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皆知她独宠(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满朝皆知她独宠(重生)》作者:夏扇【完结+番外】 文案: 重活一世,姜婳誓要远离黑莲花,榜下捉婿刚,嫁得状元郎,谁知……这个状元不正常。 出去上柱香,他偷窥孀居多年带髮修行艷绝天下的敦亲王妃。 回来“思念成疾”,成了大晋史上第一位拒绝入仕并自甘堕落的状元,行事做派堪比京中最不入流的纨绔。 姜婳撕烂了和离书嗤笑着:“苏玉城,你以为这样就能和离?” 所有人都把她当笑话,苏玉城却苦学武艺,灭奸贼,退北辽,临危受命,终于洗清血脉里的污秽,给她挣来无上荣光。 凤冠璀璨,霞帔华美,偏偏都不能入姜婳的眼:“我心愿已了,和离书拿来吧!” 苏玉城:“帝后和离不合规矩,这是礼部拟的封号,婳儿瞧着哪个讨喜?” 看文须知: 1.本文纯架空空空; 2.男主忠犬,前期纯属女主误会。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婳,苏玉城 ┃ 配角:宋梓言,郭飞燕 ┃ 其它:下一本《请护好你的高冷马甲》求预收 第1章 晋康四十二年,旧历二月十八,宜嫁娶。 汴河畔的细柳刚抽出绿生生的新芽,鸣鹤山顶经冬的积雪刚化完,沿着山间飞瀑溪流,点点滴滴汇入汴河,料峭春风拂来,平添三分凉意。 姜婳身着流彩暗花云锦绣缠枝并蒂莲斓边的大红礼服,朱唇口脂色泽灼人,潋滟如她眸子里的光彩,她望着铜镜中梳着绀绾双蟠髻的倩影,不由抿唇一笑,梓言见了定会欢喜。 她腰肢纤细,内里穿着夹袄,亦不见半丝臃肿,即便如此,她仍不肯听娘亲林氏的话将氅衣披上,把林氏煳弄出去,便把那孔雀纹大红锦缎氅衣丢在身侧的花梨木凭几上。 全福人满口的吉利词,没来由地忆起昨晚娘亲匆匆拿来的画册,小人打架的荒谬模样怎么也挥之不去,登时粉面含羞。 戴上大红鸳鸯流苏盖头,趴在大哥宽厚的嵴背上,姜婳几欲落泪,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要嫁为人妇的惆怅。 只是一想到要将最美的一面呈现给梓言,姜婳便轻咬朱唇,天鹅颈微微扬起,生生将眼眶里打着转的泪咽回肚里,大喜之日,她可不能学那些闹了笑话的贵女,把妆给哭花了。 伏在大哥背上还不觉得,坐在轿子里浑浑噩噩,姜婳才发觉自己已冻得手脚冰凉,锦缎帷幕,缎面绣花喜鞋根本不挡寒。 姜婳懊恼了一瞬,她该听阿娘的话,将那件氅衣披上御寒的。 这懊恼也只那一瞬,她诸事不上心,却也不算顶乖巧,与宋梓言的婚事是三年前她磨着爹娘应允的,三年来宋梓言诸般推诿方才拖延至今,爹娘越发不看好。 唯她不甚在意,她只在意等了这三年,宋梓言终于处理好俗事,来娶她过门,从此她便能以琴瑟和谐的风貌,让爹娘知晓她的选择多么明智。 同宋梓言一道拜了高堂,姜婳格外庆幸头上的盖头未揭,贺喜的亲朋便看不到她面上半分矜持也无藏不住的欢喜。 独自坐在喜房中,足足半日,房中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炭取暖,姜婳仍觉得手脚冰凉僵硬,星星点点的不安在心底蔓延疯长,就连对着素日里最亲近的丫鬟萝月,她也扯不出半丝笑意。 难道真如爹爹所说,宋梓言娶她是另有所图? 姜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信,若梓言娶她果真有所图谋,那这三年他早就提了,何必将婚事拖延至今?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姜婳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口中郁结的浊气,面上的神色也松快了些。 听到外头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姜婳忙将盖头復原,面带欢喜,正襟危坐于大红色绣着百子戏春图的锦被之上,等着她的夫君来揭盖头。 透过盖头下边流苏的缝隙,姜婳眼看着宋梓言穿着绣纹精緻的乌皮靴走到她跟前,眼看着一双因习武而结了一层薄茧的手向她伸来。 “婳儿,让你久等了。”宋梓言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略带磁性的嗓音,温润又好听。 姜婳心头一颤,便见着眼前碍眼的盖头被他一手挑开,让她得以重见天日。 她粲然一笑,只愿他能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一样,此生将新娘子最美的模样刻在心底珍藏。姜婳向来知晓自己姿容出众,这也是她不担忧宋梓言会变心的原因之一。 感受到宋梓言眼中灼人的热度,姜婳垂眸,暗暗勾唇一笑,梓言果然是欢喜她的,不枉她丑时便起身梳妆。 “夫君。”姜婳轻启檀口,才唤了一声,便羞不自禁,瑧首垂得更低些,髮髻上挂珠凤钗头面,衬得她容颜较腮边上等东珠还打眼。大红衣领下露出一片雪肤,恍如冬日一丛红梅间掩映着的香雪之姿。 宋梓言自诩是做大事者,不会耽于男女之情,凤烛轻爆,美玉在前,他也不由地喉头滚动,起了心思。 隐在长窗外吹冷风的郭飞燕,见到这情形,哪有不懂的?顿时等不下去了,沖门口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眼中毫不掩饰的阴狠,吓得那丫鬟一哆嗦便敲开门进去。 “公子,夫人,更深露重,先饮了这合卺酒,暖暖身子,这酒是奴婢特意温过的。”
第2页 姜婳抬眸望着这位紫衣丫鬟,她天庭饱满,下巴圆圆,双垂髻上绾着大红髮带,腰间的束带也是大红色,显得极喜庆。 亏得这丫鬟心细,她都忘了还有合卺酒这回事,怎么连梓言也将此事忘了? 一想到,他可能是被自己的姿容晃花了眼,姜婳便觉面颊发烫,怕宋梓言看出端倪,忙沖那丫鬟招了招手:“有心了,拿来罢。” 姜婳沉浸在心愿达成的喜悦里,却丝毫未曾留意宋梓言的神色,更没看到他眸中的阴翳与恼恨。 宋梓言怎么能不恼呢?虽然这三年是刻意吊着姜婳的,可他对姜婳也并非全无感情,别说姜婳体贴识大体,就说这张恍如明珠生辉的玉颜,摆在屋里也让人心生欢喜。 她生出的孩儿,定会比飞燕肚子里的更招人喜爱。 他原想着事成之后,把姜婳软禁于后宅供他赏玩,无奈飞燕不允。也罢,女人就是小心眼,为了不误正事,他忍下了。 可看着丫鬟捧着的托盘上,两盏白玉盏中酒光潋滟,宋梓言才明白女人的心眼比他想像的还小,飞燕连他入洞房的机会都不给。 箭在弦上,成败只在今夜,即便捨不得,他也不能阻拦,否则若飞燕发疯,定会叫他功败垂成。 想通其中利害,宋梓言垂眸望着脚上的乌皮靴,眸中灼灼之色顿减。 郭飞燕一直盯着屋里的动静,眼睛都没顾上眨一下,见到宋梓言如此举动,心下方才稍稍安定。 今夜之后,梓言必登大宝,他的后位只能属于她,谁也不能跟她争,尤其是她这个自小姝色动京城,备受爹娘宠爱的好姐妹! 若论家世,姜家只有名头好听,郭家手里握着的才是朝廷咽喉,是实打实的权力,凭什么姜婳从小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姜婳哪里知晓,郭飞燕对她的姐妹之情竟如此之深,陪着她待字闺中不说,还亲自守在她喜房外。 接过紫衣丫鬟递来的白玉盏,姜婳一脸羞赧,几乎不敢抬眼看宋梓言一眼,自然未能察觉他与宋梓言的眼神交汇。 待宋梓言紧握着白玉盏的那只手臂,绕过她广袖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皓腕,不经意的肌肤轻触,让姜婳怦然的心境更如擂鼓,她甚至看到宋梓言握杯的手指力度大到指尖泛白,关节处形成清晰的小窝,他也如她这般紧张呢。 姜婳闭上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一仰头,满头珠翠珊珊作响,比内教坊新作的曲子还挠人痒处,盏中甘露顷刻间便见了底。 这酒烈性,不似她寻常偷喝的果子酒,入口极呛人,姜婳一通勐咳,刚刚好些,未及开口,便觉一阵腥甜势如洪荒喷涌上来。 “噗!” 宋梓言就这么看着她血洒喜房,看着她捂着绞痛的腹部,无力地倒在斑斑血迹之侧,看着她从茫然到醒悟,看着她眼中所有的期待喜悦悉数湮没。 姜婳捂着肚子,只觉腹中渗入骨髓之痛,亦不及她心痛之万一,琉璃般的眸子里写满了灰败冷寂,愣愣地望着对她的痛楚无动于衷,连眉心都没皱一下的男人。 “为什么?”姜婳真的很想知道,宋梓言若要娶她性命,为何要等到今日,等到这个于她来说宛如新生的日子,将她在闺阁中一千个日日夜夜的梦幻泡影,残忍击碎! 可是,她口里的血止不住地流,颈后的髮丝被晕湿黏在肌肤上,姜婳意识飞速涣散,她连宋梓言张没张嘴都看不清,她知道,她等不到那个答案了。 一刻之后,姜婳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阿飘,悬在鎏金紫铜香炉的氤氲烟雾之中,似有烈火焚烧,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痛,疑惑地望着地上已经僵硬的尸身,好半天才接受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的事实。 “梓言,你是不是捨不得她?”郭飞燕不知何时进来的,用她充满算计的宛如蛰伏毒舌的眸子盯着宋梓言,面如凝霜。 宋梓言忙换上笑脸,将她揽入怀/中,抓起她一只手贴在他xiong口:“唯一能让我捨不得的,只有你而已。” 郭飞燕当然知道他在说谎,可姜婳已经死了,宋梓言纵有再多想法也只能是空想,更何况……郭飞燕随意扫了那香炉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呵,她乐得听宋梓言这么哄她。 她抚了抚小fu,一脸慈爱:“梓言,你别怪我小气,等你荣登大宝,后宫佳丽三千随你挑选,只是不能是她,她这一生得到的够多了,我却只有你和腹中的宝宝,即便是为了宝宝,我也不得不多思量些。” 说着说着,泫然欲泣,床角雕花烛台上凤烛“噼剥”爆了个烛花,身量纤细,气质柔弱的郭飞燕,更显得我见犹怜。 “乖,忧思伤心,莫伤了腹中孩儿。”宋梓言温柔安抚,刀削般的下颚抵在郭飞燕柔顺的髮髻上,眼神讳莫如深,“燕儿不是一早便知,拿婚约吊着她,只是为着让昏君项梁放下戒心罢了,毕竟姜衡是项梁的心腹之臣,若这便宜婚约遮掩,岂有我们今夜举事之机?” 宋梓言自说自话,却没发现huai中佳人正望着香炉上的烟火气,笑得嘲讽肆意。 姜婳突然佛了,甚至望着本该属于她的大红鲛绡帐里,被翻红浪,无情地嘲笑着已经冷透了的她,她也生不出一星半点的恨意,只有大彻大悟的通透。
第3页 原来这一切都是跋步床里的两人早就谋划好的,难怪他没穿云头鞋,难怪他身着大红礼服竟还绑紧小臂,他根本不是来洞房的,而是来娶她的命! 而她能有机会做个明白鬼,全赖她的好姐妹郭飞燕,毋庸置疑,这香炉是被郭飞燕动过手脚的。 只是不知她做出此举,是为了炫耀呢,还是炫耀呢? 一支香即将燃尽,姜婳恍然发觉,此刻的她意识虚弱得犹如香炉里青灰色的灰烬,风一吹便会消散无踪。 喜房里一股石楠花的味道,熏得人噁心,连她这只鬼亦觉不适,正当她期盼着这支聚魂香快些燃尽的时候,忽而听得庭院里传来铮铮铁甲之声。 “宋梓言!尔等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声音清冷凉薄,是姜婳不曾听过的,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镇北侯,谁还有这能耐闯进宋府后院。 “苏-玉-城!”宋梓言怒骂出声,腾地一下从大红喜被中弹起来,三两下系好护腰和白玉束带,“你竟敢弃了城门,私闯宋宅!” 哦,原来是那位状元郎,苏玉城。 姜婳知道他,全因那届春闱,他在殿试上压了宋梓言一筹,以至于她心中惊才绝艷的宋梓言被点了探花郎,无缘折桂。 苏玉城踏进门来,面上挂着冷笑,头鍪遮住了大半面部轮廓,露出线条坚毅的下颚,配上挺直的鼻,寒潭般的眸子,姜婳只觉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的冷面寒枪俏战神。 话本子看太多,脑子都看坏了,姜婳思量着往后决计不再碰话本子,也决计不再喜欢俊朗有才的俏郎君。 可是……她哪里还有什么往后? 苏玉城目光扫过地上死去多时身着吉服的新娘子,眸中方才闪过一丝怜悯:“有何不可?擒贼先擒王,古已有之。只是,你手刃北辽三皇子之时,他可否后悔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宋梓言闻言,面色惨白如傅粉。 “拿下!”不待宋梓言摸到趁手长刀,苏玉城便一声令下,将宋梓言绑了起来,临出门之前,脚步微微一顿,吩咐了一句,“将屋里女子好生安葬。” 屋里的女子不止姜婳一个,但论起安葬,姜婳心知苏玉城说的正是她,不由沖他宽阔舒朗的背影,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 恰如美人跳舞给瞎子看,这眼神自然不能指望苏玉城能接收到,姜婳最后一丝灵识被猝然传来的丧龙钟声击碎之时,苏玉城竟忽而回头望了香炉一眼,只看到一段已燃尽的香散去最后一丝青烟。 姜婳此生唯一的挂念便是,大晋到底亡是没亡啊? 第2章 姜婳是被雪衣娘与丫鬟萝月拌嘴的声音吵醒的,一睁眼,望着雪青色纱帐上的牡丹芙蓉梅花刺绣,怔愣半晌,她才接受自己又回到闺房的事实。 她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谁知才起了一半,脑仁儿勐地一阵眩晕,姜婳下意识得躺回去,“咚”地一声磕在软枕上,不甚疼,脑子却更懵了。 丫鬟萝月听到动静,快步走来,站在架子床边探头问道:“姑娘可有头痛?昨夜可不该贪嘴饮那许多果子酒的,若是明日下定,插钗之时,叫人瞧出姑娘原是个酒罈子可怎生是好?” 说罢,兀自掩唇而笑。 若是往常,姜婳定会与她笑闹一会子,可此时姜婳哪有这心思? 下定? 姜婳的脑子顿时清明了些,眯着眼睛暗自沉吟,是了,正因明日宋家亲眷要来姜家下定,她才一时兴起饮酒没个节制,下定前脑仁足足晕了一天方好。 京中素来的规矩便是,下定这日,男方亲眷对女方满意,便会将备好的珠钗替待嫁的姑娘插上。若不合意,则会留下一匹彩锻给女方压惊。 以前世的情形,宋家亲眷对她定然是中意的,再者,宋梓言的亲事一向是他自个儿做主,所谓亲眷不过是来走过场,是以明日定是会替她插钗的。 前世浑浑噩噩,成了个被人卸磨杀掉的大蠢驴,姜婳心中倒并无太多怨怼,若说怨,她也只怨自身识人不清,又太过执着。 诸事不上心,可不就活该落得惨澹收场?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断不能再如此下去。只是不知,若郭飞燕知晓,那聚魂香能让她有如此造化,会不会后悔呢? 临终时的情形,在姜婳脑中盘桓许久,她甚至有些许感激郭飞燕,若不是飞燕着人奉上那杯鸩酒,她又岂能将心中对宋梓言的全部执念,一夕斩断? 姜婳自问,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欢喜宋梓言什么?或许因他是京中所有云英未嫁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前世的她便觉宋梓言必定会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最好的事物皆值当去等,于是,她傻傻地等了三年亦无悔,却遭到现实的无情捶打。 “姑娘!姑娘!”萝月焦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姜婳的思绪,“可是昨夜受了凉?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姑娘是怎的了,一醒来便呆呆的,整个人跟丢了魂,魔怔了似的。 萝月心下猜测,莫不是昨夜姑娘饮多了酒,寒邪入侵,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她到底是该去请大夫,还是该去禀报夫人,请道士高人前来做法? 夫人将姑娘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若真贸然去禀报,夫人定会先打她一顿板子再说二话,一想到那个画面,萝月就一阵肉疼。
第4页 姜婳神色恹恹地摆了摆手:“不必,我只是腹中空空不舒服,你先替我梳洗,待会儿用些朝食便可。” 萝月见她思维清晰,口齿利索,倒也不似邪气入体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吐了吐舌头,叫上松云一道张罗开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婳正愁找不到好藉口把明日下定之事搅黄,萝月的话倒是让她心中顿生一计,今夜若是能成,她有十足的把握,叫宋府女眷无功而返。 姜婳是真心想回头,只盼宋梓言能就此放过她。 想到不必再与宋梓言定亲,不必重蹈前世覆辙,姜婳只觉心头一方巨石被挪开,心情松快许多,足足用了一碗鱼肉羹,外加一盏鹿梨浆,仍觉意犹未尽。 坐着时不觉得,甫一起身,姜婳便觉腹中坠坠,怕待会儿阿娘笑话她贪嘴,特意去园子里走了一圈,才去林氏院里请安。 刚进远门,姜婳便听到里头细碎的说话声,今日韩姨娘倒是比她来得早些。 “夫人,咱们府上只这一位姑娘,真的要许给尚书府上的公子吗?虽说品貌尚可,到底出身比不上皇亲贵胄,以姑娘的人品,嫁去王府做正妃也使得。”韩姨娘的嗓音娇娇柔柔,听得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即便不喜旁人背后议论她的亲事,姜婳听着这样略带关切的声音,也讨厌不起来,只是,韩姨娘在府中一向低调行事,怎的也关心起她的亲事来? 听这话里的意思,连韩姨娘都不看好她嫁给宋梓言呢,所以前世她是被shi煳了眼睛么? 姜婳暗暗自嘲,又觉得韩姨娘的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爹爹甚为内阁大学士,是圣上身边真正的清贵,虽说简在帝心,可伴君如伴虎,若要长久,最忌对圣上有异心。 当年祖母在世时,趁着她阿娘怀着大哥,将身边得力又有几分姿色的韩姨娘送到爹爹房里,虽未成事,可到底对外宣称开了脸的,这么些年便一直养在后院,是个毫无存在感的角色。 既是祖母选中的,合该有几分巧思才对,明知圣上对几位王爷尤为忌惮,全都放在京城眼皮子底下,寻常都不许与臣子结交,形同软禁,怎的还会提让她嫁入王府? 姜婳听着阿娘低声训斥韩氏,默不作声地上前,从松云挑开的门帘中走了进去。 抬眼便见阿娘给了韩姨娘一个警告的眼神,显然是不想当着她的面,继续讨论亲事,姜婳勾唇一笑,她的亲事,阿娘确实犯不着跟个姨娘探讨。 倒是平日里低眉顺眼惯了的韩姨娘,一见着她,眼中竟流露出嫉恨的神色,唯恐被她发现似的,只一瞬,便起身向她行礼,看起来最温顺最懂规矩不过。 可姜婳知道,那个眼神不是她的错觉,原来一向对她温柔恭敬的韩姨娘,并不喜欢她呀? 前世不愿费脑子,却不代表她姜婳是个蠢物,略略一想,她便明白,同为女子,阿娘与爹爹伉俪情深,儿女双全,而韩姨娘已过三旬,却房中清冷,心中有怨也正常。 姜婳暗自点头,有怨好啊,虽说韩姨娘不想让她嫁给宋梓言或许是因见不得她好,可姜婳还是很乐意她关键时刻来助攻的。 韩姨娘倒是很自觉地退出去,留姜婳和林氏母女单独说体己话。林氏私心里也并不想这么早便替她定下亲事,可女大不中留,这亲事是姜婳乐意的,林氏便只能打趣她几句,不再说二话给闺女添堵。 对此,姜婳颇感无奈,若是阿娘不这么由着她,说几句泼冷水的话,她顺势把这门亲事推了多好。偏偏为了不流露出真实意图惹阿娘怀疑,她还得装出一副很娇羞的模样。 陪林氏闲坐一个时辰,姜婳只觉比陪二哥练箭还累。 “韩姨娘在干什么?”姜婳带萝月绕过弯弯曲曲的迴廊,在月门便碰见松云,随口问道。 漏窗外翠竹珊珊,姜婳只觉心旷神怡。这等好气候,便该打马上鸣鹤山,掬一瓮山泉水回来烹茶才是,她却在此费脑子,可有了前世的教训,她不敢再惫懒。 韩姨娘离开之前,她悄悄吩咐心思细密的松云跟着,松云平时话不多,却难得会些拳脚功夫,派她去倒是比萝月合适,不易打草惊蛇。 其实她就想看看,韩姨娘的心思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般。 只听松云小声回道:“韩姨娘回了院子,砸碎一副茶具,便藉口昨夜没睡好,恹恹地歇下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歇下之前,还特意叮嘱身边的採薇,隔日把外院负责採买的黄大成叫来,她要亲自叮嘱他採买哪种新茶具。” 松云不知姜婳为何突然关心起后院的姨娘来,只是姜婳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并不会妄自揣测。 “哦?没想到韩姨娘还是个风雅人物。”姜婳轻笑着,若有所思,随即淡淡吩咐,“回头查查她和那黄大成是什么关系。” 前世採买上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她婚事定下才几个月,韩姨娘就无辜失踪,姜婳有些好奇,便叫松云随手查查,查不到也无妨,左右韩姨娘影响不到她爹娘就成。 午后,趁着韩姨娘在园中赏花之时,姜婳还特意隔着层层叠叠的花丛演了一场戏,跟萝月好生絮叨了一番,她对嫁给宋梓言有多憧憬。 看着韩姨娘悄然飘远的裙裾,姜婳想到方才说的那些溢美之词,心里别提多噁心,恨不能将午膳给吐出来,可一想到韩姨娘定不会让她失望,姜婳又觉得这噁心劲儿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第5页 翌日,晨曦透过长窗洒在窗下的短榻上,几案上的花觚里养着一丛水仙,开得正好,似是刚刚採摘的。 姜婳的头昏昏沉沉,从锦被中探出手来,在额头上一贴,她顿时笑了,不枉她昨夜北牖当风吹了半宿。 “萝月,萝月……”姜婳一开口才发觉,自个儿似乎冷风吹过头,高热烧得嗓子都哑了。 今朝日头好,萝月见姜婳睡得沉,一早便搬个绣墩坐在姜婳门外,晒着太阳打络子。听着姜婳声音不对,将手中未打完的络子往绣墩上一丢,把腿便跑了进去。 “姑娘的手怎烧的这般烫?”萝月见状,心知不好,也顾不上打听宋府女眷来了没有,出去便叫松云去跟夫人说,请最好的大夫来给姑娘诊病。 她拿干净的棉帕浸湿,拧得半干,搁在姜婳额头上替她降温,她心知这只是权宜之计,见热度一点没退,似乎还有更烫的趋势,萝月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眼睛恨不得透过重重院墙看到大门外去。 松云怎的这么慢?若不是松云比她脚程好,她就自己去请大夫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姜婳喝了一副药,身上的热度终于稍稍退了些。 她睡得迷迷煳煳,似乎听到屏风外韩姨娘在跟她阿娘说话。 “夫人别怪妾身多嘴,宋家公子怕是跟姑娘八字不合,姑娘的身子向来扎实,怎的偏偏下定这日就病得下不来床?”韩姨娘声音有些急切,林夫人只当她也是真心关怀姜婳,不由便将她的话在心中多思量了几遍。 韩姨娘说的确实有道理,虽已去鹤林寺合过八字,可八字一说本就玄妙,她夫妇二人对这亲事本能地不看好,也很能说明问题。 加上婳儿病得如此蹊跷,高热未退,怎能出去见客?插钗更是不能了…… 想到花厅里被晾了小半个时辰的宋府女眷,林夫人心中暗自以己度人,恐怕男方家的长辈也觉得不吉利,这场亲事,不做也罢。 林夫人透过雕花架粉彩屏风,往里边望了一眼,眼中倒映着姜婳缩在锦被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嘆了口气,心中有了计较。 听到林夫人出门的脚步声,姜婳也是心口一松,总算能好生睡个回笼觉。 姜家一应好东西,都先紧着姜婳,她自小便是衣食无忧,又被二哥带着学了些骑射,身体底子扎实,到下晌时,热度便退得无影无踪,半点没反覆。 林夫人心中更是肯定,将这门亲事退了,是个相当明智的决定,只是不知等婳儿醒来知道此事,又会怎么闹一场,思及此,林夫人便觉脑仁儿疼,她想静静。 姜婳却没功夫想这个,好不容易睡到神清气爽,她只想知道,得想个什么办法,跟前世素未蒙面的苏玉城搭上话。 前世收了宋梓言那个妖孽的就是苏玉城,所以姜婳毫不怀疑,只要跟苏玉城联手,她一定能提前把宋梓言的狐狸尾巴揪出来,让大晋的文臣武将们早做防范。 若她直接冲到苏玉城面前去,告诉他,宋梓言是北辽三皇子的儿子,他三年后会带北辽铁骑灭大晋,苏玉城怕是会请道士收了她吧? 姜婳揉了揉眉心,好生苦恼。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一章就闪亮登场,小可爱们表着急哦~ 第3章 姜婳退了热,自有松云去正房禀报,她正凝眉思索,林夫人已携丫鬟玳瑁前来,玳瑁手里捧着诸如桃胶、燕窝等滋补之物。 一见自家闺女身着玉色白扣立领中衣,披着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长袄,倚着床头的缎面绣团花引枕,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林夫人只觉心都碎了。 嘴里唤着“我的婳儿”,急急上前,将她把怀里揪成一团的锦被往上扯扯:“宋家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当你这般伤心?还不快躺好,若是再冻出个好歹,岂不是要娘的命?你且先养好身子,娘看那宋梓言有克妻之相,赶明儿定替你张罗个比他好的!” 姜婳闻言,差点破功,若是绷不住笑出声来,娘会不会以为她伤心傻了? 她死死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回去,心道,娘诶,您好歹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何时学会神神道道替人看相了? 不过,阿娘说的也没错,若真论起来,前世她和郭飞燕都不得善终吧,说宋梓言克妻也不全算冤枉他。 姜婳憋得眼泪都出来了,方抬起俏生生的小脸,伤寒初愈,气色不及往常,煞白的面容更显可怜:“阿娘,婳儿真的嫁不成宋郎君么?若是……若是真如阿娘所说,婳儿自此便再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婳儿宁可不嫁人,也要全须全尾地陪着阿娘,不叫爹娘忧心。” 见姜婳伤心至此,还不忘说狠话来宽她的心,林夫人心中更是心疼不已,恨不得去将库房里所有好物件都搬出来,只为博她一笑。 若她闹将一场,林夫人倒还放心些,偏偏她不吵不闹,这般懂事,林夫人便寻思着,是不是该带婳儿去城外庄子上散散心才好,否则婳儿整日惦记此事,独自泡在苦水里,非闷出病来不可。 姜婳自然不知林夫人所想,只是见阿娘恨不能将她搁手心里捧着护着,想必这时候提出再过分的要求,阿娘都会应允的。 “阿娘,影园的梅花应当开了,婳儿想去表姐那住两日。”姜婳的嗓子好了大半,此刻嗓音甜甜糯糯,像是刚用过桂花酿里卧着白玉般的糯米丸子。
第6页 影园是苏府后面扩建出的园子,在京都难得的闹中取静,园里最闻名的不是梅花,而是沿湖而植的红桃绿柳,连园中太湖石叠出的假山亦出自名匠之手。 只在地势稍高处种了一片梅林,不及永宁侯府的寒碧山庄,却别有一番韵致。 去赏花问柳自然是个不错的选择,姜婳此举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奔着苏玉城去的。 阿娘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与其贸然去跟苏玉城套近乎,称兄道弟携手抓女干贝戒,她不如伺机巧遇一回,让爹娘以为她对苏玉城一见倾心,设法将他们凑成一对来得快啊。 只要跟苏玉城成了亲,她还用想方设法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吗?闺誉什么的倒不打紧,她对成亲终究心存芥蒂,左右是不打算觅良人以终老的,待将北辽的秘密公之于众,管他要一纸和离书便能重获自由。 传闻苏玉城冷心冷情,从不近女色,是以她并不担忧会因此被冒犯。 “婳儿想去影园?”林夫人面色微讶,婳儿还是头一回在伤心之时不找郭家姑娘,转而找慧如丫头,稍稍一想,便释然了,婳儿怕是主要想去影园散心罢,找慧如只是顺带。 不论姜婳是否热络,林夫人自然乐见她两姐妹多相处,纵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拧了拧眉心:“可影园里林深水汽重,仲夏纳凉再好不过,此时前去若再染风寒怎生是好。” 姜婳一听,乌亮乌亮的眸子莹莹闪动,似有水光,眼神里又是期待又是委屈,林夫人哪里受得了她这可怜模样,一咬牙便应下了,左右不过提点下人多备几个暖炉的事。 说服了阿娘,姜婳便欢欢喜喜地着松云去苏府递拜帖,收到慧如表姐回帖的时候,她方才用过晚膳,正握着一盏雾气氤氲的银丝冰芽,小口小口啜着。 翌日,乘着四人抬的绣帷小轿,从苏府大门左侧角门进去,轿子停在垂花门外,萝月将手中的银狐轻裘披风替她繫上,跟她身上粉底绣栀子花蜀锦掐腰袄裙正相配。 “原想着等你身子养好了,下帖请你来玩的,不料咱们竟想到一处去,婳儿还先下了帖子,身子可好些了?”苏慧如性子爽朗不造作,礼仪规矩样样挑不出错来,她举手投足却总显得较旁人大气。 用林夫人的话说就是,慧如这丫头,是高门大户梦寐以求的正妻人选。 只不过,其父苏放是大晋开国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丞相,放眼京都也没几家敢开尊口就是了。 林夫人不是没想过亲上加亲,早些年她便有意撮合外甥女跟自家大儿子,可惜两人只有兄妹之情,擦不出半点火花来,林夫人再眼热也只得作罢。 这些姜婳统统知道,是以她打小便觉得,苏慧如抢了她在阿娘心中的位置,阿娘更欢喜表姐做她女儿,渐渐地就不喜跟苏慧如玩在一处。 此时再见表姐,姜婳却眼眶微热,泪光闪动。前世表姐也曾劝过她几次,教她对宋梓言不必那般执着,若男子真对某位女子上心,必会早早娶回家藏着,而不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可惜她那时浆煳蒙了心,愣是一句没走心。 姜婳忍住泪花,笑意嫣然,原地打了个旋儿方才站定:“我都好全了!表姐可是嫌婳儿来得早了?果真如此,我便过几日再登门。” 说罢,姜婳虚扶着裙面,作势要走。 苏慧如忙拉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额间点了一记:“你呀!这张嘴巴我是说不过的,快进屋,自有好吃食能给你堵上!” 她虽不知姜婳为何忽而跟自己这般亲近,心里却很欢喜,若真如姨母所说,婳儿从此开了窍,不再将那宋梓言放在心上,自然最好不过。 父亲早便说过,宋梓言此人眼中藏着野心,婳儿那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宋公子终归不会是良配。 影园确实有些清冷,这时节,山影重重,柳影娉婷,倒映于水波之上,春风过处,湖水微皱,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 青山碧水,满目清泠,唯有山腰上的那片梅林,红粉相间,恍如霓霞,叫人心生暖意。 姜婳搓着手,跟表姐走在曲曲折折的石阶上,有一塔没一搭地闲话,口鼻吐出的气都是白的。 她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兀自懊恼,这般冷的天,就该待在暖阁里听琴品茗,她这么漫无目的地想撞大运邂逅苏玉城,是不是太傻了些? 左右还有三年,她何必急于一时?姜婳忍不住打起退堂鼓,刚意识到,便勐然惊醒,懒病又犯了,重活一世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若不警醒些,莫不是还想去死一死? 姜婳一个激灵,决定还是设法见到苏玉城为妙。 苏慧如见她冻红了鼻尖,只当她冷,将怀中手炉递给她道:“快到了,楼中暖阁里烧着炭盆,咱们走快些。” 坐着不动才会冷,其实姜婳只是手冷,脸颊、鼻头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身上却暖融融的,这会子若真进暖阁,必得出一身汗。 姜婳摇了摇头,微僵的唇角扯出一抹笑:“婳儿不冷,表姐若冷便先去,我再往上爬爬,去山顶的冠云阁瞧瞧。” 见她不似作假,苏慧如想着她许是想一人清静清静,便颔首由着她去。 冠云楼在影园最高处,不仅能俯瞰整个影园,甚至能看到远处的汴河风光,风景极佳。姜婳却不是上来看风景的,她是想找人。
第7页 常言道,站得高,看得远,她就想碰碰运气,看以她的目力,能不能看到苏玉城在哪一块出没,若是见着了,她明日就去会会。 苏玉城是苏放的侄子,到底是外男,她又没见过,贸然向表姐打听,着实怪异。 行至冠云阁三楼楼梯口,姜婳俯身捶了捶酸痛的小腿,为了见苏玉城,她一日走了半年的路。 稍稍好受些,一抬头,髻上珠翠啷噹,姜婳刚抬起的脚顿时僵在半空,杏目圆瞪,活像林中受惊的幼鹿。 苏玉城! 三楼的帘子被高高捲起,山风料峭强劲,将他身上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吹得飞起,露出一角白裤与皂靴。 此时的他看起来似有些阴郁,玉面修容,宽肩窄腰,生生立在那里比山间翠竹还清冷,简单束着白玉冠,他周身的气质将上等白玉的光彩都夺了去。 “公子见谅,小女并非有意叨扰。”姜婳面带娇羞,匆匆瞥了苏玉城一眼,又低下头。 唔,一见倾心的桥段,话本子里皆是这般写的,她演成这样,应当无错吧?可转念一想,她又忍不住暗骂自个太蠢,此处又无旁人,她费劲巴拉地演给谁看?真是要蠢哭了。 只一瞬,姜婳便大大方方抬起头,像换了个人似的,向苏玉城走过去,与眉心皱得更深的他一同凭栏站在山风里。 “你就是那位,不慕财物,只要书簿的苏玉城?”姜婳费心搭讪,觉得自己此刻活像个没话找话唐突佳人的登tu子,尴尬至极。 苏玉城望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此女是谁?为何有些面善?可当他余光扫到姜婳的衣角被风吹起,跟他的挨在一起,眉心便拧成一个川字,勐然后退一步,直把姜婳吓了一跳。 她说什么了?明明是恭维他来着,干嘛反应这般大? 苏玉城自幼父母双亡,被族中叔伯兄弟欺压,十岁上捨弃财物,拉着一车书自立门户。此事还是幼时表姐说与她听的,彼时恰逢姨丈回乡祭祖,听闻此事,念其一心向学,便破例将这位远房侄子收入府中亲自教导,不消说,其他族人悔的肠子都青了。 “正是苏某。”苏玉城原是不想搭理眼前的不速之客,若非他想得太入神,又怎会连有女子上了冠云楼都未曾察觉?不过是方才一时情急,反应过激了些,才勉为其难回了一句,语气生硬至极。 眼前的女子比旁的莺莺燕燕更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一张面孔,苏玉城唯恐避之不及,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姜婳闻言撇了撇嘴,传言果然非虚,苏玉城果然是个不近女色的主,那眼神,何止不近女色,简直不近人情! 若非有事找他,姜婳岂肯舍下脸面纠缠?谁知,她这般温风和煦,那厮竟只答了一句,多的客套话都没有,扭头便走。 苏玉城身量高,腿也长,转眼便行至楼梯口,姜婳急急追过去,她也不清楚追过去做什么,只知道若是这么轻易叫他走了,下回还不知何时能再见。 可惜跑得太过急切,被自个儿裙摆绊到,站在台阶最高处,竟直直向下跌去。 要命,此生怕是不用等宋梓言来害她,她自个儿便能摔死。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此女样貌尚可,怎的脑子不太好使的亚子? 姜婳:敢不敢大声说出来? 第4章 苏玉城听到动静,刚跨出最后一级木阶的他,勐然转身,见姜婳花容失色地自上方扑/倒而来,脑中竟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一时忘却男女大防,本能地伸手去接。 那年,他刚来苏府,人前处处留心,唯恐叫人抓住错处,再送回苏氏族中,以苏氏族人的做派,他的处境只会比来苏府前更为艰难。 无意中听到苏伯父的话,他留在苏府的心思更是坚定,只有留在苏府,他才能早日学成文武艺,一步步走到金銮殿上,亲自看那人一眼! 初来乍到,饶是他面上再冷静自持,毕竟年纪小,人后也免不了生出寄人篱下的惶然无措。 那日他独自一人在影园一棵大桃树下捧着书册发愣,忽而从繁茂的枝叶间落下个粉衫绿裙的女童,直直落到他怀/中,随他一起落下的,还有数十枚粉脆粉脆的桃子,不十分熟,其中一枚砸在他额角,登时起了包。 那种桃子他在苏家老宅也见过,得熟透了才可口,不知哪家贪吃的女童如此胆大,竟背着众人独自来偷桃吃。 也不知那女童是否拿衣裙兜过桃子,她见着有人过来,急急跑开时,苏玉城才发觉拂过衣摆的那只手既红又痒,定是衣摆上叫她蹭上了许多桃毛惹的。 想要提醒她,却见她提着绿罗裙,一跳一跳地绕过太湖石躲远了。 姜婳扑到一半才想起,她小时曾从树上摔下过,特意跟二哥学了几招花拳绣腿,飞檐走壁未必能行,至少能不摔成个狗啃泥。 将臂上搭着的披帛一甩,轻易便缠在栏杆上,稍稍借力,便攀上木栏,随即往朱红莲花柱头一点,便要顺着披帛滑下去。 谁知,左脚上套着的赭色夹棉锦缎绣鞋忽而被脱足而出,冲着苏玉城的面门,直直踢去。 姜婳见他眼神呆愣,不知在想些什么,惊唿道:“小心!” 岂料,还是晚了一步,苏玉城反应过来时已是避之不及,额角被那只绣鞋狠狠砸中,隐隐作痛。
第8页 姜婳见他额角竟被砸得有些青紫,心中暗自愧疚,原本想说两句软话赔罪来着,可眼见着绣鞋一弹,竟顺着木质栏杆间隙,直直往冠云阁一楼落去,她哪还顾得上赔礼道歉? 赶忙将苏玉城往墙边一推,一手扶栏杆,一手提裙角,套着素色雪锻袜子的那只秀足稍稍抬着,一跳一跳匆匆下楼捡绣鞋去。 此情此景,让苏玉城对当年的事,印象更为深刻,脑中闪过方才的惊鸿一瞥,那绣鞋的鞋面上似绣着小小白菊?他怕是再也无法直视菊花了。 倒是姜婳,头一回被外男见着她的脚,虽有着袜,到底面皮薄,一时羞赧懊恼,错处频出,不留神,右臂的衣袖被那栏杆上的莲花柱头勾破了,“滋啦”一声撕出条大口子来。 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姜婳生生懊恼今日出门怎的没翻翻黄历,本想给苏玉城留个好念想,日后相见刷刷信任感更为便宜,如今倒好,印象是够深刻的。 这还没完,下至一楼,她刚要捡绣鞋,上边传来苏玉城的脚步声,姜婳下意识地抬头,却见他手中正拿着她方才落下的披帛,眉心蹙得能夹死蚊蝇,眼中的不耐也毫不掩饰。 姜婳尴尬地扯扯唇角,露出平生最僵硬的微笑,随即低头正要穿鞋,又是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婳儿。”是表姐苏慧如。 刚叫了姜婳一声,苏慧如眼角的余光扫到站在台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苏玉城,饶是平日里从未冷场过的她,见此情形,一时间也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慧如是来给姜婳送斗篷的,山顶湿寒风骤,她在暖阁里终究放心不下姜婳,便拿着斗篷寻了上来,竟叫她见着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唇角翕动,眼神在神情呆滞的姜婳和苏玉城间逡巡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破冰:“婳儿跟堂兄如此有缘,竟在此间遇着。” 经过深思熟虑,苏慧如决定还是不要将堂兄差点把持不住的事点破,看情形,婳儿应是不乐意的,仓皇而逃,绣鞋都跑掉一只,堂兄竟还穷追不捨。 万年不近胭脂色的堂兄,一朝开窍,竟是如此虎勐,可即便对婳儿有意,也该徐徐图之,岂能这般孟浪?苏慧如暗自摇头,堂兄于家国大事上颇有见第,于儿女情长实在狗/屁不通,咳咳,不谙世事。 回头她得细细问过婳儿,若婳儿并未因此生厌,堂兄倒是比那宋梓言强上许多,她再禀过阿娘,叫她跟姨母好生叙叙才是。 姜婳脑子忽而卡壳,似有一刻之久,待被轩敞的大门外吹来的冷冽山风吹醒心神,忙解释:“表姐,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们……” 她很想说她与苏玉城只是偶遇,一切都是意外,却忽而顿住了。 为何要解释?表姐误会,因此撮合她与苏玉城,岂不正合她意?头一回邂逅苏玉城就闹这么一出,姜婳自认面皮不够厚,怕是这月余都不能再生出勇气站在他面前,索性破罐破摔,将错就错的好。 于是,姜婳的解释戛然而止,匆匆朝苏玉城那厢望了一眼,粉面似桃花,杏眸如含春,唇瓣咬得发白,方扭捏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话毕,顾不上呆若木鸡的苏慧如和无辜躺木仓的苏玉城,套上绣鞋,掩面而逃。 苏慧如上前,朝苏玉城施了一礼,瞥了一眼他握着姜婳披帛的指节发白的手,不由莞尔:“慧如会替堂兄去求爹娘成全,堂兄切莫辜负婳儿才好。” 苏玉城闻言,脑中恍如一道晴天霹雳,要将他平静无波的日子一朝划破。 几步开外的苏慧如却恍然未觉,她谨守礼仪,眸光微垂,并未直视苏玉城。同在苏府几回寒暑,苏慧如跟堂兄闲话的机会却并不多,见堂兄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便施礼离开,去追姜婳。 姜婳一熘烟奔至梅林外,站在高台上,斜倚石栏,森冷凉意透过夹袄只穿肺腑,她却仍嫌不够,恨不能跳到下边澄碧如翡翠的湖水里滑两圈水,醒醒脑子。 往日她也是阿娘身边最让人头疼的娇娇女,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莽撞过,姜婳私以为,重活一世,她头脑未见长不说,恍惚更不好使了。 这也坚定了她拉苏玉城做盟友的心思,否则以她一人之力,怕是两世加起来依然斗不过宋梓言,他身边可是有个不离不弃,掌控着不少高官后吏把柄的郭飞燕。 若非郭飞燕有脑子,又是吏部尚书府上嫡女,放在身侧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宋梓言能让她怀上他的骨肉? 姜婳下意识地拿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冷硬石栏,凹凸不平带着天然纹理的石面,将她修剪得宜莹润如珠的指甲磨去一层粉屑。 她望着秃了一小缺的指甲,并未在意,反而勾起唇角,他二人真的那般牢不可破么?姜婳不信,宋梓言且不说,野心勃勃之人并不容易被外物干扰,郭飞燕却不一样,耽于儿女情长的女人是很好对付的,一如前世的她。 “婳儿果真对堂兄一见倾心?”苏慧如心中本来还有疑虑,不明白冠云阁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婳儿能舍下心心念念的宋梓言,对堂兄暗生情愫,可她方才隐在一旁,见姜婳一会儿欢喜,一会儿蹙眉,真真是既憨又傻,情窦初开的模样不似作假。 姜婳心知表姐是在打趣她,便冲着白皙的手指哈出一口热乎气,趁表姐不备去挠她痒痒,笑闹道:“叫你取笑我!赶明儿你同姐夫成亲,婳儿必得取笑你去!”
第9页 慧如表姐长她一岁,已定下婚约,亲家是永宁侯府,永宁侯世子萧邦彦仁厚恬然,美风仪,博涉书史,跟表姐甚是相配。 可惜前世表姐与世子之间终日横着一根刺,并不能真正琴瑟和谐。全因成婚前月余,从未纳过侍妾通房的世子,忽而收用了一位美貌婢女。表姐刚过门,便闹出婢女身怀六甲之事,让表姐好好的婚事沦为笑谈,今生必得叫表姐提前有所提防才好。 表姐的婚事尚且有着落,她也刚为自个儿设计了一桩,只不知苏玉城对此作何感想,若两家议亲之事被他拒绝可如何是好? 她这层担忧确实不算多余,眼见着殿试的日子将近,苏慧如跟娘亲林氏提过一嘴,苏放想着给苏玉城的殿试添些喜气,便提前告知于他,听慧如的口气,苏放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岂料苏玉城竟当场推拒。 想起那位的嘱託,苏放是想让苏玉城平平淡淡度此生的,只是苏玉城越长大,他越是看不透,明明一表人才,却不解风情,明明手不释卷,却对入仕并不热衷。 “婳儿,玉城他没应,此事就此作罢吧,那次的事无人敢传出去,不会于你闺誉有碍的。”眼见着姜婳将宋梓言抛在脑后,对苏玉城上了心,林夫人本是乐意至极,可苏家小子不同意她也没撤,只能喟嘆女儿婚事忒不顺遂,婳儿别像上回那般执拗才好。 事与愿违,姜婳挑着头面的指尖一顿,转而拉着林夫人的衣袖:“阿娘,婳儿就想嫁与他嘛!除了他,婳儿谁也不嫁!您若不应,我便去求爹爹,爹爹不应,我便绞了头髮做姑子去!” 林夫人忧伤扶额,好嘛,比上回还执拗! 姜婳心里火急火燎,要真不成,她上回的糗不是白出了么?她倒是想把那天的事传出去,可只有几个人知道,难不成她自己传?姜婳深觉不能把脸丢得更彻底了,否则她还没嫁过去,就得被京中贵妇名淑耻笑死。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脱了另一只鞋:“想起来没?想不起来我这儿还有一只!” 苏玉城:“此女太兇悍,绝不能入坑!” 第5章 “好好好,都依你!”林夫人无奈安抚道,细细打量着自家闺女,青丝窈窈,云鬟似雾,粉黛未施,得天独厚的好肤色清透粉润,发间仅缀着一支白银卷鬚红宝石簪子,却衬得清丽无双,宛如春日园里开得最艷的海棠花。 不知苏家小子眼睛是不是长头顶上了,她这个做娘的还未必捨得呢,他竟不肯。 左右须得先哄住婳儿,否则她真的将非君不嫁的心思吵嚷出去,又要被取笑一回,小定之事便传了一阵,幸而婳儿近些日子没出门,萝月、松云也未嚼舌根,这才让婳儿清静了几日。 “待你爹回来,娘再跟他说去,总不会叫婳儿失望便是。”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劝着。 姜婳见阿娘肯依她,自然懂得见好就收,耐着性子陪阿娘说些旁的事,母慈子孝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将阿娘送走。 送出之前,姜婳软磨硬泡的,终于得到阿娘首肯,许她去容翠轩挑些新鲜头面,恐逛不尽兴,午膳便在外边用。 为了出门方便,姜婳房里时常备着几身男装,由着萝月替她穿上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戴元宝冠,脚蹬鹿皮靴,她身量比萝月/松云都高些,唇红齿白,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姜婳似模似样地把玩着手中的摺扇,在门房惊诧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这倒不是她第一回着男装,只不过从前甚少走正门,都是学着二哥的模样,翻墙头偷熘出去。 她曾有缘跟宫里一位贵人学得一手口技,模仿飞禽走兽、风雨雷电皆不在话下,更遑论模仿男子的嗓音。 刚开春,御沟中荷花连花苞也未结,旧年荷叶亦呈枯败之色,幸而沟边夹杂种着的桃李梨杏已冒出新芽,甚至着了些小花苞,似乎能想像出春夏之交云蒸霞蔚的盛景。 姜婳沿着杈子外边摆着的杂货摊子走了片刻,便带着萝月、松云拐进了旁边热闹的如意巷。 容翠轩的伙计惯于跟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娘子们打交道,从衣着打扮便知对方是否有那财力,一见姜婳进门,便热情上前:“公子是要送家中姊妹、长辈,还是给心仪之人挑首饰?” 姜婳边打量着手边红珊瑚头面的成色,边笑着问他:“有何讲究?” 那伙计似将他当成了不通世故的愣头青,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将其中关窍一一道来,用语诙谐,姜婳听得津津有味,倒也不觉聒噪。 倒是里边两位小娘子,见她挑的皆是成色上佳适合年轻女子戴的头面,暗暗猜测她是挑给心仪之人的,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有此等服气,遇上这般品貌绝佳的俏郎君。 姜婳似有所察,眼波随意一扫,沖她们挑了挑眉,两位小娘子登时粉面含羞,萝月看在眼里,只觉自家姑娘越发顽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姜婳便挑好三套头面,最贵重的那套红宝石头面是预备着给慧如表姐添妆的,还有一套赤金点翠头面雍容大气,适合阿娘,另一套翠玉头面夏日戴着最适宜。 阿娘三五不时便会给她些零花银子,转到她名下的几间铺面,收益也悉数送与她做私房钱,是以姜婳手头比两位哥哥都充裕得多,连二哥都时常来她这边哄银子花。
第10页 刚要叫伙计替她收好,忽而斜拉拉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她那套翠玉头面道:“这个我要了,烦请替我包起来。” 唔,声音娇娇柔柔,弱柳扶风的气韵,让姜婳身子不由一僵,她跟这位好姊妹,果真有缘。 姜婳侧过脸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粉衫紫裙的郭飞燕,抢了她的未婚夫便算了,左右是她不要的,要来抢她的头面,就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么大的脸面了。 “婳儿?”郭飞燕还愣着,门口又跨进一个身影,正是宋梓言,显然宋梓言一眼便认出她来。 这些日子,郭飞燕给她下过几次帖子,都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拒,此时好端端地站在郭飞燕面前,姜婳并没有半点心虚,她暂时可没心思跟郭飞燕演什么姊妹情深。 倒是宋梓言挺有意思,亲事不成,不便来府中探望,便让小厮往姜府送信,起初姜婳还看看,后来觉着没意思,拆也没拆便丢进火盆子里做柴烧了去。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前世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的宋梓言,怎么一朝被她悔婚,竟巴巴缠上来,话里话外透露着不理会那些相生相剋之说,只盼与她朝朝暮暮的意味。 既然想与她朝朝暮暮,怎么这会子又陪郭飞燕买首饰来了? 姜婳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前世郭飞燕从来不缺名贵的衣裳首饰,尽是从宋梓言身上薅的羊毛吧,毕竟她不缺银子,郭飞燕却是缺得很。 甭管郭尚书背后昧了多少金银之物,面上他可是最清廉不过的好官,那点俸禄花在妾室身上尤自不足,哪有多少漏给郭飞燕? “婳妹妹,真的是你啊,你扮成这样,姐姐都没认出来。”只看侧脸,郭飞燕确实没认出来,否则也不会将她错认成哪个高门大户的贵公子,想要结交一番。 她得凭藉自身优势,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只要她一直对梓言有用,梓言便永世不会捨弃她,她才不是姜婳这种可有可无的蠢货。 只怪爹爹并非圣上心腹之臣,否则哪有姜婳什么事,白长了一张会迷惑人的脸! 郭飞燕悄悄侧身,望了宋梓言一眼,察觉到他眼中的惊艷之色,眸光顿时一寒,姜婳即便着男装也是个狐媚子。 此番小动作,被姜婳收入眼中,心中倒是愉悦得紧:“飞燕姐姐也喜欢这副头面么?倒是跟妹妹的眼光不谋而合,可惜是我先挑中的。” 旁边的伙计一脸尴尬,店有好货百家求自然是好事,可这气氛明显怪异,俊俏公子原来是女扮男装,他只盼着她们果真是好姐妹,莫把他小店砸了才好。 容翠轩专做上等生意,所有首饰皆是能工巧匠手工早就,每一款皆是独一无二的,保证戴出去不会撞衫,是以即便价格高些,依然门庭若市。 姜婳的话一出口,便在郭飞燕心中砸出响来,婳妹妹是暗示她抢了宋梓言么?随即暗暗摇头,姜婳那么蠢,不可能发现的。 “确是缘分,既是妹妹先挑中的,姐姐自然不会与妹妹抢,姐姐家中尚有几副旧头面,改日拿去铺子里打成新鲜样式,也不耽误赏花的。”她说的赏花,是永宁侯府办的赏花宴,姜婳也收到了请帖,地点便在寒碧山庄。 郭飞燕说这番话时,语气里很是带着几分委屈,面上也带着落寞之色,若是往常,姜婳定会傻傻地将东西买下来赠与她,唯恐她回头被旁的贵女耻笑。 可郭飞燕会不会被人耻笑,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容翠轩里除了这副头面,就没有旁的能入郭飞燕的眼了? 心下这般想着,姜婳面上便也不作假,欢欢喜喜地叫松云递了银子,足足三千两。当着郭飞燕的面将首饰包好,见郭飞燕嫉妒得眼白泛红,姜婳越发觉得这银子花得值。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小婊砸,你是不是又想抢我东西?是就大大方方承认,我便送你可好? 郭飞燕:嘤嘤嘤,人家这般柔弱可怜你还欺负我,我要去找梓言哥哥! 宋梓言:婳儿,你是不是看上别的狗子了? 苏玉城:汪汪汪! 第6章 叮嘱伙计将东西好生送去九如巷姜府,摇着摺扇待要出门,抬眸无意间触及宋梓言欲说还休的眼神,这才想起他的存在。 “婳儿可是为着小定那日之事,信了讹传,要同梓言划清界限?”宋梓言一副被辜负后黯然神伤的嘴脸,看得姜婳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姜婳打定主意早早断了他的念想,让他不能再拿她来做幌子,北辽的奸计便不会再如前世那般顺遂。 听他这番话,显得她多无情似的,姜婳忙撇清干系道:“请宋公子自重,姜宋两家虽合过庚帖,到底没过定,还请唤我一声姜姑娘。讹传我倒是没听着,只是小定那日小女不巧病得起不来床,惹得宋家长辈不喜,连彩锻也没留倒是真的。” 其实对方倒不是刻意不留,即便小门小户的,亲事不成也不至于这般驳人脸面。只是原以为铁板钉钉的事,枯等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没成,宋家长辈气得拂袖而走,没想起这茬而已,她跑得太快,身边想要提点的人愣是没追上,这才落人口实。 这事宋梓言也清楚,甚至为此少见地在内宅发了好一通脾气,除了鱼雁传书哄着些姜婳还能如何,总不能巴巴再给送去,活像姜家多缺这一笔彩锻似的。
第11页 是以,姜婳这般说,宋梓言一时竟没想到合适的话来圆场。 见他脸色微沉,向来温润和煦的眸子亦是晦暗不明。姜婳故作不知,继续道:“至于划清界限,宋公子实在是言重了,小女与宋公子本就发乎情止乎礼,并无私交,又何谈划清?不过……” 她眸光闪烁,在宋梓言和郭飞燕之间扫了两圈,端方昳丽的面容更添一分俏皮。 “我倒是觉得亲事不成正是天意,宋公子与飞燕姐姐同游,宛如一对璧人,飞燕姐姐连一副头面都不会同我争,我又怎会同她争这等好事呢。宋公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往后切莫旧事重提才好,否则将飞燕姐姐置于何地?” 围观者众,其中不乏知晓内情之人,见她言之灼灼,目光澄澈坦荡,便先信了三分。 细一咂摸方觉不对味,众人眸光交错,心中疑窦顿生,似乎姜宋两家亲事不成另有隐情,并非宋家所传,姜家迷信宋公子克妻之说,而是宋公子欲坐享齐人之福,而姜家姑娘不乐意啊。 姜婳不由暗自冷笑,呵,不是喜欢狼狈为奸么,那她就成全他们,也不必等三年了,如今便成其好事,岂不快哉! 宋梓言原本以为,凭姜婳对他的感情,只消当面温言细语哄几句便能把亲事重新提上日程,不料姜婳连独处的机会都没给他,大庭广众之下就把两家的事拿出来说道,且话里话外都在说宋家不对,究竟是恼了他,还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姜婳心中的份量? 一向胸有成竹的宋梓言,头一回怀疑自己的魅力。 倒是郭飞燕,被姜婳的话吓得面色发白,姜婳是何时发现她与梓言之事?莫非是在因今日的事吃醋,才故意这般说的?她当然不能认下,梓言大事未成,尚且用得着姜婳,若因自己坏了梓言的好事,定会惹他不喜。 郭飞燕稍作沉吟,便直直望着姜婳,眸中泪光闪闪,如清晨草叶上悬而未掉的露珠,面色焦急:“婳妹妹,你误会了,我与宋公子并未相约同游,只是碰巧在巷口遇见,听闻他要好生挑一副头面送你做赔礼,却不知你的喜好,故而叫我一道参详。” “哦?那你方才指着那翠玉头面,是想叫宋公子买给我的?”姜婳见她故技重施,又想同往日那般煳弄过去,却并不按她的套路走,而是给她挖了个小小的坑。 果然,郭飞燕正心虚着,急着撇清与宋梓言的关系,根本未曾察觉姜婳话中玄机,脱口而出:“正是,那副翠玉头面正是婳妹妹喜爱的样式,可见姐姐还是很了解妹妹的。” 宋梓言已经听出来不对,正要开口阻止,姜婳却兀自笑了:“既如此,姐姐方才又为何要强调,买不到这副翠玉头面,便得回去拿旧首饰去参加寒碧山庄的赏花宴?”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看着娇娇弱弱的郭家姑娘,还生着七巧玲珑心,抢了姜姑娘的未婚夫不说,又想抢头面,吃相不佳,嘴没擦干净就想立牌坊,幸而姜姑娘不是个傻的。 对上众人似笑非笑,窃窃私语的模样,郭飞燕脸颊臊的通红,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姜婳都忍不住有些同情她了,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经事,这么不抗打的模样,跟三年后冷冷叫人给她奉上鸩酒的郭飞燕,简直不能比。 “咳咳。”姜婳清了清嗓子,并不想一次把人给得罪得太彻底,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她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天借郭飞燕的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飞燕姐姐无须自责,妹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翠玉头面我确实喜欢,实在捨不得割爱,幸而我与宋公子亲事未成,你们若能结成连理,妹妹必定备一份厚礼相贺。”姜婳浅笑着,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贝齿尖儿,格外爽利。 她这话是诚心的,若是他俩真能成,她不止要送大礼,还得早晚焚香祝祷,叫他们长长久久在一处,别出来祸害旁人才妙。 郭飞燕紧咬下唇,被姜婳一记暴击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她实在不明白,不过月余未见,那个空长脸蛋不长脑子的姜婳,怎么忽而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处处是心机。 望着身边同样沉默地望着姜婳背影若有所思的宋梓言,郭飞燕心中稍定,这样的姜婳并不好煳弄,显见得是不会乖乖配合他们的,梓言是否会就此歇了心思? 若果真如此自然最好,她便再也不必担心,有朝一日,梓言大事既成,她得费尽心思与天生丽质的姜婳争宠。 可惜她想错了,宋梓言不仅没有因此心生退意,反而被姜婳激起了斗志,以前的姜婳只是个腹中无物的空花瓶,此时的她却恍如脱胎换骨,气质皎若云霞,似佛前开了光的宝珠。 若能让姜婳心甘情愿助他,必将如虎添翼,比原本的谋划更好,日后他必不会亏待于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让姜婳回心转意? 姜婳在前边走着,脚步比平日走得快些,想不着痕迹地拉开与他二人的距离,已是午膳时分,姜婳可不想和两个倒胃口的人一块用膳。 正昂首打量街道两侧的幌子、招牌,看待会儿吃什么好,耳畔充斥着街巷两侧摊贩、货郎的叫卖声,一时竟未察觉身后有人跑马的声音。 郭飞燕侧身一看,原是京中鲜衣怒马的纨绔之一,寿安伯府的二公子孟崇,马的速度不算快,却是直直冲着前边的姜婳而去。孟崇脸朝后不知在唤谁,并未瞧见,郭飞燕暗暗拔下发间金簪,趁人不备顺势在马背上划了一道。
第12页 骏马吃痛,当即发狂,撂起前蹄,差点把孟崇甩出去,孟崇堪堪扶住马鞍,才发现前方尽在咫尺的姜婳。 “小心!”孟崇虽性子顽劣,却知道分寸,从不会闹出人命来,否则不等爹爹请家法,姑姑就会先把他剥一层皮。 前边那小子身材纤瘦,没有几两肉,若叫他的痴电一蹄子踢上去,哪还有命在? 绿云听到痛苦嘶鸣的马声也是吓傻了,第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姜婳深深感觉到背上一阵劲风袭来,不消多想,她便知道,下一瞬会跟马蹄亲密接触,只不知她这身骨头耐不耐踢。 苦笑一声,想要躲开,双腿却跟生了根似的,本能地定在原处,并不以她意念为转移,姜婳暗恼,吾命休矣! 突然,胳膊被人大力一扯,姜婳瞬间被带离原处,因着惯性撞到那人身前,马儿堪堪擦着姜婳后背奔驰而过,幸而被马上之人勒住缰绳,在前方数丈远处停下,才没惊到更多无辜之人。 姜婳惊魂甫定,心口砰砰直跳,待萝月和松云开口言谢,她才想起向救她的人道谢。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呃……苏玉城!”姜婳一抬眼,被眼前造化尤为厚待的俊脸又惊了一回。 苏玉城愣了一瞬,从她的眼睛才最终辨认出是她,忙将她推至一旁,唯恐被她缠上一般。偏偏天公不作美,怕什么来什么,这一推,姜婳往后退了两步又生生被牵制住,苏玉城拧眉一瞧,原是他腰间悬着的玉佩穗子与姜婳的缠在一处,面色越发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每次见你准没好事! 姜婳:好事多磨呀,我掐指一算,往后你会求着见我你信不信? 苏玉城:谁求你谁是小狗!汪汪汪! 第7章 他并不想记住这个似一靠近便要缠上他的女子,可她那双眸子太过特别,通透如碧落长空,偏偏又隐着娟慧狡黠,原本自相矛盾,于她身上竟奇异圆融,叫人多看一眼,便忍不住心生探究。 过往数十载,早已教会苏玉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美貌女子尤甚,是以对于眼前屡屡叫他出丑的女子,他只想远离,并不愿生出半分绮念。 眼见着苏玉城又要恼她,姜婳很是不服气,她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不由心下冷哼,这回可不是她缠上他的,是他自个儿巴巴上来救她的。 撇了撇嘴,奈何玉坠下的穗子缠得太乱,她一时没能解开,沖松云招了招手,别开眼去,不欲再看苏玉城脸色。 这一看倒是不巧,正好对上宋梓言一脸晦涩难懂的神情,郭飞燕则静静站在他身侧,紧紧攥着锦帕,面色微微发白。 “婳……姜姑娘认识这位苏公子?”宋梓言身着广袖,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姜婳没瞧见,却能从他紧绷地唇角将他的怒气窥得半分。 呵,这便气恼了?若是知晓她不止识得苏玉城,还谋划着名嫁与他,宋梓言岂不是要悬一尺白绫羞愤而死?果真如此,那感情儿好,她也能少费些心神。 “见过一次。” “不认识。” 姜婳和苏玉城齐齐开口,回应竟是南辕北辙,他就这么想同她撇清干系么?她偏偏更想逗逗他了怎生是好? 刚要当着宋梓言的面演场戏,好叫宋梓言对她不该有的幻想断得彻底些,忽而从巷口那端窜出另几匹马来,个个油光顺滑,跟马背上油头粉面的主子一个模样。 咦?为首那匹马似乎有些眼熟?姜婳顺着马鞍头往上一扫,呵,可不正是她的好二哥! 显然姜勖也认出她来了,原本准备吹口哨嘲笑孟崇两句的,一见着姜婳,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抽出马鞭子便向孟崇甩去,破口大骂:“好你个黑心烂肺的孟崇!差点伤着我小妹你知不知道?若我小妹少了一根汗毛,我非撕了你的皮不可!” 孟崇惊魂甫定,正坐在马背上琢磨着该赔多少银子好呢,听得好友姜勖如此说,心知理亏,缩了缩脖子,听着唿唿而来的凌厉鞭风,未有丝毫闪躲。 只一瞬,背上便腾起火辣辣的灼痛,似有裂帛之声,锦袍定是废了,可他并不敢叫姜勖赔,这个魔王发起疯来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偏生皇帝姑丈对姜勖也颇为纵容。 谁不知他家小妹是整个姜家的眼珠子?往常想见上一面都难,只听说样貌出挑,他连是扁是圆都不知,没想到头一回见便叫他栽了大跟头。 孟崇脑子这么一转,下意识地便瞅着姜婳多看两眼,当下眸中一亮,原来京中真有这般绝色,眉似含烟,腰如束素,即便身着男装,亦不减其窈窕婉约之姿。 他要是叫老头子去姜家提亲,不知道老头子能不能答应,可背上火辣辣的疼还在,孟崇想起护妹狂魔姜二,不由打了个哆嗦,将脑中不切实际的绮念抛得一干二净。 “姜二,我真不是有意的,若知道她是姜姑娘,我宁愿自个儿滚下来被马踢,也不敢吓着她呀。”孟崇哭丧着脸告罪求饶,不等姜勖开口,便利索地翻身下马向姜婳告罪,“孟崇无心冲撞姑娘,烦请姜姑娘见谅,明日必备薄礼登门谢罪!” 余下几人也跟着求情:“是啊,姜姑娘大人有大量,往后我等再寻着什么好物件,尽数交给姜二送与你做赔礼可好?”
第13页 这个孟崇她听二哥说过的,虽是个不着调的主,却不是什么恶人,姜婳听着马声嘶鸣有异,本就觉着蹊跷,见他确实无意,更无心怪责。 姜勖尤自沉着脸,谁稀罕你们的好物件了,一个个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以为他家小妹哪个狗子的东西都收的么! 玉坠下的穗子已然解开,姜婳缓缓踱步,一面细细打量马身,一面随意摆了摆手:“小女无事,孟大哥无需介怀。” 苏玉城见她若有所思地察看马腹,与他上回见着的欢脱模样判若两人,忍不住心生探究,以眼观心,她当是个心中有丘壑的女子,假意倾心,处心积虑要嫁与他,究竟是为何? 他眸光淡淡一扫,将周围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有轻微脸盲症,却对旁人的眼神、表情尤为敏感,那位女子的神色似乎颇为紧张? 他注意到的人正是郭飞燕,她能不紧张么?一时忍不住出手,方才已被梓言发现不说,这会儿竟连一向心宽的姜婳也起了疑,划伤马腹的簪子姜婳定然能认出是她的,是以她只能用锦帕擦干血迹重新簪于发间,并不敢随意丢弃。 可惜锦帕尚在手中,不好处理,万万不能叫姜婳发现才好。 郭飞燕心思一转,顿生一计,若梓言肯替她遮掩,收了她的帕子,她再上前阻止姜婳,定能遮掩过去。 打定主意,便一脸无助地望着宋梓言,战战兢兢地将帕子悄悄塞于他手中,如水的眸光楚楚可怜:“梓言,救我。” 宋梓言眸光一闪,有片刻犹豫,若他不帮郭飞燕遮掩,而是直接将此时和盘托出,姜婳是否会因此与他再续前缘?若他帮了郭飞燕,纵然失了一次让姜婳对他改观的机会,却能让飞燕对他更为死心塌地。 略一权衡,宋梓言便心中有数,正欲将帕子收起来,却听到一声尖叫:“宋梓言!你才要跟我家小妹定亲,怎的今日就收了旁人的帕子?” 姜婳刚发现马腹上一道极短却很深的伤口,便听到二哥这声嚎叫,转过身来,竟发现二哥是冲着宋梓言去的。 只见他一把抓起宋梓言的手腕,那只手里一方锦帕似沾有点点血色,被巷口的穿堂风吹得飞舞抖动,尤为明显。姜婳杏眸微微一眯,那帕子素净雅致,正是郭飞燕素日的品位。 姜勖向来粗中有细,举着宋梓言的手,恶狠狠地瞪了郭飞燕一眼,冲着大伙儿道:“京中谁不知晓宋家梓言有旷世奇才,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前几日来吾姜家下定不成,我还着实替小妹惋惜了几日,不曾想,今日便见着他当街与闺阁女子私相授受。” “好个宋梓言!说,你们是何时勾在一处的!”姜勖大喝一声,郭飞燕惨白如纸的面容,抖如筛糠的身姿也不曾让他生出恻隐之心,尤不解恨,拧眉扫了帕子一眼,又添上一把火,“这帕子上为何有血迹?该不会是什么赃物吧?” 吓得郭飞燕一个激灵,忙矢口否认:“什……什么赃物?我……我不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郭飞燕不知今日触了哪位神仙霉头,竟如此不顺,马儿没能伤到姜婳不说,甚至没能挑起姜家和孟家的矛盾,若叫姜婳他们发现实情,岂不是要让郭家被姜孟两家同时记恨上? 只一想,郭飞燕便几乎要站不住,姜家背后有晋康帝,孟家背后有孟皇后,同时得罪帝后,莫说要助梓言等大位立从龙之功了,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尚且未知。 郭飞燕心中叫苦不迭,被逼到绝境,却是束手无策,只能无助地望着宋梓言,期盼着素有急智的宋梓言能助她渡此难关。 可惜宋梓言这会子压根儿没功夫看她,又怎会怜香惜玉。 “姜二哥误会了,梓言并未……”宋梓言素来风清月朗的眉心,此刻蹙得能夹死数十只蚊蝇。 不待他说完,早没了耐心的姜勖瞬时打断:“别乱攀亲戚,我可没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小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要连自个眼睛都不信,还能信你那张破嘴?” 想到方才的画面,姜勖对着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几欲作呕,别过脸沖姜婳道:“小妹日后可得擦亮眼睛,再别被某些伪君子蒙蔽了去!”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活脱脱就是平日爹爹训他时的模样,姜婳差点笑出声来,为了让她好不容易威风一回的二哥别破功,生生忍住:“二哥宽心,婳儿再不会对宋公子有半点非分之想,宋公子不安于室,姜家却是高攀不起。” 宋梓言闻言,一口老血自丹田汹涌而上,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郭飞燕,若是目光能杀人,他早已在郭飞燕身上戳出了无数个血窟窿。 姜婳淡淡扫了郭飞燕一眼,事已至此,也算真相大白,她并不想追究郭飞燕是用何物伤了马,又是否存了置她于死地的心思。 锦帕一事,宋梓言和郭飞燕怕是很难再寻着旁的好亲事,如此凑成一对,光宋梓言的报復就够她喝一壶的。 姜婳转身,正要借姜勖的马打道回府,却听沉默许久的苏玉城忽而开了金口:“素闻赤电马通灵性,能识人气息,若为人所伤,必能识出此人,不知孟公子可否借马一用?” 孟崇呆滞了一瞬,这赤电是他心头好,被人所伤他自然心疼,可赤电通人性还能识人气息?他怎的头一回听说?
第14页 下意识地忘了姜勖一眼,见姜勖面色无异,当即应允。 姜家和苏家是连襟,同为男子,姜勖自是见过苏玉城的,只是苏玉城会读书,时常将他打击得渣都不剩,是以他等闲不爱往苏玉城跟前凑。 虽不知苏玉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至少清楚苏玉城不会害姜家,于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姜婳兀自愣着,被姜勖拉到一旁,便见苏玉城翻身上马,身轻如燕,随即伏在马背上,贴在赤电耳畔不知在说些什么,姿态如仙鹤折颈。 待马儿似通人性,微微颔首,苏玉城一夹马腹,那赤电马便如一道闪电直直向郭飞燕的方向噼去,飞起的前蹄在朗朗晴空下划过一道流光,如带星火。 “噗通!”竟将郭飞燕吓晕了过去,倚着宋梓言软倒在地,宋梓言长身玉立,故作镇定,面色却是难堪至极。 马蹄在郭飞燕脚踝边一指处堪堪停下,稍有不慎,便能将她细细的脚踝碾成粉碎。 苏玉城稳坐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扫过自郭飞燕发间跌落的髮簪,神色淡漠地望着宋梓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光擦是擦不掉的。” 带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场,苏玉城飞身下马往巷口而去,姜婳一脸膜拜,她向来以为自己的马术算好的,没想到小巫见大巫,跟苏玉城一比简直不够看,回头还得多练练才成。 姜勖的关注点却不在此处,冲着苏玉城的背影张牙舞爪地喊道:“苏玉城你站住!你抱了我小妹的帐还没算吶!” 作者有话要说:  姜勖:苏玉城,回来我看看你是不是个值得託付的好狗子! 苏玉城:二哥,强扭的瓜不甜,要扭也得婳儿来扭! 第8章 姜婳:“……”二哥,你果真很闲是不是,回头让爹爹给你找点事做可好? 旁人眼中颇有侠义之风的苏玉城,实则是落荒而逃,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这般冲动,一想到姜婳被人始乱终弃的画面,他便忆起那个可怜人,忍不住出手维护。 可惜他此身已陷泥沼,满身污秽,又能护谁呢? 姜婳则绕道去了前边的百味斋,细细挑上几样爹娘最爱吃的点心,这才抢过姜勖的马,美滋滋地回府去。 至于郭飞燕,姜婳只略略交待萝月、松云去八珍楼二楼临窗用午膳,稍稍盯着些便可。同为女子,见她如此难堪姜婳心下到底有些不落忍,可郭飞燕意图将她踢伤踢残,她还没有包子到要把郭飞燕亲自送回府的地步。 对宋梓言,姜婳自认谈不上半点信任,即便他铁石心肠地将郭飞燕就此丢下,她也不会惊嘆,只不能叫人趁乱欺辱了郭飞燕去。 她前脚将马儿交于门房,穿过雕工精巧的垂花门,绕过翠竹珊珊的抄手游廊,匆匆往正房的偏厅赶去,欲同爹娘一道用膳。却不料,二哥后脚便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唤她。 倒是奇了,大好的宰人机会,二哥不去跟那帮狐朋狗友去喝花酒,追着她作甚?亏得他脚力不错,竟还追得上。 略等片刻,姜婳护着手中装着点心的朱漆墨纹八宝攒盒,带着厚脸皮的二哥一道,进得偏厅,碰巧玳瑁正张罗摆膳,便加了两副碗箸。 姜婳去正房跟阿娘撒娇腻歪一通,晶亮的眸子扫过南檐下泾渭分明黑白罗列的棋盘,眼中更增三分捉挟,粉润如早樱的唇瓣不觉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难怪爹娘午时过半仍未用膳,乃是弈棋心意相通,一时捨不得收手。 想必此刻爹爹的心情定然极好,这会子去跟爹爹提起同苏玉城的婚事,七成的把握能提至九成吧? 姜婳自认有几分眼力见,用膳时见缝插针献殷勤,直把爹娘哄得合不拢嘴。 这氛围倒把姜勖吓得闷头扒饭,屁都不敢放,嵴背挺得笔直,绛紫色锦袍撑得一丝褶皱也无,生怕被拿来与姜婳比无端被训一通,连原本回来想跟爹娘说的事都给忘了。 用罢午膳,日头正好,姜婳将爹娘请于廊下,亲手烹茶奉上,白玉茶盏里一汪清茶如碧,上头两朵杭州府上等白菊轻漾浮动,煞是喜人。 “爹爹,婳儿心悦苏家玉郎,他若不应,爹爹可否向圣上请旨?”没错,姜婳此言正是为着逼婚而来。 她是有心循序渐进接近苏玉城,博得好感来着,奈何天公不作美,两回巧遇,皆不甚愉快。姜婳寻思着,本就冲着结盟而去,她何必费尽心思投其所好等到苏玉城心悦她才定亲? 左思右想,唯有圣旨不可违抗,若得圣上金口玉言,甭管成婚与否,两人都被绑在一处,她想见苏玉城便不需要任何由头,亦无须守着男女大防。 姜婳越想越觉着,这主意真真是再好不过的,唇畔不由露出几分得色。 岂料,一向俊朗持重的她爹姜衡,忽而一口热茶喷到阑干外的花叶上,咳了好一通,才平復下来望着她:“婳儿就这般喜欢那小子?可知圣旨并非儿戏,若如对宋家郎君那般,日后想反悔却是不成的。” 苏玉城么,样貌人品学识样样出挑,即便以老丈人看女婿的眼光他也挑不出错来,只苏玉城的婚事不是他跟苏家说了算,须得上边点头才成,姜婳无心之言倒是正中靶心。 见爹爹那般行状,姜婳本以为是不成的,可听爹爹话中之意,似乎并未直言拒绝?
第15页 当下想也未想,便上前一步,拉着姜衡的鸦青色家常锦缎袍子袖襕,趁热打铁道:“苏家玉郎比宋梓言好上千百倍,婳儿非君不嫁,爹爹若是不允,婳儿便去鹤林寺做姑子去!” 林夫人早听她这般说过,此时倒也不觉得什么,却把一直隐身的姜勖炸了出来:“小妹,话可不能乱说!你若是去做姑子,二哥定搅得鹤林寺鸡犬不宁!不过就是叫那小子抱了一回,怎的就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 “什么?”这下林老爷、林夫人双双起身,仿佛那精美的绣墩忽而生了尖刺,“姜勖,把话说清楚!” 姜勖原是脱口而出,被爹娘这阵仗一吓,才惊觉今日说话又未带脑子。他撇了撇嘴,心中暗暗感嘆,果然只有小妹才是亲生的,他在外边杀人放火均是小事,但凡事关小妹,再小的事那也是大事。 姜婳早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模样,懒懒地倚着廊下的柱子,像是被春日的暖阳晒软的骨头的猫,等姜勖把事情娓娓道来,她手中握着的白玉茶盏已然见了底。 虽是事出有因,可她大庭广众之下被苏玉城bao了一下亦是事实,爹爹到底松了口,跟阿娘保证会进宫请旨,姜婳毫不怀疑,若是爹爹不松口,阿娘哪怕亲自进宫去求孟皇后也会尽早将此事坐实。 姜婳给了姜勖一个赞许的眼神,看得姜勖一脸惶恐。她这个二哥还是顶可爱的,日后若是缺银子,她多给些零花也不是不可以。 眼见着此事有着落,姜婳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当即便回屋逗雪衣娘去,心想着待松云回来,在院里绑上鞦韆,闲时晒书、抚琴、盪鞦韆再好不过。 姜衡能应下自有他的考量,其中缘由连林夫人亦不知晓,本想明日再入宫,回到书房枯坐小半个时辰,到底绷不住,叫小厮给换上官袍,繫着鱼符,一顶小轿便入了宫门。 晋康帝依旧在丹房里守着那炉新炼的丹药,直到太监通禀,才恋恋不捨地回到御书房。 他并不信奉长生不老之术,古来圣贤哪有长生不老的?丹药只是他的一方寄託而已,他于朝事并不热衷,除了后宫佳丽,唯一让他感兴趣的便是道家玄术。若非江山离不得他,他早一身道袍两袖清风寻仙问道而去,哪能憋屈在小小丹炉边被人念叨? 姜衡深知晋康帝秉性,闻得他身上浓浓的丹药味,便也见怪不怪。待晋康帝挥退左右,高轩敞丽的御书房只余他二人,姜衡方禀明来意。 晋康帝向来信任姜衡,大抵是因姜衡此人难得的内有干坤,却不慕权势,乃上位者得用且敢用之人。是以,即便姜衡提出这般请求,他也只是盯着姜衡凝神细思一瞬,便允诺,甚至当场便拟下赐婚圣旨。 苏玉城情况特殊,虽由苏家教养长大,他的婚事,却无需唤苏放来参详。晋康帝心知,苏放那个老狐狸对这门亲事必定乐意,将苏家和姜家绑在一处,他也能对那老狐狸彻底放心。 只盼着玉城不负他所望,能担起重任才好,否则莫说北辽虎视眈眈,待他身子支撑不住,光那几位叔伯兄弟便能吃人不吐骨头。 翌日,姜婳向林夫人问安之时,林夫人便将此事告知姜婳,旨意虽已拟下,姜衡却不欲影响苏玉城殿试发挥,特请圣上于放榜日后再行宣召。 姜婳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殿试前几日,她便又回到前世诸事不上心,整日琢磨吃喝玩乐的状态。 殊不知,姜家并非风平浪静,姜衡自认以圣旨压人到底不够圆融,若是苏玉城因此对婳儿心生芥蒂亦是不美。姜衡思量半日,觉得放榜之日,合该再添一把火,咳咳,一段佳话才成。 虽是佳话,可若由他来做,终究不甚妥当,他也拉不下那脸面。于是,悄悄唤来姜勖,细细叮嘱一番,足足抽了两张银票给他,叫他多带几个人去,左右姜勖是出了名的脸皮厚,出丑亦不妨事。 姜勖得了银票自然喜不自禁,却未立刻便走,反倒说了句讨打的话:“爹爹,您这私房钱定是藏了许久方得,若全给了我,下回岂非连请同僚饮酒都请不起,要不还您一张?” 不是他不爱银子,实在是心知他老子平日里手头也不宽裕,是以有此一问。 结果,不仅没招来赞许,倒是被姜衡吹鬍子瞪眼地狠狠踹出门去:“滚!” 姜勖灰熘熘地摸了摸鼻子,又扫了一眼银票的面额,心下估摸着以苏玉城的身手,他得带五六个弟兄并十几个家丁才合适,唔,最好去军中再请几个得用的。 转眼便到了放榜这日,姜婳心知苏玉城定会高中状元,此后便能喜上加喜,将两家亲事提上日程,她便也能早些暗示苏玉城北辽之事。 见她一早起身,面上便带着笑,萝月特意替她梳了清丽的飞仙髻,配着金镶玉头面,身着如意云纹广袖窄衫,一席团蝶百花烟雾曳地罗裙,比宫中画师《仙官图》中的人物还美上三分。 “姑娘,可要去酒楼看放榜?不知今年春闱,谁家公子能蟾宫折桂。”萝月笑嘻嘻地说着,她心知宋梓言是本届状元热门人选,可她决计不敢这般说,甚至盼着谁能脱颖而出将那负心汉宋梓言比下去才好。 姜婳素来是爱瞧热闹的,往日无事也会偷熘出去找乐子,今日听萝月这般一提,她竟是兴致缺缺地推拒掉。实在不是她不想瞧热闹,一则她已然知晓谁是本届状元郎,二则她实在不想在这个大好的日子见着宋梓言。
第16页 她坐在缠着花藤的鞦韆架上,模仿着府中众人的口音逗弄雪衣娘时,却不知姜勖已然带着一帮小弟生生将苏玉城绑了来,现在已然进了姜府大门。 没办法,谁叫苏玉城的名字写在桂榜第一位呢,旁人还没见着名字,姜勖便带人先下手为强,将才走至半路的苏玉城给掳了来。 苏玉城被几位家丁抬至姜婳院外时,正巧听到里头逗鸟之声,似有十数人之众,好生热闹!莫非,都是等着看姜勖这油盐不进的混小子如何将他绑来的? 只一想他抢来的可是状元郎,开天闢地头一遭,必将被史官记上一笔,姜勖便觉两肋生风,激动地难以自禁,连通禀也忘了,就这般威风八面地将苏玉城带入院中。 直到被姜勖扯下来,苏玉城站立不稳跌倒在院中的石板地上才发现,院里明明只有一人一鸟!他平生头一回正眼盯着姜婳,对她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视若无睹,心中盘桓着一个疑问,方才的声音是姜婳发出的,还是那只傲娇的白羽鹦鹉? 姜婳方才只顾着逗鸟玩,丝毫没留意院外的动静,当下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差点从鞦韆上跌下来,死死抓住鞦韆索,可怜慌乱中还扯掉雪衣娘一根羽毛。 这会子苏玉城不是该等着看皇榜,簪花游街吗?怎么会被姜勖绑到此处?难道她叫姜勖榜下捉壻,却一觉醒来给忘了?姜婳深深怀疑,不是她得了失忆症,那便是姜勖得了失心疯。 雪衣娘“嗷嗷”叫着,扑棱着翅膀十分不悦地飞到高枝上,一根羽毛于春风里飘扬而下,擦过姜婳鬓边的髮丝,她望着地上一身狼狈的苏玉城,忍不住唇角抽搐,这哪里还有玉郎之姿?二哥实在是太狠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对待未来妹婿,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啊? 直到萝月、松云听得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姜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神色怪异道:“二哥,谁让你把他放这儿的?” 姜勖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邀功似的道:“不放这儿放哪儿?径直送进你闺房终归不太合适。” 他可不能把爹爹供出来,若叫旁人知晓是爹出的主意,爹爹一世英名扫地不说,他到嘴的银子还得吐出来,白忙活一场。 姜婳见状,无奈扶额,轻巧地从鞦韆上跳下,挥退了家丁,方才蹲下身子,将苏玉城往旁边一推,指了指青灰色地砖:“雪衣娘方才在此处落下秽物,尚未来得及清理。” 姜勖愕然低头,果然见苏玉城湖蓝色直缀背后赫然粘上了一团不明物,想想平日苏玉城风姿翩翩纤尘不染的模样,罪魁祸首姜勖忽而觉着辣眼睛。 “姜勖!”苏玉城自认是个克制内敛之人,可遇着姜勖这样的蠢物,他觉得自己再忍下去,必得内伤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姜勖,我要打洗你! 姜婳摸头杀:乖,二哥脑子被驴踢过,我们原谅他吧。 第9章 “呵……呵呵。”姜勖挠挠头,可即便他把头皮挠秃了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干笑几声,意图开熘将这烂摊子丢给姜婳。 可他刚抬腿,就被姜婳识破:“站住!” 姜婳眉梢一挑,给了姜勖一记威胁的眼神,随即沖苏玉城无奈一笑,到底男女有别,纵然心中愧疚不已,姜婳也爱莫能助。黑着脸揪住姜勖的衣襟,把他往苏玉城身边一扯道:“人是二哥带来的,二哥不准备带他去沐浴更衣再来说话?” 边说边活动着手腕,大有姜勖若敢逃跑,她定要打断他狗腿的架势。甭管此刻苏玉城作何感想,姜婳推己及人,若是自个儿被人掳来无端躺了鸟粪,必得将肇事者的骨头拆了不可! 说来苏玉城着实无辜,若非她执意要同他扯上干系,他也不会屡次三番出丑,到如今结盟之事尚未谈起,姜婳气势上便不由弱了三分。罢了,待定下亲事,她待他好些补偿一二便是。 姜婳的话在府中比大哥姜墨还管用,姜勖岂敢不听,当下便三下五除二替苏玉城解了绳索,冒着被苏玉城拆房的风险,将苏玉城带回他院中梳洗。 待送走二人,姜婳这才想起被她无意扯掉毛的雪衣娘来,抬眼便见那小东西细小的利爪抓着细枝梢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满眼孤傲。 呵,这小东西白玉无尘,竟跟苏玉城有些神似。姜婳沖她招招手,它却倔强地转过头去,拿它素日爱吃的鸟食逗它,亦不见丝毫热络,姜婳心中瞭然,雪衣娘真真是恼了她,没曾想这场气生了数日方休。 这厢姜勖倒算殷勤,张罗丫鬟小厮烧水奉茶不说,甚至亲自将前几日新制未及上身的新衣挑出来,着人好生薰香方让苏玉城换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玉城见他全程小意赔笑,也不好过分苛责,去正房花厅与姜衡见过礼方才告辞。 望着苏玉城的背影,见他身正如松,清泠如竹,一身靛青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更衬得肩宽腿长,行动处似足下带风,姜衡忍不住捋了捋下颚未及修剪的美髯,一脸姨母笑。 驾着姜家备的好马,苏玉城稳踩马镫,心头却思绪纷涌,越发看不透姜婳来。瞧着今日情形,姜勖榜下捉壻之事定非姜婳授意,连姜衡亦作震惊状,是以这场乌龙全赖姜勖一人所为,便是那日于惊马前救下姜婳后,未曾留下同他掰扯的后果?
第17页 思及此,苏玉城不禁垂首轻揉眉心,方才与姜伯父虽未将婚事坐实,亦是差不离,苏伯父早前便同他提过,岂有不应之理?更遑论榜下捉壻素来被大晋君民推崇,每三年春闱放榜后,茶楼酒肆便能新出不少话本子。 直至回到苏府厢房,苏玉城脑中犹自纷乱,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姜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对女子生性抗拒,却也能瞧出姜婳本不是个欲与人为难的女子,正因如此,他才不想耽搁姜婳,一个冷心无情之人合该孤独终老。 苏玉城心里暗自盘算,寻个怎样的由头方能将这尚未定下的亲事早早推掉,却不料,今日一身新衣于红尘里过一遭,比簪花游街更惹眼。 日暮时分,贴身小厮青锋便回来传话,说是京中街头巷尾已然传遍,新科状元郎被姜家榜下捉壻,尚未过定拜堂宴请宾客,便已圆房,出府时锦衣加身,春风得意马蹄疾,实乃金科才子第一人。 苏玉城一听,若他推拒婚事,岂非坏了姜婳清白?女子清白何其重要,他比谁都刻骨铭心,那人不就是被清白二字所累,只能与青灯古佛为伴? 当下便匆匆换去外衫,疾步跨出苏府大门,往姜府而去,想替姜婳澄清这些字字如刀之流言。 “要说姜大学士着实有城府,新科状元素有玉面郎君之称,若是晚上一步,指不定多少人抢呢,姜大学士先下手为强,没等旁人反应过来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啧啧,敢不拜服?” “拜服什么?尚未下定,那姜家姑娘的名声便毁掉,若被夫家看轻了去,日后如何在京中宴请上露面?” 天色已暗,夜风却褪去初春时的寒意,夹着草木花香沁人心扉,街巷里便多了好些游玩赏乐之人。市井之语随风而至,苏玉城听在耳中,脚步渐渐放缓,不知不觉已静默良久。 流言可畏,他尚未推拒,流言便已传成这般,若他此时前去姜府,岂非逼死那位无辜女子?若是流言真这般好澄清,敦亲王便不会在死后十余年仍是臣民口中禁忌。 思忖良久,苏玉城终是转身回府。 “不像话!”姜衡用罢晚膳,正于正房吹鬍子瞪眼睛,一边还悄咪咪观察林夫人的反应。 此事定然瞒不住林夫人,是以院中僕妇谈论时,姜衡便未制止,只是万万不能叫夫人将此事算在他头上才是。 林夫人身着藕荷色苏绣月华锦衫,一记眼刀飞来,姜衡忙闭上嘴,林夫人心中暗自冷哼,这会子倒乖觉,早干什么去了? 手指紧握雨过天青色瓷盏,涂着丹蔻的指甲,更显纤指白皙似玉雕,姜衡看在眼中只觉喉头一紧,微微别开眼去,只求夫人今夜别赶他去书房才好。 “玳瑁,将老爷的被褥搬去书房!”林夫人冷哼一声,甩袖便绕过苏绣双面四季团花屏风,歪在跋步床上看棋谱去。 姜衡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刚正要去屏风后边哄哄,却被林夫人随手抓起一块玉章丢来,差点砸到他额角,幸而地砖上绒毯未收,夫人素日最爱的玉章最曾受损,否则他又添新罪。 林夫人年轻时便颇有才名,因自幼姝色不凡,与妹妹林晗被戏称“林氏双姝”。琴棋书画自不必说,平素尤爱篆刻,姜衡替她收罗来的大家手笔不知凡几,这枚玉章便是其中之一。 他探出头去,沖林夫人讪笑着:“夫人喜怒,砸中为夫不打紧,若是砸坏夫人的玉章却叫人心痛。此事确是为夫思虑不周,这就去书房面壁思过,好生反省,夫人莫气坏身子才好。” 待他走后,林夫人尤不解气,带着徐妈妈挑着灯笼,去姜勖院里将他训了足足半个时辰,口中干涩方才消气,回头看到枕边搁着的帐册,顺口便停了姜勖三个月的月例银子。 听得徐妈妈来传话,姜勖委屈得半宿没合眼,不成,此事岂能全赖他一人?明日他便寻个由头,将爹爹藏私房钱的事告诉阿娘! 姜勖为人阔绰,手里但凡有几两银子,都捨得花在一众弟兄身上,榜下捉壻请几位兄弟并武馆打手帮忙,那两张银票已去大半,剩下些许碎银子哪里够他三个月花销? 翌日,姜婳方才起身,不及洗漱,便听见二哥在院门外哀嚎,正求着松云方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夫人:谁说我最擅长的是琴棋书画?我明明最擅长管钱! 姜婳给林夫人端茶倒水捶腿递烟,咳咳,烟就不递了:阿娘,您真是我亲娘! 第10章 姜婳不由哂笑,二哥素日懒怠,武艺竟不敌松云。 细一想,方觉她是五十步笑百步,顿时面色微僵,笑意收敛。由着萝月替她拾掇妥当,方才开口许松云放行。 二哥已用过早膳,姜婳也未客套,自顾自慢条斯理品着食案上的杏仁酪并金丝南瓜饼等物,任他滔滔不绝诉苦。听他话里话外透着被姜婳带累,以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境地,姜婳只觉二哥有此口才,若是去酒肆茶馆做说书先生,定能挣个盆满钵满。 萝月捧来口盅,姜婳漱罢口方抬眼望他,眼中似藏捉挟:“二哥缺银子使,怎的不去寻你那些红粉知己?只消填的数阙好词,自有红绡软枕养着你。” 此话着实戳到姜勖痛处,闻言当即苦着脸道:“小妹切莫取笑二哥,爹爹家规森严,二哥去花楼不过逢场作戏,叫我饮酒尚可,若要填词却是贻笑大方。”
第18页 见他面色讪讪,颇不自在的模样,姜婳自知不好深究,整日斗鸡跑马逛窑子固然没出息,可二哥志向不在读书取仕,而在征战沙场,爹娘尚不能应允,她又如何劝二哥上进? 当下便歇了心思,伸出手指沖松云一比划,不消一刻,便见松云自小库房捧出一方紫檀木匣,姜婳示意松云递给姜勖,正色道:“大哥已然外放为官,你我兄妹陪伴爹娘左右,二哥切莫再惹娘烦忧才是。匣子里有一千两,你且先拿去,说来也怪小妹带累了二哥。” 外头传言姜婳自然听过,命且丢过一回,名声这劳什子她当真不在意,只想藉此稍稍敲打二哥,盼他日后勿要如此莽撞。若生逢太平盛世,他自可锦帽轻裘浪此生,偏偏不是,或许她是该劝劝爹爹,替二哥正经请位习武先生,大晋与北辽一战避无可避。 饶是姜勖脸皮厚,舔着脸问小妹索银子未觉如何,忽而听到此番推心置腹之言,也不由臊得耳根通红。 往日,姜勖得了银子,少不了请要好弟兄去八珍楼胡吃海喝,今日竟难得捧着木匣回院后,将近个把时辰也未唤人备马。 春光正好,院中喜鹊于杏花枝头叫得欢快,姜婳一身鹅黄春衫配湘绯色飞鸟描画曳地裙,坐在南檐下琴案旁调琴静心,旭日融融,透过花枝树影洒落面颊,细瓷般的面颊透着淡淡的粉,似山间迟开的晚桃花瓣。 一曲未尽,被萝月仓促的脚步声踩碎,听她语带雀跃的禀报,姜婳黛眉微挑,宫里来人了。 行至正堂外,只见院子中央已摆好香案,姜婳恭恭敬敬跪于爹娘身后,待传旨太监拉长嗓子念完,姜婳膝盖已有几分麻痛。 除却赐婚旨意,帝后各有赏赐,绫罗绸缎自不必说,头面器件俱是民间难得一回见的好物什。 见爹爹对传旨太监颇为熟稔,仍奉上不菲封红,姜婳心中暗自纳罕,不过是一场寻常赐婚,为何与她原先所想不同,隆重得近乎怪异。 晋康帝进来愈发昏聩,早朝惫懒不说,几乎日日泡在丹房里寻仙问道,哪有多余的心思操持普通臣女的婚事?莫非是因爹爹简在帝心,苏玉城又是新科状元的缘故? 即便这般想,姜婳仍觉不踏实,可爹娘神色如常,她便觉着是自己杞人忧天了些,悄悄将心中疑虑压下未表。 圣旨上甚至连婚期也定好,钦天监算过的必是黄道吉日,姜大学士与林夫人一面庆幸少了一桩心事,一面又感慨婚期过于紧迫。 离婚期尚有月余,姜婳不擅女红,嫁衣须得劳烦锦绣阁的巧手绣娘,她只需替苏玉城缝制几件内衫即可,倒也不急。 姜衡却抬脚便叫人备马车,带着林夫人一道,去苏府同苏放与林晗商讨婚事,女方家矜持什么的早已抛诸脑后,这会子林夫人只想把姜婳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叫京中所有贵女皆不敢轻瞧了去。 苏玉城接到圣旨那刻,心中却难以平静,那位是不是早已知晓他的存在,所以特意制造各种误会,将深得帝心的姜家女儿塞到他身边? 呵,那位在防什么?防他野心勃勃,翅膀长硬会篡位么?可惜他嫌那个位子脏,送与他都不屑要。 苏玉城面色沉郁,回到院中拉青锋餵了半日剑招,他自己出了一身汗不说,可怜青锋只觉上阵杀敌一日其苦痛也不过如此。 “备水!” 苏玉城沐浴更衣过后,草草用过早膳便翻墙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青锋追不上,在院中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急得团团转,要不要禀报苏老爷呢? 午后为了哄雪衣娘消气,姜婳特意带它去后花园的水榭玩,雪衣娘喜欢逗弄水面上掠过的飞虫,好容易讨得雪衣娘欢心,肯让她近身,却被湖风吹得有些头疼,只因她一时任性不肯穿松云拿来的披风。 姜婳回房格外乖觉,将萝月熬好的姜汤稍稍放凉,捂着鼻子一饮而尽,口中辛辣之气着实将寒气驱散不少,姜婳身上暖融融的,早早打起哈欠。 入睡尚早,姜婳便让萝月将灯烛调亮些,她捧着金玉书局新书的话本子,想将剩下的故事看完再躺下,谁知才翻了一小半,便拥被靠着引枕昏昏欲睡。 苏玉城自窗外灌木丛中摘得两枚野浆果,弹指一挥,守在外间打络子、绣娟帕的萝月、松云便歪着脑袋昏睡过去。 悄然翻过未关严实的长窗,苏玉城一眼便见着姜婳长发如瀑,散乱地铺陈在锦枕绣榻上的模样。瑧首娥眉,仿若会说话的眸子乖巧地闭着,樱唇微张,带着无言的惑意,灯下观美人,只觉美人容颜亦仙亦妖,叫人想要靠近却不敢亵渎。 苏玉城怔忪片刻,便回过神来,缓步上前,一身清冷扰得姜婳微微撑开眼皮,看到面如寒冰的苏玉城近在眼前,只以为是在做梦,不由嘟囔道:“讨厌,怎会梦见你?” 听得苏玉城身子一僵,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既不愿梦着他,又何苦费尽心机嫁与他? 待她往锦被中缩了缩,欲翻身继续睡时,苏玉城忽的忆起来意,上前便一手擒住她的肩头,一手握住她的下颚,柔柔的触感竟叫他未敢用力。 苏玉城的手寒凉如冰,姜婳冻得一个激灵,立时睁开眼,睡眼蒙蒙,仰头望着他,面带困惑,仍分不清是梦是醒。若说事梦,这梦未免太过真实,若说是醒,苏玉城近乎有恐女症恨不能离她八丈远,岂会做出夜探香闺之事?
第19页 她下颚纤巧,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借着烛光投影在床里纱帐上,竟叫一向冷心自持的苏玉城生出一瞬慌乱,强按下心中涟漪,沉声道:“为何故意接近我,谁指使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当然是你指使的,男人都是大jio蹄子,前脚刚替人家收尸,后脚就把人家忘了。 苏玉城:娘子,戒尺在此,忘一次你打一次可好? 第11章 姜婳顿时讶然,杏眸圆瞪,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抹剪影:“若我说没人指使,靠近你只为一男子,你信不信?” 确实是为了宋梓言,不过不为让他回心转意,而为索他的命。 她眸光清澈,神情坦荡,尚未试探,苏玉城便先信了一半,本以为会松口气,岂料心头忽而一沉,像雨天翻飞的雨布上压着块巨石,说不出的烦闷,原来她诸般算计嫁与他,果真不因倾心于他。 她口中的男子又是何人?苏玉城脑中立时浮现出宋梓言的身影,下意识地蹙紧眉心,又是个傻子,为了叫那个负心薄倖的男子后悔,随意将终身搭进去,值得么? 那人又何尝不是个傻的,被人强要了身子,自家夫婿不仅不替她讨说法,反而懦弱地悬三尺白绫一死了之,偏偏她还为这样一个懦夫守节数十载,守给谁看呢?他宁愿她做个祸国妖姬,也比跟他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要好。 名不正言不顺,呵,苏玉城几乎要被这素朴的几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恨恨地盯着姜婳,那目光凶得似要吃人,姜婳本能地往床里退,却猝不及防地被苏玉城捞进怀中,死死按住。 这厮发什么疯呢! 姜婳何曾同男子这般亲近过,当即又急又气,抬手便将他往外推,却听他梗着颈项,兇巴巴地道:“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往后再不许想别的男子!” 诶?姜婳觉得有必要早些同苏玉城说清楚,本想留待洞房花烛夜再说的,显然苏玉城已然误会了什么。 刚要开口,苏玉城忽而将她松开,粗鲁地将她按回锦被中,耳根似有些泛红,绷着脸开口询问:“婚后我们便离开苏府单过,我先请飞云观里的道士入府做场法事可好?” 一听“道士”二字,姜婳便生理性厌恶:“不必,我并不信奉道家玄术,不若去佛前请一尊开过光的玉佛镇宅。” 姜婳语气恬淡,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却被苏玉城捕捉个正着,他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欣喜,她果然不是龙椅上那人派来的。 她同他一样不喜那群追求长生不老的神叨老道,定然也同他一般不喜沉湎丹道的狗皇帝,只这般一想,苏玉城心头那丝欣喜便如味蕾上化开的饴糖,一点一滴的甜意,直透到心底去。 或许,有个名正言顺、志同道合的娇妻,也不是那般让人难以接受。 “好,便听你的,浴佛节那日我来接你,我们一道去鹤林寺求佛。”苏玉城唇角微翘,京郊不乏名山古剎,他提到鹤林寺,也不过因着一份执念,如若有缘,总能见上一面。 “你……”姜婳很想同他说,这婚事只是个幌子,叫他不必这般入戏,可目光触及他素日如凝寒霜的脸竟有冰雪消融之势,惯常紧抿的唇角也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她忽而又有些说不出口。 姜婳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罢,他开心便好,待戎装加身,尚不知要吃多少苦痛方休。好赖他前世曾替她收过尸,暂不拆穿,便权当报了前世恩情。 放榜那日,晋康帝便想好了苏玉城的差事,以他的才学名望,径直送他去六部观政,想必那帮老臣也不会有二话。 只是,苏玉城婚期在即,歷练并不急在一时半刻,晋康帝先跟苏放透了底,届时叫苏放撺掇几位得用的老臣上折附议,只待婚期一过,便能走马上任。 夜里,姜婳难得梦着了苏玉城,甚至梦见洞房花烛之夜,他寒霜尽褪,眸色流火,欲同她厮缠的模样。 醒时玉面飞霞,似被星火灼过,待用冷水净面两回,热度方才消退,姜婳悄悄缝了只布偶,将他当作苏玉城,狠狠捶打一番才算解气,都怪他昨夜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害得她也不正常了。 莫非他同宋梓言一样,面上一派谦谦君子,内里也是一肚子坏水?稍稍一想,姜婳便摇了摇头,绝无可能,他可是会击退北辽、挽救大晋之人,对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尚有恻隐之心,他若是小人,这世间恐怕再无君子。 胡思乱想一通,忽闻萝月在外头禀报,说是郭家姑娘在花厅等她,姜婳研墨的手立时顿住,她来干什么? 不请自来,实非良客,可人已经登门,她若叫人枯等着,便是她失礼,近日流言不少,姜婳并不想给那起子长舌妇茶余饭后再添谈资,只得整理钗钏,带着萝月去花厅。 见到郭飞燕,着实叫姜婳吃了一惊,才短短数日,她怎的瘦了一圈?下巴尖得能戳人,颊上胭脂更显颧骨,时人虽不崇尚丰腴之美,却也绝欣赏不来这瘦骨嶙峋几乎脱相的美,若叫宋家挑剔的女眷瞧见,必得给她传出恶名来,又岂会叫她进门? 郭飞燕嫁不成宋梓言,她想看的好戏岂非要提早谢幕?如此一想,姜婳面上便比郭飞燕还心焦,匆匆上前扶着她的胳膊道:“姐姐怎的如此清减?妹妹该早些去瞧姐姐的,上回全因生宋公子的气,才连累了姐姐,你我姐妹万不可因一个见异思迁的男子生分才好。”
第20页 一席话说的郭飞燕几欲泪流,果然如宋梓言猜测的那般,姜婳恼的是宋梓言,而不是她郭飞燕,所以宋梓言才叫她巴巴上门来修復关系,留待后用。 对于宋梓言的话,郭飞燕本来心中尚有疑虑,是以连帖子也未下,唯恐被姜婳一口回绝再寻不到由头上门。 此次不请自来,倒证实姜婳对她尚有几分金兰真情,可惜她註定不可能回以真心,她对梓言已是错付,姜婳对她亦然。 望着姜婳愈髮长开的倾城姿容,想起昨日便传遍京城的亲事,郭飞燕心中酸涩不已,又是新科状元,又是圣上金口玉言,姜婳的婚事可谓出尽风头。 可她呢?汲汲营营,为梓言做了那么多事,到如今他非但没个准话,反而正眼都不大肯瞧她了。 郭飞燕心知自己是心思过重,食不知味,以至容色大减,可她生来便不如姜婳好命,姜婳整日拈花绣草,便有父兄替她谋来好亲事,而自己若也如此,只会被妾室姨娘吃得骨头也不剩。 她垂眸讪笑道:“我素来苦夏,今岁热气来得早些,我这胃口便总也不好。” 姜婳心说她昨日还差点染上风寒,哪里就到苦夏的地步?淡淡一笑,也不拆穿,姐妹二人谈着吃食绣品,已是其乐融融,将先前的不快就此揭去。 当初没给郭飞燕留脸面的时候,姜婳就知晓,以宋梓言的秉性,不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绝不会就此罢手,又怎会真叫郭飞燕同她断了联繫。 他自己爱惜羽毛,不愿来碰钉子,却将对他一片痴心的郭飞燕唬得团团转,姜婳作为局外人都有些不落忍,偏偏郭飞燕还能装作没事人似的。 “我府中马车坏了,近日未必能修好,后日赏花宴,还请妹妹垂怜捎我一程。”郭飞燕说得楚楚可怜,姜婳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什么马车这般通人性? 不信归不信,姜婳面上却是不显,淡淡应下,眼中多了几丝不耐,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是不是该有点眼力见主动告辞? 偏郭飞燕眼见,看到了花厅外朱漆栏杆上停着的雪衣娘,登时眼前一亮,她想要这只雪衣娘已经许久,可惜凭宋梓言的本事也没能搜罗来,或者他从未对此事上心。 越是得不到,她反而越执着,原本觉着这雪衣娘比旁的鹦鹉多了三分玉雪可爱,因着执念只觉姜婳这只雪衣娘比旁的好上十分。 “婳妹妹,你这只雪衣娘甚是可爱,可否借我带回府中赏玩几日?”若搁往常,她定然直接开口要了,即便姜婳不给亦不觉丢脸,可自从她同宋梓言的事说开来,每每想同姜婳争东西,她便有种难言的羞耻。 只是借几日,料想姜婳会应允,谁知姜婳竟摇头婉拒:“非是妹妹小气,偏它昨日贪玩,吹了湖风正病着,姐姐这般瘦弱,若是过了病气妹妹定寝食难安,待我寻只别的鹦鹉替你解闷。” 郭飞燕的马车能说坏就坏,那她的鹦鹉也能说病就病,还能将病气过给人! 好容易将人打发走,姜婳倒也没食言,当日便打发萝月去花鸟集市,花五两银子挑了只杂毛鹦鹉给她送去,叫她好好醒醒神,看她费尽心机争到的究竟是哪路货色。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春寒未消,婳儿缺不缺人暖被窝? 姜婳:滚犊子!谁要抱着一块冰取暖? 第12章 忆起前世情形,姜婳心下顿生惆怅,那时耳根子软,出于怜惜便对郭飞燕诸般容让,郭飞燕向她讨要雪衣娘,她竟傻傻地忍痛割爱,待实在觉着院中冷情,亲自登门去瞧瞧雪衣娘时,郭飞燕却告诉她雪衣娘清早飞出去玩尚未归家。 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见过雪衣娘,当时只安慰自己雪衣娘怕是迷了路,它生的那般玉雪可爱,自有好人家会收养的。如今想来,怕是早已折在郭飞燕手中。 姜婳垂眸,望着轻啄她裙上纹绣的雪衣娘,纤柔的指腹轻轻摩挲它光滑的羽翼,心中暗暗赌誓,今生她定会护住她在乎的一切。 跟国子监的同窗一道用过午膳,苏玉城难得多饮两盏,行动间多了些许随性,一身广袖青衫掠过街巷边的绿荫花影,生生透着种翩然不羁,带着连姜勖也学不来的倜傥意味。 自打被罚月钱,姜勖便收敛许多,加之唯恐未来妹婿记那日之仇,是以于八珍楼三层临窗雅间一瞧见苏玉城清朗秀毓的身影,姜勖忙缩回脖颈,跟人换了位置不说,还叫人把花窗闭上。 却未瞧见苏玉城转角竟去了容翠轩,倒把跟在他身边已有几年,深知他心性的青锋唬了一跳。 望着苏玉城颀长的背影,青锋越想越不得劲,打从昨日圣上赐婚起,公子便透着一股子怪异,昨夜偷熘出府亥时方归,却未立时就寝,而是在院中瞧着将圆未圆的明月风露立中宵,彼时他三急起夜,倒也未发觉那月亮较往日有甚不同。 文人嘛,一时伤春悲秋倒也罢了,怎的今日破天荒进了首饰铺子?公子平生该是头一回进,不会是……买给未来少夫人的? 单是这般一想,青锋活络的脑洞顿时大开,生生想出一则曲折离奇的话本子来,看苏玉城的眼神都变了。阿弥陀佛,原来公子并非不近女色,而是旁的庸脂俗粉未能入公子法眼,这不一旦开窍,无师自通都懂得买首饰讨姑娘欢心了! 苏玉城自顾自地听店中伙计推介,唇角微抿,有些举棋不定。昨夜思量一宿,既要同姜婳共度此生,他便会尽到夫君应尽之责,宠着她,护着她,不叫她受旁人半点指摘。
第21页 方才经过如意巷,冷不丁地想起上回于此地救下姜婳的情形,彼时尤嫌女子麻烦,此时却觉情缘实乃时间最玄妙之事。 容翠轩的首饰头面向来坊间闻名,苏玉城一时没管住腿,待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替她挑首饰了。 伙计见他仪容斐然,器宇不凡,料想家底颇丰,便专挑样式繁复华丽做工精巧的摆在他面前,苏玉城却独独瞧中一对金丝点翠蝶钗,只觉蝶衣轻轻颤动之时,像极了她狡黠的眸子外软丝似的弓样长睫。 蝶钗虽常见,容翠轩的却更显巧思,蝶衣格外轻巧,上头镶着的五彩宝石切出无数棱面,苏玉城小心拈起,移至日光下,只觉天下所有美好的色彩皆汇于此,流光溢彩难以言喻。 婚期将近,姜婳从林夫人手中接下诸多铺面,皆是嫁妆单子上列着的,会随她带去夫家,总不好一直由林夫人劳神,她这两日便开始翻帐册,试图早日理顺。 姜婳正欲去林夫人院里陪阿娘一道用晚膳,顺便将帐册中圈出的疑问弄弄清楚,谁知萝月笑嘻嘻地捧来一方锦盒,一看便知是容翠轩的手笔。 “谁送的?”姜婳目光落在那锦盒上,檀口微张,下颚稍沉,面带讶然。 萝月笑着沖姜婳挤眉弄眼,带着几分揶揄:“是姑爷身边的青锋,说是姑爷今日特意去容翠轩替姑娘挑来的,若姑娘瞧着欢喜,便给他个回信儿,他好回去跟姑爷交差。” “什么姑爷!”姜婳红着脸,拈起一粒金锞子丢在她肩头,佯怒道,“你家姑娘尚未出阁,他是你哪门子姑爷?” “好好好!是苏公子!”萝月笑得乐不可支,只觉自家姑娘口是心非的小女儿情态实在招人疼。 姜婳却尤自羞恼,这小蹄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惯会打趣她。 苏玉城也是,好端端的给她送礼作甚?脑中想起昨夜那一幕,心中暗忖,莫非苏玉城是当定情信物送她的?虽不想他误会,可昨日方才赐婚,今日她便拒收他的礼,总归不太妥当,姜婳寻思还是先收下的好。 不顾萝月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姜婳噼手拿过锦盒,不知苏玉城那木头呆子会送女子什么礼物? 待打开一看,见着里边绛紫色细绒布上静静躺着的一对蝶钗。外头日光西斜,姜婳屋里早早点了灯,盈盈烛光下更觉蝶钗熠熠生辉。姜婳拿玉指随手拨了拨碟翼,顿时眼角含笑,他是拿她当小姑娘哄么? 小姑娘?是呢,她正月间刚满十五,并非十八出阁之际,可不芳华正盛。 萝月一看她眼中亮晶晶的光彩,便知她是真心喜欢,悄悄掩唇一笑,暗道苏公子不仅书读得好,连姑娘家的心思也懂,想来是个知冷知热的,姑娘嫁去必是享福的命。 见姜婳拿着蝶钗,抬手便往髮髻上比划,萝月轻咳了一声,方才提点:“姑娘,青锋可还在二门处等着呢。” 一时欢喜给忘了,姜婳有些下不来台,觑了萝月一眼,萝月便蹬蹬跑去书案边替她取来纸笔。 不过送个金钗,还要什么回话,啧啧,男子事儿起来比女子还麻烦。姜婳心中暗暗感嘆着,手下却是未停,一手簪花小楷自有一番清逸韵致,皆是姜衡耳提面命逼出来的。 旁的事都好说,唯有读书习字一道爹爹对他兄妹三人要求极严,即使最“不学无术”的二哥亦习得一手好字,只因爹爹信奉字如其人,字写不好,做人便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这句话,姜婳至今不以为然,宋梓言也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被亲友小辈拿去描摹,可他能算是个人吗? “得君蝶钗,吾心甚悦,侯府花宴,盼君同往。” 苏玉城拿着字条,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拆开来掰碎了,看她是否知晓他的心意。 可不管怎么瞧,空有状元之才,他也只瞧出姜婳客套知礼,未能窥得半分情意。唔,一对蝶钗便想叫她忘却宋梓言,瞧见他的好,似乎太过强人所难,那他多送些她喜欢的东西好了,睹物思人,终有一日他能填满姜婳的视野,把宋梓言挤得挨不着边。 青锋将字条交予他,便在一旁候着,见他一时含笑,一时蹙眉,恨不能上前把字条抢过来看看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叫公子呆傻成这样。 向姜姑娘求回话本是他自作主张,没想到姜姑娘真回了,公子虽有诧异,到底是欢喜多些,青锋自认先前的揣度无异,公子是心悦姜姑娘的。 “青锋,明日去金玉书局挑几策新出的话本子,给姜姑娘送去。”苏玉城淡淡吩咐,不待青锋回应,便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不懂,我亲自去。” 一直静候吩咐的青锋,此刻脸上精彩纷呈,不就是话本子么?他不懂,难不成公子是读话本子考中状元的?他唯独看不懂的不过是他家公子,原先多冷心冷情的一人,怎的一夕之间套路这般多,再不復高岭琼花之姿。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谁说苏玉城不近女色来着,他明明就是闷骚! 苏玉城:既已被娘子发现,那我便不闷了,明着来可好? 姜婳:呵呵哒,大猪蹄子! 第13章 到底没有心仪的姑娘,青锋自是不懂,他亦不敢多问。 次日,收到苏玉城送来的话本子,姜婳倒有些难为情,拿人手短,她总该回赠些什么才是,左思右想决定绘幅新鲜花样替苏玉城绣个香囊。
第22页 转瞬即是赏花日,姜婳早早起身盥洗梳妆,身着桃花云雾烟罗衫,腰缠柳绿色绣海棠束带,下配鹅黄色轻绢花团锦簇百褶裙。临出门前,还特意将髻上玉兰花钗取下,换上那对蝶钗,颈上配一串翠玉璎珞方觉满意,迈着轻快地步子进到林夫人院里请安。 林夫人瞧着自家女儿,只觉比春日汴河畔的金柳细枝还婀娜,比山间秾李夭桃更娇艷,一想到她不日便要出嫁,林夫人顿觉心口疼,苏家臭小子若敢对婳儿不好,她定叫姜勖去打断他的狗腿。 一盏茶方未见底,便听萝月侍立门外通禀,只道苏玉城亲自驾马车在外头等着。林夫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眼底盛满了笑意,拍了拍姜婳的手示意她早去早回,心里却暗暗嘀咕,亏那小子知道疼人,比姜衡还强些。 姜婳一出门,便见苏玉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头戴白玉冠,身穿玄色长衫,腰间玉石锦带衬得他贵气天成,背光朝她望来,面侧发梢似被晨曦开过光,恍如神祇。 头一回见苏玉城如此盛装,姜婳不免有些愣神,旋即赧然别过脸去,心中暗唿妖孽。却不知苏玉城一眼触及她髻上蝶钗,几乎挪不开眼,心中欢喜之至,只觉再无旁骛可入眼。 待姜婳行至马前,沖他施礼,苏玉城神色已恢復如初,眉峰平顺,目光无波,似乎来接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姜婳心头一松,想来她亦是错会了他的心意,送她礼物不过是尽未婚夫婿之责,做给人看的,并非对她有意,幸而她早前未曾点破,否则岂非又要闹出笑话来。 车轮骨碌碌向前驶去,姜婳听得外头喧闹嘈杂的叫卖声,悄悄掀起窗帷一角,瞧见路边支着的简易面摊上,一位相貌粗犷的布衣男子正将碗中浮着的肉片夹给对坐的素衣女子,那女子样貌寻常,眉宇间的神采却给她添上七分柔美。 姜婳原本雀跃的心思,霎时空了一块,前世她有眼无珠痴心错付,今生婚事也不过是拿来算计旁人,是以她终身便与良人无缘么?举案齐眉之乐,寻常百姓尚且求得,于她却是镜花水月再奢侈不过。 目光下意识地扫到苏玉城的背影,阔朗却不壮硕,叫人瞧着总能生出丝丝安心,姜婳唇角微抿,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苏玉城似有所察,忽而回望一眼,姜婳莫名心虚,匆匆放下窗帷。 前路未卜,谁能料定他便不是她的良人呢?待到海清河晏那日,兴许她仍愿同他携手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种可能,姜婳顷刻间乱了心神,心口砰砰直跳,恍若不受掌控。 勐地摇头,将脑中绮念狠狠甩了出去,奸贼未除,昏君当政,她岂能想这些小儿女之事? 一路行至外城,姜婳下了马车,却发现郭飞燕赶在她前边到的,正跟在宋梓言身后两步,不知说些什么。 姜婳勾了唇,她正是不想与郭飞燕同乘,才故意叫苏玉城来做挡箭牌,姜府的马车是可以借给郭飞燕,她却不想再在外人面前同郭飞燕演姊妹情深。 自从两人被姜婳拆穿,宋梓言对郭飞燕便开始烦腻,每每听到郭飞燕提及亲事,这份烦腻便更增一分,他明知事已至此,若要郭廉老狐狸全力相助,他必要今早迎娶郭飞燕。 可一想到,容色绝艷的姜婳原本该属于他,不日却要另嫁旁人,去同旁人耳鬓厮磨、鹣鲽情深,他便觉噬心妒意彷如惊涛骇浪,愈堵愈盛! “姑娘!”随车夫去接郭飞燕的松云四下张望,一眼见着姜婳,面上一喜。 这声唿唤倒是同时引得郭宋二人回眸,郭飞燕眸带错愕,宋梓言却是眸光一亮,随即腾出阴翳,深不见底。 稍作寒暄,姜婳被宋梓言讳莫如深的眼神瞧得心头髮寒,幸而表姐出来寻她,才得以脱身。苏家同永宁侯府是姻亲,苏慧如在这寒碧山庄的待遇自与旁人不同,园中僕妇皆知她便是未来世子夫人,对她无不客气,连带着姜婳也收到不少优待。 “表姐可见过世子姐夫了?”姜婳坐在凉亭花影中,一颗一颗拈着高脚多棱琉璃碗中的樱桃煎,眸光落在盛装如花的苏慧如身上,满眼含笑。 这处难得清静,四下无人,苏慧如倒也未觉羞赧,剪瞳藏笑,随意瞥来:“不曾,倒是不及你心急,婚事才定,就巴巴使唤人去接你,满京城也找不出面皮这般厚的姑娘来。” 知苏慧如行事大方磊落,姜婳索性不知羞地道:“左右有圣旨在,他早晚是我夫君,早一日使唤,我便早享一日福气,表姐若肯同我多学学,保证世子姐夫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二人笑闹一番,却不知这玩笑话被隐匿于花影外的苏玉城悉数听去,苏玉城在园中重华楼上望了一圈,没瞧见她的身影,恐她出了什么事,特意来寻,岂料听到这番话。 苏玉城望着眼前重重花影,灿若云霞,几乎要将他整颗心都塞满,原来她很希望他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么?不知婚后她会有哪些小手段呢,向来不喜人耍手段的苏玉城,一时竟对姜婳的驭夫小心机充满期待。 “表姐稍坐,我去折些柳枝来。”姜婳不想去园子里应酬,一时兴起,便想折些柳枝来编鸟虫。 绕过一段覆着青苔的石板路,姜婳忽而听见一旁厢房里有人说话,这偏僻的厢房,除了藉机幽会的公子哥,姜婳想不出旁的还有谁会来,正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并不想听墙角看别人如何干柴烈火。
第23页 刚欲抬脚走开,却听里头女子唤了一声“世子”,姜婳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蹲在了墙根下。 “世子无须多言,若不想芰荷将侯爷梦行症之事宣扬出去,便遂了芰荷的心思,奴婢不过是想伺候世子,世子为何这般无情?”女子音色偏柔,语气却是势在必得。 姜婳闻言大惊,她想起来了!芰荷便是前世表姐嫁入侯府前,世子所纳的侍妾,就是她,让表姐与世子间横着一根刺,原来便是凭着这个么? 永宁侯竟有梦行症,这让姜婳不由想起另一个传言来,永宁侯府的侍女多是无家可归之人或是卖了死契,隔一阵便换上一茬架,据说是侯府风水问题,侍女命格压不住侯府气运便会染疾,道士请了不少,却未见好转。 姜婳素来是不信玄术之说的,稍稍一想,便惊出一身冷汗来,只觉和煦春风吹得她嵴背冰凉。 里边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待回神,便听里边靡靡之音不堪入耳,世子显然已经收用了芰荷。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此事竟提前了近一年,姜婳一时顾不上羞赧躲避,心中惊疑顿生,若世事因她重生起了机变,那么宋梓言谋反之事果真仍是三年后么? 心下一急,姜婳身子歪了歪,方觉蹲得久了,腿上发麻,没能稳住身形,一不小心扑倒了墙根下种着美人樱的青花瓷盆,“哗啦”一声,花盆落于阶下摔成数片。 “谁?”世子萧邦彦急急抽身,不顾芰荷尖叫,披衣推门出来,一眼便瞧见墙根下摔碎的花盆,面色沉郁。 萧邦彦目露阴鸷,四下察看半晌,待见着深深草丛里蹦出的一只野猫,才算松了口气。寒碧山庄每月会对百姓开放三日,疏于打理,有野猫闯入倒也正常,萧邦彦整了整衣衫,转身回到屋内。 “如你所愿,明日起你便是我良妾,管好你的嘴,侯爷之事若敢泄漏半点风声,仔细你的性命。”萧邦彦冷冷说罢,出门前又补了一句,“我会叫人送上避子汤,世子夫人入府前,你切莫有非分之想。” 待他走后,姜婳悄悄取下屋顶上一片青瓦,只见芰荷望着门口的眼神充满不甘,姜婳不由暗暗蹙眉,这婢女敢在永宁侯府宴客之日闹出此事,如此有恃无恐,野心必然不小,她能甘心屈居表姐之下只做个妾室? 且不说芰荷手段如何,表姐系出名门,也并非全无手段,只是为了萧邦彦这种衣冠qinshou,有什么值得争的呢? 原本有多看好永宁侯府,得知真相后的姜婳就有多厌恶它,只觉这座清雅的庄园像是件里头藏满虱子的华服。 “多谢!”姜婳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仍被苏玉城扶在臂弯里,今日若非苏玉城身手好,又正巧遇着她,不知萧邦彦又会怎么对付她呢? 姜婳转过脸来,许是靠得太近,只觉面颊擦过一片温热,芰荷尚在屋里,她并不敢乱动,僵了一瞬才沉声道:“先离开此地。” 苏玉城唇畔尚留余香,正呆愣着,听姜婳出声,才想起自己竟然还要她提醒,实在太过傻气,一时唇角紧绷,神色肃然至极。 到了安全之地,姜婳抬眼便见着他这副神情,只当他是不惯同人太过亲近,忙退开几步,谁知苏玉城的面色越发难看。 姜婳心里存了事,并不想琢磨他在想些什么,道过谢便去寻苏慧如,徒留苏玉城一人在湖畔吹冷风,他只觉自个儿比那无痕之风还怅然若失,这个无情的女人,他方才救过她,她为何连多陪他说句话都不愿? 第14章 时至春末夏初,寒碧山庄两面环山,当中一汪湖水湖面极广阔,微风自山巅吹来,只见湖畔柳树如娇花照水,纤细柔绿的枝条临风摇曳。 绿树成荫,间或种着些桃李梨杏,正值花开时节,群英争芳斗艳,风过处,片片落英打着旋飞落澄澈如碧的湖面,一圈圈浅浅涟漪荡漾开去,仿如豆绿色绸缎上绣着群芳撒花图。 如此景致,苏玉城看在眼里,却兀自出神。 方才听闻姜婳要来湖畔折柳,本想跟来问问她,昨日送去的话本子她可喜欢,若是合意,改日市面上若有新出的话本子,他便再去替她寻来,也免得她自己藉口出府。 谁知,见她走岔了路,绕远了些,想要提醒她,又恐她是特意顺道绕路游园子的,巴巴去提醒倒显得他多管闲事,这般一犹豫,竟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直到她听到世子的声音。 习武之人素来较旁人多一丝警觉,苏玉城虽离得远,却比姜婳还先听到屋里动静,怕打草惊蛇,是以不好提醒姜婳。 阴差阳错倒是叫他也听到了侯府中的腌臜事,梦行症虽不多见,却也不到需要堂堂世子拿房里事来遮掩的地步,除非另有隐情,苏玉城几乎稍稍动动脑子,便猜到其中因由。 姜婳那般聪慧狡黠,定然也猜着了,高门大院内的腌臜事何其多,追究起来毕竟不光彩,牵连又多,大晋奢靡之风尤甚,从大理寺到刑部衙门,皆是多一事少一事,民不报则官不究,永宁侯府聪明便聪明在出事的婢女皆是无家可归之人。 只要永宁侯府关起门来,堵住自家上来数百张口,自不必担心东窗事发,只不知姜婳会不会去官府告发呢? 并非他心硬似铁,得知此事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若他有幸能入刑部观政,自然要替那些命如草芥的可怜女子伸冤,可此事不能由姜婳来揭发,否则京中贵胄将怎样议论她?
第24页 苏玉城的衣角被湖风吹得翻卷飞舞,好半晌才抬脚往人声喧闹处而去,总得寻个机会单独同她见上一面,道清其中利害才是。 姜婳一路穿花拂柳,石板路边、太湖石畔遍植奇花异草,一丛紫,一丛白,一丛粉,可谓烂漫如阆苑,她却觉得这些美丽背后似藏着血肉。 回到亭中之时,姜婳额角出了一层薄薄细汗,瞬息便被暖风吹散,只是嵴背发凉,唇齿发寒。 苏慧如见她久等不归,只当她是遇着别的贵女一道赏花去了,她若去前面跟人周旋多半事要被人打趣,多久的事了还得做出副娇羞模样,想来便觉无趣,于是斜倚着亭中美人靠眯着眼睛假寐。 听到姜婳的脚步声,似有些散乱,苏慧如几乎立时睁眼,凝眸望去,便见姜婳面色微微发白,冲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慧如眉峰一挑,着深宅内院还能遇着登徒子不成? “表姐!”姜婳轻唿一声,急急跨上三级台阶,绣着团花襕边的裙摆给玉白色的石阶平添三分艷色,坐在苏慧如身边,姜婳方觉心中安定许多,峨眉淡拢,细细斟酌着措辞,这才压低声音将无意中撞见之事娓娓道来。 回来路上她想了半晌,总觉纸是包不住火的,即便前世未曾爆发,可表姐这般聪慧,若是嫁入永宁侯府,东窗事发事迟早的事,与其叫表姐陷入那般两难的境地,不如早早告诉表姐,至少还有退路,退婚虽不好听,可里子比面子重要的多。 况且也不单事此事叫人恼恨,就说萧邦彦那个人便是表里不一,人前谦谦君子,温良敦厚,谁知道他竟会助纣为虐,为了堵住荠荷的嘴,便肯收用她,焉知此后还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婢女会藉此爬床? 难不成让闲花皎月般的表姐,将自个儿低入尘埃里,整日跟些没见识的通房姨娘争风吃醋,收拾庶子?一想到那个画面,姜婳只觉这般慢火熬人还不如像宋梓言那般给她一杯鸩酒痛快些。 若是她,不消说,当下便要寻个由头同萧邦彦退亲的,之不知表姐怎得想,若表姐愿意当黄盖被人打,起步显得她多事? 姜婳瞧着苏慧如凤眸微敛,面上亦是疏疏淡淡看不出情绪来,可周身的冷意任花树间投射过来的日光也驱不散,心知她事怒急,却不知她会作何选择。 “表姐,你可别犯傻,世子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你乃是相府千金,圣上膝下无女,你便是大晋最不愁嫁的女子,万万别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苏慧如半晌没吱声,姜婳急得口无遮拦,随即轻轻在唇上拍了一下,“啊呸,什么死不死的……” 她这会子是最听不得“死”字的。 苏慧如见状,干涩地扯了扯唇角,拉住她的手道:“婳儿别急,我又不是个傻的,与他统共也未见几回面,你还担心我非君不嫁不成?” 说罢,嘆了口气,别过脸望着亭外开到荼蘼的各色春花,目光却飘渺悠远:“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此事我们不便插手,待回头我跟爹爹谈谈,他必会同永宁侯府退亲的。” 姜婳闻言有些错愕,听表姐这意思,是不希望她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可数十条花儿似的人命呢? 依她原本所想,即便不出面,也得往大理寺或是御史台递上一份匿名状,效果虽比露面指证差些,好歹能招来管事之人。 她张了张口,想同表姐说说这份心思,忽而又住了嘴,婚姻六礼,越到后头两家越是牵扯不清,表姐退亲迫在眉睫,若在这档口将永宁侯府之事捅出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旁人,表姐是得知此事之后退的亲? 老永宁侯于大晋有功,永宁侯爵位是世袭罔替,此事闹将出去,即便龙颜大怒也不可能把永宁侯下狱,顶多降为永宁伯,将他禁于府中派太医诊治。 可之后呢?岂非让苏家与永宁侯府结亲不成,反倒成死敌? 姜婳抬眼望着亭后的大槐树,足有两人合抱粗,枝繁叶茂,冠盖如伞,枝叶婆娑间可见已有鸟雀筑巢,两只新燕迅速没于枝叶间,仿佛不知愁。 所以,她要眼睁睁地看着更多无辜女子,丧生于永宁侯府这只巨兽之口吗? 回府时,姜婳有心事,没叫苏玉城送她,倒是郭飞燕不知怎的哄得宋梓言善待于她,求得宋梓言送她回府,姜婳便坐上自家马车,落得清静。 今日萝月松云被她打发去玩,没跟着她,瞧着她面色不虞,却不知在山庄里发生了何事,也都识趣地没开口打听,而是从马车后边隐匿着地暗格中取出一方描金黑漆八宝攒盒,打开来俱是姜婳平日里爱吃的。 梨干、枣圈、樱桃肉、霜蜂儿、西川乳糖应有尽有,每样皆不多,只能甜个嘴,白的黄的红的看着煞是精緻,饶是姜婳原本没有胃口,一片樱桃肉下去也被勾动味蕾,将心中郁郁的烦心事暂时丢开了去。 待回到九如巷,姜婳已在车上浅眠了片刻,撩开窗帷,远远望见姜府门前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姜婳心中顿时一暖。 忽而,“笃”地一声,似有碎石子砸在马车外地木头上,姜婳回眸望去,只见苏玉城一人一马立于拐角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明摆着结仇的危险事怎么能让媳妇儿去呢?绝对不行!媳妇儿,退后,让我来! 姜婳:夫妻本是一体,你结了仇,怎知别人就不找我了?还是不结亲比较安全。
第25页 苏玉城瞥了一眼永宁侯:你敢找我媳妇儿报仇? 永宁侯: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第15章 姜婳睁大眼睛,稍稍往外探了探,瞧得真真切切,手执缰绳,端坐马背的,不是苏玉城是谁? 他是来寻她的? 对上苏玉城的视线,虽灯影幢幢看不真切,她却能感受到苏玉城眸中流露出的期待。 姜婳沉吟片刻,想不出苏玉城来寻她是为着何事,以她对苏玉城的了解,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么急巴巴的来,想必是要紧事。 他隐在暗处,大抵不想叫人瞧见,姜婳一手撑着窗帷,一面扭头看车厢里脑袋正一点一点的萝月和松云,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她悄悄撩开锦绣车帏,跟赶马的福伯说了声要去巷口买窝丝糖,随机不顾福伯瞠目结舌的模样,毅然提裙跳下马车。 姜婳素来任性,偷熘出府都是常有的事,撇开丫鬟和马夫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福伯自认管不住她,只得由着她去,倒是驾车的速度快了些,琢磨着得赶紧回府禀报老爷夫人才成。 今日寒碧山庄赏花宴,名为赏花,实则是同永宁侯府沾亲带故的世家交流感情,由着姑娘公子们相看的,姜勖向来不耐烦这个,去了也是给人当绿叶,他前些年去过一回,后来索性寻各种由头开熘。 姜婳边朝苏玉城的方向走,心里边想着,往后她成了亲,便有了最好的藉口不去此种筵席,还能大大方方出门,倒是比待字闺中之时多一分自由。 她轻轻巧巧地走到马前,张了张口,槓想问苏玉城找她做什么,谁知苏玉城先吐出两个字:“上马。” 随机,不由分说,俯下身来,姜婳几乎能看清他寒星般地眸子上长长地羽睫,下一瞬,只觉腰间一紧,被他轻而易举地捞到马背上。 “欸?”姜婳惊唿一声,神情愕然,稍稍转过头去问道,“苏玉城,你要做什么?” 苏玉城轻笑出声,姜婳坐在他身前,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地震盪,他扯了扯缰绳,马儿便极有默契地乖巧掉头。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放心,婚期不过月余,我还没那么急。”苏玉城笑意暄然,“我饿了,带你去个地方。” 姜婳神情顿时变幻莫测,她跟苏玉城就有这般熟,都能开玩笑了?饿了就去酒楼,为了这点子事来寻她作甚,她又不是厨子。 许是茫茫夜色漫天漫地,夜风夹着馥郁花香吹在发梢衣角,让人心中格外放松,姜婳觉得今夜的苏玉城也格外不同,身上的冷意似被初夏暖风吹化了,举手投足添了些许暖意融融。 大晋男女大防已不似前朝那般泥古不化,姜婳自问有几分林下之风,初时有些不自在,可一想到两人到底是已蒙圣上赐婚的,婚期在即,此刻同乘一骑,即便叫人瞧见也不好说他们有失体统。 是以,姜婳很快便放松下来,听他对街巷边的吃食如数家珍,甚至时不时拿沧州吃食做比,姜婳越发觉得从前对他知之甚少,他骨子里并非是个冷心冷情之人。 会在意吃食的人,多少有几分烟火气。 想起初次相遇之时,他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姜婳确信他对女子几乎带着本能的疏离,如今怎的就肯主动亲近她? 将此间发生的事在脑中稍稍打个转,姜婳自觉不大可能是因为心悦她,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有了婚约。 单单一纸婚约便能叫他生出这般变化来么? 姜婳心中暗觉怪异,或许像他这般要做大事之人,生性便与常人不同。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心中疑惑尽数抛诸脑后,不管怎么说,从他三番两次送她礼物便可见得,他会是个有担当的夫君,这就足够,她试着去多了解他一些也未尝不可。 原本不觉得,直到被苏玉城带到一家支着油布凉棚的面摊前,姜婳才发现腹中已是空空如也。 店面不大,里头只能摆下两张方桌并几张条凳,已坐满人,姜婳便随苏玉城坐在外面凉棚下。 店里只一对寻常夫妇忙里忙外,一个和面擀面,一个将白白细细的面丝丢入沸水中煮,兼顾上菜、收拾之余,间或替她夫君擦擦额间的汗。 二人皆着布衣,女子髻上却插着一支金钗,样子简单,却将她略显憔悴的面容衬得精神许多,虽不是多话之人,姜婳却觉得这必是一对恩爱夫妻,简单对望一眼,眼角眉梢的温度便能感染人。 姜婳收回目光,落到苏玉城身上,他却犹自未觉,依然对着煮沸的面汤之上氤氲的白色雾气愣神,不知是在看锅里的面,还是煮面的人。 “你认识?”姜婳忍不住心生好奇,看那二人似乎并不认识苏玉城,不知他为何舍了那么多摊位酒楼,独独带她来这儿。 苏玉城淡淡摇了摇头:“不认识,初来京都之时来吃过几次。” 仅此而已?姜婳猜测着,或许是这家的面煮的格外好吃吧。 可待老闆娘将满满一碗阳春面端到她面前,姜婳挑了两根,细细一品,却未觉出有何特别之处。 苏玉城默然半晌,待她吃第二口,方才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幽幽道:“若要你选,你想像宫中娘娘那般簪花着锦,还是想像老闆娘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过最简单地日子?”
第26页 呃,吃碗面而已,怎么还扯上人生追求了?姜婳有些愕然,这番话竟是从嘴里说出来的。 见他直直盯着她,眸光熠熠,姜婳下意识地觉着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 身为女子,这种问题姜婳自然想过,甚至跟阿娘说过,她不要嫁给皇亲贵胄在天家威严之下委曲求全,与其拿自由去换锦衣玉食,她宁肯自个儿辛苦些也要寻个一心待她之人。 她原本以为宋梓言便是那样的,可她眼神不好,宋梓言的闲云野鹤只是表象,内心野心勃勃五人能出其右。 “繁花我自己会种,锦缎我自己会买,自然像要选一生一世一双人!”姜婳笑了,灵动温润,如同山间清溪里游着几尾锦鲤,又仿若夏日经风而开的新荷。 她望着忙碌的夫妻二人,忽而知道苏玉城为何会来此处吃面了,那二人身上定有他爹娘的影子,只是他爹娘早已作古。 想到这些,姜婳倒是忽略了苏玉城问这话的用意,脑中浮现出他初时淡漠疏离的模样,越发觉得他像林间一棵全凭自己长成的大树,性子若不冷,早就被族人瓜分吃了。 姜婳不欲提起他的伤心事,便将话题转到了赏花宴上,沉声告诉苏玉城,表姐将与世子取消婚约。 苏玉城这才从满心欢喜中惊醒过来,想起他来找姜婳的正事。 天色已晚,苏玉城本是想跟姜婳提点一二,便各自回府。可见着她跳下马车逍遥肆意的模样,他忽而改了主意,想带她在城中转一转,叫她多了解他一些,或许便能少想宋梓言,多喜欢他一些。 待经过面摊,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姜婳自小锦衣玉食,他却无意庙堂,待有一日想要离开京都繁华之地,姜婳肯不肯跟着他呢? 知晓了她的心意,苏玉城几乎立时在心中起誓,此生只娶她一人,绝不负她。 回过神来,见姜婳望着他,神情诧异,苏玉城忙收敛心神,沉声道出他的打算。店中两桌客人叫了几碟下酒菜正推杯换盏,外头童子挑着灯笼穿来穿去,倒不担心被人听了去。 没想到他竟为她考虑这么多,听他将此事悉数揽在身上,却叫她装作不知情,姜婳心头微微一动,眸光也不知不觉软了下来,面上带着担忧,握着木箸的细指不由加了力道,粉瓷般的指甲泛出月牙似的半圈白。 前世她为宋梓言做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一盏鸩酒,今生明明是她“算计”了苏玉城的婚事,他却当了真,尚未成亲,便将她纳入羽翼之下,时时想护她周全。 姜婳原以为经过前世之事,她的心肠定然硬了许多,不会轻易被人感动,没想到竖起的心房忽而在苏玉城这里溃散得一塌煳涂。 “那你呢?焉知永宁侯不会狗急跳墙迁怒于你?” 第16章 苏玉城心头一动,唇畔勾起一抹温温朗朗弧度,笑意从眼角眉梢蔓延开来,像极了鸣鹤山上染风的松涛。 永宁侯世子是个极谨慎的人,今日动静落在他心里,未必全无戒心,一旦事情张扬出来,萧邦彦定会心生疑窦,着人彻查。她不急着想法子将自己摘出去,倒是明明白白地担忧起他来,苏玉城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鼓舞。 眼下她肯这般关心他,往后他便有信心,将宋梓言的身影一点一滴从她心底剔除。 “不必担心我,我自有门路,保证不会叫人查到我头上。”苏玉城含笑道,眉宇间是胸有成竹的气势,倒叫姜婳颊上露出一丝窘然。 是了,他既是状元郎,又是苏家人,她又什么可替他担心的? 唔,前世并没有这回事,她是怕他还没来得及投军抗辽,先在这无谓的内耗中折进去,太不值得,才多关心了些,一定是如此。 这般安慰自己,姜婳心中那分窘迫终于消散了些。 快到巷口时,苏玉城翻身下马,长身玉立,伸出手似要扶她下马,姜婳眼睑微垂,别扭地道:“你别小瞧我,我可跟二哥学过骑马的。” 言罢,不顾苏玉城满脸愕然,避开他,翻身下来,身姿轻盈如燕。 跟苏玉城道了别,姜婳便独自往巷子里走去,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苏玉城走的是科举路子,显然是要做个文官的,前世是怎么轮到他去带兵抗辽的? 彼时她一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为了让宋家高看她一分,及笄后便多半待在府中侍花弄琴,除了宋梓言之外,对旁人关注甚少,更不会去关注一个素未蒙面低调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苏玉城了。 这个认知,让姜婳心中顿时一片茫然,按惯例,婚期一过,姨丈定会走些门路将苏玉城安插在朝中,不是翰林院便是六部,这跟抗辽几乎扯不上干系。 莫非……苏玉城去的是兵部? 那岂不是要在宋梓言的伪君子爹爹宋坚手底下做事?一旦想到这种可能,姜婳整个人都不好了。 夜游的人多去了夜市,或是河上画舫,巷子里静悄悄的,只闻虫啾蝉鸣。微风拂过,朱漆大门上两只高高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灯光忽明忽暗,姜婳眼睛微微一眯,方觉自己混混沌沌已经到了大门口。 叩响门上古青绿蝴蝶兽面铜环,姜婳忽而下意识地朝巷口回望一眼,直直对上苏玉城幽暗的眸子,他的衣角被风捲起,背后无边的黑暗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显得格外寂寥。
第27页 他还没走么? 门一开,姜婳便收回视线,急急抬脚进去,带着说不出的慌乱。 “阿娘?”姜婳回到院中,心下对萝月、松云生出些许愧疚来,她忽而不见了人影,不知她们有没有被娘责罚? 早知阿娘会发现,她定会光明正大叫萝月回来禀报一声,哪像眼下这般,活像她偷偷跟人幽会被阿娘抓了个现行。 姜婳心头一跳,面颊飞上红霞,怕被林夫人笑话,忙拿帕子捂在唇畔,轻咳几声想要遮掩过去。 “听说你买了窝丝糖?”林夫人圆圆的眼眸微微眯着,像天边的弯月,满含笑意地望着她,似乎在问她“窝丝糖在哪儿呢”。 姜婳先是一愣,什么窝丝糖?触及林夫人似乎洞察一切地眸光,姜婳立时想起,这是她丢给福伯地藉口。 眸光一闪,扫了一眼长案上天鹅颈花觚里插着的几支海棠,故作镇定地道:“哦,被我吃完了。阿娘若喜欢,明日婳儿特意出府给您买来。” 林夫人笑了笑,似乎接受了她这个解释,默默点了点头,示意玳瑁扶她回去,款款行至门口,忽而转身笑道:“下回再去跟人吃面,别藏着掖着了,大大方方同阿娘说一声,也省得服侍你的人受罪。” 姜婳惊得张大嘴巴,双腿像是不听使唤似地,动也不会动了,立在厢房中央,望着林夫人即将绕过月亮门的背影,姜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羞赧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起什么似的,勐然跑出去,冲着耳房咬牙切齿地叫:“松云!你跟踪我!” 松云闻言,忙出来行礼,本以为夫人直到姑娘的事,难免开口训斥,为了不叫姑娘难堪,她们才特意避去耳房的,谁知夫人没生气,反而是姑娘发火。 只是二公子做的事,她可不敢认,否则下回姑娘哪里还肯带她们出去? “并非奴婢,是二公子,似乎瞧见您和苏公子吃面,悄悄先回来告诉夫人的。”松云急忙解释,她对姑娘再衷心不过,别说没看见,即便看到也只会替姑娘遮掩。 莫非夫人说的没错,正是她们听之任之,才养成姑娘这副性子?她倒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虽比不得其他贵女那般娴静淑婉,只要她自个儿欢喜,苏公子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姜婳不知身边的丫鬟还有这等见识,她眼里窜出一团火苗,心中暗骂,姜勖那个大嘴巴,竟叫阿娘看她笑话,往后别想从她手里讨银子! 没过几日,萝月捧着百味斋的黑漆描金八宝攒盒,疾步进来寻姜婳,姜婳心知是前几日叫她盯着的事有了结果,见她跑得腮边一层细汗,笑道:“急什么?擦擦汗再慢慢说。” 那么大的事,萝月怎么能不急呢?不明白姑娘为何未卜先知,晓得永宁侯府会出事,叫她特意打听着,可一时出了两件事,着实让萝月吃了一惊。 她也顾不上形象,匆匆拿帕子擦了汗,紧紧攥在手里,便将今日听到的事一一道来。 许是有些惊慌,萝月说得语无伦次,姜婳却还是很快抓住了重点,也终于松了口气。 原先她还怕苏玉城先将永宁侯的事捅出来,表姐再谈退亲不合时宜,难免被人说道。 没曾想,姨母、姨丈爱女心切,当机立断,赏花宴第二日便叫表姐卧病在床,却没透出风声,只请了太医和京中有名的大夫轮番诊治,甚至请了飞云观里的道士回来做法。 这动静,即便没明说表姐染了重疾,也引得高门大户争相猜测。 永宁侯府自然也派了人去瞧,不知姨丈从哪里寻的药方,竟让表姐病得那么真切,永宁侯府唏嘘之余,两家总算是退了亲,前后不过四五日功夫,可谓是雷厉风行。 表姐从此得自由她自然高兴,更让她开怀的是,解除婚约第二日,御史台最油盐不进的御史便当朝弹劾永宁侯,除残害婢女之外,还列出他占人田地等数条罪状。 唯恐晋康帝不信,三番四次要触柱死谏。 据说,晋康帝当场气得差点将玺印砸在永宁侯头上,丝毫不顾颜面地着人彻查,大理寺地效率突飞勐进,今日便将御史所告之事落了实锤。 对此姜婳很能理解,自晋康帝沉迷丹道,早朝便不再循着老祖宗的规矩,变得随意许多。好不容易抽空上回早朝,竟闹出这般不光彩的事来,换谁不光火? 姜婳高兴地招唿萝月替她拿绣线、藤篮来,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地小调,欢欢喜喜地裁好一方竹青色锦缎,想要替苏玉城绣荷包。 本想绣麒麟花样,却发现委实是为难自己,便取了明纸来,三两下便绘出一幅瓶中插戟图案,他将来是要领兵征战的,便取了吉庆平安的意头。 意头倒是其次,主要是这图样比麒麟好绣多了,以她的手艺,绣上一日应当能绣好,若是多费几日功夫,她也坐不住。 萝月不知永宁侯府的事跟绣荷包有什么关系,可看姜婳选的颜色图样皆不是女子样式,给老爷用的话颜色似乎又压不住,想起前几日她跳车跟苏公子走的事,萝月抿唇笑成一朵花,姑娘终于开窍了。 沉浸在绣荷包中的姜婳,头一回对女红这般用心,却忽略了永宁侯府的事顺利的近乎异常。 倒是苏玉城留了心,却发现原来自己身边一直跟着几个暗卫,武功招式似乎出自大内,几乎不用想,苏玉城便知是谁派来的,不由陷入深深的茫然,他为何会派人跟着自己?从何时开始的?是想保护他还是为了监视?
第28页 本想费些心思将他们悉数引出来拔除,可一想到永宁侯府之事,苏玉城又犹豫了一阵,既然那位从暗卫口中得知他要借言官之手揭发永宁侯府,却未阻止,甚至推波助澜,至少说明那位对他暂时没有恶意。 皇帝身边的暗卫对付起来甚是棘手,左右不是敌人,苏玉城便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且晾着,静观其变。 苏慧如少说要称病半年,姜婳少不得要前去探望,给她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特意将给苏玉城绣的荷包揣上。 她们在内院,并未见着苏玉城,姜婳听说苏玉城在影园读书,心下好笑,若是旁人中了状元,恨不得日日唿朋唤友饮酒作乐,他倒是好,书还看不够了,不知看的什么书,也不知道歇歇。 因林夫人也在,前几日刚被阿娘打趣过,姜婳不好意思去见苏玉城,便将荷包交给松云,令她悄悄交给苏玉城身边的青锋。 青锋收到荷包,一听是姜婳亲手绣的,欢喜得恨不能当场蹦起来,送走松云便急吼吼地将荷包送到苏玉城手里,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什么姜婳为此熬了几宿,眼睛都熬红了,什么换了好几种颜色才挑了最适合他地竹青色云云。 这般简单地图样,就值当熬几宿了,苏玉城虽不通女红,却也知晓青锋是夸大其词,然则唇角还是不自觉地高高翘起,怎么也落不下来。 虽说偷工减料了些,总归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他权且收下,不枉他为她费了那些心思。 寻个由头将青锋支出去,旋即将荷包挂在腰间玉带上,上头的图样简单却不失雅致大方,正适合他日常佩戴。 沉着性子又翻了几页兵书,终是忍不住给姜婳回信:“多谢你的荷包,我很喜欢,明日等我送你去鸣鹤山。” 浴佛节要去鹤林寺上香,捐香油钱,林夫人早跟姜婳说好了的,本来约了苏家同去,可出了苏慧如的事,今年苏家不便上山,香油钱也交给林夫人捎带给寺中知客。 姜婳收到信,深唿一口气,颓然伏在书案上,苏玉城若来接她,她定然要被阿娘取笑,可他既然两回提起,必是有事要与她们同行,姜婳不好因一己之私回绝。 叫萝月给了青锋一句回话,硬着头皮想,明日阿娘再打趣她,她便抢二哥的马,不跟阿娘一同坐马车便得了。 却未想到,明日浴佛节少不得遇着各府夫人小姐,容不得她简装出行,稍作打扮就不方便骑马了。 姜婳无暇想这一层,倒是想起鹤林寺中一个特别的存在,据说今年明静师太会讲经,也就是十余年前的敦亲王妃。 自她代发修行起,便青灯古佛鲜少露面,姜婳只听过她年轻时的艷名,却未见其人,心中充满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明天就能见到我娘了,欧耶! 姜婳:你是妈宝男吗? 苏玉城忧桑脸:首先她得当自己是我娘,我才能当妈宝男…… 姜婳:没关系,她不管你,我管你,往后你都听我的准没错! 苏玉城:好的娘子!(???好像哪里不对?) 第17章 鹤林寺在城外,鸣鹤山的山腰上,因山中多白鹤而闻名,寺中也养着许多白鹤。姜婳幼时贪玩,随林夫人前来礼佛之时,曾偷偷跑去逗白鹤,还差点叫白鹤给啄了。 距鸣鹤山虽路途遥远了些,鹤林寺却仍是常年香火不断,浴佛节这日更是比肩接踵,只因它是京中夫人小姐最信奉的寺庙。 为了不耽搁时辰,姜婳寅时便被林夫人身边的玳瑁唤醒,迷迷瞪瞪由着萝月、松云服侍她梳洗装扮,天际未见曦光,姜府的马车便出了门。 姜婳困极,也没心思打听苏玉城何时到的,左右有二哥招唿他,不至于被冷落。 一条官道直通鸣鹤山脚下,礼佛讲究个心诚,此处便要弃车自行登山。 姜婳在马车上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回笼觉,刚醒不久,草草用过两块枣泥酥,饮半盏清茶,便觉浑身舒畅。 马车一停,萝月便掀开车帏,姜婳弯腰出来,一抬头便对上已经下马正回头望她的苏玉城。 眸光触及他腰间绦带悬着的竹青色荷包,上头绣着瓶中插戟图样,正是她亲手绣的,姜婳顿时莞尔一笑,眉梢微微挑着,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丝丝得意。 姜婳故意不看苏玉城,嘴角噙着笑,上前扶住林夫人的胳膊,提裙便踏上登山的石阶。 一级一级石阶,未经打磨,似从山里凿开后便就地铺上,带着石头原本的纹路稜角,年头一长,石头缝间探出些许野草青苔,更添古朴。 走的人多了,石阶上的稜角早已被踩得圆润。 惫懒了整个冬日,又经过春困,才槓爬了一半的路程,姜婳便觉腿上如同绑了沙袋,越来越沉。 虽已换上薄衫,有清爽的山风吹着,姜婳额间仍沁出汗来,抽出樱草色绣芙蓉荷梅丝帕轻轻拭了拭,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爬山。 忽而听到姜勖小跑几步,凑到林夫人跟前道:“阿娘,那边有处凉亭,不如先歇一歇?” 林夫人一年总会来上几回,这点路早已习惯,刚要拒绝,却发现姜勖正沖姜婳挤眉弄眼,时不时还望望故意落在后边不紧不慢的苏玉城。 到嘴的话,打了个转咽回去,林夫人勾唇道:“也好。”
第29页 姜勖那表情,就差拿笔将心思写在脸上了,姜婳哪有不懂的,她原本想着快些上去,长痛不如短痛,可既然是苏玉城提出的,她心里便如吃了蜜饯般翻出丝丝缕缕的甜来,她承他这个情。 也是赶巧,亭中休息之人前脚刚走,姜婳回望一眼,见着后边络绎不绝上来进香的人,不由暗暗唏嘘,若是晚一步还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坐在亭中,姜婳临风俯瞰,浮云飘渺,视野却很开阔,她几乎能瞧见远远的如同浮在云间的皇城。 听着姜勖跟阿娘插科打诨,逗得丫鬟婆子咯咯直笑,姜婳不禁勾了勾唇瓣,自然垂在身侧的右手,忽而被人塞了一块东西,姜婳吃了一惊,本能地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没想到是一小块窝丝糖,被一方素色帕子包着,露出小小的一角来。 姜婳扭头一看,只见苏玉城神色自若地站在她身侧两步远处,正望着远处层峦叠嶂、浮云蔽日地景致,二哥则围着石桌同众人说笑,无人注意到这边地动静。 所以,这糖是苏玉城特意给她带的?偏生要悄悄地给,还要做出一副万事不知地模样,姜婳顿时觉得他这份别扭的关心格外暖人,山风似乎唿啦啦吹到心里去,直把心房吹得鼓鼓的。 想到婚期将近,姜婳头一回对这门亲事,多了别样的期待。 姜婳悄悄把糖吃了,心头像扑棱着一只飞鸟,翘起的唇角一路都没放下,对上林夫人微微诧异的目光,姜婳觉得那窝丝糖似乎在她味蕾扎了根,甜蜜久久不散。 在大雄宝殿上了香,姜婳便随林夫人去后边的禅院听明静师太讲经,都说佛前众生平等,望着止步于前院的男子们,有些不以为然,男女终究有别,俗世如此,佛前亦是如此。 如同男子进不了这后院一样,女子也难进庙堂,若是有法子,她也不至于从一开始就算计苏玉城的婚事。 想起苏玉城,姜婳不由又回头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那一团,似乎并没有他的影子,奇怪,连最坐不住的姜勖这会子都没随意走动,他去哪儿了? 约定的讲经时辰已到,明静师太却未依约前来,来的是住持师太,她步履匆匆,稍作解释,便替明静师太讲经。 姜婳本就是冲着明静师太来的,她对研究佛法并无兴趣,趁众人不备,便偷熘出去,像在寺中转转,看当年差点啄了她的那只白鹤还在不在。 谁知,鹤林寺不知何时又扩建了,格局有变,转着转着她便迷了路,寺里的小师傅似乎都在前边招唿香客,姜婳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着,只得听着鹤鸣传来的方向去寻。 白鹤没寻着,她却先瞧见了一身鸦青色水波纹湖绸直裰的苏玉城,他身形一动不动地隐在翠叶珊珊的竹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亭中餵着白鹤的女子。 那女子肤白如雪,面如芙蓉,三千青丝挽于脑后,只插着一支翠玉簪子,一身青灰色僧袍亦遮掩不住风华绝代之姿。 她面容哀戚,眼睑微敛,叫人看在眼中却不觉半点愁苦,只觉暗暗生怜。 举手投足尽是优雅,似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她气质娴静,姜婳一时竟瞧不出她的年纪。 既着僧尼打扮,必是鹤林寺中之人,鹤林寺有这号人物吗? 被她的倾世容颜惊艷到,姜婳的脑子一时竟有些转不过来,凝眉思量半晌,才恍然大悟,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敦亲王妃。 是了,若非生得这般模样,又怎会引得晋康帝做下那等煳涂事,可怜明明是晋康帝染指弟媳,是晋康帝铸下大错,却是顿亲王府遭受灭顶之灾。 十余年过去,京中仍无人敢提及当年之事,姜婳还是从姜勖那里听来的,他那帮狐朋狗友向来口无遮拦。 都说惇亲王是得急病死的,可哪有那么巧呢?敦亲王妃被留在宫里数日,回府当晚,惇亲王便出了事,王妃悲痛欲绝地替王爷治丧,欲在做完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之后,触棺而死。 岂料,不仅没死成,还传出身怀六甲的消息,为了让王妃把孩子生下来,晋康帝几乎将半个后宫的好东西都搬去了顿亲王府。 可惜孩子没保住,八个多月时,王妃意外滑胎,自此心灰意冷,来到鹤林寺代发修行。 七活八不活,姜婳虽然可惜那孩子,却也知晓,他死了倒比活着强些,否则以晋康帝的秉性,定会不计后果地将顿亲王妃和孩子接进宫去,叫他如何自处呢? 苏玉城没注意到姜婳,他定定地望着亭中的女子,心中一片荒凉。 晋康帝将她丢在这山野间,不闻不问,俨然忘却她的存在,他如今已长大成人,愿意且有能力带她离开,为何她那么狠心,连认都不肯认他呢? 即便过了十余年,她表现得再怎么心如止水,一提到晋康帝得名讳,苏玉城便能清晰捕捉到她眼中浓烈的恨意。 怎么可能不恨呢? 苏玉城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眉心,身形踉跄了一下,笑容惨然。她有多恨项梁,便会有多恨他,又怎么肯认他呢?想到敦亲王妃方才看他的眼神,苏玉城只觉来时的一腔热忱瞬时化为灰烬,终究是他痴心妄想了。 姜婳看着苏玉城眸光缱绻地望了敦亲王妃半晌,随即失魂落魄而去,忍不住嵴背发寒,原来这才是明静师太不能讲经地原因。 她选中的夫君,几欲交付真心的夫君,这么多年冷心冷情,原来心里念着的是想要而不可得的敦亲王妃!
第30页 连晋康帝都得不到的女人,难怪他连争也未曾争过。 那么前世呢?姜婳想不起敦亲王妃的宿命,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敦亲王妃似乎仍在鹤林寺中修行,她忍不住去想,她以为的救国救民的苏玉城,领兵抗辽,粉碎宋梓言的阴谋,会不会心里藏着跟宋梓言一样的野心,想得到那个位置,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也并非没有先例,前朝高祖便是为了争个女人才举旗逐鹿,最终得偿所愿。 姜婳望着亭中身姿绰约,仪态比白鹤更清傲的明静师太,有些茫然,前世苏玉城为明静师太守身如玉,一直未娶,今生为何会应下他们的亲事呢? 她这才想起,苏玉城从未说过中意这门亲事,他不过是因着一道圣旨不能反抗罢了,这些日子的好不过是做样子给外人看,迷惑晋康帝而已。 心房被酸涩填满,她独独忘了,并没有人监视着苏玉城,若是做做样子,他大可不必事无巨细做得那般真。 姜婳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连林夫人同她说话也没听到心里去,只记得姜勖说的话,苏玉城有事先走一步。 他哪里是先走一步,明明是求而不得神伤不能自已,不想被她瞧见罢了。 直到天色渐晚,夜幕上垂着许多星子,姜婳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眸光才终于重归清明。 人人都在争取自己想要的,宋梓言想要这江山,苏玉城是为了美人,而她重活一世本就不是为了觅良人,而是为着护住她的家人,不叫大晋疆土被北辽铁骑轻贱。 他娶她只是一个幌子,难道不是好事吗?正如她最初所愿,说来亦是她自己不坚定,轻易便对他动了心,幸好醒悟得早,否则她真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郭飞燕。 第18章 婚期将至,姜婳却觉得整个人都惫懒了,对嫁妆、钗钿皆提不起兴致,相好的贵女纷纷登门相贺亦被她一律推掉,整日不是去园子里作画,便是去水榭中抚琴,以宁静心绪。 自从鹤林寺归来,姜婳便无数次怀疑自己,莫非她设计嫁与苏玉城,并不全是为了结盟,更多的是为了做给宋梓言看,没有了他,她能嫁的更好? 这些时日想起宋梓言,心绪已平和许多,似乎那只是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做给他看或许不是因为在乎,而因前世求不得,到底意难平吧。 即便姜婳没有刻意打听宋梓言的消息,却也无意间从僕妇口中听说,宋梓言仍中了探花郎。当时只觉好笑,殿试之上,有苏玉城芝兰玉树在前,晋康帝怎的会点宋梓言为探花?看来晋康帝不仅为君不端,连眼光也不好。 唯一让她困惑的是,宋家竟与郭家定下亲事,即便有她推波助澜的成分在,仍觉得快了些。毕竟以宋梓言的心性,吊人胃口才是他惯做的。 亲事她倒不在意,只不想这亲事让北辽的奸计生出什么变故来,若是提早举兵,眼下的苏玉城可能抵挡? 不怪她把苏玉城看成救命稻草,实在是大晋朝臣骄奢,重文抑武,只有一个镇北侯能抵挡一二,可惜镇北侯曹忠毅腿疾经冬以来越发严重,虽对外蛮得紧,她却很清楚。 是以,她必得在镇北侯腿疾之事宣扬开来之前,将苏玉城早早引上那条路。 姜婳成日惦记这些,竟没发现她身边走动的僕妇少了,连素来叽叽喳喳的萝月也沉默许多。 直到婚期前一日,林夫人大步流星,怒气沖沖地冲进她的院子,从未有过的失态,姜婳才发觉府中的怪异。 姜婳捧着本棋谱,莹莹闪动的眸子望着林夫人,眼中满是惊愕:“阿娘?出了何事?” 难道婚事起了变故?阿娘近日必定忙着替她收拾嫁妆体己,除了婚事,姜婳也想不出来还有何事能让阿娘如此震怒,可婚事是晋康帝下过旨意的,还能起什么变故? 林夫人对上女儿澄澈的眸子,只觉心如刀绞,一口血闷在心田,似隐隐要爆发的火山熔浆。 她的女儿千好万好,为何偏偏婚事上总也不顺,宋梓言那两面三刀的小人自不必提,就连她看着长大的苏玉城,也不知何故轻狂起来。 苏家替他谋好的差事悉数推了不说,成日竟泡在酒楼楚馆里,她得到消息去看了一眼,那烂醉的模样,比姜勖还不如,叫她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可笑的是,府中所有人都瞒着她娘儿俩,连老爷爷瞒着她,她喜滋滋地对着嫁妆单子,听到这个消息恍若晴天霹雳,当下便要与苏家取消婚约。 偏生老爷不允,还吩咐二门,成婚之前不许她出门,林夫人哪能不气?她气姜衡宁可葬送女儿的幸福也不肯去求晋康帝,更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发现苏玉城的真面目! 林夫人来的时候,怀里揣了厚厚一叠银票,她是想劝姜婳逃婚的,可触及姜婳懵懂的眸光,林夫人如被淋了一瓮冰水,登时恢復了些理智。 老爷说的对,圣上金口玉言,这婚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她怂恿姜婳逃婚倒是能出了这口气,可她不止姜婳一个孩子,有个逃婚的妹妹,龙颜震怒不说,姜勖会做出什么事来?外放为官的姜墨仕途也会到此为止。 姜婳在林夫人气得发抖的身子渐渐平復,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终究归于木然,眼中的怒火也被愧疚取代,姜婳不由暗暗蹙眉,阿娘在想什么? 她淡淡扫了跟在林夫人身后的玳瑁一眼,想叫玳瑁给她个提示,她才好对症下药哄哄阿娘,谁知向来伶俐的玳瑁触及她的目光,竟匆忙慌乱地低头,不敢同她对视。
第31页 姜婳心中疑虑更甚。 正思索着,忽而被林夫人搂在怀里,力道很大,一边痛哭一边道:“婳儿,娘对不起你!你成亲,娘却只能拿出五万两银子陪嫁,苦了我的婳儿了!” 呃……难道因为嫁妆的事,阿娘和爹爹起了冲突?想起阿娘平时对她偏心偏到胳膊肘的模样,姜婳眼眶一热,无奈地笑了。 “阿娘,您别同爹爹争这些,您已经给了我几处好铺面,难道还要掏空家底给我做陪嫁?我是嫁状元,又不是嫁皇子,再说了,家底都给我,您叫大哥、二哥拿什么娶媳妇去?手心手背都是肉,爹娘待婳儿的心,我都懂的。” 这般安慰一番,姜婳亲手服侍阿娘净了面,见阿娘眉眼顺和,心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依她看,嫁妆银子事小,阿娘多半是担心她嫁为人妇会受委屈吧,可苏玉城是寄居在苏家的,成婚后他们便会搬回自己的宅子,她一成亲便能当家做主,谁能给她委屈受? 母女连心,天性使然,姜婳也不好说林夫人庸人自扰。 林夫人揣着的银票终究没有拿出来,思量着回头作为体己悄悄给姜婳,就不写在嫁妆单子上了。 临走之前,林夫人还特意嘱咐姜婳,晚上别太早睡,她会再过来陪姜婳说说话。 姜婳前世也是成过亲的,自然知晓林夫人为何会来找她,登时脸一红,可又不能说她已经看过了,并不需要,只能含羞应下。 原本没觉得,被林夫人这么一闹,姜婳也无端生出些离愁别绪来,众人皆忙,独她无事,索性撇下萝月、松云独自逛逛园子。 姜婳坐在假山上的凉亭中,居高临下望着园中湖水发呆,湖边绿柳红花,随着碧空流云一同倒映在湖水中,只觉碧澄澄的湖水仿佛水头上佳的翡翠,将枝叶间传来的蝉鸣声也衬得不那么聒噪了。 “唔……啊……表哥……”一串零碎的娇唿自下方传来,姜婳虽未经人事,却也是被上过课的人,初时好奇,略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一时又是愤怒又是羞赧。 假山下有一处山洞,时间久了,洞外爬着许多藤萝,姜婳失神良久,连他们是何时过来的也不知。 猜测着定是园中丫鬟小厮来这儿躲懒幽会,心想大可不必,她阿娘治下素来宽和,若有情,求到她阿娘面前去,她阿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们却来此处做出这等事来,多半是哪个丫鬟被甜言蜜语迷了心智。 此风断不可长,回头她得跟阿娘说说,在园中多派些婆子巡逻才是,否则下人闹出丑事来,她阿娘面上也无光。 姜婳本不想继续待着,可她只要一动,必定会惊动洞中鸳鸯,她倒是不怕叫人知晓她一个闺阁女子听了壁角,只是不想看清那俩人的模样,否则她怕她忍不住直接将人扭送到阿娘跟前去。 明日便是她的婚期,成婚前府中闹出这种事,终归不是好兆头,她不想叫阿娘堵心。 姜婳于亭中吹了半晌湖风,眼观鼻鼻观心,默念着清心咒,山洞中终于是安静了。 “烟娘,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京城,去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山洞中,黄大成拥着女子恳求。 “表哥,我是老夫人赐给老爷的,他性情至孝,是不会放我出府的。”女子声音柔婉,似嘆息,又带着某种餍足。 姜婳听在耳中,顿时像被人点了穴。 这个声音,竟然是韩姨娘! 韩姨娘同人私会,爹娘知不知道?定然是不知道的,否则以娘的性子,定会放她出府,韩姨娘真是煳涂! 这下姜婳真的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假山下边跑去,洞中人听得动静一阵慌乱。 最终那黄大成躲在山洞中没出来,倒是韩姨娘衣衫尚未穿好,便冲出来拦住姜婳的去路,见到姜婳先是一愣,随机扑通一声跪在假山旁的石板路上,膝盖上的素色布料登时洇出血迹,显然是磕破了皮。 “姑娘,求您不要告诉老爷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您放我和表哥一条生路!”韩姨娘不住地磕头,苍白的脸上是仓皇与绝望。 姜婳寒烟锁雾般的黛眉拧成一团,死死盯着韩姨娘,心头火气几乎压不住,想骂她几句,却又觉得她这个模样实在可怜。 想想平日里,韩姨娘在府中如同隐形人,虽有小动作,到底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说起来也是爹爹对不起她,叫她成为爹爹孝敬祖母的牺牲品。 试问哪个女子不想得到夫君的宠爱,即便没有爱,至少也盼着有个儿子傍身,可韩姨娘等了十余年,爹爹连碰都没碰过她,她会做出这等飞蛾扑火的事来,也是情理之中。 “你为何不去求我阿娘给你恩典?”姜婳嘆了口气。 韩姨娘一双美目噙着泪,唇线抿成一条,带着倔强的意味,她被林曦压了一辈子,不想像林曦低头,更不相信林曦得知真相后会好心放她出府,而不是拉去沉塘。 即便不想承认,可她心里也清楚,姜婳心思纯善,只要她苦苦哀求,姜婳定会心软。 她猜的不错,姜婳确实心软了,方才想要去告诉阿娘的心思,忽而泄了气,她摆了摆手道:“我答应你,不会告诉阿娘,可你也得答应我,不要继续下去,否则传出丑闻来,我也保不住你,你……好自为之。”
第32页 姜婳很想说,韩姨娘那个表哥未必是良人,否则碰上如此绝境,那位表哥为何自己躲在洞中不敢出来,却推一个弱女子出来扛着? 可眼下韩姨娘一心想着她那表哥,未必听得进去,罢了,韩姨娘只要不傻,时间久了,自然能觉出味来,若还捨不得,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她无关。 同意了韩姨娘,姜婳自然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可她心里乱的很,实在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不知不觉到了林夫人院外。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爹爹也是个大猪蹄子,占着茅坑不拉屎。 苏玉城:我跟他不一样,我肯定不会辜负春宵的。 姜婳:滚,什么时候灭了北辽,什么时候进我房间! 苏玉城:娘子,你占着茅坑不拉屎! 姜婳:…… 第19章 姜婳愕然片刻,稀里煳涂被何妈妈迎了进去,撩开珠帘,走进内室一看,爹爹竟然也在,正揽着阿娘一脸讨好,姜婳忍俊不禁,倒是姜衡尴尬地轻咳两声准备出去。 “爹爹,我有事跟您说。”姜婳鬼使神差地开口,韩姨娘的事不能直说,可留在府中终究是个祸患,姜婳稍作沉吟便道,“不知韩姨娘您作何打算?” 姜衡闻言一愣,被女儿撞见的尴尬登时烟消云散,拧眉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韩姨娘来了?” 虽觉怪异,可韩姨娘到底是府中数得着的人,姜婳出嫁前关心一下也属常理,姜衡暗自猜测,莫非女儿对他不放心,怕出嫁后,他会进韩姨娘的屋子冷落夫人? 按理说他房里的事是轮不到女儿插嘴的,好在姜衡素来盼着女儿有主见,倒也没觉厌烦,只是好奇自个儿哪里做得不对,叫女儿生出忧虑来。 为保姜婳安心,姜衡扫了林夫人一眼,方才云淡风轻地道:“她是你祖母赐的,你祖母与世长辞,若放她出府她也没个去处,年纪也不小了,好歹伺候过你祖母一场,便留她在府中养老罢了。” 有些话姜衡不便对女儿说,林夫人却明白他未尽之意,抬手在姜婳光洁的额角弹了一下,打趣道:“你不放心韩姨娘,还不放心你爹么?这么多年,就连你祖母在世时,他也未让我寒心过,现下更是不会,你且安心出嫁便是。” 一提起出嫁二字,林夫人面上的笑意瞬时有些僵硬,翘起的唇角也不知不觉落下来,望着姜衡的目光带着埋怨。 姜婳垂眸,掩饰住心中无奈,倒也没瞧见林夫人的神情。 还是她太天真了,韩姨娘的事哪是她轻描淡写一句话能解决的? 原来韩姨娘的担忧不无道理,爹爹确实没打算放韩姨娘出府,因她不存在威胁,娘也不介意多个人嚼用。 她倒是有心早些将韩姨娘弄出府去,可那毕竟算是爹爹房里人,她又不好直言韩姨娘的去留,更不可能告诉爹爹韩姨娘心有所属。 姜婳暗暗嘆了口气,只得等出嫁后,另做打算。 夜幕降临,玳瑁身着葱绿色夏裳,手里挑着一盏莲花琉璃灯,林夫人捏了捏袖笼中的东西,徐徐走进姜婳院中。 母女二人说着体己话,屋里服侍的人被林夫人遣至门外。 “婳儿,你年纪轻,切不可由着他的性子,最好守到十八岁后,身子长成了再给他,否则生产必会让你身子受损,娘不忍心啊。”林夫人嘆着气,语气里带着无法言说的喟嘆。 只要婳儿守住身心,两年多的时间,她定要想出个万全的法子,让婳儿同不堪大用的苏玉城和离! 姜婳本以为林夫人会同前世那般,直接将春/宫图给她,谁知阿娘竟是劝她不要与苏玉城同房。 虽然她本来也没这打算,可话从阿娘口中说出来,还是这番语气,姜婳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按着大晋母凭子贵的习俗,阿娘不是该劝她早些生下嫡子稳固地位吗?毕竟圣上只是赐婚,并没说苏玉城以后都不能纳妾。 不管阿娘是出于何种原因说这话,终归是为了她好,跟她自己的打算又不冲突,姜婳怔愣片刻便欣然应允。 林夫人这才安心离去,直到那盏莲花琉璃灯发出的暖黄光晕渐行渐远,姜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阿娘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还是特意不给她看的? 没等她想清楚,奶娘彭杨氏便进来催促她早些安寝。 这一日,天边刚泛出鱼肚白,姜婳已端坐妆奁前,由着僕妇替她梳妆打扮,听着全福人口中滔滔不绝的祝词,姜婳有些恍惚,眸光徐徐暗下,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发呆。 被二哥背上花轿之时,姜婳似乎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微微蹙眉,按下心中的不适,便见着眼前一暗,大红素面锦缎轿帘被放下,遮住了她透过流苏盖头边沿望出去的视线。 前世上花轿她是欢喜的,今生却有些怅然,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她才慢慢镇定下来。 到得苏家门口,鞭炮声似乎炸在耳边,久未出门,姜婳被这喧闹声震得有些发懵。 喜娘将大红绣球一端绢带递给她,姜婳紧紧地握着,挺直嵴背抬脚跨过苏府大门,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浓浓的酒气原来离她很近。 是苏玉城吗? 姜婳微微蹙眉,大喜的日子,还不到宴客之时,他怎的饮了那么多酒?
第33页 脑中没来由地闪过,那日在鹤林寺后边的竹林中看到的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姜婳心中莫名一紧,他就这般不乐意这门亲事么?见过那人之后,连在外人面前演戏都不肯? 姜婳在喜房坐了半日,除了镇北侯府的独女曹采芙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再无人来。 前院弦管和鸣、觥筹交错之声,隐隐传至后院,姜婳更觉着喜房冷清得很。 明明在苏府,她姨母家,她却头一回不好随意走动,连去寻表姐说说话也不成。 心中千万遍告诉自己,嫁给苏玉城不过是为了跟他联手,查出北辽计谋,揭穿宋梓言,挽救大晋。 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真切切地坐在喜房中,一个人扯下盖头,望着烛火摇曳,烛泪殷红仿若滴血的喜庆凤烛,姜婳心头的委屈却忽而排山倒海袭来。 萝月、松云似乎知道些什么,是以除了送来吃食,根本不往她跟前凑。 唯有奶娘彭杨氏,时而进来宽慰她,说些叫她收敛性子,待姑爷温柔些,好好过日子的话。 待到日影西斜,外边天色一点点黑透,姜婳的心也一点点冷下来,勾起唇角,自嘲一笑,不是她的终究不属于她,她原想着怎么拒绝苏玉城,这下可好,苏玉城来都不来,她内心的纠葛全成了笑话。 想到明日整个京城都会传遍,学士府的姜婳千方百计嫁给状元郎,状元郎却连喜房都没进,看也不想看她一眼,她扶着凭几的手便越发冰凉,甚至止不住地颤抖。 喜房中服侍的人已被她遣出去,萝月、松云应是在耳房收拾她的箱笼,四下无人,姜婳清亮的眸子骤然起了水雾。 是同她饮了合卺酒,在她最欢喜的时候送她上了黄泉路的宋梓言狠一些,还是洞房的戏码都不肯演,叫她活生生成为全京城笑话的苏玉城更冷情呢? 凤烛毕波一声爆出烛花,姜婳有些心灰意懒,仰起头,不叫眼泪落下来,一个人也没了演戏的兴致,不想叫萝月进来替她更衣,她自个儿卸了钗环,褪去外衣,神色郁郁地拉过柔软顺滑的蚕丝被睡去。 “哐当”一阵关门声,姜婳猝然惊醒,一阵浓郁的酒气熏得她几欲干呕,零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进了内室。 姜婳拥被坐起来,抬眸一看,只见苏玉城一身枣红色圆领袍,脚蹬云纹皂靴,踉跄地在屏风处站定,摇摇晃晃,目光恍惚迷离地望着她,似乎想看清她是谁。 呵,人都喝迷煳了,是来刺激她的吗? 姜婳又一肚子的话想骂,唇瓣翕翕,终究没有骂出来。 苏玉城却抚了抚闷痛仿若擂鼓的额头,踉跄着向她走来,姜婳闻不得这酒气,又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顿时唿吸一窒。 本以为苏玉城是来同她约法三章的,谁知这厮忽而握住她的手腕,倾身向前,将她堵在床头的大迎枕上,酒气喷薄在她耳边,热腾腾的。 “娘……娘子,怎的不……不等为夫?我……嗝!终于娶到你了……嗝!”苏玉城支撑不住,猝然将头垂入姜婳颈间。 唿吸的热气,把姜婳唬了一跳,大力将他推开,苏玉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抬眸望过来,委屈、愤怒,又茫然。 望着地上烂泥似的苏玉城,姜婳一阵恍惚,这个为了女人醉成酒鬼的男人,真的是前世替她收尸的战神苏玉城吗? 姜婳气急反笑,眼神犀利地盯着他,沉声吼道:“苏玉城,你这样只会饮酒,算什么男人?心悦她便设法去娶她呀,你这样,真的叫我看不起!” 苏玉城成日里醉着,就没几时是清醒的,仿佛醉了便能忘记,他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累赘,是个无人敢提起的禁忌。 暖黄色的烛光下,他的娘子恍如明珠生辉,乌髮如墨披在肩头,一双眸子一如初见时那般灵动。 见姜婳嘴巴开开合合,说的什么一个字也钻不进他脑子里,苏玉城有些委屈,他喝成这样,娘子为何不来关心两句? 独独听到“看不起”那三个字,像点燃了他内心深埋的引线,苏玉城眼中顿时腾起狂风暴雨般的怒气。 “连你也看不起我?”苏玉城一手撑着地面,姿容慵懒,唇畔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呵……” 苏玉城笑得凉薄,他生平最怕被人看不起,纵然他学识再高,也换不了这一身污秽血脉,除非生命终结。 连她也看不起他么?那便随他一起坠入地狱吧。 苏玉城腾地一下站直身子,大步上前,气势汹汹,眼中仿佛藏着一只巨兽。 “你……你要干什么?”姜婳蹙眉,眼中却带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惶恐,她本能地叫出声来,“别过来!” 声音高亢,带着些尖利,惊动了耳房值夜的丫鬟。 姜婳刚听到开门声,便听苏玉城怒吼一声:“出去!” 外头的脚步,便如退朝般散开去,姜婳心中一凉,她怎么忘了,这里不是姜府,而是苏家,苏玉城,她的相公,才是这里的一家之主。 外力是指望不上了,待苏玉城反应过来之前,姜婳迅速起身,来不及披上外衣,正要拿脚凳砸他,把他逼出去。 却猝不及防被满身酒气的苏玉城抱住,一把甩到喜床上,姜婳闷哼一声,眼疾手快地抄起枕下短刃,擦过他的衣袖,带出一串血珠。
第34页 “苏玉城,你清醒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大猪蹄子,心里念着别人,还想碰我,小心我一匕首下去把你变太监哦! 苏玉城:别人?哪里有别人?害得我被娘子插刀,快粗来,我保证不打洗你! 敦亲王妃: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打呀! 姜婳:被娘美到了,走,我们去园子里画画,保证把娘画得美美的。 苏玉城:餵?谁能看看我? 第20章 姜婳一声大喝,她无意伤害苏玉城,那匕首本是为了划她自己的手指,应付明日一早来检查落红的婆子,没想到用在发了疯的苏玉城身上。 猝然的疼痛,姜婳的怒吼,总算让苏玉城稍稍清醒了些,眸光清明了一瞬,下意识地扫了扫喜房中的陈设,又染上迷濛茫然,似乎正在思索他为何会在此处。 见他方才还一副兽性模样,此刻脸上的神情却茫然无辜如孩童,姜婳心中的怒气顿时消散,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刚要问他方才是发什么疯,却听他“哇”地一声吐出来,喜房中酒气更浓了,除了酒几乎空无一物。 姜婳黛眉紧紧蹙着,这个人是有多不爱惜自己,空腹饮这么多酒,当自己是酒罈子么?难怪醉成那般模样! 眼下哪还睡得着,姜婳一面将匕首藏起来,一面唤值夜的丫鬟进来清理,远山般的秀眉蹙成一团,屏住唿吸,快步行至窗棂旁,急急推开煳着桐油纸的冰裂纹窗扇。 沐着初夏沾染花香的清风,姜婳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大口大口地唿吸,近乎贪婪。 待胸腔中浊气吐尽,姜婳方才唤人将苏玉城梳洗一番送去书房,自己则匆匆去了耳房,自箱笼中寻了件海棠红掐杏红芽边的素面短衫,配豆青色百褶裙换上,这才从萝月手中接过醒酒汤,匆匆去书房看苏玉城。 苏玉城梳洗时,又趴在铜盂边吐了一阵,遣走僕婢,换上熏过香料的素色长衫,独自躺在书房长窗下的罗汉床上吹风,方才感受到随着酒劲散去,理智正一点一点醒转。 这些时日,他一时深陷矛盾中,心口两个小人打了数十日也未分出胜负。 一个叫他顺从心意,把姜婳娶回来好生善待,一个却质问他,身份永远见不得光的人哪有资格拥有幸福?姜婳自小活在阳光下,他却如同被人随意丢弃荒野的种子,生死都无人在意,他哪里配得上姜婳? 哪怕生出一分亲近的心思,都仿佛是亵渎。 自那日,那人拒绝与他相认,拒绝承认他的存在开始,苏玉城便知晓,一个内心荒芜扭曲之人是无法给予爱的。 明知该放手,终究捨不得,拖到今日,依旧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待她,一想到有朝一日她得知真相,会以怎样鄙夷嫌恶的眼神看他,苏玉城便觉一颗心被人狠狠揪住,有种令人窒息的无望。 宴席上,他对所有来恭贺之人送来的酒,来者不拒,仿佛只有醉了,才能洗清血脉中的污秽,才有勇气去看她一眼。 他只记得,宴席方散,他双腿便如不受控似的,完全不需思索,直奔喜房。 可真到了喜房,他做了什么? 苏玉城从窗外树影幢幢的庭院中收回视线,落到微微有些异样的手臂上,他只知道这一刺唤醒了他的神志,可姜婳为何刺这一刀,他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到底对姜婳做了什么? 额间一阵钝痛,仿佛脑中一根弦被人狠狠拨了一下。 苏玉城笑得惨然,带着莫名的清嘲,挨这一刀,便足以证明,他想做什么都是没能成的,她不愿亲近他,终究是对他失望了吧。 不是他的,果真是强求不得,今夜借着酒劲亦未能动她分毫,或许正是天意,他该放手的。 姜婳一推门,便见到他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跟那日在鹤林寺竹林中的他,如出一辙,她不由心头一紧,瞬间闪过的酸涩她几乎来不及细品,便消失无踪。 脚步顿了一瞬,姜婳便恢復如常,恍若未觉,笑盈盈地端着醒酒汤上前道:“夫君可好受些?快将这醒酒汤饮了,免得明早头痛。” 明知苏玉城心中另有佳人,绝不会同她做一对想扶相持的恩爱夫妻,姜婳心中也打定主意待他好些,不能做他爱的那一个,至少要成为能令他信任的一个,否则宋梓言之事她如何同他说起? 苏玉城闻声望来,只见她乌髮如云,尽数散开,铺在肩头、衣襟处,直直垂至腰下,随着步履移动,髮丝柔柔摇动,仿佛挠在他的心上。 她澄澈的眸子里,看不到半点嫌弃,仿佛方才喜房中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让苏玉城的心真正跌入谷底的是,她眼中除了关切,连一丝羞怯也无,仿佛他不是他的夫君,而是好友。 “让娘子费心了。”苏玉城语气淡然,接过姜婳手中的醒酒汤,垂眸一饮而尽,随手将天青色瓷碗搁在床沿,眼睛望着窗外,“夜已深,娘子自行安歇吧。” 这意思就是不会再去喜房扰她了? 姜婳狠狠松了口气,明日京中多少人笑话她她管不着,她只知道今夜能睡个安生觉,不必找藉口跟苏玉城保持距离了。 她光顾着低头窃喜,殊不知苏玉城悄然回眸,将她面上喜色尽数看在眼中,原本淡漠的眸子越发黯然。 待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苏玉城忽而抬手,想要拉住她,最后一回想要顺从自己的心意。
第35页 可还未触及她的衣衫,臂上伤口牵扯的疼痛,便让他重新恢復理智,手臂就这么僵在虚空里,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跨出门槛,方才认命似地颓然落下。 夜风萧然,喜房中异味已然散尽,细心的萝月正倚在香笼畔打扇,似想叫那清爽的果香散发的快些。 此刻姜婳全无睡意,想到苏玉城今日的行状,连日来盘桓在心头的怪异,仿佛都找到出口。 “萝月!”姜婳沉声唤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待一脸小心翼翼似有所察的萝月近前,才继续道,“姑爷今日这般模样,你似乎并不吃惊,近日我总觉你们有事瞒着我,眼下还不打算说么?” 萝月闻言,身子一抖,想到夫人的叮嘱,更是抖如筛糠。 “记住你是谁的人,若还不说,明日我便叫人牙子来把你领出去,到时可别怪我不念旧情!”姜婳治下一向和善,哪里说过这般重的话? 听在萝月耳中,如同平地惊雷,勐然跪下,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决然:“姑娘,奴婢说!” 她紧紧咬了咬唇,姜婳也不急,纤长如葱段的玉指漫无目的地梳理着帐勾下方的流苏。 “姑爷他……他自与佛节起,便仿佛转了性,整日流连花楼酒肆,连二公子也没像他那般泡在酒缸里……”萝月娓娓道来,少不得带上个人情绪,话里话外透露着为姜婳不值,左右把事情囫囵出来了。 姜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前些日子,身边人的异样皆源于此,亏得二哥那急性子竟然也没来她跟前鸣不平,怕是早被爹爹禁足了吧? 她还担心今夜未同苏玉城圆房,京中名媛贵妇会笑话她,原来她早已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只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这回她彻底没了思想包袱,和衣睡去,甭管苏玉城作何打算,皆留待明日应对也罢。 翌日,阳光正好,姜婳梳着坠马髻,插着一支累丝金钗,站在院中树荫下,拿细细的竹枝逗了会儿锦鲤,便动身去正房。 苏玉城父母早亡,按理说她是不必去给公婆敬茶的,只是姨母姨丈养他这几年,也算半个公婆,即便苏玉城不见人影,姜婳仍觉该去姨母面前露个脸。 敬茶倒是其次,她更想知道,对于苏玉城最近的转变,姨母姨丈是个什么态度。 “岂有此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苏放怒目圆瞪,将手中抿了一口的茶盏重重拍在紫檀木刻宝瓶纹的方桌上,“婳儿莫怕,你如今是他的髮妻,他如此胡来,你只管将他带回来关起门来教训,我和你姨母保证不会说半个不字。”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望了姜婳的姨母林晗一眼,那眼神,颇具戏剧性,让姜婳无端端想起茶楼戏台上的青衣,顿时将她抛进云里雾里。 林晗从善如流,气沖沖地道:“不错!你只管将他抓回来,成亲第一日便不见人影可怎么了得!待会儿姨母便叫几个人随你同去,哦,我叫李妈妈打听过了,眼下他应当仍在玉香楼。” 啥? 姜婳秀眉一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他们明知道苏玉城在哪儿,却还不紧不慢地等她来了才发作,总觉得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既视感。 说来姨母姨丈到底不是他的亲生爹娘,供他吃穿读书倒还行,饮酒作乐之事确实不便插手,姜婳头一回感受到新身份的便利。 不管姨母有何目的,终归同她不谋而合,为了叫苏玉城早日振作去投军,她也不能由着苏玉城这般胡来,宋梓言的亲事已生变故,谁知道今生还有没有三年给她韬光养晦? 说干就干,姜婳也不怕人笑话,扭头便带着数十家丁出了门,雄赳赳气昂昂赶赴玉香楼。 却没看到林晗抹了一把汗,扭头跟苏放咬耳朵:“这能行吗?” 苏放将茶盏重新捧起,慢悠悠颇为闲适地吹了吹茶汤上头浮沫:“怎么不行?房前教子,枕边教夫,玉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婳儿也是个好孩子,多好的姻缘,玉城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想用这种方式抗议婚事,等他看到婳儿的好,自然不会如此浮躁,你且等着瞧吧。” 他说得胸有成竹,林晗却是一脸狐疑。 其实苏放哪里是胸有成竹,只是为了不让晋康帝直接把苏玉城拉进宫去教训,他在晋康帝面前立了军令状而已。 一晃数载,哪怕养只小猫小狗也有感情,别说是个人了,如果可以,苏放只希望苏玉城的身份越晚昭然越好,最好是在他羽翼足够硬朗,足以抵挡一切凄风苦雨,站在万民之巅的那一刻。 可惜,苏玉城并不知晓苏放的良苦用心,他正在玉香楼醉生梦死,既然这世间无人要他,他不如早些摆脱这具连他自己都嫌污秽的身躯。 “哐当”一声,姜婳踹门而入,见着衣衫半敞,倚在轻纱绣榻上手里握着一壶酒,满身酒气的苏玉城,姜婳顿觉好笑。 想喝酒去酒肆啊,来玉香楼却没叫姑娘,一个人喝闷酒,还不如在酒肆听人猜拳来得放浪形骸。 几乎是一瞬间,姜婳便确定,苏玉城只是做成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叫所有人都嫌恶他、笑话他,可画虎画皮难画骨,他骨子里的清傲掩饰不住。 趁他愕然的空档,姜婳一把抢过他手中酒壶,仰头便灌了一口下肚,辣的直咧嘴,吐了吐舌头道:“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想喝酒我陪你啊!上酒!”
第36页 最后一句是沖门口探头观望的龟奴喊的。 跟姜婳一道前来的家丁,悉数堵在门口,一时也有些搞不清状况,少夫人不是来捉公子回去的么?怎的在花楼里陪起酒来了? 醉归醉,苏玉城却并不傻,他甚至还没有昨日饮的多,神志尚且清楚。 他怎么可能让姜婳在这么多人面前,陪他在这般污秽之地饮酒?噼手便要将酒壶夺回来,可动作到底比平日迟钝,姜婳一躲,他便扑了个空,没摸到酒壶,却正巧将手臂搭在姜婳肩上。 姜婳一愣,随即扭头沖他笑道:“怎么,想换个地方喝?也行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酒鬼扶着走,我陪你啊!” 她爽朗的,万事不在意的模样,看得苏玉城眸光一阵刺痛。 他手下力道一沉,很想把姜婳甩开,可终究捨不得,只得愤然松开手,跌跌撞撞大步往门口走。 姜婳也不着急,站在香味熏人的厢房中,倚窗望着他走远,方才笑着沖门口的家丁勾勾手指。 “你们两个,跟着他,其余人随本夫人回府!” 目送她离去,玉香楼的沈妈妈狠狠擦了擦额角冷汗,阿弥陀佛,幸好没把她的玉香楼给砸了,这可是她的家底,砸了她也不敢去丞相府要银子啊! 原想着苏玉城是个禁不住夸的纨绔,借着状元郎的名头也能叫她的玉香楼招来不少文人墨客,没曾想状元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好歹出自学士府,那豁出去的模样堪比泼妇夜叉。 沈妈妈不敢盼着苏玉城来了,她回房燃了三炷香,只盼着苏玉城从此别再踏足玉香楼才好。 姜婳回府吃饱喝足,美美睡了午觉,待日头西斜,她才像突然想起正事似的,叫人来问苏玉城的行踪。 听说他在汴河边跑马,姜婳二话不说,骑着马便直直往那边去。 汴河畔杨柳依依,纤长柔软的枝条垂于水上,随波摇曳,仿佛美人临水浣洗头髮。 晚霞铺天盖地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犹如碎金,河上画舫已开始营业,传来阵阵丝竹之声,给这美景平添几分旖旎。 姜婳望着前方不远处苏玉城的背影,轻轻勾起唇角,一夹马腹,三两下便冲到苏玉城前头去。 她调转马头,脚一蹬,翻身下来,霞光中身姿翩然如鸿,晃得苏玉城眯了眯眼睛。 “不饮酒了,改骑马?正好,我也想松松筋骨,一起啊!”姜婳笑盈盈的,美目弯成浅浅的弯月,仿佛盛满星光。 若非亲身经歷,她都不知原来她的面皮可以这般厚,不同于前世等待宋梓言的怨闷,这般逗苏玉城,竟让她有种棋逢对手的痛快。 苏玉城怔愣一瞬,浓浓剑眉便开始往中心聚拢,拧出一道浅浅的竖线,默然片刻,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来,在众人的凝视中丢给姜婳。 姜婳一眼扫到上边写着“和离书”三个字,面上笑意顿时凝固。 她定是大晋第一个出嫁第二日便收到和离书的女子,而且还是处子之身,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史官都该替她记上一笔才是。 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拿苏玉城当朋友,苏玉城却半点颜面也不给她留,饶是姜婳带着逗他的心思来,也不免生出几分怒气。 尚未发作,却被纸上被水渍洇开的几个字吸引,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差点没抓住,她将那纸凑到鼻息前,分明闻到淡淡的酒气。 原来那不是水渍,而是酒渍。 姜婳心中的怒火,被这酒渍浇弱了些。 拿起纸,迎着霞光细细端详,便瞧见这纸表面微微起毛,似被人摩挲了许多次。 姜婳心中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她仰面望着苏玉城,嗤笑着撕了和离书:“你做了这么多,原来是为了和离?你以为,这样就能和离么?” 周遭传来绷不住的窃笑声,姜婳目不斜视,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除非你今日骑马从我头上踏过去,否则就乖乖跟我回府该干啥干啥。说出来不怕旁人笑话,我就是信你会给我挣个功名回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姜婳手臂一抬,将手中撕碎的纸张抛向空中,碎纸翩然洒下,纷纷扬扬,搁在她和苏玉城中间。 周遭传来一阵爆笑,似乎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素来墙倒众人推,若是浪子回头,人人都会贊上一句,可若是从云端跌落谷底,人人恨不得上来踩上一脚,淬上一口,方才显得自个儿更强一些。 姜婳不以为然,面上笑意不减,仍旧这般望着苏玉城。她确实相信苏玉城能挣得功名,不全因前世那一幕,更因今生的了解。 她看错过旁人,可对苏玉城她有种近乎盲目的信心,他不会叫她失望的。 众人充满恶意的嘲笑,落在苏玉城耳中,都不及眼前之人方才话里的力道,那番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仿佛把他坚实的保护壳砸出一角缺口来。 他娶她,便是叫她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想当个缩头乌龟怎么这么难? 姜婳:龟壳是绿色的。 苏玉城:好的娘子,这就跟你回府! 第21章 苏玉城原以为如成亲前那般胡来,她那般天之骄女,定会受不得这种气,主动提出和离,总比他给出和离书放她离开强些。
第37页 或许,下意识里,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倖,只要他一日不给这和离书,她一日羞于开口和离,他便能名正言顺同她多处一日。 是以,那份和离书,昨晚便被夜风吹干了墨迹,他却迟迟未曾拿出。 本想将那和离书多留几日的,没曾想被她今日闹将两回,彻底乱了心神,鬼使神差地当着众人的面丢在她身前。 换了旁的小娘子,必会将这视为莫大的羞辱,这羞辱却是他给她的,苏玉城心头一阵钝痛,仿若被钝刀划过,瞧不见伤痕,却是闷闷地疼。 她终究与旁人不同,不仅撕了和离书,言辞间竟赋予他莫名的信任。 傻子! 生得那般灵巧模样,怎的会被他简单的几次示好打动?明明被宋梓言负心过,偏偏还一副从未受过伤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将信任交付。 宋梓言,那个曾经差之毫厘便要同她定亲的人,御殿那人钦点的探花郎,此时在京中必定风光无限,将他这个状元郎狠狠碾进泥中。 可怜姜婳偏偏嫁了他,这些时日不知听过多少嘲讽,见过多少白眼,岂是一纸和离书便能一笔勾销的? 苏玉城眸中寒冰似有消融趋势,一股说不出的暖流在瞳孔边缘浮动,他紧紧抿唇,狠狠将这份湿意压下,心中暗暗起誓,今生他绝不会再让姜婳被人嘲笑! 姜婳却不知苏玉城心思转如飞箭,想了这许多,只见他忽而勒紧缰绳,一夹马腹,马儿身上鬃毛几乎根根竖起,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一如马背上唇色抿得发白的苏玉城。 围观者众,吸气声此起彼伏,个个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先前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一朝堕落,竟然真的回从自家娘子头上踏过去。 若果真如此,怕是京中最上不得台面的纨绔也不及他十分之一。 那些暗地里曾想过门路,欲将女儿嫁入苏府的高门权贵,登时庆幸被姜家小娘子截了胡,这才免了他们家女儿掉进这火坑里。 若是小娘子今日血溅当场,回头他们定当早晚三炷香供着,叫她保佑自家女儿婚事平安顺遂。 时光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围观之人个个眼睛瞪如铜铃,却无一人意识到应当上前阻止。 唯有姜婳,明明容颜清丽无双,面对高高扬起似乎下一瞬便会踏在她肩头的马蹄,眼睛一眨不眨,气势仿若万人中央临风不动苍劲坚韧的松柏,傲骨无双。 她就不信,苏玉城真敢策马从她身上踏过去,左右这一世是赚来的,怎么活都是赚,她生平头一回深切感受到什么叫无所畏惧。 一瞬间,高扬的马蹄竟在霞光中急急调转,也不知苏玉城如何做到的,广袖带来一阵劲风,猝然把姜婳卷至马背上。 不待姜婳坐稳身形,苏玉城便一夹马腹直直窜出数丈之远。 “啊!”姜婳清晰地感受到身子有一剎那的腾空,忍不住惊唿一声,坐在苏玉城身前,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 忽而一只遒劲有力的臂膀箍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姜婳后脑不慎撞上他前襟,闷闷的倒也算不上疼,听着他心跳如擂鼓,姜婳忍不住仰头去看。 登时唿吸一窒,只见他唇角翘起,玉冠侧不慎垂落的髮丝被疾风吹得笔直,带着从未有过的张扬肆意,似一柄横空出鞘的宝剑,又似塞外烈烈北风中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战旗。 不知是哪个举动叫他起了这种变化,姜婳无心探究,她只知道这份转变叫他有了前世战神的雏形,是件让她心思飞扬恨不能立在京中最高的城楼上疾唿三声的好事。 不出三日,当日情形便在茶楼酒肆传了个遍,说书先生头一遭感受到来自听客的热情互动,每每讲到精彩之处,便有当日亲眼见着的人与有荣焉来抢他话茬。 连带着京中红娘、媒婆的生意都好了许多,多是些家有纨绔的人家,指望着娶一房烈性媳妇儿叫家中子弟收收心。 原本因性子不够柔顺谦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登时被人踏破了门槛,成了京城婚恋市场的热门选手! “状元郎竟是个惧内的?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妇人管制?不成亲,坚决不成亲!”有人觉着苏玉城实在太怂,丢了男子脸面,被逼婚时坚决不从。 话一出口,便吃了一记五指山,还被淬上一口:“呸!惧内怎的了?惧内要是能让你洗心革面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老娘都能把你媳妇儿供起来!没见人状元郎文武兼修,都拜在镇北侯爷门下了么?你是能考取功名,还是能上阵杀敌?都不行你说个屁!” 那人顿时内牛满面,媳妇儿还没娶进门,温婉纯良的亲娘已然变异,他只得灰熘熘下去翻黄历数日子,看看自个儿还有几天好活,抑或是挥霍得所剩无几的私房钱,够不够他离家出走…… 不错,苏玉城再次推了苏放给他谋的差事,主动求到镇北侯门下,软磨硬泡了好几日,方才打动一身戎马的镇北侯,愿意亲自教授他行军布阵之术,指点武艺亦不在话下。 苏玉城本身底子就好,在镇北侯府短短半个月,武艺更是突飞勐进,镇北侯便如捡到瑰宝般,一刻不敢浪费,若不是顾忌他娶妻不久,恨不能将他铺盖搬到镇北侯府,日夜教他行军技艺。 对此,姜婳却是乐见其成。 见他整日行色匆匆,姜婳又是欣慰,又是忧心。听青锋说他每日回府连饭也顾不上吃,沐浴之时都能睏倦至极睡在浴桶里,上进固然是好事,可这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寻思着得找机会缠着苏玉城歇歇才是。
第38页 偏偏又怕苏玉城闲下来,做出回门那日的举动来,叫她手足无措。 气候越发炎热,姜婳本想搬去她和苏玉城自己的宅子,可姨母百般挽留,终于达成一致,待这个酷暑过去再搬。 虽未搬出苏府,姜婳仍同表姐一道搬去影园避暑,借着湖光山色,荫荫垂柳,住在影园倒比在原先的屋子里置冰还凉爽些。 镜湖水榭,临窗放置一张紫檀镶玉石珐瑯山水图罗汉床,窗外一片荷塘,红莲碧叶,蛙声一片。 姜婳已然用过晚膳,躺在此处消暑,闭上眼想起回门那日情形,仍不由面颊生绯。 那日,马车在姜府外停下,爹娘、二哥皆站在大门处等她,连外放沧州为官未能赶上她婚宴的大哥也在,苏玉城竟然……当着姜家众人的面,将她从车中抱下来,纵然两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对上众人含笑的眼,她还是忍不住羞得将脸埋进苏玉城前襟。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绕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到了花厅。 众人皆知情识趣,没提及苏玉城前些时日的颓丧,只有大哥私下里提点她,要小心沧州祖宅的苏氏亲族上门打秋风。 姜婳对此无甚想法,眼下最要紧的是苏玉城的差事,至于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玉城离开沧州多年,姜婳也不怕他拎不清。 倒是爹爹同苏玉城翁婿二人关在书房,促膝长谈,足有半日之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让白日里眼中分明有意动的苏玉城,入夜回去宁肯洗冷水澡独自宿在书房,亦未碰她。 甚至翌日一早未见他,便听姨母说他去了镇北侯府拜师。 姜婳闭着美目,凝神静思,夹着荷花清香的凉爽夜风拂来,一缕髮丝轻柔地挠着面颊,痒痒的,似被一只温软乖巧的猫咪蹭过。 自打养了雪衣娘,她的院子便与猫猫狗狗绝缘,只因雪衣娘占有yu极强,她一靠近旁的小东西,雪衣娘便要同它打起来。 想到这里,姜婳不由抿唇笑开,仿若夜深人静时悄然绽放的昙花,皎皎灼灼,风华潋滟。 懒懒抬手,想要将腮边髮丝捋至脑后,却不料碰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 姜婳吃了一惊,美目猝然睁开,仰面直直望过去,顿时呆若木鸡。 苏玉城?他是何时来的? 愣了片刻,错眼往水榭外边望去,只见远处灯笼影下正立着两个身着水绿色夏衫的女子,可不就是萝月和松云? 怎么也不知道禀报一声?一想到方才不修边幅的模样被苏玉城瞧了去,姜婳便心下懊恼。 她垂眸掩饰着窘迫,却未发觉苏玉城比她更窘迫。 他是故意不叫萝月她们通禀的,站在水榭外静静望了片刻,听姜婳唿吸平顺绵长,以为她是睡熟了。 原想着过来将她抱回寝房,免得吹了夜风明早头痛。 可一靠近,见着每每入夜钻入他梦里搅乱他心神的女子,近在咫尺,恬静美好得不似真人,苏玉城便鬼使神差地将手抚上她的面颊。 那仿佛比桃花还娇嫩的肌肤,竟叫他不敢用一丝力道,唯恐惊醒佳人。 不料,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心中正品尝着不为人知的甜意,却被姜婳抓个正着。 苏玉城顿时身子僵直,恨不能变成个木头人,或是凭空消失,才能将方才情难自禁的孟浪圆过去。 “咳咳!”苏玉城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宁静,“娘子怎的在这水榭中睡了?本想抱你回房,没想到惊醒娘子,还望娘子勿怪。” 他惯会掩藏情绪,语气平和,夜色朦胧,姜婳心里正不踏实,倒真未瞧出他的异样来,很快便接受了他的说辞,压根儿没将方才颊边的痒意细想。 姜婳面带囧然,装出三分懵懂睡意来,含笑摇头:“几时了?夫君今夜怎会来影园?原是我贪凉睡去,怎能怪夫君。” 接连几日,苏玉城都宿在镇北侯府,姜婳正是肯定他不会出现在影园,表姐仍在“病”中几乎不出门,所以她才随心所欲放浪形骸。 谁知道苏玉城忽而回来,还来影园找她! 姜婳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苏玉城身后,她知道是在往她歇息的院子走,一颗心仿佛被他攥在了手心里,揪得紧紧地,却不敢轻举妄动。 成亲以来,各种阴差阳错,他们还不曾同房过,是以她也不必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推拒他。 原本想着他心中自有白月光,必不会碰她,可从那日策马回府起,他言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近,却叫她心中生出几分犹疑。 他爹爹和姨丈的做派在京中算是凤毛麟角,那些高门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万一苏玉城心中念着鹤林寺中人,同时又对她生出爱慕之心呢? 想到方才苏玉城望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宠溺,姜婳觉着极有可能。 她对他确有一丝好感,若无鹤林寺之事,她也不介意同他长长久久过下去,可偏偏那日情形叫她撞见了,她忘不了苏玉城黯然神伤的模样,叫她心头梗着一根刺,同他亲近,她是在做不到。 姜婳含烟锁雾的秀眉拧了一路,连苏玉城脚步停下来也未发觉,勾着头直直撞上他的嵴背,力道不重,却叫她一阵晕眩。 肩膀被苏玉城扶住,姜婳这才稳住身形。 苏玉城淡淡拧眉,视线越过她细腻如珍珠般的耳垂,落在她肩头,府中膳食不合口味么?她怎的这般清瘦?仿佛稍稍用些力道便能将这细细软软的骨头捏碎。
第39页 心中暗暗记下,回头得跟灶房吩咐一声,叫掌勺婆子跟萝月松云打听打听姜婳的喜好。他娶姜婳是想叫她享福,可不是叫她来受委屈的。 若是苏府的婆子敢不尽心,便早早搬去他置的宅院,离苏府不远,吃穿用度皆不必她忧心,想必能养出几两肉来。 “多谢夫君。”姜婳盈盈行了个福礼,眉眼含笑,掩饰着浅浅的慌乱,“夫君明日还得去侯府,早些回去歇了吧。” 仿佛他夫妻二人不同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玉城望着她如浸水中琉璃般的眸子,敲得分明,她没有半点挽留之意,虽在意料之中,仍不觉生出一分恼意。 当下便吐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侯爷体谅你我新婚燕尔,特意准我明日在府中陪你。” 温润的眉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仿佛在说,明日他不必去侯府,不必起早,娘子还不快服侍他进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娘子,今夜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名正言顺的美娇娘,凭啥叫我看得到吃不到? 第22章 这话可把墙根下蹲着的青锋给惊了一跳,正因明日公子又要去侯府,他才特意退至一旁降低存在感,想叫公子同少夫人多说会子话。 没曾想,公子为了进少夫人寝房,竟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没皮没脸的模样,简直让他没眼看。 公子近日好不容易回归往日上进模样,青锋生怕他色令智昏,果真做出“从此君王不早朝”之事来,忙上前两步,欲要给公子提个醒儿。 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苏玉城一记眼刀杀得说不出话来。 青锋愣愣地望着苏玉城,却见苏玉城悄悄沖他使了个眼色,随机若无其事地扭头,嘴角噙着笑凝视姜婳,端得温润如玉,风华无双。 姜婳见青锋打了个岔,也没能将苏玉城哄走,眼中的狐疑自然退去了些,将苏玉城方才说的话信了大半。 青锋心知苏玉城有了决断,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好嘛,明儿一早他就去镇北侯府替公子告假。 眼见着青锋的背影渐行渐远,转眼间便消失在墨汁儿般的夜色里,姜婳的心开始不由自主拧麻花。 他这是铁了心要留宿吗?姜婳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十指纤长,柔弱无骨,愣是被她绞成一团。 苏玉城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心中明白姜婳的抗拒,却偏偏想后发制人,看看姜婳敢不敢明着将他推出去。 他笑如弥勒,要多谦和就有多谦和,偏偏姜婳被她笑得头皮发麻。 正想用葵水来打发他,可没等她开口,萝月看不下去,率先上来行礼道:“公子可是要沐浴?奴婢这就去准备!” 说罢,还不忘沖松云使了个眼色,叫她去府中将苏玉城换洗衣物取来。 二人自苏玉城重新得到姜家认可之日起,便开始替姜婳着急,想看着姜婳早些同苏玉城圆房,两人的感情才更稳固些,否则时日一长,总这么吊着,万一苏玉城被别人勾走了怎么办? 偏偏苏玉城成日里往镇北侯府跑,早出晚归,俩人几乎连面儿也见不上,若非相信镇北侯的为人,萝月都要怀疑苏玉城是不是被侯府独女给迷住了。 将近月余过去,也没个进展,萝月急得嘴里几乎要起燎泡,姜婳却跟没事人似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苏玉城不来,她们又不可能主动去请,即便再想成其好事,也不能显得姑娘多上赶着似的。 可好不容易苏玉城来了,姜婳还一副想把人往外赶的模样,萝月顿时绷不住了,这才做出枉顾主子意愿的事来。 她压根儿不敢看姜婳的眼睛,说完便往院子里沖,心下想着,若今日能成,姑娘如何责罚她都心甘情愿,当务之急是得将公子笼在姑娘房里才成。 公子跟着镇北侯,将来必是要上战场,日后聚少离多恐生变数,必得趁眼下同在一个屋檐下抓住公子的心。 萝月这句话,无疑将姜婳退路都给堵死了,婢女都发话了,难道她还能不让他进门?若真如此,就证明萝月枉顾她意愿,不惩戒一番,她如何让院中僕妇信服? 姜婳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来,抬眸望着苏玉城:“夫君随我来。” 话音刚落,只见苏玉城眸光闪动,透着说不出的欢喜,似铺陈着一季落花,繁芳馥郁,一点一滴溢入她心房。 她只是同意让他进门而已,又不是那什么,他至于这般欢喜么?活像秋日里寻得松果的小松鼠,姜婳几乎能听到他心底里无声的尖叫。 本就是试探一番,苏玉城也不是那会强人所难之人,更何况是对心中思慕之人,他更不会强求。 能得她准予,叫他进去,便是意外之喜,他何止欢喜,只觉心里鼓鼓的,像被风吹起的帆,撑着他本能地往院里去。 此处没有小厮,苏玉城又不惯婢女服侍,便独自沐浴,较平日里细緻,却快上许多,心中带着莫名的期许,披上广袖寝衣,抬脚便跨进内室。 一眼瞧见乌髮墨云般披散肩头的姜婳,她倚着床头大迎枕,正捧着本书看,听到动静,抬眼望来,同他的视线纠缠在一处,像窝丝糖,在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腻旖旎。
第40页 “夫君,我……”鑑于院外苏玉城的厚脸皮,姜婳不指望说些委婉的话能让他退出去,决定开门见山,直击要害。 她想说,她葵水忽至,不能服侍他,已吩咐婢女给他书房铺好被褥,请他娶书房安置。 可刚一开口,便被外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姜婳勐然顿住,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虽说葵水是个好藉口,他也不可能上手检查,可二人到底没亲近过,隔着一层,若是有旁的法子,姜婳真心不愿同他说这个。 听到这脚步声,苏玉城顿时有种不妙的直觉,好像心间越充越满轻飘飘的气泡即将被人戳破。 他已然温润的眉心,陡然生出凌然寒意,扭头直直望着来人,不知是谁这般没眼色,若是姜婳院中服侍的,他定得寻个机会将人打发出去。 谁知,来人竟是青锋,不止青锋,还有镇北侯府的一位幕僚,两人一道停在院外,面带焦色。 苏玉城顿时愕然,出了何事,竟让镇北侯连夜遣了幕僚来请他? 方才的旖旎,顷刻间被那幕僚面上寒霜尽数驱散。 姜婳坐直身子,沖花窗外望去,却看不真切,可看苏玉城的举动她便知晓,今夜又躲过一劫,呃,避过一回。 “娘子安歇吧,我有事要去侯府一趟。”苏玉城语气淡然,带着某种安抚意味,不知是为着不叫她多虑,还是为着要叫她独守空房。 虽说是镇北侯府中人来请,姜婳仍是松了口气,宋梓言羽翼未丰,加之北辽几位皇子内斗,左右此时不会起硝烟,是以她并不担心会有战事。 倒是若非被人打断,她还得防着萝月,谁知道那丫头会不会自作主张来拆她的台?毕竟葵水不是她想来就来的,这会子委实没来,旁人不清楚,管着她屋里用度的贴身丫鬟却最是清楚。 姜婳安然入睡,直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苏玉城回来,倒是遣了青锋回来禀了一声,说是侯爷忽而想到一个对付北辽铁骑的好计策,可以用在大晋的骑兵和战马上,所以要留苏玉城在侯府商讨几日,叫姜婳无需担忧。 她自然不担忧,还彻底松了口气,日后且不说,至少这几日能睡上安生觉,不必绞尽脑汁将苏玉城往外推。 原来镇北侯还是这般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她盼着侯爷对战事的关注长久如此才好,只消在关键时候发作几回,便足以解她眼前困扰。 等苏玉城带兵北上,她才能真正地高枕无忧。 姜婳去苏慧茹院中,陪表姐说了会儿话,便被表姐嫌弃聒噪给赶了出来,只因表姐“养病”养出对金石玉器的喜好来,近来正一门心思研习篆刻,根本无暇顾及她。 影园虽大,仲夏酷暑难当,姜婳却也无心顶着日头逛园子,沿着澄碧的湖水,在绿荫习习的柳枝下走了一会儿,便径直往水榭中去。 特意支使萝月去将她房中古琴取来,叫她顶着日头晒晒权当对昨夜的惩戒。 一曲终了,姜婳睁开眼,便望见水榭外候着的萝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少夫人,宋夫人派人递了帖子。”萝月上前将帖子递上,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识的不平的气愤。 宋夫人?姜婳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能让萝月有这般态度的,唯有郭飞燕。 明着姜婳并未同郭飞燕断交,可连萝月也看得出来,她对郭飞燕的情分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更何况,郭飞燕还嫁了原本属于她的宋梓言,甭管宋梓言渣不渣,郭飞燕在两家退亲前便同宋梓言不清不楚是不争的事实,萝月巴不得她永远别在姜婳跟前出现才好。 姜婳接过帖子,摩挲了两下,尚未翻开便道:“去替我回话,就说我在影园随时恭迎。” “什么?”萝月勐然抬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拔高声调道,“姑娘要见她?” 急得连少夫人的称唿都忘了。 “她……”萝月咬了咬唇,斟酌片刻方道,“她赶在少夫人后脚嫁入宋家,才多少时日,就急巴巴上门来,定是没安好心,少夫人万万别被她骗了去!” 骗她?姜婳笑了,这世上怕再无一人,比她更懂得郭飞燕的心肠有多硬,又有多会伪装。 萝月自小就跟着她,姜婳哪会不懂她的衷心?只是萝月不懂,郭飞燕于她还有用处,尤其是嫁入宋家的郭飞燕,没准儿她能借着郭飞燕的名头进出苏府,发现宋家勾结北辽的一些端倪。 她拍了拍萝月的手,带着萝月看不懂的,类似上位者的胸有成竹不动如山的气质,安抚道:“不必担心,她捡了我不要的,在我面前也翘不起尾巴来。” 萝月登时噗嗤一笑,可不是么,那宋梓言不过是她家姑娘不要的破鞋,宋夫人即便想来炫耀,又能讨到什么好去? 午后,姜婳便着人在水榭中摆了瓜果盆景,灶房的婆子甚至给她制了雪泡豆儿水,并一碗冰块。 “婳妹妹果真会享受,这影园才是人住的地儿,来了你这儿,越发显得我那院子不能住人。”嫁为人妇的郭飞燕,眉目间腼腆羞涩尽褪,柔顺的面容添上几分艷色,不灼人,却自有一段风情。 姜婳见她这八面玲珑的模样,带着往日少有的爽朗,变化极大,难怪这么快便能说服宋梓言将她娶回去。
第41页 她哪里知晓,宋梓言肯在她前脚嫁给苏玉城后,后脚就娶了郭飞燕,婚宴还办得异常隆重,不过是为了较劲,想叫她瞧着,苏玉城能给她的一切他都有,苏玉城给不了的他也有! 可惜彼时姜婳正盯着苏玉城,哪有心思管那些?只叫人随了一份礼,连打听也未打听一句。 宋梓言这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却还忍不住叫郭飞燕来验收成果。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总有人不叫他洞房,他得去佛前烧柱香转转运才行! 姜婳:你要不是去了一趟鹤林寺,早就得偿所愿了你信不信? 第23章 (二更) 姜婳虽不知她为何而来,却懂得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便不着急,悠然闲适地拨动着案上花觚中新采的三色堇、瓜叶菊。 细细嗅了一番,方望着郭飞燕笑道:“这有何难?若姐姐喜欢,只管来影园小住,就怕你家夫君捨不得。” 说罢,捏着丝帕掩唇笑弯了眉眼。 她本想借打趣婉拒,没曾想戳中了郭飞燕的痛处。 郭飞燕望着姜婳纤细修长的手指,指尖泛着浅浅的柔和的粉,在花色衬托下,越发显得细腻润泽如上好的羊脂玉。 加之黛眉含娇,杏眸潋滟,琼鼻粉腮,当真是人比花娇。 郭飞燕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将眸中嫉恨深藏心底。 这便是她费尽心机得来的夫君心心念念的美人,甭管面上提及时多淡漠,作为最亲密的枕边人,郭飞燕却能从他睡梦呓语中猜到,他对姜婳的惦记,已从不甘化作执念。 她毫不怀疑,夫君对那桩大事的筹备,越发紧锣密鼓,姜婳便是那主因!夫君必是存了江山美人兼得的心思,偏偏她还得咬牙忍着。 这些她都能忍,毕竟她是夫君髮妻,不管夫君日后有多少女人,都越不过她去。独独叫她无法忍受的是,做那事时夫君越发敷衍,情至浓时甚至唤错过名字。 望着姜婳姣好的容颜,郭飞燕几乎能听到内心滴血的声音,苏玉城一定对她极为宠爱,才让她的颜色一日好过一日,虽未完全张开,却能想像再过一两年会是何等动人心魄。 即便郭飞燕刻意掩藏,她死死抠在黄花梨透雕玉兰海棠纹凭几上,指尖泛白的手,仍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姜婳看在眼中,笑颜越发璀璨,嫉妒么?呵,从前她便晓得郭飞燕有多在意容貌,是以同郭飞燕同行之时,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平庸些,可如今,她巴不得郭飞燕被嫉妒沖昏头脑,做出不理智之事,提前露出马脚才好。 二人在水榭中说说笑笑,郭飞燕似乎刻意引着她怀念旧时情形,待到日头西斜,告辞之时,甚至趁热打铁,亲昵地挽着姜婳的胳膊邀她明日入府赏玩。 西晒的余热犹在,姜婳清晰地感受到石板路上蒸腾的热浪,她其实哪儿也不想去,就想窝在影园吃冰消暑。 可宋府的诱惑太大,姜婳实在无法拒绝,甜甜应下郭飞燕的邀约,回到水榭,她便对着一碧如洗的湖面发呆半晌,寻思着,明日能找个什么理由去宋梓言的书房瞧瞧呢? 前世她也曾去宋府做客,却从未去过他的书房,听宋梓言堂姐妹的意思,那书房似是约定俗成的禁地,除了他爹宋坚,旁人是不敢随意靠近的。 这让姜婳越发跃跃欲试,那书房规矩森严,不更说明里边有猫腻? 说起来,苏玉城的书房她也没去过几回,且每次都是给他送吃食,匆匆便出来,也未瞧见里头都有些什么书。 想到成亲前,苏玉城着人给她送去的话本子,姜婳眼睛一亮,唤来松云便径直往他书房去。若是能寻着有意思的话本子,没准儿能给她心中正发愁之事找到突破口。 姜婳在书房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晚膳亦是在书房用的,紫檀多宝格书架几乎叫她翻了个遍,哪里有话本子的影儿?兵书占了一半,倒是有几本不错的游记,让姜婳忍不住翻看半晌。 待松云进来催促,姜婳方觉时辰已不早,该回影园了,她将手中未看完的游记塞回原处,望着一排排纸张已磨旧的兵书,心中一动,原来他拜在镇北侯门下并非一时兴起。 这样的他,怎么会去书局替她挑话本子呢?姜婳莞尔一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定是叫青锋去挑的,青锋眼光倒是不错,下回再叫他娶挑几本新的来。 翌日,姜婳特意装扮了一番,飞仙髻上金镶翠玉团花髮簪华美大气,南珠点缀在髻上莹莹生辉,玉兰点翠步摇更增一分灵动,丁香色烟罗纱衣配上桃花云雾罗裙,腰间一根葱绿束带,整个人彷如刚冒出水面的新荷。 随行的萝月却是一脸不快,活像有人欠她一百两银子没还:“少夫人为何这般用心?他宋家上下哪有人值得您费心的。” 真肯用心,还不如将心思花在公子身上,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少夫人怎的一点儿不开窍,萝月急得,恨不能将此时人比花娇的姜婳打包送去苏玉城面前。 姜婳心知她这是恼了宋家人,莞尔一笑,挑了挑眉反问道:“那你是盼着我蓬头垢面地去赴约,叫宋家人见着我没嫁到宋家多么黯然神伤?” 萝月一听,脑袋登时摇得像拨浪鼓,再看姜婳精緻的装扮要多顺眼就有多顺眼,恨不得回去给她再取一副璎珞来。 进了内宅,一眼扫过宋府僕妇眼中不容错识的惊艷之色,萝月气儿也顺了,腰杆子也挺得越发直熘,堪比官道旁傲然的白杨。
第42页 宋府也有个园子,比影园小得多,一片湖水便占去一半,布置这园子的人似乎也不够用心,处处透着匠气,少了许多古朴野趣。 日后她才知晓,这园子的女主人不过是拿此处当潜邸,而非家宅,又岂会用心? 姜婳在湖边凉亭中吃了会子茶点,便有些坐不住了,正想寻个由头去别处走走,谁知一抬头,见着郭飞燕衣领侧露出点点红印。 到底未经人事,她只当近日蚊虫太多,郭飞燕被蚊子叮过,未免冷场,这也算是个话题。姜婳便指着那处红痕含笑道:“姐姐可是被蚊虫叮了?影园中蚊虫也多,夫君特意寻来的驱虫草倒是很管用,也不知叫什么名儿,改日我叫人送来些罢。” 不料,郭飞燕面色一僵,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极其复杂。 她哪里知晓,只这一句,便透露出她同苏玉城并未成事的事实,郭飞燕心中又惊又疑。苏玉城待姜婳好不好,昨日去影园她便看得出来,既然苏玉城这般看重姜婳,又怎能忍住不碰她?那定然是姜婳的问题。 可姜婳作为苏玉城的髮妻,为何不肯与夫君欢好?郭飞燕稍稍一想,面色便苍白如素缟,姜婳定是还未放下宋梓言! 一想到,昨夜她回府尚未梳洗,便被宋梓言急切地缠上,他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若非他又一次失神唤错名字,郭飞燕还不知道他对姜婳的执念竟到了这般痴狂的地步,连她身上可能薰染上的姜婳的气息也不放过…… 再想到,今日因着姜婳来赴约,宋梓言竟推掉所有事,留在府中,还特意叮嘱她把姜婳引去书房,郭飞燕便觉心口热血一阵翻涌,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戳在掌心,几乎陷进肉里。 过去十余年,在郭家处处讨巧仰人鼻息,她也未曾遭受过今日这般奇耻大辱。 姜婳不知自己说错的什么,竟惹得郭飞燕眼中的滔天恨意,比前世尤甚,根本无从掩饰。 视线再次移到那片艷色上,姜婳面上茫然维持了一瞬,颊边便烧得滚烫,她想起来了,那日在山洞撞见韩姨娘时,她身上似乎也是这般斑斑驳驳。 可这不正说明郭飞燕很得宠么?她不在自己面前炫耀就罢了,怎的还生出那浓浓的恨意来?想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姜婳便觉嵴背发凉,说不出的怪异。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将方才的话吞回去才好,再如何冷场,也好过这般窘迫得好。 看郭飞燕的情绪,今日想在宋府打探,似乎不是好时机,姜婳暗暗思忖,得在宋梓言回府前告辞才好,他们夫妻二人房中的矛盾,她一点也不好奇! 可还没等她开口,郭飞燕却自顾自亲昵地拉住她的手,状若无意道:“你不知这是何物?该不会是……还没同苏公子圆房吧?” 纵然心中已有猜测,她却很想听到姜婳出言否认,若姜婳果真仍是完璧,宋梓言会做出何等事来,她根本不敢去想。 可惜事与愿违。 “我……他这月余正忙,总被侯爷拘着,是以……”姜婳吞吞吐吐,面颊生绯,颜色比桃花还娇美三分。 郭飞燕一颗心登时跌进谷底,面上的笑意僵硬又尴尬,她深吸一口气,别开眼去,幽幽嘆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苏公子定是爱极了你,不像我……” 她顿了顿,姜婳蹙眉,总觉得她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你瞧着梓言娶的是我,一定很恨我抢了他吧?是,当初是我傻,可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有多后悔,又有多恨你!” 郭飞燕勐然扭头,低吼着,死死盯着姜婳,目光前所未有的阴鸷,虽是做戏,说的却尽是肺腑之言,她眼中的泪似山间小溪,缓缓流入河中,无声无息仿佛永远流不尽。 她确实后悔了,她后悔没有等宋梓言跟姜婳断干净,再嫁给宋梓言,若是宋梓言得到过姜婳,想必也不会酿成今日执念,偏偏他没能得到,姜婳还嫁给了旁人,这个死结,无法可解。 “我恨你即便嫁了人,还能牢牢抓住梓言的心,我恨你明明嫁了人,还要守着身子给他念想!我更恨……恨他与我同房之时,唤的却是你的名字!” 声声嘶吼,带着杜鹃啼血的恨意。 幸而方才将丫鬟婆子遣得远远的,否则即便做戏,她宁愿将此事烂在心底,也不愿撕开伤疤给姜婳看。 姜婳听在耳中,只觉一阵惊雷落在心上,整颗心颤了又颤。 她说什么? 宋梓言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姜婳心中生不出半点被人欣赏的欢喜,只有被人觊觎的浓浓的羞耻感,甚至……令人作呕! 怎么可能?姜婳本能地怀疑,她忘不了前世宋梓言是怎样将他们的亲事一推再推的,忘不了花烛之夜宋梓言是怎么默许郭飞燕给她奉上鸩酒的,更忘不了宋梓言是怎么当着她凉透了的尸身同郭飞燕滚在一处的。 可同为女子,姜婳心里清楚,郭飞燕再怎么无耻,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来骗她,羞辱她的同时,对郭飞燕自己也是更深的羞辱。 难怪郭飞燕方才的眼神,带着那般浓烈的恨意。 姜婳勾了勾唇,笑意凉薄又嘲讽,果然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她忽而一点也不怪郭飞燕抢了宋梓言,甚至不怪郭飞燕给了她那盏鸩酒,若非那盏鸩酒送她上了黄泉路,她岂非要被qin兽不如的宋梓言沾身?
第43页 单单想一想,姜婳就差点干呕,顾及郭飞燕,才生生压了下去,望着郭飞燕悲戚心伤的面容,她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丝丝怜悯。 她未发一言,郭飞燕却被这怜悯深深刺痛,深吸几口气,闭了闭眼睛,将心头激愤尽数压下,找回几分理智方道:“你若不信,便随我来,看看他的书房,是怎样被你的画像占据!” 作者有话要说:  姜婳:夫君,有人挖了个坑,你说我跳还是不跳? 苏玉城:娘子等我,谁挖的坑我就把谁埋进去!敢挖我墙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第24章 书房?这是个极大的诱惑。 姜婳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倾斜,她知道郭飞燕主动引她去书房一定别有用心,可这龙潭虎穴她非闯不可。 今日郭飞燕同她撕破脸,往后再不能装作姐妹情深,伺机靠近宋梓言的书房了。 见她未曾推拒,郭飞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决然的力道,几乎是拽着她往书房方向而去。 姜婳行至半路,才忽而想起萝月来,转身回望,只见淡花疏影,白石青竹,哪里有萝月的影子?她微微蹙眉,想必萝月已经被宋府有眼力见的丫鬟请去别处了吧,这会子她也顾不得了。 到得书房外,姜婳才发觉这书房设置得较为隐蔽,离园子近些,离前边庭院却有些距离,站在树下,她甚至听不到前边庭院中的动静。 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层距不高,三面修竹环绕,楼前一棵合抱粗的大樟树,将整栋小楼掩映其间,若不仔细察看,很容易将此处忽略。 姜婳心中暗嘆,整个宋府也就这处书房花费最多心思,她却不明白,郭飞燕为何敢带她来此处,若说没有宋梓言授意,她用脚指头想想都不会信。 郭飞燕或许会被仇恨沖昏头脑,却不会再大事上自作主张,否则以前世郭飞燕对她的忌惮,恐怕不能成亲那天便会悄无声息地弄死她。 姜婳跟在郭飞燕身后,拧眉踱步进去,终究猜不透宋梓言的用意,莫非是想用画像打动她? 正思索着这种可能性,姜婳抬眼便见着,书房正中细腿镶大理石香楠木书案上,散乱地铺着一层层宣纸,她檀口微张,呆呆地走上前去,那些宣纸上或半身、或全身,一颦一笑,俱是她的身影。 若说进来之前,姜婳尚对郭飞燕的话心存疑虑,此刻却是被惊得生不出半点怀疑来。 若非亲眼所见,她哪里知道,宋梓言曾对她这般用过心?能将她的神韵画得惟妙惟肖,跃然纸上,足见他对她的了解。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宋梓言画出的是从前傻兮兮为他欢喜为他愁的姜婳,并非如今脱胎换骨的她。 “这下妹妹总该信了?”郭飞燕的声音带着哭泣过后的沙哑,混着心怀怨怼的冷意,幽幽荡荡,仿佛深夜踽踽独行的幽灵,“若你未曾婚配,我也不是不能将正妻之位让给你,可你已然嫁人,还霸着他的心。” 郭飞燕深吸一口气,将眸中泪光生生忍住,她不想再在姜婳面前哭,即便是假装她也不愿,只有弱者才会落泪,她这一生终会是赢家! “所以,你带我来看这些画像,就是想告诉我,你的夫君心里仍念着我?”姜婳笑眯眯道,“即便如此,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面上虽带着笑,眼中却冷若寒霜。宋梓言念着她,难道就是她的错?凭什么郭飞燕一副自己对不起她的模样,那般理直气壮! 还说将正妻之位让给她,呵,她稀罕吗?那位子是镶了金开过光的? 郭飞燕摇了摇头,面色带着悽然的白,下巴却扬得高高的,有种不服输的倔强:“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对梓言,到底有没有情意?若是有,便守住你的心,只要你一心向着他,有朝一日他定会娶你过门,我也愿意与你平起平坐。” “哦?”姜婳笑意森然,她怎么会觉得郭飞燕可怜呢,郭飞燕明明跟宋梓言一样的无耻,这说话的口气,让人不忍直视,她是正妻还是红娘? 姜婳哪里听不出来,她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原来不过是想为宋梓言牵线搭桥,叫她心里时时记挂着宋梓言,对宋梓言有求必应,所谓的有朝一日,不过是拿下大晋的那一日。 平起平坐啊,这又是宋梓言授意的么?果然同前世一样,永远会想出不同的好听话来吊着她,就像驴车前头吊着一捆青草,勾着她替他卖力。前世她心系宋梓言,宋梓言有着姜家姻亲的身份便有诸多便利,如今却不知宋梓言想利用她做什么。 不管是什么,她都没兴趣,毕竟她连看宋梓言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没想到姐姐这般大度,倒是我小瞧了姐姐。可惜我家夫君待我极好,我欠他良多,并无二嫁的心思,姐姐还是别费心了。”姜婳语气淡漠,对郭飞燕的最后一丝耐心也已耗尽。 与郭飞燕纠缠的同时,她的眼睛可没闲着,不动声色地将书房明面上的陈设物件看了个遍,却并未见着什么有用的破绽。 想来郭飞燕也不可能容她独自一人呆在这书房中,姜婳同她话不投机,抬脚便要往外走。 不料,郭飞燕往她身后望了一眼,转身疾步走出去,抢在她前头,站在门槛外面对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妹妹莫急,有没有情意你跟我说没用,不如同梓言说去。”
第44页 说完,不等姜婳反应,骤然将门合上。 姜婳心下一惊,急急推门,却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感受到身后衣袂带来的风动,姜婳一颗心如同跌至寒潭。 她狠狠咬了咬唇,几乎能感受到宋梓言的鼻息徐徐吐在她发间的热度,死死按下几欲作呕的冲动,泠声道:“宋公子这是做什么?贵夫人将我强留于此,不知是她自作主张,还是你的意思?” 不必回头看,她也知道身后来人便是宋梓言,可来之前明明有人告诉她宋梓言出府去了,为何他会忽然在此出现,又是何时来的? 姜婳心头突突直跳,总觉得他来者不善。 “婳儿当真如此绝情?你送我的荷包、宝石匕首,我都好生收在匣中,日日睹物思人,原以为婳儿心思同我是一样的,没想到你才认识那状元郎短短时日,便移情了么?”宋梓言的语气似嘆息,似埋怨,好像她不在念着他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姜婳笑了,她勐然转身,步摇下坠着的珠串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无声地敲着她的面颊,她一双美目如覆霜雪,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玉冠华衫的男子。 几乎是从唇齿间狠狠挤出字来:“宋公子!我以为往日之事,早在荣翠轩前便已说清楚了才是,如今你我各自婚嫁,应当两两相忘才是,不知宋公子此番言语是为何意?莫非当我是那等不知自爱之人么?” “当然不是!”宋梓言愤然否认,浓浓如描墨的长眉下,一双眼睛犀利如鹰隼,盯着眼前无数次扰他清梦的女子,恨不得一眼看到她心底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对他全无半点旧情。 自赏花宴后,他便再未见过她,偏偏两家已经退过亲,他心里想着她,却连去见她一面的藉口也找不到。 急急将郭飞燕娶进门,也只是想借着郭飞燕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将她请进府中来罢了。 他卑微地忍耐月余,听到她尚为完璧之身的那一刻,他只觉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蛰伏都值得,只要她心里也同样念着他就好。 谁知,她竟然否认了,还否认地那般痛快! 宋梓言终于克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姜婳瘦削纤巧的双肩,低吼道:“你的心明明是属于我的,是我的!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方才隐于落地花罩之后,他只是想偷偷瞧一眼,看姜婳见着他为她画得那许多肖像有多欢喜,可惜偏偏只有惊,没有喜,他这才忍不住改变策略,先将郭飞燕支出去,试试她的真心。 没想到这一抓,姜婳突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毛,瞬间炸了毛,拼尽全力将他推开去,面上带着嫌恶,口中喊着:“走开!别碰我!” 宋梓言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确定,姜婳没有说谎,她不仅不在爱慕他,甚至嫌恶。 叮的一声,宋梓言脑中的某根绷紧的弦,彻底断掉。 他一把握住姜婳纤细的手腕,似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唇畔带着渗人的狞笑,仿佛失去理智般,拖着她便往北牖下柏木雕竹纹小漆罗汉床边走。 “宋梓言!你放开我!”姜婳心中涌出前所未有的惶恐,她怎么忘了,宋梓言就是个疯子,他连弒父都敢,还有何事做不出来,今日是她大意了,不该这般毫无准备进虎穴的。 姜婳被一股大力重重甩在罗汉床上,后背的骨头磕得生疼,她奋力去推宋梓言,却发现力量悬殊,宋梓言的武艺本就在她之上,对付发了疯的宋梓言,仿佛螳臂当车。 他像一座山一样倾身过来,将她两只手死死按在床头,姜婳急中生智,一把拔下发间步摇,在他覆上的前一刻,将尖锐地闪着寒光的步摇对准自己纤细的脖颈,冷冷望着宋梓言:“你若敢动我一下,我宁愿死!” 她确实抱着必死的心,前世她好歹干干净净地去,没道理重活一世还要被疯狗咬一口。 本以为这里是宋府,宋梓言多少回有所顾忌,怎么也不会叫她死在府上。 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宋梓言的无耻,只见他抿了抿唇,邪肆一笑:“不必跟我寻死觅活,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从来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今日,你休想逃过去!” 姜婳杏目圆瞪,见他笑得邪肆张狂,心知脱身无望,顺手便握紧步摇,毫不犹豫地往颈间刺去。 步摇下尖利的金簪,闪着嗜血的寒芒。 姜婳以为自己死定了,岂料下一瞬,一道身影破窗而入,反手便将她手中步摇调转方向,“嘶”地一声裂帛,直直刺入宋梓言右襟。 一晃神,姜婳便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那人轻/喘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姜婳一颗心仿佛泡在温泉池的热汤中,水汽自心底溢出,氤氲了她整个眼眶。 她知道,是苏玉城。 她没有回头,而是恨恨地盯着被苏玉城一脚踹出数米远的宋梓言,步摇仍被她握在手中,宋梓言右襟上却有个细小的血洞,汨汨流出殷红的血/污了他的前襟。 姜婳多想那个血洞戳在另一侧,刺透他的心肺,便能一了百了。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肩头颤动几下方才平復情绪,她知道不能,苏玉城也知道,所以即便受此夺妻之辱,他也不曾直截了当取宋梓言的性命。 “城哥,带我走。”姜婳淡淡吐出几个字,向来柔糯的嗓音带着惊魂甫定的喑哑。
第45页 一时间仿佛脱力般,将全身力量靠在苏玉城身前,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 宋梓言扶着落花罩的手,死死扣住,竟将上好的朱漆刮出一道指痕,他眸光深邃如墨,眼睁睁的看着苏玉城把姜婳打横抱走。 总有一日,他会将属于他的一切,一一讨回来! 郭飞燕慌慌张张的进门,正好见到宋梓言将书案上他视若珍宝的画像掼在水磨石地上的一幕,他一脸阴鸷,郭飞燕刚要开口,巴掌大的脸却被一记掌风狠狠扇偏过去:“是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苏玉城将姜婳箍得紧紧的,若非萝月见情势不对,去镇北侯府寻他,若非他及时赶到,后果他根本不敢去想。 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便觉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剜去一块肉,痛入骨髓。 “往后莫再见他。” “我发现……” 第25章 (二更) 苏玉城同姜婳齐齐开口,又同时愣住,所有的愤然、惊惶、不快瞬间消融。 “好,不见。”姜婳眉眼间俱是浅浅的笑意,似春风拂面,苏玉城被这如花笑靥晃了神,只觉方才还竖起尖刺的心顿时丢盔弃甲,软的一塌煳涂。 这一刻,他才终于确定,她是他心口软肋。 见她经受那般可怖之事,竟还笑得出来,苏玉城唇角翘起一瞬便耷拉下来,面上满是不悦,眸间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暖意:“亏你笑得出。” 娶了这般没心没肺的娘子,他除了自个儿护着宠着,还能如何? 盛怒过后,苏玉城心中却是泛出丝丝缕缕的甜来,想到姜婳宁死也不肯叫宋梓言近身,他如碎星光的眸子里笑意便又浓了几分。 赶走一个宋梓言,他必得设法趁虚而入,占/据她整个眉间心上。 姜婳亦不知自己为何笑得出,她只觉重生至今,若有若无压在心头的闷郁,好似都被那一簪子刺在了宋梓言心上,她的心忽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快意。 她微微仰面,望着苏玉城,光洁细腻骨瓷般的额头轻轻擦过他刀削般的下颚,眉眼弯弯,长长睫羽颤颤,似露出滑过的合欢花,眸中带着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娇/嗔。 或许,她终于可以不必在意前世纠葛,好好同苏玉城过这一世。 可脑中下意识地闪过鹤林寺中那一幕,姜婳的心便如同被细锥刺了一记,痛得她乌油油的瞳仁登时一缩,透出几许茫然地伤。 她不要这般没头没尾地跟了苏玉城,须得同他开诚布公谈一次才成。 苏玉城只当她是又想到某些过往,那些他来不及参与的她同宋梓言的过往,他以为自己已然不在意,却鬼使神差地缓缓垂首,想要攫住那两瓣微微翕动的樱粉。 他只觉身上仿佛披上了无形铠甲,想要在自己的领地,霸道地宣示主/权。 一点一点缩短彼此的距离,车厢里似有无数织网将他们绵绵密密织在一处,姜婳愣愣地望着他靠近,一时竟忘了羞怯,忘了躲。 感受到他清爽的气息拂过她眉梢鼻翼,他目光灼灼,将她唇色烧得殷红,姜婳心头似蹦着一只小鹿,怦怦,仿佛下一瞬便要从胸腔窜出来。 姜婳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她本能且慌乱地合上蝶翅般的眼睑。 “公子,少夫人,我们到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萝月忽而掀起锦绣流苏楣车帷。 仲夏的风热浪般翻涌而来,车厢内的旖旎顷刻消散。 萝月情不自禁张大了嘴,惊在当场,仿若被人点了穴。天知道她这一路有多提心弔胆,怕少夫人哪里受了伤,又怕公子因此对少夫人生出嫌恶来。 这般忐忑一路,细细听着车中动静,却又什么也没听着,急得一脑门汗,谁知掀开车帷,竟见着…… 萝月骤然将车帷重重甩下,车帷下悬着的紫铜绣铃发出灵灵琅琅的碰/撞声,她恨不得拿绣花针将车帷给牢牢缝在木框上:“我……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你这是欲盖弥彰你造吗? 姜婳面颊本就烧得滚烫,闻言更是羞赧得无地自容,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被萝月喊了那么一嗓子,恐怕苏府上下很快便要传遍,她夫妻二人是怎样的情深意浓难以自持。 苏玉城很想将她揽进怀中安抚,可惜某处不受控制的异样,叫他登时浑身一僵,根本不敢近她一分一毫。 偏偏姜婳犹自未觉,垂眸紧紧揪着他身前衣襟,莹润如南珠般的耳垂烧成绯色,白皙纤柔的后颈带着惑人的绮丽。 苏玉城深吸一口气,想将那份异样压下,岂料沉寂十余载的悸动仿若星火燎原,越烧越旺,完全失去掌控。 他将视线移至车帷上,闭上眼睛,在姜婳茫然无措的目光中默念了一遍清心咒,总算艰难地将心中烈火稍稍平息。 萝月立在马车旁,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神色变幻莫测,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方听绣铃轻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车帷。 因着苏玉城的刻意掩饰,姜婳倒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被萝月喊的那一嗓子闹得已然没脸见人,姜婳索性破罐子破摔,窝在苏玉城怀中当起了缩头乌龟。 待姜婳被苏玉城这么抱进影园,苏府上下个个面带喜色,但凡相逢便要悄声问上一句:“你刚才看到公子和少夫人了吗?”
第46页 那神情,活像只要见到了,便是给眼睛开过光。 回到影园,灶房的婆子似生了千里眼似的,后脚便送了冰酪来,面上撒着闷开了口吐着沙的红豆,冰爽甜香叫姜婳忍不住舔了舔/唇瓣。 刚要从食案上拿起那白玉盅,却被苏玉城截了胡。 他一个大男人,竟要同她抢吃食?仲夏时节,这冰饮便是她的命,谁抢她跟谁急,当下便颦眉瞪着他,水润润的眸光透着股不易察觉的骄纵。 苏玉城心头一软,眼中划过一丝宠溺,将那白玉盏捂在手心里,望着她哭笑不得:“我岂会同你抢吃食?你方从外头回来,待凉快些再吃,否则吃了不克化又要遭罪。” 姜婳不领情地撇了撇嘴,心中暗自腹诽,她又不是玉做的,哪有这般娇弱? “乖,再叫一声城哥,我便还你可好?”苏玉城内火旺,想来这冰酪叫他捂得已能入口,却仍想逗逗姜婳。 她在宋府下意识的那声轻唤,让苏玉城头一回发觉,原来他冷冰冰的名字也能被人唤得唇齿沁香。 “苏玉城!”姜婳颊上生绯,扯过身后藤编迎枕便要向他砸去,却被苏玉城含笑夺过丢回罗汉床。 苏玉城倒是没再缠她,而是一手捧着白玉盅,一手捏着柄上刻莲花纹的银汤匙,竟亲手舀起一勺餵到她唇边。 姜婳咬了咬唇,按捺下心中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愫,垂眸将冰酪饮下。 里边冰块已尽数消融,枣红色豆沙浮在白生生的酪乳上,一点一滴缓缓下沉,仿佛他无意中在她心头落下的种子,不经意间生出的蔓蔓根须。 “方才在马车中,你想说什么?”苏玉城提及姜婳未尽之言,不过是本着没话找话的心思,让她能够心思如常同他多待一刻。 没曾想,倒是提醒了姜婳。 姜婳闻言,登时懊恼,她怎的把正事给忘了! 她抬眸望着苏玉城,眸光一眨不眨,神色说不出的凝重:“我在宋公子书房中发现了北辽印记。” 她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没有半分迟疑,杏眸熠熠,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特意给宋梓言挖了大坑。 她也是被苏玉城救下才想起,自己虽未发现端倪,却不意味着此行全无收穫,至少能再苏玉城心里种下疑窦不是? 表面抹得再干净,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她是不能再去查探,苏玉城却可以,宋梓言今日这般羞辱她,不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她如何对得起苏玉城的不计前嫌? 她比过往任何时候活得都通透,今日之事,苏玉城非但没有心生责备,反而生出许多怜惜,若换了旁人,恐怕早将所有过错尽数加诸在她身上,连句辩解都不会听。 她这话言简意赅,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炸得苏玉城整个脑仁儿嗡嗡作响。 “娘子且小憩片刻,此事非同小可,我须得做些筹备。”苏玉城说完,将白玉盅放在香楠木矮脚小炕桌上,便足下生风疾步出去。 姜婳望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茫然,他就这般信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追问也无,便义无反顾地追着她给的线索而去? 就像怀春少女想了无数种计策,预备用在心仪之人身上,好叫他也钟情于他,可还没等少女有所行动,心仪男子便先一步向她表明心迹。 信任来的太突然,姜婳脑子懵懵的,怎么也理不清,自个儿哪里值得他那般信任, 入夜,庭院中大槐树上蝉鸣阵阵,内室置了冰桶,姜婳一觉醒来,仍觉身上微微汗意,让人黏/腻不适。 睁开眼睛,朝煳着纱纸的窗棂望了一眼,外头树影摇曳,斑斑驳驳落在窗棂上,叫人心间平添几分寒意。 好似不那么热了,姜婳往里挪了挪,未睡过的地方带着一丝凉意,她侧过身子,重新闭上眼。 正要睡去,却听到“吱”地一声轻响,随即一阵轻巧的落地声传来,似是布履敲在地砖上。 姜婳心下一惊,勐然回头,却见一个身着墨色夜行衣的高大身影闪电般噼在她身侧,在她惊唿出声的前一刻,冰凉的手指穿过纱帐缝隙捂住她的唇:“娘子,是我。” 姜婳瞪大眼睛,月光熹微从窗棂处探进来,眼前的人,俊眉修目,面如玉琢,唇角微微翘起,可不正是苏玉城! “你这是做什么?”见到他这身打扮,姜婳便有些气,她告诉他宋梓言的书房有异状,却不是叫他亲自去查探啊,若是他被宋府发现,她不得后悔死。 苏玉城感受到她的怒气,心下竟生出丝丝欢喜,她这是关心他么? 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想要拥住她,这一夜险象环生,唯此刻方有落在实处的安定。 “嘶……”牵动了左臂上伤口,苏玉城忍不住痛唿出声,还特意夸张了些,边唿边斜眼瞅着姜婳。 见他这样,姜婳当下便紧张得不能自已:“你受伤了?谁伤的你?” 他被发现了吗?宋家或是北辽的人会不会追过来杀人灭口? 姜婳盯着苏玉城受伤的左臂,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唯独不想叫他被宋府奸贼抓去。却是忘了,外头没有动静,便说明苏玉城已经将人成功甩脱,宋梓言再有能耐,没有合理的藉口也不能私闯民宅,更何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苏放的宅院。
第47页 “别怕,没人认出我来,只是手臂上的伤,不能惊动旁人,还得劳烦娘子替我上药。”苏玉城脸不红心不跳,厚着脸皮道。 姜婳闻言,匆匆撩开烟罗纱帐便要起身去翻药箱,可对上苏玉城幽暗的窜着火星的眸光,她才恍然想起,夏夜炎热,此刻她身上仅着亵衣,堪堪遮住紧要部位。 饶是内室光线昏暗,姜婳面颊仍是烧得几欲滴血,她紧咬着下唇,扫了一眼苏玉城左臂被划开的衣袖,垂眸便要从苏玉城身侧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娘子,你猜我是不是柳下惠? 第26章 谁知,苏玉城长臂一伸,握住她纤巧滑润的削肩,将她按回纱帐中。 “别动,莫着了凉,我去拿药箱。”苏玉城勐然收回手,指尖颤动,仿佛还贪恋着那份触感,暗暗吸了一口气,方才将心中热度按捺下去。 偏那热度又从脖颈窜出来,蔓延过他下颚的弧度,直烧到他的耳尖。此时倒是无比庆幸姜婳歇息时并无掌灯的习惯,否则他这愣头青的模样被她瞧了去,不定会不会在心里偷偷笑他。 他的手明明染着些暗夜的清凉,可拂在她肩头,姜婳却被烫的瑟缩了一下,似被烧红的烙铁燎过,灼意经久方歇。 苏玉城背过身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屏风外的雕花架上取药箱。 若是娘子知晓他近日得侯爷提点,武艺突飞勐进,不仅甩掉宋府追兵,连臂上的伤也是为了瞧她替他着急的模样,回府前自个儿特意划上的,会不会直接将他丢出门去? 姜婳小心翼翼,略显笨拙地替他上药,细细柔柔的指腹沾着药粉在他伤口处涂抹,苏玉城竟一时忘了痛,只有由骨髓深处溢出的藕丝般的麻。 他身子僵直,故作镇定地凝视着纱帐上的水雾撒花绣纹,眸光根本不敢往姜婳身上落,生怕自己一个情难自禁,在她心里落下个孟浪的印子。 苏玉城无奈苦笑,下意识地揉了揉拧紧的眉心。 一时竟不知该为自己苦肉计成功,得到姜婳关心而欢喜,还是该因自个儿急于施展苦肉计,尚未沐浴更衣,不便唐突佳人而伤怀。 心中酥酥痒痒的绮念虽盛,苏玉城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方才“受过伤”,岂能龙精虎勐?在娘子面前扮出虚弱的模样方是长久之计。 苏玉城暗自咬牙,在姜婳开口前,主动去外间罗汉床上歪着了。 让姜婳惊奇的是,她明明心事重重,有许多事想问苏玉城,可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唿吸,她竟就这般沉沉睡去。 在雪衣娘的啁啾中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院子里传来萝月同小丫头们的玩笑声,仿佛又什么喜事。 “萝月!”姜婳冲着窗棂朗声唤道,声音有种冬瓜糖的脆甜。 坐在廊下小杌子上候着的萝月,闻声登时跳起来,捧起早已备好的襦裙,沖坐在外间安静如鸡翻着兵书的苏玉城福了福,便匆匆去内室服侍姜婳起身。 姜婳系好腰间绦带,伸着懒腰绕过屏风,惊得正打哈欠的嘴巴都忘了合上,苏玉城怎么还在! 她慌忙闭上嘴巴,收回戴着金丝绞花臂钏的放浪形骸的手臂,让它们统统回归安分守己的模样,这才扭头狠狠瞪了萝月一眼。 为什么不提醒她! 被颳了一记眼刀的萝月,内心无比委屈,少夫人,您家夫君为何在此,您应当比奴婢清楚啊? 姜婳垂眸绞着手指,心下懊恼,这回怕是在苏玉城眼中形象尽毁。 岂料,苏玉城竟“哈哈”一阵朗声笑起来,他真不是故意要笑姜婳的,只是她那顽劣小狐狸瞬间变成乖巧萌兔的模样,看得他心都化了,实在没忍住。 没想到,他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并不是个无趣的大家闺秀,她不像是读《女戒》长大,倒像是吃甜雪泡长大的。 苏玉城挑了挑眉,望着姜婳初起时慵懒带着娇憨的容颜,心头一动,放下兵书,整了整衣衫站起来道:“去替少夫人盥洗梳妆。” 萝月闻言,只当是公子要同少夫人独处,特意将她支开,当下一熘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磨蹭了好一会子才捧着铜盆进屋。 姜婳由着萝月、松云替她梳洗,也不知苏玉城哪里来的耐性,竟站在一旁直直看着她,饶是丫鬟们还在,他不会做什么,姜婳对上铜镜中他的目光,仍是忍不住羞红了面颊。 萝月、松云抿唇忍笑,眼睛却笑成一弯浅浅新月。 待将她髮髻梳好,沉默不语的苏玉城,却忽而出言制止,上前挥了挥手将萝月她们赶了出去。 姜婳见他长身玉立,自她身后长臂一伸,从妆奁中取出他送她的那支蝶钗,略带磁性的嗓音沉沉落在她耳畔:“今日戴这支金钗可好?” 她很想说,今日梳的髮髻并不适合簪蝶钗,可一想到他因她而受伤,便生生将那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可等苏玉城兴致勃勃地将蝶钗插在她发间,却自个儿蹙起了眉心,摇头换了一支翠玉簪子,方才舒展眉心。 姜婳心下觉着好笑,没想到她榆木疙瘩似的夫君,于梳妆一道竟也无师自通,玉兰簪子倒是挑得很合她心意。 殊不知苏玉城心中正盘算着,等忙完这阵子,定得带她去荣翠轩挑些更好的头面,他私下里置办的那些产业,足以让她这一生都不必将就。
第48页 待苏玉城拈起螺子黛,要沾水替她画眉之时,姜婳登时跳起来,一避三尺远,紧张兮兮地问道:“夫君可曾替人画过眉?” 苏玉城一脸愕然,这是什么傻问题,他岂会替别的女子画眉? 他果断摇了摇头。 没想到姜婳指着他手中螺子黛道:“夫君于画眉一道并无经验,还是我自己画吧,不敢劳烦夫君。” 苏玉城实在不明白,为何诗书中描绘的缱绻缠绵的画眉之乐,在他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他拧眉望了望手中青黑色的一团,嘆了口气,别说娘子对他的手艺没信心,连他自己也没把握,只得放下,静静撤至一旁暗暗将姜婳画眉的模样记在心里。 这段时日,跟镇北侯几乎同吃同睡,侯爷也未刻意隐瞒,苏玉城自然看出侯爷腿疾之事,不止腿疾,他还有其他旧伤。 是以,苏玉城并不想早早的把宋家的事告诉镇北侯,总得查探清楚,否则不过是多个人忧心罢了。 打定主意,便叫青锋去侯府替他告了假,他人虽没去,课业却不曾落下,侯爷似乎唯恐他在温柔乡中不思进取,特意叫青锋带了一匣子兵书回来。 苏玉城只想着叫姜婳心疼,那一刀下手便有些重,昨夜还不觉得,白日里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姜婳看在眼中,迅速别过脸去,掩饰着眸中涌起的泪光,埋怨他的声音却带着些许哽咽:“即便要去,你也可以好好谋划,派个死士去,怎的就要只身范险?” 看她这般着紧,苏玉城心中又生出悔意来,可再怎么后悔,他也不敢告诉姜婳真相,只得稍稍安抚:“昨日是我鲁莽了,只想着出其不意,却是准备不足,往后再不会叫娘子担忧。” 姜婳秀眉一挑,跺了跺脚,嗔怒道:“谁担忧了!” 苏玉城哈哈一笑,似乎自从同她相识,他的脸上才开始有笑意,并且带着与日俱增的趋势,他并不排斥这种转变,反而这样才叫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个有血有肉享受爱恨嗔痴的普通人。 那厢镇北侯给他布置了课业,这厢姜婳也自发当起监工,即便苏玉城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同娘子耳鬓厮磨也是不成,只得沉浸在兵书里。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昨夜兵部尚书的府邸进了贼,姜婳听着外头採买的僕妇无意中透露的消息,只觉一颗心紧紧揪着。 直到红日西坠,也未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姜婳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看来宋梓言是真不知晓夜探宋府的是她夫君。 用罢晚膳,姜婳背着众人,在内室替苏玉城换药。 西窗下,草间蛩响阵阵,内室一灯如豆,毕波一声爆出烛花来,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姜婳细细替他缠好纱布,终于松了口气。 苏玉城垂眸望着姜婳细腻白皙的后颈,忍不住喉间滚动,他忽而想起洞房之夜的花烛,也是这般爆了烛花,他却生生错过短短春宵。 这一次,他断不能再轻易放过去。 姜婳刚替他将纱带打好结,防止伤口崩裂,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捞过去,不轻不重地撞在他的前襟处,髮髻上尚未及取下的玉兰簪子顺势滑落。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腰肢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箍住。 “别……”姜婳呢喃出声,带着羞赧地反抗,她抬手将纤细的手臂抵在他身前,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我不要这般没头没尾地跟了你。” 在苏玉城疑惑的目光中,她紧紧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将心间盘亘已久的刺抛在明面上:“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今日你须得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否则……” 她顿住了,面色有些泛白,她也不知道否则会如何,顶多也就是同苏玉城相敬如宾,同他分房而居,和离也只能等到宋梓言递降书的那一刻吧。 嫁给苏玉城,原本是为着取得他的信任,没曾想,这桩亲事眼下却是对她最有利不过的保护伞,至少她能理直气壮地同宋梓言断干净,还有苏玉城护着她。 说起来,她才是这桩亲事的最大受益者,若他真的心系旁人,她还强求什么? “好。”苏玉城松了腰间力道,握住她一只柔夷按在他怦然跳动的心口道,“我不不会欺瞒于你。” 对于此生唯一的髮妻,他希望两人终生都能坦诚相待,就连他深藏心底的秘密,有朝一日,也会亲口告诉她。 姜婳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心中可有旁的女子?” 苏玉城见她问得慎重,本以为她是发现了他身世端倪,若果真如此,要不要告诉她,尚须掂量,不是怕她说出去,而是怕她接受不了,将他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度拉开。 却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苏玉城怔愣片刻,眉眼含笑:“自然没有,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及得上娘子?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娘子放心便是。” 原来这才是娘子抗拒他的癥结所在,不知何时叫姜婳生出这般误会来,苏玉城心下着实觉着自己冤得很。 心中几乎笃定已久之事,一朝被他否认,姜婳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道:“那你在鹤林寺……偷偷去看敦……明净师太,回来还黯然神伤,终日酗酒。” 苏玉城惊得张大了嘴巴,心中极隐晦之事,被她这般提起,他竟未觉沉重,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早就被她撞见了。
第49页 “你怎么会以为我心仪她?她……”苏玉城一时不知该不该告诉姜婳实情,沉吟一瞬,终于道,“她是我的一位长辈,血脉相亲的至亲之人。” 至于究竟是谁,若是姜婳问,他便说,若她不问,他便将此事暂且暗下。 春宵苦短,不是探讨身世的好时机,不如同娘子做些更要紧之事。 姜婳闻言,忽而笑了,笑意无声地化在眉眼间,仿佛冰原上一夕绽放的雪莲,烛光下流光溢彩。 她做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胆大举动,忽而仰面,在苏玉城稜角分明的下颚落下一wen。 苏玉城一双星眸,登时生出大片大片铺天盖地的狂喜来,扣住姜婳的腰身,缓缓将她放在烟雾般的纱帐中。 “叩叩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只听萝月焦急唤道,“少夫人,姜府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作者你快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第27章 (二更) 这时候来人,必定是要紧事,姜婳顾不上羞赧,一把推开苏玉城,垂眸整了整身上尚算齐整的衣衫,匆匆便要下床去。 慌乱间却不小心撞到苏玉城,也不知撞在哪里,只听他“嘶”得一声,狠狠吸了一口气,面上神色颇为痛楚。 “夫君,可是撞到伤处了?”姜婳虽着急娘家之事,却也不忍丢下苏玉城不闻不问,一脸担忧地望着苏玉城缠着纱布的左臂,想要解开看看是否崩开。 谁知,苏玉城身子一僵,苦笑地摆了摆手道:“我无事,娘子且去瞧瞧有何要紧事。” 拿没眼力见的丫鬟,最好是有要紧事,否则他非把她发卖了不可! 若是姜婳撞着旁的地方,他少不得博博同情,偏偏撞的是那处,他又怎敢叫姜婳瞧见自己的丑态? 望着烛光中,姜婳纤纤裊裊的背影,苏玉城盛着星光的眸子满是哀怨。 这厢,姜婳出门便见萝月一脸焦急地立在门槛外,只见她欠了欠身,凑近姜婳,将声音压得极低:“来的是夫人身边的何妈妈,说是韩姨娘指名要见您。” 姜婳顺着萝月的视线,往院外一望,果然见何妈妈立在灯笼下沖她颔首。 事关韩姨娘?姜婳脑中忽然闪过上回在山洞中撞见的一幕,心中顿时一突,莫非韩姨娘不听劝,再次犯了煳涂,被阿娘身边的人抓到? 难怪萝月要压低声音,此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韩姨娘虽不是爹爹名副其实的妾室,可也算是姜府之人,姜婳下意识里并不想叫苏玉城知晓这桩丑事。 她沉吟片刻,转身进去跟苏玉城说,姜勖在外边又闯了祸,阿娘火气正盛,是以爹爹唤她回去哄哄阿娘。 左右姜勖是个爱闯祸的,用这个藉口再合适不过。 苏玉城淡然一笑,点头叫她快去,姜婳见他信了,这才松了口气,匆匆换上外出的衣衫,便由萝月挑着琉璃灯随她一道而去。 待姜婳走远,苏玉城忽而绕过屏风,望着北牖外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大树,面带寒霜,眸光犀利似要化为实质,泠声道:“进来!” 树上暗卫是晋康帝派来的,他本以为自己藏得极好,没想到早就被苏玉城发现了,登时灰熘熘地摸了摸鼻子,从枝叶间一跃而下,顷刻间便垂首站在苏玉城面前,步法精妙,形同鬼魅。 “叫什么名字?”苏玉城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那暗卫却心中忐忑,比面对喜怒无常的晋康帝时也不差,想到晋康帝对这位的在意,他忙恭敬回道:“属下七星,听候公子差遣。” 苏玉城闻弦音知雅意,当下便明白,这人算是晋康帝送给他的,不管他是出于怎样呃心态,苏玉城都觉得自己没理由放着这般武艺精湛的人手不用。 尤其是他不能时刻守在姜婳身边,却要防着毒蛇般蛰伏着随时可能上来咬他们一口的宋梓言。 “你再带个人,即刻起跟在少夫人身边,隐在暗处保护她,若她有丝毫损伤,你们也不必再回来了。”苏玉城语气淡漠,却掷地有声,七星毫不怀疑,若是少夫人真被伤到,苏玉城定会取他们的性命。 身为暗卫,死他自然不怕,唯独怕的不过是晋康帝折磨人的手段,若苏玉城亲自处置他们还好,若是交给晋康帝…… 七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决定还是拉着暗卫中武艺最高的破山一块,较为稳妥。 “是!”七星抱拳,迅速没入暗夜中。 御撵上,晋康帝身着明黄色绣团龙纹圆领长衫,正要去赵婕妤宫里,听得暗卫来报,眼中登时闪过一丝玩味。 “哦?城儿派了两名暗卫去保护姜婳?”晋康帝蓄薄须的上唇微微牵动,扯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来,“往后听他吩咐即可,不必再来回我。” 看来这回他赌对了,城儿彻底对姜家那小丫头上了心,他能同心仪之人朝朝暮暮,倒比他这个当老子的强多了。 脑中闪过年轻时,初见燕飞的情形,她站在纷纷扬扬的樱树下,满树芳华不及她眉间一笑。 彼时他便如同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日思夜慕,却不敢宣之于口,花了月余亲手雕了一支玉簪,还是叫六弟替他送出去的。 看到御膳房新出的点心会想到她,看到御花园里的奇花也想送与她,他甚至想,哪怕她想要这江山,他都愿意退到她身后做个傀儡,只要能日日瞧着她便好。
第50页 偏偏天不遂人愿,她成了敦亲王妃。 晋康帝面色一寒,御撵穿过甬道,已然能瞧见赵婕妤燕宛宫外华美炫目的宫灯,他却忽而没了意趣。 替身终究只是替身,赵婕妤空有一张脸同她有六分像,却连她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晋康帝颓然合上眼,轻轻敲了敲蟠龙云纹扶手,御撵一顿,掉头回了勤政殿。 “哗啦!”花了两个时辰梳妆打扮,亲自候在殿门处的赵婕妤,听到宫婢的回禀,一把将内务府新孝敬的汝窑瓷盏掼到水磨石地上,一双美目阴郁之极。 她目光幽幽扫过妆奁中的一方锦盒,甭管那老道士说的多好听,她却清楚,那正是前朝贵妃用过的,能增色固宠的息肌丸。 那东西虽好,可到底不能长久,损伤龙体不说,于她子嗣也有碍,可一想到宫里的传言,以及晋康帝近日来她宫里的次数无意中消减,赵婕妤美目中便簇起一团火。 陛下,你可别怪臣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她同老道士的事若是被晋康帝知晓,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有晋康帝最宠信的老道帮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姜婳回到苏府,却是一番兵荒马乱,事情同她想像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望着跪在她脚边的韩姨娘,神色复杂:“韩姨娘,你煳涂啊!” 韩姨娘岂止煳涂,简直煳涂之极!叫她回来做什么,难道韩姨娘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会帮她? 姜婳眯了眯眼睛,水润润的眸子忽而变得犀利起来,韩姨娘不仅跟那黄大成私相授受,竟然还怀了身孕。 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哪有机会要她见出嫁的姑娘,只怕立时便拉去沉塘了。 最让姜婳看不透的是,此事并非阿娘身边的人发现的,而是大哥带回来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可怜女子。 女子名唤杨月,身量高挑,却很纤瘦,是大哥回京途中从山匪手里救下的,她自称父母双亡,来京城寻亲,可来了京城才发现亲人已不知搬去何处。 她无家可归,言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留在姜墨身边服侍,姜墨心系镇北侯府的曹采芙,哪里肯收留一个可能引起误会的女子? 可林夫人生出恻隐之心,不忍见她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便要将她留在府中,也不要她签卖身契,随时可以自行去留。 回门那日,还是姜婳主动提出把杨月安在韩姨娘屋里服侍的,只因韩姨娘深居简出,身边的丫鬟也不好随意走动,翻不了浪花来。 偏偏她还翻出大浪来,便是她发现韩姨娘身怀有孕,趁韩姨娘同黄大成私会之时,偷偷带着林夫人来捉女干。 原本姜婳还觉着自己杞人忧天,这会子却深深觉着,杨月必定不简单。 回过神来,却听韩姨娘悽然哭诉:“姑娘也是嫁过人的,可你备受夫君宠爱,哪里明白我心里的苦?当初老夫人见我颜色好,将我赐给老爷,本非我所愿,还是表哥劝我不能惹怒老夫人,贱妾出身寒门小户,卖身契尚且在老夫人手里捏着,除了听之任之还能如何?” 所以,便连争取一下都不肯么?一想到韩姨娘的凄凉还有黄大成一份功劳,姜婳便不觉冷笑,黄大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借着青梅竹马表妹的名头谋的好差事,另娶如花美眷,待糟糠撒手人寰,他一人无力抚养两个闺女,便来引诱韩姨娘。 若什么也没发生,姜婳倒是愿意多句嘴劝劝她,可如今韩姨娘已经怀了黄大成的骨肉,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你再可怜,路也是自己选的,哪怕头破血流也是自己磕的,没人强押着你,我一个出嫁姑娘凭什么帮你呢?”姜婳明白,同为女子,她并不想为难韩姨娘,更何况当初顺利同宋梓言退亲,也算有韩姨娘一份功劳,她一直记在心里。 她是不能看着韩姨娘去死,可还是忍不住刺上一句。 没想到,向来柔弱的韩姨娘,忽而仰面望着她,犹带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姑娘若肯放我出府,同表哥远走高飞,我这儿碰巧听到一些事,愿意说与姑娘听。” “哦?”姜婳一脸讶异,眼中也不由生出好奇来,原来韩姨娘还有后招。 姜婳后退两步,坐在中堂千里江山挂画下的太师椅上,纤纤玉指轻轻叩着紫檀木长案,眸光扫了扫右下首的位置,悠然道:“坐下说吧,你说的事若是于我有用,我不止放你出府,还送你五十两银子做盘缠如何?” 至于能不能远走高飞,便要看黄大成如何决断,她可管不着。 韩姨娘依言起身,拿丝帕拭了拭颊边的泪,深吸一口气方道:“姑娘可记得,宋府有个吴姨娘?” 吴姨娘? 姜婳微微蹙眉,她自然记得,当初一心想嫁给宋梓言,倒是对宋府多留心些。 据说那吴姨娘相貌姣好,跟了宋坚也有十余年,却是无所出,难不成那吴姨娘跟韩姨娘是一样的遭遇?她可并不想再听这些姨娘间的糟心事,她能救一个韩姨娘已是仁至义尽,没道理去管宋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妾室。 她沉默不语,韩姨娘却自顾自继续道:“吴姨娘也是个可怜人,早年颇受宋老爷宠爱,却被宋夫人私下灌了绝育的汤药,自此再不能生育。” 姜婳心下骇然,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难怪宋坚这么多年再未纳妾,只有宋梓言这一棵独苗,还是北辽三皇子的野/种,只是不知宋坚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被蒙在鼓里?
第51页 “贱妾无意中结识吴姨娘,从她口中方才得知,原来宋老爷在槐树巷养着个外室,似是杭州瘦马出身,样子极出挑,还替宋老爷生了个儿子,现下已有十岁。” 韩姨娘说到此处,忍不住抬眸望了姜婳一眼:“宋夫人与宋公子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第28章 她当初是刻意接近吴姨娘的,只因吴姨娘是宋府中人,韩姨娘想借吴姨娘的手,在姜婳嫁去宋府之后,给她添添堵。 没想到姜婳没嫁成宋梓言,上回撞破她和表哥的事也依约没有告诉老爷夫人,韩姨娘原就想着知恩图报,要将从吴姨娘那里得来的消息送给姜婳。 那宋公子不是个好的,定亲前便负了姜婳,还将郭姑娘娶进门,这消息若是能让姜婳给宋公子添些晦气,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 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姜婳,与表哥的事倒先大白于人前,这消息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韩姨娘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姜婳闻言,却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宋坚心里是知道,他在替别人养儿子?宋夫人定然不许他有旁的子嗣,才会给吴姨娘灌了绝育汤,只是不知这宋夫人是怎样的身份呢? 咔嚓一声,一个念头似闪电般,照亮了她整个心智,姜婳恍如醍醐灌顶。 宋夫人是北辽三皇子的人! 若非如此,她岂会不要一个自己亲生的儿子,却要整个宋府做宋梓言图谋天下的垫脚石? 作为三皇子的女人,她必定是不会叫宋坚碰的,那宋坚既不是阉人,又有野心,如何甘心只博一世的从龙之功,而不惠及后人? 所以,她才会避开宋夫人和宋梓言的视线,在槐花巷养外室,给自己留个血脉。 姜婳神色复杂地望着韩姨娘,却把韩姨娘唬了一跳,难道姑娘听见这个消息不高兴?她心里还惦记着宋公子? 韩姨娘心跳如擂鼓,通通通,砸得她脑仁懵懵响,若果真如此,她恨不得将方才的话吞回去才好。 没想到姜婳忽而抬了抬手:“我会依言送你出府,杨月也先借给你使唤,直到你顺利诞下孩儿,可够诚意?” 她面上淡然,心里却乱的很,方才那些不过是她的猜测,事实如何还得小心查证,利用好了,至少会叫宋梓言后院起火乱了阵脚。 韩姨娘悄悄抹了一把冷汗,缓缓舒了口气,原是她多想了,姑娘瞧着也不是个傻的,难道还会放着芝兰玉树的状元郎不爱,去惦记那个负心的宋公子不成? “够!够!”韩姨娘面带喜色,忙不迭地应道,摸了摸尚未隆起的小/腹,恨不能跪下来替腹中孩儿给姜婳磕几个响头。 她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求这一线生机,也不过是为着肚子里的这块肉罢了。 表哥是个怎样的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只是她宁愿委身于表哥,求个孩子傍身,也不想继续在这一潭死水般的后院,过着锦衣玉食却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她熬不下去了。 姜婳摆摆手,制止了她下跪的动作,冷冷叮嘱了一句:“既如此,出了这道门,你便将方才的话烂在肚子里,否则惹出事来便是求神拜佛也无用。” 她面色凝重,即便韩姨娘不知会惹出何事,可一心想过安生日子的她,自然不会去找麻烦,当下便点头如捣蒜。 推开花厅雕花木扇,姜婳望着亮如白昼的庭院中,一脸沉郁的姜衡、林曦和姜勖,柔声道:“爹爹,阿娘,韩姨娘也是个可怜之人,她于我有恩,看在婳儿的面上放她出府可好?” 姜衡除了觉得面上无光,倒也没什么感觉,毕竟他连韩姨娘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个低眉顺眼的髮髻。 倒是林夫人,她虽曾想过将韩姨娘放出去,却也是想送她去吃穿不愁的田庄上荣养,而不是这般与人苟/合。 她有些看不起韩姨娘,可一想到韩姨娘跟了黄大成会过怎样的日子,又有些替她不值,一时倒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 一尸两命之事,太过阴损,她实在做不出。 姜婳此言,倒正好给了她一个台阶下,林夫人向来几乎对姜婳有求必应,捧在手心里都怕被雀儿叼走,若说韩姨娘对姜婳有恩,她并不大信,可她愿意把这事交给姜婳处置。 这样一来,不管姜衡对韩姨娘到底是何种感情,对这样的安排满不满意,都怪不着她头上,更不会去怪他素来疼爱的女儿。 是以,林夫人颔首道:“便依你所言。还不谢过姑娘?” 后一句话,她是冲着韩姨娘和黄大成说的。 姜婳受了她二人的礼,转而望着眉心微蹙,眸中压抑着不甘的杨月。 “你虽未签卖身契,却是我指了去服侍韩姨娘的,你今日之举于情可嘉,于理却是背主忘义。我也不罚你,眼下有两条路给你选,要么离开姜家,要么跟着韩姨娘服侍她顺利生产,再回到姜府做事。” 说罢,又补了一句:“只是届时你再回姜家,却是要签卖/身契的。” 她对来路不明的杨月,依然心存戒心,若不试上一试,着实寝食难安。 除了韩姨娘,众人皆未料到姜婳会提这个要求。 夜色浓浓,皓月皎皎,月门外一丛翠竹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庭院中树影婆娑间,有不知名的鸟雀啼鸣振翅,远处园子里隐隐似有夜枭的叫声,更衬得院中一片沉寂。
第52页 姜婳定定地望着杨月,眸色晦暗不明。 杨月默然片刻,拇指下意识地在食指外侧掐出个深深的指甲印,在姜婳耐心耗尽之前,她终于低眉顺目道:“奴婢甘愿服侍韩姨娘,以赎今日背主之罪。” 呵,果然不出她所料,姜婳心下登时有了计较。 不过是个小卒,姜婳无意再理会她,挥了挥手,叫她去萝月那里领五十两银子,便收拾好细软随韩姨娘出府。 待院中清净下来,沉默许久,几乎要憋出内伤的姜勖,登时化作一只刚放出笼的野兔,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带着无限崇拜的神色舔着脸蹦跶到她跟前:“小妹好生威风,嫁给状元郎,短短月余像是又长出个脑子来,你怎么想到这般惩戒杨月的?” 他话音刚落,林夫人便一巴掌唿在他后脑勺,噼头盖脸骂道:“什么状元郎?那是你妹夫!你要是有他一半上进,你娘我早喝上媳妇茶了!” 姜勖心中愤愤不平,摸了摸被拍懵的后脑勺,小声嘟囔:“他不上进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你说什么?”林夫人瞪大了眼睛,声调也不自觉地扬起。 姜衡见夫人要动怒,今日本就不顺,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当下便踹了姜勖一脚,斥道:“还不滚回你屋里去!” 随即,也顾不得姜婳在场,伸手便揽着林夫人的肩膀往怀里带,一双眼睛似黏在林夫人身上,小意哄着:“夫人息怒,那臭小子不会说话,交给为夫收拾便是,气坏身子不值当,吃了这么些年米粮,打死也怪可惜的,除了打两下也只能在心中默念‘亲生的’不是?” “噗嗤”林夫人和姜婳齐齐笑出声来,因着韩姨娘之事带来的烦闷登时消散大半。 姜婳抿唇偷笑,往常爹娘鹣鲽情深还会背着她些,如今许是因她嫁了人,便少了些顾忌,她倒是挺乐意见着爹娘亲亲/热热的模样。 倒是林夫人,脸皮没姜衡那般厚,柳叶般的秀眉微微一拧,嗔怒道:“婳儿还在呢!” 话虽如此,林夫人到底没甩开姜衡的手,而是转而望着姜婳:“那杨月你若不喜,打发出去便是,为何要做这番安排?” 因为她怀疑杨月跟北辽有关,或者说跟宋梓言有关。 今生她跟宋梓言越走越远,不能借着姜府姻亲的关系行事,想来宋梓言并不会甘心就此断了姜府这条线,从大哥带杨月回来时,她心中便闪过这个念头,却并不清晰。 直到那日宋梓言强求她而不得,再到今日杨月高调挑事,似要把姜府的水搅浑,宁愿签卖/身契也不肯离府,她心中猜测才越发清晰起来。 所以她才要这般吊着杨月,离韩姨娘生产还有大半年光景,她倒要看看这只悬丝木偶肯不肯安安分分。 “阿娘不必忧心,此事婳儿自有主张。” 林夫人闻言,只觉女儿出嫁后,心思似乎较从前重了,她既盼着女儿有主见,别被府中僕妇管事煳弄,又盼着女儿少劳神费心。 最后却只是嘆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儿孙自有儿孙福,婳儿要做什么便由她去做,左右他们两个老的还能使几分力,暂且能保她无恙。 夜色已深,姜婳便在原来的院子里歇下。 屋里一应陈设,皆是她出嫁前的模样,似有专门的丫鬟婆子细细打点,多宝格、细腰赏瓶俱是纤尘不染,连长案上的花觚里也插着园中新采的粉色蜀葵及金色萱草。 苏玉城接手下密报,证实宋梓言确实同北辽来往密切,怪异的是北辽人对宋坚不甚在意,对宋梓言却颇为恭敬。 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想到平静朝堂之下潜伏着的暗涌,只觉心头一点也不踏实。 据他和镇北侯推测,以北辽如今的形势,即便要犯大晋,也该是三年后。 可经姜婳提醒,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后,却忍不住推翻先前猜测,北辽狼子野心,极有可能提前发兵。 北辽几位皇子虽正内斗,可每每对外之时,他们也是极易抱团,想到北辽兵强马壮,大晋重文抑武,肠肥马瘦。 他便觉着今夜是睡不着了。 唔,他是因正事睡不着,绝不是因娘子彻夜未归,让他一人独守空房才睡不着。 苏玉城握着狼毫笔,无意识地在宣纸上画着一匹战马,刚画出个大致轮廓,他心中便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要私养战马! 第29章 (二更) 私下置的产业已成气候,银两倒不是问题,但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心腹之人去做才成。 从头开始选种驯养,战线太长,苏玉城打定主意要从北辽黑/市购马,购马之人不止要熟悉马匹习性,不会叫人坑了去,还得有可靠的渠道。 苏玉城剑眉紧蹙,将身边可用之人细细筛选,却无一人得用,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而福至心灵,想起身在北疆的千胜。 千胜原是北疆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尚未学会走路,便先学会了骑马。 每逢冬日,北辽牧草萧条,便屡屡进犯大晋,只是小范围骚乱,惯于安逸的朝臣们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未加理会,却苦了北疆数个州县手无寸铁的百姓。 千胜便深受其害,他一家子先后葬身北辽铁蹄利刃之下,他心有不甘却孤掌难鸣,辗转来到京城,想要上达天听,却险些被亲辽一派暗sha。
第53页 当年他救下千胜也是碰巧,也是从那时起,他心下便暗暗立志,有朝一日必平定北疆,将北辽鞑子赶回漠北! 这些年,千胜虽身处北疆,却未曾同他断了联繫,想来作为土生土长的北疆人,看着北疆如何生灵涂炭的千胜,对北辽的恨意定是深入骨髓,若他有门路,倒是最好的人选。 此事宜早不宜迟,苏玉城当下便拟书一封,叫暗卫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有暗卫盯着,若晋康帝有心,早晚会察觉此事,是以苏玉城并未藏着掖着,他倒要看看,晋康帝得知此事是否会龙颜震怒,即便误会他要谋朝篡位他也无惧。 他行事向来只求无悔于心,不管是为了小家还是大家,他都必须去做。 出身并非他能左右的,可既然来这世间走一遭,他便不能再畏首畏尾地活下去,心中打定主意,虽千万人吾往矣。 终有一日,他要披甲凯旋,将身世大白于人前,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我命由我不由天! 八百里加急密信,暗卫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当下便潜入重重宫墙,请晋康帝示下。谁知晋康帝眯着眼,看也未看,便叫暗卫照苏玉城说的去做,随即翻身继续安睡。 面上淡然,心下却甚是欣慰,虽不知苏玉城意欲何为,他却能猜到是与北辽有关,臭小子,终于忍不住了。 还是年轻好啊,一腔热血,浑身是胆,虽缺少歷练,可光阴终会将那臭小子打磨成一柄绝世宝剑,这才是他的好皇儿! 事实上,晋康帝不仅未加阻挠,在得知苏玉城要做何事之后,还悄悄舍了大半私库,并传下诸多密诏给他一项又一项特权,助他一臂之力,这都是后话。 翌日一早,姜婳睡到天光大亮,去给林夫人请安并辞行之时,又想起另一桩事来:“阿娘,大哥可找到芙姐姐了?” 姜墨回京,既是参加姜婳婚宴,亦是叙职,林夫人本欲留他在京中多待些日子,谁知镇北侯府传来消息,说是在沧州发现曹采芙踪迹,想叫身为沧州地方官的姜墨代为寻找。 明面上,曹采芙这段日子未出来走动,是因染了风寒在家养病,同她算是手帕交的姜婳心里却很清楚,这种病曹采芙一年要养上好几回。 姜墨的心意,姜衡和林夫人也都清楚,迟迟未去侯府提亲,也是怕成婚后曹采芙那欢脱性子在内宅待不住,三天两头跑出去,姜墨能整日跟在她后头追么? 可偏偏眼见着姜墨行过弱冠礼,仍对曹采芙念念不忘,大有曹采芙一日不应,他便一日不成亲的架势。 自家夫君是个痴情种子,林夫人自觉掉进了蜜罐里,这一生都是甜,偏儿子是个痴情种,却令她头疼不已。 听姜婳这般问,林夫人当下便嘆了口气道:“找着了,只是芙丫头还没玩够,不肯回京。” 姜婳听了,眸光顿时一亮,连连追问:“那她可还在沧州?” 这回林夫人也觉出味儿来了,一双美目如碎星光,分外璀璨:“你是说……” “阿娘,没准儿等大哥下次回京,你便能喝上媳妇茶了!”姜婳笑嘻嘻地伏在林夫人肩头,娇娇俏俏地同林夫人玩笑一场,仿佛仍是她出阁前的模样,林夫人眼眶微微湿润。 “姑爷来了!”玳瑁忽而撩开珠帘,笑盈盈地进来禀报,望着姜婳的眼神,满是捉狭。 苏玉城在花厅喝过茶,便带着姜婳同林夫人辞行,他是骑马来的,回程却忍不住同姜婳一起挤在马车里。 听着窗帷外喧闹尘嚣,姜婳翘起的唇角一刻也未落下。 苏玉城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柔软的髮丝,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何事让娘子这般开心?说出来与为夫同乐如何?” 这下姜婳登时打开话匣子,想起姜墨和曹采芙迥然不同的一对,从小到大闹出的笑话,一路都讲不完。 “大哥以为芙姐姐嫌他无趣,我却不以为然,若芙姐姐果真对他无意,又怎会跑到他的地界去乐不思蜀?”想到姜墨对曹采芙的纵容,姜婳几乎能够想像在沧州的芙姐姐会是怎样混世魔王般的存在,“只是不知芙姐姐留在沧州,大哥是欢喜多些,还是头痛多些。” 她笑容俏丽明媚,如一支带着晨露芬芳的芍药。 苏玉城悄然揽住她纤巧的肩,微微垂首,玉雕般的下颚在他髮髻上轻轻蹭了蹭,眸中盛满宠溺,姜婳却自顾自地说着,半点未曾察觉。 “你若想知道,不妨也骄纵些,看看为夫是欢喜多些,还是头痛多些?”他倒是盼着她骄纵,她越是骄纵,说明她潜意识里越是同他亲近,可姜婳在他面前仍是循规蹈矩,连伸伸懒腰都不愿叫他瞧见,苏玉城忽而觉得真正抓住娘子的心,依然任重道远。 姜婳闻言,面色登时一红,忽而意识到,这一路上几乎是她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玉城会不会嫌她聒噪? 想到这儿,她忙坐直身子,微微抿了抿唇,显得再乖巧不过。 “嘶。”苏玉城的下颚被她发间金钗一划,一阵刺痛,似乎破了皮。 姜婳扭头一看,目光正好落在他下颚处,见他干干净净带着些青黑色胡茬的下颚,登时起了一道红痕,微微凸/起,疑惑道:“奇怪,金钗怎的会划到夫君?” 她抽出丝帕,正要替他将那微微渗出的血珠擦掉,纤细的手腕被苏玉城一把握住:“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是你的夫君,若我喜欢循规蹈矩的女子,不如整日对着仕女图过日子,娘子再我面前不必小心翼翼,盼着你骄纵些,实是我肺腑之言。”
第54页 苏玉城将她捏着丝帕的手,按在他心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娘子可知我的心意?” 感受到他心口下的怦然律动,姜婳心中没来由生起一丝慌乱,她从何时起,开始在意苏玉城的? 她是想过要同苏玉城相敬如宾过一生,可前提是她能守住自己的心,这样不管苏玉城以后如何负她,她都不必伤怀,原来在她未曾察觉之时,已经对他暗生情愫么? 对自己夫君生出爱慕,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也能感受到苏玉城对她的心思,可越是这样,姜婳越是怕,她怕苏玉城只是爱她盛放时的颜色,待色衰爱弛的那一日,她又该如何自处? 姜婳忽而抽回手,面上神色带着刻意抑制的淡漠。 苏玉城手心一空,登时有些茫然,他哪里说错了,一番剖心之言,没让娘子化为绕指柔便罢了,怎的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沉吟片刻,正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苏府外。 姜婳心里乱的很,揉着一团连她自己都嫌矫情的烦闷,她没等苏玉城,径直跳下车便向府中疾步而去,这会子她不想看到苏玉城,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玉城见这情形,原本温润的眸子,瞬时便结了一层冰霜,静静回到书房,便叫暗卫将昨夜姜府之事一一禀来。 他本无意探听姜府之事,可方才姜婳忽而变脸,叫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姜府之事叫她对他方才哪句话产生误解。 可等七星将昨夜来龙去脉,包括宋家秘闻一道回禀,苏玉城仍旧想不通是何处惹得姜婳不喜。 不过,宋家的事确实可以利用一二,他细细交待七星几句,换了身常服,便想去哄哄姜婳,却被松云以姜婳正在理事为由,拒之门外。 苏玉城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先去趟荣翠轩,替她挑几副新头面,再回来像她赔罪的好。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可认错态度必须要端正虔诚,对娇妻低头一点也不丢人。 他夫妻二人疑似口角之事,在苏府私下里几乎传遍了,随行的青锋自然也清楚。 望着细细替姜婳挑选首饰后,又去书局挑了几册话本子的苏玉城,青锋只觉他家公子一身傲骨已是折在温柔乡里了。 姜婳还真不是故意闭门不见,她真有事。 也是回到影园,被水榭中清爽的湖风一吹,姜婳才想起昨夜的事来,忙唤松云叫来她忠厚老实的奶兄,奶娘彭杨氏的大儿子彭大山,叫他悄悄盯着些槐花巷宋坚那个外室。 彭杨氏育有两子,小儿子彭大树心思活络,有几分聪明劲儿,姜婳派他去管陪嫁田庄和铺子去了,大儿子彭大山忠厚老实,姜婳一时没有别的放心之人才想到他,人虽不聪明,好在不打眼,放在人堆里绝对叫人记不住。 可那彭大山确实干不来盯梢的活计,才盯了一日,就差点被人发现,还是七星及时将他拎走,才避免打草惊蛇。 姜婳这才晓得苏玉城也在查这条线,索性叫彭大山回来,将此事全权交给苏玉城,她落得清静。 望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珠光宝气的妆奁,姜婳有些难为情,说起来苏玉城也是无辜,是她对苏玉城上了心,又不是苏玉城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反而对苏玉城甩脸色,实在不应当。 姜婳便胡乱扯了个藉口将白日之事遮掩过去,因着苏玉城正查着宋府之事,她便稍作回忆,挑些不会掉马甲的紧要事透露给了苏玉城,想叫他查得更顺利些,权当回礼。 入夜,苏玉城书房的烛火燃了半宿,他难得没去闹姜婳,姜婳却是辗转难眠。 一时希望苏玉城毫无芥蒂地来闹她,一时又想两人多经歷些考验再将身子交给他,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让他如何待她,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不知何时才睡去。 苏玉城左臂不过是小伤,不值当养着,这几日也是为了陪陪姜婳。眼看着宋家与北辽的牵扯千丝万缕,他甚至发现宋夫人原是三皇子身边宠妾,三皇子更是为了她偷偷来过大晋,他如何还能在府中儿女情长? 天未亮,便披晨星去了镇北侯府,侯爷与北辽打过无数硬仗,大晋恐怕无人比他更了解北辽。 姜婳闲来无事,在水榭中临风作画,兴致正浓,忽而听人禀报,沧州苏家老宅来了人,正在苏府花厅等着见她。 可是奇了,沧州来人也该找她姨丈姨母,再不济也该找苏玉城去,来找她做什么? 第30章 “可知是何人?”姜婳拧眉问道,这一打岔,她笔尖悬着的一滴墨汁不慎落在尚未画好的消暑图上,姜婳似拢月华的眉目蹙得更紧。 她气馁地将画笔撂在画案上,墨汁四溅,一幅画更是毁得彻底。 萝月心知她是对苏家老宅的人不喜,小心翼翼道:“是两位年纪稍长的婶子,据说家中有子侄同公子一般大,都到了举业的年纪。” “哦?”姜婳语调婉转,眉梢往上微微挑起,面上多了一丝瞭然。 怕是人家已经找过姨丈姨母,不成事,又曾做过欺凌弱小之事,无颜面对苏玉城,这才想来诓她这个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的新妇。 当年之事,苏玉城从未同她提起,可即便从别处听来,姜婳也能想像,他一个未及十岁的童子被一群亲族夺去财帛,徒留一车书册,是怎样的困顿无助。
第55页 更何况,回门那日,大哥还特意提醒过她提防苏家老宅的人,她要是不去会会,倒显得她怕事了。 “叫她们等着!” 姜婳利落地放出话去,却慢慢悠悠回房,换了身衣裳,用过午膳,捧着置了冰的细瓷手盅,由丫鬟打着扇,这才穿过夹道款款往苏府花厅而去。 两位婶子连苏放和林晗的面也未见着,直接被无视,本来面上讪讪有些坐不住,谁知新来的少夫人肯见她们,她们便觉心中有戏,耐着性子等着。 谁知等到飢肠辘辘,饮了三壶茶水,跑了四回恭房,腰也塌了,腿也麻了,几乎要熬不住的时候,才见着姗姗来迟的姜婳。 一眼瞧去,便被那周身的气度晃了神,只见姜婳身着金线云纹蝉纱丝衣,配素雪孔雀纹绫裙,衣料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袖底清风似乎汇集天地灵气,翩跹若蝶。 髻上金钗镶着的翠玉水头极好,镂空点翠凤头步摇光华炫目,下头垂着的珠串俱是石榴籽大小的南珠,拂在她鬓边,莹莹生辉,衬得她恍如神妃仙子。 两位婶子心中暗自琢磨,这少夫人当真生得好模样,看这周身气派恐怕比后妃也不差,只是不知因着苏玉城在镇北侯府被看重,还是因着少夫人娘家家底厚实。 甭管哪样,姜婳只要有心,都是说得上话的,她二人便不约而同满脸堆笑,站起身道:“你是玉城他媳妇儿吧,我们都是你婶子,打沧州来的。” 姿态放得挺低,倒算半个明白人,没在她面前摆什么长辈的谱。 姜婳微微勾了勾唇角,匆匆上前道:“哎呀,都怪我忙昏了头,用过午膳才想起婶子们还在这儿等着,特意叫丫鬟备上薄礼,向二位婶子赔罪。” 说完,不待两位婶子开口,便招唿两个小丫鬟将几匹上好的妆花缎呈上来,放在她们身侧方几上。 两位婶子登时眼前一亮,这么好的料子,在沧州可不多件,足要几百两银子一匹,她们寻常哪穿得上这个? 可欢喜之余,却意识到,给姜婳准备的见面礼怕是不够看,便装作不懂的模样捋捋鬓髮,把姜婳狠狠夸了一通。 姜婳眸中闪过不屑,若非她们是长辈,她连这几匹无用的料子也不愿拿出来,赏给下边的小丫鬟还能叫她们记个好,给了眼前这两位却是肉包子打狗。 不过…… 她蓦然想到,也未必全无益处,她们将这几匹料子拿回去,最好做几身好衣裳在老宅显摆,看看那群贪得无厌之人会不会以为她们在这边得到莫大的好处,从而想方设法从她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给她们找点事做,也省得她们闲着无事再往京城跑。 “瞧我这记性!”姜婳一甩帕子,面容娇俏,一派天真地道,“两位婶子可用过午膳?要不我叫灶房置个席面,婶子们吃饱喝足再叙话?” 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们倒是想用膳,可姜婳要是真的客客气气整饬席面,用过膳只怕天都黑了,正事还没办,万万不能被姜婳搪塞过去。 否则,谁知道下回还见不见得着人? 两人当下便齐齐摆手:“不必!不必!我们早膳用得迟,并不饿。” 姜婳便也不客气,在她们对面的靠背嵌山水珐瑯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望着她们,笑意盈盈。 只见她们对望一眼,整了整衣衫坐下,其中一个面若银盘,较为丰/腴的婶子率先开口:“我们都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同贤侄媳直说了。” “我二人此次前来,实则是为了你两位堂兄举业之事,他二人一个崇文一个尚武,可沧州地界小没有名师指路,我们怕耽搁孩子前程,这才舔着老脸求到侄媳这里。你看能不能帮忙说项,叫玉城指点一下你汶堂兄,再拜託玉城将你碔堂兄引荐给镇北侯?” 姜婳正喝着茶,差点呛着,借着拿丝帕拭唇的功夫,笑了个够,这才死命咬牙忍住笑意,放下丝帕,面上挤出一抹为难之色。 “婶子为子女前程劳心劳力,实在让晚辈敬服,只是我一介妇人,读女戒长大,阿娘常教我出嫁从夫,婶子们若得夫君应允,我自然鼎力相助;若夫君有难处,晚辈也须得听夫君的,婶子们将此事说与我听,也是抬举我了,可晚辈万万不敢越过夫君应下此事。” 语气再真诚不过,言下之意却是,你们要求便去求苏玉城,他若应了也算你们有能耐。 两位婶子哪里听不出这是推诿之言?她们来京城前可是打听过的,全京城谁不知道,苏玉城高中状元后欣喜若狂,颓靡过一阵子,还是姜婳叫他浪子回头的,他苏玉城要是不听姜婳的话,那才是出了鬼。 见姜婳兴致缺缺,似不欲多说,另一人急了:“贤侄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生得这般美貌,哪个男子会不捧在手心里,你只要吹吹枕头风……”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姜婳面色便阴沉地几乎要滴出水来,叫她为这事去找苏玉城自荐枕席?她成什么人了! “少夫人,彭大树来了,要跟您对上个月的帐册,铺子里还有事,他急着等您回话。”见形势不对,萝月匆匆上前,沖姜婳福了福,声调还特意提高了些。 唯恐那两位婶子年纪大耳朵背,听不清似的。
第56页 姜婳面色稍霁,拂了拂衣摆,冷眼望着两位婶子,似笑非笑道:“婶子们也听到了,我陪嫁的掌柜还等着回话,恕我招唿不周,不能奉陪。” “欸?贤侄媳……”两人还不死心,姜婳却已匆匆走出院门,往侧边的绿漆屏门而去。 晾了她们半日还不够,又把她们撇下了,哪有这样做晚辈的?两个婶子一合计,登时达成一致:“走,我们找玉城去!他小时候可去我们家吃过饭的。” 可惜,苏玉城正在镇北侯府跟侯爷曹忠毅议事,不是她们想见就能见的。 侯爷脾气大,谈正事之时谁也不敢上前打扰,门口执戟守卫连通报也不肯,两位婶子实在饿得心慌,只得去路边寻了处面摊吃碗素面再来。 见到苏玉城时,天色已暗,苏家之事他并不想闹到侯爷面前,便带着两位婶子去了他从前置的一处私宅,两进的普通民宅,只供他偶尔议事之用。 苏玉城望着两位婶子,微微蹙眉,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两位。 从当年偷听到苏放的话起,他便知道自己同苏家半点血缘也无,不过是苏放奉旨将他远远寄养在无出的族弟苏厚家中。 苏厚夫妇的死因,他至今仍耿耿于怀,也曾派人查过,似乎同宫里那位脱不了干系。莫非是苏厚隐隐发觉他的身世,所以晋康帝才杀人灭口? 可惜死无对证,眼下他羽翼未丰又不能去问晋康帝,只能暂且压下。 苏家于他有恩的,唯有苏厚夫妇同苏放一门而已,其他人若想挟恩图报,也得看他认不认! “两位婶子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苏玉城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他大小便喜怒不形于色,跟“他爹”苏厚一样是个木头桩子,两位婶子也习惯了,想到今日诸事不顺,便忍不住将白日之事添油加醋道来。 末了,还忍不住指摘姜婳,语重心长道:“贤侄啊,你爹娘去的早,你成亲也未接我们来把把关。俗话说娶妻娶贤,你这位妻室出身样貌倒是拔尖,却不通人情世故,目下无尘,长辈来访,连顿饭也未留,也不肯替我们传话,不然我们哪能来打扰贤侄办正事。” 越说越带劲,那语气不像是挑剔侄媳,倒像是在挑剔自家儿媳。 苏玉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长案上轻轻叩着,面上看不出喜怒,细细听他们说完,才挑眉道:“这般说来,确实是我家娘子的不是。” 二人闻言,登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可不就是!” 谁知,苏玉城话还没说完,唇畔噙着一丝笑,却异常凉薄:“她怎能不留婶子们用膳呢?她该直接不让婶子们进门才是!” “青锋!”苏玉城面色一寒,朗声唤道,“叫人看着她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回去记得给其他人传个话,日后谁若再敢来打扰我家娘子,或是从你们口中说出我娘子半个不字,我便有一百种法子,叫沧州族中所有子弟永世不得入仕!” 第31章 两位婶子面上笑意如滚过一层松脂,瞬时凝固。 苏玉城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仿佛在她们脸上狠狠颳了两掌,她们很想咒骂他不敬长辈枉读圣贤书,却被他方才铿锵有力的字句震得噤若寒蝉。 她们怎么忘了,他不再是沧州那个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孤儿,而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丞相之侄,大学士之婿,镇北侯亲传弟子。 “少夫人,您是没瞧见,公子怒斥两位婶子的气势,那叫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我在旁边听着都吓得一哆嗦!”苏玉城沐浴之时,姜婳在院中槐树下摆了冰镇瓜果纳凉,青锋绘声绘色地将那日情形讲了好几遍,极尽溢美之词,唯恐姜婳不知苏玉城又多维护她似的。 姜婳听着,心下确实极为熨帖,比吃了冰镇蜜/桃还满足。 望着石桌上,反射着月华的莲叶状阔口琉璃碗,里边盛着几枚汁水饱/满的粉色蜜/桃,心思流转,不由想起幼时一幕。 “青锋!”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青锋的口若悬河戛然而止。 “公……公子。”青锋讪笑着,甚至有些打磕巴,也不知公子听见多少,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些年,自然知晓他那不喜张扬的性子,可对少夫人好这事儿,若不说给少夫人听听,不是白做了? 可对上浑身散发着莫名寒气的苏玉城,青锋到底做不到理直气壮,悄悄抖着腿道:“小……小的刚想起来,还有急事要办,就不打扰公子和少夫人了。” 说完,眼珠子滴熘熘觑了苏玉城一眼,见他未置可否,麻熘儿地跑了没影。 一旁掩唇而笑的萝月,扯了扯松云的衣角,二人福了福,将满园月色留给姜婳和苏玉城。 苏玉城唇角弯弯,身着素色广袖道袍,镶玄青色芽边,他施然坐下,广袖便于夜风中划过一个潇逸的弧度,面上轮廓仿佛也较平日柔和许多。 “你身边的小丫鬟倒是学聪明了。”苏玉城一把抢过姜婳手中咬过的桃肉,顺势尝了一口,含笑望着姜婳,神色再淡然不过,“桃子不错。” 姜婳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檀口微张,面颊却不争气地染上霞色,她心下暗骂自己竟不及苏玉城脸皮厚。
第57页 两手交握,稍作踌躇,便仰面道:“我记得影园也有桃树,幼时还曾背着长辈来偷桃,从树上跌下过,只那时桃树是新栽的,倒不及这个味儿。” 她说这话时,一双眸子望着石桌上斑驳摇曳的树影,眼角余光却是悄悄观察着苏玉城的神色,见他眉心微动,神色也闪过一抹异样,姜婳心中便有了数。 却听他故作不知:“哦?原来娘子幼时这般顽皮。” 当年的女童竟是娘子,果真是天赐的缘分,可他万万不能叫娘子知晓,当初被桃子砸中额角不说,身上也因染上桃毛红痒好些时日,说起来不丢人么? 姜婳听着,脸上笑意止也止不住,眸光柔柔地望着苏玉城:“夫君,我替你做件寝衣可好?” 她不喜欠人情,即便夫妻之间亦是如此,苏玉城今日有心维护,她若不回报一二,心中便多少有些拧巴。 花银子去买,总觉不够诚意,思来想去还是做件寝衣妥当,即便出丑也不会传到外头去。 从那只竹青色荷包,苏玉城便能瞧出她大致并不擅长女红,平日里更不曾见她穿针引线,是以苏玉城并不想叫她劳神。 拒绝的话再心中打了个转,到底没说出来,苏玉城眸光一闪,面上笑意瞬时浓郁:“正巧我先前的寝衣皆不合身,便有劳娘子替我量身缝制两件。” 姜婳尚未察觉有哪里不妥,甚至觉得自个儿这主意再合适不过,当下便起身道:“夫君随我来,我这便替夫君量身。” 待量腰围时,姜婳忽而顿住。 为了将尺寸量得精准些,他身上只着单衣,薄薄服帖的衣料勾勒出他健壮的身线,瞧得姜婳面红耳赤。 偏偏她要量腰围,便需环上他的腰身,势必要同他肌肤相亲,从前虽也有过,可这回恍如掉落陷进的错觉,却叫她心口忍不住砰砰直跳。 苏玉城张开双臂,见她犹自发愣,一派天真地道:“娘子可量好了?” “即……即刻便好。”姜婳红着脸,轻咬下唇,终于鼓起勇气环上他的腰。 “呀!”姜婳尚未记下尺寸,猝不及防地被苏玉城拥入怀中,她忍不住惊唿出声。 却听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侧:“寝衣不急着穿,我们先做些要紧事可好?” 姜婳耳后肌肤异常敏感,当下便腿脚发软,下意识将他抓得更紧,软糯的嗓音带着些许颤意:“你别……别总想那事,否则你待我再好,我心里也不踏实。” 再次被拒绝,苏玉城竟未生出怒气来,甚至自胸腔震盪出一阵笑意,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轻轻吻在她柔婉的眉心,语带宠溺:“傻娘子!” 原来她在怕这个,看来自己还是太急迫了些,吓着她了,她怎的不想想,以他的性子,若非真心爱慕,岂会屡次想同她亲近? 这些年不是无人上门提亲,也曾有大胆的姑娘在借赏花宴或是上巳节向他丢帕子、香囊,他何曾在意过?不仅从未入眼,甚至从骨子里透出嫌恶。 因着这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他连梦里都觉床笫之乐是骯脏污秽的,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对女子动心,没想到过往所有坚持在姜婳这里,不击自溃。 听他这语气,应是没生气?姜婳心下囧然,却也松了口气,或许待前世压在心头的巨石彻底卸下,她才能正视苏玉城。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苏玉城,退了两步,垂眸道:“夫君且去厢房安置吧。” 苏玉城无奈地揉了揉她略有松散的髮髻,心中暗嘆,自己娶的软肋,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娘子也早些安置。” 说完,带起一身风,潇洒而去,仿佛不带一丝留恋。 苏玉城一出门,便瞧见院门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拿着不知何物,急得恍如热锅上的蚂蚁。 “公子!”青锋下意识地抬头望来,一眼瞧见苏玉城,“这么快?” 那眼神似乎在说,公子您身子不会有隐疾吧? 手中这封信非同小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叫人去瞧夫人房门,他坏了公子好事,一记眼刀都能将他凌迟。 苏玉城闻言,面色登时难看得能滴下墨汁,为了叫娘子安心,他这牺牲实在太大了。 接过青锋手中密信,苏玉城匆匆回了书房,拆开一看,果然是千胜自北疆送来。 “好!”苏玉城忍不住击掌一笑。 若千胜那边进展顺利,不出半年,他便能替大晋养出一批骏马良驹。 大晋其他戍边将士且不说,镇北侯麾下旧部俱是得用之人,待战马到位,北辽不来犯他,他倒是要去会会他们! 宋梓言的真正身份渐渐浮出水面,他不想再坐以待毙,更不想等对手羽翼丰足,一年之内,他必要将宋家和三皇子的诡计扼杀于萌芽中,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不敢赌,但凡有个疏漏,叫宋梓言得势,会不会来抢他娘子? “暗五,永宁侯府之事,该收尾了。”勤政殿暗室,晋康帝对一身黑衣的暗卫淡淡吩咐。 暗五周身拢在黑色中,独独露出一双眼睛,眸光坚毅,乃晋康帝心腹。 “属下领命!”暗五说完,瞬时消失于夜色中。 晋康帝望着暗室中忽明忽暗的烛火,目光缥缈不定,永宁侯既已查到城儿身上,便一刻也不能留了。
第58页 翌日,姜婳正在水榭中剥着冰镇葡萄,粉润润的指腹染上淡淡紫色,煞是娇艷。 “少夫人,永宁侯昨夜梦行时,落水身亡。” 姜婳手中剥了一半的葡萄,登时跌落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她抬眸望着萝月,眸色讶异:“你说什么?永宁侯死了?” 说完,心跳勐然加快,永宁侯梦行症又不是一天两天,夜里必定有人看护,怎会失足落水?这个理由实在叫她无法信服,可若不是失足,又是谁干的?苏玉城么? 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在永宁侯府败落后,再踩上一脚,只有苏玉城为了不让永宁侯府发现梦行症之事是由她泄露出去的,才会出此下策。 她愣愣地盯着指腹上那淡淡的紫色,仿佛瞧见自己指尖染了血。 “娘子,为夫有事需得去北疆一趟,明日便会启程,短则半月,多则月余。”苏玉城试探着拉过姜婳纤柔的手,想叫她一点点适应他的亲近,“娘子在家中若觉无趣,不妨回姜府小住几日,待我回京再去接你。” 永宁侯之死尚在她脑中打转,姜婳实在做不到同苏玉城这般镇定,她缓缓抽回手,紧紧握着丝帕,望着苏玉城,面上带着一丝复杂之色。 原来他要离开京城一些时日,难怪昨夜忽而对永宁侯下手,她无法怪他心狠,可眼下面对他,却忍不住觉着陌生。 “夫君且去忙正事,不必替我担忧。”姜婳勾了勾唇角,有些勉强。 苏玉城以为她是为着他又不能陪在身边而不悦,当下便望着窗外碧油油的湖水,不无憧憬地道:“待我回京,我们便搬去自己的宅院,那边虽不及影园大,景致倒也看得,你若喜欢,我们便将隔壁的院子买下,也引一片湖进来,想种红莲绿柳都随你,娘子可欢喜?” 姜婳闻言,微微颔首,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走数日,姜婳在影园同苏慧茹玩在一处,倒也未觉乏闷。 永宁侯出事后,侯府更是一落千丈,苏慧茹的“病”变渐渐有了起色,姜婳问起她的打算,听她竟有去书院当女先生的意思,姜婳都忍不住佩服起她的洒脱超然。 接到皇后宫里独有的大红烫金请帖时,姜婳很是惊愕,向来低调行事的孟皇后,怎的想起去巫霞山行宫小住,还叫京中三品以上官宦女眷同行? 她这厢想不出所以然,鹤林寺中,微服前去礼佛的孟皇后,却正同明净师太对坐品茗,指着案上一身碧色宫中女官服制笑道:“梅姐姐,这下你可放心了?” 一贯雍容的面上带着些娇憨,仿佛她还是幼时那个跟在梅燕飞身后跑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娘子,我比窦娥还冤啊! 第32章 敦亲王妃难得未着青灰色僧袍,一身丁香色镶鹦鹉绿襕边广袖小衫配茶白净面曳地千水裙,隐隐露出当年名冠京城的绝代风华。 她淡淡一笑,便叫孟皇后觉着,比御花园中最娇艷的牡丹海棠还好看,心下暗暗嘆息,生得这副模样,难怪项梁他曾经沧海难为水。 孟皇后闺名孟葭,总角之时便喜欢跟在美貌的梅姐姐身后跑,梅姐姐人美心善,颇有才情,曾填过一阙词引得教坊争相传唱。 彼时项梁还是太子,仪表堂堂,心怀仁厚,壮志凌云,但凡有梅姐姐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不曾在旁人身上停留过,偏偏他当着梅姐姐的面,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全。 待先皇后一道懿旨,将梅燕飞封为敦亲王正妃,项梁的性子便日渐阴郁。 孟葭也曾有过心仪之人,可那人身子不好,两家尚未定亲便与世长辞,她不欲再嫁,便央了项梁庇护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项梁竟然应了。 她知道这是看在梅姐姐面上,是以,孟皇后这些年一直盼着他二人能解开心结,即便不能在一处,也比将这份怨带入坟茔的好。 十余年来,梅姐姐向来诸事不上心,这回她邀梅姐姐去行宫陪她,梅姐姐竟主动提出想见见姜婳,这是不是说明,梅姐姐开始关心起跟项梁的骨肉了? 孟葭自认为看到了希望,面上笑意越发浓郁。 敦亲王妃面皮薄,被她这么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道:“小丫头竟打趣起我来了!” 说完,面色微微一沉,望着茶盏上放氤氲的水雾,幽幽嘆道:“他是我带到这世间的,这些年不闻不问,甚至他亲自前来,我也未曾相认,终是我对不住他。听说他娶了个好姑娘,为娘的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总得见一见才安心。” 孟皇后心下愕然,晋康帝一直藏着掖着,没想到玉城那孩子已经知晓梅姐姐是他生母了,只是不知,他知不知晓谁是他爹爹? 她眸光一闪,莞尔笑道:“见见也好,梅姐姐放心便是,姜婳那小丫头还是我同项大哥提的,人品样貌定然上佳。” 听她提起晋康帝,敦亲王妃面上笑意顿时僵住,柔和的面容一点一滴透出寒意来。 这一日,姜婳随林夫人一道,乘着马车,跟在孟皇后凤驾之后,与众人一起,浩浩荡荡行了大半日,终于抵达城外巫霞山行宫。 姜婳和林夫人的院子仅一墙之隔,行李尚未收拾妥当,便听孟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碧梧亲自前来传口谕,说是今日舟车劳顿,明晚再于清芳殿摆宫宴。
第59页 姜婳着松云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碧梧笑盈盈地接了,姜婳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吃穿用度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姑娘还强些,等闲哪肯收谁的礼,她收了便代表着孟皇后的态度。 林夫人颠簸一路,又因苦夏,早早便歇下了。 倒是姜婳,叫人于院中摆了些冰镇瓜果,配上御厨特制的冰酪,半倚在靠椅上看落日西沉,听山间虫蛩鸟鸣,怡然自乐。 红日隐于雾蒙蒙的远山之间,只剩半张脸,远处云霞如沐佛光。 若是往巫霞山更高处走走,在峰顶寻一处凉亭看日落,定是云蒸霞蔚,可难得出来一回,她并不耐烦出去应付众女眷,尤其是住处离她不远的郭飞燕。 原以为炎炎夏日,影园已是最好的去处,在厢房中美美睡上一觉,沐着窗棂处吹来的似带晨露清香的山风,姜婳忽而有些乐不思蜀了。 用过早膳,姜婳正捧着本游记打发时间,却见郭飞燕由丫鬟扶着进了院门。 她在离姜婳三步远处站定,娇娇怯怯,弱柳扶风,仿佛上回面具狰狞助纣为虐之人不是她。 “婳妹妹,我们当真不能回到从前么?”郭飞燕拿丝帕沾了沾颊上并不存在的泪水,“我们还要在这行宫住上几日,姐姐想藉此机会同你解释一二,只盼你肯听我说几句话,可好?” 姜婳深吸一口气,垂眸遮住一闪而过的嫌恶,使了个眼神将身边服侍的人都支出去,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想说什么?经过宋府之事,我以为我们不必再演姐妹情深的戏码。” 郭飞燕身边还跟着个眼生的丫鬟,垂眸躬身,颇为消瘦,姜婳扫过一眼并不在意,只要郭飞燕不怕旁人知晓她干的丑事,自己更不必怕。 “婳妹妹,若我说上次姐姐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能原谅姐姐?”郭飞燕泪盈于睫,若姜婳是男儿身,只怕要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好生护着,可惜她取向再坚定不过,面上划过一丝不耐。 却听郭飞燕继续道:“上回我以为你对夫君仍有情意,这才想给你们机会说清楚,没想到夫君差点……姐姐对不起你。你可能不知,此次行宫巡防,夫君也带着一支禁卫军,你若肯同姐姐冰释前嫌,姐姐必有法子叫夫君不会来找你。” 姜婳闻言,顿时盛怒,自从跟了宋梓言,郭飞燕越发不要脸面了,竟拿这种事威胁她,言外之意不就是,她若不应,宋梓言来寻她之时,郭飞燕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忙遮掩? 可惜,她信不过郭飞燕,跟一个帮凶演姐妹情深?请恕她修为不够。 更何况,在这行宫里,有孟皇后坐镇,她可不信区区一个禁军小统领能对她做什么。 于是,姜婳冷眼望着她,语气里没有半丝温度:“话不投机半句多,宋夫人请回吧。” “你!”郭飞燕臊得面颊通红,话已经到这份儿上,还能说什么,只得放句狠话,“你别后悔!” 随即甩袖便走,姜婳望着她的背影,轻嗤一声,继续看游记去了,却未留意,郭飞燕身侧的丫鬟回眸望了她一眼,眸光仿佛淬了毒。 这般平静地过了一日,宫宴之时,好巧不巧地,宫婢将她同郭飞燕安排在了一处。 不同于周遭的言笑晏晏,她们这一桌分外冷清,郭飞燕还想装装贤淑同她搭话,姜婳却悉数充耳不闻,眼睛定定地望着案上琉璃盘中珍馐。 坐在上首的孟皇后见状,悄悄沖身侧一身碧色宫装的女官眨了眨眼,沉声道:“你瞧,就是那位,她似乎极喜爱御厨的手艺,回头我赏个御厨给她可好?” 这女官正是易容后的敦亲王妃,此时正一脸好奇地望着姜婳,只觉这姑娘安安静静,皮肤又极白,粉衫白裙很是讨喜。 她哪有功夫搭理孟皇后? 默然盯了半晌,直到姜婳隐隐觉得不对,视线直直望过来,敦亲王妃才收回视线,心下却暗暗嘀咕,这孩子看起来年纪尚小,恐生产会吃苦头,不知城儿懂不懂得怜惜。 姜婳对上那女官的视线只是一瞬,心中却生出一分怪异来,细细一瞧,便发觉那人是易了容的。 她那位师父博学多才,不仅懂口技,还懂易容,她虽不精湛,却也学过些皮毛,她很确定那女官的气度跟她那张脸很是违和。 孟皇后身边的女官怎会是易容之人?莫非是孟皇后授意的?还是有人要对孟皇后不利? 姜婳一时心跳加快,不知该不该当场指出来,又怕是孟皇后自己安排的,不敢坏孟皇后的事,她如坐针毡,却只能暗自观察。 酒过三巡,她心中稍稍安定,孟皇后同那女官说过五次话,言行举止颇为熟稔,看来是友非敌。 可孟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她想请谁来行宫,连由头都不需要,直接请来便是,怎的还叫人易容? 姜婳百思不得其解,贵人的世界她不懂,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暗暗摇了摇头,便将这份怪异抛之脑后。 “呕!”身侧郭飞燕,抿了一口莲花酿,竟忽而干呕起来,把姜婳唬了一跳。 下意识地拍了拍她背心,叫侍者给她备水漱口,这才起身行至殿中跟孟皇后禀报。 她是不喜郭飞燕,可郭飞燕若是在这宫宴上中了毒,便不是小事了,她做不到放任不管。
第60页 孟皇后望着郭飞燕,有些愕然,第一反应也是以为郭飞燕中毒,可她眯着凤眸巡视一圈,却未发现旁人有此异状,便示意姜婳稍安勿躁,小声叫碧梧带郭飞燕下去,由女医诊脉。 “什么?是喜脉?”孟皇后听着碧梧回禀,讶异之余,心中划过一丝微妙情绪,她沉吟片刻道,“叫她回去歇着,传女医进殿来替众爱卿请平安脉,若还有旁人不适,早早歇着去,也省得本宫一番好意却办了坏事。” 碧梧心头一动,您是一国之母,叫她们陪着她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情愿? 可皇后金口玉言,不该她来质疑,转身便将这事吩咐妥当。 姜婳心中微诧,早便听闻孟皇后宅心仁厚,没想到心地这般纯善,竟因一个郭飞燕,劳师动众叫女医替众人诊脉。 宫中女医,可是比太医院的太医还难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婳总觉得这女医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搭的时间较旁人久些,莫非是因她与郭飞燕同坐一桌,又一前一后成亲,孟皇后特意吩咐的? 想到这里,姜婳心口砰砰直跳,女医的艺术精湛,这才她同苏玉城尚未圆房一事,岂非要传到宫里去? 姜婳心下登时叫苦不迭,不知孟皇后得知此事会如何想,暗暗期许,孟皇后日理万机可千万别对这点小事上心才好。 偏偏事与愿违,孟皇后叫女医替众人诊脉,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宫宴散去,孟皇后于寝殿中同妆容尚未歇下的敦亲王妃排排坐吃瓜果,听到女医的话,登时跳起来:“你说什么?苏少夫人尚为完璧?” 她心口恍若擂鼓,下意识地望着敦亲王妃,眸中带着狐疑,玉城那孩子,是不行,还是不会? 苏放那老狐狸是怎么教养的?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早些禀报陛下,若叫晋康帝知晓此事,还不知该怎么着急,他可是把整个江山系在苏玉城一人身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北疆的苏玉城打了个喷嚏:“求求你们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成吗?” 第33章 (二更) 她一贯沉稳,少有这般失控,女医及殿中心腹宫女皆低眉顺目,恨不能即刻隐身,将此事从脑中剔除才好。 敦亲王妃假面未除,孟皇后也看不出她面色来,尴尬地挥了挥手,将殿中人悉数遣出去方道:“梅姐姐,你怎么看?” “呵……”王妃干笑一声,儿子房里的事,即便她是亲娘,也不好说什么,私心里她是希望苏玉城懂得怜惜那小姑娘,最好等晋康帝驾崩之后再生子,否则晋康帝无嗣,谁知会不会把玉城的孩子抢过去当皇孙? 毕竟,当年项梁只答应,不逼迫城儿继承皇位,却没说过连孙儿也放过。 “我能怎么看?”敦亲王妃别过脸去,眸中带着些窘迫,“我倒觉得那姑娘年纪还小,城儿又尚未建功立业,晚些成事更好。” 在后宫呆的久了,即便孟皇后无需同人争宠,却也学得一手察言观色的好眼力,她一眼便看穿王妃的心思,心下替项梁点了根蜡,你个怂货当年不敢表明心迹,如今人家为了儿子盼着你早死你造吗? 不过,她心里也觉着晋康帝是个大jio蹄子,当下便将那零星的一点怜悯按了下去。 活着总还有希望,不像她,数年过去,她连那人的样子都模煳了。 “梅姐姐,我叫碧梧进来服侍你,我去看看他。”孟皇后神色哀戚,不必问,王妃便知她是想起了早亡的陆昊。 姜婳回到院中,心中烦乱,下意识地便走到银杏林中,头顶的叶子如一片片翠玉般的笑扇子,姜婳抬起手,想要摘下一片回去做书籤,却被一只大手抢了先。 那人不知是何时来的,端看紧束的袖口,姜婳便知是禁卫服制。 “上回是我不好,婳儿原谅我好不好?我保证,往后再不会强求于你,苏玉城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你!”宋梓言的声音带着苦涩的沙哑,心魔不知何时起,他日日饱受煎熬,却越发放不下她。 如今他明明不再需要她的身份提供便利,她一分一毫也帮不上他,偏偏他就是放不下,梦中时常闪过当日成亲情形,喜秤挑起盖头,凤烛照耀之下却分明是姜婳完美无瑕的面容。 她,本就该是他的妻! 宋梓言握紧拳头,眸色晦暗,终有一日,他会赶走鸠占鹊巢的郭飞燕,将她捧到最高处,这世间若有一人有资格陪他坐拥天下,便只能是她。 “宋公子,说了这么多遍,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一次又一次叫我原谅你,你不烦我却烦了!”姜婳转过身,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隐在树干后的一角裙裾,似乎是郭飞燕身边那丫鬟的,也只有她那消瘦的身形能隐于树后。 姜婳定了定神,冷冷望着宋梓言,决定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掉再说。 “今日,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小定前我便发觉你同郭飞燕眉来眼去,甚至一些旁的事。”她特意顿了顿,眸光意味深长,看得宋梓言嵴背一凛,“所以我特意搞砸小定,特意将你们的事揭穿,就是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 “你好歹是圣上钦点的榜眼,我说的如此明白,你若还不懂,我便叫夫君回来替你醒醒脑如何!”
第61页 若她眸光能化为实质,怕是其中冰刀霜剑早在宋梓言身上戳出了千百个窟窿,眼下却是戳得他整颗心千疮百孔。 此处是行宫,姜婳不愿同他虚与委蛇,闹到孟皇后面前她虽有礼,可身为女子到底吃亏。 宋梓言面如缟素,似乎这回才真切地意识到她早已放下他,她的心一定跟那双美丽的眸子一样冷。 他伸了伸手,将手中绿生生的银杏叶别在她鬓边,头一回干脆利落同姜婳擦肩而去。 姜婳有些摸不准他的脾气,暗暗蹙了蹙眉,这才想起后边还有个小尾巴没解决,当下便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棵并不算粗的银杏树,冷声道:“出来!” 那人裙裾微动,犹豫一番,到底没要姜婳去请。 姜婳望着她平平淡淡的眉眼,不由挑了挑眉,白日里没仔细瞧,这会子才发现,郭飞燕的小丫鬟也是假冒的。 “为何躲躲藏藏?”姜婳语调淡漠,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一闪而过,没抓住,“既已被我发现,不如将面具撕下再说话,否则,我不介意带你去打扰皇后娘娘歇息。” “你!”那女子眉毛一拧,面上带着不甘,姜婳以为她会设法遮掩,谁知她一把撕掉假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姜婳登时愕然,随即唇角微微抽动,杨月啊杨月,我说的是发现你的行踪,不是发现你的身份啊,以你这脑子是怎的想到去姜府搅事的? 纵然姜婳心虚得很,还不能在对方面前露怯,挺直嵴背,目光淡漠地望着杨月:“百里日我便发现你了,你虽改变了面容,身形却是未变,我眼力可是极好的。” “倒是你,鬼鬼祟祟想做什么?韩姨娘的孩子这么快便生下了?”虽知她不可能安分地待在韩姨娘身边,姜婳仍是忍不住不软不硬地刺了她一句。 一听这话,杨月顿时泄气,撅着唇角:“本姑娘又不是产婆,她的还是生不生我可帮不上忙。你问我来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何私会宋公子?” 这话一出,姜婳觉出味儿来,也总算明白为何今夜杨月这般毛躁,似乎丢了半个脑子,原来是为情所困,脑子进了醋。 “你哪只眼睛见着我私会他了?拒绝他的话我不知说了多少回,如今我已然嫁人,万万不会同他纠缠,倒是你,你喜欢他?是郭飞燕叫你跟来的?原来你喜欢被人当箭使,你与其防着我,还不如想想有朝一日嫁给宋公子,会不会被郭飞燕压一头。” 姜婳说罢,丢给她一个“我言尽于此,你可千万别作死”的眼神,将鬓边银杏叶一拂,自顾自地走了。 被清凉山风一吹,杨月才惊觉自个儿钻了牛角尖,姜婳说的不错,她一个嫁为人妇对宋梓言全无想法的女子不足为惧,自己目光该多多放在郭飞燕身上才是。 望着手中的假面,杨月颇为懊恼,被姜婳识破,姜府她是回不去了,梓言叫她对姜墨使美人计没能成,博得林夫人的信任也没成,她接下来该回北辽,还是跟着梓言? 眼看着姜婳平安跨进院门,树梢上隐着的七星忽而幽幽问道:“欸,破山,有人一突对少夫人不轨,你说咱能忍吗?” 耳边一阵风过,似乎隐隐传来鸦声,却独独没听到破山回应。 七星扭头一看,却见破山藏身的树上早没了人影。 “啊!”远处传来一声颇为悽厉的叫喊,似乎来自宋梓言。 七星一拍大腿,口中低咒道:“麻蛋,又抢我功劳!” 姜婳回屋歇下,却不知孟皇后寝殿内另是一副光景。 敦亲王妃梳洗毕,换上薄绸寝衣,孟皇后仍未归来,也不知会在陆昊坟头待上多久。 陆昊的坟茔自然不在这巫霞山,这里不过是孟皇后将他身前所赠之物藏下,立的一处衣冠冢。 寝殿中大红描金凤烛轻轻摇曳,缥色绣莲花纱帐中,敦亲王妃独自一人抱着引枕发愣,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项梁。 她柔婉秀妍的眉心一蹙,近来她连王爷都不曾梦见,怎会梦见项梁? “飞飞。”晋康帝望着纱帐中,他魂牵梦萦数十年的玉人,忍不住轻唤出声,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一时竟引得心口微微震颤。 敦亲王妃檀口微张,愕然地望着他,她没有发怒,没有拿引枕丢他,于晋康帝来说,无疑是一种邀请。 他喉结微微滚动,上前一把撩开纱帐,一阵风过,带着纱帐外的凤烛忽明忽暗,敦亲王妃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做梦,晋康帝真的来了此处! 她下意识地要逃,却被晋康帝一把捉住手腕,因太过着急,晋康帝未能稳住身形,两人齐齐倒在凤榻之上。 晋康帝死死按住敦亲王妃,犀利的眸光划过一丝哀伤:“飞飞,这么多年,你仍不肯原谅我么?” 他面容已不復当年俊逸出尘的模样,鬓边甚至早早添了风霜,梅燕飞看在眼中,微微愣神。 只一瞬,便回过神来,这里是晋康帝的地盘,她左右是逃不出去的,便也不再挣扎,顺从地靠在他身侧,当年已被他强迫过许多次,今夜最差亦不过是再被狗咬一口。 她慈眉顺目,嗓音婉转,说出的话却异常凉薄:“你若能叫王爷死而復生,我便原谅你,如何?”
第62页 晋康帝望着她唇畔那抹嘲讽,只觉来时的忐忑急迫、近乡情怯悉数被浇熄,他怅然地凝视着梦中描绘过无数次的眉眼,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细细描摹。 “飞飞,城儿已然长成,我也老了,近来身子每况愈下,恐时日无多。”晋康帝深吸一口气,这才鼓起足够的勇气道,“见一次便少一次,你可否陪我好好说说话?” 语气几近哀求。 他生来贵胄,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变得再卑微不过,也唯有在她面前,他不会称“朕”,似乎这样便能拉近同她的距离。 可梅燕飞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叫晋康帝心中恍如刀割,他们之间的天堑,是他亲手所挖。 他该后悔吗?不,他不悔,他不悔当初强留了她,否则便不会有那几日一生也回味不了的美好,也不会有最让他引以为傲的皇儿。 他唯一悔的,只是没在皇弟之前,向母后求娶燕飞。 想到这里,晋康帝面上划过一抹苦笑,恐怕他提前求娶只会加速结束同燕飞的缘分。 母后正是看出他对燕飞的情意,才特意叫他得不到燕飞,还告诉他,为君者须得弃情绝爱,目光断不能为一女子停留。 王妃唇畔勾起一丝再柔顺不过的笑意,檀口轻启,凉薄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晋康帝身上:“那你便去死啊,你若死了,我定会去皇陵好好陪你说说话。” 晋康帝笑了,眼角的细纹夹着晶晶亮亮的湿意:“飞飞,这世上盼着我死的人太多了,可我还不能死,我得看着城儿把这江山坐稳。” “项梁!”王妃终于动了怒,“你忘了当日立下的誓言!” 晋康帝摇了摇头:“给你的承诺,我从未敢忘。当日我说过,若强迫城儿为帝,便叫我不得好死。可若城儿自己愿意呢?况且,没有你的日子我已熬过十余年,那滋味,纵然下地狱也不过如此,我还怕什么不得好死呢?” 佛家求来世,道家求今生,他求了一辈子道,到头来仍求不得今生圆满,往后,他便别无所求。 晋康帝什么也没做,只在梅燕飞眉间落下一吻,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寝殿之后。 翌日一早,孟皇后才披着一身晨露归来,眉眼间满是疲倦。 敦亲王妃望着她:“阿葭,你答应过我,他不会来行宫的。” 孟皇后神色一震,晋康帝确实说过不来,没想到还是来了,她嘆息一声道:“梅姐姐,你可知这么多年,他为何没有旁的子嗣?”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只因你诞下城儿之后,他便给自己用过药,此生再不会留下子嗣。” 第34章 敦亲王妃听了,心头一震,整个思绪被莫名的情绪击中,她唇瓣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口被浓浓的酸涩狠狠堵住,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项梁为何要这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想将这江山交到城儿手上的,这些年放城儿在宫外长大,不过是为宽她的心。 她眼眶微微湿润,视线渐渐模煳,长长睫羽轻颤,似蝶衣上降落未落的晨露。 他就不怕城儿有何不测,未能长大成人么?他就不怕城儿被养歪了么? 敦亲王妃脑中没来由地闪过项梁年轻时的模样,玉冠锦袍,谦谦君子,彼时他是她心里最完美无缺的一个。 却没想到,后来竟变成一团业火,生生将所有人的希望烧得干干净净。 她恨了他将近二十载,忽而觉得心中生出无限疲惫。 她恨不起来了。 “我不恨他了,不恨了……”敦亲王妃口中嗫嚅,仿佛被人瞬时抽去三魂七魄,悬丝木偶般往外走去。 殿门外的日光灼灼射来,她一双美目登时刺痛,泪水潸然而下,她顿住脚步,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才发觉清泪早已沾湿面颊。 她犹自愣神,后颈忽而一阵钝痛,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却被孟皇后伸手扶住。 孟皇后对身边女暗卫道:“将她送去凤藻宫养着,别叫人知晓。” 既然不恨了,解铃还须繫铃人,只盼她能叫晋康帝多保重身子才是,活着能解开的结,何必要带进坟墓里? 为了断掉梅燕飞的退路,孟皇后甚至派人去鹤林寺走一遭,传密旨由鹤林寺对外宣称,明净师太已于昨夜羽化仙去。 梅燕飞在凤藻宫醒来,自然知晓孟皇后的用意,阿葭是想让他们握手言和吧,可惜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那道天堑是永远越不过去的。 夜里,梅燕飞再次梦到当年的情形。 那日,她不堪项梁折磨,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转醒,却发现本该在御书房里批奏摺的项梁,竟在御榻边置一方书案,坚洁如玉的澄心纸上,赫然是画了大半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正是她自己。 梅燕飞心中登时生出绵密的羞耻,她强忍着周身异样,捧起砚台,将掺着硃砂的墨汁尽数泼于画上,溅起的墨汁脏了她的寝衣。 便是在勤政殿后的汤泉中,她被他逼上绝路,拿髮簪抵着自己纤细的脖颈,叫项梁放她走。 出宫那日,骄阳如火,日光如金箭般照在她身上,却未能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只有说不出的刺痛。 王爷眸中晦涩的疑惑,她眼角擦不干的清泪,便是那日唯一的底色。
第63页 不,还不止。 夜里,王爷一靠近,她便本能地推拒,床笫之事成了她心中毕生解不开的结,她发现,王府也不再是她的归属。 拉扯间,王爷终于发现她身上斑斑驳驳的痕迹,她萌生死志,他却一个劲儿地自责,怪自己无用,怪自己太蠢。 她几日未曾好好合过眼,被他安抚好情绪,终于勉强睡去。 夜深人静,忽而惊醒,身侧枕席已凉,王爷的脖颈被三尺白绫悬于梁下,早已断了气,只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死不瞑目。 “啊!”梅燕飞悽厉地叫出声来。 夜风清凉,凤烛摇曳,王府早已不在了。 她自知罪孽深重,这些年来,连死都不敢,她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敦亲王。 往日,她极爱侍弄花草,自王爷走后,她连绢花都不曾碰过。 三日后,明净师太仙去之事,传至行宫,孟皇后留下口谕,留两队禁卫军护送众女眷回京,她的凤驾则直奔鸣鹤山。 “什么?师太仙去了?”姜婳闻此噩耗,脑中似被一记闷雷击中。 那般容色绝艷的女子,怎的忽而死了呢? 她腾地一下从紫檀木镶玉石太师椅上跳起来,师太是夫君血脉至亲的长辈,夫君可知晓此事?不行,她得去看看! 刚冲到雕花门扇处,姜婳忽而顿住脚步,扭头沖松云吩咐道:“快去给公子报信!” 她面上带着焦急之色,松云却愣愣地望着院门外,动也不动。 姜婳下意识地扭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离开十余日的苏玉城,正眸光定定地望着她,他似乎瘦了许多,玉雕般的面容轮廓越发清晰,身上绀青色湖绸直裰随山风拂动,愈显松阔。 他离开这段时日,姜婳心中并不曾时常惦着,可看到他这副哀戚怔愣的模样,姜婳忽而想起无边旷野中找不到归途的浪子,她心头一紧,轻唤道:“夫君?” 他何时到的?为何不提前传个信儿来?他是如何得知师太仙去之事的? 姜婳心口盘桓着无数疑问,统统涌至口边,却不知先问哪个好。 “娘子。”苏玉城这一声带着百转千回的喑哑,话音一落,他便大步流星踏来,足下生风般,瞬时将姜婳紧紧拥入怀中。 姜婳肩头一沉,似有什么温热之物缓缓洇湿了她的衣料,只听他闷声道:“娘子,她死了,她到死都没认我,往后,我便只有你了。” 她不是你的长辈吗?为何不肯认你?姜婳想问,唇瓣翕动,终未问出口。 她脑中蓦然闪过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苏玉城会不会是当年敦亲王妃提前生下的,世人皆以为已死去十余年的那个孩子? 一时间,姜婳只觉眸子酸涩不已,原来这才是圣上替他们赐婚的真相么?为了将苏姜两家同苏玉城绑在一起! 呵……姜婳以为这亲事是她谋来的,没想到还是成了旁人的棋子,说起来苏玉城待她挑不出一丝不好,可她仍觉堵心。 姜婳轻轻推开苏玉城,视线落在他肩头,并未同他对视,容色淡淡:“夫君且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已过去三日,未必还能见着王妃遗体,可苏玉城身为人子,即便王妃视他为耻,不肯认他,他也该去送一程的。 苏玉城愕然片刻,似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竟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直直将她拉出院门,还不忘朗声吩咐:“我带少夫人回府,你们且慢慢收拾行装。” 说完,把犹自错愕的姜婳打横抱起,在未及离去的众女眷目瞪口呆中,带着姜婳,一骑绝尘。 “苏玉城,你放我下来!”不管谋划这亲事,有没有苏玉城一份,姜婳心中总有一种受骗之感,这会子她真心不知该如何面对苏玉城,恨又恨不起来,爱又心有不甘。 她坐在苏玉城身前,这般干喊着,却连掰开苏玉城箍在她腰间的手亦不敢,唯恐跌下山崖。 大半日的路程,苏玉城竟带着她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回到影园,姜婳心口仍是砰砰直跳。 萝月、松云还在回京途中,院中只有几个粗使丫鬟,寻常不会进内室,姜婳气得杏目圆瞪,望着苏玉城颐指气使道:“去给我倒杯茶水!” 这一路疾驰,亦或许是拥着姜婳的感觉,让他一颗心落到实处,苏玉城胸腔中郁结的一团沉闷之气已消散无踪。 他好脾气地笑着应下,转身便打了一壶茶水回来,替姜婳斟了一盏芽色清茶。 姜婳伸手去接,他却忽而收回手,将青玉茶盏送至唇边,浅饮一口,扣住姜婳小巧玲珑的下颚,微微抬起,俯身覆上他惦念已久的两瓣柔软,将口中清茶悉数渡至她口中。 “唔……”姜婳一时又气又羞,连唿吸也忘了,却偏偏挣脱不得,匆匆将满口茶香咽下,差点呛着。 唇上从未有过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姜婳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的心竟会温软得如春水般柔润。 姜婳的神志有一瞬间的放空,甚至有种冬日泡在染着花香的汤池里,被热气熏软了全身骨头的错觉,熏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却仍不知不觉沉沦其中。 苏玉城对她收起猫爪的模样,很是受用,虽恋恋不捨,却仍记着顺毛之事,终于放开她,温热的鼻息拂在她初雪红梅般的耳侧:“傻娘子,吸气。”
第64页 若非他足够克制,娘子怕是要成为这世间第一个因忘了唤起而窒息的女子。 苏玉城望着她含羞带怒的面容,眼中盛满宠溺,别人都不要他,不认他,上苍大概是将这一生的好运气都留在同娘子相遇。 她时而聪慧过头,时而又傻气可爱,实在叫人放不开手。 这个傻丫头,已经猜出他的身世了吧?往日不说,是怕她不能接受,眼下却是不得不说了,娘亲在世时,晋康帝尚且能按捺住,娘亲去世,晋康帝便彻底没了缰绳,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 想到晋康帝,苏玉城才发觉敦亲王妃之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 按理说,第一个冲进鹤林寺的人应该是晋康帝才是,怎会是孟皇后?她应是听过传闻的,即便不去对王妃挫骨扬灰,也该在后宫拍手称快,而不是第一时间赶去办理丧事。 此举,倒像是刻意给王妃之死,盖棺定论! 苏玉城笑了,或许是时候去那重重宫墙里一探究竟了。 姜婳大口大口喘着气,却见苏玉城唇角含笑,没事人似的,心中顿时来气,小手一伸,捏上他腰侧的肉,下一瞬却苦哈哈地发现,她捏不动。 “娘子别闹。”苏玉城眉眼间俱是温润之色,似经时光精心雕琢出的宝玉,他一把捉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挨着鼻尖,两双眼眸近在咫尺,“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明净师太便是我娘亲?” 姜婳闻言,眸光一震,却听苏玉城继续道:“你猜的不错,我便是十余年前便该死了的婴孩,只是有人不让我死,还将我交给苏大人谋了个天衣无缝的身世……” 听他娓娓道来,姜婳心中盘亘的所有疑问都找到了出口,却又忍不住生出担忧来,晋康帝膝下只有这一个皇子,虽为世俗所不容,却是最接近那个位置的。 晋康帝费尽周折,会不会就等着将皇位传给苏玉城? 姜婳被这个猜测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夫君有其他女子的,若他真的回登上帝位,那他登基之日,便是她二人缘尽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苏玉城:你们告诉我,娘子真的不是嫌弃我的身世吗?在线等,挺急的! 第35章 (二更) 她该好好筹谋,如何同苏玉城少些牵绊了,牵绊越少,付出的真心越少,届时她才能走得不那么狼狈。 姜婳深吸一口气,顺从心意,细细的脖颈弯成一道柔美的天鹅弧,靠在苏玉城肩头。 似乎已经开始捨不得了,姜婳暗自苦笑,不知不觉中,苏玉城已然将她的理智一点一点蚕食,她开始贪恋这份安心。 就像出嫁前,不管出了何事,都有爹娘替她兜着,如今她总觉着,万事苏玉城都肯替她兜着。 姜婳今日难得顺从,苏玉城便起了贪心,闹了她一会儿,没想到小猫又重新伸出利爪来,姜婳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地道:“夫君既已投在镇北侯麾下,须得建功立业方能服众,不若你我立下约定,你若能亲自领兵击溃北辽,叫鞑子铁骑再不敢犯我北疆,我便依你,如何?” “傻娘子,倒学会用激将法了!”苏玉城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白中透粉的琼鼻上轻轻一刮,目带宠溺,几乎要把姜婳溺在其中。 他终是放开她,整了整衣衫,腰间绦带下悬着的羊脂玉佩自然压住衣摆,只见他意气风发地道:“我便应了你这约定,不出一年,我定让北辽退回大漠腹地,百年内不敢再犯我大晋。” 随即,唇角一勾,带着三分邪肆:“届时,娘子可别赖帐才好!若不认帐,我便将你囚在房中,日日守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姜婳面色一僵,干笑了一声,垂眸将心虚尽数遮掩:“自然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呵,她又不是君子,只要一年内苏玉城能够平定北疆,大伤北辽元气,她重活一世便再无遗憾,可以放心离去了。 入夜之时,已开始带着些许凉意,苏玉城辞别镇北侯,回私置的不起眼的宅院,换上夜行衣,便悄悄潜入重重宫闱。 勤政殿里,晋康帝少见地没去丹房同老道士谈经论道,而是勤勤恳恳地批奏摺。 倒不是他乐意如此,而是,只有不让自己闲下来,他才能管住脚,不去凤藻宫。伊人虽近在咫尺,却盼着他死,他去除了自取其辱,还能说什么? 这么些年,被她恨着,晋康帝早已习惯,一朝她不恨了,晋康帝却忽而茫然,连恨意都消了,若他即刻死去,她是不是很快便能将他彻底忘记? 晋康帝忽而将手中硃笔往御案上一丢,心中颇为烦闷,他不想叫她忘记她,哪怕是恨,他也希望她能永生永世记着他,否则他做了这般多,又有何意义? “章池!”晋康帝腾地站起身,差点带倒御案上的砚台,烦闷地沖殿外喊道。 谁知打小跟在他身边,最懂他心意的大太监章池,竟然吭都没吭一声,这老傢伙,死哪儿去了! 晋康帝缓步下了御阶,正要往殿外走,却见殿门处闪入一个黑影,虽着夜行衣,面上黑纱却是垂在面庞一侧。 晋康帝心中激动不已,上唇浅浅的鬍鬚微微颤抖,翕动半晌方才唤道:“城儿。”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同苏玉城的见面,甚至想过很多次,若见着这个兔崽子,一定要把在他娘那里受的闲气好好在他身上发泄发泄。
第65页 没想到,真见了面,一开口,他便先认了怂,这一生他不得不认栽,降不住大的,也镇不住小的,恨不得倾其所有,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捧到她们面前,只求一个好脸色。 可惜,连这点微薄的念想,也是奢望。 苏玉城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不知该怨还是该恨,他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是恨晋康帝的,连当日在御殿上他仍是恨晋康帝的,可今日听他小心翼翼地唤这一声,苏玉城满腔恨意瞬时被戳破。 他这才知晓,内心深处,他同旁人一样,对亲生父母由着本能地孺慕之情。 “那些暗卫果然是你派来的。”苏玉城面上淡然,其实他只是想求证,晋康帝派暗卫隐在他身边到底是何目的。 晋康帝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朕,朕只是想派人保护你,你想做什么只管交待他们,他们绝不敢推辞。” 他很想说,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告诉朕,朕替你摆平,可他生生忍住了。 苏玉城不是他养大的,他没尽过一日为父的职责,甚至要磨砺他,不久后将世间最沉重的担子交到他手里,他有什么资格说要护着城儿呢? 晋康帝定定地望着苏玉城,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至少他可以准备两个美貌的教引宫女,教苏玉城开窍。 若能在死前抱上孙儿,也算是上苍垂怜。 苏玉城哪里知晓他还有工夫想这些,默然颔首,心下却对自己的身世不再那般牴触,至少他的爹爹没有视他为眼中钉,多少是关心过他的,不是吗? “我娘呢?”苏玉城盯着晋康帝的眸子,一眨不眨,“别告诉我她死了,我不信。” 晋康帝微微一愣,他们的皇儿果然聪慧,不仅根据蛛丝马迹猜到自己的身世,还能想到来宫里找她。 此事瞒着别人是理所当然的,却不必瞒着苏玉城。 “她在凤藻宫。”晋康帝见苏玉城眼中闪过疑惑之色,苦笑道,“这都是皇后的主意,她自小仰慕你娘,近来朕的身子越发不好,她应是想看着朕同你娘和好。” “你娘她……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你莫要怪她,要怪就怪朕,当年是朕强迫她的,也是朕非要她生下你的。” 晋康帝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低不可闻,他怕皇儿因此看不起燕飞。 苏玉城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而去,只丢了一句话:“谢谢你支持我养战马。” 望着他的背影,晋康帝忽而老泪纵横,唇角却是向上翘起,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娘,你还是不肯认我吗?”苏玉城悄然潜入凤藻宫,眼中带着伤痛之色。 他的眼睛跟年轻时的项梁很像,梅燕飞一看便满心酸楚,她摇了摇头,苏玉城有什么错呢?他长成什么样子,也是她生下的。 “你既来了宫中,知晓娘在凤藻宫,自然是见过他的。”梅燕飞轻轻喟嘆,“娘不是不认你,而是不能认你,若天下人知晓你的身世,任凭你是状元之才,也无法在士林中立足。” “那孩儿便不在士林立足!”苏玉城的声音,带着铿锵有力的气势。 他眸光如剑,异常坚定:“文人讲究多,我便从军,军中向来靠拳头说话,待孩儿立下战功,便将您接回府中奉养,可好?” 梅燕飞眸中光彩微微闪动,她的孩儿被教养得极好,她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了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髻上珠翠珊珊,眉眼含笑,伸手理了理苏玉城的鬓髮,满脸慈爱:“娘无需你奉养,这些年我清净惯了,你若有心,待他大去之后,替娘修一座家庙即可。” 一入宫门,便再难回头,这世上梅燕飞已死,她不过是一抹无名无分的游魂,往后便在家庙中悔过,替逝者超度,求来生再不同他们相遇。 苏玉城志得意满回到府中,脑中全是打击北辽的谋略,仿佛只要他杀掉北辽锐气,一切便会如他所愿。 他在书房总挑灯看着兵书,长窗外蛐蛐的叫声没个停歇,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思绪。 不知何时,身侧一阵香风传来。 苏玉城抬眸一看,面上寒光乍现。 只见面前立着两位薄纱丽人,身段窈窕,如云似雾的纱衣下是堪堪遮住重要部位的亵衣,皆是眉眼柔顺,似是受过训制的模样。 苏玉城烦乱地移开目光,一时间,他心中想着的,竟是姜婳穿着这身衣衫的模样。 该死! 他忽而拿起书案上的笔洗,重重砸在书房正中,怒气沖沖地道:“出去!” 两人忙跪下,膝盖重重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却哼也不敢哼一声,战战兢兢道:“奴婢乃是领了差事而来,差事未办成,万万不敢回宫復命。” 此话之意,昭然若揭。 行宫之事他已知晓,没想到连晋康帝也以为他不行,竟赐下教引宫女来。 苏玉城额角青筋,肉眼可见地蹦了又蹦:“出去!回去告诉他,我不需要什么教引宫女,他若要责罚,便叫他来找我!”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晋康帝,两名宫女也心知肚明,是以抖得更厉害了。 晋康帝的脾气阴晴不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她们置喙的份儿,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苏玉城拂袖而去,两位宫女颓然地跪坐在地,对视一眼,看彼此的眼神几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第66页 两位宫女是抱着必死的心回宫復命的,谁知章池公公不仅未加责罚,还赏银五十两,虽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脑袋保住了总归是好事。 “七星!”苏玉城沉声唤道。 一道黑影闪过,规规矩矩立在苏玉城身后。 苏玉城咬牙切齿道:“进宫告诉他,勿要插手我房里的事,惹恼了少夫人,这天下我便不管了!” 在宫里走一遭,苏玉城便将晋康帝的心思猜的十成十,晋康帝纵着他养马,将他和姜苏两家,甚至手握重兵的镇北侯紧紧连在一起,定是存着叫他收拾满朝烂摊子的心思。 苏玉城对这江山并不感兴趣,他甚至想着,待平定北疆,便带着姜婳云游四海,何等逍遥自在? 可他若不接这烂摊子,只怕外患方定,内乱便起,苦的还是大晋百姓。 他幼时也曾跟着苏厚夫妇下过地,深知底层百姓的疾苦,他不忍见到皇权争夺致使生灵涂炭。 这莫非都是晋康帝算计好的么?有这心机城府,他若是用在娘亲身上,娘亲怎会倾心于敦亲王? 苏玉城暗暗蹙眉,他似乎也一样,成亲数月,连跟娘子同床/共枕都没求到,于旁的事他有千百个心窍,哄娘子却屡屡不得其法,这榆木脑袋定传自晋康帝无疑…… 翌日,姜婳正临风抚琴,苏玉城含笑踱步挨在她身侧:“娘子,为夫找人算过了,明日是个黄道吉日,宜搬迁,我们搬回自己的宅院可好?” 他急着搬家,自然不是因为什么黄道吉日,而是不日便要虽侯爷去西山大营,又要好些日子见不着姜婳,早些搬过去,只要一想到家中有娇妻守着,他攻打北辽的心思便更迫切一分。 姜婳仰面望了望天边日头,昨夜秋风起,日头已不似往日那般炽烈,便点了点头。 却听苏玉城的声音在耳边投了一记惊雷:“据北疆密探回报,三皇子近日似已向京城而来,娘子在府中多加小心,我也会增加人手,娘子无需太过担忧。” 既是密报,那三皇子便是偷偷来的京城,为了何事? 姜婳面色大变,前世三皇子是没来过京城的,也或许是她不知晓,可她唯恐生出什么变故,遣退左右,急急地道:“他一定会寻宋梓言的,夫君定要派人盯好宋府!” 作者有话要说:  晋康帝:明明是你这小兔崽子不会撩,朕可不背这锅! 苏玉城不屑:“不是我看不起你,你确定你会撩?” 第36章 苏玉城闻言,登时骇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定定地望着她躲闪的眼睛:“娘子是不是知晓宋梓言和三皇子的关系?是谁告诉你的!” 宋家同北辽的牵连,他并未同姜婳细说,宋梓言是三皇子私生子之事,也是他前些日子才查到的,姜婳又是从何得知呢? 他怕有人故意透露给姜婳,想要利用她,利用完了难保不会对她不利。又怕是宋梓言那个无耻小人,藉此身份引/诱娘子,他不得不防。 “痛!”姜婳只觉手腕几乎要被捏断,惊唿出声,同时脑子里快速想着对策。 她当然知道宋梓言是三皇子的私生子,而且是前世化成一缕游魂时光明正大听来的,可她能告诉苏玉城么? 苏玉城这才发觉自己力气太大,忙松了些力道,却仍不肯放开她。 “我是从杨月那里知晓的。”姜婳终于找着个较为合理的说辞,再勉强,也比被苏玉城怀疑邪祟附体的好,“那日在姜府,杨月借韩姨娘挑事,我便觉着不对,后来又在行宫遇见她,才知她原是宋梓言派来欲对我大哥使美人计的,实则她心中繫着的却是宋梓言。” “我稍稍探了探她的底,便知她是北辽人,观她言行举止,在北辽应是重臣之女,又怎会看上平凡无奇的宋梓言?” “加上宋坚养外室之事,我不得不怀疑,宋梓言根本不是宋大人的儿子,而是同样出自北辽。”姜婳说着,悄悄拿眼角余光瞟了瞟苏玉城,“正好你说三皇子要进京,我自然将这两件事想到一块去,怎么?夫君这般紧张,可是叫我猜着了?” 她的话明明漏洞百出,苏玉城却潜意识里替她找补,听完不觉有异,只觉他家娘子实在聪慧近妖。 姜婳一脸无辜,煞是娇俏。 苏玉城只觉再同她待下去,怕是会软了骨头,连西山大营都不想去,恨不能日日同她在房中厮混才好。 想起同姜婳的约定,他强压下心中绮念,只轻柔地在姜婳额间落下一吻,拥她入怀:“娘子猜的不错,我也是前几日方才查到,原来那宋夫人曾是三皇子宠妾,不远千里来到大晋,不过是为了监督宋坚有没有好好替北辽办事罢了。” 至于三皇子为何来大晋,苏玉城也猜着两三分,应是被宋夫人叫来的吧。 近日姜婳在行宫陪伴凤驾,并未听到风声,苏玉城原本想等事情都解决了再告诉她,没想到她这般聪慧。 与其叫她自己胡乱猜测,不如早些告诉她,好叫她心中有数,不至于慌乱。 听了半晌,姜婳才知晓,原来宋坚养外室的事,已经被宋夫人发现,宋梓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宋夫人却先忍不住将那外室带回宋府虐/杀了,那孩子被宋坚带出去玩,才躲过一劫。
第67页 那外室也算是宋坚放在心尖上的人,如何不震怒?同北辽多年的盟约,隐隐有瓦解的迹象,宋夫人心下着急,这才想叫三皇子亲自来安抚一二。 姜婳听完,眼中燃起一丝兴味,她眸光熠熠地望着苏玉城:“夫君想不想揪住狐狸尾巴?” 搬迁之事,忙了数日,连姜勖也被林夫人支使过来帮忙。 姜勖只比苏玉城小一岁,却一事无成,好容易领了个巡城的差事,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荒废至极。 一听苏玉城不日便要跟随镇北侯去西山大营,他登时来了兴致,搬迁之事任劳任怨不说,时不时便寻个空档在苏玉城身边鞍前马后,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 姜婳简直没眼看,只得避着些,她心知二哥定是动了心,他若有本事说动苏玉城,她定不会阻拦,可若说不动,也休想找她帮忙说项。 姜勖的心思昭然若揭,全然写在脸上,苏玉城看得清楚,却故意装作不懂,想要磨磨姜勖的性子,叫他主动提。 这一日,姜勖终于忍不住了,好生替苏玉城烹了一壶龙团胜雪,烹茶的山泉水还是他特意骑马自鸣鹤山水质最佳处打来的。 “好妹夫,你去西山大营,捎上我成不?”姜勖面上笑得极尽谄媚,“兄弟我不求别的,跟在你身边跑跑腿便好,你指东我绝不打西,你指狗我绝不撵鸡!” 终于憋不住了么? 苏玉城含笑拂了拂清亮亮的茶汤,方才慢悠悠地,做出一副为难状:“去西山大营可不是闹着玩的,在那里全凭拳脚说话,不如……我先去校场试试你的身手?” 这回若不打得姜勖满地找牙,他就不信苏!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当初这大舅哥欺他太甚,风水轮流转,他若不报此仇,还是什么君子? 姜勖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半个时辰后,姜勖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捶散架了,灰扑扑地趴在校场中的沙地上,形同死狗。 他眼神幽怨地望着苏玉城:“妹夫,你下手未免也太黑了!是在报榜下捉壻之仇吧?绝对是吧?难不成你心里不喜欢我家小妹?定然是,否则怎会恩将仇报!” 姜勖眼角余光自校场外的姜婳身上瞟过,面上狡黠之色一闪而逝,哼,不给你挖个坑,怎么对得起你大舅哥身上挨的拳脚? 可惜,他那点小伎俩在苏玉城面前根本不够看。 姜婳饶有兴致地立在校场边的碧草之上,秋风吹起她堪堪遮住脚面的象牙白净面湘裙,仿佛一支几欲乘风而去的鹁鸪英。 “二哥着实误会我了,我试二哥身手也是为保二哥上阵无虞,正因心悦娘子,才会重重回报二哥恩情。”苏玉城唇畔噙着一抹笑,不似姜婳平日里见的那般温润,多了三分狡诈,“二哥还不回去收拾行装么?明日若晚了,我可不等你!” 姜勖闻言,腾地一下跳起来,身手别提多灵活了,一面揉着被踹最多的腚,一面龇牙咧嘴地笑:“妹夫这是答应带我去了?” 苏玉城见状,眸光一闪:“二哥似乎高兴太早了,你须得说服岳父岳母大人,我方能带你去,二老的意思我是断断不会违逆的。” “爹娘早说了,若你肯带我去,便不再拘着我。”姜勖喜滋滋地摆了摆手,“他们都说你为人持重,你能应允,足以证明我有去军中的实力!” 见到被揍扁了的二哥,眼中对苏玉城生出无限仰慕,姜婳无奈扶额,忍不住替他脸红。她缺心眼的好二哥,在爹娘心中尚不及女婿的一句话靠谱,他是怎么做到还在那边沾沾自喜的? 翌日一早,姜婳半睡半醒之间,唇上落下一片清凉,她睡眼迷濛地推开扰她清梦的坏蛋,那人却越发肆意地撬开她的齿关。 姜婳脑子一阵晕眩,仿佛置身重重云雾之中,待醒来时,天已大亮,苏玉城早已离去。 管道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 “妹夫,你等等我啊!”姜勖头一回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策马奔腾与他平日骑马招摇过市大相迳庭。 这般紧赶慢赶追着苏玉城,几乎折腾掉他半条命,去了西山大营,新兵试炼时,他岂非要不战而降? 幸好苏玉城是他亲妹夫,听他一服软,好歹将速度放慢了些。 姜勖吭哧吭哧追上去,望着苏玉城从一早到此刻也未落下的唇角,一脸沮丧:“妹夫,你二哥我上赶着被人捶,你这一早上高兴啥呢?可否给我点面子,把脸上的笑收一收?” 苏玉城闻言,面上笑意登时一僵,他表现得这般明显么? 晨曦中,绵软馨香的触觉,似乎此刻仍停留在他唇上,将醒未醒时的娘子,原来是那般一副娇憨模样,惹得他差点难以自持。 待得胜归来之日,他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才是。 “我是在替二哥高兴呢,二哥去西山大营歷练几日,武艺定能突飞勐进。” 姜勖望着他,一脸狐疑,这货口不应心,定是因他又要挨揍而高兴! “嘭!”姜勖没看路,被马儿一甩,额头狠狠撞在路边伸过来的歪脖子树上,火辣辣地疼。 姜勖心下哀嚎不已,信了你的邪,连老树都来欺负他,他若不在西山大营拼出个成绩来,如何回去面对家中父老!
第68页 这熊熊斗志,燃了数日未歇,倒让他顺利闯过试炼环节,正式成为西山大营一名小卒。 姜勖志得意满地写了封家书回去,隔日便收到回信,不仅没得到赞许,反而被隔空痛骂。 信上写着,你明明是同玉城一道去的,人家已被镇北侯请封为副将,你一个小卒有何脸面家书讨赏?若不挣出功名,便不必回来了,云云。 姜勖苦哈哈地摸了摸鼻子,他也很想当副将啊,可惜拳脚不够硬,他也很无奈的说。 他实在想不通,曾经的“手下败将”被他绑回去的苏玉城,是如何做到短短数月便突飞勐进,用铮铮铁拳啪/啪打在他脸上的? 若他知晓,苏玉城之所以勤学苦练,他便是那诱因之一,只怕心头一口老血立马喷涌而出。 三皇子要来京城,即便知晓苏玉城已有所部署,姜婳仍不放心,自个儿也时常回姜府转转,想从爹娘口中了解更多朝中动向。 一来二去,她才发现,朝堂早已不是前世此时平静地模样,提早演绎着波谲云诡之势。 晋康帝身体越发不好,前几日忽而令肃亲王监国,在晋康帝跟前一直不温不火的宋家,竟然成了肃亲王的宠臣,短短数日,便将大晋一半兵权交于宋坚之手。 姜婳心中明镜儿似的,宋坚不过是个傀儡,兵权实则在宋梓言手中。 晋康帝真的全权撒手了么,他究竟意欲何为? 第37章 不行,她得问过苏玉城,心里才踏实。 前世宋梓言掌兵权乃是两年后,提前后尚不知会生出何种变故,姜婳心口砰砰直跳,暗骂晋康帝越老越昏聩,难怪不招敦亲王妃待见。 自从知晓敦亲王妃身处凤藻宫,姜婳一想起她,便觉她是只可怜的笼中雀,牢笼虽是金丝打造,却终生不得自由。 正当姜婳心神不宁之时,向来隐在暗处的七星忽而从天而降,稳稳砸在庭院中平整的青砖上。 “属下七星,参见少夫人,这是公子送给少夫人的密信,属下奉公子之命保护少夫人,少夫人若有吩咐,随时唤属下即可。” 说完,鬼魅般消失不见,姜婳甚至没看清他隐去何处。 她愣愣展信一看,方知苏玉城早已查探清楚,肃亲王有把柄被北辽人捏着,暗地里跟宋家沆瀣一气,甚至私自在封地替宋家豢养兵马。 此事非同小可,既然宋家之事尽在苏玉城掌握之中,她便不再忧心,只等着三皇子来京,叫苏玉城待她去演场好戏便是。 飞檐一侧树梢上,七星叼着根狗尾草,口中喃喃,密音传话:“欸,破山,你说我方才在少夫人面前露的一手帅不帅?” 破山瞥了他一眼,眸光带着同情:“倘若公子知晓,忍住不打断你的腿,你才能继续耍帅。” 一脸“祝你好运”的神情,看得七星嵴背发寒,他只是想在少夫人面前华丽出场,给少夫人留个得力的印象罢了,怎的忘了他家公子是个醋缸呢? 想起上回在行宫,他没及时制止宋梓言接近少夫人,以至于回来后被公子支使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七星登时如咽黄连。 “破山,你可千万别告诉公子啊。”七星苦哈哈地央求,见破山不为所动,便拿出杀手锏,“你若敢告诉公子,我便将你偷吃蜜饯之事说出去,叫整个暗卫圈都知道你原是个酷爱甜嘴的破山!” 破山的万年冰川脸终于抽了抽,七星哈哈的笑声响彻整个小苏府。 姜婳愕然朝花窗外望了望,秀眉轻蹙,苏玉城派来的人武艺是好,性子未免也太欢脱了些。 是夜,姜婳正在房中沐浴,水面上浮动的幽幽花香充盈着整个内室,姜婳闭上眼,慵懒地倚在桶壁上,乌髮疏疏荡荡摇曳如柔软的水草。 “娘子,我……”苏玉城推开门,大步绕过屏风,见着眼前的一幕,鼻血登时涌了出来。 姜婳惊叫出声,忙拿浴桶边搭着的浴巾将身子遮住,整个人没于水中,只露出个出水芙蓉般的粉颊,扭头望着屏风,见苏玉城已然退出去,这才松了口气,却是紧咬着唇,面颊红得几欲滴血。 “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出去!”苏玉城心中暗骂自己孟浪,不就是月余未见么,至于这般心急火燎地闯门? 不过…… 佳人肌肤胜似初雪,窈窕嵴背彷如玉雕琵琶,乌髮如瀑,粉面桃腮,着实叫人心生怜爱。 只一瞬,苏玉城脑中却忍不住无数次回放。 直到退至门外,对上丫鬟萝月怪异的目光,苏玉城才勐然想起,里边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他为何要躲出来? 他狠狠捶了捶脑门,这榆木脑袋实在太不争气! 门口守着的确实是萝月,见到苏玉城忽而回来,她为了成其好事,还特意体贴地没有起身行礼通禀,谁知这般好的机会,公子竟然退出来了。 他退出来了! 萝月悄悄打量着苏玉城,眸中满是狐疑,姑娘嫁过来这般久仍是处子之身,今日甚至送到嘴边都没捞着,公子究竟是不行,还是不喜欢女子? 思及此,萝月心中替姜婳委屈极了,望着苏玉城的目光便多了怨怼。 知晓苏玉城在外面,姜婳连叫萝月进来替她更衣的勇气也无,自个儿穿戴整齐,这才唤萝月进来替她绞干头髮。
第69页 萝月拿过素净的干帕子,尚未触及姜婳的发梢,便被苏玉城抢了过去。 姜婳心下虽窘迫,却惦记着苏玉城匆匆归来究竟所为何事,便示意萝月先行退下。 谁知这小丫头愤愤地瞪了苏玉城一眼,望着她的目光竟带着丝丝同情,姜婳登时问号脸,谁能告诉她,她的小丫鬟是怎的了? “你把萝月怎么了?”姜婳抬眸望着苏玉城,将心中羞赧压下,强自镇定,“我看她神色似乎不太对?” 不问还好,一问苏玉城这心里更是哀怨,他手上动作一顿:“怕是以为我不能人道吧,便觉着你嫁给我受了莫大的委屈。” “咳咳咳……”姜婳没饮茶,却被自个儿口水给呛着了,眼中泪花闪闪地望着苏玉城,“你说什么?她竟然以为……” 苏玉城面色更沉,委屈到无从掩饰,以从未有过的幽怨语气回应:“岂止她?只怕从行宫回来后,半个京城都知道我不行,宫里甚至给我送来两位教引宫女,娘子不知么?” 这幽怨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姜婳心中几乎要被愧疚填满,用残存的理智讪笑道:“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夫君放宽心,只要我知晓你行便好。” 苏玉城唇角划过一丝玩味,捧过姜婳被蒸气浸润过,越发柔嫩的面颊,俯身呢喃道:“不,你不知道。” 随即,将唇狠狠压下,带着泄愤似的霸道。 姜婳肩头传来一阵凉意,勐然一抖。 “公子!”门外传来一个沉沉的低唤。 苏玉城猝然放开姜婳,低咒一声,面上满是懊恼之色。 他原以为自己忍了这般久,足够自持,断不会流连温柔乡而荒废正事,没想到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被娘子迷惑得,差点把三皇子的事忘了。 苏玉城深吸一口气,替她整好衣襟,手指下意识地搓动,仿佛仍惦念着能酥掉他浑身筋骨的温软。 他匆匆行至窗棂处,往外一看,稍稍松了口气,幸好还来得及。 一个时辰后,宋府内宅。 三皇子许久未见宋夫人,早已心痒难耐,身边美人虽多,却无一人及得上她,可惜她一心想要守着儿子推翻大晋,替父兄报仇,不肯回北辽陪伴他左右。 此次她一时失手,错杀了宋坚宠妾,以致宋坚心思动摇,不知心里多悔多怕,是以即便大晋是龙潭虎穴,他也要来安抚一番。 三皇子望着屋中丽人在窗棂上投下的剪影,心头一动,在宋夫人房门外轻叩三声,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可宋夫人没有开门,而是幽怨地控诉他:“你可同他说好了?不过是个扬州瘦马,待大事一成,他要多少我都送他,至于这般同我闹么?” 轻飘飘的语气,仿佛那外室不是一条人命,而是路边被她随手拔去的碍眼野草,这才是他认识的宋夫人,永远高高在上,有种永不低头的劲儿,可床头案尾却另是一番温柔小意,他爱的便是她这自相矛盾却让人无法自拔的性子。 三皇子当下便小意哄道:“莲心,你要做的事,哪一样我打过折扣?你要大晋江山,我便拿整个北辽陪你玩,不过是个小小的兵部尚书,许之以利便成了,哪值当你这般费心?再说,这条船他上来太久,也不是想下便能下的,做这许多也是为着他那没名没分的儿子而已。” 宋夫人名唤余莲心,父亲曾是临州知府,因贪赃枉法,纵容族人强抢民女,才被晋康帝御笔硃批革职下狱,受不得狱中刑/罚,自戕而死。 她的母亲原是花楼里最负盛名的歌姬,受过特殊训制,最是知晓男子心思,所以才能将三皇子的心抓得牢牢的。 “你惯会哄我!”宋夫人身影一晃,出言嗔怪,到底消了气,“你倒是说说,都许了他什么?若折损我儿利益,我可是不依的!” 三皇子朗声一笑,拿眼神描绘着宋夫人的剪影:“他一个黄口小儿,许多重的利也得他守得住才成,我儿即将坐拥天下,那小儿谋求再多也只有给我儿当差的份儿。” 莲心是怕升米恩斗米仇,宋坚老儿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宋坚能偷偷将儿子养这般大,有没有存着平分江山的心思只怕难说,有也不怕,只要捏住那小儿,便是捏住宋坚命门。 “好!”宋夫人在屋内击掌嘆道,“三郎,你进来吧。” 三皇子脑中闪过往日恩爱情形,只觉骨头已酥了一半,兴沖沖地推开门,喜滋滋地合上,一道寒光闪过,后脑被利器抵住,一片冰凉。 “三皇子大驾光临,朕岂能怠慢?”晋康帝浑厚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索命的意味,“将他关进暗牢!宋府诸人,一个也不能跑!” 可事与愿违,所有人都在,独独跑了宋梓言。 晋康帝还没什么,苏玉城面上却阴沉之极,他几乎可以肯定,宋梓言一日不落网,随时会来找他娘子。 姜婳歇下伪装,悄悄打了哈欠,落在苏玉城眼中,这才叫他眸中重新泛起一抹柔情:“娘子辛苦,先行回府歇下吧。” 不错,方才的宋夫人是姜婳伪装的,她学着好玩的口技倒是头一回派上好用场。 除了七星和破山,苏玉城又指了四位武艺精湛的暗卫,日夜守护姜婳安全。
第70页 这一夜,姜婳睡得香甜,因为宋家与北辽的牵连瓦解了,宋梓言再也不能掩饰身份为虎作伥。 而宋梓言却四处逃窜,如同丧家之犬,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姜婳,可远远地便惊动其中一名暗卫,差点被抓住,身上还负了伤,只能愤愤离去。 苏玉城封锁城门的消息传到的前一瞬,宋梓言出了京城,他回眸望着城门缝隙里透出的零星火光,目光幽暗深沉,终有一日,他会再回来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搜寻数日未果,苏玉城的耐心几乎要耗尽,却从北疆得到消息,宋梓言已回到北辽,他未走北疆,而是绕过西夏而去。 苏玉城盛怒。 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压下即刻出兵讨伐的冲动,还要等一等,再等月余,北风凌冽,北辽粮草短缺之时,才是最佳时机。 “她要见我?”听说天牢里的郭飞燕要见她,姜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第38章 姜婳自知同郭飞燕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可一想到她腹中无辜的孩子,姜婳的心忍不住软了又软,终于磨得苏玉城带她去天牢。 满朝皆知,宋梓言乃北辽三皇子私生子一事,是新晋护国大将军苏玉城一手揪出的,不仅如此,还将肃亲王、郭尚书等枝枝蔓蔓悉数拔出。 苏将军摘除了危及大晋江山社稷的毒瘤,实在是稳定朝纲的第一大功臣。 即便原本宽敞的天牢因此显得拥挤不堪,狱卒们面上亦是笑不自抑,对作为将军夫人的姜婳殷勤备至,不知从哪儿搬来个太师椅不说,还体贴地给铺上了一层雪白狐狸毛当坐垫。 姜婳看着这于森然的天牢格格不入的画风,唇角忍不住抽了抽,抚了抚额角,终于坐在郭飞燕牢门外,两人之间隔着沉重森泠的铁栅。 她挑了挑眉,往太师椅上一靠,如画眉眼,在阴恻恻的牢笼外违和中透着说不出的清艷昳丽,她嗓音带着天然的柔糯,淡淡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郭飞燕定定地望着永远那般神采飞扬的姜婳,目光微微呆滞,这一切本该是她的,若是宋梓言登上帝位,便是她坐在牢门外,高高在上地审视阶下囚姜婳,不是吗?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似乎自从姜婳同梓言退了亲,所有事便都开始偏离,以让人无法掌控的态势迅速脱缰而去。 郭飞燕愣愣地摘下发间沾着的草叶,笑意颓靡,她垂眸咽下眼中泪花,心知姜婳不会因为她哭得梨花带雨而放过她,她跟着意图谋反的宋梓言,便是死罪。 “婳妹妹,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梓言的身世?”郭飞燕幽幽开口,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当初一心念着宋梓言的姜婳,果决退亲后,便与他们形同陌路,姜婳是刻意与他们划清界限的。 姜婳莞尔一笑,整了整未染风尘的衣摆:“你叫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么没用的么?我不爱听呢。” 柔婉的嗓音,带着迤逦的嘆息:“你还有最后一盏茶的时间,若还这般弯弯绕绕,休怪我不念旧情。” “哈哈哈哈。”郭飞燕闻言愣了一瞬,便朗声笑开,笑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下意识地抚着几乎看不出弧度的小腹,“原来婳妹妹还是肯念旧情的么?那你便念在昔日姐妹一场,将我这条贱命留待我诞下孩儿再行来取可好?” 若是她提别的要求,姜婳都可以拒绝,偏偏她是想护着这孩子,姜婳明知这孩子日后是个隐患,却仍不忍剥夺他来世间走一遭的权利。 毕竟,若非上苍垂怜,她也没有这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望着郭飞燕的肚子,沉默不语,她很想问问那个孩子,你以后可会向你父亲学? 苏玉城自然知晓她的顾虑,可在他看来,一个尚未成形的小儿,能否平安长成都得看造化,实在不足为惧。 便俯身附在姜婳耳边道:“你若不忍,便留下他们母子,不必为我担忧。” 姜婳面色微红,斜睨了他一眼,眸子里盛着她自己尚未察觉的娇嗔:“谁担心你了!” 郭飞燕看在眼里,微微愣神,她所求也不过是梓言能同她这般耳鬓厮磨琴瑟和谐,为何她倾其所有亦不可得,姜婳却能轻而易举得到呢? 上苍何其不公啊! 郭飞燕下意识地将日渐瘦削的手,紧握成拳,眸中闪过怪异的光彩,她生是宋梓言的人,死是宋梓言的鬼,这是她唯一从姜婳手里抢过来的,即便梓言残忍地抛下她们母子,她也绝不会放手! 见姜婳仍在沉吟,原本便憔悴不堪的郭飞燕,面上堆满凄楚哀求,她似被这铮铮铁笼折断了傲骨,竟“咚”地一声屈膝跪在冷硬粗砺的地面上,死死忍着泪仰面望着姜婳:“我求你。” 姜婳定定地对上她的视线,神色复杂。 她无知无觉饮下鸩酒之时,郭飞燕可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给她,姜婳眼眶微微泛红,郭飞燕有此下场,分明是她咎由自取,又不是自己害得她,她凭什么求饶呢? 此刻,她真的很想撒手不管,任郭飞燕等待律法裁断,可一想到郭飞燕是为了孩子求饶,而不是未她自己的性命,姜婳的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罢了,不能因为她厌恶郭飞燕,便把自己也变成那般铁石心肠的模样。 姜婳闭了闭眼,将前尘往事尽抛,霍然起身,目光凌然淡漠:“如你所愿,看在你腹中孩儿份上,我可以留你一命,只是宋梓言已经回到北辽,这孩子你要如何生养全看你自己。”
第71页 说完便再未看郭飞燕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三日后,姜婳从七星口中得知,郭飞燕从天牢出来后便失去踪影。 宋梓言逃回北辽后,不知使的什么手段,竟哄得辽王给了他三成兵权,他自己又同掌握另外三成兵权的重臣结亲,听闻那位重臣膝下只一位掌上明珠,素来心悦宋梓言。 姜婳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想起杨月,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宋梓言这算是卖/身求兵么?她可不信宋梓言会真心喜爱杨月,若果真如此,先前岂会哄她去向大哥使美人计? 北辽与大晋之战,一触即发,苏玉城已向晋康帝主动请缨,亲率十万兵马前赴北疆。 这一日,姜婳正替他收拾行囊,却见萝月急匆匆走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便开口道:“少夫人,不好了,表小姐她今早亲自向圣上请封公主,不日便要随西夏使臣回去和亲!” “你说什么?”姜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秋意越发浓郁,渐渐透着初冬的萧瑟清寒,却都不及姜婳此刻的心情。 表姐不是在山上的女子书院做夫子么,怎会知晓和亲之事?她那般花朵似的妙人,怎会想去千里之外的西夏蛮夷之地? 西夏素来不好战,民风尚算淳朴,几乎被重重山嶂包围,属易守难攻之地,这么多年倒也太平。 此次宋梓言借西夏地界侥倖逃脱,着实让苏玉城心中意难平,可也不至于为此事去攻打西夏,至少暂时不会,他得把兵力集中在北疆。 没想到老西夏王竟不远千里将六皇子送来做质子,并请求晋康帝赐一位公主和亲西夏,且是同西夏王储李仁昊成婚,这番安排可以说是极有诚意的。 即便如此,朝臣们听到这个消息仍是一片譁然。 全因晋康帝膝下空虚,后妃们别说诞下公主了,连个卵都没怀过,呃,似乎也不能这么说,赵婕妤不是怀上了? 可惜怀上了也没卵用,即便怀的是女娃,能和亲也是十余年后的事,眼下燃眉之急还是得大臣们排忧解难。 这就意味着他们精心养着,准备联姻壮大家族的好女儿,要被西夏空手套白狼,山高水远的势必捞不着半点好回来,弄不好还要被晋康帝忌惮,这齣力不讨好的事,那般无利不起早的大臣们是断断不会冒头的。 是以,监国的肃王刚被撸下去,家中有待嫁女的朝臣们便陆续告假,唯恐晋康帝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 书院里的女学生们,亦被家中勒令暂且在山中躲一阵,不许回家,这人人自危的诡异氛围,苏慧茹作为夫子,想不知道都难。 姜婳水润润的眸子里泪光莹莹,拿拳头不轻不重地捶在苏慧茹肩头,虽一切已成定局,她心中仍是气闷:“所以,你便自己站出来替那些女学生挡灾?表姐,你是全了为人师的大义,可往后姨母姨丈怎么活?他们可只有你一个宝贝闺女!” 谁知,苏慧茹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不,不,往后就不止一个了,我可是确定我娘有喜之后,才鼓起勇气去圣上面前自荐的!你放心,有表姐在,定哄得西夏王储与大晋世代交好!” 哪有这般容易的?去了蛮夷之地,语言不通且不论,多少寻常商人去了水土不服丢下半条命的,更何况自小没吃过苦的表姐。 姜婳深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可一时也顾不上嘆息,倒被林晗怀孕之事带偏了去。 她双眸定定地望着苏慧茹,闪动着亮晶晶的光彩:“真的?姨母的身子终于调养好了!” 这样一来,因苏慧茹远嫁带来的伤痛倒是能减轻许多,姜婳是真心替姨母高兴。当年姨母诞下表姐却不慎血崩,差点丢了性命,幸得云游至京城的神医相救,方才保住性命,这些年来一直照着神医留下的方子调养,却久久没有好消息。 林晗甚至含泪劝过苏放纳妾,却被苏放愤然拒绝,他们年少夫妻,林晗又是苏放自己挑中的,最是情意相投,苏放唯恐情深不寿,日日宠着林晗犹不及,哪里捨得因子嗣单薄便叫旁的女子来惹林晗伤心? 苏慧茹离京之日,御街两侧人头攒动,茶楼酒肆临窗的位置也是座无虚席,人人称赞丞相苏放高风亮节,养了位心怀家国的好女儿,巧的是,跟平日里骂苏放亦正亦邪又奸又滑的事同一拨人。 苏放揽着早已哭成泪人的林晗,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目送女儿车驾,随行侍从浩浩荡荡,他却觉得渐行渐远的女儿彷如孤鸿。 唯有姜婳,跟苏玉城同乘一骑,直直送至城外三十里方才停下。 “表姐,记得给我写信!”姜婳柔柔的双手团成喇叭状,坐在马背上,沖远去的车驾朗声喊道,“若有人待你不好,你便告诉我,我定去拆了他老巢替你出气!” 他,自然是西夏王储李仁昊了。 姜婳泪眼朦胧,自然未曾发觉使臣后排有个颀长的身影闻言抖了一抖,正是混在使臣中,想亲眼看看他未来媳妇长什么样的李仁昊。 第39章 他眯着眼望着前方骨碌碌的车驾,锦绣罗帷将车厢中的丽人遮得严严实实,他唇角噙着的笑却怎么也收不住,活像山林中刚藏好橡实而窃喜的松鼠。 他不会让她的表妹有机会去拆他老巢的。 这些日子,苏慧茹说了无数的话去安慰旁人,可内心里的茫然无措,只有她自己才懂。她并不知晓去西夏是对是错,她只知道自己不愿再待在繁盛的京城,不愿再被人有意无意同永宁侯府联繫在一起。
第72页 苏慧茹一走,姜婳心里总有种空空的失落感,苏玉城揽住她纤巧的肩,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这段时日,苏玉城虽谨守约定,并未动真格,可试探性的亲昵之举并不少,姜婳觉着自己就像温水中煮着的青蛙,明明知道不应该,却已渐渐适应了这份亲昵。 她顺从地靠在苏玉城肩头,望着檐下玉珠般的雨滴,伸手向要去接,可还没挨着,手便被苏玉城捉了回来。 “后日我走以后,娘子可会如这般惦记我?”苏玉城拿下颚蹭了蹭姜婳的髮髻,神色彷如一只讨赏的猫咪,姜婳却并未瞧见。 姜婳闻言,乐不可支,回眸睨了他一眼:“你近日越发小气了,竟连表姐的醋都吃么?” “为夫不爱吃醋,只爱吃糖。”苏玉城轻轻摇头,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稍稍倾身便将姜婳圈在廊庑下的朱漆圆柱上,狠狠尝了一番甜头。 唇上的热度,雨丝的凉意,唯恐被丫鬟婆子瞧见的羞耻,种种交织在一起,姜婳心中竟“噗”地一声窜出一团火来,她鸦羽般的长睫颤动生怜,纤长的手臂情不自禁环上苏玉城的颈项,几乎将全身力道倚在他身上。 她正沉浸在这如梦似幻,欲说还休的煎熬里,却被苏玉城骤然推开。 姜婳茫然地望着苏玉城,眸中带着她自己并不知晓的迷濛和不满,苏玉城低咒一声,匆匆别过视线。 “青锋,备水!要冷水!”苏玉城快步绕过游廊,在姜婳愕然的目光中,哐当一声关上厢房的门。 姜婳原本是不懂的,可从他说要冷水的那一刻起,她忽而福至心灵,想起方才似被某个难以形容的物事擦到过,坚硬似铁,她初雪般的面颊登时被红梅晕染,直直红透耳根颈项。 她暗暗咬唇,咬得泪光盈盈,这个傻子,便这般着紧那个约定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若方才苏玉城对她……她是否还有理智推拒。 雨势越来越大,时而又闷雷滚过,按理说这时节的雨势少见雷声的,姜婳蜷缩在内室翻看话本子,心里极不踏实。 “少夫人,公子遇刺了!”萝月撑着把伞,踏着水花匆匆跑到檐下,沖姜婳喊道。 萝月在廊下正甩着伞上雨水,房门猝然从里打开,姜婳骇然问道:“怎么回事?公子在何处?” 她面上怒气和焦虑交织,唬得萝月连方才没说完的话也忘了,愣愣地望着姜婳回道:“在……在外书房。” 她话音刚落,便见姜婳孤身冲进重重雨幕里:“欸?少夫人,您等等!奴婢给您撑伞!” 萝月急急追过去,可她撑着伞,雨大风急,伞面被吹得东倒西歪,堪堪把伞捉稳,抬头看去,却已不见姜婳的踪影,她登时一脸懵bi。 少夫人,公子他是遇刺了,可他没受伤啊,您跑这么快干啥? 姜婳心里确实急得很,夫君明日便要领兵出征,究竟是何人在这紧要关头来行刺?镇北侯腿疾之事已被太医院知晓,若苏玉城再出事,大晋将无一人能镇住北辽,叫她如何不急? 雨中一路狂奔,她早已没了仪态,髮髻上的攒珠金钗早已不知落在何处,髮丝湿哒哒地凝成一绺顺着清透的雨水贴在颊边,乌髮衬得她清丽的面容美的惊心动魄。 她冲进外书房的院子,只见书房的门扇敞开着,苏玉城正握着笔管奋笔疾书,书案一侧青锋倒是挽起衣袖,臂上缠着白纱带。 所以,苏玉城他并未受伤? 姜婳一时愣住了,愕然站在雨幕中,觉得自己活像个傻子,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同面颊上冰凉的雨串融为一/体,委屈地牙齿打颤。 苏玉城更是愕然,正是怕姜婳知晓他今日在外遇刺会担心,才特意叫人去跟萝月说一声,为着让姜婳安心,谁能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望着雨雾中的姜婳,只一瞬,苏玉城便霍然起身,大步冲出去,恨不得将他的傻娘子捉过来打pp。 此时,姜婳却是又气又委屈又窘迫,见苏玉城来势汹汹,也不知怎么想的,撒腿便朝院外跑,可刚跑了两步便双脚腾空,被苏玉城扛在肩头。 “跑什么?”苏玉城对姜婳向来温声细语,头一回这般兇狠,怒气中又透着一股子无奈。 一阵秋雨一层凉,她淋了这一遭,焉知不会染上风寒?偏偏他明日便要出征,不能守着她,如何能安心? 苏玉城是真的气,可她娇娇柔柔的,他又不能像对西山大营中的兵将那般,训斥一顿甚至打一顿,咬了咬牙,终究只是在她臀部轻轻拍了一记。 这却足以让姜婳失去理智,她拿拳头狠狠捶着苏玉城的嵴背:“苏玉城!你混蛋!放我下来!枉我这般担心你,你竟然……我再也不要理你!” 跑在雨中时还不觉着,待被苏玉城扛至廊庑下,清凉的风吹在她湿漉漉的衣衫上,只觉一阵凌冽的寒。 姜婳忍不住哆嗦着身子,下意识地往苏玉城怀里钻。 苏玉城将她打横抱进屋内,快步行至由落花罩和屏风隔出的小隔间,临窗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香楠木睡榻,平日里苏玉城多半在此歇脚。 他负气般一言不发地将姜婳放在地上,身上衣衫早已被姜婳弄湿,他却顾不上换,伸手将窗棂合上,唯恐姜婳受了风。
第73页 方才还在书房中的青锋,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此时姜婳又冷又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一颗心也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见苏玉城沉着脸定定地望着她,眉心拧出两条浅浅的沟,姜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下意识的举动,彻底将苏玉城惹怒,他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出去叫人给姜婳送干净的衣衫来,可望着姜婳戒备又紧张的眼神,他忽而勾了勾唇。 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 苏玉城长臂一伸,一把将姜婳捞至怀中,大手握住她湿哒哒地衣襟,泄愤似的一扯…… 姜婳何曾同人这般亲密过?记忆中,即便赖在阿娘被窝中,也是各自着了寝衣,哪像这般,这般…… 她紧紧咬着唇,面上灼灼热度仿佛要燃烧起来,她恨不能将头埋进锦被中。 虽然他的手再规矩不过,只将她箍在怀中将她把身子暖起来,可某处异样到底出卖了他的窘迫。 姜婳羞赧不已,锦被中热气熏腾,她现下一点不觉得冷,只想将锦被扒开一条缝透透气。 刚一动,却被苏玉城扣得更紧,他声音带着极尽克制的喑哑:“乖,别动。” 再动,他的自控力便真要溃不成军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明日便要出征,纵有九成九的把握,可沙场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平安归来? 眼下他不碰她,若不能平安归来,她再嫁旁人亦无妨。 嫁旁人么只这般一想,苏玉城便觉心口撕裂般的疼,此番他定会将北辽赶回漠北,叫他们再无精力来打扰他同娘子欢好。 萝月拿了替换的衣衫来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姜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回房的石板路上,雨已停了,她心中羞愤却未曾消减。 她回房便将白皙的小脸蒙进锦被中,心口小鹿似要撞出来,明明该气他的,可她心头为何会生出酥酥痒痒的煎熬,甚至期待?是因为他的尊重与克制吗? 这般木呆呆地由萝月张罗用过晚膳,姜婳没瞧见萝月几乎咧到耳根的笑脸不说,连晚膳用的什么都没入心。 萝月自然是高兴的,不独独是为着公子给她每月增加五两月银,更为着少夫人的娇态,这般同床共枕一个多时辰,定是成事了! 看来先前是她误会公子了,公子哪里不行了,分明是龙/精虎勐。 萝月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小丫鬟,若她知晓姜婳这不是房事后该有的状态,只怕苏玉城再给她加十两月银,她都高兴不起来。 廊庑下,盏盏琉璃灯,映得雨后的庭院有种别样的韵致。 姜婳倚着廊庑下的美人靠,微微咬唇,美目中带着挣扎。 明日他便要出征了,这会子在忙些什么,为何不来寻她?这一去,除夕前都未必回得来,她要不要去看看他? 可若是看他,会不会显得她上赶着似的? 姜婳秀眉微蹙,又想见他,又不想自己去寻他。 这么踌躇了一会子,便见院外一个颀长的身影挑灯而来,姜婳的眉眼登时如冰川消融,漾着春水般的柔意。 下一瞬,却换上错愕的神色,她望着苏玉城,一脸不解:“这是什么?” 苏玉城一手牵过姜婳的手,一手接过青锋手中铁铲,含笑望着她:“桃树。” 他巡视一周,很快便找着个合适的位置,开始铲土,便挥舞着铲子边解释道:“便将桃树种在此处可好?你若担心我,便守着这桃树,待花开满庭,便是我凯旋之时。” 姜婳心头一颤,眸光蒙蒙地望着那株眼下并不十分耐看的桃树,不得不动容。 她很想反驳一句:“谁要担心你来着!” 话到嘴边,却成了:“我要在这桃树下埋一坛桂花酿,待你归来那日,便启封同饮!” 转眼已是冬月,苏玉城出征后,每三五日便有书信传来,俱是报平安之语,可姜婳知道形势并不算好。 苏玉城到得北疆,主动向北辽宣战之时,宋梓言竟已说动掌握着北辽剩下兵力的五皇子相助,几乎是倾北辽之力同苏玉城血战。 姜婳的心没一天松快过,她不仅担心苏玉城,还担心二哥姜勖,头一回上战场便是这般局面,也不知是好是坏。 爹娘虽面上不在意,只说是二哥自己求的,便要从这血路中拼出个前程来,若拼不出,那也是他自找的。 可从阿娘日渐消瘦的身形,爹爹日渐紧蹙的眉心,姜婳便知,他们心中的担忧并不比她少。 近来,晋康帝的身子似乎越发不好,听爹爹说时常有咳血之症,几乎下不来床。 可这竟也是晋康帝登基以来,最为勤勉的一段,早朝日日不辍,只是身子不大好,隔着一层纱帘,由孟皇后陪同上朝。 孟皇后私下里虽替晋康帝批过摺子,可那到底是私下里,这般公然站上朝堂,有晋康帝撑腰,仍有朝臣暗里骂她牝鸡司晨。 姜婳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进了腊月,北风唿啸,雪花纷纷扬扬落了几日方停,骄阳当空,照在人身上那热度却如一吹即散的烛火,缥缈虚无。 姜婳紧了紧身上镶白狐毛的鹤氅,俯身钻进厚重车帷遮住,置了手炉的马车中,不知孟皇后忽而召她所为何事。 第40章 “皇后娘娘是想让臣妾去劝劝……梅姑姑?”姜婳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唿敦亲王妃,叫她王妃么?可她已经在这后宫中无名无分待了数月,叫她娘娘更是不妥。
第74页 她也是进宫方知,孟皇后召她进宫,是想叫她去劝劝梅燕飞去见晋康帝一面。 姜婳愕然之余,心中亦是一沉,晋康帝的身子已经这般到了这种地步么?若他还等得,孟皇后又怎会病急乱投医,叫她一个从未跟梅燕飞正向打过照面的局外人来劝? 说实在的,姜婳真不知该如何劝,可苏玉城不在,她不硬着头皮上,还能找谁去? 只得微微颔首:“臣妾勉力一试。” 孟皇后神色微动,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忽而变了:“婳儿,你认不出我是谁么?” 姜婳闻声,浑身一抖,望着孟皇后,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你……你是……师父!” 随即释然一笑,直笑出泪花来,难怪她只知师父是宫中贵人,却怎么也猜不出哪位贵人才是,贵人当初教她实属机缘巧合,且易了容。 这会子她才知晓,原来连声音亦是伪装的。 她在母仪天下的孟皇后面前,向来谨慎小心,更不会往那方面想,此番看来,孟皇后的身形,可不是同她那位神秘的师父一般无二? 她忍着泪,又是委屈,又是欢喜:“师父终于肯承认我这个徒弟了!” 正要师徒情深一番,却被孟皇后一脸嫌弃地点了点脑门儿:“行了,先替师父把正事办了。” 唯恐姜婳不够上心,孟皇后又加了把火,望着晋康帝所在的勤政殿方向微微嘆息道:“本宫知道,世人看轻梅姐姐的时候,对陛下亦是不耻的,可你们不懂,他也不过是个最先付出真心,却不敢说出口,被人抢了先的可怜人罢了。” 此话信息量有些大,钻进姜婳耳朵,绕的她脑子嗡嗡作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凤藻宫正殿的,待回过神来,已被孟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碧梧引着,来到梅燕飞所处的偏殿。 殿中布置,无一不精,尤其是铺满整个地面的绒毯,似是上等羊毛制成,这般成色是极稀罕的。 地下似有地暖,整个内殿温暖如春,花觚中几支早开的红梅争奇斗艳,将色调素净的内室增添几分艷丽。 香炉中不知燃着何种香料,似茶香,又带着清甜的果香。 姜婳一眼便瞧见倚窗发呆的梅燕飞,她的样子一点没便,甚至因着身上绣缠枝梅兰菊花的锦衣湘裙,衬得素面如玉。 “梅姑姑安好。”姜婳有些紧张,双腿紧绷,却仍是弯着唇角沖梅燕飞行礼。 梅燕飞侧过脸来,眸中先是愕然,继而带着明了的神采,她微微一笑,似能晕开御花园中满园芳华的春风。 对于姜婳的称唿,未置可否,那不过是个代号,一个让她自己都想不通自己该以何种身份活下去的代号。 她沖姜婳招了招手:“好孩子,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是阿葭让你来的吧?你不必劝,我待会儿就去见他。你先过来陪我说说话。” 姜婳听着,心下狠狠松了口气,不得不说,梅燕飞真的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就沖这份不为难,姜婳心中便生出说不出的亲近。或许真正的美人,便是这般男女通杀的。 细细想来,苏玉城身上似乎也有这种气质,是以姜婳从一开始就没怕过他,这么久以来,他也确实事事以她为先,从未叫她为难。 “是!”姜婳乐意之至。 梅燕飞并未同她聊旁的,不过是问些她还苏玉城平日的饮食起居,姜婳却能听出,她其实想问,苏玉城待她好不好,或者说她同苏玉城是否情意相投。 姜婳强忍着羞赧,红着脸望着梅燕飞,温声道:“梅姑姑放心,夫君他待我极好,我对夫君也甚是仰慕。” 说完这番话,面颊烫的几乎要燃起来。 她确实仰慕苏玉城,她喜欢他的性子,喜欢他的自持,喜欢他一腔热血,喜欢他武艺超群,可这些统统不足以让她说服自己永久地留下来。 因为,苏玉城註定要执掌江山,她却不想囿困在这深宫中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天地何其广阔,她干点什么都比当个怨妇要好。 “好!好!”梅燕飞眉眼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扶我过去吧。” 她这一生被情之一字害惨了,可能见着儿子求得所爱,她心下亦欣慰不少。同项梁纠缠半生,也是时候说清楚了。 梅燕飞临走前,特意从妆奁中取出她最心爱的玉簪,连同簪头栩栩如生的玉兰花,俱是当年她入王府前,敦亲王亲手雕琢送与她的。 晋康帝方才饮下一碗苦药,正倚在冷冰冰的龙椅上,对着御案上头一副画像出神。 画中如云似霞的花树下,纤细的玉人长身玉立,裊裊婷婷,眉目如画,踩着满地落英,彷如九天玄女。 这正是他初次见到她时的模样,看遍世间繁华,唯有这副画面在他心头歷久弥新。 梅燕飞摘下风帽,款款走来,鹿皮靴底的雪水化在地上,落下一个个浅浅的水印,她望着画中的自己,神色复杂。 还怨项梁么?应是怨的,若不是他当年为所欲为,她这半生应与王爷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才是。可也只是怨,她恨不起来,这些年来她过得不好,他又何曾好过? 内心煎熬之余,还费尽心思将城儿养大,养得这般好,这份心思是她不及的。
第75页 “项梁,你今日可用过汤药了?”梅燕飞对着晋康帝,难得美目顺和,没有半点戾气和不耐。 即便是因着姜婳在侧,也足以让晋康帝动容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近二十年没有说过一句关心的话了,哪怕是客套,晋康帝也激动得唇瓣翕动不停。 好半晌,姜婳才听他吐出几个字:“用……用过了!” 这情形,姜婳觉得自己在此处实在碍眼,可梅燕飞一直握着她的手,她也不好硬生生地抽手离去,只得垂眸盯着鞋面,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聋子哑巴。 可她毕竟不是真聋,晋康帝的话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朵。 晋康帝望着梅燕飞头上的玉簪,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神色复杂地道:“这玉簪,原来你一直留着么?” 既然嫁给了王弟,既然心中从未有过他,又为何留着他送的玉簪,还留了十余年?就为着日日对簪诅咒他么? 梅燕飞眉眼含笑,晃乱了晋康帝的心神,只见她纤纤柔夷自簪上玉兰堪堪抚过,似抚过爱人眉眼:“是啊,这是他亲手雕来送我的,人虽死了,留着也算是个念想。” 晋康帝瞪大眼睛,瞳孔中似有肉眼可见地龟裂,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他雕的?” 蓦然一瞬,继而哈哈大笑,笑得提泪横流,全无形象:“哈哈哈!他雕的,是他雕的啊!” “噗!”晋康帝忽而喷出一大团血来,御案上的画像如一瞬开满红梅。 梅燕飞听说过他吐血之事,亲眼见着却是第一回,原以为是宫人夸大其词,想叫她对项梁改观,没想到他果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她愣愣地望着晋康帝,眸中满是茫然,他也要走了么?不知为何,她心中忽而生出从此身后便空无一人的悲凉。 还是姜婳叫来太医,才知晋康帝一时急火攻心,本就不好的身子,越发折损心肺。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姜婳脑中乱作一团,一时是孟皇后叫她去北疆助苏玉城一臂之力,要苏玉城务必在三个月内平定北疆,只因孟皇后凭口技在朝堂上替晋康帝遮掩一事,随着晋康帝身子每况愈下,恐怕遮掩不了多久了。 一时又想起晋康帝吐血前说的那句话,若那簪子是王爷送给王妃的,他何必动那么大的怒气?姜婳总觉得另有隐情,她迫不及待地想同苏玉城说说,若真有隐情,王妃与陛下的半生纠葛岂非太冤了些? 可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晋康帝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反而改了口风,坐实了那簪子是王爷所雕? 姜婳启程前,并未叫人给苏玉城传信,她怕传了会影响苏玉城的心境,更怕苏玉城不叫她去。 与其说是孟皇后叫她去的,不如说孟皇后的话叫她终于为自己的冲动找到个合适的理由,其实她早想去北疆了,以她的三脚猫功夫上阵杀敌自是不行,可来个反间计什么的,还是很好使的啊。 姜婳便是带着这份蜜汁自信,由宫中特派的护卫,并七星破山一起,前往北疆。 临近年关,两军仍在北疆以北的地界,僵持不下。 实在是北疆气候酷寒,风雪又诡谲多变,一个不慎,便会被熟悉地形气候的北辽人带入陷阱。 眼看到了除夕这日,苏玉城令众将士就地扎营,好好吃上一顿饱饭,再用新的战术攻进北辽。 天色已暗,风雪正盛,苏玉城蹲坐在军帐前,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肉汤,望着前方明明灭灭的火光微微愣神。 不知此刻,娘子在京中可还安好? 正这般想着,前方暗处忽而出现一个白衣红伞的身影,像他款款走来,红伞随那人步伐微微晃动,时而遮住面容,时而露出琼鼻下的半张脸来。 苏玉城的心口怦怦直跳,是他许久未见娘子,出现了幻觉吗? 第41章 那红伞如世间最荼蘼的花,静静绽放在这凌冽孤清的雪夜中,缓缓靠近。 直到姜婳行至近前,将红伞往身侧一合,苏玉城闻到她身上独有的馨香,方才察觉这不是梦。 他面上骤然绽出狂喜,如瞬间层层叠叠盛开的芍药,那份喜悦直直冲进姜婳心间,他一把扣住姜婳,仿似要将他揉进骨血中。 “我来了,夫君可欢喜?”姜婳柔糯的嗓音拂过苏玉城的耳廓,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只愿永远不復醒。 沉沦只是一瞬,下一刻苏玉城便沉了脸,扣着姜婳肩膀拧眉质问:“娘子为何来此?怎不事先说一声?须知战场刀剑无眼,虽有七星和破山在,也难保无虞,你这一路……” 姜婳伸出手,玉指冰凉,落在他唇上,惊得他唇瓣一颤,这才住了口,将她两只手悉数握住,给她取暖。 果然,他纵然再生气,也捨不得她冻着的。 她唇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仰面望着苏玉城,眸光盈盈,白皙如瓷的面颊在雪光中透着说不出的皎然:“夫君莫恼,我可不是来添乱的。” 苏玉城被她气笑了,俯身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轻轻咬了一口,方才咬牙切齿道:“莫非你还是来帮忙的?” 混蛋! 姜婳抽手在他心口捶了一记,悄悄左右打量,这才发现周遭士卒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我什么也没看到”,唇角却抿得紧紧在憋笑,欲盖弥彰的神情。
第76页 她脸色登时仿若红霞,想拧他一下泄愤,却发现他身上铠甲铮铮,根本拧不着,气得直跺脚。 狠狠瞪了苏玉城一眼。 苏玉城只觉心中所有怒气都消失无踪,旁若无人似的一把将她抱起来,便要往军帐中走。 忽而听到后方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士卒拖着调子高声喊道:“报!将军,鞑子撤了四成兵力,余下兵力似有一半处观望不前的态势,请将军决断!” 什么?先前同宋梓言对垒之时,他那眼神,仿佛与自己又夺妻之恨,他会撤兵? 想到今日唯一的变数姜婳,苏玉城下意识地低头望了望怀中娇妻。 姜婳唇角含笑,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之色:“这便是我此番带给夫君的礼物,快夸夸我!” “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苏玉城闻言,不仅没高兴,脸色反而黑如锅底。先前以为姜婳是特意来寻他,想到她一路上可能面对的风险,他已然后怕,没想到她还自顾自地掺和道战事中,甚至可能见过宋梓言,苏玉城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作,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明知此时便是追击宋梓言的最佳时机,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将报信的小卒晾在一旁,一脚勾起军帐厚重的皮质帷布,怒气沖沖把姜婳抱进帐中。 姜婳猝不及防被他丢在榻上,上边铺着松软的皮毛,倒是不疼。 她自知若不趁早熄了苏玉城的怒火,后果定然很严重,略一思忖,她便起身站在榻上,环住苏玉城的脖颈,自他额角直wen至唇畔,趁着他愣神,方才贴在他耳边解释:“我是混进了北辽王庭,可我的易容术和口技是跟皇后娘娘学的,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姜婳自知此事有些冒险,当下便秉着坦白从宽的心思,将她如何混进王庭,如何离间宋梓言和五皇子,如何将郭飞燕引到杨月府中等事娓娓道来。 说得云淡风轻,可若真这般简单,苏玉城早派人混进去了,眼下只能感嘆连老天似乎都站在姜婳那边。 姜婳说了这般多,口都渴了,本以为安抚住了苏玉城,谁知苏玉城握住她纤巧柔滑的下颚,只记着一句:“若遇着行家呢?岂不是要将自身折在北辽?你若自己送去宋梓言跟前,我还跟他打什么?” 说完,泄愤似的堵住她想要辩解的唇,攻城略地,嚣张肆意,没有半点往日的怜惜,姜婳才知这回是真的扯到虎鬚了。 “往后若再这般将自己置于险境,我便将你锁在内室,再不许出来!”苏玉城说完,便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姜婳怔怔地盯着犹自晃动的军帐帷幕半晌,方才抱着皮毛被褥撇了撇嘴:“你也就会软禁这一招了。” 她这一番周折实属不易,旁人还好,毕竟都没见过她,她扮的事北辽实实在在存在的小角色,倒不怕被人发现。 唯独郭飞燕,她生性谨慎,九死一生辗转来到北辽更是处处小心,她对姜婳又比旁人熟悉许多,若非姜婳小心,几次都差点被她发现端倪。 这一战,打了十余日,北辽被赶回漠北贫瘠的草原腹地,辽王驾崩,五皇子继位,向大晋递交降书,甚至要将宋梓言交给苏玉城处置,可惜宋梓言跑了不见踪影。 姜婳混进北辽时便知,辽王野心勃勃,五皇子却贪图安稳,辽王更器重的是同样狼性的宋梓言,可惜宋梓言初入北辽势力终不及五皇子。 五皇子撤兵后,辽王心生不满,意图提前传位给宋梓言,五皇子却做了件此生唯二狼性之事,他弒父夺位,还把杨月抢入后宫软禁。 可以说是拔了宋梓言赖以生存的,最有力的爪牙,宋梓言若不跑,岂能有命再过一个年? 唯一让姜婳唏嘘不已的是郭飞燕,再过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五皇子是不会放过怀有宋梓言骨肉的她的,不知她此刻是死是活。 姜婳本想提前回京,看看宫中情形如何,尤其是晋康帝,若连床都起不来,也不知孟皇后如何撑得住。 可宋梓言仍在外逃窜,苏玉城不放心,便一直将她拘在北疆府衙,直到整顿好北疆军民,过了月余,方才奉诏领兵回京。 多年以后,姜婳仍记得回京那日情形。 通向城门的官道两侧,京城内外的百姓自发而来的欢迎队伍,绵延十余里。 二月里,河边细柳已吐新芽,路边溪水潺潺,已有贪玩的野鸭出来划水,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百姓们望着身披银光甲骑着高头大马的苏玉城,个个热泪盈眶,望着他的目光彷如望着战神临世。 姜婳便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被苏玉城圈在怀中的,一路被人行着注目礼,叫她如坐针毡。 也不知苏玉城如何想的,明明进京前她都坐在马车中,可靠近城门时,她睡得浑浑噩噩,却被他捞至马背上,非要她同他一起受万民称颂。 御道旁,茶楼酒肆里,挤满了欢唿的人群,也是这一日,姜婳方知,原来大晋的百姓一点也不低调。 这么好的氛围,苏玉城却偏偏视而不见,而是俯下身子,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珠玉般的耳垂处:“今日凯旋而归,娘子是否该兑现承诺了?” 姜婳面颊一红,却一脸无辜道:“什么承诺?饮桂花酒么?你先去宫中復命,我这就先回府亲手将酒罈挖出来。”
第77页 “呵……”苏玉城笑得邪肆,点了点头道,“很好!” 姜婳刚松下一口气,便听他“啪”地一声将马鞭重重甩下,被万民景仰到飘飘然的可怜的马儿登时扬起蹄子回到现实,撒欢似地往前冲去。 马儿带着他们直直冲进二门,苏玉城一把将姜婳从马背上扯下来,姜婳一阵晕眩,半晌没回过神来。 待回神时,却发现苏玉城已将她抛在重重锦被之上,扯着衣襟便要欺身而来。 “唔……先饮酒,唔……”姜婳双手被他紧紧扣在床头,征战数月,他身形虽较先前清瘦,浑身力道却成倍增长,姜婳哪里是对手? 苏玉城觉得他已忍耐太久,若再忍下去,定会被心中烈火焚烧而亡。 偏偏兵临城下,正要得手之时,那该死的房门又被人叩响了:“将军,宫中密信!” “滚!”苏玉城低吼一声,一圈捶在跋步床的雕花框架上,整个床榻震了一震,差点散架。 姜婳忙将自己缩在锦被中,若叫人知道苏玉城回京当日,便白日宣yin,她还有什么脸面出门? 苏玉城接过信,并未背着她,甚至看过信后,沉默良久,继而行至床畔,将那封硃笔挥就,染着斑斑血迹的信叫给她。 上面一字一句,看得姜婳触目惊心。 她怔怔地望着苏玉城,原来当日她见到的那支玉簪,其实是晋康帝花了月余,亲手雕成,他早已心悦梅燕飞,却唯恐挑明心意后,梅燕飞因着他的太子身份而拒绝于他,只敢叫敦亲王转交,试探梅燕飞是否明白他的心意。 没想到,敦亲王心里也惦着梅燕飞,见梅燕飞被那簪子的心意打动,便扯谎说那簪子是他雕的,是以,晋康帝拳拳心意最后却成了敦亲王和王妃的定情之物。 他查清此事后,并未告诉梅燕飞,甚至要苏玉城也不要告诉梅燕飞,这十余年梅燕飞便是靠着一股恨意和愧疚活着的,若知晓真相,余生将如何自处? 晋康帝将此事告知苏玉城,也只是想要他知晓,他并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因晋康帝一时冲动种下的恶果,而是爹娘此生虽错过,却最美好的寄託。 不仅如此,连苏玉城心中盘亘已久的,关于养父苏厚身世的疑问,晋康帝在这心中也悉数告知。 原来那苏厚虽忠厚老实,他的髮妻黄氏却有几分聪明和胆识,根据蛛丝马迹猜到苏玉城的身世后,便想以苏玉城的安危相要挟,向晋康帝讨官,讨财帛之物。 贪心似沟壑,如何能填满?晋康帝一怒之下,便制造了那场意外。 姜婳望着双目赤红的苏玉城,不知他此刻对晋康帝作何感想,就连姜婳本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她也不知该恨还是该原谅。 “他身子确实不好了,夫君要不要进宫看看?”姜婳小心翼翼地问道。 虽说这密信能让苏玉城对许多事,尤其是身份释怀,可姜婳心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望着手中血迹斑斑的密信,总觉着不祥。 苏玉城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却俱是紧握成拳,沉吟半晌,方定定地望着姜婳:“我去!” 旋即,大步流星跨出房门,刚行至院中,便听见一声沉重的钟声传来,一声一声,传自深宫,正是丧龙钟的声音。 第42章 苏玉城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随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院门。 钟声一声声传来,姜婳心下数着,足有九声。 她紧紧拥着锦被,一声声丧钟似乎重重敲在她心上,沉闷又难捱。 好在有孟皇后在,禁宫内外才不致慌乱,京中被软禁许久的诸位王爷,自听到丧龙钟声起,便蠢蠢欲动。 野心大的,想冲进宫去搏个前程,野心小的,也想趁乱逃回封地,免得这一触即发的皇权之争殃及池鱼。 说到底,晋康帝后继无人,便是乱世癥结。 幸而乱起之前,孟皇后,哦不,孟太后便亲自在御殿之上,当着朝臣的面,宣读了晋康帝弥留之际留下的转位圣旨。 大晋上下一片譁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们的先皇原来是有子嗣的,还是刚刚得胜还朝的战神,天下暂时是乱不起来的,可不叫人欣喜? 悲的是,战神他偏偏是上不了台面的jian生子,搁寻常人家,连祖宗祠堂都没资格进去。 可皇家不是寻常人家呀,苏玉城是不必进祠堂,可他不仅名正言顺地进了太庙认祖归宗,更名项玉城,还带着姜婳一道上了玉牒。 为着身份一事,不独百姓,朝中也有人不服气,甚至想称病不上朝,却被自个儿夫人一巴掌拍醒了:“先皇就这一位皇子,你们承不承认能咋的?还敢造反不成?造反能比人家更名正言顺?” 众人登时泄了气,该上朝上朝,该主持丧仪的主持丧仪,别提多尽然有序。 苏玉城都不带督促的,此时乃是晋康帝棺椁抬进皇陵的前一晚,他并未歇在宫里,而是回到跟姜婳共同经营的小院,督促着姜婳兑现诺言。 姜婳抬袖抹了一把额间细汗,继续吭哧吭哧刨着桃树下的土,心中暗自懊恼,早知这般难挖,她就不埋那么深了! “娘子可要先歇歇?”苏玉城一袭白衣,慵懒地坐在桃树下,倚着桃树不细不粗的树干,唇角含笑,眉宇间却带着恍惚。
第78页 “不必!”姜婳咬牙切齿道,她说要亲手挖便要亲手挖,眼见着他要坐上这世间最累的位置,答应他的事,临走之前,总要兑现一个才算对得起他这一年的照顾。 苏玉城一手搭在膝头,望着奋力挖坑取酒的姜婳,目光悠远。 他这一世似乎少有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寄养在苏家是晋康帝安排的,成亲是晋康帝安排的,连他从未想过去争的皇位也是晋康帝临终前安排好的,独独中状元一事是他自己争取得来。 怨吗? 曾经怨过,可心中诸多怨愤在他心悦娘子的那一刻起,便自动烟消云散。 明日起,世间便再无苏玉城,只有御殿深宫中的项玉城,心中有怅然,更多的却是战战兢兢壮志萦怀,待他登上帝位,定能令朝堂清肃百姓安居。 他独独担忧的是,娘子可愿在旷冷幽寂的深宫之中陪伴他左右? 望着姜婳任劳任怨,终于挖出酒罈,面上绽放的笑意,苏玉城心中微微发沉,娘子今日似乎太好说话了些。 经冬掩埋的桂花酒,似带着些雪水的甘洌,加上头顶早春桃花的清芳,姜婳方饮了两盏,粉面便染上胭脂色,醉倒在苏玉城怀中,枕着他有力的臂膀酣睡。 夜风拂过,片片桃瓣洒落,打着旋落在她衣襟上眉心间。 苏玉城解下披风搭在她身上,仰面将坛中酒悉数饮下,这才打横抱起姜婳,身形微微晃动,朝上房而去。 翌日一早,苏玉城较姜婳醒得更早些,他侧身望着姜婳恬静的睡颜,忽而想起昨夜,他竟未趁姜婳酒醉意志薄弱对她……而是再规矩不过地躺在她身侧。 即便此刻,他心中也无半丝绮念,只想她能一直这般陪在他身边。 御殿外,晋康帝静静躺在金丝楠木镶玉石朱漆棺中,项玉城身后百官泣涕,孟太后携后宫妃嫔哀嚎一片。 姜婳立于项玉城身侧,微微侧身,便见着离孟太后最近的位置,是她在熟悉不过的面容,虽稍作伪装,她却一眼便看出那是梅燕飞! 梅燕飞并未去见晋康帝最后一面,倒是项玉城,不知何时将晋康帝留下的那封密信交到梅燕飞手中,那些晋康帝原本想带进棺材里的事,已被梅燕飞悉数刻进心里。 她终于还是来了,所以,她是原谅晋康帝了吗? 抬棺的那一刻,姜婳分明瞧见,一行清泪自她面颊滑落,她眸中满是泪水,姜婳想看清她眸中情愫也不能。 “陛下!”一个尖利的唿声从众妃嫔中传来,姜婳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一道素色身影极迅速地往晋康帝的棺木冲去,“您等等臣妾啊!” “嘭!” 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棺木旁的汉白玉御阶上,颇得圣宠的赵婕妤头上碰出个血洞,殷红的血汩汩流出。 白皙的面容,殷红的血迹,看得姜婳触目惊心,那张脸与梅燕飞竟有六七分像,姜婳终于明白她因何宠冠后宫。 梅燕飞惊得,连泪水都忘了流。 倒是孟太后,望着她已显怀的小腹,神色复杂,她知道赵婕妤腹中骨肉并非晋康帝的,晋康帝临终前忽而要那老道士陪葬,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赵婕妤竟会随晋康帝而去,孟太后觉得这后宫妃嫔她着实未曾真正看懂过,她闭了闭眼睛,声音疏疏淡淡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赵太妃对先皇情深义重,赏她一副好棺木,于妃陵外寻一处安葬。” 众后妃登时骇然,孟太后此举何意?既夸了赵太妃,为何连葬入妃陵的资格也给剥夺去?甭管是何意,新帝既已默许,便无人敢置喙,甚至暗自庆幸,孟太后此举多少保全了并不想殉葬的妃嫔。 丧仪足足办了七日,七日后,姜婳便再未见着梅燕飞。 项玉城初登帝位,请求选秀的摺子便如雪花片般飞到他似永远批不完的御案上,他眉头都未皱一下,来一个驳一个,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爱卿娶妻前可会纳妾?朕尚未立后,岂能先行充实后宫? 对此,朝臣们很上道,这就意味着立后大典后,陛下便会充实后宫了?当下便争先恐后上折请项玉城立后。 项玉城望着那些堆成小山般的奏摺,会心一笑,所以立后是众望所归,是你们求朕的,朕素来虚心纳谏,自然不能拂了众卿的好意。 这一日,春/光正好,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蜂飞蝶舞。 姜婳却拂了孟太后请她去御花园中赏花的邀请,而是一个人缩在内殿,暗戳戳地数着私房钱,看看够她花多久。 从前奶兄彭大树给她送来银票她便收着,未曾上心过,今日一数,竟有数十万两,足够她潇潇洒洒度余生的。 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姜婳忙将那顶厚实的一沓银票匆匆藏于锦枕下,还坐上去压了压,没来得及撤下来,便见着项玉城大步迈进来。 这些时日,他一直忙着,两人连一道用膳的机会亦是屈指可数,算起来已有四五日未见了。 姜婳抬眼望着他,只觉他似较先前更消瘦些,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明明做好一走了之的打算,她的心却忍不住蓦然揪紧。 若她走了,可有人关心他? 呵,自然是有的,且不论勤政殿里乌泱泱专程服侍他的宫女内侍,单说立后之后的选秀,不知多少解语花等着对他温柔小意。
第79页 姜婳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别开目光不再看他,他都答应朝臣们充实后宫了,她还心疼他做什么? 项玉城见她如此,只当是近日勤于朝政,冷落了她,才叫她忍不住使小性子。 他唇角噙着笑,上前紧紧拥住她,献宝似地打开手中捧着的朱漆描金百宝匣,递到她面前:“娘子,这是凤印,往后便是你的了?可欢喜?” 姜婳怔愣一瞬,没想到他随手拿来的匣子里,竟装着世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凤印。 可她淡淡扫过一眼,便从项玉城怀中挣脱出来,面色淡漠地望着他:“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汴河畔要同臣妾和离?彼时未遂陛下心意,乃是另有隐情。眼下陛下已平定北疆,肃清朝政,臣妾心愿已了,和离书拿来吧。这一回,臣妾定不会再撕掉了。” 她强行压下心头痛楚,垂下眸子,顿了一瞬,方又望着他:“朝臣百姓皆盼着陛下充实后宫,绵延子嗣,臣妾也希望陛下莫要重蹈先帝覆辙才好。愿陛下福泽深厚,子嗣昌盛!臣妾,不堪大任,自请出宫。” 要她做个母仪天下不善妒,甚至要劝着夫君雨露均沾的皇后,她实在做不到,不如早早让出位子,让能者居之。 她说的情真意切,没想到项玉城一把扣住她的下颚,怒极反笑:“娘子要同我和离?” 那眼神太过凛冽,姜婳甚至以为他会对她动粗,岂料下一瞬他竟忽而笑了,满面温煦,自广袖中取出一道摺子:“帝后合离不合规矩,这是礼部拟的封号,婳儿瞧着哪个讨喜?” 姜婳只觉这短短几日,项玉城身上便多了些许她不敢违逆的上位者的威严,她垂眸翻开摺子,看得敷衍,随手指了“昭元”二字。 望着项玉城踌躇满志的背影,姜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快点逃出去,一刻也不能等! 第43章 思虑过后,姜婳悄悄将银票分成数份,藏于周身各处,又遣去身边服侍的萝月、松云,悄悄拿出易容工具,迅速将自己易容成个其貌不扬的小宫女。 趁人不备,拿着凤藻宫的对牌便一路顺畅出了宫门。 姜婳站在御街一侧的黑色杈子外,借着御沟中盛放的李白桃红遮掩,驻足朝威严庄重的宫门望了一眼,长长舒了口气。 她挥了挥手,按下心头的怅然若失,闪入一家卖成衣的铺子,化作男儿身,终于大步离去。 往后余生,她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此刻倒也不急着出城,而是在城中好吃好喝一通,又回到九如巷,隐在姜府外不远处,最后悄悄看了爹爹和阿娘一眼。 从前还说表姐远嫁,如今想来,她比表姐不孝更甚,表姐尚且有个寻处,她却是不告而别,此后也将四海为家,再难回京城。 一滴清泪滴在手背上,姜婳下意识地抬手一抹,这才惊觉自个儿早已泪流满面。 只盼着他发现她离宫后,莫要迁怒姜府才好。 姜婳心中有诸多顾虑,可再多顾虑也抵不过她想要逃离那座华美牢笼的心。 夜色中,某个寻常面摊上,她曾亲口告诉过她,她所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明明知晓,却应了朝臣要充实后宫,可见早已忘却当初心境,她又何必留下来自取其辱? 说起来,彼时她对他并未动情,此刻却是心不由己,明知这亲事不过是结盟而已,却仍忍不住一点点陷入他有意无意打造的温柔旋涡。 午后,日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出城的人不算多,身着男装的姜婳是其中一个。 这一年她个子窜了许多,虽比不得项玉城,却比寻常女子都高挑些,在人群中倒也不打眼。 一人一马出城,姜婳信马由缰,离城门渐行渐远,从前两人相处的情形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姜婳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总觉得有种空荡荡的失落感。 她强自扯了扯唇角,握紧缰绳,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待她见过名山大川,朝霞落日,定能将此刻囿于情/爱的心解脱出来。 天色尚早,可离下一个镇子却有不短的距离,姜婳平復心绪,正要打马赶路,却听见后方上空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声。 姜婳抬头一看,面上登时一喜,欢欣地冲上方招手:“雪衣娘!你来寻我啦?小东西,不枉我养你一场!” 雪衣娘俯身冲下,神情颇有些倨傲,姜婳笑得前俯后仰,待它停在自个儿肩头,姜婳忍不住点了点它的小脑瓜:“你是一只鹦鹉,又不是鹰隼,能不能收起你这倨傲的神色,有点作为鹦鹉的觉悟啊!” 雪衣娘低下脑瓜,在她衣领上蹭了蹭,姜婳伸出手,刚想替它顺顺毛,谁知它又飞走了,不是去觅食,而是迅速消失在视野中,姜婳等了小半个时辰,它仍是一去不復返的那种。 姜婳望着它消失的方向,脖子都拧酸了,顿时气结:“小东西,我真是白养你一场!” 罢了,既然要走,便走个彻底吧,大晋少见这个品种的鹦鹉,带着它反倒容易被项玉城发现。 只是……他真的会找她吗?姜婳想想这一路上诡异的顺畅,心中忍不住怀疑。 一夹马腹,还是离京城远些比较有安全感。 旭日西沉,夜色渐浓,姜婳紧了紧外衫,终于赶在宵禁前进了镇子。 此处离京城有些距离,到底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富庶,最宽的街面两侧开着几间客栈,灯火亮些,其余地界则是零星的灯火,仿佛萤火之光。
第80页 姜婳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左右打量着几家客栈,颇有些犹豫不决。 忽而,前方几步远的客栈中,数名黑衣侍卫列阵而出,中间留出的正门中,“如意客栈”的牌匾下走出一道玄色身影,肩上停着一只鹦鹉,通体雪白。 “娘子觉着这间客栈如何?若觉着好,便别跑了,怪累的,进来歇歇脚?” 他唇角分明噙着笑,姜婳却觉得嵴背发凉,牙齿微微打颤,有种说不出的危机感。 没等她脑子想明白该如何应对,身体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她做了此刻最蠢的选择,拔腿就跑! 只一瞬,便双脚悬空,被项玉城甩上肩头,抢了雪衣娘的地盘。 姜婳望着扑棱着翅膀,飞上屋檐的雪衣娘,心中骂个不停:“小东西,你就是个叛徒!重色轻友,养不熟的白眼狼!” “唔……”这咒骂并无机会持续,很快便淹没在项玉城一轮又一轮温存又霸道地攻势里。 姜婳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到这一种,她和苏玉城不知算不算得上美好得第一次,竟是在这无名小镇上再寻常不过的客栈里。 待她醒来时,鼻间萦绕着的是最熟悉不过的百花薰香,身上盖着蚕丝软被,入目是绣着火凤的烟罗纱帐。 她回宫了。 姜婳闭了闭眼睛,耳畔传来项玉城低沉却愉悦的声音:“婳儿醒了?那便起身来参加封后大典吧。” “我……”姜婳一开口,方觉喉咙有些干涩,她很想说她身子不爽利,起不来床。 谁知,项玉城似能读懂她的心思,骤然打断,唇角噙着笑道:“若婳儿起不来床,城哥很乐意亲自替你穿衣,抱你上御殿。” 经过昨夜的事,姜婳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正如昨夜她百般推拒,他却有一千种法子缠着她唤了无数遍“城哥”一样。 姜婳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咬牙撑过繁复冗长的封后大典,沉沉的百宝攒金凤冠压得她两腿打颤,好在项玉城一直立于她身侧,几乎是架着她往前走。 走出众人视线的一瞬,姜婳两腿像踏在棉花上,登时脱了力,项玉城则正巧用力,一把将她抱起,稳稳地将她安置在凤撵上,他自个儿则唇角微扬,走在凤撵一侧,仿若足下生风,甚是轻快。 贴身内侍鼓起勇气小声提点道:“陛下,皇后娘娘坐着,您站着,这不合规矩。” 项玉城淡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问道:“你规矩学得不错,那朕问你,这后宫里谁最大?” 方才冒犯皇后娘娘,实在不是这内侍的本意,眼见着陛下问的这题乃是送分题,他登时不假思索道:“回陛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后宫里自然以皇后娘娘为尊。” 项玉城似对他这回答极为满意,唇角扬得越发高,眸中满是赞许:“既如此,朕眼下身处后宫,低皇后一头,有何不可?” “这……”忠心耿耿一心为皇帝打算的内侍,顿时傻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跟上凤撵,态度再虔诚不过。 心中却有个极清晰地念头,以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看重,只怕旁的女子挤破头,也是一进宫便形如打入冷宫…… 封后大典,举国同庆,项玉城为此令满朝文武休沐三日。 三日后,凤藻宫中。 姜婳使尽周身最后一丝气力,拿起金丝引枕向项玉城砸去:“我要出门!我要去御花园!我不要成日待在这凤藻宫里!” 对比她气急败坏,面颊绯红,又羞又恼的模样,项玉城则显得镇定许多,他并未生气,轻轻松松接过引枕,轻轻嗅了嗅上头残存的她的气息:“整个后宫都是婳儿的,婳儿想去哪里都成,只要你走得动。” 姜婳闻言,登时气结,胸腔中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心口颤颤,俨然憋屈至极。 她要是有力气下床,早逃出门去了,哪需要同他这般置气求饶?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叫项玉城蓦然想起一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形容此刻的婳儿,实在再贴切不过,他的皇后似乎也有勾得他不思早朝的潜质。 虽然很想如先前立下约定时说的那般,将她软禁在这内殿之中,终日等他宠幸,可思及这两日替她抹药膏时的情形,到底不舍这般磋磨她,更不舍见她生气。 项玉城压下心头悸动,喟嘆一声:“乖,今日我便不闹你了,你且养养身子,明日我处理好政事,便陪你去御花园走走,嗯?” 姜婳闻言,面色稍霁,刚丢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却听他继续道:“虽然我很想同你成日好在一处,却又不得不替你调养好身子,毕竟婳儿还肩负着绵延子嗣的重担,不比前朝政事轻的。” “谁要替你绵延子嗣!你要别人去!”姜婳又一次气急败坏。 项玉城朗声一笑,在她秀气的鼻尖轻轻一刮,眸中满是宠溺之色:“婳儿可是忘了?那日你说,你同朝臣们一样,希望我充实后宫,子嗣昌盛。后宫么,有你一人便充实了,子嗣昌盛一事,只得劳烦婳儿了!” 想想往后再这后宫中,一个接一个生崽子的画面,姜婳简直不敢想,慌乱地喊道:“你做梦!唔……”
第81页 后边的话,被苏玉城悉数吞没。 “陛下,近日沧州老宅中有人向承恩侯府送礼,似有请皇后娘娘说项,缓和同陛下关系之意。”苏放扫了一眼满面红光的项玉城,又迅速垂下眉眼,求到他这里的,全都被他设法推拒掉,没想到他们还不死心,竟想利用姜衡。 不错,姜衡便是如今的承恩侯,作为皇后娘家,近日可谓风光无两。 项玉城挑了挑眉:“原来朕同他们还有关系吗?” 语气凉薄,扫了苏放一眼,这才稍稍缓和些:“告诉他们,不必担心朕重翻旧帐,若苏家子弟有才能,自去参加科考便是,若无才能,也请他们早早歇了心思。” 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望着苏放:“哦,他们送的礼,叫承恩侯也不必退了,只当是他们将当初从朕这里夺去的家产还回来的。” 纵然那些家产是苏厚夫妇留下的,可暗地里多半来自苏放的贴补。 项玉城此举,只是想告诉苏放,他同苏家其他人不同,不管旁人如何,项玉城都会拿他当半个父亲来尊敬,那些还回的家产权当苏放给姜家的聘礼。 送走苏放,项玉城批了会儿奏摺,忽而听到殿外有人嚎啕大哭,他忍不住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朝堂清肃似乎也不大好,这些个御史们成日里没事干,便个个盯着他的后宫,轮番来勤政殿外唿天抢地要给他塞女人,项玉城对此烦不胜烦。 可这些御史本事不多大,脾气却不小,若是硬碰硬,他们来个碰柱死谏,昏君的锅自己是背定了。 如何才能一劳永逸呢? 项玉城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叩着御案,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韩忠!去,传朕旨意,连日来勤政殿外哭诉过的御史,其情可嘉,给他们一人挑两位美人送去府上!” 韩忠是晋康帝身边章池的徒弟,章池荣养之后,韩忠便成了勤政殿的大总管,对项玉城忠心不二。 一个时辰后,几乎所有御史都收到两位美人,个个身段窈窕,媚眼如丝,只站在那儿眼神便像钩子一般,叫人心中发痒。 家中髮妻镇宅,御史们哪里敢正眼瞧?可即便瞧都没敢瞧,依然被自家夫人暴揍一顿:“叫你去管帝后家务事!成日里不务正业,专想叫陛下纳妾,这不是给皇后娘娘添堵么?你是忘了当初你那纨绔儿子是因何改过自新的吗!” 御史们个个欲哭无泪,他们自然记得,当初陛下身为状元郎,跌落谷底之时,是皇后娘娘将他拉起来,京中由此吹起一阵娶悍妇之风,他们家儿砸都是这般被迫改过自新的。 他们不仅记得这个,更记得自家夫人,原本温柔娴静,也是从那以后往悍妇之路上一去不復返的。 从此,御案上再未出现过请项玉城充实后宫的摺子。 热衷于抢媒婆饭碗的御史们刚才歇脚,这厢宗室们却掀起抢稳婆饭碗的新风尚,一到宫宴,便忍不住关心姜婳的肚子。 姜婳望着重重宫墙,只觉自己连宫檐上掠过的鸟都羡慕,她要不要再逃跑一次? 第44章 番外一:姜婳和苏玉城 太液池上,水榭四周雕花窗扇悉数敞开,姜婳身着象牙白领口袖口绣缠枝梅花竹叶襕边的小衣,配以葱青色挑线纱裙,躺在窗下罗汉床上,腹部微微隆起。 项玉城坐在她身侧,一面披着摺子,一面替她打扇,时不时抬眼看看她睡得踏不踏实,眸中满是宠溺与无奈。 自从婳儿怀上身孕,性子便较往日执拗许多,两人私下里相处她不喜旁人服侍,项玉城便凡事亲力亲为,只觉孩儿尚未出生,他便先千娇百宠养了个小棉袄。 许是腹中孩儿太过闹腾,她连着吐了三个月,瘦得抱在怀中都略显硌人,把项玉城心疼得恨不得将朝事退至一旁,终日陪伴她左右。 幸好姜婳大事上从不含煳,也从未鼓励过他为了儿女情长荒废朝政,世人皆有惰性,她不能助长这个风气,即便项玉城不是为了懒,也不成。 好不容易不再孕吐,胃口好了些,御厨们成日里换着花样哄着姜婳日益刁钻的肠胃,菜色几乎日日不重样,唯恐亏待了皇后娘娘和她腹中举国期盼的小祖宗。 可惜好景不长,姜婳身上才长了几两肉,因着气候越发炎热,即便凤藻宫里早早置了冰,她仍提不起胃口来。 项玉城想起在影园时,她便最喜窝在水榭中纳凉,便几乎将寝殿搬去了太液池上的水榭。 只是身怀六甲的姜婳,似比往年更怕热些,躺着不动都会微微出汗,项玉城唯恐她胃口不好,生产之时体力不够,便在水榭中也置了冰,好叫她吃好睡好。 他批完今日最后一道摺子时,抬眼一看,却见姜婳不知何事已经醒了,一双眸子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项玉城心中一紧,倾身在她樱花色唇瓣上落下一记蜻蜓点水般的碰触,方才关切道:“婳儿可有哪里不适?我这便叫人传太医!” 还没起身,便被姜婳扯住衣袖,只见她摇了摇头,吞吞吐吐道:“无事,我就是想吃冰酪……” 一句话还未说完,项玉城便厉声道:“不行!若冰着肠胃,伤及孩儿,吃亏的还是你,你不心疼孩儿,我却心疼你。” 姜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她又一次怀疑,自己腹中怕不是怀着个水神,要不怎的自从怀上这个崽儿,她的眼泪便说来就来?
第82页 “你口口声声说心疼孩儿,可孩儿还没影儿呢,你就处处拘着我,分明就是待我不好!”姜婳振振有词地控诉。 昨日请平安脉时,她刚问过太医,仲夏酷热,腹中孩儿怀相稳当,她是可以吃些冰饮解暑的,偏偏项玉城不肯听太医的话,仍固执己见。 被她这么一噎,项玉城气笑了,抚了抚额角肉眼可见蹦的正欢的青筋,将它们一根根安抚住方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哼!”姜婳挑眉,盈盈眸光里盛着说不出的欢喜。 偌大的后宫,孟太后早已搬去巫霞山行宫长住,除了数十位太妃仍在宫中颐养天年,便只有姜婳一个,虽能时常出宫,她仍觉无趣得紧。 她手捧琉璃盅,里头盛着半盅冰酪,上边密密匝匝浇着一层吐着沙的蜜红豆,姜婳吃得眉眼弯弯,极是满足。 垂眸悄悄望了一眼微微隆起的腹部,姜婳忍不住开始憧憬,不知这小傢伙会不会给后宫增添几分热闹。 腊月初,朔雪封城,梅枝吐芳。 折腾了整整一日,人定之时,凤藻宫中终于传来一声万众瞩目的婴啼。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母子均安!” 一连串的恭贺之声被项玉城甩在身后,他一脚踏进产房,瞧见姜婳身侧躺着个红扑扑的小婴孩,由绣着百子嬉戏图的龙纹襁褓包着,哭声甚是洪亮。 姜婳正手足无措地安抚着,却听项玉城皱眉道:“皱巴巴的,好丑。” “你敢说我的孩儿丑?滚出去!”姜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气唿唿地指着他,她大概是全大晋唯一一个敢叫他滚,还有恃无恐不怕他生气的了。 项玉城自知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忙满脸堆笑补救道:“不丑,不丑!婳儿别生气,方才是我没瞧仔细,这仔细一瞧,我们的皇儿着实生得好样貌,同他娘生得极像,往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你这是变着法儿地嫌我丑?”姜婳暗暗咬牙,阴恻恻地道,“半年内不许你进凤藻宫内殿!” 一会儿说她孩儿丑,一会儿说孩儿像她,这不是明摆着说她此刻的样子极丑么?原本她也不想叫他瞧见她此刻狼狈的模样,试问有哪个姑娘想要心仪之人瞧见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 明明是他自己不顾阻拦闯进来的,却嫌弃她们母子,姜婳明知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仍咽不下这口气。 半年之内不进她内室啊?项玉城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自己忍不住。 原先没尝过滋味,自然能忍住,可自从食髓知味,他恨不能夜夜宿在凤藻宫里,呵,半年,他不如把自己镶在冰块上随时降火。 刚要反驳姜婳,目光触及她紧锁的眉心,到底不忍,温声应道:“好,都听婳儿的!” 不进凤藻宫,他自然会说到做到,可若将婳儿哄骗至其他地方,便不算食言了吧? 望着姜婳因出汗,越发显得白皙润泽的肌肤,孕后期她身上长了几两肉,此刻不似在宫外时那般瘦削,微微丰腴,恰到好处的肉/感,实在引人遐想。 项玉城深吸一口气,他最多听从太医嘱咐,忍到一个半月之后,届时该骗婳儿去何处呢?唔,冬日里自是勤政殿暖阁最好,待夏日便去水榭,尤其是月上柳梢之时,定是别有意趣。 婳儿一举诞下皇儿,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不说,项玉城心里也是欢喜得紧,不为别的,只为待皇儿七八岁上,他便能提前退位,带着婳儿游山玩水去,实在是人生乐事。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他满心盘算着小崽子七八岁时挑大樑,却忽略了小崽子还小,会先盘算着如何将他折腾得淋漓尽致。 比如眼下,老成的嬷嬷正给小皇子换尿布,苏玉城在旁边看着,一时怕嬷嬷手重弄疼了皇儿,一时又怕嬷嬷手凉冰着皇儿。 姜婳被他碎碎念惹烦了,便拧眉道:“你行你上!” 项玉城登时愕然,他换尿布么?应该不难吧? 一刻钟后,项玉城手握尚未换上的尿布,阴沉着脸,脸上不明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尿布上,正是他的好皇儿方才滋上去的。 “哈哈哈哈哈!”姜婳明知不该,却实在忍不住,发出了雷鸣般的叫声。 项玉城脸更黑了,下意识地拿手中帕子抹了一把脸,在姜婳臀上轻轻拍了一记,对上姜婳憋得辛苦的笑意,他低头一看,这才想起他方才擦脸用的,竟是皇儿的尿布……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青筋,心中不断默念:“亲生的,亲生的。这尿布尚未用过,同帕子并无两样。” 项赟经过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顽劣年纪,在勤政殿帮着父皇理事之时,仍想不通,为何幼时一到入夜便难寻到母后身影? 而且每每天光大亮,寻到之时,他问母后去了何处,母后总是一脸不自在的模样,还面颊绯红,难道母后去的是个很热的地方? 此刻父皇将摺子悉数丢给他,自己却不见踪影,定是又带母后躲起来了,项赟哀嘆一声,继续埋首批摺子,遇上这般顽劣的爹娘,他除了早早当家理事,还能如何? 直到项赟继位,项玉城带着姜婳离宫前,姜婳才知晓,原来当年她逃出宫的想法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第83页 自她在北辽王庭来去自如起,项玉城便一直提防着她将这一手用在他身上,是以悄悄在她梳头的桂花香膏,以及熏衣最喜的薰香中,均加了雪衣娘最敏/感的香料。 第45章 番外二:敦亲王妃和晋康帝 溶溶春阳如金辉,洒遍整个京城,一如当年那场赏花宴,她初见项梁时的模样。 可如今,项梁死了,梅燕飞独自守在皇陵中他的棺椁旁,下意识紧了紧身上颜色素淡连一丝绣花也无的春衫,只觉这清冷直沁入肺腑,连怨恨了他近二十载的心,也忽而冷得发颤。 这二十载,她还是头一回主动亲近项梁,竟是在这阴阳相隔的境地。 梅燕飞唇角微微扬起,眉心锁着淡淡清愁,虽作出一副笑模样,却真真像是要哭出来。 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宠了她一世,即便死了,应当也是想看她笑的吧? 她不能哭。 她懒懒地倚着棺木,抬臂将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搭在棺木的纹理上,轻轻摩挲着,一下一下,轻轻柔柔,似划过爱人肌肤。 梅燕飞微微咬唇,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许久未说话的沙哑,却也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项梁,我答应过你,待你死了,便来皇陵好好陪你说说话。” 说到此处,梅燕飞蓦然一顿,她对他说过那么多的狠话,为何他至死也不忍真正伤她?连那封密信中的内容,亦是城儿拿给她瞧的,若非如此,她或许真会将对他的怨恨带进棺材里。 她蓦然垂眸,秀婉的远山眉微微触动,鼻头一阵酸涩。 “你瞧,我没食言,只是不知你在九泉之下,可否听得见?”梅燕飞暗暗摇了摇头,笑靥怅然若失,“定是听不见的。” “当年……”梅燕飞想说那支玉簪的事,却骤然顿住,她伸手自发间拔下玉簪,浓云般的青丝悉数垂下,恍如上等杭绸。 也罢,当年的阴差阳错,他比她还先知晓,又何须再提? 她拿莹润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珍藏二十载的玉簪,似凝视着爱人的眉眼:“你一生高高在上,却也是这世间少有的可怜人,至死也不知晓,当年……我最先动心的并非王爷,而是你啊项梁。” 他的名字,她在心中骂了千百遍,头一回唤得这般情深意浓,彷如将唇齿间噙着的全部情愫悉数灌注其中,似呢喃,似喟嘆。 当年他光风霁月,姿容灼灼,实在是整个赏花宴上,最耀眼的二郎。 可她不敢正眼同他对视,只因出府前,阿娘曾叮嘱过,叫她万万不可肖想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容色寻常,素来主张娶妻娶贤,只要她在世,是不会容许美貌女子进东宫,乃至后宫的。 当年赏花宴上,梅燕飞懵懵懂懂也能感受到皇后娘娘若有若无的敌意,或者说是忌惮。 彼时,她对皇后娘娘心生敬畏,只想远着些,并未想过高攀皇室。 谁知,赏花宴后月余,敦亲王竟亲自给她送来玉簪,还向帝后请旨赐婚。她感动于敦亲王亲手雕玉簪的情意,对于是否愿嫁与他,却是茫然得紧。 没待她想明白,赐婚圣旨便已赐下,再无迴转余地。 记得嫁入王府前,她整日整日站在府中桃树下发愣,府中上下都当她是盼着同王爷的婚期,唯有她知晓,心中驱之不散的,是那日桃树下一身清傲凌然的项梁。 或许是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浓烈。 她嫁入王府后,项梁竟蛮横地对她做出那等羞耻之事,将她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项梁亲手打破! “许多年未曾同你好好说话,我竟不知该同你说什么了,呵……”梅燕飞惨然一笑,晶莹的泪珠自眼眶划至长长羽睫微翘的末梢,颤颤巍巍,一如她此刻微微牵痛的心。 梅燕飞将玉簪紧紧握着,握得指尖发白,缓缓贴在面颊上,再轻柔不过。 一双长臂自身后拥来,宽厚的臂膀将她牢牢箍住,一个熟悉的声音拂过她清凉的耳廓:“有你那句话,我这一生便都值得。” 梅燕飞闻声一愣,随即微微啜泣,继而嚎啕大哭,似要将这一生的委屈悉数哭尽方休。 一个月后,江南水乡,处处花红柳绿。 溪水潺潺,不远处一座不大不小的木屋兀自立着,门前由一圈篱笆隔出个小院落,篱笆上爬着的朝颜花正含芳吐露。 院里鸡犬相闻,主屋墙根下遍植花草,虽是江南最常见的品种,却错落有致,极耐看。 梅燕飞三千青丝挽成坠马髻,耳边坠着相思豆大小的南珠,日光自窗棂处照进来,衬得她一张玉颜越发莹润生辉。 她懒懒地窝在项梁怀中,手里捧着本游记,唇畔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纤长的玉指在书中某处轻轻一点:“下回我们去这里住些日子可好?” 项梁微微咳嗽了一声,老神医开的药方吃了月余,身上沉疴几乎全清了,揽着温温软软的梅燕飞,他心中似有一只小手挠着。 “飞飞,今夜让我歇在你房中,明日我便启程带你去,可好?”谨守本分月余的项梁,开始不规矩地咬耳朵。 却被梅燕飞一把推开,眉眼间带着分明的愠怒:“休想!这二十余载,后宫佳丽三千,还没能治好你这狗脾气?竟然还想碰我,你……”
第84页 她很想骂项梁无/耻。 谁知,项梁忽而伸手捂住她的唇,打断她道:“若我说从未碰过她们,你可信?” 明知不能信,梅燕飞却仍是惊得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她们……你们有没有肌肤之亲,她们难道还不知?” 若项梁果真没动过后宫任何一个女人,只怕消息早已传出宫门,这天下也早就乱了。 项梁轻咳一声,此事是他做的不厚道,不过自从尝过最好的滋味,他便再不能委屈自己去应付旁人:“那老道士给过我一味香,能让人产生幻觉,所以,她们以为发生过的事,也不过是幻觉。” “那赵婕妤呢?她不是怀了身孕?”梅燕飞甚至机警,一副“你以为我没读过书么”的神情。 此事说来实在不光彩,项梁原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为了后半生的幸福着想,他觉得还是坦白从宽,将脸面暂且撕下来丢一边的好。 “赵婕妤为了固宠,同那老道士,咳咳,是以她腹中孩儿是那老道士的。” 赵婕妤碰死在御阶上的情形,仍歷歷在目,梅燕飞没来由地想起那血染御阶的一幕,忍不住瞠目结舌,她既已委身旁人,为何还为项梁殉情? 惊诧之后,梅燕飞心中徒留唏嘘,那赵婕妤对项梁也有几分真情的吧? 夜色溶溶,花香满庭,内室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唔,狗脾气项梁得偿所愿。 第46章 番外三:苏慧茹和李仁昊 去西夏的路着实不好走,在大晋境内倒还好,至少一路有驿站可歇脚,进得西夏地界,却是山路难行,难于上青天。 路途崎岖,苏慧茹本是不晕马车之人,也被颠簸得面色苍白如纸,不顾西夏使臣阻拦,径直跳下马车,同众人一道步行。 山风清冽,夹着草木花香,苏慧茹只觉胸腔中郁结的浊气,被尽数吹散,好受许多。 她一面提着曳地裙裾,一面悄悄打量身侧离她很近,似乎随时提防着她脚滑,好搀扶她的高挑使臣,秀眉微蹙。 这位使臣一路上也忒殷勤了些。 在大晋驿站时,凡入口的东西,他必先尝过无恙,才许她吃。 路途漫长,他还特意给她在马车上加了软垫,车厢中悬着的新鲜花束亦是每日亲自更换,似乎特意跟苏慧茹身边的丫鬟打听过,那些花都是她素日里喜欢的味道。 就连沐浴前,他都要亲手试过水温,唯恐旁人怠慢了她,将她冷到烫到。 望着他轮廓分明的眉眼,那双眼睛似乎尤其深邃,眼窝较大晋之人深些,带着异域风情。髮丝一丝不苟地拢至乌色官帽中,衬得他长眉似剑,脖颈袖长。 苏慧茹抿了抿唇,心中满是疑惑,他是西夏哪位重臣子弟?为何所有使臣皆以他为尊? 只是不管他是哪位重臣子弟,都未免管得太细緻了些,细緻到……让苏慧茹分明觉得逾矩。 她很清楚自己此行的使命,是要结大晋西夏百年之好的,她虽身为女儿身,却也想以一己之力,求得大晋百姓安泰。 是以,她心中只能想着那位素未蒙面,不知是圆是扁的西夏储君,不该过分关注任何旁的男子,哪怕对方再友善,她也必得保持距离。 想到这里,苏慧茹忍不住又一次加快脚步,想要离他远些。 谁知,一时心急,没看清脚下的路,被一条拱起的树根绊了一下,根本无法控制身形,直直往前扑去。 苏慧茹又惊又慌,她若是当着众人的面,摔得四仰八叉,是不是往后再难在西夏树立威信了? 她下意识地拿胳膊去撑地,免得脸被地上枯枝刮花。 忽而后方一阵大力箍住她的腰身,将他勐然一带,苏慧茹重重撞在一个宽厚的胸膛上,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她扭过头,微微仰面望着那张已然熟悉的面容,强自镇定地掰开腰间的手,垂眸施礼致谢,心中虽感激不已,面上却是异样淡漠。 此后的路途,纵然再颠簸,苏慧茹也强自撑着,再没下过马车。 可惜一日未进西夏皇城,她对那人便避无可避,白日他一直守在她马车外不说,夜里在山野中扎营,他也守在她的锦帐外打盹。 苏慧茹一连几夜没睡好,她实在不知为何对方明明能感受到她的疏离,却仍这般……这般胡搅蛮缠。 他待她再好,她也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听到使臣队伍中的欢唿声,苏慧茹知道,前方便是西夏皇城了,明知往后不必再未他烦扰,她该松口气的,谁知心中却郁结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 虽同永宁侯世子有过婚约,可她还是第一次将男子放在心上,她外表大气端庄,实则是个极被动之人,世子待她克敬守礼,她心中便从未期许过鹣鲽情深。 本以为这一世都不会体悟情之滋味,没想到这个人用默然的霸道,硬生生闯进她心里。 作为和亲公主,苏慧茹初到西夏使馆这一日,颇受礼遇。 苏慧茹松了口气,从使馆中服侍之人的态度,便足以见得,西夏民众对两国结亲是喜闻乐见的。 翌日,暖融融的日光,毫不吝啬地洒满整个西夏皇城。 苏慧茹头戴百宝凤冠,额前长长的珠串结成一道屏障,堪堪挡住她的视线,日光太过耀眼刺目,她看不清身侧之人的样貌。
第85页 只能感觉到他身量颀长,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不止,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步伐稳健,嵴背笔直,这般带着她一步步走上高台,望着往天际无限延伸的彩幡,受万民朝拜,苏慧茹的眸子微微湿润。 婚仪过后,苏慧茹独自端坐于精美华丽的象牙床上,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着红绫被上的绣样,极是喜庆,俱是瑞鸟异兽,却不是大晋常见的样式。 皇城地势高,几乎是整个西夏最先沐浴朝阳的地方,是以内室并不冷,可苏慧茹的指尖却微微发凉。 她紧张。 抑制不住的紧张。 原以为对亲事全无期待,远嫁异乡也无碍的,比嫁入大晋高门大户后院熬日子还强些。 事到临头,苏慧茹方深切体会到,并不是,身在其中,她也不过是同寻常女子一样,会不自觉地期许,期许即将携手的夫君会爱她,怜她,护着她。 “吱嘎”一声,鎏金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又合上。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迫切。 苏慧茹两手交叠,紧紧握在一起,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 来人缓缓蹲下身子,一双骨节分明,带着小麦色的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珠帘,苏慧茹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顿时讶然。 “是你?你是……你是……”苏慧茹又惊又喜,笑意自唇角像眼尾蔓延开去,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处是储君寝宫,他又身着玄色吉服,怎会是重臣之子,分明就是…… 那人声音一如先前那般温润,他唇角噙着笑,轻轻颳了刮她小巧的鼻尖:“我是李仁昊,你的夫君,往后余生,请多关照。” 苏慧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下来。 李仁昊替她取下头上厚重的冠冕,将她的后颈托在掌心,俯身轻柔地吻去她面上泪珠,柔声道:“乖,往后若再惹你哭,你便狠狠打我可好?” 他虽生长在西夏,少时顽皮却也曾偷偷跑去过大晋,素来仰慕大晋文化,第一次见着苏慧茹,他便留了心。一路上不管他多热心,她都一直沉稳持重,端庄柔婉的模样,一如他对大晋女子最好的期许。 第47章 番外四:姜墨和曹采芙 姜婳封后大典那日,姜墨亦在观礼百官之列,为小妹欢喜之余,他内心却焦虑得紧,不知被他强行抓回京城的曹采芙会不会趁他不备,又偷偷逃出京城去玩。 放她在镇北侯府终归不放心,还是娶回家来,亲自看着较为可靠。 姜墨打定主意,一回府,便抛开往日矜持,磨着林夫人找人去侯府提亲。 他已是二十好几的人,林夫人望着他,眉心微蹙,别人家二郎像他这般大,膝下小儿都会打酒了,她这大儿子好没着落,确实该费些心思。 她同姜衡一合计,老大为官清正,芙丫头又是个不操心的性子,只怕日后须得他们多多帮衬,是以去镇北侯府提亲之时,给出的聘礼单子极是丰厚。 加上宫中送来的御赐之物,已然超过当初姜婳出嫁之时。 对此,姜勖心中很是委屈,果然他这个老二便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阿娘掏空家底给大哥娶亲的时候,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儿砸? 他也只敢在心里愤愤不平,面上还是喜气洋洋的,毕竟他还没想过娶个媳妇回来管着他,阿娘掏空家底,眼看着几年内是砸不出银子来给他张罗婚事,姜勖这般一想,唇角的笑灿烂得让人不忍直视。 姜墨瞧在眼中,忍不住逗逗他:“二弟难道不知,爹娘是存着叫你给人做赘婿的心思?” 以姜衡和林晗的清傲,姜勖原本是觉着不可能的,可一想到他们丝毫没替他捉急的模样,姜勖心中一凉,这踏马太有可能了! 姜墨暗暗摇了摇头,二弟去军中歷练一番,好歹打过胜仗,封了英武将军,可惜光长气力,半点脑子也未长。 不过,让他这般急一急,或许是好事,这样他自个儿便知道操心亲事,不会叫爹娘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爹娘私下里替二弟相看的几家,俱是性子颇为泼辣的,想必是存着把二弟交给媳妇儿管束的心思,姜墨淡淡扫过姜勖抓耳挠腮的傻样,心中默默为他点了一根蜡。 眼见着婚期将近,姜墨忐忑地紧,知晓曹采芙被镇北侯拘着做女红,已经憋闷到极致,于是每逢入夜便夜探侯府,变着法儿的搜罗各种趣事逗她开心,稍稍安抚着些。 林夫人望着一向沉稳持重的大儿子,再一次消失在墙头,她忍不住唇角抽了抽,成婚前便已如此,成亲后更不必说,也是个跟着媳妇跑得命。 “姜衡,明日去挑只小奶狗回来养着吧。”林夫人扯着唇角,沖身后替她披衣的姜衡说道。 姜衡闻言,顿觉新奇:“你不是最不耐烦那些会掉毛的活物么?怎的忽而想养狗了?” “因为我忽而觉着,养儿不如养条狗啊!”林夫人的语气毫不客气,大儿子也算文武双全,最让它们引以为傲的。 文艺贷与帝王家,且不说了,武却全用在爬墙追媳妇上,真是让人没眼看。 成亲后,所有人都等着瞧姜墨的笑话,看他如何丢下正事四处找媳妇儿,谁知一向性子欢脱的曹采芙,一夕之间便如转了性,成日里窝在后院不说,连京中贵女间的寻常宴请也不轻易参与。
第86页 姜墨已回京任职,虽是翰林院编修,品级不高,却无人敢怠慢,他编纂态度严谨,又能耐得住性子,只三个月便编成一套最新的《大晋风物志》,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 人人交口称赞,唯有一人,捶他成了日常,便是他的娇妻曹采芙。 “芙儿今日练得什么功夫?可有进宜?”姜墨回府,便将娇娇小小,脚腕上坠着银铃的曹采芙拥入怀中,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宠溺。 许是爹娘对他期望太高,他的性子自小便过于老成,是以见着欢脱的曹采芙,眼前一亮,只觉鲜活得紧。 曹采芙粉拳轻握,在姜墨心口不轻不重捶了一记,愤愤不平道:“你老实交待,成日里在翰林院究竟是在编书,还是在偷偷习武?为何我学了这般久,依然敌不过你?” 她气愤的自然不是打不过姜墨,而是洞房花烛夜里,她着了姜墨的道,竟稀里煳涂答应他,有朝一日打过他,才能如往日那般逃出府去玩。 为了早日实现目标,曹采芙除了被姜墨厮缠之时,几乎夜以继日练习武艺,或许是天赋使然,也或许男女力气天生悬殊,曹采芙越来越觉着,她这纤细的胳膊,恐怕永世拧不过姜墨大腿。 姜墨一把捉住她的小拳头,包裹在掌心里,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含笑道:“今夜你便能打赢我,要不要试试?” 曹采芙愕然,却又跃跃欲试,似乎她昨日便差点赢了姜墨?若非姜墨这番肯定,她也不敢确定的。 一想到明日便能自由自在出府去玩,曹采芙只觉一刻也等不得了,连晚膳也顾不上用,拉着姜墨径直去了练功房。 一个时辰后,曹采芙腹中空空,委屈低泣,在姜墨心口狠狠捶了一记:“姜墨,你混蛋!你竟然骗我!” 姜墨躺在练功房的地毯上,仰面望着面颊绯红的她,闷闷地笑,胸腔微微震动,发出愉悦的颤音:“哪里骗你了?今夜叫你翻身做主,可不是赢过我了?” 随即,拿指腹轻柔地抹去她眼角悬而未落的泪滴:“傻芙儿,我已徵得掌院大人许可,一年内走过大晋名山大川,採集民间诗词曲赋,再回翰林院编成一套大晋诗歌总集。我们明日便启程,你说去哪里便去哪里,可好?” 曹采芙闻言愣愣的,一时也不知该欢喜,还是懊恼,这个混蛋,明明什么都打算好了,却还要这般诓她,逗她很好玩么? 她心中气闷,可一想到他做这般决定,多半是为了她,曹采芙便觉着心中郁气提不起精气神来,同她一般没出息。 她长嘆一口气,默然伏在姜墨心口,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觉得再安心不过。 这安心只维持了一瞬,便听姜墨不怀好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芙儿这番长嘆,可是嫌弃为夫今日怠慢?” 曹采芙大惊,心知不好,忙否认道:“我没……唔……” 都说虎父无犬女,她出身将门,逍遥十余年,却栽在姜墨一介书生手里,委实丢了镇北侯府的颜面。 这般一想,曹采芙恨不能叫姜墨日后仍旧外放,也好过她留在京中被贵妇人们笑话。 念头刚刚闪过,她唇上一痛,软意宛如潮水,再没心思想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