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姬》 第1章 :什么都可能是假的 寒风呼啸,宫檐的青铜风铃击撞出丁零的脆响。 “参见王上。”侍立一侧的宫婢齐齐下跪。 “儿臣见过母后。”秦王嬴皓微弯身子行礼,宽大的袖笼随风飘拂。 我柔声道:“皓儿不必多礼。” 见他眉宇间带有焦急之色,我心知他必定有事才会在这个时辰前来,于是示意宫人退下,行至内殿,等他自行开口。 秦王嬴皓是我的亲生骨肉,继承秦国大业已有一载,年纪尚幼,却已懂得韬光养晦,潜龙于渊,必有腾跃的一日。 嬴皓行来,步履甚急,“儿臣想问母后一事,望母后诚实相告。” 我轻轻颔首。 殿外大雪纷扬,天地苍茫。 我以温和的目光凝视着他,他身着黯黑镶金王袍,漆丝高冠,俊美的脸庞在端肃的装束映衬下稍显王者风范,却掩不住他飞扬的神采和惊羡众生的美貌。然而,此时他那温和如玉的面庞,却笼上了如霜的冷漠,那双妙目也流转着丝丝怒气。 他问:“一年前,父王驾崩,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我全身一震,莫非方才和公孙玄的谈话,都被皓儿听了去?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我反问:“你父王已驾崩一年,为何今日又提起?” “望母后相告。”嬴皓紧盯着我,似不罢休。 “你真想知道吗?”既然他已经听到我和公孙玄的谈话,那么他应该心中有数,特意前来问我,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到最后的肯定罢了。思及此,我缓缓道:“你这么问,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须问母后?” “母后,告诉儿臣,父王驾崩,是天意,不是母后所为。”他握住我的双肩,殷殷期盼。 “皓儿,你既然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得不到答案,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到如今,他也该知道一些事情了。 嬴皓郑重地点头,扶我坐在榻沿,眉宇间迫切的神色有所缓解。 我缓缓道:“你父王待我们母子很好,我也知道你很敬重你父王,假若你知道母后害死了你父王,皓儿,你会不会原谅母后?” 他的双眸泛着泪光,痛苦万分,“母后,真是你害死父王的?” 我颔首,不想欺瞒他,可也不愿母子俩横生芥蒂、心存怨恨,“你怨怪母后,母后无话可说。” 嬴皓挣开我的手,慢慢垂首,泪水溢出眼眶,神色悲痛。 皓儿和先王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先王确实很宠爱他,教了他很多为人处世、治国安邦、处理国政的道理和方法。在那些落难的日子里,他们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可谓是父子情深,皓儿敬重先王是理所当然的。 皓儿对我的敬爱,相较于对父王的敬爱,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知道母后害死父王,伤心、难过、痛苦,在所难免。 皓儿如此心思,我又何尝不知? “皓儿,听母后说。”我也不想让他伤心难过,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永远不要知道,“若不是先王,你我就不会在吴为质,受尽嘲笑与欺凌;若不是先王,我也无须受尽吴王和吴王弟的凌辱,肆意玩弄十二年……” “母后……”嬴皓喃喃道。 “皓儿,你可知道,母后多么恨……当年我才十六岁,怀你才两月余,为什么要我去吴国当人质?为什么……”郁积多年的怨念与近年的仇恨,以一种平淡的口吻宣泄出来,显得那么怪异。 “你是先王最小的孩子,尚在腹中,而先王如此残忍,把我们母子送往吴国,这个恨,深埋在我心底,足足有十几年。”深埋心中的恨,藏得很深,与新近的恨意,混杂在一起,即使先王已驾崩一年,我仍然无法释怀,“回国后,你父王待我极好,可是,那些飞短流长,那些恶意中伤,那些明枪暗箭,那些要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让我们在秦王宫举步维艰,甚至差点儿丢了性命。这些,你父王晓得,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因为如此,母后决定害死父王,扶儿臣登上王座?”他沉痛地道。 怒火在心中烈烈燃烧,我咬牙道:“是,正因如此,我要你成为秦王,我成为太后,再也没人胆敢对我们冷嘲热讽。” 嬴皓泪流满面,面容凄伤,“母后,他毕竟是儿臣的父王啊……” 我心冷面寒,加重语气,“我没有选择!” 他默然不语,泪水长流。 我硬起心肠,“如若你要为父王复仇,就杀了母后!” 他愕然抬眸,明眸蒙上水雾。 我知道他心痛如绞、左右为难,可是,不这么逼他,以后的日子,我们母子就会渐渐疏远,感情也会渐渐淡薄。我抚上他的脸,为他拭去泪水,“皓儿,原谅母后吧,想想我们在吴国是怎么熬过来的,想想我们在秦王宫受了多少苦,你要明白,假若我们手中没有任何权柄,就只是墙角、阶下的蝼蚁,随时随地都会被人一脚踩死。” 嬴皓吸吸鼻子,稍敛泪水,“儿臣明白,儿臣谨记。” “皓儿,母后不想让你因为这件事就跟母后生了嫌隙,如果真是如此,母后宁愿你一剑杀了母后。”我再次逼他。 “儿臣又怎会这么做……” “好,母后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久的将来会是一个旷世明君。” 他不语,我心念略转,“你长大了,有一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嬴皓有了兴致,“什么事?莫非是母后年轻时候的事?” 我微一颔首,思绪回到十几年前,启唇娓娓道来。 那一年,我年方十五。 第2章 :没有后路 我是卫国穷苦人家的孩子,双亲在卫国灭亡的时候死于乱军的枪戟之下,之后我随着乡亲来到赵国都城邯郸,讨口饭吃。我本名不是寐兮,听闻赵成侯在侯府门前挑选舞姬的时候,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侯府总管看见我,眼睛一亮,立即让下人带我进府。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容貌,只要是男人,一见我,目光定然会落在我身上良久。 赵成侯赵显,赵王王弟,权倾赵国,城府极深。 他一见到我,眼中激起一抹亮色,缓缓行至我面前,抬起我的下颌,迫得我仰起头。但是我并不畏惧,淡淡地盯着他。 “好一个颇有胆识的美人!”赵成侯赞赏道,眯眼审视着我。 “谢侯爷赞誉。”我轻声道。 赵成侯对我的身世颇有兴趣,诸多盘问,我如实以告,他的戒心渐渐消散。 他手执青铜酒杯,森冷的目光倏然投来,“民间竟有此等美色,难得!难得!寐兮,本侯不想辱没了如此绝色美人,有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 一、成为他的舞姬,三年后被遣出府;二、听从他的安排,成为王上的女人。 不是赵王的女人,而是秦王的女人。 他会请人教导我歌舞和侍奉王上的媚功,然后献给秦王,要我争得秦王的宠爱,继而为他获取秦国朝政、军防等方面的内幕,也就是说,我是他安排在秦王宫的奸细。 我选择成为秦王的女人。 之后半年,我刻苦地练习,而赵成侯也不断地警告我、提醒我,不要以为成为秦王的女人就可以摆脱他的掌控,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以为背叛了他会有好下场……他担心我跃上高枝就会忘记他强加给我的使命,我信誓旦旦,发誓绝不会背叛他。 面对着我,他无法克制美色的诱惑,有几次,他几乎要把我变成他的女人。在紧要关头,我总会要挟他,“假如秦王知道我曾为侯爷的女人,定然将我丢弃在偏僻的宫殿,再也不会看一眼,那么侯爷的盘算,就会全部落空。” 于是,他恨恨地甩开我,怒火中烧地离去。 后来,秦使来赵,互通邻邦友好。赵成侯命我在殿上为赵王和秦使舞一曲,秦使大为惊艳。 为显邻邦情谊,秦使尊秦王之意,献良驹二百。赵成侯回敬秦王美人一名、丝帛若干。起初,秦使颇为踌躇,在赵成侯巧舌如簧的劝解下,才收下这份意外的回礼。 赵成侯再三叮嘱之后,我随着秦使来到秦王宫。 我不知道秦王会不会看上我,只知使命在身,绝无退缩之路。 在秦使的府邸沐浴更衣后,我来到秦王宫。 丝罗曲裾,杏黄细纱,后裾曳地徐行,身姿婀娜;青髻缓倾,暖白玉簪横插,脸庞经过仔细地描画,四分美艳,六分清冷。 我缓缓地踏进金殿,微低螓首,在众臣的注目下,跪地叩首。 秦王命我抬首,我依言而行,这一瞬间,秦王震惊地呆住,金殿上响起轻微的抽气声,大臣们在窃窃私语。 秦王失神地盯着我,直至身旁的侍臣轻咳提醒,他才回神,命我退下。 从秦王震惊的眼神来看,我相信,秦王不会忘记我。 侍臣领我来到一处精巧的宫阁暂歇,当日午后,有宫婢伺候我沐浴更衣,晚食过后,宫婢引我到了秦王的寝殿——日月殿。这一夜,我成为秦王的女人,为寐姬。 连续一月,秦王召我侍奉,宫中的王后、二位夫人和数名姬妾妒火中烧,寻机加害于我,不过她们的伎俩太拙劣,都被我一一识破。 我很明白,盛宠绝非长久之计,于是我劝秦王细水长流。 两月后,我怀上了秦王子嗣,母凭子贵,恩宠更盛,这激起朝中权贵的不满和敌对。 再一月,吴使来秦,催促秦王尽快送质子至吴,楚赵两国的质子已经起程,秦国需尽快决定质子人选。 两百多年前,天朝式微,王室被诸侯国联手歼灭,于此,天下无主,九州分裂,大小诸侯各据一方。为了争夺霸主之位,各国连年征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百年间,小国被灭,大国崛起,沉浮之间,出现过昙花一现的雄主,也出现了鼎盛数十年、上百年的霸主,比如楚国、赵国。 现今天下,四国雄踞四方,东南吴国,都城建业;西南楚国,都城郢;东北赵国,都城邯郸;西北秦国,都城咸阳。因秦楚交战数年,国力虚耗严重,而赵国连续出兵灭了周边的卫国、韩国和宋国,城池剧增,军士士气虽然高涨,但是伤员繁多且疲劳过度。而吴国早在五年前就吞并了越国,掌鱼米水乡之地,成为吴越一带的雄主,兵强马壮,国力如日中天,是为最强。 楚赵秦自知数年内无法赶上吴国的国富兵强,只能唯其马首是瞻,送王子为质,休养生息,蛰伏求强。 秦王膝下有二子二女,嬴蛟六岁,嬴战四岁,蓝吟公主三岁,绿透公主尚在襁褓。质子人选,不出两位王子,嬴蛟适宜还是嬴战适宜,朝臣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直未有定论。 忽然,诸臣把目光投向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他们异口同声地上禀,寐姬和腹中孩儿是最适宜的质子人选。即使秦王不想让我去国千里,却无法驳倒众臣的众口一词。 很多时候,掌控一国权柄的王上,也要听从大臣的忠言和力谏,有所妥协,方能稳坐王座。 当秦王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懵了,不敢相信宠我爱我的王上竟然要把我送到吴国……我苦苦哀求,但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决心。连续三日,我以泪洗面,徒惹王上厌烦,却无法改变什么。 全盘谋划落空,我只能认命。而赵显的盘算,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到吴国都城建业,已是闷热的夏令。 看到繁华的建业城,我惊叹于吴地的富庶与欣欣向荣。 看到壮丽典雅的吴王宫,我茫然无措。 看到精巧玲珑的质子府,我无喜无忧。 从吴王宫东门出来,徒步片刻便是质子府,可谓紧紧相邻。府邸不大,和北地大为不同。前厅后院,亭台流水,楼阁长廊,繁花绿树,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居于此,应该极为舒适。 这一住,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怀着怨和恨,我忐忑不安地入住质子府。 楚国、赵国的质子府距吴王宫甚远,我不知道吴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直至我诞下皓儿之后,才明白个中原因。 原来,吴王也垂涎我的美色,近水楼台先得月。 此后数年,吴王和王弟吴文侯一想起我,便会召我侍奉。隔日回府,我浸泡在兰汤中,使劲地搓洗,却怎么也除不去他们的味道。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选错了路,更恨远在千里之外的秦王。 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后悔,或许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无法反抗他们的凌辱,也无法逃脱这个精美的牢笼。假若是我一个人,或许我还有把握逃出吴国,可是我不能丢下皓儿。携着皓儿逃出建业,虽有可能,但是早晚会被发现。那么,逃亡之路注定艰险,很有可能丧命于此。 母亲已是天下人口中的艳姬,我不能再让皓儿平白丢了性命。 第3章 :宫杀 夜色浓染,星辉暗淡。 重重宫门紧闭,盏盏金灯耀目而凄迷。 “母亲,我怕。”静寂长夜,有小女孩细弱地呢喃。 “莫怕,母亲在这里。”身为吴王夫人的母亲柔声安慰。 吴王寝殿在明亮灯火的照耀下,更显奢丽锦绣,从顶梁上垂下来的大幅罗帷投下暗影,在此时此刻平添了一股森冷之气。散坐各处的女子衣衫齐整,静待侍臣的通禀,有的搂着稚子轻轻摇晃,有的形容慌张,有的双目呆滞,有的形如枯槁。 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是吴王的姬妾。我不是吴王的姬妾,却是他的女人,之所以也在这里,因为我和皓儿是吴王手中握有的重要人质。 今夜,秦楚赵三国联军攻入建业,直捣王宫,势要灭吴。 今年三月,三国联合起来,各出雄师十万,从三方对吴国发动攻势。吴王自诩强国无弱兵,却想不到秦楚赵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元气,此次三方夹攻,志在必得。 吴国三地边防受到重创,节节败退,三国联军趁胜进逼建业,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各地城守望风而逃。吴王闻之,大为惊骇,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只可惜,急调的将帅和兵马并不能阻挡三国联军的如虹气势。五月,三国联军屯兵于建业城外,遣使入城招降。 然,吴王拒降,命李将军率五万精兵防守都城四门,做垂死抵抗;命吴文侯率一万卫兵守住王宫四门,务必严防死守。 今日,阳光微辣,晃得眼睛生疼,午食过后,更为燥热。 正要午歇,一列卫兵闯进质子府,不由分说地就抓住皓儿和我,带进王宫。后来,从姬妾口中得知,三国联军已经发动总攻,从南、北、东门破城,或许入夜之前就会杀进王宫。 吴王在大殿上和忠实的大臣商议抗敌对策,王后聚集所有的宫眷来到吴王寝殿,防止宫乱和姬妾出逃。 申时,城破。 饶是深宫内苑,仍然听得见城中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和刀戈声。 虽然身陷于此,但我激动万分、欣喜雀跃。这一日,我终于等到了。 秦国将领会带我离开吴国,秦王不会遗弃我、更不会丢下皓儿。虽然吴王不会轻易放过我,甚至可能会玉石俱焚,然而我总要为自己筹谋、为自己搏一搏。如果侥幸活着离开吴王宫,那么,属于我自己的将来,将由我自己掌握。 戌时,夜色降临,联军再次遣使招降,吴王斩杀来使。半个时辰后,联军开始进攻,攻势猛烈。巨木撞门的轰隆响声犹如在耳,令人心惊,那声嘶力竭的喊杀声,那激荡尖锐的刀剑声,那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那惨烈嘶哑的哀号声,不断地传来,惊心动魄,想不听都难。 浓夜如染,我心知宫中的战况已经进入酣热之态。火光吞噬了大半个夜空,比宫中的金灯还要亮,照得整个王宫恍如白昼。浓烟遮蔽,如黑龙腾跃,直扑向大殿和寝殿,吓得稚子哇哇大哭。 数名宫人手捧漆案走进来,跟随进来的是五名侍臣。 王后从首座上起身,缓慢道:“此等形势,你们很清楚,吾遵王上之命,赐酒予诸位姊妹,免得被联军抓获,受尽凌辱。” 话音一落,各位夫人和姬妾纷纷跪地叩首,恳求王后饶恕。 王后闭了闭眼,朝侍臣命令道:“动手!” 在我眼前,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饮鸩身亡,也有拼命挣扎以求逃命的,可是逃不过侍臣的压制和命定的归宿,饶是吴王子嗣,也逃不过一杯索命的鸩酒。 从来,国破家亡给予女子的归宿,不是命赴黄泉就是世间离索。漂泊人间,亦是苟且偷生,因为背负的家国仇恨太沉重,沉得让人无法承受,重得让人魂灵破灭、万念俱灰。 我闭上眼,不忍看这血腥残忍的一幕。 “母亲,为何要毒死他们?”皓儿依在我怀中,低声问道,神色惊恐。 “假若不死,他们就要遭受更残忍的痛苦。”我摸摸他的手,心念急转:王后会不会一并要了我和皓儿的命? 一声轰然巨响震动寝殿,青铜妆镜和焚香炉滚落在地,响声沉闷,惊得众人一下噤声四望。 杀伐声渐大,回荡在耳边,绵绵不绝似的,一股腾腾的杀气汹涌而来,王后亦惊怕不已,宫人身子微颤,侍臣的手抖了起来。显而易见,联军快要攻进深宫内苑了。 没有人可以逃脱,反抗也是于事无补。 宫地上的尸身横七竖八,紫黑的毒血流到地上,触目得紧。 寝殿里只剩下我和皓儿,王后冷目盯着我,行至我面前,安然若素地道:“寐兮,王上已下了命令,你该明白。” 皓儿站在我身侧,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惊怕地瞪着王后。 我面无表情,左手护着皓儿,“王后是公报私仇吧,皓儿是秦王子嗣,假若我们母子有何不测,你觉得秦军会如何对待吴地子民?王后不想苟且偷生,但也须思及城中百姓的生死,假若王后没有半点儿仁慈之心,置百姓于不顾,那就动手吧。” 她脸色微变,我继续道:“退一步说,王上准许你这么做吗?楚国公子、赵国公子被吴王囚在神秘之地,以备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要挟三国联军,假若秦将看不见皓儿和我,必定不会受此要挟,到时,吴国王室想要留存一点儿血脉,根本就是妄想。” 王后不怒不笑,神色冷静得可怕,“你不用再花言巧语了,王上已抱赴死之心,什么血脉,什么百姓生死,王上不会理会,吾也不理会。吾晓得你不想死,可是吾偏偏要你死!” 最后一句,她咬牙道来,带着刻骨的仇恨。 她对我的仇恨,该是源于吴王对我的眷顾与宠幸吧。 冷意袭上全身,我冷冷地瞪着她,“既然如此,请王后赐酒。” 第4章 :走不走得了 皓儿忽然挺身而出,伸臂挡在我身前,从容不迫道:“我先饮酒。” 皓儿如此护我,我的心中不由得一热。 王后屈身对皓儿微笑道:“既然嬴皓如此勇敢,吾就成全你这点儿孝心。” 趁王后不注意,我的手指伸向宽袖,紧紧扣住一枚银针,紧接着,一手拽住皓儿护在身后,扣着银针的手指迅捷地刺向王后的颈项,危及她的性命。 形势逆转,就在眨眼之间,宫人和侍臣没有反应过来,王后也是毫无知觉。在他们的眼中,寐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压和凌辱的柔弱女子。宫人和侍臣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王后嘴唇发抖,惊惧神色一览无余。 “再动一下,我就刺进去!”我的话音落地,好比利刃相击,“王后不要不信,此处是人身大穴,一针下去,如同一箭穿胸。” 此时此刻,我必须收起以往的柔弱,救自己一命,救皓儿一命,放手一搏。 有侍臣要扬声喊叫,召人保护王后,我森冷道:“胆敢叫人,王后就一命呜呼!” 那侍臣惊惧地闭嘴,不敢轻举妄动。 我感觉到皓儿拽着我衣裳的手微微发抖,可见他是惊怕的,没见过如此场面,也难怪他惊怕。 “全部退入内殿。”我命令道,事不宜迟,我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吾活不过今夜,死在谁手里还不是一样?”王后静静道,足见她已心灰意冷,“你们都走吧,逃命去吧。” 宫人和侍臣不约而同地摇头,不肯自行离去。 难得他们对王后忠心耿耿,也难得王后对这些奴婢宽容。王后歇斯底里地低吼,命令他们径自逃命去。无奈之下,宫人和侍臣流泪离去,一步一回头。 王后凄冷道:“你想走,就走吧。” 我放开她,她缓缓走向内寝,步履凌乱,仿佛整个身子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再无半分求生的意念。 紧紧拉着皓儿,我走出寝殿,这才发现,王宫的战况异常惨烈。 长长宫廊,精美殿阁,富丽花苑,金碧辉煌的吴王宫,断剑残肢,尸身横陈,血水蜿蜒,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触目惊心的血腥。 皓儿从未见过此等残酷的场面,吓得把脸埋在我的身上,不敢睁眼。 利剑、宝刀、长矛、戈戟、金铁交击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久久不息。整个王宫好像烧着了似的,处处是肆意张狂的火光,处处是逃亡的宫人侍臣,神色惊恐。 我往王宫的正门方向奔去,双方的厮杀以命相搏,各有死伤。 突然,一列卫兵朝我追来,我心知是吴王下令逮我,便拉着皓儿急奔。 许是皓儿又惊又慌又急,不小心被尸身绊倒,我立即把他拉起来,后面的追兵却已逼近。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前逃命,仍然逃不出卫兵的追击。 他们步步进逼,就在两个卫兵伸臂抓我之际,一人持剑杀了过来。 剑气挥来,杀气涌至,卫兵立即转身迎上来人的攻击。来人孤身奋战,一人一剑颇有气势,长剑横扫之处,皮肉绽开,血雨纷飞。起初,卫兵惧于他凌厉的剑锋,接着发现此人虽勇,剑术却不是很精妙,于是,他们群攻而上。 来人正是楚公子诺,和皓儿一样,同在吴国为质。 十二年前,刚到吴国时,他年方十三,现已二十有五。我和他初相识于宫宴上,后来他渐知人事,同在异国屋檐下,心境相似,感怀亦有所交流。当他感伤时,我会软语安慰他;当我被宫眷欺负时,他也会施以援手。如此,我与他结下了君子之交。 此时,我身陷险境,他竟前来相救,而我从来不知,他有如此身手。 剑锋凛凛,楚诺拼尽全力护我和皓儿周全,在卫兵的夹击下虽不能游刃有余,却也能抵挡一阵。火红的夜,他穿梭于长戟中,脸庞俊朗,杀气腾腾的眼睛布满红丝,一边击退卫兵,一边喊道:“快走!快走啊……” 我紧张地观战,“不行,我不能走。” “我叫你走,你就走……”楚诺气急败坏地喊道。 “楚叔叔不走,我们也不走。”皓儿扬声高喊。 长戟刺来,他迅速回身,运力扬剑相抵,交击声犹如金玉激鸣,又如冻河冰裂。瞬间,左侧的卫兵凶狠地刺来,我心惊胆战,手心冒汗,正要出声警醒,皓儿却已喊道:“楚叔叔,小心!” 楚诺及时抽剑,反仰身子,刺向后面的卫兵,鲜红的血溅上他白皙的额。 蓦然间,我发现两个卫兵朝我逼来,皓儿惊慌地大叫:“楚叔叔,救我们……” 第5章 :你到底要什么? 戟尖泛着森白的光,我心下大惊,拽着皓儿转身逃去,那两个卫兵紧追不舍,将我母子逼在一处墙角。长戟横掠,杀气扑面而来,寒透心间,我呆愣地站着,皓儿簌簌发抖,口中一直喊着:“楚叔叔,楚叔叔……” 那邪恶的利器逼近我的肩头,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迫来,刺进我的眼睛。我禁不住那刺骨的寒意,微眯双眼,那薄薄的兵刃削掉了卫兵的手臂,只是一瞬之间。 长戟掉地,两个卫兵痛得哇哇大叫。 楚诺推我一把,眉目坚毅如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卫兵一拥而上,他立即转身迎战,勇猛地杀戮。 皓儿被方才血淋淋的断臂吓得目瞪口呆,眼见如此,我抓着他拼命狂奔…… 跑了一阵,我回眸望去,他截住所有的卫兵,身陷包围,白衣上血迹斑斑,戟尖刺入他的左胸,他不顾身上伤势,浴血奋战。 双眸潮热,我决然往前逃奔。 本以为可以找到秦将,途经一处偏僻的宫苑之时,不期然的,遇见了吴王。 也许,他是特意来逮我的。 吴王一袭黑色长袍,像是丧服,神色孤郁,眼神阴鸷。他立在烧得红透的夜空之下,负手而立,身后的杀戮无休无止,而他好像早已看淡生死,只执著于一事。心愿了却,他就会含笑归去。 他身后站着一列卫队,手执宝刀,面色冷肃。 皓儿吓得往我身后一缩,低声道:“母亲,王上要杀我们吗?” “假若你要保他一命,就跟寡人走。”吴王低沉道,凛然目光射在我脸上。 “王上意欲何为?”双手冰冷,我问道。 吴王行至我面前,压低声音,“寡人怎么舍得让你返回秦国?” 我讥笑,“莫非王上觉得还能留下我吗?除非王上杀了我,否则我拼死也要离开吴国。” 他忽然一笑,阴冷至极,“寡人杀了你,也要把你留在寡人身边。” 我睁大双眸,与他对视,即使他的目光冷酷阴森,我也不甘示弱。 吴王略抬右臂,转身前行,步履沉重。 四名卫兵走过来,押着我们前行。 长夜漫漫,万籁俱静。 兵戈止,厮杀声渐渐消失,仿佛延续数个时辰的杀戮从未发生过。 吴王宫灯火通明,却已易主。曾经的主人,吴王,已是一个真正的寡人,再无卫队兵卒守卫。 朝议大殿空旷寂寥,唯有灯烛忽明忽灭。 皓儿被绑在朱漆圆柱上,由两名死忠的侍臣看押,吴王以皓儿为要挟,我稍微有所动作,侍臣手中的匕首就会刺入皓儿的胸口。 “事已至此,王上又何必呢?”我缓缓道,心知此时的他已丧失所有的冷静,好比一只被困已久的猛兽,疯狂地追逐猎物,即便和猎物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寡人之所以亡国,都是拜你所赐。艳姬,果然是艳姬!”吴王低叹一声,不无悔意,“秦王高妙啊,让一个怀着王子的艳姬当人质,以此迷惑寡人,让寡人身陷温柔乡,不思朝政,以致于对你们三国的日益强大视而不见。” “王上并无不思朝政,只是未曾料到秦赵楚三国会联合起来攻吴。”我平和道。 吴王捏住我的下颌,“饶是如此,寡人也是亡国之君,寡人如何对得起我吴列祖列宗?” 他激动得手上加劲,疼得我龇牙咧嘴。 “怎么?很痛吗?求寡人啊。” 他邪恶道,更加用力。 第6章 :鬼才愿意殉情! “王上要杀我,请趁早,否则再过不久,秦将就会赶到大殿,那时王上要动手,就不容易了。”我激将道,想以此缓解他对我的仇恨。 吴王鬼魅地笑,手指在我的脸颊上缓缓地揉搓,“寡人还要好好地折磨你,你想死,没这么容易。” 灵机一动,我问道:“王上不想知道王后现下如何吗?” 他道:“王后为免被敌军侮辱,饮鸩身亡,如此贞烈,死得好!死得好!” 对发妻之死如此无动于衷,如此夫君,是终生所托吗? 昏黄的烛影在他的脸上跳动,使得他的戾气更盛。 城破,斩杀来使,联军攻入王宫,他已知身陷绝境,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绝望,能够发泄仇恨对象的只有我,因为,除我之外,再没有比他更软弱的人。此时此刻的吴王,满身戾气,阴郁愤懑,却苦于无处发泄,逮到我,理所当然使劲地折磨我。 三国联军为什么还没有赶到大殿?秦将不想早点儿找到我和皓儿吗?楚诺怎样了?被卫队围攻,是否突围?还有赵国王子赵昌,现下何处? 心中转了数念,我不能再等下去,假若秦王根本没有带我回去的意思,秦将就会弃我和皓儿于不顾,那么,我和皓儿性命堪忧。 我忽然道:“王上真的舍不得我?” 闻言,吴王一怔,“舍不得又如何?莫非你愿意同寡人一道命赴黄泉?” “既然王上仍安然无恙,可立即乔装出逃。” “出逃?你以为出逃是那么容易的吗?你以为寡人是贪生怕死之辈吗?”吴王怒喝,拽着我的衣襟,“寡人要死,也要拉着你陪葬。” 手指扣着一枚银针,迅速地刺向他的颈项,我嗓音冰寒,“只要王上动一动,我就刺下去,此穴是要穴,一针下去,王上将命归黄泉。” 吴王心惊胆战,浑身僵立,目光闪烁变幻,不敢置信我会拼命一搏。 看押皓儿的两名侍臣惊骇地奔过来,“放肆!快放开王上。” 我喊道:“皓儿,快跑!” 皓儿跑了几步,又折回身子,“孩儿不能丢下母亲。” 我紧紧地扣着吴王,焦急地吩咐道:“快去找楚叔叔,或者去找秦国将军。” 皓儿犹豫再三,终是咬着牙奔出大殿,去寻找救兵。我登时一松,却不防吴王一掌掴过来,重重的一掌,打得我跌坐在地,嘴中泛起一股腥甜,有血溢出嘴角。 “贱人!”吴王勃然大怒,眼中戾气腾腾,“寡人竟然不知你还有此等胆色,还有此等手段。” “王上不知的,多了去。”我吐出口中的血水,斜眼瞪他。 “哦?还有什么寡人不知道的,尽管说来。” 他蹲下来,再次捏住我的下巴,“说!” 我冷嗤一声,“王上还有时辰听我说吗?也行,既然王上有此雅兴,我便说给王上听。” 戾气翻腾,他的神色愈显冷酷,我不想再激怒他,慢慢道:“此针是诊治疗伤所用的银针,可救人性命,也可置人于死地。” 他似要噬人,将我整个儿吞下去,“你会施针?懂得医理?” 我不置可否,他忽然想起什么,“这些年,为何你……”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懂得医理,自然可以用医理害人,甚至完全可以逃出质子府、逃出建业,可是我乖乖地留在吴国,承受他的屈辱和天下人的冷嘲热讽,为什么?或许我和皓儿能够逃离吴地,可是,吴王会派人搜捕,秦国也会派人寻找,无论逃到北地还是西南,皓儿都要跟着我颠沛流离。 我不想让皓儿受苦,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他小小年纪居无定所、三餐不饱。 我坦诚相告,吴王颇为理解,我又道:“王上,医理不似剑术可以保命,我只想让皓儿平安长大,如此而已。” 吴王神色怔忪,大有怜惜之意,“其实,你也很可怜。” “谢王上。” “寐兮,这么多年来,寡人待你虽无夫妻之情,也有恩情。在你心中,寡人待你好,还是秦王待你好?” 真真可笑,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也能问得出口。 我心中冷笑,面上若无其事,“十二年了,秦王的面目,早已模糊,然,王上所给予的屈辱,我永生难忘。” 他扶起我,死灰般的眼睛透出一股骇人的狠戾,“既然如此,你便随寡人一同奔赴黄泉。” 我恶心得想呕,正筹谋如何摆脱这个神志混沌的亡国之君,忽闻利箭飞射疾行的声响,吴王也感觉到杀气的逼近,转头看去,利箭呼啸而至,刺入他的右臂。 我趁机逃脱他的掌控,奔向大殿门口,却是一愣,继而欢欣雀跃。 大殿门槛处,赫然站立着秦国功勋卓著的大将军蒙天羽,他的身后,是秦国骁勇的将士。 皓儿,站在蒙天羽身旁,冲着我笑。 建业城陷落那夜,三国联军驻守王宫,掳获王室二十余人、朝臣十余人。 蒙天羽对皓儿甚为尊敬,对我也是持礼有度。血洗王宫之后,已是子时时分,他安排将士一百护我母子周全。那一夜,我在质子府安然沉睡,翌日日上三竿才起身。 这是十二年来最舒心、最放松的一夜。 护卫首领来禀,以吴王为首的王室余孽被押到王宫正门前广阔的空场,联军要一个个地射杀吴国王室,以此威慑吴地子民。 我匆匆梳洗,携着皓儿赶到宫门前。 空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中百姓汇集此处,观看本国国君和王室被杀的一幕。有激愤悲痛的,也有漠然以对的,更有窃窃私语的,在强军的枪戟下,平民百姓只能明哲保身。 二十余人被绳索吊着,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呆若木鸡。 我挤过人群,来到最前方,定睛望向一人。 那是吴王,黑衣破碎,发髻散落,面如死灰。 “母亲,那是王上。”皓儿手指着正中的一人,又指向另一侧,“那是侯爷。” 我摸摸他的头,不语。 吴王忽然抬起头,望向他的臣民。他看见了我,死灰般的目光遥遥望过来,似乎添了一丝生机。我与他对视,目光不含任何情绪。不多时,他好像禁不住如此对视、受不住我日光般盛气的目光,心虚地垂眸,垂下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头颅。 晴日当空,日光灼灼。 皓儿抬头问我:“母亲,他们都要被射死吗?” 我轻轻一笑,问道:“皓儿,你喜欢他们吗?” “我讨厌他们。”皓儿抿唇,转头望着他们,清澈的眼睛兴起深埋的怨恨——我一直告诫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这些欺负我们的人,我们再恨,也要和颜悦色、微笑以对。 “皓儿的箭术是否生疏了?”我问。 “孩儿每日都偷偷地射箭,并无荒废。” “很好。” 我拉着皓儿行至蒙天羽面前,请他准许我一个要求。他思索片刻,同意了。 时辰一到,弓箭手齐备,我附在皓儿耳畔低语,他雀跃不已。 蒙天羽将两副弓箭递给我们,当我们站在吴王和吴文侯身前三丈,聚集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声势渐大,斥责我们忘恩负义,怒骂我们恩将仇报。百姓们以为,我们母子在吴国为质十二年,吴王与王室待我们那么好,而我们竟然要亲手射杀他们,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可是我毫不理会,我要以这种方式告别那不堪屈辱的十二年,要皓儿知道,所有的屈辱和忍辱负重都是有偿的,必将有一日,他可以手刃那些视我们为狗、为奴的人,要他们用鲜血来偿还。 我要他成长,更要他知道,男儿能屈能伸,该伸的时候,要用最残酷、最鲜明的方式,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吴文侯惊恐地瞪圆双眼,而吴王,死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烧着恨意,嘴唇动了动,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贱人!贱人!贱人!” 咻!咻!咻! 二十多支利箭不约而同地飞射出去,刺入他们的胸膛。 皓儿的箭正中吴文侯的胸口,我的箭正中吴王的心口。他们的目光渐渐下垂,最后气绝身亡。 忠诚的吴国臣民,纷纷跪地,哀悼吴王驾崩,悲痛吴国王室族灭,感叹吴地被三国瓜分,国土分裂,家国不再。 联军攻城,并没有滥杀无辜,之后,对吴地子民进行管制,以防暴乱或义军出现,更防止王室遗孤招抚子民进行反扑。 三国商定,建业之外的城池,按数平分;建业城的管治,三国轮流,三年一任,楚国为先。 如此,三日已过,蒙天羽决定后日率军归朝。 这日,楚诺到访。 流水潺潺,飞花飘落,姹紫嫣红。 楚诺着一袭白袍,行路间袖摆飘动、神采飞扬,眉宇间的轻愁早已不知所终。今日仔细看来,实乃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吴灭,对我们来说,大快人心。境遇不同,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不同。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轻叹一声,感慨颇深。 “莫非你还想待在吴地屋檐下?”我促狭地一笑。 “寐兮,一朝回国,也不知国人如何看待我们,你可有想过?” “不回国,还能去哪里?你呀,心思这么重,何必呢?” 楚诺转头望着我,“我只是在想,回去了,不见得有多风光,等待我们的,也许并非我们所想。” 我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在异国为质,受尽屈辱,而本国的冷嘲热讽并不见得少多少,总有一些好事者故意揭开我们的伤疤,让我们痛入骨血。 我随意一猜,“你想避世?” 他轻轻笑了,“我心中所想,你总是猜得到。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假若有此良机,我定会带着皓儿远离是非、避世隐居,只是秦王会放过我吗?会放任子嗣流落在外吗? 我劝道:“多想无益,还是洒脱一点儿为好。” 楚诺定定地看着我,金色的日光在他的眼中跳跃,晶亮的光芒闪烁跳跃,“你呢?是否想过?”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一定没有想过。”他自嘲地笑。 “有。”我轻轻地道。 楚诺的眼神不一样了,似日光般热度渐升,“真的?” 我不想多说什么,缄口不语。事实上,我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秦,还是就此隐去? 他低沉了嗓音,“假如,我安排好一切,万无一失,你会和我携手隐去,过那种平淡的日子吗?” 我震惊于他意味鲜明的话,惊骇于他有意流露的心绪,一时心神错乱,“我无法回答你,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过。” 原来,他对我存有这样的心思,何时开始的?我竟然毫无所觉。 那夜宫杀,他拼死赶来救我,想必就是源于此。 同在吴国为质,同样的境遇,相似的感怀,他和我惺惺相惜,我一直将他当做兄弟看待,而他竟存了别样的心思。或许,正是太多的类似,他才会在吴国狭小的天宇对我用情至此。 楚诺掩不住失望,昔日如风的微笑变成今日的伤怀,“我明白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脱口道:“你回国后,楚王定会为你婚配一位适宜的公卿之女。” 他不答,似乎陷入了沉思,神色孤寂。 我不想打扰他,于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他才回神,说起城中的大小事件,不经意间,他提起那日盛阳之下的射杀,我再也笑不出来,“别人不知缘由,难道你也不知?” “我虽有猜测,但不敢妄下断言。” “你且说来听听。” “我身为男儿,在吴国为质,确实不光彩,而你作为柔弱无依的女子,远在异国为质,势必承受着比男儿更多的屈辱和煎熬,这些屈辱和煎熬会伴随一生一世,永不磨灭。” 终身屈辱。 终身屈辱! 没错,终身屈辱让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青史的脏污。我是艳姬,我是遭受十二年凌辱的破鞋,即使回到秦国,秦王也会弃我如敝屣。 他不忍心看我伤痛、悲愤的面目,望向花苑,“你射杀吴王,十二年的屈辱和怨恨有所缓解,更重要的是你要让秦王知道,你是多么仇恨吴王,你对吴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甘情愿,只有恨!”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楚诺,当真厉害! 蒙天羽班师回朝,半月后,大军行至一处平整的山野,下令休整。 皓儿从小娇生惯养,虽然我请人教他箭术,嘱咐他要强身健体,然而这般夜以继日的行军,还是第一次。马车颠簸,加之日照当空,他难免头昏眼花、体虚盗汗。 我担心皓儿的身子,劝服蒙将军今夜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继续行军。 入夜后,皓儿体热渐升,我心下大惊,请来军中的大夫诊治。 服药过后,皓儿沉沉睡去,我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我疲累地靠在车壁上,双眼一闭,不消片刻便遁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向来浅眠的我,突然被轻微的异响惊醒。皓儿已不在马车里,我又慌又急地下马车寻找。山野静寂如死,清白的月色如纱,笼罩了整个天地。大军席地而卧,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如死一般毫无动静。 蒙天羽不知道歇在何处,我四处望去,看不见皓儿的影子,心中越发慌乱,正想找蒙天羽帮忙寻找,突然看见远处东侧,一骑狂奔而去,马上似有两人。 是谁要抓我孩儿? 眼见那骑就要消失,焦急之下,我顾不得其他,策马追去。 我发狂地飞鞭抽马,以求尽快追上前方的凶徒。 不知奔了多久,那凶徒却是奇怪得很,一会儿快马加鞭,一会儿故意放慢速度,总是与我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再驰不久,那凶徒奔入树林,我随之飞马进去,瞬间,黑暗笼罩下来,瞧不见前方的路。 树木幢幢,黑影重重,我执辔勒马,缓缓而行。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声响,原来是夜鸟惊飞。片刻,古怪的鸣叫声声入耳,为静谧的密林平添几分诡异可怖。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手心冒汗,心口怦怦跳动,几欲跳出胸腔。 那凶徒呢?皓儿呢? 左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我不知道那凶徒意欲何为,于是主动道:“何人引我至此?速速现身。” 无人应答,万籁俱静。 忽然,前方亮起来,一支火把照亮了皓儿惊恐的脸和蒙面的黑衣凶徒。 凶徒松开了放在皓儿嘴上的手,皓儿大喊:“母亲,救我……” 心中大骇,我勉强镇定心神,“只要放了我的孩儿,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凶徒再次捂住皓儿的嘴,立马不动,也不出声。 皓儿拼命地掰歹徒的手,不停地挣扎着。 凶徒只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开口?他抓皓儿引我来此,究竟有何企图? 我更加疑惑,驱马前进。 我看见皓儿的瞳孔蓦然睁大,布满了惊骇之色,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猛地,后颈一痛,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疼痛。 目力所及,是一间简陋的竹屋,没有任何像样的器具和坐具。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受伤了?皓儿呢?是不是被凶徒抓去了? 心中焦急,我勉强爬起来,双足一落地才发觉脚踝处痛得厉害,根本无法走动。 我跌坐在木板床上,额上渗汗,紧咬着唇才忍住那莫名的痛。 “皓儿很好,无须担心。”一道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进耳中。 我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粗布黑衣的男子,身材颀长而精壮,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目光犀利得能够穿透我。 原来是这人救了我们。我诚心道谢,“皓儿现下何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过好像我只是一堵墙,他并非在看我,“在屋外玩耍。” 他转身出去,利落如风,很快地再次进来,手中多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把汤药递给我,不声不响地又出去了。 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怪人。 我仔细闻了闻汤药,确定无误后才喝下去。接着察看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左脚踝的伤严重一些,紫红一片,看来他已经为我敷过药了。 那凶徒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企图?而皓儿被人劫走,秦军竟然无人惊动,以蒙天羽的警惕性,也不可能睡得那么死。此事实在蹊跷,我越想越心惊,如果没猜错,我和皓儿在回秦途中出事,绝非意外,而是预谋。 蒙天羽的预谋?秦王宫中某人的预谋?目的便是,阻止我和皓儿回秦。 原来如此,那些人的面目,在我脑中渐渐清晰…… 歇息三四日,我已能下地。皓儿只是擦伤,自然无碍,整天和黑衣人腻在一起。听见皓儿喊他为“无情叔叔”,我才知道,黑衣人名为无情。 不苟言笑,深沉冷漠,乱发遮面,确实够无情的。 据他说,那日,他外出打猎回来的途中,看见我和皓儿不省人事地躺在草地上,身上有多处轻伤,却非致命伤,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他说我们很幸运,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不死也会断手断脚,我们却没有摔成重伤。 也许是我们命大,也许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走上阴司路,让无情救了我们。 养伤半月,我痊愈了,为他们洗衣烧饭,皓儿和他上山打猎,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日清晨,薄雾在山野间冉冉流动,晨风清凉,混杂了野花的清香和绿草的草香,沁人心脾。多年来,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新自然的山间野趣,从未过上如此轻松怡然的隐世日子,一身筋骨松松垮垮的,暂时抛却那些纷扰的前尘往事。 我烧火做饭,皓儿手执一根树枝,跳跃腾挪,一会儿打向这边,一会儿击向那边,却总是不得要领,不时摔倒在地。教他射术的先生教给他一些三脚猫的剑术,他乐此不疲地练习,可是先生的剑术造诣也很粗略,他也没学到什么。 不知何时,无情站在屋前看着皓儿像只猴子似的舞来舞去,双臂抱在胸前,瞧不见是何神色。 我往灶里添了木柴,起身时竟看见无情扶着皓儿的手臂,指点他如何出击。在他的指正下,皓儿居然像模像样地耍出几招,流畅有劲,进步神速。 用膳的时候,皓儿的黑瞳转了几转,真挚地求道:“无情叔叔,我要拜你为师,学习剑术。” 无情确实很神秘,虽然隐居山野,但从身形、体魄和气度看来,绝非山野村夫;从他指点皓儿剑术看来,他应该不是泛泛之辈。我不禁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隐居在此? “我从不收徒,再者,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无情冷淡道。 “无情叔叔,你就破例一次吧,我一定会遵从你的教导,刻苦练习剑术,成为当世无双的剑客。”皓儿信誓旦旦地说道,小小年纪竟然对剑术如此痴迷。 我轻唤一声,“皓儿。”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太过分,“无情叔叔很忙,没有闲暇教你。再者,你学剑术做什么?杀鸡还是杀狗?” 皓儿委屈地低下头,“母亲,孩儿真的喜欢剑术嘛。” 无情冷冷的声音不经意间响起,“若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可以教你。” 皓儿欢呼雀跃,“什么条件?我一定可以做到。” 无情仍是面无表情,只见嘴唇轻轻地开合,“一、每日卯时起身,随我练剑;二、每日午时随我上山打猎,砍一担柴回来;三、每日夜间劈柴后才能歇息。” 皓儿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能够拜无情叔叔为师,皓儿无不答应。” 话落,他起身下跪,“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无情“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皓儿囫囵吞枣地吃了两口,随即以袖子抹了抹嘴唇,“母亲,孩儿吃饱了,现下要去练剑了。” “不行。”无情低沉地开口,“再吃一碗,且饭后休息片刻再行练剑。” “是,师父。”皓儿乖乖地坐下,快速地吃着。 “用餐不宜太快。”无情又道。 皓儿朝我吐吐舌头,恢复之前我教导的用餐规矩。 毕竟还是孩童心性,终于可以拜师习武,皓儿又怎么掩饰得住欢欣激动的心情? 这日午后,他随无情上山,将近傍晚才回来。果然,他挑着一担柴回来,晚食后又不顾劳累地劈柴。 山野的夜空繁星璀璨,广袤的银河释放出或微弱或晶亮的光芒,流年光转,天地永在。 无情站在星空下,仿佛石雕亘古恒远。 “为何收皓儿为徒?”我立在他身后。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他的声音不显喜怒。 “你说得没错,我希望皓儿能够练就一身好武艺,在这乱世不受欺负,但是,我更希望他在山野间平平淡淡地过完一世。” “你心中所愿,并非皓儿心中所想。” 我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因此,我很矛盾。” 无情淡然道:“顺其自然。” 他未曾问过我的姓氏和事情,不是他对我母子没有疑问和猜测,而是不屑知道,不想知道。 很多时候,“不想知道”比“想知道”更显智慧。 我也不曾主动提起,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以此保护自己、保护皓儿。 这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清心、最简单、最平静的日子。 说不上快乐,但是我有一种满足的感觉。 而皓儿也和吴国质子府中的嬴皓截然不同,摒除了谨慎和压抑,变得机灵好动,活泼纯真。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抉择前路。回秦,还是带着皓儿避世隐去,两条路一直在我的心中交战,我该如何抉择? 却没想到,上苍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我根本无从选择。 无情很少与我交谈,对我们的到来和留居也没有表现出嫌恶之意,虽然我对他的态度很是不解,却也安心住下来。 一月来,皓儿的剑术突飞猛进,力气大了,身子强壮了,肤色黑了,能够耍出一套不俗的剑术,只是缺了临敌实战经验,没有多大威力。不过,皓儿在剑术方面确实颇有天赋。 这日,无情要出山到附近的城中换回一些米粮,皓儿央求他带我们去,他答应了。 无情说,此城原为吴国城池,现为赵国属地,距离皓儿被劫走的那处山野很远。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阴谋。庆幸的是,皓儿安然无恙。 此城不甚繁华,无情带来山上的珍稀药材和野味换取我们所需的米粮和粗布细麻。当无情把一柄银剑递给皓儿时,皓儿惊喜地蹦起来,接过银剑细细抚摸,一双漆黑如墨的瞳人闪闪发亮。 我看见,无情凌乱的鬓发遮掩下的脸,牵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不多时,打道回山。 途经山村小溪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皓儿蹦蹦跳跳的,走在中间的无情突然顿住,我也止住步伐,凝神细听。 枝梢簌簌,林木中似有异动,我感觉到杀气从后方逼来,神速至极,令人寒透心间。 皓儿感觉到我们都停下来,不知所以然,跑回来问道:“师父,怎么停下来了?” 无情不语,全身僵硬。 溪流水声淙淙,跳跃着碎金,道道白光横掠而过。 “快走!”声音急促,无情推了皓儿一把。 我快步飞奔,拉过皓儿不顾一切地逃奔,因为我和皓儿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连累他。 皓儿挣扎着甩开我的手,“我要去帮师父,我要杀了那些坏人……” 我低声斥道:“不许胡闹!” 皓儿不肯走,“那我们也不能丢下师父。” 我拗不过他,只能站在一旁观战。 黑衣人三十名,长剑在手,面相凶狠。 以一敌三十,情势堪忧。无情静静站立,任绿叶飘落,我却觉得他的气场渐渐变强,一阵热风吹过,鬓发如拂,黑袍微扬,他却定如山岳,即使黑衣人急速奔来也不为所动。 赤手相搏,无情的掌影出神入化,腿法变幻无度,三招之内就劈手夺下黑衣人的长剑。 剑刃相击,迸发出尖锐的鸣声。 显而易见,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进攻有度,群而攻之有序,都是身手非凡的好汉。 无情的剑术比楚诺精妙不知多少,可是再绝世的剑术,能应付得了这些招数狠辣的黑衣人吗? 我的手慢慢收紧,手心里全是汗。 皓儿目不转睛地观战,一脸的崇拜与仰慕。 长剑光寒,凛然生威,眼见数柄剑锋齐齐刺来,无情反仰身子,剑挡胸前,紧接着弹身而起,跃身直上,剑锋横扫,那凌厉的锋芒砭透肉身,击退一干黑衣人。 数片落叶缓缓飘落。 黑衣人再次群起攻之,杀气陡盛,而无情那双被乱发遮掩、若隐若现的黑眼,迸射出寒冰般的戾气,手腕忽转,长剑挥舞,激发刺目的剑芒,铿锵作响。 剑招越来越快,剑气越来越盛,无情似乎想速战速决,剑锋激起异常强横霸道的杀气,逼得黑衣人节节败退。很快的,他们再次攻来,无情不再留有余地,杀气从腕间泄至剑刃,汹涌而出,所向披靡,死伤大片。 突然的,双眸一刺,我感觉到寒气迫上眉睫,转头一看,一柄长剑已经架在我的脖颈上。 而皓儿也被黑衣人抓住,以长剑逼我们跟他们走。 抓住我们的十余名黑衣人一直隐身于暗处,见同伴死伤大半,这才出手。 皓儿叫了一声,无情解决了最后一个黑衣人,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风拂起他的乱发,我看见他的面容紧紧绷着,眼神凛冽如刀。 两名黑衣人迎上去阻截他,无情从容不迫地挥剑,即使这两人的身手比死去的那些人高超,无情仍然胜券在握。 又有两名黑衣人上去助阵,扣着我和皓儿的四名黑衣人拽着我们疾步奔跑。我想反抗,但我手足软弱,皓儿的剑术也无杀伤力,只能任凭宰割。 皓儿一直喊着:“师父……师父……” 无情追上来的时候,只剩下四名黑衣人,但我发现他好像受伤了,力有不济。 四名黑衣人放开我们,和无情决一死战。 剑气仍是霸道,剑招却已缓了,一剑与四剑相格,无情的剑眉隐隐蹙起,仿佛忍着极大的痛楚。皓儿冲上前去,抽剑出鞘,狠狠刺入黑衣人的后背。另一名黑衣人反身攻向皓儿,皓儿后退三步,手腕微抖,目光闪烁不定,喉间吞咽着。 “平日我是怎么教你的?”无情一边和两名黑衣人打斗,一边沉声喝道,“杀了他!” “是,师父。”皓儿豁出去了,大喊一声,出招刺去。 但是皓儿的气力实在太弱,剑招也无威慑力,被黑衣人逼得节节败退,幸而无情及时赶到,皓儿才躲过那致命的一剑,不过也算是练了胆色。 皓儿兴奋地叫道:“师父,他死了。” 无情微微一笑,很轻很无力。 我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惊心动魄与危急惊怕烟消云散,同时,我震惊地知道,无情剑术精妙,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对剑术所知不多,但他此等身手,该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 无情。无情。无情。 天下剑客,我一无所知,神秘如他,勾起了我的兴致。 砰的一声,他跪倒在地,长剑掉落,口中喷出鲜血。 “师父,你怎么了?”皓儿扶着他,惊慌地问。 第7章 :有点念想 无情摇头,表示无碍。 回到竹屋,皓儿飞奔进屋为他的师父斟茶。 步履微乱,无情走得很艰难,我想上前扶住他,但是以他的性情,他会厌烦我的好意。 相处的这段日子,我知道,他相当自负。 忽然,他软软地倒在屋前草地上,我赶忙上前,稳住他,却被他推开。 他眉头紧皱,强忍着什么,“我没事。” 面色暗青,嘴唇乌紫,我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的脉搏,凝神细听,“你中了剧毒,怎么回事?那些黑衣人的剑上淬毒了?” 他无神地眨着眼睛,“暗器正中后背。” 我察看他的后背,果然,一枚形制古怪的铁质暗器嵌入后背,伤口周边皆已乌黑,剧毒已开始蔓延。 扶他回屋坐在榻上,我拔去暗器,吩咐皓儿去烧水,接着解下他的黑袍,手腕却被他扣住。 他的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很怀疑我的举动,“你做什么?” “为你解毒。”我挣开他的手,刻意忽略脸红心跳,将他的黑袍褪至腰间。 “你懂医术?”他的嗓音低得沉闷。 “略懂一二。”我解下绑在腰间的银针袋放在榻上,他的目光移到银针袋上,似有惊疑,我柔声吩咐,“闭上眼睛,放松,就当自己睡着了。” 无情缓缓地闭眼,我手指扣针,先封住几处要穴、封住经脉,压住剧毒的蔓延,接着将银针刺入其他要穴,将毒逼出来。 身板紧实劲瘦,身上却有多处伤痕,都是多年旧伤,可能是经年厮杀中留下来的“战果”。 忙了好一会儿,我冷汗涔涔,他体内的剧毒却完全逼不出来。 怎么会逼不出来呢?师父说过,世上任何一种剧毒都是可以逼出来的,只要毒气未曾攻心。而毒性越强的毒药,就越难逼出来,时辰一久,必死无疑。 我颓丧地坐下来,冥思苦想,暗器上究竟喂了什么毒? 我看着那枚暗器,星辰状,四根铁刺,约长三寸,我未曾见过此种暗器,这是什么暗器? “生死由命。”无情微微睁眼,唇色紫得发黑。 “我一定不让你死。”我倔犟道。 皓儿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打扰我,忽然拿起暗器左看右看,“母亲,这是什么?” 我大惊,斥责道:“有毒,不要碰。” 皓儿吓得撒了手,“母亲,这个奇怪的暗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歪头想了想,“对了,有一次我看见公子雍和将军谈论这种暗器,我记得了,叫做‘铁蒺藜’。” 无情沉沉开口,说得缓慢而艰难,“铁蒺藜在战场上用得多,将铁蒺藜撒布在地,用以迟滞敌军行动。” 对了,是铁蒺藜。 师父跟我提过铁蒺藜,可惜我没见过,见到此物却是不识。此暗器刺尖行如“蒺藜”,故名“铁蒺藜”。近几十年,一些人心性凶残,以铁蒺藜为暗器,淬以剧毒,害人无数,而所淬的剧毒,是从毒虫上提炼出的毒液,如蝎子毒、蛇毒、蜈蚣毒、朱蛤毒、蟾蜍毒等等,数种毒液混合调制而成的剧毒,毒性惊人,只有制毒人才有解药。 铁蒺藜上的剧毒,若没有解药,解毒只有一个方法。 先行施针阻止毒气的蔓延,让皓儿看着他,然后出门寻找一处适宜的树丛。 距竹屋不远的树林里,杂草丛生,草地柔软,尚可一用。 子时将至,我们三人来到此处,皓儿站在前方放风,我担心过了时辰,迅速地褪下无情的衣袍,当进行到最后一件遮羞衣物时,昏昏沉沉的他突然睁开眼,握住我的手腕,“你做什么?” 即使声音有气无力,即使虚弱得再无反抗之力,他的眼神仍然冷得慑人。 “相信我,我会解毒。”我急促道,此时已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太多。 “解毒需要如此吗?”他的眼眸眨了几下,似有窘意。 “不得不如此,此为独门医术。”我坚定道,闭眼扯下他最后一件衣物。 其实,我的脸颊已烧得红透。 无情闭上双眼,再没有与我多费唇舌。 我精准地施针,脚底、头顶、胸前、后背,庆幸的是,正巧赶上子时。 然后,我为他推宫换血。 半个时辰后,他呕出不少乌黑的毒血,脸上的暗青淡去,唇上的乌紫不复再见。 师父说,子时最宜解毒。万籁静谧,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中毒人赤身暴在野外,日月精气可抵消体内部分毒气,加之施针引导,毒液随之外流,便可逼出大部分毒素,但是,必须赤身,毫无遮蔽,否则,轻则下肢僵硬,重则命丧当场。 折腾良久,我累得头昏眼花,奇怪了,再怎么疲倦,也不至于头晕呀。 片刻,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我闭上眼睛…… 睁眼时,我的右小腿又麻又痛。我挣扎着支起身子,看见无情吮吸着我的小腿,吐出一口乌黑的毒液,再吮吸,再吐,莫非我被毒蛇咬了? “余毒未清,你怎么可以为我吸毒?”我气急败坏地斥道,他毒上加毒,只怕更加难以解毒,我的医术并不高明,也很少施展过,此次为他解毒,我实在没有多少把握。 “被毒蛇咬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已穿好衣袍,以衣袖抹了抹嘴唇,抬眸瞪向我。 “可能刚才为你推宫换血的时候过于专注……”我依稀想起那会儿小腿上一痛,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你身上的毒……” 无情打断我,揽着我起身,“无须为我费心,以毒攻毒,不是更好?” 此人竟如此不知好歹,枉费我一番好意。我佯怒道:“我那么辛苦才捡回你一条命,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 身子腾空,他横抱着我,往竹屋的方向走去。 未曾有人如此抱过我,面颊羞红,我叫道:“放我下来。” 无情沉声道:“烦人。” 服药三日,无情体内残余的毒已清,我的蛇毒也解了。 解毒一事之后,我发觉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他仍然寡言少语、神色冷漠,他嘴角的弧度却时常牵起,目光柔和。有时候我发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和以往并不一样,我故意突然抬眸,迎视之际,他面色突变,慌张地移开目光。 真是个怪人。我没有多加理会,或许他在猜测我究竟是何人,为什么懂得如此医术,或许他感激我救他一命…… 这晚,我站在屋前看着皓儿劈柴,想着那些突然降临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应该不是为无情而来,假若是为他而来,就无须抓我和皓儿。那么,是谁要抓我和皓儿?秦国?秦王?还是秦王后?或者是哪位夫人?可是,黑衣人并非想置我们于死地,而秦王后和任何一位夫人,都希望我抛尸荒野,再也不能回秦,因此,有可能是秦王派来的。 蒙天羽没有带回寐姬和王子皓,会如何禀报?意外跌落山崖?无论是何种解释,都是“意外”两字。也许秦王不太相信蒙天羽的说辞,也有可能派人明察暗访,而那些黑衣人并未禀明身份,断然不是秦王派来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赵国,赵成侯,赵显。 我几乎可以断定是他,时隔十二年,他仍然记得他的筹谋。 “在想那些黑衣人?”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不知何时,无情已站在我身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侧眸一笑。 “我想过,你当然也会想。”他的鬓发依然凌乱,靠得这么近,他炯炯有神的黑眸,坚毅刚正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并不英俊,相貌却有慷慨之气,二分疏离,三分凌厉,五分英气,不够惊艳,却是越品越有味道。他绝非凡人,对于那些突袭的黑衣人,他应该有所揣测。 我有心试探,问道:“你和那些黑衣人交过手,有什么发现吗?” 无情淡淡地下了结论,“身手不错,走狗而已。” “为你而来?” “为你而来。” “那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我侧眸看他,想从他的脸上瞧出点儿什么。 “何须猜?嬴皓,寐姬。”他目视前方,嘴里吐出两个轻而坚定的名字。 我心下微震,他竟如此厉害,猜得出我和皓儿的身份。他是怎么猜到的? 思绪飘飞,从我醒来的那一刻,点点滴滴,到今夜,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瞬间,毫无遗漏,除了皓儿的名字,他一无所知,怎么会猜得到我的身份?莫非是从黑衣人口中得知? 呀,对了,铁蒺藜。皓儿说起铁蒺藜的时候,提到公子雍,而公子雍是吴王第三子,也是当今世上以手段阴狠著称的公子。能够识得公子雍,定非凡人,加之前不久三国联军灭吴,因此无情料定皓儿就是在吴国为质的嬴皓。 想不到皓儿无意中的一句话,竟让他推测出了我们的身份。 “你是否在想,我是如何猜到你们的身份的?”无情转眼看我,目光犀利得穿透人心。 “皓儿提起过吴公子雍,你以此推测出我们的身份,不足为奇。”我故作不以为然。 他不作应答,望着浩瀚银河,面色平静。 他突然间的沉默,让我有点儿讶异,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人当真古怪,不喜言谈,冷如冰人。 无情忽然问道:“你医术精妙,师承何人?” 我故意刺刺他,“冷漠无情的人也对此类雕虫小技感兴趣吗?” 他付之一笑,双臂抱肩,不打算理会我的讥讽,也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半晌,我又问:“身为剑客,你的佩剑呢?” “剑客一定要有佩剑吗?” “没有佩剑,还是剑客吗?” “我何时说过,我是剑客?” “也许你不是剑客,但你的剑术已臻登峰造极之境。” “过奖。” 跟这种人讲话,一言蔽之:累。 今夜的他很奇怪,为什么句句是刺?为什么对我如此?我何时得罪他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眨眨眼,望着夜色覆盖下的一草一木,心中竟然不舍,“明日一早,我就带皓儿离开。” 无情闷闷地问:“去哪里?”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不过明日一早我就会知道了。我的唇边浮起一抹明亮的微笑,“你已猜到我们的身份,也该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在这儿,皓儿也不可能。” “回秦国?”他的话言简意赅,短促有力。 “天下如此之大,我哪里不能去?” “若你是因为担心连累我才离开,我不会让皓儿就此离去;若是别的缘由,我不会阻止你。”嗓音懒散,无情的语气变得真快。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他竟然能够猜中我的所思所想,除了佩服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是,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我和皓儿不能再待在这里,你也另找地方安顿吧。” 沉默。 月朗风清,星移斗转,夏虫的鸣叫声越发响亮。 无情冷声道:“我护送你们回秦国。” 我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松开双臂,转身回屋,却传来一句沉若千钧的话,“三日后,我送你们离开。” 冰冷的话音,不容反驳的语气。 我怔住,为什么他如此坚决?为什么他坚持护送我们回秦?担心我们在路途上遭遇不测? 翌日,他照旧早起,教皓儿剑术,早食后便立即出门,还说晚些时候才回来,吩咐皓儿不要上山。我不知道他为了何事而出门,有点儿担心,惶惶然等到午后,仍不见他回来,却等来一批不速之客。 其时,皓儿正在屋前练剑,我在一旁看着,随着剑锋的挥舞,心绪愈加纷乱。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愣在当地。皓儿也看到这批精壮的不速之客,收住剑势来到我身旁,护在我面前,“母亲,他们是什么人?” 不速之客来到我们面前,双方对峙,不言不语。 皓儿面无惧色,手持银剑,目光如剑般锋利。我拉住他,“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不速之客二十余人,服色不俗。首者年过四十,身手不俗,即使时隔十二年,我也认得他,赵成侯侯府管家,赵德。 片刻,赵德行至我面前,微笑道:“多年不见,寐姬风华不减,不愧是当世无双的艳姬。” 我笑盈盈道:“你千辛万苦找到此处,不会是专程来赞美我的吧?” 赵德呵呵笑起来,“以你的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我此行的目的?” “你且说来听听。” “我奉侯爷之命,带你和嬴皓回侯府,侯爷自有安排。”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侯爷有话,让我带给你。侯爷说:假若你不想回来,本侯也不勉强你,你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本侯自然不会阻止你,不过救过你的剑客,他逃到哪里,本侯就派人追到哪里。” 我心潮起伏,赵显竟然以无情的命威胁我! 赵显要我回去,目的是什么?再次献给秦王、做他的内应?还是强留我们在赵国,让皓儿变成留在赵国的秦国质子?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心惊,可是,我能拒绝吗?我能逃脱吗? 假若我不跟赵德回府,赵显定然派人追击,我能躲得了几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即使无情为我们搏命,赵显的追兵仍然紧咬不放,我不能连累无情为我涉险。再者,即使我与无情分道扬镳,赵显也会分派人手追击无情,无情虽可保全一命,安宁的隐世日子却因为我而结束,仍然是我连累了他。 赵显,你好卑鄙!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无法避开赵显的耳目和追击。 皓儿持剑上前,煞有气势,义愤填膺道:“我和母亲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速速离去,否则,我师父回来了,你们就会命丧于此。” 我拉回皓儿,咬唇道:“我可以跟你回侯府,但是你不能伤害他一根汗毛。” 赵德笑道:“只要你跟我们走,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皓儿气急败坏地说道:“母亲,我不跟他们走。” 我附在皓儿耳边低声道:“假若我们还留在这里,他们会杀了你师父,皓儿,你想让你师父死吗?” 皓儿使劲摇头,“可是我不想离开师父。” “你师父看不见我们,就会出山找我们的。” “真的吗?” 我颔首,拉着他走向赵德,然后坐上马车,离开山野竹屋。 无情,永不再见。 茫茫世间,赵显竟然可以找到我隐居的地方,可见,那批黑衣人就是他的手下,而他也亲口承认,自我随秦军北上归秦,他就派人跟踪,却不料在山野的那一夜失去我的踪迹,寻找多日才找到我的下落。 时隔十二年,我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赵成侯侯府。 侯府没有多大变化,赵显也没有多大变化,依旧野心勃勃,依旧踌躇满志,只是眼角、额头多了一些细纹。日月如梭,流年飞逝,谁又能逃脱时光的侵蚀? 皓儿被下人带走,他引我来到房中,是我住过的那间房,摆设不变,青铜妆镜仍在,仿佛我未曾离开过,我只是睡了一晚,醒来仍是年方十五的豆蔻年华。 突然,我的手被赵显握住,他笑容满面,印堂发亮,“寐兮,想不到过了十二年,你仍然明艳照人。”他的手指抚触着我的脸颊,“这张脸光滑如玉,这双手白皙如脂,这双眼睛,勾魂夺魄,寐兮啊,你为何不显老?” “侯爷,世间又有哪一个人不会老?”我淡然一笑,抽出手,“我已为人母,不比那些窈窕淑女了。” “在本侯心目中,寐兮的美貌举世无双。”赵显奉承道,笑意风流。 我心中冷笑,“侯府佳丽如云,侯爷又怎么会记得寐兮?” 他眉宇含笑,是那种俗不可耐的淫笑,“那些庸脂俗粉,怎么比得上寐兮妩媚动人?” 我不想与他再周旋下去,佯装疲乏,“侯爷,路上颠簸,我有点儿累了,可否先行歇息?” 赵显当然应允,吩咐下人伺候我沐浴更衣。 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以他喜好美色的声名,又怎么会放任好时机? 一边沐浴,一边苦思对策,我暗暗发誓,绝不让他碰我。 正要歇息,静夜中响起敲门声。不出所料,正是赵显。跟随他进来的,是两个下人。小菜美酒上桌,下人退出房间,掩上房门。 赵显径自掀袍坐下,笑眯眯地斟酒,“良辰美酒,与美人一同饮酒赏月,乃人生一大乐事。” 我站在一旁,冷冷不语。 他瞥我一眼,瞧出我的冰冷与抗拒,却也不是很在意,笑意不减地说道:“寐兮,陪本侯喝几杯,就当我们叙叙旧。” 叙旧?我与你没有“旧”值得叙。当年的种种,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但是,人在屋檐下,我只能虚与委蛇,乖乖坐下陪他饮酒。 我手执青铜杯,曼声道:“侯爷,寐兮敬你一杯。” 我举袖遮脸,将酒倒在地上,然后道:“此次灭吴,侯爷是大功臣,寐兮再敬。” 赵显摆摆手,笑意立减,“本侯不敢居功,此次三国联手灭吴国,大功臣是赵慕。” “哦?赵慕?寐兮并不曾听说过此人,他是……” 我假装不知,其实是心知肚明。赵公子慕,世人皆知,性聪颖,颜俊美,年已三十,却无妻无妾。十五从军,二十立功,十年来,驻守北境防御匈奴,二十余次击退匈奴进犯,可谓文韬武略。三年前,他掌赵国四十万兵马大权,权倾朝野,就连昔年权倾赵国的王叔赵显都要忌惮三分。如今,在赵人的心目中,赵公子慕早已取代赵成侯显,赵人都道,赵王意欲立赵慕为太子。 赵慕手握兵权,赵显再大的权势,也是力有不济。大权旁落,他自然极不甘心,此次找我回来,定当有所图谋。 赵显以为我深陷吴国牢笼,对世情一无所知,解释道:“赵慕是王兄的长子,不像老子,倒像祖父,专于兵法,长于战术,在军中极有威望,甚得王兄器重。可惜,到底年轻气盛,张扬狂妄,目中无人。” 他的评断似乎颇为中肯,但也可以看出他对侄子的不以为然和轻蔑敌视。 如果我没猜错,赵显视赵慕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斟上酒,递给他,“侯爷文韬武略,这等年轻小子又怎么比得上侯爷的霸气与筹谋呢?” “说得好!”赵显仰头饮尽杯中酒,豪气干云。 “侯爷,再饮一杯。”我刻意柔声道,笑意娇媚。 赵显接连饮了三杯,眯眼看着我,眼神若醉,“你想灌醉我?” 我略略一惊,无辜道:“寐兮哪儿敢呀,十二年未曾相见,此时此刻,侯爷怎能不多饮几杯呢?”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本侯号称千杯不醉,你的心思,本侯还不知道吗?今晚,你逃不掉的。” 他狂笑不止,笑容淫邪。 我也不怒,淡淡凝眸,只是心中犯呕,“寐兮怎会不知侯爷千杯不醉?只是久别重逢,侯爷该当多饮几杯。” 赵显摸上我的手,肆意摩挲,“多饮几杯也无妨,只要今晚你好好伺候本侯。” 我强忍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劝酒,“那侯爷还不快快饮酒?” 他爽快地饮酒,面无醉意,难道他真是千杯不醉? “对了,侯爷,寐兮和皓儿回到侯府,万一被秦王知道了,那该如何是好?” “放心,秦王不会知道的,不过本侯会派人告知秦王,然后送你们回秦。” 我所料不差,他仍然要我回秦国做他的奸细,为他搜集秦国国政军防内幕,为他的大业作贡献。而在把我送回秦国之前,他可以一尝夙愿——十二年前碰不得的女人,今晚他可以如愿以偿。 赵显,十二年前,我自愿来到侯府,是为了接近你,有所图谋;而后选择成为秦王的女人,也是因为背负的责任与使命;十二年后,你以为仍然可以为所欲为地控制我吗?我不会再任人欺凌,更何况是你! 他拍拍我的手,安慰我,“本侯知道你不想回秦,但你已是秦王的寐姬,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嬴皓是秦国王子,更不能让他流落在外,是不是?” 我配合地凄然一笑,“侯爷所言,寐兮明白。” 赵显看着我,眉宇间并无醉意,却笼罩着浓重的酒意。他的目光渐渐迷乱,定在我脸上,灼烧着我。欲念弥漫,他缓缓起身,拥着我走向床榻…… 酒气喷洒在我的脸上,我厌恶地躲开,赵显微眯双眼,凑过来想吻我的唇,我再次不着痕迹地扭开头,手足越来越冷,心中的恨意越来越盛。 他的唇落在我的颈窝,热气铺洒,急切地四处游移,我一动不动,任他焦灼,可是他察觉到我的抗拒,蓦然间扣住我的下颌,情欲横流的眼睛瞬间聚起锐利的光芒,“怎么?不愿意?” 我咬唇不语,赵显冷哼一声,“你在吴国十二年,伺候吴王还少吗?我肯要你这只破鞋,你还抗拒本侯?寐兮,这是你的荣幸。” 我冷冷眨眼,“既然寐兮乃天下人眼中的破鞋,侯爷又何必如此在意?寐兮这脏污的身子,侯爷还是少碰为妙。” 怒气上脸,他恶狠狠道:“若非你还有几分姿色,本侯根本就不屑一顾。本侯要你,是你天大的荣宠,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淡漠一笑,“承蒙侯爷厚爱,寐兮愧不敢当,寐兮恳请侯爷高抬贵手。” 赵显眼中的寒气陡然大盛,“高抬贵手?本侯等了十二年,今晚得以一尝夙愿,要本侯放过你?你觉得可能吗?” 他放纵地大笑,笑声越来越狂妄。 接着,他将我摁倒在榻上,紧紧地扣着我的手,邪恶的嘴唇蹂躏着我的唇、颈、肩窝,接着快速下滑……我的手指扣着细如牛毛的银针,待他手劲略松之际,便会精准地刺入他头颅上某个要穴,然后,他就会昏睡过去,做一个香艳绮丽的美梦,一个时辰后才会醒来。 梦中,他会经历一场激烈而精彩的男欢女爱,梦醒后记忆犹新,逼真得仿佛的的确确和我共赴一场巫山云雨。他绝不会料到自己被我暗算,更不会料到自以为是的美梦只是黄粱一梦。 此为独门秘技,师父所教。 在吴国的十二年里,每逢吴王和吴文侯召我侍奉,我便是如此对付他们。他们都以为寐姬无法抗拒他们的宠幸,以为寐姬在他们的宠幸下得到他们狂妄自负的抚爱,却不曾想,十二年的宠幸,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们从未得到过我。 天下人眼中的艳姬,在吴为质,忍辱负重,受尽吴王兄弟的蹂躏与折磨,艳名远播,不过我毫不在意,全然不予理会,也不去解释——根本无须解释,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赵显撕扯着我的衣衫,我悄悄扬手,正是紧要时刻,压在我身上的人突然埋首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如死一般。我立即推开他,支起身子后看见榻旁站着一个轩昂的黑衣人,黑布蒙面。 莫非是这位黑衣人打晕赵显的?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谁?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漂亮的黑眸微微一动。 我一惊,立即整着凌乱不堪的衣裳,“你是……” “跟我走!”他嗓音沉闷,拉过我的手,往门口走去。 “我不走。”我甩开他的手,“我孩儿还在侯府,我不能丢下他。” “他不会对你的孩子下手,你不能再待在这里!”蒙面人再次扣住我的手,气力奇大,疼得我直抽冷气。 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掉,我怒道:“我不需要你救,我又不认识你。” 他眉头紧皱,俊眸冷意袭人,“不知好歹!” 下一刻,他扣住我的腰,强迫我跟他离开,我使劲地掰开他的手,却是挣不脱。 这蒙面人,真是莫名其妙。 侯府守卫森严,很快的,守卫便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如潮一般涌过来阻截我们。 蒙面人从腰间抽出佩剑,尖锐的嘶鸣声刺人耳鼓。 青铜柄,错金镶,一枚暖玉嵌在柄上,玉光流转。 好剑! 剑击长空,刷刷刷,剑招潇洒,力重千钧,即使单手应战,也是绰绰有余。 守卫越来越多,府中的剑客也赶来堵截刺客,蒙面人招数突变,又狠又快,一击即中。 金铁交击声铿锵入耳,剑气大盛,锋芒暴涨,我被蒙面人紧扣着,穿梭于长戟利剑中,随着他的身形移动而左闪右躲。他忽而松开我,忽而将我推向右边,忽而把我拉往左边,忽而横臂将我护在他胸前,转得我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剑阵戟丛踏足过,真真险象环生。 此人的剑术和无情大为不同,也没有无情剑气的强横和霸气,身手却也不弱,我方才还以为是无情赶到侯府救我,现下我才明白,蒙面人并不是无情。 赵显赶至这里,怒容满面,沉声大喝道:“给本侯抓住他们!” 闻言,蒙面人不敢恋战,放开我,宝剑长舞,一道利光划破夜空,剑杀三人,紧接着,拔身而起,凌空飞舞,剑芒四射,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威慑全场。 骤然间,蒙面人翻转剑柄,飞速刺向赵显,剑锋凌厉,避无可避。 擒贼先擒王。 众人大惊,守卫赶来救人,府中一名剑客赶至,挑开蒙面人的剑锋,与他缠斗在一起。 赵显见我落单,快步走过来,蒙面人警觉到他的动向,剑锋一转,刺死一人,疾步赶来,剑锋直指赵显后背。 赵显感觉到背后冰寒的杀气,大惊失色,踉跄着闪避,随即被蒙面人抓住,将剑架在脖子上。 守卫和剑客眼见赵显被刺客扣住,想要上前解救,又担心危及他的性命,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全部后退!”蒙面人扬声喝道,浑身爆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气场,他的剑刃逼近赵显的脖颈,森冷道,“想死就让他们杀上前。” “退下,退下!”不得已,赵显颤抖地命令道。 “若我发现有人追上来,侯爷就身首异处。”蒙面人威胁道。 “都不要追。”赵显再不情愿,也唯有妥协。 蒙面人向我示意,我退向后门,奔出侯府。 势成骑虎,我只能先行离开,再作打算。 奔至一处偏僻的墙角,蒙面人狠狠地击向赵显的后颈,赵显双眼一闭,软倒在地。下一刻,蒙面人拽住我的手腕,飞奔于夜色笼罩之下的邯郸城。 此人对邯郸城似乎极为熟悉,左弯右绕,兜兜转转,不久,我们奔进一处宅院的侧门,我虽感讶异,却也不问。蒙面人让我在一间厢房稍歇片刻,他去去便来。 我不禁猜测蒙面人的身份,此处宅院绝非寻常人能够拥有的,假若他是这宅院的主人,那么他便非寻常之人;假若他是奉人之命,那么救我之人便是这所宅院的主人。 究竟是谁救我呢?为什么要救我? 思虑间,两名侍女进来,摆好酒水和糕点,接着便退了出去。 我连忙喊住她们,“请问,这所宅院的主人是谁?” 第8章 :是何居心? “姑娘稍后便知,小人告退。”一侍女答道。 “刚才带我来到这里的那个蒙面人,是你们家主人?” “姑娘所说的蒙面人,小人不知。”她们恭敬地退下。 如此神秘,是故意为之吗? 这座宅院,虽不及赵王宫金碧辉煌,却也富丽堂皇,虽不及赵成侯府邸庄伟肃穆,却也雄浑古朴、典雅庄重。方才一路走来,夜灯之下,林木奇伟,楼阁精巧,庭苑阔大。寥寥印象,竟是萧疏的况味。 眸凝一线,蒙面人,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现身。 脚步声传来,我望向门口,一抹白色人影出现在眼前。 白色长袍,身形挺拔,袖笼极大,飘曳如拂,腰间悬垂着一枚雕工精致的青玉。此人面相俊美,丰神如玉,眉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朝着我笑。 如此俊美飘逸的男子,我未曾见过,发觉自己怔怔地盯着他,不禁脸红。 我微微颔首,虽然疑惑在心,但也轻轻一笑,“公子。” 他跨步进来,“是否下人招呼不周?” 我摇头,“寐兮心中疑问,还望公子明示。” “请讲。” “那位独闯侯府的蒙面黑衣人,应该就是公子。” 即使黑衣人蒙着脸,但那双漂亮的黑眸,属于我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我不会认错,也只有如此容貌不俗的男子,才配得上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 他目露赞赏之意,“眼力不错。” 我继续猜道:“公子胆敢独闯侯府,又有如此壮伟的宅院,公子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他的唇边勾起微笑,“如果你猜对我的身份……” “赵公子,慕。”我淡笑望着他,极为自信。 “想不到寐姬如此厉害。”赵慕拊掌称赞,“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浅浅一笑,“其实不难,除了天下闻名的剑客,邯郸城中又有谁有如此胆量独闯赵成侯侯府?而独闯者又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其身份值得玩味。再者,公子乃邯郸城中不可小觑的人物,这般年纪、如此俊美的,只有赵公子慕。” 赵慕再次拊掌,笑若春阳,“首次与寐姬言谈,就知你如此聪慧,不简单,不简单。” 其实,我也只有一半的把握罢了。我笑着道:“赵公子过誉,我想不止我一人猜得到。” 他上前两步,与我仅有一步之遥,“那你可猜得到,我为何救你?” 我摇摇头,定睛看向他。赵慕,确实是一个摄人心魄的美男子,剑眉飞云入鬓,鼻子高挺,唇角线条分明,脸部轮廓刚柔并济、恰到好处……看得久了,竟然失神,我额角冒汗,暗骂自己心神不宁。 “你自然不知。”赵慕的嗓音低沉,目光温和,“探子回报,赵德带着两位陌生人进府,一女一小孩。如此神秘之事,我自然夜探侯府探个究竟。王叔对你不轨,而我生平最痛恨的便是恃强凌弱之人,因此我出手救你。” “谢公子相救,不过如果侯爷知道是你夜闯侯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担心我?”他黑眸一闪,似有光亮溅出来。 我惊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笑道:“公子与我并不相识,实无必要为我冒险。假若侯爷对公子有所误会,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一抹失望从他的眼中闪过,赵慕别开身子,道:“你无须担心,我救你只是一时兴致。” 原来是一时兴致,可是因了你的一时兴致,赵显会如何对付皓儿?我不敢想象。想起皓儿,我心急如焚,忙道:“谢公子款待,我必须回去了。” 他拉住我,见我盯着他的手,这才松手,尴尬地问:“你还要回侯府?” 我苦笑道:“皓儿还在侯府,我不能让皓儿有事,再者,侯爷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只怕公子也是无能为力。” 赵慕拦住我,剑眉紧皱,“你心甘情愿地回去让他凌辱?” 果然,世人都是如此看我。可是,这就是不争的事实,我无法辩驳。 怒气攻心,我脱口道:“寐兮本就是艳姬,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区别?” 他盯着我,我瞪着他,对视,静默。 他的目光渐渐炽热,黑眸中流动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我看不懂。 赵慕,着实奇怪。 眼中的热意慢慢冷却,赵慕挑眉道:“你待在府里,我派人接回你的孩子。” 我冷冷道:“不必了,我的事,自有分寸。” 我径自出了厢房,他没有拦我,任我回到侯府。赵显一人就够我烦的,我不想再招惹什么人,也不想夹在他们叔侄之间,更不想引发赵国王室的什么风波——对了,赵慕派人监视赵显,必定有所图谋。从楚诺和赵昌的口中,我听了一些赵国朝堂上的事,这对叔侄针锋相对的事,我也略知一二。 赵慕自恃战功卓著,对权势惊人、野心勃勃的赵显不满,掌控兵马大权后,奏请父王赵王整肃朝政,削弱赵显的权势,剪除他的同党。当然,赵显不会束手就擒,和多位大臣联手对付赵慕。几次交锋中,各有胜负,赵显不若以往深得赵王信任,权势旁落,而赵慕也不再轻举妄动,韬光养晦,再图他计。 如此看来,赵慕必定要在把握了赵显致命的把柄或罪证后才会下手,力求一击即中。 假若我施计挑拨这对叔侄,应该说,对我百害而无一利。不过,赵慕如此精明,怎么可能被我迷惑?还是算了,只要皓儿无恙,我就安心了。 我不知道回去是对还是错,只知道,为了皓儿,我一定要回去,即使侯爷会雷霆震怒。 当我出现在赵显面前的时候,他怒视着我,那眼神,猛兽般的,要将我生吞活剥。 他拽着我回到房里,“啪”的一声,重重的一巴掌打得我跌在床榻上。 “贱人!”他怒喝一声,面色铁青。 嘴角溢血,我擦了擦,轻声道:“侯爷何须动怒?” 赵显狠狠钳住我的下颌,我仿佛听到颌骨错位的声音。他浓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问:“救你的黑衣人是谁?说!” 我痛得说不出话,声音像是从鼻子里飘出来的,“我……不识……” 怒火熊熊,他已被愤怒烧红了眼,“是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无情是天下第一右手剑客? 我只知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剑客为右手剑客、左手剑客,却不知右手剑客名为“无情”。 震惊不小,赵显却不让我继续震惊下去,恼怒地喝问:“是不是无情?” “不是,如果真是无情,我又何须回来?”我一字字艰难地说。 “那是谁?现下何处?” “我真的……不知……” 赵显又怎么会相信我的说辞?他勃然大怒,眼中滚动着骇人的戾气,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衣裳,“嘶”的一声,胸前雪肌裸露在他灼红的眼睛之下。 他将我摁在榻上,就像一只猛虎,伸出尖利的爪子揉捏着我的身子,嘴唇像是着火一般从胸前碾过,烫出一块块耻辱的印记…… 手指摸出银针,紧紧扣着,泪珠从眼角掉落,冰冷的恨意涨满心间,我缓缓抬手,正要刺下去——就在此时,敲门声骤然响起,传来下人的唤声:“侯爷,小人有要事禀报。” 闻声,激狂中的赵显骤然停下来,不耐烦地喝问:“何事?” “公子慕到府,说有要事与侯爷相商。” 赵公子慕? 震惊委实不小,我没想到他会再次为我而来。 听到“公子慕”三个字,赵显冷静下来,皱起眉头。静思片刻,他咬牙切齿道:“回头好好收拾你。” 他整好长袍,扬长而去。 衣裳已破,我只得让侍女拿来一套新的深衣。 赵慕,真的是为我而来吗? 更衣完毕,屏退侍女,我悄悄地出了厢房,直往前庭。此时后院没有守卫,估计都到前庭去了。我隐身于墙角,只见前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一批精悍护卫簇拥着一位翩然绝世的白衣公子。那公子负手而立,金笄插冠,面如冠玉,袖宽如翅,夜风拂过,一如鹏鸟展翅,摄人心魂。 正是赵公子慕。 在我的想象中,赵慕从戎十五年,驻守北疆多年,该是意气风发的将军,也是粗犷豪迈的男子。却没想到,赵慕竟是这样一位俊美得倾国倾城的白衣公子,并无多少漠上粗粝的豪气,也无纵横沙场的骁勇强悍。 赵显面无表情,眉宇间的冰冷泄露了他的心境。 赵慕神色淡然,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以眼观心,很明显,赵慕略胜一筹。即便面对平生最大的对手,他也是神采澹澹,不显喜怒。 “夜已深,你有何贵干?”嗓音生硬,赵显似乎刻意压着心中的厌恶。 “不敢不敢,不过倒有一事与王叔相商。”赵慕云淡风轻地说道。 “何事?”赵显眼风凌厉。 “假若王叔不介意这么多人知晓,我也不介意。”赵慕略挑剑眉,笑意若许。 犹豫片刻,赵显挥退众人,赵慕亦略略抬臂,身后的一干护卫退至门槛外。 叔侄俩各自上前三步,两人之间仅余三步之遥。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赵慕当真是为我而来吗?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赵慕的唇边始终点缀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此时那笑意变得明亮,“王叔,父王听闻秦王寐姬和秦王子皓正在侯府做客,很是关心,特命我前来转达父王的垂询与旨意。” 赵显冷嗤一声,像是听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无稽之谈,秦王子和寐姬怎么会在我侯府?王上又是如何得知?” 赵慕的俊眸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笑眯眯道:“父王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莫非王叔觉得,王叔知晓的事而父王就无法得知吗?” “本侯没有这个意思。” “那便好,还请王叔请寐姬和秦王子出来,本公子要传达王命。” “本侯说过,侯府没有寐姬和秦王子。”赵显强调道。 “王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赵慕的话语淡如清风,轻松淡定。 我在心中不可抑制地冷笑起来,赵显果真有贼心、有贼胆,睁眼说瞎话。 赵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怒哼,别过脸,不理睬侄子的威逼。 赵慕上前一步,敛了笑意,以一种异常沉重的语气道:“王叔,你真糊涂啊。莫非你不知秦王有多么重视寐姬和秦王子皓?假若秦王知晓他们在侯府,王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显不以为然道:“他能奈我何?” 赵慕笑道:“短短十二载,秦王能够让秦国国富强兵,你以为他能耐如何?” 赵显欲辩驳,却又憋住不语。 “年轻时候的父王,便如秦王这般,胸怀天下,乃治世明君,可惜……”赵慕怅惘道,望着璀璨的夜空,接着道,“要杀一个人,最简单的便是重金请剑客刺杀。堂堂秦王,假若真想杀你,王叔,你以为你能躲得了吗?” “你无须危言耸听,本侯不惧秦王,也不惧任何人。”赵显浓眉纠结,脸色发白。 “纸包不住火,寐姬和秦王子皓被王叔扣在侯府的消息,迟早会传回秦国,到时候秦赵两国会发生什么事,你知,我知。”赵慕抬臂指向赵显,袖袂随风飘扬,白色在夜色中越加显得刺眼,“而王叔,就是千古罪人!” 赵公子慕,果然厉害。以此指罪于赵显,逼他交出我们,堂而皇之,即便他再有私心,也不得不考虑到两国邦交。 赵显虽然有所图谋,却也忠心护国,绝不会做出令赵国生灵涂炭的事。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其实,任何时候,攻心都是最为关键的。 赵显不会轻易地妥协,仍做垂死挣扎,“本侯说过,他们不在侯府。” 即使遭到严词否认,即使是威胁位高权重的王叔,赵慕的微笑仍然粲然生辉,“假若我搜到寐姬和秦王子皓,那王叔是否没话说了?” 赵显面色一变,怒喝:“谁敢搜我侯府?乳臭未干,你想置我于死地,有那本事吗?” “王叔,我哪儿敢啊?我这不是遵父王之命吗?莫非王叔执意抗命?” “你——” “还望王叔请寐姬和秦王子皓出来,假若我派人搜府,王叔颜面何存,是不是?”赵慕威胁道,盛气凌人。 “如果你搜不到呢?”赵显咬牙切齿道,嗓音乖戾。 赵慕负手在后,目光清冽慑人,“我赵慕要的人,怎么会搜不到?” 赵慕此计,可谓高明。赵显心虚,被迫交出我和皓儿。 在公子府邸歇了一夜,虽然我不再担心赵显的贼心,却对赵慕的所作所为颇多猜疑。 翌日午时,他请我们一道用膳。皓儿得知他就是智勇双全、用兵如神的赵公子慕,就是当世鼎鼎大名的第一公子赵慕,万分惊喜,忘记了用膳,一个劲儿地问他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 “赵叔叔,上战场杀敌是否很神气?” “赵叔叔,我长大后也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是否每位将军都有一副量身定做的甲胄?” “赵叔叔,下次上战场杀敌,一定要带着我去哦。” 我喝止三遍,皓儿才有所消停,乖乖地用膳,片刻又想起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被我的眼神阻止了。他撅起嘴唇,一脸的不乐意,慢吞吞地吃着饭。 我板起脸,低叱道:“成何体统?” 皓儿垂下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赵慕摆手制止我,宠溺地哄道:“皓儿,待叔叔有闲暇了再好好陪你,好不好?先用膳吧。” 我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赵慕如此对待皓儿?如此喜欢皓儿? 皓儿并非聪明绝顶、讨人喜欢的孩子,也并非天赋异禀的神童,只是一个好奇心强、活泼好动的顽童,赵慕为什么对他如此喜爱? 一整日,这个问题盘旋在我的脑中,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里,皓儿歇下,我坐在榻沿,想要理顺纷乱的思绪,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除了赵慕,还有谁? 他邀我赏月,于是随他来到庭苑。 值此良宵,暑热有所消散,皎月当空,月清如水,照在地上像是撒了清冽的溪水。庭中奇花淡香萦袖,异树枝影横斜,清逸静好。 对月相酌,他默然不语,我亦缄口不言。 他为何把我和皓儿救出赵成侯侯府呢?难道真是赵王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 不一会儿,赵慕的目光移至我脸上,“此时此刻,你仍然质疑我。” 我坦然笑道:“不愧是当世第一公子,总是能够猜中别人的心思。” “不是我厉害,而是你喜怒形于色。” “哦?”我微惊,一向自诩形容不露任何心绪的我,他怎么可能瞧得出来?难道近来我的心境起伏竟如此之大,以至于让他窥得内心?我失笑,“既然如此,还望公子明示。” “不急,不急。”赵慕挽袖斟酒,举止优雅,“其实,假若我没有及时出现,王叔也碰不到你一分一毫。” 我心神大震,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公子何出此言?” 他笑如霜风冷冽,“那晚,我看见你的手上扣着一枚银针,若我没有猜错,那枚银针会刺入王叔的头颅。” 我故作惊奇,轻软道:“公子真会说笑,是不是你眼花了?再者,那枚银针果真刺下去,侯爷醒来后必然不会放过我。” 赵慕自信地笑,娓娓道:“没错,若是不懂医术或者施针之术者,刺下去,王叔便有性命之忧;若是医术高明的人施针,那便大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照此说来,公子觉得我懂医术?” “不是懂得,而是精通。” “哦?公子为何如此肯定?” “你如此紧张皓儿,怎么会对王叔下手?如果你抗拒王叔,王叔便会折磨皓儿,以皓儿要挟你。你只是自保罢了,而自保的最好方法便是让他以为得到了你,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赵慕竟如此厉害!想不到仅凭一枚银针就能料到一切。我胆战心惊,在他眼里,我仿佛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分毫毕现,他瞧得清清楚楚。 略稳心神,我平静道:“公子之言,太过复杂,我不明白。” 他眉宇含笑,却无端地刺痛我的眼眸,“你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精通医术的,不一定精通施针术,精通施针术的,不一定会摄魂一线针。” 摄魂一线针? 摄魂一线针! 我心神大乱,眸光不自觉地颤起来,强自掩饰慌乱。 他斜勾唇角,上弯的弧度清俊而自信,“传闻摄魂一线针乃春秋老人独门秘技,从不传人,春秋老人曾言:即便归西也不会收入室弟子,因此见识过摄魂一线针的,当世寥寥数人罢了。” 我平心静气地问道:“公子见识过?” 赵慕不掩脸上的遗憾,“我与春秋老人无缘相见,略有所闻罢了。据说,摄魂一线针可医病救人,也可摄人魂魄,当然,也可置人于死地。摄人魂魄者,银针刺入头颅,被施针者便会昏睡一个时辰,做一个身临其境的美梦。所谓美梦成真,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是如此。醒来之后,被施针者以为那个美梦就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毫不怀疑。” 我静静不语,按兵不动。 “你所施展的,便是摄魂一线针,而你也绝对有理由这么做。”他笃定道,眉宇间的淡笑无比温和,那目光却犀利得无所不穿。 “公子抬举了,我怎么会摄魂一线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厉害的施针术。” 他所说的没有错,我的师父便是春秋老人,我所施展的便是师父的独门秘技,但是我不想承认,因为赵慕为人如何、是好是坏,我尚不了解,怎能轻易露底? 我状若不在乎地反驳道:“我确实捏着一枚银针,不过是在榻上无意中摸到的,我只想威胁侯爷放过我,并无其他。再者,我根本没有刺下去,公子怎能断定我会摄魂一线针?” 赵慕俊眸微抬,目光如锥,刺进我的心口,“你的解释似有道理,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威胁王叔,你很了解王叔的脾性,也很清楚自己要保护谁。在自我保护和保护皓儿之间,你知道如何取舍,因此,摄魂一线针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的推断都是我当时的所思所想,震惊之余,我唯有矢口否认,“公子如此笃定我是春秋老人的入室弟子?你方才还说,春秋老人绝不收弟子。” 他手执青铜酒樽,缓缓饮酒,“凡事总有例外,春秋老人性情孤僻古怪,但也有可能在他大限将至之际遗憾这独门秘技从此失传,因此便收了一个徒弟……” 我无奈一笑,不语。 他温和笑道:“既然你有心隐瞒,我也不会强迫你承认。” 我一愣,对他的所作所为愈加迷惑。 静默。 飞花飘落,枝影婆娑,凉风入袖,身上的燥热有所缓解。 赵慕悠然斟酒,黑发微扬,纤长的睫毛微微上卷,美如佳人。那棱角分明、丰薄合宜的嘴唇轻轻抿着,十分诱人。此男子的容貌比寻常女子俊朗,比寻常男子明丽,赢得邯郸城所有年轻未婚女子的芳心暗许,也吸引了众多男子的目光。 “看够了吗?”他忽然道。 “如此美貌,怎么也看不够。”我从容一笑。 “那你不妨看个够,我不介意。”赵慕大咧咧的目光看过来,与我的目光相触。 四目相对,夜色静止。 相视片刻,我承受不住他目光的调侃与热度,开口道:“公子救寐兮母子俩,寐兮感激不尽,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他的目光仍在我的脸上,仿佛迷失了方向,喃喃道:“并无打算。” 我差点儿晕过去,那他为什么要把我们从侯府救出?这不是害我们吗?我的怒气隐隐发作,“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和皓儿便不打扰公子了。” 赵慕的眼神平静而古怪,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像是一汪枯潭毫无生机,“你只能待在这里。” “为何?” “你无须担心,王叔不敢来此骚扰你。” “为了我和皓儿,公子与侯爷针锋相对,值得吗?况且,你我并不相识……” “值得。” 我一震,仿佛听不懂他那简单的两个字:值得。 他是何意思?值得?值得……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望着我,俊眸深邃,若银河浩瀚,如渊谷奇诡,复杂得令人看不透、猜不透。 沉思半晌,我蹙眉道:“公子说是奉了王上之命,是真的吗?” 赵慕剑眉舒展,懒散一笑,“假的。” 我惊呼出声,“啊?” 他见我如此反应,付之一笑,我略一沉吟,道:“侯爷知道公子假传王命,绝不会善罢甘休。” 赵慕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警醒,散淡道:“你无须担心,王叔不敢轻举妄动。” “有刺客……有刺客……” 突然,前院传来守卫高亢的喊叫声,一声紧似一声。赵慕与我相视一怔,紧接着,嘈杂声和金铁交击声传来,好像就在不远处,守卫奔跑的脚步声急如夏日雷雨,清晰入耳。 我担忧地看着赵慕,思忖着夜闯公子府的刺客绝非常人,难道是赵显派来的? 赵慕站起身,一名守卫上前禀报:“公子,属下已将刺客阻截在东厢。” 他朝我一笑,安慰道:“莫担心,我去瞧瞧,你待在房里,不要出来。” 话落,他匆匆离去,袍袂翻飞。 皓儿沉在梦乡里,睡得香甜。 我坐在床沿,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嘈杂声似乎越来越近,又似乎在远处,一会儿声势浩大,一会儿打杀声减弱,不知道是何状况。 夜闯公子府的刺客,着实怪异。刺杀赵慕而来,还是为我和皓儿而来?我无从得知,只能心神不宁地待在屋里……假若刺客真是为我而来,那么刺客应该会找到这边的厢房,不过,宅院这么大,找到这里并不容易,再者已惊动守卫,刺客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 突然,外面安静下来,再无异响,莫非已经抓住刺客了? 我长长地呼气,紧绷的身子瞬间松懈下来,高高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处。 打开房门,我站在屋檐下左右观望,整个府邸恢复了先前的宁谧,月色如纱,从夜空垂挂下来,缥缈如梦,似幻似真。 照此看来,刺客不是被抓住了就是走了,而赵慕也不会再来了吧。 我转身回屋,关上房门,吹灭灯盏,目光一转,忽见地上有一道黑影……我浑身一震,心尖抖起来,从黑影看来,藏身房内的人应该躲在左侧。 此人是谁?难道就是刺客? 双手发抖,我想奔出去大喊几声,又担心皓儿有危险,犹豫之际,那黑影箭步上前,手掌蒙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 “如果不想有事,就照我说的做。”是男子的声音,浑厚带有磁性。 “你想怎样?”我稳定心神,脑中转过数念,忽然发觉刺客的声音有点儿熟悉,冰冷得骇人。 “嘘……” 我立即噤声,果然,一列巡卫从房前经过。待巡卫走远,刺客的手掌略松,我不含喜怒地问道:“你要刺杀公子慕?” 刺客冰寒道:“与你何干?再多事,我杀了你!” 我低声道:“一流的剑客,从来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浪费气力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刺客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他的手掌又紧紧地蒙住我的嘴。 只是片刻,有人敲门,“寐兮,歇下了吗?” 是赵慕的声音,我赶紧掰开刺客的手,扬声道:“歇下了,公子若是有事,明儿再说吧,公子早些歇息。” 赵慕不疑有他,沉声道:“你好好歇息。” 脚步声渐渐消失,刺客放松下来,我突然袭击,拉下他的蒙面黑布——月色透窗,使得房间有一种淡淡的虚白。刺客的脸孔暴露在这层淡白里,眼睛黑白分明,凌厉若刀的眼神……这张脸,我不会忘记,即便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忘记。 我的震惊,不知如何形容。 他的震惊,显然不及我,或许刚才他就认出了我。 无情。 当世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似乎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要刺杀公子慕?”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无情清冷道,月色打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清霜。 “谁让你刺杀公子慕?”我紧张地问,要置赵慕于死地的,应该有很多人,秦国、楚国、匈奴,还有赵显。 “与你无关。”他冷霜似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触之冷涩。 “是赵成侯赵显?” 无情不置可否,浓眉一动,“你被赵慕抓到此处?” 原先,我还以为无情是来救我和皓儿的,是我自作多情了。一个久负盛名的剑客,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出山?剑客,是不会动心动情的,友情、亲情甚至男女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望,更是无稽之谈。 我淡然道:“我为何在这里,与你无关。”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假若你想离开此处,我带你和皓儿离开。” 我拒绝道:“不必,多谢。” 无情语气不善地道:“你心甘情愿地待在这里?” 我冷声道:“无论我在何处,他们都可以找到我,我能逃得多远、躲得多远?你又能保护我几次?” 他无言以对,黑眸在白月光下亮如星子,很遥远,又似乎离我很近。 我忽然发现他的左臂有一道伤口,鲜血溢出。 “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无碍,皮外伤罢了。” 我固执地要为他包扎,他拗不过我,静静地任我包扎。 无须抬眸,我也晓得,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伤口、我的手甚至我的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包扎,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他包扎只是偿还他曾经施予的恩情。我感觉到他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若有若无,又似流连不去,令我渐感窘迫。 包扎后,他起身道了声谢谢便匆匆离去,那背影决然得僵硬。 此次刺杀失败,我相信无情会再次夜闯公子府。可是,府里守卫森严,很有可能他未及靠近赵慕就已失手被擒,然后被赵慕折磨致死。虽然我与他并非生死相托之友,也不熟识,但也不想看他走上阴司路,毕竟他曾经救过我、收留我,还是皓儿的师父。 我整日心神不宁,连皓儿都发觉了我的异样,赵慕应该也有所发现吧。 连续三日三夜,无情都没有出现,赵慕却成为邯郸城所有未婚配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赵王重提爱子的婚事,执意要为儿子选一位绝代佳人。如此逼婚,赵慕再次拒绝——这是他第九次拒绝父王的逼婚,而拒婚的缘由,由先前的“匈奴如狼、何以为家”,变成第八次的“没有一位女子可以入得我的眼”。 听闻赵王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压下赵慕的婚事,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这个儿子,而如此文武双全的儿子,当然要找一位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婚配,只是这一找就是数年。 从各国公主,到赵国公卿之女,赵王总觉得所有女子都不足以胜任儿子的妻子,而赵慕也一个个地否决,这才耽误了十年。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赵慕看不上任何一个女子呢?普天之下,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女子入得了他的眼吗?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绝世女子?他的眼光竟如此高吗?就算如此,为什么他多年来未曾有过一个姬妾? 世间男子,姬妾成群,理所当然。而赵慕这般孤傲自负、清心寡欲的男子,是当世绝无仅有的,真真不可思议。 此次逼婚,赵慕说是王叔赵显向赵王提起的,而赵显之所以这么做,企图很明显:报复。 这晚,皓儿在庭中练剑,我站在檐下静静观看,思绪有些飘忽。赵慕信步走来,一袭白袍衬得风度愈显洒脱,只是眉宇间积着愁绪。 皓儿见他前来,立即收剑,拉住他问道:“赵叔叔,为何我这招总是耍不好?” 赵慕朝我微微颔首,让皓儿再耍一遍看看。皓儿依言舞剑,最后一招生硬而古怪,很不流畅。 赵慕接过皓儿的银剑,一边舞剑一边解释。皓儿受他点拨,明白了关键所在,再行练剑的时候那招式变得流畅起来。赵慕对皓儿所耍的剑招一一指出不足之处,教他如何发挥最大的威力,不到半个时辰,皓儿招式的杀伤力有所增强。 皓儿自行练剑,赵慕站到我身旁,“皓儿是练武奇才,领悟力很强。” “公子谬赞。”我弯眉一笑,蓦然,心中惴惴。 “皓儿所耍的剑招,虽无多大的威力,但若是由我使出,便有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声若静湖,无波无澜,在我听来,却与试探无异。 “公子此言,我不甚明白。”我故作不解。 赵慕素喜白衣,白皙的肤色在白衣的映衬下更显温润如玉,“若我没有猜错,皓儿所耍的剑招,应是名师所授。” 名师所授! 果然,赵慕眼力绝佳,仅凭三两招就能瞧出端倪。 他自负一笑,蕴笑的目光仿若正午日光那般刺眼,“当今能使出皓儿所使剑招的,唯有一人。” 我心惊肉跳,“皓儿的剑术实在粗略,难登大雅之堂。” 他瞧着我,自若地道:“虽只有三招,也逃不过我的双眼,皓儿所使的是‘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莫非无情登峰造极的剑术名曰“灰飞烟灭”? 见我不语,赵慕笑道:“‘灰飞烟灭’是右手剑客的生平绝学,唯有左手剑客的‘暴风骤雨’能与之抗衡。” “皓儿所使的怎么可能是‘灰飞烟灭’?公子莫开玩笑。” “我像是那种喜开玩笑的人吗?”他目光淡淡,但眼底眉梢皆是孤傲狂放,“天下所有的剑术,未曾逃过我的双眼。” 赵公子慕的狂妄自负,早有耳闻。早先还以为世人所传皆虚,方才一番言谈,果真如此。他如此笃定,我不知该说什么,便静默不语。 他不再接口,望着皓儿舞剑。我以眼角余光瞥他,他的嘴角始终带着怪异的笑意。 半晌,他开口道:“那夜的刺客,你应相识。” 心神一动,似有一只手扼住我的咽喉,“公子何出此言?” 转念一想,他既已瞧出皓儿所使的是“灰飞烟灭”,那夜无情入府刺杀,他又怎么会瞧不出刺客的剑术就是“灰飞烟灭”?刺杀他的刺客就是当世第一右手剑客无情,他早已猜到了吧。 既知如此,他会如何对待我? 赵慕道:“皓儿师承右手剑客无情,应该是前不久的事情,否则皓儿的剑术就不会毫无杀伤力。” 我不想接口,也不知如何反驳。 他转首,定睛看着我,“若我没猜错,你和无情偶然相识,后来被王叔探知下落,你不想连累无情才心甘情愿地随赵德回赵。” 我直视着他,他的目光在轻松谈笑间就能够直透人心,“然则,公子如何处置我和皓儿?” 赵慕的唇角牵出明亮的微笑,“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你?” 我摇头,表示不知。 “你与无情相识,皓儿师承无情,与我何干?即使你有意藏匿刺客,也属人之常情。” “公子雅量。” “过奖。”他含笑的俊眸突然腾起杀机,“无情胆敢再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假若无情没有把握,就不会来。”我有意煞煞他的傲气。 赵慕朗笑,笑声在静夜里显得尤其刺耳,“虽然无情剑术精妙,但孤掌难鸣,仅凭一人之力,他抵挡得住数十上百的刀剑吗?” 我笑道:“如此看来,公子已部署好一切,只待无情前来,来个瓮中捉鳖。” 他眸光熠熠,“你该不会通风报信吧。” 我悠然冷笑,“如若可以,我当然会。” 赵慕面容一肃,笃定道:“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我莞尔,“如此,公子还担心什么?” “我从不担心。” “公子慕,不愧是当世第一公子。” “这赞美,有点儿言不由衷。” “我原本就是言不由衷。”我不想再纠缠在刺客一事上,岔开话题,“听闻王上为公子觅得佳人,公子可曾见过姬家的掌上明珠静女?” 眉头微皱,他的嗓音突然变冷,“三年前在姬府有过一面之缘。” 我道:“姬氏乃赵国大臣,姬氏女宜配王室。听闻静女品貌出众,沉雅幽静,果真如此吗?” 赵慕微眯俊眸,“莫非你想结识静女?” 我柔柔一笑,“若是可以,我当然想见识一下公子慕即将过门的妻子。” 他面色乍变,目光奇冷,“静女不会成为本公子的妻子。” 此语掷地有声,仿是刀剑落地铿锵作响。 我愕然,这是为何?他为何有此反应?他不想娶静女? “往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静女。”他语气冷硬地道。 “没有静女,还会有其他的女子……”我深感奇异。 “住口!”赵慕怒气萦面,目光森然,“本公子的事,无须你费心。” 赵慕如此激烈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此次逼婚,我已猜到他仍会推辞,但没料到他对静女是如此态度。照此看来,他对赵王选定的佳人,与其说是不屑一顾,不如说是极为厌恶。 一时间,我噤声不语,然而心中越发好奇他为何如此排斥婚姻。 沉默良久,他的声音沉沉响起,“在我心目中,世间只有一位女子值得我付出一生。” 果然,他早有心上人,才对所有的女子不屑一顾。我问:“这位女子,可知公子的深情?” “不知。”赵慕抬首望向星辰璀璨的夜空,从侧面观之,他的黑睫卷起淡淡的忧伤与落寞,令人心生恻隐。 “公子选择不予告知,是否有什么顾忌?” “没有顾忌。”他轻声一叹,眉宇微凝,仿若静湖散开一圈圈涟漪,“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狂傲自负的赵公子慕,竟不知如何向钟情的女子表述心意,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吧。 我正想开口,一名下人疾步赶上前禀报,“公子,侯爷到府。” 我心中一震,赵显入夜来此绝非好事。 赵慕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你先回屋,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皓儿舞剑出了一身汗,侍女为他准备汤水沐浴。我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整个后院却是毫无动静。我嘱咐侍女好好看着皓儿,掩上房门赶去前院。 火光熊熊,刀剑霍霍。 与赵慕硬闯赵成侯侯府的那夜一样,赵显硬闯公子府,大门内百名侍卫列阵,大门外千名士兵立于夜幕之下,阵仗惊人。而公子府的侍卫亦列阵在一侧,刀剑锋芒在浓夜中寒白闪烁。赵显一人在前,与赵慕对峙,神色严肃。 双方对阵,局势紧迫。 赵显有备而来,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夜风掠起他们的广袖,黑如焰,白如雪,黑白相噬,谁能立定乾坤? “不日,王侄大婚,公子府宿有异国女子,实在不宜。本侯已禀明王上,王上已准许本侯带她回侯府,王侄还是乖乖地交人吧。”赵显面带微笑,颇有风度。 “若是父王之命,还请王叔亮出竹简。”赵慕语含笑意,针锋相对。 “此女子身份特殊,怎可随意?若是走漏风声,让秦王获悉她的行踪,竹简为证,那时,秦赵两国邦交有损,王侄便是千古罪人。” “口说无凭,我怎能轻信于人?若是有人心怀不轨、别有企图,那我照样成为千古罪人。” “当初王侄来要人,也是奉了王上的口谕,若本侯不信,你能带走人吗?”赵显怒道,重重的一声冷哼尽显他满腔怒火。 “王叔无须动怒。”赵慕自若地轻笑,“她暂居本府,丝毫不影响我的婚事,也无不妥之处。假若有何疏漏,我自会向父王禀明,王叔还是早点儿回府歇下,否则,顶上华发就更明显了。王叔为我赵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已有二十年,如今华发早生,也是时候隐退安享了。父王怎么就不体恤一下王叔呢?改日我一定向父王进谏,好让王叔早日怡情养性。” 听此一席话,赵显气得七窍生烟,横眉怒目,“小儿不知好歹!本侯告诉你,你想只手遮天,还要看本侯许不许!” 我不解,赵慕为什么要激怒赵显? 赵慕缓缓挤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原来,赵王不是父王,是王叔。” 赵显勃然大怒,“你——”他浓墨重彩的眉目掠起杀气,“倘若你执意不交人,本侯绝不手软。” “王叔以为区区千百人就能让我乖乖就范吗?”赵慕嗤的一声冷笑,目光极为轻藐。 “你手握四十万兵权,又如何?如果你不交人,我就派人前去秦国通风报信。” “我落空,王叔不也是落空?” 落空?赵显抓我回来的意图,我约略晓得,而赵慕为什么救我、有何目的,我却怎么也猜不透。赵慕救我、留我在公子府,究竟有何图谋? 赵显森然一笑,诡秘至极,“本侯本就打算过两日便告知秦王,你呢?恐怕别有心思吧。不过你有何心思,本侯没兴趣知道,只要你把人交出来,本侯可以拖延数日。” 赵慕默然不语,许是想着如何应对吧。 赵显威胁道:“如若不然,谁也别想得到。” “王叔这是威胁我。” “你觉得本侯不够胆量威胁你吗?还是本侯不够资格?” “王叔胆识过人,我怎敢对王叔不敬?”赵慕言笑悠悠,像是初秋的云淡风轻,“今夜,王叔志在必得。” “本侯得不到人,便血洗公子府。”赵显的语气阴狠而绝烈。 “王叔似乎低估了我,你带着千百人到此耀武扬威,又如何?只要我手一挥,便有成千上万的将士保护本府,王叔要我交人,只怕还没这个本事。”赵慕的漫不经心让人觉得他早已未雨绸缪。 叔侄言辞间机锋甚烈,赵显威逼利诱,赵慕软硬不吃,形势一触即发,两人都不会轻易妥协。 赵显大笑数声,“四十万兵马吓不了本侯,值此良宵,你到哪里去调兵遣将?你府中侍卫,区区数百,能奈我何?” 四十万兵马,一半长驻北境防御匈奴,一半驻扎秦赵、楚赵边境,邯郸城可调动的兵马,只有区区三万,但也驻在邯郸城郊,远水救不了近火。倘若真的动手,赵慕唯有数百侍卫保护,相比赵显的千百人,悬殊甚大,无甚胜算。 赵显正是如此算计、筹谋,才兴师动众地前来要人。 从来,他不打无把握之仗。 第9章 :鸳鸯 我再次回到赵成侯侯府。 赵显以告知秦王我与皓儿的行踪和千百侍卫相要挟,赵慕被迫之下唯有交人,不过,皓儿终究留在公子府。赵显志不在皓儿,也就作罢。 夜不成眠。 身陷侯府,我又怎能安心入眠?翌日一早,赵显外出,直至夕阳西下才回府,我偷得半日闲,无须面对厌憎的人。 夜色终究来临,我无法避开他的骚扰。 侍女引我来到赵显所居的庭苑,他坐在庭中自斟自饮,褐红色的锦缎长袍将他的身材修衬得高拔,凛冽的眉目在夜色下闪现出些许闲情逸致。 侍女退出庭苑,他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杯美酒。酒呈琥珀色,酒香窜入鼻端,醇香醉人。我举袖掩面饮酒,一种清冽的酒意从喉间散开,直抵心底,绵绵不绝。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此等美酒似清非清、似烈非烈,与一般的酒大为不同,不知后劲如何。如果赵显有意让我就范,必定在酒水中做手脚。 “寐兮,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赵显把玩着青铜杯,神秘地笑问。 “什么酒?”我已能断定,这酒有古怪。 “鸳鸯酒。”他的眼睛凝出淫邪的笑意,“不用多久,这种酒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寐兮,你逃不掉的。” 他笑得极为自负,“你我初识之际,与你共赴巫山云雨,便是本侯的所思所想,只不过当初本侯不能那么做。本侯有所顾忌,要成就一番大业,只能将你送到秦国,让你成为秦王的女人,为本侯办事。”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晓得他为什么在今夜说起这些。 突然,赵显握住我的手,“却没想到,那千刀万剐的秦王竟然将你送到吴国为质,破坏了本侯所有的筹谋。” 他咬牙切齿,愤怒难忍。 他盯着我,眼神深沉,“听闻你随蒙天羽北上回秦,本侯派人跟踪,伺机接你回来。寐兮,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本侯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我抽出手,淡淡道:“谢侯爷关怀。” 赵显捉住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本侯对你念念不忘,你可知本侯的心有多痛?” 我沉默,惊愕之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寐兮,你注定成为本侯的女人。”他热切道,眉心凝出一道深痕。 “只要侯爷愿意,邯郸城所有妙龄女子都想服侍侯爷。”我慢慢道,尴尬地抽出手。 “本侯想要的女人,只有你一个。”瞳孔深邃若潭,赵显流露的情意似乎深不可测。 我震惊不已,对他的用情深觉不可思议。 他皱眉道:“你不信?” 我轻声道:“寐兮没想到侯爷……” 我不作他想,仅仅是意外而已,赵显城府颇深,难保他不会言不由衷,或是别有企图。 赵显不无期冀地说道:“寐兮,若你愿意,大可留在侯府,从此隐世埋名,与本侯一同逍遥快活,所有的伤害与屈辱都已过去,世间再无寐姬,只有赵成侯的女人。” 多么动听! 多么美好! 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可笑、寒碜?我所遭受的伤害与屈辱,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与他并非毫无干系。假若我真的决定隐世埋名,又怎么会同他扯上任何关系? “侯爷厚爱,寐兮愧不敢当。” “你不愿意?” “寐兮不敢,只是寐兮早已是秦王的女人,只怕这天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未免连累侯爷,还望侯爷三思。”我婉转拒绝。 赵显凝视着我,目光闪烁,似乎不信我的说辞,“你喜欢赵慕?” 心中一跳,我竭力保持面上的淡定,“侯爷真会说笑,我与公子慕相识不过数日……”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以真诚的腔调说道:“本侯这个王侄仪表堂堂、雄才伟略,你喜欢他也属人之常情。” 我不答,此时此刻,保持沉默或许是最适宜的。 赵显笑道:“赵慕从北境回到邯郸便赢得全城窈窕淑女的芳心,不过不知为何他三番四次推辞王兄的赐婚,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位女子称得上绝代佳人。” 我略挑细眉,仍然不作回应。 他转首紧盯着我,眼神深邃得令人抽气,“在公子府数日,想必你对赵慕多少有点儿了解,本侯与赵慕相较,你觉得如何?” 我脱口道:“赵慕温雅如玉,侯爷颇有王者之气;赵慕雄才伟略,侯爷胸怀天下。” 此类溢美之词,自然信口拈来。 果然,听闻此言,赵显大笑起来,很是愉悦。他慢慢地敛了笑容,尖锐地问道:“照你所说,成为本侯的女人理应是你所愿,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又是为何?” 眉心一跳,心中如有乱鼓催动,我谨言道:“寐兮只是残花败柳,侯爷何须念念不忘?若侯爷有何差遣,寐兮无不遵命。” 深知他不会善罢甘休,但也须尽尽人事。我相信在他心目中,当初的筹谋仍是他的毕生心愿。女人与大业两者之间,他从来都将大业摆在首位。 他拊掌赞叹,“我没看错人,寐兮果然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女子。”他的脸上浮起爽朗之气,“好!既然你不愿成为本侯的女人,那就为本侯做一件事。” 我心中早知如此,便面不改色地望着他,静待下文。 赵显靠近我,杀机从他的眼中迫出,“我要你以美色迷惑赵慕,然后伺机——” 他扬起手臂,手掌为刀,横颈而过。 心神蓦然一震,他竟然要我杀害赵慕!叔侄俩当真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心微颤,我状若平静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侯爷一招美人计实在高妙,只不过赵慕对所有的女子不屑一顾,恐怕寐兮的美人计对赵慕毫无用处。” 赵显摆手,并不苟同我的说法,“赵慕血气方刚,和绝代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我心中冷笑,是他高估了我,还是他低估了赵慕?我坚信赵慕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惑的男子,假如真是如此,他又怎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坚守多年? 我不愿对赵慕施以美人计,一来我不想听从赵显的摆布,二来赵慕乃一谦谦君子,相较赵显,赵慕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济世能人,一个匡扶邦国的英明贤才。 他并未注意到我泛着冷意的面色,自顾自地说道:“本侯强行要人,赵慕必定想方设法救你回去,本侯就顺势让你跟他走,然后你施展美人计,事成之后本侯会安排你和皓儿离开邯郸城。” 我忧心忡忡道:“寐兮担心被赵慕识破,届时赵慕会如何对付侯爷……” 赵显这才明了我不愿意色诱赵慕,脸色突变,眼神冷酷吓人,“若你不愿,本侯唯有让你成为本侯的女人……” 猛然间,一阵奇异的眩晕袭上脑门,赵显的脸孔变得模糊,那邪恶淫秽的微笑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周身慢慢滚烫起来,他扣住我的手,使力一拽便揽住我…… 鸳鸯酒当真厉害。 遍体绵软无力,整个天地旋转起来,愈来愈快,快得我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旋风中央,就像一片落叶不停地旋转。脑子愈来愈晕眩,一股滚烫的热流不知从何处窜起,片刻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有熊熊烈火灼烧,烧得我口干舌燥、浑身燥热。 我努力睁开双眸,可是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眼前褐红色的影子,这人似乎在笑,肆无忌惮地淫笑。接着,一只温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触之凉爽,很是舒服……我忘记这是在哪里,忘记眼前的黑影是谁,只知我急需一处冰寒之地冷却全身的燥热。 怎么会变成这样? 蓦然间,身子腾空,我像是一只小鸟轻盈地飞翔天宇,悠闲自在。紧接着,我好像触到一方清凉的卧榻,只是很快的,卧榻被我身上的烈火烧着,也变得烫热无比。 我是寐姬,吴王的寐姬,秦王的寐姬。 我是寐兮,赵成侯的舞姬,我无怨无悔化身成就的舞姬。 我不是寐兮,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我来自哪里?去向何方?眼前一片模糊,这又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燥热依旧,腰间的衣带松了,有清凉之气袭上胸脯,黑影慢慢靠近,像极了一头山野林间饥饿的猛兽,逮住猎物再也不放。 痛……是谁肆意揉捏着我的胸?我想推开这个可恶的人,可是完全使不上力。 藏针隐刀的唇碰触着我的双唇,狂肆地吮吻绞缠,痛得我左右闪躲,激得我全身发颤,更激起体内沉睡多年的欲念,可是我究竟是谁?欺负我的人又是谁? 猛然间,压在我身上的人影不见了,没有人再侮辱我,只是体内的热潮愈加炽热,烧得我酥痒难耐、狂躁不安。 尖锐的刀剑击鸣声充斥于耳畔,铿锵不绝。我侧首望去,依稀瞧见斗室中有两抹黑影快速地变动,正激烈地打斗。我极力想看清楚他们是谁,体内的热气烫得我睁不开眼,只见两抹黑影穿梭于刀光剑影中,银白的光芒模糊成一片森白的网,刺眼得很。 突然,一抹黑影立定不动,片刻才慢慢地、慢慢地弯腰…… 下一刻,有黑影欺近。我想看清黑影的面容,那张脸却是镜花水月一般模糊不清。 我恍惚觉得腰带束紧,紧接着,黑影抱我起身,紧扣着我,飞速离开。 全身乏力,神志模糊,加之疾奔,不久我便觉得喘息急促。忽然,身旁人停步不前,我亦软软地止步,险些跌倒。 前方黑影幢幢,仿佛凌晨时分林间的漫天白雾,笼罩一切,毫无出路。 饶是我昏昏沉沉,亦觉得此时此刻的肃杀与危机。 银光晃眼,寒彻周身。 黑影逼近,身旁人依旧揽着我,持剑的右臂骤然出击,身形极速变动,我亦跟着腾挪躲闪。本已烧得晕乎乎的,现下更觉天旋地转、喘不过气。 利剑挥洒如练,寒意如霜,逼人眉睫。 刀剑交击声激荡在耳畔,令我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儿。似有什么溅上我的脸额,腥味呛鼻。一个又一个黑影涌上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身旁人单臂作战,我依稀感觉到他全身绷紧,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浴血奋战,戾气纵横。 打斗异常激烈,所幸,身旁人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危险之地。 夜色下疾行,只见前路暗得不见丝毫光影,我却觉得分外的安心。 救我的人是谁? 我又是谁? 胸腔的火簇越烧越旺,燃至沸处,似有什么爆开,将我整个身子焚烧殆尽…… 最后一刻,我恍惚听见谁在低喊:“寐兮……寐兮……” “寐兮……寐兮……寐兮……” 寐兮是谁? 喊声渐大,仿佛湖泊对岸有人遥遥望着我,一边喊着一边褰裳涉水而来。 仿似置身火场,可怖的大火烧焦了我的长发、我的深衣,更要将我烧成黑炭。燥热的感觉汹涌而至,喉间似在冒烟,我极度渴望甘霖的滋润。 我微微睁眼,一团黑影定在上方,不停地摇晃着我,“醒醒,寐兮,醒醒……” “好难受……好热……”我不安地扭动着,一开口才觉得喉咙痛得厉害。 “很快就没事了。”低沉而焦急的声音,他是谁? “救救我……”黑影像是一整块寒气十足的冰壁,我不自觉地靠近,渴求更多的清凉。 一点点的凉意透过深衣渗入肌肤,舒坦了些,我慢慢静下来,却猛然发觉被人紧紧地拥着,紧得令我窒息。 热浪再起,袭遍全身,在灼热的中心,我感觉到一种骇人的空虚……不由自主地伸臂贴上冰壁,我担心冰壁会被大火融化,不,不能融化,我要冰凉…… 我在寻找什么?我丢失了什么?去何方寻找? 蓦然间,身旁人抱着我飞身一跃,清凉的水流淹没了我,也浇灭了所有的火焰。 湖水温凉,围绕在周身,洗涤了所有的脏污。慢慢地,燥热从体内消失,神志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坚毅的脸、一双清亮的黑眸,重重地一震。 救我的人,是无情。 见我怔怔地瞅着他,他才发觉到不妥之处——他的右臂正揽在我的腰间,以防我不支软倒。他迅速地放开我,很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不发一言便转身上岸。 我立在湖中,呆呆地望着他。青丝已湿,水滴流下来,模糊了眼睛。 清冷如霜的月色下,无情一袭黑衣,挺拔伟岸的身影伫立如初见,湿漉漉的乱发贴在额上,他的面容清晰可见,虽比不上赵公子慕的丰神俊美、颠倒众生,但也颇为英俊,只是多了五六分的刚毅凌厉。 我上岸时,他已生了火,坐着烤火,垂首不语。 似乎,他永远是如此沉默。 值此盛夏,即使湿衣覆体,烤烤火应该就不会感染风寒。我不禁心念转动,一些疑惑浮现心头。无情为什么会到侯府救我?是巧合还是踩着时辰?无情刺了赵显一剑,不知赵显是生是死?可是,赵显不是花重金请无情去刺杀赵慕吗?莫非无情刺杀赵慕不是赵显之命?那又是谁? 而赵慕虽然处处怪异,但是我身陷侯府,他也应该有所行动,为何动静全无?照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他应该不会放任赵显带我回去的,但是事实上他确实没有什么作为,难道他决定不再理会我的生死? 诸多问题纠缠着我,左思右想之后仍然想不通,便抛之脑后。 草地上躺着一柄沉重的长剑,一瞥之下,竟是不俗的利器宝剑。青铜剑柄上雕刻着繁复图纹,盯得久了,那些乌黑淡金交错的图纹变幻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象,乌云滚动,千军万马一般滚滚而至。 我猛地惊醒,使劲摇头,再看那图纹,竟是纹丝不动。我大感惊奇,拿起长剑,缓缓抽剑出鞘——铮的一声,惊破静谧的夏夜,而那寒白的剑光流光泄玉似的暴出,刺人眼睫,迫使我紧紧闭眼,避其锋芒。 我缓缓睁眼,盯着银白的剑身。锋芒晃眼,跃入我的眼中,我恍惚看见越来越多的锋芒涌现,就像浪潮一样澎湃汹涌。忽然间,白色的浪潮瞬间转化为触目惊心的淋漓鲜血,肆意流淌,汇集成河。紧接着,景象转换成尸横遍野的荒凉战场,断肢累累,乌鸦盘旋,哀鸣声声。 突然的,所有的景象转眼消失,眼前仍是寒芒闪动的剑身。 冷汗涔涔,我吞咽着干涩的喉咙,心有余悸。 转眸间,我看见接近剑柄的剑身上刻着一个字:残。 莫非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天残剑?传说天残剑是沾满无数鲜血的上古利器,以乌金、玄铁与一种奇特的不知名陨物熔炼打铸而成,历时五百年,一出鞘便要见血。而剑气所到之处,非死即伤,若非身怀绝艺者,根本无法驾驭这柄凶戾的宝剑。若能驾驭天残剑,持剑者便能所向披靡,即便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亦能令万千将士心胆俱寒。 也只有无情这样的绝顶剑客,才驾驭得了天残剑,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柄上古宝剑的。 剑客必定配有宝剑,当初山野林间的无情没有宝剑在身,也许只是埋在某处隐秘的地方罢了。 我搁下天残剑,抱膝而坐。 “看完剑,想问什么就问。”无情淡淡道,嗓音低而冷。 “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吗?”我侧首瞅着他,他面无暖色,不显喜怒。 世人常说,剑客无心无情,眼里只有宝剑和钱财,只要有人出得起价,剑客就会踏足刀阵剑丛弓箭地,付出性命在所不惜。然而,也有仁义在心、胸怀磊落的剑客,为了义,可以付出所有。 他名为“无情”,岂不是更是绝情绝义? 无情轻轻颔首,双眸沉暗如夜。 眸心略转,我貌似随意地问:“你为何救我?怎么晓得我不在公子府?” 他应道:“你在公子府,还是在侯府,不难查知。” 他漏了最重要的问题,是故意,还是无意?我追问,他乖乖地答道:“去侯府,只为刺杀赵显。”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将我从赵显魔爪中救出,只是凑巧罢了。 可是,为何他突然移开目光?而且眼中的不明光亮一闪而逝?十分可疑。 “谁请你刺杀赵显的?”我盯着他,目光紧迫着他。 “身为剑客,只动手,不动口。”无情冷冷地回应,轻松地驳回我的问题。 我气恼道:“你不是说都会回答吗?原来剑客最擅长的,便是失信于人。” 他仍是静静的,面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下个问题,我一定回答。” 我“哼”了一声,生气地转开脸,“谁请你刺杀赵慕,你也不会告诉我咯?” “赵显。” “果然是赵显。” 我继续盯着他,像是审讯重罪犯人,“仅隔数日,你反过来刺杀赵显,剑客通常都是这样的吗?” 无情眨眼,似有什么别样的思绪飞落,接着他抬眼望向繁星点点的夜幕,“此为第一次。” 盛夏深夜,邯郸城郊,山野林间,各种鸟鸣虫叫充斥于野,不觉聒噪,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我仍然记得不久前三人隐居山野的悠闲日子,记得无情这个冷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剑客,记得他教导皓儿剑术的严酷与认真。数次为他所救,我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我心中感激他,但今夜我没有对他说“谢谢”,因为我深知他不需要我这句多余的“谢谢”。 苍穹广袤得无边无际,风清月白。火光跳跃,身上的潮湿渐渐被火烘干,而那清爽的夜风拂上脸颊,令人觉得惬意。 “我和皓儿离开竹屋,你不知道我们的行踪,也没有查探,是吧?” “你选择离开,自有缘由。” “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不禁有点儿气恼,这剑客果真是绝情绝义。 “你我本就不熟,若是有缘,还会再见。”话语如冰,即使是烈烈火光也融化不了。 “赵显让你刺杀赵慕,是不是?”我重复问道,心底浮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是。”无情简洁道。 “不曾想在公子府遇到我,是不是?”我继续问,语速略快,不动声色。 “是。”他垂眸,低声道。 “更没想到的是,刺杀赵显时再次遇到我,是不是?”我问得更快,状似轻松。 “是。”他答得也更快,仿佛我问的都很无稽。 “赵慕出双倍价钱让你刺杀赵显,是不是?”我抛出最具分量的问题,问得奇快。 “是。”话音一落,无情愕然,才知被我耍了。他眉宇微蹙,静静地瞪着我。 我得意地瞅着他,弯唇浅笑。却见他面冷如秋水,令人瘆得慌。如此表情吓不倒我,更恐怖的面色,我也见过。不就是出卖了赵慕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无情扣住我的手腕,目光似鹰般犀利,就像他的天残剑,出鞘必见血,我感觉他的目光就像那尖利的鹰嘴啄得我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锁住,动弹不得,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神像要将我整个吞噬。 良久,他眼中的锋芒慢慢消失,放开我的手。 我松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归位,心胆落回原处,这才别过身子,不再理他。 “没有疑惑了吗?”良久,无情再度开口,声音仍是冷涩。 “有意思吗?我问了你又不回答,回答了,你又觉得被我耍了,若是如此,问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故意说得满心委屈。 “你可以问别的问题。” “留着改日问吧。”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似乎含了一丝温暖。 这是无情的回答吗?我狐疑着转过身子,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他刚毅的脸不再紧绷,而是柔和了些,闪现出几许亲切的浮光,凌厉的眉宇点缀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和?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目光闪躲,“怎么了?我脸上……” 我有意捉弄他,一本正经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指尖轻触他的眉宇,“无情不是绝于情、绝于义,剑客也是平常人嘛,多笑一笑,日光会更灿烂,月光会更皎洁。” 无情久久地凝视着我,似已失神。眼中星芒闪烁,墨黑的瞳孔溅出潋滟流光。 见此情形,我心神一震,心中渐生不安,这种对视好像不太妙。我故意大笑起来,笑得异常开怀,笑得弯腰,捂着小腹,尽情地笑……以此掩饰心中的不安,冲散方才对视的尴尬。 笑够了,我回首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凝望夜色,神色有些怔忪。 翌日一早,我和无情乔装进城。 皓儿还在公子府,我不能丢下他不理。再者,只要到了公子府,我就安全了。 邯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公子府。 本以为赵显会在城门处设下重兵捉拿刺客和我,却发现城门守军并不多,无情说与往常无异。进了城,我们谨慎慢行,警觉地四处观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心下愈加疑惑,难道赵显不想捉拿刺客?或者,他被无情一剑刺死了? 我与他对视片刻,眼神交流后,快速奔向公子府。 确定公子府与往常一样后,我们从侧门进去,希望找到赵慕了解当下形势。可惜,他不在府里,成管家说一大早他就进宫觐见王上了。 皓儿看见我回来,自然欢喜,在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惊喜得蹦起来,冲上去抱住无情的胳膊,使劲地摇晃,问三问四,接着迫不及待地回屋拿出长剑耍起来。无情站在一旁看着,赞他大有长进,再行指点一二。皓儿的剑术较之以往流畅多了,威力大增,无情说,假以时日必定有所作为。 一个时辰后,师徒俩才收剑歇下。 黄昏时分,赵慕终于回府。 见到无情的那一刻,我注意到赵慕的神色明显变了,冷光从眼底一闪即逝。 从赵慕的口中,我知道赵显再也不会纠缠我了,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要挟我为他做事。 无情刺中赵显的胸口,伤势不轻,本该立即派人追击我们,却因出血过多而昏厥。不多时,赵慕带着数百将士与弓箭手包围侯府,罗列赵显三大罪状:只手遮天,结党营私,通楚卖国。赵显想要争辩,无奈身受重伤,语不成句。 罪证确凿,赵慕奉王命,将赵显收押监牢。 若是赵显无伤在身,只怕赵慕无法轻易地制服精明强干的赵显。前有剑客刺杀,后是包围侯府,赵慕的计策实在高明,务必置他于死地,令他无法翻身。 而那三大罪状,果真如此吗?通楚卖国?他贵为王室贵胄、朝堂权臣,何必勾结楚国?勾结楚国又有何益处?莫非他觊觎至高王位?他出卖赵国,楚国许以赵王尊位,倒是有可能……如此看来,赵慕早已掌握了赵显的罪证,只待良机一举歼灭。 赵显叱咤朝堂多年,赵王多有忌惮,却苦于无法将他扳倒,如今儿子妙计出击,自然乐见其成。儿子为自己除去心腹大患,赵王只须不闻不问便可在宫内坐收渔人之利,不费一兵一卒。 虽是一母同胞,但手足之情怎比得上尊位权柄? 这夜,赵慕说赵显要见我最后一面,思前想后,我最终没有去。 我深知,赵显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是见面又如何?从与他相识开始,我对他唯有厌憎与仇恨,只有焚心似火、刻骨铭心的仇恨。因为仇恨,十五岁那年,我曾经想过以命相搏刺杀他,但是,我要的不仅仅是他的一条烂命,而是整个赵国的覆灭。即便加在我肩上的使命重得我无法承受,我选择了这条路,也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当年赵显问我,要成为他的舞姬,还是成为秦王的女人。我毅然选择后者,因为,赵显舞姬的身份无法完成我的使命,而只要我成为秦宣王最宠爱的女人,便可吹枕边风让秦王攻打赵国。此外,我深信,天下分裂,四雄争霸,秦赵两国迟早会两军交战、烽火连天。 无论是秦灭赵,还是两败俱伤,都是我所乐见的。 赵显,你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偏偏不让你见,你可知,我一直想要你的命。如今,虽然你不是命丧我手,但是,你们叔侄相残,不是更可笑、更有意义吗? 这夜,注定无眠,没有人睡得着。想来赵慕也是静待府邸,等候消息。 子时一过,便有消息传来,赵显死在囚牢,据说是伤重不治。 我冷笑,无情那一剑刺在要害,但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必定是赵慕不留他到明日,命人暗中下手,让他一命呜呼。 赵慕,原也是权臣本色。 我没料到,无情会走得无声无息。 赵显身死的第二日早上,我刚起身,皓儿便来敲门,神色焦急,“母亲,师父不见了。” 原来,一大早,皓儿找无情一道练剑,敲门良久却没有回音,推开门一瞧,屋里哪有人?于是乎,皓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告诉我。 闻言,我心中暗自揣测,安慰皓儿道:“你师父只是出府一趟,也许午后就回来了。” “无情不会回来了。”不期然的,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赵慕站在门外,长身而立,看来甚为神清气爽。 皓儿上前追问道:“师父为什么不会回来了?师父去哪里了?” 赵慕淡笑,“我听下人说,你师父在寅时就走了,没有说去哪里,我想不会回来了吧。” 无情怎么能这样不告而别?心中有些气,我问:“无情没有留话给皓儿吗?” 赵慕摇头,投递过来的目光清凉如水。 皓儿撅起嘴唇,回头问我:“母亲,师父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赵慕摸摸他的头,温和道:“你师父有要事要办吧,待他办完事情,就会来找你们的。” 皓儿失望地叹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后没有人陪我练剑了。” 赵慕扳过皓儿的身子,双掌搭在他细瘦的肩上,“若皓儿愿意,我每日都陪你练剑。” 皓儿开心地跳起来,兴致高昂,“赵叔叔,那咱们现下就去练剑吧。” 皓儿拉着赵慕跑出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难以想象,皓儿如此热衷剑术。 我伫立门槛,望着满庭的枝影横斜,寻思着无情的不告而别。无情一贯独来独往,不告而别之事,他做得出;再者,他习惯了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的日子,肯定不习惯公子府的拘束;其三,他刺杀过赵慕,更是刺杀赵国权臣的剑客,在公子府逗留,诸多不妥,倘若被人认出,那就不妙了。 当初他与我一起进城,只是为了护送我一程罢了。 可是,我总觉得他的一走了之绝非如此简单,虽然我和他交情不深,但也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他怎么可能不跟我说一声便走了? 然而,他的的确确消失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如今,我的去向呢? 赵显已死,我该如何抉择?继续我的使命,还是从此避世隐居,和皓儿远离纷争过一种平淡快乐的日子?这公子府,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赵慕也非善类,还是少惹为妙。 无论如何,离开公子府后再作打算。 夜里,皓儿已歇下,赵慕邀我饮酒。 夜下暗庭,淡香幽幽,月色倾洒,枝影凌乱。 夜风拂起我的广袖,拂乱他的发。他坐在石凳上,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上来。 清酒、果品和糕点呈在石案上,那清酒是鲜果酿造的薄酒,芬芳四溢,清冽诱人。 落座后,他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慢慢饮下,当真是清甜甘醇,余香环绕。 “好酒。”我不由得赞道。 “得你赞美,我愿足矣。”赵慕眼梢含笑,从容饮下一杯。 “公子的心愿如此低吗?”我兴之所至地打趣道。 他笑出声,低笑沉沉,却不言语。 我自也不言,在此良宵望天、赏月。虽有群星的陪伴与环绕,那苍穹中的冰月却总是独自停泊,银汉如此广袤,冰月如此渺小。人,不外如是,芸芸众生,纵有友人相伴,知心者、交心者却是难寻一个。 “在想什么?”赵慕不期然地问道,声音温和。 “我在想,广寒仙子会不会觉得寂寞。”我收回目光,莞尔一笑。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若是我一人住在广寒宫,也许我会怕。” “怕什么?”俊眸亮若冰月,细碎的光芒跳跃在漂亮的眸中。 “广寒宫太大,一个人住,当然会怕咯。”我的目光从他的双眸移开,那双星子似的眸子就像两汪诡异的深潭,会引人深探下去。 “也许你还会感到寂寞。”赵慕慢悠悠道,望进我的眼底。 我再次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我不是仙子,也不住在广寒宫,因此我不会寂寞。” 那双眼眸蕴着不可思议的旋风,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吞没。 他敛了笑,再行斟酒,一饮而尽。 此次邀我赏月有何目的,我无从猜测,但也不想谈及自身。心念一动,我开口问道:“公子是否想起了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赵慕苦涩一笑,又一杯薄酒落腹。他手撑石案,眉心微锁,忧伤落寞的神色令人动容。 “公子曾说过,你不知如何开口。公子身份尊贵、仪容不凡、雄才伟略,何须顾虑太多?与其自伤自愁,不如放胆一搏,向心上人表明心意,说不定可以赢得佳人芳心呢。”我柔声道,实在看不得堂堂七尺男儿在庭苑月下自怨自艾。 “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他释然道,目露感激之色,“谢谢你。” 我笑一笑,转眸望向别处。 夜风扑面,鬓发吹乱,拂在脸颊,丝丝的痒。垂眸间,我瞥见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目光定定不动,我心惊,亦觉得诧异,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敢转过脸,以僵硬之势保持良久。终于,他收了目光,继续饮酒,我才松了一口气,脸颊上的火热渐渐消散。 当真诡异。 “公子婚事在即,外人不便叨扰,明日一早,我和皓儿便告辞。” “你要走了?” 惊讶匆匆闪过他的脸,很快的,他恢复了如常的面色,“你和皓儿回秦吗?” 我颔首,“公子大恩,寐兮此生不忘,若有良机,定当涌泉相报。” 赵慕不言,略略垂首,似是沉思,面色清寒。 半晌后,他抬眸盯着我,目光复杂,“静女与我的婚事,已作罢,父王并没有强迫我。” 我浅笑,“饶是如此,我和皓儿也不便打扰,毕竟……身份特殊。” 他点点头,望着庭中的奇花异草,目光凝聚一处,又似乎散乱无所归依,长而翘的黑睫卷着浓浓的伤,仿似受伤的蝶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如此神色,着实奇怪,我和皓儿离开,难道他舍不得吗?他与我相识不过数日,相交也不深,何来不舍呢? “我也要出门办事,明日送你们一程。”沉默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神色淡定。 “公子无须担心,我和皓儿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无妨,反正我闲来无事,而且寻剑一事颇费周折,不在乎短短数日。”赵慕说得轻巧随意。 寻剑?寻什么剑?他所说的和最近的传言是一回事吗?我心潮起伏,很想立即问个究竟,但又担心他瞧出什么…… 他盯着我已变的面色,目光如锥,“你也知道天剑?” 果然是天剑! 我索性颔首,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前些日子听无情提起过,秦赵楚三国都想得到天剑,诸方人士、剑客、宵小之辈也想得到天剑。” 只因,天剑是天朝王剑,号令百万雄军,得天剑者便可号令天下,实为天朝的威霸所在与天朝霸业的继承信物。得到天剑者,便是当之无愧的霸主,统一大业指日可待。两百多年前,天朝覆灭,天剑也随之消失,各诸侯国追查数十年也毫无下落。时隔两百年,天剑传言竟然重现人间,而且其踪迹似乎已有眉目。秦赵楚三国必定追逐、争夺天剑,借此号令天下、统一九州。而那些剑客、宵小之辈,无非觊觎天剑所蕴藏的非凡能量罢了。 天剑的踪迹乃绝迹人间的机密,怎么可能传得天下皆知?究竟是谁故意散播机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赵慕的眸子瞬间转亮,充盈着满满的自信,“据探子回报,约有十多路人马追逐天剑的下落,我自然不甘人后。” “公子已有头绪了吗?”我谨慎地问道,不遗漏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没有头绪,怎么得到天剑?”他的语气相当豪迈,好像他一定可以得到天剑。 “寐兮对天剑心向往之,公子若不嫌寐兮碍事,可以带我们一起上路吗?”我扬眉淡笑。 赵慕略略惊奇,“你也向往天剑?”他有些为难,垂首沉思,再望向我时带着徐徐微笑,“也无不可,只是你不是要回秦吗?” 我抿唇望天,缓缓道:“秦王只当我和皓儿已死,我晚些时候回去也无碍。” 第10章 :思情 出了邯郸城,一行人策马往南,我们的目的地是清水村。 我和皓儿坐在马车上,三名随从骑马,赵慕时而策马时而在马车里歇息。皓儿虽不知此次为何出门,却对沿途风光兴致盎然,一路上与赵慕混得谙熟,玩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不断。 骄阳当空,日光毒辣,大地干得像要裂开。 如此日头,累得人仰马翻,尤其是皓儿,神志昏沉,体力不济。 行了三日,这日黄昏,赵慕决定停下来好好歇一晚。 三名随从身手高强,原为游荡世间的剑客,后被赵慕收为麾下,一为千夙,一为墨痕,一为高挚。夜幕落下,繁星渐起,三人带着野味和野果回来,接着架起篝火,洗净野味支在火上烤。肉香飘散,皓儿馋死了,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这只小鸟烤好了,你先尝尝。”千夙乐呵呵地看着皓儿,将手中的鸟儿递给他。 “谢谢。”皓儿喜滋滋地接过来,傻乎乎地笑着,不客气地啃起来,“好香啊……”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我摸摸他的头劝慰道。 墨痕手中的野鸡烤好了,递给赵慕,“公子先吃。” 赵慕含笑接过来,掰下鸡腿递给我。我轻咬了一口,齿颊留香,味道不错。 此地乃山野之地,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水流翠绿清澈,沿岸遍布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往上是郁郁葱葱的柔软草地,赤足行走,颇为舒适。不远处是延绵数里的树林,更远处是烟云缭绕、层峦叠嶂的山峰。 吃饱喝足,赵慕和三名随从下河擦脸洗脚,我为皓儿简单地擦了擦,除去这几日的汗水和脏污。之后,一行人躺在草地上歇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颇为惬意。 夜幕低垂,野外的晚风颇为清凉。 皓儿似已睡去,气息渐沉。我悄悄起身,行至河边,坐在一处较为干爽的草地上,静听清脆的河流水声。 不久,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知道来人是谁,没有回首。 他在我身旁坐下,言语温柔,“皓儿累坏了,睡得很沉。” 我的目光仍旧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歇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 “若非我知道皓儿是堂堂男儿,必定以为皓儿是女儿身。”赵慕低笑,兴致颇高,“容貌清妍,天生丽质,看来皓儿的容貌传承于你。” “男儿郎拥有如此美貌,或许是福薄之相。”我叹了一声。 此次随他出行,为了避人耳目、隐藏身份,我乔装为男子,皓儿则姑娘家打扮,呼我为“父亲”。出行那日,当赵慕和三名随从看见皓儿,那惊艳的神色,我记忆犹新。 赵慕轻笑反驳,“依你之意,我也是福薄之相?” 这男子真不是一般的自负,我侧眸浅笑,轻启双唇,“与公子相较,只怕皓儿的容貌更有女子的娇媚。” 他点头,赞叹道:“再过几年,皓儿必定颠倒众生。” 我不语,心中暗叹。此招虽然凶险,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不得不这么做,只要掩饰得好,皓儿的秘密就不会露出破绽。即使赵慕对皓儿的容貌惊为天人,也应该不会怀疑什么。 出行三日,素来清爽整洁的白衣公子赵慕,平添三分落拓意气。白丝轻袍覆体,领口微敞,胸口微露,他抬高一腿坐着,姿势潇洒不羁。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肌肤,心中一慌,触之立即移开,眼角余光则看见他的眉宇含了丝丝自负的笑意,心下不由得又气又恼。 “还要几日才到清水村?”不自在间,我连忙问道,转移他的注意力。 “照我们的行程,两日后便可到清水村。”他静静回道。 “为什么要到清水村?” “你真想知道?” 我郑重地朝他颔首,“你说寻找天剑已有头绪,若无不妥之处,公子可否相告?” 俊眸黑亮,他望向苍穹,“要寻天剑,必须先找齐三枚玉璧。” 心中震惊万分,他竟知晓此等机密。我却只能掩下震惊,迷茫不解地问道:“难道玉璧是寻找天剑的关键之物?” 赵慕眸光一凝,“齐聚三枚玉璧,寻剑就成功了一半。” 我又问:“照此说来,三枚玉璧在清水村?” 他轻轻点头,忽然间神色凝重起来,“找齐玉璧,绝非易事。” “为何?” “还是不要说这事了,我相信,事到临头总有法子的。” 为什么突然不说了呢?防备我吗?我本想多问一点儿的,但又担心他瞧出破绽,便静静不语。 赵慕亦不言语,任夜风吹乱他的头发,吹起他的宽袖,吹皱他的眉宇。我侧眸瞅着他,发觉他的神色变了,眼角眉梢堆积着丝丝缕缕的伤感,眸子深处潜藏着难以言表的孤寂。 我心中轻叹,名动天下的当世第一公子竟然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女子郁结于心,这么多年来,他一定很不开心,一定承受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与情殇。 心生恻隐,我有心开解,“公子是否又想起那个女子?” 他猛然回神似的,失落的笑意点缀在脸颊,“任何事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我想,寻剑一事了结后,公子该有所决定了。” “决定?”赵慕冷然一笑,望着夜色下光影变幻的河流,眸光幽深,“她已嫁做人妇,纵然我有决定,也无法改变什么。” 惊讶之余,我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可是,既然心上人已为人妇,他为何仍然念念不忘?他明明知道没有任何结果,为何还要苦苦等候?他甘愿一世为情所伤吗? 河面上点缀着银白色的动人光芒,犹如碎银一般。 他神色怅然,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纹,“初次见她,是在宫中的花苑。伊一人独行,从湖的那边缓缓走过来,容颜清美,那细致的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我记得,当时伊穿着一袭纯白的蝉衣,笼在伊的身上就像一阵轻烟,裙裾从草地上轻盈地曳过,仿似白雾飘过,很美很美……当时我并不知伊是谁,只觉得伊明媚而又忧伤,美如轻烟,一阵风吹来就会飘散。” 赵慕的描述,深情款款,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尤其惑人。 他温柔的神色在变幻的光影中迷离如花,“其后,我还见过伊两三次,当我打算奏请父王娶伊为妻时,却得知伊将远嫁他方……一切都已来不及……” 我感动于他的用情,“当时你为什么不向她表明心迹?” 他凄冷一笑,“伊出身寒微,我知道父王一定不同意,犹豫了几日,当我想通了,一切却已改变。再者,当年的赵慕不若今日,现下想要什么,父王都会给我。那时假若我真的奏请父王,想必父王也不会同意我娶她过门。” 原来,这段情只是他的一相情愿,那个女子果真一无所知。当她知道当世第一公子赵慕的痴情,会不会感动?会不会扼腕叹息? 然而,她究竟怎么想,无从得知了。 我决意点醒他,于是道:“公子位高权重,乃朝堂肱骨,文韬武略,英武睿智,赵国国势系于一身,公子又怎能为情所困?再者,那女子既已是他人妇,公子可以不成家,但须为家国筹谋,如若自伤自忧,那便是公子心胸狭隘、故步自封,如此当世第一公子,不是寐兮敬重的赵慕。” 赵慕凝望我,目光像是冰湖下的激流,寒气透出。 如此凌人的眼神,我心胆骤寒。 良久,他突然拊掌,低笑,“寐兮果然与众不同,不过你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让我忘记她吗?” 我眸光一动,道:“忘记一个人,很难,我并非要公子忘记她,只是让公子时常告诫自己:伊人已去,再如何执念也只是镜花水月。假以时日,公子必能忘记她,再者,公子若能成亲,相信这份情会淡忘得更快。” “绝——不——可——能!”赵慕重重道,一字字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若是如此,公子只会一世悲凉,沦为他人笑柄。”我从容冷笑,笑意鄙夷。 “你当真想帮我?”他略略靠近我。 “公子有何吩咐,寐兮竭尽所能。” 赵慕的俊眸暗沉深邃,释放出夜之魅惑,扣人心弦,“好!现下你便可帮我一事,闭上眼睛。” 心底诧异,我不知他要我如何帮他。但见他嘴角浮现的冷笑,我将心一横,闭上双眼。 凉凉的唇触上我的双唇,与此同时,一只手臂揽住我……心神震动,我立即睁眼,发现自己已被赵慕拥在胸前,而他正肆意地吻着我,厮磨纠缠。我左闪右避,双臂撑在他胸前,使力推开他,可是他就像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反而以右掌扣住我的后脑,更狂肆地吻我。 原来,他所说的“帮他一事”,便是如此:找一个替身,解他相思之苦。但是,他的心上人与我纵然都是女子,却也截然不同,即使闭上双眼,也不可能感觉相同呀。他随便找一个替身,将万千情丝灌注于我,那么,他坚守多年的深情,果真刻骨铭心吗?果真不可动摇吗? 我很怀疑。 愤恨难当,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是又一想,若我真这么做了,就真中了他的计——他这么做,必定是讨厌我方才的说辞而故意羞辱我,令我打消帮他解开心结的念头。 虽是自取其辱,但我也不想让他看扁。思及此,我不再挣扎,任凭他放肆,只是睁眼观察着他的神色。 赵慕如痴如醉,狂吻变得如风般温柔,见我紧闭着嘴便以舌勾挑着我的唇线,缓缓流连,紧接着,他的唇上移至鼻尖,顺势再上,轻吻眉心、眼眉,轻柔而怜惜——是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怜惜与动情。 他炙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烫人得很。如此亲密,我不知不觉地火烧起来,脸颊火热,气息不定。蓦然间,下颌一痛,原来是他本扣着我的后脑的手转而扣住我的下颌,我被迫张嘴,他的舌趁势滑入,就像指挥千军万马似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他灵巧炽热的唇勾起可怕的旋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支撑。 热浪涌起,将我淹没…… 窒息的感觉消失了,我略略清醒,赵慕的吻依然紧密,却已不似刚才那般狂风暴雨,他的眼角却有凉薄的笑意,一下子掐断我心中隐隐颤动的琴弦。 我从未感受过如此震撼的热吻,但是,我只是解他相思之苦的替身,他怎能这么做? 心中腾起怒火,我恼怒地推开他,他向后仰去,双臂撑地才不至于跌倒。 赵慕的意态放浪形骸,冷鄙一笑,“既然你想帮我,这就是帮我的最好方法。” 我横眉怒视着他,“你太过分了!” 话落,我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两日,我不理赵慕,他也不理我,不说一个字。 既是尴尬,也是恼怒,我更不知如何面对他。如此情形,也许便是他所想要的,他不想让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子,再劝解他。 抵达清水村的时候,霞光铺陈在西天,仿佛灿烂的绸幔迤逦天际,美得气象万千。 向村民打听了云氏酒池的方向,接近清水村东侧清溪的时候,突然听见隐隐的打斗声。我们立即赶过去,但见两方人马正激烈地缠斗,黑衣人和青衣人皆有十余人。 树木参天,浅草没足,远处炊烟袅袅,清溪淙淙流淌,风光秀丽,怡然静好。溪畔坐落着几间竹舍,林荫掩映,实为一处隐世的绝佳所在。 此时此刻却充斥着打杀与血腥。刀光剑影,招招凶狠,双方互有伤亡,一时间未能分出胜负。他们也是为了玉璧而来的吗?主上又是何人?而酒池的主人呢? 千夙、墨痕、高挚三人本想上前,却被赵慕阻止,先看清情况再说。 金戈声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刹那间,黑衣人撤招收势,纷纷后退,退出这场打斗,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如此神速!如此诡异! 为什么黑衣人自行消失?我转眸望着赵慕,但见他平静地目视这一切,脸上瞧不出任何动静。 正自寻思间,一位面貌普通的女子从竹舍走出来,表情冰冷,左臂上有一道剑伤。这女子是谁?难道就是云氏酒池的主人? 她的身后,走出来一位青衣男子,身材孤瘦如竹,眉宇间泛着隐约的阴郁之色。 是他? 是他! 心中微震,我将皓儿掩至身后,皓儿不满地掰开我的手,倔犟地站在我身前。 我心虚地垂首,拉着皓儿步步后退,躲在赵慕身后,希望那青衣男子的目光不要移向这边。 赵慕狐疑地看我一眼,对于我的举动很是不解。 皓儿低声嘀咕道:“母亲,那人不是公子雍吗?” 赵慕显然听到皓儿的话,却无动于衷。 吴公子雍竟然没有死!他是如何逃出三国联军追捕的?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得到玉璧、夺取天剑吧,然后图谋复国大计。 那女子皱了眉,握住左臂的伤口,咬牙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不管,我这里是酿酒的,不欢迎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人。” 吴公子雍冷笑道:“云酒娘,你不怕死,难道你的女儿也不怕死吗?” 她果真是云酒娘。闻言,她面色剧变,颤抖着问道:“你把酒儿怎样了?” “你的女儿已是半死不活,你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吴公子雍一派悠闲地说道,“不过你若不交出玉璧,你的女儿就会死无全尸。” “你——”云酒娘怒不可遏,却又拿他没法子,一时间六神无主。 “你慢慢考虑,不过我可没多少耐性。”吴公子雍威逼道。 “吴公子,欺负孤儿寡母的事,亏你也做得出来。”赵慕终于出声,声音清朗,满是鄙夷。 许是吴公子雍没料到被人道出身份,面容阴冷。他的下属愤然骂道:“你是何人?竟敢管我们公子的事!” 墨痕冷笑一声,“天下不平之事,我们都管得。” 那下属又盛气凌人地说道:“天下不平的事多了去,你们管得了那么多吗?识相的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千夙哈哈一笑,“我们就是不识相,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 吴公子雍略抬手臂,制止属下再多言。赵慕瞥了一眼千夙和墨痕,朗声道:“吴公子,今日有我在这里,你休想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吴公子雍笑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赵慕淡笑,“贱名何足挂齿?吴公子若要我罢手不管,须让我心服口服。” “你强出头,无非也是为了玉璧,你我根本没有区别,何必假惺惺地扮好人?”吴公子雍冷冷讥笑道。 “我一向光明磊落,跟你这种小人是云泥之别。”赵慕淡笑应之。 吴公子雍上前几步,眯起那双奸诈的眼,“既然公子喜欢强出头,那我就成全你。若你能打赢我,我便离开此地。” 赵慕亦趋前三步,从容笑道:“爽快!” 两人默然对视,眼神静止,却有一股杀气冲天而起。 西天的霞光褪去,暮色合笼,林间渐起薄雾,燥热的村野弥漫着肃杀之气。 赵慕眉宇间浅笑吟吟,丝毫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吴雍的眼中杀气腾腾,因对手轻藐的态度而渐生怒气,脸孔紧绷。 瞬间,吴雍疾步奔来,手执银剑,逼近之际,突然翻转剑身,直直地刺来。赵慕仍自不动,就在剑锋逼近胸口的刹那,突然反仰身子避其锋芒,与此同时抽出腰间佩剑,铮的一声,寒光闪过,挑开对手的剑锋,急速攻向吴雍的命门。 吴雍显然没料到赵慕的剑术如此精湛,不敢再轻敌,专心应战。 赵慕纵横沙场多年,剑术虽非登峰造极,但放眼天下,比他精妙的也是凤毛麟角了,吴雍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长剑相击,银色剑芒四散溅开,杀气越来越浓。 剑身相格,两人对视,眼神森寒,青衣者戾气满目,白衣者含笑若水。 风起,鬓发轻扬,袍裾微动。 “啊——” 吴雍大喊一声,运力以求击退赵慕,却因对手突然撤剑而向前扑倒。值此之际,三尺青锋骤然逼近吴雍的咽喉。 吴雍气喘如牛,面色惊骇,汗水直下。 成败已定,饶是不甘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公子——”青衣人紧张地喊道,蠢蠢欲动。 “公子雍落败,是否应该遵守诺言退出此地?”千夙不无讥讽地说道。 “公子雍怎么会失信于人?他可是天下皆知的吴公子雍,倘若秦赵楚三国王上听闻公子雍尚在人间,老千,你说那三位王上会不会派兵追杀吴国余孽?”墨痕不正经地调侃道。 一声尖锐的击鸣,宝剑还鞘,那姿势潇洒不羁,利落漂亮!赵慕淡声笑道:“公子雍还想再打一场吗?” 吴雍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悲愤地丢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他突然侧眸盯着我,目光似剑如刀,眼神狠厉。 我微微垂首,避开他的视线。 那些青衣人随着吴雍离去,云氏酒池恢复了宁谧,夜色如染,酒香袭人。 我们出手相救,云酒娘并无感激之意,虽然为我们安排了房间,却始终绷着一张脸,态度相当恶劣,她定是以为我们也是为了玉璧而来才如此对待我们的。我们真的是为了玉璧而来,难怪她如此了。 用过晚食,我为皓儿浸身沐浴,之后自己也沐浴更衣,洗去出行以来的肮脏尘土。 村野的夜晚,虽然虫鸣声声,但也睡梦香甜。 第二日,早早起来做早食,和云酒娘闲聊几句,得知她的夫君已离世多年,如今她一人独撑酒池,领着一帮村里的姑娘酿酒。 听她说,这里的清溪水质清澈、甘甜,很适合酿酒,因此,云氏酒池所酿的酒远近驰名,来此买酒的富足人家和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就连路途遥远的楚国和秦国也有人千里迢迢赶到此地,只为一睹云氏酒池的风采,品酒买酒。 悠闲地过了一日。 赵慕并未提起玉璧一事,也不跟我言语,只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见他如此,我更加气愤:欺负了人,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样子,不可理喻,真是小肚鸡肠。不过,他与皓儿倒是玩得来,练剑,玩耍,在林间疯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这夜,皓儿睡着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出了房间,来到清溪上的竹栈。 夜风徐徐,带着夜的气息、草的清香和酒的芳醇,沁人心脾。流水叮咚,与那聒噪的虫鸣相谐成趣,衬得村野的夜晚更加幽静。 此处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在此安宁地过下半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吧。 有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回眸望去,是步履轻慢的云酒娘。 “不早了,姑娘为何还不歇着?”她早上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虽然相识不久,跟我倒谈得来,对我的敌意也少了些。 “我不想辜负如此醉人的夜色。”我掩饰着心中的烦乱,略略一笑。 “夜色醉人,美酒醉人,其实一切都关乎心境。”云酒娘笑道,“我瞧得出,你有心事。” 我一笑而过,不想谈及自身,她也没有追问下去,陪我静静地站着。 云酒娘是一个坚毅的女人,无论是打理酒池,还是保护玉璧,为了已经离世的夫君,为了信义,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重担,令人钦佩,也令人欷歔。 只是,赵慕打算如何说服她自愿交出玉璧?吴公子雍绝不会就此罢手,而那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觊觎玉璧的大有人在,也许明儿就有人赶来明争暗抢,那不是更加危险?我们实在不该浪费太多时日在此,可是云酒娘是那种宁死不屈的人,如非自愿,她绝不会交出玉璧。 看来,要她自愿交出玉璧,必须先抓住她的软肋。而赵慕,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心急如焚,他倒好,云淡风轻的悠闲样,仿佛是来此游玩的。 “姑娘喜欢饮酒吗?”云酒娘忽然问道,微含笑意。 我轻轻颔首,她笑道:“若不嫌弃,请姑娘品一下我刚酿的一种新酒。” 随她来到庭中,席地落座。 云酒娘斟了两杯酒,美酒飘散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香味,似是花香,又不太像,闻之如醉。 我沉醉片刻,笑问:“酒香独特,这是什么酒?” 她将酒杯推过来,眉眼中别有含意,“我在酒中加了一种奇花,因此别于一般的酒,先尝尝。” 一杯慢慢饮尽,酒水滑入喉咙,那种奇异的清香缭绕于齿颊,缓缓沁入肺腑,令人不自觉地陶醉。闭了眼,仿佛置身于花海中,叫不出名的明黄鲜花铺展得无边无际,花香扑鼻,令人醉生梦死。突然,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见,我看见那条小河在夜色下温柔地流淌,光影晃动,潋滟迷离……有一位男子拥着我,亲吻慢慢加深,紧致,悠长,狂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神一荡,我猛然惊醒,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一幕,赵慕吻我的那一幕。 我缓缓睁眼,云酒娘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这是心魂酒。” 心魂酒?我蹙眉看着她,茫然不解。 她含笑道:“心魂酒是一种情酒,饮酒者,会触动心底隐藏的情思。” 我愕然,发觉脸颊像西天的火红云彩燃烧起来,“云姐姐说笑了。” 云酒娘摇头,“方才你一定想起了你心仪的男子,才会如痴如醉,若你心中无人,便不会出现幻象,你的脸也不会这么红。” 我竟然喜欢赵慕? 云酒娘的话,在我的心中翻腾,以至于彻夜难眠。 假若心魂酒真有如此特异的功效,那么,我对赵慕真的暗生情愫?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喜欢他那副俊美的皮囊,还是喜欢他的雄才伟略与慑人气度? 越想越烦乱,越想越气愤,我怎么可以喜欢赵慕?谁都可以喜欢,就是不可以喜欢赵慕! 天光渐亮之际,我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即使是暗生的情愫,也要挥剑斩情丝。 因为,赵慕早有心上人。 更因为,赵慕是赵国公子,更有可能是未来的赵王。 这日,皓儿又跟着赵慕四人在外疯玩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他蹦蹦跳跳地跑至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脸上脏得像只花猫,衣裳也沾满了草屑,我忍不住斥责道:“去哪里野了?弄得这么脏!皓儿,你老大不小了,整日脏兮兮的,也不怕他们笑你。” “谁会笑我?赵叔叔吗?他才不会呢,他多喜欢我呀。”皓儿笑嘻嘻地说道,“大家都喜欢我。” “他们是逗你玩呢,真以为他们喜欢你啊?” “母亲,你真啰唆。” “快去洗洗,马上用膳了。” “母亲,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皓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礼物?”这孩子怎么突然要送我礼物?不可思议。 他拉着我往外走,兴致颇高,“我把礼物藏在树林里,我带你去,待会儿母亲自己找。” 我深感奇异,却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跟着他来到竹舍附近的树林里。此时,天际残留着一抹红光,树林在这抹红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壮观。步入树林,灰白的薄雾缓缓飘动,走得越深,雾气越重。 皓儿松开我的手,一本正经道:“母亲,我的礼物就藏在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吧。” 不等我开口,他就转身跑回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既然来到这里,就姑且相信皓儿所说的。举步往前走去,竟是看不透前方,浓雾障目,我越走越觉诡异,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未到五十步,我止住步履,因为前方站着一个人。 流动的浓雾中,一抹白衣人影慢慢透出,背影挺拔,广袖飘举。 我愣在当地,想转身离开,脚下却有千斤重似的,移不开脚步。 他缓缓转身,俊美如铸的面容正对着我的时候,一抹惊讶从他的眼中闪过。 “我早该想到是你约我来此。”赵慕轻薄一笑,靠近我。 “不是我。”我辩解道,皓儿所说的礼物便是赵慕?这孩子,真被他气死了。 “不承认也无妨。”他笑道,神色中净是得意,“怎么?又想帮我?” 怒火上窜,我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最后,归于平静。我缓缓道:“你相信与否,随便你,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请便。” 话音一落,我便转身离开,实在不想与此等狂妄自负的人再多待一时半刻。 赵慕却伸臂拦住我,剑眉一挑,眉宇间风流的笑意分明,“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 这副恣意放肆的样儿透着一股让人猜不透的邪气,足可颠倒众生,可是在我眼中却是生厌。我双臂交叠,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他状似惊讶道:“不是你约我来此的吗?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我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取道右侧,意欲离开,手腕却被他扣住。不经意地,我整个一转,便落入他的胸怀,被他搂在胸前。我又惊又怒又羞,极力挣脱他,却引来他更紧的禁锢。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赵慕竟是此等淫邪的登徒浪子。 “怎么?你一直劝我忘记心上人,不正是因为你喜欢我吗?”赵慕的脸上兴起一抹薄情的兴致,“我这么做,不正是如你所愿吗?” “放开我!”我低吼,愤怒得发抖。 见我如此义正词严,他愣了片刻,接着故态复萌,“生气了?”他的手勾起我的下颌,指尖轻触我的唇,“你生气的样子更有味道,更撩人心怀。” 我拍掉他的手,“下流!” 赵慕低笑几声,忽而变了脸色,语气庄重,“你竟然要我忘了她!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忘记她,即使穷尽一生、付出所有,我也要将她夺回来,给予她我所有的爱。” 如此磅礴的爱,如此彻骨的情,如此惊心动魄的执念。 我被他的话惊得失语,呆了一般。 仿佛一拳重击,打得我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却在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醒悟之后,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我所作的决定没有错,此生此世,他绝不会移情别恋,绝不会多看我一眼。那悄然滋长的情愫本就不该出现,我已自行掐断,他再次践踏,如此,再无发芽生长的机会。 我在心中笑了起来,眸中的湿意化成冰冷,“既然如此,还请公子放开我,如果她知道公子搂着别的女子,我想她会很伤心的。” 我推开他,没想到他已撤了力道,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禁锢。 赵慕愣愣地凝视着我,俊眸里似有千言万语,复杂地看着我,不忍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了动,最终抿得紧紧的。 我飞快地逃出树林。 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太多的痛苦,没有无谓的折磨,一切都刚刚好。 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喜欢一位男子,竟得到如斯下场,真真可笑……如此短暂,如此滑稽。 哭过之后,一夜好眠。 这事之后,赵慕有所改变,不再以冰冷的面孔面对我,也不再将我当做可有可无的人,如最初的相识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决不多言。然而,我总觉得他变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我却说不出来。 他向来高深莫测,以我的才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何必自寻烦恼? 在云氏酒池悠闲地过了数日,皓儿整日和他们混在一起,倒疏远了我。我和云酒娘处得熟了,无话不谈,她还教我酿酒,于是我兴冲冲地酿了一坛酒,却是苦涩的,酒味不佳。 心境是苦涩的,酿出来的酒便是苦涩的。 云酒娘点醒了我,看来我还是无法如常地面对赵慕。这些日子,他的态度自然了,我倒不自然了,总觉得别扭。那一夜,我将自己酿的整坛酒灌入愁肠,苦涩的酒味取代了苦涩的心情,天地旋转,神志模糊,翻江倒海。 一两分清醒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展翅飞翔,就像花丛中的蝴蝶无忧无虑地飞着,轻飘飘的。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穿着密织如花的轻纱彩衣,站在缤纷的花苑中,不停地旋转,一圈又一圈,快乐,幸福,万千宠爱…… 不知睡了多久,五脏六腑的灼烧与翻腾令我惊醒,一股火热的液流从体内冲决而出,我无法控制,“哇”地呕出……舒服良多,我感觉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比温柔。 额角刺痛,晕乎乎的,我努力站起来,却无力地软倒,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抛开所有,沉沉睡去。 清脆的鸟鸣一声又一声,聒噪得很,闹得我再也睡不着。 额上还是痛,四肢也酸痛,奇怪,怎么麻麻的?我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熟悉的白衣,缭绕在鼻端的,竟是熟悉的琥珀淡香,我靠着的,竟是赵慕的胸膛! 我……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夜? 老天! 弹身而起,撞上赵慕清凉无温、平静无澜的目光,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想要说点儿什么,舌头像打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下眼睑呈淡青色,难掩倦色,难道他一夜没睡好?也是,抱着我度过漫漫长夜,定然无眠,也很不好受吧。 思及此,我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更不知该说什么,只担心他会借此取笑我、糗我。 “你舒服了一夜,该轮到我舒服了吧。”他懒懒开口,笑意温软。 “什么?”我不解。 “四肢都麻了,帮我揉揉。”赵慕并无轻薄之意,说得极为正经。 “自己揉。”男女有别,我才不要帮他,但又想到是自己连累他这样的,不由得心虚起来。 “不揉也可以,你背我回去,我动弹不了。”他笑眯眯道。 过分! 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背他一个大男人回去,是男儿所为吗?但是,如果不帮他揉几下,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一夜无眠…… 犹豫片刻,我伸手按揉着他的左腿,却听他道:“力道轻了。” 我依言加重力道,按揉着他的左腿、右腿,接着是左右臂,心思却飘远了……我记得自己回到了房间,怎么会在溪边?是他抱我来这里的?这么说,是他照顾了我一夜?那么,我的醉态,他都看见了? 脸颊再次烫起来,我窘得垂下头。 “按到哪里去了?”耳畔传来他冷淡却含笑的声音。 我一瞧,真想直接昏厥过去——我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啊,我猛地缩手,仓皇地站起身,跑回竹舍。 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 清晨,霞光万丈,整个村野点染着缤纷的光,恍若琉璃之境。朦胧的雾气渐渐飘散,气息清冽,野草没足,露珠湿袜。 第11章 :玉璧 这日午时,大伙儿正在用膳,突然,皓儿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我大惊,忙问道:“皓儿,怎么了?肚子疼吗?” 皓儿点点头,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咬唇忍着。 我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立即搭上他的脉,赵慕赶过来询问道:“皓儿怎么了?” “啊——” 千夙低呼一声,亦捂着腹部,眉头紧皱,“五脏焦灼,小腹绞缠……主上,这饭菜不干净……” 紧接着,墨痕和高挚二人也出现了类似症状。赵慕眉峰紧锁,面色凝重,似在沉思。 “哇”的一声,皓儿吐出一口鲜血,昏厥倒下。我稳定慌乱的心神,为皓儿仔细诊视,接着冷静道:“皓儿中毒了,照此看来,饭菜被人投毒了。” 片刻,千夙等三人皆吐血倒下。 蓦然间,赵慕面色大变,神色极为痛苦。我解下银针袋,快速地取针,刺入自己身上的多处穴位,遏止毒性的入侵和蔓延——既然他们皆已中毒,我自然无法避免。 我必须先行保持清醒的神志,然后再给他们诊治。 为他们一一施针,忙碌了两个时辰,总算帮他们清除了体内大部分的毒素,之后我策马到附近的山野采药,直至天黑才回来。云酒娘帮我煎药,众人服了药,基本无碍。 对于我们无故中毒,云酒娘非常抱歉。 众人歇下,我亦回房,皓儿已入睡,脉象平稳,明日再服一剂药,就该痊愈了。 正要歇下,却有人敲门。 赵慕找我,必有要事。随他来到竹舍外的溪畔,我静静不语。他站在临风处,宽袖迎风飘拂,侧颜深沉得高深莫测。 “中毒一事,你有何高见?”半晌,他温润地开口。 “你已知下毒人是谁?”我不答反问。 “不知,不过已有眉目。”赵慕侧身看我,神神秘秘的,“投毒人便是那帮酿酒的姑娘……其中的一个,只不过她也是受人指使。” “你怀疑云酒娘?” “我有说过是她吗?” 虽然云酒娘没有赶我们走,但是她与我们非亲非故,若想保住玉璧,对我们下毒,以此让我们知难而退,倒也合情合理。我如此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呀。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我焦急地问:“那究竟是谁?” 赵慕朗朗道:“谁下的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让云酒娘自愿交出玉璧。” 他这么说,想必已有计策。我静待下文,果然,他目露熠熠神光,“云酒娘的女儿,云酒儿,你应该知道的,无缘无故地昏迷不醒,卧榻一年,云酒娘请了远近五百里的大夫前来诊治,却都束手无策,犯了什么怪病都瞧不出来。” 原来,这几日里,他看似悠闲,实则去打听云酒儿的事。我自也知道,云酒娘唯一的软肋就是云酒儿,假若我医好云酒儿,说不定云酒娘就会知恩图报,自愿交出玉璧。然而,这绝不能由我们提出,而要让云酒娘来求我们,否则我们的企图便昭然若揭。 我早已想到这个妙计,但我不想向赵慕献计,因为,如此一来便泄露了我的心计,且让他觉得我对玉璧怀有企图。以他的精明,难保不会摸透我的心思。 我能想得到,他自然也能想得到,我就等着他教我怎么做。 赵慕期盼地盯着我,“昨日我还想着如何让云酒娘求你医治她的女儿,中毒一事倒帮了我们的忙。你为我们解毒,她认定你医术高明,一定会来求你医治云酒儿,寐兮,你有把握医好云酒儿吗?” 我轻轻一笑,“我也没有把握,要把过脉才晓得。” 果然,如赵慕所料,第二日一早,云酒娘便来求我医治她的女儿,那深切的爱女之情,令人动容。我推搪了一会儿便答应她,只是无法保证一定能医得好。 云酒儿的房间在西侧二楼,难怪我们住在竹舍数日都没有看见云酒儿。 屋里只有云酒娘和赵慕,我凝神细听云酒儿的脉象,眸凝一线,我缓缓闭眼……脉象诡异,若有还无,时稳时滑,有时像鼓点,有时像游丝,怪哉怪哉。 听完脉象,我让赵慕暂避,将云酒儿从头到脚地检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我走出房间,云酒娘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急切地追问道:“酒儿究竟得了什么怪病?” 赵慕转身望着我,含笑劝慰道:“云酒娘莫急,寐兮一定能够医好云姑娘的。” 我轻笑道:“云姐姐,酒儿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照我看,是中毒。” “中毒?”云酒娘无比惊讶,“无端端的,怎么就中毒了?” “若是中毒,为何云姑娘没有毒发身亡,而是昏睡不醒?”赵慕质疑道。 “此毒非一般的毒。”我淡淡道,“云姐姐,酒儿是否常年饮酒?” “是啊,酒儿从小便跟着她爹饮酒,千杯不醉。”云酒娘惊喜道。 我目视蓝天白云,故意说得高深,“若我没有猜错,酒儿所中之毒,是‘酒毒’。” 云酒娘愕然道:“‘酒毒’?是什么毒?” 赵慕见我如此,表情也变幻莫测起来,“酒也有毒吗?” 我回身含笑道:“酒本身无毒,不过若与他物混合,便会滋生毒素,常年饮酒,体内的毒素便会越积越多。如此,酒儿便会在睡眠中永远睡去,气息、脉搏仍在,但却醒不来。” 云酒娘点点头,完全相信我所说的话,赵慕却仍有怀疑,“酒与什么混合会有毒?” 我朝他翻翻白眼,“当时酒儿吃了什么,我自然不晓得,也许是什么野果、野草之类的。” 云酒娘喜极而泣,热切道:“我知道姑娘一定能医好酒儿的,是不是?” 我轻叹一声,“我尽力而为,也要看酒儿的造化了。” 用过午食,我出门采药,赵慕一定要陪我去,说是不放心我一人外出。 走遍附近的村野和山丘,日落西山的时候,总算找齐了所需的草药。赵慕要帮我背草篓子,我拒绝了。走到一处溪涧,大石光滑,脚底一滑,我身子一晃,尖叫一声,心想着必定跌进水中,却不曾想稳稳当当地落在一人的怀中。 他的右臂勾在我腰间,我亦紧紧地搂着他,对于方才的危险心有余悸,对于当下的亲密举动更是脸红、尴尬。我感觉到他的鼻息吹在我的脸上,渐渐炙热,也灼热了我的气息…… 为什么总是发生这样的尴尬事? 喘息不定,我心神一荡,脸颊绯红。我正要推开他,他却松了手,径自走开。 回去途中,默然无话。 云酒娘喜不自禁地去煎药、烧水,为稍后的解毒做准备。我用过晚食,歇了一会儿便来到云酒儿的房间。放好温水,我把熬好的汤药倒入木桶中,接着将宽衣解带的云酒儿放置在木桶中,云酒娘一臂撑住女儿,以防她滑倒、被汤水淹没。 我将银针一一刺入各处要穴,然后让云酒娘松手,站在一旁。水雾袅袅,氤氲迷蒙,云酒儿闭着双眼,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云酒娘想上前拉住女儿,被我制止了。 云酒儿没入水中,光阴从指间滑过,一分分,一寸寸,似一年、两年那般漫长。 云酒娘急得手足无措,既担忧女儿能否醒来,又担心她被水溺死,不知该怎么办……她祈求地看着我,我不忍心见她备受煎熬,安慰道:“放心吧,酒儿没事的。” 一刻之后,我让云酒娘从水中捞起云酒儿,扶住她。此时,汤水慢慢地变黑,像是墨汁滴落清水,乌黑散开…… 云酒娘高兴地笑了,笑得泪光盈盈。 翌日一早,云酒儿苏醒,脸色光润了些。再服三日药,便会痊愈。 女儿复生,云酒娘笑逐颜开,对我感恩戴德,我却对她说,我们要告辞了。 临行之际,她将我叫进房间,从怀中取出一方织绣精美绝伦的明黄锦缎递给我,目光极为诚恳,“姑娘,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玉璧而来,我也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否则也不会绝口不提玉璧一事。你医好酒儿,我无以为报,就将玉璧交给你。” 我口是心非道:“云姐姐,我医治酒儿并非为了玉璧。” “我知道你是一位善良的姑娘。”云酒娘握住我的手,“老头子临死前,一再叮嘱我要好好保管玉璧,不能将玉璧交给任何人,即便是身首异处也要保住玉璧。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很多人来到这里,为的就是玉璧,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保不住玉璧了,因此我把它交给你。姑娘,你要记住,这玉璧关系天下苍生,不可落在坏人手里,你要好好保管。” “我会的。” “姑娘,你要答应我,倘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位叫做雅漾的姑娘,一定要帮她;若她有求于你,你定要为她完成心愿;若她向你讨回玉璧,也劳烦你把玉璧交给她。答应我,好吗?”云酒娘叮嘱道,神色殷切。 “雅漾……”我喃喃道,眨眨眼睛,转眸一笑,“云姐姐,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尊重你的决定。难得你保管玉璧多年,我想雅漾姑娘会很感激你的。” “时辰不早了,你赶紧上路吧。”云酒娘把我推向房外。 “云姐姐,保重。” 我使劲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将玉璧放入怀中,朝她挥挥手,决然转身离去。 登上马车,马蹄声声,我们离开了山明水秀的云氏酒池,往马氏牧场赶去。 入夜后,我们在驿站歇了一晚。待皓儿入睡,我叩响赵慕的房门。 我还以为他会等我前来,却没料到他已宽衣就寝,见我到来,也不更衣。然而,纯白寝衣在身,更显得他容颜皎皎、风度俊逸。 赵慕拿着火折子点火,一如往常那般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从怀中取出明黄锦缎,注视着他,“公子所料不差,我医好云酒儿,云酒娘就将玉璧交给了我。” 他一笑,面不改色,“既是如此,你就收好玉璧。” “你不想看看玉璧吗?” “想是想,不过也要得到你的首肯。” 我瞪他一眼,展开锦缎,现出一枚圆形玉璧,通体透亮,色泽鲜艳,雕工精致,触之温凉。 赵慕接过去凝神细看,“青玉所雕,纹饰精妙,乃稀世珍品。” 我一笑,“云酒娘应该不会给我假的玉璧。” 他递给我,我不接,“公子收着,若是我被人抓走了,玉璧也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由他收着,是最好的选择,谁让他身手高强呢? 他久久地看着我,眼神变幻莫测。最后,他温雅地淡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包好玉璧,目光微垂,眉宇间盈盈一水,似有凝思,不知在想什么。 我起身告辞,“不打扰公子就寝,我回房了。” “你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吗?” 突然传来的一句话,令我顿住脚步。赵慕的嗓音低沉得令人无法抵抗,我想抽身离开,却怎么也移不开脚步。 他款款道来,语声含情,“秋水为神,芙蓉如面,花解语,玉生香。在我心中,她颜如舜华,佩玉琼琚,世间唯有她,令我一世痴念。” 情意流转,丝丝缠绕,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她,才有资格得到他的爱。 我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也许他早已瞧出我对他暗生的情意,自觉无法酬谢我什么,便告诉我他的心中只有她,永远也不会喜欢我,让我不要再沉沦下去。 我很明白。 水雾从眸底升起,模糊了双眼,我举步离开,回到房间的时候,泪滴滑落。 本就不期望什么,又何必伤心呢? 我告诫自己:只有利用,不再有别的,不再有妄想。 继续前行,却在途中遭遇突袭。 吴公子雍在树林里设下天罗地网,要将我们一网成擒。二十余名青衣人从天而降,宝刀砍来,利剑刺来,飞光如练,光寒夏暑。 千夙、墨痕和高挚应付青衣人,颇见吃力,渐落下风。赵慕越战越勇,银剑飞舞,杀气横扫,剑气所到之处,绿叶为之震落,四肢横飞,哀号声不绝。 青影变幻,赵慕疾速穿梭于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白衣飘然有致,潇洒绝世,那张俊颜在飞舞的剑芒中含笑出尘。血影四溅,青衣人一一倒下……忽的,一股强大的杀气从后方逼近,我转眸望去,却见一位黑衣人缓缓走来,面无表情,骇人得很。 赵慕亦感到这股不同寻常的凛凛杀气,骤然回身,持剑迎上五步,站定。 黑衣人在赵慕身前一丈处立定,左手握剑,缓缓地抽出,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迫人耳鼓。 此黑衣人是何人?左手?左手…… 面对高手,赵慕毫无惧色,定是十多年戎马生涯练就的胆色与气魄,千军万马都不怕,又何惧区区一个高手?然而,他眼神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想他定是看到了黑衣人以左手持剑,莫非黑衣人就是当世第一左手剑客? “你是左手剑客无泪?”赵慕出声问道,犹是冷静。 “若不想死,就交出玉璧。”黑衣人面冷声寒。 “有本事的,就拿去。” “爽快!” 日光毒辣,金光似水淋了他们一身,黑衣与白衣的边缘镶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有些刺眼。 剑锋一抖,无泪迅捷出招,赵慕迎上,尖锐的铮铮声在树林里激荡开来。 满目绿影中银芒飞溅,一如漫天冰花,凛冽杀气汹涌而起。 剑气如虹,无泪招招狠毒,逼得赵慕节节败退。赵慕虽败犹勇,在紧密逼人的光网中做困兽斗,输技不输气度,薄寒剑刃被震开,龙吟细细。 虚实之间,险象环生,赵慕避过无泪灵蛇般游动的剑锋,却躲不过出其不意的一击。 剑锋划过,白衣染血,左臂立现一道伤口,赵慕的如玉眉宇微微拧了起来。 指尖像被银针刺了一下,我的心揪了起来,心口突突直跳。 皓儿抓住我的袖角,紧张道:“赵叔叔受伤了。” 无泪的剑锋直指赵慕的咽喉,那剑锋就像是剧毒之蛇吐着阴毒的蛇信子,“你打不过我的,只要交出玉璧,我可饶你一命。” 赵慕面色苍白,目光冰寒,“休想!” “那就受死吧。”无泪冷冷道。 “且慢!”情急之下,我扬声高喊。 无泪转过身来,定睛望着我,眼神很是玩味。 赵慕遥遥地望着我,目光非常复杂。 心念转动,我冷静道:“若你杀了他,你永远也得不到玉璧。” 无泪冷笑,极为蔑视,“哦?那你想要如何才会交出玉璧?” “要玉璧,得先问问我。” 一道沉沉的声音毫无预期地传来,似在远处,穿透了整片树林,直直地撞进我的耳鼓。 所有人都转眼望向来人,那黑衣人一步步走来,步履沉稳,手执宝剑,在明媚金光的照耀下,他的面目模糊不清,给人一种虚妄的感觉。然而,这嗓音冰冷无温,有点儿熟悉,我心中一喜,莫非是他? “是师父。”皓儿欢喜若狂,忘乎所以地叫起来。 果真是无情! 由无情对付无泪,我们的胜算就大了。 当世两大绝顶剑客,右手剑客无情,左手剑客无泪,持剑对阵。 我奔过去,扶赵慕站起身,千夙、墨痕和高挚也止了打斗,围观两大剑客的巅峰对决。 日光强盛,却被两柄宝剑耀出的寒芒逼得失了颜色。 两双眼睛,四道目光,看似平静,两人之间却有无形的杀气蔓延开来,慢慢旋转成流,凛冽噬人。 一为灰飞烟灭,一为暴风骤雨,不知谁强谁弱? 上次无情不告而别,只字不留,为何突然出现在此?难道他也是为了玉璧而来?而为了保护我们,他与无泪对决,我的心悬了起来,手心渗出汗水,紧张得不敢眨眼。 一瞬间,两大高手缠斗一处,激撞出的银芒密集如雨,看不清身形的变动,只见两条黑影飘忽地飞旋,只闻激烈的铮铮声……即使瞧不清战况,我也明白,此乃生死之战。 剑锋横扫,如江河湍急,若汪洋澎湃,风急浪高,滚滚不绝,天地同寿,灰飞烟灭。 灵蛇出洞,似狂风吞卷,如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山洪决堤,天地凄迷,暴风骤雨。 稍有分心,便会命丧黄泉。 值此郁热盛午,我无端觉得如置身冰天雪地,那剑气如霜如雪,那杀气劈人两半。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陡然间,激斗停歇,黑衣静止,两大剑客各站一边,相距一丈左右。 无情以僵硬之姿站定,目光下垂,无泪亦如是,一动不动,似被风化。 不经意地瞥眼,我看见下垂的天残剑滴下殷红血珠,而无泪手中的银剑也染了触目的鲜血。 各有所伤。 难分高下。 树林里静得可怕,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别人的喘息声。 良久,无泪转身离去,那些幸存的青衣人也迅速闪去。 皓儿抢先一步冲到无情面前,兴奋不已,“师父,那人走了。” 我走过去,关切道:“无情,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无情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鬓发仍是散乱,凌厉的眉宇寒色迫人,我知道,那是天地间最为可怕的杀气。 倘若剑客没有杀气,便不再是剑客。 无情缓了脸色,即使仍旧无温,却也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无碍,皮外伤罢了。” 赵慕抱拳道:“无情,赵某多谢你出手相救……” “不必言谢,我只是不想让玉璧落在吴公子雍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打断赵慕的话,目光始终停留在别处。 “即便如此,赵某铭记于心,若他日有用到赵某之处,赵某定当竭尽全力。”赵慕不是那种言不由衷的人,言出必践。 无情对他的话却是嗤之以鼻,不作应答,我赶忙道:“你哪里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他墨玉般的眸底似有笑意,却只是一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无情轻微地摇摇头,摸摸皓儿的头,又看看我,持剑离去,步履沉稳,就像来时一样。 那最后的一眼,眸底清澈如水,却又似乎饱含着什么。 三日后,抵达马氏牧场,我们言明来此看马买马,牧场主才答应让我们住下来。 马旷面相粗犷,无端地给人一种凶恶之感,与人言谈也是粗声粗气的大嗓门。除了给予我们一日三餐之外,他对我们的态度,完全可以用“恶劣”来形容。 我原以为他生性如此,两日后才知道他是因为玉璧才变成如此的。这一月来,多批人马来到牧场,皆是为了玉璧,威逼利诱,激烈打斗,无所不用其极,马旷宁死不交出玉璧。马旷身手颇好,应付那些宵小之辈绰绰有余,若是吴公子、楚公子之类的人物,怕是要吃亏了。不知吴公子、楚公子来过与否? 他将我们当做觊觎玉璧的宵小之辈,也是人之常情,事实上我们就是为了玉璧而来,只是我们绝口不提玉璧。这两日,赵慕看遍了牧场的良驹,大有与马旷做买卖之意,马旷乐得合不拢嘴,收敛了恶劣的态度,热情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第三日晨间,赵慕提议去骑马,于是来到马棚挑马。千夙、墨痕和高挚各自挑了中意的骏马,皓儿也要挑一匹,我正要阻止,赵慕抢先开了口,“皓儿,待会儿叔叔带你驰骋一番。” 皓儿开心地应道:“好啊。” 千夙等三人策马离去,赵慕将皓儿扶上马背,自也上马,扬鞭驰骋而去。我也扬起手中的马鞭,豪情万丈地骑掠,一些念头却总缭绕于心间——每当我要阻止皓儿时,赵慕总会适时地帮我,以另一种方式让皓儿尽兴,又不会让皓儿处于危险之中,他似乎总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他总能做得比我好。 马场辽阔,绿草茵茵,一望无际,极远处是密林与高峰,令人产生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朝霞隐退,日光如雨倾洒而下,天地间漂浮着点点金色的光芒,颇有九霄仙界的仙味。 我加鞭催马,纵意驰骋,晨风清冽,扑面而过,爽然怡人。 蓦然回首,我望见和谐而漂亮的一幕:翠绿的马场上,一骑驭风飞驰,风驰电掣一般。白衣男子拥着红衣小姑娘扬鞭纵横,衣袂飘掠,黑发飞扬,红白相触,竟是那么亮眼、惊心! 欢声笑语隐隐传来,皓儿咯咯娇笑,赵慕声线爽朗,极为畅快。不知者定会以为他们是父女,因为他们的笑声发自肺腑,更因为男子姿容倾城、小姑娘清美姝丽,即使容貌不似,但皆是举世无双。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赵慕如此喜欢皓儿。 此时此刻,我才发觉,皓儿缺了父亲的关爱。甫一出生,皓儿便只有我这个母亲,没有父亲的宠爱与教导,有的只是吴王室的欺凌与鄙夷,而皓儿在那恶劣的环境里长大,竟没有长成乖戾、怯懦的脾性,也没有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却是这般乐天活泼、聪敏美好,我真的应该欣慰。 我对皓儿的亏欠,再也无法弥补,因为他的幼年已过,人生再无一个“幼年”可以重新来过。只希望皓儿一世平安,不要像我这般为使命所累、为使命而活。 我跃下马背,远望那对“父女”御风而翔。 马旷牵着一匹马走过来,我眼睛一亮,这马前额隆起,双眼突出,旋毛在腹如乳,不由得赞道:“此马定是神驹。” 他点头,“是神驹,也是烈马,我为它取名‘魅影’。” 我跃跃欲试,“魅影?迅如惊电魅影?我想试一下,可以吗?” 他摇头,不让我骑这匹神驹,“这马难以驯服,公子还是不要试了。” 我倔犟起来,非要驯服这匹神驹,马旷拗不过我,便由我去了。我轻拍着马,柔柔地抚触着,让神驹熟悉我,听从我的命令,然后我登上马背,扬鞭策马……跑出不远,神驹却不乖了,前仰后翘,极厌恶我坐在它背上,想把我抛下来。 我惊骇地拉住缰绳,神驹却更加癫狂,左冲右撞,跌得我东倒西歪、五脏六腑移位。突然,神驹前蹄仰天而起,我无法自控地掉下马背,尖叫一声,双臂紧紧抱住马脖子,整个悬空挂在马上。 神驹发狂地跑着,我渐感吃力,惊得全身大汗,晨风吹拂在脸上,微微的凉爽……脑中浮现出十多年前的一幕,也如今日这般逞强,刚刚学会骑马,便迫不及待地去马场骑马,幸而及时被救,不然估计要摔断脖子了……而今日,被这神驹摔下来,会是什么情形? 有人拽住我的后衣领,一口气地将我提起,让我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 神驹竟然慢慢地平稳了情绪,悠闲地慢行。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气。待我发现自己被人紧紧拥着的时候,才回眸一瞧,惊讶之余,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 原来是赵慕。 “你可真吓人,不会驯马,还逞强。”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浓郁的取笑意味,却是温润的。 “我没想到这神驹这么烈。”我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心知自己驯马术很烂,却不知刚才为什么一定要骑这匹神驹。也许,是因为心中太过压抑?说到底,还是因为赵慕? 何时,才会真正地释怀? 他的胸膛贴在我的后背上,就像一块烫红的铁,烙得我脊背皮焦肉烂,手足却像被冰封了似的僵硬。而他的三名随从和皓儿,纷纷望过来,欣赏我们的亲密举动。 众目睽睽,我更加羞窘,觉得这日光越来越毒辣了。 赵慕的鼻息拂在我的脸颊,道:“共骑一马,该是你梦寐以求。” 我全身一凉,声音也凉了,“我从未想过,是公子梦中所想吧。” 这人真真狂傲自负。 这日午后,大家都在午休,我独自出门,来到牧场附近的小溪,排遣心中的郁闷之气。 林荫遍地,没有一丝风,却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燥热,晚间已有些凉意。 溪水叮咚,我瞅着清澈的水流冲击卵石而溅起的水花……每当我已有所释怀,赵慕就来招惹我,平息的心绪因他的无意之举而再次波动……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我再也不允许自己陷入情感的沼泽。 下定决心后,我幽幽叹气,却突然发现水波上印着一抹随流水而动的黑影。 我猛地转身,但见无泪静静地站在我身后,身姿笔挺,面无表情,不知站了多久。 难道剑客都喜欢以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样子面对人? 我略略沉吟,心知他找我绝非好事,暗自思忖着如何摆脱他,“左手剑客有事吩咐?” 无泪看也不看我,面上冷意袭人,“公子请你去一趟。” 果真如此,我笑问:“若我不去呢?” 他鄙夷地反问:“你有别的选择吗?” 既然无从选择,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去一趟吧。吴公子雍认出我、派人劫持我,是意料之中的事,纵然赵慕有心护我,亦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旁。无论是要我的命,还是要玉璧,吴公子雍都不会放过我。 无泪在前,我在后,纵马飞奔,我没有逃走的打算,因为我再怎么躲,无泪都可以找到我,若我反抗,便是自找苦吃。 当世两大剑客,右手剑客无情,左手剑客无泪,无情,无泪,似乎有所关联,又似乎不尽然。 他们该是相识的吧。 半个多时辰后,无泪将我带到一户农舍。原来,吴公子雍在此落脚。 农舍简陋,残破的屋顶,倾倒的木篱,咕咕叫着的鸡鸭,干裂的泥地,公子适应得了如此简陋的屋舍吗?几月前的吴公子雍,住在奢华气派的王宫,金玉满堂,彩帛银盏,谁能想象得到,他竟沦落到在乡野之地屈居。 屋中光线很足,收拾得干净整洁,即便寒酸得只是一个有顶遮雨的屋所,也是一间看起来清爽的农舍。 无泪带我进来,便退了出去。 我静静地等候,里屋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吴公子雍走出来,站定在窗下,斜对着我。 我默然,等着他开口。 青布长袍,发髻无冠,身形瘦削。吴灭之前的公子雍,一身华贵锦衣,金冠闪耀,意气风发,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哪里是如今的形只影单、神色萧索? 境遇如此,他应该怨天怪地,还是应该仇恨秦赵楚三国? “寐姬,别来无恙。”吴雍忽然转身,双目紧盯着我。 “有恙无恙,公子应该看得一清二楚。”我冷冷一笑。 “我还以为你在秦王宫成为万千宠爱的夫人,却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此。”他唇边的笑意不无讥诮,“莫非你也是为了天剑而来?” 我笑得嫣然,“公子说笑了,我一介女子,要那天剑做什么?” 吴雍眯起眼睛,细碎的锋芒迫出,“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子是谁?” 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我心中已有计较,凉薄一笑,“公子不知,我又怎么会知道?” 他怎会相信我的说辞?他的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跟他一起?” “我和皓儿随秦军北上回秦,行至半途,我和皓儿被歹徒劫持,随后被扔下悬崖。那公子见我们孤儿寡母的甚为可怜,便带着我们一道上路。”我面不改色地道来,无论他相信与否,我绝不能透露赵慕的真正身份,“他是我和皓儿的救命恩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寻找天剑。” “是吗?”吴雍拉长了腔调,犀利的目光逼得我无所遁形,“照此说来,你也不知他的名讳?” “不知,我只听他的随从喊他为‘公子’。”我不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不露一点儿怯意。 吴雍转头望向外面,思索着什么。昔日明润的脸色已变得黝黑,眉宇间的高贵神采已被今日的阴晴不定与灰败晦涩取代,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臣民沦为亡国奴,他亦沦为流亡王子,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国?何处才是家?吴公子雍的名号,只能湮没在污浊世间,留存的只是一具臭皮囊,行尸走肉罢了。 我非常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所背负的亡国之恨、灭家之仇,我感同身受。而他作为名扬天下的公子,背负的将更多、更多。寻得天剑,便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筹码。 复国大业,对他来说,是仅余的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使命。 家国巨变,让正当风华的吴公子雍瞬间苍老,历经沧桑,眉宇间的明朗高华不复存在,唯有阴郁冷厉。他淡淡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他的意图,我心明眼亮,却不想外露太多,装作不知。 “我要你的命。”一字一字,千钧重,切齿寒。 “公子要为你的父王和亲人报仇,就来拿我这条命。”我一笑,仍是毫无惧色。 那日,在建业臣民面前,我射杀吴王,他的父王,他将我当做仇人,也是理所当然。 掌影飞来,吴雍扼住我的脖颈,力道逐步加大……周遭静止下来,天地间再无声响,我看见他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瞳孔几乎爆出,戾气充盈,无比骇人。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嘶哑的声音,“若我死了,你永远也得不到天剑。” 慢慢地,慢慢地,他撤了力道,松了手,颓然后退两步。 在他心目中,报仇雪恨与复国大业之间,后者更为重要。 眼中的杀机倏忽消逝,冰寒的面色稍缓,吴雍恨恨地盯着我,“你休想逃走!” 他将我囚禁在农舍的里屋,以绳绑缚,防我逃跑。晚食是无泪拿进来的,他临去之际,我喊住他,问道:“你与无情相识吗?” 无泪愣住,忽然转身,蹲在我面前,竟然笑起来,“你觉得我与无情相识?为什么?” 见惯了他冷冰冰的模样,这会儿他突然灿烂地笑着,当真诡异。无泪与无情并列为绝世剑客,名字又如此相关,两人应该有点儿交情吧。 “你们是兄弟?”我胡乱猜测道,两人容貌并无相似之处,无情好看一点儿,无泪就太普通了,浓眉,丰唇,方颌。 “不是。” 无泪不羁地笑着,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剑尖一层层拨开我的衣裳,“你好像对我有兴致。” “不是兄弟,为什么你们的名字这么像?”我玩味地盯着他兴致浓郁的眼神,竟不知洒脱不羁才是他的本性,之前两次他的冷酷只是剑客执行任务时候的本色罢了。 他蓦然了悟,夸张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对无情有兴致,而不是我。假若你对我有兴致,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我自若一笑,轻挑细眉,“你不愿相告,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无泪自嘲地笑起来,垂眸,复又抬眸直视我,“你这法子,对我没用。” 这人真有意思,我笑出声,“你可能自作多情了,我是真的不愿强人所难。” 我相信,吴雍一定会以我要挟赵慕交出玉璧。因此,我一定要想法子逃出去。 却没想到,吴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下属。 我在里屋,吴雍和下属在外屋看守。饭后,一叫做黑鹰的下属,与吴雍低声谈话,他们刻意压低声音,我听不清他们在密谋什么。半个时辰后,无泪进屋,向吴雍禀报了农舍周围数里的状况后,外屋沉寂下来。 片刻,谈话声复起。我侧耳倾听,好像是吴雍问无泪是如何捉住我的。 “你真的没有跟他们交手?”吴雍问道,声音陡然提高。 “没有。”无泪简洁地应道,“公子怀疑我?” “你是如何抓到她的?为什么她自愿跟你来此?”吴雍以怀疑的语气问他,让人很不舒服。 “倘若公子不信,可以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相信她会明白地告诉公子她为什么自愿跟我前来。”无泪声若冰霜。 我暗自叹气,吴雍竟不相信无泪! 吴雍再不是昔日的华贵公子,而是国破家亡的流亡公子,能够保全一命已是万幸,复国大业谈何容易!寻找天剑是唯一的曙光,而此时正是他用人之际,有一人可挡众人的无泪为他搏命,他应该偷笑了,如今竟然怀疑他!试问这样的公子,如何叫人为他拼命、为他付出一切?如此胸襟狭隘、生性猜疑的末路公子,怎能不教人心寒? 吴雍,与赵慕相较,真的无法相提并论。 诸多念头盘旋在脑中,一时感慨,我敛了心神继续聆听他们的对话。 “就算寐姬自愿跟你来此,上次你又如何解释?凭你左手剑客的身手,对付那公子,玉璧早就到手了,可是结果呢?”吴雍逼问道,仍不知自己的态度伤了无泪的赤胆忠心。 “无情突然赶到,我与无情交手,各有所伤。”无泪解释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公子,得不到玉璧,确是我技不如人。” “是你技不如人,还是你故意为之?”吴雍重重道,一字字咬得极为狠重。 “既然公子不信我,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是不信你,可是你这是什么态度?” “公子若没有其他差遣……”无泪声若秋水,许是寒了心,起了离开之心。 “你想走?”吴雍缓缓问道,并无太多的惊讶,似乎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既已如此,无泪再无用武之地,唯有离去。”无泪淡声道。 无泪意欲离开,也属人之常情,虽然他不笨,但是心机城府显然不及吴雍。这节骨眼上,吴雍怎会放他离去?且不说担心他泄露吴雍的行踪,更为重要的是,吴雍更担心他变成自己的敌人。 果然,吴雍寒声道:“你不能走。” 无泪冷嗤一声,“我想走,谁也拦不住。” 突然,外屋一片寂静。 虽然他们的内讧与我无关,但我竟担忧起来,不知无泪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吴公子雍的脾性,我略知一二,对待背叛他的下属,他的做法只有一个:除之而后快,永绝后患。 “公子……竟如此……待我。” 我听得出来,无泪的声音变了,异常低沉,一字字从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来。 “无泪,黑鹰在你的酒水里下了药,只是让你无反抗之力……”吴雍竟有点儿不忍。 “公子,方才我听见无泪和那女人谈话,无泪和无情交情不浅,上次夺玉璧,事有可疑啊。”是黑鹰的声音,明显不怀好意。 也许,吴雍怀疑无泪有异心,都是黑鹰挑拨的。这男人,真不够光明磊落。 我又听见吴雍问道:“你与无情熟识?” 无泪没有应答,反而对黑鹰喝道:“黑鹰,我与无情交手的情形,你看得清清楚楚,假若我对公子有任何不忠,天诛地灭。” “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你与无情身手相当,一时难分胜负,可是在无情赶到之前,以你的身手,你完全可以夺得玉璧。公子若不信,可以问其他人。”黑鹰义正词严地说道。 “黑鹰,是你陷我于不义——”无泪震怒道,语含悲愤。 “怎么?被我道出真相,想杀人灭口?”黑鹰讥讽道。 我想象得出,此时此刻勃然大怒的无泪,定是剑指黑鹰,杀气从眼中迸射而出。 “无泪,你做什么?”吴雍怒喝道,“放下剑。” 果然如此,我猜中了。 只是一瞬,仅仅是静默了一瞬,便传来吴雍震惊的声音,“黑鹰,你干什么?” “公子,错过良机,就无法制服他了。”黑鹰气急败坏地说道,“他知道公子的行踪,不能让他走……” “黑鹰,你好卑鄙——”无泪骂道,声音渐低。 屋外的内讧,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良久,突然有人推门,我立即闭上眼,假装熟睡。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很快的,屋门关上,里屋恢复了平静。我睁眼,昏黄的烛光里,无泪弯身倒在地上,血水滴落在地。 若不及时止血,后果将不堪设想。 手脚被缚,我一寸寸地挪着,又不敢太过用力,担心惊扰外屋的人……终于蹭到他的身旁,我背对他坐着,手指扣上他的脉,仔细听脉。糟糕!黑鹰给他下的竟然是剧毒,若不及时解毒,一个时辰后他必死无疑,再者,靠近心口的那一剑,绝非轻伤。 照此看来,黑鹰要置他于死地。 我使劲拍他,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幸而他醒了,拿掉了我口中的粗布。我要他解开我手上的绳子,他疑惑地盯着我,我压低声音道:“你身中剧毒,若不及时解毒,就没命了。” 闻言,无泪震惊不已,却对我的说辞半信半疑,仍然不肯解开绑在我腕间的绳子。 没见过这么愚忠的剑客。我气得瞪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好心当驴肝肺,反正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何必管你死活。若非你可能与无情相识,我才懒得管你。”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无泪傲然道。 “你若死了,黑鹰诡计得逞,你的公子就更危险了。难道你想因为小人而死?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被小人害死,值得吗?剑客,应该死在对手的剑下。”我不客气地游说道。 好说歹说,他才有所动摇,解开绑在我手上的粗绳。 愚忠至极! 虽然双足仍被缚住,我的双手却是游刃有余。解下腰间的银针袋,我捏起一枚银针,正要刺入他的穴位,却见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银针袋,好像在看一个怪异的东西,眼中充满了疑惑与不信,紧接着,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却不言语。 我不理会他大惊小怪的目光,精准地施针……无泪慢慢地闭上双眼,任凭我摆弄,约莫一刻钟后,他突然睁眼,吐出暗黑的血。 虽是剧毒,却也不是什么难解的毒。毒素吐出大半,他已无性命之忧。 接着,我撕下自己和他的衣角,为他止血、包扎伤口,忙碌了半个时辰,总算为他捡回一条命。 其间,他僵硬地坐着,气息匀长,冷面不语,即便疼痛,也不出声。 我伸出双手,准备让他再绑住双手。无泪却愣了一下,“怎么?” “绑上呀。”我将绳子放在他手里。 “凌晨再绑。”昏黄的烛光里,他的双眼深湛宛若黑潭。 算他有良心。双臂无须反绑在身后,当然舒服多了,我乐得靠墙而坐。静默片刻,我重提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你和无情真的不相识吗?” “你怎么会……” 没想到他也开口,倒是不约而同了。 我略微错愕,无泪则是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很快的,他恢复常态,直视我,“你想知道无情与我的交情,亲自问他便可。” 冷言冷语,却难掩嘲讽之意。 我耸耸肩,低声道:“你应该明白,黑鹰在你和吴雍之间挑拨离间,他要你死!” 他点头,眼神幽幽如箭。 从他的眼中,我瞧出了心伤,即使他极力掩饰。我劝道:“吴雍并不值得你为他拼命……” “我的事,你无须费心。”无泪毫不客气地打断我。 “我也是好意呀。” “敬谢不敏。” 无情也是固执得很,剑客都是固执得冥顽不灵吗?我撇撇嘴,不再多费口舌。 第12章 :楚翼 夜阑深静。 睡得好好的,却被一阵激烈的打斗声惊醒。 许是中毒、受伤的缘由,无泪睡得沉,只比我早一点儿醒来。他解开我腿上的粗绳,之后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我愣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莫非是赵慕救我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奔出去,却在门扉处定住。淡淡的月光下,两方人马拼死相搏,黑影闪动,金戈声激越,刺破了乡野的静谧。银芒闪烁,无泪的宝剑尖啸细细,剑风横扫,一如狂风扫荡,气势惊人。然而,他有伤在身,纵然招招凌厉,纵然从容不迫,也只能抵挡一时,无法击退强敌。 来敌人数众多,个个精锐,必是有备而来。 激斗酣热,剑身刺入血肉的撕裂声和惨叫声,震惊浓夜。 我冷眼旁观两伙人马的争斗,揣测着蒙面的来敌究竟是何许人也。 正寻思着,突然瞥见一柄剑锋直直地刺入吴雍的右肩,引来下属们的惊喊:“公子——” 下一刻,吴雍落在敌人的手里,银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敢伤了公子,我绝不会放过你。”无泪凶狠道。 “速速放开公子,否则——”黑鹰像是命令手下。 “要我不伤他,你们就乖乖地不要动。”声音清朗,说话的是一个戴着半面乌铁面具的男子。 吴雍略显慌张,在敌人手里不敢动弹,眼睛斜瞟,“你想怎样?” 那男子望向我,言简意赅道:“我要她。” 吴雍沉默,显然在思索要不要答应他。那男子可没耐性等他,催促道:“一命换一命,很划算。” 吴雍不甘地瞪着我,目光仿如追风逐月的冷箭,一箭穿胸。 他恨不得我死在他的剑下,恨不得将我五马分尸,只不过为了天剑,他暂时留我一命,而今却有人强行将我夺走,他怎能甘心?可是,不甘心又如何?为了保全一命,他只能妥协,只能暂时放弃我。 于是,我跟铁面人离开农舍。我转首望向无泪,他亦望着我,浓重的夜色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与铁面人共骑一马,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座林木掩映的宅院。在此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竟然有此门庭不俗的宅院,果然是卧虎藏龙。 进了宅门,二十余名蒙面人诡异地消失,只有铁面人领着我进府。夜深人静,夜色掩盖下的府邸只留着数盏素骨灯笼,依稀瞧见这府邸的雕梁画栋与巧夺天工。循着暗淡的灯火一直往里走,穿过长廊,绕过池塘,走过花苑,来到一间厢房的门口。房门半掩,内有幽幽烛火透出,铁面人延臂一礼,道:“夜深了,姑娘早些就寝。” 我愣了愣,看着他转身离去。 实在诡异得很,难道他不担心我会逃跑吗?不过,既然他有此安排,必定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凭我这点儿道行,是走不出这座府邸的。 我走进厢房,吹灭烛火,宽衣就寝。 翌日,屋外的鸟鸣啾啾声吵醒了我。我起身穿戴,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盆水推门进来,声音清灵,“姑娘,洗把脸吧。” 我虽以男装示人,却瞒不了聪明的明眼人。我洗漱后用了早食,接着小丫头引我前往东侧院落。一路行来,飞檐连阙,亭台楼阁,水塘碧绿,美景隐藏在移步间,虽不见金碧奢华,却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晴光灿灿,照得整个庭苑流光溢彩。一石案,四石凳,铁面人赫然在座,一袭深蓝长袍衬得他清俊隽永,可惜那乌黑的铁面掩了半边脸,使得他的清俊大大减弱,实在可惜。 他侧对着我,似乎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雪衣公子,明锦纹袍,银冠束发,优雅从容,仅从侧面看来,他的姿容亦如赵慕一般俊朗傲人。只不过,这位公子与赵慕相较,不知哪一个更俊一些? 雪衣公子悠悠然斟茶,忽然开口道:“坐下饮茶。” 声音也是好听的,温和随意,却有一种隐而不露的威严,令人不自觉地遵他之意。我施施然坐下来,端茶饮下,茶香四溢,入口甘甜,确是好茶。 我侧眸瞥了一眼雪衣公子,虽然早已料到他的英俊容貌,却还是很吃惊。此人虽然比不上赵慕的俊逸天成,却也生得俊美帅气,眸似深水,鼻若秀峰,三分秀美,七分英朗。再者,他的容貌,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似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究竟何时见过。 “冒昧请姑娘前来,委屈姑娘两日。”雪衣公子嗓音温润,极为礼貌。 “既然公子也觉得冒昧,还请公子送我回去。”我故意刺回去,看他如何说。 “两日后,必定送姑娘回去。”雪衣公子微勾唇角,似是笑了一下。 那铁面公子始终不发一言,看来雪衣公子是他的主上。我一边应付,一边心念急转,在脑中搜索着昔日的记忆……呀,对了,是他!没错,四分相似,他们应该是手足。 身侧的雪衣公子,出现在此,不难理解。 我心情大好,弯眉浅笑,“原来公子是为了玉璧才‘冒昧’请我来此。” 雪衣公子终于转首看我,美玉般的眉宇点缀着徐徐微笑,“姑娘聪慧。若姑娘不动妄念逃跑,我保证不伤姑娘分毫。” 我莞尔一笑,“楚公子言出必践,我十分放心。如此,我便在此打扰两日,楚公子,这位公子……”我将目光转向铁面公子,“昨晚承蒙他照拂,我并无伤及分毫。” “占南风。”楚公子没有察觉什么,轻巧地道出铁面公子的名讳。 “你怎知公子姓楚?”占南风讶异道。 “若非她才智过人,赵慕会将她带在身边吗?”楚公子悠然反问。 楚公子睿智英明,传言果然不虚。当世第二公子,楚公子翼,神机妙算,智谋超群,是楚国太子的不二人选。之所以屈居“第二”,因为他比赵慕年轻,更重要的是赵慕以战功名动天下,以其绝世的兵法奇谋征服天下人。 与楚诺容颜四分相似,不是手足,便是父子。再以年纪推断,理当是手足。楚翼与楚诺一母同胞,虚长三岁,该是手足情深,不知楚诺在楚国如何……然而,楚翼这句话倒让我不解。 占南风解释道:“赵慕的身边人,绝非泛泛之辈,须文武兼备,以一敌三。” 心中一动,我有些惊讶,旋即笑道:“是吗?我倒是不晓得,其实我只是一介女流,他待我不同于那些下属,只当我是弱质女子罢了。” 楚翼慢慢斟茶,缓缓道:“他当你是弱质女子,不过不是一般的女子。” 我自然不是一般女子,而是秦王的女人,寐姬。我笑问:“公子何出此言?” “寻找天剑是何等机密、危险之事,他怎会带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若无必要,他怎会让你一路跟随?又怎会保护你?”楚翼略带嘲讽地说道。 “昨日,赵慕发现你不见了,焦急万分,派三名手下分头寻找,入夜后仍然没有你的行踪,他急得快疯了。”占南风缓缓道,唇角抿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原来,楚翼一直暗中盯梢赵慕,那么,楚翼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吗?假若知晓,为什么不当面说破呢?莫非他们尚不知晓?一时之间,我也无法断定他们究竟知晓与否,而赵慕真的紧张我吗? 我心乱如麻,面上强装镇定,“如你们所说,可能我对赵慕有点儿用处,所以他才会紧张。” 楚翼道:“据我所知,赵慕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而心急如焚,除非那女子是他的心上人。”他看着我,美目中兴起一种戏谑与玩味,“你应该知道,赵慕拒婚多年,不为其他,就是为了心上人。而据我手下多日盯梢,赵慕对你可不一般,很有可能,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心魂一震,我惊诧于他的推测,“公子说笑了,我怎么可能是赵慕的心上人。”我的思绪乱如飞絮,“赵慕与我提起过他的心上人,伊人已嫁为人妇。” 占南风疑惑道:“那就奇怪了,照我观察所知,他确实对你藏有情愫,在云氏酒池的那几日,若非对你有意,他怎么会对你……” 他忽地打住,脸上微有尴尬。我自然明白他为何打住不说,我与赵慕之间发生的事,他都瞧见了吧。 楚翼却没注意到占南风的不自在,自信道:“无论如何,以你交换玉璧,赵慕必定交换。” “恐怕公子要失望了。” “那就走着瞧。”楚翼勾唇一笑。 天剑,对任何人来说,志在必得。吴公子雍如是,楚公子翼也是,赵公子慕更是。如今,唯有秦国公子尚未现身,不知秦王会不会派人寻剑。 而楚翼和占南风所说的话,对我的震动委实不小。我被人劫走,赵慕当真焦急吗?为什么焦急呢?他痴念多年的心上人真的是我?不,不可能!他们觉得赵慕对我有意,那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慕之所以那样对我,是因为他要我不要管他的闲事。 我明白,赵慕并非对我有意。 可是,他们应该不会骗我,皓儿焦急是自然的,赵慕着急成什么样儿呢? 自我被无泪带走,皓儿是否一切安好?赵慕是否真的方寸大乱?离开不到两日,却如此思念皓儿,对赵慕亦念念不忘…… 我必须设法逃走,然而,虽然这座府邸不是铜墙铁壁,却比铜墙铁壁还厉害,我又如何出去?一整日,我思前想后,始终想不出一个可行的法子。入夜后,那小丫头端来晚食,我灵机一动,吩咐她饭后为我备汤浴。 这小丫头名为灵儿,挺机灵的,饭后立即张罗汤浴。我本想立即动手,转念又想,时辰还早,须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值此夏末初秋,多日未曾沐浴,全身污臭,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灵儿甚为体贴,在汤中洒了一些花瓣,清香融于氤氲水雾中,惬意极了。 出浴后,我看见榻上只有一袭衣裳。若非主上有命,灵儿也不会为我准备这一套衣裳吧,楚翼有何目的?且先穿上,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美丽的衣裳,只能说差强人意。我所见过、穿过的衣裳,比这珍稀的、华贵的、精美的,何其多。不过,这荒野之地,要找来这么一袭女子衣裳,也不容易。 深紫曳地丝裙,淡紫云纱如烟轻覆,腰束帛带,长发以绫带松松拢缚,再无其他装饰。 灵儿推门而入,见我已穿戴齐整,歉疚道:“姑娘都好了?小的来晚了。”突然,她惊讶地走上来,满目的不可思议,“姑娘真美,姑娘的容貌与我们的夜嫣公主相比,我都不知哪个更美了。” 我笑道:“当然是你们公主美丽了,我老了。” 灵儿笑嗔,“姑娘不老,正当芳华呢。”她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公子让你去一趟呢。” 接着,她引我来到正厅。 楚翼和占南风凑在一起低声谈着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望过来。我看见占南风怔怔地望着我,那双清俊的眼睛充盈着丝丝缕缕的讶异。楚公子翼也静静地望着我,待得近了,我望见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虽然平静若水,眼底却滑过一丝丝的玩味。 这两人失神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容貌。 我不语,轻松地站定,心中只觉得好笑。 “姑娘,请坐。”占南风回过神,连忙掩饰方才的失仪,“对了,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你们盯梢多日,难道不知吗?”我施施然坐下。 “盯梢嘛,只能远观,不能近探。”楚翼淡定地道来,毫无愧意。 “原来如此。”我一笑,“入夜了,不知公子有何要事?” 楚翼撩袍坐下,仍是那般优雅。占南风弯臂一礼,请我坐在公子的下首,“请姑娘来,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担心姑娘在此人生地不熟,无人闲聊以致觉得烦闷,便请姑娘来聊聊。” 眉心一动,我含笑颔首。话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想从我的口中打听与赵慕有关的事? 楚翼端着茶盏欲饮,无论是仪态举止还是言谈微笑,处处给人一种尊贵之气,“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在赵慕心目中,你占据着什么位置?” 我漠然微笑,“第一个问题,公子可在这两日里好好观察,第二个问题嘛,后日便有答案。” “伶牙俐齿。”楚翼赞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宛如清扬。如此美丽的咏叹,似乎专为姑娘而作,不知姑娘有无兄弟姊妹?” “公子谬赞。”我道,“我父母早逝,并无兄弟姊妹,世间一人罢了。” “那姑娘为何与赵慕在一起?”占南风问道。 他们可问,答不答,却在于我。我装模作样地恍然了悟,“我突然想起,我与赵慕抵达云氏酒池的时候,看见青衣人与黑衣人正在激烈地打斗,奇怪的是,黑衣人听到一声哨声便迅速退走,从容消失。那些青衣人是吴公子雍的手下,而黑衣人……我想,也只有公子才拥有如此训练有素的下属。” 占南风眉紧锁,目光湛湛,“姑娘如此笃定?” 楚翼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南风,我早就说过,赵慕身边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我言笑晏晏,“那么,我们全部中毒,也是公子的计谋了?” 楚翼看向我,美眸看似流光溢彩,实则寒芒灼灼,“我从不怀疑赵慕的过人智谋,只是我没料到他身边的一个弱质女子竟身怀绝技,不消一个时辰便救了所有人。” “这么说,参与夺剑的人马,公子必将置他们于死地?”我缓缓问道,“以公子遍布天下的密探,不知查出有多少帮人马在寻剑?” “那可多了,不过本公子放在眼里的,只有赵慕。”楚翼轻轻眨眼微笑,温玉似的眉目划过细碎的杀气。 “其实公子何须担心?赵慕只带了三名随从,而公子你,高手如云,寻得天剑是迟早的事。”我眉眼堆笑,以进为退。 “你是小瞧赵慕,还是真的不知?”楚翼惊疑地瞟来一眼。 我微微蹙眉,迷茫不解。 占南风道:“赵慕身系赵国兴衰荣辱,手握四十万兵权,怎么可能只带三名随从出门?他不担心被人追杀,赵王也担心心爱的儿子死无全尸。” 赵慕统帅赵国四十万兵马,在军中威信极高,可以说,赵国之兴衰,全系赵慕一人。如若他有任何不测,便如一人丢了半条命。赵慕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当然不会如此轻率地外出,我虽也知道他必定有所部署,却真不知他有什么后招。 楚翼见我真的不知,便解释道:“你应该听说过赵慕的十八黑甲精骑,赵慕在哪里,十八黑甲精骑就在哪里。” 原来如此。 占南风道:“十八黑甲精骑是跟随赵慕多年的忠勇死士,身手高强,精通多种兵刃,箭术更是百步穿杨,可以一敌百。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他们是赵慕并肩作战的精锐将士;歌舞升平的邯郸城,他们是赵慕的隐形护卫,寻常人见不到,一旦赵慕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就会及时出现,歼灭敌人,保护公子安然无虞。” 这些事,我倒没听说过,不由得惊叹赵慕的厉害之处。能够令十八名勇士誓死保护的人,该是何等的气魄惊人! 生死相托予人,别人必定生死相托。 这也是赵慕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楚翼才忌惮赵慕。 心头滚过诸多念头,我笑问:“遇上赵慕,公子有多少把握能够夺得天剑?” 楚翼安之若素道:“尽力而为吧,不过,如今的赵慕,我不怕。”见我疑惑,他极为自信地一笑,“因为我抓住了他的软肋,他的软肋,就是你。” “公子高估我了。” “高估与否,要由赵慕说了算。倘若我真的棋差一招,得一美人,也算有所得。”楚翼的俊脸上显出诡秘的笑,“南风尚无妻房,赵慕要天剑不要美人,我便将你赐给他。” “公子说笑了……”占南风错愕不已。 我保持着微笑,那笑意从唇边凉到心里头。 夜色浓密。 灵儿吹灭烛火,正要退出去,我低喊一声,她折回来,掀开帷帐问我有何吩咐。昏黑中,我骤然扬臂,痛击她的后颈,顿时,她软软地躺倒,昏厥过去。 我脱下她的衣裳,将她放倒在床上躺好,接着我换上她的衣裳,堂而皇之地走出厢房,凭着记忆直奔宅门。 素骨灯笼散发出惨淡的昏光,我微微垂首,谨慎慢行。整个府邸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也看不见一个守夜的护卫,可我知道,也许隐在暗处的眼睛正偷笑着看我如何逃出去。 奇怪的是,我异常顺利地走到宅门前,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难道这座府邸只是一座空城?不可能呀,难道楚翼故意放我离去?他打的什么主意? 此等情形不容过多犹豫,我一不做二不休地举步——却陡然间听见一道令人崩溃的声音,“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抬起的右腿硬生生地定住,心口跳动加快,我缩回跨出去的右腿,转身,装作万分尴尬的样子,“我想……去茅房,可是我迷路了。” 占南风不苟言笑地盯着我,似也不怀疑我的说辞,“我带你去。” 我唯有跟着他走,早就知道楚翼肯定会派人盯着我的,只是没想到会是占南风。 今晚,怕是逃不掉了。 装模作样地上了一趟茅房,然后往厢房的方向走去。忽地,我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冷气从斜后侧袭来,我感到不妙,立即回身,却见寒白的银光极速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抹黑影逼近,三尺青锋刺向占南风,直逼胸口。 占南风不是庸碌之辈,以灵巧的身姿避过这致命的一击。锐响尖细,银剑出鞘,他迎上不速之客的剑锋,双剑相击,激出铿锵清音,惊破静谧的夜色。 眨眼间,整座府邸像是睡梦中的猛虎惊醒一般,腾起阵阵杀气。 众多黑衣人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眼前,魅影似的,我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定睛瞧着那与占南风缠斗的蒙面刺客,不由得心生疑惑。 剑影快如闪电,银光飞溅如雪,力道沉猛而又迅如无形,如此剑术当真绝世少有。 占南风的身手虽非寻常,可是在蒙面刺客迅捷灵异的剑招下,节节败退,若无其他人相助,早已一败涂地。 灯火稀疏,夜色暗寂,庭中的打斗越来越激烈。 即使面对众人的围攻,蒙面刺客仍然游刃有余。他的身上似乎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就是等待此等良机爆发出来,攻击快而凶狠,剑扫千军,森寒的剑气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敌人,黑衣人皆被那霸道而强横的杀气震开。 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更多的黑衣人涌现,群起攻之,仿佛群魔乱舞,剑影纷飞,光寒浓夜。 蒙面刺客的剑术,为何如此霸道而强横?为何跟无情如此相像? 难道是他? 我心中滚沸,他竟然为我涉险!双拳难敌众手,他一人如何突围楚翼周密部署的阵仗? 难道,楚翼就是想以我引来赵慕?置赵慕于死地?楚翼,当真心思缜密。 却不曾想,引来的不是赵慕,而是右手剑客无情。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战况,筹谋着如何让无情全身而退,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楚翼一定将他当做赵慕的爪牙或者下属,怎么可能稍有疏漏? 我又苦恼又焦灼,一时间竟想不出可行的法子。 突然,我注意到斜后侧站着一抹白影,那人弯弓如月,箭搭弦上,眨眼之间,那冷箭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射出去。心急如焚,我惊叫一声:“小心!” 也许无须我示警,无情早已察觉到背后的冷箭,轻巧地避过第一支冷箭,再快速地避过第二支冷箭,而黑衣人再次群攻而上。快如疾风,或如闪电,无情的天残剑挥洒得炉火纯青,巨浪卷雪一般的震退敌人,唯余,灰飞,烟灭。 占南风已受伤退下阵来,楚翼不知放了多少冷箭,皆被无情一一避过。我心中直骂他:真不够光明磊落,卑鄙无耻…… 咻的一声,一支冷箭准确无误地射入身体。 我惊讶地呆住,捂唇——无情突然不动,僵硬了身子,我看见,他的右胸赫然刺入一支冷箭。 只是片刻,他折断箭柄,继续挥剑杀戮。 焦急之下,我的心骤然揪起来……脑中一闪,我移步到占南风后侧,指间扣着一枚银针,对准他的生死要穴,扬声喊道:“住手!再不住手,他就命丧我手。” 激斗正酣,无人听见我的喊声,楚翼倒是徐步走来,仪态从容。占南风对于我的举动并不以为意,毫无惧色,一派谈笑风生的气度,“姑娘,你这是……” 楚翼抬臂制止打斗,黑衣人立即退至一侧,刀剑在手,仍是备战的姿势。无情定住,不明所以地望向我,似有不解。 “一针下去,并不会致命。”楚翼眉间的笑意盎然。 “公子可曾听闻摄魂一线针?”我缓缓勾起一抹隐约而凉凉的笑。 “摄魂一线针?”楚翼与占南风不约而同地出声,表情惊疑。 无情迅速走来,寒薄剑刃横在占南风的颈间,银白锋芒凛然闪动。我看见无情眉宇间的惊讶与赞赏,转眸笑道:“怎么?没听说过?” 楚翼半信半疑,仍然从容得不露丝毫破绽,“摄魂一线针乃春秋老人的独门绝技,难道你是春秋老人的入室弟子?据我所知,春秋老人从不收徒。” 我嗤的一笑,“这只是传言,我所使的便是春秋老人的摄魂一线针,若公子不信,大可一试。” 无情沉凝道:“传闻摄魂一线针,只须一针下去,便可取人性命。” 我缓缓道:“并非传闻,确有此事。” 占南风盯着我,目光凝定,若有所思。楚翼仍然将信将疑,美眸凝聚起异样的光芒。 无情拽着占南风,剑刃逼近,冷漠地威胁道:“信与不信,你们自行选择。” 楚翼忽然一笑,“你是右手剑客无情?” “正是。”无情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再无乱发遮蔽的脸孔。 “好,我就卖右手剑客一个人情,你们走吧。”楚翼抬臂,黑衣人如水隐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占南风叫道,欲言又止。 “爽快!”无情的脸色苍白得诡异,漠然道,“公子的人情,我不会领。” 我们退到宅门外,无情推开占南风,扣住我的手,飞奔在夜色下。 奔了一阵,我仓皇回望,后面果然没有追兵。楚翼当真放了我们吗?不会再派兵追来吗?我提出疑问,无情道:“楚公子翼既已应允,便不会失信于人,他不是那种反复的小人。” 他伸指在口,吹了一声口哨,片刻,一匹骏马从浓稠的黑暗中奔过来。他将我扶上马背,接着跃上来,策马奔腾,前方的黑暗与虚无扑面而来,望不见前路。 正如那日与赵慕共骑一马那般,无情亦紧贴在我身后,我虽觉尴尬,但也不做多想。不多时,我便发觉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他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好像已睡着一般。 糟糕!那箭伤必定很深,他该是失血过多,以致无力支撑…… 浓夜如染,四蹄如飞,踏夜驰骋。 这黑马颇通人性,奔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停下来。月色愈发清亮,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和一片柔软的草地,小河对岸不远处,是绵延不绝的密林。 耳畔响起砰的一声,我回过神,发现无情已落马在地,状如死人。我立即下马,手指扣上他的脉,倒抽一口冷气——是中毒之象,那支冷箭淬有毒液。 楚翼,要置赵慕于死地。 我恨恨地想着,大骂他卑鄙无耻……思及无情,立即施针将他体内的毒液逼出来,好在箭上的毒并非什么难解的剧毒,不消多时,无情便呕出一大口乌血。接着,我撕下衣角包扎他右胸的箭伤。 月色迷人,整个天地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轻纱。 我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一时无眠。自从随赵慕出门寻剑,无情出现了两次,一次击退无泪,一次孤身涉险救我,而两次都受伤……如此看来,他一直跟着赵慕与我,暗中保护——我,不知是他自愿所为,还是赵慕的安排。 我侧眸看他,他安静地躺在草地上,脸在浮白的月色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刚毅。他总是为我涉险,我该如何偿还他的恩情?他从不言说自己的内心所想,让人不可避免地忽略他,实则他并非一个绝情绝义的冷血剑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在我危险的时候现身救我。 叹气…… 睡意袭来,却突然听见轻微的声响。我扭头一看,无情眉头紧皱,嘴唇苍白,侧身蜷缩着,似乎觉得很冷。我暗道不妙,手按上他的额头,果然,因箭伤而引起高热。 他之所以受伤,都是因为我,我不能看着他受苦而什么都不做,现下正是夜深时分,无法采集草药,只能略尽绵力了…… 我将他抱在怀里,希望能减轻一点儿他的寒冷与痛苦。 不知不觉,我也睡过去……感觉有些刺眼,我微微睁眼,霞光灿红,一轮红彤彤的耀日于东方冉冉升起,普照苍生,身上的冷意渐渐消失……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堵黑色的人墙,我抱着的人,反而抱着我。 无情。 陡然间,我的脸颊滚烫得像要烧起来,就像天上的朝霞红得灿烂欲烧。我猛地坐起来,搭在我腰间的手臂也立即撤开,他呆呆地坐着,沉默。我垂首整着衣裳,垂眸间,发现他黝黑的脸极为不自然,或者说他不知所措,两手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绝世剑客,竟如此腼腆。我暗暗好笑,端正了脸色问道:“现下觉得哪里不适?” 无情摇头,避开我的目光,起身,“我去弄点儿吃的。” “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了,我不饿。”不饿是假的,但我不想让他为我费心。 “我没事,待会儿就回来,你不要走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像躲瘟疫似的。 本想叫住他,我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正不好意思呢,四目相对,他更不知如何面对我了。 从怀里取出丝缎,蘸了河水弄湿,仔细地擦脸,又擦了擦手臂,之后脱下短靴,坐在光滑的大石上,将双足没入清凉的水里。今日的阳光较前两日酷烈,热气渐渐升腾,双足浸在水中,凉意袭遍全身,十分惬意。 玩够了,穿好短靴,整整衣裳,束好长发,我悠悠然回身,却望见一人怔怔地站着,身姿笔直,像已石化,眼神痴迷而幽深。 无情……他何时回来的?我只顾自己开心,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迎上前,“你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失神已久的无情听到我的声音,乍然惊醒,把手中的野果和野兔摆在我眼前,“我去弄野兔。” 他身上有伤,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一人劳累?于是疾步上前,我笑道:“一起吧。” 他朝我笑笑,神采奕奕。 无情洗净野兔,用匕首把野兔切成小块,放在一口大锅中炖汤。这大锅是从附近一户农家借来的,用完后要还回去,不过农家的大婶倒很爽快地借给了他。 兔肉的醇香满溢散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闹腾得不行,“好香啊。” 无情淡笑,竟让日光失了颜色,“马上就能吃了。” 借锅的同时,他还借了两只大碗。他盛了一碗兔肉递给我,我闻了闻,陶醉于香喷喷的肉味。兔肉入口时,我差点儿把舌头也咬掉了…… “是赵慕安排你暗中保护我的吗?”我出其不意地问,在他全无防备的时刻问话,往往能够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因为他不善于伪装,也不善于辞令。 无情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正喝汤的时候听见这么一句问话,不知呛着了还是被热汤烫着了,竟咳了起来。我望着他,等候他的回答。他知道无法回避,嗓子恢复如常后,淡淡道:“不是。” 我早已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只是我想要他亲口印证——一切都是无情个人所为,并非赵慕有意安排,但是为什么无情暗中跟着我?只为保护我吗?为什么要保护我? 我隐隐地猜到了答案,却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心照不宣,更因为我会不知如何与他相处,他会不知所措。 “我知道赵慕在寻找天剑,我想看看天剑是什么样的,因此……就跟着你们。”无情沉声解释,故作淡定。 “原来如此,你多次救我,我……不知如何谢你呢。”我也客气起来,装得没心没肺。 “你我之间,若要言谢,就扯不清了。” “那倒是真的。” 可不是?他救我,我救他,礼尚往来,纠纠葛葛,何时是个尽头?我可以想象得到,往后仍是如此,因为我还要寻找天剑,还会遇上凶险,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无情素喜黑衣,是剑客惯常的服色,只是鬓间的乱发已拢向头顶,不再遮蔽坚毅的眉宇,使得他的容貌大白于日光底下。当世第一右手剑客,无情,面目冰冷,眉宇坚毅,不够英俊,却冷傲慑人,别有一番冷酷不群的剑客神采。 有一些事,我想问清楚。 吃完兔肉汤,我拿起野果,再次开口问道:“你何时知道我被吴公子雍捉去的?” 他似乎有所准备,应道:“那日我没有跟着你,你出门一个时辰后我才觉得不妥,待我赶到小溪,你已经不见了,只发现了一些脚印。” “那你如何猜到我是被无泪带走的?” “除了我盯梢赵慕,还有楚公子翼和吴公子雍的手下,我猜想,吴公子雍认出了你,于是我前往打探,果然,你落在吴公子雍的手里。” 他倒不笨。如今,知道我和皓儿身份的,只有无情,吴雍认出我是理所当然了。 我展眉,笑道:“你正想出手救我,却发现占南风已先行出手,于是你按兵不动,先暗探再作打算,是不是?” 无情点头,细碎的金芒在他的眼中跳跃,点染开晶亮璀璨的幻彩,使得他的黑眼亮如宝石。 陡然间,我话锋一转,“在公子府,你为何不告而别?” 他甚为错愕,眸光微闪,避开我追问的目光,“我有急事,便……匆匆走了。” 有可疑。如果真有急事,他何必闪烁其词? 我非得逼他说出真话不可,于是故作气恼道:“我讨厌说谎的人。” 无情望着我,眼睫轻眨,最终下了决心,“那夜,公子慕与我谈了几句,虽然他没有直接点明,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我再留在公子府,因此我……” 真相竟是如此! 赵慕竟然逼无情离开! 这是为什么? 无情刺杀赵显,难道他担心无情祸及自身?可是,当时赵显已再无翻身之力,赵慕何惧一个扣押在监牢的垂死之人?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又惊又气,“你刺杀赵显,是不是赵慕告诉你,赵显将我扣留在侯府?” 他静望我片刻,轻轻颔首,骄阳的光芒为他的双眸镀上一层熠熠的光,“原本我不知你又被赵显带走,赵慕派人找到我,说有要事与我相商。然后他说赵显把你押回侯府,要我去刺杀赵显,我应允了……” 原来如此,赵慕可真是心思缜密、计谋无双啊。虽说不上利用我让无情刺杀赵显,可也不无关系,赵慕把我当做什么?而无情为什么就任他利用?是因为我吗? 赵显,在一夜之间落败如斯,无情和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都在赵慕的算计之内吧。 我竟成了赵慕击败赵显的一颗棋子! 我气得嘴里发苦、心中郁结,脑中全是赵慕那张可恶的脸,恨不得撕烂他的笑容。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愤懑地质问。 “你无须知道太多。”无情淡淡道,眸底暗光略转,旋即望向前方的原野密林。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道:“赵慕可真阴险,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他谋算的。” 他转眸看着我,微微一笑,“你并不比他差,他想得到的,你也想得到。” 这样的微笑,温暖,温和,让人觉得舒适。 我忽然想起无泪,状似随意地问起:“你与无泪相识?” 无情一愣,显然无法适应我转换话题的速度,“怎么问起他?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们真的交情不浅?若非他担心无泪跟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就不会这么问。我掩饰着心中的揣测,佯装起轻巧的语气,“他能跟我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当世两大绝顶剑客,无情,无泪,名讳这么接近,说不定你们是师兄弟。” 他没有搭腔。 静默片刻,耳畔响起无情沉静的声音,“你猜对了,右手剑客和左手剑客,师承同一个师父。” 还真被我猜中了。 “无泪习的是‘暴风骤雨’,我是‘灰飞烟灭’,‘暴风骤雨’和‘灰飞烟灭’威力相当,互相克制,我不知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沉沉道。 “也许,你师父不想让你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剑术独步天下、祸害苍生,便让你们互相克制。”我揣测道,若是如此,他们的师父可真是费尽心思,胸怀苍生、悲天悯人。 “我也这么想,但是师父究竟怎么想,不得而知。” “无泪怎么会效命于公子雍?” “无泪跟我提起过,三年前,他被仇家追杀,不小心着了道儿,重伤逃亡,幸得公子雍出手相救,才保下一命。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祸福相依。 我笑道:“公子雍救他一命,他就生死相托,誓死追随公子雍,为他效命。” 无情颔首,“士为知己者死。” 我随口笑问:“那你为谁而死?” 他定睛望着我,静静的眸光似有一种锋利的锐气破出,半晌后,他摇头,摇得略有迟疑。 无情与无泪是同门师兄弟,却各为其主,倒戈相向。那次无泪为吴公子雍夺璧,无情赶到,为了我与赵慕,与无泪同室操戈,真是难为他了。那时那刻,他们言语很少,不明就里的外人根本瞧不出他们相识、而且是同出一门。 回想利剑相击的那一幕,我难以想象他们是师兄弟,如此说来,他们的同门情谊很淡薄?还是他们身为剑客,都知道会有那么一日刀剑相向,因此才以平和之心交手? 剑客的心思与境界,果然不一般。 而他们的师父,又是谁呢?世人只知道天下第一右手剑客、左手剑客的名号,却不知他们的师父究竟是何人。 这晚,我和无情在附近的农家过夜。 其实,我想回马氏牧场,但又不想就这样扔下无情,他的伤势还未减轻,如有反复那就不妙了。他因我而受伤,我不能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弃他而去。 农家大婶以为我们是出门探亲的夫妇,待我们极为热情,安排我们共处一屋。我没有解释,无情便也没说什么,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打算就此应付一晚。 油灯吹灭,静夜中,我闭着眼睛,怎么也无法入眠。 月华如清霜,从木窗斜漏进屋,为狭小的农屋平添了几分恬静。 他的鼻息隐隐传来,匀长而悠缓,估计已经睡熟了。 邯郸城,无情赶到侯府救我;楚公子翼的府邸,无情再次救我,原因只有一个:无情喜欢我。 无情真的喜欢我? 怎么可能! 我不敢置信,他是天下第一右手剑客,不该怀有儿女私情,他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怎会轻易动情?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他跟着我、保护我,也许有别的原因呢? 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这样告诉自己……想着想着,心念又绕向赵慕了,一时间,气恼、愤怒纷纷涌上心头,我气得不可抑制,在心中骂了他无数遍仍然不解气。 公子慕,心机深沉,智谋超群,非我能及,往后还是小心为妙,否则让他瞧出什么破绽,我所有的筹谋就都泡汤了。 诸多念头缭绕心头,更是辗转反侧。我一会儿想念皓儿,一会儿思及赵慕,一会儿又念及无情的情怀,一会儿又想起赵慕的可怕之处,心绪纷乱如细雪,愈发烦躁起来。于是,我起身走出屋子,来到屋外的篱笆院,静望中天的冰月。 月影悄悄,树影斜斜。 我幽幽叹气,突觉凉意袭身,回过神来,才发觉露水湿了衣袂。 一声淡若轻烟的叹气,在身后悄然响起。 陡然间,我全身僵硬,转身见是无情,身子登时一松,缓过劲儿来。 我恼怒地怨怪道:“吓死我了,出来也不吱声。” 无情走来,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是你想事情太过入神。” 黑影靠近,我不由自主地移步后退一步,“你不是睡了吗?” “被你吵醒了。” “我已经很轻很轻了。” “身为剑客,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要保持高度的警觉,有丝毫异动,都会立即惊醒。”月色轻染下,他的双眼闪亮仿佛那遥远的星子。 “也对,不然你何时被一剑刺死都不知道。”我笑呵呵地打趣,“如你所说,当剑客岂不是很劳心费神?连睡眠都无法享受。” “习惯了。”无情轻巧道,语气淡渺如烟。 身为剑客,过的是胆战心惊的饮血日子,何时刀光降临,何时剑影逼近,他无法预知,只能激发自身的潜能防备突如其来的入侵,连睡眠也不能放松警惕。而我呢?又何尝不是。在吴国为质的十二年,每一夜,每一刻,我都提心吊胆,担心吴王传召,担心吴文侯突然前来,担心吴王的王后或者任何一个姬妾设计谋害我和皓儿,更担心皓儿在某一夜突然命丧黄泉……总之,没有一刻是安宁的,没有一夜是轻松入睡的。 那种片刻不得安宁的日子,如滚沸的煎熬,如鞭笞的折磨,生不如死,没有盼头,没有曙光……周围全是黑暗,所有的担忧与惊惧压在心口,就连喘息都是困难的。 十二年,匆匆一世能有几个十二年? 虽已过去,一旦思及,却仍然心有余悸。 我能理解无情的感受,但是,他甘之如饴,我却是被迫接受,这种差别,是天渊之别。 “你……是不是喜欢赵慕?” 我神游天外,恍惚间听见他说了一句,心神俱乱…… 我略定心神,转眸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是了,无情暗中跟着我,必定看见我与赵慕发生的一幕幕……心弦猛地颤动起来,我发觉脸颊慢慢烫起来。 无情转首望向别处,满脸的不自然,“没什么。”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无情,往后我可能还会身陷险境,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涉险。”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你涉险救我,受伤了我还要救你,这不是折腾吗?其实,即使我身陷险境,也没有性命之忧,因此你无须再为我搏命。”我一口气说来,没有丝毫的停顿,字字含着意气。 无情怔怔地凝望着我,被我快速的话音震得呆住,更被我的语气伤到了。 我猛然发觉语气过重,不该这样对他,可是,如果不这么说,那么他会一如既往地救我、为我受伤,我欠他的岂不是更多?我如何偿还? 他的眉头微微凝结,眸底亦凝着淡淡的伤,沉默着,望着我,不言不语。 我亦望着他,却被他渐渐清寒的眸子慑住,想说点儿什么,嘴里却苦得说不出话来。 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变得晦涩,无情转身之际,道了一句,“明日我送你回马氏牧场。” 第13章 :密谈 夜色褪尽,曙光绽放。 无情坚持送我回到马氏牧场,说担心我再次被楚公子翼或吴公子雍捉去。不知他从何处找来一匹白马当做我的坐骑,这才免去共骑一马的尴尬。 一路无言,他异常沉默,从未看我一眼。 驰骋半个多时辰,我让白马缓行,他亦缓了速度,在前面悠然溜达。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叹气,想起昨晚对他说的话,又懊恼又无奈。虽有伤害,但也好过他痴傻地为我付出,只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不再惦念我。 我驱马向前,“无情,此处离马氏牧场不远,送到这里就行了。” 无情望望前路,叮嘱我,“一路小心。” 我展眉一笑,“好,你也保重。” 他凝视着我,任灿烂光芒飞舞在眼前,任时光摇曳着流逝……他彻黑如夜的眼底似有水光盈动,暗色遥远深邃,深若午夜魅光,令人不忍再看。 良久,他掉转马头,扬臂挥鞭,呼啸而去。 我望了片刻,抛下对他的愧疚,策马绝尘。 无情,多谢你多次舍命相救,可是我只能默默地道一声:多谢,再无其他,因为我无法酬谢你什么,也无力酬谢。 大伙儿见我平安回来,自然惊喜万分。 皓儿扑入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母亲,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我了。” 我推开皓儿,但见他一双水眸泛着盈盈光泽,有泪欲坠,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我也想皓儿,这两日皓儿还好吗?” 千夙在一旁笑道:“有公子在,皓儿很好。” 皓儿瞟了一眼赵慕,嘿嘿地笑,接着回首问道:“母亲,这两日你去哪里了?” 我柔声道:“皓儿,乖,我有要事与赵叔叔谈,你先自个儿玩去。” 皓儿懂事地眨眨眼睛,笑呵呵地跟千夙玩耍去了。 赵慕坐着饮茶,从我进门到现在仍是一样的坐姿,只是在最初的那刻淡淡一笑,便无其他反应。他仍然是两日前我离去时的样子,白袍飘袂,语态雍容,俊朗如玉。 仅仅两日,我便如此想他念他,真的放不下他吗?真的越陷越深?不,不是的……他利用我,利用无情,与赵显那只老虎斗智斗勇,他只是利用我……楚翼说他紧张我,因为我的失踪而失控,是真的吗?瞧他这副淡定的样子,哪里心急如焚、哪里失控了? 诸般念头堵在心口,我心中难过,便匆匆拿起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口渴吗?”他不咸不淡地问,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我点头,心里憋闷得慌。 据楚公子翼所说,我在马氏牧场奇异消失,公子慕派人追查我的下落,千夙、墨痕和高挚查不到我的踪迹吗?如果三人查不到,以公子慕的才智与手腕,必定还会派人追查……最终,他是没有查到,还是根本不想理会我的生死? 四国公子都养了不少密探,公子慕麾下的密探怎会逊色于公子翼?如若不然,他“天下第一公子”的名誉便名不副实。公子翼能查知我的踪迹,公子慕怎会查不到?因此,他必能查知我落在公子雍的手里,而他没有派人相救,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知道无情一定会去救我,决定冷眼旁观。 想到此处,我明白了,愈发觉得他可怕,寒气一点点地上升。 “是无情救了你?”赵慕问了句,阴阳怪气。 “是。”我清冷道。 “我知道无情会去救你,因此我没有出手。” 果真如此。 我转眸看他,眉间点染上冷冷的笑意,“既然无情出手,当然不需要公子慕大驾光临了。” 话一出口,才发觉我亦是阴阳怪气。赵慕斜眸瞅着我,须臾才道:“无情一人就足够了,再者,无情想要英雄救美,我自当给他一个机会。”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我恨恨地腹诽,其实还不是你想隔岸观火、保存实力,以按兵不动之计获取更多的益处? 我故意笑得妩媚动人,“无情英雄救美,我当然感激在心。”如若再与他多费唇舌,我担心恶劣情绪会发作出来,于是道,“乏了,公子请便,我先去歇着了。” 赵慕剑眉轻锁,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我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斜他一眼,便飞速逃离。 在房中歇了片刻,皓儿便来唤我出去用午食,我推辞困乏,吩咐皓儿将膳食端进来,与儿子一道用膳。 皓儿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说这两日多么想我、担心我,说这两日他都做了些什么,说得唾沫横飞,连膳食都忘记吃了。我打断他的话头,“晚上再说,先用膳。” 皓儿见我面色不悦,便闷头用膳。不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母亲,赵叔叔说师父与母亲在一起,那师父呢?为何不与母亲一道回来?” 是赵慕告诉皓儿的?以此让皓儿不再担心我? 我含笑道:“你师父有要事在身,不便来此。” 皓儿失望地“哦”了一声,“等师父来了,我要舞剑给师父看,看我有没有进步。” 我笑而不语,皓儿忽然又想起什么,神秘道:“母亲,你不见了,赵叔叔好凶呢。” 我愕然,“怎么凶了?” “天黑了,三位叔叔找不到母亲,赵叔叔很生气,吼他们……我从未见过赵叔叔这么凶神恶煞,吓得我躲在房里,不敢跟他说话。”皓儿心有余悸地说道。 “赵叔叔很可怕吗?” “可不是?就像老虎,要吃人。” “好了,快吃吧。” 我味同嚼蜡,心里乱糟糟的。赵慕真的紧张我,可是为什么不救我?难道他真想坐收渔翁之利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太狠心了。 酷暑未去,我却觉得寒气逼人。 这夜,我估摸着大伙儿都就寝了,便摸索着来到马旷的房间。 叩门,马旷将我让进房间,点燃油灯,粗豪的面孔冷冷地绷着,也不开口,静待我出声。 他一定以为我为玉璧而来,摆出一副不待见我的样子。事实上,我确实为了玉璧而来。 “马大哥不要误会,我不是为玉璧而来。”我必须先让他放松戒备。 “那你为何而来?”马旷粗声粗气地问。 “夜深来此,只想与马大哥叙叙旧。”我看他,目光深深。 他紧锁浓眉,不解。 我凝视着他粗豪的面孔,昏黄的光影在他的脸上幻化出浓淡不一的暗黑色泽,“马大哥无须奇怪,你我并不相识。” 马旷更是迷惑,“那你……” 我不想多费唇舌,进入正题,“马大哥可还记得,有一年四月,你献给公子渊一匹千里马,公子渊万分欣喜,迫不及待地骑上,可是那千里马性烈,公子渊驯服不了,幸得马大哥相救,公子渊才毫发无伤。” 他似乎陷入了陈年往事的记忆中,“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忽然,他浑身一震,紧盯着我,“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你是……” “我是谁,无关紧要。”我打断他,警告他,“小心隔墙有耳。” “我并不认识你。”马旷靠近我,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似乎想从记忆里揪出一张与我面容相似的脸,“你究竟是谁?你如何知道公子渊年少之事?” “有心人,自然会知道。”我揉眉一笑。 “你莫以为道出公子渊的陈年往事,我就会相信你。”马旷怒哼一声,重新坐回去。 “我只想知道,公子渊,究竟是生是死。”他恶劣的态度,我不以为意。 他犹豫片刻,叹气道:“其实我也不知,但我相信,公子渊吉人天相,一定尚在人世。” 我一字字冷硬道:“无论公子渊生死如何,我都会好好地活着。” 马旷狐疑地瞧着我,猜测着我的身份,有防备,也有期待。 我淡淡开口,波澜不兴,“马大哥应该记得云酒娘吧。” 他又惊又疑,坐立不安,被我的话撩得心痒难耐,“你杀了她?” 我微笑摇头,“云酒娘将玉璧交予我保管,还交代了我一番话,你想听吗?”他郑重地点头,我望着幽幽的烛火,眨眸,“她说:倘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位叫做雅漾的姑娘,一定要帮她;若她有求于你,你定要为她完成心愿;若她向你讨回玉璧,也劳烦你把玉璧交给她。” 静默片刻,马旷紧张地问:“是真的吗?她把玉璧交给你了?” “云酒娘与马大哥一样,玉璧在,人在,玉璧不在,人亡,她岂会将玉璧随便交予他人?”我的声音清凉无温。 “照此说来,云酒娘信你。”他叹道。 我不语,静候他的决定。 马旷默默地盯着油灯出神,面色痴呆。 一会儿,他转头看我,目光涣散,“你究竟是谁?” 我轻挑细眉,“公子渊只有一位胞妹,却对同父异母的妹妹疼爱有加。” 马旷恍然了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喜得嘴唇微颤、语不成音,“您真的是……” 我摆手制止,“马大哥心里有数便可。” 他卷袖抹去眼角的泪光,激动得又哭又笑……半晌,他才克制住欣喜的情绪,抬首道:“您稍等片刻。” 话毕,马旷起身行至墙角,在墙上轻叩三声,瞬间,那墙面竟开启出一小扇,他从狭小的墙洞里取出一方锦盒,捧至我面前,恭敬道:“这是玉璧,交由您保管。” 我打开锦盒,盒中放着一方叠好的淡紫丝绢,我相信,丝绢裹着的,便是玉璧。 我拿出丝绢和玉璧,放入怀内,“马大哥保管多年,我感激不尽。” 马旷如释重负地笑道:“惭愧惭愧。” 顺利拿到第二枚玉璧,我踏步回房。 打开门,我见一抹黑影站在屋中,暗影笼罩在白衫上,森白诡异。 不想吵醒皓儿,我退出门槛,默然以对。 黑影移步走来,“去茅房了?” 我不答反问:“夜深了,公子有事吗?” 一出口才惊觉语气里仍有意气。赵慕深深一笑,“我以为你去找马场主了。” “公子若无要事,我歇着了。” “好,不打扰你就寝。” 言毕,他起步转身,飘袂离去。望着他轩昂的背影,我愣了片刻,才回房歇下。 赵慕为什么突然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他知道我去找马旷了?跟踪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思忖着他古怪的举动,越想越是心惊。看来,不能再意气用事了,必须神思不露,不让他窥探到一丝一毫的心思。因为,精明如他,我的心思不够他猜。 翌日晚上,我将第二枚玉璧交给赵慕。 夜风吹入,烛火摇曳,昏影闪烁。 紫玉莹透,光色明润,雕以龙首纹饰,腾跃雄姿栩栩如生,乃世间少有的稀世珍玉。他捏着玉璧,玉璧的玉光竟逼退暗黄的烛光,跃上他的脸,俊颜光转。 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四个字:温润如玉…… “那枚玉璧雕纹很普通,这枚却是龙首,为何差别如此之大?”赵慕沉吟道。 “形制同为圆形,雕纹如何,不是关键吧。”我淡声道。 他包好玉璧,抬眸直视我,“马旷为什么将玉璧交给你?” 我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挑眉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他觉得我已拥有云酒娘的玉璧,认为我是可信之人,便把玉璧交给我保管咯。” 赵慕疏懒地笑起来,“言之有理。” 他没有追问,让我省心不少,然而我分明看见他眼中萦绕的睿芒——此等蹊跷之事,公子慕怎么可能不怀疑?他选择不问,只怕早已心中有数。 想到此处,我心中惴惴,难不成我与马旷密谈,他都听见了? 赵慕收好两枚玉璧,在马氏牧场过了最后一夜,于凌晨的曙光中,我们悄然离去。 第三枚玉璧,由铸剑师范仲阳保管。 我们顺利来到铸剑师的隐世之地,一处叫做黑风塘的郊野。抵达的时候,如血残阳坠入远处的高峰,天色骤暗,晚风涌起,簌簌之声涌荡不绝,阴气森诡。 黑风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到范仲阳的铸剑地,颇费工夫,于是我们决定在野外将就一晚。 阴风呼啸,犹如鬼哭。 皓儿钻入我的怀里,“母亲,那声音好可怕。” 我轻拍着他的背,“只是风声,不怕。” 皓儿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因睡意的侵袭而迷蒙,“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皓儿想回哪里?”我怜爱地搂紧他,他还是个孩子,在外奔波多日,最初的新鲜感过了后,难免会觉得疲乏无趣。 “母亲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皓儿,师父和赵叔叔,你比较喜欢哪一个?”我压低声音,期待地问。 “都喜欢。”提到这两人,他起了兴致,睡意全消。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最喜欢的呢?” “我也不知,嗯……是赵叔叔吧。”皓儿歪着头认真地想了片刻才道。 心弦一颤,皓儿竟也喜欢赵慕。我假装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 皓儿不假思索地说道:“赵叔叔长得俊美呀,而且赵叔叔喜欢我。” 孩子的心思果然单纯,我失笑,“你师父听你这么说,一定伤心死了,不再教你剑术了。” 皓儿反驳,“师父不会的……”他垂首低闷道,“其实,我也喜欢师父。” 无情……现下他应该独自走远,不再跟着我了吧。我叹气,转回思绪,“不早了,赶紧睡吧。” 却有人登上马车,皓儿抬首看去,惊喜地叫出声,“赵叔叔,你也要在车里歇息吗?” 赵慕坐在另一边,淡然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怜爱地朝皓儿笑,“外面风大,我来避避风。” 皓儿赖在我怀里,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赵叔叔,我和母亲无家可归了。” 闻言,我面红耳赤,在皓儿的屁屁上掐了一下。皓儿哎哟叫出声,不满地抗议,“母亲,你为什么捏我?” 我笑眯眯道:“你不是困了吗?还不睡?” 皓儿晓得我的脾气,我笑得越灿烂,灿烂背后的怒火就越可怕。他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自个儿蜷缩在内侧的车座上,面朝里,惨兮兮的。 我翻翻白眼,却见赵慕以戏谑的目光打量着我,似乎兴味盎然。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闭眼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阴风肆虐,传来野狼的哀嚎声,声声在耳,森然诡谲。 突然,皓儿瑟瑟发抖,嘀咕道:“母亲,我怕……” “皓儿,到我这里来。”赵慕温柔道。 皓儿一骨碌爬起来,偎在他胸前,紧抱着他。赵慕配合地揽着皓儿,就像对待女儿那般宠爱。 我怔怔地看着这对“父女”,不由得感慨,皓儿真的需要父亲的爱。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赵慕待皓儿这么好?是否别有企图? 良久,皓儿的气息变得悠长沉缓,在赵慕的怀里安然入睡。 女儿貌,男儿身,爽朗活泼,心思灵慧,若是加以调教,必定如赵慕这般成为名动天下的公子。如此看来,皓儿倒与赵慕颇有相似之处,也正因如此,赵慕才喜欢皓儿吗? “公子似乎很喜欢皓儿。”我略加试探。 “皓儿活泼可爱,我想没有人不喜欢吧。再者,皓儿将我当做父亲,我自然将他当做儿子。”赵慕的嗓音低沉轻软。 “皓儿自幼没有父亲的关爱,如公子这般的长者,他自然倾慕。” “因此我便多多宠他、爱他。” 我点头,微笑,对他的说辞,仍怀有疑虑。说得冠冕堂皇,难保没有别的心思,不过我真的猜不透他有什么意图。 只听他道:“我是真心喜欢皓儿,若有可能,我愿成为皓儿的父亲。” 此言似是闲闲说来,坦荡真挚却是毋庸置疑的。 心中更是迷惑,我勉强一笑,“是皓儿的荣幸。” 算了,只要他对皓儿无加害之心,他如何对待皓儿也无所谓了。我挥散愁绪,提起另一个话头,“我们已得到两枚玉璧,公子不觉得过于顺利吗?不是说有很多人想得到天剑吗?照此看来,似乎……” 车厢里昏暗,瞧不清赵慕的神色,只听得嗓音沉哑,“那些剑客、宵小之辈,知道我和公子翼也在寻剑,当然避开远去。” 他的狂傲自负,我已见怪不怪,“虽说如此,楚公子翼和吴公子雍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已得到两枚玉璧,这几日他们没有动静,你不觉得奇怪吗?” “公子翼聪明绝顶、计谋无双,我也不差。”他慵懒道。 “那……” “待我齐聚三枚玉璧,公子翼再来抢夺,不是更省事吗?公子雍和公子翼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不足为惧。” “那就是说,我们拿到第三枚玉璧之前,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可以这么说,不过公子翼……要防备。”赵慕淡漠道。 车厢外,千夙、墨痕和高挚三人围篝火而坐,火光透过车帘映射进来,微弱的暗红光影闪在他的脸上,俊眸里幽魅顿生。 铸剑师范仲阳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容脏污,形如乞丐。 我们在铸剑山洞西侧的茅屋住了两日,范仲阳对我们不理不睬,不与我们说一句话,每日在铸剑山洞里不停地敲着,哐啷,哐啷…… 第三日早上,千夙、墨痕和高挚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也许是外出办事。皓儿总是缠着赵慕,赵慕也不嫌他烦人,任凭他黏着。午时已至,我摆上三样小菜,赵慕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坛美酒,开封倒了两大碗,招呼皓儿一道饮酒。 酒香扑鼻,醇香醉人,随风飘远。 我赶忙阻止,“皓儿,你只能喝一小口。” 皓儿无辜地眨眼,“是赵叔叔让我喝的。” “男子汉喝点儿酒算什么?”赵慕不理会我的反对,端起大碗,豪爽道,“皓儿,干了。” “母亲,我喝了哦,赵叔叔都允许我喝了呢。”皓儿巧笑道。 这孩子,完全不听我的话了,当赵慕的话为金科玉律。我怒,瞪皓儿一眼,再瞪赵慕:你这是什么长辈,让孩子喝酒! 赵慕无视我的怒火,倒了一碗酒,推给我,“云氏酒池珍藏多年的佳酿,你也尝尝。” 云酒娘珍藏的酒?他何时向云酒娘讨来了一坛酒,我居然不知道。我喝了一口,酒水醇滑,确是美酒。 微黄的叶子缓缓飘落,初秋的光影里,世外黑风塘,三人慢慢品酒,别有一番滋味。 轻微的脚步声,饶是我耳朵不够灵敏,也听到了。转眸看去,原来是范仲阳。他站在山洞口,望向这边,痴痴的,一动不动。 赵慕自然也察觉到铸剑师的动静,却兀自悠然饮酒。 “赵叔叔,那铸剑师在看我们呢。”皓儿悄声道。 “就让他看着吧,我们继续喝。”赵慕垂眸,黑睫轻眨。 “他过来了。”我低声道。 笑意微点唇角,赵慕意态闲散。 范仲阳一阵风似的走来,拿起那坛酒就往嘴里灌,咕隆咕隆下腹,酒水从嘴角溢出,洒落在地,豪气干云。而赵慕竟也不阻止,瞧都不瞧他一眼。 嘭的一声,范仲阳重重地搁下酒坛,抬臂抹嘴,转身迈步,只留下两个字,“谢了。” 皓儿与我直了眸子看着这一幕,没反应过来,赵慕淡定如风,从始至终都是那种神色。 范仲阳为人孤僻缄默、喜怒无常,却不知会有此等行径。 隔日午食,赵慕仍然在茅屋前用膳,仍然神秘地抱出一坛好酒与皓儿分享。酒香随风飘散,范仲阳闻香而动,又站在山洞口痴痴地望着,望了片刻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扛起酒坛就喝,喝完了扔下一句话就走,“好酒!” 接下来的两日,皆是这般。如此,四坛好酒就喝光了。 莫非范仲阳是酒鬼?而赵慕之所以提前备酒,是因为早就知道范仲阳嗜酒如命?带了四坛美酒来到黑风塘,借酒接近范仲阳,以此为突破口,得到玉璧。 我更是佩服赵慕,心细如尘,未雨绸缪。 又到午食时分,我正寻思着赵慕还有什么后招,却见范仲阳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抱着一坛酒。 恰在此时,公子慕从茅屋中施施然走出来,眼见铸剑师将酒坛放在案上,自负的笑意从唇边闪过。 “公子的四坛好酒,我尝过了,今日就尝尝我的好酒。”范仲阳豪爽地挥臂,摆好四大碗倒酒。 “范兄,你这不是品尝美酒,是灌酒。”赵慕的神色颇为鄙夷。 “喝酒就应该大口地喝,大口地灌。” “云酒娘说了,好酒是品的,不是你这般灌的。” “云酒娘?”范仲阳全身一僵,眼睛一瞪。 “那四坛好酒,就是云酒娘珍藏多年的美酒。可惜啊,被你灌入肚子里……”赵慕一副无奈、惋惜的表情。 范仲阳沉闷地喝酒,目光闪烁不定。 这夜,千夙、墨痕与高挚终于现身,带了四坛好酒回来。原来,赵慕让他们快马加鞭赶到云氏酒池买酒,然后再快马加鞭回来。 赵慕故技重施,以美酒引范仲阳前来,却迟迟不见铸剑师出现。就在我们都以为他不会上当的时候,他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走来,绷着脸倒了三大碗酒灌入肚子。 赵慕端碗慢饮,眉目淡淡。 范仲阳扬臂扔了大碗,怒哼一声,“想以酒换我的玉璧,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话落,他扬长而去。 墨痕皱眉,“范仲阳摆明了就是白喝,如果我们要当君子,就拿他没办法。” 千夙担忧道:“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高挚气愤道:“瞧他那德行,我很想抽他。” 赵慕微抬手臂,制止下属发牢骚,颊边噙着笑意。 突然,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千夙和墨痕前去打探,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公子,七八个村民朝这里奔过来,好像是被一人追杀。” 我错愕,追杀?怎么回事? 很快的,村民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我们,大喊道:“赶紧跑,不跑就来不及了……” 高挚拉住一位大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人为什么追你们?” 大叔满脸惊惧,“不要问了,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了。” 后面的一位小伙子气喘吁吁道:“如果被后面的那人咬一下,必死无疑,赶紧跑吧。” 皓儿站在赵慕的身侧,听闻此言,惊得颤了一下。我看向赵慕,却见他面不改色,凝神望向那个追过来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看似手脚僵硬,实则跑得极快,披头散发,高举双手如爪,张大嘴巴,双眼血红,瞪大如牛,一副咬人、吃人的凶恶模样,口中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她看见我们站着不动,眼珠子转了转,便朝我扑过来。 我大吃一惊,仓皇往后退去,而千夙和墨痕火速上前,挥掌击向她的后背。她感觉到身后的突袭,立即回身攻击,凶猛如兽。 奇怪的是,她招式笨拙,却闪躲灵敏,一时间,千夙和墨痕都无法制服她。 赵慕将皓儿护在身后,高挚护在我身前,疯癫的姑娘突然攻向赵慕,状若疯狂。赵慕不得已出招抵挡她野蛮的袭击,千夙和墨痕上前帮忙,费了不少工夫才将她打晕。 疯癫的姑娘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那些村民望见我们制服了她,折回来,心有余悸地围观着,议论纷纷。千夙问了情况,原来,半个月来,前面的徐家村出现了一种怪病,不断地有人染病,不断地有人死去,染上怪病的人会疯狂地咬人、攻击人,状如这位疯癫的姑娘,追赶不停。不出两个时辰,染病的人就会口吐白沫身亡。 村民从外面请了大夫来诊治,那大夫却被病人咬了一口,不幸身故。 这段日子,整个徐家村人心惶惶、惊恐不安,有的村民离家躲避,有的不愿离开就紧闭门窗不敢出来。 赵慕目视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蹲下来扣上疯癫姑娘的手脉,她的脉象微弱虚无,已是垂死之象。我抬眸看向赵慕,摇头,“没救了。” 村民们唉声叹气。 陡然间,垂死的姑娘动了起来,我的胳膊被人狠狠地捏住,整个人被一股奇大的力量拽起来,然后跌进一人的怀里。我吓得半死,大伙儿也吓得不轻,纷纷后退,然而,那姑娘只是抽搐而已。 又抽搐了几下,姑娘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惊魂稍定,蓦然发觉一只手臂紧扣在我腰间,我与一人紧密相依…… 是赵慕眼疾手快地拽我避开…… 我慌张地推开他,垂眸,脸红。 几个村民抬起已死的姑娘回村安葬,我看见范仲阳站在一侧,冷眼旁观。 刚才说话的那小伙子突然想起什么,对范仲阳道:“我刚才看见你家阿风被她咬了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染上这种怪病……” 范仲阳面色大变,“此话当真?” 未等小伙子回答,范仲阳飞速奔向徐家村。 村民散去,千夙、墨痕和高挚齐齐望向赵慕,等候公子作出决断。 赵慕看着我,唇角微斜,似是笑了一下。我知道,他应该是跟我说:机会来了。 由于这种怪病,徐家村已经死了九个人。 范仲阳的儿子阿风确实被那疯癫的姑娘咬了一口,伤口在胳膊上,牙印很清晰。 我为阿风把过脉,他脉象奇异,时有时无,时虚时沉,无法断定是什么病。范仲阳心急如焚,担心儿子立即就发病身亡,不过据村民说,染病的人不是立即就死的,有的是两日发病,有的则是五六日。 第二日,阿风全身发热、痉挛,合三人之力才将他制服,以粗绳将他绑住。 我准备了一套新的银针,在火上烤过,之后给阿风施针,希望能暂时抑制住病症的恶化。 “你到底会不会医啊?”范仲阳眼看儿子受如此苦痛与折磨,又心疼又焦灼,难免心情恶劣。他苦着一张脸,吼道:“为什么不煎药给阿风喝?” “范先生请放心,阿风一定会没事的。”千夙虽然愤怒,却也理解范仲阳的心情。 “她肯医你儿子,算你儿子有福气,否则,死路一条。”墨痕哼了一声。 “如果你医死了我儿子,我决不会放过你。”范仲阳放了狠话。 赵慕嗤笑,“医不好你儿子再说吧。” 我让千夙、墨痕和高挚三人照看皓儿和阿风,转身出屋,徒步全村。赵慕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走到东头,他也走到东头,我走到西侧,他也跟到西侧,与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突然止步,他亦驻足,悠然站定。他并非让我觉得厌烦,但是他跟着我也有些无聊,何不光明磊落一点儿?我问:“公子有何发现?” 他徐步上前,目视四方,“挨家挨户紧锁门窗,村民惊惧,倘若再这样下去,后果堪忧。” 我颔首,叹气,“我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赵慕云淡风轻地笑道:“真相总是掩藏在隐蔽之地,不急不急。” 他居然说这种话,抛开范仲阳与玉璧,阿风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气恼道:“人命关天,若是查不到这种怪病的来源,阿风就……说不定夜里就发病了。” “着急也没用,这样吧,你想如何,我陪你。” “我也不知道,整个徐家村都看遍了,没什么发现。” “那到周边看看有什么发现。” 如今唯有如此,出了徐家村,我们徒步在山野间,由于附近只有徐家村一个村落,此处的山野密林幽秘、人烟稀少、杂草丛生,似有野兽的足迹。 赵慕在前开道,我跟在后面,紧紧跟着,遍体生汗。 “此种怪病,你真的全无头绪吗?”他忽然问道。 “我总觉得此种怪病有点儿像……不过我不敢肯定,因为没有发现什么。”我低头看路,拨开旁边的荆棘,却发现挡道的不是荆棘,而是赵慕——我差点儿撞上他。 站定之后,我发现四周都是参天的树木和高高的野草,而我们就被野草困在中央。 赵慕倒是悠闲,不紧不慢道:“歇一会儿。” 他把水袋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两口,递还给他,却见他就着我喝水的地方仰脖喝着……我心慌地别开目光,假装观察四周的动静。 他收好水袋,剑眉微拧,“假若阿风死了,我们必定得不到玉璧。” “我明白,我会尽力的。” “此次寻剑,多亏了你,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 “公子无须介怀,你从赵显手里救出我和皓儿,我自当报恩的。”想起赵显之死,想起他“利用”我和无情,又气愤起来,但是我又何尝是清清白白的?正如寻剑一事,我也是存了私心的。 赵慕不语,我侧眸看他,只见他目视前方,并无接腔之意。 怎么无端端地变了脸色?莫名其妙。 我在心里嘀咕着,忽然听见一种很怪异的声音,奔跑声、嘶叫声,不是人,应该是动物。 全身僵住,我缓缓侧眸看他,却听见他轻轻地“嘘”了一声,接着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掌心温暖。 我又脸红了。 野兔、野鸡飞速地奔跑,一只狐狸追赶在后,凶相毕露。就在我们前方不到一丈的地方,狐狸追上野兔,疯狂地咬着、撕着,咬得野兔血水横流。动物之间的厮杀也那般残酷,野兔毫无反击之力,挣扎了一会儿便倒在血泊中,我看得惊心动魄。 那双狐狸眼红光闪闪,甚为可怖,我心中一动…… 片刻,狐狸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挣扎了几下便如死一般再也没有动弹。 赵慕拉着我慢慢走过去,盯着已死的狐狸片刻,回眸一笑,“可有发现?” 我扬眉淡笑,“若我没有猜错,我知道怪病的来源了。” 惊觉他还握着我的手,我立即抽出手,转身就走。 徐家村的怪病,我已有头绪。之后,赵慕陪我在山野里采药,直到天黑才回到徐家村。 无论是危险之地,还是劳累活,一路上,他都很照顾我。我不禁怀疑,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是有求于我才如此待我? 虽不敢妄下定论,但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 入夜,我让千夙先煎药让阿风服下,临近子时,将阿风抬到屋外,让范仲阳脱下儿子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遮蔽——千夙、墨痕和高挚三人皆摸着下颌低下头,努力憋着笑。 范仲阳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逆我的命令。 赵慕面如猪肝,眸色寒冷,凑在我耳畔道:“你是医治病人还是欣赏男人?” 语中有戏谑,似乎还有一点点的怒气。 我斜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调侃,备好银针。 子时至,我施针如风,在头颅、胸前、后背等全身各大要穴落针,银针入体七分,比平常的要深,因为徐家村的怪病是一种由狐狸或疯狗等染上特异病症的动物传至人身上的,人一染上此症,若不及时诊治,便会像疯狗似的追人、咬人,最后因心脉、肝脏衰竭而身亡。 此种怪病基于一种奇特的病毒,如果侵入脑部,那便回天乏术了,若能抑制住病毒的入侵、蔓延,尚有痊愈的可能。之前我封住阿风的各处要穴,抑制住病毒入侵脑部,接着在子时时分施针,将体内的病毒逼出来,再配以药性刚猛的汤药,希望能救他一命。 我站在一侧,静候阿风的反应。各人分列四周,默然观望。 范仲阳见儿子没有任何反应,死尸一般动也不动,看看我,又看看儿子,欲言又止,焦躁地走来走去…… 赵慕的面色有所回暖,却仍是那副欠揍的德行。 我嘀咕着,他怎么也变得这般喜怒无常?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何其漫长。 一个时辰将近,范仲阳再也按捺不住,发狂似的朝我吼道:“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的银针究竟管不管用?” 墨痕不满他的态度,“若非我们出手相救,你儿子早已死了,说不定你也染病了。” 赵慕以目光制止墨痕,朝范仲阳道:“我信得过她的医术。” 突然,阿风吐出两大口暗黑的血,缓缓睁眼……范仲阳惊喜地搂着儿子,喜极而泣,“阿风,你醒了……阿风,还觉得哪里不适吗?” “千夙,立即给他服药。”我吩咐道。 千夙得令,立即从屋里端来熬好的汤药让阿风喝下去。 如此,阿风的怪病算是好了一大半。 接下来的事,就由赵慕派人去办了。召集染病的村民来此诊治,在山野间捕获可疑的动物,经我确诊后杀之。三日后,徐家村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每个村民无不是笑逐颜开。 我们回到黑风塘的茅屋,范仲阳和阿风炒了几样家常小菜款待我们,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范仲阳拉着众人拼酒,每一个都喝得东倒西歪,赵慕也是不省人事。 我和皓儿没喝多少,照顾他们的重担就落在我身上了。 一个个安顿好,我累得腰身酸软,皓儿也累得呼呼大睡。 正要吹灭烛火,猛然间,我听到屋外有细微的异响。全身冰凉,我悲哀地想着,如果敌人突袭,他们都人事不知,我一人如何抵挡?三枚玉璧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果不其然,片刻,七八名黑衣人闯进茅屋,如入无人之境,瞬间剑横脖颈,银光纵横,照亮整个农舍。 黑衣人看见我,并不惊讶,为首一人道:“把三枚玉璧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声音透过蒙面黑布传进耳鼓,异常的低闷。 这声音……我心弦一颤,冷静道:“我没有玉璧。” 另一名黑衣人手指赵慕,“你没有,他有。” 蓦然,铸剑山洞那边传来打杀声,大有激烈之势。我暗道不妙,脑中电光火石,却想不出可行的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人持剑走向赵慕,伸手在他的怀里摸索着……片刻,黑衣人摸不到玉璧,恼怒道:“他身上没有。” 为首的黑衣人恨恨地质问我:“玉璧在哪里?” “玉璧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一道闲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黑衣人吓了一跳,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又惊又喜。 就在此时此刻,利剑出鞘的声音骤响,赵慕挥剑直刺,那黑衣人立即避开。赵慕趁势痛击,屋外的千夙、墨痕和高挚也立即响应,顷刻间,茅屋乱成一团,剑影飞闪,杀气横掠。 第14章 :试探 茅屋局促,双方激战至屋外,静夜厮杀。 原来,酒醉只是一场局,为了引敌现身。 这些黑衣人又是谁的属下?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吗? 皓儿被尖锐的金戈声吵醒,紧紧挨着我。他本想持剑上阵,被我阻止了。 范仲阳持刀大战,越战越勇,即便身手一般,但有千夙在旁帮忙,倒也没什么损伤。千夙、墨痕与高挚都是好手,对付这些黑衣人尚能自如。赵慕与那左手持剑的黑衣人缠斗多时,渐落下风,险象环生。 激战多时,胜负渐分。 那边厢,范仲阳步步后退,落败已定。这边厢,赵慕犹自苦撑,被逼得毫无施展之力。 见此情形,我苦思良策,无奈我并不识一招半式,无法亲自上阵帮忙。 “母亲,我去帮赵叔叔。”皓儿突然道,跃跃欲试。 “刀剑无眼,不要去,再者你那三脚猫功夫,也帮不到赵叔叔,反而让他为你分心。” “我若不去,赵叔叔就……”皓儿焦急道。 就在此时,赵慕险险避过黑衣人凌厉的青锋,却避不过紧随而至的斜刺,薄刃从左臂上划过……皓儿惊呼一声,“赵叔叔受伤了……” 赵慕被制,僵立不动,我手足冰凉,心焦如焚、心痛如割。 范仲阳的脖子上也横着两柄银剑,不敢妄动。 千夙、墨痕与高挚眼见公子被擒,分心之际过招迟缓,瞬间也沦为手下败将。 厮杀止,情势定,黑风塘之夜,静谧而肃杀。 黑衣人纷纷拉下蒙面黑布,为首的那位,正是左手剑客无泪,我果然没猜错。 赵慕败在无泪手里,也是情理之中。 吴公子雍按捺不住了。 “你们已无反抗之力,还请交出玉璧。”无泪对赵慕漠然道。 “范仲阳,只要你交出玉璧,你的儿子便可安然无恙。”另一个黑衣人威胁道。 “我呸!要命一条,要玉璧,没有!”范仲阳怒道。 “你儿子的命,你也不要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果然是铁铮铮的汉子,宁死不屈,为了玉璧,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我欷歔不已,一边静观,一边苦思对策,这会儿忽然觉得,如果无情突然出现在此,该有多好……真是可笑,原来自己是这么可恶、这么自私。 无泪忽然换了一副嘴脸,言笑不羁,“你不交出玉璧,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他命同伴制住赵慕,接着行至我跟前,伸指抚着我的脸颊,轻薄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我愤然拍掉他的手,他却眼疾手快地撒手,接着狠狠地捏住我的下颌,对赵慕道:“倘若你舍不得玉璧,应该舍得美人吧。” 皓儿拼命地打着无泪,气愤道:“滚开!再欺负母亲,我杀了你!” 无泪眼睛一横,两个黑衣人立即拉着皓儿远离我,任凭皓儿叫唤挣扎,也不放开。 “我儿有何损伤,我要你偿命!”我怒道,面冷声寒。 “放心,我要的是你,不是你儿子。”无泪风流一笑,伸臂揽在我腰间,低声道,“佳人心有所属,我怎会不知?我帮你试探试探你的意中人对你动情与否,你要谢我才是。” “敬谢不敏!”我挣了一下,无奈他力气太大,我挣不脱。 无泪侧身,仍是揽着我,与我做亲密状给赵慕看,“要玉璧,就不能要美人,玉璧与美人,你只能选择一样。” 赵慕面无表情,默然以对,他的目光触及我,立即转开。 心中骤寒,赵慕根本不在意我,一分一毫也无。 无泪又附在我耳畔,沉声道:“咳,可惜了,妾有意,郎无心,我不是有意的。” 如此亲密,他的气息拂在脸颊,温热得令我心中一跳。我希望赵慕能在乎我一点儿,可是他根本就不看我,那张俊脸冷漠如霜。 心,好痛…… 无泪狭长的小眼微微眯起,面目浪荡,“既然公子选择玉璧,那我就不客气了,这美人归我。” 赵慕保持沉默,我心寒,冷意一寸寸地流遍全身。 无泪侧过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尤其是赵慕的目光,俯头吻我…… 然而,他并没有真的吻下来,与我保持微末的距离,笑意点眉,“如果他再无动于衷,我就没法子了。” 皓儿喊道:“坏人!不要欺负母亲,坏人……赵叔叔,救救母亲……” 我以臂推他,他却纹丝不动,我怒视他,“我不需要你帮,放开我!” “且慢!” 突然而来的喊声,我一喜,是赵慕的声音,虽然有点儿晚,但至少他是在乎我的。 无泪缓缓转身,笑眯眯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赵慕仍然无视我,嗓音奇冷,“无泪,你没有资格与我商谈,请你家公子与我谈。” 无泪不羁地笑,“我家公子很忙,若要我家公子来此,须另行约定。” 赵慕懒洋洋道:“既是如此,你要玉璧,便是痴心妄想。” 无泪受此威胁,怒火无处发泄。 虽然赵慕三言两语令无泪无计可施,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得难受。 突然,不远处出现火光,那耀眼的火光朝这边移动,不多时,茅屋前亮如白昼。 数名黑衣人簇拥着一人行至茅屋前,当中那人颇为得意,意气风发。 吴公子雍。 黑衣人异口同声地喊着“公子”,公子雍挥挥手,气势顿生。他踱步到赵慕身前,扬声道:“你想与我谈,好,本公子给你一个机会。” 赵慕刻意压低声音附在吴雍耳旁说着,我听不见,但我相信,以他的才智和谋略,定不会便宜了吴雍。 吴雍毫无忌惮地狂笑,“你凭什么让我听你的?你不要忘了,你的小命在我手里捏着,只要我一不高兴,我就能一脚踩死你。” “这么说,你不要玉璧了?”赵慕恼怒道,语声凝霜。 “我要玉璧,也要人。”吴雍狂妄道,射在我脸上的目光凌厉如刀。 “贪心不足,蛇吞象。” “没错,你能奈我何?” “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是,即便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得到玉璧。”赵慕阴沉的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冷酷。 “这可由不得你。”吴雍窃笑,摸摸下颌,朝我走过来。 赵慕目光一颤,旋即冰冷地微笑,“她死了还是受你凌辱,都与我无关。” 吴雍阴险地笑,“那我就看你是否真的无动于衷。” 全身绷紧,我不由得攥紧拳头,不知吴雍会如何折磨我,不知赵慕会不会为了我舍弃玉璧……却听赵慕慵懒地道来一句,“吴雍,没用的,我早已知道你会以她威胁我,对我来说,她无关紧要,倒是你……” 赵慕鄙视地低笑三声,冷嗤道:“被下属背叛了还被蒙在鼓里,也够窝囊的。” 闻言,吴雍无法抑制地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被下属背叛了。” “谁背叛我?” 吴雍神色大变,怒气满面地冲到赵慕面前,“你再胡说八道,我一剑了结你。” 赵慕此招,确实高妙。吴雍受不住刺激,更无法忍受下属的背叛,此言正中他的要害,令他方寸大乱。 赵慕丝毫不惧,“我生死何惧!我只是替你不值……不过如果你甘愿被蒙在鼓里,那就算我多管闲事。” “谁背叛我?是谁?”吴雍低吼道,我知道,他的心里早已是暴风骤雨般的狂乱与肆虐。 “你以为我那么蠢,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让你抢走玉璧?你以为我没有任何部署吗?” “究竟是谁?”吴雍怒吼,声嘶力竭。 “公子,莫听他胡说八道。”无泪提醒道,“他故意激怒你,让你……” “无泪,你三番两次地失手,是你剑术不精,还是故意为之?”赵慕打断无泪的话,又对吴雍道,“究竟谁是背叛者,公子还看不出来吗?” 吴雍骤然瞪向无泪,眼睛一如塞北草原上的午夜苍狼,迸射出冷锐、噬人的锋芒。 无泪皱眉,辩解道:“公子,莫信奸人之言。” 赵慕再次抢辩道:“以无泪的‘暴风骤雨’,加上各位英雄好汉,早已得到玉璧,何须你亲自来此?吴雍,你自己也不信无泪的吧。” 无泪震惊地看着吴雍,僵住不语。 吴雍静默不语,看看无泪,又看看赵慕,忽然狂声大笑,“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你这招离间计,本公子瞧不出来吗?” 猖狂的笑声回荡在宁谧的黑风塘,毛骨悚然。 无泪紧绷的身子登时一松,然而,我看见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而赵慕,方才的胸有成竹不复再见,面目阴寒。 吴雍恣意妄为地笑,“倘若这女人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我如何折磨她,你都不会心疼。” 赵慕不搭腔,望向我,目光阴沉。 夜风狂涌,火光摇曳。 众人静立旁观,看吴雍如何折磨我。 “无泪。”吴雍唤道,看向无泪的眼神带出一股阴邪之气,“便宜你了,天下媚骨销魂的艳姬,本公子赏给你。” 一语惊慑众人。 吴雍为人如何,我不是不知,他让无泪羞辱我,却出乎我的意料。 千夙等人愤慨不已,赵慕却不动声色,只是冷笑了一声。 震惊过后,无泪淡淡拒绝,“无泪素来厌烦女人,公子莫为难无泪。” 吴雍笑劝,“之所以厌烦女人,那是因为你从未感受过女人的好处。无泪,本公子的美意,你万万不能推辞。” “无泪可为公子做任何事,唯有此事,无泪实难从命。” “你不接受本公子的美意,那我只有将她赏给兄弟们。” “好……好……”黑衣人附和地叫嚣。 无泪恳求道:“玉璧一事,与她无关,公子又何必……” 吴雍怒斥:“混账!”他盛气凌人地怒视无泪,“你竟然为她求情?” 无泪辩解道:“无泪并非为她求情,只是……只是要得到玉璧,可另想法子……” 吴雍狠狠地拧着黑眉,似在沉思。过了半晌,他对无泪下了霸道的命令,“让她变成你的女人,或者杀了她,你自行选择。” 无泪不敢置信地瞪着吴雍,紧锁浓眉。 我勾唇冷笑,赵慕冷寂地看着这一切。 “你们不能杀母亲……赵叔叔,救救母亲啊……”皓儿尖声喊着,急得躁动不安。 “无泪,很难选择吗?”吴雍斜扯嘴角。 “公子为什么要逼我?”嗓音渐冷,无泪沉声道。 “因为,我要她的命!”吴雍阴鸷道,一字,一字,咬得极重。 赵慕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我继续冷笑,吴雍要我的命,是为父复仇,为吴国王室复仇,而让无泪羞辱我、杀我,是要试探无泪是否忠心于他。即使吴雍没有中赵慕的离间计,但生性猜疑,于是借此机会逼无泪表态。他必定没料到无泪会为了一个并不相熟的女子违抗他的命令,没料到无泪真的背叛他…… 我不明白,无泪为什么不遵他的命令羞辱我,或者杀我?莫非他真是正人君子?或者他知道我与无情相熟,他才不愿狠下杀手? 眸色变幻,无泪冷酷道:“我可以遵公子之意,与她共赴巫山云雨,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茅屋里。” 吴雍沉吟着,那个黑鹰高声道:“公子,天下人都道艳姬媚骨销魂、欲仙欲死,无泪与艳姬就该在此处燕好,好让兄弟们见识一下艳姬的床笫功夫。” 吴雍众下属齐声附和。 心头滚沸,我强装冷漠。 吴雍听取黑鹰的意见,命无泪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行不堪之事。 无泪不再犹豫,踱步过来,凝视着我,唇角竟浮现出一丝风流雀跃的笑。 赵慕冷若冰霜地望着我,我恍惚觉得,他在对我笑,没心没肺地笑。 我想以银针制住无泪,但是皓儿和赵慕等人都在吴雍的手里,我制服无泪又有何用? 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无泪驻足在我面前,双掌搭在我肩上,捏住衣襟,缓缓地脱下…… 赵慕目视别处,避开最难堪的一幕。 心逐渐冰冷,我终于死心,赵慕曾经对我的温情,只是男子照顾柔弱女子的本性,而非动心动情,在他心目中,只有那个已嫁为人妇的伊人才值得他付出所有,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无泪,身为剑客,你竟然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施强,你愧对师父。”一道清朗的声音,于静夜中远远地传来。 “无泪,你早晚要离开吴雍,现下正是好时机,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效忠的公子毁了自身清誉?”就在众人翘首四望之际,又传来那沉沉的声音。 无泪的手仍在我肩上,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又惊又喜,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 闻言,吴雍面容扭曲,质问道:“无泪,说话的人是谁?” 那声音再次破空传来,“无泪,倘若此事传了出去,你便无立足之地。” 无泪诡秘一笑,我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了然与轻松,我疑惑了…… 吴雍逼问道:“无泪,此人是谁?他说的都是真的?” 黑鹰扬声喊道:“来者何人?速速现身。” 一抹挺拔的黑影自东侧慢慢浮现,当他现身于火红的光影下,那张脸如我希望的那般,冷沉中带着熟悉的感觉出现在我眼前。 皓儿欣喜地叫道:“师父,救救母亲……” 我望着无情,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并不停留片刻。他行至无泪面前,天残剑在手,“无泪,你何时变得这么无耻?对一个柔弱女子下手,是吴公子雍的行事作风,不是剑客该有的作风。”他转而面对吴雍,笑道,“公子雍,此时此刻起,无泪再也不会为你效命。” 黑鹰附耳对吴雍耳语片刻,吴雍笑道:“原来是右手剑客无情。” 无泪冷眸一眨,“无情,我自有主张,无须你为我费心。” 吴雍问:“无情突然来此,有何要事?” 无情漠然道:“其一,无泪犯错,我来点醒他;其二,公子来抢玉璧,我来阻止。” “哦?”吴雍低笑,“这么说,你管定本公子的闲事了?” “正是。” “你有本事管吗?” “那就要看无泪了。” “此话怎讲?”吴雍凝重地问道。 “假若无泪不再效忠于你,我当然有本事阻止;假若无泪要与我打一场,我奉陪到底。”无情绕着吴雍与无泪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右侧,“因此,看无泪如何抉择。” 吴雍面色大变,戾气罩面。黑鹰愤然道:“公子,属下早就说过无泪靠不住,迟早会背叛公子的。” 吴雍愤恨地瞪向无泪,无泪笑如云絮慢卷,神色无畏。 无情的声音凉滑似水,“无泪,是时候抉择了。” 黑鹰怒道:“无泪,你竟敢背叛公子?” 杀气骤升,吴雍瞪圆眼睛,“无泪,背叛我的下场,你该知道。” 一声尖细的锐鸣在静夜里异常清晰,无泪宝剑出鞘,剑指无情,“无情,今夜,你我决一死战。” 无情缓缓抽剑,“既然你已有所选择,我便奉陪到底。” 两柄绝世宝剑,一为天残剑,一为天缺剑,剑光森寒,刺破夜幕。 剑锋对指,二人伫立,如山稳固。 吴雍松了一口气,赵慕对于无情的出现,与局势的扭转,始终是那副淡漠、高深的样子。 忽然,二人疾奔,剑锋朝对方刺去……我不敢眨眼,担心错过这惊心动魄、关乎生死的一战。 就在剑锋相触的那一刻,剑走偏锋,忽然错开,二人错身闪过。 刹那间,二人陡然转身相击,铿锵数声,银光弥漫,剑气纵横。 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我未及看清打斗状况,二人皆已立定,剑锋染血,血珠滴落。 一招定输赢。 灰飞烟灭与暴风骤雨,孰强孰弱?谁胜谁败? 无情静立如石,眼神深若苍穹。 右臂划开一道剑痕,无泪持剑抱拳,向吴雍道:“无泪已败,愧对公子。” 吴雍冷声道:“输赢乃兵家常事,你不必愧疚……” “此为无泪为公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无泪无德无才,不能再为公子效力,望公子恕罪。”无泪诚恳道。 “你——你这是——”吴雍又惊又怒。 “公子,无泪在这节骨眼上弃公子而去,根本就是忘恩负义。”黑鹰半是讥讽半是落井下石。 “你闭嘴!”吴雍低斥道,转向无泪,脸上盈满戾气,“无泪,我希望你改变主意。” 无泪垂首,坚定道:“无泪心意已决,望公子成全。” 吴雍的面色阴晴不定,一时怒气燃烧,一时失望惋惜,光影明灭间,冷酷骇人。 无情道:“无泪去意已决,莫强人所难。” 无泪无视吴雍的挽留,径自离去。 吴雍想唤住他,未及开口,陡然间看见寒光一闪,三尺青锋袭向无泪的后背…… 我大吃一惊,想开口示警,却已来不及。无泪虽有警觉,却也来不及闪避,便硬生生地承受了黑鹰的一剑。如果无情面向无泪,也许能来得及阻止黑鹰突袭无泪的一剑,可惜…… “黑鹰,你做什么?”吴雍惊怒交加。 “背叛公子,就该受此一剑。”黑鹰猛地拔剑,利刃割开血肉的声响刺人耳鼓。 又是一道森寒的银光骤然闪过,只见无情的右臂一晃,那饮血的剑锋已袭向黑鹰,迅捷如闪电,在他的后背划开一道斜长的血口。 这,只是眨眼间的事,快得难以想象。 天残剑一旦出鞘,必然见血,如这般毫无防备的袭击,区区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天残剑的锐气与杀气。 黑鹰缓缓转身,眼睛瞪得圆圆的,“公子,属下再不能追随公子左右……” 黑鹰也算赤胆忠心的汉子。 他看向无情,又看向吴雍,最终,不甘地轰然倒地。 吴雍眼睁睁地看着黑鹰丧命,仰天,闭眼,面色悲痛。 众黑衣人呆愣地看着这一切,却不放松挟制的人。 每个人都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急转直下,吴雍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数。 突然,无泪软软地倒地,低哑道:“黑鹰的剑有毒……” 无情箭步上前扶住他,察看他的伤口。借着火光,我望见无泪的伤口呈乌黑之色,很显然,剑上淬了剧毒。 趁此良机,吴雍抢步过来,将剑刃横在我的脖颈上,我全身一僵,不敢妄动。 皓儿见此,大喊:“母亲……师父,救母亲……” 赵慕望着我。 无情放下无泪,缓步走过来,森冷的目光定在吴雍脸上,沉沉开口,“放开她!” 吴雍狷介地狂笑,“不知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如果你想试一下,我乐意奉陪。” 无情狠拧浓眉,眼中杀气迸射,森寒骇人。 我从未见过神色如此可怕的无情。 无情冷硬地问道:“你想如何?” 无泪背叛,黑鹰身死,顷刻间,吴雍失去两员大将,打击沉重,心中必定难过。他阴沉一笑,邪佞道:“我只要三枚玉璧,如若不然,寐姬和嬴皓就变成冤魂一缕。” “我没有玉璧,我只有天残剑。”无情侧身,望向赵慕和范仲阳,“玉璧在他们身上,你还是问问他们。” “旁人的生死,与我无关。”范仲阳避开我的目光。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吴雍森然笑道,持剑的手微微一动,寒光刺入我的眼,我微微闭眼,顿觉脖颈一凉,利刃割肤。 “且慢!” 两道焦急的喊声乍响,不约而同,几乎重叠。 无情和赵慕。 最后关头,二人皆不愿看着我命丧于此。无情的心意,我自然晓得,而赵慕终非冷酷之人,或许在他心里,他多多少少是关心我的。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暖。 吴雍冷肃道:“不想她死,就拿玉璧来换。” 突然,响起嘹亮而尖锐的口哨声,刺破浓黑的天幕。 是赵慕发出的哨声,该是示警,或是下达命令。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胸有成竹,“吴雍,你要玉璧,要先问问我的十八黑甲精骑。” “十八黑甲精骑?”吴雍猛地震动,“你是赵公子慕?” 呵,原来吴雍一直不知道他就是名闻天下的第一公子赵慕,该说他的属下能力不济还是他后知后觉? 赵慕朗声道:“正是。” 话音方落,惊天动地的马蹄声骤响,大地震动,浓夜惊散。 众人惊恐不安地四望,刹那间,树林里赫然出现孔武有力的黑甲精骑,盔甲光寒,面无表情,他们持弓搭箭,弓弦如满月,仿佛稍有异动,那尖利的箭镞便会射进血肉之躯。 吴雍被杀人不眨眼的精锐骑兵、被此等骇人的阵仗震得双臂微抖,半晌后,他强装镇定,大笑数声,“赵慕,你以为我会怕了你的精骑?” “不怕便好,公子当如是。”赵慕淡定道。 咻——咻——咻—— 赵慕的话音未及落地,利箭飞射的锐响便传进耳鼓。眨眼间,吴雍的属下便有一半中箭身亡。挟制皓儿、赵慕与千夙等人的黑衣人立时毙命,赵慕轻松行来,眉梢的笑意粲然生光,“吴雍,若不想死,就放开她。” 吴雍不敢相信亲眼所见,悲愤地咬牙,“她的小命捏在我手里,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话毕,他拽着我向后退了两步。 赵慕的目光转向无情,似是闪了一下,我瞥见无情不着痕迹地移步,移向我后侧…… 赵慕步步紧逼,笑道:“吴雍,你若一意孤行,你的属下便会命丧于此,你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吴雍目眦欲裂,失心疯般地狂笑,“我若死,也会拉着寐姬陪葬。” “是吗?”赵慕不再进逼,肃杀之气在周身荡漾。 “你以为我不会吗?”吴雍原是掌控一切,如今仅剩我这个唯一的筹码,心知大势已去,便拽着我不放,以求唯一的生机与出路,即便是死,也要先了结我。 “你得不到玉璧,便杀她复仇,可是你为什么还不下手?”赵慕确实谋略过人,擅攻心,令敌人心神混乱,暴露弱点。 赵慕凶厉地逼问:“为什么还不杀她?” 吴雍被逼得毫无退路,一不做二不休地持剑横过我的脖颈…… 我惊骇,感觉到脖颈上丝丝的痛,就在此时此刻,一只手拽着我往后退,而吴雍背后受了一掌,向前跌去。顷刻间,赵慕出招攻向吴雍,击落他的长剑,墨痕和高挚赶过来制住吴雍。 形势逆转,黑衣人的惊喊声此起彼伏,眼见公子被擒,皆是无奈。 赵慕兴致盎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转眸一看——无情的双掌握着我的胳膊,我们靠得很近。 面颊一烫,我立即挣开,对无情道:“谢谢。” 无情讪讪地眨眼,转开目光。 吴雍落败,面如死灰。 无泪再也支撑不住,昏厥倒地。我立即赶过去,扣上他的手脉,不好,毒气已逼近心脉,再不遏制毒气的蔓延,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皓儿蹲在我身侧,看着我忙活。解开银针袋,我迅速施针,先封住他的心脉,再控制住剧毒,然后看向无情,“必须立即诊治。” 无情颔首,凝重道:“你要如何解毒,我配合。” “交出解药,我放你一条生路。”赵慕忽然逼问吴雍。 “妄想!”吴雍切齿道。 “无泪一条命,换你们这么多条人命,很划算吗?”赵慕言笑淡淡,“莫非你想让所有人陪你一块儿死?” “死又何惧?我的属下都不怕死!”吴雍豪言道。 “属下誓死效忠公子!”黑衣人齐声喊道,声势颇壮。 吴雍欣慰地看着他们,豪气陡生。 赵慕拊掌,“好!既然你们求死,我便成全你们。” 他略略抬臂,十八黑甲精骑的弓箭便对准黑衣人,箭在弦上,刻不容缓。 黑衣人毫不畏惧、从容赴死,吴雍仰望苍穹,目光如死。 利箭飞射,黑衣人纷纷倒地,无一幸免。吴雍眼角含泪,满脸痛苦。 我心惊,眼前血腥的杀戮,太过真实,真实得令人头皮发麻。一直觉得翩翩佳公子赵慕,温润如玉,行如清风,我很少将他与战场上的铁血将帅联系起来,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他亲自下令杀戮,我才恍然发现,赵公子慕,本性残忍,心狠手辣。 又想起吴王赴死的那日,我亲手射杀吴王,教导皓儿亲手射杀吴文侯,也是教皓儿走上血腥之路,或许,我的本性也如赵慕一般,心狠手辣。 “公子,吴雍咬舌自尽了。”千夙道。 “好好安葬。”赵慕冷冷地下了命令,接着手指黑鹰,“墨痕,搜他的身,看有没有解药。” 墨痕在黑鹰的身上仔细搜了搜,却搜不到任何类似解药的东西。 赵慕看着我,锁眉,“要等到子时解毒吗?” 吴公子雍,最终不敌赵慕,因赵慕而死,也算不辱声名。 我对无情道:“让无泪坐起来,你扶着他。” 无泪体内的剧毒,并不难解,无须子时赤身施针解毒。 忙活了一阵,无泪终于醒来,只是身子虚弱,还需好好调养。 躺在床上,我累得昏昏欲睡,但是一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幕幕,又睡意全无。一些疑惑与猜测盘绕在心头,闹得我心乱。 正如公子翼所说,十八黑甲精骑一直隐身在我们的周围,只要赵慕发出命令,精骑便会现身。正是有此赤胆忠心的护卫,他才胸有成竹,生死不惧。而无泪两次轻薄我,他都无动于衷,不肯以玉璧交换,直至最后关头,他才召出精骑力挽狂澜。 为什么? 他真的对我毫无半分怜惜,还是别有企图? 莫非,他想引无情现身?我恍然大悟,是了,他必定知道无情暗中跟着我们,于是假装对我的生死毫不在意,无情便在迫不得已之下现身救我。可是,无情现身,对他有什么益处? 最后,他命精骑射杀吴雍的属下,有必要吗?斩草除根吗? 赵慕的心思,我总是猜不透。 翌日一早,我外出采药,直至午时也未能采齐无泪所需的草药。在溪畔歇了半个时辰,随便吃了一点儿干粮,却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天象乍变,雷雨突袭。 天色变暗,树林诡谲,我加快步伐往回赶,闪电惊雷却不等人,直直地劈下。 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巨雷在天际炸响,像要把整个天地撕裂,直捣人心。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须臾,全身湿透。 林间的泥路很滑,一不小心便会滑倒。突然,一道闪电劈在我身侧,紧接着,惊天动地的火雷炸响,吓得我魂飞魄散,忍不住尖叫起来。 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切,山野树林被肆虐的风雨笼罩,雨水模糊了我的眼,我全身乏力,艰难地迈着步伐,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闪电霹雳,一记震裂山林的雷鸣之后,我忽然听见吱吱的轻响,转眸一瞧,满心惊悸。 右前方的一棵树竟被劈倒,冒着袅袅的白烟。 雷电交加,竟有如此威力!我心慌意乱地拔腿就跑,没跑多远,便扑倒在地,浑身污泥。 全身疼痛,我想爬起身,却被那雷鸣闪电吓得手足不听使唤……眼中浸满雨水,疼得睁不开,我伏在泥泞上,累得不想动,闪电就在附近张牙舞爪,仿佛对着我狰狞地笑……想起皓儿可爱秀气的样子,想起皓儿还需要我、离不开我,我便恢复了些许气力。不,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怎么能死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轻易地放弃…… 前路再坎坷,我也要继续前行;狂风暴雨再张狂,我也要冒雨前进。 为什么树林这么大?我究竟走了多远?为什么总是望不见那熟悉的茅屋?我颓丧地走着,又冷又饿,勉力支撑着。 我张开双手,让雨水冲刷掉掌心的污泥,然后抹了一把脸,再睁开眼睛时,恍惚看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人,步伐坚定,衣袍纯黑。 雨水织成的帘幕里,那人朝我走来,越来越快,三步并作两步。 强自撑着的意志登时松懈,我努力地笑了笑,双膝一软,就势便要瘫倒……他赶至我面前,握住我的双臂,力气奇大,即便我全身几乎僵麻也能感觉到他的担忧与焦急。 他解下我背后的草篓,就在我软倒之际,眼疾手快地揽住我,旋即拥着我,很用劲很用劲,像要勒断我的腰。 我靠着他,吸取着他身上的热量,什么都不想,只想闭眼歇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转过来,却见前方站着一人,翩翩白衣被雨水浇灌,溅了些许污泥,他的俊脸浸在雨中,仿似泪水长流。 而后,他转身离去,衣袂被狂风鼓荡飞起,张扬如翅。 那是赵慕,而抱着我的,是无情。 莫非他们都出来寻我? 心乱了,有些不知所措。我推开无情,他却不由分说地背起我,沉稳地走出树林。 淋雨却没有感染风寒,算是幸运吧,沐浴后神清气爽多了。此时我才知道,无泪在早上我出门没多久就走了,皓儿说,无情和赵慕都挽留他,劝他在此处养伤数日再走,他决意离去,请他们向我转达谢意。 或许剑客都是如此,喜欢独行。 雷雨停歇,雨后清新,黑风塘焕发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彩虹悬挂天际,缤纷炫目。 晚食由千夙等三人负责,菜式多样,很丰盛。七个人围案而坐,颇为拥挤,气氛却不对,冷淡得很。眼见如此,墨痕和高挚热情招呼着,努力地调节这怪异的氛围。然而,赵慕与无情仍是相顾冷淡、说不上话。 我看看赵慕,又看看无情,很是无语。 这二人是怎么了? 赵慕眼色淡淡,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讥诮;无情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却似心情不错,为皓儿夹菜、与皓儿低声说着什么,逗得皓儿开心地笑。 往常的赵慕不是这样的,他究竟是怎么了?是因为无情与我相拥这事吗?可是他没理由因这事而有所不快的……脸颊一烫,我汗颜,想到哪里去了,赵慕怎么可能会因为雷雨中的那一幕而生气! 我闷头吃着,心头乱糟糟的。 “公子……公子……” 屋外传来焦急的喊声,是范仲阳的声音。须臾,他闯进来,不由分说地跪在地上,向赵慕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救救阿风……” 范仲阳急得六神无主,且身上有多处剑伤,我们大感奇异。 千夙问:“阿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赵慕继续用膳,对他的哀求置若罔闻,一派高高在上的公子风范。 范仲阳说,方才他回徐家村和阿风一道吃晚饭,却没想到阿风被一群黑衣人抓了,那些黑衣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打得阿风只剩半条命。范仲阳与他们交手,双拳难敌众手,负伤之后这才来到茅屋恳求赵慕出手相救。 黑衣人,莫非是公子翼的属下?莫非公子翼也按捺不住了? 我看向赵慕,却见他始终没有看范仲阳一眼,淡漠,狂妄。 “公子,这事……”墨痕道。 “我可以出手相救,不过我不会白白施恩于你。”赵慕终于开口,嗓音冷涩。 “公子想要玉璧?”范仲阳一猜即中,倒也不笨。 赵慕讥笑道:“若舍不得玉璧,免谈。” 范仲阳紧拧浓眉,垂首沉思片刻,叹了一声,咬牙悲愤道:“既是如此,不强人所难也罢。” 赵慕继续吃饭,我望着范仲阳的背影慢慢消失,若有所思。 范仲阳的确是一个忠肝义胆的守护者,即便亲生儿子危在旦夕,也不肯交出玉璧。 饭后,我向无情使了眼色,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孤身前往徐家村。 无情,对于我的指示,从来不懂拒绝,也从不问缘由。 希望他能够救阿风一命,令范仲阳感恩戴德,继而将玉璧交给他……当然,这是我的希望,而赵慕之所以冷酷地拒绝范仲阳,是不是也是有此考量? 先被人拒绝,绝望之际,再有人出手相救,那种感恩的心情便完全不同了。 范仲阳会将玉璧交给无情吗? 我站在茅屋前,望着徐家村的方向,期待无情平安归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传来赵慕漠然的声音,“你在等他。” 我颔首,没有转眸,眼角余光看见他站在我身侧,“我在等玉璧。” 他不语,在夜色下静立。 “公子拒绝范仲阳出手相救,是想让无情出手?” “不是。” “那为什么拒绝?”我迷惑道。 “无论是我还是无情出手相救,范仲阳都不会交出玉璧,在他的心目中,玉璧是最重要的,除非他死,否则他不会交出玉璧。”赵慕的分析似有道理。 “或许这次不一样了呢?” 他无所谓地挑眉,“我也希望范仲阳改变心意。” 我淡淡侧眸,“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赵慕唇角轻扬,心境似乎开朗了些许,“你想听什么?” 这人怎么这么狂妄?我都开口问了,他还不肯说吗?我不由得气恼,“既然公子无话可说,那便算我问的唐突。” “其实,我是有话想与你说。”他笑得恣意,像是耍了我一回似的那般开心。 “有话快说。”我怒视他。 “怎么说好呢?”赵慕做沉思状,“这么说吧,你是否觉得昨晚我的所作所为,有点儿怪异?” 我点头。 他娓娓道来,正如我所揣测的那般,确实是为了引无情现身。他知道无情一直暗中跟着我们,更确切地说,无情暗中保护我,上次我被吴雍抓去,也是因为他知道无情一定会去救我才没有派人去救我。 而他下令射杀吴雍的下属,不留活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皓儿的身份。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传回秦国,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来,他的心狠手辣是为了我,我误会了他。 我不好意思地问:“为什么要逼无情现身?” 赵慕揶揄道:“无情总在暗处,多没意思,好歹他也是天下第一右手剑客,该让他表现一下。” 我不大相信他的说辞,总觉得还有更深入的缘由,但是他不想说,我怎么试探也没用,于是作罢。我笑问:“公子如何查知三枚玉璧与天剑的机密?又如何得知三枚玉璧在云酒娘、马旷和范仲阳手中?” 这个疑团搁在心里已有时日,索性今晚一并问了吧。 “公子慕麾下的密探遍布天下,何事不知?再者,玉璧与天剑已传得人尽皆知,并非机密。 “那公子可知,玉璧与天剑的传闻,从何处、由何人传开?” “要查知何处、何人传开,很难。”对于我的问题,赵慕似有疑惑,“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我略略一笑。 知道玉璧与天剑机密之人,世间寥寥无几,而且知晓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除我之外,还有谁知?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思夜想,推敲、揣测无数遍,却毫无所得。 赵慕低眸看我,“云酒娘、马旷和范仲阳分别持有玉璧,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内有关键。” 心中一紧,我故作急切地问:“是何关键?” 他缓缓道来:“据密探查知,这三人曾是卫国宫廷的人,云酒娘的夫君是酿酒师,马旷是驯马师,范仲阳是铸剑师,不难推测,三枚玉璧与天剑的内在关联来源于卫国宫廷,甚至可以说,天剑的秘密便是从卫国宫廷传出来的。” 心神一震,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睿智,“可是,卫国不是在十余年前便亡国了吗?而且,赵军攻入卫国王宫,大开杀戒,屠尽所有的王室人员和宫人,天剑的秘密还会传出来吗?” “吴国王室不也有漏网之鱼吗?”赵慕淡淡一笑,眼中锋芒毕露,“卫国王室必有公子或者公主逃出宫廷,躲过一劫。” “照此说来,玉璧与天剑的机密便是从流亡的公子或者公主口中传出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不定还有卫国遗孤像我一样流亡人间,那么,到底是谁呢? “大概如此。” “不过,天剑已经失踪两百年,卫国人怎么会知道天剑的下落?”我随口一问,试探他究竟知道多少、猜到多少。 “这就无从得知了。”他眉心微蹙,“天剑重现人间,并非好事,多方人马寻剑、寻玉璧,死伤无数,我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是的,天剑与玉璧的踪迹突然重现人间,非比寻常,太过诡异。 赵慕不愧是赵慕,往往能够深入思虑、考量,发现旁人所不能发现的。 我又问:“如何不简单?” 赵慕笑道:“感觉罢了,我也说不准。” “假若无情真的拿到第三枚玉璧,接下来公子就要去寻剑了吗?” “果真如此,那便去寻剑。” 这晚,无情带回了范仲阳的玉璧,却没有带回范仲阳父子俩。 他赶到徐家村的时候,范仲阳已经负伤累累。那些黑衣人群攻而上,彪悍骁勇,他一人力敌,幸好无情赶到,总算击退黑衣人。然而,范仲阳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阿风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范仲阳临死之际,将玉璧交给无情,之后,父子俩双双闭眼…… 我感慨良多,深深觉得这玉璧、天剑害人无数,却也无可奈何。 无情再次受伤,胸前、背上剑伤多处,可见那场打斗是多么的激烈与残酷。 我为他包扎的时候,赵慕带着皓儿转身出去,只留下我。 伤口上凝干的血仍是触目惊心,此时此刻,我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是我让他受伤的,是我一手将他推向刀口剑下的,我何其残忍! 双眸起了雾气,我微微闭眼,手指缓缓垂下。 倏然,我感觉到他似乎动了一下,睁眼之际,有什么凉滑的东西触到我的唇,我惊得瞪大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光影模糊的脸。那恰巧吻在我唇上的,不是别的,正是他柔软的唇。 我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 无情的唇动了动,轻轻地含着我的上唇。 不行,不能这样。 我生硬地转开头,面颊滚烫。 静默。尴尬。烛影摇曳。 片刻,他转过身子,僵如青松。 我在他的伤口上洒了药粉,然后包扎,他自行穿衣。 我收拾着染血的丝纱,无情握住我的手,将一方明黄锦缎放在我的手心,“范仲阳的玉璧。” 我推辞,不收,他冷冷道:“我要玉璧何用?” “是范仲阳交给你的,应该由你保管。” “我对天剑没兴趣,如果赵慕需要,就帮我交给他吧。” “好吧。”我收下玉璧,怔怔地看着他出了内屋。 第15章 :逼供 无情再次不告而别。 此次又是为何?难道他习惯如此吗?上次我已对他说不要再为我涉险,他依然我行我素,咳,此次走了,是否不再躲在暗处? 三枚玉璧到手,我们离开黑风塘,起程回邯郸。 寻获玉璧,便能知晓天剑的踪迹,但是,赵慕研究玉璧三日,始终不得要领。三枚玉璧,一为青玉,一为紫玉,一为羊脂白玉,皆是世间珍稀的玉石,纹饰各异,各有千秋。 如何从三枚玉璧中得知天剑的踪迹,是最大的关键,睿智如赵慕也猜不透,我想绝大多数人都猜不透。 这夜,我们在一座城邑的驿站歇了一晚。 沐浴后让皓儿早早歇下,我正要就寝,千夙却来与我道,公子慕让我过去一趟。 我来到他的厢房,千夙掩上门,离去。案上摆放着三枚玉璧,烛火昏影之下,玉光流转,玉质清透,纹雕精细,让人移不开目光。 赵慕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璧,“寐兮,你也看看。” 我坐下来,“有何发现?” 他摇头,抬眸间闪出睿智的光芒,“若有发现,我早就告知你了。” 我拿起第三枚玉璧,细细地抚摸,像是心头之好一般爱不释手。 “第三枚玉璧以羊脂白玉雕成,翔凤纹饰,与紫玉璧似是一对,却又不尽然。如果这两枚是一对,那么这枚青玉璧呢?”赵慕剑眉微结,“你仔细看看。” “三枚玉璧隐藏着天剑的踪迹,可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玉璧能藏什么秘密。” “这就是关键之处了,只是很难看透个中关键。” “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赵慕眸色一定,“倒是不急,只是担心觊觎者众,一不小心就被人抢了。” 我道:“我一直在想,抓阿风的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 他剑眉一扬,自负道:“不必猜,那些人自会现身。” 想想也是,抓阿风的黑衣人也是为了玉璧而来,必定还会出手争抢。 烛火如豆,昏影飘摇,我看见烛影幻化出无数重影,不断地变幻,越来越快,晃得我头昏眼花。我努力睁大眼睛,却越来越晕,眼皮越来越重……赵慕也变得叠影重重,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沉声道:“有古怪……” 昏过去的最后一眼,我看见屋里人影幢幢。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极为安静,光亮如昼。 赵慕亦醒来,发现我们都被粗绳绑缚,似乎并不惊讶,很坦然的样子。 我和他并排躺在床榻上,挣扎着坐起身,举目四望,心中疑惑更多。这间厢房很普通,却点着多盏烛台,其他的,瞧不出什么蹊跷。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绑我们的人在驿站的厢房将我们迷晕了?以赵慕的防卫,神秘人竟能得手,可见不是一般的人物。皓儿和千夙他们呢?也被绑到这里了吗? “现下如何是好?”思及皓儿的安危,我不由得焦虑起来。 “放心,只是迷晕我们,不会要我们的命。”赵慕温柔地安慰我。 “绑我们的人想要玉璧吗?”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理由。” “公子慕,不愧是公子慕。”屋外传来一道高昂的声音。 赵慕与我对视一眼,下一刻,房门推开,进来一个素衣长袍的精瘦汉子,面上带着浅笑。 不是公子翼,也不是占南风。起先我还以为是公子翼的手段,看来我猜错了。 他打量着我们,目光肆无忌惮,“公子慕,被绑的滋味如何?应该不差吧。” 赵慕扬眉一笑,“本公子首次被人如此对待,自然觉得新鲜。” 汉子笑意沉沉,“公子一定很想知道请你来此有何目的,若公子不介意,在下便自报家门。” 赵慕不语,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公子姿态瞟着他。 “在下姓樊名毅,公子府首席谋士。”他得意非凡地自我介绍着。 “幸会。”赵慕淡声道。 樊毅?公子府谋士?哪个公子?楚公子,还是嬴公子? 吴灭之前,四大公子让天下人津津乐道,赵公子慕,楚公子翼,秦公子嬴蛟,吴公子雍,其中,以秦公子嬴蛟最为年幼,年纪不过十八。 樊毅所说的,不是楚公子翼,更不是吴公子雍,难道是秦公子嬴蛟? 是了,秦国定然不会让楚赵两国寻得天剑,必定派人出来寻剑。 樊毅虽是盛气萦面,却也持礼,“公子已等候多时,还请二位前往大厅。” 赵慕眨眸一笑,“本公子也等候多时了。” 樊毅手一挥,便有四名黑衣汉子进屋,架着我们前往大堂。然而,大堂空空如也,并没有樊毅所说的公子。 我离开秦王宫时,嬴蛟年仅六岁,不知待会儿照面之下认得我不?当年公子年幼,理应不记得我的样貌才是。我担忧地侧眸,正巧赵慕也转眸看我,“无须担心,十二年前,嬴蛟年方六岁,必定不记得你的容貌。” 我愕然,他竟能猜到我心中所想,而且他也猜到绑我们来此的人是嬴蛟,不由得对他又是敬佩又是惧怕。 半晌,嬴蛟从内堂出来,华贵长袍,器宇轩昂,脸上漾着自信的笑意。他的容貌传承自他的父王,颇有秦人的粗豪与魁伟。 他热络地笑着,突然叱喝身旁的樊毅,“公子慕身份尊贵,怎能以绳绑缚?你们啊,真不让人省心,这是待客之道吗?快快松绑!” 樊毅命手下给我们松绑,嬴蛟又道:“赵慕,这些属下多有冒犯,蛟在此赔罪了。” 赵慕假意赔笑,“这罪都受了,罢了罢了。” 嬴蛟突然看向我,却是问赵慕:“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赵慕挑眉微笑,“他是我的谋士,公子府首席谋士,扶疏。” 扶疏?我失笑,他也真能胡诌! “原来是谋士扶疏,失敬失敬。”嬴蛟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对赵慕从容微笑,“你可知本公子为何请你来此?” “愿闻其详。” “对了,你一定想知道驿站里的那四人怎么样了。”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放心,他们也跟你们一样,睡过去了,我已命他们好好招呼,绝不会怠慢的。”嬴蛟温和地笑着看我,转而对赵慕道,“听闻公子慕礼贤下士,对待门人犹如手足,本公子觉得传闻不可尽信,须亲自印证才知真假。” “你想如何印证?”赵慕没有被嬴蛟的气势压倒,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嬴蛟假惺惺地沉思片刻,“以三枚玉璧交换四人,你以为如何?” 赵慕嗤笑,“以我之见,似乎不太合理。” 嬴蛟故作一惊,问:“如何不合理?” 赵慕看向我,俊眸一挑,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本公子的谋士,扶疏可代我为公子释疑。” 我?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让我解释,究竟想做什么? 嬴蛟转向我,期待地等我解说。心头转过数念,我硬着头皮笑道:“天剑乃天朝王剑,意义何等重大,怎可随意?假若公子愿意以天剑交换您的属下,譬如樊谋士这等不可多得的稀世人才,我家公子自然也愿意。” 嬴蛟拊掌,目光深邃,“果然是首席谋士,见解独到。” 我忙称过奖。 他笑望赵慕,粗眉微动,“照此说来,你不愿意了?” 赵慕不慌不忙地摇头,微笑如和煦春光。 嬴蛟转身,前行数步,“既是如此,本公子就不客气了。” 他抬臂,候在屋外的魁梧黑衣人疾步进屋,粗暴地压制着我们。赵慕身手不赖,却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一人难以抵挡众人,更因为我在这里,因此,只能束手就擒。 嬴蛟站在厅堂的北首,笑如苍鹰。 我和赵慕分置东西两侧,我担忧地看着他,心头惴惴,不知嬴蛟会耍出什么招数逼我们交出玉璧。吴国为质的十二年里,嬴蛟的为人与事迹,我略有所闻:秦公子嬴蛟心计阴狠,手段残暴,行事诡异,难以揣测。 赵慕朝我温柔地笑,恍如湖水漾开圈圈的涟漪。 公子慕被擒,十八黑甲精骑理该知晓,此刻又在哪里?为什么还不赶到? “既然扶疏是公子慕的首席谋士,那么,你应该知道三枚玉璧藏在何处。”樊毅站在公子嬴蛟身侧,面目可憎。 “扶疏,跟着公子慕没有大作为的,不如跟着本公子,本公子让你尽情施展才华、大展宏图。”嬴蛟虚情假意地道。 “若在下真的追随公子,那樊毅岂不是恨死我了?”我笑道。 嬴蛟行至我面前,笑意不减,“若本公子没猜错,扶疏对公子慕忠心耿耿,必定不会临阵反戈。” 我不语,直视着他。 他语声朗朗,“只要你告诉本公子玉璧收藏在何处,本公子就放了你家公子。” 夜风登堂入室,钻入宽袖,冷意遍布全身。 我冷冷讥笑,“玉璧是公子藏好的,作为下属,我又怎会晓得?” 不对,我们晕过去的时候,不是正在研究玉璧吗?既然我们不省人事,那嬴蛟应该得到三枚玉璧了呀。他如此煞费苦心地抓我们来此,还逼问玉璧藏在何处,莫非那三枚玉璧有问题?或者,赵慕弄来三枚假的玉璧引他现身? 精明如赵慕,不无可能。 樊毅阴沉道:“你不说,你家公子便要因你而受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心中一颤,我望向赵慕,却见他轻轻地摇头,坚定地摇头。 樊毅再问一遍,我硬起心肠,“我确实不知,如何说?” 嬴蛟缓缓抬手,便有两名黑衣人持刀行至赵慕身后,银白的刀光一闪,那锋利的大刀便在他的后背上划了两道……他眉头紧皱,紧抿着唇,不吭声,投给我的目光绵绵不绝。 我感同身受,那两刀就像是划在我身上似的,痛得我额头冒汗。 嬴蛟瞪着我,目光阴狠,“如何?还不说吗?” 我别开目光,紧咬牙关。 白光骤然一闪,又两刀下去,赵慕依然不出声,咬牙忍痛。 嬴蛟扣住我的肩膀,质问道:“说不说?” 我吼道:“妄想!” 赵慕不让我说,我便不能说,即使我不知道玉璧藏在何方。 樊毅见此情形,阴冷道:“公子,该下狠手了。” 心弦剧颤,我惶然望过去,黑衣人手握匕首,快速刺进赵慕的右胸。我似乎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残酷。 顿时,赵慕的右胸鲜血涌出,白袍染血,触目惊心。而他,仍然没有出声。 泪水上涌,瞬间模糊了双眼,我强忍着不流泪,因为,男儿郎是轻易不流泪的。 心痛如绞,我痴痴地望着他,很希望他改变主意,对嬴蛟妥协。 他俊脸微扭,忍着极大的痛楚,面色苍白,唇色如霜,与红艳的血形成鲜明的对照。 赵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嬴蛟的面上笼罩着凶戾之气,冷笑,“再不说,你家公子便没命了。” “不要说……”嗓音低哑,赵慕身受重伤,仍告诫我不能妥协。 “你家公子犯糊涂,你也糊涂吗?”嬴蛟笑道,“若他死了,你便只能追随我了。” “我真的不知道呀,公子把玉璧藏在哪里又没跟我说,你杀了他,杀了我,我还是三个字:不知道。”我心慌意乱,无法自控地怒吼。 嬴蛟粗眉略挑,再次抬臂,那下属得令,将匕首狠狠地刺进赵慕的右腿,鲜血如水流下。赵慕不支跪地,却被两名黑衣人撑住,保持站定的姿势。 赵慕痛得目光颤抖,眸中的光亮已然暗淡,满头大汗。 全身惊痛,心中滚沸,我闭上眼,心在滴血……赵慕,我不想让你身受如此伤害,不忍心见你痛成这样,你受得住,我怎能受得住? 嬴蛟的笑意一如刀锋饮血,“扶疏,再不说,我便让人砍下他的右臂。” 我呆呆地望着赵慕,似有两股力量撕扯着我,硬生生地将我扯为两半。他已虚弱得无法抬头,我不想他失去右臂,不要他身受皮肉之痛,我要他好好的,即使他心中爱着的、念着的是别的女子,我也不要他受一点儿伤害。 我的心在呐喊:十八黑甲精骑在哪里?为什么还不现身?你们的公子快没命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来? “砍下他的右臂。”嬴蛟冰冷地下了命令。 “且慢!”我急忙阻止,稍稍镇定心神,“我真的不知玉璧的下落,若你想得到玉璧,我可以劝服公子交出玉璧。” 眼色变幻,嬴蛟思索片刻,“好,本公子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能劝服,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我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奔过去推开黑衣人,抱住赵慕。登时,赵慕瘫软在地,我亦随之坐在地上。抱着他虚弱的身子,看着他雪白的脸,我痛得说不出话,泪水簌簌而落…… “别哭,会让人起疑……”声音喑哑,他抬手抹去我的泪水,却又垂落。 “你会死的……把玉璧给他吧……”眉骨酸痛,我努力地忍泪,“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赵慕唇角微牵,轻握我的手,“为什么不让我死?” 泪水再次滴落,我哭道:“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告诉我,玉璧在哪里?” 这张俊脸再不是平常的神采奕奕,这双眸子再不是寻常的犀利深邃,我仿佛感觉到他渐渐地离我远去,他身上的热气慢慢地流失,我惊骇得六神无主,更用劲地抱着他。 他缓缓道:“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颔首,“心痛如割……我不许你死……” 赵慕竟轻轻地笑了,问:“为什么你会心痛?” 我一怔,心痛,是因为心系于你,因为我喜欢你。 他满脸欣悦,目光绵绵,“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郑重地颔首,坦率地承认对他的情意。 赵慕欣喜地笑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不是唬我的?” 我摇头,泪水纷飞。 他望着我,痴迷地望着我,眼神如醉。我惊了,有点儿迷惑,有点儿怀疑。 “玉璧究竟在哪里?”樊毅在身后问道。 “公子……公子……”我惊慌地喊着,赵慕的眼慢慢地闭上,疲倦地闭上…… “再不说,本公子立即杀了赵慕!”嬴蛟森冷道。 “若公子死了,你永远也得不到玉璧。”我抬眸怒视他,“我要为公子包扎,之后我便告知你玉璧的下落。” 樊毅恼怒,扬臂袭来,嬴蛟挥手阻止,让我为赵慕止血、包扎。 我向嬴蛟要了疗伤药散和布条绷带,清理完伤口,将药散洒在赵慕的伤口上,接着包扎……处理完所有的伤口之后,我满头大汗。 我刻意拖延时间,希望十八黑甲精骑尽快赶到,或者,无情突然现身……可是,这一次,我无法保证无情会救赵慕。 赵慕昏迷不醒,看来伤势严重,必须内服汤药、外敷伤药才会好起来。 现下,我该怎么办?我该说玉璧藏在何处? 樊毅不耐烦地再次问起玉璧的下落,我知道再也无法回避,便道:“要我说出玉璧的下落,没问题,但我必须先确定其余四人是否安然无恙。” 樊毅恼怒,“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放下赵慕,站起身,仰头无畏地瞪着他。 嬴蛟笑道:“本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他们还在驿站,本公子只命人看守,没有危及他们的性命。” “他们是在驿站,且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你的下属已被我打得落荒而逃。” 一道清冷而讥诮的声音,突兀地从外面传进来,我一惊,继而一喜,这声音只属于一人,无情。 再一次,我盼到了无情。 须臾,无情悠闲而沉稳地走进来,眼神冰冷如霜。他的身后,还有一人,无泪,脸上漾着不羁的笑。 无泪竟与无情在一起! 嬴蛟乍然见到持剑的二人,倒也不惧,只是有些惊奇,许是觉得无情和无泪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必是身手不凡,有些能耐。 樊毅愠怒地吼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此地!不要命了是不是?” “此处并非什么龙潭虎穴、刀山油锅,我们不能来吗?”无情冷笑道。 “公子嬴蛟的下属,身手也算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就不够我打了。”无泪笑嘻嘻地道。 “你们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樊毅恼怒地喝道。 我不由偷笑,这二人一唱一和,樊毅估计要气得冒烟了。所有的紧张与焦急倏忽消失,我觉得分外安心。无情的目光终于移到我身上,对视中,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却立即转开目光。 不对,嬴蛟和樊毅竟然不认识天下第一右手、左手剑客!莫非之前寻玉璧的那些日子,嬴蛟没有派人盯梢?若是如此,那倒好办了。 无泪手握天缺剑,双臂交叠,“老子我无名无姓,不行吗?” 嬴蛟倒是一副客气有礼的样子,“二位好汉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无情冷漠道:“见教就不敢了,我们只想带那二人走。” “你们与公子慕是何关系?”嬴蛟不动声色地问。 “没关系。”无泪不耐烦道,“怎么?你不让我们带走?” “狂妄自负。”樊毅冷冷讥笑。 “是否狂妄自负,过几招便知。”无泪笑道,目光飘到我这儿,朝我灿烂地笑。 忽有一位黑衣人奔进来,附在嬴蛟耳边低语片刻。嬴蛟的眼睛骤然睁大,杀气森森。 他看向无情,黑眼一眯,“原来是你坏了本公子的好事。” 无情轻笑,难得含笑的脸立即生动起来,眼眸深湛如一泓秋水,“没错,是我。你的下属抓了范仲阳的儿子,我看不过,便坏了你的好事。” 原来,出现在黑风塘的神秘黑衣人是嬴蛟的下属。 嬴蛟的脸上燃烧着杀气,缓缓抬臂,“不知死活。” 顷刻间,嬴蛟的下属鱼贯而入,分布在四周,将无情与无泪围困在中央。 刀光森森,阵仗迫人。 无情平静地目视敌人,无泪恣意地笑,皆是没将这些人等放在眼里。二人缓缓抽剑,森白的寒芒乍然泄出,逼退了所有的烛影与刀光。 黑衣人一拥而上,金戈相击,刀光剑影。 嬴蛟的下属身手不错,骁勇彪悍,作战有素。一时间,无情与无泪虽是游刃有余,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此时此刻,不宜恋战。无情与无泪对视一眼,各自使出绝招。 灰飞烟灭,剑芒四溅,所向披靡。 暴风骤雨,杀气肆虐,无坚不摧。 天残剑和天缺剑合璧,灰飞烟灭与暴风骤雨同时施展,竟有如此大的威力,所有人都被震开,血影横飞,满地血腥。 起初,嬴蛟还是胸有成竹,当下属一个个地又死又伤,脸色便如猪肝,樊毅目瞪口呆。 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后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扶赵慕坐起来。 就在此时,无泪凌空跃起,天缺剑的剑锋直逼嬴蛟。嬴蛟大惊,仓皇后退。眨眼间,无泪将剑横在他的脖颈上。而无情火速赶来,弯身背起赵慕,我从旁帮忙。 公子被挟持,嬴蛟的下属自然不敢妄动。 最后,我们顺利地离去。 与嬴蛟激战的第二日,无情与无泪不告而别。 我明白,这便是剑客与人相处的方式,更是剑客的孤傲脾性。可是,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这样…… 千夙说,十八黑甲精骑之所以没有现身保护公子,是因为任务在身——保护三枚玉璧。赵慕给十八好汉下了死命令,玉璧在哪里,人便在哪里,不得擅自离开,轻则遣离,重则处死。 赵慕伤得太重,直至第二日的午后才醒来。 我守在榻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忽然感觉到有人抚触着我的头,便惊醒过来。 我立即让千夙端来汤药,让他喝下去,之后,千夙识趣地退出厢房。 面白如雪,双眼无神,赵慕靠坐着,静静地望着我。见他伤成这样,我心痛不已,却被他瞧得不自在……我起身,“你好好歇着,我出去了。” 手腕却被他握住,我回身,不安地看着他。 “我歇够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看着我,淡定而深邃,“有些话,想与你说。” “好。”我重新坐下,依稀猜到他的心事,心里七上八下的。 “寐兮。”赵慕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暖,暖到心坎里,“昨晚你所说的,是真心话吗?” 果然是这事。 在那样危急的时刻,我悲痛、焦急,不想再欺瞒他,而且也顾不得隐藏心事,心中所想的便脱口而出。只是,我没有去想他为什么问我那个问题,现下才发觉他问得诡异。 昨晚他问我是否喜欢他,如今又问我回答的是否是真心话,他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话已出口,就无须再遮掩,纵然他没有将我放在心上,纵然他十年如一日爱的是别人,我也无须再隐瞒自己的情意。 我坦然地直视他,轻轻颔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我不解,莫非…… 赵慕示意我坐近一点儿,我更是迷惑,但也依言往前坐了坐。他的手掌抚过我的肩膀,滑至我的后颈,稍一用劲便将我的头按向他的胸膛。 心,咚咚咚地跳动,我伏在他的胸口,静静的,静静的,时光漫长,温暖相伴。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是怎么了? 这一刻,多么美好,我盼了多久……我闭眼,全心全意地感受他的温柔与拥抱,抛弃所有的顾忌与疑惑,希望这样相依的情景持续得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就像置身缤纷的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梦总是会醒的。 赵慕松开我,无神的俊眸竟焕发出熠熠神光,“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你可知?” 我愕然,更加迷惑。 “寐兮,那个让我痴念多年、傻等多年的伊人,那个让我拒婚多次的伊人,那个明媚而又忧伤、美如轻烟的伊人,那个我发誓即使穷尽一生付出所有也要将她夺回来、给予她我所有的爱的伊人,便是你。” 他沉沉道来,目光炙热,痴迷的神色已将满腔情愫表露无遗。 我不信,不敢置信,这不是真的…… “不信吗?”赵慕沉声问。 我愿意相信,可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他所说的伊人真的是我吗?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脸颊上,笑如春光潋滟,“寐兮,就是你。”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欣喜,我狂喜……现在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 他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温言款款,“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慕的女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无须背负别的身份,更无须背负天下人的流言飞语与耻笑鄙夷。” 我哭得更凶,泪雨纷飞,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寐兮,等了十二年,盼了十二年,我心甘情愿,上苍终于让我盼到这一日,这是注定的,是不是?” “寐兮,无论你是什么人,你背负着什么身份,我都不理会,我只知道,你是我赵慕的女人。” “寐兮,我等你十二年,为你忍受孤独十二年,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赵慕絮絮叨叨地说着,醇厚的嗓音含着浓浓的笑意与情意,令人如痴如醉。 最后一句话,我错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什么表示?” 他唇角微勾,“若非因为你,我早已妻妾成群、儿女满堂,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这一刻,你难道不应该补偿我吗?” 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羞窘地垂首,“你要我如何补偿?” 他拿起我的手,以指尖轻触他的唇,眉宇间的微笑似雪融化。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我猛地缩手,窘迫地别开脸。 赵慕沉声低笑,右臂横来,勾在我的后颈上,将我拥近。唇瓣靠近,我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鼻尖与鼻尖相触,唇与唇轻点,我闭上眼,他温柔地吻住我,像是品尝人世间最珍稀、最醇香的美酒,缠绵得密不透风,沉沦得如痴如醉。 柔情缱绻,与上次的激狂大大不同。 然而,他的吻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野,好像并不满足这种粗浅的爱,他的唇舌滑向我的耳垂、脖子,接着下滑至肩膀,再下滑…… 我气喘吁吁,猛然睁眼,伸指按住他的唇。 他从令人迷失的情念里醒来,迷乱的眸光顿时黑亮起来,笑意里含着歉意。 “你重伤未愈,还是多多歇着。”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有你在身旁,我会好得很快。”赵慕不放开我的手。 我该庆幸,他执念多年的伊人便是我,我该开心,世间竟有如此卓越的男子痴情于我,然而,为什么他不早向我明说,为什么欺瞒我这么久?甚至多次对我说他对那伊人的爱与痴,令我误会,更令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半分情意。 我将心中的疑团和盘托出,他得意地笑,娓娓道来前因后果。 他麾下的密探查知赵显的侯府来了一女子和一小孩,并且说很有可能是寐姬与嬴皓,他便决定夜探侯府。一探之下才知,果真是他痴等十二载的寐兮。 他知道赵显定不会放过我,因此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地保护我,让我不受任何伤害。 要彻底地救出我,赵显就必须死。于是,他略施小计便让赵显命丧黄泉。 之后,我告辞回秦,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再次离他而去,可是又没有什么拿得上台面的挽留借口,便说要送送我,以此带出寻剑一事。原本,他也拿不准我对寻剑有无兴致,却没想到我一听此事,便提出一道寻剑。他偷偷地乐,虽然有点儿迷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 日日相处,心爱的女子就在眼前,却不能吐露半句,他只能默默地关心、默默地在背后痴迷地望着,此等心情,多么煎熬,多么折磨。 那次,夜幕下的河畔,他假借“帮他解相思之苦”之名,强行吻我,一来是再也经受不住煎熬,二来借此机会试探一下我对他的感觉。 他看不出我对他有意,却也发现我并不讨厌他。 之后,他忽而故作风流的登徒子调戏我,忽而恢复本性一本正经地与我相处,忽而温柔地照顾我、与我相处甚欢,只因他想以此试探我究竟喜欢何种男子。试探的结果便是:无论他以何种面目、何种态度对待我,我已渐渐地喜欢上他了。 这个发现,让他欣喜若狂。只是,无情时不时地出现,让他甚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想耍阴谋诡计赢得我的芳心,因此,他决定不阻止无情。 他不知道,无情将我从公子翼手里救出之后,我们单独相处一日两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看见,雷电交加的风雨中,无情紧紧地拥着我,他的心很痛。 他看见,我为无情包扎,却在巧合中发生了那双唇相触的一幕,他的心酸溜溜的。 他不知道我对无情有着什么样的感觉,是朋友之情、之义,还是男女之情暗生? 他痛苦、焦灼,再也无法忍受我的自我隐藏与模棱两可,决定以苦肉计试探我的真心、真情。于是,他将三枚玉璧交给十八黑甲精骑保护,准备了三枚假的玉璧引敌人现身,公子嬴蛟就这样上钩了。 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他终于知道我深藏的情意。这一招苦肉计,很值得。 最后,他道:“我不敢对你吐露真情,是因为我担心十二年来只是自作多情。时隔十二年,你我再次重逢,已错过一次,我不允许自己再错过一次,必须谨慎、再谨慎。因此我要在你喜欢上我之后,我才会向你吐露所有。” 却没想到,他的隐瞒让我误会这么深。 我了解了,他对我的情、对我的爱,何其广袤!何其深沉! 我了解了,原来,他逼无情离开公子府,是因为他担心无情会妨碍他的谋划。 我了解了,他多次说起伊人、说出那些刻骨铭心的话语,是要告诉我,他对我的爱有多么深。 虽然他刻意隐瞒我,耍了一些手段,可是那又如何?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我。 这种偏执的爱,便是执念。 我也爱他,因此我轻易地原谅了他,那些隐瞒,那些手段,根本就微不足道。 “寐兮,我……值得你爱吗?”赵慕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爱你,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弯眉浅笑。 在驿站疗伤数日,赵慕的伤好了一半。 这日午后,秋光灿灿,暖暖的日光在庭院里洒下一地的斑驳光影,照在赵慕的身上,白袍的边缘浮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整个驿站寂静如夜,只有我陪着他,其他人都识趣地隐身了。 赵慕闭眼养神,眉宇平静,却握着我的手,不松开。 “寐兮。”他突然低声唤我,“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你会再次离开我。” “不要胡思乱想。”我柔声抚慰,“若非你不要我,我绝不会离开你。” 他的错觉并非无稽,毕竟我是秦王的寐姬,皓儿是秦国王子,而他是大有可能继承赵国王位的天下第一公子。假如我和皓儿的身份隐藏一世,那么一切都好办多了。可是,世事无常,未来的变数谁也无法猜测,谁也无法信誓旦旦地保证秘密永远不会被揭露。我和皓儿的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我与他就再无可能,因为,那时我必须回秦,而他也必须顾虑秦赵两国的友邦关系、顾虑赵国的社稷与百姓福祉。 国仇,家恨,情爱,我选择了情爱。 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但我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在吴为质十二年,漫长的煎熬与长年的屈辱逼得我只能向上苍低头,也令我愈加清醒——卫国国弱,亡国是迟早的事,不是赵国来灭,就是秦国。 赵国灭卫,赵慕是赵国公子,我应该恨他,将他视为仇敌,可是,从一开始,我对他便没有多少恨,我恨的是赵显与赵王。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从天朝覆灭之后群雄并起的十余个诸侯国,到如今只剩下秦赵楚三大强国,天下再次统一乃必然也,只是谁也无法预测,三强中的哪一强会吞并其他两国。 十二年来,家国仇恨已经大为减弱。 无论往后会怎样,我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不去想未来,不去想以后会不会分离,“什么都不要去想,慕,我只要你好好地爱我,以补偿十二年的缺失。” 赵慕的笑意在秋光的沐浴下一如神玉般粲然,“好,什么都不想,只想我们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我清浅一笑。 他望着我,好似永远也看不够,深邃的眸子慢慢变得炙热。 “那三枚玉璧蕴藏的秘密,你想过吗?” “想过,可是我猜不透。”我叹了一声。 “你我一起参详参详。”他笑道。 “好呀。” 我进屋取出三枚玉璧,然后与他一道研究。 赵慕拿着紫玉璧,凝眉沉思,潋滟的金色流光在他的眉宇间转动,剑眉飞拔入鬓,眼眸深湛若泓,嘴唇轻轻抿着……这张俊脸,英俊帅气,我永远也看不够,三生三世也嫌短。 他似乎感觉到我正痴痴地望着他,倏地侧眸,戏谑道:“好像有人不太专注。” 我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慌忙拿起羊脂白玉璧做研究状。 赵慕揽过我的肩,让我靠近他的唇,沉声诱惑我,“满足你。” 下一刻,他果断地吻住我。 短促有力的一吻得逞后,他松开我,得意洋洋地笑着。我面红耳赤,气恼地瞪他,不禁腹诽:自己也想,还说满足我,这男人! 转瞬间,他的心思又转到玉璧上,手指勾画着我的手心,“这玉璧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呢?” 这几日他卧病在榻,除了睡觉就是苦想玉璧的秘密,却始终无法参透。 我眯眼望了望湛蓝天宇上的日头,也许此时此刻正是好时机。 打定主意,我拿过他手上的紫玉璧,左手紫玉璧,右手羊脂白玉璧,高举着。日光的照射下,玉璧通透得毫无杂质,晶莹透亮,闪闪发光。 “好神奇的玉璧。”赵慕也望着玉璧,“我见过不少上好的玉,也是通体透亮,却不曾见过玉光如阳光般强烈的玉璧。” “小时候,我喜欢拿着玉对着日头或是月亮照,挺有意思的,是不是?”我笑嘻嘻道,扭头望他,却见他神色有异,“怎么了?” “这玉璧不同于普通的玉,定有蹊跷。”他似乎有所发现,如此正好。 “什么蹊跷?”我回首继续观望玉璧,将紫玉璧与羊脂白玉璧重叠,左臂垂下歇着,“手酸了。” 蓦然,重叠的两枚玉璧周身的强烈光芒渐渐暗淡,转移至玉璧本身,凝射出一束强烈的光芒,斜射下来。 我故作惊讶地望着他,他恍然有悟,拿起青玉璧承接住这束光芒。 青玉璧散发出温润的青光,神奇的是,青光聚集于璧面,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字:洛。 “这个字,好像是洛。”我惊喜道。 “没错,是洛。”赵慕笃定道。 “洛?有什么寓意吗?” “我知道天剑藏在哪里了。” 我看着他欣喜而自信的神色,深深一笑。 翌日,我们起程,赶往洛邑。 赵慕断定,天剑在洛邑。然而,洛邑这么大,处处都有可能是藏剑之所。 四日后,我们抵达洛邑,而那些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自然也跟着我们的步伐来到洛邑。 洛邑是覆亡两百多年的天朝都城,如今的洛邑,归属赵国管辖,虽已没落,与当年的都城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也算民生繁荣,百姓安家乐业,九陌街衢甚是热闹。 天朝最后一个王——哀王,将天剑藏在哪里呢? 赵慕召集大伙儿一起讨论,各抒己见,排除没有可能的地方,勾出可能性大的地方。 “究竟在哪里呢?”墨痕摸着下巴道,“洛邑的几处景点似乎都不太可能。” “我也觉得,藏剑的地方应该是不为世人关注的。”千夙状若智者。 “我想不出。”高挚嘿嘿地笑。 我担忧道:“再想不到,我担心有人捷足先登。” 赵慕鄙薄一笑,“以我们的才智都想不到,更何况别人?” 我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母亲,那最后一个王被杀死,葬在何处?”皓儿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赵慕转眸瞧我,我们相视一笑。 天朝哀王被杀后,听闻无人收尸,还是他的贴身内侍偷偷地葬了,找几个工匠修了一座衣冠冢,不过葬在何处,却无人知晓。而最有可能的藏剑之地,便是哀王的衣冠冢。 皓儿无心的一句话,提醒了赵慕,无须我再来一次“无意中发现玄机”。 赵慕传令,“即刻起,全力打听哀王衣冠冢的确切地点。” 千夙、墨痕和高挚齐声道:“诺。” 第16章 :炽情 秋阑清冷,月华如霜。 我静静地躺着,思忖着该不该进一步提醒赵慕衣冠冢的确切地点。 千夙、墨痕和高挚查探两日,一无所获,我担心公子翼或公子嬴蛟先我们一步查到,那便不妙了,不过,他们没有玉璧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拖得越久越会出现变故。 忽然,静夜里响起悠远的笛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笛音圆润辽阔,曲调清雅欢快,正是我熟悉的曲子。 心中疑惑,我披上外袍,蹑手蹑脚地出了厢房,从侧门出了驿站。我循着笛声的方向奔去,走过两条街衢,才看见吹笛的那人。 月辉倾洒寰宇,薄雾冉冉,整条街没有半盏灯笼,被月色染出一种淡蓝的光亮。 街的尽头,站着一位男子,背对着我,身材挺拔。 笛声依旧,熟悉而陌生的悠扬韵律,好多年好多年,我未曾听到了…… 我慢慢走过去,与那男子相距一丈。 许是他知道了我的到来,笛声忽然停下来,他缓缓转身,唇角微扬。 是他! “你引我来此,有何指教?”我清冷道。 “我只是在此吹笛罢了,怎么可以说是我引你来的?是你被我的笛声引来的,与我无关。”那双眸子诡秘地笑。 我也不与他争辩,又问:“你怎么会吹奏这支曲子?” 他走过来,笑道:“我会吹这支曲子有何不妥?莫非你也会吹这支曲子?” 心中有气,我假意威胁道:“你无须跟我绕圈子,既然你无意与我说什么,我便告辞了。” 他正了脸色,缓缓走来,脸上的半面乌铁面具被月光镀上一层盈亮的光,深夜的街衢,他的半张铁面让人觉得可怖。 占南风。 他握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走。 我任凭他带着我,因为我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 停在一处屋檐下,高墙投下的暗影笼罩着我们,让我们不至于暴露在明亮的月色之下。 占南风深夜以笛声引我出来,必有蹊跷。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吹奏这支曲子? 静默,我等着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这支曲子是卫国的民间小调,流传很广。”显露的半张脸瞧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这支曲子是疼我的二哥教我吹的,我怎会忘记?我笑,“那又如何?” “你是卫国人。” “没错,我是卫国人。” “你不只是卫国人,还是卫国宫廷里身份尊贵的人。”占南风轻松道来,语声坚定。 我惊愕,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的半张脸上寻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记忆中却没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想必他戴着半张面具示人,也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吧。 我眨眸一笑,“既然你会吹这支曲子,想必你也是卫国人,我想知道,你还猜到了多少?” 他的眼就如夜幕那么黑,闪着夜的光,“你可识得公子渊?” 我顺着他的话道:“你既说我是卫国宫廷里的人,自然识得公子渊。” 占南风无计可施,无奈地笑了笑,“若我没有猜错,这支曲子便是公子渊教你的。” 心头大震,我惊骇地望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阴阳怪气地反问我,深蓝长袍漾着零星的浮光。 “二哥?你是二哥?”我拽住他的衣袖,全身发抖。 “公子渊早已在卫亡国的那日身死,我只是公子渊诸多谋士中的一个。”占南风悲冷地笑。 他不是二哥!他真的不是二哥吗? 希望被浇灭,我失落地后退一步,占南风,是他的真名还是化名?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他是我师从春秋老人学医的三年中进公子府的?如今,他是公子翼的谋士,也算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 他似是关心道:“生逢乱世,你多多保重。” 他既然已知我的身份,态度却没有多大变化,没有半分的恭敬,不过想想也是,卫国已亡多年,我的尊贵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漂泊之人,他又何须对我恭敬? 我问:“我可以看看你的真容吗?” 占南风道:“南风陋颜,不敢示人。” 也罢,强人所难非我作风。他引我来此,便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没有其他的? 心中忽起一个疑惑,我再问:“你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摄魂一线针。”他眉宇一凝,缓缓笑道,“公子渊曾告诉我,你师承春秋老人学医。” “原来如此。”我更加疑惑,我师承春秋老人学医一事,只有三四人知晓,二哥绝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旁人,何况他只是谋士中的一个,怎会告诉他呢? 怪哉怪哉!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有意隐瞒真正的身份。 我再次试探,“你可知,有关天剑和玉璧的秘密是谁泄露的?从何处泄露的?” 占南风眸光一闪,“我也查过此事,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或许你不知,天剑和玉璧的秘密,世间只有绝少数人知道,我相信我是仅存的一个知道秘密的人,但是我没有散布任何关于天剑和玉璧的消息,因此我断定,我的兄弟,或者我的姊妹,也许还活在世上。” “言之有理,那便是说,是你的兄弟或者姊妹故意散播出来的?”他推测道。 “我始终觉得二哥仍然活着。”我紧紧地盯着他,关注着他的表情变化,“二哥不可能轻易地死在赵兵的兵刃之下。” “我也这么想,可是那日我明明看见公子倒在血泊中。”占南风转首望天,神色悲凄,“赵兵攻城,公子亲率城中仅有的五万兵马抵御赵国十五万雄兵……直至最后一兵一卒,公子仍然奋战到底……” 他越说越激动,神情怆然。 他的悲伤,真切得令人动容,不是假的。我对他更加好奇,他的真实身份,他引我来此的真正目的,他将会如何对待我……公子翼待他不错,但是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便对他的关注很少,或者说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除了那张乌铁面具,不是我粗心大意,而是他真的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男子,而且他也刻意地隐藏真正的自己。 他的武艺与赵慕相较,应该是不相上下;他的谈吐与举止,温雅持礼;他隐约流露的气度,似乎不是一个谋士所有的……前不久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浮现脑中,我更加觉得,占南风应该不是池中之物。 不过,既然他有意隐瞒我,就绝对不会让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总有一日,他会对我和盘托出。我相信! “你要帮公子翼寻获天剑?”我问,紧盯着他。 “正是。”陡然间,占南风扣住我的手腕,“交出三枚玉璧,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神色大变,眼神噬人,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厉? 手腕疼痛,我喊道:“你休想!” 占南风猛地揽住我的腰,“不交出玉璧,我便……” 他嘿嘿一笑,那邪恶的微笑很直白地告诉我:他会侮辱我。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放开他!” 毫无预期地,身后传来一道森寒的声音。 我全身一僵,赵慕竟然追踪我到此处!那么,我与占南风的谈话,他听到了吗? 占南风轻松地将我揽在身侧,无畏地看向赵慕,轻声一笑,“我若是不放呢?” 我挣扎,却挣不脱他的右臂,我望向赵慕,但见他一脸寒霜,“那便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占南风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赵慕的到来?是了,赵慕看见我与占南风深夜私会,必定会怀疑我,占南风如此待我,是不让赵慕怀疑我。 想到此处,我楚楚可怜地唤道:“慕,救我。” 赵慕见我如此,杀机闪过眼底,箭步上前,霍然出招,攻向占南风。 占南风放开我,运力迎击,眨眼间,二人你来我往,掌风呼呼。 占南风不想恋战,寻了良机撤退离去。 赵慕幽恨地望着他消失在街角,然后握住我的双臂,目光深沉。 回到驿站,他送我到厢房门口,“歇着吧。” 他转身离去,我连忙拉住他的手,“慕,怎么了?”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脸孔绷着,面色不悦,似乎生气了。我惴惴不安,揣测着他是否发现了什么,倘若他听到我与占南风的谈话,那很不妙…… 赵慕拨开我的手,冷声道:“没什么,夜深了,你早点儿就寝。” 他再次迈步,我慌了,越过他,伸臂拦住他,“你是不是……” 他直视我,眸光游移,变幻着,犹豫着。我更是心慌,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下一刻,他猛地拥住我,紧紧地抱着我。 我不知所措地任他抱着,感受着他身上的热度,以及他紧致的拥抱,即便我喘息不畅,也不想与他分开。 “我气自己,没有好好保护你,以致于让你被他抓走。”嗓音低哑,赵慕深深自责。 “我很好,占南风没有对我怎样。”我柔柔地安慰他,原来,他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责怪自己。 “我无法原谅自己……倘若你有何不测,我该怎么办?” “你忘了吗?我可以保护自己的。” 他松开我,“你是指摄魂一线针?” 我点头,心中又酸又甜,“为了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赵慕终于露出笑容,“谁敢伤害你,我决不会放过他。” 我戏谑道:“你好残忍!若你登上王位,你一定是个暴君。” 他忽地打横抱起我,直往他的厢房走去,“现在,暴君要开始残暴了。” “寐兮……”他的嗓音喑哑温柔,顷刻间掳获了我。 “嗯……”我低声回应,意乱情迷。 剑眉英挺,鼻梁如山,炽情如火,这样的公子慕,是我所喜欢的。 外袍脱落,我的贴身绸衣已敞开,而他也露出精壮的身躯,与我肌肤相亲。 我的双手贴着他的脸,赵慕以臂半撑着,静静地看着我,喘息渐定,眸中的激情隐隐退去。 “我忽然想到,衣冠冢的确切地点,也许就藏在玉璧里。”我灵光一闪,说出玉璧的玄机。 “哦?”他狐疑道,目露三分邪恶。 “怎么了?”我嗓子干涩,心虚了。 “方才,你一直在想玉璧的玄机?” “呃……不是,我只是……” 尚未出口的话被他吞没,唇舌纠缠,肆意勾挑,带有惩罚的意味,而且他故意以上唇的短须刺我,我闪避不及,疼得直抽冷气。我气恼地推开他,气呼呼地瞪他,“疼呢。” 赵慕邪邪地坏笑,双手握住我的手臂,“惩罚你,是因为你分心。” 我羞窘地垂眸,他轻柔地为我穿衣,罩上外袍,然后自己也穿上衣袍。 我偷偷地瞄他,见他似乎没有生气,才稍稍放心。 慕,不是我对你存有戒心,而是……怎么说呢?虽然我喜欢你,虽然你傻等我十二年,可是我还无法下定决心,毕竟你是公子慕,很有可能你会成为未来的赵王。 赵慕拿来三枚玉璧,放在我手心,“你想到了什么?” 我打开木窗,月华倾洒,将紫玉璧和羊脂白玉璧重叠,高高举着,“玉璧在日光的照射下,出现‘洛’字,在月光下,应该也有玄机才是,所谓日月精华嘛。” 月光照在玉璧上,散发出晶莹的玉光,接着,玉光凝聚,投下一束温润的光,照在赵慕手中的青玉璧上。 “寐兮,不出你所料,日月精华,青玉璧浮现出一个字,洛。” “怎么还是洛?”我假装不解。 “此洛非彼洛。”他淡淡地笑道。 “何解?” “我知道哀王的衣冠冢在何处了。” 我迷惑地看着他,心中微笑,不禁佩服他的过人才智。 翌日一早,我们便前往洛河。哀王的衣冠冢,就在洛河附近。 帝王陵寝,向来占地极广、豪奢气派,天朝亡在哀王手中,他只有窄小简朴的衣冠冢。周边野草丛生,林木稀疏,颇为荒凉,从外观之,衣冠冢与寻常的砖瓦房并无区别,只有那扇厚重的石门表明这并非普通民房,而是坟墓。 没想到的是,公子翼与公子嬴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来到衣冠冢。 我们正要进去,突然,赵慕抬臂,我们止步,静听周边声响。 呼啦啦,众多黑衣人从天而降,顷刻间,刀光剑影,杀戮霍霍。 赵慕一边保护我,一边与黑衣人打斗,我担心他因为我而分心,便道:“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千夙赶到我身边,铿铿两声击退来袭的黑衣人,“公子,我保护她。” 此次,皓儿没有跟来,赵慕将他送到一处安全之所,托人照顾他。而皓儿也在他的说服之下,乖乖地留在那里。 血肉横飞,遍地尸首,不多时,衣冠冢前弥漫起刺鼻的血腥气。 这些黑衣人的行事作风,倒像嬴蛟的下属。赵慕应该早已料到公子嬴蛟和公子翼必定前来抢夺玉璧,因为玉璧是进入衣冠冢的机关要物,抢到玉璧便夺得了天剑,那么,赵慕又有什么部署?应该不会眼睁睁地被人夺去玉璧吧,十八黑甲精骑会不会现身保护? 又有一批黑衣人飞奔而来,加入激战,变成三方混战。后来的这些黑衣人,额头绑着红布条,理应是公子翼的下属。 照此看来,公子翼与公子嬴蛟都是志在必得。 占南风抢攻过来,剑气横扫,逼得周身的黑衣人退开。剑锋直指我的咽喉,我疾步后退,千夙箭步上前,手中长剑挑开占南风的剑,瞬间,两人斗在一处,剑身相击之声异常激烈。 千夙回身反击,占南风避过,骤然斜刺,正中千夙的右肩,千夙吃痛,出招迟缓,就在此刻,占南风抢步上前,迅捷地抓住我,拽着我离开衣冠冢。 赵慕看见我被人抓走,抽身赶过来,黑衣人迅速地列阵,阻止赵慕前来救我。 此时此刻,我唯有自救,可是,未等我扣住银针,便觉后颈一痛,随即晕了过去。 公子翼再次抓我,有何目的?以我交换玉璧吗? 其实,公子翼与公子嬴蛟可以等到赵慕从衣冠冢里拿出天剑之后再行抢夺,那不是更好? 我相信,赵慕会派人查探我的下落,会救我的。 公子翼在洛邑的落脚之处很隐蔽,不是城中,似乎是城郊,至于具体的方位,我不得而知了。 夜色降临,赵慕的下属还没有找到这处隐蔽的民房。 占南风将我关在柴房,手脚绑得死死的,门外还有两名汉子把守,看来是戒备森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占南风的声音,“你们先下去。” 两名汉子应了声“诺”便走了。 柴门推开,再关上。占南风换了那袭深蓝长袍,铁面依旧,温雅与可怖齐聚一身。人人都说公子如玉,他倒有公子般的俊色,只是被半张乌铁面具遮盖了玉面,变成公子如铁。 他在我身前蹲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回来吗?” “洗耳恭听。”我笑道。 “你是赵慕唯一的软肋,以你交换玉璧,赵慕肯定交换。” “你如此笃定?”我反问道,“我倒觉得,在赵慕心中,没有比王位和天下更重要的。” “你不信?那便赌一次,如何?”占南风勾起一抹笑意。 “和你赌?你配吗?”我故意激怒他。 “我不配吗?”他竟然不怒,温笑着与我抬杠。 “因为你必输。”我自信地笑,心里却发虚,赵慕大有可能前来救我,以玉璧交换我。 占南风盘腿坐下来,似乎要与我促膝长谈,“上次……赵慕有没有怀疑你?” 好奇与疑惑再次挠着我的心,我别开脸,轻哼,“关你何事?” 他温言道:“我看得出,赵慕对你的情意不一般。” 我仍是没有好语气,“那又如何?” 其实,占南风的眼眸还是蛮漂亮的,眉宇间英气勃勃,瞳孔乌黑,下颌瘦削,是一位相当英俊的男子,可惜,乌铁面具挡住了他的英俊之气。他的眼眸闪着柔和的光,“你怎么跟我有仇似的?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笑着反问:“你把我掳来,难道不是得罪我?” 他的话真够颠倒黑白的,“其实,我只是帮你试探一下你在赵慕心中的地位。” 我瞪他一眼,别开目光,思忖着怎么将话头引到我想问的问题上。 占南风又问:“如果赵慕得到天剑,你心甘情愿吗?” 很好,终于说到这个话题了。我弯唇浅笑,“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不是你关心的,如果公子翼得到天剑,我不会善罢甘休。” 他笑了,低低的笑声沉厚有力,我好像似曾相识,幼年的零星记忆浮上来…… “现下你是公子翼的谋士,而不是我的朋友,你帮公子翼得到天剑,我会将你当做敌人。” “你说得对,不过我帮公子翼得到天剑,自有我的目的。”占南风附在我耳畔,刻意压低声音。 “你的目的,与我无关,我才是天剑名正言顺的拥有者。” “对,天剑的秘密只有卫王、卫王后、太子和公子渊知晓,哦,对了,还有我们可爱的小公主知道。”他笑若秋阳,轻微的毒辣,“可是,你别忘了,你不再是公主,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能保证天剑不会被人抢走吗?” 我勾起一抹深笑,“无须你提醒,我的事,也无须你费心。我如何处置天剑,是我的意愿,难道你想干涉吗?” 占南风挑眉笑道:“我想干涉,你也无可奈何。” 我无畏道:“那便各凭本事咯。”我眸光一转,“既然公子翼已知衣冠冢在哪里,何不直接进去?那天剑不就到手了吗?” 他冷笑,“衣冠冢岂是轻易进得去的?没有三枚玉璧,擅闯衣冠冢,必死无疑。” 我骇然,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难道天下人都知道了?三枚玉璧是进入衣冠冢的机关要物,除了我,就是大哥、二哥知道,莫非他们将这秘密告诉了别人?还是他们还活在世上?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公子翼的密探,想查什么都能查出来。” 当真如此吗?我不相信,即使大哥或二哥还活在世上,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轻易地散播出去。占南风,绝非普通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蹙眉望定他,审视着他的面容,却无法将他与大哥或二哥联系在一起。 当年,我离开王宫拜师学医,年仅十二,三年期满,我正要下山回国,却听到赵国攻进卫王宫的消息,便匆忙赶回卫都楚丘,谁知半路上便听闻赵兵在卫王宫大开杀戒,所有的宫人和卫王室人员无一幸免。回到楚丘,我望着楚丘的荒凉景象和王宫的断壁颓垣,全身惊痛,泪流满面,悲痛得昏厥过去。 亡国之仇,灭家之恨,此生难忘。 背负血海深仇,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食,被刻骨的仇恨啃噬着,被撕裂的剜痛折磨着……我查知,赵国灭卫由赵显提出,赵王下令发兵,于是,我决定向赵显、向赵国复仇。 即便穷尽一生,我也要复仇! 我要赵显死!要赵国亡! 于是,我来到邯郸,于是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有人摇晃着我,我猛地回神,只听占南风道:“发什么呆?” 我摇头,凄然一笑。 “你别忘了,是赵国亡卫的,赵慕是你的仇人。”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很随意的语气,却绝非随口一说,而是警醒我。 “我从未忘记。”我冰冷道,双眸一凝。 “因此,天剑不能让仇人得到。”占南风言辞切切。 “那就应该让公子翼得到吗?”我反唇相讥。 他冷笑,不语。 我亦沉默,冷眼看着他。 眼中闪耀着细碎的光芒,他低声道:“我可以帮你复仇,不过我要天剑。” 心下讶异,我装作不屑,“就凭你?你有何能耐?你凭什么?” 占南风不以为意,一本正经道:“公子翼继位为王是迟早的事,而楚国灭了赵国也是迟早的事,很有可能,我便是率军攻打赵国的将军,你说我有没有这能耐?” “你所说的是预想、是可能,而不是事实。”我道,“就算公子翼称王,就算你在楚国大展宏图,我将天剑交给你,届时你反悔,或者你灭不了赵国,我拿你如何是好?我呼天抢地也没用了,是不是?” “照此说来,你不信我?” “抱歉,我与你不是很熟。”我疏离地一笑。 占南风逼问道:“那你自信可以复仇、可以约束自己不感情用事?甚至可以将赵慕视为仇人而不动心?” 我的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的仇,不假手他人,我的事,无须旁人费心。占南风,你跟我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公子翼?还不是为了得到天剑而来游说的?” 他低笑,“好!好!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便不浪费唇舌了。” 走到门口,占南风忽然定住,“若你忘了家国之仇,我想公子渊会死不瞑目,你好自为之。” 语音落地,铿锵有力。 一个时辰之后,两名汉子闯进柴房,将我带到一间卧房。上次服侍我的灵儿和另一名侍女进房,为我沐浴更衣。我深感讶异,却也任凭她们摆弄,最后,她们为我穿上一袭月白纹裾长裙,腰束帛带,长发披散。 灵儿笑嘻嘻地赞道:“公子为姑娘挑选的衣饰很符合姑娘的身段和气质呢。” 我一惊,公子翼为我挑选的?他为何为我挑选衣裳? 灵儿引我前往公子翼的卧房,行至院子时,她笑道:“公子等候多时,待会儿姑娘不要惹公子生气哦。” 郊外的静夜,灵儿清脆的声音如珠滚落玉碟,叮叮咚咚,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故意的吗? 我更是迷惑。 我踏入卧房,灵儿掩门离去。烛火摇曳,雪衣长袍的公子翼站在窗前,衣袂如云,纹裾繁复。如此高贵雅俊的公子,在这简陋的卧房,显得格格不入。 我静静地站着,暗自揣度他的意图。 楚翼转身面对着我,从容一笑,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我挑选的衣裳很适合你。” “谢公子。”我莞尔一笑。 “你知道吗?我府里虽有姬妾七八人,却都比不上你。”他站在我面前,长眉微挑,“楚国美人如云,我的胞妹夜嫣公主也生得明艳动人,却也及不上你的聪敏与气度。” “公子谬赞。”我心中失笑,楚翼怎么了?莫非他也……对我有意? “你看似柔弱,实则柔韧;看似冷淡疏离,实则内心如火;看似愚蠢呆笨,实则才智过人。”楚翼一连串地赞我,“你喜欢隐藏自己,也善于隐藏。” 我垂眸浅笑,这个时候,我唯有选择沉默。 他抬起我的下颌,眸底的深笑别有意味,“你是秦王的寐姬,是吴王和吴文侯的寐姬,更是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 心神震动,我骇然,不过想来也是,他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是迟早的事,“那……公子想如何?” 楚翼撒手,连声低笑,“既是艳姬,那便好好伺候本公子。” 王侯公子,贵族大夫,府中多养姬妾,自天朝以来便是如此风气。公子翼并非专情男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淫邪。我也不怒,敛神静气,“公子胸怀大志,丘壑万千,岂是吴文侯之辈?既然公子已知我真正的身份,为何不向秦王报信?” 他笑道:“若秦王知晓你的行踪,我便得不到你,更不能欣赏美色,你说我怎会向秦王报信?” 这会儿你不会向秦王报信,难保以后你不会。我心明眼亮,不语。 “你放心,得到你之前,我不会透露你的行踪。” “那我便不言谢了。” “不思秦国,情愿待在公子慕身边,无名无分,寐姬,你真的不愿回秦?”楚翼眸光深深,疑惑道。 “寐兮一介女流,实在不足挂齿,不劳烦公子费心。” “莫非你想成为睿侯夫人?”他笑问,言辞锋利。 睿侯,便是公子慕。五年前,公子慕战功彪炳,赵人无一不服,人心所向之下,赵王封他为睿侯,赏赐无数。 我疏离道:“公子费心了。” 楚翼骤然扣住我的手,眸光森然,“那便让本公子也尝尝艳姬的美色。” 我冷了脸,冷了声,“公子不要忘了,洛邑归属赵国,倘若公子想平安地回到楚国,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他低笑起来,“我既然敢来洛邑,便有本事平安回楚。” 我再次沉默。 他的指尖触上我的脸颊,笑得放肆,“此等艳色,赵慕钟情于你也不出奇,本公子自然也想尝尝,寐姬,本公子并不输赵慕。” 我宛然一笑,“只怕公子消受不起。” 楚翼眸光熠熠,伸臂扣在我的腰间,“本公子自信还有消受美人的本事。” 我也不挣扎,静静道:“今晚之前,我以为公子是正人君子,将会是胸怀天下的楚王,今晚之后,公子在我的心目中,只是觊觎美色的普通男子罢了。”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他放肆地大笑。 “不敢,我知道公子不会放过我,不过公子一定不会得逞。” “为何?”楚翼不由得好奇道。 “因为我。” 简单的话语,沉朗的嗓音,从门外传进来,我再熟悉不过。我相信,他必定会来。 我推开楚翼,看过去。楚翼亦转首望去——无情推门进来,手握天残剑,面若寒冰。 无情看了我一眼,目光宁静得没有任何起伏。 见是无情,楚翼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诧,“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我要带她走。”多日不见,无情仍是那么冷酷,大言不惭,冷傲慑人。 “可以,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楚翼微眯俊眼,杀机滚滚。 天残剑迅捷出鞘,寒光横掠,无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得楚翼后退数步,紧接着拉过我,急速奔至外面,但是,院子里已布下天罗地网。 楚翼的下属约有二三十人,列阵扬剑,层层包围。 我不想无情再次为我受伤,不想欠他越来越多,于是我劝道:“你走吧,他们要等的人不是你。” 无情眼观四方,杀机骤然闪现,“既然来了,便不能空手而回。” 无情仍是无情,黑衣示人,神出鬼没,言辞不多,却字字珠玑。他总在我身陷险境的时候出现在我身旁,屡次为我受伤,我欠他的人情债越来越多,我该如何偿还?他的心意,我酬之以何? 我将心一横,步步向楚翼退去,“无情,你走吧,他们要的是玉璧,不会对我怎样的。” 无情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满脸的失望,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楚翼温雅地笑,占南风却绷着脸,紧紧地盯着无情。 “无情,我等的不是你,我可以让你走。”楚翼朗声道。 “既然不是等我,那便好。”无情竟然还剑入鞘,姿势潇洒帅气,黑袍的衣角被夜风掠起,飘扬如水,“楚公子,劳烦你将我与她关押在一处。” 我又惊又奇,不明白无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翼拊掌笑道:“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果然是情有独钟啊。既然你开了口,本公子便卖你一个人情。来人,将他们关在柴房,若是让人跑了,唯你们是问。” 于是,我和无情被他们绑了个结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柴房里只有一盏烛火,光影昏暗,他不语,我也不开口,任凭漫长的深夜慢慢流逝。 赵慕真的会拿玉璧来救我吗?今晚不来,明日会来吗?而公子翼只是单纯觊觎美色吗?还是另有所图?呀,对了,他是以此逼赵慕现身。他知道赵慕的密探一定会找到这里,因此便故意那么对我,以此逼迫赵慕以玉璧来交换我。 而无情再次现身救我,本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与我屈居柴房,甚至全身被绑?他究竟想做什么?只想陪着我吗? 想到此处,心中轻叹,我更不敢开口了。 “你乏了吗?”无情低声问,“若是乏了,就靠在我背上睡吧。” “嗯,乏了。”我顿时觉得他的背滚烫滚烫的,他身上的热度传至我身,我不自在起来。 沉默片刻,他又轻声道:“你叫我走,是不是不想让我和楚翼那些人打、不想让我受伤?” 我一愣,想不到他竟然猜到我的心思,“你想多了。” 无情沉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很近很近,“无论是不是,我都会记在心里。” 我气急败坏道:“那你又为何陪我在此受罪?” 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我时常夜宿野外,现在有屋瓦遮头,不是更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为我付出这么多,却从不曾对我说起什么,也不曾要求我什么,只是默默地、心甘情愿地为我涉险,我不是不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我不希望他总是这样为我付出,可是他会遵从我的意愿吗? “无情。” “何事?” “我喜欢赵慕。”我知道,他会失望,会心痛,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我知道。”他沉默了半晌才应了这三个字。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我必须硬起心肠,必须对他残忍,斩断他对我的情丝。 “这是我的事,你无须为我费心。”无情淡淡道,声音淡得毫无波澜。 第17章 :王剑 无情,在凌晨时分离去。 虽然我没有睁开眼,但是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流连好久才离去。 我终于明白,他在此陪我一夜,是为了防止公子翼再对我有何不轨的举动。 天色大亮,赵慕携着玉璧前来。 翩翩美男,公子如玉,当世两大公子首次对峙,杀机暗藏,激流暗涌。 那两双俊俏的眸子,皆是笑如清风徐徐,却是眼角凝霜,冷冽冻人。 楚翼担心三枚玉璧是假的,不肯轻易放我,赵慕便道:“公子翼若不信,现下便可前往衣冠冢,我们愿一道前往,寸步不离。” 楚翼眸光一转,笑道:“公子慕果然爽快,好,那便委屈公子慕与我走一趟。” 赵慕有此提议,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他这么做,必定已有部署。 两大公子一朝争锋,斗的是心思与谋略,押上身家性命,最终会是什么结局? 赵慕与我并肩而行,前后左右都是楚翼的下属,我们根本没有机会逃脱,而赵慕似乎也没有逃脱之意。 “无须担心,那玉璧是真的。”他附在我耳畔低声道。 “你不会真想把天剑给他吧。”我也压低声音。 “放心,我已有部署。”他轻松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不得不相信他的奇谋能够夺得天剑。 终于抵达哀王衣冠冢,天空阴沉,秋风横扫,乱草纷飞,乌鸦盘旋,衣冠冢的四周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站在巨大的石门前,众人都在研究如何打开石门。石门光滑如镜,没有巨型铁锁,周边也没有开启石门的机关。 楚翼看向赵慕,“玉璧既是机关要物,应该可以开启石门,可是上面根本没有形似玉璧的凹槽。” 赵慕事不关己地耸耸肩,“我也不知。” 我侧眸,“占南风,你知道吗?” 占南风不悦地瞟我一眼,“我怎会知道?” 楚翼示意四名下属上前,他们又是敲又是推的,石门却是纹丝不动。突然,“咻——咻——”数声,顶上射下一排利箭,四名下属顿时成为肉靶子,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尸首被拖下去,楚翼与占南风对望一眼,各自思索。 片刻,我上前道:“我看看。” 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接着又四处敲着,我微提右足不经意地踢向石门的正下方,忽然,石门的正中间起了变化,慢慢地浮现出三个圆形凹槽。 众人惊喜,楚翼将三枚玉璧分别嵌入凹槽,青紫白为序,眨眼间,轰隆一声,石门自行打开。 我们鱼贯而入,取下玉璧走入冢内。 外面看来,衣冠冢并不大,却没想到冢内规模甚是庞大。点燃壁上的松油灯,顺着廊道走了好长一段,终于看到一道玉门,玉门右侧有一个凸起的按钮,玉门前方地上却刻有一幅怪异的方形图案。 占南风走上前,伸指轻按那按钮,玉门没有反应,却有细如发的银针飞射而出,如密集的雨袭向我们。赵慕揽着我左闪右避,银针从耳旁飞过,从头顶越过,从身侧闪过,惊险万分。若非赵慕保护我,我早已被射成了刺猬。而楚翼的下属,闪避不及的只能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大家气喘吁吁地站定,转头四望是否还有暗器突袭,那些下属的脸上布满惊恐。 赵慕揽着我,我与他靠得很近、很近,我感觉得到他急促而温热的鼻息……我们相视一笑。 看着众人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心中冷笑。 接着,我行至那幅怪异的图案前,做沉思状,“这图案有古怪。” 赵慕也走过来,低头看着,附和道:“这图案确实怪异,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楚翼问我:“你瞧出什么了吗?” 我假装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向他伸出手,“把青玉璧给我。” 楚翼倒是爽快,立即将青玉璧递到我手中。我蹲下来,把青玉璧置放在图案中的某一处。 占南风站在我身后,“聪明,若非眼力绝佳,必定看不出这纷乱的图中蕴藏着这么一处圆形。” 青玉璧一放上去,玉门缓缓开启。 众人进入玉门,我拿起青玉璧走在最后面,赵慕在玉门边等着我,深深的目光有些讶异。 我知道他会起疑,然而现下不是理会他的疑心的时候。 走了一小段,出现了下行的台阶。当先者不敢妄自走下去,楚翼催促,他们才继续前行。 越往下走越黑暗,当先者一边前行一边点燃壁上的灯盏。 原来,哀王的衣冠是在地下。 我闻到一种发霉的气味,却只能屏息忍着。地下通道阴冷潮湿,我不由得抱紧双臂以御寒。 前方赫然出现一道石门,相较衣冠冢的大门而言,这道石门小了一半,门上却刻有精妙的图案,云彩漫天,飞龙腾跃,腾云驾雾。图案正中,有一处圆形凹槽,该是开启石门的关键。 楚翼将紫玉璧放在凹槽上,退开一步,石门却纹丝不动。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暗器飞射的声响异常清晰,飞刀疾射,簌簌有声。 赵慕再次护着我躲过银光森森的飞刀,而在这狭窄的地下通道,难以闪避,楚翼的下属死了一半,惨叫声声,尸首横叠。 “怎么会这样?”楚翼转身看着我,面色不悦,“石门上不是飞龙图案吗?紫玉璧上不也雕着龙首吗?怎么不对?” “配龙者,何?”我淡淡问道,语声悠长。 “凤。”占南风接腔道。 我笑望着他们,略挑黛眉。赵慕见我如此,摇头失笑。 楚翼气恼地瞪了占南风一眼,随后换以羊脂白玉璧,石门才开启。 相较地上,地下的石室规模庞大多了。来到一间石室,满目宝光,金光烁烁,晃人双眼。目之所及,皆是财物辎重、珍奇异宝,楚翼的下属个个两眼放光,贪婪之色一览无余。 “一样东西都不准带走。”楚翼下令。 “诺。”下属们轻声答应。 接着又来到一个宽敞的石室,是普通石室的两倍大,众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映着森然银光——整个石室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利器、枪戟矛盾等兵器,有些奇形怪状的根本瞧不出是什么,更叫不出名。 这些利器,比普通的刀剑厉害数倍,若是一件在手,不能称雄天下,也能耀武扬威一方了。 占南风说出了大家的疑惑,“哀王衣冠冢藏着财物与兵器,有何目的?” 楚翼嗤之以鼻,“或许,哀王的后人有所图谋。” 赵慕沉思道:“据传闻,天朝王室被各诸侯国联军屠戮殆尽,除非有遗孤逃脱。” 我继续前行,“天朝已经灭亡两百多年,纵然有遗孤,也只是凡人。” 最后一道门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铜门厚重,泛着冰冷的暗光。 铜门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门的四周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真的是无从下手。 此次,楚翼学乖了,不再擅作主张,而是朝着我弯臂一礼,请我参详。 我“义不容辞”地站在铜门前,上下左右地看着,“最后一道门,我也不知能否打开。” 楚翼拍着赵慕的肩,“有她相助,公子慕所想之大业指日可待,不过,消受美人恩是会折寿的,你可要小心了。” 赵慕夸张地一笑,“无须你费心,我一向顺风顺水,倒是老兄你,能不能称王,我等着瞧。” “父王的心意,我早已心中有数,赵王的心意,你可要多加查探。” “那是自然,你在楚国当王,我怎么可以让赵国落在别人手上?况且,往后逐鹿天下、兵戈杀戮,若是没有像公子翼这样的对手,我会寂寞的。” 两人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 一山难容二虎,果然说得不假。只是,最终谁是虎啸天下的霸王,尚未可知。 占南风来到我身侧,“还没头绪吗?” 我反问道:“你呢?没什么发现吗?” 一路上,我一直观察占南风,虽然他极力掩饰着什么,可是难逃我的双眼。对于衣冠冢大门和之前的两道门的开启机关,他似乎刻意隐藏着什么,不想让人看出什么,着实有点儿古怪,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感觉。 占南风手指着脑门,“你才智过人,我比不上。” 我一笑,对赵慕道:“公子,你还记得‘日月精华’吗?” 赵慕来到我身边,“记得。”他恍然了悟,瞬间又颓丧,“可是这里是地下,哪有什么日光月光。” “没有日光月光,有火光呀。” “火光也行?” 我示意那两位举着火把的下属走过来,接着从楚翼手里拿过紫玉璧,高举着,火把在后。 众人看着我这奇怪的举动,一脸的不可思议。 片刻,紫玉璧发出一束紫光,投射在铜门上,奇异的是,铜门上的圆形光晕慢慢地变化,变幻成龙首的形状。众人啧啧称奇,目不转睛地看着,紧接着,龙嘴忽然张开,仿似虎啸一般,那龙嘴越张越大,最终,龙首渐渐地消失,光晕也渐趋暗淡,而铜门却哐啷一声开启了。 惊奇之后,是惊喜。 顺利进入最后一道门,点亮灯盏,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间宽广的石室,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北首有一长形石案,停放的正是一具楠木尸棺,而东侧的石案上,供奉着一柄长剑,剑鞘乌黑,毫无光泽。 占南风缓步上前,“这柄长剑应该就是天剑。” 楚翼也走上前,是那种宝物即将到手的欣喜,“不是天剑还是什么?” 我侧眸看向赵慕,他不以为然地微笑,似乎毫不在意公子翼得到天剑。 占南风握住剑柄,用劲,再用劲,却怎么也拿不下来,“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暗器飞射的声音再次响起,众人已经历数次暗器的突袭,此次倒是神速地避开。赵慕亦眼疾手快地拽住我,右转,跳跃,腾挪,倏地将我推开,又再次把我拉近,像是一种奇特的舞艺。 数声惨叫,楚翼的下属身中那奇异的暗器,片刻丧命,如今只剩五六名下属而已。 “怎么回事?”楚翼惊悸地后退,“难道取剑也要玉璧?” “公子,南风鲁莽了。”占南风歉意道。 “不是鲁莽,而是故意的。”我讥笑道。 楚翼不理我的话,占南风不以为意地一笑,拿着三枚玉璧行至尸棺前,来回察看,最后站定在尸棺中部,分别将三枚玉璧并排放置,青紫白为序。 我懒洋洋道:“小心一点儿,顺序错了,说不定有毒气毒死我们呢。” 占南风瞥了我一眼,楚翼侧眸,不悦道:“公子慕,好好管教你的女人。” 赵慕握住我的手,笑道:“有妻若此,何须管教?” 我转眸看他,心间灌满了蜜糖,他目视着我,深情款款。 占南风终于取下天剑,目的已达到,取了三枚玉璧,我们原路返回,然而,衣冠冢外,等着我们的将是什么? 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楚翼命两名下属先行出去探风。那下属巡视了一圈,朝我们打了个手势。 占南风率先出冢,接着是楚翼,赵慕与我在后。 天空仍是阴沉沉的,阴风呼号,乌鸦凄惨地叫着。 楚翼专注地凝视着天剑,天朝王剑,相较寻常的银剑,形制大了一半,又厚又重。剑鞘雕纹繁复,剑柄上雕有龙首,且镶着一枚暗光盈盈的墨玉。整体观之,天朝王剑给人一种气势磅礴、威严霸气之感。 他目光闪亮,缓缓抽剑,嘶嘶嘶的声音很刺耳。 剑身出鞘,却是毫无光泽,暗淡不已,有如废弃的刀剑一般。 “怎会这样?”占南风满目惊讶,“难道这剑是假的?” “是真的。”楚翼的目光仍自流连在王剑上,“沉寂两百多年,自然是毫无光泽。” 还是公子翼有点儿见识,不过占南风不至于这么没见识呀,难道他真的并非我所想的那般…… 赵慕笑道:“传闻天剑并非普通人可以驾驭的,若是有缘人,便可令天剑重焕光泽,恢复原本的剑气与杀气,所向披靡,号令天下,否则,便如废剑一般,毫无用处。” 楚翼还剑入鞘,“公子慕倒是见多识广。” 赵慕笑得异乎寻常,“公子翼已得到天剑,我们可否先行一步?” 楚翼眯眼,看着赵慕,正要开口,却突然传来细微的异响,众人都察觉到一股杀气的逼近,转眸四望。 无数黑衣人从天而降,呼啦啦的声响像是大鹏展翅,赵慕拉着我疾速闪避到一侧。 楚翼一伙人被围困住,占南风喝道:“何人?报上名来。” 黑衣人都不出声,下一刻,三人自不远处走来,当中者,身量魁梧,长身黑袍,容色略黑。 正是秦公子嬴蛟。 赵慕与我对视,唇角勾起诡秘的笑。 嬴蛟立定,与楚翼相距一丈,似笑非笑。 “秦公子嬴蛟。”楚翼咬牙道,一字字极为清晰。 “楚公子翼。”嬴蛟轻松道来,面上的微笑越扯越大,“天剑不属于无能之人。” “那便各凭本事。”楚翼四处望了望,冷笑,“你以为我没有部署吗?” 占南风击掌三声,顷刻间,又一批黑衣人自四面八方涌现,额上绑着红布条,人数颇众。 嬴蛟的人马迅速齐集一边,而楚翼的人马也聚在一边,两方对阵,刀剑相向,局势一触即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慕惬意地笑。 “你就是渔翁咯。” 赵慕揽着我,继续观看秦楚相争。 乌鸦乱叫,黑羽掉落,激战开始。 嬴蛟年纪虽轻,手下却无弱兵,且秦国尚武,下属皆是以一抵三的精锐。而楚翼也非善类,公子府的谋士与剑客数不胜数,训练有素的勇士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场因王剑而引发的激斗,精彩、残酷,赵慕与我作壁上观,看得惊心动魄。 满目刀光剑影,血腥气缭绕于鼻端,缺胳膊断腿的尸首越来越多,秦楚两国的勇士倒下一半,伤患无数。而两位公子却站在一侧,冷目观战。 突然,他们漠然对视,杀气凛凛,下一刻,他们各自抽剑,剑指长空,静立片刻之后向对方疾奔,剑刃相击,相格凝定。四目相对,两位公子的脸上都笼罩着杀伐之气。 紧接着,两人打起来,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招招毒辣。公子如影,一黑一白,剑气如虹。 “慕,你觉得嬴蛟胜,还是楚翼胜?”我问。 “他们都不会胜。”赵慕淡淡一笑。 自大的家伙。我笑,他的言外之意便是:胜者是他自己?他究竟有什么后招?难道是十八黑甲精骑? 无论是个人,还是下属,公子翼和公子嬴蛟皆实力相当。下属死伤大半,他们也斗得互有损伤,赵慕这招“作壁上观”可谓高明。只是,为什么那两位公子没想到赵慕的图谋? 忽然,赵慕伸指在口中,一声清亮的口哨传遍四野。 楚翼和嬴蛟闻声,止了打斗,转头四望。 不久,大地似乎抖动起来,马蹄踏击大地的声响震得所有人都愣愣的。 转眼间,风驰电掣的骑兵飞掠而来,黑甲恍如乌云滚滚。就在大伙儿呆愣的空档,精骑扬刀,纵马杀来,刀光横掠处,血影飞溅,残肢委地。 众人回神,奋起反抗,然而,他们打斗已久,对十八名精骑来说,根本就不堪一击。 这场杀戮,就像真正的战场拼杀,残酷,冷血,毫无保留余地。 很快的,楚翼与嬴蛟的下属皆成为骑兵的刀下亡魂,只剩两名下属护在左右。 占南风与樊毅分别护着自己的公子仓皇奔逃,而王剑仍在楚翼手中,我想赵慕绝不会罢手。 果不其然,精骑首领左越望了赵慕一眼,便率先策马追杀而去。 赵慕扣着我的手,轻松道:“我们也去瞧瞧。” 公子翼和公子嬴蛟,落败如斯,不知赵慕会不会赶尽杀绝? 走了一段路,终于听见刀剑相击的打斗声,赶过去一瞧,却没有两位公子的身影,只有两个黑衣人与精骑斗得天昏地暗。这两个黑衣人所使的皆是平生绝学,力求速战速决,剑气霸道得令人无法近身,杀气有如飓风狂扫,锐不可当,地上的落叶被剑气带起,飞旋着向精骑涌去。 十八精骑擅马上功夫,各种兵器也是信手拈来,武艺修为不在赵慕之下,可是,与那两位黑衣人对阵,却占不到一丁点儿便宜,连他们的衣角和毛发也碰不到,因为,两位黑衣人采取快攻的策略,快、准、狠,下手毒辣,一击即中。 “无情!无泪!”赵慕紧紧锁眉,语气重若千钧。 “他们也觊觎王剑?”我不可思议道。 灰飞烟灭,暴风骤雨,双剑合璧,其威力大大增强,我并非首次见到。而此次,他们拼了全力夺剑,发挥出来的威力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八精骑都身受重伤,王剑被无情抢去,再无能力夺回王剑。 望着无情与无泪迅速离去,赵慕恨得咬牙切齿,“想不到他们是最后的黄雀。” 我若有所思地问:“那该如何是好?追捕他们吗?” 他凝眉远望,抿唇不语。 本以为王剑已经到手,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是无情与无泪,赵慕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只能命下属查探他们的踪迹,再行夺剑。 一整晚,他绷着脸,目光森冷,不知在想什么,皓儿唤他,他也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理皓儿。我心中惴惴,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他早早地回房,我也只能带着皓儿回房歇下。 子时,皓儿睡得很沉,我谨慎地走出厢房,确定无人跟踪后便往城外奔去。 来到约定的地方,却远远地望见无情与数名黑衣人对峙,我立即闪避在一株树后,静观其变。 从他们的对话得知,这些黑衣人是公子翼、公子嬴蛟与公子慕的下属,负责追查无情的踪迹。无情发现了他们,便引他们现身。 “你不用得意,明日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一人道。 “是吗?”无情冷笑,骤然抽剑,寒光一闪,说话的那人便倒地身亡。 其余三四人步步后退,无情缓缓转身,他们吓得拔腿就跑,可是步伐快不过无情的剑。眨眼间,他们都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郊野外。 无情朝我这边走过来,步履略沉,夜风掠起他的发、他的衣角,这个瞬间,我忽然发觉,他与赵慕一样,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气魄慑人,冷酷而帅气。 当我意识到自己失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面前,墨玉般的眼睛盯着我,“他们必须死。” “我明白。”我笑了一下,转身走向附近的小河。 “你确定无人跟踪你吗?”无情四处望了望,巡视一圈才放心。 “假若赵慕发现我半夜与你私会,我也有法子的。”我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他站在我身侧。 夜风钻入衣袖,遍体生寒。星空倒是璀璨的,像是神女随手在无边无际的墨蓝幕布上撒了一把碎晶石,闪亮永恒。 无情静静地陪着我,永远是寡言的。我侧身,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问道:“有什么不妥?” 我捏住他的左臂,用劲地捏,“你受伤了吗?无泪呢?” 他轻笑,拂开我的手,“没有,今晚无须你为我包扎。” 每一次他为我出生入死都会受伤,没想到此次倒安然无恙。 我稍稍放心,“那便好,对了,无泪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他自愿与我一起冒险的,他说他担心我有命去、无命回,便协助我夺剑。” “原来如此。” 无情说,倘若没有无泪的协助,他一人夺剑,还真是没有把握。他们得到天剑以后,担心赵慕的下属追来,或是有人盯梢,无泪便带着假的天剑引开三位公子派出的密探,无情折回哀王衣冠冢,将真的天剑埋在衣冠冢东侧三丈之外,掘地三尺。 我望着满天星辉,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天剑又回到哀王衣冠冢。” 他赞道:“你的所思所想,确是高明。” 我诚恳地致谢,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温热的眸光从我脸上移开。 是我让无情夺剑的,真正的黄雀不是他,而是我。 那夜,他在柴房陪我,以防公子翼对我不轨。我知道天剑即将重现天日,但绝不能落入其他人之手,因为我才是天剑名正言顺的主人,除我之外,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我想到了无情。 我知道,无情被我的话伤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点儿不安。 漫漫长夜,还有几个时辰才会天亮,如何熬过去?想到他每次为我身陷险境,每次都为我受伤,我又愧疚又难过,觉得他过于执著、傻气,可是,我真不知如何让他不要继续傻下去。 想了好久,我才想出一个法子。 “无情,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打破夜的宁静。 “何事?”无情低低地问。 “这件事凶险万分,如果弄不好,你就会丧命,如果你侥幸办成了,此后的日子也会刀锋饮血、杀机重重。”我没有夸大事实,这件事的后果,完全可以预料得到。 “对我来说,没有比做剑客更凶险的事。”他没有被我吓到,嗓音十分平静。 我强硬道:“无论成功与否,你帮我办完这件事后,我不希望你再为我涉险。” 无情没有接腔,好像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久,他才问:“究竟何事?” 我说出“夺取天剑”的时候,他并没有惊讶,或许是我看不见他震惊的表情。 我接着道:“楚翼、嬴蛟、赵慕,三方必定为天剑争得头破血流、损失惨重,待他们杀得兵卒殆尽时,你便现身,趁机夺取天剑。” 无情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我会看准时机再出手。” “可是你还没答应我,这件事后,你不要再为我涉险。”我决意迫他答应。 “皓儿的母亲涉险,我可以不理吗?”他淡淡地反问一句。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句,让我更是哑口无言,他道:“倘若我受伤了,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流血,不为我包扎吗?” 的确如此,我只是将他当做朋友,却也不会看着他流血而什么都不做。咳,我该怎么说服他呢? 本想以夺剑一事令他不再为我涉险,却变成他再次为我踏上刀锋剑丛。 无情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我想拒绝,却又把话咽回去了。照他的脾性,应该不会听我的。 我唯有拉紧他的外袍,因为城外的夜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外袍混合了汗味和他身上的气味,融合成一种男子汉的体味,缭绕于我的鼻端,缠绵不去。 身上渐渐暖和,我以眼角余光瞥见他面色宁静,他也不说送我回去,难道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可是,我不习惯这样的平静,我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 “寐兮。” “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们竟然同时出声。我侧眸看他,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无情看着我,眸光宁和,“回到邯郸,何时与赵慕成亲,设法知会我一声。” 或许我看错了,他的眼眸深处没有伤,没有落寞,可是,我不想欺骗自己。即使他再如何隐藏,我也看得见。 “我毕竟是秦王的寐姬,能否以另一个身份潇洒地活着,还未可知。”我冷然一笑。 “赵慕所想之事,一定可以办成,你该信他。”他的语气是由衷的。 “我也不知,对未来之事,我不敢妄断,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慕会是一个好夫君,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无情缓缓说着,很平静,却又似乎压抑着什么。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无端地觉得不妥,他这话像是交代什么似的。 他又道:“赵慕至今无妻无妾,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择要道来,“十二年前,我是赵显侯府的舞姬,赵慕在赵王宫中见过我一面……赵显将我送给秦王,当时赵显权势滔天,赵慕还没有得到赵王的宠信,便只能看着我远去秦国……十二年后,他得知我被赵显抓回侯府,便夜探侯府救我。” 他感慨道:“原来,赵慕至今未婚,是因为你。” 我轻笑,“原本我也不知,前几日,他才告诉我的。” 无情失笑,“十二年深情,十二年痴等……我真的比不上他。”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敬佩与自嘲。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开解他,“你不要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 瞬间,沉默。 也许,今晚谈过之后,他会真正地放下我,不再想着我。他是剑客,理应无情,对剑客来说,斩断情丝是不是较为容易一些? 我无耻地想着,转向另一个话题,“我让你夺剑,你为什么不问原因?” “剑客只执行任务,不该问的不会问,尤其是不会向事主问一些与任务相关的事。”无情慢慢道,望着那广袤无垠的苍穹。 “你将我当做事主?”我明白剑客行走天下的处世原则,却有意逗他。 “不是,我只是习惯了不问缘由。”他似乎有点儿无措,紧张地解释道。 我淡淡地笑,“如果我告诉你,你想听吗?” 他转眸瞅着我,零星的星辉落入他的眼中,使得他的黑眸晶亮夺人,“你想说,我便想听。” 于是,我从两百多年前开始说起。 天朝最后一个王,哀王,穷奢极欲,刚愎自用,不思朝政,奸人当政,苦役苛捐横行,从各诸侯国搜刮民脂民膏,天下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各诸侯国暗中密谋推翻暴政,最后组建成百万雄兵,陈兵洛邑城外三十里。一月后,天朝灭亡,哀王斩首示众,王室人等一个不留,然而,总有百密一疏,总有漏网之鱼。 哀王最小的公主,年仅十五岁,由忠心耿耿的内侍和护卫护送逃出洛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两年后,公主孤身一人流浪到卫国,饥寒交迫之下晕倒在墙角。幸运的是遇到了卫国公主,卫国公主见她可怜,便带她回宫。 卫国公主见她长得眉清目秀,伶俐可爱,便让她在一旁伺候着。当时的卫王是卫国公主的兄长,登位不久,机缘巧合之下,卫王在胞妹的寝殿里见到天朝公主,一见倾心,便向妹妹讨了她。于是,天朝公主成为卫王的姬妾,十年后,成为卫王后。 卫王宠爱天朝公主,她便将自己的身世和天剑的秘密告诉卫王,卫王对她更是怜爱有加。 卫国国小势弱,无意与各国争锋、争霸,即使知道天剑的秘密,也从未想过夺取天剑称霸天下。不过,卫王担心后代子孙对天剑起了觊觎之心,便命匠人雕了三枚玉璧,将天剑的秘密隐藏在玉璧内。驾崩之前,卫王将三枚玉璧放在一方檀木匣中,严禁历代子孙打开檀木匣,更严禁子孙与诸国争霸。 两百多年来,历代卫王尊重先祖的严令,未曾打开过檀木匣,直至赵国灭卫的前三年。 此时的卫王对檀木匣大感兴趣,命匠人开锁,三枚玉璧重见天日,而其中的一册竹简叙述了天朝公主与卫王的情缘。当时的卫王将先祖与天朝公主的传奇恋情告诉了年幼的雅漾公主,因为雅漾公主不想离开父王、不想跟春秋老人学医,因此,卫王就把这段传奇告诉小女儿。 赵国对卫国虎视眈眈,豺狼之心昭然若揭,卫王知道赵国发兵来袭是迟早的事。于是,在赵国攻陷楚丘之前,将天剑的秘密告诉太子和公子渊,更将三枚玉璧分别交给云氏、马氏、范氏,要他们秘密离开楚丘,拼死保护玉璧,不得有失。 这个时候,雅漾公主在春秋老人那里学医已三年,正值期满下山,却听到赵国灭卫的消息,于是仓皇回国……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没有见到父王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破碎的家国、荒凉的楚丘,她的家,她的国,已经灰飞烟灭,只剩她一人,孑然一身。 我缓缓道来,语声幽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传奇,别人的生离死别,别人的悲痛血仇。 “雅漾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玉璧的下落?”无情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雅漾公主望着昔日的王宫变成断壁残垣,悲痛难抑,昏厥过去。”雾气笼住眸子,我使劲地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落,“公子渊的贴身内侍救了雅漾公主,告诉她公子渊的遗言,还让她有机会便去寻剑,为卫国复仇,为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复仇。” “原来如此。”无情望着我,黑眸中漾着怜惜与悲痛,“雅漾公主,便是你,是不是?” 我颔首,泪水终于滑落。 他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低柔道:“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我急道:“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帮我,我只是……把你当做兄长,在你面前,我可以毫无保留,就像河水那样澄澈透明,而不需要隐藏自己、掩饰自己。” 无情笑得温柔亲切,“我明白,其实,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我诧异道,转念一想,莫非他的师父…… “你师父是春秋老人,我师父也是春秋老人。” 这个真相,对我来说,是大大的惊喜。他老早就知道我们同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也不说? 无情瞧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在竹屋的时候,我中了铁蒺藜的毒,你为我解毒,我看见你的银针袋,我认得那是师父的银针袋,因此,我便知道你也是师父的徒弟。无泪和我们一样,都是春秋老人的徒弟。我学艺三年后,无泪才上山拜师学艺,再两年,我下山闯荡,而无泪也在山上待了五年才下山。” 原来如此,因为银针袋,无情认定我是他的师妹,而无泪也见过银针袋,应该也知道我是他的师妹。怪不得无泪看见银针袋时,眼神怪怪的。而无泪帮我夺剑,是否因为这层关系? 我接着道:“师父从未说过自己,也从未说过你们,难怪我对你们一无所知。” “师父是世外高人,通五经贯六艺,精于剑术和医术,兵法奇谋、行军打仗也略通一二,我们学一辈子,也学无止境。” “何止略通一二,师父对于行军打仗很有一套的。” 医术之外,师父也把一些关于行军布阵的竹简扔给我看,我没有多大兴致,问他为什么要看,能不能不看,他非要我看,而且还要考我。被逼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看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简,不过,看了一月,倒是看出了些味道。之后,师父一边教我医术,一边教我兵法谋略,经常在屋前以黑白子摆起阵仗来,模拟两军对垒,各出奇谋。 无情看着我,微笑着,我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咐,不由得悲伤起来,“可惜,我下山前,师父与世长辞了。” 无情一愣,继而大恸。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师父年已百岁,去的时候很安详。” 他点点头,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 我又想起一事,“你和无泪师承春秋老人,世人都不知道吗?” 无情反握着我冰凉的手,转头面对着波光平静的河面,“师父收徒弟很严格,若非品行端正、心性纯良,绝不会收,而且,我们下山后闯荡天下,不能声称是春秋老人的徒弟,否则师父会收拾我们的。” 我点头称是,“师父喜欢清静,不理纷扰世事。” 我与他相视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出手。 他看着我,眸底的情愫化为清澈的瞳光,“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于是,我们一道转身,往洛邑的方向走去,只是,刚刚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抹人影。 夜幕下,那人白衣苍苍,衣袂飘荡而起,在浓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张单薄的剪影。 赵慕。 我惊愣住,心慌慌的。 无情握了一下我的手,低声道:“相距比较远,我们的谈话,他应该听不到。” 我有些无措,呆呆地望着赵慕。 无情平静道:“我先行一步,你和他回去吧。” 我猛然回神,恍惚觉得他的声音好冷好冷。我扭头看着他一步步离我而去,步伐迈得很大,背影如山。 无情,对不起。 我向赵慕走过去,暗自想着应对之词。 赵慕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离去,步履奇大,我三步并作两步才赶上他。 我知道,他生气了。 回到城中的驿站,他对我不理不睬,直往他的厢房走去。我急得抓住他的手,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拂开我的手,看了我一眼,目光如冰,随后要关门。我不让他关上门,拼命地抵住,最终,他拗不过我,松了手,脱下外袍,兀自就寝,完全当我不存在。 我气恼地坐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无情私会?” 赵慕没有回答,朝里翻了个身,我气呼呼地转过身,朝着他坚定道:“我没有做错。” 他仍然不为所动。 我假装委屈道:“我知道天剑对你很重要,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无情私自会面,可是,我想知道无情为什么要夺天剑,我想说服他把天剑交给我……” 赵慕还是没有反应,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他气无情握我的手,还是气我穿着无情的外袍? 算了,他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没用。我正想起身,却有两只手臂抱住我的腰,将我揽倒在床,接着,他半个身子压上来,“我真的很气,看到无情握你的手,我就无法控制……” 果真如此。 我绷着脸,他锁住我的目光,“但是,你为了天剑、为了我而去见他,我的气全消了。寐兮,我是不是心胸狭窄?是不是不够气量?” “我明白的,是我不好,我不该三更半夜去见他。”我继续装无辜。 “你和无情相识在先,见面也没什么,我本不该干涉,可是,无情心甘情愿地为你出生入死,这份情,我自觉比不上。”赵慕汗颜道,放开我,坐起身,“我生怕……你会为他感动。” “你等了我十二年,为了我,拒婚那么多次,无论是你,还是无情,我都觉得弥足珍贵,可是我的心只能给一个人。”我也坐起身,坦诚道来。 赵慕抚着我的脸,眉眼带笑,“往后不要为了我而做傻事,我只想你好好的在我身旁,这就足够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好。” 心中却在担心无情,楚翼、嬴蛟还有我身旁的赵慕,为了天剑,必定会派人追杀无情。天剑重见天日后立即入土消失,而无情却要过上一种刀丛剑林的血腥日子。 希望无情能化解所有的追杀与劫难,完好无损。 而那天朝王剑,等到需要的一日,自然会再次重见天日。 第18章 :女子扶疏 不出所料,十八黑甲精骑一直追寻无情的踪迹,赵慕还派出数十人追杀无情,可以想象,三方夹击下的无情,过的是什么样的凶险日子。我担心无情的安危,担心他能否摆脱重重追击…… 有两三次,我随意地提起天剑,问他天剑是否已有下落,他不是摇头叹气就是面色不悦。我再问是否追寻到无情的行踪,他道:无情好像在世间消失了,再多的密探也追查不到他的行踪。 于是,我终于放下心来。 离开洛邑,赵慕没有立刻回邯郸的打算,虽是朝着邯郸的方向前行,每抵达一座城邑却都要停留三四日,带着皓儿和我领略各地风光,悠闲得很。 自从他对我吐露真情后,我才明白,他对皓儿好是爱屋及乌,不过也确实喜欢皓儿,将他当做儿子看待。这半月来,他待我极好,温柔呵护,体贴有加,可以说是多数女子心目中的好夫君。 然而,国仇家恨,我真的无法忘记,虽然过了十三年,那些悲痛,那些仇恨,已经淡化了很多,可是我无法潇洒地抛掉这沉重的包袱。总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地警醒我:他是赵人,更是未来的赵王,他是你的仇人,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更不能对他动心动情,你应该向他讨回血海深仇,你要复仇! 当年,灭卫国的是赵显和赵王,赵慕正在北境抵御匈奴,尚未扬名立万,正因如此,我意识到自己动情的时候,才没有遏止自己。如今,虽然我选择了他,却无法心安理得。 在我开心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家国仇恨;每夜入睡前,父王慈祥的笑脸盘旋在脑海中;每当我与他柔情蜜意的时候,二哥的遗言便会缭绕在心头。 仇恨啃噬着我的心,他们的眼神就像马鞭鞭笞、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想果断地作出抉择,可总是优柔寡断,既舍不得离开赵慕,又无法抛却家国压在我身上的使命——复仇。 我只是一介女流,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挣扎,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对我来说,复仇,谈何容易!复仇的使命,必须以身完成,以此生此世为限,我不能有儿女私情,不能任性自私,要以复仇为重、为首要,因此,我放弃了个人幸福,前往秦国,以图控制秦王,蛊惑秦王出兵灭赵。 可是,十二年前,我的筹谋刚刚开始进行,便被秦王送到吴国为质,从此,我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我只能认命,说服自己接受上苍可恶的安排,我相信,上苍会在多年以后再给我另一个安排。 事到如今,我终于承认,上苍的安排真的很可笑,出人意料。 我竟然与赵慕相恋,竟然为了他几乎忘记国恨家仇,竟然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我该如何抉择? 我是不是该死? 半月来,这些念头总是纠缠着我,逼迫我尽快作出抉择。 这个抉择,真的太难了。 我宁愿得过且过,过一日算一日,这样,我便不会离开赵慕。 或许,总有一日,上苍会有另一个安排,会让我心甘情愿地、果断地作出抉择。 这么想着,我便不再纠缠于这些没有结论的事情,尽兴游乐。 又过了四五日,赵王派人传达口谕,命赵慕立即回邯郸。 赵慕问那宫人究竟何事,宫人不知,只说应该是要紧的事。 我暗自揣测,莫非北境有变?匈奴又南下掳掠作乱?而赵慕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便命千夙、墨痕和高挚三人收拾行装。 数日后,我们回到邯郸,赵慕匆匆进宫觐见赵王。 皓儿恢复男装,我恢复女装,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千夙待我们极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再将我们当做是客,而像是半个主人似的。三人中,千夙最是机灵,相较墨痕和高挚,千夙较为瘦小,也生得俊俏一些,难得的是,他的心思颇为细腻,倒不像男子的脾性。 午后,赵慕才回府,却没有来找皓儿与我,而是直接进了议事房。半个时辰后,几位谋士样子的人走进议事房,应该是与赵慕商讨要事。 照此看来,必定是棘手之事。 皓儿外出一趟,大有长进,见识增长不少,尤其是心性与胆量,稳重了,胆大了,不再像以往那么调皮、胆小。今日不见他的赵叔叔,他总问我赵叔叔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我劝了好久,他才撅着嘴自个儿看书简去了。 落日下沉,整个公子府被晚霞照得流光溢彩。 一群人从议事房出来,片刻,赵慕才走出来,面色惨淡,眉头微蹙。 在我面前,那些忧愁却消失不见,他与皓儿打闹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用过晚食,他让我早点儿就寝,再寒暄两句便回房歇息。 我心中更是不安,不祥之感更加强烈。 我让侍女请千夙来此一趟,问他朝上是否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起初,千夙说不知道,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再三请求,他才心软地告诉我。 朝上真的发生了大事,而且是关于我的大事。 秦王遣使来赵,答谢赵王照顾寐姬和秦王子嬴皓多有时日,更重要的目的是迎接寐姬母子俩回国。 我大惊失色,秦王如何知晓我和皓儿的行踪?是谁泄露的?是楚翼吗?还是嬴蛟也查知我真正的身份?怪不得赵慕一回来就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严肃得骇人。 现下最重要的是赵慕怎么想,打算如何处置,将我送回秦国吗?还是另作安排? 我不敢想,却忍不住去想,辗转反侧中,天亮了。 我起身梳洗,之后来到庭苑,没想到他也早早起身,想来也是一夜无眠。 赵慕背对着我,负手伫立,仰望朗朗天宇,玄色衣袂在晨风中飘拂。朝霞铺锦,阳光笼了他一身,使得他的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 赵公子慕,必将有如日中天的一日,现在却遇上此生最大的难题与挑战。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蓦然回首,他深情的目光迤逦而来,任秋光澹澹,任流年飞逝,任斗转星移,始终不离不弃。 我静静而立,不敢出声打破这样的宁静与刻骨铭心。 良久,赵慕平和道:“寐兮,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再次离开我。” 心中暖暖的,我静静道:“我信你。” 他缓步走过来,“今日,秦使要在金殿上见你。” “秦使确定公子府的我就是秦王的寐姬吗?”我故意这么问。 “既然秦王遣使来赵接你回秦,便确定你就是寐姬。”他莫名地瞧着我。 “先前秦王以为我和皓儿在回秦途中不幸遇害,如今听闻我和皓儿尚在人世,便遣使来接,但是时隔十二年,秦使也不一定认得我。”我弯唇微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 赵慕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拉过我的手,“你的聪明机智,不让须眉。” 这日,用过早食,装扮一番,我随着赵慕进宫。 十二年前,赵显安排我进宫为秦使献舞,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赵王宫,也是赵慕与我的情缘的开始。悠悠十二载,弹指逝去,我再次进宫,让秦使亲眼目睹我的真面目。 赵王宫并没有什么变化,城门巍峨,城墙高耸,连阙雄浑,楼台精致,气象万千。 我跟在赵慕身后,一路行来,恍然如梦。 金殿就在眼前,他蓦然转身望着我,俊眸一眨,轻笑如云。 踏入金殿,在贵族、公卿和大夫的注目下,在秦使如炬的目光下,我徐徐上前,叩首跪拜。 赵王请我起身,示意我不必多礼。 我退在一侧,站在赵慕下边,抬起头,坦然迎接众人的观礼。 目光接触到一人的面孔时,浑身一震,心神微乱……原来,秦使是他,公孙玄。 公孙玄,身穿秦国朝服,褐红长袍,束发简冠。十二年未见,他年已四旬,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额头与眼角皆有细纹,上唇短须黑黑的,只是面色仍然泛白,目光仍是温和中潜藏锋芒。 只是片刻,我便稳定心神,迎上公孙玄审视的目光,心中却仍然有点儿忐忑。若是别人,我有十分把握可以瞒天过海,公孙玄,我却只有一半的把握。 公孙玄,秦国重臣,目光精准,巧舌如簧,其心思深不可测。 众臣的目光齐聚在我脸上,都想一睹寐姬的风采。 可惜,我以双层纯黑锦帛遮面,有意制造神秘之感。 坐在王座上的赵王见我如此上殿,自也惊讶,“慕儿,为何寐姬以丝帛遮面?” 赵慕郑重道:“父王,这位姑娘名为扶疏,并非公孙大人所说的寐姬。” 赵王大为惊奇,“哦?这位姑娘究竟是何人?快让公孙大人瞧瞧。” 我伸手取下纯黑锦帛,在锦帛垂落的一刹那,众人的目光由期待变成震惊,再转变成大失所望。只是片刻工夫,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我的容貌评头论足。 赵王之容与赵慕自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无赵慕的俊逸天成,一双眼睛也无赵慕的犀利与深沉。赵王俊美有余,霸气不足,优柔过多,威严不具,怪不得身为国君,却处处掣肘于赵显。若非爱子赵慕以军功、兵权相抗衡,只怕赵显早已取而代之。 眼见众臣颇多议论,赵王轻咳一声,制止群臣的失礼。 而公孙玄,在见到我容貌的那一瞬间,眉间蹙起,神色凝重。 赵慕也时刻关注着公孙玄的神色变化,对父王和公孙玄解释道:“父王,扶疏七岁时,家中起火,不幸被大火烧伤,左脸便留下伤疤。” 进宫前,赵慕找来大夫,在我的左脸颊涂抹了浅红的膏状物,形似被火灼烧留下的疤痕。如此一来,我容貌大毁,不再是姿容明艳的寐姬。 “原来如此。”赵王恍然大悟,“公孙大人可看清楚了,扶疏可是秦王寐姬?” “王上,下臣能否靠近一些瞧瞧扶疏姑娘?”公孙玄向赵王请求。 赵王自然应允,公孙玄站定在我面前,含笑的目光直逼我的眼。 这一瞬间,四目相对,光华略转,以心交流。 那懵懂韶华,那俊颜如玉,那故国绮梦,那并非天作之合的姻缘,那婉言拜谢的孤高,那决绝而去的背影,在静静的对视中浮现,在他的眼中,也在我的眼中,缭绕,慢慢成霜,慢慢飘散。 我垂首道:“扶疏见过公孙大人。” 目视片刻,公孙玄退回原先的位置,“禀王上,寐姬的左脸颊并无伤疤,的确与扶疏姑娘的容貌相差甚远,不过扶疏姑娘与寐姬的眉眼颇为相似,或者可以这么说,如出一辙。” 闻言,赵慕眸光一冷,却也不动声色。 我保持淡定,且看公孙玄还要说什么。 赵王不解地问:“公孙大人此言何意?” 公孙玄含笑道:“下臣之意便是,虽然扶疏姑娘容貌有毁,不过与寐姬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倘若王上不信,下臣这里有一方绘有寐姬音容笑貌的丝帛,王上可以一览。”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帛,赵王的随身侍从走下金阶从他手中接过丝帛呈献给王上。 我看向赵慕,他轻微地摇头,示意我静观其变。 赵王展开丝帛,凝目一瞧,接着抬眼看看我,两相比照。 片刻,赵王点头道:“确有几分相似,慕儿,你也看看。” 侍从再将丝帛呈给赵慕,赵慕瞧了须臾便道:“父王,丝帛上这位女子并非扶疏姑娘。” “慕儿何以断定?”赵王奇道。 “父王,丝帛上的寐姬与扶疏眉眼间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扶疏已非青春少艾,寐姬却是窈窕少女,年纪相差十余岁。”赵慕朗声从容,忽而转向公孙玄道,“公孙大人,这方丝帛乃上品丝绸,不过边角有点儿发黄,该是珍藏数年之久。从笔墨上看,也并非新的墨迹,因此,慕断定丝帛上的寐姬,应该只有十五六岁。而扶疏七岁脸上就有疤痕,又怎会是国色天香的寐姬?” “公子目光如炬,此画像确是多年前所作。”公孙玄眼色明湛,并无丝毫不安。 我心中一动,公孙玄竟作了我的画像贴身藏着,他为什么这么做? 赵慕向赵王禀道:“父王,扶疏并非寐姬,许是有人无意中看见扶疏,以为扶疏便是寐姬,误会便由此产生。” 公孙玄从容不迫道:“王上,此事兴许有点儿误会,不过下臣不敢妄下断言,须向我国王上禀报,还请王上见谅。若王上不介意,下臣想在邯郸多住些时日,顺便游览一下邯郸城。” 赵慕长眉飞扬,“公孙大人想在邯郸城多住些时日,慕自当奉陪。” 公孙玄无奈地叹了一声,“下臣离开咸阳时,我国王上千叮万嘱,嘱咐下臣不能有丝毫马虎,一定要接回寐姬母子,若有变故,便遣人回秦请示王谕。王上,公子,下臣为人臣子,也是迫不得已。” 赵慕抱拳道:“公孙大人忠君爱国,慕钦佩,不过扶疏并非寐姬,也是不争的事实,殿上诸位大人都可作证。” 赵王沉吟片刻,道:“公孙大人难得来邯郸一趟,慕儿你就陪公孙大人游览一番,以示秦赵邦交友好。” 赵慕虽有不甘,却也皮笑肉不笑地称“诺”。 连续三日,赵慕陪公孙玄游览邯郸各处胜景,早出晚归,却不见疲乏与不耐。 见不到赵叔叔,皓儿只能拉着千夙、墨痕和高挚玩,不过他们是公子府的家臣,事务繁多,不可能陪着一个小孩玩闹。皓儿恳求多次无果,闷闷不乐,拉着一张脸,闹脾气。他们晓得赵慕待皓儿极好,自然也不敢对皓儿太过严苛,只是一味地纵容、宽慰,我却不能纵容皓儿无理取闹,喝令他乖乖地待在寝房阅览竹简、增长学识。 见我满面怒容、态度严苛,皓儿不敢造次,识趣地阅书。 第四日早间,皓儿在庭苑练剑。正是秋光好时节,异树琼枝缀着各色花果,秋风一扫,冷香萦袖,花瓣满地。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似银铃叮当。 须臾间,长廊尽处走来一位环佩琤然的年轻女子,纤腰如束,上品精绣的杏黄丝绫长裙衬得她极为亮丽逼人,姣好的俏脸描着浅淡的红妆,晶眸粉唇,正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妙龄韶华。 年轻女子步履匆匆,下颌微扬,眼眸上翘,目光自然微挑。 她的身后,跟随着两名侍女、四名壮汉,气势不凡,看来颇有身份。成管家伴在她的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神态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神色傲慢,仿佛公子府根本不入她的眼,成管家也不配与她说话,所有的下人皆是尘土。 我暗自思忖,这位年轻女子不是寻常人。 成管家将她引到庭苑,她盈盈站定,以盛气凌人的目光打量着我和皓儿,仿佛我们是匍匐在她脚下的牲畜。 “她就是扶疏?”她以鄙夷嫌恶、高高在上的语气问成管家,轻蔑的目光流连在我脸上,像是不可思议于世上竟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正是扶疏。”成管家赔笑道,忽而低斥我们,“还不叩见公主?” 公主? 我恍然,能有这般气势的,也就只有赵国公主了。我拉拉皓儿,敛衽行礼,“参见公主。” 公主撇撇嘴,“虽以丝帛遮面,脸上的伤疤还是很吓人,慕哥哥怎会收留你这样的丑女人?”她问成管家,“慕哥哥在哪里?我去找他。” 成管家恭敬回道:“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公主,先歇歇吧,小的已备好热茶和糕点。” 公主眸子一眨,“我就在这里等慕哥哥回来。” 我低眉恭顺道:“民女不敢打扰公主雅兴,先行告退。” 这公主不是善主,还是闪人为妙。未及她开口,我便拉着皓儿离开,没想到她会喝止我们,不让我们走。她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有没有打扰到我,是我说了算,我没叫你们走,你们就不许走!” 成管家哈着腰,笑眯眯道:“他们只是一介草民,公主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小的命人去知会公子,然后端上果盘,公主意下如何?” “照你说的办,不过……”公主刻意停顿,半晌后才冷厉道,“他们不许走!” “公主想要他们……” “我要他耍剑给我看。”公主手指皓儿,接着又指向我,“让她取下丝帛,让我仔细瞧瞧。” “这……”成管家犹豫道,目光闪烁不定。 成管家能坐在“管家”的位置上,必定颇有能耐。我和皓儿暂居公子府,赵慕对我们礼遇有加,全府上下人人皆知,下人侍女不敢有所怠慢,成管家也不敢有所疏忽。不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他也不敢得罪,更不敢行差踏错,丢了一条命。但是,他不好太过拜高踩低——为了讨好公主而令我难堪,如若赵慕事后知晓,只怕他也不好交代。 成管家这番曲折心路,我很清楚。 对于公主的盛气与霸道,皓儿不服气,“你是公主,我就要耍剑给你看吗?” 成管家立即向我使眼色,我会意,抚着皓儿的肩膀安抚他,命他不许无礼、少安毋躁。 “成管家,慕哥哥带回来的都是什么人,这般无礼?”怒色上面,她斥道,“我堂堂公主,要他耍剑给我看,是他的荣幸,这般不知好歹,想讨打吗?” “是是是,这些草民如此无礼、不知感恩,公主何必为他们生气!不值不值。”成管家小心翼翼地笑道,“如若公主想找些乐子,小的来安排,公主意下如何?” “混账!”公主勃然大怒,如骤变的天象,乌云滚滚,“成管家,我数日不来公子府,你就不当我是公主了,是不是?竟敢拂我的意?找死是不是?” “小的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成管家吓得立即跪地,神色慌张,“公主息怒……公主有何吩咐,小的无不照办。” 公主冷嗤一笑,森厉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要她取下脸上的丝帛。” 成管家恳求道:“这万万不可,公主果真这么做了,小的不好向公子交代。” 虽然惧于公主嚣张轻狂的气焰,成管家装出惊慌害怕的样子,那双眼睛却左右闪动。我瞧得一清二楚,他如此眼色,自然是在寻思如何应对公主。 “我自会跟慕哥哥说,且慕哥哥一向疼我,我做什么事,他都会赞成。”公主得意洋洋道,命令下属,“去把她的丝帛扯下来。” “万万不可,公主,这使不得……”眼见公主的下属向我走来,成管家苦苦请求。 那壮汉行至我面前,皓儿激动地挡在我身前,怒目相瞪,“谁敢欺我母亲?” 对于皓儿的阻挡,壮汉根本不屑一顾,轻轻松松地一把推开皓儿。没想到的是,皓儿倔犟地冲过来,以蛮力推了壮汉一把。壮汉没有防备,冷不丁地受此一推,竟后退了两步。登时,壮汉怒气高涨,眼里充满杀气。 皓儿持剑拉开架势,冷眸凛凛,“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我低声道:“皓儿,不可造次,退下!” 公主的俏脸因为怒气翻涌而涨红,“把这两个可恶的人拿下!” 另三名壮汉走过来,面带凶恶,皓儿倒是不惊不惧,握紧银剑,冷声道:“我不许任何人伤害母亲,否则,我要他血溅当场。” 言辞中并无多少杀气,却颇有凌厉之气。 “拿下!”丽眸森冷,公主怒吼。 “公主,使不得……这二人并无大错,公主海量,此次就饶了他们吧。”成管家继续游说。 皓儿扬剑护着我,怒火腾腾。在凶相毕露的四位壮汉面前,皓儿好比以卵击石,只能说是勇气可嘉。我不做声,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 成管家继续祈求,四位壮汉骤然出手,想要夺下皓儿手中的银剑。皓儿灵巧地避过,虚晃一招,趁着壮汉闪躲的空隙,剑尖直逼他的面门。壮汉大惊,后退两步,而其余三名壮汉见此,纷纷支援同伴。 “住手!” 一声怒喝自远处传来,饱含怒气,语气极为不悦。 闻言,壮汉硬生生地撤招,皓儿亦收势,众人纷纷转首望去——赵慕快步走过来,衣袂如雪,飞荡如风。 公主惊喜地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眉心堆笑,巧笑道:“慕哥哥,你可回来了。” 赵慕面上的冷厉稍缓,“盼兮,你何时来的?” 赵国公主赵盼兮。 赵盼兮亲昵地依偎着他,美目盼兮,“刚来一会儿,慕哥哥,今儿好好陪我玩,好不好?” 赵慕站定,不予搭腔,目光一扫,四位壮汉心虚地垂首,成管家亦心惊胆战地低下头。皓儿微扬下颌,满目委屈,我从容不迫地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他来得正巧,倒省了我与皓儿的皮肉之苦——我在公主面前不置一词,也不抗争,本想以此试探我在赵慕心中的地位,会不会为了我拂了所有人、包括疼爱的妹妹的面子,如今却再也无法施行苦肉计了。 “怎么回事?”赵慕拂开赵盼兮的手,沉声问道。 “慕哥哥,你带回来的这两人,好生无礼,无视我的命令,竟敢冲撞我。”赵盼兮自也听出他语气不善,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要他耍剑来瞧瞧,他不肯就罢了,竟然出言辱骂我,理当得到教训。慕哥哥是最疼我的了,帮我教训他们吧。” “她胡说!赵叔叔别听她的,她颠倒黑白。”皓儿愤愤不平,扬声道,“她一来此,就侮辱母亲,还要母亲取下丝帛,她还命令我耍剑给她看,我不肯,她就让她的下属抓我。” 赵盼兮满面怒色,晶眸欲裂,却又碍于赵慕在此,发作不得。 赵慕沉静的目光扫向成管家,成管家碍于公主凌厉的眼色和以往的作威作福,不敢出声。 赵盼兮可怜兮兮地问:“慕哥哥,你不信我?” 赵慕的眉间浮现些许笑意,“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玩,你先回宫,改日我再陪你。” “慕哥哥!”赵盼兮顿足,撒娇道,“我被人欺负了,你竟然不帮我?” “堂堂公主,只有被你欺负的份儿,哪有你被人欺负的份儿?”赵慕笑言。 虽然纵容公主,但也明辨是非黑白。我心中冷笑,他没有为我辩护,也没有责骂她,两相扯平,这个结果,只能算是中庸。 赵盼兮惊愣须臾,更是愤怒,口不择言道:“慕哥哥,为了这个丑八怪,你竟然这样对我?” 丑八怪?我微笑地看着赵慕,看他如何安抚这个骄纵的妹妹。 “够了!你贵为一国公主,口出恶语,骄横跋扈,是公主的样子吗?”众目睽睽之下,赵慕厉声责骂,不留情面。 “你……”赵盼兮惊愕地愣住,眼中泪光盈盈,像一朵行将萎落的花。 “送公主回宫。”赵慕下了命令,面无暖色。 “我恨你!”嗓音里带着哭意,赵盼兮捂着嘴,转身奔跑。 皓儿望着赵盼兮被骂走,面泛得意。 成管家看见赵慕挥挥手,示意其余下人退下。转身之际,他瞥我一眼,目光复杂。 我心中敞亮,从今往后,我和皓儿在公子府再不会受到欺负和排挤。赵慕为了维护我而当着下属的面斥责公主,可见我和皓儿在赵慕心中的地位,已经不是数日前刚进府的礼遇。成管家掌管府里事务多年,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赵慕的神色仍无回温,皓儿有点儿怕了,走上前,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赵叔叔……” 忽然,赵慕拉住他的手,低眉浅笑,“有没有吓着了?” 皓儿开心地笑了,“没有,我要保护母亲,我不怕。” 赵慕行至我面前,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受委屈了?” 我淡然一笑,摇头。 皓儿自去擦脸,只剩下赵慕与我。 他道:“我这个妹妹,从小骄横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庭苑里耳目众多,我抽出手,“自然不会。” 回到卧房,赵慕取下我脸上的丝帛,沉眸望着我,目光变幻不定。我感觉他想要跟我说什么,笑语:“这辈子,寐姬只怕要以这副陋颜示人了。”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畔低声呢喃:“无论你是美颜还是陋颜,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寐兮。” 热气喷在脖颈,不知是他烫着我了,还是我的脸红蔓延到了脖子。 我使力推开他,他的手掌却扣在我的腰间,轻咬我的耳垂,“三日不见,如隔三秋。” 丝丝缕缕的痒,变成疾速散开的酥麻,不断地刺激着我。现下正是朗朗白日,而且房门大开,万一被人瞧见了,极为不妥。我闪避着,“不是天天见吗?哪有三日?” “应该是三日不亲芳泽。”他的唇舌舔吻着我的脖子,炙热的鼻息,热意滚过肌肤,无尽的快意冲击着我,我心神一荡,虚软得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热情。 赵慕将门踢上,然后将我压入他的胸膛,紧紧的,仿似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坐在床榻上,他衣衫不整,我脸上的疤痕也被磨掉了些许。他的喘息愈加急促浓重,迫切地吻住我的唇,狂肆霸道,一如疾风迅雨,卷走我所有的气力。 唇齿绞缠间弥散开深浓的温柔,窒息闷热,我愈发觉得绵软无力,顺着他的力道软倒,忽的,又被他揽抱起身。我睁眼,看见眼前的俊脸上激情褪去,风平浪静。 我怔忪片刻,窘得垂首低眉。 赵慕为我整着衣裳,笑意从眉心溢出,“寐兮,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是世间最幸福的男子。” 我抬眼看他,浅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在我的掌心,柔软的唇激起丝丝的痒。 再抬眸时,他满目缠绵,“寐兮,我会等到成亲的那一日。” 我明白,他不想因为我已非清白之身而毫无顾忌,更不想让我觉得他只是贪图美色的轻薄之徒,他要在那名正言顺的一日让我成为他的妻。 “公子,公孙大人到访,正在前院等候。”屋外传来成管家禀报的声音。 我一怔,公孙玄为何到访?有何目的?我看向赵慕,他亦有惊疑,扬声道:“我立即就去。” 成管家应声,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为他整衣,他顺势揽着我,“莫担心,公孙玄此番来府,应该没有其他。” 我将心头隐隐的不安压下,“公孙玄这人,我多少有点儿了解,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无的放矢。” “放心,你在屋里待着,我去会会他。”他在我面颊上匆促一吻,便举步离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于长廊尽处,心中更是惴惴。 公孙玄,官拜秦国御史大夫,十余年来深受秦王重用与信任。此人聪明绝顶,事事洞悉先机,往往能够透过表面看到内里,依据眼前所见便能预测到日后,此等才智,当真惊天地、泣鬼神。 我知道,在金殿上他就断定我是寐姬,就是他所认识的寐兮、雅漾公主,之所以没有当场揭穿我,是因为他有意补偿我,为曾经的亏欠与愧疚补偿我。可是,他奉王命而来,绝不会空手而回,绝不会放任我待在赵慕身边,定会想方设法带我回秦。 今日到访,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而他又布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让我自愿跟他回秦? “母亲!母亲!母亲!” 是皓儿在唤我吗? 我愣愣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失神了好久。 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在我眼前放大,皓儿狐疑地看着我,“母亲在想什么?” 我拍拍他细瘦的肩膀,“我在想事,皓儿,去阅书。” 皓儿诧异地看我片刻才乖乖地走开,拿了一卷竹简,坐在床榻上阅览。 “姑娘,公子请您到前院一趟,公孙大人想见见您。”成管家站在门外通传。 “我这就来。”看着成管家离去,我吩咐皓儿,“皓儿,你在此阅书,不要到前院去,知道吗?” “是,母亲。”皓儿撅嘴应道。 我弄好左脸上的伤疤,戴好丝帛,来到前院,远远地望见赵慕和公孙玄正站在院中笑谈,秋光微澜,奇花明艳,白衣胜雪,翩翩神采耀人眼目。公子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那种独有的丰神俊姿总会逼退周遭的光芒,总会散发出一种无形胜似有形的锋芒。 此种锋芒,潜藏于无形,却又让人觉得它无处不在。 赵慕,沙场历练十余年,纵横朝堂多年,自然能够收放自如,收敛太过逼人的锋芒与锐气,以温润的玉光示人,或者说,迷惑人。 而他身旁的青袍男子,公孙玄,身骨瘦削,目隐锋锐,自然比不得赵慕的风华,却也独有风骨,令人难以忽略。 不知他们在聊什么,面上含笑,气氛融洽得有如自家兄弟。 公孙玄目光一瞥,看见我走近,便道:“公子,扶疏姑娘来了。” 赵慕转身,眉宇间的笑意清浅如水。 “扶疏见过公子、见过公孙大人。”我淡淡行礼。 “不敢不敢。”公孙玄箭步上前,双手扶起我,“怎能让扶疏姑娘行礼?” “扶疏一介草民,向公子和大人行礼是应当的。”我笑道,对于他的言行心知肚明——我给他行礼,他配吗?他有胆量、有资格受礼吗? 赵慕笑问:“公孙大人,不知你有何疑问要问扶疏?” 公孙玄退开一步,状似随意道:“公子,那日在金殿上匆匆一瞥,未及看清扶疏姑娘,是以今日特来公子府仔细瞧瞧扶疏姑娘,公子不会介意吧。” 赵慕道:“不介意,大人尽管瞧。” 我略略垂眸,复又抬眸,直视公孙玄。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我不安、让我胡思乱想,若我回避,他的奸计便得逞了。 他站定在我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算不得英俊,年少时候却也面目清俊。此时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我,浓眉黑眼,目光静止,好似河水已经干涸,又似原野再无大风。 这张脸,年轻,抑或衰老,我都会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只因十余年前的羞辱,只因我的不甘与愤恨。十二岁,年少懵懂,情窦未开,可是我被他温和的一句话伤得五脏翻腾。从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公孙玄,记住了他对我的伤害。 当年,他从未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十二年前,我和他在秦王宫相遇,他也未曾仔细地看我;如今,赵慕公子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色平静得一如冰封的雪原。在他的眼底深处,我看不见任何的思绪,是他藏得太深,还是他对我已无愧疚? 他此举,有何用意? 我问:“公孙大人可否将寐姬的画像给我瞧瞧?” 公孙玄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帛放在我手心,“扶疏姑娘慢慢看。” 展开丝帛,看着画像的瞬间,我呆了。 先前我已猜到他笔下的我该是秦王宫中的寐姬,却没想到,丝帛上的人竟栩栩如生,相较十六岁的我,画中人更加艳丽出尘、姿容绝世。一颦一笑,灵慧眉目,无不是精心描绘。 卫国公孙氏,善画,得祖传画技衣钵者,成名后至百年入土,画作不得超过三幅,因为,所作之画必是呕心沥血之作,灌注所有的情感与神思。 那年在秦王宫相遇,公孙玄为何将我入画?秦王知道吗? 脸颊发热,我将丝帛还给他,“寐姬确是天人之姿,扶疏三生三世也比不上。” “若我没有猜错,公孙大人应该出身于卫国公孙氏。”赵慕颇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公孙氏所作之画,无论是人,或是物,皆是心中所爱、所倾慕,如此看来,公孙大人对寐姬似有别情。” “公子说笑了,其实这只是世人的牵强附会,玄此生此世画作无数,寐姬的画像,只是应我国王上之命而作。”公孙玄坦荡荡地应道,并无丝毫不安。 我惊愕,想不到赵慕也瞧出公孙玄对我的“别情”,更想不到他当面道出。 赵慕勾唇一笑,“原来如此,寐姬貌美倾城,假若扶疏左脸没有伤疤,必定貌若天仙。” 我不语,思忖着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公孙玄笑道:“公子所言极是,对了,玄听闻扶疏姑娘有一子,可否让玄一见?” 我歉意道:“真不巧,犬子一早就在练剑,现下正沐浴更衣呢。” 公孙玄果然有备而来,想见皓儿,没那么容易。 赵慕顺口客气道:“公孙大人不如在舍下……” “公子……公子……” 赵慕话未说完,成管家便焦急地喊着,疾步奔过来,“公子,王上口谕,让公子立即进宫。” 公孙玄抱拳道:“既然公子有要事在身,玄告辞。”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我,之后迈步而去。那一瞥,似乎含着无尽的意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赵慕吩咐成管家道:“去跟通传的内侍说,我更衣后就进宫。” 我忧心忡忡道:“好像是紧急的要事。” 他微挑剑眉,拉过我的手,往前走去,“我在赵国一日,赵国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第19章 :北疆之夜 北疆告急,军情堪忧。 正值肥美秋季,匈奴呼衍部南下秋掠,铁蹄犹如旋风长驱直入,扫荡了雁门郡数城,掳掠牛羊、粮食与各类财物,肆意射杀平民妇孺,骑兵所到之处,无不是杀戮惨重、血腥冲天。 一夜之间,数城陷落,雁门郡易主,匈奴呼衍部坐镇郡所,而驻守雁门郡的赵国将士,数城兵力共计二十万,竟无丝毫抵抗,任匈奴人管辖与驱使。 雁门郡失陷,匈奴铁蹄便可刀锋剖腹般直插赵国脏腹,邯郸危矣。 消息传来,邯郸城一片哗然,上至赵王,下至百姓,无不惊恐愤怒。 如果雁门郡守将没有和匈奴暗中勾结,二十万驻军不会毫无抵御。 如果各城守将有所戒备,便不会让匈奴有机可乘。 赵慕断定,定是雁门郡守将叛变。 赵慕长年驻守雁门郡,想不到此次在邯郸多待一些时日,北疆就发生了如此变故。 邯郸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朝堂叫嚣声此起彼伏。当日,赵慕从王宫回府,召集家臣到议事房议事,几个时辰后才出来。 月上中天,秋夜寒凉。 他来到我的卧房,站在门扉处,望着我。 皓儿已经歇下,我掩上门,随他来到庭苑。 冷意袭身,遍体寒凉。 “明日一早,我便起程北上。”赵慕面色阴郁,静无波澜的俊脸实则风起云涌。 我可以理解他现下的心情,雁门郡驻军是他一手调教、掌治的亲军,各城守将是他亲手提拔、委以重任,想不到他离开仅仅数月,便有下属变节降敌、通敌卖国,致使整个北疆落入匈奴之手,他能不痛心疾首吗?能不怒火焚心吗? 我宽慰道:“不用担心我,我和皓儿很好。” 他抚着我的脸颊,眸光深若汪洋,“我想要你在我身旁,可是,沙场凶险,我不愿你涉险。” “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皓儿,我同你一道去雁门郡,好不好?”我也不想离开他,此番离别,何时是再见之期? “不行。”他决然拒绝,“你待在府里,我会命人保护你,你和皓儿会很安全。” “你我已浪费了十二年,时日无多,你忍心再浪费吗?”他走了,我留在公子府还有什么意思?我的心很乱,想与他在一起,可是又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 “我恨不得你时时刻刻在我身旁。”赵慕猛地揽紧我,“可是,生而为人,就有许多无奈。我会尽快结束战事,尽快回来。” 事已至此,再浪费唇舌也无用。我颔首,靠在他的肩窝,“明日我不去送你了。” 他推开我,淡笑魅人,“那今晚陪我。” 这一夜,我们互诉衷肠,相拥入眠,依依离别之情化为暖香耳语。 天色微亮,我为他穿戴,甲胄、钢盔、战袍、佩剑,一一上身。眼前的赵慕,不再是俊雅行云的公子慕,而是纵横沙场的战将,满身杀戮,满目杀伐,冰冷的铁甲光芒落在他的眼里,幻化成凛冽的戾气。 铁与血,冷与热,交相辉映,不可分离。 我仿佛感受到漠北刮面而过的朔风,感受到草原铁蹄的无情,更感受到生死相搏的残酷。 “寐兮,无论如何,要等我回来。”赵慕沉沉道,眸光温柔得几乎溺毙我。 “我等你回来。”我点头,泪水在眼中打转,“我不想看到你的身上有新的伤痕,不想看见你的发少了几根,慕,你要为我保重。” 蓦然间,他伸臂揽住我,吻下来,极其霸道,极其狂肆,就像草原的铁蹄,长驱直入,所向披靡,瞬间攻占了所有——我沦陷于他狂烈的躁动情念里,搂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的爱。 甲胄冰凉,透过单薄的衣裳印在我身上,我感觉到甲胄的坚硬与寒气。 他放开我,迈步离去,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渐消失,甲胄的轻响声也不复再闻。 赵慕挥军十万,能够与雁门郡的二十万守军和匈奴铁骑相抗衡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宁愿相信,以赵慕用兵如神的才智与谋略,定当能够平定叛乱,将匈奴赶出雁门郡,重建睿侯在将士眼中、在赵国的威望与名誉。 皓儿跟着千夙等人去看他的赵叔叔点兵出发,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仰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高台下,将士列阵,黑甲如潮,黑压压的犹如乌云滚滚,气势震天,一股无形的杀伐气笼罩在上空,令人心神震动。 高台上,赵慕盔甲在身,俯瞰众将士,睥睨之气油然而生,战袍迎风飞扬,如鹰展翅。 皓儿满目钦羡,一脸神往,口沫横飞地描述着他的赵叔叔,“母亲,赵叔叔一定可以打败那些坏人,赵叔叔站在高台上,面对十万将士,就像天神,笑傲苍生,很有气概。” 我静静听着,淡淡一笑。 两日后,我带着皓儿北上雁门郡。 我知道是我任性,可是,赵慕不在邯郸,我再也不想待在公子府。这两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对他的思念与一种奇异的无力感闹得我寝食难安,什么事也不想做,烦躁不已。皓儿瞧出我心绪不安,煽动我去雁门郡找赵叔叔,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 临行前,我向千夙告辞,他挽留不住我,便嘱咐我一路小心。 魅影乃千里名驹,飞驰神速。我与皓儿共乘一骑,魅影也不见疲累。 在马氏牧场的时候,我已驯服了这匹烈马,寻剑一事了结后,赵慕命人去马氏牧场购来魅影,给我当坐骑。此次独上北疆,倒是派上了用场。 暮色降临,我打算寻一户农家过夜。魅影缓缓溜达,我举目四望,忽闻一道凄厉的喊声:“救命啊……滚开……救命……” “母亲,谁在喊救命?”皓儿竖起耳朵,接着手指左侧的树林,“喊叫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循着喊声驱马过去,那女子呼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惊恐,绝望,带着哭腔。 皓儿猜测道:“母亲,这女子是不是被人欺负、凌辱?” 以我们的能力,不宜多管闲事,不过掉头离去又觉得良心不安。终究,我们看见了那不堪的一幕:一个淫邪狂徒正对一个柔弱女子施暴。狂徒坐在她的身上,撕扯着她的衣裳,抽着她的脸颊,口中还骂个不停。那女子衣裳破损,一边呼救一边恳求他放过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令人心生恻隐。 “是公主!”皓儿震惊道,看我一眼,气愤地喊道,“住手!” 正是公主赵盼兮。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也北上雁门郡? 那狂徒听闻皓儿的吼声,回首望来,见是一个柔弱女子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便不屑地起身,死死地拽着花容失色的赵盼兮,“怎么?你们要管本大爷的闲事?” 赵盼兮的身上沾满了草屑灰尘,脸颊肿胀,双眸含泪,再不是当日那个矜贵骄横的赵国公主。 她认出我们,目露祈求,却又碍于高傲的心气而不肯出言求救。 “放开她!”皓儿怒吼,跃下马背,右手扣着银剑剑柄。 “哟,这小子很俊哪。”狂徒轻蔑地大笑,面目淫荡。 皓儿大怒,猛地抽剑,箭步上前刺向他的面门。 狂徒大惊失色,慌忙丢下赵盼兮,仓皇逃奔。 皓儿哈哈大笑,“无能之徒,竟敢欺负人。” 赵盼兮傲然起身,整着破烂的衣裳,单薄的身子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我从包袱里取出一套简便衣裳递给她,她瞥我一眼,默然接过。 她的坐骑就在不远处,只是一匹很普通的马。她该是昨日从邯郸出发,今日傍晚在此遇上狂徒,敌不过狂徒施暴,只能呼救了。假若我与皓儿不是恰巧赶到,不知她是何下场? 夜宿附近的一户农家,晚食的时候,她仍是一声不吭,想来是被那狂徒的暴行吓得不轻。 她睡得很不安稳,动来动去,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翌日一早,她面色不佳,眼睑发青,估计是夜里噩梦频频。我们一道上路,她寡言少语,不过不再像公子府那日那样敌对我们,目光柔和些许。再歇一晚,她的气色有所恢复,所受的惊吓也缓过来了,偶尔与我们言谈几句,只是仍然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 终于抵达赵慕大军驻扎之城,沃阳。 皓儿欢呼雀跃,赵盼兮也兴奋得直冲我笑。 我们在路上的几日里,赵慕周密部署,用兵诡秘莫测,一夜间策反三城将士,营救被俘及扣押的三城守将,斩杀三名叛变副将,收编驻军四万余。如今,大军扎营沃阳,与匈奴呼衍部掌控下的雁门郡针锋相对。 士兵引我们前往行辕,远远地,我看见赵慕翘首遥望,北疆的狂风荡起他的衣袂和袍角,猎猎飞扬。 赵盼兮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抱。他抱住妹子,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脸上笑意分明。 良久,他放开她,我看见他的眼眶红红的。皓儿也上前抱住他,“赵叔叔,皓儿好想你。” 赵慕也摸摸他的头,望住我,目光绵绵而来。 用过晚食,四人围坐,赵盼兮和皓儿说着路上的见闻,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时辰不早,赵慕让我们早点儿歇息。赵盼兮依依不舍地离开,似是有话想跟兄长说,然而赵慕毫无察觉妹子的异样。 雁门郡数城叛变,着实诡异。 据密探查知,叛变的不是守将就是副将,且叛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全局,胁迫驻守将士归附匈奴。也有忠心耿直的将士不服,顽强抵抗,被叛变者斩杀之。高压之下,部分将士依附匈奴,部分将士忍辱偷生,以期在日后睿侯挥军平叛时倒戈相向。 为什么每座城都有将领叛变? 这绝非巧合,而是蓄谋。 难道是匈奴策反?可是匈奴并不擅长此道,而且赵慕治军极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并不亏待将士,可谓军心向背、士气高昂,怎会发生叛变之事?更何况是整个雁门郡叛变! 雁门郡叛变,是赵慕经略北疆十余年的污点与耻辱,是对他如山军威的极大挑战。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我看了一眼皓儿。皓儿躺在内侧,鼻息匀长,再无路途上的风餐露宿与担惊受怕,睡得香甜。 迷迷糊糊中,我恍惚听见轻微的敲门声,片刻,敲门声又固执地响起,我才确定真有人敲门。起身披上外袍,我心如明镜,半夜敲门,不是赵慕,还有谁? “公子还未歇下?”我笑问。 他扣住我的手,将我拉出寝房,顺手关门后拉着我便走。 来到他的寝房,他掩上门,我怦然心动,道:“公主似有话与你说……” 赵慕猛然拥住我,封住我的口,吞没我未及出口的话。 倾尽思念,唇齿间的交战缠绵而惊心动魄,像是一团热烈的狂火,燃烧着我,驱走我遍体的寒意和念想。短短数日的分离,就像隔了数年那般漫长,我艰难地忍受着煎熬,而此刻,他就在我眼前,抱着我,爱着我。 就在我快要窒息软倒的刹那,赵慕放开我,微笑着看我,“我已经和盼兮谈过了,她没事了,你无须费心。” 我伸臂环住他的腰,“我违逆你的意思来到北疆,你会责骂我吗?” “你任意妄为,我当然要责骂你。”他板起脸,眉宇间盈满怒气。 “好吧,我任你处置。” “寐兮,十二年,我都忍过来了,可是,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你就在我够得着的地方,我再也无法像以往的十二年那样,那种思念成狂的感觉,你可曾体会过?” 他沉声道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落入我的心湖,荡起一圈圈的波澜。 我的眼睛湿了,“正因如此,我才任性地追随你到此。” 赵慕勾起我的下颌,深深地凝视着我,“寐兮,我盼望着成亲的那一日尽快到来。” 我轻微颔首,脸颊烧起来。 四目对望,唯觉“情”之于人的不可思议,有情人,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也觉得万般美好,自愿沉醉不愿醒,如饮甘醴。 邯郸城的公子慕,北疆的战将、睿侯赵慕,我总觉得有不一样的地方。仍旧是英气饱满的眉宇,却映有杀戮的戾气;仍然是深邃凌厉的眸光,却如剑气般令人觉得逼仄;依然是柔软诱人的双唇,却让我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简单言辞会让北疆烽烟滚滚、战火连绵。 赵慕,不再是美玉般的公子,而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笑傲苍穹的铁血将帅。 “今夜有战事。”他忽然道。 “夜袭?”我一惊,可是为何整个行辕甚至军营如此安静? 赵慕点头,脸上盛满了自信的傲然之气。 这夜,月冷苍穹,霜风呼掠。 敌方以为赵慕会先攻平城,却没料到他夜袭平城附近的东西两城。东西两路大军一如飞鹰展翅,急行攻打城池大门,直捣叛军行辕,攻势迅猛。东路遇到抵抗,然而,守将在睡梦中被属下惊醒,惊骇之下仓促组织驻军抵挡大军攻势,阵脚大乱,溃不成军。最后,叛变的守将见大势已去,自戕身亡。西路未遇抵抗,那副将见是赵慕帅旗,果断地斩杀叛变的守将,打开城门迎接。 一夜之间,两座城池易主,被迫叛变的驻军欣然归附赵慕旗下,战火并未殃及无辜百姓。 这些都是后来皓儿从将士口中听来告诉我的。这夜,东西两路大军所向无敌,沃阳兵力却空虚,只有三万将士驻守。 我为赵慕穿戴齐整,送他离去,便再也无眠。 我站在寝房前的廊上,思绪万千,想着他会不会不小心受伤,念着他能否顺利攻下两城。 天穹高广,浓夜诡秘,狂风如啸,我冷得浑身发抖。 北疆的秋季竟是如此寒凉,北疆的夜风竟是如此刺骨。 回房就寝,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阵的嘈杂声。我侧耳倾听,越听越觉得外面的声音不对劲。声势渐大,皓儿也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问:“母亲,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要安慰他,他又道:“不对,外面打起来了。” 我也听出来了,嘈杂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厮杀声、喊叫声、金戈声,不一而足。 皓儿一骨碌爬起来,睡意全消,“母亲,大事不妙了,有敌袭。” 我火速起身,把衣袍扔给他,自己也迅速穿衣。 砰砰砰,震天响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男子急促的声音,“扶疏姑娘,有敌袭。” 皓儿一边绑着衣带一边跑去开门,“何人来袭?” “我是沃阳守将孙淮,我等遵侯爷之命护卫你们。” “公主呢?可安全?”我急切地问。 “公主由副将护卫。”孙淮道,“现下正赶往东门。” 孙淮是三大五粗的武将,据闻誓死效忠睿侯,不过勇猛之外欠缺了点儿谋略。 我拉着皓儿随着他赶往西门,问:“现下是谁抵御敌袭?是不是匈奴呼衍部突袭?” 孙淮应道:“正是呼衍部,领头的是呼衍部族长的小儿子呼衍哈别。” 一列士兵簇拥着我们前行,出了行辕,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景象:沃阳的夜空已被肆虐的大火烧透,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城里城外、黑暗深处涌起阵阵喊杀声、刀剑激撞声、铁蹄呼啸声,各种声响灌入耳中,震耳欲聋,心神俱震。 满城惊乱,那骇人的危险似乎就在下一刻扑面而来,野蛮的铁蹄踏碎血肉之躯,无情的冷箭射穿脑袋,凶悍杀戮,血腥满地。 “呼衍部多少人马?城中驻军三万,怎么如此不堪一击?”我深觉有异,厉声问道。 “呼衍哈别素有‘狂风战神’之称,此次夜袭,所率骑兵应该是两万。”孙淮气急败坏道,想来也是不甘心做一个弃城奔逃的守将,“军中一定有人和呼衍部暗通有无,呼衍部这才踩着时辰突袭,里应外合之下,踏平沃阳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沃阳刚刚收复,想不到竟然还潜藏着变节的叛徒。 以赵慕之过人才智、用兵之道,不可能料不到兵力空虚的沃阳会成为呼衍部夜袭的一块肥肉,如果料到了,那么他究竟想干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沃阳再次落入匈奴人之手?还是他有后招?他的后招又是什么? 孙淮催促我们快走,若是被呼衍部撞个正着,就无法脱身了。 “孙将军,三万驻军,现下伤亡多少?”我突然止步,望向浓烟遮蔽、火光冲天的行辕。 “我奉命保护你们二位,抵御之事,暂由小将负责,因此我不清楚。”孙淮奇怪地看着我。 我主意已定,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使劲吹响。 哨声尖锐,刺破喧嚣夜空。 片刻,铁蹄震地,潮水般呼啸而来。孙淮和身后众士兵定睛望着十八骑以雷霆之势狂奔而来,黑甲钢盔,气势磅礴。 果然,我没有猜错,赵慕没有带走十八黑甲精骑,而是将他们留在沃阳保护我和皓儿。 “孙将军,传令下去,竖起帅旗,集结散兵抵御匈奴,我们誓与沃阳共存亡。”我望着孙淮,一字字慷慨道。 “好!誓与沃阳共存亡!”孙淮愣了须臾,豪气顿生,举臂高呼,众士兵皆高声附和。 十八黑甲精骑纷纷勒马,首领左越恭声问道:“您有何吩咐?” 我仰头望定他,目露严厉,“尔等奉侯爷之命保护我,是不是?” “是!”左越冷声道。 “我的命令,尔等听是不听?”我扬声道,在原先的嗓音里揉入些许铿锵之意。 左越与其余兄弟对望一眼,朗声应道:“但凭吩咐。” 心念急转,我想起师父曾经对我说过,战前鼓舞士气异常重要,若能煽动战士的热血意气,便能让他们奋勇杀敌。于是,我措辞道:“尔等都是睿侯旗下的英勇战士,今夜匈奴夜袭沃阳,欺人太甚,即便睿侯不在,我们也不能毁了睿侯的军威、败了自己的勇猛声名。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弃城逃命,我们要高举帅旗,誓与匈奴人拼战到最后一口气,尔等愿意与匈奴贼人奋战到底吗?” 十八黑甲精骑齐声喊道:“愿意!” 利箭飞射,一个个匈奴人掉马落地。 刀光森白,头颅冲天飞起,血溅三尺。 杀伐,火光,热血,铁矢,长刀,一幕幕惨烈的杀戮景象,一具具被铁蹄踏过的尸身,血水横流,触目惊心。寒冷的夜风中,刀光剑影疾速地交织成有组织、有力量的反扑。 厮杀声此起彼伏,整个沃阳似已落入呼衍部之手,可是,我不会让呼衍哈别轻易得手。 十八黑甲精骑开道,所到之处难遇敌手,匈奴骑兵也不敌他们精湛的箭术与武艺。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箭镞百发百中,穿胸而过。或是与匈奴人近身相搏,寒光闪处,手起刀落,匈奴人立即毙命。 孙淮命人召集散兵游勇,队伍越发壮大,约有一万之众。 行辕前,匈奴铁骑列阵,马鸣风萧萧。 当中者,白马黑衣,高傲凛然,颇有气势。不过相隔甚远,我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那人便是呼衍哈别。”孙淮粗声道。 我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一万勇士,士气低落,对阵呼衍部一万余精锐骑兵,胜算很小。 火光明耀,照得行辕前整个空地恍如白昼。 对阵中,忽有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跃入我的眼睛,那身影隐入呼衍哈别的身后,好像害怕被人看见似的。我对孙淮道:“那人鬼鬼祟祟的,你看到那人了吗?” “原来是他,林标。”孙淮恨恨道,咬牙切齿,“亏我还命他抵御匈奴突袭,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我竟看错人了……” “他和呼衍部里应外合?”我惊道,林标就是抵御匈奴入侵的小将。 想想也是,如果林标没有与呼衍部暗中勾结,怎会藏身敌方?又怎会刻意躲避?若非他与呼衍部里应外合,匈奴铁骑夜袭沃阳又怎会如入无人之境? 我侧眸看向左越,在他耳畔低语两句,他点头,面上似有赞许之意。 我又问孙淮:“呼衍哈别有何喜好、弱点?” 孙淮寻思道:“弱点嘛,不清楚,不过呼衍哈别最喜南下掳掠,我听闻他还喜欢烈酒与美人。” 烈酒与美人?我勾唇一笑,心中豁然敞亮。 两军对阵,箭镞争锋,长刀光寒,局势一触即发。 “沃阳已被我掌控,你们速速就擒。”呼衍哈别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话语中带有调笑的意味。 “呼衍哈别,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孙淮反击道。 呼衍哈别纵声狂笑,“匈奴勇士以一敌三,你们只剩一万将士,如何与我拼?” 我扬声冷笑,“以寡胜多,向来是赵国勇士擅长的作战方式。” 闻言,呼衍哈别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听我这清脆的嗓音,必定料到我是女子。 “想不到赵慕军中还有女子。”呼衍哈别驱马前行,立定于匈奴骑兵阵列之首。火光照耀下,白马黑袍,他彪悍的体格与粗犷的容貌清晰显现。他笑道:“而且是颇有胆识的女子。” “匈奴女子不也可以骑马纵横草原吗?赵国女子便不可以吗?”我笑盈盈道。 “可以,当然可以。”呼衍哈别饶有意味地笑。 突然,匈奴骑兵中引起骚动,似是一人中箭落马。 呼衍哈别扭头看去,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谁放箭的?” 我与左越低语,就是让他命人暗中放冷箭射杀叛将林标。 我驱马出列,扬起下颌,“是我命人放箭的,如林标此种不忠不义之人,留在世上也无用,睿侯绝不容许将士变节叛变,对叛将绝不会心慈手软。” “睿侯有命,叛者斩首示众,诛三族。知错能改者,既往不咎,仍是好兄弟。”冷风中,孙淮高声呼喊,恩威并济。 啪——啪——啪—— 呼衍哈别拊掌,抬起右臂,“赵国女子,气势惊人,敢问你是赵慕什么人?” “我与睿侯非亲非故,孙将军是我义兄。”我应道。 皓儿拉拉我的衣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孙淮与左越更是惊讶不已。我但笑不语,心知呼衍哈别对我已有浓厚的兴致,接下来便要伺机行事了。 呼衍哈别道:“孙将军有妹如此,可喜可贺。” 他料定我们大败而逃,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重整旗鼓,回到行辕与他对阵,而且竟然还有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子挑衅他,他自然更是饶有兴趣。 我道:“呼衍哈别,睿侯早已料到你会夜袭,不到半个时辰内,睿侯大军就会回援沃阳,若你不趁早离去,沃阳便是你葬身之地。” 身后响起铁甲相击的轻响,将士们有些骚动,而匈奴骑兵也有了动静。看来,赵慕的威望在北疆一带根基稳固,匈奴骑兵也畏惧于赵慕的军威。 呼衍哈别狂肆地大笑,凛冽霜风中,他的笑声浑厚开阔、意气纵横。 笑毕,他的目光狠狠地盯在我脸上,“你以为我怕了赵慕?” 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凌厉如刀锋,扯高嗓音,“你自然不怕睿侯,你的兄弟也不怕,只是我很可惜,今夜你们必将丧命于此。” 我淡淡一笑,闲闲道来,令人觉得真真假假、高深莫测。 “我呼衍哈别纵横草原十余年,会怕了一个赵慕?怕了你一个女娃?”呼衍哈别再次狂笑,振臂一挥,呼喝道,“兄弟们,举起你们的长刀和弓箭,对准赵国弱兵,一个都不能放过!带着他们的头颅回去盛酒喝,抢走他们的刀剑回去给孩子们玩耍,兄弟们,杀!” “且慢!”我举臂,悠悠喊道。 “你还有何话说?”他略有惊异。 “有两句话,我想私下里与你说。”我故作神秘,“你我徒步行至中间,不带兵刃,不带随从。” “你想说什么?”呼衍哈别似有怀疑,更有兴趣。 “我手无缚鸡之力,莫非你怕我杀你?”我讥诮地嘲讽。 “好。”他豪爽地应下,下马行来。 “母亲,小心。”皓儿低声嘱咐我。 孙淮阻止道:“呼衍哈别勇猛无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左越也劝我,“我等奉侯爷之命保护你,你不能独自前往……” 我跃下马背,笑望着他们,对左越低声道:“无须担心我,待会儿我伸出三根手指,你们便立即冲过来。” 左越无奈点头,我转身迈步,一步步走向正中央的呼衍哈别。 他沉沉站定,稳如山岳,一眨不眨地瞪着我。夜风荡起他披散的黑发,他微微眯眼,黝黑的面孔迥异于神州子民,方脸,浓眉,厚唇,典型的漠北草原男子粗犷豪迈的气概。 我是扶疏,不是寐姬,粗布衣裳,没有发饰,只以一条丝帛绾着长发,左脸颊仍有可怖的伤疤,丝帛遮面。此时此地,鲜少有人知道为什么我要如此装扮。 呼衍哈别见我如此神秘,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 越来越近,我伸手抚着脸颊,以丝帛用力揉搓着,擦净脸上的药膏,恢复我本来的面目。 呼衍哈别眼睛一直,惊异地盯着我,目光中夹杂着不可思议与贪婪。 我在他面前立定,他拉回自己的魂魄,笑得意气风发,“想不到挑衅我的竟是一位美人。” “匈奴女子当中,有比我更美的吗?” “没有。”他身形魁梧,纯黑战袍在身,腰配弯刀,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凛冽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美人在前,你会怎么做呢?”我低柔了嗓音,手指紧紧扣着一枚银针。 “自然是拥抱在怀。”呼衍哈别豪迈一笑。 “两军对阵,剑拔弩张,你的兄弟们会怎么想呢?”我浅笑。 “在我们匈奴,南下掳掠就是为了温饱和女人。”他粗声道,豪气干云,“美人,你这是自动送上门。” “你要我跟你回匈奴?” “你没有选择。”呼衍哈别骤然扣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 “沃阳与美人,只能选择一样,你选择哪一样?”我直直地盯着他,眸光如水,微微一挣,便甩开他的手。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子,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有胆识、有气魄的美人。”他赞许道, 满脸兴奋,“你要我放弃一座城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服侍我一辈子。” 果然是喜欢美人的匈奴男子。如此接近,我感受到匈奴男子粗野、豪迈、刚硬的气概,言行举止狂放不羁、热烈奔放,与中原男子大为迥异。相较赵慕的俊逸优雅、无情的沉默冷酷,此人直来直去,直抒胸臆,心思倒也简单得多。 我心中冷笑,笑意清浅,“你错了,你选择了我,我愿意服侍你,但是只有三夜。” 他狠狠盯住我,目光阴鸷,“美人三夜,换一座城池,你值吗?” 我不紧不慢地笑,“那么,我便与沃阳共存亡。” 呼衍哈别浓眉一挑,“美人薄命,多可惜。好,我同意,你陪我三夜,我撤军。” 我弯唇浅笑,“当真?” 他郑重点头,伸臂拉我,我亦伸手,突然间出其不意地将银针刺入他手臂上的穴位,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 银针沾有令人僵麻的药粉,刺入穴位会使人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这是我北上雁门郡时备好的,以备路上遇到歹人,便可自救。 我揪住呼衍哈别,从短靴上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而十八黑甲精骑在见到我伸指之后,迅速地策马奔来,护在我四周,弯弓搭箭,支支利箭蓄势待发。 转瞬之间,主将被擒,局势逆转。 呼衍哈别不停地咒骂着,眼中燃烧着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的恨意与愤怒。 匈奴骑兵惊见变化,群情激奋,如临大敌般,如林冷箭对着我,明亮火光下,箭镞锋冷,入目生寒。 左越下马,制住呼衍哈别,毕竟,我的个子与匈奴男子相差太大,且手力有限。 此时此刻,我才惊觉后背已然汗湿,方才若是出点儿差错,我便会一命呜呼。 两军刀箭相向,万分凶险。 “如果你们放箭,你们的首领便成为箭靶子。”我凝眸,冷酷道。 “兄弟们,放箭,不要管我。”呼衍哈别愤恨地吼道,却只能乖乖地被左越拖着后退。 “呼衍哈别,传令撤兵,否则睿侯大军一到,你们便全军覆没。”孙淮威胁道。 呼衍哈别嘴角微抽,怒视孙淮,鹰隼般尖利的目光刺在我脸上,“撤兵五十里。” 匈奴骑兵闻言,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呼衍哈别再吼一声,他们才掉转马头,潮水般退去。 主将被擒,匈奴骑兵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待在五十里外。 今夜,没有人睡得着。如果赵慕不率军回援,沃阳之危仍然没有解除。 孙淮早已派人通报赵慕沃阳战况,望他尽早回援。 长空破晓,东方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天色由青灰慢慢转变为明亮。北疆的晨风冷冽刺骨,我站在行辕门前,远眺苍穹,云海翻涌,遍体生寒,不由得拉紧衣袍。 战马踏地的声响隐隐传来,朝着行辕的方向奔腾而来。 心中一喜,我知道,赵慕回来了。 “扶疏姑娘,侯爷率东西两路大军回来了。”不知何时,孙淮来到我身侧。 “那便好,我先回去歇下。”我朝他笑笑,转身走向寝房。 “扶疏姑娘……”孙淮迟疑地唤了一声。 只要他回来了,沃阳便再无隐忧,我也能安心睡一觉了。果然,一躺下来,我便沉入梦乡。 一夜的担惊受怕,一夜的紧张忧虑,一旦松懈,便被睡意淹没。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有人握着我的手,有人抚触着我的额、鼻、唇,轻柔的触感,像风拂过。 我很困,还不想起身,恼于来人的骚扰,于是翻身继续睡。可是此人竟爬上来,钻进被窝搂着我。如此一来,再多的睡意也跑了一半,我睁眼,转身,毫无意外地看见一张笑脸。 一夜未曾合眼,一夜行军攻城,却不见多少疲倦。也是,他早已习惯军中生活,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 赵慕侧对着我,笑意从眉骨延至眉梢,“我一回来,便有人向我禀报某个女子英勇夺城的事迹。” 我轻轻点头,双眼半睁,脑子仍然处于停顿状态。 “还想睡吗?” “嗯。” “那好,我们一起睡。” “嗯。” 他握着我的手,与我并肩平躺,闭上双眼。片刻,他传出悠长的鼻息,我亦安心地闭眼。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日光从窗台斜漏进来,耀得整个寝房流光溢彩。 我轻轻地起身,绕过他,想让他多睡片刻,却不曾想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腰,将我揽倒。 一翻身,他便将我裹挟在身下,与我对望,眸光闪烁,幽幽沉沉。 “皓儿呢?”身子渐趋火热,我禁不住他的凝视,提了一个话头。 “他在外面玩,放心,他进不来的。”他嗓音低沉惑人。 “时辰不早了,该起来了。”脸颊烧透,如此亲密、暧昧,我担心他会忍不住。 赵慕温热的掌心贴在我的面颊,上唇微挑,“春秋老人精通兵法奇谋、行军布阵,你是他的关门弟子,果然倾囊相授。” 我怔住,他究竟想说什么?责怪我擅自做主吗? 他迫视着我,眸中似有冷芒闪现,“以十八黑甲精骑开道,组织散兵游勇,两军对阵之际,再以美人计诱敌,一招‘擒贼先擒王’,施展得炉火纯青。”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语,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以指腹摩挲着我的唇,我全身一紧,挣了挣,却被他禁锢得更紧。 他似笑非笑,似赞非赞,“寐兮,你在沃阳,一战成名。” 如此神色,该是生气了吧,然而,他究竟生什么气? 我干笑着,哑声道:“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不想让沃阳再次落入匈奴人之手。” “你做得很好。”赵慕的手指滑至我的脖颈,眉宇带笑,“我早该料到,你有此胆魄。” “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吗?”我越来越觉得他的微笑是夺人性命的刀锋,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若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会逞强了。” “我很欣喜。”他忽然揽我起身,面色骤变,微怒,“你竟然以美色诱敌。” “美人计,不可以吗?孙将军说呼衍哈别喜欢美人,不施以美人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我铮铮反驳道。 原来是为了美人计而气恼,这有什么好气恼的? 赵慕冷冷蹙眉,面色一沉,目中寒气逼人。 见他如此神色,我竟心虚起来,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只是善加利用自己的美色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呃……” 他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疼得我惊呼出声,用劲想拂开他的手,却是撼动不得。 我也恼了,皱眉瞪他,“疼呢,还不放手!” 赵慕撤了力道,面色寒冷,“往后不许施展美人计。” 心中豁然明白,原来他恼的是我以美色引诱别的男子。思及此,我不自觉地勾唇微笑。 他斜眼瞟我,有些不自在,“笑什么?” 我清柔一笑,“某人似乎过于霸道了。” “是吗?”赵慕又气又恼又尴尬,面色沉郁了几分,“还笑?” 我忍俊不禁,他恼怒地掐住我的腰,倾身过来,锁住我的唇,狂野地啃咬着、厮磨着。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在乎我,一时间意乱情迷,欲念成火,瞬间燎原。 他亦沉醉,满目迷乱,却又在关键时刻及时刹住。 “寐兮,你的美,只有我可以欣赏,我不允许任何人窥视,更不允许他人对你产生妄念。”他的双掌握着我的腰,仿佛他微微用劲,便能掐断它。 “旁人如何,我们管不着。”我惊诧于他那眼底深处,饱含着最深广、最莫测的情念与缠绵。 “无论如何,我不许你再引诱别的男子。”赵慕冷冷道。 “嗯。”我挑眉应了,忽然想起心头的一些疑虑,问道,“你命十八黑甲精骑和孙将军保护我,是否早已料到呼衍部会突袭沃阳?” 他点头,徐徐道来。 他早已料到沃阳军中有匈奴的内应,只是不易查出内应是谁。于是,他故意放空沃阳的兵力,引呼衍部来袭,一来可以抓获那弃明投暗的叛变者,二来可以煞煞匈奴骑兵的锐气与士气。表面上沃阳只有三万驻军,不过他已命一万骑兵秘密蹲守在沃阳城外四十里,一旦沃阳陷落,沃阳副将王小备便会示警,届时一万骑兵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反扑夺城。 倘若一万骑兵有辱使命,他会率军回援,将呼衍哈别赶出沃阳。 我恍然,四十里外的一万骑兵,便是他的后招。 我总觉得有不妥之处,却怎么也想不到何处不妥,“为了揪出匈奴内应,如此折腾,值得吗?” 赵慕搂着我靠坐着,“自然值得。” “倘若我没有逃出沃阳,不幸被匈奴掳了呢?”我幽幽地问,即便他安排重兵保护我,可是毕竟人数有限,匈奴骑兵乃漠北狂沙,快如闪电,来无影去无踪,十八黑甲精骑再如何厉害,也难敌人数众多的匈奴骑兵。 “你怎会被匈奴掳去?反而是呼衍哈别被你掳了。”赵慕一笑。 他如此笃定吗?相信十八黑甲精骑的骁勇善战,还是相信孙淮?或者是相信我的应变之力?莫非……他想试探我? 我坐直了身子,郑重地道:“慕,其实你还有第三个目的。” 赵慕眸光微闪,诧异地问:“什么第三个目的?” 我平视着他,被他拥着的身子渐冷,“你想试探我,试探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凝视我片刻,不动声色地道:“胡思乱想,我试探你什么?我对你还不够了解吗?” 我好失望,“你想知道我是否懂得兵法、行军,想知道我有没有对你隐瞒什么。” 四目相对,时光在这一刻静止。 他的瞳孔漆黑如夜,我看见他眼中的一抹倒影,那倒影期盼他诚实相告,没有欺瞒。 赵慕的双手捧着我的脸,似是下了决心,“寐兮,你聪慧过人,且心细如发,我是试探你,我想知道你在行军布阵、兵法谋略方面的才智,更想知道你从春秋老人那里究竟学到了多少。”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那你得出结论了吗?” “已有结论。”他专注地看我,俊脸弥漫着动人的光泽,“我爱上的女子,风华倾绝,才智不输男子,在战场上、在杀戮前面不改色,甚至以柔弱之躯重整旗鼓、妙计夺城,胆识气魄并不遑让于北疆守将。” “夺城并非我一人之力便可成就的。”听了他诚恳的赞美,我的脸颊开始泛红。 赵慕笑道:“若不是你,副将王小备便会向城外的一万骑兵示警。” 我问:“那这样的我,你会不会害怕?” 他的手轻柔地游移在我的后颈,嘲笑我的无稽之辞,“怕?我爱你还来不及。”他停顿须臾又道,“这个世间,寐兮绝无仅有,我何其有幸,得到你的心。” 心中又酸又甜,我感动道:“我亦何其有幸,无论是公子慕,还是睿侯,皆是世间绝无仅有。” 第20章 :收复雁门 攻克平城,异常顺利。 平城驻军三万,副将叛变,守将被杀。听闻睿侯赵慕短短数日内连续收复五城,副将吓得寝食难安,畏惧之色难以掩藏。他召集几位小将商议抵御之策,各小将消极怠工,提不出什么良策,甚至有人劝他尽早投降,向睿侯负荆请罪,以免一死。 副将虽然惧于赵慕的军威与素日的凌厉手段,但也不想就此投降、望风而逃。 而三万驻军,早已众志成城,准备在赵慕攻城当日打开城门、重归睿侯旗下。 这些情况,都是赵慕的密探上报的。 孙淮率三万将士攻城,王小备领两万骑兵作为后盾,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戟便收复平城,斩杀副将,枭首示众,威慑整个北疆。 至此,赵慕旗下兵力已达十八万,收复雁门郡城池六座。 紧接着,三日内,再收复二城,如此,只剩下匈奴呼衍部盘踞的雁门郡治所善无。 攻城这夜,我、皓儿和赵盼兮驻马远处眺望。 仍然是夜袭,不过匈奴呼衍部好像作了充分的抵御准备。 黑魆魆的北疆浓夜,苍穹高旷,凉月悬挂于广袤的夜空,仿佛一枚狂风一吹便会碎裂的脆玉。 下半夜,狂风大作,狂肆扫荡,呼啸声声,吹得衣袍烈烈飞扬如旗幡。 善无城门前,静谧得诡异,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城门上,守军坚守阵地,异常戒备。 突然间,呼啸的狂风中,一批步兵扑向城门,光亮骤然而起,喧嚣声冲天涌起。 很快的,火势迭起,借着风势扶摇直上,浓烟升腾,龙飞凤舞似的笼罩了整个城门上空。 黑暗被腾腾的火光驱散,喊杀声,刀剑声,哀号声,层层涌荡开来,混在一起,无法分辨,只觉得万分悲壮、激荡人心。 将士们强行撞门、登城,守军们奋力抵御,厮杀惨烈。 攻势越来越猛,守军难以抵挡,有人像飞鸟中箭似的坠落城门,任人践踏。 血光,火海,热血飞溅,生命萎落。 远远地眺望,那杀伐的景象、血色的城门在我的眼底交织成一幕残酷的真实杀戮。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惨烈的战争场面,平城之夜的胜者与败寇分别在城门上划开一道生命的印记,城门下,鲜血淋漓,断臂残肢,却无人知道它们属于谁。 破晓时分,城门终于被攻破,守军丢盔弃甲,举手投降。 突然,大地微震,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出,惊天动地。 我们驱马驰近,才知道是呼衍哈别领三万骑兵出城,决意与赵慕的三万骑兵决一死战。 这,才是善无之役最关键、最血腥、最残酷的厮杀与争锋。 骑术与骑术的速度较量,铁弓与铁弓的劲道较量,枪戟与枪戟的锋棱较量。 胜与败,考验的是马上功夫。 王者与弱者,考验的是谋略与军威。 呼衍哈别为我所掳,不过赵慕放他回去,要与他在战场上见真章。 赵慕亲自压阵,与呼衍哈别隔军相望。 两个铁甲方阵,黑压压的一大片,潮水一般铺展、涌荡。 此时,墨青色的长空渐渐放亮,晨曦铺洒四野,照在一望无际的铁甲上,反射出耀人眼目的锋芒。晨风凛冽,帅旗飘扬,在天光晨曦中愈发清晰。 千里北疆,苍茫莽原,远处的峰峦山脉依稀可见,天穹高旷,云海翻涌。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震天撼地,我等三人为眼前气象雄浑的场面震慑,目不转睛地远望。 赵国骑兵的四周,是连绵无尽的北疆,匈奴骑兵的四周,亦是茫茫无际的漠原。他们争夺的,是脚下这片绵延千万里的大地。 眨眼间,敌我双方的骑兵先锋同时策马飙出,就像离弦的利箭,风驰电掣地射向对方,更像癫狂的豺狼饿虎,疯狂地扑向对方。 四蹄如飞,纵横无忌,谁更神速、更勇猛,谁就是强者。 利箭劲射,有人中箭落马,有人侧身闪过,有人连发数箭,有人冲锋陷阵。 当敌我双方咬合一处,长戟挥舞,谁能够刺中对方的胸膛,便是九死一生的勇士。 一轮红日跃出高峰,破云而出,光芒万丈,与飞溅而起的热血交相辉映。 朝阳下,利铁相击,鲜血横流,战马嘶鸣,铁甲铿锵,交织成一幕悲壮雄浑、令人热血翻腾的战场杀戮图景,在朝霞铺展的天地间演绎成一出淋漓尽致的残酷厮杀。 呼衍哈别勇猛无敌,旗下骑兵就像沙漠中的狂沙,纵横杀掠,意气高昂。 赵慕坐镇中枢,淡定从容地挥舞着令旗,冲锋与列阵相结合,半个多时辰内阵势变化数度,变幻莫测,歼敌无数。 围合,展开,包抄,如翼展翅,如卦相诡异,按令变阵,攻守兼备。 朝阳愈发耀目,厮杀越加惨烈,胜负渐分,匈奴呼衍部损失惨重。 忽的,匈奴帅旗掉头北行,旗下呼衍哈别驰骋如狂风,似乎回头望了一眼。未及战死的匈奴骑兵追随而去,黄沙漫天,转眼间消失于苍茫的大地尽处。 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赵叔叔太棒了。”皓儿高声喊道,兴奋异常。 “那是自然,慕哥哥神勇无敌。”赵盼兮自豪地笑,灿烂日光下,纯真的笑脸上满是激动。 睿侯挥军北疆,短短半月便平叛雁门郡,斩杀所有叛乱逆贼,诛逆贼三族。紧接着,两日内肃清整个北疆驻军,抓获一批匈奴内应与见风使舵之辈。 这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草原无际,三骑并肩纵横,欢笑声声,冷风从脸颊耳际呼呼掠过,带走忧愁。 长空蔚蓝如海,轻云飘动如絮,原来北疆也有翠绿飘逸的柔美一面。 “赵叔叔,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皓儿扬声问。 “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赵慕笑应。 “还没到吗?很远吗?”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我的心境豁然开阔。 “快到了。” 赵慕抽鞭,一马当先地飞驰而去。皓儿催马紧紧跟上,我落在最后,甩鞭驰骋。 不多时,我们勒缰驻马,抬首仰望,不禁心驰神荡。原来,他带我们来的地方,便是赵国所筑的防御匈奴南下掳掠的城墙。 赵慕下马,拉着皓儿登上城墙,我亦快步跟上。 登临一座烽火台,眼界倏然开阔。 漠北草原漠漠无际,漠南长空遥遥无边,远处高峰山脉连绵起伏,更远处的沙漠浩瀚无垠,气势苍茫,雄浑壮丽。秋风翻涌不绝,日光投射而下,光转盈亮,湛蓝长空宛如一汪透亮清澈的湖泊,惹人欲坠。 赵慕伫立,不动声色地远眺大漠南北。 我侧眸望着他,墨黑长袍迎风荡起,猎猎飘扬,黑发在风中肆意地凌乱。他的倨傲神态,他的举手投足,他俯瞰大漠南北,就像俯瞰整个天下苍生,似乎整个天下就在他的掌控之中,又好像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天下究竟有多广、有多大。他只是一介凡人,却又是统领赵国北疆的睿侯,他的胸膛并不是最宽厚的,但是仿佛能够容纳整个浩瀚的天地。 皓儿四处观望,眼中有着不可思议,更有惊喜与沉迷。 他一会儿叫我看这边,一会儿叫我望那边,一惊一乍的,兴奋得忘乎所以。 “赵叔叔,那边是哪里?”皓儿指向东方的远处。 “那边是古燕国所筑的城墙。”赵慕极目远望。 “那边呢?”皓儿指向西方。 “秦国所筑的城墙。”赵慕远眺随山势绵延的城墙,深蓝天穹下,城墙仿佛一条假寐的长龙,蛰伏在大漠南北,以巍峨之姿展示于世间。 “三国城墙绵延万里,如此一来,匈奴人就不敢南下掳掠了。”皓儿若有所思道,“可是,为什么此次匈奴呼衍部能够夺得雁门郡?” “因为缺口。”赵慕淡淡道,目光延展于天高地广的漠南。 “缺口?” “秦赵燕三国所筑的城墙,并没有连接起来,有缺口,匈奴人便从缺口南下。”赵慕手指胸口谆谆教导,“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缺口,人心思变,钢铁意志般的将士若有人弃明投暗,匈奴人南下不足为奇。” 皓儿深深点头,“我懂了,赵叔叔,要防御匈奴南下,要将秦赵燕三国的城墙连接起来,补上缺口,要防止人心思变,在将士们的心中筑起一道没有缺口的城墙。” 赵慕笑赞,“孺子可教也。” 皓儿继续远眺,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扬声呼啸。尚嫌稚气的啸声回荡在崇山峻岭间,久久不绝。 我不知道,赵慕此番教导,将会成就皓儿日后的功过是非。 我含笑看着皓儿跑这儿跑那儿,提醒他小心一点儿。赵慕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寐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烽火台吗?” 我摇摇头,他道:“十余年来,我一直驻守北疆,熟悉北疆的一切,我喜欢凛冽的漠风,喜欢一望无际的草原,喜欢湛蓝的天宇,喜欢茫茫无尽的莽原,我想让你看看我常年守卫的北疆大地,让你感受一下北疆不同于中原的独特与美丽。” “初到北疆,我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广阔,苍茫,粗粝,我感觉到一种磅礴的气势,一种铁与血的力量。” “气势,力量,这便是北疆独有的。” “我喜欢。” “真的?”他欣喜地问。 “真的。”我笑如浮云。 赵慕揽着我的肩,目光延伸向无边无际的六合八荒。 打马纵风,回到善无行辕,暮色微降。 小厮牵马走了,一名将领迎上前来,面色微重,“侯爷,邯郸有密报。” 赵慕眸光一动,与我对视一眼便走向内堂。 我思忖着,邯郸有什么密报?邯郸是否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是朝堂之事,还是军方之事? 皓儿拉拉我的衣袖,“母亲,我乏了,我们回去吧。” 正要举步,却传来一道娇蛮的声音。皓儿与我回首望去,但见一黑袍男子背着一女子,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男子偶尔插上一句,却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讥讽、损人之语,女子被气得腮帮子鼓鼓的。 “是公主。”皓儿兴奋道,“背着公主的人好像是无泪叔叔。” “嗯。”无泪怎么会在北疆?又如何与赵盼兮相识的? “我告诉你,你害本公主崴了脚,背我回来是理所当然。”赵盼兮俏脸薄红,气呼呼道,“你还要背本公主到寝房,本公主确定无碍后,你才能走。” “公主,是你自己不小心崴脚的,根本不关我的事。”无泪辩解道。 “要不是你碍着我,我怎么会崴脚?”赵盼兮气得拍打着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一声命令,要多娇蛮有多娇蛮。 无泪得令,立即将她放下来。由于他举止太过粗鲁,她跌坐在地,怒吼道:“你竟敢摔我?” 无泪挑眉,轻松地反驳,“我只是遵公主之命放你下来,这也有错?” 赵盼兮赖在地上,秀眉纠结,“你这是放我下来吗?你这是摔!我起不来了,还不快来扶我?” “公主,我已经将您安全送回来,就此告辞,后会无期。”无泪的眼风忽地扫过来,终于看见皓儿和我,满目惊讶。 “混账!公主受伤了,你怎能就此离去?”我朝他摇头,使眼色。 “扶疏,不能让他走,快叫人抓住他。”赵盼兮着急地命令我。 “罢了罢了,无须叫人,我送你到寝房。”无泪勉为其难地抱起她,将她抱到寝房。 我命人去请大夫过来为公主诊治,无泪声称要出去喝茶便火速开溜,我亦带着皓儿离开,剩下赵盼兮大呼小叫、跺脚捶床。 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我正要开口询问,皓儿迫不及待地问:“无泪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师父呢?跟你在一起吗?” 无泪弯下腰,摸摸他的头,笑问:“许久未见,你有没有想我?” 皓儿摇晃着他的胳膊,“当然想啦。无泪叔叔,快告诉我,师父在哪里?” 无泪故意逗他,“就知道记挂你师父,我就不告诉你。” “坏人,以后不跟无泪叔叔玩了。”皓儿生气地拉长了脸。 “皓儿,不许这样,他是你无泪叔叔。”我轻声叱道。 “好好好,我告诉你,你师父也在雁门郡,不过现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无情也在北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在北疆? 无泪的衣服很怪异,融合了匈奴人与赵国人的衣袍款式,另创出一种独特的样式,粗粗看来很普通,却很实用,可御寒,又便于骑马纵横。如此奇装异服的无泪,别有一种冷厉的洒脱。 我柔声道:“皓儿,先去那边玩儿,我和无泪叔叔说说话。” 皓儿懂事地去了。上次无泪与无情一起夺剑,后遭受多方人马的追杀,我未及向他道谢,很是过意不去,因此,我压低声音向他说了声谢谢。 无泪满不在乎地一笑,将前事揭过。他打量着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目光别具意味。 “你看什么?”我心生讶异。 “你变了。”他的两指摸着下颌,目光仍然逡巡在我身上,以一种令人讨厌的调侃语气说我。 “瞎说,哪里变了?”我瞪他。 “你身上有杀气,平常人很难感觉到的杀气。” “杀气?” “只有剑客才能感应到的杀气。” “别瞎说,我要杀谁啊?” “杀气并不一定要杀人,而是从体内、心中自然散发出来的感觉,可以是眨眼间的眼神,也可以是随性的举止。”他说得颇为正经,不似说笑。 可是,我身上怎么可能有杀气?这也太无稽了。 见我不信,无泪继续解释道:“简单地说,你来到北疆,心态变了,而且你已杀过人。” 我哪有杀过人? 念头一起,我立即反驳自己,数日前的沃阳战事,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人,但也因我而死了不少人。无泪的意思,难道就是我杀过人因而心态变了、因而身上带有戾气? 似乎有点儿道理,但又觉得有点儿勉强。 “无情看见你,也会这么说。”无泪诡秘一笑。 “你们为什么来北疆?来多久了?”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还有人追杀你们吗?” “我们乔装来到北疆,无人知晓,如何追杀?”他笑嘻嘻道,颇为得意,“你与赵慕到处游玩的时候,我们正在北上。” “连累你们……真不好意思。”我愧疚道。 “小心隔墙有耳。”无泪警示我,“你要见无情一面吗?” 既然在此相遇,我应该与无情见一面,可是,见面又如何,只是徒增他的烦恼罢了。 不见也罢。 无泪轻叹一声,“可怜无情为你茶饭不思,愁得不成人形了。” 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嘱咐道:“你不要跟他提起在这里见过我,我不想他……对我有所牵挂。” 他眨眨眼,笑呵呵道:“昨晚我们还在说,那位生擒呼衍哈别、妙计夺城的扶疏美人究竟是谁,想不到是我们的师妹,赵慕是否更加珍惜你?” 我没好气地怒视他,“快走吧,否则待会儿公主来了,你就走不掉了。” 夜凉如水,北疆的夜晚寒气迫人。 玩了一整日,皓儿又困又乏,早早地歇下。我静静呆坐,侍女敲门,说是侯爷请我过去一趟。 长身黑袍,赵慕于窗前负手而立,那浓黑的背影别有一种沉肃之感。 听闻我的脚步声,他转身行来,眉宇间似有紧迫之色。 邯郸有大事发生? 他执着我的手,黑目闪烁,“寐兮,邯郸危矣,我必须立即赶回去。” “究竟是什么事?”他的面色如此沉重,邯郸的危情必是十万火急。 “密探上报,秦国发兵三十万,这两日便逼近长平。倘若长平失陷,邯郸便成为待宰羔羊。”赵慕的语气虽是不紧不慢,我却知道他此刻心急如焚。 长平与邯郸相距甚近,长平一旦失陷,秦军直入邯郸,赵国便陷入生死存亡的危境。 我心潮翻涌,“秦国怎么会突然发兵攻赵?” 他攒紧眉心,“秦国此次发兵,绝非偶然。”他眸光切切,似有歉意,“寐兮,我必须连夜赶回邯郸,你稍后起程,我命十八精骑保护你和皓儿南返。” “不行,你必须带走十八精骑,我和皓儿很安全,你无须担心。” “不妥,如果十八精骑跟我走,我怎能放心离去?”赵慕面色如铁。 “慕,我能保护自己的,而且皓儿也有武艺防身,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我含笑宽慰他,尽力让他放松下来,“若你不放心,让孙将军派数位勇士保护我和皓儿。” “也好。” 赵慕握紧我的手,像要捏碎似的,有点儿疼,但我不愿挣开,不愿他有任何不安,我感觉得到他的不舍,以及竭力掩饰的对邯郸之危的担忧。 我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头,“我一直相信,只要有你在,长平和邯郸必定无虞。你是叱咤北疆的睿侯,区区一座长平,区区秦国,何须畏惧?” 他笑了,剑眉微扬,“秦国素有‘虎狼之师’之美誉,不过我当然不怕秦兵,赵国有我一日,赵国的天便不会塌下来。只是,秦国此次来袭,必是倾举国之力,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可以退兵,但我们会元气大伤。” 我点头,问:“立即起程吗?” 赵慕颔首,我嘱咐道:“万事小心。” “临别之际,你有什么要送给我的吗?”他忽而笑得诡异。 “什么?”刚刚还是面呈忧色,现下却是微笑如魅,这人怎么变化如此神速? “提醒你,此次日夜兼程地赶回邯郸,你是否应该鼓励我?” 我恍然了悟,斜眼睨他。他热切地望着我,满目期待,我心软了,在他颊上落下轻轻一吻。没想到,他顺势拥住我,吮吻我的唇,虽然短促,却也沉迷醉心。 赵慕放开我,目光深凝,“寐兮,保重。” 我淡笑,“你也保重。” 他转身离去,墨黑长袍浸入浓夜,与夜色融为一体,瞬间消失。 南下途中,遇到从长平逃出来的百姓,有的说秦军攻城两次,长平军民顽强抵御,损失惨重,长平即将失守;有的说长平守将卞一无德无才,若不是睿侯赵慕日夜兼程赶回邯郸,秦将慑于睿侯军威,秦军早已攻下长平;有的说,长平守军只有五万,赵王急调大军驰援,然而也不过十五万,面对秦国三十万虎狼之师,长平失陷是早晚的事。 各种说法与传闻,不一而足。 据我所知,秦赵兵力相差无几,赵国兵力共约六十万,四十万兵权握于赵慕之手,余下二十万握于赵笙之手。驻守北疆抵御匈奴南下的二十万将士万万不可南调,赵楚边境的十五万驻军也不能抽调,如此说来,赵国只有二十五万兵力抵御秦国强攻。 战场上,以少胜多并非不可能,但也需一位精通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的将领统辖全军。 赵王会任命赵慕为将吗?赵慕已到长平了吗? 我日思夜想,却苦于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 孙将军安排四位勇士护送我们南下,赵盼兮也一道上路。自上次北上途中偶遇后,她对我们不再端着公主架子,而是像对待她的慕哥哥那般待我,有一说一,言辞从不拐弯抹角,举止大大咧咧,率性而为。我看得出来,虽然她骄纵蛮横,却也很好相处,本性纯良。 我们追星赶月地赶路,一路上,她时常呼喝四位勇士做这做那,将他们当做奴仆使唤。他们是驻守北疆的粗野汉子,血气方刚,见不惯公主蛮横、刁蛮的脾性,引发数次冲突,幸而我从中调解,才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我万万没有料到,某日竟与无情、无泪不期而遇。 我问他们为什么南下,无泪笑呵呵道:“赵慕在北疆,我们自然南下避开,不过现下赵慕赶回邯郸,忙于战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派人追杀我们。” 赵盼兮遇见无泪,乐得合不拢嘴,将四位勇士赶回雁门郡。无须再伺候赵公主,他们乐得返回北疆。于是,无泪便可怜兮兮地被这位刁蛮公主缠上了。 许久未见师父,皓儿自然也缠着无情,问个不停。 这晚,我们在一户农家夜宿,皓儿问完了所有问题,终于沉沉睡去,无情这才抬眼看我。 无情仍然是无情,纯黑的长袍,坚毅的面庞,冷峻的神采,只是那双黑眼中,深藏着欣喜。 他目光沉邃,渐趋温热,我有点儿无所适从,便道:“不早了,早点儿歇着吧。” “我知道你在雁门郡。”他淡声道,不动声色。 “无泪告诉你的?” “不是。”无情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地问,“你见过无泪?” 我一怔,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于是,只能据实以告,“无泪送公主回行辕,碰巧遇见。” 他愣愣的,凝目失神。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无泪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也在雁门郡。他能否想到,之所以无泪不告诉他我的行踪,是我让无泪不要说的? 片刻,他回神,淡然一笑,“原来如此。” 昏黄的烛火映得他的脸庞散发出一种微红的、影影绰绰的光影,我看见他眼中的自伤与苦涩,深觉无奈与苦楚,有那么一瞬间,我心软了,想对他的满腔情意有所回报,可是那也仅仅是想想罢了。我轻声叹气,无言以对。 “你知道长平战况吗?”无情转移话题。 “你知道?”他不在长平,怎么会知道? “我自有法子获取消息。” 无情缓缓道来,赵慕回到邯郸,进宫面君,赵王当即命他领军十万急援长平。此时,秦军已攻破长平,重兵据守长平,对邯郸虎视眈眈。然而,赵慕率军出邯郸城仅仅三十里,便下令扎营驻兵,十万大军停滞不前。秦军闻讯,嘲笑赵慕畏惧秦国虎狼之师,乃昏庸无能之辈,浪得虚名。邯郸城老少闻知,羞愧得抬不起头,对赵慕大为失望。而赵王和公卿诸臣,无不震骇。 我不相信赵慕畏惧秦军,停滞于邯郸城外三十里,必有什么奇谋。 无情继续说下去,果不其然,我所料不差。 赵慕下令众将士就地扎营,架锅烧火做饭,待夜幕降临,命一万精锐之士卸甲,仅带干粮与水袋,轻装疾行,昼夜不休。当盘踞长平北部的秦军半夜发现敌袭,仓促迎战,远远望见赵慕帅旗,震惊之下阵脚大乱,溃不成军。赵慕亲率一万将士猛攻,退守长平城外二十里地的赵军配合攻城,三个时辰后,赵慕攻下长平北部。 紧接着,邯郸城外三十里的九万大军,赶至长平助阵。 经此一战,赵军士气大振。 两日后,赵慕遣先锋军三万攻打长平西部,副将缪中贤领军。这一战尤为惨烈,缪中贤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与秦军激战一日,全军覆没,副将领着十余人突围而出。 自赵慕驾临长平,初战一胜一负,于是率赵军主力据守长平北部,与秦军成对峙之势。 听无情平静道来,我亦能感受到长平战况的激烈与残酷。 此次是赵慕首次与秦军正面交锋,以他纵横沙场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与作战经验,即便是虎狼之师,他应当也是丝毫不惧甚至是游刃有余,只是不知他为何让缪中贤领军三万攻打长平西部,还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我忽然想起一事,“秦军大将是谁?” “秦公子嬴蛟。”无情道。 “他?”我微惊,公子嬴蛟并无行军布阵、调兵遣将之能,为何此次攻赵如此厉害?除非,他的身旁有杰出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你和皓儿要去长平?”他的问话惊醒了我。 我微微一笑,颔首,“现下正是长平最艰难的时刻,也许我能帮得上赵慕。” 无情黑眸一转,“也是,师父的平生绝学应当好好应用。” 我问:“你和无泪要去哪里?” 他眼神悠远,“未定。” 赵盼兮忧心长平战况,急着回邯郸,要无泪护送一程。无泪本是不愿,我从旁劝说,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于是,赵盼兮乐不可支地与无泪一同上路。 无情执意护送我和皓儿到长平,皓儿乐得欢呼,我本想婉言拒绝,眼见如此,便打住不说。 一路上,皓儿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就像一只聒噪的小鸟,不过也缓解了无情与我之间冷凝的气氛。 我可以感觉到,无情总是偷偷地望着我,我猛然回头,他便急忙转开那痴迷的目光;他竭力掩饰眼角眉梢无意间流露的缕缕情意,却无法逃过我的双眼。 我不知如何让他不再记挂我、或者将我忘了,除了假装糊涂,我别无选择。 不日,抵达长平。 无情抱着皓儿下马,蹲下来谆谆教诲道:“好好练剑,下次再见时,你若没有长进,我就不再承认你是我的徒弟。” 皓儿发誓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剑。” 无情摸着他的头,抿唇一笑,“乖,你有武艺防身,要保护母亲,知道吗?” 皓儿努力地点头,忽然皱起眉头,“师父,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 无情眉心平展,笑道:“师父有要事在身,下次若有可能,我便与你们一起,好不好?” 皓儿开心道:“师父要说话算话哦。” 话落,皓儿凑在无情耳畔低声说了片刻,而后独自走开,似是有意让无情与我单独谈谈。 无情起身,看着我,轻轻一笑。 我问:“皓儿说了什么?” “皓儿才智过人,日后必定有所作为。”他答非所问,冷风荡起他的衣袂,翻飞如帜。 “你要去邯郸和无泪汇合吗?”我不知此时此刻该与他说什么。 “应该是。”无情微牵唇角,眸光飘忽不定。 “保重。” “寐兮,若有需要我之处,可以找我。”他眸似墨夜,暗沉如渊。 “我如何找你?”我脱口而出,立即又觉得不妥,尴尬道,“我想……我没什么事的。” 无情的黑眸仿佛淡月初升,兴起一抹微薄的光亮,“若你需要我,便吹奏一曲师父喜欢的《扬之水》,我自会晓得。” 师父时常一人坐在竹林吹奏那曲《扬之水》,当时我尚年幼,不知师父为何每日都要吹奏半个时辰,学艺两年后,我才有所了悟。也许,师父在悼念他的意中人,或者,师父只是怀念生命中曾经遇到的、相知相亲的友人,怀念前半生的点点滴滴。 可是,我吹《扬之水》,无情为什么就会知道我要找他?若他不在我身边,又怎会听得到笛声?我恍然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会守护在我身旁。 如此情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心意坚定,鼓起勇气,我直视他,“无情,我会好好保护皓儿和自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无情迈步上前,站定在我跟前,面目沉静,“这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感到内疚。” 我想对他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无法回报你什么,我的心只能给一个人,一旦付出,就再也收不回来。 可是,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道:“既是如此,我不会吹《扬之水》。” 面色暗冷,无情低沉了嗓音,“寐兮,我从未想过祈求你什么,我只是做我想做的,做我心甘情愿做的,这与你无关。倘若有朝一日,你转回目光凝视着我,那便是我的幸运,也是我所期待的,但我永远不会强人所难。” 我在心里叹道:这是何苦呢? 我女扮男装来到赵军大营,士兵并没有为难我,自去通报,不多久,士兵领我们来到帅帐。 帅帐前站着两位卫兵,旁边站着一位身形高挺的甲胄男子,正是左越。 “侯爷正与数位将军商议要事,您可先至帐中歇息,待商议结束之后,侯爷自会去找您。”左越冷声道,面上却无半分不敬。 “赵叔叔要商议多久呢?”皓儿见是熟人,连忙发问。 “我也不知,许是半个时辰,许是两个时辰。”左越道。 “皓儿,我们先去营帐瞧瞧,你赵叔叔空了自会来看你的。”我拉起皓儿的手,“劳烦左勇士带路。” 左越面无表情地转身前行,我却知道,如此面色,是他惯常如此。 营帐距离帅帐并不远,左越将我们让进营帐,“若有什么需要,命人转达给我便是,我会尽力满足您。对了,待会儿有士兵会送来午食。” 我笑道:“左勇士客气了,您忙。” 左越点点头,退出营帐。 这营帐窄小简易,自然比不得城中宅院厢房。既来之则安之,我和皓儿用过午食,赵慕仍是不见人影,便躺在木板床上歇息片刻,想不到一觉醒来已是天黑,若不是皓儿叫醒我,我还做着美梦呢。 多日来只睡过一夜,不困不乏才怪,歇了一下午,神清气爽多了。 用过晚食,我与皓儿出帐,走到一处高地,仰望夜空。 月朗星稀,皎洁的孤月悬挂天边,清辉稀薄,月光苍白。 夜风激荡,掀起衣袂,袍角翻飞,整个人似要临风飞去。 夜幕下,整个军营静如荒野,只余呼啸而过的凄厉风声在耳边轰鸣,一切井然有序。放眼望去,营帐连绵无际,错落有致;岗哨万分戒备,巡视兵频繁走动,每张冷硬的脸孔都散发出冷铁的刚硬与热血的激昂。 我知道,赵慕麾下,没有毫无章法、毫无斗志的懒散将士,只有军纪严明、士气昂扬、热血沸腾的勇士、将士。如此精锐强兵,即使不及秦国三十万虎狼之师,也有胜算。 回到营帐,皓儿宽衣就寝,我继续等候赵慕,不过连日奔波以至于太过疲乏,不多时便昏昏然地睡去。 朦胧间,我仿佛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缓缓睁眼,暗黄的光影中,帐壁上映着一抹人影。 人影坐在床沿,握着我的手,这一刻,营帐静谧,暖意自他的掌心汇入我的掌心,即便是雪,也能融化。 我翻身坐起,望着他,浅笑吟吟。 甲胄光寒,遇上昏暖烛光,泛着流彩的红光。 “我吵醒你了?”赵慕笑道,俊颜难掩倦意。 “你不来,我睡得不沉。” “寐兮。” “嗯。”我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 “让你奔波劳碌,我很过意不去。”夜光流转的黑眸,流动着歉疚与爱意。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种话吗?”我给他一抹明了的微笑,靠在他胸前。 赵慕紧紧地抱着我,甲胄的冷硬与寒意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是我宁愿相拥再久一点儿,只要他在我身旁,我怎样都可以。 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背,惹得我丝丝战栗。我问:“这一战,是不是很难打?” 他放开我,抚触着我的脸,“这一战蓄谋已久,自公孙玄出使邯郸,便已开始。” 我极为震惊,想不到公孙玄来赵竟是别有企图。 无论秦王是否知道我与皓儿的行踪,更无论公孙玄能否将我和皓儿接回秦国,长平之战早已谋划在案,且秦军早已备战。公孙玄自请在邯郸游玩,是为了令赵国放松戒备之心,更为秦国密使在北疆的策反赢得更充裕的时间。秦国以重金笼络匈奴呼衍部与雁门郡数城守将或副将,引发雁门郡叛乱,身在邯郸的赵慕必定挥军北疆平叛。 赵慕治军严谨,在赵国极有威望,秦国唯一忌惮的便是赵慕。因此,秦国使计引发北疆之乱,调离赵慕,秦国攻赵便有利多了。事实也是如此,当赵慕忙于北疆平叛时,三十万秦军越过秦赵边境,直入长平,赢得开战最佳时机。 雁门郡叛乱的消息传回邯郸,公孙玄早已秘密离开。 原来,我只不过是秦国攻赵一颗微小的棋子。 即便赵慕知道秦攻赵,他身陷北疆无法抽身,秦军行进便如狂风过境,攻入邯郸并非难事。万万想不到的是,赵慕会在短短时日内平定北疆叛乱,且这么快获悉长平战况,连夜赶回邯郸。 赵慕领军十万支援长平,统率全军,秦军必定如临大敌、当头棒喝。 十余年前,赵国灭卫,卫国王室被屠戮殆尽,一夕之间,卫国覆灭,生灵涂炭。如今秦国攻赵,亦是如此,关乎赵国生死存亡,赵慕必须谨慎再谨慎。 一念至此,我忽然想起我的使命与责任。自寻剑后回邯郸,再到北疆,我从未想起过亡国灭家的仇敌就是眼前的男子,也从未想起过提醒自己不能太沉迷于情爱,此时此刻,似有马蹄从心上踏过,悲痛流遍全身,寒意自脚底升起。 自与赵慕袒露心扉,我一直将那沉重的使命与责任压入心底,一直逃避,不想作出抉择。 我知道,我应该放弃赵慕,应该选择家国使命,可是,我不想做出对不起赵慕的事,更不想与他为敌,更何况,我根本没有与他为敌的智谋。 然而,今时今日,秦国攻赵,正是灭赵的好时机,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绝佳时机了。 我应该怎么做? “寐兮,你怎么了?”有人轻轻地摇晃着我。 “我在想,如何令秦军退兵。”我猛然回神,他正担忧地望着我,“秦军不会轻易退兵,你有退敌良策吗?” “暂未想到。”赵慕苦笑。 “秦赵大战,如果楚国与秦国联手,两面夹击,赵国必无胜算。”我忧心忡忡道。 “放心,我已遣使前往楚国,楚国不会屈服于秦国淫威,更不会出兵帮秦国攻赵。”他从容道。 “为何?” “赵国一灭,楚国灭亡也不远了,此乃唇亡齿寒也。” 如此局势,我自然明白,三国鼎足是最安全、最坚固的,然而楚王向来懦弱胆小,如果秦国施压,楚惠王说不定会屈服呢。他为什么如此肯定楚国不会出兵帮秦国? 赵慕瞧出我的疑惑,笑道:“天下之局,三足鼎立,秦为强,赵与楚实力相当。楚惠王和楚公子翼都很清楚,一旦赵国被秦所灭,接下来便是他们灭国之时。对于楚国来说,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是最好的选择。” 我点头称是,“世事瞬息万变,还是谨慎为要。” 他拥紧我,昏暖烛光下的眼眸光泽明灭,“我已在楚都郢城布下密探,一有风吹草动,我自然就会知晓。” 我温柔一笑,抚上他的脸庞,心疼道:“短短数日,你清减了。” 赵慕温和道:“那是因为相思之苦,你在我身旁,任何打击都击不倒我。” 我忽然想起,无泪出现在雁门郡,与公主吵吵闹闹地回到行辕,赵慕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不知道无情也在北疆。以他遍布天下的密探,也许早就知道是无情护送我和皓儿来到长平的。 也许我应该向他坦白,可是,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有意炫耀什么似的。 “慕,你知道我在南下途中遇见谁了吗?”终究,我不想欺瞒他。 “我自然知道,是无情和无泪护送你和盼兮南下的。”他以了然的口吻道。 我所料不差,他早已心中有数。可是,他真的不想得到天剑了吗? 赵慕松开我,云淡风轻地说道:“无情救你数次,也救过我,我不会再派人追杀他、追寻天剑的下落,你大可放心。” 我的心思,他摸得一清二楚。 第21章 :长平大战 翌日,军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代楚公子翼秘密来到赵军大营,与赵慕会晤。 二人在帅帐中商谈,半个时辰后出帐,赵慕满面春风,占南风仍是半面乌铁面具,举止内敛,瞧不出什么神色。见我在帐外等候,他有一瞬间的吃惊,旋即朝我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他的微笑不无讥讽,我淡淡一笑,“占谋士别来无恙?” 占南风勾起一边的唇角,“多谢挂怀,南风很好。”他转向赵慕,持礼问道:“侯爷,南风想与她单独闲聊几句,不知侯爷能否应允?” 我一震,这人也太胆大了。 赵慕面色一沉,眸光不定,“不知你想与她聊些什么?” “侯爷有所不知,南风与这位‘公子’是同乡,同乡闲话几句,侯爷该不会不允吧。”占南风半是诚挚半是讥讽,“倘若侯爷担心我会伤害她,或是掳她离去,侯爷大可放心,南风一向光明磊落,断然不会对她下手,如若侯爷不放心,可派人跟着。” “你多虑了,并非我担心什么,你该问问她的意愿。”赵慕笑着望我,示意我不要去。 我沉吟须臾,笑道:“侯爷,值此大战之际,赵楚两国联盟共同对抗秦国,占谋士断不会为难我,我去去也无妨。” 闻言,赵慕不动声色道:“好,多加小心。” 我知道,他责怪我太鲁莽,却只能稍后再向他解释了,不过他应该会派人暗中跟着我。 随着占南风出了赵军大营,来到一片树林,我站定,问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一身淡蓝长袍,身形修长,秋日金芒从林间树梢洒下,落在他的身上,清俊的身影沐浴在光芒中,眼眸似星,轮廓分明,别有一番沉峻、锋锐的气度。 他勾唇一笑,懒懒道:“叙旧罢了,你何须紧张?” “楚赵真的结盟抗秦吗?”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觉得呢?”占南风随性地问,“你似乎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公子翼,而是不相信你。” “哦?”他探究地瞅着我,微风拂过,日光微闪,划过他的眼眸,耀出一丝明锐的光芒,“雅漾,为何不相信我?” 他的嗓音沉如深渊,悄然拨动我的心弦。 听到“雅漾”二字,我重重一震,却在他锋利的目光下不动声色,“因为你要灭赵,二哥。” 静默。 树林静如深夜。 二人久久对视。 占南风低声笑起来,“你是否太过思念公子渊,因而错将我当做你二哥?” 我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已经身死的二哥,只是试探罢了,之所以觉得他有可能是二哥,是因为他对我的事太过关注,而且他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像二哥。然而,他如此反应,我实在无法辨别。 “雅漾已死,我是扶疏。”我冷冷道。 “你是卫国公主,此生此世无法改变。”乌黑面具在秋阳下更为沉黑,“你不想被人识破身份,尤其是赵慕,但是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使命。” “无须你提醒,我一直都记得。” “我不是提醒你,而是警醒你,你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便是复仇、灭赵。” “是谁跟你说,我苟活世上就要复仇、灭赵?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被秦王送到吴国为质,后被陷害差点儿丢了性命,若非赵慕,我早已被赵显侮辱。”怒气上涌,我朝他吼道,“就因为赵慕是赵国公子,我就不能与他在一起吗?为了灭赵,我牺牲一生的幸福,这才是应当的,是不是?” 占南风无言以对,眸光微转。 我气得浑身发抖,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身上,“即使父王母后在世,即使二哥仍然活着,他们也都希望我快乐地活着,无须为了灭赵或者复仇而牺牲已经握在手中的幸福。” 他淡淡启唇,吐出沉重之语,“亡国之仇,灭家之恨,不共戴天。” 我冷笑,“就算我愿意,我该怎么做?刺杀赵慕,还是什么?” 占南风面寒如冰,“以你的医术,以赵慕对你的信任,杀他并不难。” “我不会杀一个我爱的人,也不屑于以医术杀人。”我义正词严地怒叱。 “如此,你铁了心,忘记家国仇恨,与仇敌共枕?”他厉声责问,黑眉紧蹙。 “你只是二哥府上的食客,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我怒火升腾。 “公子渊临死之前,嘱咐我好好保护你,协助你复国,协助你复仇灭赵,你的事,我必须管。”占南风猛地扣住我的双臂,疼得我皱眉。 我怒视他,“放开我!” 他撤了一半力道,深切地望着我,“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协助你。” 我连声冷笑,“协助我?我望着满目疮痍的卫宫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成为赵显府上舞姬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秦国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吴国水深火热、度日如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为了自己的前程,投奔在了公子翼门下!” 话落,我鄙夷地瞪着他。 占南风放开我,再次失语,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从他的身体中透出来。 半晌,他道:“好,就算是我不对,从今往后,我会全力协助你。” “我不需要你的协助,只要皓儿开心快乐,我就满足了。” “你完全抛弃家国仇恨了?”占南风似乎对我绝望了。 “是。” 这个字脱口而出,我才突然明白,以前的逃避和挣扎,其实都是借口,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作了抉择——我选择赵慕,选择一世安稳。 如此抉择,也许父王母后会责怪我,二哥会责怪我,所有无辜冤死的人会责怪我,但我宁愿相信,他们也希望我活得轻松一些、快乐一些,而不是为了家国仇恨付出一生。 占南风站姿如山,目光若刀,“既然你选择赵慕,便不要后悔。” 他大跨步离去,转身的刹那,满面怒容,蓝袍微扬。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水雾朦胧了双眼。 由于赵慕统军,十日来,秦军不敢发动攻势,两军互相观望。 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赵慕如是说。 然而,如此消耗下去,如虹士气便会跌落。 赵慕与我商议之后,决定与秦军一战。 兵分三路,东路攻长平以东的秦国大军,中路攻长平以南的秦国大军,西路攻长平以西的秦国大军,三路齐头并进,此乃师父依据奇门八卦所创的奇门阵法“阳裂三叠”。 这日一早,天象阴沉,冷风激荡,赵慕升帐点将,三路大军一齐开拔,犹如三把利剑射向秦军大营。 赵慕并不熟悉此阵,安排我与他坐在主帅战车上,皓儿本想跟来,经赵慕教导后打消了念头。 西路大军八万,中路大军七万,东路大军七万,赵慕亲率西路大军攻秦营。 十万秦军出营垒迎战,严阵以待,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冷风过境,滑过铁甲,长平西部仿佛涌起一层层的黑浪。 坐在赵慕一侧,我忽然觉得此次战争是为我而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倘若赵慕为胜者,那么我便能长久地留在他身旁,再也无须担忧秦王会派人接回皓儿与我,从此我便摆脱秦王寐姬的身份,成为睿侯的妻。 杀气渐浓,号角骤响,战鼓动地,骑兵先锋纵马飞出大军,冲向敌方。秦军亦有骑兵飞出,马蹄震地,千军万马的奔腾,令大地震得厉害。 簇簇利箭犹如飞蝗般射向对方,每个骑兵都满面杀气地射箭,阻止敌方攻势。 有人中箭落马,马踏尸身,血肉模糊,壮烈牺牲。 紧接着,战车浪潮般卷过,依阵猛攻。 阵脚稳固,战车自成“阳裂三叠”阵法,兵分三路,仿似大鹏展翅,将秦军战车合围,近身肉搏。宝刀饮血,长枪直刺,利戟穿胸,厮杀越发惨烈。 刀光森寒,热血飞溅,战士们不断地跌落战车,亡魂永逝。 眼见如此真实、如此残酷的杀伐,寒意流遍全身,然而,在此生死由命、热血沸腾的沙场上,又有一股热流灌入我体内,全身的血液随之滚沸,满腔豪迈。 这是正义之战,这是赵国反击秦国攻略的正义之战。 我侧眸看着赵慕,他手执令旗,沉毅如山,冷峻似铁,脸绷如弦,侧颜如刀削一般刚硬冷厉,俊眸不再温润平和,而是充满了滚滚杀气。 阳裂三叠的厉害之处在于,为阴象,为诡道,于六仪之下而不见其形也。 赵军阵脚严谨,依令旗指示变阵,阵法变幻莫测,诡异至极,歼敌无数。而秦军未曾见识过此阵,阵脚大乱,彷徨四顾,左右顾之不暇,想突围却被围歼,被迫抵抗却处处掣肘,根本施展不开。 更厉害的在于,一支骑兵不知从何处出现,神出鬼没一如鬼魅迅疾杀来,在阵中纵横无忌,犹如狂风呼啸,刀光横掠,头颅与断臂齐飞。 遮天蔽日的杀伐仍在继续,未能决出胜负,这场战役无法停歇,未能歼灭敌人,刀戟不会停止杀向敌人。尸横遍地,蔚为壮观,血溅三尺最终落在地上,那猩红的颜色刺入眼目,令人惊心。 此消彼长,赵军越战越勇,秦军且战且退,勇者与弱者在长平以西划下光辉灿烂与全军惨败的一笔。 激战多时,赵军伤亡不少,秦军损失更是惨重,十万大军战死大半。 赵慕陡然站起,全身似爆发出一种骇人的戾气。他挥动令旗,命战士们全线歼敌。 秦军主将遇上最强劲的对手,遭遇惨败,遂下令溃逃,率三万残兵奔向长平以南。 这一战,打得很精彩,赢得很漂亮。 夺回长平以西,掌控入邯郸要道,保护邯郸安危,这是“阳裂三叠”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此役的关键。长平以西志在必得,赵慕坐镇西路大军,便是基于此。 长平以南的秦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公子嬴蛟必定以为赵慕率军攻打南门,却没料到赵慕的目标瞄向长平以西。而赵国中路、东路大军并没有强攻,当战局对己不利时便撤退回营。 公子嬴蛟更没想到的是,秦国运至长平的粮草抵达秦赵边境,很快就可以抵达长平。却有五千铁骑突然杀至,犹如一群饿了三日三夜的虎狼猛兽,直插秦国运送粮草的五千步兵,仿佛长矛破冰,将他们杀得七零八落,射杀,歼灭,刺死,运粮队全军覆没,粮草也被焚烧殆尽。 那是奉了睿侯之命从北疆秘密南下的铁骑,日间隐蔽,夜间疾行。 这便是赵国从天而降的奇军,这便是“阳裂三叠”整个阵法最关键、最诡异的一局。 消息传回邯郸,举国欢腾,赵王与公卿诸臣欢呼数日,赵慕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而秦国,举国皆哀,估计秦王气得鼻子都歪了。 以“阳裂三叠”打了漂亮的一战,赵军士气激昂,扬言将秦军赶出赵国。 赵慕却不见丝毫欣喜之色,反而更见冷峻、阴郁。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道:“阳裂三叠都无法大败秦军,欲令秦军退兵,很难。” “秦军远离秦国,运粮道路长,我方粮草便利多了,即使秦军不退兵,也损失惨重。” “话虽如此,可是战场上瞬息万变,区区一个嬴蛟,我竟耗费这么多时日也无法退敌。” 我明白,他对自己很失望,对自己的领军才能与十余年的沙场作战经验产生了怀疑,我唯有竭力宽慰,不让他自怨自艾。 我道:“嬴蛟身旁必有谋士协助,不然以他的才智,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他道:“密探上报,嬴蛟身边确有一位贤能者,此人便是公孙玄。” “公孙玄?”我微惊,“就我所知,公孙玄并无调兵遣将之能。” “他在秦国十余年,初只是食客,后与秦宣王见了一面,秦宣王颇为赏识,便封他为客卿,近年很受秦宣王信任与重用,而公孙玄各方面的才能也大放异彩,调兵遣将自有一番独到见解。” 公孙玄竟有行军、调兵之才,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此次战役后,秦军多次猛攻赵军营垒,企图夺回长平以西,却均是无功而返。秦军见识过“阳裂三叠”的厉害,似乎作过研究与准备,闪避赵军锋芒,谨慎周旋,如此一来,此阵便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赵慕索性弃阵,两军正面激战,皆是伤亡惨重。 转眼间,寒冬来临,赵秦两军各自筑垒,保存主力各守两方,成囤居之势,坚垒不战。 如此一来,交战双方进入相持阶段,企图以消耗战拖垮敌方。 天寒地冻,月冷霜河。 大雪已经下了几场,长平进入了肃杀的冬日。 棉衣棉被源源不断地从邯郸送到军营,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到明年开春。秦军也不赖,只是双方皆因阴霾、寒冷的天气而按兵不动,似乎都有过冬再战的意思。 这个冬季,皓儿根本不闲着,不是在雪地里练剑,就是央求他的赵叔叔教他如何行军打仗、如何调兵遣将。赵慕也乐于教他,而且教得极为认真,将他十余年的作战经验倾囊相授。 我没想到皓儿如此热衷于行军打仗,本想他学了几日就会厌弃,却是一日日地学下来,乐此不疲,脑子里塞满了兵法奇谋,就连做梦也在打打杀杀、指挥千军万马。 这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的雪幕一帘又一帘,绵延无穷。 皓儿穿着厚厚的白裘,在雪地里堆雪人,赵慕与我站在帐前望着他自玩自乐。 “皓儿像你比较多,聪慧过人,貌美秀逸。”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纵容他了。” “孩子就是要纵容的,否则便不要生养孩子。”他朝我一笑,俊眸映着雪光,目光纯净。 “你会一直喜欢皓儿吗?”我问,满怀希望。 赵慕怜柔一笑,“即便以后我们再生养孩子,我也会把他当做亲子。” 我窘得脸颊微烧,别过头不语。 他故意追问:“你不愿意吗?” 我低垂着目光,轻轻颔首。 雪压长平,苍穹阴沉,寒风肃杀,吹得雪花纷乱,扬起他的雪白裘袍飘荡在风雪中。 他立在风雪中,冰雪落了满身,挺拔中萦绕着一股清逸之气,眼眸、脸庞光华逼人,仿似他便是这污浊世间唯一的一抹纯净身影,是这乱世天下唯一能够澄清玉宇的人。 突然,一团雪球击中我,雪落了一身,有的掉落,有的钻入脖子,冷意入肤,遇暖即融。 赵慕也被皓儿击中,我轻斥道:“皓儿,不许没大没小的。” 皓儿完全不听我的话,又扔来雪球,兴奋地大笑,“多好玩啊,你们和我一道扔雪球吧。” “胡闹!”我冷声一喝。 “无妨,就让皓儿玩吧。”赵慕呵呵一笑,兀自站立任皓儿扔雪球,不闪不避。 此乃军营重地,将士们立在寒风大雪中站岗守卫、巡视各方,忍饥挨冻,赵慕身为主帅,怎能与小孩玩闹,这成何体统?将士们又该如何看待主帅?他们对赵慕的敬畏之心必定有所折损。 皓儿扬起下颌,眸如灵珠转动,“赵叔叔不能陪我玩,那你陪我玩。” 我上前,拉下脸道:“此乃军营重地,我们二人本不该留在军中,你又在此胡闹,军纪何在?你叫赵叔叔对将士们如何交代?皓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想想别人的感受,知道吗?你不是跟赵叔叔学兵法奇谋吗?对将士和军纪尚不尊重,还学什么兵法?” 皓儿听了,吐吐舌头,低声道:“我错了,母亲。” 孺子可教也,我把他拉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回帐去整整裘袍,仔细感染风寒。” 皓儿起身,话别赵慕,便回帐去了。 赵慕行来,摇头失笑,“为什么对皓儿如此严厉?” “我是跟他讲理,算不得严厉。”我笑睨着他。 “你不知你刚才叱喝皓儿的时候多吓人,皓儿还小,本该玩乐嘛。”他剑眉一斜,倒教训起我来了。 “孩子可以宠,但不能惯。”我不服输地与他理论。 “好好好。”他眼里的清冷忽然化作一片柔情,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你是一个好母亲,你我所生养的孩子,必定风华无双。” 我羞得满面通红,避开他炙热的目光。 这人怎么总是提起这事,莫非他急于与我成亲? 一人踏雪而来,黑裘迎风鼓起,映着刺眼的雪,仿似一抹沉重的黑焰。 赵慕见是左越行来,便等着他禀报。 “侯爷,有密报。”左越似是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你先进帐,我随后就来。”赵慕吩咐道,旋即看向我,“你先回帐,过会儿我来找你。” “好。”我转身回帐,始终觉得左越的那一眼有点儿不同寻常。 我回头望去,赵慕纯白的身影与风雪融于一体,缥缈而虚无。 听卫兵说,赵慕没有用晚食,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左越所呈密报,必是重要之事。 我端了晚食来到他的营帐,寒风灌入,如豆烛火飘摇不定,差点儿熄灭。 影影绰绰的昏光中,他呆坐着,像已风化。 我唤他,他不应,面如雪原冷寂无波。我坐在他面前,摇着他的身子,许久他才回神,怔怔地瞧着我,双眼仍是无神。 秦军有变吗?或是邯郸有事发生? 我担忧道:“发生了什么事?慕,告诉我。” 陡然间,赵慕抱住我,如铁双臂紧紧地禁锢着我,紧得我气息紊乱。 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他的密探究竟查到了什么? “寐兮,你说过不会离开我,当真吗?”许是很久未开口,他的嗓音沉哑得厉害。 “当真,怎么了?”我越发喘不过气来,“先放开我,我难受。” 闻言,赵慕撤了一半力道,久久地抱着我,仿佛要这样抱着我,直到天荒地老一般。 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急不得,如果他想说,即使我不问,他也会说。 许久,他终于放开我,面上瞧不出喜怒,“密探上报,无情无泪夺剑,是受人指使。” 乍闻之下,我心神大乱,心虚得微微垂眸,“何人指使?”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吗?天剑的秘密是从卫国宫廷传出来的,卫国王室必有公子或公主尚在人世。”他见我点头,续道,“密探已查到,卫国公主尚在人间。” 左越所呈密报,竟是此事。然而,知晓我身份的,除了无情、占南风,绝无第三人,他的密探又是如何查知的?难道是占南风泄露了?或者上次与占南风的谈话被跟踪的人听到了?怎么可能呢?距离那么远,根本不可能听见。 我相信,无情与占南风不会轻易泄露我的身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怀疑而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微定心神,“你为什么命人去查卫国公主?” “因为,无情无泪夺剑,便是受卫国公主指使。”赵慕淡定道,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似乎期待我有所反应。 “此事当真?如何查知的?”我不动声色地问,心中却是波澜迭起。 “天剑的秘密是从卫国宫廷传出来的,也就是说,天剑原本属于天朝,后来属于卫国。” “依你之意,天剑落在卫国公主手中?” “正是。”眼前的眸子,仿佛藏着尖利的箭镞。 “但是无情为什么为卫国公主卖命?为了钱财吗?”我想知道,他究竟查到了多少真相。 目光灼灼,赵慕的眸光冷热交替,变幻莫测,“因为,卫国公主雅漾与无情交情不浅。” 在他强盛的目光笼罩下,我深感无所遁形,“原来如此,既然你已查知天剑落在雅漾公主手中,你要派人夺剑吗?” 他淡淡摇头,“不会。” 我亦淡然问道:“为何?” 昏影在他的脸庞上影影绰绰,明暗摇摆,面色愈见深沉,“天剑既为雅漾公主之物,而且已为她拥有,我又何必夺人所好?” 我稍稍放心,诚心赞道:“公子慕遍布天下的密探,果然厉害。” 赵慕略略挑眉,轻叹道:“查了这么久才查到这点儿真相,有何厉害之处?” “放眼天下,说不定只有公子慕能查到雅漾公主尚在人间。” “我还知道雅漾公主身在何处。” 心神俱震,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失了言语。 唇角微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锁住我,他握着我的双臂,似笑非笑,似苦非苦,“雅漾,你瞒得我好苦。” 他在说什么?他叫我雅漾?他查到我就是卫国公主雅漾? 全乱了,一切都乱了……唯一的秘密也被他揭破,我欺瞒他,在背后算计他,他是不是很生气……他会不会不再信我,待我不复从前? 我呆呆地瞅着他,说不出半个字。 “雅漾,你还要欺瞒我吗?”赵慕捧着我的脸,深邃的目光令我看不透,“嗯?” “我……”我垂眸,也许我应该否认,可是,秘密被揭破的刹那,我的反应已告诉他:我就是卫国雅漾公主。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逼视我,仿佛夏日骄阳笼罩头顶,我浑身发汗。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如何解释,只觉言辞万分虚弱,“慕,你相信我,我只想拿回天剑,其他的,我从未想过。” 赵慕含笑的目光竟比往常更为凌厉,“你夺取天剑,是为了复国,还是为了复仇?” 我慌忙否认,“都不是。” 他步步紧逼,“灭卫者,是赵国,屠戮卫国王室的是我的父王,你是不是要杀我,为亲人复仇?” “没有,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他认为我留在他身旁是别有企图吗?他竟然怀疑我,竟然如此看待我! 心头一痛,我很失望,刹那间,我面冷如雪,“既然你如此看待我,我也无须再解释什么。” 话音未落,我拂开他的手臂,起身,扭头不看他。 光影闪烁,阵阵寒意涌遍全身。 须臾,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叹。 一双铁臂环住我,赵慕从背后拥住我,侧脸贴着我的脸颊,“莫生气,我只是……无法确定你是否爱我,才这么试探你。” 虽然最初我留在他身边的目的不够单纯,曾想过利用他,但是对他的情意发自肺腑,容不得他质疑与践踏。我冰冷道:“你这是侮辱我,也是侮辱你自己。” “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不是。”他软语赔笑道。 “哼。” “公主有何吩咐,慕无不遵从。”赵慕在我耳畔低语,温热的鼻息在我的脖颈四周流窜,惹得我身子微颤。 我挣扎,他轻咬我的耳垂,温柔地亲吻,我左右躲闪,想不到他得寸进尺,舔吻着我的脖子,流连至脸颊,激起我体内深藏的激流。我越挣扎越迷乱,“别胡闹了……” 赵慕索性扳过我的身子,封住我的唇,舌尖挑逗着我的舌,倾尽连日来的克制与念想。 我半睁着眼,望见他的眸心热浪翻涌,望见他眼中的我绵软无骨。 越来越狂热的鼻息纠缠在一起,我寻找他的深爱,他寻找我的柔软,彼此深入肺腑,欲令灵魂交融。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有他,只有我,以及我们的情与爱。 良久,他放开我,长叹一声,“无论你是卫国的雅漾公主,还是秦王的寐姬,对我来说,那都不重要,你仅仅是一个女子,此生此世我唯一眷恋的妻。” 热泪盈眶,我鼻子发酸,“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欺瞒你。” “亡国灭家,如此家国仇恨,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忘记、轻易搁下,是赵国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要复仇,我愿承担所有。”他诚挚道,绝无半分虚假。 “若我要复仇,我早已下手。” “我赵慕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负你!亦不让你再受丝毫损伤!” 四目相顾,情意流转,帐中似有旖旎春色流动。 他查到是我指使无情夺剑,查到我是卫国雅漾公主,我相信他麾下密探的能耐,但是我总觉得不可思议,究竟他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从何处瞧出破绽的? 我说出这些疑惑,赵慕揽着我坐下,执着我的手,“那次你半夜与无情私会,你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命人追踪无情、查探卫国灭亡前后的事。” 密探上报,赵显灭卫之际,卫国雅漾公主并不在卫王宫,因此,他断定雅漾公主尚在人世,有关三枚玉璧与天剑的秘密与行踪,说不定就是雅漾公主散播的。而无情拼命夺剑,大有可能就是雅漾公主指使的。因此,他命人严密盯梢无情。 无情与无泪前往北疆躲避追杀,雅漾公主却从未出现过。 后来,他忽然想起我与无情在洛邑城外私会,有如神助一般,顿悟了所有的事。 马旷诡异地将玉璧交给我,我在“无意”中帮他破解三枚玉璧的玄机,在衣冠冢中,我轻而易举地打开各道门,以及我在整个寻玉璧、寻剑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他一一回顾,恍然大悟:很有可能,我便是他苦苦寻找的雅漾公主。 而今日左越所呈的密报,便是:雅漾公主在卫灭之际为什么不在卫王宫。 赵慕道:“左越说,雅漾公主上山学艺,师从春秋老人,你不就是春秋老人的弟子吗?因此,我断定,你便是雅漾公主。” 想不到他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想不到他的密探如此强悍,查到了这么多。 我深深战栗,身上泛起层层寒意。 赵慕目光凄痛,饱含歉意,“我真的想不到你是卫国雅漾公主,想不到你会因为赵国、因为赵氏子孙而国破家亡,独活于世,从赵国到秦国再到吴国,忍受这么多伤害与凌辱。” “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的心疼与自责,我瞧见了,心中如饮蜜水。 “倘若我初见你的时候,我知道你会遭受这么多苦,我一定会将你从王叔手中抢过来。”赵慕悲愤道。 兵戈铁马,金柝声寒,铁甲枪戟,一冬的军营寒夜,与呼号的风雪为伍。 这一冬,秦赵两军各自为营,垒壁据守,一日日消耗。 寒冬腊月的一场大雪,飘洒了六日六夜,长平内外积雪至膝,坚冰不融,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皓儿就滑倒了数次,不是仰面朝天,就是狗吃屎般的狼狈。而营垒内外的将士们,再多的御寒衣物仍然觉得寒意袭人,各处岗卫似已变成冰人,巡视兵步行艰难,不时发生数人滑倒的惨况。 神州飞雪,天寒地冻,将士们也无心开战,能够坚持站岗、巡视已是对恶劣天气的勇敢挑战。 寒雪落尽,萧瑟冷冬终于过去,迎来春暖花开的新岁。 稍稍回暖,秦赵两军便蠢蠢欲动,士气轻扬,暗流轻涌。 秦军发动两次攻势,许是一冬的寒冷磨平了将士们的锋锐之气,懒散了将士钢铁般的身骨,攻势虽猛,却无法与去年秋季相比。赵军也是如此,乍一迎战拒敌,弓马骑射都有所滞缓,枪戟耍得不够得心应手,杀气不够凛冽,士气不够激昂。 不过,赵慕并不担心,连续半月的操练,就能让将士们恢复先前的作战水准。 枯树吐露新芽,冰河渐渐融化,寒风渐暖,萧瑟肃杀的冬日焕发新生,天蓝蓝,水清清,满目欣欣向荣。 两军多次交锋,各有胜负,互有伤亡。赵军无法一鼓作气地击退秦军,秦军也无法一口气吞掉赵军主力。 然而,密探却呈上赵国数城的近况。 数日前,数城忽然兴起一些谣言,且散播迅速,传得妇孺皆知。谣言道:赵慕经略北疆多年,抵御匈奴功勋卓著,却对秦军无可奈何,僵持数月无所战绩。只因赵慕擅长骑兵作战,对于两军对峙、营垒攻坚,并无退敌良策。因此,秦军最忌惮的不是赵慕,而是赵笙。 又有谣言道:赵慕亲率大军抵御秦军攻势,不是为了家国,也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秦王的寐姬,就是曾经在吴为质、后不知所终的艳姬。秦国曾遣使至邯郸接回寐姬,但是赵慕诸多阻挠,甚至使计扣留寐姬,强留寐姬在公子府。因此,赵慕坐镇长平,抵御秦军,虚为家国大义,实则为红颜。 如此公子慕,如此睿侯,不再是以往赵国人人敬仰的赵慕,而只是一介为红颜置家国于不顾的鼠辈,让人失望。 寻常百姓听闻此类谣言,半信半疑,诸多猜测,对赵慕的敬仰不复从前,赵慕的声望与军威也大幅跌落。 邯郸城人心惶惶,谣言演变出多种说法,不一而足,什么不堪入耳的都有。 公卿诸臣闻之,不再对赵慕寄予厚望,落井下石者众。赵王闻之,震怒有之,失望有之。 很快的,流言飞语传进军营,处处可见将士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和皓儿行过,身后便有低语散开。将士们的目光有探寻,有鄙视,有迷惑,有冷漠,有怒意,各种情绪应有尽有。 强敌当前,军心浮动,眼下大战在即,于赵军大大不利。 赵慕召集众将至帅帐,命诸将管好自己的下属和兵卒,若再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或是谈论谣言一事,军法处置,绝不宽恕。 高压之下,将士们不敢再私下议论,也许背地里会有暗流涌动,不过赵慕也鞭长莫及了。 赵国数城为什么会有这类谣言?矛头直指赵慕与我,究竟有何企图? 赵慕反复思量,与我商讨数次,皆无定论。 我忽然想起,公孙玄也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他应该不会揭破我是卫国公主,不过他知道容颜已毁的扶疏就是寐姬,于此,他会不会命人在赵国散播谣言?或者,他向秦王献计? “唯一能够确定我就是寐姬的人,就是公孙玄。”我总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公孙玄看似不是小人。”赵慕眉头轻锁。 “将士们似乎都已知道我就是谣言中的寐姬,皓儿就是秦国公子,如果不是公孙玄,那还有谁?”十余年前的旧恨本已搁下,没想到公孙玄会再次伤害我,新仇旧恨,我对此人恨之入骨。 “两者之间并无直接关联,不能以此推断。”他冷静道,眸光悠远。 他担忧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示意我暂时搁下新仇旧恨。 静默。 我忽然想起,师父曾对我说过,大约百年前,韩赵魏三家分晋前,晋强,秦国有意东扩,却受阻于晋国。之后,秦晋之间发生了一场大战,秦军惨败,遂实行反间计,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我说出百年前的反间计,赵慕恍然大悟,“这就是了,秦国欲以反间计扰乱赵国军心。” 秦赵两军相持不下,秦军远离国土作战,耗不起,粮草供应稍显不济,遂施行反间计也不无可能。只是,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没有确实的佐证来证实。 数日后,密探上报,果真是秦国施行的反间计。 眼见久攻不下,秦军伤亡惨重,秦宣王接纳了良臣所献的计谋,派人潜入赵国数城,大肆散播谣言,以此攻击赵慕,令他在赵国、军中的威望折损,令赵军军心不稳,为秦军赢得猛攻良机。 遗憾的是,赵王果然中计了。 一道王令将赵慕招回邯郸,他前脚刚走,赵笙后脚即到,代替赵慕成为统军主帅。 我知道,赵慕再也不会回来了,遂携着皓儿离开军营,前往邯郸。 王令如山,即便赵慕有心为家国效力,有心有勇有谋击退秦军,也无法不在父王面前低头。 他多次进宫面君,恳求父王让他回长平督战,无奈赵王心坚意决,始终不肯松口,甚至将他禁足公子府,不许他出城。 如此,赵慕唯有面朝长平,仰天长叹。 我竭力宽慰,却始终无法抚平他心中的遗憾与悲痛。 据密探上报,秦军也换了统率全军的主帅,以秦国大将蒙天羽代替公子嬴蛟。而赵笙,虽然手握二十万兵权,却行事冲动,少有谋略,显然不及征战沙场二三十载的蒙天羽。 赵笙对阵蒙天羽,局势堪忧。 十日来,赵慕长吁短叹,日夜忧虑,却无法获悉长平最新的战况。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连日来都没有长平的消息? 十八黑甲精骑早在赵慕回邯郸的第二日便赶至邯郸,左越仍旧负责与密探联络之事。他也觉得怪异,猜测长平一定出了什么事。 赵慕对他下了死命令,“无论你用何种办法,都要与长平的密探取得联络。” 左越领命离去,我看着他消瘦的身影,忽然间觉得,再冷静、再胸有成竹的人都会有无奈的时刻。 我强迫他回房歇息,他明明已经宽衣就寝,却又起身,揽着我,“我睡不着,一想起长平,我就忧心如焚。” “你再如何忧心,也无济于事。”我苦苦相劝。 “我该怎么办?”他无助地望着我。 无论是公子慕,还是睿侯,他惯常以冷静洞悉人事,以睿智勘破时局,以谋略掌控一切,胸怀丘壑,睥睨众生。却绝少有这样迷惘、不知所措的时刻,此时此刻我才觉得,他不是神,而是一个寻常人,有喜怒哀乐,也有彷徨悲伤,有时候也需要别人的鼓励与开解。 我温柔道:“慕,现在的你不再冷静,而不冷静的你,又怎会想出应对之策?又如何做到放眼全局、掌控全局?你应该好好睡一觉,待神清气爽了,你就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赵慕面如平静的湖泊,怔忪地点头。 我让他躺下,盖上衾被,正想起身,手被他握住。 他眷恋地凝视着我,“不要走。” 三日后,左越终于获悉长平战况。 原来,秦军有意封锁长平,不让长平战况外泄,尤其是传回邯郸。 赵笙年轻气盛,初至长平,便决意与秦军一战。 他亲自率领十万大军与秦军大战,秦军不敌,战败撤退,赵笙求胜心切,率主力五万追击,追至长平以西的秦军营垒。眼见秦军撤回营垒,赵笙便率军回营,陡然间,骑兵从秦军营垒奔腾而出,若千军万马。赵笙从未见过这有如洪水般的强悍阵仗,竟愣在当地。很快的,骑兵分为两翼疾速穿插至赵军后方,切断赵军退路。而紧随骑兵出动的战车,约四万人,与赵军贴身肉搏。 这一战,尤为惨烈悲壮。 赵笙知道自己中计,奋勇杀敌,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五万精锐,回到赵军大营的只有一万。 初战惨败,赵笙再也不敢鲁莽行事,在帅帐中与众将日夜商讨。 获悉长平战况,赵慕立即进宫,向赵王禀报长平战况,希望父王改变心意,让他重回长平。无奈赵王坚持己见,并说:战有胜负,实属平常,不能以一战论输赢。 越五日,左越再呈长平战况。 两千步兵从邯郸押送粮草至长平,途中遭遇秦国奇兵。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这些精锐轻兵彪悍凶残,歼灭大半赵国步兵,烧毁粮草。与此同时,赵军两处大营囤积粮草的地方诡异起火,能够支撑一月的粮草被焚毁大半。 紧接着,秦国从驻守北境抵御匈奴的驻军中抽调一万精锐铁骑,仿如长刃破雪,直插长平以北、以西的中间地带,切断两处大营的围合、联络,将赵军主力生生地割断。 蒙天羽此举,的确高妙。 赵笙获悉形势,紧急召集众将商讨对策,有提议决一死战的,也有提出坚守营垒保存主力的,更有提出派人快马加鞭回邯郸向睿侯请示对策的……纷纷扰扰,各说各的,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对策。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秦军兵围赵国两处大营,围得水泄不通。 秦军为防止赵军突围,蒙天羽命骑兵反复发动攻势,挑衅赵军,来去如风,势不可挡,大大地挫其锐锋。 赵国大军被分割两处,犹如被困的老虎,日夜咆哮,却对着城墙般的秦军无可奈何。 这个消息是牺牲了数名密探才传递出长平的,形势危急,赵慕立即进宫,将长平战况禀报给赵王。 赵王闻之,震惊不已,公卿诸臣更是惶恐。 长平消息传开,邯郸一片乱象,举国震动。 赵王下令抽调赵楚边境的十五万守军,命赵慕为主帅,驰援长平。 蒙天羽似乎早已料到赵国会走这一步棋,遂由蒙天羽长子蒙韬统率二十万大军自河内直插邯郸与长平之间的要道,阻止赵慕大军援救,彻底阻断长平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于此,长平再无消息传出。 我没有跟随赵慕进出军营,待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我不想让他分心,待在邯郸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虎父无犬子,蒙韬大有其父之风,骁勇善战,尤其擅长营垒坚守。 赵慕急于援救长平赵军,多次猛攻,无奈秦军坚如钢壁,怎么也无法突破防线。 僵持一月,猛攻十余次,赵军损失近半,秦军也伤亡惨重,却仍然巍峨如山、坚挺如石,撕不开一个口子,让人扼腕顿足。 至此,长平赵军被围已达四十日。 后来,世人才知,被围困的赵军断粮一月,宰战马,食死尸,甚至杀伤兵果腹,人人自危,军心涣散,在此绝境之下,遑论战斗力。 形势万分危急,赵笙与众将商定,将主力军分编为五路,由五位将领率队,不分昼夜地轮番突围。赵笙犹如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双目通红,率军冲锋,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凶猛癫狂如豺狼。就在冲向秦阵的时候,秦军弓弩齐发,赵笙身中数十箭,力战而死。 主帅与众将战亡,被困的赵军犹如一盘散沙,举白旗投降。 蒙天羽假意接受赵军投降,命士兵挖坑,将十余万赵军全部活埋,只留下一百名年幼的小兵回邯郸报信。 坑杀十余万大军,在赵国掀起一场天翻地覆的震动,天下皆惊。 第22章 :切肤之痛 长平之战,秦军大获全胜,坑杀赵军十余万人,威慑赵国,更威慑天下。 战后,秦军自动退兵,赵慕率残军回邯郸,进宫面见赵王后,便自闭于寝房,不踏出一步。 这是他的耻辱,也是赵国的耻辱,更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打击。 过了六日六夜,他仍然闭门不出,不吃不喝。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抚平内心的创伤,需要折磨自己以完成良心的自我谴责,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逼自己面对失败。或许,他不敢面对在战场上一败涂地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次战役中败得如此惨烈,他觉得自己愧对那些战死的英魂,愧对赵国,愧对赵国子民。 因此,他自闭以惩罚自己。 成管家和家臣敲门无数次,皓儿与我敲门无数次,无论是谁敲门,房内都没有半点儿动静,好像房内并没有人。 第七日早上,我屏退所有人,敲门半晌,赵慕仍是没有回应。 我咬唇,心意已决,扬声道:“赵慕,我与皓儿要走了。” 庭院静寂无声,房内也没有传出我期待的声音。 多日未曾进食进水,他能否支撑得住?他是否已经昏厥因此才没有任何回应? 我更加忧心,真想立即喊人来撞门,可是万一他无恙,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他难堪? 再试试吧。我继续以柔和的语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出来送我和皓儿……我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此次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静静等候。 毫无声息。 赵慕竟连我也丢在一边,我要离开了,他也不在乎、不阻止。 算了,晚些时候再来敲门吧。 我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他虚软、低弱的声音,“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惊喜地奔过去,迅速进房,以防他将我挡在房外。 短短数日,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面色苍白,脸颊瘦削,双目深凹,胡子拉碴,唇无血色,散发披肩,凌乱如稻草,衣襟半敞,衣袍皱巴巴的,如此邋遢的样子,就像山林的野人,怪吓人的。 我掩上门,心痛如绞,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解他。 “你要去哪里?”赵慕无神地问我,眸光无助而软弱。 “我哪里也不去。” 生不如死的公子慕,不是我所认识的,以往那个冷静从容、睿智无双的赵慕,不是眼前的男子。他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往日的意气与胸怀通通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热泪涌上眉眼,我心疼得抽搐,恳求道:“慕,不要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踉跄地走开,坐在床榻上,“出去。” 我也坐下来,心念急转,思忖着该如何开解他的心结。其实他心中很清楚,长平之战为什么会一败涂地,赵国为什么会损失十余万精锐,并非他的错,也并非赵王一人的错,更不是公卿诸臣的错,根源在于,虽然秦赵两军在兵力上相当,可是,在财辎国力上,赵国远远不如秦国。再加上赵王临时更换主帅等诸多因素,赵国败得如此惨烈,不足为奇。 赵慕很明白,但他不能饶恕自己,不放过自己,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他才会舒服一点儿、安心一点儿。 可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折磨自己,有用吗? “慕,假若你再这样下去,赵国的兵力不会恢复至以前,赵国的军心永远不会稳定、士气永远不会上扬。”我决定下一剂猛药,握住他的双臂,“赵国还需要你,假若你不振作一点儿,赵国只会越来越衰弱,那时候,秦国攻打的就不是长平,而是邯郸。” 他颓丧地垂眸,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字字道:“我的话,你若听不进去,就继续煎熬下去,我再也不会管你。但是,你给我记住,经此一役,你父王必定心气耗尽,你再这样,赵国就真的从此衰落了。” 赵慕抬眼看我,眸中有细微的光泽在闪动。 食过之后沐浴更衣,赵慕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只是眉宇之间刻着浅痕,带着难以言表的寂寥与深沉。 他将自己关在议事房,整整两个时辰,不过我并不是很担心。既然他已走出房门,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也许他在议事房冥思天下大势与赵国的未来呢。 门口侍卫通报,赵王驾临公子府。 所有人等皆恭敬地下跪参拜,赵慕闻报,出了议事房迎接。 果不出我所料,长平一战后,赵王不复先前的明润与沉稳,而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的老人,神色愁苦、孤独而悲伤。 赵王走进议事房,赵慕跟着进去,吩咐成管家上茶。 庭苑已被清场,闲杂人等皆不得靠近。我看见成管家端着茶盘往议事房走去,便赶上前,“成管家,还是我端进去吧。” 成管家犹豫片刻,将茶盘递给我,旋即转身离去。 赵王必定听闻儿子封闭自己的行径,这才亲自前来探望,不过我觉得赵王此行的目的并不简单。因此,我想知道,赵王会对赵慕说些什么。 房门紧闭,我站在门外,侧耳聆听从房内传出来的声音。 “父王要将王位传予儿臣?”赵慕很惊讶。 “寡人所有儿子当中,数你最具治国安邦之才,舍你其谁?”赵王叹了一声。 “可是,儿臣令十余万将士无辜枉死,儿臣愧对父王,愧对那些惨死的兄弟,更愧对赵国子民。”赵慕嗓音低沉,带有哭意。 “长平之痛,并非你一人之过。寡人明白,此役惨败,寡人要负最大的责任。” 赵王也算有自知之明,并非昏庸愚钝之辈。 他的嗓音变得苍老而迟缓,“身为一国之君,寡人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全国百姓。慕,寡人再无心力处理政务,再无颜面坐在王位上。” “儿臣也无颜面坐上王位。” “你无须谦虚,也无须菲薄自己,慕,答应父王吧。”赵王话语中竟有恳求之意。 “儿臣……遵命。”赵慕沉声应道,并无惊喜。 “不过,你必须答应寡人一件事。” “父王请说。” 我心中一紧,赵王所提条件,必定不寻常。 赵王道:“无论扶疏是不是秦王的寐姬,寡人要你与她彻底了断。” 我全身一颤,原来,赵王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认定我是令赵国遭到惨败的根源,认定我是红颜祸水,如此,命赵慕远离我,与我断了所有。而赵慕,会答应吗? 双手微抖,我继续听下去。 “父王,扶疏不是寐姬……”赵慕焦急地解释。 “寡人不管她是什么人,寡人不希望再在邯郸看到她。”赵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气颇为强硬。 “父王,恕儿臣办不到。”赵慕冷硬道,接着又诚恳地表白,“父王,扶疏是儿臣此生此世唯一爱的女子,儿臣绝不会让她离开。” “她已为人妇,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这样的女子,你竟然……寡人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赵王怒火中烧。 “即便她已为人妇,即便她生养了孩子,儿臣仍然爱她。” “你——混账!”赵王怒叱,显然已是雷霆震怒。 房内静默,似乎陷入了僵持。 赵慕心意坚定,即使是父王责骂,也没有改变心意。我应该安慰了,是不是? 赵慕企图说服赵王,“父王,扶疏是一个好女子……” “无论如何,寡人绝不会让她嫁入王室。”赵王气得嗓音发颤,竟然咳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父王,你怎么了?”赵慕诚惶诚恐地问道,“父王,你先坐下来。” “寡人日子不多了,你就不能让寡人顺心一点儿吗?”咳嗽渐止,赵王语声绵弱,气若游丝。 赵慕无语。 赵王的声音略微提高,“寡人让你选,王位与女人,你只能选择一样。” “父王……”赵慕又惊又苦。 “你不要让寡人失望。”赵王冷冷道,似乎再无商量余地,“若你选择扶疏,寡人便将王位传给别人。” 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想来赵慕正在作艰难的抉择。 他会如何抉择?我,还是王位? 以他经略北疆多年所塑的军威,以他十余年的战绩功勋在赵国所树立的威望,他必有称王的野心。倘若没有半点儿野心,他就不是事事洞悉先机、勘破天下大势的公子慕。 然而,若是由别的公子坐上王位,资质平庸者不误国误民倒好,昏庸无能者便祸害无穷。赵慕又怎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赵国在一个昏君的手中衰败消亡、江河日下? 我相信,他不会放弃我,可是如此一来,他如何登上王位、逐鹿天下? 此时此刻,若我是赵慕,我也不知如何抉择。 这样的抉择,太难了。 曾经,我也有这样的艰难抉择。在情爱与家国仇恨之间,在赵慕与复仇之间,我徘徊不定,甚至逃避,得过且过。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选择了情爱、选择了赵慕,但是我羞耻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假装不知,过一日算一日。直至赵慕以苦肉计逼我,我才直面自己的内心,以及这个抉择。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会如何权衡? 这一刻,我无法克制地颤抖。 过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赵慕终于开口。 “父王,儿臣必不辜负父王厚望。”声音洪亮,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好,既然你选择王位,数日后寡人便传位于你。”赵王的语声颇为安慰,“登位大典之前,那女人不能再出现在邯郸。” “儿臣自会安排。” 陡然间,房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所有的声音渐行渐远,眼前的庭苑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府邸很安静,变得那么陌生……我收不住唇角的一丝微笑,转身,举步,勉力支撑着手上的茶盘……那茶盘那么重,足下却轻飘飘的,恍惚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他选择了王位,放弃了我。 心痛如海。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却不要我。 誓言再动人悦耳又如何,深情再痴狂弥坚又如何,心意再相通坚固又如何,在江山、王位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都只是镜花水月,虽然美丽,却也凄凉。 江山与美人两者之间的选择,只是一个愚弄人的悖论,一个最可耻、最可恶、最可笑的抉择。 原本以为赵慕不同于世间情义寡薄的男子,他胸襟广博,气度不群,待我的情意可通碧落黄泉、可穿万事万物,没想到,他只不过是一介眷恋王权、仰慕权柄的凡俗男子。 于是,我看清了赵慕,彻底看清了那个曾说过无数痴言甜语的公子慕。 皓儿察觉到我情绪有异,问我怎么了,我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对他说:“我没事。” 五日来,赵慕忙里忙外,起早贪黑,见面虽有,却也仅仅是匆匆照面,寥寥数语。 一晚,他终于感觉到我冷郁的神色,温柔问我:“寐兮,是不是怪我数日来未曾好好陪你?” 我知道,连日来他忙于筹备登位大典,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我摇头,仍然微笑。 他道:“待一切落定,我再好好与你说,先忍耐几日,好不好?” 我颔首,弯唇微笑。 眨眼间,登位大典近在眼前。 前夕,赵慕仍宿公子府,翌日凌晨时分才进宫举行大典。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也许,我应该与他告别,即便他不知我去意已决。 披衣来到庭苑,恰巧他也在此,也许他是因为即将成为赵王而无眠吧。 凝眸相望,夜光静止。 五月繁花在斑斓的夜色中绽放,缤纷花瓣随风飘落,舞尽妖娆缠绵。 我痴痴地望着他,心一抽一抽地痛,如痴如狂的眷恋一分分地扩散,散遍全身。 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眼中的缕缕炽情,更感觉到他似有千言万语想与我说,可是,今时今日的公子慕,远非一年前的公子慕,我亦不会再沉迷于他的情爱里。 衣带当风,风华绝世的公子慕,不会再要我,也不再属于我。 从去年夏季第一次踏进公子府的那一刻开始,直至今夜,时近一年,我与他经历过的一点一滴,一幕又一幕,在脑海中不停地闪回,浮光掠影,飞花落尽,水月成空。 终究,他不是我此后人生的依靠,更不是我可以托付终身、寄托真心的男子;终究,一腔情意错系;终究,我的抉择错了。 可是,我仍然不后悔。 我唯有自责,责怪自己的双眼不够明亮,看不透世间男子。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他对赵王说了什么而让我留至今日,更不知他会在何时遣我和皓儿离开公子府,我只知,赵王既然传位于他,必不会妥协,我与皓儿的离开,是迟早的事。而我不愿他开口,因为我知道他不知如何开口,我会自行离去,悄悄地,不让他为难,不妨碍他成就霸业。 赵慕靠近我,“有些话,我想与你说。” 心,绞痛。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好。”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他的寝房。 随意而自然的牵手,仿佛以往那样,曾以为会穷尽一生,此生此世再不会松开。 原来,却不是。 掩上门,赵慕冷冷地看着我,眸光幽幽,“寐兮,我……” “我都明白,你无须开口。”我不想听到那些深情却又无情的话语。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之后我会安排你和皓儿……” “慕,今晚不要谈这些,好不好?” “好。” “我相信,赵国在你的治理下,必定日益强盛昌隆。” 他眉宇带笑,“借你吉言。”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深情相望,最后一次灵魂交融,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去,不想让他十二年的执念与痴爱付之东流,因此,我楚楚地凝望他,“慕,你会要我吗?” 赵慕微微一惊,“无论如何,我不会不要你。” 我知道他不想令我伤心,便以这话安慰我。 外袍滑落,松了帛带,单薄的纱衣覆在身上,身子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 凉意袭来,我瑟缩了一下,双眸如水,望着他。 黑瞳收缩,他面色微变,眸色一点点地暗沉,“我说过,我会等到成亲那一日……” 我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截断他的话语,搂住他的脖颈,偎进他的胸膛。 身子一紧,他紧拥着我,与我一同沦落在情爱深渊。 他的吻越来越紧密霸道,越来越令人沉醉,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涌起千层浪,裹挟着我,誓要将我揉碎融入他的体内,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赵慕打横抱起我,将我放在床榻上。身上一凉,纱衣褪去。 我半睁着眼瞧他,他神醉地淡笑,火热的身体覆压而下,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羁绊。 他的唇舌自我的眉心流连而下,掠过双唇,沿着脖颈顺势滑下,带来一波波的酥麻与悸动。酸热涌上我的眉骨,水花在眼中晃动,眼前的一切有如烟雨迷濛,又如大漠空茫。 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自愿的,我永不后悔。 微微侧眸,青丝铺展在枕畔,不经意间,漾着迷人笑意与诱惑的俊脸出现在上方,染了情热的眸光自上而下地迫视我,“寐兮,我不愿让你后悔。” 我完美地微笑,双臂抚上他的背,指尖自他的腰际划至肩颈,极轻极柔。 眉峰一紧,赵慕醉人心神的笑意皆化作攻城略地的锐气,右掌滑过侧腰,点燃一簇簇的火苗。 我不自觉地弓起身子,体内的欲火似已被他点燃,再无熄灭的可能。 自远去吴国为质,十二年来,我一直守身如玉,若非对赵慕付出真心真情,他亦为我付出十二年光阴,我也不会将自己交予他。 当他进入我的刹那,唯一的感觉便是疼,是身体上的痛,也是心上的痛。 身与心的痛交缠在一起,我无法分辨,只觉得胸脯上有一处叫做心口的地方痛得难忍,像是要抽尽我所有的温柔与骨血,带走我所有的真爱与悲伤。 维以不永伤。 轻轻咬唇,眉心微蹙,我用心地感受他带给我的爱恋与痴醉,那疼痛感慢慢消失,转变成一种奇妙的欢愉感觉。 “寐兮,还好吗?”他忽然停住,哑声问我,似乎察觉到我异常的情绪。 “嗯。”我呢喃道,羞赧轻笑,不让他起疑。 赵慕抱紧我,不紧不慢地冲击着,仿佛在享受一个神妙的过程,一段身心合一的缠绵之旅。 渐渐地,身子越来越烫,我面灼耳赤,沉沦于这场但愿永不醒来的缱绻里。 天色微亮,寝房里烛火低烧。 我蜷缩在衾被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穿衣,眷恋地,不舍地,流连地…… 眉眼酸涩,我竭力忍着翻涌的眼泪,给他最后一抹温柔的微笑。 “你再睡会儿,等我。”赵慕俯身在我面颊上落下一吻。 “好。”我想让他的吻多停留片刻,可是他匆匆起身,似已不再留恋。 他眉梢微挑,淡淡的笑意中流露出不经意的君王气度。 再看我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去,旋起的一阵冷风扑上我的脸,凉了唇,亦凉了脸上的热泪。 慕,这便是最后一眼了,永不再见。 也许我应该怨他、恨他,应该质问他为什么选择王位而不选择我,可是,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玉面少年,我亦不是少不更事的豆蔻少女,哭哭啼啼或者苦苦纠缠已不再适合我们。而且经历了吴国为质的十二年,年少的冲动血性已被冷静取代,即便痛得全身似要撕裂,我也不会恨他,因为我深深知道,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经过长平一役,赵国国力与兵力一落千丈,再也无法与强秦相抗衡,这个时候,他必须扛起复兴赵国的重任。放眼整个赵国,赵王所有的儿子中,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国君人选。 他是公子慕,复兴重任,他责无旁贷,否则便是愧对国人、愧对赵氏列祖列宗。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唯有选择江山。 我理解他的处境,在天下割据、纷乱的时局中,每个人都很渺小,只能低头,只能被迫认命,正如我当初前往吴国一样,无奈之余,唯有感喟上苍的愚弄。 赵慕选择王位,我唯有自行离去,不让他为难,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我都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左右为难。我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毕竟,他已为我付出珍贵的十二年,毕竟,他曾那样刻骨铭心地爱着我。 我能酬谢他的,只有成亲之夜的柔情蜜意、水乳交融,以及彻底斩断他的后顾之忧。 因此,我选择悄悄地离去。 公子慕登位大典,全府的人自然随公子进宫打点一切,留守府里的人很少,因此,今日确是离开的良机。 霞光初绽,苍穹渐成红海。 简单地收拾了包袱,避开耳目,我与皓儿牵着魅影离开公子府,策马奔向城门。 一切都很顺利,无人关注我们的离开。当魅影纵蹄冲过城门的时候,我的心绞痛得几乎无力支撑,差点儿掉落马背。 驰骋一阵,我勒缰驻马,回头望去,与邯郸告别,再次与赵慕告别。 邯郸,不是我的归宿。 赵慕,谢谢你曾那样深情地待我。 我给赵慕留了帛书,善始善终。 我对他说:我走了,不再回来,勿寻。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容身,但你找不到我。 我对他说:有得必有失,你选择王位的时刻,便是我离开的时刻。 我对他说:你我的曾经,我永记于心,然而我再不想记起你。 我对他说:有朝一日,你若听闻我的消息,请勿震惊,那是我的抉择;请勿阻挠,那是我的决定。 扬鞭,催马,魅影绝尘而去。 “母亲,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赵叔叔?” “因为赵叔叔已为国君,不再需要我们了。” “为什么国君不需要我们?” “待你日后成为秦王的时候,你便会明白。” “母亲,我们要去秦国吗?” “是的,秦王是你的父王,你是秦国公子,不能流落在外。” “可是,我不想离开赵叔叔。” “皓儿,你的父王会像赵叔叔一样疼你。” “真的吗?” “看你乖不乖了。” “我会很乖的。” 我不知赵慕看到那帛书会怎样,会不会派人追我和皓儿,然而,通往咸阳的道路很通畅。 魅影四蹄如飞,日行千里,很快,我们回到了咸阳。 阔别十三载,咸阳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繁华了,街衢九陌更为井然有序。 我们下马步行,皓儿不见丝毫疲乏,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人流中,好奇、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秦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秦王宫也不是随便能进的,不过我已有主意。 当我们站在公孙玄面前,他惊喜异常,目光流连于我与皓儿之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立即将我们迎进正堂,屏退下人,蹲下来问皓儿:“你就是嬴皓?” 皓儿颔首,看向我,“母亲,此人是谁?” “他是御史大夫,你父王最倚重的大臣。”我缓缓一笑。 “下臣参见公子。”公孙玄退开数步,恭敬地行礼。 皓儿不知如何是好,再次看向我,我莞尔道:“公孙大人免礼。” 他知道我们路途劳顿,让下人领我们先到厢房歇息,稍后再详谈。 沐浴更衣后,用过晚食,皓儿早早就寝,我掩上门,让下人请公孙玄来此一趟。 公孙府颇为简朴,不见丝毫奢华与贵气,公孙玄为人便是如此,永远心怀天下大势与秦国国政,旁的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站在苑中,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冒昧到府,公孙大人不会介意吧。”我盈盈转身。 “你带着公子回秦,玄很欣慰。”公孙玄朗声道,一袭青袍,长身而立,“玄自当安排你与公子进宫面见王上。” “劳烦公孙大人。”我带着皓儿来此的目的,便是借他的安排进宫。 “此乃下臣分内之事。”话落,他抬眸瞧我一眼,立即又垂下眸子,因为,我正盯着他。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眸光冷冽。他必定知道,对于十余年前的那起年少恩怨,我仍然耿耿于怀,他这才愧疚地垂眸,不敢与我对视。 静默半晌,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迎视我的目光,“雅漾,你清减了。” 一声“雅漾”,他已转变自己的身份,也转变了我的身份,他不是秦国御史大夫,我亦不是秦王的寐姬。可是,为什么他突然如此转变? 我面冷声寒,“公孙大人叫错了,我是寐兮,不是雅漾。” 公孙玄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影里愈见黝黑,“在玄心目中,你永远是雅漾公主。” “在大人心目中,雅漾公主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永远不及你的抱负。” “过了这么多年,公主还耿耿于怀吗?”他靠近一步,声音微哑。 我笑如凉爽怡人的夜风,“大人错了,我并非耿耿于怀,当时年少,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他讪讪道:“那便好。” 当年之事,我尚年幼,却也记得清楚,是公孙玄伤害了我、令我难堪,因此数年后仍然无法释怀,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我问:“大人如何安排皓儿与我进宫之事?” 公孙玄道:“玄以为你与公子先在府里歇息,两日后再进宫面见王上。” 也好,从邯郸至咸阳,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歇息够了,以最佳面貌面觐见君王自然是最好的。 进宫之后,再难出来,我不知前路如何,将会遇到什么,又有什么波涛暗涌等着我,我只知,回秦、进宫是为皓儿谋一个好前程的最佳选择。 两日后,我携着皓儿随公孙玄进宫。 自踏进宫门,皓儿便惊奇地四处观望。秦王宫巍峨高峙,古朴庄严,相较吴王宫、赵王宫,更显雄浑壮丽。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踏进秦王宫,本以为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命运却意外地拐向别处。如今,我再次踏进,会不会又有一个意外等着我? 公孙玄位高权重,在宫内畅通无阻。来到秦王的奏疏房,侍人引我们进去。 我们随着公孙玄下跪参拜,不出声。 秦王正在批阅奏疏,头也不抬地问:“公孙大人何事启奏?” 他的声音仍如当年那般威严,皓儿偷偷地觑他一眼,见他垂首索性抬眸直视。 “今日下臣为王上引见二人。”公孙玄毕恭毕敬道。 “何人?”秦王终于抬头,望向我们。 就在这个瞬间,秦王呆呆地愣住,片刻,他惊喜地起身,快步奔来,握住我的手,“寐姬,真的是你吗?” 他问得热切,神色狂喜,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并无半分虚假。 我柔声一笑,“王上,是寐姬。” “寡人终于见到你了,寐姬,寡人一直记挂着你。”秦王忘乎所以地诉衷情。 “寐姬谢王上挂怀。” “这孩子……”秦王的目光转向皓儿,惊喜中有些犹疑。 “王上,他便是当年寐姬的腹中孩儿,嬴皓。”公孙玄适时地介绍了皓儿的身份。 秦王一把抱住他,满面笑容,“好俊的孩子。” 我道:“皓儿,叫父王。” 皓儿有些愣神,但也乖巧地叫了一声“父王”。 “好好好,皓儿乖。”秦王乐得合不拢嘴,伸展双臂,纯黑广袖挥荡开来,“公孙大人,寡人竟然有一个这么俊的儿子,太好了。” “恭喜王上。”公孙玄附和道,眉梢含笑,“贺喜王上一家团圆。” 翌日早朝,我与皓儿上金殿受封。 华服在身,皓儿有点儿别扭,一直动来动去,在我的严厉目光下,才乖乖地站定。 公卿文武大臣肃然而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们身上。皓儿倒是不怕,坦然受之。再大、再残酷的战争场面都见识过,何惧区区几个朝臣? 秦王颁下令谕,昭告全境,封寐姬为鸣凤夫人,居日照殿,皓儿赐居星晞殿,紧挨着日照殿,便于我就近照应。 原先还担心秦王已经忘记了我与皓儿,不会再对我有丝毫情意,如此看来,秦王对我母子俩还算恩情并重。只是,我与皓儿回来,有人妒忌眼红,有人如临大敌,有人惴惴不安。 秦王长宠的姬妾、夫人不多,如今,王后、露初夫人与云伊夫人皆有所出,在后宫三足鼎立,互相牵制,我的加入,使得情势必定有所变化。 太子尚未册立,嬴蛟、嬴战与嬴皓三位公子皆有可能被秦王定为王位继承者,往后的日子,必定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这日午食过后,秦王来到日照殿看我,问我还需要什么,侍人若有怠慢,定要告诉他。我忙说一切都很好,无须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睡眠也会踏实的。 时隔十三年,秦王年已不惑,却仍是龙行虎步,威武挺拔,只是黝黑的脸上纹路甚多,颇见沧桑,想来是操劳国政所致。 他握着我的手,满目歉意,“寐兮,你在吴国受了十二年的委屈与屈辱,是寡人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寡人会好好补偿你和皓儿。” 我虚情假意道:“能够再见到王上,是寐兮与皓儿的福气。” 我不知秦王如何看待我,看待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我在吴国受尽吴王与吴文侯的凌辱,他是否介意?而我没有随蒙天羽大军回秦,如今我突然回来,难道他没有丝毫疑惑吗? “寐兮,你还是与当年一样妩媚诱人,皓儿都这么大了,你却无多大变化。” “王上正是春秋鼎盛,高挺威武、霸气凛凛。” “寐兮,这一年来,你和皓儿漂泊在外,辛苦了。”秦王诚挚道,眼中却有锐气逼出。 “王上,真是一言难尽。” 我缓缓道来,从随蒙天羽大军北上开始说起。贼人抓走皓儿,蒙将军与其他人都没有察觉,我孤身去救皓儿,却被贼人击昏,从山崖抛下。我与皓儿大难不死,被山脚的樵夫所救,身上虽无重伤,我却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所有的事。 我带着皓儿离开山野农舍,遇到一个叫做赵慕的男子。他带我们去邯郸,请大夫医治我的失忆症。不久,公孙大人出使赵国,说要见我。当时我并不知自己是寐兮,就任凭赵慕摆布,后来,赵慕率军北上平叛,紧接着秦赵两国发生了长平之战。 我一直住在赵慕府,每日都喝大夫所煎的药,失忆症就慢慢好了,我才记得自己是谁。赵慕忙于登位大典,疏于防范,我与皓儿才逃出邯郸,回到咸阳。 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我简要说来,半真半假,有虚有实,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如果全是虚的,他必定不信。我不知是谁向他透露我与皓儿的行踪,嬴蛟必定认得我与皓儿,我无法隐瞒赵慕这一段。 秦王似乎相信了我陈述的故事,点点头,“照此说来,赵慕强行扣留你,别有企图。” “也许赵慕想以皓儿要挟王上。” “初,赵慕并不知你与皓儿的身份,后公孙大人出使邯郸,他就应该知道了,但是赵国在长平一役中惨败,他为什么不以皓儿要挟寡人?”秦王寻思道。 “我也不解,我猜想他想扣留皓儿在赵国为质子,以此牵制王上。”我道,“他并非鼠目寸光之人,牺牲十余万将士不算什么,他要在下一场战役中讨回去,而皓儿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秦王拍拍我的手,“言之有理,赵慕此人比赵王厉害数倍,不可小觑。” 我微微一笑。 他侧目看我,“寐兮,若寡人知道你与皓儿尚在人世,寡人必定派人寻找你们。” 我并不惊讶,蒙天羽果然声称我与皓儿在北上途中出了意外。 我故作惊讶道:“此话怎讲?” 秦王清寒的目光落在地砖上,凝成一线,“蒙将军班师回朝后,说你与皓儿不幸跌下山崖,尸骨无存。蒙将军懊悔不已,自断一臂以谢罪,若非司徒将军及时阻止,只怕他的左臂便没了。” 原来,蒙天羽是这样取得秦王信任的,也正因如此,我与皓儿才会在外逍遥。 “从今往后,寡人不会再让你受苦。”他满目怜惜,“你先歇着,寡人先去奏疏房,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送走秦王,命下人请来皓儿,将适才说的故事再讲一遍给他听,要他牢牢记住,若是父王问起,教他如何回答。皓儿聪慧,很快便记住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欺瞒父王。 我搂着他,谆谆教诲,“秦赵两国原本就是宿敌,不久前长平一战,两国伤亡惨重。虽然秦国打了胜仗,不过你父王仍然痛恨赵慕,如果你父王知道我们与赵慕相处愉快,你父王就不会疼爱你了。皓儿,你要记住,我们现在秦国,和你赵叔叔发生的一切都不能说,知道吗?” “若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会怎样?”皓儿无辜地问。 “那便有杀身之祸,我们会死在这里。” 皓儿咋舌,目露惊疑。 日照殿与王后所居的阳硕殿相距不远,却比不上阳硕殿的华贵,不过相较露初夫人的月出殿、云伊夫人的云锦殿,又奢丽几许,遭忌是必然的。 第一晚,沐浴更衣后,秦王踏进日照殿,携着我走向床榻。却突然传来紧急的敲门声,侍人在外禀报,绿透公主不慎落水,云伊夫人急得昏厥过去。于是,秦王匆匆离去。 第二晚,秦王沐浴出来,执起我的手,正要开口,又传来敲门声和侍人焦急的声音。露初夫人突发急症,腹痛不止,大夫束手无策。于是,秦王面色凝重地离去。 第三晚,直至亥时,秦王才来日照殿。其时我已睡着,惊闻脚步声,悚然睁眼,看到是秦王。他宽衣解带,上床拥着我,那阴魂不散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阳硕殿不慎走水,火势渐大。于是,秦王起身穿衣,拂袖而去。 此后两日,秦王未曾踏足日照殿,我不知哪里不对了,心中有点儿忐忑,但是我知道,那三晚的事情并非巧合,而是王后与两位夫人联手整治我,给我一个下马威,警告我:要想得到王上宠幸,没那么容易。 这日午后,我正要去星晞殿看望皓儿,采蘩、采薇、采苹和采菁四位侍女却挡在殿门前。我一惊,板起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夫人,您不能出殿。”采薇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我不能出殿?谁的命令?”不祥之感愈发强烈,一定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事呢? “王后之命。”采蘩直剌剌地看着我,“还望夫人不要为难我等。” 我行至她们跟前,蓦然喝道:“当真不让?” 采苹和采菁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采蘩与采薇却面不改色,无惧我的怒气。 采蘩冷声道:“王后有命,我等不敢违抗。” 拿着鸡毛当令箭,倒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只是不知王后为什么下令将我禁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儿我一定要出殿,不然你们就去请王后前来。”我阴冷一笑。 “采苹,去禀报王后。”不得已,采薇道。 采苹小跑着奔向阳硕殿,我折身回殿,等候王后的到来。我倒想看看,王后究竟想如何。 不久,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约有十余人。蒙王后站在门扉处,长身玉立,似笑非笑,枣红深衣繁复地缠在身上,显得有点儿臃肿,却也典雅高贵,尽显其尊荣身份。 蒙王后的身后,站着两位侍女,其余的都是男侍。 她徐徐进殿,绵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仿似殷红的血横流于地。她绕着我走了一圈,旋即站定在我面前,唇际扯出淡淡的笑,“鸣凤夫人,见到吾,还不下跪参拜?” 我敛衽行礼,“参见王后。” “你想往哪里去?”蒙王后懒懒问道。 “王后为何下令不让我出殿?”我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低声下气地问。 “这是王上的令谕,吾只是遵命行事罢了。”她的微笑与得意的尺度恰到好处。 “王后可知王上为何下了这道令谕?”我竭力心平气和地问。 蒙王后长而尖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丝丝刺痛撩拨着我的怒火,“即便吾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怒火燎原,我却只能狠狠地压下,轻笑,“王后以为可以将我永远禁足吗?” 她讥讽地笑,目光鄙夷,“你错了,不是禁足,而是打入冷宫。” 她右臂轻挥,便有两名侍人进殿,凶悍地架住我,只等蒙王后一声令下。 眸光森冷,蒙王后下令道:“带她到荣华殿好好歇着,没有吾的令谕,她不得出殿半步。” 我任凭两名男侍带我离开日照殿,任凭蒙王后嚣张,没有喊叫与挣扎,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喊得人尽皆知也无济于事。蒙王后在宫中的威望与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而我只是无根的飘萍,只有秦王可以依靠,倘若秦王遗弃我,我便只能任人践踏,生死由命。 蒙王后胆敢将我禁足别殿,只怕是秦王默许的,我叫得再大声,也只是浪费气力。 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荣华殿位于王宫北部,颓败破旧,三五殿堂,满目灰尘,应该是犯了事或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姬妾的安身之所。 到了这里,还能荣华吗?一身的荣宠朝夕消逝,望着那高高的匾额上“荣华殿”三个大字,实在是绝妙的讽刺。 仅仅三日,我便由风光无限的鸣凤夫人沦落至冷宫弃妇,真真可笑。 系于国君的荣辱富贵,脆弱至极。 夜里无眠,我一直在想,蒙王后耍了什么诡计令秦王不再踏足日照殿,甚至弃我如敝屣? 忽然想起皓儿,蒙王后会对一个孩子下手吗?我不知,不敢再深想下去…… 皓儿,你要乖乖的,好好的。 第二日,我终于知道,皓儿没有逃过蒙王后的毒手。 午间,侍人送来剩饭剩菜,我没有胃口,但又思及不能饿死在这里,便勉强地咽下去。就在此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抬眸看去,一抹身影从殿门飞奔过来,扑入我的怀里。 “母亲……母亲……”皓儿悲伤地叫着,紧紧地抱着我。 我亦抱紧他,高悬的心终于回落。 皓儿俊俏的双眸泛着泪光,“父王不要母亲了吗?” 我摇头,“不是的,父王忙于国政,过些日子就来接母亲。” 皓儿愤愤道:“才不是,宫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母亲是艳姬,淫荡无耻,在吴国被人肆意玩弄……”他越说越愤怒,胸脯起伏得厉害,“我去找父王辩解,父王本已相信我所说的,可是蒙王后说我是母亲的孩子,自然为母亲说好话,还说我年幼,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我苦苦地哀求父王放了母亲,父王不但不放,还听从蒙王后之意,让我来陪伴母亲。” 我听明白了,果真是蒙王后的手段,果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打压得毫无反击之力。 我抚着皓儿的脸,安慰道:“皓儿,只要你没事,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皓儿将头埋在我的颈窝,“父王待母亲一点儿都不好,还是赵叔叔好,还有师父,如果师父在就好了,师父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我苦笑,心中剧痛。 这是我的选择,不怨旁人。 我封为鸣凤夫人之事,不知赵慕是否听闻?以他遍布天下的密探,应该知晓了吧。而无情呢?自从去年在长平城外告别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这大半年来,他应该早已独自远去了吧。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赵慕或无情看见我落魄的样子。 荣华殿极为偏僻,无人经过这里,更无人会来到这里,就连飞鸟与蝴蝶也不想飞到此处。清静地过了五六日,日光渐盛,午间闷热,一丝风儿也无。北侧的廊道上,林木掩映,颇为清凉,我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席地而坐。皓儿困乏,昏昏地睡着了。 朦胧间,我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猛然惊醒。 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位侍女两位男侍,中间者是露初夫人。 她亮眸红唇,容貌美艳,身段窈窕,笑意隐隐。 我警觉地拍醒皓儿,拉着他站起身,暗自揣测着她此行的目的。 露初夫人最得宠,且长宠十余年,诞有绿透公主,多年来与蒙王后明争暗斗、分庭抗礼,无奈肚子不争气,想再生一位公子,却多年未得。再者,蒙王后有父族蒙氏武将与兵力撑腰,她才不敢动蒙王后一根汗毛。否则,以露初夫人的心机与野心,不会屈居“夫人”之位这么多年。 “哟,初夏燥热,这荣华殿却这般清冷。”露初夫人阴阳怪气道,声腔缓而娇,“妹妹,你躲在这儿凉快,可真悠闲。” “姐姐来此,有事吩咐吗?”我低声道。 “妹妹也是夫人,我怎敢吩咐你?只不过闲得有些闷,就来转转。” 我心中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此不是炫耀自己便是羞辱我。 露初夫人拂袖,广袖幽幽一荡,“妹妹可知,为何沦落至此?” 第23章 :虚妄荣华 风起,日头渐斜。 原来,露初夫人是来告知我落得这个下场的缘由。于是,我静静道:“姐姐知道?” 薄绫深衣覆在身上,身姿婀娜,琉璃碧的光衬得肌肤如雪,露初夫人美艳不减当年,长宠不是没道理的。她轻笑如烟,“我自然知道,你若想听,我便告知妹妹。” “为什么父王要将母亲关在这里?”皓儿迫不及待地问。 “因为蒙王后与我在王宫散布谣言,说你母亲是淫荡下贱的艳姬,被吴王与吴文侯玩弄十二年,媚骨生香,是人人都想尝一口的荡妇。”露初夫人娇声曼语,笑得体态发颤。 闻言,皓儿气愤难当,怒吼:“你胡说!” 眼见皓儿气得满脸通红,露初夫人开心得花枝乱颤,咯咯娇笑,“妹妹,你一回宫,蒙王后、云伊妹妹与我自然要煞煞你的风头,起头整治你的,便是蒙王后,我只不过从旁协助罢了。” “那三个晚上,我们三人分别略施小计,王上就无法宠幸你。妹妹,你想真正地得到王上的宠幸,还得问问我们。哪日我们高兴了,兴许可以让你伺候王上。” “我知道你在吴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理该得到王上的宠爱,不过你也知道,你已被人玩弄了那么多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荡妇,我真不知你为何还有脸回来!”声音铿锵落地,她那双美眸乍然凌厉起来,有若刀锋。 “蒙王后说你是被穿烂的破鞋,嬴蛟说你与赵慕情缘非浅,我在枕边吹吹风,秦王再胸襟宽广,再如何怜惜你,也不会宠幸一个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荡妇。” “不许说母亲是荡妇,你才是荡妇。”皓儿扬声反驳,眼中闪动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凌厉。 露初夫人不理会皓儿的叫嚣,兀自笑道:“你还不知,整个王宫都在议论你的香艳逸事,整个邯郸城都在流传艳姬的媚骨,妹妹,你在邯郸城无人不晓呢。” 胸中怒火灼烧,双手发抖,我却不能将她如何,唯有冷静,再冷静。 美人轻叹如风,似带轻愁,“妹妹,蒙王后是不会让你回到日照殿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在荣华殿好好终老吧。其实,我若想帮你,我们便可联手对付她,不过蒙王后手握后宫大权,加之蒙氏一族手握兵权,我也是有心无力呀。” 我压抑得嗓音都哑了,“谢姐姐好意。” 露初夫人道:“我言尽于此,妹妹好自为之。” 她转身离去,绵长的深衣裙裾迤逦而过,如一汪碧水流淌而过,让人刺目不已。 忽然,她驻足,嫣然回眸,“对了,这荣华殿夜半凄凉,妹妹小心门户,指不定哪个夜晚就会有贼人闯入,你与儿子不明不白地被人暗杀,那就太不值了。” 直至露初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荣华殿,我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我虚软地跌坐在草席上,突然间觉得拂在身上的风寒气逼人。 “母亲,你怎么了?”皓儿摇晃着我的手臂,关切地问。 “没事。”我努力地扯开唇角,轻笑。 “母亲,父王一定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会的。” 然而,我悲哀地想到,秦王再也不会怜惜我了。 每个男子都会介意自己的女人是否守身如玉,每个男子都会厌恶自己的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即使自己的女人清白如昔,他也会因为流言飞语而颜面尽失,继而弃如敝屣。 一国之君,比寻常男子更爱惜颜面、尊严,比寻常男子更介意女人的贞洁。 即便秦王不介意,也会因为旁人的风言风语而脸上挂不住。 而一开始,为什么秦王待我那么好? 我去国千里,在吴国为质,含辛茹苦地养大皓儿,忍辱负重十二年,他知道我一介孤身女子在吴国身不由己,怜惜我为了秦国能够休养生息牺牲这么多,再者我仍然明艳照人,这才待我如初、宠爱有加。可是,蒙王后与露初夫人的讥讽嘲笑,王宫里满天飞的流言,仿佛一桶冷水,浇灭了他对我的内疚与怜惜。如此形势下,为了挽回颜面与尊严,他对我不闻不问,任凭蒙王后处置我。 这是我的猜想,十之八九接近事实真相了吧。 我从未对秦王抱有多大的期望,不期望他爱我爱得无法自拔,也不期望他对我恩情并重,却没料到,他对我的恩宠如此浅薄。是我太过天真,还是太过想当然?是我看不透世间男子,还是我被蒙蔽了双眼? 秦王,与无情、赵慕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虽然在回来之前,我已料想到“艳姬”的传言总有一日会爆发,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如今,我根本见不到秦王,毫无反击之力,只能蛰伏在荣华殿。 而露初夫人为什么要告知我这些呢?她并不掩饰她与蒙王后联手的事实,据实以告,甚至警醒我蒙王后会派人暗杀我与皓儿,她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她想借刀杀人?可是我已沦落至此,还怎么杀人?或许,她相信我能够东山再起,然后与她联手剪除蒙王后? 无论如何,我必须保护皓儿,必须静待时机。 虽有宫人送来膳食,但不是剩菜剩饭就是馊的发霉的,有时候更过分,不是午间没送,就是晚上没送。我问送饭的宫人是不是有时候忘记送了,那宫人倒强横道:“有得吃就吃,没得吃就饮水。” 这日,等了半个时辰,送晚食的宫人仍不见人影,大概今夜又要挨饿了。可是,我挨饿不要紧,皓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能挨饿? 思及此,我心中的怒与恨熊熊燃起。 “母亲,我好饿。”皓儿依在我怀里,捂着肚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皓儿,乖,再等片刻,也许那宫人突然有事就迟缓了呢。”鼻子一酸,我竭力忍住眼中的泪。 “前日就没送来晚食,母亲,那宫人为什么不送晚食给我们?” “因为,父王不管我们了,宫里所有的人都拜高踩低,自然给我们脸色看。” “母亲,我不喜欢父王。” 我搂紧皓儿,泪水蜿蜒而下。 过了半晌,皓儿呢喃道:“母亲,我想赵叔叔,还想师父。”他忽然直起身子,兴奋道,“母亲,我们去找赵叔叔和师父吧。” 我捧着他清瘦、苍白的脸道:“皓儿,进宫后就出不去了。” 皓儿“哦”了一声,再无声息,也不再喊饿了,许是担心我难过才忍着饥饿。 次日,宫人仍然没有送来晚食,皓儿从角落里拿出两块烙饼,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块。原来,午后时分,他偷偷地溜进不远处的宫人居所,从灶房里偷了两块烙饼。 此后,他天天去偷东西,以求温饱,直至我们不再挨饿的那一日。其实我不想让皓儿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担心他纯良的秉性由此改变,可是我无颜制止他。身为母亲,不能给予孩子基本的温饱,我能说他什么? 每当看着皓儿清纯的笑脸,我心酸,心痛,愧疚。 每个夜里,我都在想,回到秦宫,是不是错了? 大殿空寂,阴影重重,我与皓儿相依为命,宁静清苦,苦中作乐。 虽有宫人送饭,却无宫人服侍,洗衣打扫都得自己来。每日,我都要到附近的浣衣所洗衣,那些负责洗衣的宫人不知我是谁,却也不跟我说话,只是冷眼看着我,窃窃私语。日子长了,想来她们也听说了鸣凤夫人被蒙王后禁足在冷宫之事,那窃窃私语变成污言秽语,含沙射影变成指桑骂槐与冷嘲热讽,极尽侮辱之能事。 前日,我被两位宫人淋了一身污水,她们在旁哈哈大笑,看我变成落汤鸡。 今日,我洗完衣衫起身离开,突然,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手中的木盆飞出去,我直直地扑倒在地,跌得胸脯、手足疼痛,紧接着,冷水浇灌而下,淋了我一身。那些宫人嘻嘻哈哈地大笑,刺耳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怒火中烧,气得胸口几乎炸裂。 我想站起来赏每人一巴掌,可是,我全身疼痛,疼得无力爬起来。 蓦然间,笑声停止,安静得诡异。 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褐红色的长袍,扬起头,一张冷气迫人的脸出现在前方。 公孙玄。 他竟然瞧见我落魄的样子! 忍着痛,我勉力支撑着站起身,冰寒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宫人的脸,一瘸一拐地离开。 出了浣衣所,公孙玄赶上来扶着我,我顿足,“放开我!” “你受伤了。”他嗓音温和。 “不要你管。”我强硬道,甩开他的手。 他再次扣住我的手臂,以适度的力道支撑着我的身子,“你受伤了,我必须管。”话音虽淡,却不容抗拒。 在他的搀扶下,我回到荣华殿,皓儿不在殿里,不知去了哪里。我的腿上、手臂上有多处擦伤,公孙玄从殿外草丛里采了一把绿草回来,放入口中嚼烂,敷在我的伤处。 我没有致谢,默然不语。 他转眸四望,大殿里空无一物,荒凉得只剩下灰尘与光阴。 “寐兮,你有何打算?”公孙玄回身问我,目光温柔而怜惜,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打算?打算在这里终老。”我凄冷一笑。 他也不劝我,温言道:“一有良机,我就向王上求情,你与公子在此多多保重。”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对他充满了怨恨,好像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欠我的,是他把我害成这样的,因此,我给予他的只有恶言恶语,“不必。” 公孙玄握住我的肩,语重心长道:“寐兮,事已至此,只有在这里养精蓄锐,再图他计。” 我粗鲁地拂开他的手,“哦?你想帮我?” “我会向王上求情,王上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那你立即就去。” “现下时候未到。” 我收不住唇角溢出的冷笑,转身道:“王上若非薄情寡义之人,便不会任凭蒙王后欺负我。” 公孙玄苦口婆心道:“那些流言飞语太难听,没有哪一个男子不会介意,再过几日,王上就会想明白了,到时就会接你们回去。” 我直直地望着他,目露寒气,“公孙玄,你要是真想帮我,就说服王上封皓儿为太子。” 他震惊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如今蒙氏一族在朝中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不是说能扳倒就扳倒的。” 热血上涌,我冲动地低吼:“那你立即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对付蒙氏一族。” 公孙玄静静地凝视着我,片刻才无奈地转身,离开荣华殿。 所有的愤怒与屈辱,都堆积在眼中,我潸然泪下。 其实,我没有理由对他乱发脾气,没有道理指责他,但是适才被宫人欺负,郁结心中的怒气就都发泄在他身上了。 此后,宫人送来的膳食有所改善,由一位叫做芄兰的宫女送来,每日三餐,不仅吃得饱,而且花样多变,该是专人精心准备的。 不难猜测,必定是公孙玄差人负责我与皓儿的膳食。 如此,皓儿无须再去行窃,公孙玄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那些洗衣的宫人并没有因为公孙玄的出现而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这日,我正洗着皓儿的衣物,忽然有一位宫人叫嚷着她的镯子不见了,明明搁在地上的,居然不见了,一定是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紧接着,又有一位宫人说看见我从那里走过,于是,丢了镯子的宫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质问我是不是偷了她的镯子。无论我怎么解释,她一口咬定是我偷了,要我交出镯子。 “我没有拿你的镯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义正词严地辩解。 “她看见你从那里走过,不是你还有谁?”那宫人指着另一位宫人,凶相毕露地道。 “就是她!” “交出镯子!” 众宫人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无数只手指着我,尖锐的声音灌进我的耳鼓,吵得我头疼欲裂。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密集如雨的箭镞齐齐射向我,逼得我毫无退路。 即使我没有拿镯子,她们也会赖在我身上,想来她们是故意以此为借口羞辱我、欺负我。 无数张红唇吐出尖酸刻薄的话语,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奋力挡开她们的手,努力地拨开人群逃离这个可怖之地,可是,她们不放过我,有人打我的肩膀,有人捶我的胸口,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推过来、再推过去,以此为乐。 刺耳的娇笑声越来越大,无数只手就像吐着毒液的蛇咬着我,无处不在的痛…… 那凶恶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旋转,再旋转,在我眼前连成一片;嘈杂声渐退渐远,好像远处很吵,眼前却安静得可怕。我不想再看见她们,可是我不能闭上眼,不能倒下去,不能…… 周遭一片空白,我竭力睁开眼,蓦然间,一声略显稚气的怒叱从天而降。 “住手!通通住手!” 我看见皓儿站在不远处,满面怒容,黑白分明的眸子戾气骇人。 闻言,宫人慢慢转身,见是年幼的皓儿,并不畏惧,反倒是看好戏的神情。 “原来是公子皓,也不知是谁的种。”丢了镯子的宫人讥笑道。 “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有人警告道。 “放开我母亲!”皓儿一字一字森寒道,上前三步,手执一根树枝。 “我们与你母亲闹着玩呢,公子莫生气。” 皓儿从未有过这般神色,俊脸如玉,目光似刀,杀气凛凛,“你们再欺负我母亲,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众宫人欺负我们被贬沦落至此,竟也不畏惧皓儿的身份,轻浮地笑着。 那宫人笑道:“公子如何不留情?” 黑瞳急剧一缩,皓儿紧紧抿唇,骤然扬手,簌簌两声,抽了那宫人两下,一下在脸颊,一下在身上。皓儿练剑已有一年,天下第一剑客无情为师,赵慕从旁教导,剑术早已纯熟,只是碍于年纪尚小,劲道不够刚猛,一套“灰飞烟灭”只有无情的三成威力,然而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却是绰绰有余,极有威慑力,树枝抽打在身上,自是疼痛难忍。 “你——你竟敢打人!”那宫人捂着脸叫道,气愤不已。 “只许你打我母亲,我便不能打你吗?”皓儿怒视她,目光凌厉。 众人噎住,无言以对。 皓儿的目光一一扫过,道:“仔细听着,再欺负我母亲,下场便与她一样。” 话音未落,一招再出,抽向丢镯子宫人的膝盖。那宫人没有防备,疼得跪倒在地,眼睛盈泪。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吱声,微有恐惧。 皓儿又道:“还不滚?” 众人纷纷逃散,皓儿扶着我,痛惜道:“母亲,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皓儿有此气魄,倒让我有些惊讶,以往是我保护他,如今,他保护我。 我欣慰道:“皓儿乖,我没事。” 此后,浣衣所的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不过,自那日后,送膳食的宫人芄兰每日都会带走我与皓儿的衣物,洗好后再送回来,我便无须到浣衣所去洗衣了。 莫非,这也是公孙玄的吩咐? 我担心蒙王后会暗下杀手,夜里不敢睡得沉,白日里精神不济,只能补眠。 一日,我午休未醒,晚食已经送到,皓儿饿了便先行用膳,却忘记以银针试毒,待我醒来一问,他才想起来要试毒。 我见他没事,稍稍放心,然而,下一刻,皓儿便腹痛如绞,额角冒汗。 我心神微乱,立即搭上他的手脉,果然,饭菜里被下毒了。 解开银针袋,立即为皓儿施针,希望所中之毒不是什么难解的剧毒。 眨眼工夫,皓儿面色苍白,唇上覆霜,中毒之象急剧加深,乃剧毒也。 如此看来,下毒人心狠手辣,力求一击即中。 不过,下毒人显然没料到我会医术。剧毒虽然难解,于我来说却并非难事。 施针控制住毒性的蔓延,待到子时,在殿后的庭苑为皓儿解毒,如此,体内的毒便清了大半,剩余的少量毒液,连续三日施针,便可彻底驱除。此次中毒,虽无性命之忧,但皓儿的身子有损,理当再服三日的汤药好好调理,无奈荣华殿没有草药,只能作罢。 下毒之人,是蒙王后,还是二位夫人中的一个? 幸亏皓儿没事,否则,我定要下毒人以命还命、以血偿血。 这夜,我担心病情有变,守在皓儿床前,不敢入眠。 夜阑人静,旷寂的大殿阴影魆魆,分外森然。 暗夜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团黑影朝我走来,我看不清黑影的面容,他的脸模糊一片。我惊骇地后退,他忽然抓起床上的婴孩,本已睡着的皓儿被他用劲地捏着,号啕大哭,惨叫声声,几乎撕裂我的五脏六腑。 “不要伤害我的孩儿,他还那么小,我求求你……”我苦苦哀求。 “只要你好好侍候寡人,寡人就饶了他。”是吴王阴森的声音。 我接过皓儿,轻声安抚着,随后安放在小床上,紧接着,吴王一把拽起我,将我丢在大床上。 庞大的黑影笼罩下来,我没有反抗,任凭他粗暴的吻落下来,然后,手指扣上一枚银针,扬手刺入他的头颅。 我推开吴王,正想抱起皓儿,却被人一把夺去。 吴文侯狰狞地笑着,高举着皓儿,皓儿惊惧地啼哭,在静夜里异常响亮。 我惊恐万状,恳求他不要摔死皓儿,可是吴文侯说我害死了吴王,必须要血债血偿。 我跪在地上哀求他放过皓儿,他捏住我的下颌,“你听话,你的儿子就不会有事。” 吴文侯命人抱走皓儿,要我在他面前脱光衣物,我不得已而为之,只剩下贴身单衣的时候,他将我推倒,猛兽似的压上来,肆意地蹂躏。 悲愤交加,满心屈辱,我恨得咬牙切齿,将一枚银针狠狠地刺进他的头颅,然后,拿起藏在床下的匕首,凶狠地刺入他的腹部,一下又一下,将所有的恨与怒凝注在匕首上,刺入他的身体,拔起,再刺入。 血水横流,触目惊心,就连我的脸上也沾满了他的鲜血,可是我仍不停歇,直至他的身子烂得血肉模糊。 漫天匝地的猩红,铺天盖地的血色,淹没了我,我仰天长啸…… 猛的一个机灵,我从惊心动魄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此后数日,噩梦频频,皆是在吴国屈辱痛苦、丧失尊严的难堪记忆。 那十二年间所发生的事,一件又一件,一幕又一幕,凌辱加身,忍辱偷生,心惊胆战,本已忘得差不多,却不想那些记忆并没有随着我离开吴王宫而烟消云散,只是被我刻意尘封。若有触动,那些记忆便会纷至沓来,在梦中纠缠着我,不放过我。 我想放松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不堪的日子,可是,越想放松,越是紧绷如弦。 芄兰知晓膳食被下毒之事,有些过意不去,说往后会谨慎。 在这看似冷清安全的荣华殿,我担心三更半夜突然闯进刺客,一剑了结皓儿与我。我担心不经意的疏忽,皓儿便会着了道,赔上性命。 如此,我夜夜失眠,日日憔悴。 也许,我真的错了,不该回秦,因为,回来相当于送死。 这日早上,我站在殿门前看皓儿手执树枝练剑。 无情所教的“灰飞烟灭”剑术略有小成,对付普通的士兵与宫中侍卫不成问题。皓儿的个子比刚学这套剑术的时候高了一截,舞起剑来潇洒流畅一如行云流水,白衣如雪,衣袂飘扬,俊逸如斯,剑气如虹,剑势如潮,绿叶簌簌震落,飘洒如雨。 只要皓儿安然无虞,我便安心了。 忽然,半空中飘下来一只粉红色的纸鸢,正巧落在树梢上。 谁在放纸鸢? 皓儿止步、收势,看向我,“母亲,何处来的纸鸢?” 我笑道:“待会儿自然有人寻过来。” 果不其然,不远处传来唧唧喳喳的娇声软语,三个女孩奔过来,当中者颇为眼熟,好像是绿透公主。 待得近了,我定睛一瞧,果真是一袭浅绿衫裙的绿透公主。她与两名侍女抬首望着挂在树梢的纸鸢,苦恼于不知如何取下它。 “嬴皓,你会爬树吗?”绿透公主看见站在一侧的皓儿,脆生生地问。 “自然会。”皓儿故作深沉道,不拿正眼瞧她。 “你可以帮我取下纸鸢吗?”绿透公主巧笑着请求。 “你求我吗?”皓儿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侧过身。 想来皓儿讨厌露初夫人,也顺带地讨厌她的女儿绿透公主。 绿透公主走上前,附在他耳畔低语片刻,皓儿便爬树帮她取下纸鸢。 拿到纸鸢,绿透公主开心地回去了。 我问皓儿:“绿透公主对你说了什么,你才帮她取纸鸢?” 皓儿神秘道:“这是个秘密。” 我斜睨着他,这孩子越发鬼灵精了。 三日后,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让皓儿差点儿丢了性命。 绿透公主生辰,露初夫人自然大肆铺张为女儿庆生,在月出殿摆下筵席宴请秦王王后、夫人姬妾,以及其他的公子公主,当然还有朝中大臣的孩童。 日薄西山,霞光渐收,皓儿换了一袭衣缘纹绣的白袍,匆匆赶往月出殿。 我拉住他,嘱咐道:“皓儿,我不阻止你去,可是你万事小心,不能强出头,不能顶撞任何人,更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皓儿露齿一笑,“母亲放心,我去去就回。” 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融入暗红的天光霞影,不知为何,我的心一分分地下坠…… 半个时辰后,皓儿没有回来,我不安地走来走去。 一个时辰后,皓儿仍然不见人影,我失去了耐心,猜想着皓儿可能会遭遇到什么…… 一个半时辰后,我站在殿外翘首相望,终于看见一抹白色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可是,那白色已非纯粹的白,而是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我的心,痛得我全身冰凉。我冲上前,扶住步履凌乱的皓儿,“发生了什么事?皓儿,你被人打了?” “不打紧……没事……”声音微弱,皓儿轻轻地笑,软软地靠在我身上。 “皓儿……”我惊叫道。 扶他回到内殿,颤抖着手解开染血的白衣,我倒抽冷气,震惊不已。 背上横亘着一道长长的剑伤,深入几许,血肉分明。鲜红的凝血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尤为触目。身上还有多处瘀痕,该是拳击所致。 为什么带着一身的伤回来?皓儿被谁打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诸多疑问充塞心间,惊骇转变成心痛,泪水滑落。 为什么我不拦着皓儿?明明知道那些人都是笑里藏刀的坏人,为什么要让他去送死? 我再如何自责、心痛,也无法减轻皓儿身上的痛。 “母亲,我不痛,别哭……”皓儿躺下来,闭着眼,轻声呢喃着。 “皓儿,你先好好歇着。”我抹去眼角的泪,起身出去。 皓儿不像无情,习惯了刀光剑影与皮肉之痛,再重的伤也可以自行慢慢痊愈。皓儿身娇体贵,此次是自幼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倘若没有治伤的外敷药,或是内服的草药,势必病情加重,很难挺过今晚。 寻遍整个荣华殿,没有外敷伤药与内服草药,怎么办? 惊恐而无助,第一次,我感觉到深切刻骨的慌乱。 皓儿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即便是我死,也不能让他有事。 清理完伤口,我守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皓儿,不放过一丝一毫的伤情转变。 面色苍白,眉目如画,皓儿睡得很安静,很乖,很乖……泪水涌出,无法抑制。 夜阑如此漫长,夜色如此浓重,为什么黎明还未来到? 握住皓儿的手,吓得我猛地缩回手—— 皓儿全身发烫,由外伤引起高热,倘若始终不退,便有性命之忧,无法挨过今晚。 心慌。惊骇。手足无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忽的,灵光一闪,我打来一盆凉水,用绸巾蘸水后拧得半干,放在皓儿的额头上,希望能够降低热度。可是,根本没有用,皓儿的手臂依然很烫,身子仍旧烫得吓人。 一遍遍地呼唤着,皓儿不应我,安宁地睡着。 举眸四望,满殿苍凉,暗夜无边无际,绝望铺天盖地。 泪眼干涸,我向上苍祈祷,愿上苍保佑皓儿平安无事,只要皓儿好好的,我折寿几年都可以。 同时,我向上苍发誓,如果皓儿有事,我一定不会放过所有人,一定让那些人痛不欲生、以命偿命。 一遍遍地唤着皓儿,一遍遍地更换绸巾,嗓子干涩,双眼亦是涩痛。 蓦然,我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几不可闻,可是在这静得可怕的荣华殿,微小的声响也足以令人惊悸。片刻,心提到嗓子眼,我望向殿门处,烛影摇曳中,一抹黑影缓缓移动。当那抹高峻挺拔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震惊得呆住。 我直直地望着他,双眸酸涩,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喜怒哀乐悲。 他缓缓走来,昏黄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深深浅浅,似是面无表情,又似隐藏着千言万语。 他轻拍我的肩,似在安慰我。 “无情。”一出声才知道,我的嗓子痛得厉害。 “皓儿怎样?”无情坐下来摸着皓儿的手,大惊,“这么烫,高热不退?” 我颔首,泪水簌簌滚落,“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该让皓儿去的,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皓儿……我懂医术,可是我没有药,无情,怎么办……” 他坐过来,伸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皓儿伤势不重,没事的,你是关心则乱。”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高热一直不退,皓儿根本挨不过今晚。 无情伸臂轻揽着我,我无措地靠在他胸前,泪雨滂沱。 只听他笃定道:“莫担心,我来想法子,我一定不会让皓儿有事。” 他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满目的怜惜与爱护。 我微觉不妥,低头举袖拭泪。 仍是一身黑衣,仍然沉默冷冽,待我一如当初,大半年未见,无情并无改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就不再那么惊慌无助,不再觉得害怕,心中安定了很多。 “未到子时,你照顾皓儿,一个时辰后我就回来。”无情看着我,眸光坚定。 “你去哪里?”我心慌地问。 “我去宫外找伤药和草药。”他按住我的肩,仿佛给予我安定的力量,“我尽快回来。” 无情起身离去,我追上去,拽着他的衣袖,“万事小心,我与皓儿等着你。” 他微微一笑,毅然转身,消失于重重暗影中。 等待的心境万分微妙,等待的焦灼最挠人心,光阴无限地拉长,在黑暗中延长,再延长。 这是我第一次等待无情,终于体会到那种刻骨的无助感。以往是他一直守护在我身旁,是他等候我,或许他从未期盼过我会酬他以情,正是如此,他待我的这份情,才是毫无保留的,才是弥足珍贵的。 无情没有让我失望,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伤药和草药回来。 我给皓儿上药,他去煎药。服药一个时辰后,皓儿的高热慢慢退了,我松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夜,皓儿的伤势稳定下来,无情也该走了。 “夜里我再来探望皓儿,再带草药。”昏黑的大殿,稀白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王宫守卫森严,即便你身手高强,就这样出入王宫,早晚会被发现的。”皓儿没事了,我这才想起他的安危。 “王宫以北的守卫较为松懈,对我来说,如履平地。”无情自负道。 “那你小心一点儿。” “好。”他缓缓一笑,“你不要累着,若你也病倒,就没人照顾皓儿了。” 我淡笑,望着他轩昂的身影渐行渐远。 公孙玄理应知晓皓儿受伤之事,翌日便让芄兰送来草药与伤药。 外敷内服,三日后,皓儿的伤势便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他却不愿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过几次,他都以困乏为由打发我,我也不想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逼他,只能稍后再问他。 这晚,临近子时,无情还没来,我又困又乏,想着他应该不会来了,便宽衣就寝。 正睡得香,忽然听见一声长叹,我悚然惊醒,但见窗前站着一人,月华如银,洒了他一身,在他的黑衣上抹了一层淡白的浮光。 我坐起身,无情听闻声响,走过来,坐在床沿,“吵醒你了?” “我去看看皓儿。”我正要下床,却被他按住。 “皓儿没事,我刚看过皓儿。” “我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了。” 无情抿唇不语,殿中昏暗,月光透窗而入,我依稀瞧见他面色有异,欲言又止。 无风夏夜,空寂荣华,两相对视,各有心绪。 “寐兮。”他低低唤了一声,“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带着皓儿离开邯郸,回到秦国?” 原来他纠结的是这件事,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离开赵慕?为什么选择回秦? 离开赵慕,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寻一个隐秘之地避世,从此与皓儿过一种简单而快乐的逍遥日子,二是回秦,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两种选择,我犹豫过,但最终选择回秦。 赵慕选择王位,我便是他的软肋,我的身份更大大不利于他的王位。因为,即便秦王不知我与皓儿在邯郸,公孙玄却是知道的,以公孙玄的为人与脾性,他不会放任皓儿流落在外,必定会告诉秦王我与皓儿的行踪。 撇开赵王的威逼不说,若我坚持留在赵慕身边,依赵慕的秉性,不会放手任我回秦,而强秦也不会罢手。于此,秦赵两国大有可能因为我与皓儿再次开战,烽烟弥漫。如此一来,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便成为引发两国战火的祸国妖孽。 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一落千丈,必须休养生息。而当秦王知道我与皓儿在邯郸,必定发兵攻赵,那不是变相地令赵国灭亡吗? 赵慕刚刚登位为王,我绝不想赵国亡在他的手中。 因此,我选择离开,不危及赵慕的王位,不给秦国发兵攻赵的借口。 倘若我隐居避世,以赵慕遍布天下的密探,无论我隐居何处,假以时日,他都可以找到我。因此,避世不可行,我只能回秦。 我与皓儿的身份归位,赵慕再如何扼腕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他必定奋发图强,专心国政,富国强兵以抵抗强秦。 赵慕放弃我,或许是权宜之计,但我也不愿再留在他身边。他纵然情深,我却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背叛,我爱的人,必须一心一意地待我,他的身边不会有其他的女子,更不会有姬妾、夫人等着他宠幸。 当初的相依相偎,只因赵慕执念多年,只因自己情不自禁,如今,是该清醒了。 如此曲折的心念,我如何对无情说得清? “无情,我的身份,皓儿的身份,与赵慕的王位永远对立,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与软肋。” “赵慕并非无能鼠辈,你却不信他。”无情沉声道,自嘲一笑,“你真的爱赵慕?” “自从离开邯郸,与赵慕的一切便成为过去,我不会再将他放在心里。”这段情再无续缘的可能,我决意忘记赵慕,可是很难很难,他的音容笑貌与绝世神采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总会不经意地闪现,令我心痛如刀割。我相信,时光是举世无双的疗伤圣药,假以时日,我会完全放下这段情。 “你的离开,对赵慕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不止伤过他一人。”我苦笑,“或许我不该招惹任何人。” 无情凝视着我,目光温柔,“并非你招惹人,可能是有人心甘情愿被你招惹。” 脸颊一烫,我避开他的目光。 静默半晌,我问:“你如何知道我回秦的?” 眸光轻眨,他道:“虽不在你身边,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知道。” 而他追随我到咸阳,只因他不想让我出事,且毫无保留地喜欢我。 这份情意,我真的不知如何偿还。 皓儿的伤势基本痊愈,却紧闭嘴巴不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托芄兰请公孙玄来一趟,这日午后,他终于出现。 一见到我,他便告诉了我一件事:秦王离宫巡视陵寝修筑进程,回来途中遇刺。刺客单枪匹马,武艺十分高强,剑杀数十名护卫,剑势直逼秦王。所幸有一位勇士从天而降,挡开刺客的剑锋,与刺客单打独斗,打得异常激烈。勇士与刺客的身手不相伯仲,刺客眼见行刺失败,便火速逃逸。 秦王大赞这位见义勇为的勇士,因他立下大功,意欲大加封赏。这位勇士却推辞秦王的封赏,言道不喜约束,只喜两袖清风与轻松自在。 秦王极为欣赏他的武艺,非要给他一个官职,并且许诺他:倘若勇士真的无法习惯,也不勉强他,三月后即可请辞。 不得已,勇士接受了卫尉的官职。 我微惊,秦王当真欣赏那位勇士。卫尉一职非同小可,掌王宫诸门卫屯兵,所握实权不可小觑,王宫若是出事,卫尉极为关键。 “绿透公主生辰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皓儿为何伤得那么重?”我紧张的是皓儿受伤之事。 “莫急,待我慢慢说来。”公孙玄温和地安抚我。 那晚的月出殿繁华热闹,绿透公主装扮得娇美动人,露初夫人陪在秦王身旁,风光无限。 皓儿被安排坐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没人跟他玩,也没人跟他说话,就连喜欢他的秦王也从未看过他一眼。于是他闷闷不乐地离开筵席,来到殿外的湖畔,后来,绿透公主出来找他,却不知怎么搞的,绿透公主竟不慎落水,不远处的侍卫看见了,立即跃入湖中救人。 绿透公主被救醒后,扬言是皓儿推她下水的。 露初夫人大怒,命人抓住他。 皓儿辩解说没有推绿透公主落湖,露初夫人却不理会他的说辞,硬要将他关押。 侍卫也说是皓儿推绿透公主下水的,皓儿苦苦恳求秦王,秦王不信他是清白的,下令将他收押。皓儿气愤难忍,冲动之下,挣脱侍卫,企图逃离。 露初夫人命侍卫抓住他,十余名侍卫围攻皓儿,这才伤得伤痕累累。 公孙玄在一旁劝谏,秦王也不忍心自己的儿子被侍卫活活打死,便命侍卫住手,让皓儿回来。 公孙玄所述极为简单,饶是如此,我亦想象得到那晚的惊心动魄,怒火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我早该想到,一切都是露初夫人与绿透公主的阴谋。 “皓儿怎么会在绿透公主的生辰宴上?”公孙玄攒眉问道。 “是绿透公主邀请他的吧,皓儿不肯说。想不到绿透公主心肠如此歹毒。” “就我所知,绿透公主天真烂漫,不像心肠歹毒……” 我寒声道:“她不歹毒,她母亲露初夫人歹毒。” 公孙玄无语,半晌后才问道:“皓儿伤势如何?痊愈了吗?” 我缓了面色,直直地盯着他,“大好了,公孙大人还记得当年拒婚之事吗?” 闻言,他一怔,不敢确定我问的真是十余年前那起年少之事。 当年,我十二岁,他二十四岁。 我是卫国的雅漾公主,他是公孙氏长子。 父王宠溺我,寻来寻去竟属意公孙玄。就在我十二岁的生辰宴上,父王向公孙玄父亲提起此事,公孙大人欣然应允,商定待我及笄之后便行大婚之礼。 我年幼懵懂,沉醉于生辰宴上的火树银花与歌舞演奏,对婚姻之事没有多少期待,只觉得坐在一侧的公孙玄温文有礼,面如白玉,颇为好看,便朝他一笑。 公孙玄起身叩拜,朗声道:“王上,公主妍秀灵慧,玄无德无才,不敢有此妄念,还望王上收回成命。” 众人闻言,全都愣住,不敢相信公孙玄竟会拒绝王上赐婚。 父王面色一变,恼羞成怒,“公孙玄,你好大的胆子!” “王上,玄素喜各地风俗民情,明日便离开楚丘,四处周游。王上厚望,玄无以为报,只愿公主觅得佳婿。”公孙玄抱拳垂首,广袖垂荡,颇为诚恳。 “玄儿!王上赐婚乃无上荣耀,岂能……”公孙大人怒叱。 “父王,我不要嫁给他。”我挺直胸脯,笑得甜美,“这人又老又丑,我才不要嫁给他。” 父王宠爱地拍拍我的手,“你真的不愿嫁给他?” 公孙玄望着我,目光轻柔,待我下文。 我弯唇微笑,微抬下颌,“我的夫君不是世间最俊的男子,就是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我才不要文弱老丑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我知道,这只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公孙玄当众拒婚,令父王颜面尽失,我亦成为楚丘妇孺皆知的笑柄。而那个毁我清誉的男子,在翌日一早便离开楚丘,消失无踪。 从此,我记住了他,公孙玄,记住了他给予我的耻辱。 如今提起,重点不在于问他为什么拒婚,而是另有目的。 第24章 :日出东方 浅纹青袍,身形孤瘦,愈见风骨。 公孙玄转眸看我,恍惚一笑,“那年,你才十二岁,就像皓儿这么大。你我相差十二岁,正如你所说,我又老又丑,实在不想辱没你。” 我不曾想到拒婚的原因竟是这个年纪之差,“因此你才拒婚?” “此其一,其二,我此生最大的抱负便是得遇明君,一展所长,治国安邦。”他淡笑,笑意里却有不易察觉的别样情绪,“公主,此生我最大的遗憾,便是对你的伤害。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但我希望你可以忘记。” “倘若当年我不是十二岁,而是年已及笄,你会拒婚吗?”我靠前一步,勾唇一笑。 公孙玄显然没料到我会给他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沉默须臾才道:“公主,拒婚缘由之一便是年纪相差太大,若公主当年及笄,玄自当不会拒婚。” 相差三年罢了,结果竟是如此不同。 我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我入宫那年,你私自画了我的画像,不知为何?” 他似有准备,“当年公主正值风华正茂,我想留下公主的音容笑貌与旷世风华,便作了一副画像,公主莫怪。” 他是何心意,何必追根究底?彼此心照不宣便罢了。 如今,我最挂心的是皓儿的安危,是我如何东山再起,如何立足秦王后宫。我与皓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皓儿要安然无虞,我必须重新赢得秦王的恩宠。 我问:“扳倒蒙王后,公孙大人有何妙计?”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况且以我一人之力,亦无法行事。”公孙玄为难道。 “那好,公孙大人可以帮我赢得王上的恩宠吧。” “你有妙计?” “妙计是有,不过要看公孙大人了。” 我附在他耳旁低语,公孙玄听过后,大为震惊,“此计太过凶险,万万不可。” 我道:“我有十成把握,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紧蹙眉头,“可是,一旦被人发现,便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我冷笑,“只须谨慎行事,便不会有意外。公孙大人,你是担心祸及全家,还是不想帮我?” “我并无妻小,斩首也只是我一人。” “那好,你依计行事便是。”想不到他竟未娶妻,难怪在他府邸暂住的那几日不见女眷,难道他真想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秦国? “我总觉得不妥……” “公孙玄,当年你拒婚让我成为楚丘笑柄,多年来我未曾想过向你复仇,如今我与皓儿有难,你竟如此铁石心肠?”我板起脸,语气强硬道。 “好,玄尽力而为。”公孙玄无奈应允,轻轻一叹。 接下来,我便等他的好消息。 皓儿痊愈后,更是勤练剑术,每日都要练上两三个时辰,一入夜倒头便睡。 看他勤奋的样子,安慰之余又觉得心酸,我知道,他勤练剑术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保护自己,可是,这么个练法,早晚会被累倒的。 无情每次来都是三更半夜,皓儿还不曾见到师父,不然一定开心得蹦起来。我想让无情劝劝皓儿,他却连续数日没来,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这夜,刚躺下一会儿,便觉得有人走进寝殿。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无情来了。 我翻身而起,却看见站在殿中的黑衣人戴着一张银白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暗夜中尤为森然可怖。 心尖儿惊悚地一跳,我心念急转,莫非是蒙王后派来的杀手? 冷汗直下,心口怦怦地跳动,忽的,我想到皓儿,皓儿是不是已被他杀害? 皓儿…… 杀手缓缓走来,银白面具泛着冰冷的光,那双眼睛被那银光映得冷冽慑人。 “你是不是杀了皓儿?”如果皓儿已遭杀害,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他摇头,伸手摘下面具,展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杀手冷酷的脸,而是熟悉的无情。 我瘫软下来,怨怪道:“被你吓死了,为什么戴面具吓我?” 无情坐在床沿,笑道:“是你自己认不出我。” “戴着面具,谁认得你?你吓人还有理了是不是?”我气愤地跳起来,挥拳打在他手臂上。 他任凭我发泄,静静地笑着。 打得过瘾了,累了,我便停下来,转过头不理他。 “寐兮,往后我会在宫中陪你,保护皓儿和你。”低低的嗓音,沉沉的心意,无情随意道来,却让我惊讶万分,“不过要戴着这张面具。” “怎么回事?”我惊问,隐隐猜到了某些真相。 他仔细地审视我,似乎担心我会有很大的反应,“你听说了吗?秦王遇刺,被一位勇士所救,勇士被封为卫尉。” 我皱眉,“那位勇士,就是你?” 无情点头,“是我,化名为夜枭,嬴蛟认得我,我必须戴面具。” 原来,那次行刺只是他与无泪的布局,这样他才能得到秦王的赏识,继而进宫。 “进了宫,就再难出去了。无情,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身陷什么险境,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你。从赵国到秦国,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剑客无情,因为我已心中有情。”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夏夜无际,光阴静止。 黑眼纯净澄澈,涌动着澎湃的情意,几乎淹没了我。 自我被他救起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再也放不下我,注定了他只能在背后默默地为我付出。为我厮杀受伤,为我深陷险境,为我上天入地,他从不二话,只因他喜欢我。此种深入骨血的爱,相较赵慕的爱,毫不逊色。 赵慕比他幸运,得到我的真心。无情得到的,只有我的漠视与拒绝,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或者离我而去,而是一如既往地守护我。这样的爱与情,我怎能不感动? 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什么? 我是秦王的女人,是鸣凤夫人,我能酬谢他什么? 我垂眸,避开他灼热的眸光,“无情,你这样为我付出,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沉声道:“不打紧,你和皓儿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我抬眸,妩媚一笑,“无情,若我改变了心意,一定会告诉你的。” 在宫中与师父相遇,皓儿激动不已。 我告诫皓儿,在这步步惊心的宫中,无情不再是无情,而是夜枭,是卫尉,告诫他不能喊他为师父,小心隔墙有耳。 无情不当值的夜里,在殿后的庭苑教导皓儿剑术。师徒俩也会对练,如此一来,皓儿的剑术大为精进。不久,无情告诉我,那晚皓儿去赴宴,想着伺机向秦王求情,接母亲回去,却没想到中了露初夫人和绿透公主的诡计。 原来,皓儿是为我受伤的。如此真相,我既感欣慰又觉悲酸。 半月后,无情带来消息,秦王病危,宫中数名大夫竟诊断不出究竟染了何病,束手无策。 合宫上下惶恐不已,朝野内外更是人心惶惶。 丞相等朝中大员在咸阳城广寻名医,延医求药,不过那些寻常大夫仍然无法诊断,也无法对症下药。所以,秦王卧床数日,昏睡不醒,疑似驾崩,心口却仍有一丝余脉。 御史大夫公孙玄向蒙王后引荐一人,声称此人乃春秋老人高足,得春秋老人真传。 众人皆知春秋老人医术了得,乃享誉数十载的医家圣手。蒙王后欣然应允,让这人试试。 我早已备好一切,在荣华殿等候。 两位侍卫引我来到秦王所居的日月殿,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震惊不已。 露初夫人美眸微挑,云伊夫人略有惊疑。 蒙王后眸光一闪,“怎么是她?公孙大人,你引荐的就是她?” “鸣凤夫人乃春秋老人高足,医术精湛,下臣以为,为王上春秋计,不妨一试。”公孙玄不卑不亢道。 “十余名大夫皆束手无策,鸣凤夫人既是春秋老人高足,大可一试。”丞相道。 蒙王后拂袖让道,我徐步进殿,坐在床榻边沿,指扣秦王手脉,接着观其面色,仔细检视。 蒙王后讥讽道:“不懂医术就不要在此滥竽充数。” 我转头看向丞相,“这半月来,王上夜宿何殿?” 闻言,蒙王后看向露初夫人,目光狠厉。 众目睽睽,露初夫人尴尬地垂眸。 丞相问道:“王上病情如何?犯了何症?” “王上病情实属怪异。”我缓缓道,“王上气虚血弱,四肢乏力,恐是夜夜操劳所致。” “露初夫人,你伺候得可真卖力。”蒙王后厉目瞪向露初夫人。 “致使王上昏睡不醒的,乃是一种世所罕见的媚香。”我不紧不慢地说道,“此种媚香与寻常焚香无异,搁在铜炉中焚烧所散发的清香令人血行加速,引致男女发情。”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王上用这种媚香?”蒙王后怒叱道。 “我没有,王后莫血口喷人。”露初夫人辩驳道。 “此种媚香,叫做腐骨散。”我的目光滑过公孙玄,定在丞相面上,“用之少量,对身子无害,若用之过量,便如王上这般昏睡,若不及时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如何医治王上?”丞相担忧地问。 我轻轻吐出两字,“针之。” 丞相见我说得有板有眼,信了我的说辞,准许我诊治秦王。 我单独对丞相说出诊治之法,望他配合。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却也同意了,吩咐宫人准备,在庭苑铺上数层锦绸。子时将至,侍臣抬着秦王来到庭苑,为秦王褪尽衣物后自行退下。 丞相命人把守庭苑四周,禁止任何人骚扰,只剩下他与公孙玄在旁观瞻。 二人扶着秦王坐直,我解开银针袋,对秦王的身子视若无睹,眼凝一线,落针如风。 天地精气流泻,一地月华如水。 不久,秦王突然一动,吐出三大口乌血。 丞相与公孙玄不约而同地惊喜道:“王上醒了。” “再服三日汤药,王上便可痊愈。”我轻轻从他身上取下针。 “是你,寐兮。”秦王睁眼,低声唤我。 “王上,是鸣凤夫人救治王上的。”公孙玄不失时机道。 “你懂医术?”秦王惊讶地问,面色苍白,身子虚弱。 “略通一二。”我淡淡道,起身行礼,“王上,寐兮告退。” 丞相赶忙笑道:“王上,鸣凤夫人是春秋老人高足,精通医术。”他转眸看我,别有意味,“王上刚刚醒转,劳烦夫人为王上穿衣。” 我静默须臾,取来衣袍,垂眸道:“寐兮伺候王上穿衣。” 丞相与公孙玄缓步退下,秦王任我伺候,目光追随着我。系好袍带,他握住我的手,“寐兮,这些日子以来,你辛苦了。” 我抽出手,后退一步,“寐兮不辛苦。” 秦王一怔,随即轻声一叹,目光渺渺。 我抬眸望他着,眉心微蹙,似含轻愁,“王上早点儿就寝,寐兮告退。” 未及他出言挽留,我立即转身离去。 此乃欲擒故纵也。 那些污秽的流言飞语,秦王仍然耿耿于怀,可是经过此事,他必定不若先前坚定,不会再对我不闻不问。 之后,公孙玄会告诉他为何卧病在床、为何昏睡不醒。不出所料,秦王命人搜查露初夫人、云伊夫人和蒙王后寝殿,在阳硕殿搜出少许腐骨散。 秦王震怒,将蒙王后禁足阳硕殿半载。如此,蒙王后骤然失势。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打压了蒙王后,又警示了露初夫人。这一次,我先放露初夫人一马,下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少许腐骨散,自然是无情在某个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阳硕殿,以此栽赃嫁祸给蒙王后。 腐骨散并非媚香,而是师父研制的剧毒。我在学艺时看师父研制过,此次凭着记忆研制,没想到毒性与师父所研制的相差无几。秦王中毒,并非闻了腐骨散的香气,而是每日服用定量的腐骨散,毒性积在体内,数日后便发病昏迷。 神是我,鬼也是我。我要秦王对我心生怜惜,我要重回日照殿,我要任何人再也威胁不到皓儿的安危,我要伤害过皓儿的人尝尝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三日后,秦王驾临荣华殿。 其时,红彤彤的斜阳悬挂西天,霞光万重,云锦绵延。 殿后庭苑渐起微风,天与地却仍是热烘烘的,身上穿得单薄,亦汗流浃背。 我与皓儿坐在廊下闭目歇息,凌乱的脚步声从空旷的大殿传来,皓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旋即起身去瞧瞧究竟是谁来访。 “儿臣拜见父王。”皓儿的声音惊喜无比。 “皓儿快快起身,你母亲呢?”果然是秦王。 “母亲在后边,儿臣带您去。” 我起身,整好衫裙,就在秦王与皓儿行过来之际,敛衽行礼,“寐兮叩见王上。” 秦王快步走过来扶起我,笑道:“无须多礼。” 皓儿欣然的微笑不自觉地逸出唇角,“父王,荣华殿闷热,您多多担待。” 秦王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侍臣李也,“还不快去抬冰鉴过来?” 李也应诺,转身吩咐后面的侍从去日月殿抬冰鉴。 皓儿识趣道:“父王,母亲,儿臣先行告退。” 秦王笑望着皓儿,“去吧,明儿你到奏疏房来。” 皓儿应了,含笑退下。李也自然也知情识趣地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秦王与我。 “王上尚未痊愈,怎地出来走动了?”我轻声怪责道,微含嗔怪,不掩关怀。 “寐兮,若非你,寡人也不能好得这么快。”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汗黏在我手背上,黏糊糊的让人不舒服,“寡人应当好好赏你。” “王上无碍,寐兮便安心了,从未想过赏赐。”我轻轻地抽出手。 “寐兮,寡人知道你心中有怨有气。”秦王叹了一声,“王后与露初夫人咄咄逼人,说那些流言飞语有损君威,蒙将军等诸臣也说你……寡人不得不对你有所冷落,待那些谣言有所平息再来看你。” 我的心中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明明自己错了,却总是摆出挡箭牌,说自己多么无奈、多么迫不得已,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不可否认,秦王是治国有方、守业有道的明君,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于国政兢兢业业,于大业殚精竭虑,于朝务明断果决,于妻妾却是多情心软,于家事优柔寡断,因此,他极易受到旁人的蛊惑,耳根子尤其软。 因此,我与皓儿被贬冷宫,皓儿甚至差点儿赔上性命。 我清婉一笑,“寐兮从未怨过王上,只怨自己命苦。” 他诚挚道:“寡人知道你受委屈了,当初你孤儿寡母远去吴国,为我秦牺牲那么多,寡人不是那种心胸不阔、拘泥迂腐之人,从今往后,寡人不会亏待你与皓儿。” “寐兮谢过王上。”我抿唇微笑,“王上是否认定我在吴国受了百般折磨与凌辱?” “此言何意?”秦王不明白为什么我有此一问。 “王上,冰鉴已到。”李也迈步上前恭声禀报。 “抬到寝殿。”秦王扬声吩咐,携着我走向寝殿。 侍从果然卖力,荣华殿距日月殿不近,他们竟然如此迅速地搬来冰鉴。 将冰鉴放在床榻前,李也与侍从退出寝殿。 冰鉴里的冰块一点一滴地消融,闷热的寝殿有了些许凉意,舒服宜人。 秦王拉着我坐下来,急切地问:“寐兮,适才你所说的,究竟是何意思?” 眸光楚楚,我缓缓道:“在吴十二年,寐兮一直守身如玉,清清白白。” 闻言,秦王大为震惊,“寡人听闻吴王与吴文侯……” “寐兮知道,全天下人都说吴国质子府的寐姬是媚骨生香的艳姬,说寐兮是荡妇,可是没有人比寐兮更清楚自己。”我冷冷眨眸,静静地问,“王上宁愿相信旁人,也不信寐兮?” “不是不信你,而是……” “寐兮手无缚鸡之力,吴王与吴文侯用强,寐兮自然无法反抗。” “咳,是寡人送你到吴国为质的,一切都是寡人……” “王上无须自责,当年之事,王上也是迫不得已。” “你明白便好。”听我这么说,秦王点点头,似是很安慰,“当年,蒙将军必定不会让蛟儿去吴国为质,露初夫人极力拉拢丞相,丞相便提议让你带着腹中孩儿前往吴国,咳,当年若非诸臣附和蒙将军与丞相之议,寡人也不会送你去吴国。” 虽说秦王受诸臣掣肘,我亦很清楚,若非他点头,诸臣也不敢强逼秦王,一个巴掌始终是拍不响的。 我笑道:“王上,寐兮与皓儿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只要王上待皓儿好,寐兮便别无所求。” 秦王转眼笑道:“好,寡人必定全力栽培皓儿。” “王上知道,寐兮师从春秋老人,医术不精,却懂得施针。”我缓缓起身,手指轻压他头颅上的一处穴位,“只要在这里刺下一枚银针,便会昏睡一个时辰,做一个香艳绮丽的美梦。” “是何美梦?”秦王的脸上漫上惊疑。 “假如寐兮在此处刺下一针,王上便会立即昏睡过去,在梦中与寐兮相会,行夫妻之礼。” “竟有如此诡异之事?”秦王惊异道,不太相信我所说的。 “在吴国十二年,寐兮每时每刻都藏着银针,每当吴王与吴文侯企图凌辱寐兮,寐兮便出其不意地刺入一针,以保清白之身。”我柔声道,坐下来。 “当真?”秦王万分惊异,“一针下去,真会梦见你?” “若是不信,王上大可一试。”我淡笑,手指扣上一枚银针,“王上放心,一针下去,绝不会伤及性命,也不会伤及身子。” 思虑片刻,秦王道:“好,寡人信你的医术。” 眉梢含笑,双眸如漾,一手抚上他的脸颊,慢慢地靠近他的唇,唇角的笑意愈发媚人。秦王受不住我如此诱惑,眸光一暗,猛地抱住我,欲吻上我的唇。 就在此刻,我右臂高抬,猛地一刺,银针刺入他的头颅。 全身一僵,他缓缓闭眼,软倒在床。 我扶正他的身子,脱下鞋袜,然后出了寝殿,示意李也过来。 “王上困乏,在此歇息一个时辰。王上让你在此恭候,我去看看皓儿。”我温和道,以一种柔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吩咐他,“王上醒来之时,时辰不早,你传令下去,备一些清爽利口的小菜以作王上晚食。” “谢夫人提点,王上一醒,小的便差人禀报夫人。”李也笑眯眯道。 我略一点头,往殿外走去。皓儿正在庭苑练剑,那剑势有若高山上的冰雪消融、雪水奔流,那剑光一如寒冬稀薄的阳光照在冰面上、反射出逼人的银芒。 我静静地站着,唇角噙着几不可见的笑。 一个时辰后,秦王醒来,便会问李也他睡了多久,如此,秦王便会相信我在吴国为他守身如玉十二年。 果然,当侍从说秦王醒来,我回到寝殿,但见秦王一脸的迷茫困惑与不可思议。 秦王再问李也是否睡了一个时辰,李也做了肯定的回答,秦王终于相信我的说辞。 李也与侍从退下,秦王略略皱眉,“寐兮,那个美梦很真实,若非李也说他在这里恭候了一个时辰,寡人怎么也不信那只是做梦。” 我莞尔笑道:“寐兮不敢欺瞒王上。” 这晚,秦王在荣华殿与我们一同用膳,虽然只是寻常的菜式,秦王却是谈笑风生、欣悦开怀。 翌日,秦王遣仪仗接我与皓儿回日照殿,风光无限。 采蘩、采薇、采苹和采菁四名侍女,不是蒙王后的眼线,就是露初夫人、云伊夫人的人,绝不能再留在日照殿。我与秦王说这四人笨手笨脚的,做事不够麻利,想再找几位看得顺眼的侍女,秦王自然同意。我遣四人到杂役所当差,再从杂役所中挑了四名侍女到日照殿,分别是姽婳、桃夭、绿衣与重南。 这四人样貌寻常,却颇为机灵,品性尚可,只是还需时日调教。皓儿需要一位忠诚可靠的贴身侍女,因为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每日为他沐浴更衣,我只能假手他人。这个“他人”,必须知根知底、永远不会泄露皓儿的秘密。 数日来一直在物色一个可靠之人,不过也急不得,现下只能自己辛苦一点,并且告诫皓儿务必谨慎行事,沐浴更衣时莫让他人进来。 这日,姽婳说有一位小姐妹想进日照殿伺候,我想着见见也无妨,便让那人进来。 姽婳的小姐妹徐徐走来,身穿粗布衫裙,恭敬垂首,谨慎得异乎寻常。 “小的拜见夫人。”此人跪地行礼,声音不似寻常侍女娇柔,较为明朗,中气颇足。 “你叫什么?”我心中一动,这声音似在何处听过。 “还请夫人赐名。” “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缓缓抬头,我心尖一跳——眼前这张脸,分明是旧识。 清秀的脸庞杂糅着女子的俏丽与男子的清朗,眼眸纯净,唇红齿白。她直愣愣地望着我,眉梢处似有笑意。 我回神,挥退殿中所有宫人,行至她面前,“是你!” 她抿唇微笑,“夫人没想到我会在秦王宫中吧。” “为什么来这里?”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赵慕派她来的。 “公子派我来的。”果然如此。 “监视我?”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不是,是协助夫人。”千夙坦诚道,对答如流。 我盯住她,不悦道:“协助我什么?” 千夙不惧我面上的冷意,笑意盈盈,“任何事。” 相处那么久,我竟然没瞧出千夙也是女扮男装,她的乔装与伪装可真厉害。 赵慕知道我回秦,为了掌握我的一举一动,于是派千夙到秦王宫监视我,以便更清楚地知道我在秦王宫发生了什么事,是这样的吗? 千夙道:“夫人无须担心,我不会将夫人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王上。” 他所说的王上,便是赵慕。公子慕,再不是翩翩公子,而是一国之君。 犹豫片刻,我问:“他还好吗?” 一问出口,心口一痛,我才知道,回秦的这段日子里没有时常想起赵慕,并非我淡忘了,而是我刻意地不去想他,刻意地将心填充得满满的,没有多余的空隙留给他。可是,一旦触及,便是彻骨惊心的痛。 千夙逡巡着我的面色,道:“王上很好,夫人无须挂怀。”静了须臾,她又道,“夫人,事已至此,就该往前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回头了。” 是啊,多想又有何益?我对无情说过,再也不会将赵慕放在心上,那么,赵慕的一举一动,我无须挂怀,也与我无关。 我一笑,“千夙,我不知你究竟为何混进宫里,但我信你。我将皓儿交给你,你负责皓儿的饮食起居,但是皓儿的任何事,你千万不可对外人道。还有,皓儿若发生何事,我唯你是问。” 千夙道:“谢夫人信任,千夙必定不负夫人所托。” 寻剑途中,皓儿与千夙相处不错,由她照料皓儿的日常起居,我也就放心了。 连日来,皓儿都在秦王的奏疏房,学习治国之道、强国之策。然而,如此下去,朝中诸臣终究会有微词。我与秦王道,请公孙玄教导皓儿学业。秦王欣然同意,毕竟他整日忙于国政,哪有过多时间教导皓儿?况且公孙玄学识渊博,见识广泛,可谓学富五车,由他教导,皓儿必定大有长进。 不过,皓儿活泼好动,尤喜练剑,公孙玄传授时,一讲就是一个时辰不停歇,皓儿坐不住,便跟我抱怨公孙玄的讲解枯燥乏味,太没劲了。我责骂了皓儿,要他长进一点儿,也与公孙玄说,传授学业时可以适当地歇息片刻,或者讲得通俗易懂一点儿,也可以采取较为灵活的方式传授。 我在山上学医时,师父抽空教我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的要略。我阅过经卷后,便在地上摆阵,与师父两军对垒,殊死较量。虽是虚假沙场,却也得益良多,既简单明了又记忆深刻。 我将这法子告知公孙玄,他说此种形式应该可行。 之后,公孙玄每讲解半个时辰就停歇片刻,还采取一些变通之法,动静结合,张弛有度。 这日早间,我在花苑里散步,竟与露初夫人狭路相逢。 她身穿一袭薄丝绿裙,裙裾随着步子的行进而迤逦如水,飘逸而清凉。 两相照面,我不欲开口,也不想停住脚步。 错身而过,她却折身行来,站在我前面,“妹妹,可以说两句吗?” 我止步,挑眉道:“姐姐有何吩咐?” 露初夫人略抬右臂,所有宫人皆退至一丈外。她目光敏锐,“我早已猜到你并非寻常女子,只是想不到你的手段如此高妙。” “姐姐谬赞。”我笑道。 “十余年来,我一直想扳倒蒙王后,却一事无成,想不到你轻轻松松的就让蒙王后禁足半载,妹妹,你露了这么一手,让我又惊喜又害怕。” 我不语,嘴角噙笑。 露初夫人转了面色,美眸轻挑,“如今蒙王后失势,此乃除掉蒙王后的大好时机,妹妹可要把握良机哦。” 我仍是沉默,静静含笑。 她也不生气,颇见诚意地说道:“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我自然知道她想与我联手剪除蒙王后,倘若蒙王后真被我们除掉,王后宝座非她莫属。 我终于开口,“姐姐有何妙计?” 闻言,露初夫人笑容愈深,“妙计自然有,不过我还要谋划得更为周详一些,三日后,我们在荣华殿碰面,如何?” 我爽快道:“不见不散。” 三日后,露初夫人遣人告诉我碰面的具体时辰。我踩点来到荣华殿,她已在殿中等候。 她手中握有蒙王后通敌卖国的罪证,只要将铁证如山的罪证呈给秦王,便可将蒙氏一族一网打尽,再无翻身之日。 通敌卖国,通的是楚国,卖的是秦国。露初夫人不给我看罪证,只说是千真万确,并无虚假。 我心存疑虑,不敢确定。 蒙氏乃秦国大族,至少已有一百多年,出过两位名将,尤其是蒙天羽,为秦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功勋卓著。如此大将,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蒙氏是公卿望族,地位显赫,因赫赫战功在朝廷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依附于蒙氏的朝臣不在少数。当今王后又出自蒙氏,蒙氏的尊荣已达至顶峰,通敌卖国求的是什么? 然而,露初夫人不像是说谎,仿佛真有其事,一时间,我倒无法断定蒙氏通敌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将罪证巧妙地呈给秦王,并且让秦王相信,是最关键的。 “我已有妙计。”露初夫人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她的妙计。 “果然是妙计。”我赞叹道,“就这么办。” “妹妹爽快,五日后,我要那贱人永世不得超生。”美眸如水,却是凛冽的冰水。 露初夫人所谓的妙计,便是找个宫人怀揣着蒙王后与楚国通敌的罪证出宫,被宫卫拦住搜查,接着将罪证呈给秦王,顺理成章的,宫人屈打成招,供出蒙王后,并且指证那帛书是蒙王后写给楚国公子的,帛书上虽没有蒙王后的印鉴,不过宫人有楚国公子写给蒙王后的帛书。 此计漏洞百出,还能称为妙计? 连我都无法相信,更何况秦王? 蒙王后及蒙氏一族与秦国国政息息相关,蒙氏一族稍有动静,秦国数十万雄兵便会刀剑铿锵、弓弩齐备,咸阳也会震三震,这便是秦王十余年来礼遇蒙王后、忌惮蒙氏一族的关键所在。 我摇头失笑,不知该笑露初夫人愚蠢还是笑她轻狂。露初夫人有小聪明、有心计,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也罢了,一旦涉及国政与强兵,她的脑子便不够使。 露初夫人不自量力,我不拦她,就看她如何“扳倒”蒙王后。 一日早间,千夙来到日照殿,呈给我一方锦盒。 锦盒中是一封帛书,我展开帛书,嘴角缓缓勾起,“你从何处得来的?” “夫人无须知道从何处得来的,千夙说过,会助夫人一臂之力。”她清冷道,与寻剑途中的千夙判若两人。 “此帛书是真的吗?” “若非千真万确,千夙必定不会呈给夫人。” 帛书右下方印有纹样,乃蘸墨印出的飞凤纹样……这飞凤纹样,我好像在何处见过,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我笑道:“果然是好东西,谋划得当,便能一举歼灭,不过要找出与帛书上飞凤纹样相同的物件,只怕不容易。” 千夙眸光一定,冷锐之气迫出,“夫人可寻一位武艺高强之人,入殿搜一搜。” 她这么一说,我想到了无情,可是深夜入殿搜查太过凶险,我不能让无情总是为我冒险。 千夙自行退下,我对着飞凤纹样冥思苦想,想着如何天衣无缝,如何暗度陈仓。 思及露初夫人,我忽然记起,她佩戴过一枚翠绿通透的玉佩,那玉佩的雕纹似乎正是飞凤纹样。 很有可能,真正通敌卖国的人是露初夫人。因此,她捏造了蒙王后通敌的罪证,找个宫人做假供,以此陷害蒙王后。 如此,我便“助她一臂之力”。然而,此事必须由无情帮忙。 晚食后,秦王驾临,我推脱身子有点儿不适,想早点儿就寝,他悻悻地前往云锦殿。 之后,我让姽婳等四人严守门户,从寝殿的窗台爬出去,赶往荣华殿。 我与无情约定,若有要事相商,我便在日照殿前的树上绑上黑色绸带,亥时碰面。 荣华殿没有半点儿星火,月朗星稀之夜,庭院里枝影横斜,遍地水乳月华。 听闻脚步声,无情转身,摘了银白面具,一双眸子在月色的映衬下更为黑亮,“寐兮,何事?” 这是我重获恩宠后第一次找他,想来他以为我必有重要之事。 我将露初夫人的“妙计”告诉他,也说了我的盘算。 听了我的谋划,他沉思片刻,道:“此计甚妙,如果安排得当,谨慎行事,应该可以成事。” “要置她于死地,我们必须找到那枚玉佩与其他罪证。”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只有无止境的恨。 “放心,今晚我夜探月出殿。”无情云淡风轻道,自信得几乎狂妄。 “无情,万事小心,我不希望你有事。”倘若不让无情去涉险,便不可能成事。 无情一笑,枝影在他坚毅的脸上幻化出深邃与冷硬,“你与皓儿还活着,我就不会让自己先死。” 心中微动,我欷歔于他汪洋般的深情,“无情,我们都不可以死。” 他的唇际漾开柔和的微笑,戴上面具,迈步离去,银白的月华在他沉黑的背影上一闪而过,仿如凌厉的剑芒。 两日后,无情托千夙送来印有玉佩雕纹的锦帛。果然,那帛书确是露初夫人写给楚公子翼的,是他们暗中勾结的凭证。有了帛书,再有露初夫人的布局,一切都很完美。 这一次,我对付的不是蒙王后,而是你,露初夫人。 皓儿差点儿因你而死,我要为皓儿复仇。 无情打点过,宫卫抓获露初夫人安排的宫人,宫人的身上揣有可疑的帛书,无情向秦王禀报。秦王亲自审问这名宫人,看了帛书,勃然大怒。庭杖五十大板后,宫人供出露初夫人,秦王不信,宫人说他有楚公子翼写给露初夫人的帛书。 这封帛书,也许是露初夫人要求楚公子翼写的,帛书上并没有点名蒙王后或是露初夫人,却足以证明楚公子翼的眼线已在秦王宫扎根多年。 宫人之所以招供露初夫人,全是无情的功劳。宫人上有高堂奉养,如果说错话,双亲便死无葬身之地。 单凭宫人片面之词,秦王无法断定露初夫人真的通敌卖国,命无情搜查月出殿。 轻而易举的,无情搜到了那枚玉佩,眼见玉佩雕纹与写给楚公子翼的帛书上的纹样一模一样,秦王震怒、惊骇,立即收押露初夫人。 奏疏房里,露初夫人跪地辩驳,一口咬定是宫人栽赃陷害。 铁证如山,容不得抵赖,最后,露初夫人承认了与楚翼暗中勾结一事。 暗中勾结,通敌卖国,其实都不是。露初夫人原本就不是秦国人,而是楚国人,十五岁时被送到秦国,十八岁进宫,因其貌美如花,立即赢得秦王的宠幸,半年后封为夫人。 她是楚翼安插在秦王宫的细作,正如当初赵显将我献给秦王,暗中查探,汇报秦国军政机密。 露初夫人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秦王惊怒交加,伤心之余感慨良多。我在旁安慰,一连三日,秦王都在日照殿就寝。枕边风可谓厉害,我向秦王陈述利害关系,秦王一改以往的仁慈,手段凌厉,将露初夫人秘密处死,幽禁绿透公主,无秦王令谕不得出殿半步。 露初夫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完全是咎由自取。或许,临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一败涂地。 这一仗,赢得漂亮而轻松。 只是,有一事让我耿耿于怀,千夙呈上的帛书究竟从何处得来?若说是赵慕交给她的,那么一定是密探从楚国得来,可是,楚翼与露初夫人的交往帛书那是绝顶机密,怎会落在密探手里?若是我,定会在阅过之后以火焚之,不会留下丝毫证据。即使赵慕的密探再厉害,楚翼也不可能如此粗心大意。因此,我推断,应该不是赵慕交给千夙的。 那么,千夙又是如何得到的? 我相信,假以时日,千夙总会露出破绽的。 露初夫人之死,宫中暗潮涌动,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桃夭与绿衣将宫人、侍从的议论一一道来,我不禁失笑。似乎没有人猜到揭穿露初夫人身份的主谋是我,秦王必定也没想到是我在背后谋划。 不过,蛰伏在阳硕殿的蒙王后,在云锦殿闭门不出的云伊夫人,应该推想得到是我。她们懂得审时度势、养精蓄锐,在我得势的时候,对她们最有利的做法便是不闻不问。 也许云伊夫人兔死狐悲,也许她本就是不喜争斗、心澜素净的女子,在露初夫人死后十日,她向秦王称自己病痛缠身,想去雍城上善宫静养,秦王应允了她的请求。 在侍卫的护送下,云伊夫人离开咸阳,前往雍城。 而蒙王后,树大根深,暂时动不得,也动不了。若要动她,就要一举歼灭,将蒙氏一族连根拔起,否则,想扳倒数十万精兵强将做后盾的蒙王后,无异于引火自焚。 如此,一后三夫人,只剩下一夫人,我在秦王后宫风头强劲,宫人莫不以我为尊。 秦王夜夜宿在日照殿,半月后我略感烦乱,便寻了两位姿容清秀的年轻女子送到日月殿,秦王果然大悦,赞我温柔可人、善解人意。 那两位年轻女子无根无底,威胁不到我,我也不会让她们有威胁我的那一日。 芄兰确实是公孙玄安插在宫中的内应,那时我被幽禁在冷宫,他安排她入宫暗中保护我。芄兰略懂拳脚,虽不及千夙,应付寻常侍卫却也绰绰有余,于是,我安排她监视那两位侍候秦王的女子。 真正威胁到我与皓儿的,是嬴蛟与嬴战。 蒙天羽在朝上提议尽早册立太子,于国运大有裨益,附和者众。又称太子乃秦国大业之传承者,事关重大,应遵祖训,长幼有序。因此,诸臣奏请秦王,册立嬴蛟为太子。 然而,丞相与御史大夫另奏:天下大势,以统一为迹,值此风云乱世之际,传承秦国大统之人选,不应拘泥长幼,而应重德行才能、行事气魄。国君之才应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胸襟广阔,睿智果断,军政上明辨是非、处决得当、智谋深远者更是太子首选。于此,二人提出,未来国君攸关秦国大业与国运,应当摒除旧规,立贤不立长。 诸臣两派吵闹不休,僵持不下,最后,丞相提出,三位王子皆是秦王所出,各有千秋,可择定时日题考三位王子。不过王子嬴皓年纪尚幼,理当给他时日了解本国国情与军政,阅览群籍。 秦王同意此议,题考日期定在半年之后。 我不知丞相为何要帮皓儿与我,公孙玄道,蒙天羽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因战功卓著在朝中言行无忌,虽对秦王并无丝毫不敬,却仗势欺人,对政见不合的同僚针锋相对,甚至结党营私,时常驳斥丞相的决议。因此,丞相与蒙天羽时常因政见不合而争论不止。 我恍然大悟,难怪当年丞相会帮助露初夫人,难怪丞相暗中相助我一臂之力,只因他不想蒙氏一族独大。 朝中有丞相与御史大夫公孙玄相助,我的胜算会更大。 蒙王后,我可以等,等到可以动你的那一日。 第25章 :情醉骊宫 夏日过尽,秋风乍起;日月如梭,寒气袭人。 公孙玄每日授业,皓儿聪慧,进步神速,不到半年,对秦国数百年基业了如指掌,对天下形势认知清晰,对秦国军政见解独到。公孙玄道,假以时日,皓儿的成就无可限量。 皓儿有如此进步,公孙玄功不可没。 算算日子,蒙王后禁足已有半年,然而秦王不开金口,蒙王后也不敢擅自解禁。 蒙天羽恳请秦王去看看蒙王后,秦王这才下令撤去阳硕殿的侍卫。 蒙王后解禁后会不会立即反扑,我不知,不过无情已在宫中各殿安插耳目,稍有异动,他便能得到风声。这半年来,嬴蛟按兵不动,不为母后求情,也没有对我有何不利。 寻剑那会儿,我虽是女扮男装,但是嬴蛟必定认得我就是扶疏。他没有向秦王说我与赵慕之事,极有可能是听从蒙王后的嘱咐,待我势微之时,再揭发我与赵慕的私情,便可事半功倍。 蒙王后一解禁,我倒要时刻准备着应对,处处小心,提心吊胆。 近日来大雪纷飞,天地皆白,整个王宫银装素裹,寒气砭骨。 我对秦王说近来颇为倦怠,想去骊宫静养几日。秦王欣然应允,命八百精卫送我前往骊宫。 仪仗煊赫,侍从如云,旗幡招展。 天际琉璃,日光稀薄,积雪半融,道上又湿又滑,分外难行,因此,队伍行进很慢,我的心情更为寥落。 我命桃夭牵来魅影,弃车策马,扬鞭直奔骊山。 身后传来桃夭、重南与精卫首领的喊叫声,我不理会,兀自催马驰骋。 寒气逼来,脸颊刺痛,双手如割,寒气从缝隙处钻进身子,冰冷了肌肤。然而,纵马飞驰无比快意,释放了郁积心中的闷气,更令时常紧绷如弓的身子放松下来,享受日月精气的抚摸与洗涤。 八百精卫被我甩得老远,身后却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以一种嚣张的气焰敲击着大地。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好奇,精卫中竟有如此神驹,只怕脚力比魅影更加神速。 回眸望去,我惊愣,纯黑神驹上的人竟然是无情。 他赶上我,大声道:“慢点儿,积雪未融,容易失蹄。” 我笑问:“你这马为何如此厉害?打哪儿来的?” “你的魅影与我的追命同是马氏牧场的好马。” “当真?那我们比试比试。” 未及他出声,我狠厉地扬鞭,率先冲出。 无情亦催马赶来,与我并肩齐驱。 魅影与追命脚力相当,快如闪电,迅如鬼影。 疾风呼啸,虽然手足冰冷,身上却热乎乎的,畅快淋漓。 半年来,我貌似荣宠尊贵,却并不开心,总觉得压抑烦闷。秦王待我很好,但是君恩难测,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我会再次失去一切,甚至连命都赔上,于此,教我如何对他产生情意?再者,当年秦王将我送到吴国,今年又弃我一次,我不怨恨他已是宽宏大量,要我对他日久生情,那是绝无可能。 日日对着秦王,虚情假意,强颜欢笑,伪装温柔,我又怎能开心快乐? 不如离开王宫,纾解一下心中的闷气。 我快马加鞭,超过无情,接着将手中的一枚银针扎入魅影,魅影惊痛,前蹄仰天,凄惨嘶鸣。紧接着,魅影狂性大发,我故作无法控制魅影,在马背上东倒西歪。 果然不出所料,无情快马赶来,伸臂紧揽在我腰间,提身一跃,飞出小道,滚落在地。 天旋地转,我被他紧紧抱着,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如果你有何损伤,那该如何是好?”无情气急败坏道,面色铁青。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不会有什么损伤。”我静静地望着他,他就在我身旁,手臂仍然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他轩眉,缓了面色,“寐兮,我会拼尽一切保护你,可是毕竟人力有限,我不想有遗憾。” 我想对他说:无情,我是故意的,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仍然爱我如初。 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淡笑着望他,望着他坚毅有型的脸,望着他情意闪动的黑眸,望着他满脸的疼惜与爱护。 银白天地里,我与他紧紧相拥,彼此的气息渐趋灼热。 他回过神,红着脸起身,伸臂拉起我,不敢看我。 我问:“你怎么会在八百精卫里?” “我对王上说近日身子不适,在家休息三日。” “摘了面具,这些精卫就不知道你是宫中的卫尉,是吗?” 无情点头,“我不放心你一人来此,不过你放心,宫中一切,我已打点好,皓儿不会有事。” 魅影与追命已经回来,在一旁交头接耳,亲密无间。 我与无情相视一笑,各自上马,往骊宫驰去。 骊宫建在骊山上,峰峦叠嶂,山势迤逦,若是春秋时节,树木葱茏,景物秀美。值此隆冬之际,只见萧疏肃杀,满山荒凉。 玉廊连阙,飞檐重阁,碧瓦黛墙间,有轻渺的白雾袅袅升腾,恍若仙境。 那是汤泉所散发的氤氲水雾,疑似仙气,令人神往。 用过膳食,天色还早,可我已迫不及待地下汤泉沐浴。 桃夭与重南备好一切,挥退侍从,侍立一侧。建于山野间的青莲汤绸幔飞扬,寒风凛冽,浸在温热的汤泉中并不觉得冷,只是肩头有些嗖嗖的凉意。 四周寂静,看不到一个人影,八百精卫散布骊宫各处,侍从也远离青莲汤,剩我孑然一身,光溜溜的毫无羁绊。 面颊微烧,遍体舒畅,那些郁积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我缓缓闭目,浮现脑中的是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那撩人心怀的微笑,那傲岸不群的气度,那深若静渊的目光,无一不是眷恋。如今却是水月成空,再无续缘的可能。 仿佛有无数银针刺入心口,细密的锐痛逼得我快要发疯。 双臂一扬,水花四溅。我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泪流满面,之后,内心干涸。 从汤中起身,重南进来服侍我穿衣。 “大胆!此乃汤泉重地,还不速速退下?”高墙之外,桃夭怒喝一声。 “卑职奉夫人之命前来,有要事禀奏。” 无情很准时,虽不知我为何邀他来此,不过他不会拂我的意。我扬声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桃夭领着无情进来,我冷冽道:“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你们暂且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桃夭与重南应诺退下,偷偷地看了无情一眼,神色间颇为疑惑。 门掩上,无情垂首恭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行至他面前,缓缓一笑,“无情,此时没有旁人,无须拘礼。” “你贵为夫人,我只是一名护卫,在此处相见,终究不妥。”他抬眸,眉宇间分明藏着忧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桃夭与重南忠心可靠,不会乱嚼舌根。”我柔和道,“倘若她们胆敢泄露我与你之事,她们的家人必定不得好死。” 无情略有吃惊,我想他必定吃惊于我的心狠手辣。以往那个心地柔软的寐兮,早已消失不见,秦王宫中的鸣凤夫人,满手血腥。 是什么令我改变至此?是王宫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吗?是蒙王后与露初夫人的陷害、秦王曾经的不闻不问吗?是宫人的欺负吗?是皓儿中毒、差点儿赔上性命吗? 也许,通通都是。 回宫后所遭遇的一切,教会我:要活下来,要活得有尊严,必须成为人上人,必须心狠手辣,必须事事洞悉先机。 转眼间,心头滚过数念,我再看无情,他疼惜地瞅着我,“寐兮,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我轻叹,“唯一不变的,只有你。无情,在你面前,我不是鸣凤夫人,而是寐兮,是雅漾,永远不变。” “你并不快活。” “我已无法回头。” 我哀伤地望着他,眼前的男子,我在哪里,他便在哪里,总是追随在我身旁,为我出生入死,为我付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只知默默付出。这般痴情,世间少有,实属难得。 这半年来,喜欢自在如风的无情,为了我,心甘情愿地困在王宫;为了我,戴上面具,舍弃天残剑;为了我,在宫中想尽一切法子笼络王宫诸门屯兵,培植势力,安插耳目,以保我与皓儿的安全。 做尽一切,都只是为了我,都只是因为喜欢我,我岂能不感动? 我伸指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揉抚,“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会开心一些、自在一些。” 无情受不住我的诱惑,眉宇一紧,“若无要事,我先行一步。” 他急于离去,是因为他无法确定我的心中有没有他。我搂住他的脖颈,望定他,“无情,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若我改变心意,我会告诉你。” “记得。”无情惊喜交加,满目欣悦,“你是说……” “嗯。”我颔首,指尖揉着他的耳垂。 刹那间,他的身子一僵,脸孔紧绷,坚忍着什么。 我望见他眼中的欲念,缓缓闭眼,期待着。 然而,他没有吻我,也许他不想被人撞见、坏了我的名节,也许他想在以后毫无羁绊的时候再与我成其好事,也许他是嫌弃我……杂念纷乱,我睁开眼,不经意间,有柔软的唇轻触我的唇,有点儿笨拙,有点儿颤抖。 我搂紧他,吮吻他的唇。 从清风徐徐,到狂风骤雨,唇齿的纠缠越来越炽热,鼻息的交替越来越急促。 无情沉醉地闭上眼,浑然忘我,双臂如铁,将我揽得死紧。绵密的吻一点一滴地虏获了我的气息,一分一寸地融入我的心间,令我再也无法将他移除。 炙热得快要窒息,我几乎融化在他的热吻中,灰飞烟灭,天旋地转。 我略略推开他,手滑至他的腰间,哑声呢喃,“无情。” 无情一笑,心醉神迷,“寐兮,我很庆幸,我终于等到了。” 护卫服饰在身,无情再不是山野间隐居的剑客无情,而是秦王宫卫尉夜枭,不苟言笑,无端萦绕在周身的冷酷之气慑人魂魄。虽无赵慕的绝世姿容,却也有独特的诱人之处,无情的好,需要慢品才能品出味道。 我解开他腰间的袍带,他握住我的手,“我离开太久,其他人会起疑。” “我是秦王的女人,更是天下人皆知的艳姬,你是否嫌弃我?”我低声问他。 “若是嫌弃你,我便不会一直在你身旁。”无情揉着我的脸,眸光暗沉。 “无情,此时你若离去,便离开咸阳,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冷冷道,硬起心肠。 他错愕地凝视着我,不明所以。 我拂去他的手,扣住他的袍带,“你可以选择,离去或者留下。离去,你便是嫌弃我,你我永不再见;留下,你我永不相负。” 无情面色微变,狠狠拧眉,低沉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无法抗拒你。” 我笑,为他宽衣解带。他抱起我,放在床榻上,轻轻地解开我身上的裘袍,目光触及我的身体时,那双黑眸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热与惊艳。 他俯身吻我,从眉心一路吻下,滑至胸脯,那灵滑的舌点燃了我的身子,我在他的抚触下温柔似水、炽热如火。床榻上锦绸铺展,轻裘柔软,绸幔在寒风中飘扬,在眼底渐成朦胧的彩雾。寒意掠至身上,我微微发抖,情不自禁地抱紧他。 “寐兮。”无情嗓音低哑,深眸微醉,似乎仍然克制着自己。 “叫我雅漾。”我柔声道,半是命令,半是诱惑。 “雅漾……”他在我耳畔低语,大手揉在我的腰间。 他掌心的粗粝感带起一种深深的悸动,遍体发烫,我不安地扭动着,抚上他的背,轻轻划动。他热切而无措地望着我,身子有些战栗,狂乱的黑眸幽深如渊,仿佛涌起一阵旋风,将我整个儿卷下深渊,与他一同坠落,生死缠绵。 肤色黝黑,宽肩窄腰,身子精瘦而又结实,后背前胸上布有多年的旧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这副身躯蕴藏着巨大的力量,爆发之后会焚烧一切,即便是灰烬,也会灰飞烟灭。 曲起双腿,我期待地望着他,无情陡然沉腰,瞬间充实了我。 空虚倏忽消失,那种紧实的感觉,令我有些愕然,有点儿熟悉,却换了一个人。 赵慕,是心痛地离别,绝望之痛。 无情,是什么? 我困惑,感动多一点儿,还是喜欢多一点儿? 感动,喜欢,依赖,或许都有。 何时开始喜欢无情的?我也不知。半年来,每次在荣华殿碰面,见他为我奔波劳碌,见他日夜为我憔悴,见他为我如履剑丛,怜惜之情溢满心间。或许,喜欢便是从怜惜开始的。 短短一世,也许明日便会丧命,我不想让无情对我的爱有遗憾。这样痴情的男子,我不该辜负,现在是,以后也是。 正如当初选择赵慕,此次选择酬谢无情以情,我无怨无悔。 深浅起伏间,两情缱绻,炽情燃烧。 天际处,冬日里少见的晚霞竟如此明艳,残红焚烧,留下最后一抹诱人的温暖。 暮色渐笼,两只大鸟盘旋而起,比翼双飞。 轻裘掩身,我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他揽着我,双目半闭。 无情抿着唇,唇角不自觉地溜出笑意,那是幸福的微笑,是甜蜜的微笑,是爱恋的滋润。 “笑什么?”我故意调侃道。 “嗯……男女之情,最美妙最微妙的,便在于此。”他侧眸,“怪不得每个男子都喜好美色。” “以往,你有过其他女子吗?” 无情摇头,揉着我的脸颊,眸光深沉,“此生此世,我唯一爱过、拥有过的,只有你。” 这个答案,在我意料之中。 我问:“无情,你晓得师父的绝技摄魂一线针吗?” 他点头,面上似有惊喜、期待。 我徐徐道:“自我回宫,王上没有得到过我。” “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爱的女子,其他的都不重要。”虽然不介意,但是无情仍然狂喜地笑了。 “无情。”我柔声呢喃,翻身吻上他的唇。 他支起身子,臂弯一紧,紧拥着我,共赴情爱漩涡。 轻裘慢慢滑落,我亦缓缓倾倒,他覆压上来,怜柔地爱我。 夜色合拢,如水漫过。在这场爱恋中,我心甘情愿地付出,虽然对他的情远远不及对赵慕的全心付出。 穿戴齐整后,我坐在床沿看着他穿衣。 相似的情景,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我轻松地笑,心中的烦闷之气消失无踪。 与无情在一起,没有任何羁绊,更没有任何忧虑,有的只是纵情恣意与身心魂灵的交融。 今日魂灵交融,往后两人一体,不分彼此。 “无情。”我轻唤。 “我该走了。”无情拉起我,“我会时刻警惕,你也万事小心。” 他紧紧拥着我,片刻,迈步离去。 这个夜晚,我睡得很香很踏实,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午食时,桃夭与重南静静地站在一侧,眉眼低垂。 我缓声道:“一人用膳,再美味的膳食也无滋无味,你们坐下陪我。” “小的不敢。”二人异口同声道。 “坐下。” “诺。” 我瞥桃夭一眼,“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如果要用上好的药材,就跟大夫取药,就说我要用的。” 桃夭诚惶诚恐道:“这不妥,父亲病重,夫人已接济多次,小的怎敢再劳烦夫人?” 我笑道:“在日照殿伺候,就是一家人,无须拘礼,也无须客气。若非一家人,我才不管旁人生死。” 桃夭点头道:“诺,夫人,小的一定尽心伺候,绝无二心。” 我转眸看向重南,“你兄长被诬行窃,放出来后,那恶霸寻你兄长报仇吗?” “前些日子母亲说,那恶霸来过一次,见哥哥不在家便走了。”重南恭声道。 “那恶霸欺人太甚,我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样吧,我让人给你兄长安排个差事,你们也就不用怕那恶霸了。” “夫人大恩,小的铭记于心,一定不负夫人厚爱。”重南立表忠心。 亲自挑选的四人,经我一番调教,早已变成人精,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懂得看我脸色行事。只不过,现下我春风得意,她们忠心可鉴,哪一日我失势了,她们还会忠诚于我吗? 我眨眸冷笑,“我不求你们什么,只要你们足够忠心,若是背叛我,何等下场,你们很清楚。即便我哪日失宠,我也不允许任何人见风使舵、卖主求荣。” 桃夭道:“夫人放心,小的永远追随夫人左右。” 重南道:“夫人恩同再造,小的性命不足挂齿,任凭夫人处置。” 我缓缓点头,望向窗外的萧肃冬日。 午后将骊宫逛了一遍,之后泡在汤泉里。吩咐桃夭与重南别吵我,我蜷缩在床榻上午憩,全身心的放松与舒畅。 忽的,我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凝神片刻,我听见高墙外侍从的呼喊声,还听到蒙王后的叫嚣声,夹杂着其他人的声音,乱糟糟的吵死人了。 蒙王后怎么突然来到骊宫?听其强硬的声音与硬闯的架势,必定有所图谋。 我坐起身,将轻裘裹在身上,桃夭与重南上前伺候,我挥退了。就在此时,蒙王后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身后是十余名宫中侍卫。 “大胆!鸣凤夫人正在午憩,尔等岂能闯入?”桃夭怒喝道。 “大胆贱婢,退下!”蒙王后厉声高喝,逼退桃夭。 “王后也是来此泡汤的吗?妹妹未能远迎,还请见谅。”我站起身,柔声道。 绸幔随风轻舞,蒙王后只身走进来,风尘仆仆,举目四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心中明亮,她兴冲冲地赶到骊宫,硬闯进来,必是算准了时辰、谋划了阴谋,想要捉奸在床,让我再也无法翻身。我冷笑,想抓我的把柄,没那么容易。 我悠然问道:“王后在寻什么?” 蒙王后遍寻四处,却看不到男子在此,连忙掩下惊疑之色,淡定道:“妹妹在骊宫静养,感觉如何?” “很好,王后也是来此静养吗?” “是啊,吾喜欢骊宫的清静,不过既然妹妹在此,吾便不打扰了。” 她锐利的目光再次横扫,旋即转身离去,极为不甘。 好险!若是昨日捉奸,只怕我与无情就被她逮个正着。 蒙王后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刚一解禁便迫不及待地复仇。精心布局,千算万算,却扑了个空,想来她会痛定思痛,重整旗鼓再出击。 蒙王后并不笨,此次没有收获,定会再寻良机扳倒我。我也不是蠢人,岂会让她一再陷害? 翌日一早,我匆匆回宫,向秦王哭诉。 我跪在地上,垂首凄然道:“王上,在天下人眼中,寐兮是艳姬,是荡妇,即便王上不介意,封我为鸣凤夫人,然而,寐兮遭人非议,连带王上的威名与清誉也受损。寐兮惶恐,不想成为千古罪人,亦无颜再伺候王上,还请王上贬寐兮为庶民,或遣寐兮至雍城监禁。” 秦王正在奏疏房批阅奏疏,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立即扶我起身,“发生了什么事?慢慢与寡人说来。” “王上,寐兮不求什么,只求皓儿好好地活着,承欢膝下,即便寐兮身首异处也不打紧。”我并不急着道出事情原委,故意说一些重话。 “这话太严重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王越发急切。 “王上若是强留寐兮在身旁,只怕天下人会笑话王上,整个咸阳城也会讥笑王上封一个荡妇为夫人,整个王宫上至王后下至宫人,都会非议王上。寐兮令王上蒙羞,有损王上君威,罪该万死,恳请王上准许寐兮前往雍城,平息这些飞短流长。”我的言辞恳切,嗓音里微有哭意。 “王后?”秦王似有了然,“王后说了什么?” 我抬眸道:“王后说什么,寐兮不知,只是昨日寐兮正在骊宫泡汤之时,王后突然赶到骊宫,带着十余名侍卫闯进青莲汤……寐兮已穿戴齐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秦王微怒,“王后硬闯,实在太过分。” 我黯然垂首,悲伤哭道:“寐兮本不知缘由,以为王后也是来骊宫静养,没想到,王后认定我是荡妇,亲自来骊宫捉奸的。” 闻言,秦王面色剧变,怒道:“岂有此理!王后怎能如此?” 我凄凉道:“王后不知内情,对寐兮有所误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寐兮连累王上清誉受损,心中有愧……” 他扶起我,认真地说:“你无须自责,此事寡人自有主张。” 第二日,我听说秦王前往阳硕殿,叱责蒙王后。 此后,秦王难得去一趟阳硕殿,冷落了王后。 只是我不明白,蒙王后布好的局,为什么会无功而返?为什么不是捉奸一双?她想抓的就是无情吗?难道我与无情的私会已被她探知?或者无情的真实身份已暴露? 心中惴惴不安,连续数日魂不守舍,于是,我约无情在荣华殿相见。 这晚,北风呼号,寒气刺骨,估计又要下雪了。子时将至,我披上风氅,戴上风帽,从寝殿窗台跳下,贴着墙角前往荣华殿。 作了侍女的打扮,容颜遮掩,即使遇上巡夜侍卫,亮一下绿衣的腰牌,便畅通无阻。 走进荣华殿,远远地望见殿后庭苑里有一抹人影,身姿轩昂,大氅随风飞扬。 他缓缓转身,那张脸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然而,我知道,他就是我正忧心的那个男子。 我飞奔扑入他的怀中,他张臂紧紧拥着我。 “今夜我当值,有什么事?”无情声音低沉,放开我。 “冷。”我在他的颈窝蹭了蹭,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他揽着我来到寝殿,坐在床榻上,以大氅裹着我,静静地拥着我,想要焐热我冰凉的手足。 我低声问:“蒙王后赶到骊宫捉奸,无功而返,是你坏了她的布局吗?” 无情“嗯”了一声,道:“我收到密报,蒙王后会设计陷害你。” “哦?如何害我?”正因如此,他才混在精卫中保护我。 “蒙王后收买了一名精卫,在你泡汤之时,精卫闯入,蒙王后适时出现,便是捉奸一双。” 原来如此,蒙王后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等卑劣伎俩也使得出来。 我低笑,“因此,你随我来到骊宫,揪出那个精卫,蒙王后找不到精卫,只能气哼哼地回去了。”我抬头望着他,半是质问,半是撒娇,“为什么不告诉我?” 无情道:“我自能应付,再者,我想让你安心休养几日。” 我略略转眸,故意问道:“你不担心那日傍晚……蒙王后突然赶到吗?” “不担心,蒙王后会在第二日前往骊宫,倘若她提前一日动身,我自会收到风声。”无情淡然一笑,脸颊轻轻蹭着我的脸。 “无情,你的耳目可真厉害。” 他唇角微牵,腼腆地笑起来。 银光一闪,我举眸望向窗外,惊喜道:“下雪了。” 漫天飞雪,寒气袅袅,整个天地将被白雪涤荡得纯净无瑕。 无情笑道:“这是你我一起迎接的第一场雪。” 银白的雪光逼散了寝殿的黑暗,他的脸闪烁着些微柔和的浮白,我道:“往后,我们还有很多个冬天一同赏雪。” 他低头吻下来,如雪绵密的绞缠搅得我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双臂环上他的脖颈,我缓缓闭眼,他却放开我,“夜深了,此处寒气很重,我送你回去。” 我站起身,“为免让人起疑,还是我一人回去。” 无情帮我整着风氅,“好,我远远地看着你。” 题考三位王子这日,蒙王后与我皆在奏疏房,蒙天羽、丞相、御史大夫与数位大臣也在场。 嬴蛟,嬴战,嬴皓,三兄弟站在一起,相貌各异,各有神姿。 嬴蛟最像其父,魁梧精壮;嬴战集合了父母容貌之优点,比嬴蛟多了两分温和、少了三分狠戾,相貌颇俊;嬴皓则是秉承了我的姿容,唇红齿白,俊美有余,男儿气概不足。 三位王子恭谨站立,面朝秦王,皆是胸有成竹。 蒙王后瞟来鄙夷的目光,蒙天羽对皓儿与我亦是冷眼相对。 秦王端然坐定,一视同仁地看着三位亲子,开口问道:“我国施行变法后,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父王,变法使得我秦兵强马壮,可谓富国强兵,其余诸国再不敢小觑我秦,而我秦强兵也被天下人美誉为‘虎狼之师’。” 嬴蛟抢先答道。 “父王,变法根本在于,废井田,重奖耕织。儿臣认为,强兵若无强大的财力作为后盾,就像是河水无源,早晚会有枯竭的那一日。正因我秦变法将富国与强兵同步进行,才使得我秦一跃成为诸国中最强者。”皓儿补充道。 秦王赞许地颔首,公孙玄欣慰不已,嬴蛟与蒙王后则是翻翻白眼。 嬴战没有开口,秦王也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长平之战中,我军大败赵军,赵慕用兵如神,此次为何大败?” 前不久的长平之战,对秦国来说,是一场举国称颂的胜仗;对赵国来说,却是一次惨痛的国殇。对赵慕来说,更是平生最大的耻辱。 嬴蛟为前期主帅,自然深谙其中关键,于是答道:“赵慕驻守北疆多年,用兵如神,擅骑兵作战,长平营垒攻坚作战,非他强项。儿臣与赵慕营垒僵持数月,各有胜负,而赵军之所以大败,十余万精锐惨遭坑杀,是因为赵王听信我秦反间计,阵前易帅。” 此番作答,确是命中要害。秦王点点头,将期冀的目光投向皓儿。 皓儿自信地微笑道:“赵王听信我秦反间计,阵前易帅,实乃关键所在,不过儿臣认为,若无反间计,我军也必将大败赵军。” “皓儿有何高见?”秦王感兴趣地问。 “父王,阵前作战乃将士光荣的使命,后方也不可忽视,比如粮草。我秦四方富足,粮草充盈,长平之战打多久都无关紧要。反观赵国,虽骑兵骁勇、步兵善战、战车坚固,然而,赵国财力大大不如我秦。若我秦没有施行反间计,再过三月,赵军必定因粮草不足而军心动摇,仍是一败涂地的下场。” “嗯,消耗战确能拖垮一国之财力,而雄厚的财力有时也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秦王笑眯眯道,“皓儿见解独到,不愧是公孙大人高足。” 众人神色各异,蒙王后、蒙天羽与嬴蛟自然是咬牙切齿。 “父王,儿臣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嬴战突然开口。 “哦?战儿有何高见?”秦王问。 “儿臣觉得,长平之战虽胜,却并不值得炫耀。”嬴战语不惊人死不休。 众人惊异,齐齐看向嬴战。 秦王奇道:“此话怎讲?” 嬴战冷静自若道:“蒙将军坑杀赵国十余万精兵,理应乘胜追击,挥军直逼邯郸。” 我心下一震,嬴战不愧其名,相较蒙天羽,更是狠辣。 秦王沉了面色,捋须道:“战儿此言值得商榷,虽说赵国十余万精锐被坑杀,赵军士气大跌,国无强兵抵挡我秦大军,拿下邯郸并非难事。然则果真兵围邯郸,势必引起赵国全民抵抗。” 嬴战不见惭色,反而朗朗道:“父王,我秦历代先王一直致力于统一天下的大业,与赵国交锋多次,各有胜负,长平一战大败赵军,坑杀赵国十余万精锐,至此赵国除了北疆驻军外,邯郸周边只有十余万兵力,赵慕更如丧家之犬,而我秦则是虎狼之师,粮草充足。若长平一战后,立即兵围邯郸,实乃灭赵之大好时机。” 蒙天羽激昂道:“公子此言差矣。王上,我秦若要统一天下,定要先灭赵慕,赵慕一日不除,便一日是我秦心腹大患。若非阵前易帅,末将与赵慕对阵,并无必胜的把握。再者,长平不同于邯郸,兵围邯郸,定会激发赵国全民的抵抗之心,届时军民一心,共同抵御我军,胜算并不大。在家国存亡之际,赵慕也会激发出其调兵遣将的非凡才能,拼死抵御我军进攻。于此,我军在长平一战中消耗不小,再兵围邯郸,大有可能深陷泥淖而无法自拔,伤亡更加惨重。” 嬴战反驳,蒙天羽再出言争辩,各执一词,针锋相对,一时间众人听这二人你来我往地争论,静默不敢言。 秦王清了清嗓子,制止两位争辩下去,“战儿与蒙将军各有道理,沙场上瞬息万变,此时争辩也无意义,此事暂且作罢。” 蒙天羽不悦地闭嘴,嬴战淡然一笑,脸上未显喜怒。 嬴战这个人倒不能小看了,宠辱不惊,不动声色,深谋远虑,其心机谋略必在嬴蛟之上。 我轻轻一笑,“王上,王子战此言倒是别开生面,想他人之未想,见解独到,目光高远,值得称赞呢。” “哦?夫人觉得战儿此番见解有可取之处?”秦王没想到我会称赞嬴战,侧脸笑望着我。 “王上适才也说,沙场瞬息万变,假若当时蒙将军立即兵围邯郸,说不定可以拿下邯郸、灭亡赵国,是不是?”我笑道,“凡事有不可能,也有可能,王子战想到兵围邯郸,说明他并非目光短浅之辈。王上,目光深远者才是国君之才呀。” 嬴战看我一眼,目光极为复杂。站在我对面的蒙王后,仇恨不屑的目光狂风一般扫过来。 秦王深以为然地颔首,继续向三位王子问政。 接下来,嬴蛟的应答显然不如皓儿与嬴战,又气又窘,满面通红。 皓儿对答如流,嬴战则是答得少而精,却切中要害。 总而观之,皓儿与嬴战各有千秋,实力相当,嬴蛟略为逊色,却胜在有蒙氏一族撑腰,秦王一时间也难以抉择。 平时不声不响的嬴战,在此紧要关头,却是锋芒毕露,恐怕他对太子之位,亦志在必得。 题考完毕,奏疏房瞬间冷场,众人皆有点儿不知所措。 秦王抚须道:“三位王子各有千秋,寡人尚需时日慎重考虑。” 丞相道:“王上一时难以抉择,也属人之常情,下臣有一法,不知可行与否?” “丞相有何法子,快快说来!” “三位王子对我秦国史与军政都颇为熟悉,也各有精彩的见解,下臣愚见,天剑乃天朝王剑,得天剑者,便能号令天下,统一大业指日可待。若我秦得到天剑,讨伐赵国和楚国便是师出有名,灭赵、灭楚也不会尽失天下民心。王上,假若哪位王子能够寻到天剑,我秦未来的国君便非他莫属。倘若三位王子都无法寻到天剑,王上再考虑选择哪一位王子为太子。” 我微微蹙眉,丞相竟然提出这个选君的法子,心中不禁惴惴,嬴蛟知道天剑被无情夺去吗?知道幕后主使是我吗?秦王会同意吗? 如果秦王同意丞相此法,太子之位非皓儿莫属。 众人都期待着秦王的决定,尤其是嬴蛟与蒙王后,看他们的神色,极为期待秦王首肯。 秦王道:“此法可行,寻得天剑者,自然能力出众。” 丞相道:“王上,以四月为限,寻得天剑者,册为储君,无人寻得天剑,王上再行择定。” 秦王开怀一笑,望向众人,“好,一言为定。蛟儿、战儿、皓儿,尔等三人各凭本事寻剑。” 三位王子应诺,拱手行礼。 心下一定,我轻轻笑了,天剑,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这一天。 两日后,嬴蛟与嬴战各带侍卫高手出宫寻剑,皓儿也想出宫,被我拦下了。 无情道,嬴蛟知道天剑是被他和无泪夺去的,但时至今日尚不知他便是无情。他与无泪从中原消失,躲到北疆,无人追杀到北疆。因此,无论是楚翼还是嬴蛟,或是赵慕,都不知他们的行踪。后来,他们回到赵国,也无人追杀,如此看来,赵楚秦三国都放弃了寻剑。 无情听闻丞相所提的选君法子,不禁失笑,“天助皓儿。寐兮,还是你未雨绸缪。” 我亦笑,“我哪有预测的本事?那天剑原本就是卫国王室之物,我只是拿回来罢了。” “皓儿吵着要出去寻剑,你如何劝他?” “我正发愁呢,要不你与皓儿说说,兴许他听你的。” “也好,我试一试。”无情拉着我的手,笑如春水微澜,“对了,你为什么为嬴战说好话?” 我眨眸笑道:“如果皓儿一枝独秀,蒙王后与蒙氏一族必定对皓儿虎视眈眈,说不定狠下辣手。” 他挑眉,“嬴战与皓儿平分秋色,蒙王后与蒙氏一族若起杀心,要么两个一起杀,要么杀一个,至于杀哪一个,这就要掂量掂量了。你为王子战说好话,实为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我道:“不过还须以防万一,蒙王后不是省油的灯。” 无情抚摸我的头发,“放心,我已安排人时刻保护皓儿,在宫中,皓儿很安全。” 我舒心地笑起来,靠在他肩头。 他揽紧我,我忽然想起一事,问:“以前觉得你并非那种善钻营的人,现在在宫里却混得如鱼得水,为什么?” 无情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尝试。” 照他所说,王宫诸门卫屯兵都是血性汉子,虽然手握枪戟,却没有什么地位,你跟他称兄道弟,与他生死相托,他便会忠诚于你,死心塌地。无情视钱财如粪土,任职卫尉之后,仗义疏财,与士兵打成一片,又因他高强的武艺,在卫屯兵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 短短数月,他就在秦王宫中取得如此地位、成就,其中的付出与艰辛,他没有提及,我也约略猜得到一二。为了我,他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甚至做一些他以往根本不屑于做、不愿意做的事,此情此爱,感动之外,我的心中更多的是怜惜。 我恍然道:“那些士兵在宫中当值,无非是为了养家糊口,你与他们生死相交,为人又不拘小节,广散钱财,他们自然感激你,与你称兄道弟,甚至为你卖命。” 三日后,皓儿打消了出宫寻剑的念头,我假意惊讶地问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将自己与师父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在宫中某偏僻的角落,无情道:“皓儿,那时你们与赵慕一道寻剑,你也知道,最后被人夺去了,现下最重要的是打听天剑的下落,而不是出宫。” “不出宫如何打听天剑的下落?” “我可以帮你打听。” “此事我要亲自来,否则即便寻到天剑,也不是我的功劳。” “皓儿,嬴蛟和嬴战出宫也是派人打听,并非亲自去寻。”无情谆谆教导,“成大事者,善识人、用人,明是非,更须果决善断,而非事必躬亲。” 皓儿道:“师父,我明白了,然而,我若不出宫,父王必定不信是我亲自寻到天的剑。” 无情道:“皓儿,你不要忘了,嬴蛟知道你跟随赵慕一起寻剑,他也许认为你知道天剑的下落,因此他必定派人盯着你,你稍有动静,他就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你。” 皓儿恍然大悟,“我待在宫里,他们就毫无所得,是不是?” 无情道:“正是如此,期限将至,你再出宫寻剑,那时便万无一失。这段日子我暗中派人查探天剑的下落,你安心在宫中练剑。” 皓儿终于答应待在宫内,不作他想。 我竟然没发现,无情游说的本事这么好。 此后两月,皓儿继续听公孙玄授课,练剑之余陪他的父王批阅奏疏,或是下棋、谈论古今等等,父子亲情日益增进。而与师父无情也日渐亲厚,偶尔一起练剑,只是为免旁人瞧出皓儿的剑术来源于无情,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起练剑。 年关新旧交替,王宫喜庆数日,又被皑皑白雪覆盖。 雪压咸阳,天寒地冻,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温暖。 一日,夜色被雪色染得发白,殿外寒风呜咽,雪幕一帘又一帘,迤逦至天际。 我正要就寝,千夙冒着风雪赶来,我以为是皓儿出了什么事,内心揪成一团。 皓儿没事,她来日照殿,是要告诉我,赵慕后位虚悬,却有多名姬妾伺候。 登位为王大半年,赵王催婚,群臣奏请册立王后,赵慕找了各种借口搪塞,却无法一直搪塞下去,于是临幸数名年轻女子,以此堵上父王与群臣的嘴。 虚悬的后位,是为了我吗?临幸其他女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吧。 然而,为什么我宁愿他册立王后,宁愿他多多宠幸姬妾? 他如此待我,如此情意,事到如今,我已承受不起。 思及此,那种久违的心痛再次袭来,翻天覆地。 我闭了眼,泪水在眼中打转。 “王上仍然心系夫人,并无临幸其他女子。”千夙定眸看着我,目光幽幽。 “你既在此处,又如何晓得?”我淡然问道。 “千夙自然晓得。” “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是王上叫千夙告知夫人的。”千夙对答如流,“夫人,请恕千夙斗胆问一句,夫人的心还在王上身上吗?” 我悠然反问:“你觉得呢?” 她直直地瞅着我,“夫人聪慧过人,千夙眼力欠佳,无法得知。” 我起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告诉他,我是秦王的鸣凤夫人,前缘已逝,曾经付出的真心,也已收回,我与他之间的缘,此生再无可能。” 声音虽轻,却极为坚定。 “如此甚好,夫人果决,对王上来说,并非坏事。”千夙寒声道。 “我也不希望他浸淫于儿女私情,家国军政才是他应当致力之处。” 私下见面,千夙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夫人一心一意,固然好极,只不过日后再见王上之时,是否也会如此时这般坚定?不会三心二意?” 这倒是质问的口气了,我心下微奇,莫非她心仪赵慕已久? 我莞尔一笑,逼问道:“你喜欢赵慕?” 千夙略有错愕,失笑道:“夫人说笑了,千夙只是供人使唤的侍女,从不关心儿女私情。” 我笑望着她,柔和的目光却逼得她浑身不自在。 片刻,她的紧张情绪稍缓,再问:“既然夫人的心已不在王上身上,若有一日,秦国亡赵,夫人会心软吗?会通风报信吗?” 我叹气,“军政之事,我不想过问,不过现下我自己也不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26章 :剑锋旖旎 三月来,宫中相安无事。 秦王有时问起皓儿为何没有出宫寻剑,我与皓儿的口径一致,就说天剑的下落已有眉目,不久便将天剑献给秦王。 距寻剑期限只剩半个月,皓儿带着二十余名侍卫出宫。 嬴蛟定会派人追踪,意图半路拦截,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无情让无泪暗中保护皓儿,自己则告假回乡,实则前往洛邑哀王衣冠冢掘取天剑。之后,他秘密回咸阳,藏好天剑。 距最后期限还有三日的时候,皓儿回宫。随后,嬴蛟和嬴战也相继回宫,皆是垂头丧气。眼见皓儿也是毫无所获,嬴蛟脸上的戾气有所减退。 皓儿并不担心,因为之前已经与师父商量好这个计策。 他出宫假意寻剑,只为引开嬴蛟和嬴战,好让无情顺利地前往洛邑取剑。那几日里,皓儿遭遇嬴蛟突袭五六次,侍卫伤亡颇重,若非无泪出手,只怕他早已死于嬴蛟之手。 此次皓儿单独出宫历练,所习剑术终于派上用场,震慑了随行侍卫,树立了威信。回宫之后,关于皓儿武艺高强的传言在侍卫中广为流传。 三位王子一无所获,秦王有所风闻,甚为失望。 诸臣行礼后,三位王子各表追查天剑下落的经过,嬴蛟说得口沫横飞、异彩纷呈。嬴战三言两语便总结了此次寻剑经过,颇有惭愧之意。 广袖一荡,皓儿恭敬道:“父王,儿臣不辱使命,已寻得天剑。” 众人一惊,抽气声此起彼伏。嬴蛟与嬴战不敢置信,蒙王后与蒙天羽瞪圆了眼睛,丞相与公孙玄亦感惊讶。 秦王急切地问:“皓儿果真寻得天剑?天剑现下何处?” “父王,天剑便在这奏疏房内。”皓儿的王子风范愈发与赵慕相像,温雅行云,神采翩然,“儿臣没有事先禀报,只因担心被人半路拦截,这才出此下策,还请父王恕罪。” “不打紧,不打紧,天剑就在奏疏房内?何处?” “父王稍等片刻。” 皓儿走向殿外,与侍卫低语片刻,紧接着,数名侍卫人叠人,从房梁上取下一方铁盒,递给皓儿。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方铁盒,尤其是嬴蛟,眼如猛兽,极欲扑来。 皓儿打开铁盒,取出天剑。秦王起身赶来,接过天剑,凝视着,惊喜的神色一览无余。 “父王,此乃天剑,绝无虚假。”皓儿沉声道,不骄不躁。 “好剑!好剑!”秦王连声赞叹,剑身缓缓出鞘,尖锐的轻响刺人耳鼓。 “父王,世上无人见过真正的天剑,如何断定这就是天剑?”嬴蛟不甘道。 “相传天剑剑柄上雕有龙首,此剑若有龙首,便是天剑。”丞相道。 “王上,据下臣所知,天剑镶有一枚世间珍稀的墨玉。”公孙玄道。 秦王高举天剑,目光闪耀,俨然天下霸主,“此剑有龙首墨玉,必定是天剑,没错,就是天剑。” 嬴战质疑道:“为何剑身毫无光泽与杀气?” 公孙玄道:“天剑并非寻常人可以驾驭,剑术高超者,可令天剑重焕光泽,人剑合一,恢复原本的剑气与杀气,所向披靡,号令天下。” 秦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天剑,“那这样的人,哪里找?” 丞相道:“可召集精通剑术之人来试剑,王上,天剑乃王子皓所寻获,应该册立王子皓为储君。” 秦王回神,正色道:“不错,寡人决定册立王子皓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我跪地叩谢,皓儿亦叩谢道:“儿臣谢父王恩典。” 房中诸人,神色各异,有咬牙愤然的,也有淡然处之的,更有微笑徐徐的。 五日后,册立大典如期举行。 王子皓,身穿墨色长袍,麒麟纹饰,玉簪高冠,漆眸如星,面如美玉,神采飞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蒙王后端坐在秦王左侧,身体僵硬,眉目间晦涩不明。 在皓儿的册封大典上,我自然也要隆重装扮,一袭杏色对凤纹锦长袍,三千青丝绾髻,玉簪横插,双眸浅画,唇色染红。平时我都是淡淡匀妆,乍然如此秾丽美艳,引得金殿上众臣偷偷瞟来窥视的目光,更惹得秦王频频望向我,目光深热。 嬴蛟、蒙王后、蒙天羽,犹自不甘、愤恨,却也无可奈何。 我坐在秦王右侧,嬴皓站在我前侧,身姿挺直如松。 丞相手执诏书,念着文雅的颂文,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入耳,昭示天地与秦国万民,嬴皓,便是秦国未来的国君。 我轻轻地笑了,我们母子俩,在秦王宫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 皓儿看了我一眼,会心一笑。 公孙玄的目光无意中拂过来,也含着些微笑意。 有人笑,便有人恨。 比如嬴蛟,比如蒙王后,比如蒙天羽。 皓儿受封的同时,丞相亦昭告天地,嬴蛟封地为北地郡,嬴战为陇西郡,不日离宫前往封地。 秦王如此安排,可能是担心嬴蛟和嬴战心存不甘与怨恨,尤其是身为长子的嬴蛟会闹事,为免皓儿遭到报复、受到伤害,秦王便让二位王子离宫。 册封大典之后,宫中侍卫与朝中武将聚集一处,围观天剑。 人人都想观瞻天剑,甚至想握在手中耍几招,过过瘾。 这场切磋比试,由无情主持。秦王坐在北首,群臣站立于两侧,嬴蛟、蒙王后与蒙氏一族早早离去,没心思理会这场由天剑带来的盛会。 我坐在秦王左侧,皓儿坐在右侧,前方三面站满了人,等候着出场耍剑。 侍臣李也高声宣布开始,那些血气方刚的侍卫兴冲冲地上场耍剑,没有几招便灰溜溜地下去,因为,天剑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剑光,始终暗淡无光。 二十余名侍卫耍过,上来一位武将服色的年轻男子,英姿勃发,面孔瘦削,却是剑眉朗目,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硬气。他朝向秦王,抱拳道:“末将愿一试。” 此人年纪不大,姿容不俗,颇有气概,却从未见过,究竟是谁? “王将军也来一试?好好好,王将军尽力而为。”秦王笑道。 “王上,这位王将军,何许人也?”我问。 “他就是驻守北疆五年的王鉴将军,前些天刚回来。”秦王握着我的手,轻轻揉着。 “哦,原来是王鉴将军。” 我话音方落,王鉴手持天剑,横扫千军,剑身带起的风冷厉得就像北疆莽莽的漠风。 此人身手不错,所习剑术皆是沙场作战所惯用的招数,而非皓儿所习的“灰飞烟灭”那般迅捷而霸道,却也杀气凛凛、虎虎生威。 三十招之后,天剑依旧毫无光泽,王鉴气馁,不好意思再耍下去,收势交出天剑,向无情抱拳后下场。 “父王,母亲,王鉴将军武艺不错。”皓儿忽然说了一句。 “王将军确是国之栋梁,皓儿,日后你为国君,定要好好用他。”秦王嘱咐道。 “王上春秋鼎盛,皓儿为君,早着呢。”我缓缓抽出手,抚了一下鬓边的乱发。 无情就在不远处,我不愿他看见我与秦王这般亲热,不愿他内心孤苦。 场上耍着剑,风声呼呼,我偶尔听见一两声咳嗽,心下一沉,莫非无情受寒了?何时受寒的?这几日忙于皓儿册封大典的事,我无暇注意他,倒忽略他了。 在此等场合,无情从未看过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有所避忌,不想让人起疑。 一个接一个地耍剑,那天剑却毫无动静,秦王与群臣等得不耐烦,有点儿意兴阑珊的意味了。 秦王突然唤了一声“夜枭”,无情走过来,“王上有何吩咐?” “你剑术高超,为何不试一试?”秦王问道。 “王上,下臣身子不适,感染风寒,只怕令王上失望。”无情垂首婉辞道。 “风寒并非大病,寡人觉得你是宫中剑术最高超的人,若你不试一下,多可惜。”秦王笑呵呵地劝道。 无情朗声道:“如此,下臣一试。” 转身之际,我看见无情苍白的面色与无神的双眼,心疼得缩成一团。 接过天剑,无情剑指苍穹,春日阳光照在剑身,乌黑的剑身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眨眼间,一招“千山万水”使出,状若山脉横来,宛若风生水起,剑势迭出,剑风绵绵不绝。 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皓儿也用劲地拊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秦王乐得合不拢嘴,“夜枭的剑术果然登峰造极,寡人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术。” 群臣附和,亦纷纷鼓掌。 我微笑,心中如蜜。 那一招“千山万水”,我知道是“灰飞烟灭”中的一招,接下来的招数,我从未见识过,却也气势磅礴,与他一贯的霸道剑势并无二致。莫非这是他所习的另一套剑术?为何我从未见过? 身形转换轻捷如燕,剑势却重若千钧,仿佛整个天地唯有他自己,唯有他手中的剑,又好像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他磅礴的剑阵之中,为他所掌控,只要他剑指一方,便能所向披靡。 剑招之霸,剑气之霸,天下之霸,人剑合一,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号令。 这天下,仿佛便是他的。 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情,与他手中的天剑。 那柄天剑就像一条咆哮的飞龙,周身寒芒闪烁,银光森寒,耀人眼目,与日光交相辉映,发出刺眼的剑芒。 我顿时惊觉,无情与天剑有缘,令天剑重焕光泽,杀气纵横。 “父王,母亲,看,天剑的剑身闪烁着剑光。”皓儿兴奋道。 “是啊,夜枭不愧是我秦剑术第一人,令天剑重焕光彩。”秦王喜不自禁地赞道。 “恭喜王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无情,开心道。 无情收住剑势,高举天剑,剑锋直指天穹,剑尖锋芒光转,刺眼得很。 掌声如潮,经久不绝。 秦王站起身,开怀大笑,扬声道:“好好好,卫尉的剑术实在精妙,终于令天剑重焕光彩,李也,赏。” 李也应“诺”,无情缓步上前,归还天剑,垂首叩谢。 秦王走到无情跟前,拍着他的肩,“卫尉,寡人给你一项重任,从今日始,你要保护天剑安然无虞,不能有丝毫闪失。” 无情抱拳道:“下臣竭尽所能保护天剑。” 这夜,我约无情在荣华殿碰面。 伺候秦王就寝,我在他的头顶扎入一针,让他做一个香艳的美梦,再刺入一针,令他昏睡到天亮。紧接着,我罩上黑色披风,从窗台出去,赶往荣华殿。 没料到的是,夜里竟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待我到达荣华殿,披风已湿了大半。 春寒料峭,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穿过大殿,来到殿后庭苑,没有无情的身影,又来到寝殿。只是一眼,我便心慌意乱。 昏黑的寝殿中,床榻上坐着一人,双肘支在腿上,撑着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去,刚摸上他的手臂,便立即缩回来。接着,我又摸摸他的脸颊、额头,皆是烫得吓人。 无情微微抬眸,无神地看着我,含混不清道:“你来了。” “你受凉了,全身高热,我送你回去。”我不该约他深夜来此,不该在他感染风寒的时候还让他外出吹风,以致病情加重。 “不打紧,歇一下就好了,你别难过……”无情缓缓道,嗓音微弱。 “都是我不好,先前你病了,我都没注意到,今夜又不让你好好歇息……无情,是我不好。”我怜惜地抚着他的脸。 他想坐起身,我连忙阻止,让他躺下来,“你好好歇着,我去打盆水来。” 无情拉住我的手,眼神无辜而虚弱,“别去……你陪着我便好。” 见他冷得发抖,我解下披风,脱靴躺在床上,合身抱着他,希望以此让他感到一些温暖,之后不久,他便会遍体出汗,这热度估计就降下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揽着,闭着眼,睫毛卷而长,很漂亮;他的唇轻抿着,没有血色;他的脸坚毅而柔和,他的鼻息炙热不畅,他的眉宇微微皱着,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病痛折磨。 这样的男子,爱得毫无保留,任我予取予求,任我吩咐差遣,从不说一个“不”字,我亦应该全心对待他,心中不该再有别的男子。 我静静地望着他,将他的面容一点一滴地刻在脑中,此生再不会忘记。 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慢慢地,我睡过去,却不敢睡得太沉,担心他高热不退,担心有人发现我们在此。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无情动了一下,我亦惊醒过来,连忙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还好,热度退了一些,总算熬过来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他抓住我的手,侧对着我,眼睛清亮了些。 “你病着,我要看着你嘛。” “天快亮了,你快快回去。”无情催促道,坐起身,顺便也拉我起身。 “无妨,王上要到天亮才会醒来。”我靠在他胸前,“出了一身汗,是否清爽了许多?” 无情“嗯”了一声,浑身僵硬,下一刻,他抬起我的下颌,吻下来,暴风骤雨似的席卷了我。 雨点急促,噼里啪啦;风势狂烈,呼啸声声。唇舌之间,浓情漫溢,缠绵入骨。 热吻下滑,我解开他的长袍,却被他按住。他推开我,脸上的激情慢慢转淡,“雅漾,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后的日子还长。” 我拿开他的手,自行解开衣裳,“若是再出一身汗,你一定好得更快。” 裸身呈现在眼前,无情面不改色,瞳孔却是骤缩,欲念再起。我凝视着他,眼底眉梢含笑,褪下他的长袍,吻上他胸前的旧伤疤。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亲吻,良久才推开我,抚着我的脸,情致深浓,“你待我如此,此生此世我已满足,可是往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我必定能够携手到老,无情,待皓儿登基为王,你我便离开咸阳,隐居世外,好不好?” “好,我梦寐以求。” 无情骤然吻我,将我裹在身下,大掌抚遍我全身。 夜雨已停,寝殿中的缱绻深情刚刚开始,晚间春色亦迷人心醉。 暗夜之中,耳鬓厮磨,我沉醉于他炙热如火的情爱中。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阳光明媚、连绵起伏的草原,湛蓝的天宇飘着朵朵云絮,清风拂面,遍体舒畅。慢慢的,我好像变成一只小鸟,振翅而飞,一种极致的快乐将我推上云层的顶端。 紧接着,我从高空缓缓坠落,落在一人的怀抱——无情紧紧地抱着我,喘息不定。 我的双手抚上他的背,手指所触皆是汗湿一片。 他朝我一笑,温柔地轻吻我的唇角,“果真又清爽许多,不愧是师父高足。” 我扑哧一笑,轻捏他鼻子,“何时变得油嘴滑舌了?” 无情的鼻尖碰着我的鼻尖,“与你在一起,我也变聪明了。” “无情,你病了几日?” “许是取剑回来途中淋雨了,不小心受了风寒,回来数日一直没有好好歇着,病情就没有减轻。我会看大夫喝药的,你无须为我担心。” 我点头一笑,“无情,总是这样偷偷摸摸,你会不会怪我?” 他摇头,揽我起身,眼中皆是怜惜与眷恋,“若有一日,你我可以隐居世外,现在再如何艰难,又算得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好,待大势落定,我便与你离开咸阳。” 皓儿册封为太子之后,嬴蛟立即离宫前往封地,嬴战尚未成亲,我向秦王提议为他赐婚,操办婚事后再让他前往封地。 我一直在想,嬴蛟坐上太子之位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未料到中途杀出皓儿,太子之位被人强占,他能甘心吗? 而嬴战觊觎太子之位已久,无法获得父王认同,甘心吗?他母亲云伊夫人懂得急流勇退,避祸雍城,他是否也有其母亲的头脑与脾性? 两位王子,会不会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会不会谋划着如何害死皓儿、害死我? 想到此处,我便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总是心神不宁。 秦王瞧出我心绪不佳,问我怎么了,我道出原委,将担忧之事说给他听。他极力安慰我,一再保证皓儿安然无恙,定会顺利登位为王,长命百岁。然而,我的担忧仍然无法减轻。 “寐兮,你放心,我已命人密切监视蛟儿和战儿,他们一有动静,寡人便能知晓。”秦王道。 “谢王上体恤。”我叹了一声,“也许只是寐兮胡思乱想,王子蛟与王子战根本没有那心思。” “无论如何,寡人都不会让皓儿有丝毫损伤。”秦王信誓旦旦道。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礼臣与宫人操持着王子战的婚典,阳硕殿的蒙王后对诸事不闻不问,安静得异乎寻常。如此一来,我更加确定,蒙王后必定与蒙天羽密谋着什么,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无情自也忧虑,不过他已安排好一切,稍有风吹草动,便能收到风声。 不知为何,近来秦王总是夜宿日照殿,说是腻烦了那些唧唧喳喳的年轻女子,还是我比较稳重,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如此,我便不能时常与无情夜会,只能对着秦王曲意承欢。 一连半月,我被秦王扰得烦躁不安,稍有不顺心便大动肝火,乱发脾气,四位侍女稍有不慎就被我骂得惨兮兮的。夜里失眠,影响到胃口,我一日三餐都吃得很少,食不知味,甚至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秦王不再夜宿日照殿,否则,我会疯的。 这日,我正午歇,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靠近,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侍女服饰,千夙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冷意袭人。 “你不在星晞殿,来这里做什么?”我坐起身,冷目以对。 “千夙有要事告知夫人。”千夙为我罩上纹锦长衣,举止轻柔。 “何事?”我心中一紧,莫非又是有关赵慕的事? “夫人还记得故国吗?”千夙的声音平静无澜。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故国,故人。”她冷声强调。 我又惊又疑,“你如何知道的?” 话刚出口,我便想起,赵慕早已知道我是卫国公主,千夙知道也不足为奇。可是,她提起这事,究竟想说什么? 千夙轻眨墨色长睫,“夫人该想想故国,故人。” 我冷笑道:“故人?你觉得我还有故人吗?” 她垂下眸子,淡淡道:“夫人心中清楚,无须我多言。” 我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与我对视,“是占南风让你提醒我的吗?” 千夙的眼中难掩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那,便恢复如常,“夫人聪慧,千夙敬服。既然夫人已知千夙身份,就该慎重思虑故国、故人。” 原本我也只是试探,没想到竟被我猜中。当初她呈上露初夫人的罪证,我就怀疑她明为赵慕家臣,实际上也许是某人安插在赵慕身边的耳目。她能够拿到露初夫人与楚公子翼暗中交往的帛书,那就是说,她效力的人,不是楚公子翼便是楚公子翼身旁的人,而心甘情愿帮我的,除了占南风,还有谁? 不过,我并不能肯定她是占南风的人,因为赵慕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甚至派她来秦王宫? 千夙亲口承认,我不得不信。当初寻剑,占南风抓我两次、一次引我相见,想来都是她透露的消息。 “国已灭,人已死,想来何用?”我故作凄凉道。 “旁人为了故国忍辱负重潜伏多年,夫人贵为公主,理该坚持。”千夙的目光乍然森冷。 “如何抉择,是我的事,你无须费心,你转告他,我的路,我自己选,自己走。” “夫人固执己见,千夙会禀报公子。不过夫人不要忘了,假若你一意孤行,故国无辜惨死的人,会死不瞑目。” 我瞪着她,怒气上涌,她亦盯着我,毫不畏惧。 一股酸流迅速上涌,我几欲呕吐,但又呕不出来,我难过地捂住嘴,坐下来,待缓过劲儿再跟她说。 千夙道:“夫人近日身子欠佳,怎不为自己把脉?” 我没好气地说道:“又没病,把脉做什么?” 她低声道:“千夙愚见,夫人该是有喜了。” 心下一震,我连忙为自己把脉——千夙观察入微,一语中的,我果真有孕了,我与无情共同的孩子。 “恭喜夫人,王上定会欣喜。”千夙的声音听来异常讽刺。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退下。” “夫人珍重。”千夙徐徐后退。 我竟然怀了无情的孩子! 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并非最好的时机。虽然我与皓儿的地位有所巩固,但嬴蛟和蒙王后虎视眈眈,宫中波涛暗涌,我必须时刻警惕、日夜费神,以防有变,如此时节,又怎能安心养胎? 每次与无情缠绵后,我都会善后,不让自己有孕,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现下该怎么办? 要告诉无情吗?按照他的脾性,他必定要我生下来。 如何生下来?禀明秦王我怀了嬴氏子嗣,以此瞒天过海,顺利地诞下麟儿? 我是鸣凤夫人,只能如此,相信秦王也不会怀疑,可是无情会不会介意? 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做主,必须告诉无情。 当晚,我推脱身子不适,婉言请秦王临幸别的姬妾。来到荣华殿,我抱着无情,生怕来得不合时宜的腹中孩儿破坏了现下尚算稳定的局面,生怕我们的私情被人发现,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这样恐慌无措。 “怎么了?找我这么急,有什么事?”他怜爱地摸着我的头。 “无情,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抬眸,眉心深蹙。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一力承担。”无情的掌心贴在我的颊边,指腹缓缓抚动。 “我……你想当父亲吗?”我犹豫须臾才说出口。 “父亲?”他错愕地愣住,不明所以地瞅着我,“什么父亲?” 他肯定是没料到自己快要成为父亲,我定定心神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无情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黑眸蓦然睁大,欣喜若狂地握住我的肩膀,“真的吗?你有孕了?你怀了我的孩子?” 我颔首,他陡然抱起我,又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把我放下来,搀扶着我来到寝殿,小心翼翼地让我坐下来,他则蹲在我跟前,盯着我的小腹傻笑。 “我可以摸摸吗?”无情腼腆地问,脸上净是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与激动欣喜。 “还很小,摸不到的。”我被他的喜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小腹上,眼底漫起浓浓的笑意与幸福,“雅漾,谢谢你。” 我惊奇道:“谢我什么?” 眸光一暗,无情轻轻一叹,埋首在我的腿上,“我没用……” 我明白他自责什么,腹中孩儿名义上只能是秦王的子嗣,不是他的孩儿。若是让人发现个中秘密,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我抚慰道:“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要勇敢地面对,勇敢地走下去。” 无情抬起头,面上十分坚定,“对,我们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光明的那一日。待皓儿登位为王,待大势落定,我们便抛下所有,离开这纷扰的人世。” 我郑重地点头,与他相视一笑。 大夫诊断我有孕,秦王欣喜若狂,赏赐无数,合宫上下喜色连连。 秦王安排两位大夫为我安胎,传令我的膳食要单独准备,命令所有的宫人事事依着我,不可惹我生气,并且要我什么事都别想,安心养胎。 我享受着至高的待遇,心有愧疚,然而一想到无情,一想到当年秦王狠心地将我送往吴国,愧疚之情便消失无踪。 王子战的婚典日期已至,王宫装饰一新,喜幔一重又一重,到处洋溢着鲜红的喜色。 秦王派人前往雍城接回云伊夫人,她仍居云锦殿。 据说,一整日,王子战留置云锦殿,与母亲叙话。 我并不担心这母子俩会密谋什么,他们在朝中、宫中势孤力单,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嬴蛟与蒙王后却是要谨慎防范的。 王子大婚,赵楚两国风闻,皆派使臣前来恭贺。赵楚两国使臣在婚典的前一日,入宫觐见秦王,赵国使臣是王子虔与公主盼兮,贺礼雅俗共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楚国使臣是王子诺与占南风,贺礼亦不俗,颇有分量。 占南风随楚诺来到咸阳,必定寻机与我碰面,我要与他见面吗?而赵盼兮怎么也来到了咸阳?莫非是为了无泪? 前些日子听无情道,那次无泪护送赵盼兮回邯郸之后,无泪立即告辞,赵盼兮却不让他走,要他留在王宫,让父王封他一官半职。无泪吓得连夜逃走,再不敢出现在邯郸。 后来,无泪随无情来到咸阳,便一直待在这里,易容乔装成一位翩翩佳公子,到处调戏良家妇女,时不时地带年轻女子回住所,无情劝说他几次,他丝毫不改,我行我素。 赵盼兮来到咸阳,只怕不是为了参加王子战的婚典,而是为了无泪。他们在北疆相识,她骄横任性,无人敢顶撞她、不服从她,更无人敢跟她吵架,跟她对着干,无泪是第一人,由此,她对他另眼相看,进而产生男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料到,觐见过后,楚诺竟会随李也来到日照殿看望我。原来,楚诺禀明秦王,他与我在吴国相识,吴灭后许久未见,求秦王允许他与我见面叙旧。秦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便应允了。 时值午间,我刚用过膳,便与楚诺来到花苑。宫人侍女远远地跟随,花苑里蜂蝶翩飞,奇香缭绕,深粉浅白,姹紫嫣红,花事繁盛得令人目不暇接。 楚诺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闲散的文雅,周身萦绕着一种不可忽略的贵族气息。 寒暄数句,彼此的情况也都了解了。回楚半年,他的父王就为他操办了婚事,与妻小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回秦之前,你在哪里?”他忽然问,转身面对着我。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此行你要在咸阳待几日?” “大概三四日。”楚诺温和道,有些感慨,“自上次在质子府分别,以为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上苍如此眷顾。” 我莞尔笑道:“相见,或是不见,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你我的情谊,即使到了垂暮之年,我也会铭记在心。” 他笑起来,开怀道:“诺之荣幸,那十二年的种种,我不想记起,但我会记住你我情谊的点点滴滴。” 我笑道:“我们都还没老,净说一些丧气话。” 春日融融,飞花拂柳,细风弄絮,满目娇妍。 静默半晌,楚诺缓缓问道:“秦王……对你好吗?” “很好。” “那便好。” 他转眸望向天际,“一世很短,又觉得很长,我在想,下辈子我还会遇见你吗?” 吴国质子府中,他说:“假如,我安排好一切,万无一失,你会和我携手隐去,过那种平淡的日子吗?” 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我无法酬谢他什么,以往是,现在也是。 我温文一笑,“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我信缘分。” 楚诺望着我,目光纯净,“我也信缘分。” 再聊数句,他向我告辞,转身离去,暖阳下,他纯白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于长廊。 一整日,王宫上下忙忙碌碌,人影来去,步履匆促,为明日的王子战婚典做最后的准备,日照殿倒显得冷清了。我独自待在寝殿,想起很多事,想起前半生,竟觉得惘然,不禁怀疑,这是我的前半生吗?这是我吗? 万千荣宠,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孤胆复仇,孤身赴吴,忍辱负重,多年煎熬,遭人陷害,得遇公子,两情缱绻,却无法长相厮守,回秦深陷漩涡,携手无情,在泥淖中挣扎。 想起父王母亲,想起二哥,想起赵慕,想起无情,想起很多人,我究竟做过些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觉得迷惘。 挥退所有宫人,我站在窗前,望着广袤的苍穹与中天的孤月。 现下,无情应该是在哪个宫门当值吧。 远远传来隐隐的人声,更显得满殿清寂。夜幕低垂,弦月苍凉,微风扫过,凌乱的枝影在墙上摇晃不止,入目森然。 蓦然间,身后传来轻响,我听得出,是千夙的脚步声。 “夫人,夜深风凉,莫站在窗口。”千夙温柔道。 “何事?”我没有回身,心中已有计较。 “故人。” “他已在殿外?” “已在殿内。”千夙垂眸浅语,与往常的神色大不一样,温和恭顺。 “好身手。”我转身举步,“也好大胆。” 占南风在此,千夙不敢对我有所不敬,如此看来,她相当畏惧占南风。 昏黄的光影中,占南风负手而立,身着黑色长袍,乌铁面具掩了半张脸,依旧那么森然诡谲,依旧那么风致翩然。 千夙垂首恭敬道:“公子,千夙在外殿望风。” 我早已猜到他会寻机见我,却没料到他胆大至此,亲自来到日照殿。我坐在床榻上,微微一笑,“你不担心王上突然来此吗?” 占南风在我旁侧坐下来,“即便如此,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冷笑,“占公子有何指教?” 他的唇角溢开一丝笑意,“不敢,南风只想见公主一面。” “哦?是来游说我复仇、复国的吗?” “正是。” “我已说得很清楚,莫非千夙没有如实相告?” “我想亲自最后一次劝你。” “你应该料得到,我不会改变心意。”冷意浮上脸颊,我不想拐弯抹角。 占南风移过来,右掌扣住我的肩,“你已得到秦王宠爱,灭赵轻而易举,只要你吹吹枕边风,便能让秦王发兵攻赵,你还犹豫什么?” 我如实道:“因为赵王是赵慕。” 即便赵慕选择王位放弃了我,我仍然不想与他为敌,不想对他或赵国有任何不利,我不恨他,只愿他好好地过完余生,不要再惦念着我,我便心满意足。毕竟,他曾经为我浪费了宝贵的十二年光阴,曾经那样无怨无悔、痴傻无望地爱我,曾经待我如珍宝…… 他逼视着我,目光深切,“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能令你改变心意吗?” 我脱口而出,“是。” 面容一变,占南风恼怒道:“你不配为卫国王室子孙,不配为公子渊的妹妹。” 我淡淡一笑,“卫国灭亡多年,仅剩我一人,苟活罢了,能成什么大事?倘若父王母亲在世、二哥在世,也希望我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什么复国,什么复仇,都只是虚妄。与其活在痛苦与煎熬里,不如率性而。” “混账!” 一声低吼,饱含怒气。 我震惊地望着他,心中渐渐明朗,“卫国国弱,灭亡是迟早的事,不是赵国,便是秦国,此乃天下大势,谁也无法改变。” 占南风静默得似已僵化,我轻挑眉心,“你只是二哥的谋士,何须为已灭亡十余年的卫国浪费心机?再者,复仇了又怎样?死去的人能够再活过来吗?” 复仇,因为赵慕而完全搁下;复国,本就是一个虚妄至极的梦。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被仇恨蒙蔽双眼,就是为皓儿谋一个好前程。 占南风抬眼,近乎于哀求道:“只要你让秦王发兵,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我冰寒道:“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我。” “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我不顾情面。”他站起身,背对着我,沉沉的嗓音微含凌厉。 “二哥,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为什么你要我活在仇恨里?为什么你要我为了仇恨而牺牲快乐与幸福?”我站在他身后,凄苦道,“二哥,你自己活在仇恨里,十余年来一无所获,难道你还不明白,卫国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再也没有可能复国了。” 肩背僵硬,占南风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默不语。 我涩然道:“二哥,为何你不与我相认?” 双目冰寒,他哑声道:“公子渊已死,世上再无公子渊。” 我行至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二哥,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占南风目光微颤,伤痛犹在,令人惊心。他厉目瞪着我,一字字道:“我不是公子渊。” “除非你摘下面具,否则我不信。” “我不是。” “你是!”我愤然低吼,“若你不是,为什么千夙喊你‘公子’?若你不是,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若你不是,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说服我复仇复国?若你不是,为什么让千夙入宫助我一臂之力?” 占南风转眸别处,不敢与我对视。 我看见,他的双眼因水光晃动而温和悲痛,不再冰冷无情。我伸手揭开那张乌铁面具,嗓子微颤,“二哥……” 他僵立不动,闭上眼,任我揭开面具。 目光触及那被面具掩盖的半张脸的一刹那,我全身震惊,彻底呆住。 他的脸上,从眼角斜下来一条长长的伤疤,令曾经清俊的容颜变得丑陋不堪,风华不再,自信不再,只能以面具示人。 我没有猜错,占南风就是二哥,就是卫国名传天下的公子渊。然而,那伤疤是二哥刻骨铭心的锐痛,是一生的耻辱。因此,毁容的二哥变成了楚公子翼身边的谋士占南风,潜伏楚国,为复仇、复国钻营多年。到头来,能否达成所愿也未可知。 恍然间,我明白了所有,感叹于二哥刻骨的家仇国恨,又不免为二哥的执念担忧。 “雅漾,二哥变成这样,你国破家亡,都是拜赵慕所赐。”二哥攫住我的双肩,激动道,“这一切都是赵国造成的,我们要灭赵,要复仇。” “二哥,你一直活在仇恨里,真是可怜。” “混账!”二哥怒吼,目眦欲裂,“为了那个赵慕,你愧对父王,愧对列祖列宗,你不配当父王的女儿。” “二哥,你醒醒吧。父王也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样,父王只要你好好活着,延续卫国王室子嗣。”我苦口婆心地劝道。 二哥勃然大怒,目光狠戾,“为了赵慕,你背弃祖宗,不思家仇国恨,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话毕,他带着满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唤了一声“二哥”,颓然坐在床榻上。 第27章 :情若惊涛 烛影摇曳,一室昏黄。 不知坐了多久,仿佛有一抹人影靠近我,“夫人,该歇息了。” 我愣愣回眸,见是千夙,便问:“二哥安全出宫了?” 千夙点头,柔声道:“夜深了,夫人早点儿就寝。” “我没有遵从二哥的意愿,你不是应该恨我、怨我的吗?” “千夙只是下人,夫人作何抉择,千夙不会过问。” “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帮二哥?”我抓住她的手,心慌意乱地问,一想起二哥盛怒、悲痛而绝望的眼神,我就心惊肉跳。 千夙温和道:“夫人曾说过:我的路,自己选,自己走;夫人也说过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心意,这些话,言犹在耳。” 在确定占南风就是二哥之后,我再也无法心坚意定,无法忽视二哥的感受。在这个人世间,我只有二哥一个亲人,我不能不理会他,不能不顾及他。 千夙轻叹一声,“公子被仇恨蒙蔽多年,一心一意地要复仇、复国,可是谈何容易?天下四国鼎立,皆为兵强马壮之霸主,楚国无法一口吞掉赵国,秦国也无法轻而易举地灭掉赵国。这条复仇之路,注定艰辛,说不定,穷尽一生,公子也无法实现心中所愿。” 原来,千夙也如我这般想,仇恨只会让人丧失本性,即使耗尽一生也无所得。 我道:“正因如此,我才没有答应二哥。” “夫人莫担心,或许再过不久,公子就会自己想明白了。” “希望如此。对了,寻剑那会儿,二哥为什么不与我相认?你知道吗?” “千夙不知,不过千夙猜想,公子不想被人识破身份,尤其是公子翼,因此连夫人也一并瞒着。”千夙寻思道。 我点点头,公子翼并非善人,若是知道占南风就是公子渊,必定不会再信任他。 无论如何,二哥仍然活着,便是好的。 我又问她,二哥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据她了解,赵国攻楚丘时,二哥率兵抵御,与敌厮杀,浴血奋战,身上剑伤多处,脸上也被划了一刀。若非精卫将他打晕,护送他逃出楚丘,只怕他早已与赵兵力战而死。 以我对二哥的了解,二哥定不会弃城逃走,定会与家国共存亡。那些忠心耿耿的精卫亦了解二哥的为人,才出此下策,捡回二哥一条命。 当二哥望着满目疮痍、断井颓垣的楚丘与王宫,也和我一样,痛彻心扉吧。 二哥…… 婚典这日早间,这对新人祭告祖庙,在金殿上一步步地完成各种礼仪与步骤。他们就像两块僵硬的木头,任人摆布,跟随着礼臣的宣告声亦步亦趋地做着那些繁复的礼节动作。 蒙王后仍居后位,云伊夫人与我分坐两侧。婚典冗长,我坐得不耐烦,举目四望,看见站在群臣中的王子虔与公主盼兮,看见了公子翼与二哥。二哥目光呆滞,神色冷漠,似乎在想着什么,旁若无人一般。 王子战的妻子乃秦王择定,是王鉴之妹王凝。我未曾见过王凝,不过听闻她肤白胜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在咸阳城公卿诸臣待嫁女中,数她的辩才最高。 婚典结束,新人回殿,自有宫人为他们主持另一套新婚仪式。 晚霞铺锦,天际最后一抹残红被夜色吞没,喜宴已备好。 戌时,喜宴正式开始。 宽敞的大殿鲜丽喜庆,金灯烛影,高冠华服,乐音悠扬,舞袖徐转。 宴席依次而设,案上百味珍馐,高足青铜杯中美酒飘香。有人执杯向新人、秦王、王后敬酒祝贺,有人笑脸寒暄,有人碰杯豪饮,阶下群臣与使臣各具姿态,整个喜宴热闹和谐、言笑晏晏。 累了一日,我没有胃口,眼前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没有动过。 群臣济济一堂,我觉得胸口很闷,透不过气来,还要极力忍着涌动不止的酸流,只能以手掩唇。 秦王察觉到我倦怠的情绪与难受的神色,让李也来传话,问我怎么了。 我顺势说身子不适,奏请提前回殿歇息,李也回去传话,之后来禀,秦王应允了,让我好生歇着,想吃什么就吩咐宫人准备。 在桃夭的搀扶下,我缓缓起身,不经意的一瞥,我望见一人定定地盯着我,目光犀利,好像要将我生吞活剥。我深感讶异,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相貌寻常,服色亦寻常,我与他应该不相识,不过他站在公主盼兮的身后,也许是她的近侍。 我回眸,缓步出了大殿,回到日照殿。 沐浴过后,桃夭与绿衣为我披上外袍,回到寝殿,挥退宫人,吩咐他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接着,我火速更衣,罩上黑袍,从窗台跳下,赶往荣华殿。 无情约我相见。 我缓缓步入昏黑大殿,一人站在殿中,背对着我,卫尉服色,身姿挺拔如山。 他的身影在暗夜中若隐若现,虚幻得令我觉得不太真实,我低唤一声,“无情。” 无情慢慢转身,唇际似乎牵起一抹微笑。 我快步上前,靠在他胸前,双臂环住他的身子。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拥着我,而是拿下我的手,推开我,我疑惑地问:“怎么了?” “有一人要见你。”无情淡声道。 “谁?”我的心揪成一团,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脑中。 “他在那边。”无情侧眸望向左侧。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昏暗的殿中,站立着一人,银色月光越窗而入,洒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周身散发着淡白的光晕。那张俊脸在皎洁月色的笼罩下,森白如鬼,冷厉骇人。 是谁狠狠抽来一鞭,抽得我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抽得我全身抽痛、骨骼咯吱咯吱地响?抽得我的心支离破碎? 他为什么要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水雾迷蒙了双眼,却不敢迈出一步。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深深地凝视着我,不语。 仍然是那张迷倒众生的俊脸,仍然是那双精光熠熠的黑眸,仍然是那种处变不惊、傲然不群的气度,然而,他的面庞明显憔悴了,他的身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王者霸气,只有孤苦、愁殇,与深浓的情意。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切一切,已经烙印在我心中,此生再难忘记。 此时,赵慕乍然出现在眼前,我不敢置信,错愕震惊,不知所措…… 对视良久,我回过神来,回眸望向无情,然而,殿中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无情,不愧是心胸宽广的正人君子,安排赵慕与我相见,而在见面时又独自离去。 赵慕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入他的怀中,轻轻拥着。 我想挣脱,然而我终究没有动,算是对他满腔情意的偿还。然而,他越抱越紧,好像要将我揉成粉末,按入他的肌肤,与他融为一体。 他为什么随着王子虔来到咸阳?如果秦王知道他就是秦国极为忌惮的赵慕,他便有杀身之祸。他不知道潜入秦王宫很危险吗?他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危吗? 仿佛有一只手握住我的心,慢慢地揉捏、折磨,那种沉沉的钝痛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柔软的心硬不起来,既心疼他,又觉得酸楚,自离别后便压入心底的情愫慢慢上涌,溢满心间,泛滥成灾。我震惊地发现,心中的他一直在那里,虽然已经喜欢无情,但是忘记他何其艰难,割裂曾经的情愫何其艰难。 然而,自离开邯郸的那一刻起,我便不能再回头;自选择无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辜负无情,不能再三心二意。 赵慕勒得我几乎断气,在窒息之前,我拼了全力推开他。 他握住我的臂膀,低低道:“寐兮,我已安排好一切,今晚随我回邯郸。” 他说得云淡风轻,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告诉我即将发生的事情,这让人觉得他的态度是漫不经心的。然而,就是这样与往常一样的语气口吻,才表明他的胸有成竹。 心痛如绞,我拿下他的手,“我是鸣凤夫人,我不会走。” “你不必担心什么,皓儿与我们一起走,不会有任何闪失。”赵慕握住我的手,就像往常那样,充满了深深的怜爱。 “我不担心,可是我已经不是以往的寐兮了,我是秦王的鸣凤夫人。” “你是赵国王后。”他笃定地微笑道。 我心惊肉跳,他竟然如此执迷。我抽出手,硬起心肠道:“自离开邯郸公子府,我就不会回头。赵慕,你我再无可能,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赵慕拧眉,反问道:“为什么没有可能?你爱我,心中有我,难道这不是可能?我亲自来邯郸接你回去,并非自欺欺人,而是我相信,你我的情意,始终没有改变。” 我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变了,很早以前就变了。” 他不敢置信地问:“你喜欢无情?” 我索性承认,“是,我喜欢无情,而且怀了他的孩子。” 重重吸气,缓缓吐气,赵慕的眼神变幻莫测,令人看不懂,“寐兮,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即便你怀着无情的孩子,我也不介意,我要带你回邯郸。” 为什么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他要一意孤行?我感觉到他的疯狂与执念,心念急转,想着如何让他明白:我不会随他走,我与他再无可能。 “赵慕,如果你不是赵王,如果你可以像无情那样随心所欲,你我才有可能,否则,此生此世,你我的曾经只能是曾经。” “寐兮,你知道吗?那十二年里,我无望地期待着、等候着,我心甘情愿,亦不觉得痛彻心扉。”赵慕的手掌扣在我后颈,硬将我揽到他胸前,“十二年后,我拥有了幸福,以为幸福会伴我一生,没想到,眨眼间,幸福离我而去,再也无法寻到。你明白那种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痛多么可怕吗?你知道这种痛会让人生不如死吗?” 这番话,道尽他悲苦的心声与痛楚,令人动容。 我知道,我明白,也许当初离开他是错误的决定,可是即使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离开他。我不要不够纯粹的爱,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不想秦赵两国因我而战火连绵,更不想自己成为天下人唾骂的红颜祸水。 泪水终于滚落,我哑声道:“是我辜负了你,你该明白,事到如今,我们已无选择。” “怎么会没有选择?只要你跟我回去,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以指腹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温柔得令人心痛,“所有的事,我都会妥善解决,不会有任何闪失。” “你不明白,我不想变成反复无常的小人。”无情待我那么好,全心全意地付出一切,我怎能辜负他?我对他说过,永不相负,言犹在耳,我怎能失言?怎能失信于他? “你不想反复无常,就该失信于我吗?就该斩断你我的情意吗?就该牺牲我吗?”赵慕失控地低吼,质问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吸吸鼻子,涩涩道:“是我对不起你,赵慕,放过我吧,如有来生,我愿伴你一生一世。” 他拥我入怀,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不要来世,我要你今生今世,但是若有来世,我要你三生三世。” 我恳求道:“人不能太贪心,赵慕,放开我。” 铁臂一紧,赵慕强硬道:“不放。” “赵慕,我不会随你回去。”泪水簌簌而落,我呢喃道,“你选择王位,便是放弃了我,从那时起,你我便无可能。” “你与王位,对我同样重要,寐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难道你不明白吗?公孙玄不会放过我,秦王不会放过我,我留在邯郸,我与皓儿留在你身边,秦王就会发兵攻赵。烽火连天,生灵涂炭,你让我如何面对秦赵两国子民?赵国子民又如何看待我这个红颜祸水?如何看待你这个赵王?因为我,你王位不保,你的子民会唾骂你、鄙视你,你的一世英明就会因我而蒙上污点,我如何安心留在你身边?” “你想得太多了,这些事情,我自会解决,你不必理会。” “我怎么可能不理会?”我哭道。 “我知道,你是爱我才这么为我着想的,可是,只要你在我身边,所有的一切我都有法子解决。”赵慕抚着我的背,深情款款,“我选择王位,也没有放弃你。父王要我送走你和皓儿,我据理力争,最终令父王改变主意。” 我愕然,那日他和赵王谈话,我被他的选择伤得五脏翻腾,没再继续听下去,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原来,那日谈话后的次日,赵慕入宫觐见赵王,承诺三年为期,他将赵国国力恢复至长平之战以前,富国强兵,令秦国不敢轻易来犯。还承诺不会册立我为后,但是他要留我在王宫。 为了家国社稷,赵王无奈答应。 也许,赵王深知在所有的儿子中,只有赵慕令秦楚两国忌惮,能够让赵国富国强兵,这才答应儿子“留寐兮在王宫”的条件。 我怅惘,倘若当时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会不会留在他身边?还会不会固执地离去? 也许会,也许不会,此时此刻,我无法揣测彼时的心意。除开这事,还须考虑秦赵两国,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我并不高尚,不见得耿直良善,然而,我亦不想成为遗臭万年的红颜祸水。 “寐兮,强秦在西,楚国在南,赵国不能没有我。”赵慕吻着我的眉心,低哑道,“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自你离去,你可知我是多么心急如焚?你可知我有多么心痛?”他沉沉低诉,眷恋地望着我,“当我听闻你回秦,成为鸣凤夫人,我恨不得立即赶来带你走,可是我分身乏术,军政事务繁杂,我无法抽开身。” “寐兮,这一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我终于等到这一日,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要你随我回去。” 深情厚谊,有若江水滔滔不绝。 我闭了闭眼,决意忽略他的蛊惑与情意,他可以选择,可是我已无选择。 我推开他,声冷面寒,“我不会随你回去,你尽早离开咸阳,若被发现,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赵慕低笑,绝望的笑,凄冷的笑,疯了似的笑个不停,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凉。 “那么,我便在此死无葬身之地。” “你别傻了,你还有赵国,还有你的子民,你怎么能死?” “没有你,我生不如死。”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眉心深蹙,“这里,死了。” 心,在滴血。 我后退一步,“没有我,你还有赵国,还有你的子民,可是,没有我,无情就一无所有了。” 他的脸上悲痛翻涌,朝我怒吼:“为什么你总是想着无情而不想想我?”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面目狰狞,似已濒临崩溃的境地。我惊骇地后退,他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地拥住我,“无情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你对他不离不弃?” 我心神略定,一字字地道:“与无情无关,赵慕,我说过,除非你不是赵王,否则今生今世,我们绝无可能。” 陡然,赵慕放开我,邪佞道:“好!好!好……” 全身已痛得麻木,痛得说不出话,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面色森冷,目光如刀,他语声如冰,“既然你执意不随我回去,那便休怪我无情无义。” 我大骇,“你想做什么?你不要伤害无情,不要伤害皓儿……” 赵慕阴沉地看了我一眼,举步前行,越过我,没有丝毫停留。 我转身,望着他,泪落如雨,心迅速下坠。 既然你执意不随我回去,那便休怪我无情无义。 赵慕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散。我越想越惊恐,越想越不安,他会怎么做?会如何无情无义? 寒意自脚底升起,百骸俱寒,我靠在墙边,双臂环抱,止不住发颤。 似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双臂膀揽我入怀,温暖的胸膛让我觉得安心,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抬眸,哽咽道:“无情……” 无情柔声抚慰,“没事了……他已经走了。”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和皓儿。” “他不会伤害皓儿,放心,他伤害不到我。” “可是……”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我扶着他的手臂,忧心忡忡,“我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我心里很乱……” 无情轻抚我的娥眉,坚定的目光似有镇定人心之效,“没事的,不要胡思乱想。” 我环住他的身子,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贪恋他的温暖。慌乱不安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过了半晌,无情身子一动,耳语道:“有人。” 心中一颤,我骇然道:“快躲起来。” 他松开我,坚定地握着我的手,“来不及了,四面八方都有人。” 殿外的脚步声齐整而急促,训练有素,距离殿门越来越近,清晰入耳。我举目四望,墙上闪过明亮的火光与急速行进的人影。 手足冰凉,心慌意乱,我问:“怎么办?” 无情在我颊上落下一吻,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和皓儿有事。” 话音方落,脚步声已至殿门,荣华殿骤亮,有人昂首阔步踏入大殿,气势汹汹。 乍然一亮,我微微闭眼避开那强烈的火光。那人站在前方,在火光的照耀下,在侍卫的簇拥下,身形魁梧,凛然不可侵犯。 无情早已放开我的手,单膝下跪,“下臣叩见王上。” 秦王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盯着无情,双目圆瞪,怒气冲冠。 我徐步上前,正要敛衽行礼,却听见一声雷霆怒吼:“贱人!” 秦王来此,必定是听别人提起我与无情苟且之事。然而,此时此刻,我倒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问:“王上为何骂我?” “你与他在此苟且……寡人竟被你们瞒了这么久……贱人!贱人!”秦王断断续续地骂着,震怒异常。 “王上请听下臣一言。”无情急忙道,“此事与夫人无关,是下臣引诱夫人,下臣任凭王上处置。恳请王上念在夫人怀有王上子嗣的份上,从轻发落。” 我震惊地看向无情,原想着抵死不认,而他竟然痛快地承认了我与他的奸情,以保我一命。 秦王怒极大吼:“你以为你还有活路吗?” 我连忙跪地,“王上请勿听信谗言,寐兮与卫尉并无私情,寐兮怀有王嗣,如何与他……寐兮为人如何,王上应该很清楚,假若寐兮要背叛王上,早在吴国之时就委身吴王,何须等到此时?” 秦王目光一动,似有所思,须臾,他下令道:“收押夜枭,送夫人回殿。” 我与无情对视一眼,举步走出大殿。 那一眼的意思是,“不要承认,我自有法子。” 昏光残红,寝殿冷寂。 我坐在床榻上,秦王站在窗前,负手而立。自回殿,他便一言不发,冷目相对。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向秦王告的密?究竟是谁发现了我与无情的私情? 是嬴战吗?还是嬴蛟与蒙王后? 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只有嬴蛟与蒙王后,大有可能就是他们告发的。 秦王转身行来,脸上余怒未消,似乎恨不得一掌打在我脸上,“你没有话与寡人说吗?” 我冷冷眨眼,“王上不信寐兮,寐兮无话可说。” 秦王怒哼一声,“寡人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吗?” “王上亲眼见到寐兮与卫尉行苟且之事了吗?”我抬眸直视他,讥诮地反问。 “那你为什么在荣华殿?你不是应该在这里歇息吗?”秦王不信,气急败坏地问。 “寐兮觉得气闷,便外出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住过一阵子的荣华殿。寐兮在荣华殿前站了片刻便想回殿,没想到不小心崴了脚,正巧卫尉经过,扶寐兮到殿中稍事歇息,仅此而已。” “如此简单?” “原本就是如此,只是王上听信谗言罢了。”我缓缓起身,语意铿锵,“王上该知道,皓儿被册立为太子,寐兮荣宠不衰,风头强劲,宫中有多少人眼红妒忌,想置寐兮于死地。树大招风,有人在王上面前编排寐兮的罪行,甚至在背地里阴谋设局陷害寐兮,并不为奇。” 秦王似有所悟,却又半信半疑,陷入沉思。 假意委屈,我满目凄楚,“寐兮王嗣在身,又怎会与他人苟且?为王上怀胎,本已辛苦劳累,不想招来横祸,为人陷害,寐兮真的很冤枉……” 秦王毫无所动,静立不语。 泪光盈盈,我悲凄道:“既然王上不信寐兮,还请王上赐寐兮一死。” 猛然,秦王扣住我的下颌,双目上翻,切齿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呵呵一笑,“王上如何处置寐兮?” “待寡人审问过夜枭,再来处置你。”秦王瞳孔微缩,气哼哼地放开我,“倘若你真的背叛了寡人,寡人绝不会轻饶你。” “但凭王上处置。”我恭顺地垂眸,轻咬着唇,绷紧的身子稍稍放松。 “王上……王上,大事不妙了……”李也的喊声由远及近,只是须臾,他急匆匆地冲进寝殿,一脸急切,却见秦王满面怒容,便惊惧地止步,躬身禀报,“王上,出事了。” 秦王不悦地问:“何事?” 李也焦急道:“喜宴那边出事了,诸臣腹痛,许是膳食出了岔子。” 秦王面色微变,“腹痛?传大夫诊治了吗?” 膳食出了岔子?莫非膳食被人投毒?我细细寻思,先有秦王“捉奸一双”,再是群臣腹痛,接着将会发生什么?我感觉到,今晚必不寻常,定是有人布局有所筹谋。 李也道:“已经传了,不过大夫还没到,王上赶紧过去瞧瞧吧。” 秦王迈出两步,忽又止步,撂下一句冰冷无温的命令,“乖乖地待在寝殿,寡人稍后就回来。” 之后,他又吩咐侍卫好好看守,没有王命,不许我出殿。 然而,秦王并没有走出日照殿。当他正要离开时,嬴蛟带领数百精兵匆匆赶到。 听闻急促而凌乱的橐橐声,我奔出寝殿,隐身在圆柱后望向殿门处。士兵如潮,枪戟横胸,挡住秦王的去路,毫不畏惧眼前秦国至高无上的王。 嬴蛟从精兵中缓步行来,稳稳站定,凛然气度与其父如出一辙。 “蛟儿,没有王命,你不得回咸阳,你这是干什么?”秦王冷静地质问,王者之威不容侵犯。 “父王,儿臣这也是迫不得已。”嬴蛟半是恭敬,半是乖戾。 “放肆!”秦王扬声怒斥,“全部退下!” 数百精兵不为所动,并不听命于秦王。 事已至此,我可以断定,嬴蛟必是与蒙王后、蒙天羽密谋多时,欲在王子战喜宴当晚兵行险着,以蒙氏精兵控制王宫,逼宫夺权。因为,蒙王后失宠已久,太子之位旁落他人,蒙天羽在朝中亦处处受掣肘,因此他们联手反击,后发制人,以图重掌嬴氏朝政。 嬴蛟带领数百精兵长驱直入日照殿,只怕整个王宫早已被蒙氏一党掌控,照此看来,宫中诸门卫屯兵不敌蒙氏精兵,秦王势孤力单,我与皓儿亦将成为他们的俘虏。 无情不知被收押何处,是否安然无恙?眼下形势危急,我该如何是好? 眼见无人遵从王命,秦王震怒异常,“蛟儿,你反了不成?” 嬴蛟邪笑道:“儿臣只不过想请父王做点事,其一,废太子嬴皓,立儿臣为太子;其二,斩祸国妖孽鸣凤夫人。” “混账!太子已立,怎能更改?再者鸣凤夫人并非祸国妖孽,为何斩杀?”秦王破口呵斥,气得浑身发抖。 “这么说,父王不愿意了?”嬴蛟笑眯眯道,“父王一意孤行,儿臣自当不强人所难,不过就要委屈父王了。” “你想干什么?”秦王略慌,大喊,“来人……来人……” “父王,没用的,整个王宫都在儿臣手心里,明日一早,整个秦国就属于儿臣,寡人就是天命至高的秦王。”嬴蛟阴鸷道,满面阴邪。 李也怒道:“王子蛟,王上仍然健在,你岂能自封为王?” 嬴蛟斜眼望向李也,“李也,你想满门获罪吗?” 李也惊骇得垂首,噤声不语。 秦王气得浑身剧颤,结巴道:“你——你——你——” 嬴蛟厉声下令,“来人,送父王回日月殿。” 话音方落,便有两名精兵上前架住秦王,秦王震惊,剧烈地挣扎,“放开寡人……嬴蛟,你好大的胆子……嬴蛟……” 日照殿的守卫,在蒙氏精兵面前,从始至终不敢妄动。 秦王的喊叫声渐渐消失,嬴蛟并不急着离去,而是迈步入殿,朝我笑道:“夫人,别来无恙?” 今晚,我在劫难逃。 可恨我竟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这大喜之日发动宫变,夺回原属于他的一切。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却不料这只豺狼短短时日内便回来复仇。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尚不知皓儿与无情的生死。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微扬下颌,不瞧他一眼。 “母后要你怎么死,你就怎么死。”嬴蛟得意道,眼中盛满了怒气。 夜幕下的王宫,静谧得异乎寻常。 没有宫变的迹象,没有杀戮的残酷,没有漫天的血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嬴蛟与蒙王后如何掌控了王宫?如何制服八百侍卫与八千卫屯兵?如何?而喜宴上的群臣,是否已知秦王被软禁,嬴蛟与蒙王后犯上作乱? 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罢。 我只去过阳硕殿两三次,仅有的印象便是寂寥而沉重,仿佛弥漫着浓郁的怨气。 蒙王后盛装等候我的到来,褐红深衣纹饰繁复,飞凤翱翔,栩栩如生;裙裾绵长,徐徐拖曳,宛如一摊猩红的血凝固在地。 她徐徐行至我跟前,捏着我的下颌,“吾年轻时,也如你这般娇艳动人。”她长长的指甲从我的脸上慢慢划过,刺疼得很,“这张脸蛋,迷倒了不知多少男子,不愧是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 我冷冷地盯着她,不想开口。 “怎么?不服?”黛眉微挑,她阴阳怪气道,“不服,也得服。” “当日你如何陷害吾,今日吾要你加倍偿还。”她再次捏住我的下颌,疼得我直抽气。 她如何折磨我都没关系,只要不伤及腹中孩儿。我一边防着她的丧心病狂,一边想着如何逃脱,然而,殿外重兵听命,即便我挟制了她亦无可奈何,因为皓儿与无情很有可能已被他们挟制。 蒙王后伸手按着我的小腹,渐渐用力,“胎儿还这么小,倘若数人与你苟合,不知这苦命的孩子能否活下来?” 闻言,我大骇,求道:“孩子无辜,恳请王后念在嬴氏列祖列宗的份上,放过孩子,王后想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她纵声奸笑,“嬴氏列祖列宗?你瞒得过王上,可瞒不过吾。” 此时此刻,我只能以谎言保住孩儿一命,“王后莫血口喷人,我腹中孩儿的确是嬴氏子孙。” “这孩子不是王嗣,是卫尉夜枭的孽种,别以为吾整日待在阳硕殿就什么都不知道,你与夜枭的奸情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不过这宫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吾岂会不知你与他在荣华殿行苟且之事?” 姜,果然是老的辣。蒙王后懂得忍,也很能忍,即便早就知道我与无情的私情,也不告发我,而是着眼于大局,待良机一到,以精兵控制王宫,挟制秦王,再来处置我与皓儿。 蒙王后打量着我,阴险地笑,“既然是荡妇,吾便找些人让你过瘾。” 我全身一僵,此举果真歹毒! 我苦苦哀求道:“恳请王后一刀了结我。” 蒙王后笑吟吟道:“你不守妇道,与卫尉私通,令王上蒙羞,怎么说吾也要替王上好好惩罚你。” 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必定不是吓唬我。我心急如焚,冷汗直下,现下该怎么办?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保住腹中胎儿? 片刻,三名士兵持枪入殿,听了蒙王后的命令,皆愣住。蒙王后大声一喝,他们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长枪,向我走来。 我惊恐地后退,后背冷汗淋漓,手指扣住一枚银针,以备不时之需。 “抓住她,退缩者,斩!”蒙王后冷声下令,笑意奸邪。 “诺。”三名士兵齐声应道,如狼似虎地逼近。 “别过来,别过来……”我慌乱道,步步后退,退至墙角,再无退路,于是,我将银针抵在咽喉处,决然道,“再过来,我就刺死自己。” 蒙王后上前,笑得面目扭曲,“刺啊,刺死自己,连同孩子也跟你一块儿死。” 我道:“即便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的阴魂会日日夜夜地缠着你,诅咒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诅咒蒙氏断子绝孙。” 她扼住我的咽喉,龇牙咧嘴道:“待他们玩够你,吾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陡然间,我出其不意地扬手,迅捷地将银针刺入蒙王后的要穴,令她全身僵麻,无法动弹,紧接着挟制住她,凌厉地喝道:“全部后退,否则我便刺死王后。” “王后!”三名士兵又震惊又焦急。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蒙王后倒是不惧,挥手让他们后退,悠然问道,“你想怎样?” “皓儿在哪里?” “自然与他父王在一起。” “卫尉在哪里?” “卫尉啊,吾得想想。”蒙王后被我所擒,并不慌乱,冷静得可怕,“这会儿也该到了,去瞧瞧卫尉是否到了。” 片刻,无情踏入大殿,五花大绑,两名士兵抓着他,以防有变。 长袍染血,血迹斑斑,左肩处鲜血触目,面色略显苍白,眉宇微皱,似乎忍着伤痛,想来无情与蒙氏精兵经历了一番惨烈的厮杀。然而他剑术精妙,为什么会受伤?是否遭人暗算?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血气上涌,怒火焚心。 他担忧地望着我,我亦望着他,情意在眼中流转,我懂,他懂,便已足够。 嬴蛟与蒙王后大权在握,我们任人宰割,唯有自救。我厉声喝道:“放开他。” 士兵望向蒙王后,她鄙夷地哼了一声,冷冷下令,“动手。” 未及我反应过来,士兵的刀已刺进无情的身体,那血肉被利器撕裂的声音清晰得令我崩溃。 无情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刀,面不改色,只是目光颤了一下。 刀丛剑影里如履平地,曾经受过无数伤痛,他都挺过来了,此时此刻的伤痛,他应该也能忍得住。然而,那一刀就像刺在我身上,痛入骨血。 “再动他一下,王后便一命呜呼。”我冷酷道,拔针,再狠狠地刺入,蒙王后痛得尖叫起来,凄厉得刺耳。 “放开他……”蒙王后颤声道。 士兵解开无情身上的粗绳,无情箭步过来,扣住蒙王后,喝令所有人等退开。 蒙王后在我们手里,所有士兵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让开。 我们退向王宫侧门,士兵亦步亦趋地跟着,且越来越多。 整个王宫,灯火旖旎,比往常更加绚丽,侍卫都不见了,屯兵也消失无踪,安静得只剩下蒙氏精兵的脚步声与呼呼的风声。 即使是生死险境,只要与无情在一起,我亦觉得安心,丝毫不惧。 我侧眸看着无情,他的侧脸坚毅冷厉,他的黑眸杀气萦绕,即便他身上有伤,也让我觉得他必定能够带我离开王宫,逃过这一劫。然而,为什么我的心中那么悲怆? 嬴蛟领兵赶过来,咬牙道:“放了母后,我可以让你们走。” 无情开出条件,“我们要一匹马,否则我要她陪葬。” “好!”嬴蛟爽快道,广袖一挥,“牵马来。” 片刻,士兵牵来一匹马。我牵过马,继续往宫门退去。 士兵紧逼,嬴蛟冷声道:“放了母后。” 无情道:“到了宫门,自然会放。” 出了王宫侧门,便可直奔东郊。 放了蒙王后,我们策马狂奔,希望能够逃出咸阳城。 皓儿,对不起,母亲暂时无法顾及到你,若你有幸保全一命,母亲一定会回来救你。 奔出不远,身后便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我回首望去,大吃一惊,追兵不少,起码有数百之众。 我早已料到,嬴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倘若被追上,那该如何是好? 无情抽鞭催马,前方是浓浓的夜色,后方是疯狂追赶的士兵,我们唯有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突然,一声哨声远远地传来,驰骋的马突然止蹄,仰天长嘶,不肯再纵蹄飞奔。 “糟了,这马被主人控制了。”我急切道,心中凉了半截。 无情使劲地催马快跑,这马却无动于衷,晃了晃头,嘶叫一声,便不再理我们。 双双下马,无情拉着我狂奔。 逃亡之路,唯一的念头便是跑得更快,再快一点儿。 值此惊心动魄之际,追兵冲到我们面前,将我们团团包围。 群马嘶鸣,士兵凶神恶煞地盯着我们。无情让我闪在一旁,迅速奔向一骑,出其不意地跃身上马,两招之内击毙一人,抢了长矛。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所有士兵都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回神后,士兵群起而攻之,混战厮杀,一时间人仰马翻,马鸣风萧萧,尖锐的铿锵之声惊破宁谧的夜。 士兵擅长沙场作战,单打独斗并非强项,虽然无情已经受伤,对付这些武艺粗劣的士兵却是绰绰有余,往往只是一剑,便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剑光过处,人头落地,热血飞溅。 杀声震天,直冲九霄。 无情知道不能久耗,于是速战速决,使的都是狠辣的杀招。剑气排山倒海有若浩瀚汪洋,所过之处,倒者一片。他已经杀红了眼,从眼神到剑招,从剑锋到发梢,皆是无可阻挡的杀气,可令世间万物灰飞烟灭,山崩海啸。 数百追兵伤亡过半,血腥气弥漫开来,很是刺鼻。 我紧张地看着他与敌厮杀,心揪得紧紧的,浑然不觉数名士兵从另一侧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我,当我感觉到不妥的时候,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 他们围拢过来,抓住我,我动弹不得,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无情看见我被擒,想冲过来救我,无奈抽不开身。士兵一波又一波地涌向他,好像永远也杀不完……抓住我的士兵扬声命无情住手,无情顾及到我的安危,唯有收住剑势。 此时,嬴蛟与蒙王后赶至,熊熊燃烧的火把逼得夜色无所遁形。 火光照在蒙王后的脸上,像是泼了血水,森然可怖。 士兵死死地扣着我,我想寻机挣脱,却找不到机会。我被擒,无情便不敢妄动,亦被擒,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夜枭,束手就擒吧。”嬴蛟昂然坐在马上,挥手示意士兵抓住无情,一字一顿道,“你若反抗,夫人与腹中孩儿便要受罪,你自己掂量。” “你不要管我,你快走……”我仓皇地喊,只要他想走,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无情望着我,相顾无言,他的眼神却告诉我,他绝不会弃我而去。 蒙王后瞟向我,目光阴险,“蛟儿,今天我们便玩玩这对有情人。” 嬴蛟道:“好!就依母后之意。” 无情大急,恳切地求道:“不要伤害她,只要你们放过她,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我预料得到,他们的手段会很残忍。我努力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我们就像失去翅膀的鸟儿,再也无法翱翔。 嬴蛟淡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 他微抬右臂,士兵的长矛便毫不犹豫地刺进无情的身体……无情闷哼一声,站立不倒,望着我,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告诉我:不要难过,我没事…… 泪水滚落,我哭道:“无情……” 长矛拔出,又刺进他的左腿右腿,无情的双眼颤了两下,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痛,流遍全身,仿佛身子已撕裂,我痛得叫不出声,兀自张着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泪水流进口中,那么咸,那么涩…… 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无情要遭受这些伤害?为什么…… 嬴蛟奸笑着看我们的血与泪,蒙王后的笑美丽如花,毒如蛇蝎。 无情坚强地抬起头,望向我,以无所畏惧的眼神告诉我不要哭、不要哭…… “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因为士兵的长矛再次刺进他的身体,刺进胸口,这致命的一刺,会要了他的命,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长矛抽出,在这寂静的夜,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惊心动魄,清晰得令人痛彻心扉。 无情口吐鲜血,目光涣散,身体摇摇欲坠。 我一声声地喊着“无情”,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摆脱士兵的钳制,想奔过去抱住无情,可是我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他的身边,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是我让无情遭受这些伤害的,罪魁祸首是我…… “母后,好玩吗?”有个冰冷的声音突然窜进我的耳朵。 “尚可,蛟儿,还有什么更好玩的?”蒙王后冷酷无情的声音,令我头皮发麻,心中愤恨。 “王后,我求求你,让我们死个痛快吧。”我苦苦哀求,泪水模糊了双眼,那高高在上的蒙王后,面目模糊,只有那阴柔的微笑无限地放大。 “母后,既然鸣凤夫人求死,那便成全她吧。”嬴蛟笑得云淡风轻。 蒙王后含笑颔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的狠毒一览无余。 嬴蛟低声交代一名士兵,之后,那士兵命两人将我的双臂扣在身后,我惊骇地瞪着他们,不知道嬴蛟会如何折磨我。 无情震骇,嘶哑地喊道:“不要……伤害她……” 一棍打在背上,无情扑倒在地,如死一般一动不动。 一名士兵站在我的斜前方,手执长矛,我骇然,他想干什么? 眨眼间,长矛横来,狠狠地打在我的小腹上……好痛……我痛得尖叫…… 一下,又一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不要……伤害她……不要……”嗓音微弱,无情以手代步,慢慢地爬过来。 痛,噬咬着我,百骸俱痛。 汗落如雨,两肢虚软,若非士兵架着我,我早已瘫倒在地。 无情,我没用,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 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再次模糊了双眼,四周静得可怕,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嬴蛟的微笑无耻得令人发指,只见蒙王后的脸上蜿蜒着一条吐着舌尖的蛇,看见无情的眼角流下泪水,悲愤,沉痛,他不停地说着什么,涕泪俱下,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孩子,我的孩子…… 两支长矛架起无情,背后的一名士兵持矛刺入他的后背,无情全身僵硬,深深蹙眉,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扑倒在地…… 无情,我对不起你。 痛得麻木,只觉得轻飘飘的,整个苍穹倾倒下来,所有的黑暗都覆盖在我身上…… 第28章 :痛彻心扉 痛……锥心刺骨的痛…… 孩子,我的孩子,我不能弄丢了无情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 摸摸小腹,我感觉到孩子不见了,立即起身寻找孩子。猛然转身,我看见蒙王后站在一旁,手中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苦苦哀求她把孩子还给我,可是她不还给我,阴毒地笑着,转身奔跑。我追出去,怎么追也追不上。 忽然,蒙王后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我心急如焚,大喊大叫,寻遍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孩子。我软倒在地,号啕大哭。 有人在唤我,就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低沉,深情,仿佛用尽一世的情。 是无情吗? 无情,对不起,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我没用,我该死……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将自己的热量注入我的手足,就像以往一样,在我深陷险境的时候,在我惶恐无助的时候,他总是陪伴在我身边,以自己的性命护我周全。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张坚毅的脸庞。我惊慌地立即闭眼,心怦怦直跳,为什么不是无情?为什么是他? 这张脸,担忧,惊喜,却俊美如铸,美得天下无双。 是赵慕救了我?那无情呢?无情在哪里? “我知道你醒了,寐兮,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赵慕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潮起伏。 “寐兮,你已睡了两日两夜,该起来进食了。” “寐兮,若你还想睡,我便时刻陪着你。”他温热的鼻息拂在我的耳畔,令我心惊。 话落,赵慕扶起我,将我搂在怀里,指腹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抚着,轻柔如风,似乎灌注了他毕生的怜爱。 我不想与他多有亲密,于是再次睁眼,推开他,却痛得全身冒汗,尤其是小腹,痛得难忍。 他的声音很柔很软,“不要乱动,你的伤势颇重,需要好好调养。” 他粗重的鼻息拂在颈侧,我一僵,便道:“我想躺下来。” 一出声,我才发觉咽喉涩痛得厉害,声音也嘶哑难听。 赵慕扶我躺好,俊眸近在眼前,漂亮的唇就在我的上方,好像一切未曾改变,依稀是以往我心仪的公子慕,依稀是那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是,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以往的寐兮,我的心中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千夙熬了清粥,我去端一碗来,你等我。”他俯视着我,面上似有憔悴之色。 我摇头,手摸向小腹,瞬间,惊痛散开,泪水不可抑制地滑下,“孩子……是不是没了?” 赵慕为我抹泪,蹙眉抚慰道:“莫难过,往后还会有的。” 我转过脸,泪雨滂沱。 痛,一遍遍地抽着我,撕裂肉体,拆开骨头,血行倒逆。 “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寐兮,往后再也不会有伤害,我会一直在你身旁。”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无法进入我的心,我的心充满了伤、痛与恨。 “无情在哪里?是否安好?”我期冀地问,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刚醒来,不要想太多。” “告诉我,无情怎样了?”我紧张地抓住他,他闪避的眼神,让我很不安。 赵慕淡淡垂眸,片刻,正视着我,“无情死了。” 无情死了? 无情死了! 不,不会的,无情的剑术独步天下,怎么可能死呢?他一定是骗我的,他不想让我再见无情,便欺骗我无情死了,一定是这样的。 赵慕握住我冰凉的手,劝道:“死者已矣,你不要太难过。无情虽然已离开了你,但是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为他沉湎于痛苦。” “无情没有死!”我突然怒吼,由于太用力,引发身上的伤,竟不停地咳起来。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又心疼又担忧,“你先歇着,不要胡思乱想。” 忍着那惊涛骇浪似的痛,我努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却被他拦住。他强硬地将我按在床上,令我无法动弹,“你不能下床,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眉骨酸涩,我祈求道:“无情是因我而受伤的,我要去找他。” 赵慕安抚道:“好,我派人去寻找,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擅自下床,好好调养身子。” 我点头,泪水随之滑落。 次日,赵慕告诉我,无情的确已经死了。 那晚,千夙蒙混出宫告诉他宫中出事了,他带着下属立即赶往王宫,听闻我与无情从侧门出逃,便立即赶来。然而,他赶到的时候,嬴蛟与蒙王后已回宫,只命下属将我与无情埋在郊外。 赵慕从蒙氏精兵手中抢回我,数十名士兵不敌赵慕的下属,抬着无情快速逃走。 今日一早,他的下属入城打听,无情确实被蒙氏精兵带走,死于他们之手。 无情,真的死了吗? 我不信,绝不信,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他武艺那么好,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死了? 我要去找他,即便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身。 赵慕死死地抱着我,不让我下床,任我又打又骂…… 闹了很久,哭了很久,我喘不过气,只觉得天与地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整个天地压在我的心口,好像要将我压成粉末。 再次醒来的时候,脑子很重,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我似乎看见一张脸,很模糊,影影绰绰的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之后,我又醒来数次,却总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极度的困乏与梦魇纠缠着我,不让我醒来。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重,我想醒,却醒不来。 我隐隐感觉到颠簸摇晃,不是在床榻上吗?为什么会有颠簸之感? 莫非赵慕带我离开了咸阳?莫非他要带我回邯郸?不,我不去邯郸,我要找无情……可是,我只能在心底呐喊,在睡梦中尖叫,谁也听不见。 咸阳一行,赵慕志在带我回邯郸。 将我安置在公子府,府中守卫森严若监牢,看来他很担心我会使计逃走。千夙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开解我,劝慰我,企图让我放开胸怀,然而,无情的死,我如何能轻易释怀? 我的身子慢慢复原,却愈发沉默寡言,心气郁结,闷闷不乐,恍若行尸走肉。 千夙道:王子战携妻前往封地,嬴蛟软禁秦王与太子皓,登位为王,蒙王后晋为太后,蒙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更甚,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丞相、御史大夫与诸臣惧于蒙氏雄兵,敢怒不敢言,只能暂时忍耐。 咸阳,秦宫,暂时风平浪静。 每个夜里,赵慕都会出宫回到公子府陪我,与我一道用膳,陪我解闷说笑。 他待我很好,好像我从未回秦,从未与无情相好且怀有孩子,从未离开过他。他不掩饰对我的情意,宠我,爱我,将我当做妻子,即便我冷漠以对,他也不在意,一味地呵护我、怜惜我。 我不知,他是真的不介意我与无情好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一晚,就寝前,他转身离去,我叫住他,缓声道:“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赵慕,你我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我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对你。” “为什么?”赵慕回身行来,眉头微锁。 “我的心中,已有无情,且我已与无情……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与你谈及儿女私情。”无情死了,我愧疚、懊悔,心中只有惊涛骇浪般的仇恨,再也容不下儿女私情。那恨,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他的口吻很轻很淡,好像这根本就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握住我的手,“寐兮,在秦国发生的一切,不堪回首,你受的伤害还不够吗?在邯郸,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只想让你过得开心一些。” 我抽开手,冷冷道:“除非无情没有死,我的孩子没有死。也许,当初回秦,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我不后悔,是我害死无情的,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赵慕温存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放不下,但是假以时日,你的心情一定会平复的。寐兮,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话虽如此,我仍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悔与恨。 嬴蛟绝不会放过皓儿,之所以暂留他一命,只是不想落下“暴虐”的口实,不想让群臣与秦国万民说他残暴不仁、弑弟夺位,不想背上千古骂名。皓儿命在旦夕,我岂能在邯郸安享太平? 再者,嬴蛟与蒙王后害死无情,害死我与无情的孩儿,此仇不共戴天,我岂能什么事都不做而在这里与赵慕再续前缘? 我恨,恨嬴蛟,恨蒙王后,恨蒙天羽,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怒火焚心。 我留着这条命,就是要你们的命。 可是,应该如何进行复仇大计? 数日来冥思苦想,我终于理清了思路。 这晚,我坐在庭中等候赵慕。 燥热的暑气被夜风吹散少许,树影晃了一地;月华澄澈,如水清冷,苍凉得令人发寒。 他缓步行来,站在我一侧,“今晚月色不错,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转身面对他,直接问道:“赵慕,若我想离开,你能拦得住我吗?” 赵慕一愣,旋即气急败坏道:“你明明知道回秦就是死路一条,你还要回去送死?” “嬴蛟与蒙王后害得我几乎丧命,皓儿在咸阳生死悬于一线,你教我如何安心留在这里?”我激愤地吼道。 “你想回去复仇?”他眉宇紧皱。 “是!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怒意横眸,熊熊燃烧。 “可是,你有把握击败嬴蛟和蒙太后吗?” “赵慕,你愿意帮我吗?” 赵慕盯着我,目光熠熠,我亦瞪着他,杀气在脸上燃烧。 我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战,帮与不帮,他必须做一个对他来说最有利的抉择。他很清楚,如果我的仇恨没有消除,如果我的心愿未了,是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片刻,他沉声问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缓了紧绷的面色,眨眸道:“我已有法子,只要你答应帮我。” 他的俊眸流动着精锐的冷光,“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颔首,他执起我的手,情意深深,“复仇之后,皓儿性命无忧,你回到我身边,再不离开我。” 话毕,他凝视着我,不遗漏我脸上的丝毫表情。 我知道,他急切地想要我答应他。如今此种形势,我势孤力单,要复仇,要与嬴蛟和蒙太后对抗,谈何容易?我只能答应他,借助他的力量,才有可能赢得这场仗。 我答应他的条件,待秦王宫大局落定,便回到他身边。 接下来五日,我一扫往日的颓靡愁苦,以欢颜应酬他,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正如寻剑那时候一样,情意绵绵,心意相通。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他,没有回秦,将会是什么样?秦赵会相安无事吗?我和他可以长久吗? 如果我没有回秦,无情就不会跟随我混入秦王宫,也就不会白白送了一条命。我感到后悔的,唯有此,无情,是我害死的。 而赵慕与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我感受得到他对我的浓情蜜意,我亦为他怦然心动,但是在我心中,更多的是对无情的思念与懊悔,以及那随着热血流动的仇恨。 离开邯郸的前夕,赵盼兮来到公子府,一见我就质问道:“你知道无泪在哪里吗?” “他离开咸阳了吗?”我一怔,无情遇害,无泪应该知晓,但是他为什么离开咸阳? “他早就不在咸阳了,这一月来,我一直在咸阳找他,却找不到。”她愁苦道,气色不佳,双眸黯淡,看来这一月,她为无泪熬得清减憔悴了。 “无泪向来行踪不定,也许过一阵子他又突然出现了。”我安慰道,这位公主的一颗心系在无泪身上,只怕有得折腾了。 赵盼兮斜着眸子,狐疑地望着我,“你真的不知道无泪身在何方?” 我失笑道:“我受伤昏迷,被你慕哥哥带回邯郸,我怎会知道?” 她扑扇着大眼看着我,别有意味,“我想,无泪不会不与你联络的。” 我心中一动,她这话似乎话中有话,她想暗示什么?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再次问:“无泪真的没有和你联络?” 我摇头,假装不在意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无泪会和我联络?” 赵盼兮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因为,无泪喜欢你。” 心神大震,我惊得失了言语。 “即使无泪没有亲口对我说,我也知道。”她极力要让我相信,郑重道,“你不信吗?无泪在咸阳有一个相好的,那女子的容貌与着装,与你有三分相似。” “人有相似,没什么奇怪的。”我喃喃道,一时间无法从这震惊里回过神来。 “这就说明,无泪喜欢你,才会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赵盼兮越说越小声,没有血色的脸上净是伤心与失望。 无泪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 回想起与无泪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相遇开始,到他和无情一同夺剑,再到他和无情落脚咸阳,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从不向我要求什么,也从未表现出他对我的情怀。 假如赵盼兮所言不差,那么,无泪对我的情意,无情知道吗? 而我与无情出事之后,他在哪里?无情死了,他离开咸阳,去了哪里? 赵慕派人护送我回秦,千夙同行。 临别那日早上,他匆匆赶到公子府,与我一道用早食。 饭后,他关上房门,从身后将我拥在怀中,脸颊贴着我的脸,温柔低语:“寐兮,我担心你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每当他抱着我,温柔地待我,封存在心底深处的情愫便会翻涌上来,溢满心间,让我情不自禁地沉醉于他的情爱中。是的,我很卑鄙,我很坏,我无法忘掉赵慕,却又招惹无情,虽然之前我从未想过与赵慕再续前缘,但是我的的确确没有忘记他,他只是被我刻意地封锁,刻意地遗忘。 实际上,刻意遗忘,往往记得更清晰,心中的烙印愈加深刻。 此时此刻,在我的心中,赵慕与无情,我同样喜欢,不知如何抉择。一个为我痴等十二年,一个默默守护我、为我出生入死,一样的情深义重,一样的痴心付出,我何德何能,却得到他们的爱? 假若无情没有死,两人都站在我面前,一样深情地望着我,我该如何选择? 是的,我动摇了,曾对无情许过的诺言,永不相负,不敌赵慕深若汪洋的情意。 我没有闪避他的亲近,全心感受着他的爱恋。 “若你不舍得离开咸阳,我会亲自把你绑回来。”赵慕转过我的身子,抬起我的下颌,深深注视着我,“答应我,寐兮,一定要回来。” “好。”我轻声答应。 他低头吻我,这一月来,他第一次吻我,唇齿缓缓吮着,温柔似暖风。我闭上眼,一分一寸地沉沦,放任自己偿还他的情意。他的鼻息愈加炙热急促,亲吻也变得绵密火热,几乎抽走我所有的气息。 唇舌激烈地纠缠,他将我揉进他的胸膛,想要拆了我的身骨。这般情深,令我全身战栗、心潮涌动,眼角湿润,泪水滚落。 纵使情根深种,亦揉碎了多少心肠?纵使桃花依旧,亦改变了多少人事沧桑? 回到咸阳,我感慨不已。 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公孙玄惊喜得忘形,欣然之色流露无遗。 “雅漾,你没有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眼中似有泪光。 “我没死。”我清冷道,将他的表情与心境尽收眼底。 他告诉我,朝中形势不太妙,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嬴蛟软禁秦王和皓儿,迟早会暗下毒手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蒙天羽权倾朝野,执掌国政,嚣张跋扈,朝中微言者,皆惨遭斩首。这一月来,已有四名大臣直言训斥嬴蛟发动宫变、弑弟夺位,斥其寡德而白白送命。就连丞相也明哲保身,暂避蒙氏锋芒。 整个秦王宫,甚至整个咸阳,都在嬴蛟和蒙氏的掌握之中,这一仗,会很艰难。 我道:“此次回来,我要复仇、夺权,公孙玄,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公孙玄看着我,淡淡道:“你需要玄,玄自当竭力相助。” 他有此回答,我早已料到。我抿唇微笑,“你多年皆无妻妾,可是因为喜欢我?” 他微低着头,复又抬首,恳切道:“十多年前,玄在金殿上见你一面,再难忘怀。” “虽难忘怀,何至于多年不娶妻妾?”我噙着笑意,略略讥讽。 “玄乃顽固不化之人,你不必介怀。”他自嘲地一笑,轻松地将自己的心结与情怀一语带过。 “今后,我要你相助于我,无论何事,你都不会拒绝我?” “不会。” “你要我如何报答你?”我盈盈笑问。 “玄乃自愿,你无须报答我,也无须放在心上。”公孙玄面不改色,淡笑如清风。 我看着他,缓缓笑起来,仿佛自己仍是懵懂的年纪,天真无邪,“谢谢你,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恨你了。” 公孙玄,确是一位胸怀坦荡、风骨卓绝的真君子。 他道:“玄之荣幸。” 我藏身于公孙府,与丞相、王鉴秘密会见。 丞相与蒙氏不睦,自然希望有人对付蒙氏。王氏乃秦国望族,延续百余年,近年蒙氏受宠于王,掌军政,权势熏天,王氏被蒙氏压着,难有作为。王鉴祖父和父亲,不喜钻营,郁郁不得志,英年早逝,王鉴秉承家族遗风,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忠诚耿直,年少时便在北疆功成名就,多年来一直效力于北边军防,抵御匈奴。 这两年,北疆较为太平,他时常回咸阳。王鉴乃忠良之后,秉性纯良,对于嬴蛟与蒙氏一党所作所为,极为愤慨,却因手中无兵,唯有感慨兴叹。 我对他道:“王上与太子蒙难,嬴蛟与蒙王后逆行,犯上作乱,人神共嫉,天地不容,王鉴,身为国家良将,该当如何?” 王鉴威武抱拳,铿锵道:“拨乱反正,肃清朝野,擒逆贼,迎王上,还我秦朗朗乾坤。” “好!我秦有你这样的忠臣良将,社稷之福。” “夫人有何差遣,末将无不遵命。” 我缓缓行至他面前,在他耳畔低声耳语。 半月后,赵慕亲率十万大军伐秦,列兵于秦国边境,气势如虹。消息传回咸阳,朝野震动。 其实,长平之战结束不久,赵国消耗极大,兵力锐减,军心受挫,将士战斗力不高,与秦“虎狼之师”相较,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赵慕不是愚蠢之辈,若非有几分把握,断然不会亲率大军伐秦。既然来袭,必是有所筹谋,赵慕之才智、军威,秦国还是十分忌惮的。 再者,秦国内乱,秦王被禁,大局虽已稳定,朝野、人心却不稳,军心亦有影响。这便是朝野震动、诸臣惶恐最关键的原因。 对于赵慕率军来犯,蒙天羽并不担忧,反而一副狂妄嚣张的嘴脸,扬言要将赵慕赶回邯郸老窝。 两日后,蒙天羽亲率十五万大军开赴边境,决意将赵军打回邯郸,之后乘胜追击,将赵国打得再无翻身之日。 以蒙天羽之气焰,必定会这么做。我所料不差,此乃复仇大计的第一步,借赵慕之兵,调蒙天羽及蒙氏雄兵离开咸阳。 蒙氏十五万大军抵达边境这一日,我乔装成宫人混进王宫。公孙玄已安排好一切,芄兰在准备嬴蛟和蒙太后膳食的灶房当值,我乃新手,帮忙打下手。 芄兰在晚膳中做了手脚,投入无色无味的毒粉,令他们手脚乏力,全身盗汗。 果不其然,夜幕完全落下的时候,传来嬴蛟和蒙太后身子不适的消息。与此同时,王鉴从北疆秘密调入咸阳的五千精骑,猛攻王宫宫门。内应打开宫门,精骑长驱直入,宣王命招降,号令侍卫与宫门卫屯兵讨伐逆贼,迎秦王执掌国政。 精骑凶悍勇猛,倏忽来往,如风,似箭,迅捷有如闪电。利箭穿胸,箭无虚发,铁蹄在王宫中横行无忌,所向披靡。侍卫和宫门卫屯兵中,忠心于秦王者、慑于精骑不可阻挡的杀气者,纷纷投降;也有负隅顽抗者、忠于蒙氏者,远远不敌身经百战的精骑,鲜血飞溅,横尸当场。 马踏尸身,血肉模糊。 我站在灶房门口,听着缭绕于半空的喊杀声、刀剑声,望着夏季夜空下的血腥杀戮,没有半分心软与怜悯,有的只是复仇的快意。 很快,嬴蛟和蒙太后被擒,整个王宫为王鉴掌控。 我走向日月殿,缓缓而行。血水蜿蜒,尸首散布,可怖的惨况与刺鼻的血腥气令我作呕。我目不斜视地从尸身旁边走过去,裙裾染血,鞋履沾血,我全然不顾,只觉得无比的酣畅快活。 前后不到两个月,壮丽巍峨的秦王宫,发生了两次宫变,杀戮残酷,血流满地,然而,清水洗刷过后,便无热血的痕迹,一切如旧。明日一早,秦王宫仍是威严美丽之地,只是,秦王临朝,重掌国政,太子皓再无性命之忧,将会成为下一任秦王。 王鉴行在我身旁,恭声道:“夫人,末将已命人重重包围蒙府,只待夫人令下。” 我寒声道:“请王命。” 王鉴按剑道:“诺。” 日月殿前,重兵把守,我和王鉴一到,精骑整肃。 踏入大殿,有一抹人影飞奔而来,扑入我的怀中,“母亲……母亲……” 我抱着皓儿,怜爱地摸着他的头,“皓儿,可有受伤?” “没有,母亲,我听说你死了,我好伤心,好难过……这一个月以来,我很想母亲……”皓儿说到伤心处,鼻音浓重,“母亲,你没有死,太好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推开他,蹲下来仔细地将他检视一遍才放下心来,“皓儿,这一个月以来是不是很辛苦?有没有人欺负你?” “不辛苦,父王护着我呢。”皓儿搂着我的脖子,亲昵地笑,“每次嬴蛟和蒙王后欺负我,父王就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 这一个月以来,皓儿瘦了一圈,面色不佳,必定是嬴蛟和蒙王后的虐待、折磨所致。思及此,我心中的恨意更烈。眸光一瞥,我看见秦王站在前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 秦王也清减了,眼窝深陷,面色蜡黄,神情萎靡,就连那身王袍也皱巴巴、脏兮兮的。 被亲子软禁虐待,本已愤恨,再者,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惊恐无助。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与耻辱,他心中很不好受吧,是不是也心怀恨意? 王鉴跪地叩首,“末将令王上受辱,末将该死。” “王将军快快起身。”秦王扶起王鉴,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好,寡人会论功行赏。” “谢王上。王上,逆贼嬴蛟、蒙王后与蒙氏一族如何处置?”王鉴请命道。 “斩首示众。”秦王口吻淡淡,唇齿间却有杀气泄出。 我早就知道,秦王不会心慈手软,如若不斩草除根,势必后患无穷,即使是亲子,即使是发妻,因为,君威不可侵犯,王权不可觊觎。 秦王重掌国政,嬴蛟、蒙王后逆反叛乱,斩首,蒙氏一族,亦全部斩首示众,无一幸免。 领军在秦国边境的蒙天羽,当他听闻蒙氏一族被斩首的消息时,副将早已接到王命,斩杀蒙天羽,接掌蒙氏大军。 不日,赵慕退兵,蒙氏大军亦回朝,与其他将士混编,以防叛乱。 这场拨乱反正的宫变,至此落下帷幕。 分离一月,皓儿害怕我再次离开他,整日黏着我,与我同寝同食,只要我稍稍离开,他便惊慌地寻我。我不觉失笑,又疼惜皓儿所受的苦,耐心劝道:“皓儿,你已经是大人了,不可再黏着我了,否则,会被人笑话的。” 皓儿钻入我的怀中,紧抱着我,生怕我再次离开他,“我才不管呢,我只要母亲不离开我。” “如果有一天,母亲真的死了,不再回来了,你怎么办呢?”我试探道。 “母亲怎么会死呢?母亲不会死的。”皓儿紧张地仰起头,皱眉问道,“母亲,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乖?” “我跟你说笑呢,别胡思乱想啦。”我摸摸他的头安慰道。 “母亲,师父呢?为什么没有回来?师父是不是死了?”皓儿问,“我听闻,师父和母亲是一起死的。” 心中一痛,眉眼酸涩,我眨眨眼睛,“你师父有要事在身,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皓儿将信将疑,“真的吗?母亲不能骗我哦。” 我重重地点头,别过脸,不想让皓儿看到我眼角的泪光,“真的。” 也许皓儿瞧出了什么,不再多问,静静地赖在我怀里。 过了一会儿,他惊喜地叫了一声,“父王!母亲,父王来了。” 他起身,飞快地奔过去,笑问:“父王是来找母亲的吗?” 秦王“嗯”了一声,摸着他的肩,“皓儿,你先去外面玩,寡人与你母亲说说话。” 皓儿应了,笑眯眯地跑到殿外去玩。 我站起身,冷淡地行礼。秦王走过来,静静地看了我片刻才道:“寐兮,寡人有话与你说。” 这几日,他来过几次,我皆以不同的借口避开,拒绝与他详谈。因为,我无话可说。眼前这个男子,秦王,我的夫君,害死了无情,害死了我的孩儿,我将如何面对他? 我从未喜欢过他,恨过他,也曾心怀愧疚,因为我终究背叛了他,可是,无情与孩儿的死,消灭了那仅有的愧疚,恨嬴蛟、蒙王后的同时,我亦恨他。嬴蛟宫变那夜,如果不是他命人抓了无情,也许无情就不会受伤,之后便不会受制于人,便有充裕的时间与我离开王宫……总之,无情与孩儿的死,他也是凶徒之一。 “你借赵慕之兵,调离蒙氏大军,命王鉴秘调北疆精骑入咸阳,攻入王宫,歼灭逆贼,委实高妙。寐兮,寡人应该谢谢你。”秦王的语气异常诚恳。 “寐兮,看着寡人。”他握住我的手,温和道,“皓儿都告诉寡人了,夜枭是皓儿的师父,你们早在当年回秦途中相遇相识,他还救了你和皓儿。后来,夜枭意外地救了寡人,进宫后得知你被那贱人贬至荣华殿,再次伸出援手,对你们多有照应。”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思忖着他是相信我与无情没有私情,还是不再介意。 秦王沉声温柔道:“寡人不会介意那些流言飞语,寐兮,寡人终于知道,只有你对寡人才是一心一意的。” 我莞尔一笑,“王上终于明白,寐兮大幸。” 他松了一口气,伸臂揽着我。 殿外,骄阳似火,炽热毒辣。 之后,我物色了三名年轻的美人伺候秦王,他春风得意,忙完国政扎入美人堆中享乐,虽然也宠爱我,却只是偶尔夜宿在日照殿。我感觉得到,他对我的宠爱更甚从前,却不一样了,他对我起了戒心,信任不再。我对他也不再曲意承欢,时常冷着脸,不苟言笑。 整日对着杀死无情与孩儿的凶徒,我又怎能笑得出来? 千夙多次传达了赵慕的口信,让我尽快回邯郸,多次催促未果,赵慕限我一月之内回去,否则便来咸阳绑我回去。 我托公孙玄寻找无情的下落,数日来没有任何消息。我相信无情尚在人世,相信无情不会轻易离开我,我想继续寻找无情,不想就此回到赵慕身边,可是我已答应了他,倘若我再不回去,依照他的性子,他一定会亲自来咸阳接我回去。 日思夜想,也想不出可行的对策,难道我真要舍下皓儿与赵慕回去? 虽然我暂时无法放下赵慕,但我不甘心。 这日,千夙突然告诉我,有一人要见我。 夜里,我来到荣华殿,看见昏暗大殿上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影,惊喜欲狂。 无情。 无情真的没有死。 我飞奔进殿,就在他转身之际,我猛地止步,所有的惊喜与激动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悲伤与绝望。他不是无情,而是公子渊,我的二哥。 二哥一袭黑衣,半张脸孔冷肃,半张铁面冷硬,缓步上前,慢慢地拥我入怀。 我伏在他的肩头,绝望转化成心痛,无法自已地低泣起来。 年幼时,每当我伤心难过,二哥便会揽我入怀,让我哭个够,然后柔声安慰我,逗我开心,很快的,所有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哭吧,二哥知道你心里难过。”他拍着我的背,温言抚慰。 我抽噎着,渐渐地哭出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从邯郸公子府开始,我压抑着悲伤,以仇恨代替悲痛,直至回秦,未曾大哭过、发泄过,而压抑的悲痛太满太苦,就会因为一句温柔关心的话,全都发泄出来。 哭了好一阵,我才慢慢地止了哭声,二哥以衣袖擦着我脸上的泪痕,“哭过了就好,雅漾,以后不许再伤心难过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一想到无情可能真的死了,整颗心似乎被利刃切开,撕裂的痛令我难以承受。 “雅漾,你要回到赵慕身边?”二哥似是不经意地问。 “我答应过他。”我知道,他必定不希望我回到赵慕身边。 “你作何决定,我都不会干涉你,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后悔。”他的语气,与上次极为不同。 难道二哥想通了?不再想着复仇、复国?不再逼我对付赵慕? 见我满目疑惑,二哥含笑道:“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我不该执著于复仇、复国,不该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你说得对,父王、母后也希望你开心快乐地活着,而不是为了复仇牺牲一世幸福。” 我“嗯”了一声,“谢谢二哥。” 他抚着我的脸,心疼道:“雅漾,无情已死,二哥不希望你沉湎于痛苦中,皓儿还小,需要你的扶持,切不可意气用事而坏了皓儿的前途。” 我吸吸鼻子,“我晓得,二哥,你还要留在公子翼门下吗?” 二哥抬眸望向殿外,“迟早会走的,雅漾,照顾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他拍拍我的肩,“我走了,你珍重,若有要事找我,让千夙与我联络。” 我上前抱住他,不舍得他就此离开,“二哥,我会想你。” 相拥片刻,二哥放开我,迈步离去,那孤绝的背影,融入苍茫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 我望着空旷而黑暗的荣华殿,努力地寻找无情的身影,却怎么也寻不到。昔日的记忆涌上心头,一幕又一幕,闪现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无情的沉默,无情的守护,无情的眼神,无情的嗓音,无情的爱抚,无情的朗笑,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了…… 我蹲下来,放声痛哭。 从此以后,每日傍晚时分,我都会来到荣华殿待上半个时辰,回忆与无情相处的点点滴滴,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会好受一些,我的后悔与悲痛才有所缓解。 我拖延着不回邯郸。 每次我在荣华殿想念无情,千夙总是陪伴着,静静地站在一侧。 这日,她忽然开口道:“夫人,千夙有话想说。” “何事?”我淡淡地问,对她的话提不起兴致。 “夫人不能回邯郸。”她站在我眼前,一字字郑重道。 “为何?”我惊讶于她悲愤的神色与郑重的语气,虽然她是二哥安插在赵慕身边的细作,但好歹和赵慕也有多年的主仆情谊。 “假若夫人回到赵慕身边,便是愧对无情。”千夙紧紧锁眉,双眸异常清亮。 这话大有蹊跷,她到底想说什么?我凝眸,故意淡然道:“你该知道,我已答应过赵慕。” 她欲言又止,目光闪烁,最终望定我,“无情之死,是赵慕的阴谋。” 赵慕的阴谋? 她含着怒气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我的心口,那么突然,那么疼痛,那么诡异。 赵慕杀了无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及我问,千夙一股脑儿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赵慕秘密来到咸阳,与嬴蛟私会,共同密谋王子战大婚之日的宫变。嬴蛟掌控王宫,软禁秦王和皓儿,追杀我和无情,而赵慕适时出现,救走我,无情便落在嬴蛟的手中,必死无疑。 千夙还说,赵慕入宫见我,如果我答应随他回邯郸,无情就不会死,但是,我拒绝了他,坚决留在秦国。他得不到我,一怒之下,对无情的生死便不管不顾。 我听得心惊胆战、痛彻心扉,为什么会这样?赵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竟然和嬴蛟密谋,竟然欲置无情于死地,只因我选择了无情,而不是他。 “事出突然,公子觉得可疑,便命人查探,终于查到了真相。”千夙的声音冰冷无情,仿佛冰锥划过肌肤,疼痛侵入身体,“公子知道你无法承受这个事实,不让千夙告诉你,可是,无情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夫人必须知道害死无情的人究竟是谁。” “夫人,你要为无情报仇。”她握住我的手臂,激动道,“千夙知道你不信,可这是真的,你可以去问赵慕。” “夫人,你说话呀,夫人,你怎么了?”千夙担心地喊道,摇着我的身子。 心痛如绞,痛得太厉害了,麻木了,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见她的嘴皮子一直在动。全乱了,我要好好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拂开她的手,往殿外走去。 星光璀璨,夜幕上的星辰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走着走着,我突然发觉这个地方很陌生,这是哪里?我要去哪里? 我举目四望,整个夜空都压下来,我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 第29章 :明眸苍凉 我知道,千夙不会骗我。 只是,为什么她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我为无情复仇?二哥明明不让她说,她忍不住告诉我,不要我回到赵慕身边,要我为无情复仇,又是为什么? 难道她喜欢无情?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然而,没有猜错。 我叫来千夙,还未开口,她便说,她喜欢无情。她从未喜欢过一个男子,只因无情帮过她一两次,她便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子,从而欣赏他的武艺与缄默,继而喜欢上了他。 对一个人动心动情,很容易,往往是一瞬间的事,说不清道不明,没有道理可讲。 千夙潜伏在赵慕身边多年,灭情绝爱,在秦王宫遇上无情,是偶然,也是她的劫数。因为,她早已知道,无情钟情于我。 她跪在我面前,哭道:“夫人,千夙喜欢无情,从未想过和他会有什么结果,只希望他好好的,可是他死了,千夙很难过,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夫人,是赵慕害死无情的,若你回到赵慕身边,你对得起无情吗?” 额角剧痛,仿佛有数枚银针刺入,我的心很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表明自己的心迹,要我为无情复仇,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想静一静,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千夙何时走的,我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又是一日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慢,又似乎过得很快。我浑浑噩噩,失了心魂一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吃过什么,也不记得有没有就寝过,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两张脸,无情的脸,赵慕的脸,只有两双眼睛,无情的眼睛,赵慕的眼睛。 他们看着我,一样的深情,一样的爱恋。 他们对我说话,曾经说过的话,重复千万次,永不停歇地说着。 无情说:“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身陷什么险境,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你。从赵国到秦国,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剑客无情,因为我已心中有情。” 赵慕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慕的女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无须背负别的身份,更无须背负天下人的流言飞语与耻笑鄙夷。” 他们在我耳畔不停地说着,直至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们才停下来。 睡了一个长长的、安静的、舒适的觉,我觉得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秦王和皓儿在我面前,担忧地看着我。 皓儿惊喜道:“母亲,你醒来就好了,母亲,你睡了三日三夜,我担心死了。” 秦王笑问:“想吃什么?寡人传令下去。” 他们很关心我,陪我用膳,陪我说话解闷,陪我逛花苑,就是不让我一个人独处。过了三日,我烦了,声称自己好了,无须再陪着我。 千夙陪着我,不发一言,偶尔自责内疚地看我一眼。 “千夙,期限到了吗?”我缓缓问道。 “禀夫人,期限将至。”她在我身侧低声道。 我不会再回邯郸,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赵慕,心中有恨,也有爱,爱恨交织之中,更有失望。他做出这样的事,我失望透顶,恨不得杀了他为无情和孩儿报仇,可是,我下得了手吗? 该来的终究要来。 过了三日,千夙说赵慕已至咸阳,我必须出宫见他一面,否则,他便进宫见我。 在千夙的安排之下,我从王宫侧门出宫,来到赵慕的落脚处。 我站在门扉处,他转过身来,随即箭步上前,将我拉进屋内,踢上门,抱住我,热切之情令人无法抵挡。 赵慕抱紧我,大掌在我的后背摩挲着,“寐兮,我好想你。” 他松开我,微抬我的下巴,没有注意到我冰冷的神色,低头吻下来。我别开头,推开他,他重重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忽而笑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才来接你?” 我盯着他,死死地瞪着他,想从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他的心到底是什么样的,看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所欣赏、心仪的那个公子慕、睿侯,不是眼前这个心思歹毒、手段卑鄙的男子,不是,绝对不是! 他仍然美如玉铸,眼眸如星,眉宇轩昂,虽然略有疲乏,与我相见,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兴致高昂。 “寐兮,发生了什么事?”赵慕被我瞪得尴尬,发现我神色有异,关切地问,“你清减了,是不是秦王……” “赵慕。”我哑声低唤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冰冷,“有一些事,你隐瞒着我,我希望你坦诚告诉我。”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主动告诉我。 他的面色微微一变,神采飞扬的俊脸露出不自在的笑,“我对你没有隐瞒。” 原来,他真的打算瞒我一世。仅有的温情与心软,被他的话冰冻,我寒声道:“既然没有事情瞒着我,那请王上回邯郸,此生永不再见。” 赵慕大惊,焦急地扣住我的手臂,“寐兮,你说什么?什么永不再见?” 我启唇,一字一字生硬地吐出,“赵慕,我不会随你回邯郸,你我之情,到此为止!” 眉峰紧拧,眉心一道深痕如刀刻,他的手劲不自觉地加大,可是,我感觉不到疼了。他气急败坏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寐兮,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的……”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瞎了眼才会答应你!”怒火中烧,热血冲上脑门,我吼道,“如果我知道你所做的事,我一定不会答应你!” “你究竟在说什么?”赵慕骤然提高声音,眼眸怒睁。 “你与嬴蛟合谋,是不是?嬴蛟发动宫变,夺得王位,而你得到我,是不是?”怒气高涨,我高声质问。 闻言,他震惊了。也许,他没想到我已经知道真相、知道他的丑陋,没想到我这么生气,因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嬴蛟、蒙王后的死而烟消云散,本以为我会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本以为无情死了再不会有人跟他抢,可是他料不到世上还有一个公子渊。 我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他如何自我辩解。 四目相对,眸光绝烈。光阴静止,物是人非。 他略略垂眸,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我,面如冷玉,“寐兮,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再瞒你,是,我教嬴蛟如何宫变,教他如何夺得王位。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在宫变中死去,在邯郸复活,从此留在我身边,而无情,如果他幸运,便不会死,可惜的是,他没你那么幸运。” 赵慕疯了!一定疯了! 他目光如箭,射入我的眼睛,令我疼痛难忍。他用力地握着我的双臂,道:“寐兮,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回秦?为什么和无情在一起?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无情也就不会死了吧,后来发生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我顿悟,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弄糟了所有,是我害死了无情和孩儿。 一连串的质问之后,他缓了脸色,眸光深沉,“那一晚,你把自己交予我,你我之间,只需时日,只需一个大婚之礼。我真的没想到,我即位那日,你和皓儿悄悄地离开我、离开邯郸。寐兮,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他,他没有必要知道了,我也不想再与他浪费唇舌。 爱与恨,如同双生儿,纠缠得越紧,心中越痛。究竟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无须再去分辨,我只愿,再也不要见到他,从此成为陌路。 我淡然道:“以往的事,我不想再提,赵慕,无情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从今往后,你我永不相见。” “寐兮!”赵慕低吼一声,满目惊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情的死,是我和你造成的,你以为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你以为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你在一起吗?”我愤然道,悲痛得心力交瘁。 “你喜欢无情?”他哑声道,艰难地问出声。 “是!”我干脆道。 赵慕放开我,连声低笑,冷嘲、热讽、失望、悲愤乃至绝望。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俊脸变得很陌生,痛苦分明,撕裂若狂。 我知道,这些决绝的话,会令他难以承受,会令他痛苦绝望,可是,当初他决定和嬴蛟合谋,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手。 他转眸望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凌厉,“寐兮,无情已经死了,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我冷冷道:“是又如何?” 他扣住我的肩,“那么,便随我回邯郸。” “妄想!”我冷笑。 “除非你不再喜欢我。”赵慕的俊眸迸出绝烈的寒光,“是我害死无情的,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为无情复仇,否则,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大骇,不知如何应对。 赵慕从我头上取下一支木簪,放在我的掌心,然后对着他的心口,“如果你恨我,如果你不想跟我走,就杀了我!” 我看着他杀气涌动的眼眸,看着木簪顶着他的心口,看着自己的手臂隐隐发颤,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我恨他,但是还不至于为了无情而要他的命,因为,情意还在,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不刺下去?你不是喜欢无情吗?为什么不杀我?”他大声吼着,目眦欲裂,面庞涨红。 他为什么要逼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心,很乱。 僵持半晌,赵慕的左掌抚着我的脸颊,凌厉从脸上消逝,“寐兮,你舍不得杀我,你喜欢无情,但是你更喜欢我。” 原来,他是要试探我对他的情,卑鄙如他,我却下不了手。 泪水潸然落下,我没用,无情,对不起。 “只要你我有情,就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无情已经死了,过阵子你就不会这么伤心痛苦了,我们会很开心,就像以前一样,嗯?”赵慕柔声蛊惑着我。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 “寐兮,你哭,是因为放不下我。只要你还喜欢我,就应该与我在一起……”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摇头,泪水纷飞。 他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沉声絮絮叨叨地劝我跟他走,“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跟我回邯郸,至于皓儿,他长大了,有秦王照顾他,你无须担心。”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就像苍蝇嗡嗡嗡地叫一样,我尖声叫道:“别再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赵慕目光沉沉,以笃定的口吻,一字字地敲入我的耳鼓,“寐兮,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离去!” 为什么要逼我?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俊脸变得森然可怖,他的眼睛好像两个黑洞,深不见底,要将我吸进去,不再放我出来。他的铁臂渐渐收紧,死死地抱着我,即便我死了,他也不会松开。 为什么这么执著? 即使他待我情深似海,我却只想逃离,不想再和一个手段卑劣、心思残忍的人在一起。 我想挣开,却挣不脱,木簪握在手中,心肠冷硬起来,我扬手,狠狠地刺在他的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身子僵住,慢慢地松开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那双俊眸,隐隐颤抖,刺伤之痛,令他说不出话,心痛,更令他崩溃。 手上沾了他的血,我猛然回神,我真的刺伤了他!我伤了他! “寐兮……”他步步前进,我步步后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没想过要伤他杀他,只是不想再听他的蛊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走……不要走……”赵慕忍痛上前,想抓住我。 “赵慕,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会再见你!”我扔下一句重话,仓皇地跑出去。 他没有追来,他的下属也没有追来,我很乱,一路狂奔,一切都乱了…… 一直奔跑,不让自己停下来,直到手足乏力,直到头晕目眩。 醒来的时候,公孙玄坐在床榻前,温和地看着我。 原来,我在公孙府前晕倒,正巧他回府,这才将我抱到府中歇息。 我为什么晕倒,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问,只让我好好歇着,入夜后送我回宫。 所幸,秦王不知道我出宫,也没有怀疑什么。 翌日,千夙说,赵慕受伤,吐血昏迷,被下属带回邯郸。 我冷笑,赵慕纵横沙场十余年,被一支木簪刺伤,小伤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最严重的伤,在心里,以致于吐血昏迷吧。 虽然如此,我心如止水,再也不会心软,再也不想关心他。 日子缓缓流过,千夙偶尔提起赵慕,说他一个月后伤势已经痊愈,只是郁郁寡欢,神色萎靡。 既然如此,那便好了,只希望他可以忘记我。我对千夙说,往后不要再提到与赵慕有关的任何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这个秦王宫,仍旧巍峨高耸,没有人知道,在我眼中,这座王宫,因为无情的离去,空旷、荒凉、沉寂,就像坟墓,埋葬了无情,也埋葬了我和无情的爱恋。我如常活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死了。 我很厌恶,厌恶秦王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厌恶每一座宫殿,厌恶每一个人,更厌恶秦王。每当看到秦王,我就想起无情以手代步地爬向我的情景,想起无情伤痕累累、浴血而立的身影,想起无情死得那么惨…… 恨意,再次攫住我的心。 只有秦王死了,皓儿才能即位为王,我才能安心离开这座充满血腥气的王宫。 秋风乍起,落叶飘零,枝头的果实水灵欲滴,浓郁的果香沁人心脾。 秦王封我为王后,那日册封大典,我任人摆布,坐在秦王身侧,听着诸臣恭贺的声音,缓缓微笑,笑意冰凉。 今冬第一场雪终于落下,白雪握在掌心,我感觉不到寒意,只觉得有一股气流钻入肌肤,钻入心底,心中的恨意,因为这股气流而燃烧起来。 一日午后,千夙来禀,公孙玄候在殿外。 我备好酒菜,请他过来一叙,权当感谢他昔日多次相助。 公孙玄,仍旧是以往的样子,神采奕奕,待人和善。在我面前,他持着礼数,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逾越。 “大人,承蒙多次相助,我铭记在心。”我轻轻一笑。 “王后无须介怀。”对于我邀他来此的目的,他应该猜不到。 “日后太子即位,还须大人辅政提点,即使我不在,大人也会尽心尽力,是不是?” “玄自当竭尽全力。”公孙玄忽然察觉到我话中有话,疑惑地问,“王后何出此言?” 我再问:“大人身居高位,倘若日后有人对皓儿不利,大人是否能够挺身而出?” 他越发惊疑,“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莞尔一笑,“现下没什么事,以后就难说了。” 之后,我与他谈笑如常,饮了数杯。忽而,我故意捂着额角,盈盈起身,“方才贪杯,有些头晕,我先去内殿歇息一下。” 公孙玄立即起身,担忧道:“玄传令宫人扶王后歇着……” “不必了。”我斜眸看着他,懒懒道,却装作不胜酒力似的,双腿一软,往地上跌去。 “王后……”他快步赶上来,伸臂扶着我,“王后当心摔着了。” 我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扶着我往内殿走去。 刚行数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公孙玄,王后,你们——” 是秦王的声音,满含怒气,不敢置信。 公孙玄立即松开我,转身行礼,不惊不慌,“下臣参见王上,王上莫误会,王后饮酒,有些头晕,下臣扶王后进内殿歇息片刻……” 我不由得佩服他的镇定,在气势汹汹的秦王面前,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秦王气得胡须掀动,眉毛倒竖,“公孙玄,寡人那么信任你,你竟然……竟然……” “王上误会了,下臣与王后并无其他,只是……”公孙玄淡定地解释。 “你无须狡辩!你以为寡人不知吗?王后十二岁,你拒婚,后来王后成为寡人的寐姬,你对王后动心,后悔当年拒婚,画了王后的画像贴身珍藏,你多年未曾娶妻,都是因为心怀王后。”秦王愤怒地道。 公孙玄震惊,想不到秦王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愣愣地看了我一眼。 我无辜地眨眼,保持沉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是我多日前不经意地向秦王提起的。 他哑口无言,低垂着头。 秦王的怒火更炽,“公孙玄,君臣有别,你竟然与王后在此饮酒作乐,你心中还有没有寡人?” 公孙玄抱拳,依旧不慌不忙地道:“王上息怒,下臣与王后真的没有私情,请王上明鉴。” 秦王见此,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你个公孙玄!” 话音方落,他就咳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我扶住他,抚着他的背,柔声道:“王上无须动怒,公孙大人只是陪寐兮饮两杯酒,并无其他。” 手指扣着一枚银针,我悄然扬手,刺入他的致命要穴。顿时,他不再咳嗽,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地。 公孙玄震骇地蹲在地上,扶着秦王,担忧地喊着,“王上,王上……”他瞪向我,焦急地喊,“王后,你对王上做了什么?快点儿把王上弄醒。” 秦王不想把公孙玄与我的私情宣扬出去,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宫人,日照殿只有我们三人,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大人,这一针,让王上昏睡一个时辰,然后,在睡梦中死去。”我缓缓道,毫无温情。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他吼道,神色大变。 “我让你下毒,你不答应,我只有自己下手咯。”我笑盈盈道。 “王上驾崩,对你有什么好处?”公孙玄难掩悲伤与愤怒。 “因为,我要复仇!”我森寒道。 他又喊了几声“王上”,接着放下秦王,开始担忧我的安危,“你如何向诸臣交代?如何向秦国万民交代?大夫会查出来的,你脱不了干系。” 秦王终于要死了,我觉得无比的快活,“试问,宫中大夫的医术比我高明吗?这一针,只会让那些庸医查出,王上乃暴毙身亡,而不会怀疑到你我,莫非大人想供出我?” 公孙玄盯着我,面孔紧绷。 自我与他相识,这是他第一次失控,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神冰冷。 我深深一笑,徐徐道:“我会对诸臣说,今日,我们三人在此饮酒言谈,王上突然昏厥,我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丞相和其他大臣有所怀疑,也不会查到什么,因为知道你我二人在此饮酒的宫人、王上的随从,已经被秘密处死。王上只是来晚了一步,在日月殿侍卫宫人眼里,王上确实来日照殿与我饮酒,大人大可放心。” 是的,千夙会善后,处死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 “好手段!”公孙玄切齿道,“你为什么拉玄下水?” “大人忠心耿直,所说的话,诸臣皆信,自然就不会怀疑到我。”数月来,我第一次笑得开怀。 公孙玄瞪着我,愤怒于我的行径,却对我无可奈何,因为,他喜欢我,必定不会供出我。 我能利用的,只有这一点。 如果没有计划周详、安排妥当,我不会贸然下手。 秦王暴毙身亡,丞相有点儿怀疑,却无法查知真相,只得作罢。 秦王驾崩,太子即位,嬴皓为王。 该报的仇,都报了,该恨的人,都恨过了,心愿已了,我了无牵挂,迁往雍城上善宫,避开那些熟悉的场景,避开我所厌恶的王宫,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先前住在此处的云伊夫人,早在王子战前往封地的时候,搬去同住了。 一日复一日,我过着最简单、最无聊的日子,怀着对无情的念想,了此残生。 皓儿时常来雍城看望我,公孙玄也来过数次,向我禀报皓儿执掌国政后的情况。 皓儿穿着黯黑镶金王袍,孩童稚气尽去,日益俊朗,颇有王者威仪。 有一次,皓儿问我:“母后,为什么儿臣觉得你不一样了?” 我轻轻地问:“有何不一样?” “母后的眼睛很美,却没有光泽,冷寂孤独。”皓儿又长高了,因为勤于练剑,身板结实,无病无痛,也出落得愈发俊美。 “是吗?”我不在意道。 “母亲的明眸,有一种苍凉的况味,儿臣不懂,母后为什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师父没有回来?”皓儿托腮,叹了一声,“儿臣也很想念师父,师父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转眸,好久没有听到别人提起无情,一旦提起,心中仍然是痛,闷闷的钝痛,慢慢地搅动,痛得抽气。 皓儿感觉到我神色的变化,转开话头,“母后一人住在这里,儿臣不放心,母后,回去吧,好歹儿臣可以陪着你呀。” 我摇摇头,“不了,这儿清静,我不喜欢有太多的人打扰。” 皓儿每次来,都会劝我回去,可是,他劝不动我,千夙也劝不动我。 千夙总是劝我放开心怀,无情已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该沉湎于苦痛之中,不然,死去的人也不会安乐。 如果我可以释怀、可以放得下,就无须躲到雍城了。 公孙玄再次来到雍城看望我,他说今日是先王驾崩的日子,想起当日的情形,他心里不好受,仍然觉得愧对先王。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年了,又到落雪时节,怪不得寒气逼人。 我冷寂道:“先王已死,大人何必挂怀?大人只须记住,竭力辅佐王上。” 公孙玄静静地陪着我,半晌后又问:“玄不明白,太后所说的杀先王是为了‘复仇’,究竟是为谁复仇?” “往事无须再提,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太后不说,玄亦猜得到,或许是太后心中所爱吧。”他淡淡一笑,“太后保重。” 公孙玄缓缓离去,清瘦的身影渐渐远离我的视线。 没想到,皓儿站在殿外听了去,公孙玄刚走不久,他就质问我先王驾崩之事。 皓儿不再是懵懂孩童,而是谙熟国政、聪慧睿智的少年秦王,有些往事,他理应知道。于是,我择要说了一些,从入赵成侯侯府成为舞伎开始,到成为秦王寐姬,接着去吴为质。他在吴宫长大,所经历的屈辱与折磨,无须我赘言,十二年后,吴国被三国联军所灭…… 我并没有说自己真正的身份,更没有说我与无情之间的事,可是,皓儿如此聪慧,早就瞧出来了。他听完我的讲述,悲痛、气愤有所缓解,也许,他懂了我的爱与恨,懂了我的艰辛与坎坷,懂了秦王与我貌似恩宠实则疏离的关系。 皓儿道:“母后,先前你喜欢赵叔叔,后来喜欢师父,是不是?” 我不语,望着被落雪弥漫的天地,苍茫,雪白,干净。 皓儿握着我的手,“母后,儿臣派人寻找师父的下落,但是毫无消息,师父真的死了。” 我仍然不发一言,眼眸不眨一下。 皓儿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急切地问:“母后,是不是父王害死了师父,你才要为师父复仇,害死父王?” 我颔首,声音轻缓,“我从未喜欢过你父王,皓儿,你要恨我,就恨吧。” “儿臣不想恨母后,母后,忘了以往的事,忘了师父和赵叔叔,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儿臣会永远陪着母后。”他揽着我的腰,怜惜地摸着我的脸。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站起身,行往内殿。 “母后,儿臣在这里陪你。” “回去吧,你是秦王,不能离开王宫太久。” 皓儿无奈地回去,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中,遍体冰凉,泪水从眼角滑落。 过了几日,上善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许久未见的无泪,我问他,无情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深深地看着我,点头。 仅有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 幻灭的刹那,整个天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不再明亮,灰蒙蒙的一片。 无泪没有什么变化,一袭剑客黑衣,风尘满面,眉宇间透出疲倦。 他看着我良久,眼中似有怜惜,“为什么折磨自己?无情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折磨自己。” 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我付之一笑,转开眸子。 “你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无泪毫不客气地骂道,“要死不死,要活不活,面色苍白,身子单薄,一阵强风就能把你吹跑,无情见你这样,会开心吗?” “我变成怎样,他永远也看不到了。”我双眸湿润。 “无可救药,你要死,就早点儿死。”无泪气急。 我知道,他说这些重话,无非是激我,要我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再开口,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话,“无情是生是死,都不愿看见你这样,若你想让无情安心一点儿,就振作一点儿。” 我很累,心死了,活在世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我能追随无情而去,我一定会,可是,无情一定不想让我就此离开人世,而是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只是,我可以吗? 我不知道行不行,但是我实在不愿再留在此处。 数日后,我命人传话给皓儿,让他来一趟。 皓儿以为我改变了主意,兴高采烈,没想到我只是要和他共进一餐。 “皓儿,公孙大人会辅佐你,你可以信任他,国政大事都可以和他商量。”我嘱咐道。 “儿臣晓得。”我难得召他来此,他自然欢喜。 “如今还没有人识破你是女儿身,但你还须小心,一旦被人发现,便有杀身之祸。” “儿臣明白,母后,儿臣……觉得女儿身,也挺好的。”皓儿心虚地看了我一眼,立即垂眸,眉目间似有羞涩。 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儿家终究会有女儿之态。当初在吴宫诞下麟儿,我担心吴王见质子是女孩而起杀心,便谎称是男孩,之后一直亲自照顾孩儿。庆幸的是,质子府的侍人无法接触孩儿,始终没有发现皓儿的性别,待皓儿长到三四岁,更容易隐瞒。我告诫皓儿,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子,尤其是洗浴的时候,不要让侍人在侧。 懂事后,皓儿也知道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不能外泄,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女扮男装,以男儿养大,皓儿的性子脾气与男孩无异,没有人怀疑过。 回到秦王宫,能近身服侍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还有千夙打点一切,总算无惊无险。宫中人多眼杂,皓儿沐浴,绝不会有人在一旁侍候。起初是我为她沐浴,后来是千夙在一旁伺候。 发生了这么多事,皓儿的女儿身,竟然没有被人识破,庆幸之余,我亦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皓儿此等神色,我明白,或许是春心初动,有了意中人。 我缓缓一笑,“皓儿,我为你取了一个女孩的名字,雪兮。” “雪兮?”皓儿连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清亮,“皓,雪兮,很映衬,很好听呢。” “你喜欢便好。”这个女孩的名字,早在出生之时,我便取好。 看着皓儿女儿家的神态,我道:“皓儿,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必强求自己。如果你在这里觉得不开心,可以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皓儿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母后为什么这么说?” 我拍拍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记住我的话,皓儿。” 皓儿点头,仍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 我再次叮嘱,“皓儿,你大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喜,怒,哀,乐,悲伤时不要太过悲伤,喜悦时不要太过喜悦,以平常心对待一切,记住了吗?” 闻言,皓儿更是惊疑,皱起眉头,“儿臣记住了,母后怎么了?为什么对儿臣说这样的话?”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母后,你要离开儿臣吗?” 我淡笑,“母后在这里呢,怎么会离开你?” 皓儿将信将疑,然后低首用餐。 之后,我与皓儿告别,紧紧地抱着她,最后一次抱她。 对不起,皓儿,母后终究要离开你了,你不会怪母后的,是不是? 皓儿踏雪离去,骑上白马,那飞驰的身影轻盈而生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及至再不复见。 我释怀地一笑。 翌日午后,我站在殿门处,默默地望着漫天飞雪。千夙端来一碗乌黑的汤汁,我端过来,再望一眼这片寒冷的天地,仰脖饮尽。 千夙接过青铜汤碗,“太后放心,千夙已安排好一切。” 我轻轻颔首,倚在门上,唇角缓缓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白雪皑皑,天地同色。 飞雪迷恋人间,谁用一瞬换取千年? 寒雪落尽,我躺在床榻上,慢慢地死去,变得冰冷。 我终于离开伤心的秦国,去一个宁静、清幽的地方,再不理会纷扰世事。 第30章 :嬴皓番外——雪兮鉴之 母后说,我有另一个女孩的名字,雪兮。 雪兮,雪兮,我很喜欢。 可是,母后变了一个人,微笑不再灿烂,面色不再红润,明眸不再晶亮,她眨眸的瞬间,有一种孤寂的况味,她缓步的时候,步履轻飘、从容不再。母后愈见清瘦,郁郁寡欢,每次我到雍城上善宫探望她,她只是轻缓地笑一下,便不再笑了,就像许久未逢甘露的树木,毫无生机。 母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父王驾崩,她就搬到雍城一人独居,侍卫宫人很少,只有千夙陪着。其实,早在母后救出父王和我之后,就性情大变。 我没料到的是,是母后害死了父王。 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我知道母后喜欢赵叔叔,可是父王对母后多有宠爱,即使母后不喜欢父王,也不至于杀他呀。我从小没有父亲,母后不告诉我父王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我只能自己想象,是否俊美,是否威武,是否睿智。若有一日,我见到父王,一定好好表现自己。 师父疼我,教我剑术,赵叔叔也疼我,就像母后一样宠我。我看得出来,赵叔叔喜欢母后,母后也喜欢赵叔叔,我曾想,如果俊美睿智的赵叔叔变成我的父亲,我做梦也会笑醒的。 后来,我终于回到秦国,见到了父王。父王待我很好,就像师父和赵叔叔一样,教我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教我读书、了解各地民俗风情。嬴蛟将我和父王囚在日月殿,几乎每日都折磨我们,嬴蛟凶狠可恶,欺负我,也欺负父王。当嬴蛟命人打我时,父王以身扑在我身上,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父王待我这么好,我不希望真是母后害死了父王。可是,母后承认了,而且说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我静静地听着母后平淡的声音,心疼、感叹母后的遭遇,虽然不知母后为什么选择成为父王的寐姬,但是我知道母后的选择一定有不得已的缘由。 母后没有说害死父王的原因,不过我亦猜到,应该与师父的死有关。 我秘密派人查探师父的下落,毫无消息,当我将这个结果告诉母后,母后眸光一颤,淡然如水的脸上渐渐弥漫开伤痛。 我所料不差,因为师父死了,母后才要杀死父王,可是,师父的死,真的与父王有关吗? 父王已死,这个世间只剩下母后一个亲人,且母后心情郁结,我不忍心再责怪母后。 我完全没料到,母后早已存了必死之心。 当我看到母后安然躺着、毫无声息的身子,怎么也不相信母后就这么离开了我……母后只是睡着了,瞧,还是和往常一样,宛然如生,面容明艳,母后怎么会死呢?母后只是和我玩呢。 然而,千夙说,母后喝了一碗汤药,已死去多时,应尽快安葬。 我死死地抱着母后,母后会醒来的,母后只是贪睡罢了。 但是,所有人都对我说,母后已经死了。 万念俱灰,我昏厥过去。 醒来后,我恍然大悟,母后昨日那些奇怪的话,是临终之言。 母后,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轻生? 人世间,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很陌生,每个人都不会待我真心,我孑然一身,丝丝恐惧攫住了我。 公孙玄赶到雍城,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向床榻,紧紧皱眉,面容悲痛。之后,他扶起母后,搂抱在怀,抽泣不已。 我惊讶,立即挥退所有宫人。 原来,公孙大人对母后怀有如此情意,难怪全力辅佐我。 之后,我病了一场,缠绵病榻半月才慢慢好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寒冬寒气逼人,那么漫长,永无止境。 我无法从丧母的悲痛中振作起来,任何事都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在宫中待得憋闷,悄悄溜出宫,恢复女儿家的装扮,来到咸阳城中最大的酒家饮酒解闷。 有宵小之辈上前搭讪,甚至动手动脚,我大声喝令他们,没想到这三名恶棍不知好歹,污言秽语地要抓我回去。我正想出手教训他们,却有人为我出头。 臂膀如铁,一招一式皆有千钧之重似的,三名恶棍被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 我含笑致谢,邀仗义相助的好汉一道饮酒。 这位好汉是朝中大将王鉴,在此巧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王鉴武将出身,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硬朗之气,剑眉朗目,耿介正直,稳重内敛,正是我所欣赏的男子,与师父的脾性颇为相似。 “你为何一人在此饮酒?王某在酒馆没有遇见过女子饮酒……”他对我的身份似乎没有怀疑。 “这不是遇见了吗?”我眨眼一笑。 “想饮酒可以在家里,这种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有你这种身手高强的好汉出手相助,我不担心。” 王鉴朗笑,我亦笑。 自从师父离世之后,再没有人陪我练剑,王鉴回朝述职,我便请他陪我练剑,大约两三次。虽然他的武艺比不上我的剑术,不过自从那次在比剑场上见过他一面,我便欣赏他的英勇气概。 一见难忘怀。 许是心中烦闷,许是遇见欣赏的男子,我一连饮酒,直到头晕目眩才停歇。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屋中的侍女见我醒来,立即出去禀报。片刻,王鉴进屋,坐在床沿,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原来,我喝醉了,他扶我回府歇息。 我尴尬地致谢,脸颊一烫,整个身子烧起来。 “府上何处?我送你回去。”王鉴温和道。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必麻烦了。”我心慌地拒绝。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他爽朗一笑。 “我……我叫雪兮。”迎着他温热的目光,我羞窘地垂眸。 王鉴又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雪兮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我曾见过吗?” 果然,他瞧出来了。我稳定心神,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宁和一笑,“人有相似罢了,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此后,他在我这个秦王面前,从未说过试探的话,只是时常入宫陪我练剑。 春暖花开,宫中的桃花开了,绚烂如云霞。 忽有一日,幽禁的绿透公主让宫人向我禀报,她想见我一面。 母后已离世,前尘往事就烟消云散了吧。我在奏疏房接见了绿透公主,丞相与公孙玄也在。 一道王命,令绿透公主幽居两三载。她眉目如画,肤如白雪,行止飘逸,女儿之态十足,当真我见犹怜。如果,我可以像她如此装扮,不知她美丽,还是我美丽? 想想罢了,我是秦王,这辈子都不可能率性而为。 绿透公主跪地行礼,柔柔道:“王上宽厚仁爱,还请王上为我赐婚。” 房中三人皆是惊讶,想不到幽居的绿透公主不想老死宫中,要以婚嫁之名走出这个巍峨的牢笼。不过,她这样的想法与筹谋,也属人之常情。 公孙玄略惊,问:“公主有属意的男子吗?” “请王上为我与王鉴将军赐婚。”淡淡的一句话,是请求,却是大方坦荡的请求。 公孙玄与丞相更是惊讶,而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这个姐姐,为什么属意王鉴?何时心仪王鉴?我应该怎么办? 公孙玄吩咐宫人传召王鉴来此,道:“公主,此事还需征求王鉴将军的意思,若王鉴将军应允,王上自当赐婚。” 言中之意,我明白,王鉴手握重兵,婚娶必须慎重。绿透公主虽无犯错,但其母露初夫人乃楚国奸细,公孙玄慎重对待,理所当然。 “大人,王上,王鉴不会拒绝。”绿透公主清冷道。 “公主莫急,待王鉴将军来了再说不迟。”丞相道。 王鉴步入奏疏房,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绿透公主,神色间有些不自然。 他行礼后,公孙大人道:“绿透公主心仪王将军,求王上为你们赐婚,不知王将军意下如何?” 王鉴立即跪地,抱拳道:“禀王上,得公主错爱,末将大幸。然而,末将已有意中人,只能辜负公主的一番情意,还望王上恕罪。” 绿透公主震惊地望着他,“王鉴,你……” 王鉴抱歉道:“公主厚爱,末将汗颜。” 我想不到王鉴会如此坦率地拒婚,而且直接拒绝了绿透公主的情意。为了心中所爱拒绝公主求婚,王鉴也算痴情。 他的意中人,是谁? 公孙玄为绿透公主安排了一门婚事,将她嫁给一个郡县小吏。 虽然不情不愿,但能够离开王宫,绿透公主还是嫁了。 我想知道王鉴的意中人到底是谁,于是,我又偷偷地溜出宫,在王府门前走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也不敢进门找人。 只是见过一面,他又怎会记得我?他年纪不小,应该早已成亲才是,为什么还未娶妻生子?莫非就是为了意中人? 我越想越丧气,越想越觉得心虚。即使知道了他的意中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难过?还不是要掐灭心中已经萌生的情愫?我这样上门找人,算什么? 最后,所有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我决定离开王府回宫,府中走出一人,正是王鉴。照面之下,我慌得掉头就跑。 “雪兮姑娘……雪兮姑娘……”他一边喊着一边追我。 不多远,王鉴追上我,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跑掉。他掌心的温热,烫得我立即抽出手,羞红了脸,不敢看他。 气喘稍定,他问:“为什么跑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看他,又低下了头。 王鉴拉着我来到街角,嗓音里不掩笑意,“雪兮姑娘,我不知府上何处,一直等你再来,今日终于盼到了。” “王将军在等我?”我有些诧异,却忽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他没说过自己是将军,身为女子的我,又怎会知道他是将军? “你怎知我是将军?”果然,他发现了破绽。 王鉴以研判的目光看着我,我更加慌乱,口不择言道:“我打听过你……” 他逼视着我,“既是打听过我,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我骇然,莫非他对我……可是,他已有意中人,怎么可能? 我轻声道:“我不方便出府。” 王鉴道:“雪兮姑娘府上何处,可以告诉我吗?若姑娘对王某并无心意,就当王某从未说过。” 什么?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我震惊于今日的王鉴不同于往日,直截了当,却无轻浮之气,只见诚恳。不过身为武将,向来直来直去,他会说出这番话,也不出奇。 “半月后,我必须回北疆,假若雪兮姑娘不愿告知,我也不强求。”他有些失望。 “不是……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我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我知道他即将回北疆抵御匈奴,若要相见,还需等他回来,甚至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母后说,他是耿介忠心的国家良将,可以委以大任。若我对他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他应该不会泄露半分。 王鉴道:“那么,我问,你答,好不好?” 我颔首,只见他一笑,“府上双亲皆已离世,是不是?” “是。” “姑娘从小受尽欺凌,长大后才有父亲宠爱,是不是?” “是。” “姑娘身居高位,至高无上,手握生杀大权,是不是?” 我蓦然瞪大眼睛,他竟然猜到我的身份!他竟然早已看透了我! 王鉴目光深深,“王上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事已至此,我无须再隐瞒。我直视着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的处境,往后,将军会如何对待我?” 他微微笑开,“在宫中,你是君,我是臣,在宫外,你是雪兮,我是王鉴。王某不才,只想护心爱的女子周全。” “你……你喜欢我?你的意中人,是我?”我颤声问道。 “自从在酒馆相遇,我便无法自拔。”王鉴凝视着我,目光渐热。 “可是,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无法为你……” “只要你心中有我,便已足够。” 四目相对,深深凝视。他握着我的手,微笑明朗。 半月来,他每日进宫,陪我练剑,或者在内殿闲话家常。我屏退所有宫人,只有他陪着我,下棋、阅书,或者聊起他在北疆抵御匈奴的战役。离别在即,我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他起程前日,我再次溜出宫,来到他的府上。 我不想他离开我去北疆,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会尽快回来。”房中,王鉴第一次揽着我。 “我等你。”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强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周身,我窘得低下头。 他抬起我的下巴,热切地看着我,以眼神询问我。我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有所期待。须臾,他柔软的唇碰触着我的唇,接着以舌尖描绘着我的唇线,轻柔婉转。 我悄悄睁开眼睛,却见他微闭着眼,一脸的沉醉,心中甜蜜。 他似乎看见我在笑,骤然抱紧我,唇上加重力度,吮吸着我的唇。接着,舌尖滑入我口中,肆意勾挑,加深了这个吻。 男女之间的事,我第一次经历,只觉得又甜蜜又羞人,好几次想避开,皆没有成功。 热吻越来越激烈缠绵,他的鼻息越来越火热急促,我感觉到一种酥麻不断地冲击着我,令我绵软无力,依在他怀中。当我觉得脑子晕眩、喘息不过来时,他才松开我,笑望着我。 我再次窘得伏在他的肩头。 王鉴离开咸阳,我站在王宫最高的城头,眺望北行将士和他的身影。 雪兮,等我回来。 王鉴,我会等你。 国政繁杂,虽然天下无战事,然而作为一国大王,需要处理的政事并不少,学习与国政耗费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只有卧床歇息的时候,才能想念母后与王鉴。 他在北疆,过得好吗?可有想我? 又到一年落雪时,王鉴回来了。相思熬人心肠,我们紧紧相拥。 过了几日,他带了一人进宫见我。 奏疏房,我坐在案几后,高高的书简奏疏挡住我的视线。当我抬眸望向那人,我愣了一下,随即迅捷起身,奔向他,握着他的手臂,激动道:“师父?你真的是师父?师父,你没有死吗?” 师父淡淡地笑,不掩重逢的喜悦之情,“我没死,皓儿,你长高了,很有大王威仪。” 我太开心了,一把抱住师父,“师父,这两三年,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师父任由我抱着,拍拍我的肩,“王将军看着呢。” “王上,末将先行告退。”王鉴朝我一笑,自行离去,让我与师父好好叙旧。 “师父,母后不在了。”我松开他,眉目间滚热无比。 “我听闻了。”师父低声道,暗沉的脸竭力忍着悲伤,“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母后杀了父王,之后独居雍城上善宫,因为太过思念师父,一年前,母后饮毒自尽。”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下,为什么母后要轻生?如果母后没有死,现在就能见到师父了。可是,母后以为他死了,我也以为师父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师父死了,母后无法承受,追随而去。 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作弄人? 师父转开身子,眉宇微皱,泪水缓缓滑落,眼中痛苦令人动容。 回来了,思念的人却已不在,他来晚了,整整晚了一年。我知道他有多么心痛,正如当初我无法接受母后离世,他极力克制着,不想在我面前失态。 我熬了数月才振作起来,不知师父需要多久? 师父并无多大变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也不像以前那么强健结实,清瘦几许。 嬴蛟宫变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为什么没死?这两三年他究竟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问出心中的疑问,他一一告诉我。 被嬴蛟打成重伤,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户农家发现了他,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救了他。可是,身上重伤虽然好了,却总也醒不来,他足足昏迷了一年半。一年前,他终于醒来,却忘记了所有,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往。 半年后,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些零星的记忆,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在这些零星的记忆里,有一个女子让他觉得熟悉,好像认识了很久。渐渐地,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关于这个女子的记忆也愈加清晰。他离开农家,找了一个大夫给他瞧病症。 大夫说,他的后脑被重击过,可能这就是导致失忆的原因。 他连续喝了半年的汤药,终于痊愈,也想起了所有的事。 可是,终于找到他的无泪叔叔对他说,母后已经死了。 他不相信,回到咸阳,找到王鉴,进宫见我。 得到我的亲口证实,师父的心也快死了吧,正如当初母后心死了一样。 假若母后坚强一点儿,再坚持一年,就能够与师父重续前缘,可惜,母后万念俱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很明白母后当时的心境,如果王鉴有什么不测,我也会心死,也会追随他而去。 哀莫大于心死。 秦王宫,是动情之地,也是伤心之地,母后不在了,师父也不想留在此处。 师父向我告辞,我苦苦地求他留下来陪我。我自私地留下唯一一个亲近的人,自私地不让他离去。因为,在我心中,师父就像父王一样,在他面前,我是皓儿,而不是秦王,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师父也像当初的母后一样,郁郁寡欢,不苟言笑,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偶尔笑一下。 我终究留不住师父。 半年后,师父辞官离去。 离别前,师父告诉我,他居无定所,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也许会回到山上他师父春秋老人的木屋住一阵子。 “师父,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会,你派人找我,我便会回来。” “师父,母后去了,只有你和王将军待我最好,你答应我,待我老了才离开我,好不好?” “好。” “师父要说话算话。”我担心师父会步母后的后尘,以此让他明白,不要轻生。 我紧紧地抱着师父,眼眸酸涩,泪水潸然,“师父,保重。” 师父拍着我的肩,“皓儿,你要勤练剑术,我会回来看你有没有长进。” 我重重地点头,目送他策马冲出宫门,及至一人一马消失不见。 离别,总是伤感。 母后与师父刻骨相爱,却落得如此结局,而我与王鉴呢?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我不敢想象,若有一日王鉴离开我,我会如何。 母后与师父不能携手到老,想必也不愿看到我不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吧,倘若我想与王鉴在一起,必须有所决定。 王鉴,又要回北疆了,我对他道:“若我舍弃一切,你是否愿意随我远去?” 他有些惊讶,随即释然,“倘若你愿意为我舍弃,我自然抛下一切随你远走四方。” 我笑了,“待我安排好一切,我们便离开这里,寻一个隐秘之所,避世隐居。” 王鉴揽着我,“还需等待多久?” 我笑而不语。 这一等,便是一年,因为我不想辜负母后的期望,尽力做一个英明有为的秦王,然后,飘然远去,从此,秦国的一切,与我无关。 我传公孙玄到奏疏房,告诉他我的想法,他闻言,激烈地反对。 “王上虽然尚幼,但是假以时日,王上必定成为一个英明睿智的王。”公孙玄高声劝道,声音里隐约有气。 彼时,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显喜怒,除了母后离世的那日,他悲痛得痛哭流涕,整整两个时辰没有缓过劲儿来。今日听到我要退位,他激动得提高了嗓音。 他又道:“王上退位,何人即位?王上即位不久,若是退位,朝野必有动荡,请王上三思。”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退位,早已备好应对之策,“寡人三思过了,大人,寡人无法成为你心目中的大王,无法为我秦嬴氏诞育子嗣。” “为何不能?莫非王上有隐疾?”公孙玄疑惑地问。 “不是,大人无须再问,寡人心意已决,大人无须再说。” “王上,太后一再嘱咐下臣全力辅佐王上,下臣自当竭尽全力,而王上也应当遵行太后遗愿,勿有它念。”公孙玄略有着急之色,不得已抬出母后说服我。 我站起身,行至他面前,“母后临终前对寡人说: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必强求自己。如果你在这里觉得不开心,可以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大人,母后说这番话,就是让寡人不必强求自己,只须做回自己。” 闻言,他知道我去意已决,无奈地问:“王上欲传位于王子战?” 我笑,“或许王子战比寡人更适合成为万民敬仰的秦王。” 最后,公孙玄不死心地问:“王上可否告知下臣,为何会有如此决定?” 他对母后的情怀,绝非一时意气,自母后与我回到秦宫,他对我们多有照拂,也许我应该告知他真相。我心一定,道:“大人,试问一介女流,如何为我秦开创万世基业?” 公孙玄瞠目结舌,眼睛睁大,之后慢慢缩小,明白了。 他轻轻叹息,摇头道:“想不到太后对我秦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太后临终,也不愿告诉下臣真相……” “大人待母后的情意,寡人明白,大人可以告知寡人你与母后之间……”我想知道,公孙玄为何为了母后孤独一生。 “王上真想知道?”公孙玄满目怅然,怜惜、沉痛一齐涌上眉宇。见我点头,他沉声道:“假如下臣没有拒婚,也许你母后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他缓缓道来,声调抑扬顿挫,朗朗动听。 我知道了,原来母后是卫国公主,年仅十五便国破家亡,遭受了灭族亡亲之痛。之后,母后怀着满腔仇恨前往邯郸,成为赵成侯府上的一名舞姬,才会成为父王的寐姬,才会去吴为质,才会遇见师父与赵叔叔,才会回到秦国……才会与师父阴阳相隔。 我理解了母后所做的一切,心疼母后肩上的重任、心中的沉痛,理解了母后在凌辱、坎坷面前的才智与豁达,心疼母后最终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当年,如果公孙玄没有拒婚,也许母后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可是,在母后的一生中,国破家亡是注定的,无法避免的。即使母后是公孙玄的妻子,也会有另一条坎坷之路等着母后。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命,谁也无法预料,母后能做的,就是忠于自己的心,我能做的,也只有忠于自己的心。 母后,你的辛苦不会白费,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活出最真的自己、最幸福的自己。 王子战奉召回咸阳,对于我的传位,大为震惊。我知道他不解我的做法,便对他说:当秦王太累,我的脾性不合,因为我只想四处周游,与所爱的人过着最简单、最舒心的日子。 嬴战,我同父异母的二哥,相较于嬴蛟,深谋远虑,满怀抱负,懂得收敛锋芒,在形势不利的时候,避祸他方。假若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我卸下重担,两袖清风地离开咸阳,与王鉴一同云游四海。 大将军王鉴,一旦离去,便是朝中一大损失,不过,新任秦王已重用他的族弟为大将军。 策马奔腾,红尘滚滚,快意潇洒。 夕阳西下,长空红锦,云海翻涌。 我们共骑一马,他搂着我的腰,“雪兮,在酒馆相遇,我就认出你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笑问。 “我一直觉得,无论是太子皓还是秦王嬴皓,容貌太过俊美,女子之秀六分,男子之概四分。我在想,如果你有一个姊妹,应该是个大美人。” “原来你对我早已不敬。”我哼道,撇撇嘴。 “没有不敬,我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的剑术,之后才觉得,作为一个男儿,你长得太秀美了。”王鉴笑呵呵道,“我在酒馆饮酒,一见到你,我便断定,你就是王宫中的秦王。” 我回头瞪他,“因此你才仗义出手?” 王鉴在我耳畔道:“别的女子,我也会出手。你嘛,我就直接抱回家了。” 我睨他一眼,满脸通红。 他在我的腮上落下一吻,然后,转过我的脸,吻下来。 秦王嬴战,比我这个秦王,果然好得多,勤政爱民,富国强兵,国势愈发强大。 十五年后,嬴战以天剑为号令,分别发兵伐赵、楚,战事再起,烽火连天。 赵、楚灭亡,秦国统一天下,是为“大秦”,开创新的时代。 第31章 :无情番外——携手归去 晚霞绚烂,肆意燃烧。 肌肤光滑白皙,一只手掌抚着女子的肩头,慢慢滑下…… 女子眸光迷离,粉唇轻咬,分外诱人…… 她的指尖从他的下腰处缓缓向上划动,激起他阵阵的战栗…… 在极致的快意中,他紧紧地抱着她,与她融为一体。 近来,他时常梦到这个女子,梦见自己和她欢爱的场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和她如此亲密?还有其他零碎的梦境,当中也有这个女子,他觉得她很熟悉,好像相识已久,共同经历过一些事,但是,他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与身份,也想不起自己是谁。 他很苦恼。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只知道是大叔大婶救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因此他只能留下来,为大叔大婶做一点儿农活。 后来,他想起更多的往事,记起更多的人,只是还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身份。 他看见自己被人打,看见坏人狠狠地打她的腹部,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子言笑亲密,看见她蹲在空旷的冷殿悲伤呜咽,看见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个女子,让他觉得悲伤、心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呵护……她究竟是谁? 他在想,他和她,或许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恢复所有的记忆。 如此,他找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连续喝下大夫熬制的汤药。所幸的是,他丧失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终于记起,那个女子,是自己所爱的,也是自己一直守护的。 他是无情,天下第一右手剑客,无情。 其实,他原名叫做夜枭。 师父说:要成为天下最好的剑客,必须绝情绝爱,不能怀有恻隐之心,不能有妇人之仁,更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微末的好感,因为,对剑客来说,那是致命的。 因此,师父为他取名无情,为师弟取名无泪。 他正要赶去咸阳,却遇见了无泪。 两年多来,无泪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一直在找他。 可是,无泪又告诉他,当今太后驾崩,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寐兮死了! 不,不会的,他都没死,寐兮怎么会死? 无泪是骗他的,他不相信。 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咸阳,请王鉴带他进宫,可是,当今的秦王,嬴皓,他的徒弟,也说寐兮死了,的的确确死了,而且是因为不堪思念的折磨而饮毒自尽。 寐兮真的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记起所有的事,他终于回来了,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 寐兮,为什么要轻生? 他后悔自己来得太晚,悔恨自己不尽早恢复记忆,无尽的悔恨,无尽的伤悲…… 寒气砭骨,遍体生痛。 他竭力忍着身心的悲痛,却止不住泪水的下滑。 每每徘徊在荣华殿,无情都会想起寐兮的一言一笑,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当他知道她也是师父的徒弟,便对这个小师妹无端地产生了怜惜。虽然知道她是天下人口中的艳姬、是秦王的寐姬,但是他知道她不是那种淫荡的女人。 之后,在邯郸公子府再次遇见她,他便再也放不下她。 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深究,只是觉得,他必须保护她和皓儿不受伤害。她明艳娇美,他觉得无可无不可,她才智过人,他觉得理所当然,她豁达明朗,他觉得她很好相处,这些都不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也许,她为他解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让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值得他付出生命守护她。 或许,真的仅此而已。 喜欢,一瞬便是一生。 她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他,除了感叹上天弄人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皓儿不希望他轻生,步寐兮后尘,他明白皓儿的恐惧,答应皓儿好好活着。 他向寐兮告别,站在她的坟前,默哀。袍袂飞扬,鬓发凌乱。 铅云堆叠,天空阴沉,乌鸦惨叫,盘旋着不肯离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无情知道,除了无泪,没有别人。 “你打算去哪里?”无泪站在他的身侧,黑袍亦随风扬起。 “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无情低声道,始终注目着墓碑。 “她看不开,你不会也看不开吧。” “很难说,假若我哪天不想再看见你,便一剑了结自己。” “如果哪天看我不顺眼,咱们打一场,我会亲自了结你。”无泪淡淡一笑。 “那先谢谢你。”无情侧眼看着他。 静默片刻,无泪又道:“寐兮临终前几日,我见过她一面。” 无情盯着他,眸光微亮,“你对她说什么了?” 无泪望向远空,神色惘然,“她熬得很辛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怎么说话,声音冰冷。” 无情哀痛道:“有时候,我宁愿她喜欢赵慕多一点儿,也许就不会轻生了。” 无泪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水光晃动,“我不该离开……我应该在雍城看着她……如果我看着她,她就不会……” 无情拍拍他的肩膀,“可惜,寐兮至死都不知你对她的情意。” 无泪惨淡一笑。 无情叹息,“即使你看着她,她决意轻生,你也阻止不了。” 无泪也叹气,“我数次在上善宫看着她,想不到过了一年多她仍然想不开……我四处找你,得知她驾崩的消息,立即赶到雍城,可惜,终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最后,两人策马离去,乌鸦的叫声不绝于耳。 无情在心中对她说:“雅漾,我会回来看你。” 离开咸阳后,他随着当年寻剑的路程走了一遍,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感受,似乎寐兮还活着,还对着他笑。 半年后,赵慕派人召他进宫。 在寝殿里,无情见到赵王。短短两三年,赵慕便苍老了十岁,面色苍白,眼眸仍然漆黑,却已无神,相较以往,少了锐气与意气,神采不再飞扬,就像是一个垂垂老者,佝偻着身子,似有隐疾在身。 无情默然站着,等待他开口。 赵慕咳了一声,行至他跟前,挺起胸膛,“想不到你竟然没死。” “上天怜我。”无情冷冷道,“不过我宁愿我死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赵慕骤然抓住他的衣襟,“既然你没死,为什么不早点去见寐兮?” “我丧失了记忆。”无情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发泄。 闻言,赵慕呆了一呆,松开无情,神色悲寂,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却已无泪。 半晌,他沉痛道:“如果没有丧失记忆,寐兮就不会饮毒自尽了。” 无情静默,无言以对。 他知道,寐兮离世,赵慕也很悲痛,也心痛如死,他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虽仍俊美,却无洒脱之气,不再是以往风度翩翩的公子慕了。 “无情,你知道吗?是我害死寐兮的!是我……”赵慕手指着自己,一字,一字,从唇齿间挤出来,“你是不是要为寐兮复仇?杀了我……杀了我……” “你想死,可以一剑了结自己。” “我告诉你,嬴蛟宫变,是我教的,是我的阴谋。”赵慕的眼中交织着恨意与伤痛,“因为,寐兮选择了你,我要你死。” 无情震惊地睁开双眼,拳头慢慢握紧。 赵慕笑起来,目光悲愤而阴险,“寐兮离开我,回到秦国,为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叫我怎么甘心?无情,寐兮还是爱我的,你不知道吗?” 无情淡声道:“我知道。” 赵慕咬牙切齿道:“你不介意,我也不会介意,可是她选择了你,因此,你必须死!可是,你死了,你与她的孩子死了,寐兮满腔仇恨,她要复仇……她答应会回到我身边,我就让她回秦复仇,想不到,她知道了我与嬴蛟的阴谋,她恨我……为了你,她不肯回到我身边,宁愿待在秦王宫也不愿回到我身边……” 无情震住,恍然明白:寐兮不是不愿回到赵慕身边,而是不知如何对待他,爱恨交织。 “我不明白,寐兮明明爱我,为什么不回到我身边?为什么我比不上一个死人?”赵慕不甘地质问。 “秦王死了,皓儿即位为王,她宁愿一人在雍城独居,也不愿见我一面。” “直到死,她也不愿见我……”他低声吼出,呜咽似狼嚎。 赵慕让千夙试探过多次,寐兮根本不愿别人提起他,更别说是相见了。 他笑,又似在哭,“千夙上报说她饮毒自尽,我赶到雍城,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无情,你知道我多么心痛,多么懊悔……” 他站在她的坟墓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了三日三夜。后来,他吐血昏厥,被下属带回邯郸,才捡回一条命。 他的身子,每况愈下,他知道大限将至,渴望早点儿死去,就可以见到寐兮了。 无情同情地看着赵慕,对于他的哀痛与懊悔感同身受。因为寐兮的离去而变成这副模样,他也不想,可是能够自控吗?如果他能自救,便不会无法放开心胸。 他是赵王,赵国需要他,如果他再这样下去,赵国堪忧。 无情决定让他振作起来,“即使寐兮不在了,也不希望看见公子慕变成一个整日自怨自艾、荒废国政的人。假如你决意如此下去,还是尽早了结自己,不过我相信寐兮希望看到一个英明有为的赵王。” 赵慕愣住,若有所思。 无情揪着他的衣襟,瞪着他,“你不知道寐兮为什么离开邯郸吗?我告诉你,因为她爱你!” 无情在荣华殿问寐兮为什么离开赵慕,如今,把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赵慕,总算为他解了困扰多年的心结。 赵慕被无情的话震得愣愣的,“因为我选择了王位,寐兮便离开我?” “寐兮和皓儿的身份,迟早会大白天下,她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和软肋,就离开了你。” “可是,她为什么回秦?” “公子慕的密探遍布天下,她能躲到哪里去?” 赵慕怅然不已,愈发哀痛。 眼见如此,无情自行离去,希望他能够不再执迷不悟,放开心胸。 无情四处游荡,对周遭的人与事,漠不关心。 大半年后,他上山,回到师父的小木屋,也就是他与无泪习武的地方。 抵达木屋的时候,天色渐暗。 山林中弥漫着灰蒙蒙的暮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他看见那熟悉的三五间木屋被雾霭笼罩,一片迷蒙,却不是多年荒无人烟的景象,而是簇新簇新的,似乎有人住在此处。 难道无泪也回来了? 无情缓步走上前,望见一人从屋中走出来,女子窈窕,身穿粗布麻裙,面庞光洁。 她看到他,待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他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地揉了揉。再看一眼,她仍然站在那里,美如轻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神色似有变化。 他没有看错,是她,是寐兮。 他箭步上前,止步,两两相望。 眸光如波,死水微澜。 无情缓缓伸臂,握住她的肩,触摸到她温热的身体。 下一刻,他拥她在怀,紧紧地,死死地,不让她像一阵轻烟飘走,不让她再离开自己。 “雅漾,真的是你吗?” “无情,你没死……” 他使劲地摩挲着她的背,再次确认怀中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而不是臆想。 她竟然没有死,竟然还活着,竟然在这里相遇,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欣喜!惊喜!狂喜! 他松开她,四目相对,双双泪流。 “无情,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雅漾,原来你也没死。” 再一次,他们紧紧相拥。 之后,他抚着她的脸,她也抚着他的脸,说起为什么隐居在此的缘由。 她生无可恋,厌恶秦国所有的一切,决定离开咸阳,来到师父的小木屋隐居,因此,她配了一剂汤药,喝过之后,三日内如同死去一般,脉象全无,全身冰凉。待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千夙会开棺扶起她,她趁着夜色悄然离去。翌日,空棺下葬,神不知鬼不觉。 后来,千夙去了哪里,寐兮也不知,山上的小木屋,只有她一人。 无情也说了自己的经历,两人皆感慨万千,互道衷肠。 “上天待我们不薄,雅漾,往后我们便住在这里,一世安宁。”无情揽着她,始终不松手。 “好。”她柔柔一笑,依偎着他。 他轻轻吻着她的唇角,眉宇间含着幸福的微笑。 他们站在山巅上,仰望璀璨星空,俯瞰壮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