输的?” “弟子也不讳言,那人年岁只与我仿佛,却似将凡间剑术练到了绝顶境界。我连使毒龙、灵蛇两套剑术,却都被他轻描淡写破了去,就好似他练的是专门克制我的剑法一样。” 说到此处,他脸涨得通红,头也垂得更低了,“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毕竟我入道以来将大半心思都放在炼气修行上,剑术上被人压过一头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他竟……竟破了我的飞龙剑,实令我心中不甘!” “哦?”难得地,老道士古井不波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惊奇之色,“飞龙剑的御使之法,已脱出了凡间剑术的范畴,煞合你一身道法修为,可谓是入道之剑,将将触及仙剑门槛,他是如何破去的?” “我……我不知道。”宁子缺神情委屈、不甘,侧身一指立于身侧的青衫少女,道:“青锄师妹说那破招之法唤作‘剑二十三’。那人是她同乡好友。” 青锄白了宁子缺一眼,望向老道士出言禀道:“师叔,‘剑二十三’一式,乃是独孤剑圣总结毕生剑术所得。此剑不以金铁之锐,只凭精神之威,元神一出能定住天地万物;全力为之,可以破碎虚空!冲哥儿是我同乡好友,看在我的面子上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就凭迟师兄无理挑衅在先,哪能在我那好友剑下囫囵周全?” “师妹你……”宁子缺闻言羞恼,但碍于身份差距,又有师长当面,终究不敢发作。 “独孤剑圣,剑二十三,破碎虚空,元神斩人……哈哈哈哈……”老道士琢磨了一阵,忽而放声笑了起来,直到一口气息走岔,才捂着胸口停下,修养片刻后说道:“青锄丫头入道时浅,怕是将一些胡话当了真。” 转而望向宁子缺,他又道:“你虽入道积年,见识却也不够。不过这不怪你,皆因本门为防弟子分心,向来只传炼气之法,旁家道法却鲜少对你们讲。宁师侄,这次你输得不冤。若我所料不差,胜你那人用的也是入道一剑,这才破了你的飞龙剑。他所修的该是神部道法,玄妙之处有异于本门真部道法,一旦筑基功成,便能神魂出窍,显化诸多异象。你那飞龙剑,可是斩在了异象之上,以至剑出无功?” “神魂出窍……”宁子缺一愣,回过神后应道:“不错,当时有阴风裹夹烟尘,隐隐化作人形扑来。弟子直面此景,只觉心神不宁,一时顾不上其他,就将飞龙剑斩了上去。岂料一剑落空,再无蓄力的机会,被那小子以凡间剑术所胜。” “那就是了,”老道士点了点头,“神魂一物无形无质,你所见异象,却是那娃故意迷惑借烟尘幻形,引你用剑去斩。你尚未贯通天地之桥,內炼真气无法沟通天地元气,故而伤不得对方神魂。” “原来如此!”宁子缺面生恼恨之色,问道:“苦行师叔,当时我该如何应付才对?” “你若剑式不变,仍旧斩他肉|身,也许就能得胜。”老道士似乎不大肯定,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既然能在比剑时神魂出窍,道法修为应是胜过你一些,想来仍有后手破你剑式。说来此人已是手下留情了。你不通神部道法,神魂尚不凝练,他若顺势施展神魂对攻之术,你当时定会身死。因此输也就输了,不应怀恨在心。道途漫漫,坎坷实多,我辈修道之人,应寻的是能够相互扶持的道侣,而非争胜竖敌。” “是,”宁子缺嘴上敷衍应承,心中却仍放不下胜负之念,转又问道:“师叔,神部道法就恁厉害?我炼气积年,他神魂出窍却能轻易取我性命?” “世间道法有三部,对应精、气、神三宝,各具玄妙。神部道法精修神魂,你不通此道,神魂孱弱,在对方看来,这自然是最大的破绽。然而我真部炼气成丹一道,也不是轻易可欺,就说你吧,內炼一口先天真气,肉身气血远胜常人。 这真气与血气,俱都属阳,而神魂一物则是属阴。他若以神魂入你肉身相攻,就如纵入火海杀人,即便最终得手,自家神魂却也会受到不小的损伤。” “若等你真气贯通内外,能够引动外界阳和元气入体,对方就更不敢以神魂入你躯壳相攻了。三部道法之中,以神部修行最为凶险,而修行真部最为安稳。非要论个胜负,因由不在道法之属,而在境界高下与手段心机。” 说到这里,老道士摆了摆手,“宁师侄,你既服了气血丹,就继续回去闭关吧。旁人也都各去搬运修行;青锄丫头留下。” 老道士威严深重,小辈们虽还想详询三部道法的奥妙,却都不敢开口,当即施礼退下。 等到身边再无同门,老道士便向心存疑惑的青锄说道:“丫头,你那同乡好友剑术高明,又是在这个时节来到琼州,若我所料不差,他该是来寻冥河剑派拜师的吧?” 青锄闻言,面生讶色,心道:“这苦行师叔心思好生机敏,只听宁子缺那家伙讲了几句,竟就猜出了冲哥儿的目的。他可别是要帮那家伙出头教训冲哥儿吧……”想到这里,她便要张口扯谎。 那老道士却似从她神情上看出了些什么,这时张口安慰道:“你不要想岔了,贫道若参合进小辈的事情里,三个甲子的光阴岂不都白活了?” 听到这话,青锄稍稍放心,垂头吐了吐舌头。 随即就听师叔又道:“我曾欠刘师妹一个人情。此番她既派你出来行走,我这做长辈的就对你做些指点。” 青锄闻言,施礼道:“师叔请讲,青锄必定用心听训。” “冥河剑派传自远古,底蕴深厚,门中不乏证道长生之辈,非是本门可比。你那好友有用剑的天分,若他来历清白,又能撑道心拷问一关,当能拜入其中。你既与他有着一份情谊,就应好生维护,莫使中断、减淡。这对你日后道途,甚至对本门的前途,或许都有好处。此是身外缘法,能得便是气运。” 老道士见青锄面色变化,知是她不喜自家话中功利太重,但却不以为意,又道:“另说自身缘法,却应在道法修行上。修道之人,首重伏心正性。就如宁师侄,胜负之心一生,便服下了‘气血丹’。他却没有勘破筑基功课的目的所在,不知积累真气贯通经脉是为磨练出一颗坚定沉稳的道心来,此番借力破关,日后自有磨难。他本性高傲,主意正得很,贫道当面说起,定也不肯听。只看他运道如何;若日后执迷不悟,结局唯有败亡一途。” “你这丫头本性灵慧,常发奇想,比之宁师侄,更多几分成道的可能;或许这就是肖师妹会收你为衣钵传人的原由。只望你不遗初心,不会行差走偏,莫让师长失望才好。” 也不知是身子累了,还是觉着该说的都已说完,老道士深吸口气撑身站起,挥挥手道:“贫道言尽于此,管是你这爱不爱听,都已尽了师长之责。且去偏室做功课吧,这几日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师叔苦心指点,青锄岂会不知好歹?我这就去用功啦,定不会让您与师父失望。”青锄真诚施礼道谢,见那老道又自摆手示意,方才转身。 俄而出了大殿,她想起老道士刚刚说过的话,便转睛朝宁子缺所在的居室望了一眼,心道:“气血丹真服不得么?那为何入门弟子都会得师长赐下一粒?” 一缩手,从袖中莫出一个朱红色的丹丸,打量一阵之后,自语道:“莫非是一桩考验?回头去问问冲哥儿,那家伙心思可比我机敏得多。” 二十三章,江湖中人 室内一灯如豆,窗外秋雨声烦。 床榻上,苏冲抱剑而卧,忍不住发声一叹。 这雨已连下了三日,早吃过雷霆之苦的他,自是不敢在这天气入定用功,每日里只好舞剑自娱,心中实在烦闷。 “算算时日,如今已是九月初八。再过几个时辰,等天亮起来,就要往南岸去寻冥河剑派撞仙缘。” 一口呼出心中杂念,苏冲举剑定在眼前,“铁木为骨,覆以丹漆……我自粗通剑术,就将你佩在身上,一路苦修精进,先后胜过了同门兄弟与授艺师长,整治过打行青皮,搏杀过拦路豪强,就连仙门入道之辈,也有两个败在我手,总算没有辱没你。假若这一世有着江湖一类的闲人,恐怕你已在兵器谱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可这人间名望到底只是虚妄,纵得凡夫俗子称颂一时,终究难逃光阴覆浪。唯有入仙道,修正法,你我才有能驻世长存,见证万世风光。机缘就眼前,明日咱就再去争上一场。若成了,说不定你日后变作仙剑一柄,威名远扬。若不成,百年后免不了同我一起化作虚无,还望君与我一同努力。”言罢,将剑放到一旁,敛息瞑目,养神以待。 如此过几个时辰,苏冲起身推窗,见得雨势小了些,便将木剑插回腰上,撑起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 此刻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光,各处门户紧锁。他不想扰人好梦,于是也就没唤店家开门,只使出轻身提纵的手段,翻过院墙到了街上。 下一刻,苏冲脚上一凉,顿时知晓是踩进了水中,眉头不由一皱。 倒不是他忍受不得浸水之苦,而是这城中积水实在太脏。 当世筑城鲜少设水道,多以明渠之法排污。赶上暴雨来袭,沟渠排导不利,城中便成汪洋,积水轻易可没人膝。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生百姓惯置便溺、废物于门外,每逢城中积水,便有脏污横流,实令好洁者难忍。 往日里,苏冲从不在雨天出门;可如今要撞仙缘,却顾不得恁多,只能压下心中烦腻,一路涉水而行,盼着早些赶到城外,就不必再受这罪。 闷头疾走了许久,苏冲终于来到城南所在。 遥见城门洞开,并有许多佩剑之人,或着蓑衣,或举纸伞出城,他眉毛一挑,心道:“这城门开好古怪……如今冒雨出城之人,十有八|九与我目的相同,却不知都是什么来历?”脚步当下又加快了几分,缒上队尾穿门而出。 琼州傍海筑城,南面城墙与海岸之间只相隔不到十里的光景。众人绕过一座矮丘般的小山头,也就看到南岸的荒滩。 不同于往日的一望无际、目无阻拦,此时大海上正生着蒙蒙雾气,隐隐与天际乌云勾连着,众人临海站定,却连三丈许外的礁石都看不真切。 见那雾气附海而生,与陆地界线分明,就有人出言猜测:“莫非仙家手段?” 在场人等均有修行在身,个个耳聪目明,无论远近,都听得真切,纷纷颔首赞同。 那人见尴尬打破,便又道:“我等至此,想来无不是为求仙缘。科场尚有同年之说,我辈同叩仙门,何不报号论交一番?无论各自结果如何,日后传扬开去,也是美谈一桩。” 不待旁人响应,先就撩起头上斗笠,报出来历,“在下邯郸董超,师承藏剑阁仙剑老人,九岁练剑,十年乃成,人送绰号‘小剑仙’,愿与诸位结交。” 闻知董超师承,苏冲顿时来了兴趣,盖因那仙剑老人亦出身于六剑观。 苏冲自同门师长那里听说,仙剑老人本名韩羽,拜门后因位列三代,故又唤作韩时羽。此人天分极高,曾与观中剑术通神的茅时秋道长论剑争夺观主一职,最终惜败一招。此后他就离开了杀生观,据说要去寻访仙踪;事隔二十年后再现江湖,只身独剑赢得“剑仙”尊号之后,便去了将军岭上立下藏剑阁。 “看来韩时羽求仙问道确有其事,十有八|九是摸索到了冥河剑派的痕迹,或许还有所得?这董超该就是得了他师父的指点。” 玩味一笑,苏冲心道:“茅时秋道长是我老师,这董超却是韩白羽的徒弟,能够相遇在此,倒真有趣得紧。” 许是因着仙剑老人的名气,那董超报过号后,许多人便也道出来历上前攀交,终而结成一党,占据了好大一块礁石。 东方亦有一伙人结伴而立,为首的是个英武青年。 眼见董超那方声势渐大,此人蹙起眉头,忽也学着开声报号:“在下毛全安,字继之,学艺于长白山白猿剑叟门下。此来寻仙,是欲习得道法,好为家父振南公雪洗冤屈,更要承继父兄之志,逐鞑虏于关外,还生民以太平。在场有怀报国之心者,继之愿以兄弟相称,共遂此志。” “姓毛……振南公?”有人嘀咕一句,旋即恍然:“‘振南’不正是遭袁三年屈杀的平辽总兵毛云从的字号吗!这毛全安竟是再世岳飞的后人!” 鞑虏之祸,自毛云从死后渐烈。受害百姓因恨当今将领无能,便都开始怀念已故平辽总兵的诸多胜绩,有意略去此人短处、恶迹不提,只将其比作再世岳飞,惜遭现世秦桧袁三年所害。 在民间,不乏为其树碑立祠者;甚至有教门中人为毛云从封神立像,引信众上香膜拜。 论名声与威望,毛云从自是比称尊江湖的剑仙老人更胜百倍。在场众人之中,即便有谁对他毫无敬仰之心,只碍于大义压身,这时也不得不做出姿态。 毛全安一一与众人见礼,心中计算:“此番来人甚多,仙家必不会尽收门中,少不得要以争斗分出个胜负来。我有着父亲遗泽庇佑,能够压服众人不便相争,胜算已是大增。” 他正暗自得意,余光却扫到远处有一人一伞孤立雨中,定睛望去,认出是个少年人,便忍不住开声唤道:“那位小兄弟,何不同来叙话?” 苏冲何等样人,降生下来就在市井之中厮混,练就了一副玲珑心肠和剔透双眼,如何看不穿毛全安的计较?闻得呼唤,他暗自冷笑:“这时唤我,是在以势压人?嘿!莫说他只是个庸碌算计、眼界狭窄的鄙夫遗种,就算是他老子毛云从复生,但敢当面讨嫌,也只有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心中不快,苏冲冷眼望了过去,张口就给那人难堪,“我听说毛云从发妻不能生养,只收了个义子,取名‘毛承禄’,曾任皮岛游击。毛云从旧部投降建奴之后,毛承禄也率兵叛乱,终为皮岛总兵黄龙擒于海上,绑到登州斩首弃市。你自称是毛家后人,莫非毛云从妾室所出?” 那毛全安不料会招来这般言语相讥,偏偏对推断测属实,一时不知如何反击,怒火窝在心中,脸色瞬息数变。 那董超原本是迫于大义压身,不得不向毛家后人做出姿态。此刻见苏冲出头发难,他心中暗喜,当下佯装怒相,出言斥道:“誰言毛帅只有义子?即便继之兄是妾室所出,那也同样无损于身为毛家后人的事实!他有心学道报国,弥补兄长过失,更是难得之举,你实不该出言讥讽。” 闻听这话,毛全安险要吐血,心中骂道:“好奸贼,用心忒也恶毒!” 与之正相反,苏冲却险些笑出声来,心中乐道:“我只是以直报直,这董超却在落井下石,仙剑老人教的好徒弟啊。不过此人道行终究还浅,轻易就让人看穿了居心。待我借他脱身,免去一桩麻烦。” 心中计定,苏冲亦作怒容,对那董超说道:“你不知究竟就不要多话!” 转又望向毛全安,冷哼一声,道:“毛云从生平虽有瑕疵,抗击鞑虏的功绩却总是抹不去的,我之所以询问你的出身,也是不想毛家后人遭遇祸事。” 毛全安自已恨极了苏冲,但此刻见他一副鲁直模样,只觉这话未必就假,不由脱口问道:“什么祸事?” “袁三年遗有一子,名唤‘袁克虏’,师从华山剑宗掌教‘神剑仙猿’穆人清,习得一身绝世剑术,又于左道高人‘金蛇郎君’夏雪宜处习得一门驾驭毒蛇的阴狠道术。这袁克虏认定是毛云从的部属投降鞑虏,才害得其父征辽失利,最终落得个千刀加身的凄惨首局,因此立誓要杀尽与毛家有关之人以作报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盯着毛全安上下打量一阵,才又道:“你若真是毛云从的血脉,日后却要小心了。那袁克虏疯魔执拗,一旦得知毛云从有后……呵呵……” 毛全安与其伴当不知袁克虏的师承乃是苏冲杜撰,这时听苏冲说得有鼻子有眼,只当确有其事,想到可怕处,不由背脊生寒。 苏冲察言观色,适时又道:“我一向少管别家的闲事,这会送上消息,已是难得行善。至于你是心存感激,还是恼我太过直接,那都与我无关;此番只为拜入冥河剑派,无事休来扰我。” 言罢,绕去一块礁岩之后避开众人视线,一边等待仙家显踪,一边去听毛全安的笑话。 这时多有人就那袁克虏要报复一事展开议论,唯独董超心中别有滋味,冷眼看向礁岩,似要将之望穿。 二十四章,门中第一 夜雨渐收,天将破晓,东方一抹鱼肚白挂上了天空,无情的撕裂了灵州城上空的沉沉暮色。一处农家院落中,一只锦色雄鸡应势而动,抖擞翎毛,便要引颈高啼。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的一阵响动,顿时吓得它趔趄着缩回了自己的后宫之中。 “我是谁?我是钧州苏冲!小爷我落地会吃奶,睁眼能叫娘,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时跟着‘六剑观’里的道长们修习剑术,盖压同辈无敌手,钧州治下一十五座城池里,论文论武都有我一席之地!” 那开声嚷嚷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但见他头带赤巾、身着黑袍,腰间束带上挂着一只黄皮葫芦与一柄赤色的木剑,看质地应是涂了朱漆,不知是哪家哪派的特色。 看上去倒像是一个要出门做法事的弟子,只不过身后背着的书箱昭示了他却是一个书生,妥妥的儒家弟子、孔圣门徒。 眼下这黑袍少年脸上满带讥讽之色,一只手伏在木剑之上,另一只手则指向躺在地上呻吟的两个书生,嘴皮翻动,恶语犹如江海一般滔滔不绝的向外涌出:“就凭你们两个小王八犊子,竟也敢来找你家苏冲爷爷的麻烦?莫非以为苏家爷爷到了灵州便倒了威风,成了任人揉捏之辈了?若不是看在大家同窗一场的份上,非得让你们伤筋动骨见见红才能显出你家苏爷爷的威风来!” 此间天色虽然还早,但是已经上街行走的人却是不少,一条街上就这个地方动静最大,自然而然的就吸引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来,将此间围了起来。 这些围观的人中,有一个人名唤“侯七”,其是一破落户,在城中也是个有名号的泼皮无赖,平日里靠坑蒙拐骗为生,有时也做些欺凌弱小、杀人取货的勾当,当然杀得人一般都是外乡人,外乡人好欺负吗。 因为侯七脸上有一道从眼眉斜贯而下的刀疤,故而被人取了个诨号:“刀疤侯”,在灵州市井之中名号很是有些响亮。 今天他早早出门,本来是想捡几个好欺负的商贩搞一些铜钱来压压口袋,晚上好去大通赌坊里耍耍,当当大爷,那大通赌坊之中的小娘真是令人想念的紧。 除此之外,在讹诈一些糖水、糕点,一天的饭食就有了着落。 此刻,他听出了苏冲外乡人的口音,看到他与本地的书生动起手来,心中便有了计较:“这穿黑袍的小子,来灵州求学,必然会带一些盘缠在身上,倘若是平时有不得欺凌书生的律法在,我侯七还不敢轻易为难于你,但是现在你动手打了两个书生,合该你家侯爷发威。不仅能从你身上割下块肉来,而且这也算是行侠仗义,说出去还能涨涨你家侯爷爷的威风,就算是官府问起话来,你家侯爷也有话讲。” 想到此处,侯七推开身前的看客,从人群中跃将了出来,站在场中,甩开膀子,三角眼一瞪,开口叫道:“兀那小子,就是你,穿黑袍的,居然敢来你家侯爷的地上撒野,欺负我灵州书生,你是活腻了还是想死了?还在我面前吹嘘什么文武双全,现在你家侯爷伸出脖子不动手,你敢显显你的手段,取我性命吗?” 说着,侯七将头伸出,随后一歪,拿手拍拍自己的脖子:“来来来,用你手中的那玩意,给我脖子上扎个窟窿看看,你要是扎了,那算你的本事,你若是认了怂,灵州虽大,也绝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哟呵,竟还蹦出个侯爷来?” 若是旁的少年,看见侯七摆出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也许就给吓到了。 但是苏冲何许人也,家里乃是开客栈,而且又经常在市井之中厮混打闹,自小就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一眼便看穿了这侯七的虚实。 早年间,钧州城里闹过一场大瘟疫,苏冲不幸染上了,自此便伤了自身的元气,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弱,大病小灾的不断。 苏父经营着一家客栈,家中也算是颇有积蓄,不惜钱财的延医问药,上香祈祷,但都不见好转。 也是苏父经营客栈,见多识广,后来听人说练武强身或许能够治好苏冲的病症。 爱子心切的苏父舍下家中大半财物开路,将他送进了钧州有名的“六剑观”中,让他随着观中的道人门练武习剑。 也是苏冲头脑机敏,天分高绝,没有多久便获得了观中道长们的喜爱,虽然碍于家中亲人尚在,没有真个出家当了道士,但是却也得了观中剑术真传,等闲三五个人休想近的他身。 在钧州城里,苏冲依仗自己一身不俗的剑术,很是收拾过几个没有眼力见的泼皮无赖,六剑观的剑术杀气很重,多是与人搏命之术,出手毫不留情,因此,苏冲在钧州城中混了一个“绝情剑”的称号。 如今虽然是背井离乡,由钧州来到着灵州城中,但是“绝情剑”名号岂是说笑的。 苏冲眉头一拧瞪了回去,开口讽道:“看阁下尊容,獐头鼠目,可称得上是世间独有,更兼有一条臀缝挂在脸上,当今天子许是稀奇的很,深觉此等容貌天上少有、人间难得、百年未必一见,这才下旨封侯嘉赏?” 侯七混迹市井多年,听过许多恶毒的咒骂,但恶毒到这等地步,将刀疤说成是臀缝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若是别人遭骂,他一定会抚掌大笑,称赞苏冲骂得好,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日后与市井里的兄弟们吃酒胡侃之时,还要反复拿将出来当做谈资取乐。 可这刀疤是长在自家脸上的,想到这里,他便笑不出来了,直气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张难看的脸红了个通透。 苏冲年少气盛,又跟着六剑观的道长们学了一副不拘俗礼的野性,绝不似自己那些一同专心读书同窗们懂得隐忍,若有人惹了他,必要十倍报偿回来才得舒心,才能念头通达。 二十五,亡魂数百 苏冲被人以道术捆|缚,尚不及挣扎,身周天地便已改换了掉,故而并不知晓青梅竹马的青锄姑娘正在外间为他扬名。 此刻竟他身处于一片浑黄迷雾之中,目光只能勉强望穿身前十丈;凝神侧耳,更是不闻丝毫人声。 转又默察自身,苏冲发现自家气血凝实、筋骨无碍,暗想:“我心念清明无疑惑,肉|身真实不虚,看来真是到了另一方天地。这必是冥河剑派高人施展的仙家手段无疑,就不知有何考验……想来有此遭遇的非只我一个,还是先找到旁人再说。” 拿定主意,苏冲抽剑在手,暗中戒备着迈开了脚步。 行不多时,他眼前景色又是一变,却已走出了迷雾范围,得见草木繁茂、远山在前。只是这些精致亦都色作浑黄,仿佛就是雾气凝结而成。 苏冲伸手折下一截树枝,听到“咔嚓”脆响;摩挲体察,亦觉与外界之物无异。 便在他将断枝丢出手的一刹那,却见它当空消解为一团雾气,复又飘归原处,凝结成树枝模样,当下心中称奇,“当初我服食天龙香,心神堕入幻境,习得‘天龙念法’时,便曾感叹过仙家手段不同凡响;然而与今日所见相比,那天龙香演化的心神幻境却又不值一提了。若不是此间物性终非自然,这以雾凝物的手段堪称造化。” 感叹一番,他便又望向远山,隐约见得山中有几条道路在,忖道:“考验或是在山上?”正想着,听到后方传来脚步声,转头望去,就见一男二女结伴走出了浑黄雾霭。 苏冲定睛一看,认出这三人是第二批赶到海边的。 当先那男子好大名声,乃是“中原剑神”谢尧之子,洛阳城外“神剑山庄”的少主人,江湖人称“多情剑客”,名唤“谢进”。 谢尧曾有剑破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壮举,并因此得了剑神尊号。 便连剑术通神的六剑观观主茅时秋道人,也对他称赞有加,并言若不动用舍神剑,也要败在此人之手。 之所以会出此言,却非茅道人自谦,而是因为谢家传有“开窍”之法。 此法是玄部道法中的筑基功课,入门之初要以外力排打与药浴之法锤炼筋骨皮毛,再借秘法震开周身一百零八窍穴,用以贮存肉|身精|血。 此法一成,身坚如铁刀兵难伤,力大如牛可降虎豹,与人争斗起来,凶威更胜真部炼气之士。 茅道人的肉|身既无真部道法滋养,又无玄部道法锤炼,一身力气只胜常人有限。 他若是对上谢尧,即便剑术通神,能够破了对方的剑招,却也奈何不得那刀兵难伤的横练筋骨;转而是对方,随手一剑都能分金裂石,老道士沾之必死,故而只有舍神剑能够一搏。 这谢进是谢尧的独子,剑术上也早早就有名气传开。尤其是他爱慕女色,常以赌斗之法将江湖女侠收归房中,传为一时佳话,因而得名多情剑客。 此刻跟在谢尧身边的二女,一个是越女剑派的“阮紫玉”,另一个是铁剑门“沈青霜”。 这二人并称紫青双剑、南北双姝,剑术还要胜过许多成名多年的前辈。 看眼前这架势,阮、沈二人归宿也不难料。 苏冲因在海边听他们报过名号,心中有着一些忌惮,当下暗道:“就算谢尧已将家传道法练成,我也尽可用舍神剑败他;可有那二女在侧,我一旦施展神魂出窍之法,只怕会被她们看出肉|身僵死的破绽。眼下尚不知后面有何难关,实不好这就与他们相争。” 只因不想在这时多惹麻烦,他将身转去一丛矮树后面,另寻道路赶往远处大山。 那谢进见状,眸中闪过一丝鄙色,对身边二女道:“瞧那人的打扮,该是六剑观的传人。以往只听我爹说起过六剑观所传剑术的厉害,却一直没得机会领教;如今倒是有了机会,只是没想到那人如此胆小,招呼也不打一声。” 那阮紫玉这时嗔道:“说什么没机会,我看你是嫌那六剑观里尽是道士,没有坤修。若真有个容颜秀美的女冠等在那里,你怕是早就‘领教’过不知多少回了。” 沈青霜亦附和道:“不错,谢公子一贯只为女子劳力。方才那人若是个姑娘,你看他还能站得住不。” 说着,叹息一声,“唉……若将这心思放在剑术修行上,以你的天赋,只怕如今成就已追上令尊也说不定。” 苏冲只走出须臾光景,距离那三人尚不太远,这番对话俱都被他听了到。 料想这三人是要激怒自家,他在心中笑骂道:“哄鬼的天赋!若不是怕惹得仙家不喜,少爷我立马就暗算了你们几个狗男女。”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攒心钉,底气十足的又往前行。 这方天地不见日月星辰,十方俱呈昏黄一色,苏冲只能以心跳计时,约莫用了七个时辰才与那大山拉近了些。 走了这许久,他已很是疲惫,却因猜测这段路程意在考验毅力,丝毫不敢停歇。 好在他修习有神部道法,擅能压服肉|身感官催生的杂念,这漫漫长路还不能令他躁怒、畏怯。 又数了三千六百余次心跳,苏冲隐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警醒回望过去,就见许多人从后面赶了上来。 这些人里,不但有谢进、阮紫玉、沈青霜,还有“小剑君”董超、“一剑穿九雀”罗欢、“六臂剑侠”张森、“细雨浣花剑”何雨琪等年轻一辈剑道高手,总计二十余人,竟然走到了一处。 尤其是谢进与“浣花剑”何雨琪,以及一个似乎号作“彤霞剑”的少女,居然贴得极近,相互之间有说有笑,直叫苏冲怀疑他是否将已这两个女剑客收进了房中; 又佩服他居然能使阮、沈二女没有为此吃醋;最终摇了摇头,少不得有些吃味地想道:“我虽无缘得见玄部道法,却也知这法门往窍穴里养炼的乃是自身精|血,而非是精|虫;如此多的女子,谢进真能吃得消?” 这时那帮人也看到了苏冲。 谢进或因心在身边女伴,倒没有上前找茬,只扫了一眼便不去看他;董超却似有着想法,先是低声与身边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一同按剑而出,并出言唤道:“前面的朋友请留步。这一路景致无趣,我等同行谈笑,尚觉烦躁难消,不成想有人孤身独行也能领先我等,实令在下佩服。这般心性,剑术必也不凡,何不与我们几个切磋一番?如此既能舒缓心情,又能愉悦众人,相必阁下不会拒绝?” “这董超似乎对我起了杀心?嘿!当是因那毛全安一事心怀芥蒂的缘故,气量也忒小。”苏冲见对方三人毫不遮掩地将杀意挂在脸上,便也懒得再说什么,当即摘下葫芦咬开塞子,灌了一口火磷酒到嘴里,“若在这关头逃避,一来大失脸面;二来董超等人会当我是畏怯退缩,定要随后追赶,如此太耗体力;三来怕会引得旁人也动心思。眼下只有硬碰硬打一场,显出手段来,这帮杂碎才不会再作挑衅。” 苏冲从呼吸上看出董超等人亦未曾以道法洗炼过肉身,单以剑术而言,他不惧任何一人;其次是有火磷酒这等群战的利器在手,真打起来,只需喷出酒水化作火光遮人耳目,他便能抢得先机,剑出必见亡魂。 便在他做好了斗剑准备的时候,却听“仓啷”一声响,转睛往去,就见谢进也抽出了随身宝剑。 “都当我是好欺的?”苏冲眼皮跳了跳,心中怒火蹿腾,“舍神剑一出,我自己都害怕!”心念转动间,他已用余光看好了附近的地势,准备接着草木遮施展杀手。 可令苏冲没想到的是,谢进这时竟向董超说道:“姓董的,一路听你卖弄口舌,早也心烦得不得了。既然你要活动筋骨,便先让我见识见识仙剑老人的传承有何高明。” 苏冲见状一愣,目光在谢进与阮、沈等诸女脸上扫过,才了然醒悟,“想是董超一路行来很是出了些风头,惹得这多情剑客心中不快,这时正好借机发作。”心中一乐,将火磷酒咽了下去,“省了我一口好酒。” 那董超也没料到会出这般变故,当下与同党回过头去,神情不善地打量起谢进来。 “看什么?”阮紫玉不悦地斥道:“要吃人怎的?” 沈青霜则道:“你等不是喜欢以多欺少?我们五个便也学着以多欺少一次。” 何雨琪与“彤霞剑”闻言,便她将自家也带上了,登时也含笑取出剑来。 董超自也知晓这些人艺业不凡,见是以三敌五之局,一时犹豫了起来。 谢进这时示意四女退开,扬剑指了指苏冲所在的方向,说道:“对上这等货色,也就是他那样的家伙才会如临大敌。四位姑娘不忙动怒,且看我十招之内教这三个废柴学会做人。” “操!”苏冲白了谢进一眼,心道:“看在少了一桩麻烦的份上,少爷不和你计较。”而后转身便走。 何雨琪见状喊道:“谢公子帮你解围,如何这就走了?‘谢’字都不说一声,你也忒不讲道义!” 苏冲闻言,弹剑唱道:“朱漆乌木有担当,一剑傍身胆不慌。懒与等闲说道义,只循生死作文章。” 唱罢,回身斜乜一眼,“你咬我?不怕死就来呀!” 他迈出一步,借着树木遮掩身形,将攒心钉取了出来,“一个个都哪来的自信?竟就以为吃定我了?你家少爷学艺的所在是个个剑下亡魂数百的六剑观,可不是搭棚舍粥的仁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