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上的晨心》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1) 赵秋晨大汗淋漓地从恶梦惊醒过来,靠在床头急促地喘着粗气,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梦里顾知其那惊慌绝望的目光从眼前消失。天色已经微明,薄薄的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在淡黄色的地板上,今天应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秋晨起床洗漱,深秋的冷水已经有些刺骨的寒意,一捧捧地拍在脸上,终于让她清醒了过来。吃完两片面包一杯黑咖啡,秋晨出门上班。她工作的杂志社离家不近,要转一次地铁。早上的地铁里,载满了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车厢里混合着早餐的油味和地铁里特有的一股霉败的味道。 记忆里,秋天的空气应该是新鲜纯净的。秋晨想起以前学校门口的桂花树,那细细密密的小黄花,那沁人心脾的恬淡香味。可只是一阵轻风,花瓣便会纷飞飘散。没入泥土,毫无踪迹可循。就像逝去的从前,除了周而复始地在梦里出现,他便好像从未存在过。 秋晨照例是第一个到公司,开了电脑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msn,跟远在美国的杂志艺术总监ms。bauer报到,一分钟以后,她的电话便会打过来。 “晚上好,ms。bauer。”秋晨一边戴上电话的耳机,一边打开插着杂志所有最新版面的黑夹子。“哦,亲爱的秋秋,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男朋友出差去了。让我们好好地看一下这期的版面。” 秋晨眼前一黑。这句话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ms。bauer会把对整个杂志社所有编辑劳动成果的不满和鄙夷,统统发泄到她的头上,而她只能唯唯诺诺地听着,飞快地做笔记,如果ms。bauer心情好的话,她或许可以反驳两句,从她手中抢救出来一到两个被枪毙的版面。 “好的,我们开始吧。”秋晨深吸一口气,拿了本刚开封的n次贴,开始认真地做听写。一直到十点多钟,杂志社的编辑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秋晨仍然在奋笔疾书着。她的身后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随着她记下的一句句ms。bauer的意见,人群中不时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秋秋,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又对你凶。”过完了276页的整本杂志,ms。bauer说。 “我知道,你每次都这样,也是对事不对人。”秋晨勉强笑笑,“况且这是我的工作。” -------------------------------------------------------------------------- 亲们,多多给依儿收藏,推荐,多给点红包啦。 依儿会根据推荐,收藏数量不断加更的。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2) “我年纪大了,脾气改不了了,请你原谅。” 电话挂断以后,秋晨合上夹子挥了挥手:“老板的意见都记下来了,你们自己去看吧,有问题来问我。”说完,她便趴在了桌子上,听见身后的一群人飞快地集合到会议室里,抢着看自己的版面。她刚缓过劲儿从桌上爬起来,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所以说,每天这么晚上班,也不是什么好事。” 专题编辑宋流韵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一脸惋惜地啧啧赞叹。她很美,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是啊是啊,晚上班耽误你看帅哥了。还是一个楼里的帅哥。”她身边是全办公室唯一的男性,美编杰夫。他不住摇着头,对于一帮以看帅哥为生平第一大爱好的女人,除了鄙视,似乎无话可说。 “秋晨!”宋流韵转头看见秋晨,立刻飞扑过来,俯身揽住她的肩头,“帮我个忙好不好?” 她的香水是甜甜的花香味,虽然很浓,但并不难闻。她的声音也很软糯,尤其是在求人的时候。 “什么?” “刚才,我去楼上那家律师事务所采访,结果把录音笔忘在采访对象那儿了。” 秋晨立刻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说:“看帅哥看愣神了吧?” “哼,你去看了就知道了。记得找……”宋流韵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 米白色的名片,纸张颇厚,捏在手里的感觉很踏实。 秋晨记住了那个名字。 纪暮衡。 那家律师事务所比秋晨所在的杂志社只高两个楼层,秋晨决定从楼梯间爬上去。一路上她走得很慢,权当是出来放风,散散心。刚走完一层楼,就听见头顶上有人说话的声音。 “齐先生,如果你有案子要委托我,还是通过我们事务所比较好,何苦把我拖到楼梯间里来?”这个声音不紧不慢,沉若止水,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起来,带着一股从容淡定的成熟感觉。 “哎呀……这不是……在公司里说不方便嘛……”另一个男人嘿嘿干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们李总的少爷,才二十出头,年轻人嘛,未免有点儿冲动……” --------------------------------------------------------------------------- 亲们,多多给依儿收藏,推荐,多给点红包啦。 依儿会根据推荐,收藏数量不断加更的。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3) “嗯,那倒是。”那人倒像是赞许地说,“别人不过是占了他的桌子,他就能打断人家三根肋骨。真是热血青年。我们这种老人家,自叹不如。” 他把嘲讽的话说得这样认真,秋晨站在楼下听了,竟然忍不住有些想笑。 “你……”姓齐的人似乎早预见到他的反应,只停顿了片刻,就换了个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公司跟你们的合同,今年年底就要到期了吧?a城的律师事务所,恐怕……” “没错,a城的律师事务所多如牛毛,什么样的大律师你们李总请不起?我想,以后您也不用再到楼梯间里来找我。我还是比较喜欢办公室,更亮堂一些,齐先生,你说呢?” “纪暮衡!你要搞清楚,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接这个案子的,不过是给你个机会,送李总一个人情,你要是真这么不识时务的话,以后可别后悔!” 原来这个温润淡定的声音,就是纪暮衡。秋晨忽然有些忍不住,想探头去看看他的长相,能让宋流韵那样长吁短叹的一张脸,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 “齐先生这么关照我,我真是感激不尽。”纪暮衡轻声笑了笑,“不过可惜,我待会儿约了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慢走,不送。”接着便是防火门打开的声音。 秋晨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站在这里,偷听这并不光彩的对话,或许是自己已经患上了编辑八卦的职业病?秋晨轻轻推开自己这层楼的防火门溜出去,特地换乘了电梯上楼。 律师事务所的前台带她去了纪暮衡的办公室,待她的是纪暮衡的助理。 “你好,我是楼下佳人杂志社的,我是来……”秋晨刚自报家门,纪暮衡的助理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 “是来拿这个的吧?”她甜甜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 “嗯。谢谢。”秋晨点头接过,看了眼她们身后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他的门上,在自己的铭牌下方,是一张照片。风景照。照片上只有两块纯净的颜色,上半部分是淡青色的天空,下半部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波澜微卷,整个画面简单而平和。看着这张照片,秋晨忽然觉得,世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纪先生出去吃饭了,你还有事找他吗?” “没有了。谢谢你,我先走了。”秋晨回过神来。 回办公室的路上,秋晨站在楼梯间里,似乎被一股好奇心驱动着,打开了录音笔。早上的采访,是下一期杂志的职场主题,关于办公室性骚扰的。所以才会采访一个律师。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效果并不很好的扩音筒,在逼仄的楼梯间里回响。“……所以,在遇到这种侵犯个人利益的、甚至是带来了人身伤害的不法行为时,诉诸法律,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手段……”那把声音,像是月朗星稀的静夜,温和清淡,偶尔闪着光芒,无端地让人觉得平静。 ------------------------------------------------ 唉,亲们,点点你们的纤纤玉手吧。 给依儿多点动力吧! 多收藏,多推荐吧!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4) 那一期杂志的制作过程中,宋流韵一直后悔,没有带个摄影记者去采访纪暮衡,好歹也应该拍张大头照放在角落里,并且不只一次地提到,要找机会做个专访,美其名曰,揭露律师真正的行业内幕。 秋去冬来,专访一直没有约成。那位传说中的帅哥,似乎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圣诞节快要到了,秋晨跟ms。bauer的电话沟通会时间猛然拉长,因为他们要在ms。bauer去度假之前,把明年二月的杂志做完。为了配合ms。bauer的时间,秋晨这天早上七点就要到公司。早晨第一班地铁里,秋晨接到主编的电话。“秋晨啊,最近辛苦你了。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简老师像献宝一样亢奋,“赵秋晨,我打算升你做编辑部主任。”秋晨握着电话,愣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秋晨,虽然你不是佳人里工作时间最长、最有经验的编辑,但是在我手下那么多本杂志里,只有你搞得定bauer,而且你这几年的努力,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负责的旅游、美食这些生活版面,一直越做越好,你做佳人的编辑部主任,我想大家也不会有意见。” “……谢谢简老师。”秋晨竟感觉不到快乐,只是干涩地回答。她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学英语专业的自己刚进公司时,与其他新闻学和中文系科班出身的编辑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忘记ms。bauer起初对她的刁难,更不会忘记简老师曾经对她的怀疑,认为她在佳人,也待不了多久。其实她中途不是没想过要放弃,可是却一直坚持了下来。她不过是为了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来自于一句玩笑话。 那是高三刚开学不久的一次动员会,全校的高三学生都被集结在阶梯教室里,听着校长口沫横飞地鼓动。秋晨就靠在椅背上,听着身后一排的顾知其跟他们班上的同学小声聊天。“我妈让我学医,她说家里要有个医生,以后生病什么的就不愁了。”说话的是顾知其的好朋友马瑞。“学什么医,整天对着尸体解剖,你还吃得下饭?”顾知其趴在桌上,声音从秋晨的脑后传来,像下午三点的阳光,慵懒随意。“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我妈总唠叨。你妈不唠叨你?你爸的公司,不等着你接手?我看你也就是出国学个工商管理的命。”马瑞嗤之以鼻。“我爸的公司是我爸的。跟我没关系。”顾知其摇摇头。“我早想好要做什么了。”“什么?”“战地记者。我站在废墟上谴责美帝国主义,身后就嗖嗖地飞子弹,多正义多震撼的场面!” 那年刚好爆发911,美国攻打伊拉克,每天的新闻里,都能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秋晨终于忍不住回头,小声地说:“你不怕被炸弹炸死?”瞪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了些许怒意。顾知其笑笑:“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要死我们俩一起死。”他的眼里满是轻松,那句话明明像是玩笑,却有那么一股认真的,誓言的味道。秋晨顿时红着脸转回了头。校长还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词,她却满脑子都是那么一句话。 他竟然邀请她一起死?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5) 事到如今,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经在现实中灰飞烟灭。玩笑终究成为了一句玩笑。这世上大概除了她,没有人会为顾知其这样一句话,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她只是放不下。他的梦想,既然他自己不能实现,那么由她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不能完全实现,她的工作只是牵强地跟这个梦想搭了点边,至少,她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地铁站里出来,秋晨才发现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对于雪天,她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洁白的雪花,是她心底里最不愿想起的回忆。恍惚了片刻以后,她拉起大衣的领子,埋头走上已经湿滑的楼梯。 这个地铁口一向人比较少,加上时间又早,所以耳畔除了秋晨自己的脚步声,并无杂音。走到一半,忽然从上面冲下来一只黑猫,两只眼睛散着绿油油的异光。秋晨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楼梯上的时候,已经脚步踏空,身体后仰,只是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跌入了一双坚实的手臂之中。她扶着那人的胳膊站直了身体,惊魂未定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的黑眸。 漫天肃杀的风雪里,只有他眼中有些许沉静的暖意。 “谢谢。”秋晨低头拉了拉衣襟,轻声地说。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的五官挺拔干净,有种成熟内敛的英俊,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黑的深不见底,但又不觉得阴沉,反而是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脸庞都淡淡地温暖着。他指了指秋晨的脚下,有一丝询问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秋晨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发觉自己靴子的侧面蹭到了不少泥灰,大概是刚才踏空的时候崴了一下。她晃晃脚踝,有一些刺痛,不过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没事。真是多亏了你了。你有没有……”那个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理了下刚才弄皱的衣领。雪花飘在他的肩头,倏地没入黑色的羊毛大衣里,沉寂无声。 走上去公司的路时,秋晨发觉他跟自己同路,一直不紧不慢地拖在自己身后一步。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放慢了一步,改成跟他并肩,只不过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她又不知道自己该跟这个陌生人说些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过马路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她看见他低了头,似乎咳嗽了两下,但是又没发出声音。猛然间秋晨意识到,这个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难道他……刚才她说的话,明明他都听懂了的。也许他只是不能说话,却听得见?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对上秋晨的目光。她立刻躲开他的眼神,转眼看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他那样挺拔英俊,却不能说话,秋晨不由觉得有一些遗憾。 他们进了同一幢写字楼,两个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微笑了一下。“那个……我去买早饭。”秋晨指指一楼大厅里的便利店。那人还是不说话,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右手,对秋晨摆了一下,便自己走向电梯间。他的背影,同样沉寂,还有一点儿忧郁。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6) 那天下班的时候,秋晨又一次碰见了他。秋晨加完班,路过公司门口的咖啡店,打算进去买块蛋糕垫饥。她站在柜台前,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咖啡,飞快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了,再递给坐在他对面的人看,那人就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一直这样缓慢地交谈着。接着,他似乎也是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了秋晨,会心一笑。秋晨忽然想到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明月清泉般的微笑,很有些熟悉的感觉。 或许是一旦偶遇以后,本来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之间便会生出某种奇怪的联系,秋晨再一次见到那个英俊沉默的男人,竟然就在一个星期以后的周六晚上,而且是在一个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场合。 那是家名叫forget的酒吧,开在最繁华的酒吧一条街上,新装修的店面,真的吸引了不少人。秋晨大学寝室里的好姐妹陆茜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青年,刚一上大学,就组了乐队做了主唱,整天跟留着长发的几个男生夜以继日地排练,练到今天,才总算开始在酒吧驻唱,因为乐队里每个人都把工作了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合伙开了这家forget。正式演出的第一天,秋晨被邀请去壮场面做观众,顺便被要求在下一期杂志的搜店栏目里,给他们留块版面打打广告。 陆茜他们在唱了几首流行的口水歌暖场之后,重头戏的金属摇滚开始粉墨登场。 秋晨一听到吵闹的架子鼓就开始有些头昏,又不好擅自离场,只得端着自己的杯子,逃离了本来离台过近的位子,在角落里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刚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被灯光闪得发晕的眼睛,秋晨便发觉自己的对面那张桌子边坐下了一个人。 也许是灯光太过光怪陆离,她没能一眼认出他来。直到他看着她的眼睛,像遇见老友那样默契地笑了一下时,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震耳欲聋的强烈的摇滚乐里,她忽然觉得这个角落安静了下来。就像那天的风雪之中,不期然地跌入他温暖坚实的臂弯里一样。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她却觉得他很熟悉。也许就是因为他暖意融融的微笑,虽然跟另外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却都有种让人安稳的奇怪力量。 他坐了下来,打手势叫来服务员,指着饮料单点好了东西,便转头专心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秋晨对于这种劲爆的摇滚乐确实欣赏不来,又发觉陆茜不断地从台上往她这边瞄,只好跟着人群,该尖叫的时候尖叫,该鼓掌的时候鼓掌,竟然也很快觉得热血沸腾起来。又一次跟着观众疯狂地尖叫完以后,秋晨无意间往身边的那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他也正笑着,敛眉颔首,轻轻地鼓掌。听摇滚都听得这么温和淡定,这人大概有点儿官能障碍症。秋晨刚想到这里,便怔了一下,尖叫对于他来说,似乎真的可能是有障碍的。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7) 台上的陆茜唱得太high,已经开始下台拉人上去陪她唱歌。她一向如此大方热情,像朵炽热盛开的玫瑰,秋晨最喜欢她这一点。陆茜的眼光显然有问题,连着拉上去两个人,都是五音不全,唱得不知所谓,底下的观众笑翻了无数,好在那两个人也不介意,抱拳大叫献丑献丑,加上本来来的人几乎都是乐队的亲友团,所以整个酒吧的气氛,无比热闹和谐。陆茜第三次下台拉人,直奔着秋晨的方向而来。 秋晨心惊胆战,看着她冲过来,倒不是对着自己,而是拉住身边那人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台上拖。而他一脸尴尬的神色,满腹欲言又止的样子。 “让我上去唱。”秋晨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走到陆茜面前,尖声叫住她。 “亲爱的,等这个帅哥唱完,下一个就让你上。”陆茜哈哈一笑,拽着那个男人就要走。 “现在就让我上。”秋晨狠狠地瞪了陆茜一眼。 陆茜完全摸不着头脑,错愕地看了看被自己揪住的男人,又看了看秋晨。“我们走。”秋晨劈手揽住陆茜的肩膀,几乎是搂着她上了台。 秋晨上了台才发觉灯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刺眼,直晃得她摇摇欲坠。不过看着台下一个人如释重负的感激眼神,她还是觉得自己替他解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还了他一个人情。 “茜茜,不唱摇滚行不行……”秋晨把陆茜拉到离话筒很远的角落,小声地说。 “那你还主动上来干吗?”陆茜瞪她。 “我……”秋晨皱皱眉头,暗自懊悔自己似乎太过冲动,“要不我唱首慢歌,就当给你换换环境。” “秋晨,我们可不会给慢歌伴奏啊。”舞台后方的键盘手探出脑袋好心提醒她。贝司手跟着补充:“是啊,我们这几年光玩摇滚来着。”秋晨悔得肠子都快打结,只是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吹口哨催促,她毫无退路,只好跺跺脚,硬着头皮走到话筒前。“那个……”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陆茜已经抢过话筒说:“这位美女是我的好朋友,她会给大家清唱一首……秋晨,唱什么?” 台下一阵欢快的笑声,秋晨又气又急地飞快地在脑海里想了一遍,硬着头皮说:“eyesonme好了。” “ok,eyesonme!大家要鼓掌哦,不捧场的人,今晚酒水不打折。”陆茜笑着说完,便很快溜下了台。 秋晨定了定神,对着台下笑笑,轻声地说:“如果大家有想去洗手间的,现在可以去了。记住,五分钟之内不要回来。”片刻的哄笑之后,台下居然比原来安静了不少。秋晨无奈地叹叹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唱。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8) 这首歌她每次去ktv必点,几乎已经成了保留曲目,却从来没这样在台上对着黑压压的观众唱过,而且,还是清唱,声音有些发颤,也不太找得到调。即使底下的人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还没开始喝倒彩,她却已经还是有些发窘,正在尴尬得找不着方向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的音响里传来了清澈的钢琴伴奏声。 秋晨诧异地回头一看,键盘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人代替。他点点头,又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秋晨继续唱。秋晨将信将疑地转回头,面对着观众。他弹的伴奏,完全符合她的音高,大概是为了帮她找到调,又特地放慢了速度。秋晨忍不住再回了一次头。他微笑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鼓励的神色。再转回头来没多久,秋晨就找到了感觉。 ………… isawyousmilingatme wasitrealorjustmyfantasy you''dalwaysbethereinthecorner ofthistinylittlebar ………… 本来嘈杂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她偶尔会回一回头,看见那双镇定的黑眸时,便觉得心思沉静。他的神色认真而专注,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键盘,动作流畅协调得令人心醉。她从未遇到如此高手,第一次合作就能这样默契。 舞台的那个角落里,灯光有些朦胧,他微低着头,脸色忽明忽暗,看着键盘的间隙偶尔会抬一抬头,跟秋晨四目相接。她的眼神其实一直有些慌乱而闪烁,而他的却始终清澈淡定。 等秋晨一曲唱完,场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开始吹口哨。她腾地一下脸红了,弯了弯腰便从舞台后溜了下去。替她伴奏完的人默默地走下来,回到自己本来的位子上坐下。秋晨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杯垫,认真地写:刚才谢谢你。她不愿意自己说话,却要让人家写字,那样会显得很不平等。 不客气。你唱得很好。他的字飞扬挺拔,跟他的人一样。秋晨笑笑。 他写完:你叫秋晨?又在“秋晨”两个字下画了横线,继续写:是这两个字吗?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9) 秋晨点点头。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秋晨看他奇怪的表情,不禁在纸上打了个问号。他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写:我的名字,似乎跟你的挺对称。 秋晨又写:你叫? 他刚要落笔写自己的名字,台下却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音乐声戛然而止,音响里传来的是尖锐的啸鸣声。秋晨转头一看,陆茜晕倒在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乐队的贝司手背起陆茜冲出门,秋晨抓起包跟在后面飞奔,直到半个多小时后,陆茜在急诊室里睁开了眼睛,秋晨才觉得一颗心归了位,才隐约觉得,这个喧闹沸腾的晚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结束得并不完美。像是一个故事,只有个开头,便戛然而止。 秋晨过年前连加了七天班,才终于在年二十九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从a城回家乡过年。n市坐落在江边,熟悉的江风吹在脸上时,秋晨忽然觉得很累。她像只无知的小鸟,飞离了温暖的鸟巢,在陌生的世界里游荡,却不知道光亮在哪里。 到家那天,她从晚上七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妈妈已经出去了。她吃了阿姨给她准备好的饭菜,看了会儿电视,近百个卫星台一个个地翻了一遍,也不知道看什么,只觉得闲得发慌。坐在熟悉的房间里,秋晨觉得心里那头叫做回忆的猛兽就在牢笼里蠢蠢欲动,已经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要嘶吼咆哮着奔出来,把她咬成碎片。 秋晨换上大衣,走到小区门口的公车站,上了第一辆进站的公车。到站时,冬日的寒风透过敞开的车门钻进本来温暖窒闷的空间,对着窗外发呆的秋晨忽然意识到,这一站,是她上大学时,每次从家回学校下车的地方。这里离学校还有一站路。曾经的这一站路,有人陪着她走。走过春天的暖阳,夏天的蝉噪,秋天的桂花香,和冬天的皑皑白雪。走了整整四年。短短五分钟的路,他们总要花上最少两倍的时间。 路边有糖炒栗子的小店,一只煤油桶的大炉子,一把铁锹,一锅翻滚着的栗子,爆出甜甜的香味。秋晨站在一边,竟然慢慢地看愣了神。“姑娘,来点儿栗子吧?”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她。秋晨回过神来笑笑,点点头说:“好。给我十块钱的。”老板娘一边包栗子,一边笑容可掬地说:“姑娘,我记得你,以前冬天你差不多每天都来照顾我生意的。好几年没来了,应该工作了吧?”秋晨惊异地一愣:“啊,是啊,工作好几年了。刚从a城回来过年。” 她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认识她。“哎呀,在那么好的大城市工作,姑娘你真有出息啊。”老板娘递过栗子,“那你男朋友也在那里吧?”秋晨低头一笑,没有答。那个那么好的大城市,繁华喧闹,纸醉金迷,她却不喜欢。她喜欢这里的清闲幽静,缓慢适意。就像这个小店,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而那时候每天来陪她买栗子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10) 秋晨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刚走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她的父亲大人。她看见来电显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起初没打算接电话。可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她只得咬着嘴唇接起来。 “秋晨,回来了?”爸爸的声音一向沉稳有力。 “嗯。”她闷闷地应着。 “晚上跟我一起吃个饭吧。”爸爸似乎饶有兴致地提议。 “我……”秋晨刚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便听见电话那头威严了几分的语调:“六点,我让司机去家里接你。”说完,电话便挂断了。秋晨无奈地看着手机,通话时间,十二秒。赵文邦先生,什么时候允许别人忤逆过自己? 她只好捧着已经凉下来的糖炒栗子,回家乖乖等着。刚到家没多久,门铃就响了。“小马哥?我马上就下来。”秋晨拎着个纸袋,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前,笔挺挺地站着个年轻人,他极瘦,眼里却闪着精亮的光芒。 “小马哥,给你的。”秋晨淡淡一笑,把纸袋递给他。“手套,全羊皮的哦。花了我不少钱呢。” “谢谢,小姐。”他收敛沉稳地点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还是定在那家常去的饭店。 “赵小姐,赵先生已经在包厢里等您了。”服务员迎出来,殷切地笑笑。 饭店还是那家饭店,装修还是熟悉的古典红木风格,包厢还是那间常去的包厢,她还记得妈妈最爱吃这家的龙井虾仁,甚至打开门,爸爸的微笑也让她有那么一刻觉得熟悉。 “爸。”秋晨坐下,低着头看着茶杯说。 “秋晨,来,让爸爸看看,好像又瘦了哦。”爸爸说着,就伸手要抬她的下巴。秋晨下意识地躲开了,她已经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亲昵的触碰。爸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嘿嘿,还好,皮肤倒是白了点儿。我听你妈妈说,你还在那家杂志社工作,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心?”“还好。”秋晨低着头回答。 “听说工作很辛苦?要是你不喜欢的话,爸爸帮你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实在是不习惯从小一向严厉的爸爸,忽然对她做慈爱状,是觉得亏欠了她的,还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需要他的关心?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11) “那边一个人适应吗?要不还是回来,在爸爸妈妈身边,我们也好照顾你。”爸爸探过头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我挺好的。”秋晨执拗地摇摇头。 “秋晨,爸爸知道自己以前有些事情做的不好……” 又是这样陈旧的开头。 秋晨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闪亮的五彩霓虹。 这家饭店的位置很好,就在护城河边,如果是夏天,只要开了窗,就能吹到河上飘来的凉风,看见对岸郁郁葱葱的碧树,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对着窗外发呆,完全没有留心爸爸说了些什么。 “……秋晨,爸爸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面……” “爸爸,”秋晨忽然转回头来,“你真的关心我吗?” 爸爸错愕地一愣,靠回椅背上,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秋晨总觉得他这样笑起来,非常虚伪,那是工作化的,不带一丝温暖的微笑。 “那当年我那样求你,你为什么无动于衷?顾伯伯是你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为什么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害成那样?顾知其已经叫你爸爸,你为什么可以当做听不见?如果不是你见死不救,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破产,也不会……”她停住,再也说不下去。 赵文邦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以后,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秋晨,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怪我?”秋晨很少见到一向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爸爸,眼里有这样深深受伤的样子。可她心底的伤,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复原?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12) 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站起身,拿起手袋和大衣就冲了出去。这两年来父女俩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是这样不欢而散。也许以后她还是少回来几次比较好。怕被等在门口的司机马俊堵住,她特地走了酒店后门,出去便是薄冰覆盖的护城河。河上的碎冰映着对岸五彩的霓虹,星星点点绚烂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秋晨眼底刺痛,飞一般地逃离了河畔。 似乎从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她还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爸爸答应了陪她放风筝,却又临时有会来不了,她便坐在这河堤上,一直哭到天黑,任妈妈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爸爸答应我的,爸爸说话不算数,直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为止。她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到了现在也改不过来。只是她已经长大,不再一个人号啕大哭,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融化的雪水渗透了麂皮靴子,浸湿了袜子,冷得刺骨,也不知道停。 她走着走着,一抬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老城墙脚下。抬头就是古城的南门,高高的门匾上,“朱雀”两个大字像是刚补过漆,在黑夜里有些暗淡的微光。古老的红砖墙已经斑斑驳驳,墙根下长了些杂草苔藓,像是在沉默地表达着年复一年的孤寂。秋晨蹲下身,靠在城墙上。砖上的潮湿冰冷渐渐透过衣衫,传到背上,就像那夜满城的大雪,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冻结起她心底曾经那么炙热滚烫的青春和幸福。她仰脸看着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芒。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 像埋伏在街头的某种气息,无意间经过把往日笑与泪勾起,原来从未忘记 过完年回去,秋晨正式坐到了空缺已久的编辑部主任位置上,涨了一点点工资,自己负责的二十几页版面没有动,不过多出来很多行政方面的工作,主持选题会,掌握杂志制作流程,审核费用单据等等。本来就已经算是整个编辑部最忙的她,现在待在公司的时间,常常超过十二个小时。每天摄入的热量,往往只靠咖啡维持。累,并算不了什么。甚至是她求之不得的。至少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家,能够让她趴在床上就睡着,大大减少了失眠的次数。真正让她为难的是,编辑部里有不少年纪比她大资格比她老的编辑,管理起来非常吃力。刚入春没多久,她便和宋流韵发生了矛盾。 在宋流韵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下,纪暮衡终于答应了她的访问,不过不是他一个人的专访,而是他的整个团队。宋流韵非常兴奋,她负责的职场板块中,有一个专栏是介绍不同的行业的,一直半红不紫,读者和编辑都没什么兴趣,有这样一队律师上镜,说不定真的可以挖到什么猛料,扎一针强心剂。秋晨也很支持她这个选题,只是在拍摄地点上,两人一直争执不下。宋流韵看上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草坪。 “秋晨,你想想看,让那群整天一本正经的律师,穿着黑麻麻的袍子,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微笑,多有效果!” “流韵,我知道你的意思。”秋晨无奈地摊摊手,“不是对你的创意有意见,而是你知道,这家酒店的草坪租一个下午要多少钱吗?五千元钱啊。” “跟他们说,这是免费给他们打广告啊。” “人家那么有名气的酒店,怕就怕定的人太多拍不过来,谁还要你的广告?” “那怎么办?牺牲效果?”宋流韵一急,便扔了手上的一本杂志,”我办不到。” “你想想看,能不能换个办法,比如在他们办公室里……” “那你去拍。这期我不做了。”宋流韵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涂指甲油。 她很有些大小姐脾气,动不动就以撂挑子威胁,仗着自己是全公司最资深的专题编辑,每次都要人哄回来。秋晨知道她其实只是耍耍性子,一般给她个台阶下也就算了,只是这么多天以来堆积如山的棘手事,让她实在没了耐性。 ------------------------------------------------------- 唉,亲们,点点你们的纤纤玉手吧。 给依儿多点动力吧! 多收藏,多推荐吧!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2) “我做就我做。”秋晨也把手中的东西一摔,推了办公室门扬长而去。 她乘电梯下了楼,准备去外面的咖啡店买些点心回来,做好晚上加班的准备。刚出大楼,天上就开始飘起雨丝。连老天似乎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她点脸色看。她无奈地抬头,看着细线一般的朦胧春雨刷刷而下。突然,她看见了什么,飞快地冲回楼里,乘电梯上了顶层。顶楼是一家旋转餐厅,她走进去,揪住一个服务生:“带我去你们的阳光餐厅。” 那是一间硕大的玻璃屋,清澈透明,矗立在这城市的高处,四处点缀着青葱的绿色植物,完全就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够得到阳光的地方。”刚才秋晨就是看见了这个广告牌,才如此激动地飞奔上来。以前这里是个私人会所,没有会员卡根本上不来。这家餐厅也是刚接手这块地方,刚装修好不久,对于秋晨提出要在这里拍杂志专题的要求,餐厅的总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 再回到办公室里,秋晨已经心花怒放。 “流韵,拍团队的地方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剩下的,我可不管了。”她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真的?”宋流韵跳起来。 等秋晨描述完那个玻璃餐厅时,宋流韵一激动就抱住了她:“秋晨,你可太了不起了。晚上请你吃饭!”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算了,你好好拍就行了,我晚上还得加班呢。” “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秋晨抬眼看看她:“你的版面没有,但是你自己……经常。” 真正拍摄的那天,是三月份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宋流韵一早就带着摄影师化妆师上了楼顶的阳光餐厅准备,其间打了两个电话过来,亢奋地直叫:“太赞了太赞了,秋晨你赶紧上来看看!”等秋晨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腾出空来可以上去观摩观摩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璀璨的阳光映着露台上的大块玻璃,反射出海市蜃楼一般的光芒。从室内餐厅迈步走上露台的那一霎那,秋晨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化妆师在给即将要上照的律师化妆,摄影师正在跟助理调灯光,宋流韵正抓住一个空闲的律师做采访,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场地一边,满地堆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器材。这样缭乱忙碌的场景无比熟悉,却让她猛然觉得有些疏离,或许是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了吧,可为什么就连耳边谈话的声音,也有些朦胧?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3) “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啊,当然是纪大律师了啊。他以前做刑事案的时候,不管是代理原告还是被告,几乎从来没有失手,场场赢,他到底赢了多少场,还真没人数过。只可惜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再出山上庭打官司了,现在都猫在事务所里,给大企业当法律顾问。我这里还有珍藏的他以前上庭的录像呢……” 女律师话说了一半,宋流韵便迫不及待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那得问他自己了。”女律师回头看看,“不过他怎么还没来?这都迟到半个小时了。平时他可最看重时间观念了……” 宋流韵跟着回头,便看见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发呆的秋晨:“秋晨?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秋晨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头昏眼花。“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有点儿低血糖。”秋晨勉力笑了一下,“我去洗把脸。” 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宋流韵不放心地放下手中的采访笔,打了个招呼就跟在秋晨身后。起初几步,秋晨还能顺利地控制自己的双腿往外走,接着,便觉得眼前的黑暗慢慢扩大,间或夹杂着一些明亮的金星。再走下去,就只能扶着墙了。“流韵……”秋晨还是没来得及走到洗手间,在两腿一软倒下去之前,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当心。”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秋晨听见了一个缥缈,却有些熟悉的声音。她像是从万丈悬崖落下,却落入一团紧致厚实的棉絮之中,飘飘然然地陷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所在。秋晨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被猛烈的阳光一刺,又情不自禁地抬手挡在额前,过了半天才慢慢地适应了眼前的明亮。 原来还是白天。 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以后,她看见床脚站了一个人,正抱着手臂看着她,见她醒了,眼角漾出一抹微笑,然后,轻声地开口问:“你醒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磁性,却硬生生僵住了秋晨准备坐起来的动作。 那个雪天里扶了她一把的人。 那个给她伴奏《eyesonme》的人。 那个两次都被她当做不能说话的人。 却有这样好听而似曾相识的声音。 纪暮衡。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4) 纪暮衡似乎完全无视秋晨三分震惊的神情,一边绕过床架走过来,一边说:“就算为了保持身材,也不用不吃早饭啊。”他走近了,皱皱眉头。秋晨只是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他,便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谢他送自己上医院?问他为什么突然又能说话了?还是怨他前两次装聋作哑? “要我帮你找纸笔写字吗?”他微微弯了些腰,收敛了笑容,正色说。 秋晨顿时有些恼了:“不用,我不喜欢捉弄人,玩这种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纪暮衡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才一本正经地说:“下雪那天,我刚做完扁桃体手术,不能说话。” “那在酒吧里呢?” 酒吧那次,就为了给他解围,秋晨自己差点儿出丑,可他原来根本不需要她自说自话地拔刀相助,想到这儿,秋晨就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好笑。 “我记得,那次是你自己主动上台唱歌,又是你先要写字的。我以为淑女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所以只好配合你。”他说起话来的样子,谦和而又认真,让人根本辨不出来他的解释是真是假,再有火气,也无处可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温和冷静。 而秋晨回想了一下,他确实从头到尾,并没有要欺骗自己的意思。自始至终,不过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地揣测而已。秋晨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自嘲。她并不打算跟一个律师争辩,只是看了看表,点点头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那边的拍摄应该还没结束,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说着,她拔掉自己手上输液的针头,起身下床。 似乎被她坚决而利落的动作吓到,直到她下床走了两步,纪暮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肘:“你的液还没输完。” “我没事,也没有那个时间。”秋晨推开他的手,拢了拢头发,便准备出门。 这家医院就在秋晨他们的办公楼后面,从病房的窗户里,刚好能看见自己公司那幢写字楼。纪暮衡跟在她的身后,一直到回到进行拍摄的阳光餐厅,也没有再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大概还是心有芥蒂吧。 从晕倒去医院再回来,秋晨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大部队早已经吃完饭,继续拍摄了。她帮着宋流韵拍完集体照,才终于有机会吃东西。刚从剩下的几个没人要的三明治里随便挑了一个出来,手机便响起来。她皱皱眉头接起电话:“嘿,ms。bauer,这么晚还没睡?” “秋秋!我订婚了!”四十五岁的ms。bauer尖叫起来,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5) “是吗?快说说,frank怎么求婚的?”秋晨笑着在天台边找了个角落站定,听着亢奋的ms。bauer讲她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夜。 “哎呀,你知道吗,我刚从飞机上下来,frank竟然带了一个弦乐队到候机厅!真不知道他怎么买通机场的人的!” 秋晨一边听,一边试图用空闲的那只手撕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只是怎么撕,都没法撕开,只好别扭地用肩膀把手机夹住,打算两只手一起上。她刚歪着脑袋夹住电话,手上的三明治便被人伸手拿走。纪暮衡替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拿了张纸巾包好,再递回她手里。 他的身影逆着光,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在那样金黄色的强光下,秋晨似乎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眯起眼睛,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谢谢,便低下头,吃着三明治,感受着ms。bauer那整个太平洋也挡不住的狂喜。 纪暮衡靠在天台的另一侧围栏上,打开自己那个三明治,默默地咬着。 “咦,你这么讲究的人,也会吃三明治啊。”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饮。 “偶尔吃吃,味道也不错。”纪暮衡接过饮料,笑着说。 “是不是秀色可餐,英雄救美了一次,搞得我们纪大律师胃口大开?” 纪暮衡转过身,神色严肃地说:“陈宽,如果你还想认识高院的陆检察长,我建议你现在就再去买一杯热巧克力上来。” 陈宽眼睛一转:“纪暮衡,你威胁我?” “不。”纪暮衡摇摇头,“我在利诱你。” 陈宽转身离去以后,纪暮衡找了把椅子坐下,手里的三明治冰凉凉的,吃起来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胃,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吃完。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同样在啃三明治的秋晨的大半个侧影。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咬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动作机械。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偶尔会淡淡地笑一下。她侧脸的线条非常柔和,细腻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通透得像白瓷一般。她穿着一件象牙色的衬衫,细细的腰身,似乎不堪一握,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柔软的白荷花。 接完电话以后,她仍旧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环在胸前,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周围非常喧闹,她的眼里却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远处,目光似乎飘落在无穷无尽的天边。微风吹起她颈后的碎发,在耳边轻柔地飘荡。那边的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她蓦然回头,立刻粲然一笑,一扫刚才的沉郁,像是换了个人。看着她温柔而阳光的微笑,他的心底恍惚了两秒。 太阳落山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秋晨和宋流韵两个人了。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6) “给。”宋流韵递给秋晨一个培根芝士面包,“大小姐你可别再饿晕了。我可没本事抱你去医院。” “你还好意思说?我晕了,你就把我丢给陌生人?”秋晨抬头瞪她一眼。 “拜托,那么多人等着我拍片子呢,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你晕倒的时候,还不忘死死地拽住人家帅哥的衣服,你可以当做是我吃醋了,所以不高兴答理你。” “怎么可能?”秋晨脸一红。 “哼,你就不要冒充纯情了。”宋流韵转回头对着自己的电脑,“我一个人看帅哥的录像,不理你。” 秋晨哭笑不得地低头试图继续看手里的样稿,却发现精神很难集中。 她知道宋流韵一向喜欢夸张,她肯定不至于死死地拽住纪暮衡的衣服不放,只是心底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那短短一个小时的记忆是空白的,她伸开手掌,却似乎能感觉到一缕温度。 “喂,秋晨,快过来看纪大律师以前上庭的时候多帅!”宋流韵还是没能耐得住寂寞,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秋晨。屏幕上是一段几年前的录像,还有个电视台的台标在左上角,大概是纪实类的电视节目。纪暮衡似乎几年间没有过丝毫的变化,只是说起话来,明显没有现在这样沉稳和淡定。录像里的他情绪有些激动,一眉头皱得很紧。 “请问被告,你是否在案发前一个月,刚刚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儿子?” “是。”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低着头。 “那请问,你在杀害受害人儿子的时候,听见他哭着喊爸爸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触动?”被告依旧低着头,不出声。 纪暮衡本来是坐着问话的,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语速很快,掷地有声,凌厉的眼神看得被告完全不敢抬起头来:“在你用绳索勒住那个三岁小男孩的脖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心软?有没有想到你自己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做了什么,让你非要杀他灭口不可?他在你怀里挣扎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残忍,不觉得自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吗?如果你真的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在听到孩子叫爸爸的时候,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质问完了,法庭上没有人说话。 镜头拉了个远景,旁听席上很多人在低头抹眼泪。 “太帅了。”宋流韵愣了两秒,不住地晃着秋晨的胳膊,“这个男人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冲动起来怎么这么有气势这么帅?天哪,极品,绝对是极品!”镜头里的纪暮衡,还是站在原地,手臂撑在面前的桌子上,隐隐约约地在颤抖,眼里有翻腾起伏的波澜,“唉,真想不到,纪暮衡在法庭上怎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下次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看看。”宋流韵仍然在歪着脑袋感叹,“啊,不对,听说他现在已经不接刑事案了……真可惜。”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7) “就算他接,估计你也看不到他这个样子了。”秋晨若有所思地接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 “他现在也不老啊,才二十九岁呢。” “不一样的。他……”秋晨笔画了一下,“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宋流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秋晨,半天才说:“秋晨,你小小年纪,说起这么沧桑的话题,怎么头头是道的?”秋晨微微一笑,重新转回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样稿。 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苍老,并非她所愿,却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纪暮衡他们事务所的样片出来以后,秋晨在宋流韵的撺掇下,硬生生地从时装编辑手里抢来两个页面,划到这个本来不受欢迎的版面里。因为这次的片子实在是拍的太好,天时地利人和,连一向龟毛的ms。bauer,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半开玩笑地说:“秋,以后有什么难拍的片子,让你去现场晕倒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倒是你自己的旅游,水平下降了啊,以前每一期都很有特色,最近都只是平平之作,是不是太忙了啊?” 秋晨叹了一口气说:“ms。bauer,我不是每次都想得出跟着童话游欧洲这种图片好看,文字又有意思的选题的。” “上次那个丝绸之路也很不错啊,很符合你们简老师要做有人文气息的时尚杂志的野心啊。” “可是简老师也不是经常能跟着一队商学院的同学去沙漠徒步啊,我到哪里去弄那么第一手的,文笔又好的素材?” “……我不知道啊,我是个外国人。”ms。bauer耍起赖来。 “我会再想想办法的。”秋晨只好硬着头皮说。 “反正现在春天也到了,不如你自己去旅游一趟,回来自然有好稿子。” 秋晨叹气:我周末能有时间睡个懒觉就谢天谢地了。旅游这么奢侈的事情,你就不要拿来刺激我了。” 为了找好的旅游选题,秋晨把仅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泡旅游论坛上,发动了所有认识认识的编辑写手和摄影师,甚至把msn的签名也改成了“旅游大片砸死我吧!”只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收效甚微。好的照片不是没有,只是缺乏新意。而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跌入谷底。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8) 其实整个杂志社的人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赵秋晨都是神情郁郁,很少开笑脸。她自己并不想把私人的情绪带到工作当中,但是平时一直强颜欢笑的面具,总有些时候,怎样也戴不到脸上去。以前她很怕每年这细雨蒙蒙的时节。但今年清明踏上回n市的长途汽车时,她竟然有种终于能做回自己的放松感觉。 因为是清明节的正日子,墓园里的人非常多,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她知道自己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那个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她甚至有一个晚上,一个人躲在这里,蜷在墓碑下面睡了一夜。那段时间,她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干,到最后只是怔怔对着墓碑上的名字,整个人干涸得像一片枯叶,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半点儿水分,只好沉默地坐在墓边,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家人第二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发高烧烧到不省人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又不间断地进行了两年的心理治疗,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她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工作狂。那时她还在上大四,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把所有能选的选修课都选了,二外,语言史,现代汉语,甚至宗教,礼仪,只为了把每天的课表填得满满的。工作以后更是每天工作十个小时,除了每年清明要请假回n市一次,从来没有休过假。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秋晨停下脚步歇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会哭。从那夜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流眼泪。她只是想,或许自己可以勉强地微笑一下。不管顾知其能不能感应到,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其实过得挺好,不需要他担心,在天上为她放心不下。片刻的喘息过后,她继续往墓园深处走去。 细雨微靡,长阶湿滑。她低着头走到熟悉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她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到顾知其的名字,和墓碑上温柔微笑着的他的面孔。事实上,眼前这块墓碑上,什么也没有,光洁而崭新。她立刻不解地转头看看旁边的墓,它们本来是属于顾知其的父母的,现在竟然也空无一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还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原因,无非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丁点值得她留恋的角落,还有这么一个会时时刻刻等着她来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一切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伸手撑住空白的大理石墓碑,低头喘着粗气。 “秋晨。”有人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赵总让我过来等你。他就在外面,我们先上车吧。” 秋晨转过头,下意识地攀上马俊的胳膊:“知其……知其他们去哪儿了?” “赵总会告诉你的。”马俊拉着她往外走。她几乎是被马俊半拖半抱着带出了墓园,送到车里。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9)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秋晨靠在车窗上,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雾。车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马俊开的也非常平稳,坐在车里,像是跟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开来一般。 “你顾伯伯有个弟弟,一直在国外定居,他前段时间回来了一趟,把顾家的坟迁回了老家,所以……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秋晨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理解了爸爸的意思。她有点儿纳闷:“怎么我都不知道?”她依旧看着窗外,不知道在问谁。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 “我也是前两天来这里才知道的。秋晨……你并不是顾家的人,他们不需要告诉你。” 秋晨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投影。早晨出来,还特地擦了粉上了点儿妆,可脸色还是一片惨白,略微牵起嘴角笑一下,更加显得诡异。她并不是顾家的人。她跟顾知其,连最后一丝瓜葛都已经被斩断得干干净净。她还有什么?除了回忆。记忆里的他年轻俊朗,神采飞扬,对她温柔如水,宠若至宝。她曾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跟谁白头到老,一生平静安稳,衣食无忧。可一夜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咦,秋晨姐,你这么晚还回来?”实习生童童莫名地看着她,秋晨当天下午就回了a城,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麻烦帮我倒杯咖啡,用大号的马克杯,不加糖不加奶。谢谢。”秋晨拍拍童童的肩膀,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开电脑。 邮箱里有写手发来的下期要用的一篇理财报道,公司服务器上还有大概四五个版面十几页等着她看,座机上有十五六个未接来电。秋晨呼了一口气,这些工作,应该可以耗完她今天的体力,不再胡思乱想。她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埋头工作。 msn上有个相熟的摄影师找她:美女,业余摄影师你要不要? 要啊。只要拍的好就行。是拍旅游片的吗? 当然。他的片子,感觉很不一样。 怎么说? 他拍的不是风景。是心境。 阿paul,你怎么忽然这么有文化?快快,让我看看。 阿paul发来一个压缩文件包,接着便下线了。 文件包里是一组照片,拍的,是一条火车轨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算是旅游大片。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似乎用了滤光镜。那条黑色的铁轨绵延开来,直到世界的尽头。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景色,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一边是民居,都是农村的平房。构图简洁大气,却有种单纯的冲击力。是秋晨喜欢的类型,质量确实不错,只是似乎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0) 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铁道边的那片房子里拍的。画面的中间是一个老人,正靠在躺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脚边蹲着一条黄狗,也是懒洋洋的,半趴在地上。他们身后的远景,是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个影子。 对比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和谐的一幅画面。秋晨忽然懂了“心境”两个字。在偌大的风景里,找到自己的安稳。她一直在寻觅这种独特的感觉。 她立刻打电话给阿paul,要来了这个摄影师的联系方式,msn。直到晚上10点,秋晨才等到他上线。他msn上的名字,叫萧远山。他的签名,让秋晨愣了两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最爱的王维。白衫飘飘,衣带当风,山间幽居,竹林清溪——秋晨一直喜欢王维那种脱俗洒脱的气质,只是顾知其总是笑她小家子气,喜欢这种躲在山里不问世事的单调日子。想到顾知其,便好像有股鲜血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去洗了把脸,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点开一个跟萧远山的对话框。 萧大侠你好,我是佳人的旅游编辑秋晨。 那边迟迟没有反应。秋晨继续跟他攀谈:是阿paul跟我推荐你的,他发了一组你的照片给我,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杂志的风格。 仍然没有回应。也许是走开了,或者是在忙别的事情。只是她等到11点,那头仍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办公室里早就已经没有人,只有空调排风发出的嗡嗡声,在窒闷的空气里待得久了,秋晨开始头疼,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只好关了电脑回家。到家已经接近半夜,她匆匆地洗了个澡,喝了整整一大杯红酒,倒在床上。酒精在她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发挥了作用。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早上起来发觉全身是汗,薄薄的被子几乎被汗水打湿。 虽然是星期六,可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公司。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她才能远离尘嚣。 邮箱里的第一封未读邮件,是萧远山发来的。 秋晨你好,昨晚上线以后接了个电话,说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线上了。让你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般都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在线,周末可能会早点儿上线。希望下次能有幸跟你聊聊。又及,附上拙作两组,希望能入你的法眼。萧远山。 他附的照片,一组是普通海景,一组是个很简单的公园。而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一般的优秀而已。秋晨见过无数国外大牌摄影师的作品,比他有张力有震撼力的,数不胜数。可奇怪的是,不管多么普通的景色,他都能拍出那么一两张点睛之作。海景那一组,是个穿着鲜红色的小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沙滩上挖沙。公园那一组,是一对情侣在柳树下窃窃私语。都是非常简单鲜明的构图,却都让人觉得无端的心平气和。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1) 再想到他用作签名的王维的那句诗,秋晨竟然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一种浮生有寄的感觉。像是一叶小舟,沿着滔滔不绝的江水顺势而下,从未有过片刻滞留,在孤单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忽然遇到一个缱绻的旋涡,速度放慢了那么一丁点儿。 只是一丁点儿而已。找到投缘的写手,摄影师或是模特,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秋晨算是比较幸运,已经认识了不少合适的工作伙伴。这一次,她又欣喜地幸运了一回。 一个人工作到中午,秋晨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午餐。她挑了一盒寿司和一杯酸奶,买单的时候却发觉没有零钱。 “小姐,我找不开啊。”便利店的收银阿姨苦恼地看着她,“今天星期六,没什么人,所以昨天我们把大部分零钱都交上去了。” “可是我也确实没有零的啊。”秋晨把整个钱包翻给阿姨看,“那要不然你去别的地方换一下?”秋晨就是不想出去才到便利店买的午饭,又实在想不到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换零钱,正在为难的时候,有人递过来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和一瓶乌龙茶。 “我来付好了。”秋晨抬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熟悉的脸。 “谢谢你,纪律师。我改天还给你。”她松了一口气。 “不用客气。”纪暮衡点点头,一边拿着找回的零钱和自己的茶,一边跟阿姨说,“寿司麻烦你热一下。”阿姨转身把寿司放到微波炉里的时候,他又转回脸来对秋晨说,“这种东西凉着吃伤胃。” “……哦,谢谢。” 她情不自禁地又抬头看看他。他个子很高,秋晨大概刚到他的下巴上方一点儿。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鼻梁又直又挺,有那么一点点西方人的感觉,可又跟其他的五官相得益彰,并不显得突兀。他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锐,秋晨才打量了他不过那么一两秒,他就低头转脸对上她的目光。她立刻侧脸躲开,伸手去拿阿姨递给她的热好的寿司。 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她发觉他也正通过电梯门的镜面打量着她。这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坦荡荡地抬眼跟他对视。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地问:“星期六还来加班啊?” “嗯,有篇稿子赶着做。” “对了,上次我们公司的那个栏目怎么样了?”他颇有兴致地问。 “刚排完版,文字流韵正在填。”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2) “哦。”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又开口问,“能让我看一下吗?” 秋晨微笑一下:“行啊。不过稿子还没最后定,可能还会有变化。”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儿好奇。” 他明朗地笑笑,电梯里耀眼的灯光映着他的双眸,竟然有那么点儿流光溢彩的意思,加上儒雅消瘦的身形,也难怪不知道见过多少帅哥明星的宋流韵,都曾经为他那样长吁短叹过。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秋晨把纪暮衡安置在小会议室里,拿了插着杂志打印稿的文件夹,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们的访问,是在职场板块里的……”秋晨一边说,一边把文件夹放在他的面前打开。 “你不吃东西?”他忽然问。 “啊?哦,不急,我等会儿就吃。”秋晨心不在焉地答着,继续翻文件夹。 “等会儿就凉了。”纪暮衡伸手按住被她一页一页翻过的稿子,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我自己看就行。” 秋晨怔了一下。隔着小小的一张圆桌,他们就这样有些古怪地对视了两秒。秋晨先败下阵来,毕竟人家是在关心自己。“好,那我先去吃东西,你慢慢看。” 她说着,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吃刚买来的寿司。加热过的寿司吃起来似乎没有平时味道好,不过暖暖地填在身体里,更容易有满足感,整个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走回会议室边,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见纪暮衡正低着头,轻皱着眉头打电话:“……陈宽,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往无罪辩护,这么明显是强奸,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事实就是如此,你告诉他,现在只能博个好态度,少做几年牢。……我不管他多有钱,有钱就可以犯罪吗?你告诉他,钱不是万能的,至少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不行……” 秋晨见他似乎在跟人说官司的事情,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他的声音,从开着的会议室门里清晰地传出来。“陈宽,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觉得可以打得赢,就不用问我了……我?你开什么玩笑?”他本来就严肃认真的口吻,忽然冷得像一块冰。 “我不会给这种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人辩护的。我希望你也有点儿自知之明,刑法是怎么写的,不需要我教你。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捏在手里,攥得很紧。只是僵了那么几秒钟,他手里的手机便又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看也没看号码,直接拔掉了电板。他的动作有些快,手机在桌上散成几块,就这么凌乱地摊着。秋晨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他抬起头来,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眼,眉头还是皱着的。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3) “怎么?对我们的版面很不满意?这么愁眉苦脸的?”秋晨拉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的阴郁,轻声说。他偏了偏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怎么会,照片比我本人帅多了。” 秋晨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密闭的写字楼里,几乎没有什么自然采光,灯一暗,顿时便像是堕入了暗夜。 “怎么回事?”秋晨吓了一跳,皱皱眉头,声音颤抖地问。 “不知道,可能是大楼停电了吧。”纪暮衡跟着站起身来,也是一脸茫然。 “我去找保安问一下。”秋晨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昏暗,就往会议室的门外走。 “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纪暮衡很快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身后。 “……好。”秋晨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缓慢地往门外移去,只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他扶着会议室的门框,对着秋晨的方向,声音低沉,像琴弦上震荡着的几个单音:“我们还是一起。”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带着温暖的气息,冲破了身边交织着的一片黑暗。 我们还是一起,他说。在这光线迷离的狭小空间里,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让人无可辩驳的感染力。秋晨没说话,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走去。他还是收回了手,转身走在她前面。其实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她才是比较熟悉地形的那一个,可一路上,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起来这一点,只是自然而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身高腿长,步子很大,却特地放慢了配合她的速度,不时地微侧了头看她一眼。没了空调的嗡嗡声,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安静,两个人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几乎轻不可闻,秋晨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怦怦怦。 走到公司前台的时候,纪暮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秋晨一时没刹住,就直直地撞在他的背上,随着惯性几乎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气味,不是香水味,有点儿像药味,但是要清淡得多,好闻得多。“不好意思。”他转身过来敏捷地扶住她,轻声地道歉,“我忽然想起来,要是都停电了,岂不是电梯也不能用?” “那怎么办?难道要走下去?”秋晨不自觉地着急起来。 “我打个电话给物业问问。”他摸索着找到前台桌上的电话机,辗转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大楼的物业。秋晨听着他跟物业公司的人对话,隐约明白过来,似乎这个周末楼里要检修电路,所以统一切断了办公区域的用电,电梯因为用的是另外一套供电系统,倒是可以用的。挂下电话以后,他们两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还好,刚才我还以为是火灾什么的呢。”纪暮衡的声音里透着轻松,“那样恐怕都没人来救我们。”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4) “是啊,周末这楼里估计都没什么人。”秋晨抚了抚胸口。 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刚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纪暮衡开了句玩笑:“不过如果真能跟美女死在一起,也可以瞑目了。” 秋晨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急促地抽搐了一下。她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前一个开玩笑要跟她死在一起的人,已经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转眼看着身后的白墙,勉强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物业说什么时候会来电?” 纪暮衡察觉到她的脸色刚才似乎闪烁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可能要到晚上了。看来今天我们都加不成班了。早点回去吧。” “嗯。”秋晨点头,“我还得去收拾一下东西,你先走吧。”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去乘地铁,很方便的。” 秋晨笑着摇了下头。 她笑得很和善很礼貌,却很疏离。 刚才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她有些紧张地皱着眉头的样子,反而要真实得多。 “好。那我先走了。”纪暮衡也不再勉强,只是同样礼貌地笑笑。 刚打算转身离去,他又回过头来说:“我们的那些照片,拍得都非常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等杂志印出来了,会送样刊给你们的。” 她客套地跟他道别,收拾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包包离开。 回到家里的秋晨依旧心绪不宁。从昨天从n市回来到现在,刚过去24个小时不到。她已经非常努力不要去想跟顾知其有关的一切,假装昨天的恐慌和无助都未曾发生过,可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说了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猛地捅破了她尘封已久的伤疤。 像是被心底最深处的渴望驱动着,她打开了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叫mymemory,里面,全是她和顾知其以前的照片。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5) 她认识他的时候,不过还是个黄毛丫头,任性,刁蛮而又骄纵,早已经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公主。而他的出现,像是要给她原本就很圆满的生活锦上添花来的。他们的父亲是多年好友,只是顾家一直定居在a城,她和顾知其才会一直互不相识,那一年听说顾伯父的生意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于是举家从a城迁回n市,就住在赵家隔壁的那幢别墅里。 他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人比父母还要宠她,把她当做手心里的宝。天冷时他第一个提醒她加衣,考试前他熬夜帮她补习数学,她800米成绩一直很差,他就放了学陪她在操场一圈圈地慢跑。当初都是那样普通简单的小事,她都当做理所当然,几乎不曾放在心上。 就像照片里那样,她总爱欺负他,在拍照的时候也不忘掐着他的脸颊,或是在他身后做鬼脸。他总是无奈地笑着,眼里有一抹甜蜜。她的钱包里也一直留着一张跟顾知其的合影。 那天是他们学校百年校庆,顾知其是典礼上升旗的旗手。他穿着一身仪仗队雪白的制服,扬手展开国旗那一瞬,神采飞扬地不知道迷翻多少女同学。而他升完旗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人群里找到秋晨拍照片。 “谁要跟你拍,穿得像个小学生鼓号队敲鼓的。”秋晨嗤之以鼻地一边躲一边嘲笑他。 “好好,我像鼓号队的。但是你今天漂亮啊。”顾知其还是不屈不挠地揪住她,硬是拍了张照。照片上她虽然撇着嘴角做出不情愿的样子,但是眼底里却笑开了花。如果她知道,这些美好会从她指尖倏地一下溜走,当初她会不会更珍惜一点儿?屏幕上的幻灯片一幅幅闪过,全是曾经年少飞扬的他们。 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心已经不再会疼。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心了。那颗鲜活的滚烫的心,已经跟着他一起被埋葬。她只是这么机械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数百张照片放完,系统自动循环到她早上在办公室里看过的风景照,每张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水印,萧远山。 她抱着靠枕蜷在椅子里,看着漂亮的海景一张张闪过。刚看了十几张,那边msn上就弹出一个对话框。 你好。收到新信息叮咚一声提示音,竟然吓了她一跳。巧合的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正好是她从昨晚等到现在的萧远山。她收拾一下心情,开始跟他聊天。 萧大侠,你好。终于等到你了。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6) 不敢不敢,我只是三脚猫而已。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怎么会,我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你这根救命稻草。 我只是出去玩的时候随便拍拍,你确定你不是病急乱投医? 阿paul跟我说,国家地理登过一期你的越南行,有12p哦,难道他会骗我? 那边的萧大侠沉默了片刻,才发来一张愁眉苦脸的表情:低调,低调点儿。 秋晨终于久违地微笑了一下。 对话框里很快弹出另外一句话:话说回来,你最喜欢哪张照片? 铁轨边上的老爷爷。 为什么? 淡泊,安宁,平静。 那边又沉默了。 秋晨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回复,刚要问他是不是掉线了,他回了一句话:很久没人这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是在说,她是他的知音吗? 一个下午,秋晨都在跟这位刚刚认识的武林高手聊天,谈他的照片,谈最近热门的旅行胜地,谈不同的摄影风格,谈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 其实平时话并不多的她,在网上是个很健谈很放得开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有许许多多层的面具。工作时戴上一层,显得和善可亲些,在老板面前再戴上一层,显得乖巧上进,网上再戴上一层,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只有一个人独处时,才会层层卸下的伪装,回到那个脆弱痛苦的自己。 所以他的出现,刚刚好好把她从一个人沉溺在回忆的泥沼里拉出来。傍晚的时候,他中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17) 该吃晚饭了。 秋晨抬头看看天色,竟然已经暮色西斜。 嗯。你去吃饭吧。 你呢? 我不吃晚饭的,一般吃点儿水果和酸奶就可以了。 那边飞快地传来一个惊诧的表情:那怎么行?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啊,年纪轻轻的把胃饿坏了怎么办?等年纪大了后悔都来不及。 秋晨还没来得及讶异,一直表现得非常温和从容的萧远山,怎么会忽然一下变身成啰唆的祥林嫂,他便又紧接着发来一句:听话。 以前她耍赖发小姐脾气的时候,有人也会这样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叹息着说一句,听话。这样简单随便的两个字,却再也求之不得,都化成记忆里绵绵细针,扎得她浑身满是细细麻麻的血洞。她对着这两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发过来的字眼,全身僵硬到无法动弹。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见秋晨不再有反应,也不再说话,只是头像一直是在线的绿色。 秋晨对着屏幕,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还是笑嘻嘻地回答:好。那我去吃饭了哦。下次再聊,拜拜。 秋晨这天半夜又做了噩梦。她竟然梦见自己跟人结婚。走在碧绿的草坪上,挽着爸爸的手,朝着淡粉色玫瑰搭成的拱门走过去。在梦里她都觉得心里好像浸入蜜糖似的甜。新郎一直背对着她,在她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爸爸拉住他的手,要把秋晨的手交给他。那一刻他转回头来,整张脸竟然是烧焦了的一片漆黑,没有五官。 秋晨疯狂地尖叫着醒过来,在床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惊恐地用被子把自己团团裹住,却仍旧只觉得冷。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半夜惊醒,然后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片一片剥落,像个腐朽老化的浮雕,慢慢地失去原来的形状。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 沉溺若即若离,是最残忍的默契 秋晨把萧远山的照片发给了ms。bauer看。她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ms。bauer不知道跟多少大师合作过,一个小小的业余摄影师,估计很难让她满意。照片发过去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太敢问,只好就这么僵着。 偶尔晚上上线的时候,她会看见他的头像亮起来,他很准时,几乎每天都是十点上线。上来以后,会跟秋晨打招呼。 hi。 你好。 今天雨下得好大啊。 嗯。等会儿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 他发来三个问号,难掩惊诧:你还在公司加班??? 秋晨无奈地答:……是啊。今天服务器好像有问题,我的文件怎么也传不到总公司那边去,得看着传好了才能走,那边等着要。 他继续连打三个问号: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回家多危险??? 跟他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不过秋晨发觉,他人很不错,很关心别人。而在他眼里,估计她的生活简直一塌糊涂。整日加班,常常错过饭点,草草吃点儿饼干和水果了事。 没关系,我一直这样。 那边无语。似乎这种她把他噎住的状况也经常发生。 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希望你早点儿找到男朋友,下班有人来接。 这个,估计很难。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 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呗。 秋晨不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在说这样一句话。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2) ……但是a城的男女比例是109比100,肯定还有适合你的。 可找到soulmate的比例,万分之一有吗? 他这次倒没有犹疑:一定有。只要你相信有soulmate这回事。 她自然相信这回事,只是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个运气:哈哈 他突然说:对不起。 ? 跟你谈这么私人的话题。太唐突。 秋晨笑起来,这个人似乎绅士得很。 其实在网上这样一个有距离的空间里,跟本来一点儿都不熟的人谈论这些问题,并不会觉得尴尬。 那我们换个不那么私人的话题。你觉得a城附近那么多古镇,哪个风景最好?最适合拍照? 当然是东湾。有一点儿破破的,不那么商业化,够安静。 哈哈,我也觉得呢。 你有下雨天去过吗?更安静。 没有,我只去过一次,还匆匆忙忙的。 那有机会一定要再去一趟,最好是晚上住一夜,找条乌篷船,坐在船头游船河看灯笼喝米酒。 他们很快找到都感兴趣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可刚进行到一半,萧远山又叫停。 你还是先回家吧。这么晚了,实在不安全。 秋晨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已经无数次半夜一个人回家:好吧。 到家了上一下线,报个平安。 哪有那么严重,a城的治安很不错的。 他依旧不依不饶:……你电话多少?我过半个小时打电话给你。 秋晨败下阵来:行行,我回去就上线。可回去肯定超过十一点了,你不是每天准时下线睡觉的吗? 我等你。 初夏的天,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秋晨站在办公楼前等车的时候不自觉地抱紧了胳膊。她旁边有一个似乎在等人的男人,正在打电话:“还没好?我上来陪你吧?……那行,我就在楼下。……嗯,放心吧,我等你。” 我等你,多么美好温暖的三个字。秋晨有些恍惚地打车回了家,开机上线,萧远山果然还在。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3) 我到家了。 嗯,那就好。 先去洗澡睡觉了。你也早点儿睡。 好。晚安,再见。 晚安。 他很快便干净利落地下了线。秋晨看着他转灰的头像,和那句一直不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点点软,一点点热,像有一团小小的光亮,微弱而漂浮。 等ms。bauer终于看完萧远山的照片时,秋晨已经跟他聊得颇为熟悉了。他们在很多方面,似乎都挺有共同语言,喜欢同一类型的音乐,都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听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她喜欢的电影,他都看过,甚至连两个人在某个知名论坛上回过的帖子都有很多重复的。在那些帖子里,他还叫萧远山,她也还叫秋晨,却素不相识。 所以,ms。bauer说他的照片并没有好到可以用来当旅游大片时,秋晨竟然有些失落。 “秋,他确实不错,再过两年,估计就没问题了。” “两年太晚,我现在已经江郎才尽。” “他的文字如何?要是够好,也许可以做一期旅行者的故事,也不错。” “我看过他给国家地理写的一期旅行故事。文字是好文字,可是太man。”秋晨无奈地叹气,“跟我们女性杂志,不是很协调。” “那我也没办法了。请你再努力找好的旅游选题。不过可不要放过他哦。” “……我知道。”秋晨颇有些低落地说。 “对了,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ms。bauer八卦地问,“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名字,都有个很好的意思。” “呃,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现在知道这个,是一本小说里的一个武功非常高强的人的名字。”秋晨尽力解释。 “嗯?很有意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妻离子散,变得很悲惨的人。”秋晨只挑最简单的情节讲。 “难道他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4) “……我不知道。我跟他并没有那么熟。” 她挂了电话以后,忽然发觉,那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的人,不正是她自己的写照吗? 晚上回家上线以后,她跟萧远山说了ms。bauer的意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谁让我是个男人,写不出来适合你们的文字呢。 秋晨假公济私地问:对了,ms。bauer问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因为他武功高,名字又好听,像是一幅画。 宋远桥,张翠山,莫声谷,个个都像一幅画。 可是他们不够强。 那风清扬? 不喜欢《笑傲江湖》。 我也不喜欢。那段正淳? 他发来一个愤怒的小人:我不是那么风流成性的人。 不对不对,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叫这个名字肯定有什么原因。 真没有。 秋晨赌气:一定有。不说就算了。 那边又沉吟半晌: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哼,随便你。 跟他说话,秋晨似乎已经毫无顾忌,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投缘朋友,跟他聊天没有任何负担。 如果可以,一直躲在这样虚拟的世界里,也不错。 只是新的工作岗位注定了她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采访对象,广告赞助商,出版发行单位,等等。这天秋晨刚陪着广告部的总监去见完一个新的大客户,傍晚回来便被宋流韵揪住。 “主任。” “叫我主任干吗?”秋晨奇怪地看看她。 “晚上我们去happy。”宋流韵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为什么?你中彩票了?” “有人请啊。” “谁要追你?”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5) “主任。”宋流韵在她桌上坐下,凑近了,一股甜香味扑面而来,“我看这次是有人要追你了。” “什么情况?”秋晨心不在焉地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问。 “楼上的律师事务所啊,说要感谢我们给他们公司打了隐性广告,要请我们吃饭唱歌。” “那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栏目是你做的,要谢也是谢你。” “问题就在这里啊。”宋流韵拍拍她的肩膀,“纪暮衡的助理打电话来请我的时候,再三跟我说,一定要把你叫上。” “那又如何?”秋晨继续看手上的文件。 “拜托,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宋流韵急得直晃她,“肯定是那天送你去医院,对你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了,否则有必要请我们一起出去这么破费吗?” 见秋晨始终不答话,宋流韵开始一个人唱独角戏:“那天你们孤男寡女,他把你抱在怀里,肯定觉得温香软玉,妙不可言,等你醒来再发现你温柔可人,身材姣好……” “流韵,拜托你不要再联想了好不好?”秋晨哭笑不得地说,“他们要真想请我们去,那我就去,但是,只是纯公事上的,我不会,也不可能跟什么人发展什么关系。” “你就嘴硬吧,我待会就把你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做什么整理一个文档,统统发给纪暮衡,你到时候还不乖乖坠入爱河。” 秋晨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流韵,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那天晚上吃饭,纪暮衡却没有出现。 秋晨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因为不断有人打电话给她,协调第二天出去拍片子的事情。她要带着一队人马,去一个雕塑家在近郊的别墅拍一组家具的大片,光是道具就要带好几箱。等她基本上把所有的事情都敲定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ktv包厢里了。一顿饭的工夫,宋流韵已经跟一帮律师混得很熟,此刻正在跟一个戴眼镜的律师合唱《有一点动心》。唱着唱着,眼镜兄对着她伸出一只手,她也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都是逢场作戏,他们却格外认真。秋晨自叹不如。她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对着别人努力而客套地笑笑。 “老大马上过来,快,帮他叫份粥,他没吃晚饭呢。”有人走过来,对坐在秋晨旁边的纪暮衡的助理说。小姑娘马上跳起来出去找服务生,连按服务铃都没想起来。 她很快回来,重新在秋晨身边坐下,关切地问:“赵老师,晚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帮你也叫点儿吃的?” “不用,我晚上很少吃东西。谢谢你。”秋晨笑着摇摇头,“还有,为什么叫我老师啊?我明明只比你大两三岁吧。”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6) “我习惯了,事务所里我最小,所以见谁都叫老师。除了纪先生。”小姑娘灿烂地笑笑,“他们都叫他老大,可我觉得怪怪的,他让我叫他纪暮衡,不过我哪敢啊。” “所以你叫他纪先生?” “嗯。其实也怪怪的。” “那你就叫他纪暮衡好啦,反正是他自己的要求。” “不行不行……他比我大那么多呢,直呼其名太傻了。” 话正说到一半,秋晨的手机响了。 “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她起身出了包厢,一直走到ktv走廊尽头的一个露台上,才接起了电话。 是明天要拍摄的那个雕塑家。他临时打电话过来,说刚想起来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展览,非去不可,请秋晨后天再去他家拍摄。秋晨顿时无语。这次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说动一个非常大牌的摄影师江伟出场,几次协调才敲定了明天的时间,现在临时要换,哪里那么容易?只是这个雕塑家更加得罪不起,她只好硬着头皮笑笑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可是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好想,只得打电话给江伟。 果然不出所料,她被江伟用一口港式口音的普通话痛骂一场:“小姐,你知道我的日程多满吗?要不是简老师再三推荐,我哪里有空给你们拍静物?现在你忽然又要改星期天,分分钟之内,变来变去,想让我怎么办?” “江老师,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有想到,那边会突然改时间。” “那好,我们还是不要合作了,你去找能伺候他的人伺候好了。” “别这样江老师,你知道我一直很有诚意,您说,您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来协调。”ktv的走廊上时不时有包厢里漏出来的音乐声,秋晨一手堵住另一边的耳朵,一边低声下气地求饶,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我没空。” “江老师,拜托你了啦,你也知道,那套家居除了你,谁也拍不了啊。”秋晨拍马屁,“上次你拍的那个瑜伽会馆,真是太赞了,我看到都震惊了,不然怎么会缠着简老师要你的联系方式呢?你就给个面子嘛。” 秋晨慌不择言地一阵乱吹捧,终于捧得江伟心情恢复正常,竟然答应了她星期天再拍片的要求。于是又是一通忙乱,打电话给司机,给赞助商要多借一天道具。等好不容易都弄好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汗湿衣衫。初夏的天,却非常闷热,看来是有一场雨,正在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又想到后天如果下雨,自然光线会非常差,拍摄效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7)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窄窄的细长型的露台,她推门走到露台上,看着乌云密布的黑沉天空,只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无数次有砸点什么东西的冲动。手里的电话又震起来,她头皮顿时发麻。拿起来一看,还好是妈妈打来的。她暗自嘲笑自己日子都已经过得昏了头,每个星期五都是妈妈固定打电话给她的时间,她竟然忘记了。 聊了半个小时闲天,她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妈妈忽然小心翼翼地说:“秋晨,你爸今年要过六十大寿,你看我们是不是给他办一下?” 六十大寿?不经意间,爸爸竟然已经六十岁了。 “你看着办吧。我到时候回来就是。”她有些恍惚惆怅地答。 “秋晨,那件事……其实你爸爸一直放在心上。”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当年他确实是有苦衷,他也不想见死不救,看着顾伯伯……” “妈妈,你跟爸爸不是总吵架吗,怎么还帮着他说话呢?”秋晨半开玩笑地装出一个轻松的语气。 “一事归一事,这件事,他一直很内疚。”妈妈的口吻很认真,“最近我听说,他似乎找到了当年陷害你顾伯伯的人……” 秋晨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接着倒吸一口冷气,半倚在墙上。 “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口风很紧,我也问不出来。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爸爸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顾家,这次,就让他去吧。”妈妈叹了一口气说。 天边的乌云开始翻滚,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天际,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秋晨站在露台的角落里,不自觉地伸手扶住了墙边的栏杆,冰凉的金属攥在手里,寒意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 “妈妈,你知道顾家的……迁到哪里去了吗?”她哽了半天,始终说不出那个“墓”字,只得草草带过。 “这个……你爸爸也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他自己前段时间去过一次。秋晨,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工作,好好过你的日子,好不好?” 又是一个炸雷伴着闪电响起,露台上开始刮起大风,本来悬在露台外的一个横幅,在狂风中噼啪作响。她已经说不下去什么,只是草草地答应了一番,便挂了电话。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8) 其实她不是不努力要好好过日子的。只是痛便痛在这里,越是想好好地过,越是会发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完整,难过的时候无人安慰倒也罢了,而开心的时候,也永远是寂寞一人,没人分享,那本来的快乐便会在瞬间化成一抹空气。几阵雷电之后,大雨终于滂沱而下。露台的玻璃顶棚上,有雨点砸下的巨大响声,敲得她心烦意乱。她站起身来,往露台边上走去,伸手去接外面的雨水。风其实很大,夹着雨点扑面而来。她伸出去的胳膊一瞬间便湿了。 “秋晨。”她刚要再往外走一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很久没有男人这样叫她,她竟然恍惚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正好身后有一道闪电直冲而下,点亮了整个雨夜。“你再往外走,就要全身湿透了。”纪暮衡往外走了一步,微笑着对她说。闪电的余光映着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他眼角眉梢有一丝浅笑,却温暖而从容。秋晨便这么懵懵懂懂地往里走了一步,跟他面对面站着。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一粒纽扣,领带已经解下来塞在口袋里,袖子却一丝不苟地扣得好好的,左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大概是走得有些急,他的呼吸有一点儿急促,喘了了片刻便恢复了平时的淡定:“怎么了,里面不好玩?” “没有。”秋晨拿起手机对他晃晃,“出来接个电话。你刚到?” “嗯。晚上有个客户临时有事找我。”他点点头,“进去吧,外面雨这么大。” 秋晨抬了抬下巴,指指包厢的方向:“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里面闷得我有点儿头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眉心微微蹙起。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他的瞳仁先是骤然一亮,再渐渐暗了下去,像是在眼里燃起一朵璀璨的烟花,衬着他的眉宇眼睫,格外深邃明亮。他转回脸来低头看了看她,轻声地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秋晨犹豫了两秒,便什么也不说地点头答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无力回去面对满室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却觉得在他身边能够安静一些。她跟在纪暮衡的身后往回走。 到了包厢门口,他转身回来说:“我进去帮你拿东西,你就别进去了,别待会走不掉了。” “好。”她微笑一下。他真的很温和体贴。 他刚一推门进去,里面的招呼声便此起彼伏。他低头打了个招呼,便问宋流韵:“赵秋晨的东西呢?我刚才碰到她,她不舒服,我送她先回去。”宋流韵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递过秋晨的东西。 “纪先生,刚帮你叫了粥……”他的助理站起来问,“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儿?” “谢谢你,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拿出钱包里的信用卡,“待会儿用这张卡,星期一你再还给我。”说完,他便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告退。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9) 秋晨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等他,见他出来,便又是温婉地一笑:“他们有没有罚你酒?” “没有,走吧。”他仍旧拿着她的东西,两个人并肩乘了电梯下楼。 他问清楚她家的地址,便专心致志地开车。他的车是沃尔沃,出了名的安全系数高,外面的狂风暴雨里,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温暖。秋晨只觉得累,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流淌着的雨帘。 “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还行,就是工作上的事呗。”秋晨轻描淡写地答。 说完,发现他转过了头,神色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她便也跟他对视。奇怪的是,他并不犀利的目光里,反而有种能把她看穿的力量。他的眼神很柔和,她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一般地,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事。她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躲开他的目光。 车子再发动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很轻很轻,几乎被发动机的声音掩盖。可她还是听见了。这声叹息,像是叹进了她的心底里。 他车开得很稳,一路上不紧不慢,几乎从来不抢道。秋晨看着他的手指,白皙而细长,牢牢地抓着方向盘,似乎很用力的样子,小臂上渐渐有青筋暴起。再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的脸,他正皱了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额角有一层微汗。 她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他语速很快地答。她便不再问,只是靠回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车流。路上有些堵,他却也没有半点儿着急的样子。她倒觉得沉默地有些尴尬,便轻声地说:“要不听音乐吧。”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点点头,拧开了车里的音响。巴赫的大提琴组曲。 大提琴的声音时而浑厚时而清丽,在这个气氛胶着的雨夜里回荡。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他正好也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四目相接的那一瞬,她又一次躲开了。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空气里有股奇异的感觉随着琴弦上的音符慢慢流淌着,沿着车里密闭的空间四处循环,将她层层地包围起来。 “你也喜欢巴赫?”秋晨终于忍不住问。 “嗯。”纪暮衡点点头,眼神依旧定在前方的道路上。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0) “为什么喜欢巴赫?”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为什么。”他一边操纵方向盘转了个弯,一边很随意地答。 “我有个朋友说,他喜欢巴赫,是因为巴赫严谨,最有大师风范。” “是啊。”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秋晨发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于是便不再问,只是把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秋晨家离得不远,很快就开到了。纪暮衡停下车,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伞。”他冒着雨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雨伞,再绕到秋晨这边给她开门,小心翼翼地用伞遮住她的头顶。他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雨伞,身体和车子之间,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的空间。 秋晨一下车,便感觉到暴雨中的丝丝寒意,不禁缩了下脖子,刚抱起了手臂要举步,便有一件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走吧。”他转身关了车门,两个人冲到了雨中。不过是短短一两百米的距离,他的半个身子,就完全湿透了。秋晨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湿发,由衷地觉得不好意思。 “进来把头发吹吹干吧。”她很诚恳地说。 “不用了。”他却微皱着眉摇摇头,“等下出去还是一样湿透。” “那要不要坐一会儿,等雨小点儿了再走?” “没关系。这雨估计一时半会也小不了。”他依旧婉言谢绝,“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休息。” 说着,他便匆匆告辞离去。 她有些奇怪地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还披着他的外套。那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做工考究面料上乘,看不出什么牌子,应该是度身定做的那种。他不用香水,衣服上还是上次闻到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淡淡味道。口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塞着他的领带。他用的是登喜路,英国绅士的牌子,非常适合他。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秋晨沮丧地取消了本来计划好的拍摄。因为惹火了摄影师,下一次的拍摄也没安排好。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星期五晚上从妈妈那听到的消息。从顾家出事的时候开始,她跟爸爸的关系便陷入冰封。她的心理医生李菲告诉她,她其实只是试图通过把愤怒转移到爸爸身上,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许吧,她埋怨爸爸当年没有及时出手相助,埋怨他冷血无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怪谁,该恨谁,她只是找了个发泄的出口而已。而如今,爸爸却找到了真正该怪的人。可她同样无能为力。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1) 为了分散精力,她把白天的时间统统花在了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上,晚上就泡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看美剧,开着电脑,偶尔去瞄一眼。她的msn上有上百个人,在线的也有几十个,可一个一个看下来,却不知道找谁聊天诉苦好。有一个头像始终灰着,一反常态地整个周末都没有上线。 从星期五晚上开始,秋晨便失眠。每晚熬到夜里两三点才能睡着,满脑子纠缠着的思绪,乱成一团。因为没有睡好,星期一她到得很晚,随便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拿起手边的纸袋上楼,里面装着纪暮衡那晚落在她那里的西装和领带。 他的助理小叶看到她就甜甜地笑起来,眼神相当暧昧:“秋晨姐,纪先生不在哦。” “这么早就出去吃饭了?” “没有。他生病了。” “生病了?”秋晨惊讶地问,“什么病?” “他没说,只说自己在医院呢,今天不能来上班。”小叶一脸心疼地说,“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夏天感冒最难受了。” 秋晨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上的纸袋,难道是那天淋雨回去的原因?那自己岂不是罪过大了? “这件衣服是他的,麻烦你帮我给他。”秋晨低头想了想,还是把东西交给小叶比较好。 “好的。还有什么吗?”小叶抬头欲言又止地看看她。 “没什么了。”秋晨笑笑,待会自己给他发条短信好了。 临走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看见纪暮衡门上的那幅风景画。单纯干净的海景,似曾相识。 “小叶。”她又折回来,“你们纪先生,平时用msn吗?” “啊?没有啊,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小叶又一脸暧昧的笑,“要不我帮你打听一下?” “不用不用。”秋晨赶快落荒而逃。 她一直在犹豫要怎么发短信给他,好歹表达一下慰问,可连着编了好多条,都觉得不满意,不是太暧昧,就是太冷漠。工作上的事情再一忙,等她静下来,都已经晚上了,估计他可能已经休息了,便只好放弃。 她回家又发了几个邮件去美国,刚打算睡觉,发现萧远山上线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2) 他先打招呼:这么晚还在? 怎么周末都没看到你? 有事出门了。 哦。去哪儿玩了? 他只是随口一答:没去哪儿。你呢?上次说周末要去拍片子,拍得怎么样? 下大雨没拍成,郁闷死了。 你怎么每次片子拍得不好都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开玩笑,秋晨恨恨地说:讨厌,我是编辑啊,拍得不好当然郁闷。 别太介意,以后再拍就是。 没有以后了,我得罪了摄影师,他估计不会跟我合作了。 那也没什么,世界上摄影师多的是。 可江伟只有一个,没人能代替。 他笑了一下:钻牛角尖了不是,哪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不解风情的男人。你就没遇到什么人,是念念不忘不可替代的啊? 秋晨敲了回车键,才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点儿过。在网上说话时,她似乎经常有点儿不经大脑,尤其是跟他。 果然,他又不说话了。 秋晨赶快打字:不说这个,咱们…… 刚输入到一半,他回应了:不可替代的不知道,念念不忘的,遇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秋晨删除了原来的内容,重新问:什么人? 一个并不是很熟的人。 陡然间,她觉得心底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似乎被直觉引领着,她又问:什么样的人,让你动心了? 等着他回应的短短的几十秒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上下下地翻了几个滚。 他发了很长的一段话过来: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很和善很友好,有时又很忧郁很有距离感。我没见过她几面,但是每次见,都有种奇怪的心跳的感觉,觉得……很想保护她。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3) 犹豫了半天,秋晨干笑了两下:一定是个美女吧。哈哈。 他言简意赅地回答:美,只是难以接近。 也许她心里有别人。 我不知道。也许吧。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 秋晨愣了愣,终于下了狠心一般,问了个不着边际的话题:你一般系什么牌子的领带? 等他的回应时,她设想了无数可能性。他也许会莫名其妙地说,问这个干吗?他也许会开玩笑地说,你思维可真跳跃。又或者,他会非常认真地说,登喜路。 他的头像忽然暗了下去,秋晨一愣。难道是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下线了? 可十几秒钟以后,他就又上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掉线了。 秋晨看着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竟然觉得全身力气一懈。刚才那句话,本来就是心血来潮突然问的。问完以后才发觉,不管是哪个答案,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她决定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掉线了,只是装傻着说:没说什么。你说到她的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敢看的东西。 他先发过来两个字:哦,对。接着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这回轮到秋晨被他噎住了。她思考了很久很久,他便一直耐心地等着。最后,她终于斟酌着说:要是你真的觉得她不可接近,不如离得远一点儿。 她从未试过跟他聊天如此艰难,每一句话说出去,对方都要僵半天。 她心里有别人。 离得远一点儿。 网线那头的人看着她这两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不过就是病了一场,便脆弱到管不住自己,这并不像他,而借着一个虚拟的身份,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的跟她表白,这更不像他。他苦笑着回给她:有道理,我会试试。然后便匆忙告别:太晚了,早点儿休息。 她的头像暗下去以后,他起身打算下床,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无奈又坐了回去,一不小心带翻了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4) 护士闻声冲进来,没好气地对他嚷了两声:“17床你怎么又不消停?明天还想不想出院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这是想干吗呢?” “在看明天出庭的资料。”他靠在床头,扶着额解释说,“看看看,男人都是工作狂,稍微好点就上网,都这样了还出庭。” “我不过就是感冒伤风,没什么大事。” “别硬撑着了,赶紧休息吧。”护士收拾好东西,又大声地教育他。他只得无奈地盖上薄毯,睁着眼睛看电脑屏幕上跟她的聊天窗口,迟迟没有入睡。 而从这晚起,秋晨开始失眠。偶尔能睡着的时候,她做各种各样的怪梦。梦里她或被水淹或被火烧,或者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总是很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梦魇。这样的结果就是白天常常精神不济,连着发生了好几次拍片忘记带道具这类事情。她一向把工作看得比天还大,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以后更加恍惚。 爸爸和顾家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任她旁敲侧击,就是得不到一点儿风声。每次一想起来,就会觉得人生无望,过去已经分崩离析,而未来则遥不可及。而她甚至不敢再在晚上上网。她忽然有些怕见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签名。他似乎也没有上过线,只是发来了一封邮件。里面是一组云南的原始森林的图片。 他在邮件里写,这个是他下一个旅行的目的地。等夏天快过完了,初秋的时候就出发。回来会给她发照片。最后,他说:听说那里非常美,希望你有机会也能去一趟。最后的最后,他又说,一直工作的那么辛苦,也许你应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她没有回复,只是把那些照片又发给了ms。bauer。结果老太太说,那里很美,秋晨你应该跟他一起去,这样就有文字有照片了。秋晨只当这是个玩笑。她根本没有时间休假,日程排得密密麻麻,有时候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连着浑浑噩噩地失眠了好几个星期,她终于撑不下去,在某天下班的时候,打车直接冲到了心理医生李菲那里。 “菲菲姐,让我睡一会儿。”进了门,她二话不说地往沙发上一躺。 “嗯,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去吃饭。”李菲见怪不怪,只是帮她盖上了薄毯,关了灯自己一个人打小游戏。秋晨抱着有淡淡薰衣草香的靠枕,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她变成了很小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头上绑着蝴蝶结,无忧无虑的样子,而一转眼,她便看见自己老了,鹤发鸡皮,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拿着遥控器想换台,却不管怎么按,电视画面都岿然不动。最后,生生急出一头汗地醒了过来。 李菲头也不抬地看着电脑屏幕问:“又做恶梦了啊?” “嗯。”秋晨坐起来。 “失眠多久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5) “一个月吧。” 李菲终于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关掉电脑起身:“走吧,去吃饭。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说。” 她们特地挑了个安静古朴的茶馆,一笼笼的茶点摆了满桌。两个人低着头,只顾吃,吃到八成饱,才把筷子一推,靠在沙发上闲聊。秋晨看着茶杯里的叶片起起伏伏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妈跟我说,我爸爸找到当年陷害顾家的人了。” “那又怎么样?”李菲不以为意地瞥她一眼,“当年都找不出谁做的,也没有证据说是谋杀,现在你爸还能翻案不成。” “我爸爸当年既然能够见死不救,现在更不可能再去翻什么案。” “那不就结了。你可以把这件事忘记了。” “姐姐……” “道理我这几年都跟你说烂了,不用再说了。你再这么折磨自己,也没用。”李菲探身,认真地看着她,“说难听点儿,哪怕你是顾知其老婆,守寡五年了,也该改嫁了吧。不要总以为只有死人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个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对于李菲的毒舌,秋晨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缩在沙发角落里,意识渐渐有些涣散。 刚认识李菲的时候,她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谁也不理,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顾知其给她写过的信,拍过的照片,恨不得自己发霉腐烂,或者化成一抹轻烟随他而去。李菲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逼她说话,强迫她去上学,每天跟她汇报思想,费尽口舌地开导她。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她恢复正常,大半都是她的功劳。虽然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所谓的正常,是真实还是虚幻。 “秋晨,就算你嫌烦了,我还是要说,工作不是一切,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成功,都比不上回家有个人给你开门,睡不着的时候有人抱着你。”李菲见她已经神游物外,便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说,“找个男人,阴阳调和一下,我包你睡得着觉。” “菲菲姐,我求你了,不要再说了行吗?就算我想找,也得有男人要我啊。”秋晨大声叹气。 “怎么会没有?你回头,十点钟方向,有个帅哥,看你好久了。” 秋晨依言回头,看见纪暮衡正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 以往几次见他,他都穿着正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今天大概是跟朋友出来,他穿的是件纯白的短袖翻领t恤,在茶坊中式灯笼有些昏暗的黄光下,越发显得眉目清朗,那样淡淡地对她笑着,几乎像是从电影银幕上走出来的一幅画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6) 秋晨也笑笑,转回头来。 “快说,那帅哥跟你什么关系。”李菲恨不得翻过桌子揪她的衣领。 “没什么关系。路人甲。” “骗谁呢。” “真没关系。就是偶尔认识的一个人而已。”秋晨说,“你别见风就是雨。” “我是急着想把你推销出去,省得每次失眠就来找我。找我不能解决问题,你也知道。”李菲撇撇嘴,“我就觉得奇怪,到底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心动的感觉?” “我已经忘记什么是心动的感觉了。”秋晨侧过身子在沙发里半躺下,“就算现在有个跟我很聊得来,感觉很默契很合拍的人,我也不觉得心动。” “什么人跟你很有默契?” “算是网友吧。”秋晨一边说,一边侧脸往身后那边看了看,“他在网上叫萧远山。” 纪暮衡正在跟人聊天,并没有看向她这边。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脸上有种意气风发的光彩。她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以为他不能说话。只不过他微笑也好沉默也好甚至发怒也好,都是极之英俊。不知道他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仲夏潮湿闷热的夜风熏得人几乎头昏脑胀,晚上八九点钟的出租车又最难打,秋晨站在饭店门口,只觉得背后的衣服已经汗湿了,黏在身上,动弹不得,热得难受。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那个萧远山见面?” 等车的时候李菲还在不断拷问秋晨萧远山的事情,搞得她头大如斗。 “不见不见,万一他长得歪瓜裂枣,我怕我失望得当场吐血而亡。”秋晨一边抓狂地说,一边赶快拦了辆车,把李菲塞进去,送走了事。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在她面前停下,里面的人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半探身过来问:“要不要送你一程?我顺路。”秋晨有些犹豫,躲开了他带着些询问意味的善意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像只刺猬,有人靠近就会本能地竖起全身的尖刺。尽管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样不好。 后面的车开始摁喇叭了,秋晨只好点点头笑笑说:“好,谢谢。”接着,她伸手去拉车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没拉开,自己倒踉跄了一步。纪暮衡立刻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室出来,大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 “怎么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7) “没事,可能最近没睡好,有点儿累。”她笑笑,再度伸手去拉车门。这次倒是很顺利地拉开了。纪暮衡看着她坐进车里,替她关上车门,再绕回自己那边。又一次坐在他的车里,秋晨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上次……听说你回去就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透过后视镜看他,找话题说。 “小事情。”他淡淡地答着,“早就好了。” “那就好,不然我真是罪过大了。” 他转过头来,跟秋晨相视一笑。 “不过你是不是最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半开玩笑似地说,“脸色好像不太好,连个车门都拉不开。” “没什么,有点儿失眠。” “工作太忙了?” “嗯。”她点了点头,看见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补充说,“很正常,越是忙越是累,越容易睡不着。” 他赞同似的点点头。 一辆车里的两个人,一个看着窗外一个目视前方,似乎各有心事,很久都没有说话。路上有些堵,他的车技却很好,一路上从来没有急停急起,不焦不躁,只是静静地在车流里前进。他再一次开了车里的音响,这次放的是广播,不再是巴赫。眼前缓慢移动的街景让秋晨看得有些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纪暮衡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她脸色苍白,眼窝有些黯淡的阴影,忍不住开口问:“对了,失眠的话,我知道有办法也许可以治。要不要试试?” “什么办法?”秋晨巴不得有办法可以治好她的失眠,马上坐起来问。 “那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开到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前,把车停在大红色的对开门口:“到了。”他自己下车,再绕到副驾驶那边给她开门。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虽然满脸皱纹,但皮肤雪白,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小纪?你怎么来了?又不舒服?”老太太一边打量秋晨一边问。 “没有。我朋友最近失眠,带她来找白先生看看。”纪暮衡笑笑,态度非常谦卑和善地说,“他有时间吗?” “你们在这儿等一下。”老太太转身离去的时候,再一次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秋晨一眼。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8) 他们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等着。四合院的正中间放着好几个大缸,里面竟然飘着睡莲。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硕大的鱼缸,配上院子里的一套石桌石椅,简直让秋晨有种穿越回了古代的感觉。 没一会儿,厢房里走出来一位老先生,雪白的山羊胡,穿着对襟绸衫,身材高大,精神矍铄。他看了看秋晨,指指院子里的石椅说:“坐吧。”秋晨不明就里地坐下,抬头看看纪暮衡,他就站在她的身侧,轻声地说:“手,把手伸出来。”秋晨依言把手放在石桌上,老先生搭上她的脉,闭着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号完了脉,径直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去。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医?”秋晨小声地抬头问纪暮衡。 “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白先生很久不给人看病了,你不要说他是医生。” 秋晨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过了片刻,白老先生又走了出来,手里拎着张小小的几包药,秋晨伸手打算去接,他却递给了纪暮衡。 “谢谢白先生。”他像接过古董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 秋晨正在一头雾水的时候,白老先生终于开口了:“给你的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关键在你自己。有些事情,要想得开,要放得下。”秋晨不由得一怔。纪暮衡低头看她一眼,若有所思,意味深长。白老先生又转头对纪暮衡说,“药还是要给她吃,不然总这么下去,人会垮掉的。”说完,他就掉头回了房间,留下一个白衣飘飘的影子。 纪暮衡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开车陪她买药罐之类的东西。她其实很不好意思,她跟他并不熟,他却帮自己东奔西跑,做这做那。所以回到家里楼下的时候,她很诚恳地问:“要不要上去喝点儿冷饮?天这么热,又跑了这么久……” “当然要上去。”他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大概不会煎中药吧?” 秋晨家的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并排站着,胳膊几乎要贴到一起。他洗好了煎药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把药倒进去,再加水开火,一边做,一边很有耐心地解释:“煎中药千万不要用金属的容器,这样陶的或者是沙锅都可以,水要漫过药材,但是也不能太多……” 淡蓝色的火苗腾起来,映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火,一股淡淡的中药香味氤氲开来。也许是因为夏天,又站在厨房里,秋晨只觉得很热,全身都有汗珠细细地渗出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 “要不你先出去吧。”纪暮衡一边揭开盖子看了看药,一边头也没回地说,“里面太热。” “没关系,还好。”秋晨怎么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在里面,自己出去吹空调呢,“要不把门打开好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9) 要不把门打开好了。”他们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一字不差。纪暮衡回过头来,先是有些讶异地看了秋晨一眼,接着便会心地笑了笑,伸手去开厨房的门。就在这一秒,她也探了身去够厨房的门把手。 他离得比较近,先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所以她伸过去的时候,握住的便是他的手。他的手在这样盛夏的季节里,竟然是微凉的,修长瘦削的骨节根根分明。触到他手背的那一瞬间,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来。他的动作也略微停滞了一下,接着便打开了厨房门。 客厅里的凉风吹进来,两个人都如饮甘泉一般地舒了一口气。她已经多久没有跟另外一个男人发生肢体接触了?刚才那一下,让她的心跳骤然变得飞快,在这样狭小而安静的氛围里,几乎要担心心跳声会被他听见,于是她又靠回墙上,做好奇状地问:“你怎么会认识那么神秘的医生的?” “是我以前的委托人。儿子杀了人,判了二十年,现在还在牢里。”他背对着她,一边搅动着锅里的药,一边语速很慢地说,口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哦。”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她知趣地不再问。 “白先生的医术很好,本来开了个医馆,后来出了这件事,老人家觉得丢面子,就隐居在家了,一个病人也不肯再看。” “那岂不是少救了很多人?” “他说世上要救的人太多,他也救不过来。”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能不能救我?失眠可太痛苦了。”秋晨叹了一口气说。 纪暮衡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脸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沉稳笃定:“只要你听他的话,就一定可以。”她只是低头苦笑一下。 想得开,放得下。她如何不知道,只是谈何容易?再抬头,他依旧那样看着她,几乎又要将她看穿。“药好了。”他说着,转身回去关了火,又小心地教她怎样把药汁滤出来。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秋晨从他手上接过滚烫的药碗。 “不客气。”他伸手抽了纸巾,按在额头上擦汗,“药一定要坚持吃,不要怕苦怕麻烦。” “知道了。”她笑笑,重新把药放在灶台上。“太烫了,待会儿再喝。出去坐一会儿吧。” 走到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两个人都心旷神怡地叹了口气。“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休息。”他没有要逗留的意思,径直往门口走去,路过茶几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茶几上放着她的手提电脑,正在待机的画面一帧帧地闪过屏保图片,是她设置的,萧远山的照片。他的表情自然淡定,好像一点儿也没有看见那屏幕下方不断出现的萧远山的水印。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20) “路上当心。”秋晨送他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买药的钱还没给你,你等一下。” “没多少钱的……” “那不行,让你开车陪我跑来跑去,再让你出钱,我更睡不着了。”秋晨打开钱包,知道他肯定不肯多要,翻来倒去地找零钱。 他一眼看见她的钱包里有张照片,她和一个非常阳光帅气的男孩在一起,两个人挽着胳膊,笑得非常甜蜜。 “男朋友?”他状似不经意地接过她递来的钱,指指照片问。 “啊,这个……”秋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似乎对着他,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觉得他就那么一听,就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前男友?”他见她窘了,反而帮她说下去。 “嗯,是啊。”她把钱包合起来放在一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不再问,只是一边开门出去,一边说:“记得吃药,还有,记得听白先生的话。” “好。”她点头微笑着,却觉得心里慢慢泛起一股苦涩。 纪暮衡走了以后,秋晨上网,给萧远山回信。收到上次的那封关于云南原始森林的邮件已经很久了,她却一直没有再跟他说过话。她在网上可以把他当做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一旦发觉他可能真的会进入她的现实生活,顿时就害怕退缩了。她完全没有准备好,让另外一个人住进她的心里。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回来就特地改了屏保,要试探纪暮衡的行为非常猥琐。也许她怀疑纪暮衡就是萧远山本来就是空穴来风,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凑巧都喜欢听巴赫大提琴组曲而已,他们不过是凑巧都在同一个周末一个消失一个生病了而已。他们一个听她在网上抱怨吐槽,一个总是耐心而友好地帮她,不管是不是一个人,至少,他们都是在对她好。她又怎么能够自私地伤害他? 声音请忘记(1) 想念如果会有声音,不愿那是悲伤的哭泣 萧远山很有绅士风度地接受了秋晨“最近工作一直很忙,没有时间上网”的解释,跟她恢复了邦交。两个人又开始了每天十点到十一点的夜谈,他似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管什么话题,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而秋晨在电梯遇见过一次纪暮衡,他非常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吃药,有没有效果。那药真的还是很有效果的,她失眠的症状缓解了很多。她客气地感激了他一番,礼貌地要请他吃饭。 他笑着答应了,两个人却都没有真正提什么时候吃,吃什么的问题,好像这么问问只是例行某种公事,没有人打算真的执行。可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他找人送来的一包包药,跟上次带她找白先生开的,应该是一样的。她很庆幸,她遇到的这两个人,都没有给她丝毫的压力,只让她觉得温暖,又没有热到想逃。她很了解自己,若是他再逼近一步,她很可能会转身就逃,躲到自己的乌龟壳里。 就在她以为自己摆脱了失眠的烦恼,恢复了以工作为重心,其他一概不想的正常生活时,却遇到了工作以来的最大挫折。也许是因为忙得昏了头,她在一篇专访标题里,竟然写错了一个大明星的名字。那明星的名字里有个“雅”字,却被她乌龙地写成了“鸭”。样刊出来的时候,她几乎要去撞墙。 她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那天是在最后交光盘给印刷厂之前修改了专访,也没有来得及送校对,便刻盘交了出去。她分明仔仔细细地看过很多遍修改的文字,却忘记了专访的标题。她立刻写了道歉信给那个明星的经纪公司,表示会在下期醒目的地方登启事更正,又赔了很多好话。只是对方依旧不依不饶,阴阳怪气地表示不满。 她跟简老师商量过,决定自己上门负荆请罪。 那个下午的雨非常大,她到了对方的经纪公司时,几乎已经全身湿透了。接待她的是一个头发非常短,一看就很难伺候的女人,听说是他们公关部的总监,姓郝。 她一进门就放低姿态,认真道歉了半天,郝小姐也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等她说完了,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鄙夷地说了一句:“看你们杂志上的照片,我还以为佳人的编辑部主任是大美女呢,不过如此嘛。” 秋晨只好强忍火气赔笑说:“是是,杂志上我的照片是ps过的。” 郝小姐在会议室里坐下就说:“你知道我们雅雅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写成那样,到我这里哭了多久吗?” “对不起,我们真的是一时大意,要不我直接跟周小姐道歉……”郝小姐手一抬,让她闭嘴。 声音请忘记(2) “我们内部也商量过了,这件事情,对于正当红的雅雅影响非常大,对我们公司的声誉也有很大损失,所以我们打算起诉。” 秋晨一愣,她从没想过,一个小小的错误,竟然闹到要上法庭的地步。 郝小姐继续说:“现在你也不用说什么了,回去等法院的传票吧。” 说完,她鼻子一哼,侧回头去。 秋晨已经前所未有地低姿态,却被人这样羞辱,火一大说:“郝小姐,这种过错,并不是我们蓄意要侵犯你们的名誉权,即使你们告我们,也不一定能赢的。” 大约是没想到她态度强硬了起来,郝小姐倒一时无话,想了想说:“输赢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一定要打这个官司,让新闻媒体都看看你们佳人的水平。” 她来之前就已经做过功课,知道这家经纪公司一向爱炒作自己旗下的艺人,逮着机会就不放松,郝小姐这句话一说,她顿时明白了几分:“郝小姐,如果你打算借这个机会炒作周昕雅的话,我觉得可能并不合适。” 郝小姐一愣:“我们只是就事论事,这件事,决不能这么算了。否则怎么跟我们的艺人交代,他们以后又怎么敢跟你们佳人合作?” 见她拿以后的合作来威胁,秋晨更加不肯让步:“这件事情,是我们错在先,但是如果你们抓住不放,只会对自己造成负面影响,以后又有哪家媒体敢跟你们合作?”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郝小姐竟然甩门离开。 回去的时候正是下班时间,路上雨下得更大了,秋晨却气得热血沸腾,怒火似乎就能把身上的湿衣烘干。 到公司,她一头钻进简老师的办公室诉苦,讲了自己作低伏小还被人羞辱的惨痛遭遇。 “不过我觉得他们真不一定会告我们,毕竟他们还是要靠媒体混的,我们在这一行,也算是排名前几,得罪了我们,其他杂志就算幸灾乐祸,以后跟他们打交道也会心里有刺,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秋晨。”简老师忽然打断了她,他手肘支在桌上,两手十指交叉,边想边说,“我记得你从进了佳人以后,就没有休息过。你有没有考虑过放个大假?” “啊?”秋晨瞬间一呆,接下来便努力地解释,“简老师,我保证这种错误不会再犯,你不用怀疑我的工作效率吧……”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他从薄薄的眼镜片后面看着秋晨,目光有些犹疑,“那个公司一向强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况且我们手上还有好几个跟他们合作的计划……如果我们跟那边交代你辞职了,估计他们就也纠缠不起来了,当然,我不是要你真的辞职,只不过这么掩人耳目一下。” 声音请忘记(3) 秋晨开始觉得思维慢慢地迟钝起来,渐渐不能理解简老师的意思。简老师说完了,静静地看着她。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空白的大脑迟缓地运转着,艰难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找到了问题的重点:“那……如果他们一直不松口,我就一直放大假?” 简老师仍旧这么看着她,一言不发。 “还是说,我的假,要一直放到我自愿辞职为止?” 简老师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直被她当做好老师好老板的男人,陌生得可怕。还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女心理学家的专访,她说,当加班和约会冲突时,请选前者,因为工作不会背叛你。她也以为自己这么努力经营的工作,当做生活重心的事业,永远不会背叛她。直到现在才觉得自己无知得可笑。 “好,简老师,我知道了。我去整理一下手上工作。”她笑着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她的电脑还亮着。看着屏幕的荧光,她想,不知道现在找台x光机照照自己,是不是能看见满身内伤的鲜血? 她关掉手机,拔了电话线,开了个空白文档,开始整理移交工作的清单。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思维敏捷,条理清楚过。所有正在制作的版面,联系的人,将要安排的活动,写了好几页纸。接着再整理自己平时常联系的写手,摄影师,赞助商等等的联系方式。她做了三四年编辑,认识的人填满了将近一百行的表格。即使要走,她也收个负责任的尾。 填到萧远山的名字时,她犹豫片刻,把他从名单里删掉。他只是跟自己有关,与佳人并没有合作关系。 几乎是从文档里删掉他名字的那一瞬间,他上线了。他从来不曾在晚上八点钟就上线,除了今天。 他问,似乎猜到她会在加班:雨停了,还不回家? 她飞快地回完:最后一天了,事情很多。然后便去写辞职信。 他惊诧地问:什么? 她没有回应,只是一门心思地写辞职报告。她想先回顾一下这几年自己学到了多少东西,多么感谢领导栽培,却无从写起,再想解释辞职的原因,更是不知如何下笔。 声音请忘记(4)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上中学就学过的《出师表》里的这句话,她现在才明白其中含义。反反复复地删改,最后只剩下一句话:“本人由于个人原因,现辞去在佳人杂志社的一切工作职务。” 提交了工作清单和辞职报告到简老师的邮箱以后,她发现萧远山已经给她留了不下二十条言。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 后来,就变成单独的一个个问号。 她回给他:没什么,觉得没意思,就不做了呗。 怎么会突然觉得没意思? 狡兔尽,走狗烹。很正常。 他急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对不起,我现在真的不想说。我得走了。 你去哪儿? 不知道,爱去哪儿去哪儿。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哪儿不能去? 她说完,就强行关机走人。 坐在陆茜酒吧的卡座里时,她仍然不敢相信,竟然因为这么一个错误,杂志社就要拿她当做牺牲品。其实想想也是,一个小小的编辑,随时都能再找一个,而得罪了偌大的一个经纪公司,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了。 秋晨听着台上震耳欲聋的摇滚,觉得自己的灵魂正飞快地逃离身体,像退潮的海水,一瞬间只留下一片黯淡干涸的沙滩。 “美女,一个人?”有个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挑挑眉毛问,“我请你喝一杯啊。” “行啊。”她笑起来,“喝什么?纯的威士忌好不好?” 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轻佻地笑笑:“行,都听你的。”他叫了两杯威士忌,秋晨在服务员身后大声叫:“不要加冰。”顿时又把他吓了一跳。 声音请忘记(5) 酒精燎过嗓眼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她却觉得心里烧起来的感觉很不错。“再来啊。”她冲着对面那个男人晃晃手上的酒杯,“怎么,不敢跟我喝?” “喝就喝。”那男人索性叫了一瓶整的威士忌。秋晨笑了笑。也许她外表看起来,并不像个能喝的女孩。男人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她毫不犹豫地一仰脖就灌了下去。 她不是不明白,对面那个人不怀好意的微笑,和不断斟满的酒杯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无所谓。她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在乎的。爱她的和她爱的,都注定会在某个时刻无情地消失,从来没有提前打过招呼,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 喝到酒瓶空了一大半时,她开始出现幻觉。她似乎看见顾知其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地找她。他就像记忆里那样年轻英俊,头发剪得短短的,精神而又帅气。她站起来想朝他走过去,却一步也走不动,只好抬起手来冲他挥了挥。他飞快地从两张桌子之间挤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上的杯子。“别喝了。”他的声音带着愠怒,却还是那么好听。 只是那不是知其的声音。头顶上的彩灯扑朔迷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得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秋晨,听话,别再喝了好不好?”那人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轻声地哄着她。她还是没有清醒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时而刺目时而暗淡的灯光里抚摸他的脸。 “你是他,对不对?”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纪暮衡,你就是萧远山,对不对?” “对,我是。”他很简短地回答,搂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她已经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瞬间,本来还残存的一丝清醒终于松懈涣散。她慢慢地把头放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环住他的腰。“我知道是你。我早就知道。”她喃喃地说着,带着酒气的呼吸有些潮湿灼热,“你带我走好不好?” 秋晨再恢复了一丝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房间里像是开着一盏台灯,有点儿微弱的光亮,有人正帮她掖被子。她闭着眼睛握住了那只有些微凉的手。她甚至不确定那是谁的手,只是觉得有团火焰要把她整个人烧成焦炭,她需要在这滚烫而迷茫的境地里抓住点儿什么。 “秋晨,你到家了,没事了,睡吧。”那人凑到她耳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凉凉的触感,很熨帖舒服,她觉得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似乎平复了一点儿。 “别走。”她依旧拉着他的手,喃喃地说。 “嗯,我不走。”他继续俯着身子,用轻柔的声音安慰着她。 声音请忘记(6) 她点了点头,又捏了捏他的手,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呼吸渐渐平稳,进入梦乡前,轻声地又说了一句:“知其,别走。” 这一夜她其实睡得很不稳,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做了很多美梦。梦见阳光,梦见草地,梦见海滩,还有梦见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种温情脉脉的梦,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抱着被子甚至有些感叹,如果是酒精的作用,那她以后不妨多尝试几次。 推开房门出去的时候,她看见厨房里有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不自觉地脑海又空白了片刻。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昨夜拉着不放的那只手是谁的。他就在这时候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竟有些寂寞迷茫。 对视了片刻,他先开口说:“你醒啦?” 显然是句废话。 而她也答了句废话:“嗯。你还在啊?” “今天是星期六。” “哦。” 她忽然觉得无比尴尬。 纪暮衡是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并不熟的朋友,而萧远山是陪她在网上嬉笑怒骂无所不说,却素未谋面的好友,当两个人忽然重叠起来时,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尤其是在昨天那样混乱的一晚以后。直到现在她仍能记得自己紧紧拉住他时的感觉。 他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火,给了她温暖,而她却不知道如何回应这样的温暖,生怕自己失手打碎了它。她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光脚踩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而两颊却渐渐绯红地灼烧起来。 “饿了吧?我做了点儿早餐。”他及时从厨房里端着什么东西出来,解了她的围。 “哦。”她走过去坐下,发现他端出来的是一块简单的三明治,面包烤得焦焦的,散发着一股香甜诱人的味道,中间夹了一只荷包蛋,此外还有两碗麦片粥,煮得稠稠的。 “你家里只有一包麦片,两片土司和一只蛋了。所以只做了这么点儿东西。”他擦擦手坐下来。 “我基本上不在家里吃饭的。”她低着头,看着那唯一的一块三明治,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好又站起来去厨房,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把餐刀,洗净擦干回来,把三明治沿着对角线一切为二,“一人一半吧。先吃点儿,一会儿中午我请你出去吃。” 说着她拿起一半三明治,把碟子推到他面前,开始吃自己手上那一半。 声音请忘记(7) 自始至终,她都没敢抬过头,直到他像是无奈地说了一声:“秋晨,你是不是怪我瞒着你?” 秋晨抬起头来,看看他微皱的眉心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问过萧远山是不是纪暮衡,也没有问过纪暮衡是不是萧远山。又怎么能怪你?” “可是你怀疑过。” “你也并没有否认。”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她字斟句酌地说:“你帮了我很多。” 她抬着头,看着早晨的阳光在他身侧投下的一个光晕,悠远而温暖。 他笑起来,随即敛了笑容,又正色说:“以后要喝酒,记得自己在家开瓶红酒,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去外面买醉。” “嗯。”她乖乖地点点头,“昨晚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纪暮衡吃完了手里的三明治,靠在椅背上问。他的眼光笃定而关切,秋晨几乎想也没想,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他只是神情严肃地想了那么十几秒钟,便淡淡一笑:“看来你这次真要请我吃饭了。” 秋晨眼睛一亮地问:“真的?” 他看她忽然精神起来的样子,笑容不禁又扩大了三分:“你们根本没有要恶意侵犯他们权益的意思,他们拿什么理由去赢官司?” “这个我知道,可他们的意图根本就不在打不打官司上,就是借机会炒作而已。” “要是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根本连打官司这个念头都不敢再动。”他微挑了下眉毛,眼底闪过一簇带着傲意的火花。 秋晨站起来:“我去换衣服,请你出去吃饭。” 他真的笑出声来:“这么性急?连为什么都不问?” 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信你。” 他低头微抿了一下嘴唇,似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既然你请我吃饭,是不是吃什么我说了算?”他问。 “当然。”秋晨很认真地点点头。 声音请忘记(8) 他开着车一路上了高架以后,伸手替她翻下遮阳板说:“还有点儿路,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秋晨其实一直觉得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像跟萧远山那样肆无忌惮地聊天,还是应该像跟纪暮衡那样说些普通朋友的客套话。她自认为对着他们两个人都可以游刃有余,可当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时,她便顿时束手无措起来。 于是她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小憩。也许是昨晚的宿醉未醒,也许是窗外明媚而不热烈的阳光,也许是因为均匀稳定的车速,她竟然睡得很沉。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跨江公路桥上。两边是波浪滔滔的江水,时而有巨轮开过鸣响的汽笛,正前方是硕大的进入n市的地标。 “我们要去n市?”她腾地坐起来,看着认真开车的纪暮衡。 “是啊。上次你说的美味又多汁的汤包,让我馋到现在。”他没有看她,只是语气轻松地说,“还好你醒了,再往下开我就不认识路了。” 她回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自己似乎曾经在网上对他大赞特赞自己学校附近的一家汤包,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嗯,前面路口左转……”她一边指路,一边有些心虚地说,“都好几年没去过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家店还在,店主都没有换过,那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开这家店已经开了十几年,汤包的配料就是他祖传的秘方。他们一路从a城开过来,到店里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店里空无一人,老板正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电视,看见有人推门进来,立刻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满脸微笑。 “老板,现在还有汤包吗?”秋晨走过去问。 “有有,皮和馅都是现成的,马上现包现蒸。” “那我们要两笼汤包,再加两碗粉丝汤。” 老板点点头,飞快地冲到后堂,没多久便端着两笼刚包好的包子走出来。蒸汤包的电炉不在后面厨房里,就在小店的门口,很快袅袅的雾气就腾了起来,一股股的白烟从门口轻逸进来。 这样的场景,熟悉得几乎要让她眼眶泛红。几年来她一直刻意回避着这里,因为觉得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氤氲着回忆的气息。她以前有点儿挑食,每次吃汤包,都是只吃皮不吃馅,但是偏偏又喜欢汤包里的汤汁。所以每次吃,都是把汤汁吸完,皮扒下来,就把肉馅扔给顾知其。所以他总是说:“走,我们今天去吃肉丸子。” 声音请忘记(9) 后来他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来过一次,认认真真地把一笼包子连皮带馅都吃完,然后出门以后就吐得一塌糊涂。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敢来这里。事实上,何止是这里,整座n市都弥漫着一种让她难过的怀旧的气息,如果有可能,她永远也不想回来。 汤包很快蒸好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蒸笼隔在两个人中间,模糊了她的脸。 “吃吧,当心烫哦。”她对着他笑笑。 纪暮衡依言夹起一只汤包,小心地咬开,吸尽汤水以后再慢慢吃下去。 “好吃吗?”秋晨对他眨眨眼睛。 “嗯。”他一边吃一边点着头,咽下最后一口肉馅以后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再不吃,当心我都吃光。” “那可不行。”她飞快地把一笼包子拉到自己面前,又飞快地伸筷子开始吃。 两个人早上都只吃了那么可怜巴巴的半个三明治,早已经饿得心慌了,两笼包子很快就悄无声息地被消灭一空。 她摸着肚子笑着说:“怎么样?有没有让你失望?” 他没回答,反而又问:“那要看这汤包是不是你本来记得的味道了。” 她怔了一下:“差不多吧。” 事实上,汤包本身的味道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一样的皮薄汁多肉鲜。可她怎么也找不到以前吃过的感觉。 “一样就是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哪儿来的差不多?”他皱眉头,对她的答案很不满意的样子。 “……不一样。”她终究还是低着头说。 其实这店和这汤包都没有变,变得只是时间,还有,眼前这个人。 纪暮衡看着她,轻声地说:“但是味道已经非常好了。” 她又轻轻地摇摇头:“不过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又怎么样呢?现在好吃不就行了?”他继续温和地低声说。 她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明白她心里的失落和痛苦。她看着他无奈而有些惋惜的眼神,仍旧一字一句地说:“好吃是好吃,可是不是以前的感觉了。” 声音请忘记(10)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 她愣一下,点了点头。 “也许你多试几次,会喜欢现在的感觉呢?”他像是循循善诱地在开导她。 她知道他们早已经不再谈论面前这些汤包的滋味。她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用网上的身份接近她了解她,她失眠他就带她去找医生,接到她一条消息他就冲到酒吧去找到她,陪了她一整夜。 只是他也许不知道,她已经不会再爱别人。无论他多好,她那颗心都已经早就残疾,失去了“爱”这个功能。 “我们走吧好不好?”她看着他的眼睛恳求他。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抿了抿嘴唇,硬生生地收住了。 “好。”他点点头站起身来。 秋晨去收银台买单,这一顿饭,才吃了她二十元钱不到。老板一边找钱给她一边说:“姑娘,要不要带点儿回去?我们这个店,下个月就要关门了。以后恐怕你就吃不到了。” “为什么关门?” “我老婆生病了,估计也没多少时间了,她跟着我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我准备带她出去玩玩。”老板低着头,眼圈都有些红了。一时间,小店里的空气有些凝重,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门口还在喷着蒸汽的电炉发出滋滋的声响。 纪暮衡走到秋晨的身边,低头俯身对着老板说:“你太太很幸福,也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老公。” “我好什么,她跟我受了一辈子苦……”老板低头掩饰般地整理账本。 “你这个时候能守在她身边,就已经再好不过。” 回到车里以后,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午后的阳光很刺眼,晒得人几乎要流泪。秋晨看着纪暮衡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来来回回地起落了几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要我带你在n市转转吗?这么大老远地开过来……”秋晨张口想打破这样的冷凝气氛。 “秋晨。”他叫着她的名字,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的某处虚空。 “啊?” “不好意思,今天不应该拖着你来这里。”说着,他发动了车子。 声音请忘记(11) 沃尔沃在老城的石板路上颠簸了两下,随即转入平整宽阔的主路。 秋晨努力笑了笑:“是啊,不用这么给我省钱,来回的过路费都要比吃饭贵得多呢。” “那是不是下次还能再敲诈你一顿?”他也配合地笑起来。 “好啊。”秋晨摸摸口袋,“可惜我不像杨过那样随身携带金针,不然给你三根,让你可以敲我三次。” “这么大方?” “那当然,我有求于你啊。” “那倒是。”他点点头,“但是金针是用来实现愿望的,又不是用来蹭饭的。” “我又不是神雕大侠,实现不了你什么愿望。” 他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也不一定。” “那你的要求可不能违背侠义之道,更不能让我做愧对武林同辈的事情。” 他皱皱眉头:“怎么又串到张无忌和周芷若上去了?不好不好,那是孽缘。” 秋晨一窘,只好给自己解围说:“杨过和郭襄也不是什么好姻缘。” 他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那倒也是。话说回来,我上次就想问你,你到底看过多少金庸的书?”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她得意地回答。 “十四部都看过?”他难以置信地挑挑眉头。 “怎么?不可以吗?我把别的女孩用来看琼瑶的时间都用来看金庸了。” “可以可以,你很厉害。”他重重地点头。 一路上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秋晨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萧远山,他是萧远山。只有这样,她才能如此避重就轻地跟他说这些轻松的话题。 一路笑到a城的入口,秋晨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脸都快僵了。夏末秋初的夕阳依旧热烈如火,把半边天都烧成了深红色。 秋晨从纪暮衡车上下来,指指楼上说:“我……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他一时没回答,只是站在车的另外一边,目光越过车顶,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红润,平时浓黑的深眸似乎也清浅了一些。 “好。那我回去了。”他终于点点头。 声音请忘记(12) 秋晨舒了一口气。 她其实很怕他会再要求些什么,换做别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可面对着他,她却不忍心。 还好还好。他退了一步。 “你这两天还是暂时放假吧。那件事情我帮你处理,不用担心。”他绕过车头,站在她面前说。 “好,谢谢你。”秋晨仰脸看着他。 “还有,记得吃晚饭。”他微笑起来,眼里是自然而然的关切。 “好。要不要看我叫了外卖再走?”她开了开玩笑。 “那倒不用。送你上楼我就走。” 说着,他转身走在前面,送了秋晨到门口以后,他只是低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打算离去。 他的背影消瘦,而因为昨晚在秋晨家的沙发上窝了一夜,衬衫西裤都有些皱,虽然并没有多狼狈,却还是显露出一丝疲惫。早上出城的时候他倒是想回去换一身衣服来着,可是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只好就这么穿了一整天。 “纪暮衡。”看着他的背影,秋晨终于忍不住叫住他。 他转身回头,有些昏暗的楼道里看不清楚表情。 “谢谢你。”秋晨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地说。 除了苍白无力的道谢,她没法再给他什么。 “不客气。”隔着几米的距离,他也小声地说,说完便掉头离去。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道里,终于渐渐远去,留下一片昏沉沉的静默。 秋晨星期一没有去上班,又没睡好,一直在床上赖到十点多,才被宋流韵一个电话吵醒。“赵秋晨,你干吗辞职?”她似乎站在走廊里,捂着话筒小声说。秋晨无奈,把星期五发生的事情跟她说了一下。听完故事,宋流韵立刻暴跳,“这个姓简的,平时看起来挺靠谱的,关键时刻竟然这么不够意思?” “流韵,你小声点儿……我不做了,你还得在公司混。” 声音请忘记(13) “混他个大头鬼!有这种领导,还有什么混头?” “这次本来就是我的错……”秋晨试图平复她比自己还要激动的心情。 “这个不是错不错的问题。”宋流韵很正经地说,“关起门来怎么骂你都成,但是在外人面前必须得挺你。否则要他做什么?” “我听说,简老师似乎跟那边公司谈了好几个计划,可能……” 宋流韵完全听不见她说什么,自顾自地说:“秋晨我告诉你,要是这次他真敢让你辞职,我就跟你一块走,还怕找不到工作不成。” “你可别冲动。” “什么冲动,要是你不在了,我们谁搞得定bauer?还不给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流韵?流韵?”秋晨怕刚才她叫着要辞职被人听见,紧张起来。 那边安静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秋、秋、秋晨,我看见纪暮衡纪大律师进、进来,要找简老师……他是不是犯事了?” “流……”秋晨刚想解释,话就被打断了。 “不跟你说了,我得去看看他要做什么。” 八卦的宋流韵去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又打电话给秋晨,第一句话就是阴阳怪气的:“赵秋晨,看不出来啊,你不声不响地就跟人暗渡陈仓了啊。” “什么暗渡陈仓……” “少装蒜啊。”宋流韵一副逼供的架势,“我都说了我火眼金睛,一早就看出来你跟纪暮衡有奸情吧。” “喂,你……” 宋流韵得意地笑起来:“别不承认了,老实坦白,你什么时候搞定纪暮衡,让他出面帮你摆平这件乌龙事的?” “我跟纪暮衡没什么。只是正好跟他说了这件事,他帮我忙而已。”秋晨正经地说。 “那你可算找对人了。早上他进简老师的办公室没多久,简老师就跟他一起去了那个变态的娱乐公司,回来以后不到二十分钟,简老师就跟我说,让我下期杂志找个角落登一下勘误。这事就算了结了。”宋流韵赞叹,“这效率,这气势,简直是叹为观止啊。” 秋晨自己也愣了。她虽然说过相信他能搞得定,却做梦也没想到,仅仅是一天之间,整件事情就烟消云散。她虽然对这种打官司之类的事情不太了解,但是也知道,每场纠纷都是旷日持久的,至少也要折腾上一两个月。他却用一个早上就全部摆平了? 声音请忘记(14) 那边宋流韵还在滔滔不绝:“你不知道,早上他那么大步流星地进来,多有腔调,简老师跟在他后面出去的时候,活像个小跟班,就差没给他拎包了。说起来男人还是一定要高啊,他比简老师足足高了一个头呢,唉,你说你抱着他的时候感觉如何?kiss的时候会不会有落差?” “宋流韵!你再胡扯试试!”秋晨跳起来。 “我没有胡扯啊。我早就说嘛,他看你的眼神就是不太一样。谁知道竟然这么快就为你挺身而出,两肋插刀,英雄救美……” “流韵……”秋晨无力地打断她列举成语的坏毛病,“求求你了,别再把我跟他往一块撮合了。”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男人不抓住,难道你要等他结婚了去做小三啊?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跟他站一块儿怎么看怎么配,要是你能跟他在一起,拍出来的婚纱照肯定很好看……” “我不跟你说了,煤气上烧着东西呢。”秋晨实在受不了她天花乱坠地幻想,赶快编了个理由挂掉了电话。 秋晨犹豫了一下,决定要打个电话道谢。翻了半天手机的通讯录,她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他的号码。她只是曾经有过一张他的名片,还是将近一年前宋流韵第一次采访他那天给她的。而他的名片,被她放在办公室的名片盒里,没有带回来。她没想过自己会跟他有任何工作关系以外的联系。一切就像在织网,她和他之间就从一根线开始,织到现在的密密麻麻。 没有他的电话,她只得在msn上等他上线。等到快十一点,她以为今天等不到他了,他却忽然上线了。 她忙不迭地问:听说你今天去过我们公司了? 他很简短地回答:嗯。 刚才就想打电话谢你的,结果没你号码,只好在线上等。 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 接起来一听,纪暮衡的声音有些喑哑:“现在你有我的号码了。” “嗯。”秋晨想了想说,“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 “不用这么客气。小事一桩。”他似乎很累,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 声音请忘记(15) 她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容易的,只是他不肯说,她也不方便再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竟然沉默了。 他见她没了反应,反而微笑了一下,低低的喘息声从话筒里传来:“你准备好金针,下次记得给我。”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可他说起来却有些兴意阑珊的感觉。 “好。”秋晨发觉他似乎真得累了,便劝他说,“不早了,早点儿休息吧。 “嗯。”他应了一声,又慢慢地说,“秋晨。” “嗯?” “你还是休两天假再上班吧。还有,不要觉得应该帮你的人,就一定会帮你。”他换了很正经的语气谆谆教诲,“很多时候,你只能相信自己。” “……我知道了。”她没脾气地答。 “有些事情,别太放在心上,别影响自己的心情。” “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轻笑起来:“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怎么会。”她也笑,“我有时候是挺傻的。” 挂掉电话以后,她往手机里存他的名字。纪暮衡。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来。忽然就想到他曾经说过,我们的名字,还挺对称的。她想想,把那三个字删掉。换成“萧远山”,再转念,又把“萧远山”换回“纪暮衡”,不知道为何,望着这三个字,她心底竟生出一丝丝温暖和心安。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 青春日行渐远,一如日光之后的黑暗来临,那是永别。 秋晨跟简老师打过电话,说要休假两天。他态度非常好地接受了,还说,秋晨,你可一定要回来,我们不能没有你。 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正好赶上每周一次的选题讨论会。简老师在会上说,因为赵秋晨承担了太多行政工作,所以要减少一些版面的压力,把旅游12p和美食8p都交给了别人。 开完会,秋晨躲到楼梯间里,先是来来回回地踱了半天步,最后终于憋不住怒火,一脚踹在墙上,脚尖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回办公室以后,本来正在聊天的同事忽然一下安静下来。秋晨自然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接手她版面的两个编辑叫了过来,认真地交接了一下工作。 电话那头的ms。bauer比她还激动:“为什么把你的旅游和美食划出去?简老师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 “我最近太忙,质量做得不好。”秋晨已经无力再抱怨什么,只是有些赌气地说。 外国人也许都是直肠子,ms。bauer马上就说:“那也应该给你机会改进。” “我改不了,就这样了。”秋晨低落地说,“我没有那个本事了。” “怎么会?那个跟大侠一个名字的摄影师呢?不是就很好吗?” “你也说过,他不够好。” “那我上次的提议呢?你可以跟他一起去啊!你的文字我绝对有信心,再加上亲自出去玩的形式还算比较新颖……” 秋晨根本没法再听下去,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问题不在这里,ms。bauer。”她很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不要跟简老师为了我吵,行不行?” “秋,我可以不说,但是我希望你努力一下,把这两个版面拿回来。没有它们,你的价值就少了很多。” 秋晨苦笑一下。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两个专题的重要性。也许是她犯的错误太低级,让简老师太失望了。 中午她没有去吃饭,只是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面前,静静地看楼下的车水马龙。一阵阵的疲乏从脚底腾起,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游走。她陪着美编熬通宵截稿刻盘寄印刷厂的时候不觉得累,她一个周末赶四个场子拍片不觉得累,她自己楼上楼下地成箱成箱搬道具也不觉得累,可现在,她是真的累了。她伸出手,似乎都已经握不紧拳头,整个人虚软无力。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2) 她拉把椅子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爸爸。他的电话是助理接的,她听见助理说:“赵总,是您女儿。”那边似乎诧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见赵文邦的声音:“秋晨?” “爸爸。”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过电话给爸爸,叫起人来都干涩无比。 “吃饭了吗?怎么这个时候想到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爸爸的声音带着三分宠溺,三分惊喜。 “爸爸。”她又叫了一声,才鼓足勇气地问,“你能告诉我,知其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那边安静了一刻,又叹了一口气:“秋晨,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就回家来,跟我说或者跟你妈妈说都行,别再想顾知其了行吗?” “我没有不开心,我就是……想见见他。” “有些事情,你比我还懂。”赵文邦依旧很耐心地劝她,“见他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你不把他忘记,怎么能好好过日子呢?” “爸爸,我很好,我就是想见他……”她还是努力地尝试着。 她只是想见他,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见了他只能徒增伤感,可这一刻,这样的愿望已经占据了她全部心思。 “这样吧,等你什么时候找到人结婚了,我就带你去见知其。好不好?” 她顿时哽住了。办公室里开始有吃完饭的同事回来。她只好随口说了点儿什么,挂了电话。 每天午饭后,整个办公室都是股喧闹热烈的气氛,大家会难得放松地聊聊闲天,八卦一下,只是今天所有人都很奇怪地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了。宋流韵给秋晨带了午饭回来,鳗鱼饭,一个塑料饭盒装得满满的。 “用食物溺毙自己吧!”宋流韵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想太多。”她苦笑一下,埋头吃东西。 当天下午她就在网上找了一家公司附近的健身房,预订了高温瑜伽课程,每星期两次,除此之外的晚上,她会去健身房跑一个小时步。运动完再回家看两集电视剧,边看边把药煎好,喝下去就上床睡觉。工作的事情比原来少了一些,她只好想办法把时间填满,让自己可以溺毙在纷繁芜杂的琐事中。 她没有跟纪暮衡提过这些事情,上网跟他聊天也跟以前一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以为他只是个网友的时候,她可以毫无戒心地无所不谈。她的欢乐她的郁闷,都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来,可当他忽然在现实中贴近了她的生活,她竟胆怯地不敢再跟他说什么。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3) 一个星期以后,她有天吃完午饭回来,在电梯里碰到了纪暮衡。他一个人,空着两只手,站在电梯里,见到秋晨和宋流韵进来,便淡淡地笑了一下:“刚吃完饭啊。” 秋晨眯着眼睛笑:“是啊,你也刚吃完?” “嗯。” 秋晨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接着便盯着电梯里的液晶显示板,看着上面不断上升的楼层号码发愣。她其实根本不敢跟他对视。他那双温和而深邃的眼睛,总是能看穿她的心底,让一切的伪装都无所遁形。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透过电梯面看着她。宋流韵则好奇地看看秋晨,又看看纪暮衡,似乎想求证什么。 到了秋晨他们那一层,她便又对他笑笑说:“我们先走了哦。” 她刚出门,却发觉他跟了出来。 “秋晨。”他叫住她。 “嗯?”秋晨回头笑着看他,“你好像还有一层才到哦?打算爬楼梯?” 他抿了抿嘴唇,往楼梯间走,推开防火门,也不说话,只是回头定定地看着她。秋晨只得跟着他走了过去。 潮湿安静的楼梯间里,她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轻轻地从头顶上飘下来。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臂轻微地抬了抬,却又放回身侧。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终于开口问,有些着急的声音在楼道里震荡回响着。 “我最近在健身,减肥呢。”秋晨低头看着地面说,“瘦了说明效果挺不错的啊。” “你还要减肥?”他追问。 “是啊,我身上有很多赘肉呢……”她完全不经意地继续开玩笑,“平时看不出来,可是……” “秋晨。”他忽然打断她,声音有些冰凉,“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跟我说,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一直笑的。” 她心底一颤。没错,这话是她在网上告诉他的。她在网上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以致于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到底了解她到什么程度。 “我没有不开心……”她只好苍白地低头辩解着。 “你的脸色很不好,你自己看不出来吗?”他低头走近了一步问。 “那是今天起晚了,用错粉底液了。”她还是狡辩。 他伸手,似乎想拽她的胳膊,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躲开了。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4) “秋晨,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说出来,在网上说也行,别……”他只好无奈地劝她,语速飞快。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开心的。”她有些僵硬地打断他。 “可是你……”他还没来的及说完,秋晨便低低头,小声地说,“我没事,谢谢你关心。我先回去工作了。”说着,她转身冲了出去。 纪暮衡只听见防火门砰得打开来,又砰得合上,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走廊那一头。她笑,只是不想别人试图去触碰她的伤口。她宁愿一个人躲在蜗牛的壳里,自己对着自己的伤口发呆。 那天下班,秋晨有意走得很晚。她很怕在电梯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遇见纪暮衡。不过是刚到初秋时节,大楼门口却已经开始有落叶从树上飘下。枯黄的树叶随风卷起,逶迤着飘上天空,很是诡异。她走到门口的路边准备打车,刚等了几分钟,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利啸声。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竟然是一辆熟悉的沃尔沃,斜斜地停在楼前,只差十几公分,就要撞上水泥花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滞了两秒。倒是大楼的保安先从门厅里出来,走到驾驶室查看。保安敲了敲车窗问:“先生,你没事吧?”车里的人似乎没有回答,他又敲了两下:“先生?先生?” 秋晨终于明白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车边,小心地向里面张望。纪暮衡正趴在方向盘上,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失去意识。 “纪暮衡。”秋晨吓得伸手去拉车门,却发现车已经锁上,只好使劲儿敲车窗,:“你怎么了?”听见她的声音,他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撑着方向盘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煞白,额头上的冷汗涟涟,眼神虚弱而疲惫,没有焦点。 “开门啊,你怎么了?”秋晨着急地继续敲车窗。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打开车门。 秋晨探头进去:“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紧?” 他皱着眉头轻声地说:“我没事,谢谢你关心。” 秋晨一怔,她自己中午刚对他说了这话,他这么快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其实丢下他自己跑掉以后,秋晨就已经后悔,甚至还在考虑怎么向他道歉,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有结果。 “别闹了,你到底怎么了?”她一急起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衬衫,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手臂微微地颤抖着,有些冰凉。 他抬眼看了她片刻,终于声音漂浮着说:“……胃疼。” “要不要去医院?”她看着他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只觉得心紧张地被拎到嗓子眼。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5) “……不用,过会就好。” “那……”秋晨想了想说,“你下来,我送你回家。” 他又沉默了,迟迟没有动静,全身绷得僵硬。 “来啊,要我扶你吗?”她想扶他,他却伸手推开了。 “我自己可以。”他一边说,一边撑着驾驶座椅和方向盘慢慢地站了起来。 秋晨看着他步履蹒跚地绕到车子的另一边,想伸手去扶他,却又讪讪地缩了回来。只是那么短短的几步,却好像耗尽了他的力气。再坐到副驾驶位子上时,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很严重吗?”她转头不放心地问。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家在哪儿?”她又问。 他报了个地址。 那儿离秋晨家不远,她大致认识。她慢慢地倒车,才发现他已经把车开到了两个花坛中间,蹭了半天,才顺利地开上正路。 “都病成这样还要自己开车,你不怕死啊。”她倒完车,满头的汗,忍不住埋怨起来。 他却低低地笑起来,脑袋偏到一边。 “笑什么?”她一边开车上路,一边奇怪地问。 “……很久……没人这么训我。”他仍旧闭着眼睛费力地说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秋晨脸微红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开车。偶尔等红灯的时候,她会回头看他一眼。他一直闭着眼睛,两只手都抓在身下的坐椅上,似乎在默默地忍痛。 到了他家楼下,秋晨从车里出来,再绕到他那边替他开车门。他似乎缓过来一些,动作虽然慢,却已经不那么僵硬了,只是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像是在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秋晨一直担心地想伸手扶他,却始终没有再触到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侧,盯着他有些虚浮的脚步。电梯里他依旧站得很直,若不是脸色那样煞白,也许根本看不出他正在承受着痛苦。 他刚一开门,一只体形硕大的金毛巡回犬就站在玄关里,抬着头看着他们,一副温驯听话的样子。 “你养狗?”秋晨情不自禁地问。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6) “嗯。别怕,它不会咬人的。”纪暮衡刚踏进房间,那狗便转头给他叼拖鞋,放在他的脚边。 “我不怕。”秋晨笑着说,“它叫什么名字?” 岂止是不怕,她小时候家里也有一条差不多的金毛,后来老死的时候,她还哭得死去活来。 “叫无忌。”纪暮衡伸手揉了揉金毛的脑袋。“它不太见外人,可能有点儿认生。” 可无忌绕过他,好奇地抬头盯着秋晨,一点也没有认生的样子。 秋晨蹲下来摸摸无忌的背,它立刻凑上来在她颈边不停地嗅来嗅去,接着就狂舔她的手。 “张无忌?你还真是大侠啊,养条狗都是明教教主。”如果不是他的脸色太过虚弱,让人担心不已,秋晨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微微一笑,俯身从鞋柜里给秋晨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还是男式的。 “不好意思,我家里不太有客人来,没有合适你的鞋……” “没事没事。”秋晨看他弯腰再直起来都很费劲的样子,忙不迭地说,“你快去坐着吧。” 他点点头走到沙发边,撑着扶手慢慢坐下。无忌跟在他的身后,再蹲坐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摇尾巴,偏着脑袋盯着他。他半仰在沙发上,一手抚在胃上,一手搭着额头。秋晨找到饮水机,倒了杯热水递到他手上。 “先喝点热水。晚上吃饭了吗?”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那……有药吗?要吃药吗?”她俯身担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不用。我歇一会儿就好。”他硬撑着摇摇头。 秋晨见他整个人都疼得有些颤抖,只好蹲下来尽量放软声音地劝他:“要不你躺一会儿?” 他依旧没有动作,嘴唇抿得发白。 “要上,床躺着吗?我扶你……” 他还是摇头,轻声地说:“……没洗澡,不想上,床。就这儿吧。” “那也行,有毯子吗?” “卧室的衣橱里。”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7) 他的家很宽敞,客厅似乎是两个房间打通连在一起,一侧是沙发电视,一侧则是整面墙的书柜。而卧室也是同样方正宽大的结构,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衣帽间。秋晨找到一条薄毯回来。他已经终于撑不住半躺下,两条长腿蜷在沙发里。无忌把两条前腿搭在沙发上,奇怪地看着他,又看看秋晨。 “躺好。”秋晨一边扶着他睡下,一边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他拉了拉毯子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秋晨犹豫了一下,决定留下来。“不行,我不能走。你病成这样,我走了万一出点事怎么办,岂不是违背侠义之道。”她在他面前蹲下轻声说,“你睡你的,别管我。” 他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没有了平时那洞察一切的深刻,反而显得无比脆弱迷茫。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 “睡吧。”她的声音陡然柔软了很多,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我带了笔记本电脑,正好有篇稿子要写。”说完,她转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神,落荒而逃一般地走到餐桌边坐下,从自己的包里把电脑翻出来,盯着屏幕看着电脑开机。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一眼沙发。他已经把毯子严严实实地裹好,紧皱着眉头,身子几乎要蜷成一只虾米。无忌趴在他身前的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墙壁。秋晨轻手轻脚地起来把灯关上,再回到电脑前看材料写稿子。 只是她觉得脑子有些乱,怎么都看不进去。屏幕上的文字像蝌蚪一般乱跳,看得她眼花心烦,于是索性关掉了文档,打开一个名叫萧远山的文件夹。平时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很喜欢看他的照片,总觉得很快能平静下来。、可今天,在他的屋子里,在他的身边,在他的气息笼罩下,这些照片似乎失去了本来的功效。她关了照片,上网胡乱晃悠。 过了没多久,秋晨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无忌正在拱她的脚。 “怎么了?”她压低声音奇怪地问。无忌抬头看看她,转身就走,一直走到沙发边才停下,再回头用湿润的眼睛祈求地看了看她。 原来纪暮衡身上的毯子有大半都掉到了地上,他的手臂也露在外面。秋晨站起来走过去,小心地把毯子捡起来帮他重新盖好,想了想,又轻轻地伸手抬起他的手臂,打算放回毯子下面。刚碰到他的身体,他却忽然惊醒过来,反手一下子握紧了秋晨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清冷,却很有力。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牢牢地攥着她的手腕,像是恐慌地在寻找一块浮木,又像是绝望而无助地挽留。 “你还疼吗?”秋晨蹲下来,颤抖着声音问,“要不要陪你去医院?还是帮你……”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松开手指,有些颓然地放回身侧。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8) “赵秋晨。”他闭着眼睛,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一团黑暗里回响,空洞而疲乏,“你还是走吧。” 房间里一片暗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听出他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些心灰意冷的意味。秋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半蹲在原地,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无忌似乎意识到气氛的尴尬,把脑袋搭在秋晨的腿上,往她怀里蹭了蹭,她下意识地搂住它的脖子。 纪暮衡坐起来,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我没事了,不早了,送你回去。” 说着,他便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地站了起来,再往门口走。他的脚步还是有些勉强,根本不像已经没事了的样子。秋晨咬了咬嘴唇,走去餐桌边把电脑收起来,拎起包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默默地并排站着换鞋。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他还皱着眉头,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仍旧白得吓人。 “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好好休息吧。”秋晨拉住他要开门的手说。 他病成这样,她怎么还敢让他开车。 “没事……”他还是倔犟地要去开门。 “什么没事,你自己看看自己的脸色。”秋晨火气突然就冒了上来,“赶紧回去躺着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他身后绕到门前,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却觉得脚下有股很大的力量,扯住了她的裤脚。 低头一看,无忌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死死咬住她的裤脚,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无忌,别闹,放开。”纪暮衡眉头皱得更紧,低声地喝着。无忌还是死活都不松口,只是呜呜地哼了两声,接着就用脑袋蹭她的腿。再回头看看纪暮衡,他靠在门边的墙上,身子有些软绵绵的。她忽然一下,心就软了。它都知道担心自己的主人,她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弃他不顾? 她蹲下来,摸着无忌的脑袋说:“无忌乖,我不走,我不跟生病了闹脾气的人计较,我不走,好不好?”无忌还是咬着她的裤脚不放,裤脚管都已经被它的口水浸湿了一片。秋晨只好一边脱鞋一边说,“我真的不走,你看,我把鞋又换回来了。”换完鞋她便再往房间里走,直到在沙发上坐下了,无忌松口,接着就把两条腿攀到她的膝盖上,上蹿下跳地往她身上扑。 “乖,别闹了。”她背靠在沙发上,只好不断地晃着身体,躲着无忌的口水,一边躲,一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靠在门边,隔着远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眼光明媚,嘴角扬得很高,有些孩子气地皱着鼻头。可她笑得很少很少,而大多数时候,即使笑,也只是流在表面上,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笑意融进眼睛里。 “喂,纪暮衡,管管你家无忌,我不行啦。”她被无忌扑得几乎要倒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冲他求救。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9) 纪暮衡走过来,拍拍它的脑袋:“无忌,别捣乱了。”无忌停了下来,只是还是不肯从她身上下来,还是硬要把脑袋放在她的腿上。 她低头揉着它,依旧难掩脸上的笑意。一抬头,他就站在面前,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些温柔的沉溺,像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月光下泛着微波。她的笑容立刻尴尬起来,有些讪讪地缩回了手。 他似乎也觉得有点儿窘,转头看了看厨房说:“你要喝点儿什么?” “你别忙了,我什么也不要。你……坐下来歇着……”她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大步走进洗手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吓得跟在他身后,站在门口轻声问,“喂,你怎么样?要不要帮忙?”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用!” 秋晨默默地退回客厅,在餐桌边坐下。他执意要让她走,大概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秋晨走到厨房,想了想,拉开冰箱门看了一眼。他的冰箱跟她的完全大相径庭,里面整齐地放着很多食物,满满当当的。水果、蔬菜、肉类,样样齐全,她从没见过哪个单身男人会有这样一个冰箱,顿时就看傻了眼。 难怪他总是对她不吃饭的行为嗤之以鼻,原来他自己竟然是这么讲究的人。她找到一罐巧克力粉,用热水冲了一杯,捧在手里一回头,看见纪暮衡正斜倚在门边看她,眼睛有些微红,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刚吐过的样子。“好点儿没?”她迎上去,把手里的杯子交给他。他没说话,接过杯子,低头沉默了许久。 “不好意思。”他神色歉然,“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上次你还陪了我一夜呢,我都没赶你走。所以你也别赶我走了。”她抬头做轻松状地笑笑。 “上次你没赶我走,是因为……”他看着她,脸色暗淡地一笑,“你把我当成别人了。” 她心里一凛,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把我当成了萧远山。”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杯子。 她松了一口气:“乱说什么,你本来就是萧远山。” “我不是。”他认真地摇摇头,“他是你的好朋友。我不是。” 她有些愕然,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在心底来回涌动。 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应他,她的手机便欢快地响起来。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0) 他主动转身离去,让她接电话。 是一个图片库的编辑,打电话来说上次秋晨急着要找的一组高清版的印尼旅游图片找到了。 “谢谢你,不过我现在不做旅游了哦,我把我同事的联系方式告诉你,你以后可以跟她联系。”秋晨把自己同事的号码报给她。 那个编辑跟她很熟,笑着打听:“为什么不做旅游了?是不是要高升了?” “哪有,”秋晨也笑起来,“不过是编辑部内部调整而已。” 再寒暄了两句,她挂了电话。又犹豫了一会儿,她才从厨房里走出去。 纪暮衡坐在沙发上,俯身摸着无忌的背。它把脑袋靠在他的腿上,一脸幸福的样子。沙发边开着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灯光从纸质的白色灯罩里流出来,虽然有些模糊,却温暖而纯净。 她曾经无数次说过,自己结婚以后要再养一只金毛,白天带着它在院子里疯跑,晚上就可以让它趴在自己和顾知其脚中间呼呼大睡。眼前的情景,就像从她的梦里走出来一样,虚幻,却灿烂温暖到了极点。她握着手机,手心渐渐渗满汗水,只是一步也迈不出去,像是怕打破了这个梦境。 “就因为不做旅游了,所以你不开心?”他没有抬头,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她木木地摇摇头,眼眶倏地一下就湿了。他为什么总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就看穿她的心思,毫不经意地就触碰到她心里最敏感最柔软的地方?在他面前,她像是没有了壳的蜗牛,毫无遮掩,脆弱无助。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她身前。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指靠近脸颊。那样冰冷苍白的手,却好像带着微暖的气息,钻进她的心底。她终于无力再支撑,伸手抱住了他,默默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是她不好,她只是贪恋他的温暖,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 哪怕是以后要下地狱也好,她只是不想放开,她全身每一个冰冷的细胞,都那样渴望一个温暖的肩膀。即使他的肩膀并不宽厚,反而消瘦得有些硌人。 “我会让你失望的。”她轻声地说。 “我并没有要求你什么。”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温和,有些苍凉,“只要你把我当成萧远山就行。” 这个晚上秋晨留在纪暮衡家里没有走。因为她只要一提回家,他就要开车送她。她拗不过他,最后只好放弃。 虽然他的客房面积不大,床倒是挺松软舒服的,可秋晨换了床更加睡不着,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索性早点儿起来,煮了百合粥,和了点儿面,蒸了几块薄薄的鸡蛋饼,再挑了几样蔬菜拌了色拉。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1) 纪暮衡起来的时候循着香味找到厨房,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她很明媚地笑起来:“还好你家里东西多,不像我那儿,都没东西招待你。”他有些茫然地坐下来,看着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把筷子递给他。 “你好点儿没有?”她问。 “嗯,好多了。”他点点头,尝了一口粥,清香四溢,唇齿留香,不由得又错愕地抬头看她,“手艺这么好?” “以前学过的。”她低眉一笑,“不过一个人,不想做。” 她一边坐下一边说:“你不舒服,所以鸡蛋饼没用油煎,改成蒸的了。太久没做,面和稀了,不过刚好适合你……” 他夹起一块刚要往嘴里送,啪嗒一下,饼从半当中裂开,掉在桌上。她脸一红,拿餐巾纸要去包那半块掉下的饼。 他伸手拦住她:“别浪费啊,我的桌子很干净的。” 说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饼夹起来,三下两下就吃了下去。 “你今天要是胃再疼可别怪我哦。”她咬着筷子说。 “我又不是林黛玉,怎么会天天疼。” “那你昨天怎么会疼成那样?怪吓人的……” 他低头吃着粥,轻描淡写地说:“马上要休假了,最近比较忙。加上晚上吃的东西可能不太好。” 她只是隐约觉得他似乎在隐瞒什么,又不好再问,便岔开话题:“休假?出去玩?” “是啊。上次发给你的照片,没看吗?” “哦,对哦。最近忙昏了,忘记了。”她有些歉意地低了低头,“上次我把你的照片发给我们总监,她还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呢。”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果然,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着她。她把头又垂低了三分。 “我想你肯定没时间休假。”他转回脸继续吃粥,有些漠然地说。 “而且我现在也不做旅游了,也不用想着旅游专题写什么了。”她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片刻的沉默以后,他似乎有些无奈地说:“出去玩一定要以工作为目的吗?”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2) 她语塞,只是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你把自己绷得像根皮筋,不怕哪天就断了吗?”他继续问。 “……我会注意的。”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工作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有条件更好地生活,可要是生活里只有工作,那……” “除了工作,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她很僵硬地打断他,说完了,便低头机械地往嘴里送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有些自嘲地说:“算了,我自己都搞成这个样子,也没资格教育你。不好意思。”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又加了半碗粥。他的脸色依旧不那么好,眼窝有些发青,可能也是一夜没有睡好。无忌走过来,把脑袋又搭在她的膝盖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它问:“你想干吗?肚子饿要吃东西?” “它不是要吃东西,它是想出门。”纪暮衡说,“我每天早上会带它去跑步的,今天睡过头了,没去成。” 无忌的黑眼睛,看得她无比心软,突然心血来潮地说:“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要不一会儿我带它去。” 他愣了愣神,有些不确定地说:“它跑起来很快……” “我会拉住它的。” “那……麻烦你了。”他点点头同意了。 带着无忌下楼走到草坪上的时候,秋晨仿佛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牵着自己家的金毛出门,在大院里散步。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快乐那么单纯,生活圆满得令人眩晕。她蹲下来,摸摸无忌的头,轻声地说:“无忌,我把你当成自己家以前的狗,是不是很残忍?”无忌看也不看她,低头只顾舔她的另外一只手。 “要是我把他当成知其,是不是更残忍?”她继续小声地说,“所以我跟他只能做普通朋友,我不能利用他,对不对?”无忌自然不会回答,“萧远山,我就把他当萧远山就行了,对不对?” “去了这么久?”他给她递纸巾,“我平时带它出去也不会这么长时间。”等她带着无忌满头大汗地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它老是拖着我跑,我怎么办?”秋晨气喘吁吁地擦汗。 “它好像很喜欢你。”他笑了笑,俯身下来揉了揉它的脑袋,倒像是夸赞的样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你去上班?”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3) “去啊。正好一起。” “不过……能不能先送我回去换套衣服?穿着昨天的衣服去上班,肯定会被那帮八婆抓住问个不停……” 她回家换了身衣服,他在小区楼下等她。白衬衫,湖蓝色的百褶裙,平底鞋。她没来得及化妆,也没来得及好好弄一下头发,有些微卷的长发就随意地散在肩上。她站在楼梯口,轻轻浅浅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她的笑,就像她的名字,秋晨,清新简单而美好,迎着初升不久的太阳,璀璨得耀眼。他见过很多美景,却从没有过现在如此安然而又甜蜜的心动。即使他知道,她的笑并非他所独有,她的心,更加是他无法靠近的禁区。只是他已进退两难。 下过一场秋雨之后,天气突然凉了不少,秋晨有一点儿感冒,鼻子不通,塞得难受,正在发呆考虑要不要回家睡一觉,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秋晨姐,有你的东西。”前台小妹告诉她。 她拿回包裹拆开一看,是两瓶维生素c泡腾片。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换季了容易感冒,维生素c可以增强抵抗力。没有落款,她也认识他的字。 她一笑坐下,给他发短信:你的维c收到了,不过我好像已经感冒了。 纪暮衡很快回:糟糕,还是晚了一步。 她开玩笑:没关系,不严重的。只有两层楼,你都懒得下来,还故弄玄虚送什么快递? 我不是懒,是已经感冒了,怕下来传染给你。 她哑然失笑:好吧,同病相怜。 要不要一起早点儿溜回去睡觉? 她收到这条短信,正好接了个电话,一时没来得及回他,挂下电话就看见他又发来一条。 我是说,你回你家,我回我家,没别的意思…… 她终于笑起来。笑完却又觉得无限感慨。她已经把他逼得如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即使她已经调整好心态,可以跟他轻轻松松地聊天,而他也一直刻意保持着“朋友”的安全距离。只是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也许自己这样,也是一直在伤害他。 那天下午,秋晨搭纪暮衡的车提早回家。两个人像比赛一样,不停地轮流打喷嚏。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4) “我说,你感冒了,是不是不应该开车?”秋晨擦着鼻涕问。 “习惯了,不开车难受。再说我没吃感冒药,不会打瞌睡。” “生病了不吃药?你这是什么坏习惯?” 他笑笑:“你吃了吗?” “……没有。” “那就请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他很严肃地说。 “你开慢一点儿好了,我不赶时间。” 他点点头,把车速降到10码。 “喂,你开这么慢,后面车会追尾的。”秋晨又叫起来。 他咳嗽了两声:“那到底要我怎样?” “30码好了……” 开到秋晨家楼下,他又问:“家里有药吗?要不要去买点?” “不用,我有。回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秋晨一边推门下车一边说,“你明明比我严重,早点儿回去休息。” 她刚下车,就愣住了。爸爸的车停在她的楼下。 见她下来,赵文邦也开了车门出来。 秋晨硬着头皮走上去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刚开完政协的会,正好有点儿事,就过来一趟,顺便看看你。怎么样,晚上有没有空陪爸爸吃饭?” 她刚低着头想怎么推脱,便听见赵文邦说:“送你回来的是谁啊?要不要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 秋晨赶紧说:“是我同事。我跟你去吃饭,干吗叫他啊?” 说着,她转身冲纪暮衡做了个快走的手势。他会心地点点头,发动油门绝尘而去。 单单看爸爸一副心中了然的眼神,秋晨就知道,他误会她和纪暮衡的关系了。可吃饭的时候,除了她和爸爸,竟然还有另外一个青年才俊,她又有些搞不懂了。他也许只是想尽一切办法地,要把自己嫁出去。 那个青年才俊长得并不难看,只是有点儿趾高气扬。 “赵小姐,不知道你平时业余时间喜欢做什么?”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5) “上上网,听听歌,看看电影什么的。”秋晨很认真地答。 “哦。高尔夫喜欢吗?” “……不会。” “不要紧,下次我教你。家父每个星期天都要跟陈市长打两局的,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谢谢。”秋晨做感激状地笑笑。 “下个星期我去米兰,赵小姐你喜欢什么牌子,爱玛仕还是lv?” “……都还好。”她心一惊,万一这公子哥真给她买什么,她要还是不要呢? “不如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正好冬装也快上市……” “下星期我要出去旅游。”秋晨立刻打断他。 才俊还没来得及反映,赵文邦倒是来了兴致:“哦?去哪里?跟谁去?” “跟同事,去云南。”秋晨随口答。 “同事?哪个同事?”爸爸眉头微皱。 “呃,就是单位里的同事,你不认识。”秋晨想想又补充,“女的。” “哦。”他似乎有些失落地又靠回去。 秋晨知道,爸爸能看得上眼的男人,估计整个a城也没几个。眼前这个,虽然人有些嚣张,但是倒也挺直爽的。她见过的公子哥不少,这样浑身上下一股小开气质的,也见怪不怪了。为了礼貌,她只好强忍烦躁,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闲聊。 饭吃了大半,纪暮衡发短信给她:我睡醒了,你呢?在做什么? 还在陪家父大人吃饭。好羡慕你,可以睡觉。我困死了。 我还羡慕你可以吃饭呢。 你感冒好点儿没?一定要吃东西,不然更没抵抗力了。 这条短信出去,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回。 是一条彩信。无忌的脑袋凑在镜头前,眼神里有点儿哀怨。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6) 底下有句话:主人家里没吃的,要把我炖了。救命! 秋晨扑哧一下笑出来。 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愣了一下。她浑然不觉地还在回短信:无忌啊无忌,可怜的孩子,你怎么遇上这么丧心病狂的主人了呢。回完了抬头一看,四只眼睛有些错愕地盯着她。尤其是爸爸,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一个……好朋友。”秋晨红着脸晃了晃手机,脸上的温度久久消散不去。 晚上爸爸还要赶回n市,送她回家后,站在楼下叮嘱她:“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到了那边记得给我和你妈妈打电话。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在那边陪你们?” “不用不用。”秋晨忙不迭地回绝。 “秋晨。”爸爸又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让我们少操点儿心呢?” 秋晨低头不语。 爸爸继续说:“今天这个我知道你不喜欢。下次再……” “爸爸,你别再给我找了。”秋晨断然拒绝,“我要是想嫁人,自己会找的。请你和妈妈不要操心。” 跟爸爸告别以后,她飞奔上楼,倒在沙发里。她宁愿一辈子孤单,也不可能找一个连聊天都有障碍的人嫁了。她心底有个角落,其实一直暗暗在怨恨顾知其,他怎么可以把她惯成这样,却又撒手不管了? 第二天上午刚到办公室,秋晨就收到一枚红色炸弹。李菲跟谈了九年的男朋友终于要结婚了。喜帖上两个人笑得如释重负。她对着照片发了很久的呆。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她婚期就在最近,不过忽然收到喜帖,还是有些莫名的感慨。 正好上线遇见李菲,恭喜了她两句以后,李菲问:“和上次那个帅哥如何了?” 秋晨哭笑不得地说:“普通朋友。” “能做到你的普通朋友,这个男人也不简单了。”李菲感叹。 “……确实如此。” “秋晨,为什么你不给他一个机会,更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李菲很认真地说,“茫茫人海,你错过了这个,真的不一定会再有一个人等你。况且,你要知道,这样吊着一个男人的胃口,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我没有吊着他的胃口。我们清清白白是普通朋友。”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7) “那更残忍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你把他划到朋友区,连跨个雷池的机会都不给他。” 因为感冒,她没什么胃口,中午也没出去吃饭,去楼下便利店里买了个便当。买单走人的时候,忽然收到一条信息:中午是不是又没吃饭?她惊诧地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纪暮衡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是律师,很擅长推理。不要吃便利店的便当,我在外面,等下帮你打包一份粥回来。你要鸡丝粥还是蛋花粥?” 晚上下了班,秋晨去李菲工作的诊所找她,要商量给她做伴娘的事情。电梯门刚开,就看见一群西装笔挺的人站在诊所门口正在寒暄。“纪律师慢走,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诊所的声誉,就拜托你了。”说话的人秋晨见过两次,是李菲的老板,他斯斯文文的,一副饱读诗书的学者样子。而被他握住手不放的,正是纪暮衡。 一群人里面,他个子最高,站在正中间,背对着秋晨,一身黑色的正装映衬下,很有距离感。她本来就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而这样处于工作状态跟人彬彬有礼地客套的他,让她觉得陌生,于是一时愣在原地,没挪动步子。 “哪里,周总你客气了。应该的。”他微笑着答,客气地告了别,便转过身来。 看见秋晨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因为惊诧停顿了两秒,接着便重又扩大开来。跟刚才的笑不同,这回的笑,要轻松舒展得多。看见他这样笑,秋晨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了低头。 “你怎么在这儿?”他走近一步,扶着电梯门问她。 她从电梯里走出来说:“来找一个朋友。” “哦。感冒好了?” “好多了。你呢?” “嗯,没事了。”他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就被李菲的声音打断:“秋晨!不好意思,晚了点儿……” 李菲拎着包,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一抬头,说到一半的话顿时戛然而止,一脸诧异地看着秋晨。秋晨下意识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跟纪暮衡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手臂刚好撑在她肩侧的墙上,像是要把她揽在怀里一般。奇怪,周围人那么多,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姿势不太对。 后来他们一起搭电梯下楼的时候,李菲偷偷在她耳边说:“这就是你那个所谓的普通朋友?” “你怎么看出来的?” “气场。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啊,你们俩在一起,噼里啪啦地直冒火花。”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8) “呸。”秋晨暗暗把手伸到背后掐她腰上的肉,“你敢再瞎说试试看?”秋晨瞥她一眼。 “我何止是敢瞎说。”李菲忽然拔高了声音,“纪律师,秋晨说让你晚上跟我们一块吃饭。她有事问你。” 电梯里除了他们俩和纪暮衡,还有一个他的下属,听见李菲说这句话,两个男人都笑起来。 “好啊。”纪暮衡透过电梯的镜面看了秋晨一眼,微笑着答应了。 他的那个下属则闷着头,努力憋住要从嘴角漫出来的笑意。秋晨只好一边有些尴尬地对他笑笑,一边在心里感叹自己交友不慎。 纪暮衡对于她要去做伴娘的事情很是惊讶。 “秋晨其实挺能喝的啊,正常情况下一两瓶红酒不是问题。至少我认识的女孩子,就她最能喝。” 秋晨被李菲说得不好意思,低头一个劲儿地吃菜,纪暮衡偷偷凑到她耳边说:“看来你上次喝醉还真是意外。你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秋晨脸都要红了,抬头瞪瞪李菲说:“你们东北人那么能喝,我可不保证到时候不被灌倒。” “那怕什么,大不了我把酒店的婚房让给你睡。我和老公连夜回乡下老家去,把你扔在那里。”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秋晨起身去洗手间。 秋晨回来的时候,看见李菲正把半个身子探到桌子这边,给纪暮衡看她的手机,很得意地显摆着:“怎么样,那边的雪景漂亮吧。” “嗯。一般几月会下雪?”纪暮衡问。 “早的话这个月底,我十一月结婚的时候,肯定已经下了。我外婆家就住在山边,下完雪以后可美了,你见过雾凇吗?” “李菲同学,东三省不找你做旅游大使真是可惜啊。”秋晨笑着坐下来。 李菲白她一眼。纪暮衡则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去过这么北边的地方。没见过雾凇。”两个人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秋晨只好一个人一边笑,一边默默地吃东西。正在专心对付一盘龙井虾仁的时候,听见李菲问:“怎么样?要不要跟秋晨一块儿去?我帮你在主桌上加个位子。” 秋晨顿时发窘,手一颤,把筷子上的虾仁抖回了盘子里。 纪暮衡不动声色地帮她把虾仁夹到碗里,很随意地说:“我可能没时间。” 秋晨松了口气。“就是啊,你下个月还要去云南呢。” 记忆再轻,轻不过脉膊(19) 他点点头,像是有些惋惜地说:“嗯。一南一北,差好几千公里呢。” 说着,他很慢很慢地侧了头,看着秋晨。他的目光静切清澈,秋晨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被身后的水晶吊灯衬得忽明忽暗,却是那样清晰。 他说,他们差了好几千公里。 他的气息近在眼前,却即将遥不可及。 她忽然便觉得有点儿惆怅起来。刚才那一点小小的如释重负,忽然就变了味。 秋晨依旧每天会在网上遇到他,两个人聊些有的没的,只是没再见过面。没多久以后,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云南。他了以后没两天,秋晨也开始收拾两天以后去东北做伴娘的行装,打完包洗完澡以后,她端着杯茶走到阳台上吹风。 黑沉如墨的秋夜里,一阵阵清凉的晚风吹过,夹杂着扑鼻的淡淡甜香味。大院里的桂花,已经开了一段时间了,不过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仔细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闭上眼睛,感觉着带着桂花香味的清风顺着她的每一个毛孔进入身体。 千里之外的东北已经下过一场大雪,李菲说,她长白山下的老家已经银装素裹。而同样千里之外的云南,这个时候应该开着漫山遍野的狼毒花,那儿的原始森林,肯定是五彩缤纷的。她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那边是不是像他发来的照片上那么美。 有几天没有跟他联系了。她每天吊在网上时竟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回家上网跟他打招呼,也习惯了他每天不厌其烦地问她晚饭吃了没,吃的什么,更加习惯了跟他聊完天说完晚安再上床睡觉。 她已经拿出了手机要给他打电话,却猛地愣住了。手机上他的名字赫然在目,她愣了一会儿,屏幕暗了下去,再按一下,他的名字便又清晰地亮起来。 纪暮衡。 她是不是开始想念他了? 暮雪上的晨星(1) 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李菲的老公家包了一家很大的宾馆餐厅,足足摆了五十桌。光是站在门口收红包,秋晨就收得头昏脑涨,脸都笑得僵了,脚下踩着的三寸高跟鞋,几乎要把她的脚夹出血来。好不容易招待一拨客人进了宴会厅,她躲到签到台的屏风后面,偷偷地脱了鞋,果然不错,脚后跟磨出了血泡。 她已经东奔西走了一天,化妆接亲见家长拍外景,忙得火气上升五内俱焚,这个时候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她叹了一口气,从随身带的包包里拿出创可贴,刚撕开来,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秋晨。” 她全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扶着屏风踮着一只脚,半跳着转回身去。站在她面前的人系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羊毛围巾,满身还带着室外的冷洌寒意,风尘仆仆的脸上,却浮着温暖的笑意。 “纪……纪暮衡?你不是在云南吗?”她一手拿着创可贴,一手拎着鞋子,样子可笑极了,仓皇之间,都不知道是该先穿上鞋子好,还是该先贴上创可贴好。 “有人发请帖给我,我怎么能不来蹭饭呢。”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了,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怎么,不欢迎我?” “怎么会。”秋晨只觉得现在这样太丢人,随口答了一句,就半蹲下来,准备往脚上贴创可贴。 他跟着蹲下来,扶住她的身子:“脚磨破了?” “嗯。”她一边贴,一边脸就烧起来。 他们离得这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脸上微凉的寒意,夹杂着唇齿间呼出的热气,绕过她的耳畔发梢,沿着她的脖颈滑下去,再滑下去。 “好了,没事了。”她自然而然地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甩头笑了笑,“新鞋就是磨脚。” 他没说什么,只是依旧那样托着她的手臂。 宴会厅里的音乐已经响起来,花好月圆的曲调从敞开的大门里飘出来,欢快而热烈。 “马上要开始了,我得进去了。李菲安排你坐哪儿?”秋晨一边慢慢地收回手,一边说。 她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滑到他的手腕时,刚要松手,却蓦地被他握住。 暮雪上的晨星(2) “我坐主桌。”他的手很冷,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就在你位子旁边,抽空过来吃点东西,我帮你多留点儿好吃的菜。”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里面走。她的手指就松松地蜷在他的掌心,感觉着他手心的温度,凉凉的,似乎慢慢降下了她的火气,令她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婚宴上都是李菲和她老公家的亲戚朋友,很多人连李菲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秋晨更是除了新娘新郎,其他人都不认识。好在都是长辈比较多,没什么人灌新人酒,她喝着用葡萄汁冒充的假酒,也没人来拆穿。秋晨跟在新人的身后,绕着圈地敬酒寒暄,一刻也不得闲。 主桌上是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的位子,现在都空着,只有纪暮衡和新郎的一个表哥坐在那儿。秋晨不时会回头看他一眼,他也一个人都不认识,百无聊赖地晃着只酒杯,无奈地看看她。四目相接的时候,他们先是同时叹了一口气,再同时错愕了一下,又同时低头笑了起来。 她本来以为他在几千里之外,可他现在就在眼前,跟她一起笑。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在这几百个人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一株默默守在她窗前的植物。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心头忽然一热,一股暖流随着心跳蔓延全身。 50桌喝下来以后,秋晨就是没醉,也已经撑到不行。 她勉强地走回主桌上坐下,无力地笑笑:“给我留了什么好菜?” 纪暮衡指指她面前的小碟子。 他挑了些清淡的菜式,每样一点点,也把碟子铺满了。 秋晨拿起筷子,夹了块黄瓜,送到嘴边又放下来:“我喝得撑死了。吃不下。” “光喝酒不吃东西怎么行?”他皱皱眉头。 她知道他又要开始教育她不吃饭的坏毛病,忍不住笑着凑到他耳边说:“没喝酒,喝的都是葡萄汁。” “那还好,不然待会儿又要我抬你回去。”他用餐巾掩住嘴唇小声说。 “谁要你抬。” 暮雪上的晨星(3) 他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毛,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 “你晚上住哪儿?”她问。 “婚房对面。你的房间旁边。” “哦。明天我一早就得起来,跟李菲说好了,要去她乡下的外婆家。”她皱皱眉头,“可你怎么办?这么大老远地过来……” 他只是低着头,轻摇着酒杯里的半杯红酒。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一抹背景音乐有些微弱地响在耳边。 “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itseemsthenaturalthingtodo……” 他有些沉思似地看着深红色的酒在杯里荡漾,脸色被灯光衬得也格外红润。 “要不你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吧。”秋晨忽然脱口而出地说。 他目光僵了片刻,似乎花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接着微微一笑说:“我没问题,就怕你们不方便。” “不会。你好歹也飞了那么远,飞机票也不便宜,总不能让你吃顿饭就回去,性价比也太低了。”秋晨一边解释,一边心就虚起来。 她要怎么解释,才能掩饰她看见他不远千里赶过来时的欣喜?也许李菲说得没错,这个男人,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看见他在身边,她竟然觉得如此安稳踏实。 “一会儿我去跟李菲说一下,明天我们本来就开了辆商务车,加你一个人肯定没问题……”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蚊子哼一般,只得自己乖乖闭嘴,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他没有看她,只是准确地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他的手心已经暖了很多,甚至还有些薄汗。 秋晨的指尖微微一颤,似乎想躲。他的手指随即一收,紧接着又靠近了她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盯着你看吗?”她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他很快接着又说:“我要是现在放手,只怕马上就会被别人抢走。”他说得很慢,神色很是认真。 他的脸上不像平时那样,总有温暖亲和的微笑,而是换了落寞无奈的神情,目光远远地落在灯光都已经暗了的舞台上,有些空洞。她忽然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他已经走完其中的那几千公里,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不再躲闪就好。她低着头,手心渐渐发烫,抹胸的小礼服裹在身上,似乎勒得她快要喘不过起来。 “我……”秋晨刚想开口说什么,纪暮衡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皱了下眉头接起来:“阿峰?不好意思,我这次临时有事,到了昆明又再飞回来了……今年就不过来了……” 暮雪上的晨星(4) 他说着,又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这边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明年好了,雪山又不会消失……青稞酒我喝不过你,红酒还差不多。” 打完电话,他合上手机,却一时低头沉默了。 秋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跟人牵过手,却觉得那只手的触感既陌生又熟悉。而他拉住了她的手,似乎并不打算放开,就这么一直牵着她,直到婚宴结束,送她回到房间休息。 手被他松开的那一瞬间,她竟忽然觉得整颗心蓦地一沉,像是有根弦绷断,径直掉入了一个黑黑的深渊。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过那样惨痛的离别,所以她竟然承受不起这样一点儿小小的得而复失。他的手那样温暖,才让那一片空荡荡的冰凉更为明显。 第二天早上,他们驱车三个小时,去李菲长白山附近的老家。刚出城不久,视线范围内就已经全是白雪皑皑的平原,幕天席地的大雪,美得让人窒息。李菲和她老公早就见怪不怪,加上前一天太累,一路都在睡觉。秋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雪景,趴在窗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你看你看,那边还有一排小房子,都快被埋掉了呢。”她激动地晃晃坐在她边上的纪暮衡,又怕吵醒在后面睡觉的李菲,只好尽量压低声音。 “嗯。”他的声音也有点儿闷闷的。 “别郁闷了,待会到了那边下了车,有的是时间给你拍。”秋晨笑着转回头来,“把你的相机收起来吧,别捧着了,车上拍不成的。” 他叹了叹气,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单反。 “我帮你收起来。省得你越看越郁闷。”她拿起相机替他塞进包里,再从自己的包里翻出mp3,递给他一只耳机,“听歌好了。” 他顺从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兴致不高的样子,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秋晨看着窗外一片无穷无尽的雪白,渐渐地开始觉得心底有股暗涌渐渐弥漫。她很怕雪天,很怕很怕。第一次见到这样大雪的那一点惊喜,慢慢开始被伤感取代。那就像暗藏在她身体里的毒素,总在不经意地时候沿着血脉一点点侵蚀她每一点每一滴快乐和喜悦。 于是她索性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听歌。她喜欢的歌很杂,mp3里放了各种各样小语种的歌,什么芬兰语瑞典语丹麦语,不一而足。 “这些歌你能听懂吗?”纪暮衡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问她。 “听不懂。就是听不懂才有听歌的效果。” 暮雪上的晨星(5) “什么效果?” “催眠。”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她听着听着,也很快睡着了。 她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但是迷迷糊糊的,却总觉得醒不过来,朦胧中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脸颊:“秋晨,醒醒,快到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近在眼前,顿时清醒过来。她竟然一直睡在他的肩膀上。车里很暖,他的领口敞开着,从他肩膀这儿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 她立刻腾得一下坐直身体,转开视线往窗外看:“到哪儿了?” “前面高速下去就到了。”李菲在身后懒懒地说,“大小姐你醒了?昨晚是不是又没怎么睡?” “我失眠还不是给你累的。”秋晨狡辩。其实她一直都有认床的毛病,偏偏白天在车上又特别容易入睡。 “好好,我对不住你,待会把你扔雪地里,看你还跟我矫情。” “你把她丢雪地里,自然会有人捡。”李菲的老公贺子晨笑着说,“现在秋晨可不会任你欺负了,人家有靠山了。” 秋晨回头瞪了贺子晨一眼,却看见纪暮衡正在揉肩膀。 “怎么了?”她问。 “有点儿麻。”他笑笑,“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不好意思……”秋晨低着头,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贺子晨继续说:“老婆,你有没有觉得秋晨现在特温柔?” “是啊是啊。”李菲附和,“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秋晨决定闭嘴,转回头去看窗外,看了一会又再看看纪暮衡,见他已经不揉肩膀了,才放下心来。 李菲家人都把秋晨和纪暮衡当成一对,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被拉到饭桌边坐下。吃饭的时候李菲几乎全家人都到了,整间屋子里四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他们两个不是主角,只是来蹭饭蹭玩的,乐得猫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待会儿是不是出去拍照?”秋晨问他。 “嗯。”他低头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别慌,还早呢,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够你拍了。” “嗯。”他又只是低头吃饭,随便点了点头。 暮雪上的晨星(6) 他平时总是那样沉稳淡定,现在憋了半天不能拍照,就像个心不在焉,满心只想着出去玩的孩子,那样子着实可爱,秋晨禁不住一个人偷笑起来。她见过很多痴迷执著的摄影师,每个人都是一端起相机就丢了魂的样子,所以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见他不太答理她,于是也埋头飞快地吃完东西,接着就偷偷跟李菲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趁乱溜了出来。 李菲家边上不远就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山脉,虽然还只是11月底,南方还是深秋的季节,这里却已经覆上了一层颇厚的白雪,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亮得刺眼。 他们并肩走在雪地上,身后留下两排整齐协调的脚印。纪暮衡每走一截路就要停下来拍照,一拍就是半天,秋晨一直很有耐心地站在边上等他,不时帮他出出主意。 “冷不冷?要不我们回去吧?”他见她脸冻得有些红,便有些歉意地问。 她摇摇头说:“不冷。李菲说山那边有一片很大的森林,还有湖,我们要不要翻过去看看?” “这么冷的天,山上还都是雪……”他有些担心地看看身后并不高的一个小山坡,犹豫了。 “山这么矮,一个小时就到顶了。”秋晨不以为意地往前走,“你云南都没去成,也难得来一次东北,当然要玩个过瘾。” 她一个人往前走了一会儿,见他还在原地,于是又折回去,“放心吧,我几乎每天都健身,不会爬不动的。” 她歪着脑袋笑起来,映着白雪的双瞳里闪着异常璀璨的光芒,他只觉得心神一个恍惚,不知不觉地就跟在她身后往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因为都是雪,走起来还是有些难度。他走在前面,在雪地里踩下一对对的脚印,她便踏在他的脚印里,一步步地跟着。忽然,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怎么了?”秋晨下意识地往他身后一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得跟我说话。”纪暮衡很严肃地说,“不然你跟在后面,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秋晨扑哧一声笑出来:“哪有那么严重。这坡一点也不陡,我怎么会掉下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并不犀利,也没有半点儿不满的意思,只是沉静如水,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安稳的力量。那漆黑的双眸,竟然让她不敢对视。 “好好,我说话。”她认输地低头推他往前走,“说什么呢?” “随便你。”他停了停,又说,“说说你小时候好了。” 她想了想:“小时候?我小时候没什么特别。”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漂亮的小女孩小时候总是特别的。” 暮雪上的晨星(7) 秋晨笑起来:“我小时候很胖,圆滚滚的,一点儿也不漂亮。” “骗人。”他不相信。 “真的。小学一年级,我们班级挑小朋友排集体舞,老师嫌我胖,没让我参加,我还生气地回家哭,硬要爸爸帮我去说情。” “你爸爸去了?” “当然去了啊。可是老师不答应。” “那怎么办?” “我自己又去说了一次。”她笑着回忆,“小时候也不知道怕,就去老师办公室又哭又闹,最后老师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词。 “生猛?”她接下去。 “不是不是,是活泼。”他似乎也低低地笑了起来。 “小时候不懂事嘛,做过很多这种事情呢。大概是被父母宠坏了,所以总有点儿无法无天的。还好现在勉强学乖了一点儿。” “人总是会慢慢成熟的。” “不是成熟,是不能再做小孩子了。”她低头说,“那些事情,小时候做是可爱,现在再做,就是傻了。” 他一时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往山上走。 过了片刻,他才轻声地说:“能一直做小孩子,其实也是种幸福。” “是啊,可惜我们都没那个运气。” 话题似乎渐渐往伤感的方向滑去,秋晨只好再扳回来:“对了,你有没有带广角镜头出来?” “没有,本来去云南的森林里,一天要徒步七八个小时,所以行李都精简过了,只带了个最普通的镜头。” “哦,也对,带了广角的也不一定有机会用,多重啊。” 这座山其实很矮,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山顶。视线猛地开阔起来的那一瞬间,秋晨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眼前的景象,她只在电影里见过。 山脚下是硕大的一片白雪覆盖的森林,深绿色和亮白色相互交叠融合,色彩浓烈而单纯,像一幅静止的风景油画,却随着阵阵微风高低起伏。远处有一个小湖,湖上已经结了薄冰,在阳光下亮得如同一块钻石,熠熠生辉。 暮雪上的晨星(8) 在这样明朗的环境里,整个人似乎都豁达清醒了很多。 “还好我们上来了,不然错过这么美的景色,回去要后悔死了。”秋晨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山下感慨地说,“萧远山大侠,你的相机电池够用吗?” 他很明朗地笑起来:“看来我不去云南来这里,真是选对了地方。” 秋晨找了个树桩坐下发呆,静静地看他在山顶上转来转去找角度。她见过的摄影师,都有种不拘小节的洒脱,为了拍片子,会趴在地上躺在地上,无所不用其极。而纪暮衡,似乎永远都是优雅的,从容的,一丝不苟的,让她很难想象那些精彩的风景,是怎样出自他手的。直到现在。 很多时间,他都是空着双手,站在山上镇定地看着他要看的景色,而每拍一张照片,他思考的时间都很长,可真正拍起来,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咔嚓三四下而已。也许是因为他是律师,所以习惯了收集好证据材料,真正上庭的时候,不过是最后一击而已? 秋晨就这么一边看风景,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坐了一个小时。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无聊死了?”纪暮衡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她身边。 “不会啊,跟着摄影师拍片子我很习惯的。”秋晨往旁边坐了坐,给他留出半边树桩,“上次美国来了一个摄影师,拍美食的,你知道他五个小时拍了几道菜吗?” “几道?”他坐下来,好奇地问。 “两道。”秋晨伸出两个手指,“从三点拍到八点。我饿得恨不得把那两道菜吃下去。” 他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放松而惬意:“走吧,起风了,再不走就太冷了。” 下山的路上,秋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菲再三叮嘱她不要上山。下去的路比上来时难走得多,本来不陡的坡度,却因为积雪湿滑而变得惊险万分,加上重心不稳,一不当心就会跪在地上。 纪暮衡走在她侧前方,对她伸出一只手,她只犹豫了那么一秒,便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两个人都戴着手套,隔着厚厚的布料,她感觉不到他的温度,却觉得心底里的慌张,在手被他握住的那一瞬间,沉淀了下来。 他笑了笑说:“其实都是雪地,摔倒也没关系,我们一口气冲下去,怎么样?” 秋晨拼命地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 他挑挑眉毛:“不知道刚才谁说自己生猛的。” 她皱着眉头,没有心思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跟着他往山脚下蹭。 ------------------------------------------------------------------ 亲们,多多给依儿收藏,推荐,多给点红包啦。 依儿会根据推荐,收藏数量不断加更的。 暮雪上的晨星(9) 走到一半他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秋晨点点头。 她到底还是缺少经验,很少遇到过这种惊险的路况,本来玩了一个下午轻松惬意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紧张还是冷,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而鼻子和脸颊又冻得通红。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呼出的热气腾起一团团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保温杯递给她:“还有热水,你喝吧。” 秋晨接过来,慢慢地喝了一点,身体里开始渐渐有暖流涌动,感觉好了一些。 “我没事,我们走吧。”她强打精神,转身准备出发,却没想到迈出去的第一步便一脚踩空,整个人就快要随着惯性往山下滑去。 她已经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才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挡住她下滑的趋势。 他拦腰抱住了她,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飞扬起一片薄薄的白雾。 秋晨的尖叫沿着起伏的山峦荡出一片片的回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完全趴在他的身上,连雪花都没溅到多少,只是姿势有些尴尬。 雪地里太滑,他大概是一抱住她,就被下滑的巨大力量带倒了,整个人躺在地上,而她的脸就埋在他的胸前,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在万籁俱寂的森林里,她几乎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你没事吧?”他轻声地问,有些低沉的声线在雪地显得那样清澈澄静。 秋晨摇了摇头,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蹭着他的下巴,几乎能闻到他脸上一股淡淡的须后水的清香,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翻身坐了起来。 “你呢?”她问完,等不及他回答,便又继续说:“相机有没有摔坏?” 接着,她自说自话地捞起被甩到身侧的相机,蹲在一边开机检查。 她只顾低着头,因为她不想自己脸上那一片难以掩饰的绯红被他发觉。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猛然发觉刚才跟他贴在一起时,自己的心,毫无预示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直到现在,还似乎要从胸口里蹿出来。 “嗯,还好,镜头好好的,没有摔碎,也能开机,应该问题不大。”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此地无银地念叨着。 相机小小的液晶显示屏里,他刚才拍的照片一张张闪过。秋晨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冰凉的空气里灼烧着。 “秋晨。”纪暮衡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暮雪上的晨星(10) “嗯?”秋晨依旧低着头。 “相机没事。” “是啊。” “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扶我起来?”他很客气很温柔地问,语气里有些无可奈何的从容。 秋晨似乎一时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只是蓦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已经坐了起来,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墨黑的双曈里反射着雪地的白光,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你怎么了?”秋晨觉得自己的声音发紧,听起来异常干涩。 “可能是扭到脚了。”他动了动身子,语气轻描淡写,眉头却骤然拧紧。 “很严重?”她情不自禁地着急起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没事。”他一边倚着她站起来,一边笑着摇摇头,“应该还能走,不至于要你背我下去,不用担心。” “我……”她倒一时语塞,低头看看他艰难地用左脚支撑自己站起来,再抬头看看他颇为轻松写意的笑容,竟然有些恍惚,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不好意思,害你受伤。” 她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可怜兮兮的样子,倒像是受伤的人是她。 他沉默了两秒,忽然又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有些讪讪地问,声音还是很低。 “没什么。”他矢口否认,慢慢地转身往下走。 她下意识地走在他身边,牢牢地扶着他的手臂。剩下的路并不长,他们却走了很久很久。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累了,冷了,还是内疚,只是茫然地这么走着,隐隐约约觉得五脏六腑冻成一团冰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偶尔抬头看看他,发觉他痛得额角沁满细细密密的薄汗,那团冰便会倏地再蔓延几分。而他却一直满不在乎的样子,明明步履不稳,还一直停下来问她扶着自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终于回到李菲家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长时间了。秋晨攒了那么久的一口气终于泄下来,突然觉得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呆滞地听着李菲戳着她的额头,骂她非要擅自上山,呆滞地吃了晚饭,甚至都没有反抗李菲把她和纪暮衡安排在一个房间里过夜,呆滞地跟着她抱了两床被子,铺在房间里热热的土炕上。 “不好意思啊。”李菲解释说,“我姥姥家这么一个院子,总共也就三间空房,家里亲戚来得多,住不下,只能安排你们俩住一块儿。不过你看这个炕那么大,睡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你们一人一边,中间还可以放张小桌子。” 暮雪上的晨星(11) “我没意见,只要秋晨不介意就行。”纪暮衡看看秋晨,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我无所谓。”秋晨摇摇头。 “再说了,我们家人都把你们当一对了,要把你们分开了,还得有人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呢。”李菲开玩笑说。 “我们俩怎么会是一对。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秋晨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李菲有些惊诧地张张嘴巴,鬼鬼祟祟地把秋晨拽到一边:“秋晨,你们刚才还那么亲热,怎么突然又翻脸?” “我们什么时候亲热了,那是他受伤了,我不扶他怎么办?” 房间并不大,虽然她压低了声音,但屋子里的人还是都听见了。 “别装蒜了。你不知道你晚上回来时的表情,心疼得都快哭出来了。”李菲继续拷问她。 “我没有心疼。”秋晨继续摇了摇头。 “还装。”李菲敲敲她的额头,“我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承认自己心动?” “我真的没有。”秋晨有些冷淡地随口一答,“洗手间在哪里?你带我过去。” 说着,她便拖着李菲出了房间。 秋晨洗漱好回到房间时,纪暮衡正趴在小炕桌上,对着电脑上看下午拍的照片,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便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你的脚……还疼吗?”秋晨在他对面坐下,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边不经意地问。 “没事。”他摇摇头,依旧看着电脑说。 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只是靠在墙边看书。两个人都沉默地坐在灯下,周围安静得只有一台加湿器冒出水汽的噗噗声,袅袅的白雾蜿蜒上升,很快消散在干燥的空气里。她捧着书,似乎怎么也看不进去。 “你要不要看看我们下午的成果?”他似乎发觉她的心不在焉,把电脑转了个方向对着她,“我去刷牙洗脸。” 他转身慢慢地往外走,而她放下书,很认真地一张张看他的照片。每次看他的照片,她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些景色像是一股暖风,轻柔地吹在她的身上,温暖充盈着每一个细胞。 暮雪上的晨星(12) 直到闪过一组照片,令她呼吸一滞。照片上正是她自己。那时她坐在山顶上发呆,盯着远处的那片小湖,柔软的长发在风里轻荡。他把她拍得很好看,午后的光线柔和明亮,映得她的五官精致小巧,白皙的脸上能清晰地看见发丝和鼻翼留下的投影。 她看着这一组漂亮得有些陌生的自己,怔怔地出神。 门口有人咚咚地敲了两下门,再轻声地叫:“秋晨。” 她以为他不方便,要她帮忙,便慌慌张张地开门走到院子里,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 “怎么了?”秋晨出去的时候,看见纪暮衡正站在门边的屋檐下,抱着手臂侧脸看她。 他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天。她也跟着抬头,便看见一片她从没见过的天空。 深邃湛蓝的天幕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星辰,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每一个角落里,都密密麻麻地散落着无数的光亮,那些星星又那么近,似乎手一伸,就能抓下来几颗。 “从来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多星星,所以叫你出来看。”他轻声地说。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璀璨的星空,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半夜的天气极冷,她抱紧了手臂,瑟瑟发抖,却怎样也挪不开视线。他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上,均匀而平静。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抬着头看着天空。 在他的怀里,秋晨觉得冻得发抖的身体渐渐温暖,而眼眶也慢慢湿润起来。 “听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信不信?”她问。 “我信。”他轻声地答。”以前我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我们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都看得见?” “应该是。我们开心或者不开心,他们都知道。” 她的眼泪,终于滑过脸颊。而他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秋晨,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只是,我想要一个机会。”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 她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任自己的泪水汹涌蔓延。 暮雪上的晨星(13) “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讨厌我,所以才只当我是普通朋友?”他抱着她,低声地问,“还是因为我差得太远,根本比不上他?” 她就算再想躲闪,也没办法忽视他语气里浓烈的低落和失望。 她摇了摇头,发丝蹭在他的下巴上。 “不是。”她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纪暮衡,我不敢跟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所以我怕伤害你,更怕失去你。” 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眼泪像决堤一般,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停住哪怕一秒。越是抱得紧,她越是觉得心底里一片空虚。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泪流满面,就像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还会为了一个人而狂跳,为了一个人而酸痛。可对着眼前这让她心动的人,她却无力爱他,只怕她爱得少了,会辜负他,让他伤心,爱得多了,又更怕他也会有一天离她而去,再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裂成两半,疼得无法自持。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忘不了他,我做不到……” “嘘,嘘,没事了。”他摸摸她的头顶,嘴唇贴在她的耳边,温暖的声音轻的像片羽毛,“我在这儿。” 他顿了顿,又轻声地再说了一遍:“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不会走。” 秋晨哭湿了纪暮衡胸口一大片的羊毛衫,哭得头昏眼花,最后还是被他半搂半抱着拖回了房间。屋子里温暖如春,干燥的空气很快蒸发了她脸上的泪痕。 “喝点水。”他倒了一杯茶塞在她手里。 她确实脱水得厉害,接过杯子一口就喝完了。 “还要吗?”他拿回杯子问。 她摇摇头。 “那早点儿睡吧,我听李菲说,明天你还得陪她去姑姑家。”他很平静地说完,便关了房间里的灯。 借着窗外折射进来的雪光,秋晨隐隐约约地看见他走到火炕的另外一边,远远地坐下,却始终没有动作,像一座静止沉默的雕像。她想了想,钻进被窝里躺下开始脱衣服。等她安静下来闭上眼睛以后,她听见他那头也传来希希索索的动静,接着便恢复了平静。 他们就这么离得远远地,并排躺着。 暮雪上的晨星(14) 刚才那样大哭了一场以后,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却心情起伏着,毫无睡意,于是又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以后,她微微动了动,便听见他小声地问:“睡不着?” “嗯。有点儿热。” “还好,不是因为怕我图谋不轨。”他的语气听起来跟平时说笑的时候一模一样,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怕你什么……”她轻声说,“你才不像是那种人。” 也许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她都不能接受跟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可对着他,她却始终心无杂念,更相信他是坦坦荡荡的君子。 “你不要小看男人的本能。”他却令她大跌眼镜地戏谑着说。 “……我没有小看男人的本能。” “那你是没有把我当成男人?” 秋晨语塞,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跟律师辩论。我认输。” 他笑起来:“我可没有说要跟你辩论。” “你那是职业习惯好不好。” “那我不说话,听你说好了。” 她却说不出什么,只好默默闭上了眼睛。 周围很静,静得似乎能偶尔听见积雪压断树枝的噼啪声,风吹过地面的低低呼啸声,还有房间里加湿器吞吐气泡的声音,很轻,很远。还有,耳边他的呼吸声,很近,很软。她觉得那一声声沉静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似乎渐渐带走了她清醒的意识,令她觉得全身放松,很快便迷糊起来。 冷月如霜,她的睡脸在窗前的雪光映照下,笼着一层银白色的淡淡光辉。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轻轻地伸出手去。 他们离得很远,他的指尖差了那么一两公分,就是触不到她的脸颊。他不太敢动,生怕吵醒了她。手臂僵了那么一会儿,已经开始有些酸,刚想收回来的时候,她却忽然在半梦半醒之间,往他这边靠了一点儿,温热的脸庞贴上了他的指尖。霎时间,一股电流般的暖意顿时沿着手指顺着胳膊而上,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暮雪上的晨星(15) 而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低了低头,把脸整个埋在他的手心里。渐渐地,他似乎感觉到手心里有抹湿意。她的睫毛细密纤长,上面已经凝满了泪水。 不知道她是为了谁在梦里都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上秋晨起得很早,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出门洗漱,还好,眼睛还不算太肿。她对着镜子,很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回到房间的时候,纪暮衡也已经起来了,正弯着腰穿鞋。 秋晨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问:“睡得好不好?我觉得这炕好热哦。你呢?” 他没有答,还是低着头。 秋晨察觉到有些不对,转过脸来问他:“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看她:“鞋子穿不进去。” “怎么回事?”秋晨蹲下来,才看见他的脚踝肿得很厉害,根本不能塞进高帮的登山靴里,“怎么这么严重?会不会是伤到骨头了?” 她的声音,紧张得有些飘。 “应该不会。”他摇了摇头。 秋晨只是蹲在他的身边看着,既不敢碰他的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竟然慌了神,深呼吸平静了两下,才站起来说:“我们今天就回城,陪你去医院。” “哪有那么严重,我没事。再说你不是要陪李菲吗?” “不陪了,你的脚比较重要。”她一边说,一边要往外走。 他伸手拉住她说:“真的不用。” 停了停,又说:“这只脚以前受过伤,我有经验,不会是骨头的问题,休息两天就好了。” 秋晨更急了:“以前有旧伤,现在再受伤不是更严重?” 说着,她推开他的手,出门去找李菲。 秋晨很快折返回来,发现他仍然坐在床前发呆。 她走过去蹲在他的脚边,把他的登山靴鞋带一格一格地松开。 “再试试。”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弯下腰,自己拉着鞋子,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脚踝,努力了很久才终于穿上了。 也许是房间里太暖和,两个人都有些出汗。 秋晨再帮他把鞋带松松地打了个结。 暮雪上的晨星(16) “紧不紧?会不会勒得疼?”她一边绑鞋带一边低着头问。 他一时没有回应,她便又抬起头来,对上他正看着自己的目光。她以为他一定是痛得皱着眉头,却没想到他正一脸微笑,那神情,倒像是她刚说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似的。 “你笑什么?”秋晨一问完,自己就已经反应过来,脸腾地又有些烧起来。 她都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关心,还有那么一点无可奈何的心疼,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掩饰,他一向那么敏锐,又怎么会不发觉?只是她又总是躲闪,自相矛盾得厉害。 她只好罗里啰唆地掩饰着:“肿成这样,昨天也不早说,万一真的伤到骨头了怎么办?耽误那么长时间。还好李菲有个同学是医生,等下我们回了城可以直接去医院找他。你行不行,还能走吗?”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对他伸出手臂。 他似乎有些犹豫,只是默默地仰脸看着她。他的眼底聚集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像一片波浪翻滚的大海,而里面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海水,她都看得清楚。 她低着头,一时竟然错不开眼神,就这么胶着地,跟他四目相接着。她的手臂虚悬在半空中,等了他很久,才终于被他伸手握住。 “秋晨,如果你要给我机会,我是不会让它溜走的。”他站起来,牢牢地抓住她的手。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和他十指交握的两只手,轻声地说:“我不是给你机会。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手上的温度,令她忽然无比清醒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这双手,便是她摆脱过去阴霾的唯一机会,错过了他,也许她错过的,就会是一生的幸福。“好。”他低了头,极轻极浅地吻了下她的额角。“我们慢慢来。” 这一天,他们马不停蹄地先是赶回城里,去医院拍片子,证实他的脚的确没有伤到骨头,又改签了机票飞回a城,一天折腾下来,飞机降落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一出机场,a城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但这几天还是很暖,最高气温还有近二十度,整个城市弥漫着股像春天一般潮湿温暖的气息。 “我先陪你回家吧。”秋晨说。排队等出租车的人很多,他们俩被挤得紧贴在一起,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耳语一般。 他眉头一皱,她便立刻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抢在他前面说:“平时就算了,今天你是伤员,不许逞强装绅士。” 他被她抢白得一愣,刚要反驳,她便又说:“反正今天一天都是我照顾你,你就让我好人做到底,不行吗?”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自己就又停了下来,低头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暮雪上的晨星(17) 秋晨很熟悉他的微笑,这两天来,更加明白他这么有些欲言又止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当即暗地里咬了咬嘴唇,扭开脸去。 她的发丝从他颈边擦过,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又染上一抹红晕的脸颊,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明亮了几分。 “待会儿去哪儿吃饭?”他碰碰她的手臂问。 “刚才飞机上不是吃过了吗?”她还是拿侧面对着他。 “飞机餐哪是人吃的?” “那你还吃光。”她没好气地说。 “我习惯每天三顿饭,一顿都不能少。” “那待会儿再吃就是第四顿了。” “我只说不能少,没说不能多吃一顿啊。” 秋晨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地飞快说:“要吃你自己去吃,我要回家睡觉。” “那先送你回家,让你早点回去睡觉,你不到家我怎么能放心一个人出去吃东西。” 原来他绕了个圈子,把秋晨绕到陷阱里去了,要不就得听他的,自己先回家,要不就得陪他去吃饭。秋晨决定闭嘴,要是再辩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会输成什么样子。 拥挤的人群里,她被不断往前缓缓挪动的人流推得晃来晃去,几乎要站不稳。 他迈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后,把她和后面一个又高又胖的大汉隔开。几次感觉到后面的推力以后,秋晨又忍不住回头跟他说话了:“你的脚当心点儿,别待会儿伤上加伤,又得去医院。” “嗯。”他轻声地答,语调里掩饰不住地带着笑意,“总让你把我当伤员照顾,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啊。” 闭上眼睛,她似乎都能想象出他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着微光的笑容,就像这秋天里的空气一般,清爽温暖。 从东北回来的第二天,秋晨本来的假也没休完,也不想提前回去上班,于是便回了趟n市。妈妈对于她忽然回来很是惊喜,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母女俩面对面吃饭的时候,聊了很多。妈妈一向对她很宽容,从来不太多干涉她的生活,连这次她为什么回来都没问,只是不断给她夹菜。 “妈,以前我们家多多的玩具还在吗?”秋晨一边喝着排骨冬瓜汤,一边忽然想起来问。 暮雪上的晨星(18) “在啊。你以前没事就给多多买玩具,结果等多多老死的时候,还有好多没拆封,都在地下室里收着呢。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有个朋友也有条金毛,忽然想起来了。反正那些东西你们也用不上,我拿回去送给他家的狗狗玩。” “好啊。” 吃完饭以后,秋晨去地下室找以前自己给狗狗买的玩具。地下室收拾的很整齐,东西都分门别类地装在纸箱里,她很快找到写着“多多”的箱子,挑了新的几样玩具拿出来。 要出门的时候,她忽然看见架子最下面放着一个没有标记的纸箱,走过去轻轻一碰,一片灰尘腾空而起。那里面是一箱酒。各式各样的,白酒、清酒、红酒、香槟、威士忌,不一而足。 以前她的爸爸和顾知其的爸爸很喜欢两个人关在书房里聊天下棋,这种时候总要小酌两杯。于是顾知其就总是留心给他们买各种酒,每次买都是一样两瓶,一瓶放在他家,一瓶放在赵家。从五年前顾家出了事到现在,秋晨的爸爸就再也没有在家里喝过酒。那一箱顾知其买的酒,就尘封了这么多年。 秋晨放下手里的东西,把箱子里的酒一瓶瓶拿出来,在地上排开来。把最后一瓶酒拿在手里的时候,秋晨蹲在地上,久久不舍得放下。这些酒的瓶子上几乎都沾染了灰尘,轻轻一碰,就是一个指印。她似乎还能记得他那时每次买一瓶酒回来,都要跟她献宝似地介绍这酒的来历背景,该怎么喝。可她从来不注意听,只是光顾着看酒瓶好不好看,跟酒的颜色配不配。 如今那布满灰尘的一只只酒瓶,再也没有曾经的流光溢彩,而它们的故事,她一个都记不起来,就像过去清晰无比的他的样子,也渐渐笼上了一层时间的面纱,可每次想到这些,那锥心的痛苦,却从未有过一分一毫地减轻。老天像是在惩罚她,惩罚她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惩罚她不珍惜,所以才会让她在事隔了这么久以后,仍然能够为了他痛彻心肺。 她放下手里最后一瓶酒,慢慢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对着满地的酒发呆。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拿着一瓶意大利红酒,对着酒庄的名字愣神。是纪暮衡打来的。 她接起来,轻声地应了一句:“喂。” 他似乎有些错愕,停了一秒才问:“秋晨?你怎么了?不舒服?” 她忽然一下有些哽咽,情不自禁地抚着胸口平静了一下才说:“没有,我没事。刚睡醒呢。” 暮雪上的晨星(19) 她撒了个小谎,才把他骗了过去。 “哦。那就好。你这两天没上班?” “没有啊,假还没休完,你呢?回去上班了?” “嗯。正好有个客户公司里出了事情,我只能上班了。” “你这两天没开车吧?脚好了吗?”她问。 “没开车,陈宽每天来接我上班,再送我下班,都快要我给他劳务费了。”他轻笑起来。 她也勉强地笑了一下。 他似乎听出来她情绪有些不高,便很轻松地说:“对了,我找你有正事,有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事?你说。” “那个……”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一下才犹豫着说,“从我出门到现在,无忌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过了……” “你出门的时候它都是怎么办的?”秋晨忽然想起来问。 “钟点工每天会过来打扫,顺便给它喂东西。不过没人带它下楼。它很挑剔,一般人都不肯跟出去的。所以……你能不能来一趟,带它出去遛遛?它喜欢你,你也能管得住它。”他很小心地问。 “不是我不愿意。”秋晨为难地说,“可是……我这两天在n市……” “哦……”他拖长的声音有些闷,“回家去了?” “嗯,正好有时间,就回来看看。这下帮不了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句话说完,秋晨自己都有些愣住了。明明已经那样紧紧地拉过了他的手,为什么她现在又忽然好像跟他不熟一样,如此客套? 他也沉默了两秒,才半开玩笑地说:“我的伤估计没那么快好,等你回来我还是得求你。” “我后天回来,到时候再跟你联系好不好?”她似乎像弥补什么,语气越发地温柔。 “好。” “那你这两天自己当心,医生说要静养,别走太多路。” “嗯。” 暮雪上的晨星(20) 隔着电话,她忽然觉得自己跟他的距离遥不可及,一股奇怪的陌生感油然而生。匆匆又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她拿着给无忌的东西从地下室里出来,路过玄关的时候,忽然听见屏风后面传来爸爸打电话的声音。 “老方,你要什么支持,尽管跟我说……行啊,别到我公司去,有事就打我这个私人的手机。天源那边也不是好对付的,万一被他们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肯定会猜到我们是为顾家而来的……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你……” 只是听见”顾家”这两个字,秋晨便僵在了原地,挪不开脚步。 爸爸一边打电话一边绕过屏风往里走,刚一转弯就看见秋晨那直直的目光,立刻打断电话那头人的话:“老方,我现在有点儿事,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接着,他走过来拍拍秋晨的肩膀:“回来了?最近好像又瘦了哦。” “爸爸……”秋晨反手拽住爸爸的手臂。 她的皮肤极白,手背上几乎能看见一条条脉络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因为用力,而越发得明显起来。她只叫了声爸爸,便嘴唇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家的事情,你不要管。”赵文邦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抢在她前面,“你好好地上你的班,n市的事情跟你无关。” 说完,他便举步往厅里走。 秋晨追在他身后:“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爸爸回头,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收敛着的严厉:“不能。” 接着,他字斟句酌地又补充说:“如果知其还在,他也不希望你插手。” 知其,知其。 他是她一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坎,更像是宿命里的那条暗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淹没她。哪怕她遇到那盏明灯,哪怕她已经竭力想朝他走去,却总是被过去牵绊住脚步,身不由己。 夜里秋晨很晚才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拿着手机,翻到通讯录里纪暮衡的名字,犹豫了很久,看着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甚至已经按下了拨号键,却又匆匆忙忙地掐断了。 他一向早睡早起,不像她总是熬夜失眠,第二天再上班迟到。所以这个时候,她实在不应该再因为自己心绪不宁,就去打扰他的好梦,虽然她在此时,忽然无比想念他的温暖。 那么远,这么近(1) 微似砂轻似烟怎会有风波,有惆怅跌入了恒河。 回去上班的第一个星期一直在下雨,纪暮衡不无郁闷地在网上跟秋晨说,这雨再下下去,无忌就要在家里憋出抑郁症了。秋晨只好安慰他说,等雨一停,她就带他和无忌去个好地方。 后来雨真的在周末的时候停了下来,结果星期天一大早,秋晨还没爬起来,就被纪暮衡的电话叫醒。 “你已经到了?”秋晨从床上跳起来,站到窗口,果然看见他的车停在楼下。“这么早?不是说我去找你的吗?” “不好意思,这么早吵醒你,不过不是我要出来,是无忌看到天晴了,就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拖。”他的声音轻松又愉快,“你慢慢来,不急。” “好好,我马上下来,你们等我一会儿。” 秋晨飞快地刷牙洗脸,绑了个马尾就冲下楼去。纪暮衡跟无忌都站在车边,面朝着她的方向,一看到她,无忌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过来。 “无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丢脸?”纪暮衡站在它身后无奈地叫。 等他慢慢地走到秋晨面前的时候,她已经蹲在地上被无忌舔得招架不住了。 “它平时不会这么没家教的。”他也蹲下来,拍着无忌的脑袋说,“看到美女就不能控制自己了?你是什么坏毛病?” “你别怪它嘛,人家还是小孩子来的。”她笑着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从家里带回来的狗玩具,“无忌你看,我给你带新玩具了哦。” “你这样会宠坏它的。” “狗狗而已,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啊。”她不以为意地搂着无忌说,“对吧无忌?” 无忌得意忘形地上蹿下跳,差点儿把她扑倒。 纪暮衡搂住东倒西歪的她,挥手推开无忌,瞪着它说:“再闹就带你回家了啊。”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走快走。”她站起来,又伸手扶他起来,脸上的微笑就像这久阴放晴的天气一般温暖明媚,“你的脚好了吗?要不我来开车?”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能跑而已,车还是我自己来开吧。”他拉开车门说,“你是坐前面还是要坐后面陪无忌?” 他微微侧了头,半挑着眉毛,眯起眼睛扶着车门等她的回答。 那么远,这么近(2) “我……”她看看他的脸色,犹豫一下说,“我坐前面。” “嗯。”他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秋晨带他去的是城中一个并不出名的西餐厅。这个餐厅在一个公园的正中间,自己独享一片草坪,到了中午就会铺上露天的桌椅,而他们到得早,整块草坪都是空的。餐厅的老板是个法国人,秋晨在一次拍摄中认识他,两个人很是投缘。无忌一到洒满阳光的草坪上就亢奋起来,牵都牵不住。纪暮衡索性放开牵绳,由它自己在草坪上狂奔。秋晨则带他在屋檐下的长椅上坐下。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弄点儿吃的。”她笑着走进还没正式开门的餐厅,过了一会儿,捧着一只托盘出来。 那托盘上是刚烤好的羊角面包,凯撒色拉,还有一瓶金黄色的香槟和两只细长的玻璃酒杯。 “一大早就喝酒?”他惊诧地抬起头看她。 “没办法。”她放下托盘,很苦恼地说,“人家不给我别的饮料。连水都没有。” “为什么?你得罪老板了?” “……不是。” “饭店停水了?”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怎么职业病又犯了,什么都要刨根问底?”她一恼,坐下来不再理他。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莫名奇妙地被她呛回来,有些错愕地愣在那里。 “吃东西。”她拿起一块面包递给他。 “谢谢。”他默默地接过来,低头慢慢地咬。 她再递给他一碟色拉,他放在一边,还是说了谢谢就不再出声,像是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她自己实在看不下去,咬咬牙说:“算了算了,跟你说好了。老板说,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来,今天第一次有人陪,所以要恭喜我,一定要请我喝香槟。满意了吧?” 说完她站起来,也不看他的反应,脱了外套说:“你乖乖坐着,我去陪无忌玩。” 这一天阳光明媚,空气纯净,碧草如茵。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就像一幅细细描绘的油画,美好得如此浓烈,如此单纯。 那么远,这么近(3) 秋晨跑得累了,索性就坐在草坪上,抱着膝盖看无忌自己对付一个崭新的棒球,龇牙咧嘴地把球咬得七零八落,末了还抬头看看她,一副邀功的表情。她顿时笑得前仰后合。纪暮衡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无忌走到他们两个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很纠结的样子。 她更加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转过头对他说:“你家无忌怎么这么有喜感……” 话还没说完,他的唇便贴了上来,封住了她后面的话。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一退,似乎想躲。而他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在同一瞬间伸臂环住了她的腰。她顿时觉得血气上涌,虽然睁大了眼睛,眼前却是模糊一片。 他的呼吸带着股很浓的奶油香味,他的嘴唇柔软得好像一颗甜腻的棉花糖,他的手臂坚实而又有力。这个吻其实很短,很浅,却好像抽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于是他默默地揽她入怀,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希望时间停住的感觉。以前曾经年少轻狂,不管有多幸福,都不能让她不满意,总是觉得前面的日子还长,还有数不清的美满在等她。可是现在,只是这样小小的温暖也让她舍不得放手。 尽管,她并没有刻骨铭心地爱着他。 尽管,她只是卑微地想要找一个人带她走出那片阴霾的迷雾,甚至顾不上思考,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自私且不负责任。 而她想不出如果她真的想再坠入一次爱河的话,这世上哪儿还有比纪暮衡更完美的男友。他从不给她压力,从不苛求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约她吃晚饭的时候,总是遵循她的日程安排,虽然他也很忙,但总是能找到迁就她的办法;送她回家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要求上去“坐一坐”或是“喝杯咖啡”;每次她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开心,他都能立刻察觉,然后不着声色地巧妙地逗她开心。 在他的潜移默化下,秋晨竟然觉得自己生活地开始慢慢像个正常人了。她不再会不吃晚饭,不再会彻夜失眠,不会再除了工作便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她知道他那样好,而她却无以为报,即使心底里想同样对他好,却总表现得很拙劣。 她喜欢他,却不爱他。她跟他聊得来,又觉得跟他在一起时总是心情舒畅,可是每次他贴近吻她的时候,她都要条件反射一般地扭头躲开,而若是躲不过去,便会全身僵硬嘴唇紧抿,像是在完成某种义务。她只是个蹩脚的演员,虽然奋力演出,却始终入不了戏。 每年圣诞节前,照例是杂志社里最忙的时候。因为负责的页面少了很多,秋晨已经很久没有加班加到晚上九,十点了,所以下午得知要赶通宵在之前把刻好的杂志内容光盘送到印厂时,她只觉得眼前发黑。缓过神来以后,赶紧溜出去发短信:快,老地方。 两分钟以后,纪暮衡从楼上下来,正好赶上她从洗手间出来。 那么远,这么近(4) “又肚子饿了?”他递给她一个苹果。 “不是。”她一边啃苹果,一边皱着眉头说,“今天晚上加班,可能要通宵。怎么办?又害你白定了位子。” “下次再去好了。”他抱着手臂笑笑,站在消防门边看她吃苹果。 “可是我想吃那家的鱼翅捞饭很久了。”她抬头笑笑,“明天晚上去好不好?我今天通宵,明天可以不上班,我提前去排队。” “好啊。”他的字典里,似乎都是“好”、“没关系”、“不要紧”。 她突然想到什么,一分心,竟然咬到了舌头,顿时疼得脸色大变。 他一步迈过去,低头抚上她的脸:“怎么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又不想让他担心,于是嘴里含着半块苹果拼命摇头,加上眼角因为剧痛而泛着的泪花,样子可笑而幼稚。 “……没事,咬到舌头了。”过了半天她才缓过来,揉揉脸说。 他低头握拳掩嘴偷笑了两下。 “笑什么笑,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所以分神了。”她极力辩解。 “什么事?这么重要?”他又抱起手臂,似乎满脸好奇的样子。 “……没什么……”她想了想,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他还想再问,可想到每次刨根问底她都会跳脚,于是也硬生生地把问题憋了回去。 晚上秋晨加班加到十点半,总算把自己的版面都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帮美编检查校对所有的页面是否都正确刻盘,再大致浏览一遍,就可以收工了。办公室里只留了三个美编和她自己,有人拿音响效果并不好的笔记本电脑在放音乐。 那是一首很多年前的老歌,蔡琴的声音淳厚而凄凉:“我像落花随着流水,随着流水飘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总觉得缺少一个爱……”窗外开始飘雨,细密的雨丝敲打在落地玻璃窗上,折射着对面大楼的霓虹,像是一面缤纷而朦胧的彩墙。 玻璃内侧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秋晨伸手随意地写写画画。不知是蔡琴的歌声,还是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让她有些伤感。 那么远,这么近(5) 去年的今天,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到纪暮衡的日子。她对日期很敏感,大大小小的日子都记得很清楚。下午在楼梯间里,就是因为突然想到这个,才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可这么小一件事,他一定不记得。她也无谓再提。 秋晨转回头来,随便找了个网页打开来看新闻,等着美编刻光盘。没过多久,所有的美编都完成任务下班了,办公室里只留她最后一个人。她已经习惯了要把所有刻好的页面检查一遍,以免发生上次那种低级错误。 美编们刚走不久,又有脚步声进来。 “又忘记什么了?”秋晨正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地问。 “鱼翅捞饭。”来人声音里,藏着一丝笑意。 她抬起头来。纪暮衡就站在她面前,大衣的肩膀被雨水沾湿,正在暖气下升腾起一股很薄很薄的水汽。 “你怎么来了?”秋晨站起来,“这么晚还不在家乖乖睡觉?” “我忽然想吃鱼翅捞饭。但是又不想一个人吃。”他很闲适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来一点儿呢?” 秋晨笑着从他手上接过温热的打包盒,走进旁边的休息室里:“进来坐。”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捧着一盒鱼翅捞饭抢着吃,两个勺子不时打起架来。 “为什么不买两份?”秋晨意犹未尽地舔舔勺子说。 “你以为我不想?店里只剩最后一份了。” “不过瘾。明天再去一次,我请客。” “好啊。”他点头笑着说,“你今晚还要多久?” “嗯……还有一会儿吧。你困不困?先回家吧。” 他却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你快去干活,我等你。” “不用不用,这么晚了,你还是……”秋晨话还没说完,他便低头看杂志,推了推她说:“还不快去?” 秋晨只得回到座位上,重新开始核对每一个版面。因为有人在等,她心静不下来,破天荒地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通,便一狠心关了电脑。“我弄完……”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往休息室里走,却发现他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那么远,这么近(6) 他怀里还抱着那本厚厚的杂志,大衣已经脱下来扔在一边,围巾却还松松地绕在脖子上,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温度太高,他的脸色很红,看起来气色很好的样子。他睡着了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温和平静,甚至有些可爱的孩子气。秋晨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竟然觉得心底出乎意料的软,像是踏在半空的云层中一般,飘飘然然。 她走过去,狠了狠心,拍了拍他的脸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睫颤抖了两下,仍旧没有醒。她离得近了,又叫了两声,他才终于醒过来,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颇有些怨气地皱皱眉头。 “别这样睡,会着凉的。”秋晨下意识地摸摸他的额头,“你看你,都出汗了。” 他像是没有睡醒,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秋晨……”他忽然低声地叫她。 “嗯?” “真可惜,今天下的是雨,不是雪。”他的眼眸平静,一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她先是一怔,接着便会心笑了起来:“是啊,今天我也没有摔倒。” “那可说不准。”他也笑着伸手一带,她顿时站立不稳,跌在他的怀里。 “喂……”她一不小心坐在他的腿上,感觉到他身体柔软的温度,慌乱间看见他的脸贴近了几分,立刻手忙脚乱地推开他,站了起来。 她那样急迫地推开他,力气大得竟然让他没有防备地几乎倒在沙发上。他再坐起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有些尴尬。而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讪讪地拽着袖口,低头盯着地面。他的手指握成拳头,渐渐收紧,片刻以后,才缓缓地松开。周围的气氛安静到有些怪异,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似乎陡然拉近了许多,砸得人心烦意乱。 “走吧。不早了。”他先打破僵局,站了起来往外走。 秋晨紧走两步跟上去,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像是讨好一般地,握得很紧。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把她的手捏在手心里,颇有微词地说:“手这么凉?穿得太少了吧?” “办公室里暖气太足,穿多了热。”她低着头答。 “那外套呢?大衣也这么薄。” 那么远,这么近(7) “还好啦,地铁里也很热的。” “地铁现在这个时候还有吗?” “不知道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晚坐过地铁。” “那试试看。”说着,他就拖着她,一路小跑地冲到楼下,再一路小跑地冒雨撑伞冲到地铁站里。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车厢里人不是很多,却也已经没有座位。“过来,这边人比较少。”秋晨带着纪暮衡往两节车厢的衔接处走,背靠着车厢站定。他就站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身侧的立杆,背着光,看不出脸色表情。 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跟刚才拎着鱼翅捞饭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已经大不一样。即使她努力地避免伤害他,只是有时候身体本能的反应,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咬了咬牙,说服自己伸出一只手去,亲昵地拉起他的手,塞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他微微一怔,接着便靠近了一步,松开扶着杆子的那只手,握住她的,也插在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什么?”秋晨感觉到他口袋里似乎有样什么东西,像个信封,薄薄的。他低头拿出来,交在她手里,接着便侧脸看着地铁里小小的液晶电视显示屏。那是一张喜帖。 “咦?”秋晨奇怪地端详他的脸色,“谁的喜帖?你这么不待见?不会是前女友的吧?” 他仍旧不说话,只是专心地看着电视。地铁刚好驶进车站,车窗外的霓虹照得他脸色忽明忽暗。“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她的声音低下去。他没有出声,默认了。她沉默了很久,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要不……我陪你去吧?” 他回头看她一眼,又再转回去看着电视屏幕:“我不一定要去的。不用勉强。” “不去会不会显得你很小心眼?”她晃晃他的胳膊,发觉他的嘴角似乎渐渐地浮起了一抹微笑,“我陪你去,好歹也让人家放心,不会有人当场去抢新娘啊。” 他终于转回脸来低头看她,眼底弥漫起一股温暖的光亮。 她就知道,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却绝对不会主动对她提这种要求。 “正月十五摆喜宴?”她翻出那张喜帖看了看,“不知道会不会很冷……” 她声音很轻地说着,又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像只乖乖的小猫,把脸埋到他的胸前,努力地靠近他,在半夜隆隆疾驰的地铁车厢里,寻找他的心跳。 宋流韵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了秋晨要陪纪暮衡去喝喜酒,立刻比她还起劲儿地跑到时装编辑那里搜罗了一堆新款的晚装。 “有那么夸张吗?”秋晨大惊失色,“我穿得稍微正式点儿就行了吧?” 那么远,这么近(8) “人家前女友的婚宴,你可一定要打扮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否则怎么能起到给他长脸同时刺激那女人的效果呢?”宋流韵把衣服往秋晨身上比画,“你虽然长得还行,但是这个身材也太平淡了吧?胸这么小,穿什么也撑不起来……”秋晨差点儿一口鲜血喷出来。 而最后挑中的那条浅蓝色吊带薄纱小礼服,应该很适合她。因为纪暮衡来接她的时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很久,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形容词,可最后也只说了几个字:“很漂亮。”接着在车上就不断透过后视镜瞄她。而当天的新娘打量她的时间更久,目光虽然柔和礼貌,却总有点儿欲盖弥彰的冰冷,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秋晨断断续续地打听过,新娘是他大学时候的女朋友,两个人很久以前就已经分手,也很少再见面。再多的,其实她也不太好意思问他了。虽然她其实真的很想知道,他那个“萧远山”的名字,跟这个女孩有没有关系。 跟他们一桌的都是纪暮衡以前的同学,两人一坐下来,立刻就有人揶揄他们:“哟,我说纪队长你怎么这几年都没动静呢,原来一鸣惊人,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啊?”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他笑笑。 “我们怎么没那么好运气呢?” “怎么会呢?今天的伴娘就很漂亮。” “得了吧,个儿那么高,穿个高跟鞋就看到我头顶了。我还是算了。” 秋晨趁他们说话的空隙,偷偷凑到纪暮衡耳边问:“他们为什么叫你队长?你是什么队长啊?” “足球队。”他侧过脸来,“不过毕业以后骨折了一次,就再也不敢踢了。” 她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他的脚:“上次你说右脚受过伤,就是这个?” “嗯。” “怎么骨折的?” “意外而已。”他随口一答。 “那现在还会不会疼?”秋晨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可陡然响起来的音乐瞬间掩盖了她的声音,舞台上的灯光也霎时亮了起来,所有的人几乎同一瞬间都扭头过去看,而他也不例外。 那句话,他应该没听见。秋晨忽然觉得有些沮丧,便也不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看舞台中央投影幕布上循环播放的结婚照。 那么远,这么近(9) 婚礼上的桥段基本没有什么特别,新人入场,放一段煽情的视频,证婚人讲话,交换戒指,开香槟点蜡烛。秋晨的心思,基本上都不在婚礼上。她一直很留心地看他的反应,怕他的情绪有什么波动。 而他的沉着淡定,甚至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就好像结婚的不过是个跟他并不太熟的旧同学一样,甚至当新郎新娘到他们这一桌来敬酒的时候,他还是像平时那样微笑着。他们的位子正好在过道边,一对新人走过来的时候,全桌人一起端着酒杯站起来,而新娘则甜美地一笑,温柔体贴地说:“暮衡,你胃不好,就别喝酒了。”她的声音很轻,只有站在身边的几个人听得见,柔软细腻地像是一只撩人的小手, 秋晨一怔,却以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反应过来,拿过纪暮衡手里的杯子,把自己本来端着的橙汁递给他。“那我替他喝。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她一边说,一边也笑得无辜而温柔,接着便抬头仰脖,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新娘的目光僵持了一瞬,随即又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一桌人忙着纷纷举杯,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一段小小的插曲。 不知道是不是那杯酒喝得太急,秋晨坐下以后,竟觉得面红心跳。她随便夹了两口菜吃,还是觉得心慌意乱,于是轻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站了起来。 “要不要陪你?”纪暮衡拉住她的手问。 “不用。”她见他有些担心的神色,忽然又笑了起来,“我还不至于喝一杯就要吐吧。” 酒店的洗手间里四面都是镜子,秋晨站在洗手台前,看着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投影,只觉得更加眩晕。她低头闭上眼睛,一手撑着水池边缘,一手伸在冰凉的冷水下面,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暮衡,你胃不好,就别喝酒了。”刚才那句话,忽然又翻上她的心头。新娘叫唐晓柔,真是人如其名,说起话来又甜又柔。秋晨在心里暗自琢磨,不知道纪暮衡以前跟这块糖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去要不要逼问他呢?她自认为跟宋流韵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比起来,自己算是温柔可亲的了,只是跟她一比…… 她低着头胡思乱想,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吃醋?她在吃那个唐晓柔的醋? 那股已经强压下去的翻滚的血气再一次涌上头,冲击着她每一个脑细胞,瞬间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其实嫉妒她那么亲昵熟稔地叫他“暮衡”,又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一般地知道他胃不好,再那么体贴地劝他不要喝酒。 她对着镜子呆滞了片刻,又忽然笑了起来。 返回宴会厅的路上,她的步伐情不自禁地快了许多,似乎是要飞奔回去一样。经过一段走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她,那声音有些犹疑:“赵秋晨?”秋晨一回头,看见远处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人走了两步过来,又半信半疑地叫了一声:“秋晨?”秋晨抬头看着他的脸,激动得脱口而出:“子明哥哥?” 方子明是她爸爸以前战友的儿子,小时候来过她家很多次,总是带她出去玩,逛公园,游船河,放风筝,她还曾经开过玩笑说,如果不是方子明高中就出国读书,恐怕根本轮不到顾知其做她的初恋男友。这几年来,她一直只在照片里见过方子明,看着他从青涩少年长成如今潇洒成熟的大男人。他陡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秋晨又惊又喜,忍不住冲上去抱了他一下。 那么远,这么近(10) “子明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a城来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亮灿烂。 “最近刚回来。我爸爸在这边开了公司,可是又不让我帮忙,我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过来看看。” “是吗?方叔叔把公司都开到这里来了还不让你去当老板?也不找我去捧捧场?做什么大生意这么神秘?” 方子明高大魁梧,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特别熟悉的爽朗英俊:“哪有什么大生意,我听说还是跟你爸爸一起做。” “我爸爸……”秋晨一愣,她并没有听说爸爸在a城有什么生意。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上次回家听见爸爸打的那个电话。 “老方,你要什么支持,尽管跟我说……我们是为顾家而来的……” 她本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爸爸说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却忽然像是有人捅破了天上的乌云,一道闪电顿时凌厉地劈了下来。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脸色骤然一变,方子明倒被吓了一跳,不禁伸手晃晃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秋晨惊醒过来,抬头定了定神问:“你知道我爸爸和你爸爸在a城的生意是为了什么吗?” “做生意除了为了赚钱,还能是为什么?”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是的。他们是为了……为了顾家,为了给他们讨个公道。” 方子明的眉头渐渐拧紧,似乎在激烈而快速地思考着什么,片刻以后,才低声而有些嘶哑地说:“他们是不是疯了?顾家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还这么劳师动众的,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秋晨看着他的眼神:“子明哥哥,你知不知道顾伯伯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 “我……”方子明一愣。 “知道的人其实很少,那个时候你又正好出国了,所以肯定不知道吧。”秋晨惨然一笑,“他们是在自己家郊外的别墅里,被一场大火烧死的。警察说,那场大火只是意外。可是那天明明下着大雪,就算再大的意外,也不可能整栋别墅全部烧成焦炭,就连人都……” “秋晨。你别这样。”方子明似乎有些词穷,“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过去再久又怎么样?他们难道就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吗?”她靠在墙边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我爸爸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知其他真的已经不在了,我宁愿相信他是躲起来不肯见我,只要他活着,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么远,这么近(11) 话说到一半,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方子明。他的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眉头微皱,见她抬头,才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 走廊的尽头灯火阑珊,纪暮衡就站在那团扑朔迷离的微光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而遥远,却有一种看破了一切后,心灰意冷的无限悲凉。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座分崩离析的废城,像是看着一段无法挽回的流水,像是看着满地凋零残破的落叶。 回去的路上,秋晨坐在纪暮衡的车里,冷得瑟瑟发抖,即使裹紧了大衣也无济于事。 “冷吗?”他终于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一边说,一边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 “还好。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秋晨摇摇头。 不过是半个小时前,她还那么开心地要往他身边飞奔而去。 可只是一转眼,她便又伤害了他一次。 只是想着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她便情不自禁地又瑟缩了一下,心底里颤抖着一阵刺痛。 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默默地盯着前方。她无数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总是组织不成句子,只得再收回去,沉沉地压在心头。 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秋晨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纪暮衡……”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看着红灯转绿,忽然发动车子起步,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掉头上了高架。 “我们去哪儿?”秋晨整个人几乎坐不稳,惊慌地撑住车门问。 “坐好。”他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声。 一路上,他把车开得前所未有的快。 “要去哪里啊?”秋晨又问,可他只是不答,她只好放弃,换了哀求的口吻,轻声地说:“你开慢一点儿好不好?” 他置若罔闻,还是一脚一脚地加着油门。夜晚的高架亮得像条金色的巨龙,他的脸色就随着头顶不断闪过的路灯,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眼底却黑沉得看不见一丝光芒。秋晨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跳快得像擂鼓一般,剧烈而慌乱。 他把车开到一所老宅前,猛地刹车停了下来。接着开车门下车,又大步流星地走到秋晨这边,拉开车门低头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么远,这么近(12) “到了,下来吧。”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威严。 秋晨乖乖地从车里出来,跟在他的身后。房子里没有开灯,他轻车熟路地拖着她进屋,又沿着一段楼梯爬上二楼。秋晨看不清路,几乎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被他半搂着上楼,推进一个房间。 灯亮起来的那一瞬,秋晨下意识地抬手臂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强光。这是一间书房,装潢豪华,可靠墙的书柜里却空无一物。沙发,书桌,茶几,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白布遮尘,显然是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秋晨刚想问他带自己来这么一套废弃的老宅有什么意图,纪暮衡却已经打开书橱的门,拿出一个同样有些年头的木箱,底朝上地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地上。 “你过来。”他把箱子扔在地上说。秋晨只得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稳定心神,可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颤抖,语速飞快,“秋晨,你不是问过我以前跟唐晓柔的事情吗?”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地上散落着的东西。 “我跟她以前的照片,信件,还有礼物,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一样一样地看,我不介意。还有,我妈妈很久前就去世了,跟她有关的所有东西,也都在这儿,你要是想看,也可以慢慢地看。”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没有过去的。也许你觉得你的过去很悲惨,可是如果你想听,我的过去也绝对不会比你的逊色。只是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你再不忘掉,除了折磨自己还有什么好处?” 房间巨大空旷,他的声音在木质的地板和家具之间飘浮,带起微弱而有些空荡的回声。秋晨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满地的书信照片,还有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他慢慢地向前迈了半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我的过去,从封起来那天开始就再也没看过,你却一直把他的照片带在身边,你不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公平吗?” 秋晨抬起头,正对上他冰凉的目光。她从没在他的眼里看到这样清冷的眼神。一直以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从他那儿索求温暖和阳光,却没有想过,他的温暖,终究还是有被她耗尽的一天。她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角。 接着,他同样冰凉的唇贴了上来,蜻蜓点水一般,只和她的唇接触了那么短短的一秒,便又放开。他扬起嘴角,黯然一笑:“是不是每次我吻你,你都还想着他?” “我没……”秋晨刚要争辩,他却松开了一直紧抓她肩膀的手,低头绕过他,往门外走去。他的衣角从她的指尖滑落,留下一片虚空。走到门口,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扶着门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不介意你忘不了另外一个人,可是原来……我做不到。”他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停在了走廊的另一头。 那么远,这么近(13) 密闭已久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霉腐味,那是过去的味道。他的过去,已经在她面前摊了满地,而她自己的过去,却在她的心里腐烂发霉,长出密密麻麻的伤疤。 秋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看着灯光下飞扬跳跃的尘土。她知道他就在附近,她似乎还能听见他刚才说的话在这里回响。多么讽刺,明明是她伤害了他,可先说对不起的人,竟然还是他。 秋晨在地上坐了太久,再起身的时候,膝盖都几乎僵硬了。 她推开房门,找到走廊尽头另外一个开着门的房间,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窗外却悬着正月十五的满月,透过落地玻璃窗洒下明亮而清冷的光辉。 纪暮衡的身影,就隐在窗边的角落里,几乎要融入身后的那片黑暗里。 秋晨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依旧面对着窗外的花园,轻声说了一句:“不疼了。” 接着他转过头来,用再平常不过的从容淡定的口吻说:“晚上你不是问我骨折过的脚还会不会疼吗,已经不疼了。”他顿了顿,继续说,“已经好了,就不会再疼。只不过,我换了个地方疼。”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低眉微微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秋晨被他拉着走近了一步,却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神:“你说得没错,我对你确实很不公平。其实我一直很想忘记过去忘记他,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做不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没有了,就算不疼,也会觉得少了什么。” 说着,她又抬起头来:“我想,我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而且我也没有资格让你陪着我疼。所以……” 她停了停,从他冰凉的手掌中抽回自己已经冻到麻木的手:“对不起,像我这样只会伤害你的人……不值得你爱。” 突如其来的事实(1) 自从我的离开后,我们渐渐疏远了。我也到了n市,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每天浑浑噩噩地度过,却没想到爸爸的公司竟出了事。 她如此归心似箭地想要回去,可老天偏偏不给她面子。这个小国的政局一向不稳,刚巧在这天爆发了动乱,整个机场都被反动武装包围起来。秋晨和一群旅行团的同胞被安顿在一个还算安全的酒店,等着专机来接他们回去。他们等了两天,无助地在条件简陋的宾馆房间里坐着,只有少量的食物和水。秋晨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捏着手机,期盼着纪暮衡会回她的电话。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能奢望着他给她点儿希望。 可是他没有。她自我安慰道,他爸爸的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一定焦头烂额,或者现在正对她恨之入骨也说不定。不过没关系,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都是场闹剧,那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们错怪好人,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就是了。她不介意放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只为回到他的身边。 看到顾知其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明白自己早已经不再爱他,她以前只是对初恋这样一个概念无法释怀,而顾知其的死,吏是让“初恋”这个词,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可她现在爱纪暮衡。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温柔的笑,深邃的眼,和柔软的唇。在这样惶恐不安的境地里,她只要想到他就会微笑。 第二天晚上,他们终于等到了祖国的飞机,顺利地飞回了a城。飞机落地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来接她的方子明见到她时掩不住的一脸错愕。 她一脸的憔悴,面色灰暗,嘴唇干裂,眼神却很亮。 方子明心疼地抱抱地,拍着她的脑袋感叹:“你这丫头好好地出去疯什么疯,碰上这种事情……” “别说了,快带我回去洗澡,我觉得我都快臭了。”秋晨挥挥手,“回去我得跟你说件绝对让你震惊的事情。” “我也有件震惊的事情告诉你。” 秋晨无力地摇摇头。哪里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人复生更让人震惊的。 回方子明家的路上,秋晨试着给纪暮衡发了条短信:我回a城了,有时间的话见一面好吗? 他没有回应。 一路上她捏着沉寂无声的手机,看着窗外闪过的五彩霓虹,心一点点地凉下去。方子明也一直沉默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问题。进了门秋晨便扔下东西坐在沙发上,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事实(2) 方子明站在她面前,环抱着手臂看着她,半晌才说:“纪暮衡……你到底了解他多少?” 秋晨不解地抬头看他。 方子明叹一口气坐了下来:“昨天我刚知道,虽然天源这次确实是损失不少,有几家分公司都关了,副总也出了问题接受调查,但是,他们的老板陈栋,就是纪暮衡的爸爸,却一点儿也没受到影响,反而突然当上丁星辰集团的主席。” “星辰集团是什么?” “看来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啊。”方子明又叹气,找了一个文件夹给她看,“星辰是a城非常有名的家族企业,一直很低调,没有上过市,但是资产一定非常庞大。这个家族,姓纪。” 那个文件夹的第一页,密密麻麻地列着星辰集团下属的公司名。酒店、广告公司、旅行社、培训中心,还有娱乐公司,等等。 “他们具体做了什么,我们不清楚,但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陈栋肯定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的,否则不会脱身脱得这么干净,而且他本来只是星辰的小股东,这次却突然当上主席,肯定是得到了星辰的好处,才会这么容易就把天源给放弃了。不过话说回来,天源这次的损失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很多资产早在半年前就开始转移了……” “也就是说,纪暮衡是星辰的老板?他用星辰来变换,让他爸放弃天源,所以我们才能赢?” “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会赢的,只是,不会这么顺利,而且肯出不会损失这么小。” 即使大致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了,秋晨依旧一头雾水。 她只是不明白,纪暮衡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知道他跟他爸爸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而星辰集团既然是他妈妈家那边的公司,他又怎么可能拱手送给他爸呢?只为了让赵家少损失一些? 她一直都以为纪暮衡是个再理智不过的人,又怎么会做这种明显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的事情?这一场闹剧折腾下米,受伤的竟然只有他。 而他既然找到了顾知其,就肯定知道了当年所有的真相,又怎么会不阻止这一切? 她想不通,无意识地盯着手上那个文件夹看,突然被一个名字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家娱乐公司的名字,在纪暮衡父亲陈栋的公司天源集闭旗下。她打过交道的娱乐公司不计其数,却只对这一家影响深刻。 因为她被这家的公关部总监郝小姐肆无忌惮地羞辱过,还差点儿闹上法庭,最后,是当时还一直被她当做萧远山的纪暮衡,帮她干净利蒋地解决了这件事情。原来是这样。只是不知道他当初为了这件事,花了多少精力去应付他爸。 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理由,伤害了一个这世上最值得她珍惜的人。 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出门。“唉,你去哪里啊?晚饭还没吃……”方子明拽住她。 “去找他啊。”秋晨推开方子明的手,“多一分钟我都等不下去。” 突如其来的事实(3) 一路上,她的心不断狂跳。她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见到自己,她只知道自己要见他,现在,立即,马上。 她要把以前耽误的时光,一点点地都弥补给他,从现在开始。 懊恼、激动、思念,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 秋晨抄近路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得飞快。快走到他楼下的时候,她听见有熟悉的狗叫声,停下脚步一看,无忌被人牵着,站在路灯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的视线往上移,发现牵着狗的人不是纪暮衡,而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也许是另外一条金毛,不是无忌。她转回头去刚要走,那条狗又狂叫起来。 她疑惑地转回身,往那一人一狗的方向走近了两步,仔细看了看狗的牵绳,似乎真的是无忌。她再往前走了一步,无忌叫得更响,撕心裂肺,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秋晨看见无忌伤心的眼神,再也没有怀疑,冲到那个人的面前就问:“你是什么人?” 接着她蹲下来,无忌立刻往她身上扑。那个人看见她,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小姐,这狗是不是认识你?” “是啊。”她摸着无忌的脖子,试图安抚它,“无忌乖,没事,没事的。是我啊。” 无忌不叫了,只是把脑袋搭在她的肩上,低低地呜咽着。 “太好了。”那个青年看见她和无忌亲昵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一般地摸摸脖子,“这狗寄放在我们社区的宠物医院好久了,自从前天晚上听说它主人去世,它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我还在发愁呢……” 秋晨正在专心摸着无忌,便听见一句仿佛晴天霹雳的话。 她顿时觉得手脚一阵凉意,腾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问他,“你说什么?什么它的主人……” 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翻滚着的血液令她眼前发黑,完全无法完成一个句子。 “啊?你不知道吗?它主人生病好久了,本来是要把它交给别人家养的,可它到哪儿都不愿意,它主人只好把他寄养在我们医院,让自己的朋友经常来看它。结果前天晚上他朋友来的时候,说它主人去世了,然后它就不肯吃东西,我想带它出来转转,看看它会不会有胃口……” 那人说着说着,发觉秋晨的脸色不对,便不敢说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小姐,你……没事吧?” 即使此刻天崩地裂,也不会让她如此震惊。那颗本来激动狂眺的心,突然便卡在嗓子眼不动了。秋晨站在原地,慢慢觉得无法呼吸。怎么会是这样? 不不,一定是什么事情弄错了。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生病,而明明昨天晚上,她还看见他上线,签名是“冬日暖阳,岁月静好”。 不可能,这人一定是在说疯话。 突如其来的事实(4) 她瞪了那个年轻人一眼,二话不说地抢过他手上的牵绳,拽着无忌往家走,完全不顾他在背后的叫喊。 “无忌,那家伙是坏人对不对?他想把你偷走,所以骗我。”站在电梯里,她蹲下来搂着无忌说。无忌呜了一声,低头在她腿上蹭蹭。 大冬天的,她却出了一身的汗,两条腿不住地颤抖。她迫不及待地推开家门,看见所有的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纪暮衡的钢琴静立在客厅一角,书橱里依旧摆满了风景照,沙发上还散落着几张cd。 只是他人不在。 秋晨往房间里走了一步,开始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餐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家里有股长时间没有通风的尘土味。 她再往前,走到厨房里。冰箱里空空荡荡的,什么吃的也没有。开了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带着淡淡的黄色,是水锈。 她的手越发颤抖起来,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摇头。 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他或许只是出差去了,或者去了父母家里住。 秋晨捂住自己的胸口,一遍遍地出声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没有在家里,他在别的地方。 她站在客厅中间,空洞的自言自语声在房问里回响。 墙上的挂钟叮咚响了一下,报了整点。 晚上十点。 她想到什么,飞扑到他的电脑前,开机,上自己的msn。 几乎是刚登陆的那一瞬间,萧远山的头像亮了起来。 她的心又一次开始狂跳,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来,手抖了很久,才终于点开对话框,给他发了两个字。 暮衡。 嗯。 他答应了。 秋晨的眼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她打错了很多遍,几乎花了一分钟才问完,按了回车键。 我在家里啊。 那几个字如此清晰,仿佛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浇在她的身上。 她眼前顿时一片黑暗。那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失去之前,她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msn那头的人是谁,都不是她的暮衡。 她只觉得自己坠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接着,黑暗慢慢被一丝光明打破,视线里又是一片海。还是她在岸上,纪暮衡在海中央的一艘船上,远远地看着她,衣角随风飘扬,面目越来越模糊,船越漂越远。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过来,可他只是摇头。 一边摇,一边淡然地对她说,太晚了,秋晨,太晚了。 秋晨奋力想向他跑去,两条腿却仿佛如同被钉死在地上一样,任她百般挣扎,就是无法移动分毫。 她急得想要尖叫,却一点儿也发不出声音。眼前一片浓墨般的漆黑,她不辨方向,恐惧到极点。 突如其来的事实(5) 终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把她从梦魇中拉了出来。她睁开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在来这里的路上遇见无忌,有人告诉她纪暮衡去世了。 那个叫醒她的人拍着她的脸颊问:“赵秋晨,你醒了?”那人的样子有些熟悉,秋晨回想了片刻,记起来曾经在离开公司的时候遇见他跟纪暮衡一起。 她挣扎着坐起来,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你是……乐……乐……” “我叫乐诚。是纪暮衡的医生。”乐诚站起身,抱着手臂精她。 “那……” 她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头低到不能再低,两只手臂撑在身侧,绷得僵硬。 “老纪拜托我的事情,我还是没做到。”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了。本来还以为至少能拖一段时间的。” 秋晨依旧低着头。 她不想听,她什么也不想听,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一场恶作剧,都是骗人的。 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溢满唇间。 “不过你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我也撑不下去了。”乐诚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她拼命地摇头,唇上的鲜血流回口腔里,温热而咸腥:“没有,我没有。你别想骗我。暮衡他……” “我告诉你,他去世了。”乐诚抬起她的头,认真地看着她说,“他不想让你知道,可是这种事情,又能瞒多久?” 秋晨劈手推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胡说!他怎么可能……” “胃癌。”乐诚抓住她乱舞的手,拧紧了眉头说,“上次在电梯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问你来着,你不知道他胃不好吗?还让他喝那么多酒。结果第二天就进医院了,做完检查才发现他的胃癌复发了。” “……复发?”秋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注满了冰,身体顿时僵硬下来。 “他七年前得过一次胃癌,当时发现得早,及时控制住了。又正好认识个老中医,吃了整整五年的中药调养。这个你都不知道?” 她一动不动,甚至都忘了呼吸。 “可是这次复发得实在是太厉害,没多久就转移了。”乐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似乎要把她的手腕生生捏碎,“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治好他,还送他去了一次美国,可是太晚了,我们没办法把他救回来。你知不知道他受了多少罪?你知不知道癌症到最后有多疼?打吗啡都压不下去,可他整天想着的竟然都是不要让你知道,到最后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每天要我帮他上msn,盯着你的签名看,简直是可笑透顶!我实在是受够了!现在也好,你知道了,我也算解脱了。” 秋晨的思维,极其缓慢地运转着。 他带她去看过一次中医,那个白先生,就是一直给他开药的人。 他听到她说那个男主角得了胃癌的小说,便失神割破了手指。 他在东湾见她的时候,半夜曾经起来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很难受?很疼?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所以才把星辰集团的股份给了他爸,成全了他们,还找到顾知其,让他回来。 他在美国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做鸡肉蛋花粥,那些话,大概都是躺在病床上问的。 他最后叮嘱她,要好好的。 每想清楚一层,她便觉得身上裂开一条伤口,到最后,已经体无完肤。 她竟然从来不曾发觉!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一天离她而去,还是以这样永远不再回来的方式。 她一直自以为是地享受着他的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他,否则,便不会连他得过胃癌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不会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还离开他,不会……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突如其来的事实(6) 她毫无意识地靠在床头,怔怔地,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黑白两色,每一次呼吸,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流逝一分,只剩下一个空虚的躯壳,想要尖叫,想要放声大哭,可她哭不出来,只是急促而慌张地喘息着。 乐诚停了停,镇定下来,低头平静地说:“他是前天早上走的。本来已经不太清醒了,但是你突然打电话来,他就醒过来了。他那个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就那么盯着手机,看着你的名字一直闪。我急得都快疯了,要接电话,可他怎么都不让。还好,你后来留言了。我帮他接通语音信箱,他听了你的留言,竟然笑了。你知道他多久没有笑过了吗?就因为你跟他说的那几句话,他……是笑着走的。他最后的一点儿力气,都用来听你的留言,然后傻笑了。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秋晨看着床前一张放大了的风景照,只是空洞地摇了摇头。 她说她爱他。 她从来没有说过爱他,那次是第一次。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也是最后一次。 “乐……医生,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转头求乐城。 乐诚不出声地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秋晨关了灯,抱起他的枕头。 他熟悉的味道似乎还在这个房间里萦绕,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有一点点药香。 那味道渐渐地填满了她周围的空荡,刹那问,她无法自拔地泪如雨下。 天地那么大,岁月那么长,可她再也找不到他。从此只能这样无望而孤独地回忆着他的味道。 他给过她那么完美无瑕的爱,却给不了她一个完美无瑕的结局。 他说过要陪她环游世界,却言而无信,其至连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是寂寞的,无助的,不曾让她知道。 她要拿什么来报答他?补偿他? 太晚了。她已经再也没有机会。 她把脸埋在他的枕头里一遍遍地喃喃自语:“暮衡,你就这样离开我,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你怎么舍得?你让我怎么承受?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无声地哭泣,闭上眼睛感觉着天旋地转,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在崩塌。 秋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晕了过去,还是哭得太累睡了过去。 大结局1 等她勉强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下了床,发现窗外瓢起了小雪。 昨天她还在阳光灿烂的热带,今天却已经回到阴冷潮湿的冬天。 昨晚她还能感觉到五脏六腑疼得皱成一团,血肉模糊,不辨形状,现在却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似乎整个人都已经被掏空,而她的灵魂就在这虚空里飘浮。 她放了整整一浴缸的水,泡到手指都潮湿得皱缩起来。 乐诚在客厅的书桌前坐着,见她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毛农,手脚纤细,柔软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 秋晨走到他对面坐下,极其镇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地问:“从我回去到现在,不过才大半年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说完,她低头轻笑了一下:“一定是老天惩罚我,故意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好。”乐诚摇摇头说,“你没见到他,也许是好事。” “他……很痛苦吗?”大概是哭得太久,她的声音很沙哑,自己听起来也觉得难受。 乐诚没有答,只是叹了叹气,拿过一本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给秋晨:“你知道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那本子里整整齐齐地写满了字。 每一行都是一个日期,日期后面是一句话。 都是他msn用的签名。 8月25日:给无忌找了个新女朋友,臭小子开始发春了。 9月12日:车载cd突然卡碟,开到修理厂折腾了一个下午。 10月8日:钢琴太久没有调弦,声音乱得一塌糊涂。 昨天:冬日暖阳,岁月静好。 明天:天气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到雪景。 明年l月1日:新年快乐。记得要许愿。 后年12月20日:在地铁站的楼梯上认识一个人的纪念日。 他几乎把未来好几年的签名都想好了,一天天,一字字认真地记下来。 “他写完了,就逼我答应他每天按这个换签名上线。我想,他至少每天有一段时间是快乐的。”乐诚无奈地笑笑,“其实他骗谁呢?就算我替他上线给你看,但是你早晚都会知道他不在了的。” 秋晨看着笔记本上他潇洒俊逸的字,伸出手指,一行行,一页页,小心而珍重地抚摸着,就像摸着他熟悉的温热身体。 “暮衡,你是个傻瓜。”她合上笔记本,放在胸口喃喃地说。“是挺傻的。”乐诚支着额头看她,“我从来没见过他疯狂成这样,以前谈的那个女朋友我也认识,他总是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人家受不了才分的手。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猜他说什么?居然说你明白他的心,从一开始看到他的照片时就明白。” “我不明白。”秋晨摇摇头,“我也不配。如果我真的明白,就不会……” 她说不下去,捏着那本笔记本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没有资格忏悔,她已经没有机会求他原谅,更没有机会对他好。她曾经答应他的以后,都变成空话,像雪花融化般,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乐诚临走之前,把纪暮衡的msn密码告诉了她。 “我留着也没有用了。”他说,“就当是个纪念吧。” 他的密码是forget,是那家酒吧的名字。她在那里唱《eyesonme》,她在那里第一次确定他是萧远山。 秋晨登陆上去,发现他的好友只有她一个。那个小小的灰色头像,曾经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儿联系。 她盯着他几乎空白的msn界面看了很久,直到系统弹出—个对话框:您收到了一封来自顾知其的新邮件。 看清楚发件人姓名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里绞痛,却忍不住打开了那封邮件。 顾知其的邮件很短,只写了一句话: 秋晨已经回去了三天,我也终于想通,她已经不再爱我,而我并不能给她幸福,只有你可以。 她再往下拉,后面是纪暮衡发出去的原始邮件。发送的时间,就在她刚到那边的第二天,是他去世前的一个星期。 那封信也不是很长,前面一半很简单,只是告诉了顾知其她要去的消息,可后面一半,却看得她几乎窒息。 打听你的消息,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也是最有动力的一件事情。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赵秋晨到底哪一点令我如此无法自拔。也许只是因为她笑越来的样子很美。我曾经以为,我会是那个可以让她时时微笑的人,不管面对多少阻力,所有的问题都总有解决的一天。只是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对她的爱仍旧太过渺小,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我并不相信所谓来生,即使有来生,我也等不及到下辈子再找到她。我只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幸福,就算这幸福并不是我给的。或许你是最合适的人,因为你是她第一个爱过的人,而对我,她也许只是感激,喜欢,也许根本谈不上爱。所以,我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你们在一起,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祝你们幸福。她从未后悔到如此万念俱灰,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了。 窗外漫天大雪,天地间明亮清朗,而他却不知去了哪里,她再也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他温暖的怀抱。 后来,她有好多天没有说过话,就在纪暮衡的家里待着,整理他的东西。 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熨平挂好,把他的冰箱重新塞满他爱吃的东西,把他电脑里存档的照片全部打印出来,分门别类地收在相册里。 她在家里走走停停,不时地摸摸他弹过的琴键,坐坐他坐过的椅子,站在衣橱门口,贪婪地嗅着他留下的气息。 无忌要她在旁边陪着才肯吃饭,睡觉也要在卧室里,趴在窗边,也不再每天闹一次要出门,只是静静地蹲在她的脚边,陪着她一遍遍翻看他的照片。 她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因为乐诚说,纪暮衡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她看见他最后的样子,怕她受不了,于是她就听话地不去。 那天她在家里,开着电视循环地放他们在云南的那段视频。 他站在满山五彩的繁花里,笑着说:“赵秋晨,我爱你。”然后他们沉溺地亲吻,忘记周围的一切。 她摸着无忌的脑袋说“无忌,你说你爹地会不会回来看我们?我们晚上不要开灯睡好不好?你蹲在门口,万一他回来了,就来叫醒我,好不好?” 无忌只是呜咽一声,眼睛湿润。 他当然不会回来看他们。他走了,没有办法回来。 而她一直住在他家里,也没有人来打扰。 她知道,他像平时一样,把—切都安排好了,才放心地离开。 那么多天,她没有再哭过,吃得下睡得着,心情平静。 她很清楚,如果她自己难过伤心,只会让他走得不安。 所以她要好好地活着,她还要环游世界,戴着他送的指南针,她一定不会迷路。 如果偶尔半夜醒来,她就起身看他留下的那本笔记本。 她其实很想知道,他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她。 可是没有。 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他也没有刻意留下任何一样东西给她。不过她知道,跟他在一起时那每一点一滴的温暖美好,都是他留给她的纪念。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这一生,她也许不会再有幸福,但也永远不会孤单。 他一直都会在。 大结局2 有天晚上,秋晨自己一个人包饺子。 正在和面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拿起电话打给乐诚。 “乐医生,你上次说,你们,去过美国?” “是。我有一个同学在纽约留学,跟着一个世界领先的肿瘤科医生,我带纪暮衡去了,可是他治不好他。” “你们一直在医院里?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乐诚思考了一下:“听说有一个晚上,纪暮衡一个人溜出去了。” “他说去哪里了吗?” “没有。” “谢谢你。我知道了。” 秋晨动用了一切能找到的关系,以最快速度弄到了美国签证,飞去了纽约。 已经是隆冬,那儿下起了鹅毛大雪,整座城市冰天雪地,街边的公寓尖顶被白雪覆盖,像是童话里的城堡。 她来之前找过ms。bauer,果然不出所料,原来她来美国学习住过的那套公寓,被一个中国人买了下来。买主姓纪。听说买来以后就没有住过。而她在纪暮衡家里,找到了一把似曾相识的钥匙。她说过在美国的那段日子开心,说过要逃得远远的,他便给她找好了个避风的港湾,哪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了。秋晨到那间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大雪下了整整两天,周围的一切都被银色笼罩。她打开门,房间里映着窗外的雪色,所有东西都泛着银白色的亮光。她扔下包,飞快地在公寓里到处寻找什么。她想,他那么怕自己知道他不在了,一定不会在自己家里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可是他不会没有话对自己说,所以,一定会留在这里。可她把公寓翻了个底朗天,也什么都没有找到。或许他真的没有什么好跟自己说的?她颓然地倒在房间的床上。客厅里的灯没有关,一缕暖黄色的光线透过门缝泄了进来。她站起来,打开卧室的门。他曾经就坐在这个沙发上,在夜里开着盏灯,认真地写着什么,一脸严肃的神情,还戴着副黑框的眼镜,样子那么斯文好看。可是现在,沙发还在,灯火还亮着,他却不在了。秋晨走到沙发上半躺下,抱紧了靠枕。他竟然没有话要跟自己说……她慢慢地伏在靠枕上,任眼泪洇湿一片。突然,她觉得靠枕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毫不犹豫地撕开靠枕的拉链,在里面找到一张卡片。上面是他熟悉的字体,两面都写着字。一面的字是:秋晨,现在的你,在房间里安静地睡着了。我知道,也许我们不会有个好的结果,可是请你记住,现在的我,是爱你的。她把卡片翻到另一面,看着那上面的字,忍不住闪着泪花微笑了起来。秋晨,你是相信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的,对吗?她放下卡片,走到窗前,抬头看着天空。天空被大雪洗刷得无比澄净,深蓝色天幕尽头有一抹微光,通透明亮,天色已经快要破晓。有一颗星星离她特别近,闪着璀璨的光芒,映着地上皑皑的白雪,似乎在对她轻轻地、温柔地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