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祈舞》 第1章 山神祈舞 作者:极限一掌内容简介: (2月14完结,确定出版!)小青年蹦蹦跳跳上山去,被截胡了嘤qaq百谷被献给山神,独自上山去。可山神并不是一位。还有其他人在。不要期待过高,h文罢辽。微博:撞羽limx——————2月16日新增,《山神祈舞》确定出版简体!第1章 西南有高山,山有杳冥间。神仙不可见,满目空云烟。百谷去深山,道路阻长,满目云烟。出嫁的衣裳披戴在身,手脚不利索,要从妹妹的身上穿到自己身上,还需加二尺布。前天神婆指挥着老阿嬷们给他连夜加长了衣角,绣花,今日清晨做出来,套上,梳了头发,就急急地赶他走。他爹连续几宿没睡着,当天提着饼和腊肉送他出寨,一路无话,前后不知要嘱咐些什么,都像废话,都是多余。只有踩在草上的两双脚步踩得乱了心神,等到了河水湍急的渡口,船夫在抽烟,不肯上路。“水哇哇大么,怎么走,不走。”他爹心想是能多留儿子几天,怪好,但又怕神婆不许:“他要去岱耶的山殿里,七月中旬要到的。”“那是山神,”船夫躺在舢板上不起来,“过这里,让河伯带带你么。”两个人望着大河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回头?回头还是要去的,早晚要去,晚去了山神发脾气,落了栽秧没的效果。百谷上前一步:“叔行舟多年,急水暗流哪个不清楚,为何今日不出?”船夫看他一眼,坐起来:“河伯封水,使鲤鳝开口通报我等,渡口皆不能行舟,渔船也不得入黎水十里内。”百谷:“那你便载我至黎水十里处,我自想办法去。”他爹扯他:“不然今日算了吧。”又问船夫:“封到何时?”船夫答:“七月十五。”他爹一拍掌:“坏了,河伯是为岱耶封水的,我们晚了几日,封到寨口了。”船夫抱着手看他们爷俩:“也不是不能成事,给我多点银子么。”百谷便给了,跳上筏子跟他爹辞别:“回去吧,带我妹妹去,她这几日被梦魇住,醒了不能没人在。”船夫收拾起竿,一支一推就离了岸边,他爹抱着包袱看着他颠簸地变远,变小,心里揪紧了,忽而才想起来,大叫:“饭在这里呢,带走!”他噗通跳下河,水立即没了大腿湿了一半的衣服,伸着手去给儿子送饭;船夫也使劲往回划,奈何浪头大,两边都不稳,溅起多少浪来。百谷唤:“莫来了,我路上采点果子菌子也饿不死!”船夫伸了竿子想捞住他爹,结果他爹把饭盒提手套在了竿子上,左右交叉系住,自己则头一沉,潜进了河里,忽地就没人了。“你去哪儿!”百谷抓住包袱跪在筏上看水底,还把头也一同潜进去:“一把年纪了,疯什么疯!”黎水激荡,回旋,推阻,不住涌起落下打湿了筏子,船夫技艺高超地稳住平衡,还是被推远了。好在过了一刻,百谷看见他爹浑身湿透爬上了岸,胸膛起落不住喘气,给他挥了下手。“我走了!”百谷喊,“你们忘了我吧,给我妹再寻个娘来,再生个小子!”河把他带得更深,去往水中之水,山麓的腹部。百谷的额发湿了,满脸是流淌的水滴,分不清哭没哭,他扶在筏子上看天阴得蒙蒙亮,雪山山头积累着黑云。前几日才从洛阳带着攒下的银子回来探亲,再离开,却是要绕行到另一边与众神接壤的土地了。从繁华的东都,去往深山里的庙宇。河水哗啦作响,扰耳困顿,船夫偏偏要压过这声响,唱起歌来:“西南有高山,山里有神仙,不若神仙无慈悲,唤尓上贡换命安,山之东来献黍米,山之西来献美玉,山之北来献牛羊,山之南来有茶香。问至我家献若何,家有小女名采秧……”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百谷想,只要出了渡口,在哪个位置上山都能进去。哪知船夫胆小不肯深入,生怕河伯报复,拿了银子才行五里就把他放到一处汀岛一走了之,简直是任凭其人死活。这里不仅不通山,还四处皆水,他等了一日待潮落,夜里反而上涨得更凶。小岛变狭,草木淹没,每刻都在限制脚步,使他小寐时间都几几战兢。夜中时,更是到了只能堪堪纳一人两脚的地步,河水流得他绝望,想了爹和妹妹整十个时辰,心中死灰,气脉虚脱,一阵冷风含着两岸的瘴气吹来,不禁浑身颤抖,歪头坠入其中。他立即连续被暗流吹得浮沉跌宕,波面晕眩,眼目昏花。百谷使劲力气向着天空怒吼三声——月亮出来了,他指着那一盘玉壶怒骂:“为何生我族人,又灭我族类!天不公,地无道!”他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咒骂上,哪怕水来卷卷,山来倾倒。彼时,有一只轻舟恰巧使过,挂在船头的星点油灯如梦中之火,听到他呼喊便掉了个方向,唤道:“可是有人落水?”男人声音洪亮雄厚,显得河水声都小了许多,百谷燃起活下去的希望,伸手拍击水面,着急喊着:“这里,船家,人在这里!”轻舟速度极快,行动迅捷,掠过身旁时,他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拉扯上船,浑身已完整地湿透,好在没呛多少水,歇了会儿,喝了几口船夫的米酒,渐渐缓过来了。“小兄怎么在此地落水,” 第3章 津滇身上漫溢着的男性气概,是百谷从别人身上没见过的。寨里所言的强壮,肥头大耳脚力强健,能下地干活从不言累,或赤手与山中野兽搏斗,带回漂亮的毛皮,个个皮肉糙实却不美。长安的强壮,是裹在锁甲里的禁军,是跃在琉璃瓦上一闪而过的侠客,在百谷眼中如浮光掠影,无法真实地触及。都城谈吐文雅的名仕,家乡会唱山歌的郎君,俊则俊矣,缺了几分耐力灵活。他今日被人搂在怀中就开始脑热耳鸣,不分左右,尤其被吻了两回,舌头被人含着,吸着,嘴唇咬破,只知应付,眼睛不断震动着,反而被那既俊美又宽背窄腰的河伯讥笑:“百谷真的懂?莫不是拿话柄勾/引我吧,罢了,还是我自己揣摩。”津滇又揉又抱,不知如何下嘴,但只是这样生涩的、拙劣的,但是热情的、真实的动作,就能渐渐引燃自己的欲/火。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终于,百谷见津滇的手探进了自己衣服底下,两手一掐捏住腰,被这样的男人深深抱住,紧紧相贴,百谷何尝不有第一次的紧张和羞扭。掌心的热度烫着了他,皮肤上起了一层抖不掉的淤麻,他想走了,立时逃开,不要被这样的神弄的乱了心,不像平时的自己。于是百谷按开他的手腕:“不……”“什么不?”那男人不由分说的眼神看他,气息充满野性,想侵略一切靠近的人。百谷话到嘴边,却说:“慢些,津滇,慢些,我好热。”“我也热。”津滇拿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让他摸怀里的肌肉:“你也来摸我。”双手搭在平滑的肌肤上,百谷看着他期待的双眼,把手慢慢按下去,干惯了粗活的手掌没有那么敏感,捂了一会儿才有知觉,觉得他浑身森凉,觉得他血肉火热。每块肉都结实地长在骨头上,骨头也美,肩膀上的弧线,锁骨的突起,脉搏在胸口擂动……传递到了手心里,百谷忽然从地上起身抱住他:“津滇,若你真能保佑我寨,那冷酷的山神,我便不去寻了。”“原来你是小看我。”津滇笑得时候喉结发出震颤,把百谷被水粘住变乱的头发用指头梳开:“区区一寨而已,我看守的可是千万里河川。”两人又去亲吻,百谷现在能好好地体验这种强烈的感情了。跟一位之前完全不相干的男人交握十指,被他在野地里压住,心跳得快,那便快吧,炸裂胸膛才好,放弃抵抗互相触摸。他觉得浑身起了烈火,烧得呆头呆脑,声音发抖:“我包袱里……带了一小罐猪油。”津滇心想着猪油用来做什么,解开包袱之后就清楚了,油罐旁边还有一截用木刻的杵,通常当地人碾磨花椒便是用这种器具,但它特意雕了一个凸起的圆头,便像极了身上的东西。“百谷的心思我已晓得了。”津滇亲他的脸:“今夜不让你后悔,要让你快活。”百谷脸热地脱下最后的衣裳,向他慢慢打开膝盖。跟本地人不同,他直到腿根里的皮肤都生得白嫩细腻,因为做着早起晚睡的生计浑身薄薄一层肉,青稚的身体里有灰粉色的入口。“不要盯着了,你不要再……”他又合上腿,不让津滇再看他股缝,“我自己来吧。”河伯有力的手腕又拉开他的大腿,像拉开一双桨,拨开水面。男人的脸埋在他的鼠蹊部舔着那一处凹下去的肉,舔不尽兴又咬了一口,用坚硬的牙齿折磨着身体的软肋,使得百谷已微微苏醒的阴/茎又受到刺激。“嗯……”百谷轻呼,锁紧身体,看他又移动着头去舔肚脐之下,弄得一片又湿又痒,手在他没有肉的胸口上胡乱地揉着,节制地掐着,春潮把他浸软了,只能仰着脖子吸了两口气,一切都随对方心意而来。百谷用手指沾了些冻住的猪油,抹在那截削好的木头上,涂匀了,又去够着股缝里的那一处褶皱涂满,后/穴窄小,还没遭到过异物入侵,紧闭着房门。津滇捣乱似的不让他好好伸进手指扩张润滑,偏要自己来做:把百谷两条瘦腿折在左臂上,让他屁股抬高,又去看令百谷难以启齿之处,目光打量,用指尖探测。“让我弄,把它打开,是吗。”百谷咬着下唇点点头。“原来是这处,”那河伯拍了拍他屁股,“模样生得俏,屁股也翘。”百谷自知身体不能跟他比:“河伯莫说这种话了。”“又唤我河伯了?津滇二字若聱牙,百谷也可称我为情郎么。”这不是更难出口么!百谷腹诽着,自己的两瓣屁股被他打开,小巧干净的后/穴闯入了带着油脂的手指头。体温自然地化开油,手指越往里钻越热,油滋润了干燥的肠底,又滑出几滴落在草地上,声音清晰可闻。津滇放下他的腿,把木棒顶进两腿间,刚挤进一个头,转了圈儿,百谷就变了表情,猛地抬起了腰:“痛,好痛!”“这么个活,只能如此了。”津滇的大手摸着他耳垂,“谁叫你削得粗。”百谷捂着脸,手缝里看见漫天的星星,看见低垂在江边的月亮,看见津滇的眼睛笑着看他,张口道:“我心想着,神明的……自然……”津滇喜欢他这模样,心里喜笑,就把那木棒拔出来,问他说:“你信不信我。”“我信……”“那便交给我。”“好……”他嗫嚅出声:“交予你。”津滇揉了两把裤腰凸起的地方才解开裤带,直言憋死了。夜里看不清,好似他拿出一团轮廓粗大的长物要塞进腿里,吓得百谷两手抱着他的背:“你,你……”“要情郎如何?”自己刚说了要信他,不可反悔,百谷不好再推拒,转而说:“再摸我多些,背上被草茎压得难受,土里泛潮。”津滇在他耳边笑着,声音低沉有力:“你是要急死我了,好宝贝,且忍忍吧。”随即边是揽着百谷的腰身拂去沾上的露水,边把赤露的男根朝他的后/穴捅进。青年以为要被塞破了,死死咬着下唇收紧肌肉,然而打开他后/穴的力量不是那么突兀,比木头做的假势还轻巧地塞入进来,有可以忍耐下的胀而已。“嗯……进来了……”舒服的感觉让他仰起脖子,放松穴肉,虽然奇怪看到的轮廓可比刺入身体的东西大,但进来后的滋味并不难捱,只有兴奋。他在同一位神明做/爱,本该神圣,却被带在无人可至的水旁私媾。百谷淫/欲所驱,大着胆子去摸河伯留在外面一半的男根,更加疑惑:“是这个插进来的么。” 第5章 他一动弹,让粗大的男根又往里进了些许,顶得自己要瘫了。津滇见到此人,却先笑了一笑,不慌不忙脱下大氅披在百谷头上,避也不避,肆无忌惮地给他看着怀中美人的脊背:“原来是岚间,许久不见,喜欢看你兄弟的房/事了?可还喜欢嫂夫人?”岚间本来盯着百谷瞧,看脸被衣服遮住,才转了眼珠看他:“原本,不忍打扰。”声音也是冷的。百谷蒙在衣服里,想他应该是跟津滇相反的人。“还有什么但是?夫妻行/房个中趣事不便让兄弟知晓。”津滇笑看他:“小心吓坏嫂夫人了。”岚间不为所动:“我奉岱耶之命将他新娘寻回,见我兄怀中之人,与描述最相近。能否让我见一面。”津滇嗤笑:“我弟怎么像个传话筒?”岚间像个假人一般重复着:“让我见一面,不是的话便走了。”百谷最紧张,为何岱耶没见过他还要寻他,他坏了规矩,跟别人好合,会被处死么?而且衣服只能盖住他的脑袋,那与男人身体相连的部分还是向人展示着,他与河伯正在做什么,一目了然,连说谎的机会都没有。河伯依旧笑着:“我弟,怎如此轻贱自己。”岚间不欲争辩:“给我一见。”“我这兄弟啊。”津滇吻着百谷的耳朵尖儿:“大概是你们最不喜欢的神。”他把百谷身上的衣服往下揉搓,盖上屁股和大腿,渐渐露出后脑勺,白嫩的脖子,瘦的双肩,还有上面粉色的咬痕,一点点在岚间眼前现出来。“你们寨里人上山打猎,采菌,找些野果,多有进了山里再也回不来的,多半是进了雾,迷失方向,跌下山崖摔死了……这是谁做的呢。”这是真的,相连的几个寨子总会流传着“鬼雾”的传说,那雾不分季节地游走在山中,有时会追着人,拖着腿,扔下山脚。津滇继续刺激着岚间:“这么做的,是雾野之神吗,是个索命的鬼吧?值得供奉吗,不如……荒毁他的庙宇,抹掉他的名字,让他与孤魂野鬼同列,再不得进入众仙之中。”岚间看着他的哥哥,一时无话,风寂无波,百谷都以为人走了,刚要回头,被津滇摁住。津滇又问:“你辩驳吗。”岚间没有被触怒,嗓音依旧淡淡地:“不辩不驳。”津滇舒服地侍弄起百谷的发梢来,青年一头乌黑的长发,攥在手里柔顺服帖,像他人一样。“那我弟现在,自持何等身份,来跟我要人呢。”岚间开口:“我兄虽为河伯,但发源在那万山之巅上,以千年雪汇融,按理,也应从山神岱耶之命令。”“那又如何,河流的命数便是离开原本的山脉,奔赴向东至无限海,从不回头。”津滇从来看不惯他弟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加重了字音:“每一条河,都不会回头。”百谷深爱他豪迈气概,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把头枕在他颈湾里。岚间看得此情,见是二人互相倾心,深感有些不妙:“你抢他的人,我帮不了你。”河伯哈哈大笑:“何须你帮?我弟莫惹我发笑了。当初你我二人已割席断义,就不要再假惺惺说些帮不帮的话。”这一时,岚间的眉峰才一动:“人祭不同其他村民,岱耶所要的是虔诚之心,况此人是自愿前来,意义非常。”河伯的东西埋在百谷里面许久未动,说了会儿话有些难耐,重新把人抱起来插了两下,百谷被他突然一动刺激到,长长呻吟破口而出,又想起是被人看着,顿时捂紧嘴巴。岚间见他不拿自己当回事,无可奈何。问他:“你还有话没有?”“有。”津滇看着那雾野之神,诚心发问:“你要跟我一起吗。”岚间不再回他,轻点脚尖,翻身一跃投入雾霭,雾淹没了他,他也带走了雾,不多时河面上干干净净,太阳便出来了,晒的人皮肤暖和和。“别怕。”河伯同百谷说:“我护你。”————弱攻也是攻啊第4章 他们在汕乡岸边多呆了几日,这里本是小城,因为一个三岔口的水道而连接了周围四五个边寨水乡,有出产的各家各族自发聚集在此,形成了一个繁忙的贸易水集。每隔七日就有一个热闹早市,人人前来购置数日的吃住需用,连河伯封水这样的吩咐也不能遵从了。河伯自己也不想封这里的水。满载吃食、手艺和货物的船只往来不绝,将宽阔水面挤得船舷相擦,得是在细窄水巷里撑船经验丰富的好手才能保证畅快通过,又能博得叫卖的好位置。花哨的新娘服不能一直穿着,津滇带着百谷泊入水上集市,给他买了一套靛青侗布的对襟短衣统裤,在袖口领口绣了趟凤凰花花边,项戴银圈腰佩彩布,像个富户的小儿子一般俊俏。百谷还想要个饰着绒球的包头巾,但津滇执意要为他梳发,插上朵银花,又取了一件带帽的罩衣披上,遮住了长发。百谷玩着自己的银耳环低语:“这不男不女的……”津滇把他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哪有,在我眼里美得很。你长发好看,不要包起来。”百谷心里暗喜,嘴上还是说:“谁知你话里真假,整天故意哄我高兴。”“哄你高兴是应该,话也是真的。”津滇立刻就要吻他,百谷推拒,二人闹得小船磕碰到并行的卖花人,差点把一船的杜鹃龙胆掀翻在水里,不敢再闹了,连忙买下几朵蝴蝶兰赔罪。这种巴掌大的花能吸引蜜蜂把蜜产在花茎里,吸起来味道甘甜、健体易脾,当地人也作为一种糖食给孩子吃着玩。 第7章 她被领走了,留下一句重重的、不着边际的祈求,百谷喜笑着回来找他,直说成全两家的心愿是美事一桩。津滇抱着他的人,心想人真是既可恨又荒谬,既可怜又无辜,不知该对谁怜悯,对谁狠毒了。“为何让我唤你情郎。”百谷仰着头亲吻他的下巴,“如偷似窃。”听他这么说,津滇顿时忘了别的,忍不住笑着挨个解开百谷衣裳的扣子:“哦?把你从山神的手里抢来还不是偷情?百谷是想喊我好哥哥,好相公了吧。”百谷脸上带粉,将头上银花解下,长发垂落,披散在肩:“我们……连日没做了,你轻些,嗯……呀,好痒。”津滇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耳朵,酥麻感顿时串了半身,百谷深深跌进了河伯的怀中,任他用嘴和牙齿把两只耳环摘下来,随后整个脖颈被吸得青红相接,长领的衣服也难掩一片霞色。两人情已动,身体发热似融铁,转到床上去缠绵。这一想,他们居然还没真真正正地在软铺上行过事,均是躺在人迹罕至的野地里,船舶上,在清澈的水面,散发着浓情叹息。“一进店里就想操/你,”津滇一边扯落二人的衣服一边说,“带着孩子属实不痛快,什么都做不了。以后还是不救人了。”百谷忙道:“若不是你好心救我,我也早成了溺死的水鬼。”他摸着津滇的胸膛,感受着他永恒的心跳:“津滇的心是热的,所以我爱。”男人把手撑在他头侧,嘴唇沾着他的唇,气息相接:“那我便问你,你可愿在这江河上一直伴我,就算不能安居,瓢泊过日,也不会离开?”百谷眼里微光闪烁,腹上觉出那坚硬粗硕的男根在顶着自己,一时喘息不定:“真是坏人,当日即与你定情,还说什么离不离开的话,你别抛下我独自划船走了才是真的。”那不尽的米酒喝厌了,津滇见他就如饮下沁凉甜酒,有说不完的爱意。咬完他的唇往下又咬他的锁骨,单薄的胸膛,折磨一身细皮嫩肉通通发痒发痛才好;再大大地掰开一双腿,倾身而入,听见身下人一声迷离又恁软的叫音。屋外闪电落雷频发,路人彼此连连呼喝急急躲雨归家,竟是突然下起瓢泊大雨,顷刻之间模糊人间。他们在屋内鸳衾谩展,一人轻声依偎一人力翻浓浪,还好床脚牢稳,撞起来只有嘶嘶哑声,绣花枕头垫在腰下,更适合插入的角度,一波/波地让他拔起落下。百谷看见细腻的汗水就藏在津滇的皮肤里,闪着光,像一把水晶砂沾满了脊背,把整个纹身映得如同活物鲜亮,一道青龙似要腾飞而起。他就在他的守护中安心地闭上眼,两腿缠紧,被实实在在地充满了。——————人家家想要荐和火三咧,姐妹们帮我安排!第5章 暴雨之后天深海阔,大越城中百花清丽。两人登上竹楼乘凉吃茶,店家见百谷生得可爱,送了他一面刚糊好的蛇皮小鼓,说是长夏时节冷不丁遇上游离的鬼怪,击打这蛇鼓可以辟邪。“怕么。”百谷在津滇面前拍来拍去,咚咚作响,“可有胆怯?”津滇反问他:“我是神是怪?”百谷嘻笑:“寨里船公说你能让鲤鳝说话,这几日也没见你使法术,说不定正是鲤鱼精呢?让我看看你胡须!”津滇见他天真笑颜也不气,伸手捏他鼻子:“真宠坏你了。”两人说了会话,百谷见他不如前两日健谈,生怕是对自己淡了,小心问着:“津滇,可是有事瞒我?”这一问,河伯居然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是有意瞒你,今早起来觉得胸中气脉颇为淤堵,心经不畅,头脑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百谷看了一看,四处是安居乐业之象,走货商背着背篓唱着山歌,白日之下不像有大事的样子。他问:“可是在这大越城里?”“倒不是在近处。”津滇捻起手指思量:“我力量扩展水道各处,无水患无旱灾,无人坠河,水车桥梁稳固如常,但就是有一道阴云生在心头上,惴惴不安,琢磨不出。”百谷摸他额头试温:“莫不是昨夜着凉了,来,我捏捏你肩膀疏通经络。”“我怎么会得病?从来没有过。”津滇虽这么说着,身体还是倚靠在他身上,让一双手仔细捏着肩颈和后脑,指节按压,一路滑到前胸,他立即把这手捉住了:“好了,要把你相公摸硬了。”“别乱说!”津滇笑着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之后想去什么地方?我也带你去,数遍这世上所有春夏。”正想着怡游出行的功夫,大越城中鼓声轰然大作,八方角楼擂鼓重重,一传令兵骑白额黑马从城外进入,经三月大道直直朝着都督府方向奔去,高举腰牌,连续嘶吼:“报——上游水寨遭泥石覆盖,掩埋千余户,请府兵调遣救援!”津滇当即站起来,带着百户从竹楼里飞跃而下,抢在纵马掠过之前向那传令兵高声问道:“什么寨?!”“白水寨!”兵丁回喊:“被山埋了!”百谷一听眼前昏黑双膝发软,若不是被搀着就跌在地上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百谷,起来!”津滇问:“可是你家里?”百谷六神无主:“我寨,我寨并非依山而建……唯有茶园菜园是在绕山盘往,怎会有泥石流……那场雨……是那场雨,我爹,我妹子!都没了!”他红着眼向津滇喊:“我要回去,带我回去!”他要抓住津滇的手,却因心慌抓不住任何东西,手心里是冰凉冷汗,津滇反握住了他,不断安慰着:“莫慌,莫慌,山若离得远,许就是传错看错了。”“是他……是岱耶,”百谷全身发抖,不可抑制地颤着,“你在我身边他害不了我,转而去威胁我寨中之人……”他原本因痛失至亲没了力气没了胆气,却突然推开津滇爆发出恨来:“龌龊之神!卑鄙败坏!” 第9章 想起爹爹和妹子憋死时的痛苦凄凉,百谷泪流不止,苦着心向那位置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这是对祭品和津滇的警告,是对所有人和神明的警告。是山神的威严。津滇心里不痛快,想为这寨子多做些事,便对百谷说:“我去引水来修整一番,或有可能寻出人来,或是继续耕种,不至于变成空寨。地上湿滑,你莫要走远了。”百谷需要独处一段时间,不想落泪被他看到,就默然点头让他去了。从小长到大,除了在洛阳那三年的奔波劳碌,百谷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都发生这儿。上山种茶下地耕种,院里喂鸡屋里养狗,还有最重要的,向山神祈舞许愿,他和所有人都类似地活着。直到山神人祭,擎签擎出妹妹。这一生就乱了。百谷沿着泥石漫过之路慢慢走着,想这一辈子活得喜忧参半,亲眼见生机盎然之地变为死地,成了罪人中的十恶不赦者,无法偿还,无法弥补,也没有任何一种酷刑能赎罪。他怎么能逃过?苦艾在脚前顽强地生长着,一串串米黄色的花随风而摆,他刚要伸手去摘,一根杯口粗的竹杖狠狠地敲在他背上,内脏一震,把他砸得眼冒金星。“你去哪里野了!”神婆破口怒骂:“还敢回来!”她没穿祭祀的行头,一头灰白蓬松编发,因匆忙行路而使两个裤脚全是泥。起初百谷还没认出来,随后就从那难以忘记的声音里辨识出了:“巫姥……”“莫喊我,该死之人靠近你都倒霉!若不是昨天去外寨给人接生,连我也要葬身此地!”巫姥是权利最大的人,百谷最怕她,低着头四处寻找津滇的身影:“我,我半路,见到了别的神……”又是一棍打来敲在胳膊上,巫姥的手劲极大,百谷几乎听见自己骨头碎了,青紫色的淤血迅速肿了起来,他依旧是咬着嘴唇不敢发声,听老人训诫:“别的神?管灶的一百管田的上千,都叫神,能要你死去活来的十万万,也是神!但睁开你的眼,瞧瞧这山……”她转头,用竹杖指着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那白雪皑皑的千年神山:“山之北的牦牛和骆驼,山之东的五谷与牛羊,山之西的玉石和金器,哪一个不是要把头生的最好的贡给他,哪有一次疏忽,哪有一次怠慢,你知道为什么吗,嗯?”她又一杖打在百谷头顶,向他嘶叫着:“因为山神的力量最大,没人敢忤逆他!”百谷弯腰捂着头,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巫姥:“你不去,想要自由,别人就没有自由,你想要生命,别人就没有!他看重自己的祭品是好事,给了他,他就不会再来要别的东西,换其他乡民三年安居乐业,五谷丰登!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可你这小子……”旁边干活的人听到巫姥的话纷纷停下来,他们站在旁边聚拢成一个圈,冷漠地看着百谷。罪疚其心,无法开脱,百谷缓缓跪在地上,直觉再也无颜面对父老乡亲。纵使身上疼痛,心中更痛:“我,对不起白水寨……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安息。”“疏忽了啊……”神婆掩面,用杖撑着地面转身:“你去过洛阳,见过繁华,怎么还能收的住心?当初你说替你妹子去,就不该答应的,轻信你了哟——可怜我五百多口——”今日就是他的铡头日,从今往后,都如死人了。“百谷?”这时,从乡民中走下来一个背着箭筒和弩的猎人,不懂他们在做什么,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爹和你妹逃掉了,你知道么。”百谷本来跪趴在地上,立时精神一振:“你怎知道?”巫姥转身:“什么?”猎人对她欠腰:“回巫姥,我前日从南召贩卖鹿皮,见到百谷他爹进城,说是白水寨是他伤心地,要在南召呆一段时间,料想父女二人,此时平安。”百谷瞬间吃了定心丸一般,抚着心口感谢上苍待他不薄,从大难里捡回命来。倒是巫姥面色更加阴冷,走到百谷面前:“一寨里,就你们家三口人躲过了,是什么道理?”她恶狠狠地提了竹杖又要打百谷:“原来这来来回回不遵守族规,任凭山神报复,是你们一家人安排好的!”乡民听到这里,也被鼓动了情绪,抓起手里的耙子铁锨喊起来:“畜生!百谷,你一家人是畜生,你要偿命!”“不是,我、我没有……”百谷慌忙后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懂……那时我已走了啊……”乡民听不进他的分辩:“还敢说谎!”津滇不来,怕是路上又遇到岱耶和他弟的阻挠,百谷一个人被几十人的怒火包围,身上前后挨了好几下抽打,已分不清哪里不痛了。巫姥步步紧逼,等他额上被打得出了血才一振杖,叫人住手停下。“百谷,我有,两个方法。”她看着青年已被逼到尽头,无法挣扎,便慢慢地说:“其一,若你父家是无意避开,那祸患会从白水寨一直追讨到南召城。别忘了南召的根扎在山上,岱耶若想撼动,弹指之间就可毁灭它。为了平息岱耶之怒,你要上山去。其二,若你家三口是铁了心分散逃离,那我就把这丑事传遍百越千城,黎水两岸,把你爹和你妹抓起来浸在水牢中,让水蛭和黑老鼠吃死他们为止!所以,为了不让这事发生……你要上山去。”她恢复了一个和蔼老人的表情,问百谷:“你选哪个?”百谷的心割开了一半,冒出来的是含在眼眶里不想示弱的泪花,他此时定要负一人,无可更改,他的命数就是这般不由自己做主。百谷抹下血迹,抬头看她:“我去,我上山去。” 第11章 愣了会儿,直到鱼在手里憋死不动了,才想起来用石片去除鳞片苦胆,草草剥皮剖腹后涮了涮,提着生的往口里塞,一气儿吃了两条下去,冰软软的,胃里都有些恶心了。“小兄弟,这是做什么。”一个被晒得黑红脸庞的猎户腰里别着三只漂亮的雉鸡,叉手看他:“怎么上这里来,寻野味么。”百谷以为走到这里就没人了,没想到总有讨生活的比他脚程更远,赶忙捂脸用袖子擦嘴:“阿叔,你要吃么,都是刚捉的鱼,我替你剥了。”猎户常年在山中一入数月,鲜少见人,碰见会说话的都不避讳在一起吃饭。那猎户在他跟前坐下:“你怎吃生的,是没带火石么?这林子在何迩族里叫洞乌拉瓦,就是潮湿之沼。不带火石和土草做的火折子,是烧不起火的。”猎户看看百谷身上打扮有疑:“小兄弟不像打猎的,去哪里?”百谷不欲告诉他,只恳求道:“阿叔能生火么,给我烘烘手脚吧。”两人当即生火烟熏野味,百谷把路上摘的菇子串在树枝上,同鱼一起烤熟,猎户又分给他吃家中带来的荞糕和米花,几杯米酒一进,百谷才觉得冷冰冰的肚子里热起来,身上有劲了。百谷上下不带刀箭,却独携一面小鼓挂在腰间,猎户看到,笑着问他:“这是重要的东西么。”百谷心里半酸半甜,默默点头。回忆起那一日同津滇在竹楼上同饮,与他抱着,亲着,肌肤相贴,都当是找到了此生疼惜的所爱,甚至商议在小舟上挂起两只红灯笼过川游海,让岸上的人能好好看着他们,也来羡慕不已。转瞬成空,痴心未了。猎户还问:“所以你是去寻人咯?”百谷低声道:“是了,那人住得隐蔽,叫我急急去寻,又不让我顺顺利利。”猎户:“哟,是个辣妹子,要给你点颜色看呢。”百谷苦笑,也不反驳。两人聊不多时,他便起身告辞:“阿叔,我要去的地还远,就不在此耽搁了,阿叔慢用。”猎户手背抹嘴,指了个方向:“也好,无论你去何地,都尽快在日落前出沼。先向东行三里再转头,不然水深及肩,夜里毒蛇恶虫齐齐出来,苦藤缠路,洞乌拉瓦就要吃人了。”这才日中,入夜之前行三里足够了,百谷听后拜谢了他,径直顺着小溪往东去。树木深高,茎垂于地,又从地上伸出来攀回高枝,幽深处密不透风,积水到脚腕处。树皮上长满绿苔活藓,巨大的蝴蝶背上长着吓人的眼,在林子里来回扑棱,落在发着恶臭的花上。约行一里路,百谷突然心脏狂跳、眼前晕眩,以为是吃了生鱼导致,吐出来便好了。没想捂着心口才又移几步,便跌落在地,指尖如针扎一般。该不会是岱耶真要他死了吧,还不如在最后关头放手一搏去与津滇终成眷属,快活几日,好过在这求索路上了然中断……百谷心痛难忍,切切呼求他的神:“津滇,救我、救……你来……”随后人一头栽倒在浅水中,震起波浪,两眼一闭沉沉睡去。南柯一梦空欢喜,黄粱一梦短而虚。谁看仙人闲落棋,叹世都如驹过隙。暑气消下,日落月升,地里冒出来沼泽深处的丝丝凉气让百谷悠悠转醒。他抬头是漆黑的树冠间一轮近满的明月,星海交映,清辉无数,嫦娥孤栖与谁邻?快十五了。每个月的十五都该有团圆,一家人围坐在地上,用芭蕉叶热饭热菜,开开心心地吃上饱足一顿。如今他却不能跟爹和妹子再见一面,寨里的人让他去寻山神,再到十五时,便只能从山上与家人遥遥相望了。怎么走了如此之久?百谷摸着头坐起来,纳闷地四处望了望,心想六月末时离家上路,本要在七月十五时到得山庙亲身供奉,没想到这一走半个月竟是还在沼里,猎户说什么洞乌拉瓦……离着雪山还有老远呢!糟了糟了,那神明威严,时常显灵给他们看,怎么能怠慢了。他扶着树干有些急躁地看路,让垂下的枝条撞到了腰间小鼓,“砰”得一声,他吓了一跳,疑惑地按住,又摘下来。咚咚。他拍了两下。“这是?”不知此物是从何处来,又因何故得到,倒是这一拍就拍得心里空荡荡,浑身难受,像在梦里得了至宝,直至醒了,两手空空皆已不在。百谷又翻了一圈,蛇皮和鼓面上没有署名没有记号,爹和妹子不善乐理,没做过此类物件,又怎落到自己手里?“不管了。”百谷三两下想不通,就佩回去,找了下东边方向:“这里吧……”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寨中乡民性命要紧,夜里也得赶路。却说那猎户同百谷吃喝完,看着他渐渐走远直到没了影儿,这才一甩手,顿时空中仙气缭绕,白雾腾飞环转,从头到脚甩着圈,变出另一个万泉濯净的美人来。迷雾之气缥缈无形,又可化为万形万影。岚间从沼间一蹬地,飞跃而起足以纵横千里之外。这一跃是从林间往雪山上疾走,带动气息流动,掀起一道夜霞,直奔山巅之庙宇。极顶极寒,连年飞雪漫天,石壁皆冻上两寸厚冰,只余狂风单调的声息。内室虽寒但颇宁静,丹桂之香袅袅飘散,有神明在其中浅眠。他不畏寒,赤脚卧在冰榻上,穿一件玄色长衫,盖同色的单薄外褂,腰坠环佩,衣摆处精心绣了几片彩山祥云;闭目时肃肃清举,眉尾微微上挑,显得昂然贵气。乌青长发一半垂在背后,一半曳在地上。安然凝神,琢如奇玉,如金如锡,风雪触之不得。天色傍晚金光四照,映得雪山尖上明晃晃,随着岚间从长长的回廊里进来,他也睁开眼睛,瞳仁里隐约闪着一片雪花,整个人的气息突然变得凌厉。“去哪儿了。”岚间站定他跟前,行揖礼: 第13章 “给吾生孩子。”——————————想不到吧,是人外!有么有奖励呀第8章 百谷第一反应是要跑,踢了那半蛇一脚转身向高处爬去。但巡视左右来回都被泥沼毒蛇封死,身子所处的石板只是狭长的一小块,像从什么屋子里剥落下来的。此外满目是躁动的浮萍,水花渐次响动,如煮沸了一般,在这其下不知多少可怖的东西在等着自己,想想就浑身发凉,弹起鸡皮疙瘩。“有点力气,还怕你不够强壮。”洙尾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被他踢中的地方,他身旁的水里冒出一个个小脑袋,阴影中数以千计的黄色双眼若莹莹鬼火;一条纯白的蛇顺着洙尾的手臂爬上来,慢慢拧着身体,头对准百谷的方向“唰”得张开大嘴,两根赤色尖牙清晰可见。“贵客上门,它在欢迎你。”洙尾瞧着百谷的面色,伸出手来:“下来。”虽然白水寨中常有野蛇出没,拿来做蛇羹蛇酒也是常事,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来到蛇窝子里,跟半人半尾的守护神打交道,还要接受这些泥泞动物的欢迎。百谷见僵持下去早晚要死,直接跟他说了:“仙人,我是山神的祭品,快些放我走,不然他连你一并罚了!”洙尾吸气仰头,冲着月亮之下神圣的雪山笑着:“是他啊,也对。若不是为此失迷,怎会有好端端的少年人进这失落之地呢。”他歪头看着百谷,肩上臂上的银饰反射着廖茫天河,身披紫色绫缎,在几簇火红的睡莲中宛如上古的精灵:“见你年幼便与实话相说,山神,不在乎你。他看透了世上男女爱恨别离,度过了重生寂灭,刹那无常,你算什么。难道是仗着你长得美就格外恩待吗,你美在哪儿?”百谷自知还不如对方长得高大生威,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嗯、嗯就算如此,他看中我的心……我们寨中人的心。”洙尾追问:“哦?你的心比你的脸好看些?”百谷想这半蛇该不会将自己心脏剖出来看看吧,要回这话才是疯了,便半句不敢出口。洙尾看他不说话,更得意道:“想想那些祭品,你们各寨各村的人献上最好的牛羊,头茬的物产,然后被宰杀、焚烧,岱耶吃了吗?他没有。他索要的就是那股飘起来的滚烫青烟,是烧尽的躯体,是从丰盛的喜悦中全然献出的归无,那才是有价值的!人祭亦是如此……是用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不能成全的痛苦之火焚烧。直到酿成眼泪,两眼流尽干涸,才成了他的最爱!”洙尾越说越用力,眼里如熔炼的紫水晶般灼灼,仿佛亲身经历过一场与岱耶有关的大劫。他在水中摆动长长的尾部,调整姿势,上前摸着百谷受到惊吓、充满怀疑的面孔:“听明白了,你这小玩意儿,祭品越疼他越享受,无论吾待你如何,岱耶都不会着急的。”他嘴角轻挑,把强烈的恨意灌溉进了百谷的心中。可对百谷来说,在他去洛阳之前,每年都是寨中祈福庆典上的主角,为山神跳起从古传今的舞步。虽去年和今年寨中灾害临头,害虫遍地,吃光幼苗,青黄不接,他仍对山神有敬畏之心,不信半蛇的话:“仙人莫要诋毁,这是我祖祖辈辈所信奉的神明。白水寨从最初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变成如今五百多口的大寨,就是岱耶所赐!”“呸。”那蛇神见费劲口舌也无法让百谷听话,当即咽下善气露了凶相,两手拖住年轻人的脚腕把人拉进水里。百谷仓促地叫了一声,听见“噗通”声响后,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这蛇神腰身强健,在浅水中不靠浮力就能奔游,单手拎着百谷往湖泊水深里带。夜暗水浑,异物影影幢幢,水荇交织缠绕。百谷残余力气消殆无几,眼中酸涩泛起,唯剩下的几口空气也要全部吐完,再被附着贝类的怪石一撞,肺中再无半点富余。直到眼前发黑,舌根外张,洙尾才将快要濒死的他拉扯上岸。这里不是什么岸边,残墙倒垣更多,砖瓦破碎房梁交叉倒塌,阴森败落;好处是阻挡了蛇群,只有那更红更艳的长蕊石蒜花长满在浅水和泥地里,衬得到处一片猩红火海。百谷垂死挣扎,晃晃悠悠撑起脖子,被这磅礴的红震了一震:这里融天汇地,非在人世内,非在黄泉坂。只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之前也受到过反复的浸水与咳嗽,清澈的,湿润的,缠绵的,只是无法细究是在何处发生,无法回忆是同谁在一起。怅然若失的感觉刚到,就被闯上来的洙尾挤走了。青年被反身压在地,湖沙像晒干净的新棉一样柔软,可唯独一条腿被那蛇神卷住,冰凉凉的劲尾把他勒得无法动弹,坚硬的鳞一片片地贴在肉上,像一面铁的网烙住的下半身。想起洙尾说过要把蛇卵产在自己体内的话,慌张就袭上心头,百谷急唤着:“仙人,可怜我!你是男子,怎么会产卵?我同为男子,又怎么能帮你坐窝呢!”“是你不知吾的本事。”洙尾解开他的衣带,把湿哒哒的衣服扔进水里,慢悠悠摸着他光滑的腿根,观览着:“人的腿分分合合果然方便,可惜时间已久,吾不能变化了……先让吾看看这里能不能成一番好事。”百谷登时一瑟缩,没有接受到任何抚慰动作,饱满的屁股被人捏住使劲往两边分开,稚嫩的隐密处一览无余,显眼的肉/穴随容易害羞的主人抽动两下,要勾/引人似的。那蛇仙的指头按住褶皱缩紧的穴/口,没轻没重揉几下就往里捅进去:“嗯,这里的体温比心口还要暖和许多。”还是要给他孵蛋了,百谷哭腔喊着:“不要,求求仙人,这里塞不进去,我会死的!”“真是娇气娃娃。”洙尾哪里管他,不在意地用手抠弄,他的长指甲捅在内壁的软肉上,如上刑般生疼。扩张不利,反而刺激肉/穴不住收缩,腿上肌肉绷得紧紧,人也哭得他心烦。洙尾一颦眉,摇尾投进湖里去,不见了。白谷喘息片刻,回头看看人已不再,料想他厌了自己没趣味,便要捡回裤子穿上。这一使力才知左臂好像受过伤,碎裂般的疼,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接从原处滚落下来,磕到几处青青紫紫。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多了一处伤口。正这时,洙尾提着一根白白嫩嫩的长藕出水而归,见他两腿大开,卧姿十分不雅,口里揶揄着:“是吾让你不爽快,要自己弄起来了?”百谷赶紧收回来,脸红到眼角:“仙人莫要说笑,百谷不是轻浮的男子。”“那你就是……想跑?” 第15章 岚间捂住格力勉冰凉的手,回想起初次见他时,少年正舞着缰绳套住河边的野马。那是匹不懂事的小马驹,自己玩耍时跑丢了。少年便说小马不容易在水草干枯的季节活下来,他要回去用奶酪喂一喂。岚间看出这小家伙贫穷,身上衣服是用骆驼毛编成粗线捆着,便问他:“你哪儿来的奶酪。”格力勉大声回:“偷来的!”草原是从来没有雾霭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崇拜山神和牧神,鹰神,却不知有什么雾野之神。他去了,草原里才弥漫起雾气,很轻很轻,羊毛上湿漉漉的。想到过去,岚间一直垂着头,竟是不敢再看他了。格力勉说:“后面来的,岚间也要管他。”百谷已行在路上,却因他与自己兄弟的牵连而心有厌恶,岚间说:“那不是格力勉了,随他,我想让你活下来。”小牧民最后扯出一个笑:“岚间是善良的神。”这么一说,岚间的鼻子一酸,顿时泪水充满了两眼。格力勉感觉整个人已被完全冻住,只有舌尖上还有一点温度,问他:“岚间,会为我流泪么?”“是,”岚间抬手摸着他的头发,一滴水从眼眶里掉下来:“你想去哪儿呢,要回家乡吗?我引你魂回去。”“可是……”格力勉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不住合上,他看不清人了。也对,岚间总像雾一般,有如幻的影子,在低缓的山间。小牧民嗫嚅道:“……我记不起家了。”他死了。眼泪化在水里就看不到呀,眼泪化在雾里,也是这样啊。————————过800收藏了好开心呀,h没写出来给大家更个小段子吧!再翻一页的时候可能就有掉落了,嗯!第9章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百谷玩弄着自己私密处,尝到个中美好滋味,浑身染粉,于暗中自渎。他也好像化作艳红诡秘的石蒜花,用长长的蕊勾起身体里的甜芯,脚尖颤抖;嗓中不断哼出失准的的断续声音,有时简短,有时绵延,伴着浓烈喘息,失去思考的意识,渐渐忘记自己是在什么落魄境地,为什么会变成如此淫/荡的作态。只想让自己常年憋住不能迸发,被礼义束缚不能倾泻的拥堵胀意有个出口。手下渐渐加快,身体欢愉,就算没了过去的记忆,这具身子曾经容纳过一个男人加倍的疼爱,尤其曾经得到过调教的软嫩穴内,不住因一股股的酥麻扩及到全身的神经,连手指都要握不住白藕了。他呼出一口热气,像呜咽一波三折,像从梯田跃上几层。正当抛弃人伦的此时,百谷被从后搂住,蛇神的双臂牢牢地缠紧他的瘦腰,轻声吐气:“抓、住、你、了。”百谷这一惊连忙要收回手来,掌心里满是晶白的液,刚才的样子若让人看了去,就不要活了。但洙尾显然看了全程,直至忍不住来捉人。他托着百谷的后脑吻住嘴唇,不顾青年挣扎也要把那一段舌头含在自己嘴里。手指捏起百谷胸前薄薄的肉,反复摩擦,起初蜻蜓点水,而后流连贪恋,乳首要掐红了。庭后藕节不巧地正顶在一半的位置,上下不靠,前后不进,潮情强硬地被阻拦。百谷节奏乱了,“嗯嗯”地想摆脱这个蛮横的吻,越吻越溃败,觉出对方舌头比自己灵活许多,在口里填得满满,恣意霸占,不由跟着他一起呼吸,顺势推进。过了一会,洙尾终于放开百谷的嘴唇,伸长舌头开始舔他耳朵,那温热的舌尖较人类的更细更长,连耳朵眼里也能伸进些许。湿淋淋地进来让得百谷浑身发麻,并紧肩膀,到口边求人放过的请求,也成了不自禁的呻吟:“仙人,嗯,好痒……要……”靡音软媚,一出口,百谷就咬紧了下唇,怎么可耻地发出这种声响?可对得住家中的叔父乡亲,对得起供奉的山神么?他死死咬着嘴不肯松口,甚至皮破出血,然而疼痛不是药方,触动身体的双掌更像高明的毒剂,他被交挽拥怀惹得心若蝶乱……“喜欢么。”洙尾用两指按压自己下腹部,从密实的光滑鳞片中张开一个肉腔,一枚带着肉刺的阴/茎伸出来,硬硬地支棱着,被他三两下撸动就膨起来,抵在百谷的腿上。“快些让吾快活起来。”百谷才从迷离中骤然醒了,心中惊吓,想这究竟是哪处来的东西,方才还没长出,以为他没有如男人一般的行/房能力。若只是要受孵卵之苦还可忍受,怎么没留神,又惹上了要被亵玩的情事了?洙尾不顾他疑惑,将腿中藕节拔出扔了,替换成自己肉刃挺身塞入,百谷大呼一声,双手撑在地上才没倒下。白藕外皮光滑,已被浸润得舒适体贴,而这阴/茎里却长着笔挺的骨,外覆一层肉刺,原本是防止那母的摇尾脱出,卡在肉壁上的,没想到如此陷进了青年的嫩肉里。百谷顿时被刺激地摇晃,从来没受过这等蚀骨销魂之事,纳入的又是从未听说的形状,随着蛇仙的抽动而“啊啊”地浪叫,叫/床声烫耳,他就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口液顺着破皮流出的血滴淌出来,滴在石蒜花里。“仙人!这是什么,”百谷翘着屁股,喘着气,不敢抽走不敢将就,“这阳锋上似乎有异物……顶着,嗯……我呢……”“可还舒服?”洙尾就此情动继续操/他,健壮腰身捣捅后拔,把那软肉操得服服帖帖。明明是百谷的皮肉,却跟着别人的肉刃吸吐迎凑,淋漓滴流,甚是听话乖巧。蛇仙用指甲轻轻滑过青年的两条大腿内侧,皮肤薄而细腻,两股敏感,碰到哪处,哪处痒得发抖,密集的神经连通到前面的玉茎上,像煽火般把他从炉火撩拨成了大火,让百谷有些忍不住要寻个畅快的出口。洙尾的尾巴有力,紧攥着他一条脚腕,把两腿撑到最大的姿态,两处肉与肉不住贴合又分离,肠中催发的清水流出后被拍的又粘又浊,复使拍打声愈发粘腻,淫情云/雨,急奏琴弦,百谷被操得失魂,蛇神把身体里的淫性传播给他,像插秧似的,种在他身体里,让青年沉浸在放纵的痛快中: 第17章 百谷痛得两脚蹬着,两手晃蛇身的肩,发愁哽咽:“仙人醒醒,仙人是入魔了么……”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洙尾的回应只有腹腔中挤出的震动,他拔出尖齿,舔掉百谷脖子上滴下的血液,触及血腥,则更像吃了参丹补丸后的失心猖狂。他长指甲将白谷身下的长裤撕开,抱着人,摸到屁股缝里的软口微微陷入,又热又紧,茫然里仿佛找到可以发泄的通幽径。两三下把自己腹下坚硬的肉刃顶进肉/穴去,顿时乌云蔽日风雨不歇,一味僵硬地索取。百谷的两腿被抓着分开在蛇神腰侧,不住深入,被操得连连叫起,拱腰摆动,抓着两支荷叶的杆子都掐烂在手心,想此番定要在这翠沼残花里送命,只是死于蛇神的奸/淫下,形状羞臊,胯下被捅得湿淋淋,不知该如何向阎王告状。好歹是湿地里的神明,怎么这样容易入魔。百谷随他摇曳不停,后庭比昨日更痛,直到捅麻了后才发现怪事:洙尾竟是一边操/他一边射进东西来,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精关仍未闭上,百谷的腹中却渐渐有了饱腹感。“啊啊,仙人,不要再喂我了……”百谷对着失控的洙尾尽显弱态:“已经好满了,呀,不要浇在那里……”他哪里知道这是毒,毒液已经把甬道里的肉教淫了,汨汨泛滥,从阻扰推拒到主动缠在人身上,仰着头闭着眼,口中自顾妄语,什么“穴要被操废了”,“求仙人让我再快活些”,“两根一起进来遂我心愿”云云。正是寻好梦,梦难成。毒便是毒,锁骨和身上被打的地方竟觉不出疼痛,任凭摩挲吸取,两人巫山簇峰许久,早过了两个时辰,仍处于癫狂情态。这时水中游来一尾巨蟒,正是白谷初次见到的那只,它快速上前缠住了洙尾的身体和双臂,不断环绕缠紧,将蛇神的阳峰拔出百谷体外。等洙尾要反抗时,已来不及了。两蛇互相使力,洙尾两条赤膊筋脉发黑,大声吼叫,巨蟒的上身比他更灵活,死死将他束缚,两物谁也动弹不得,就看谁先耗光力气。百谷光着身子侧倒在莲花池中,腰肢窈窕,如一朵白的浪,沉积在无法去往河流的浅水里。体内没被吸收的蛇毒不断流出体外,与此相对,全身被掏空的痛楚虚空渐渐控制了他,乏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又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周围已无人,素月如银盘悬在眼前,在陟彼崔嵬的弯曲折线上漂浮,大得让百谷有些心惊。挣扎着坐起来去寻点吃的,两腿还是发抖,扶着残存的屋址遗迹出去,一脚踩在破木上,一脚踩在龙须草里,咯吱咯吱,扑扑簌簌。半路上发现了自己团得凌乱的外衣和鼓,就把衣服披上遮丑,右手击鼓。咚咚。离肠万千苦,不知是相思。百谷心里想着自己路上神志不清,诸多磨难,胸中怅然如皱,不知何所忆。如一封新的信被折叠而起,永远展不开、看不清写了什么话。又想爹和妹子了,每日想百回,然而此时的僻静离情,又不似独独念乡而已。不过,百谷又想,比起在洛阳受的苦,倒也不算什么。那里是繁华的世界之心,也是人心异象之都,还不如这天涯地角,还不如这衣不蔽体。他迟疑着这些日子过得纳闷,脚下继续蹚水往前走,穿过一片茂盛榕树的根枝尽头,道路宽阔,地上有砌好的整块石头,常年薄水覆盖,已长满了水葱。百谷顿足打量,前面居然是一座倒塌的四方神庙,看样子足有三丈高。年代已久缺乏修缮,被雷劈中后的屋顶巨石横陈,壁上的花纹爬满了绿苔,无法辨清纪念的是什么神明。他继续往前走,灌木上有几条蛇盘旋吐信,他下意识地拍鼓,咚咚几声,那蛇听了居然惧怕地跑开,四散遁走。他看清灌木里掩着一座塌了底座的像。上身是人形,下/身是蛇,脸部雕刻栩栩如生,凿艺精妙。洙尾的像。这是洙尾的神庙。这个无人村,是他曾经守护的地方。百谷默默爬上石庙外层,银月破云海,道路分明,越走越高。在脚下一处错落搭建的缝隙中,一排月色倾泻而下,正落在洙尾的发上,月长石吸纳灵气,盛然辉煌。他看见蛇神如戴着王冠进入神庙里面,把滚落在地上的酒和饼依旧摆上祭坛。酒坛的酒,已经摔裂坛口跑光了酒味,余下浑浊的糟。饼子风化了,硬邦邦,被老鼠偷啃一半,变成小块漆黑的碎渣。还有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五谷和动物皮,长了青霉,掉了色,脏了旧了,失了当初的美好形象。洙尾依旧把它们认真摆在盘子里,又看看烛台,铜斗里连棉芯都烧没了。他失望地放回去,在祭坛前低头驻足久久,又摇着尾巴离开。灰尘很大,污浊挂在鳞片上灰扑扑,洙尾双手笨拙地撑着碎石一点点往上爬,尾巴沉重好似累赘,不像平时水中优雅漫步的姿态。百谷眯着眼再一看,他尾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口子都已泛白,有的地方露出粉肉来。连看一眼,都觉得疼了。凉风冷月,百谷却闷躁,托着腮在屋顶等着。不一会儿,洙尾果然爬上来,百谷伸出手拉他,蛇神看到他一愣,倒也沉默地回握。头上飞镜明霜,水面反光,好像一百个月亮。两人沉默着坐了会儿,洙尾看了他一眼,青年锁骨上的伤口已经止住出血,但光滑的皮肤被撕了一角难免遗憾,向他赔不是:“吾身有顽疾,多是月圆日发作,苦了你了。”百谷皱着眉摇摇头,他有自己的矛盾心思。蛇神:“在想谁呢,岱耶吗。”“想他做什么,”百谷扭头问他,“想听你的事。”“吾又能说什么?”洙尾又过了一会儿才叹气:“罢了。”“从吾之名开始说起吧。洙,就是最细的河流,洙尾,就是河流的末枝。吾生来的名字,便定了命数。这世上有一个神,人称他为河伯。他撇弃的水,才是吾的。他看不上的地,才是吾的。”百谷似有所感,重复着这两个字:“河,伯……?”洙尾看他表情:“你既是寨中来,应该听说过他。河伯名唤津滇,生在浩荡的黎水里。吾的水,浅薄,浮于泥沙,所存留的花根浅短喜阴,村民不能移种,所养活的鱼虾,异常土腥,人不以为美味。但就是这样,也曾经有很多人供奉吾。” 第19章 “这里是盐井,你去摇些来。”洙尾拖着尾巴转来转去,总站不到井窖上,看百谷提了两桶盐水,便让他给野鸡浸味,自己攥了些酸莓汁淋上,掏干净的鸡腹里塞进鲜姜和鸡枞菌,再用香茅草包起来烤。这反复的一路,百谷脚腕上的银铃子不住叮叮当当,听得洙尾眼热耳热,直到吃光了烧味半点不剩,天色也晕开笔墨。一时山水明光具现,泉池始流溢,林声鸟声参错并奏。他舔干净指头绕到百谷身后来抱他:“百谷,可饱了?”青年把零碎收拾干净,正盘腿坐在水边涮手,满足地点头:“多谢仙人,百谷上山多日,这是连日以来……嗯!”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洙尾的手已爬到了他胸口,指甲折磨着柔软的乳首,又扎又痒地一通作弄。“仙人?”百谷颈上沾粉:“嗯……昨日已经那么久了,恐怕这会儿不能撑下来……”“那为何刚才吻我?”百谷又不能说是叹惋他,语结着:“那是,那是方才……”“来。”洙尾调转他身子,抿着嘴,故作严肃地命令:“继续。”日头未烈,此地在两山间中衡盆地,蓝雾云树之下,百谷身上的银花落坠如乱雨洗过,衬得黛粉面色有情难堪,似娇如愁,双目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目慢慢贴近了,才大着胆子又去吻洙尾的唇,长长得停了会儿就收回来,继续小心地看他反应。洙尾忍不住笑:“这便完了?”“完、完了呀……”洙尾歪着头,想给他更有难度的事做:“那,百谷把裙子撩上来吧。”“嗯?!”百谷揪紧了裙边,紧张起来:“这,这怎么行,我里面可是……光着呢。”他声音小小地。“给吾看看吧?看看百谷的腿……”洙尾学他盘腿的样子,也把尾巴团成一个圈坐着,不过这姿势也让那道陈年旧伤清晰地露了出来。百谷看得再次心里一揪,用手小心地摸着伤口边缘:“仙人,你这是怎么了。”“廖木有刺,刺上剧毒,神力脱去后常年隐隐发痛,不能久行。”洙尾摸着自己的尾巴,看他:“不过,若与百谷相交,则可暂使吾忘忧。”洙尾的手捏在他脚腕上,在耳畔吐气:“孤村荒寂,天险岭长,路人皆因此地积水毒瘴而绕行,好不容易盼了你来……忍心见吾凄凄惨惨么,还不快些同吾相亲?”话已这般催他,百谷只好动手。他每往上撩起一段,秀净姿容便多了一份旖旎余香,洙尾的手也覆在他皮肤上往里滑进,不多时就推到了腿根里,丝麻布料叠起,遮住最后一寸春光。百谷闭紧眼睛,双膝使力抬起臀来,把坐在下面的裙子提在手里,便感觉一双手把自己托住,用力地揉着屁股上的肉,中央的穴/口被拉开又挤并,前面的物时不时碰到洙尾的腹上,悄然昂起,引起青年几声零落轻吟。“这不是极简单的事么。”洙尾看他身下,鼓励一般:“现在再来吻我。”百谷躬身亲他,彩裙下半避半掩,隐约见两指拨弄的私密地方露出一点嫩粉的艳肉来,如昙花湿莲,乍一见,即被拢去形状。百谷在青天白日下,主动做这等淫事有些赧然,但一想既无临近舍,也无远游客。遂两手攀上,舔住洙尾的唇齿,用舌尖去绕他的舌,两厢竞去,一时气短倦长,风光合作。洙尾见他肯咽下自己津液,双目迷蒙地咬着嘴唇,是时候让他骑到身上来。便抓着他的手放到身后:“百谷按着自己这里,撑开些,慢慢坐进来。”一步步地诱着青年踩中陷阱,激动淫毒引发情潮,百谷荫下如泾,既空又痒,不得不忍着廉耻依话而行,牢牢得吃住那坚硬的肉刃。在这姿势里,角度和速度皆可由自己掌控,百谷无师自通地上下起落,蛇神也不教他,只要没有夹痛就凭他自己拿捏。开始抽痛难耐,咬牙坚持,后面肠中滴水渐发舒畅。百谷把自己玩得浑身战栗,阵阵涌浪,在洙尾看来是东风春露,涉目成赏,伴着晨鸟清鸣,天籁人声化为同潭。蛇神的尾巴一半沉在水里,恣意得摆着尾巴尖,把水划得哗哗作响,青萍浮荡;二人一仰一坐,沐光浴水合淫。百谷看着蛇神的双眼邪中多情,眼梢勾到心里,不禁反来催他:“仙人,我要死了,你也动一动吧。”这两日的肉/穴被人操了又操,贪吃不够似地吸着,让洙尾尽尝天趣,心满意足。这时也就扶住他的腰,吩咐着:“你可坐稳了。”两人日夜颠倒地做这事,等歇够了,就近了晌午。“在我们族里,这时要过新谷节了。”百谷偎在他身上,“这里还有留下的糯稻么?”“有,在竹场附近。”洙尾起来,把他背在身上,“我驮你去。”洙尾走路按着“之”字,百谷贴在他背上被带得晃晃悠悠,笑着说自己要晕了。看旁边异色风景琪花玉树,心想着为何没人来呢,这地明明如仙境一般,花红柳绿,人逸天劳。锈了的斧子要磨新,才能砍树做柴架灶火,锈了的镰刀也要磨新,才能收获成熟的五谷。洙尾在他旁边转着圈,随他一起拔掉野草,把其中还成活的稻子割下来。“你刚才是在这里吗,”百谷纳闷,“仙人就按着顺序可好?适才忘记收到哪边了。”“不要。”洙尾扭头,继续沿着他的“之”字形开始绕圈,走到哪里算哪里。百谷口上虽嫌,但心里知道他是因终于热闹起来而高兴,也就跟他一起高兴。想着晚上做个青豆糯米鸡,刚才还路过了水芹……不一会儿,洙尾又游过来说去砍甘蔗熬糖,默默地不给他添麻烦了。“没想到没人看种,谷粒还这么饱满。”百谷把稻子拿在手里,自言自语:“他直至如今,没有哪一天不爱着这个地方吧。”_________明天要去写商业脚本,暂时歇业,最迟最迟周五更~感谢大家让山神上了月热门,55555555不要让小百谷掉下来哇!交给你们辽第12章 百谷在旧居原址里挖出来几样灶具,打谷的连枷和碓臼,以及一些沉入泥中保存完好的银碗。这连续五日正是雨止日炽,他连忙修整清洁,把洙尾砍回来的甘蔗轧成糖汁晾干,切成块子,一半和着猪油做了甜甜的糯米粑,又将盐井的盐水煮成颗粒,抹在猎来的肉上风晾起来。 第21章 洙尾斥他:“自己去想!”便顺着榕树爬走了。不会真生气了吧。百谷遥遥喊着:“饼在灶台上热着,饿了就去吃嘛。”早晨山色空濛,正午时云翳满头,危巍列山之巅聚压黑云。百谷打算冒着恶心把蛇卵从湖中取了来,下午落雨天就在庙里哄他,身体差不多可以继续了,不如主动些让蛇神高兴,伤口也尽早好了。百谷不知蛇蛋乃是仙魂灵体孕成,根本摔不破,还是在背包里垫上厚厚草料,一路割下柔韧蒲草织成的网子,要把蛋盛放其中。却不见,远山山头上水龙漫卷,雪崩霹雳如柱,连天突闪明灭,龙吟摧啸,千里聒耳,如浩荡天军过境,惊煞万物齐齐颤动。向东顾,穹庐有散彩飞龙之绝景,高浪贯日,气吞万壑;向西览,浩荡旋风四起,触天惊雷如阎罗面,踏颅碎魄,创古迄今,未曾有人窥见。百谷脱下衣服,光着身子走进蛇湖里驱水而入,蛇群此时兀自惊慌,潜入湖底不与他较劲,灵卵就在湖中心发出金光,极易辨认。等百谷游上水面,已被水灌得耳鸣不已,眼目昏花。山颠大劫已过,趋于平缓,白烟雪沫如飞屏,向八方归去,万顷松林层层震落千年雪。下雨了,雷声抵湖,电透箭疾,人影驰来。百谷自顾着把蛋存好了,刚要穿起衣服返回庙中,忽地一晃,后颈一痛被人打在地上,手肘当时磕破。“呃!好疼……”百谷捂着胳膊朝后看,“何人偷袭我!”那是个黑衣的男人,雨不大,但是模糊了他的脸。百谷看他衣着不似农夫猎户,透着贵气,便大声说:“洞乌拉瓦乃是沼泽蛇神洙尾的疆界,无论身份,不得在此造次!”“哈,哈哈哈……”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看哪,有人为你找我拼命,你却给别的男人脱光了。”百谷忙扯过衣服来掩住身体:“密林荒水,下湖捉鱼,官家何必贸然羞辱我?”男人走近了一把抓住他的脸,手心覆住百谷的眼睛:“这么个破地方,一条泥鳅的地界,还认真起来了。”青年被他扭倒在地上,几乎拧断了脖子上的筋,痛得说不出话来。不想这男人更大胆,竟然趁他跪在地上的功夫从后面欺身压上,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百谷关节被封住,动弹不得。那男人的手也是凉如奇冰,似在岩峦上冻过百年,忽地来摸他的前胸,又走至下/身。百谷见他诋毁洙尾,定不是什么好人,想挣脱却挣不得。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一阵衣带索索发响,男人脱了衣服,双腿顶住百谷的臀,一手掐着他的头发根,不管不顾地大力往后扯来:“今日操/你一回,看到底跟别人有何不同。”百谷再呼叫,为时已晚,洙尾听不见他。明明前些日子还在这芦苇荡中与蛇神缠腻欢好,现在却被人捂着嘴巴,强迫打开了腿,让人硬生生地把刑具顶了进来。私/处几日未得开采,恢复了干燥紧致,那男人的阳根进得困难,伸手打在百谷的腿上:“放松,你不就是学了这个么。”此话说得他如卑贱伎子,百谷气恼,张口咬他手指,男人痛得一吸气,从他身体里面退出来,采了旁边带刺的水柳条,直直抽在百谷的背上:“欠调教。”百谷躲避不得,任凭那男人来来回回在背上臀上抽了几十下,皮肤破裂,鲜血淋漓,嫩白的身上青红相接,木刺亦扎入肉中,细微之处根本无法挑出,全身痛不欲生。“方才……”男人抽得尽兴,停了手,又坐到他身后,用手中的枝条去捅百谷的后庭,玩弄一般。“方才河伯上山来,问我要人,我却没有感知到他,因为……”男人用疑惑的声音问百谷:“沙迁是谁?这是谁的名字?他换了个不引我注意的名字来,想对我下先手,却不想因抛弃了原本被人供奉着的‘津滇’之名……削弱了多少力量。”百谷不懂这人在说什么,嗓子不能出声,想跟他说洙尾是恨津滇的,自己也恨他。“想弑神,要多做点准备。”男人本来嫌脏似的不想用手碰他后面,但那细柳条却刺激着润嫩的穴/口流出几滴淫液,他看了高兴,把两根指头塞进去搅动,肉嫩至极,吸裹缠绵,发出粘稠水声。男子叹他是秦楼楚馆的本事,百谷不应,但皮肉之苦中带着阵阵麻痒,身体竟然逐渐向那强盗敞露,靡靡地纳入他一只粗硕男根,肠中褶皱悉数撑开,随之吞侵收缩,真是可耻可悲!百谷自知又碰到什么异人,听有古法咬破舌尖可破缠身咒,他抱着一丝希望咬破了,却仍被那男人继续压在地上猛操,放/荡不已。天阴雨寒霜浓,如盐卤,新鲜伤口发出针扎刺痛,随着身体晃动,血点流下打湿洙尾留给他的紫衣银镯,污痕累累。百谷眼中的水滑下一道又一道,那男人不停不竭,却忽快忽慢、一深九浅,轻车熟路地把青年的肠深处操得肉花浪涌,粉肉外翻。还在口中轻贱他:“这香销露华的穴果然舒服,值得连操三天,我都有点舍不得了。”雨更甚,雷更重,百谷气如游丝,那男人把他拽起来,放到自己腰上操。百谷却讨厌碰着他,眼睛望着烟雨漫漫的芦苇荡之外,草迷烟渚之处,心中呼喊洙尾,快来呀,我落难了!他是神明,他一定可以听到自己的祈祷。“在等人吗。”男人吻着他的耳垂,声音初听温柔,譬若暖阁香炉,实则气息森寒,是北风断弦:“那泥鳅又发病了,喊得我耳痛,你等不到他了。……但或许,让他看见你这副被我/操得死去活来的模样更好?”洙尾发病时不能分敌我,性情狂躁见人攻击,若真是这样,他不来也就罢了。今日受得羞辱,明日算账也不晚。百谷被顶得嗓中嗬气,求他解开咒法,要跟他说话。“嗯,你说什么?”男人歪着头仿佛听见了,一边亲着他的脖子,捏着他的腰,不惜珠光宝华的衣裳沾满了百谷的血,边问着:“要他——过来,是吗。”百谷当然不是说这句,急得拧着眉心摇头,动作不剧烈,但表情足以说明抗拒。“知道了。”男人猛操/他几下,次次捅在最软处。百谷身子塌下去喘息不停,胯下玉茎挺着将到时候。身上的血,头上的汗,眼中的泪,还有肠中溅出来的液体,一并随雨坠在地上,他仍旧觉得自己洗不净。男人笑起来: 第23章 火是在当天夜里熄灭的,恢复神智的洙尾,发现自己发疯时撕开了巨蟒,为何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呢,吓到百谷了吗?他葬了这老友,独自找遍了周围的地界,只有在湖边发现了当初送给百谷的雪花银和衣服,上面是大片血迹。再往外找是尖锐的石头地,他爬了一会儿,鳞片磨损大半,手掌也擦破,全身干燥得龟裂,只好返回去了。一个七天过去,两个七天也没有了。百谷,你在哪里呀……你回来吧!病发的频率越来越高,洙尾大部分时间都在破坏着仅存的村落痕迹。他大吵大叫:“可恨,实在可恨,你骗吾,你骗吾!!区区人类,居然敢玩弄神明!”这般发疯之后又低头喘了几口气。“百谷…”他低低念着:“你去哪里了,吾又不打你了……”“回来呀,吾一个人了……你的天麻酒还没酿好呢……”尾巴上的伤口有了异味,鳞片脱落的地方不再长出。他趴在石头上熬过一天,剩下的蛇群寥寥无几,纷纷游在他身边,咬着几颗生莓。洙尾仰头,月胧星淡,天河何曾有风浪?星子们伴随了他太久,想起过去那些载歌载舞的夜晚,有篝火的夜晚,无法怀孕的夫妻请他来点化,他戴过春天的第一个花环,养过小狗,初来乍到的逮逊人赠他镯子,也爱过生命转瞬即逝的人。还想起那天,大洪水过后,村中唯有的三五人收拾简陋行囊,商议离家的样子。“您随我们走么。”农妇最先找到他,问:“神仙随我们一起走吧,您喜欢在哪里,我们就在哪处落户。”洙尾婉拒了:“一去千万里,唯有此处是故乡。也许你们想再回来,也许有人经过呢。也许有经过的人愿意留在这里,吾都愿意助他。”人走了,倒把神明留下了。那三五个人互相看着,有些犹豫:“那……我们就把您的事,传讲给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代代相颂,把您的祭坛,移到我们家里。”洙尾游得费力,人走得更费力,但沼泽之神还是给他们开路,用尾巴推开未退的洪水和淤泥,送走了他们,从这窄小之地一路进了黎水,从此风平浪静,无有摧折。过去六十年了,整整一甲子。谁也没回来,谁也没留下,谁也不信。不信这里还有长着尾巴的神,只知这里泥多水浅,毒虫遍地,要远远绕行。洙尾的意思是,最小河流的尾巴。“是个,渺小的神啊。”他蛇尾摊平,仰头望着空中无垠繁星,早就听津滇那家伙在炫耀时说过,在遥远的东边,在日出之处,有广阔无边的无限海……洙尾想象不出“无限海”。若是这最小的河流也能直通到那里就好了,一定能见到许多奔腾而去,无处可归,不能回头的人。————————神明之死。第15章 神游万象,不见人烟,百谷在梦中上下求索,路途皆阻不得出,正苦闷时分,竟然无头无脑地走到白水寨中,回了自己的家。是那天,他爹刚把妹子从外边抱回来,捧到他跟前:“来,见见亲妹子,百谷是她阿兄了。”百谷刚跟九鸩哥下山采茶回来,用新叶戳戳她脸蛋儿,吓唬她:“养肥就将你吃了,跟笋子一起炒!”九鸩怕吓着小孩,忙说:“不吃你,不吃你。”小姑娘的脸上一大块红胎记,铺满两腮和鼻子,不仅红还长了白毛,又丑又脏。亲生的嫌她嫁不出去没用,撇在弃婴塔里,结果被百谷他爹循着哭声找出来。她这个年纪还感觉不到人世沧凉,一个劲儿冲着两个漂亮哥哥笑:“嘿嘿,噗噗噗。”九鸩拉着她的手:“长大吧,长大就变漂亮了,同你兄一般好看。”及至过了几年,妹子长到十岁,红胎记居然真的渐渐消了,她跟百谷一样白净可爱,宛若亲兄妹。邻舍好使坏的小子见了她突然语气软下来,喊着一起去掏鸟窝,捉蚂蚱,逮鱼。百谷见了急忙跟他爹告状:“哦嚯,那娃子不安好心,带我妹子四处逛,我去揍他么!”他爹嘿嘿笑:“长大啦,长大的人就自行跑了,爹娘拉不住,兄弟也拉不住的。”日头烈烈,百谷从楼上嗑瓜子,恨恨地盯着那胖小子怎么用只小虫哄他妹子,没见到一旁路上九鸩回来了。他走了很久很远的路,鞋带子都跑断了拎在手里,喊百谷:“我弟来,收成好么!”百谷一阵风地跑下楼去,把九鸩的背篓卸在地上,给他盛水,给他冲脚,把蜜饯给他吃,还抢着把他汗巾洗了,又问:“要冲澡么?你的衣服……”百谷上下打量他,惊奇人长得真快:“你吃什么药了?只能先换我爹的了。”九鸩摘下帽子扇着:“不了,一会去河里游泳吧!冰凉冰凉。”“好呀,我同你去。”百谷给他端来镇在井里的青梅酒,扳正他的脸,仔细瞧着他的变化:“外头的水也算养人么?竟然没给你晒黑。”两人靠得近,九鸩也亲昵地回看他:“我躲着日头走呢,这天气太热了。今早都到了花洲头,才没管没顾地跑回来,想你了。”“你才不想我。以为花山节时你回来,结果没有。”百谷跟他稀罕完了,就埋怨他:“我用鸡蛋换来许多珍贵花籽,想与你一起种在山神树旁的,现在呢,三伏都要过了!” 第25章 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看着百谷的眼睛:“百谷,你怎么受了这么多苦?”百谷看到他的脸,那熟悉的眉目让眼睛立时亮了一下:“嗯?!是九……九鸩吗。”九鸩比记忆中的样子更英俊挺拔,几乎不敢相认。他穿着汉人的衣服,青白相间的长衫,身上有一股未熟嫩茶的香味,有点苦,让人一闻就想起春天来,想起指头捻着的青叶,漫田里的白茶花,蒸茶流下壶边的水珠。想起两个人曾经一起躺在那棵五六百年的茶树底下,等着花一朵朵地掉到身上来。九鸩贴着他的脸:“是我不好,在余杭呆了太久,把你撇在家里。”百谷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什么焦虑都放下了:“嗯,九鸩太忙了,我懂的……”“病人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丽族姑娘还站在一旁,大大方方地说:“给杉弥大人的朋友吃我们寨里最好的玫瑰粥!”————————竹马到位。看到大家的留言啦,小说嘛,都是会有波折起伏的,就不剧透啦。继续求求旁友们推推这篇文吧,让我快乐一点qaq第16章 姑娘一出门,屋内两人面面相觑。杉弥不从别处来。九鸩在百谷质问的目光中渐渐不自在,如坐针毡,炉上的水同时开了,顶得壶盖嘟嘟响,更显他被拆穿有多局促。正要开口辩解时,百谷扑上来咬住他耳朵:“骗子!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九鸩“哎呀”着没躲过,没办法,就让他咬过瘾了:“怎么跟你说呢,我给上一代的杉弥做学徒是要付代价的,他给我的历练没完成,身份尚不正,免得空欢喜……哎,哎,差不多,疼了,再咬就疼了!”百谷赖在他身上才能坐稳了,此时唯有牙齿能动弹自如,自然就要使这最后的武器。“你给茶神做学徒?”“那年我在地里铺草呢,有个老人家过来问我要水喝。”春茶一过,夏季要在地里铺草保存水分,免得收秋茶时枝叶老黄,甘味不足,晾晒时脱水不当就会粉碎,这是九鸩发现,后来教给大家的。二人现处于茶园山腰,屋外是一小片明朗芭蕉,卷舒多生,雨珠点滴可数。再往外是无边无际的青茗绿野,地势高,夏慵凉,被霖霪得通透晶莹,大叶小叶的各类矮树灌盘桓在一层层丘岭上,漫长,寒烟生翠。明明是生的水生的叶,一入目也似琼浆挥尘,提神醒目。所处室内有暖炉,炉上有热壶,浮飘着馥郁水汽姗姗曼妙,映一窗细雨斜斜,仍是人间风丽,愁烦化解。百谷听他痛了,才松口砸砸嘴巴,为他隐瞒自己多年而难过:“什么空欢喜,就是关系远了,兄弟不当兄弟。你要去哪儿,我从来不知道,也拦不住。”九鸩马上跟他解释:“之前是真说不得,那老神仙给我的任务只能自己完成。”百谷:“哦?那你说说看。”九鸩应道:“我是承继了他的名字,就要完成他的条件。有时他让我去高山旷野的地方采摘奇花异草,几个月不见踪迹,还挨狼咬,只能蹲在山洞里等雨季;有时叫我去养什么稀有的茶种,养了三个月才发现是个谜题,白白耽误时候,他在骗我呢。还有啊,他让我去了正在征战的商道上煮茶,三百里内只我一个茶摊,要给卑蔑人和真腊的将士们讲茶。诸如此类情势险要,或恐丢命,说出来惹你担心,何必让一家人都提心吊胆呢。”百谷听了不服气地哼一声。九鸩用沸水沏开碗里的花叶,香泉氤氲成茶,稍一镇凉,他端去:“我调的味,喝喝看吧。”茶味酸甜,柠檬三七与茉莉,都是日照花林枝上娇嫩时摘下来的,存了一个花季果期的饱足味道,又加入百里香的蜂蜜。百谷渴极了,整个身体都被一点水滋润起来。他眯着眼睛小口进饮,就像小羊一样,看得九鸩摸他柔软的头发:“你气血亏空要好好休养……亏空还生气,不应当。”“是你太可气了,不让我碰你的历练,是看不起我。”百谷眼睛闪烁:“若不在难的时候一起抗,还有什么用处,又怎么叫兄弟?”“怎么就不是兄弟了。”九鸩苦笑:“我在全天底下也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九鸩的手一直暗暗握着百谷的手指慢慢捻着,不住示好,百谷面色稍霁,问他:“现在呢,你的历练完成了么。”九鸩颔首:“自那年从余杭南下去泉州,又从骠国回来,我已满足继位之条件,得了杉弥之名,师父放心归隐而去了。”九鸩向来聪明又勤恳,没他办不成的事,听着是忙碌而顺利的日子,本该恭喜,该祝贺,百谷心里的苦涩却一点点泛出,再起悲凉意:“好……嗯,你是真不需要我的。”“不是不需要你,难道我不想跟你一起说说话么。他一会儿叫我去东,一会儿叫我去西,翻山越岭不说,路上还有匪盗,干嘛连带着你遭罪。”九鸩见他躺了这些日子又干又瘦,面色暗黄,把姑娘端来的玫瑰粥用勺子舀起来吹凉了:“算了,都是我不对,喂你吃粥好不好。”百谷仍旧委屈,偏着头就是不碰勺子:“我没用,让我死了吧。”九鸩听不得他说死活,也急了,把碗砰然放在桌上:“人怎么是按有用没用分的?做什么有用,做什么没用?”百谷本来憋着嘴,听他责问便觉得鼻子酸了,眼睛发胀,忽而就滑在脸上两道热泪。他双肩瘦弱,抖起来如筛糠,也不知干渴这些天,泪是从哪儿来的。“我,我也找不着人说话……”百谷捂着半脸,断断续续地说:“我能找谁去说?想长些见识就跟着你去了洛阳卖茶,好歹呆了快一年,后来你说有事就走了,我留在那里等你回来,又等了两年……”“两年?”九鸩惊讶:“你、你没回家吗,我把你送到航路渡口……你又回去了?” 第27章 百谷便不敢出声,闷头坐着,力道还是赖在九鸩身上,二人手腕交叠,不多久他发觉了自家哥哥的脉搏,神仙也有心呀,在跳呢。九鸩把百谷从床上抱下来,扶着青年慢慢走路,要让他练习恢复力气。出了院门是铺天盖地的清雅,淡云敛雨渐分霞色,鲜茶生发,眼际里一半是青的,一半是粉的。“白云来往青山在,恰逢你我初相识。”九鸩向远处张望,问他,“记得么百谷。”“记得。”百谷答:“五岁时,我在溪里抓虾见到你的,若不是你拉着,指不定让山水冲跑了呢。”处在白水寨上游的大城设了闸口,雨季满水后常有泄洪降水,看似清浅的溪里并不安全可靠。那天上游的水如狂躁的兽要吞没贪玩的百谷,是九鸩把他抱起来才脱险了。他爹知道后,就常常叫九鸩到家里来吃饭。“我是让阿嬷养大的普通孩子。后来阿嬷死了,就跟着你们过。”山风忽而有些大,九鸩帮他挡住风,抚平他吹乱的长发:“以后认识我的人,都不知我原来是谁,只有你知道,百谷,你把阿兄的生平八字捏在手里呢。”“九鸩……”百谷朝他走了一步,委委屈屈地模样:“可我做错了事。”“你虽不是最强壮的,但也不爱生病,从小到大一直活泼健康,今次受了伤,得了我医不好的毒症,我心里难受——不能给你爹交代,亦不能给自己交代。你却在这时问我,要不要罚你?”九鸩看他,秀正温和的眼里迸出炬火来:“我知晓了,怪我俩分别太久,让你瞧不起我了。”“哪有……”百谷被他的眼神逼得不能直视,他的感情太烫太动人,稍稍一接触都好像要化了。百谷握住一株茶顶,从蕴在叶脉的剩水里借了一滴清明,回想他以前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么?好像……以前每次看他时,九鸩都已经先看着自己了。水冰在手心里,背却如灼炎天。九鸩托起他的脸来,让他无法回避:“百谷,听兄问你三句,你来回我,好么。”百谷点点头。“好,你适才说自己没用,是指要帮我却力不能及,是不是?那你既然帮不了我,又如何有毁了寨子的力气?”百谷:“因为我,我并不是亲手……”“好,那有第二问。”九鸩继续道,“从头至尾,你不想让任何人受伤,是也不是?”“是……但即或不想,祸事业已发生……”九鸩打断他:“第三问,百谷所面临的一切,是不受自己掌握的,有他人相阻,是不是?”百谷这次重重地点头。“我已明了。”九鸩说道,又带他往前走:“此事对你来说,既无力、无心、也无法,百谷就不要把所有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反而是原谅了真正的恶人。”远山白头忽隐忽现,炊烟人间徐徐冉冉,晚阳在薄云里乍来,倾吐至茶园灿烂明灭,映得百谷的心突然释怀了,似这天气一般拨云见日。九鸩果然是最聪慧的,最清楚事理的。“九鸩哥,我对不起你,”百谷实话实说,“但我得罪了大人物,不想你也受牵连。”“百谷,若我不能帮你,这神仙倒不乐意做了。”他看青年喘气重了,醒来第一天不宜多走,就把人背回小屋里,说道:“别急,百谷,这事你再仔细想想,想通后再说于我。现在休养身体要紧。”百谷躺倒在床,攀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九鸩哥,我真的怕再闯祸了,而且……”而且津滇被抓去,不知在受的是什么非人折磨,自想起来心里就异常着急,奈何体力不支,山上严寒雪深,整日白雪飘零狂风肆虐,走不出几里就要倒地不起了。“百谷。”九鸩低头,两人鼻尖险些碰上,“你得信我。”他的长发垂下来,如把夜色做成绸缎坠在百谷的脸侧,情深义重地说:“不是信杉弥,是信九鸩,信你兄会疼你。”百谷又想哭了,嗓子眼疼起来,说话带着鼻音:“也许不值得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有时你看不清自己,但我看得清。”九鸩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见不得你天天爬那么高的茶树,见不得你摔跤沾脏了衣裳,才去做那老神仙的试炼。”百谷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来,却是笑着摸他的脸:“真好,九鸩,你为何对我这般好。”他像吐丝成茧的毛虫让人前后伺候着,九鸩帮他脱衣,擦脸,再盖上被子,两手按着太阳穴,慢慢揉开。“睡吧。”九鸩说,“养好身体,阿兄带你去玩。”煮着普洱的大铜壶已熟了,壶口喷着浓浓水汽,化解了高山日落后的广阔清寒,百谷呼吸着茶香逐渐呼吸平稳,脉象平和,他舒展了眉头,舒展了身体,像小时一样放下所有防备躺在九鸩身边。他像一朵花呀。九鸩见百谷已睡熟,从腰间香囊里取了一根细瘦金枝,一端生着琉璃花苞,通体金光流引,珠魂玉骨。初即位的茶神杉弥手里掐诀引南风,那金枝忽放数枝花,一抖层叠芳华开,花蕊散作洋洋洒洒的金粉入了百谷的额心里,不见了。我有落梦花,随风潜入梦。明明天刚晴,又下起雨来。这时的雨失了清调多了油皂的脂粉气,香中发腻,与尘土混做一体,尘也是轻浮的,卷在空中被雨砸下来。又有沉香金箔混合片脑燃烧的烟香,是敬拜的贡香。九鸩从榻边回首,背后是一座红漆黄瓦的兰若院,院中祭拜着远渡重洋而来的神,它垂着眼皮,张着二十只手,若莲花盛开,用婴孩的骷髅头串成项链和耳环,一脚踩中恶徒,辨不出正邪。它没有与九鸩对话,它是木头的,二十只手是置物架,为怎么晾更多的衣服提供了好思路。九鸩眯着眼睛轻哼,再转身,横躺的百谷已不见了,转而矗立在面前的是一座五层的高大酒肆,名曰“长风万里酣高楼”,每层八个楞角向下垂着宽幅的红带,大风起兮,红楼欲倾。楼里出来的是醉倒徘徊的锦衣小公子,喊着酒后胡言,上不去白马甩不起金鞭,只能叫人搀扶着行路,还有不少四人小轿停在门口,下来穿着蓝衣绿衣的官,抬轿的人被淋湿了,他们拍打着衣服,擦着满面的水。门口有小二热情招呼寻位,九鸩跟人后脚进楼,扑面雷聒贯耳,鱼肉烹食与酒盏已有发酵的酸臭,一桌书生玩着飞花令,推辞饮酒,另一桌休值军兵仰头拍掌叫好,是二楼辟出半圆形的观赏探台,貌美的女子吹弹吟唱着诗人新作的词曲,铮铮落玉,其他楼层的栏杆边也倚满了来客,他们抛洒着手中的花瓣,多色的牡丹在百尺天井里洋洋飘散。如此看来,歌者应该是一位名伶。 第29章 四肢虽柔软,百谷步姿舞状不似女子无力娇态,飘旋七周时如山宕惊龙,扶摇伴月,忽一停动,面目威肃,纵身再起,翻身入破生起旋风,好似入了身后的山竹锦屏里,是金的鹧鸪,是繁花葱茏,奇容千变,映一室绮堂筵会。他在祈舞时,仿佛也在无声的仙乐丝竹中立位神明,无法被烟尘沾染。如此纯白,心里发痒,金发的外邦客抱起身边的伶人来,双眼盯着百谷不时从衣服里露出的腰身,口鼻在那男孩的脖子里蹭着,狠狠地舔咬着,让他发出一阵呻吟。公子哥们则用掌用筷击节,给百谷伴奏,互相问着:“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是吧?是这般吧。”百谷趋步垂袖,缓缓遥望坐地,仰止高山。一舞结束后几位客人纷纷赞许:“不错嘛,山里的茶农跳成这副模样。”“骊宫里的真人也不过如此吧。”“诶,看紧你的舌头。”掺杂在这些声音里的还有越来越大的浪叫,公子们回头一看,那男孩已被全然剥开,抱着外邦客的脖子不住摇晃。“哎,忍不住了么。”公子们笑看,又问百谷:“小兄弟,留下来为我们侍宴吧,给你银子,别告诉别人,他们不会问你要的。”说着便将一整粒银锭放在桌上。百谷正跳得喘气,捡起衣裳后退:“多、多谢贵客赏识,后厨要我去忙呢。”“那里有什么好呆的,行乐须及春啊,”一个人掐住百谷的手腕,“过来,坐在哥哥怀里。”九鸩看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去打断那人的手臂。百谷不断挣扎,还是被两三个人强硬地拉到了桌旁。“来,看着。”公子们按住百谷的肩膀,让他看着那伶人如何被欺凌,颠得发昏。“看清楚了么?”他们的手一路滑到男孩的臀/部与外邦客身体的接壤之处:“这里,能看懂么。”周围景象模糊起来,百谷的意识在摇动,四周墙壁不住轰隆发响,墙上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巨大的水浪声自九霄云外而来,如锤一样冲毁了酒楼,一切的土木丝缎,百花金钿都搅进急湍的旋涡中。“百谷……”梦的最后,九鸩听见有个男人压低的声音:“舒服么。”神不能看到和神有关的梦,九鸩还不清楚。梦碎了。月已高升,荧惑对望,在茶园里如清水瓢泼。如冷水浇在九鸩的身上。他的拳头紧紧捏着,微微颤抖,不知是安慰熟睡的百谷,还是诱导自己。“别怕……百谷,阿兄会为你再去洛阳,阿兄……定把他们都杀尽了……”————————嗷!仍旧需要大家的推荐和留言,贪心贪心第18章 实际上,那日百谷正被按在椅子上观看活色生香的演绎,晓何带着两个扛着酒罐的打手推开大门,娇笑而入:“几位公子是常客呀,这是咱们酒楼款待贵客的特酿……哎呀呀。”她捂住眼睛,装作不忍直视:“您在做什么呀,咱们这儿是红楼又不是青楼……”晓何好懒,不愿应付助兴之外的买卖,但有的是钻空的法子,不是百谷这样逆来顺受任凭摆弄的性格,看到他替自己顶上去,女孩还是出手相助了。“百谷。”事后,晓何私下跟他说:“你会被洛阳咬碎了的,回去吧。”“什么都没做成,如何回去呢。”皇帝为其母祝寿修了菩萨像,引得东南西北的神都要在这里拥挤出自己的庙宇来,窄小门口放一张引人跃跃欲试的软垫,去除原先的刁难戒条,雕刻了洛阳人喜欢的美学,但,唯独保护百谷的那串山脉不在。岱耶没有自己的像,他就是山。百谷愁烦地问她:“那你呢,这里对女子来说,亦是险荆之地。”晓何抿着嘴巴:“学会假笑的人,就可以留在油滑的城里活命了,你不行。”百谷想起那伶官来。她让他看周围十六座连绵的小山:“这里被称为神都,知道么。伏羲和女娲生活在这里,人间从这里伊始,他们的身体化为丘陵山川,我们的脚踏在他们的身躯上……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呢?我除了自己,竟是什么都不信了。”百谷问:“他们是神明,为何会死呢?”晓何想了想:“终究是不喜欢这个世间了吧。”而此时百谷的梦里又有不同。如果一件记忆太晦暗难堪,便会用另一段记忆去填补。长风万里酣高楼沉在河底,陷入淤泥,整个洛阳的浮尸像死鱼翻着肚皮荡漾。他与河伯相拥在浩荡河面,面如镜,平稳无波。百谷的手指按住他纹身上的龙头,桀骜的劲虬就掌握在手心里了。“津滇,我情郎。”百谷的个头只能吻到他的下巴:“爱我多些。”如最初的遇见,两人双唇轻碰互相试探,由生入熟,像两只偶遇的蚂蚁对接触角。再接触就变得贪得无厌,像煮糖,烤干了所有稀薄的的杂质,至稠浓,至纯然。至甜,他的眼似水呀,一看到底,看得百谷在对方的双手里拧着腰,不住地磨腿。至粘呀,他的怀抱有如胶漆,将两人涂了一样味道的漆料,是容易雨淋褪色的,容易日晒挥发的,宣泄后就褪去了外表,余下真挚的,不加金粉勾勒、靛青朱砂涂色的肉与骨。河伯不是壁画,不出自经文,他纯粹地流淌,冲击出了平地,使得万物耕作。 第31章 九鸩起初不觉得暧昧,手一进了他衣服里触到两扇纤薄的肩胛骨,像要起飞了,他被这具瘦小的身体温熏着,一下子紧绷。“好多疤,都扎手。”九鸩轻声,“不敢挠狠了。”“那你多摸摸,使点劲也舒服。”百谷把自己往他怀里送,坐在他腿上歪头看天,还同他说话:“你蒸的什么茶?好香好香。”“没起名字呢,是为了合乎中原人的口味做的……这样疼么?”“不疼,再多用力。中原人为何不爱红茶黑茶?不分好东西……”“不能这样说。”九鸩一手捏着他腰,一手在他背上来回摩挲:“我们地高气寒,需要红叶茶蓄阳暖腹,他们是用绿茶降燥去火的。我们的好东西,别人不需要,是以卖不出去。”百谷接着说:“而且从这里去往长安人劳马顿,不如扬州河运方便,本钱比别人高。”“所以要做更好的品种。”九鸩满足地把他摸了个遍,百谷软软绵绵,他便进一步去抱着,甚至摸到他的前胸,小的乳首顶在手心里蹭着——那一瞬间,九鸩发觉到他在夹腿。“百谷,给我们的新茶起个名。”九鸩夹起叶片,放进他口中:“尝一尝,我弟起个吉利名字去卖。”百谷虽然面上不表,但心里重重难关,苦甘的青叶让他心思百转,望山惆怅。津滇在时,他一直想用河水为他烧一壶亲手种的茶,在摇晃的小舟上,广寒宫下,与所爱的神明同饮。但一切止于山洪暴发那夜,二人有情卷潮赴约,桃花流水十顷波荡。欢喜过后,就是噩耗。不再了。不在了。“西南至碧海,沧河千载流。”百谷看着天际,山远天高,说着:“兄,就叫沧浪……千河吧。”“沧浪千河?”九鸩想着这个名字:“有些气势呢,像我们黎水七回三曲的地界。不过,不像茶的名字……你再想一想?”他看百谷低着头,病色还未完全褪去,眼角发红,喉头发抖。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戳到他的伤心事?“百谷。”九鸩摸着他的头发:“莫难过,你兄爱你呢。现在告诉我吧,你遇见什么事了。”“我啊,”他望着那山:“九鸩哥,我遇见一个人。”“哦。”九鸩看他,心里突然漏跳一拍:“什么人。”“是个男子,”百谷说,“他叫津滇,我心里,都是他。”————打起来,打起来!第20章 九霄寒山殿,无人踏雪径。津滇吊在空中,数根透明机警的冰锥刺穿他手脚,稍有下垂,便提着他的骨心升起来,刺穿的伤口因此不断流血。他头沉着,英俊面庞上无半分生息。经过山巅那一战后,他与岱耶都受了伤,但岱耶抢先把他的灵丹夺走,修为尽毁,此时河伯已力同常人,仙体勉强可保命。岚间拂去门口铁锁,悄然进来,踏云而上沉心运气,把内丹的灵修不断输给他兄,柔和淡软的雾霭笼进被悬之人的心窝里。不多时,津滇嗓中咳嗽,不断抽气,猛地仰起头,似乎活过来了。“津滇。”岚间拢袖,伸手拍拍他脸:“听得到么。”津滇嘴唇发白,晃了一下头,睁开见是他弟,复又闭上眼:“诶,白眼狼,听不见。”岚间说:“不要犟了,你与他力量悬殊,争下去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认个软,我也求他把灵丹还你。”津滇笑了起来,觉得他弟变得真招人烦:“悬殊。你啊……觉得你兄,打不过山神是么。又看低我,咳咳咳……”他的身体固本与岚间的培元冲突,灵修行至周荣穴受阻,岚间只好将力量取出来。津滇又塌下去了,自己努力顺了会气,才道:“不必可怜我,看见你……才短命呢。”岚间被他哥奚落惯了,倒也没什么意外:“我现在懂了,那祭物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你上当了,他不仅要探那人的衷心,也是探你的衷心。”“我为何偏受制于他不可呢。”津滇想起来:“百谷、百谷人呢,他在哪?”岚间:“我哪里知道。”“快说!”他往前挣动,冰锥抵着他伤口把他钉回去,来回穿刺,津滇痛得咬牙。岚间这才说:“他没事,好得很。”看着他兄这副可怜相,又道:“那人祭也没什么好心肠,及见到别的男人,就会把你忘干净了。”“我一直依照旧令,到了时节就为岱耶封水……看到那孩子的时候,突然就厌了以前的日子……”津滇疲惫的眼睛爆发出一点光来: 第33章 百谷身痒,九鸩心痒,他忍了一会儿,便捧起弟弟的头来,用力地含住了他的嘴唇。——————两对兄弟都不太平……第21章 口舌生出甘美的津液,茶园地里铺着干草,义兄弟两人覆在其上拥吻,四肢紧密地绞在一起,湿濡相应。百谷被毒引导愈发狂狼,撕扯衣饰,不多时二人布衫褪至腰上胯下,踢去一旁,上身赤裸坦然,沉于落叶间漂浮。偏瘦的那个青年被毒发害得激烈,手并脚地悬晃,同时也害了他刚辟谷修行的神仙哥哥,害他全然不顾延岁道果,欲必得手一段痴念,从被老茶神选中的仙缘根器,变成上下其手的登徒子。“百谷……”九鸩咬着他嘴唇:“你不能喜欢他,你不能喜欢别人。”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百谷的指甲把人抓痛了,在哥哥的背上留下道道红痕,想让自己冲进他身体里,或者反过来。“嗯?为何呀……”“阿兄不许。”九鸩舔着他的嘴里,把百谷的牙龈和舌底都纳入自己的疆域,来回扫荡,吮够了又退出唇腔,重复着:“不许你去爱旁人。”百谷不喜欢他的限制,没理由的专横,既在他身子底下磨蹭,蹭地裤子里湿乎乎,口里被吸得溢出示弱的懦哼,又要说:“你别管我呢。”各异红茶能冲泡出十一种潋滟汤色,从红橙鲜亮到重枣金泉,哪种都不如百谷的烟雨情花,隐秘地嗔唤。九鸩亢奋不已,他单手抽开百谷的裤带,狠狠地问他:“又不要阿兄管了?”“管……”百谷的双腿一从衣服里逃出来,就立即分开衔住他哥的腰,滴着水的玉柱贴在人身上,“阿兄管好我这里便行了……”他说的话暗秽,神情好似还在过去,如小少年消遣春闲时般天真,百谷总是要拉着九鸩陪他去林里找野象,及找到了就躲在树上看象群扬鼻打鸣路过,卷起水来淋身。“阿兄,你看,”小百谷快活地抱着九鸩的脸,秀气鼻尖贴上:“我们也用鼻子说话好么。”差一点就能亲到嘴巴。现在,他弟正躺在地上被压得不停喘气,口唇被咬得樱桃熟红,水色声动,微张着叫出好听的转音来。九鸩想将他撕裂了,把他从这副样子撕开,用烈酒浇透,用蜜缀满了,做成冰凉醉人玫瑰软糕,把他切成块子含进嘴里。“嗯,是这样,”百谷见哥哥不得要领,就抬起屁股来让他摸后面,“好笨呀九鸩哥,进这里呢。”惊心的触摸是在作恶,而后有醇厚的回甜,九鸩的手指陷在他两瓣之间的溪水里,乍一捅进,弟弟便更扭起来:“啊,正是,你挠一挠吧。”九鸩的头有些疼了,血液持续地冲刷着眼前,像第一次去往洞天福地修行,接受师父点化的那刻,金光直冲头顶,他曾超脱身后世俗,又与百谷半推半就滚回了红尘里。九鸩一边用手帮他按压着后/穴里的痒肉,一边咬他的耳朵:“他把你这里操坏了,为兄装作不知道,帮你消肿,你却硬要告诉我……”百谷顺着他手指蠕动腰肢,身如游丝弹弦:“难道要我对你说谎么?”“你自然不能说谎,”九鸩多伸进两根手指,“但怎能把这里给别人看呢?”似乎是嵌在最心底的人,就最易不平,最不忿,要对他用最大的力气。然而越是作弄他,抠着里面的嫩肉,百谷越是发出媚意来,摸着哥哥的颈子往自己身上揽来,与他接吻:“好舒服,九鸩哥,再往里面……嗯……”九鸩虽会流转枯荣之仙术,拟出植株花发颓败,却从未曾浸入春水罗帐,他被百谷扯进了密不透风的淫波中,把自己身下的胀意解开,抵在他腿上:“我弟,要么?”百谷自去找他胯下位置,不满地轻踢他,眼睛都红了:“都喊了半天了,还要不要疼我了?”“不是喜欢别人操/你么。”九鸩看着他,停了动作,心里泛起冷意,“你都有别人疼了。”百谷身子难受,性子也拧捏起来,没来由说了句话:“那,那不能两人一起弄我么?”九鸩不料他说出这样邪荡言辞来,耳中轰鸣,便抬起弟弟的膝窝,将两腿横在自己腰上,握着肉根戳进他幽穴里。才刚进一点,立即被层叠的热肉包住,像糯米圆子包住红豆沙似的要把他咽下去,以气恨之心抽/插两下,粉/嫩的穴肉就把他全裹了起来。“好大呀,好……啊,”百谷重重吸了口气,数百里茶香都好似催情的粉末,促使话不成句,“好硬啊,我兄,戳得好、好痛快……”情是连环,爱是难尽,九鸩便动起来往深里操/他,弟弟叫得正在兴头上,把九鸩也叫得心软情乱,一个劲儿耸动穿透,这时旁边有人掠过,问了句:“谁在那边呢?”“憋着。”九鸩捂住百谷的嘴巴:“莫出声。”百谷此时已无法思量,染了这艳事后人就烟柳飞絮似的摇摆,九鸩也不能停下来,两厢双喜,鸳鸯交尾,面上是暖红染颊,涵波美目野水勾月。旁边那听了异响的妹子却喊了姐妹来,要一同过来看看。“前些时候杉弥大神寻了个伤患,指不定还有别的人呢?”“别多心,兴许是山下的猴子跑上来了。”“还是看看吧。”一道茶树不可中途穿插,长至腰间就被采掉,高处也不到胸口,九鸩看着百谷昏昏承受的模样,不能寄望他清醒了。便掐指念诀,身侧茶树突然变成了动物长出一道长口子,九鸩就地抱着人一滚,更深处的茶树纷纷避让,把他们二人引入茶园深处。这一转,肠里却不松懈,肉口含得紧,百谷的屁股被他兄托着:“做什么呢,碾死了,哎呀……”采茶的姑娘们走近了,离他俩有两垄,谈话声清晰入耳。百谷在喘息的间歇也听见了,瞬间惊惧地看着他兄。“你也知道丢人么?”九鸩笑着,“不喊舒服了?”九鸩对着他的屁股大抽大入,顶在肉心底处,淫/水不住喷泄,粘在连接处发出湿响。他将弟弟捅得死去活来,如起舞,百谷只能咬着自己的手压制,过一会看他兄是故意要把自己折腾死,便抓过九鸩的手咬了下去,咬也咬不痛,沾上口水。“哎,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临近的妹子说,“是猴子吧,已跑了。” 第35章 两人如此动身上山,行了约有六七里地进了山沟,潜至迷蒙雾霭的泥地里又开始爬山,看似可直通云中天台的大路实则波折起伏,道阻且长,好在路上奇树百态,气候宜人,牛也吃得欢。百谷这才知道,若是让喜欢的人陪着,苦路也能走得像远游。行至一处溪水旁洗脚歇息,百谷坐得气闷,起来锤了两下胸口到处走着,侧目见草丛里有异物,多看了两眼。这一定睛不要紧,立时吓得大叫起来:“阿兄,快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九鸩掠影赶来挡在他身前,见事出之地有阵阵腥臭,忙捂住他眼睛:“百谷,莫看,许是出事了。”他挥袖分开杂乱灌木,更浓重的腐臭味猛然扑来,熏得眼呛,忙起了一道茶树屏障,避开恶劣气味。林下,是一具死去多日的男人尸体。它赤裸着背朝上脸朝下,似乎被水泡过,身上渐渐有浮肿腐烂的迹象。上半身是人的模样,依稀可见的强健,下/身却溜长的一段尾甩在地上,鳞片灰败。“这是什么东西?”百谷觉得可怕,又有些好奇,捂了口鼻去看:“好怪,下/身怎么是尾巴的模样,阿兄可见过?”九鸩只有耳闻,具体不详:“听说过女娲与伏羲么?他们也是这般人身蛇尾的,这一位……估摸是上古时留下的遗民。”“尾上有伤,伤及见骨,指甲也都烂了,”九鸩绕着看了看,“和什么东西打架受伤了吧。”“野兽比神明更顽强吗?”百谷忧郁:“若是能活着见上一面就好了……”见到的话就有很多话可以聊,百谷有许多不懂的事,比如天不是石头做的么,为何是透明的,神仙在上面造出一座天宫,好似家里的二层楼么?“不舒服?”九鸩见他脸色不好,“退出去吧,我将它埋了。”九鸩身为新神,心中亦有唏嘘,遂卷起周围树木根茎,将尸体拢埋入土,将这位不知名的上古神明种在深山之中,与它的同族一起,成为万里河川的一部分,见证着千载后世的繁盛。百谷透过树枝千百缝隙默默看着阿兄调度百草为陌生人送葬,黄与粉的花盈盈招枝,将尸体包围,沉入土壤,埋进黄泉。他总觉得在某个梦的边缘里见过它,它在水里游动,尾巴拨开一片睡莲,银铃响个不停,又有人亲手给他套上一对雪白的银镯……百谷扶住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咦,我的鼓!”百谷眼尖,指着树旁的东西:“那是个鼓么,我在大越城里得到的,怎么在这里?”九鸩帮他取来,拍掉上面的蚂蚁:“一模一样么?”“是!蛇皮的花纹也……咦。”他摸着鼓腰上的穗子,上面缀了一枚冰翠的月长石,在太阳底下晒出一点蓝光。九鸩感觉到手鼓上有股灵力,温润交织,看着他弟弟的面,问道:“百谷,你同我说实话,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当然没有了!”百谷确定地说:“我不是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么。”“可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倒的。”百谷卡壳,傻乎乎地望天:“是呢……”九鸩敲了两声鼓面,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催他:“我们走吧,前面还有个茶庄,天黑前可以赶到。”“嗯……”九鸩走了两步,见弟弟还是落在后面愣神,伸出手来:“来,兄牵着你。”百谷快跑两步,抓住他了。他们离开了洙尾的墓。洙尾最后还是爬了很远寻人,磨损了锐利的指甲,原本尊贵的雪花银银器不翼而飞,想必被路过的人抢走了。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失去了最后的反击机会。随着他的离开,沼泽的水日渐析出,蒸发,泥土显露,被晒成坚实的土地,浮萍吹散,石蒜枯萎,水蛇灭绝,将来这里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也许会被来探寻新家的人扒开耕种,也许会砍伐建屋,成为新的村落,也许那个村子的小孩在某天玩耍的时候,能发现一颗夹着游蛇的石头。但肯定没人觉得这里会有神存在,女娲肯定是假的。肯定没人知道。——————回来了回来了,带着我的hide回来了……请帮颈椎病人推一推文,感激!第23章 百谷体力不支,在天黑前只得绕道先去一座小镇。这是上山前的最后一驿,镇后面才是广阔的高山茶茶园,一片绮绿映着风雪千山。九鸩先前来过这里,带来了一批耐寒种苗,茶叶枝条劲瘦,雪水煮之汤水明丽清雅,起名为光寒积雪,可加奶,加蜜食用,专门供给西路商人。镇上的人们感激他,要把二人留在自己的家中留宿,九鸩为了避嫌,还是带百谷去了客栈。客栈名曰芳树笼秦栈,院内古木参天,迂回深宅下有一处常热温泉,水体碧玉,自石中喷涌滚荡而出,泛着硫磺烈味。百谷看水面蒸腾热气白浪,缥缈如仙境,立刻解了衣服跳进去,扑腾扑腾地游。“小心蹭脚!”九鸩喊他:“水底石头不平整。”百谷喜欢水,潜进里面泡着,一会儿叫他兄下来:“看见鱼了,跟我来捉吧。”九鸩就下水,游过来把他抱住:“捉到了。”百谷嘻笑,两人嘴唇浅短相接。长发浮于水面散开,像两朵墨色的花,灯烛映上一晒,橘光粼粼泛然;仰头一望,夜星从千万里向眼前聚拢,成为卷天的盛大珠帘。“我兄,你何时去天宫?”百谷靠在他肩头上:“你会飞上去么。”“上面吗。”九鸩也看着璀璨星河阡陌,同样喟叹仙境离群,高筑云霄九天之外:“若非经年所累千百功德,还无法到达羽化这一步。”“神仙和神仙还有不同么。”百谷点头:“那不去的好,太远了说话还要喊着说呢。” 第37章 【重复=3】珍惜眼前人【/重复】明天继续!第24章 两人沟通心肠,情投意合地腻了一晚,起来时百谷腰酸腿胀,走不利索,本来打算在镇上买些东西储备,只得由他兄自己去了。百谷懒散地梳头,敲敲蛇卵还是没动静,就揣起来放在胸口捂着,出门闲逛。西去的高原镇上来往许多胡商与诏南之客,旅队远行跋涉以致镖局林立,货物扎堆,马匹嘶鸣,大多数是以物易茶,为了压低茶叶购进的价格,他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消耗茶农的耐心。百谷看当地人纷纷用白碟盛放茶叶,压在写着各名的纸上,收拾一张木桌摆在外面,叫商人识闻。在中原只有贵族用得起的琉璃碗,在这里到处都是,盛着青红的沸水如宝石一般剔亮,供人啜饮。街上弥漫着浓久的香,挑得胡商鼻子都不灵了。“……今年的新种,”一家铺前,主人捧着茶杯端给客商,“杉弥大神亲自育出,您尝一尝,有枇杷的醇美,上个月运至长安,圣上大悦,尚书右丞为它写了诗,名拟滴翠洗古,人人以此为贵哪。”客不知谁是杉弥,店家好一通苦口婆心的教导。百谷见他阿兄成了招揽的招牌,唬得人一愣愣的,暗自好笑,早上这人还跟自己耳鬓厮磨一番,在别人口中就成了难得一见的谪仙。他装模作样凑过去:“哎呀,杉弥扦插的么?”“正是,正是。”茶农又笑着给百谷端了一碗,双手套拢在袖:“听祖辈们说茶神是个白胡子老头儿,谁也没见过。这几年倒好,杉弥在村寨中常常出入教人如何摘种,小老儿也见了,是个顶英俊的年轻人嘛。”百谷听他夸得心里乐,一饮而尽,远客新奇,立即要货五石,茶农又摆手:“多了卖不起你,二两为限。”百谷一听好端端的生意谈下来却不做:“这是为何呢?”“圣上有令,令顺条、砦斗、密邟三县各出三千石……”他擦擦手巾叹气,瞧着茫茫高山:“小兄弟你看看,刚种的新茶,哪有三千石?把茶叶当稻谷么?我们是在商道上摆出来吸客,好卖别的云雾茶。”胡商一听他明着欺哄自己,甩袖走了。茶农仿佛这场面见习惯了,不冷不热地收回茶碗,边洗净了边跟百谷说:“听说黎水最近干得厉害,雨水不至,瓜果灌溉都成问题,密邟拿不出一百,日子更不好过。”百谷闻此心惊,黎水两岸耕种都出了岔子,更不知以河为生的渔民们是何种光景了。他连连退了两步,心不凝神,猜不透山神为何吝施善行,苛责一方无辜百姓。“客,还好么。”茶农打量他:“见你口唇发白,可是渴了?小老儿一生身无旁物,唯有茶水,管够的。”百谷摇头:“我不懂……为何高天厚土广阔无限,人却总是被拘成小小的一只,有如捏在手里的蚂蚱。”茶农笑:“小时捉的蚂蚱,不留神就让它跑了,人跑得掉么?”百谷突然知道,等见了岱耶,自己要说什么了。在摊子不远处,有几人聚集吵嚷,声音渐渐发大,引人注目。“哦,那老叟还未走呢。”茶农探着身子,见仍是同个人引发的争论,便对百谷解释:“前几日来的,编什么胡话,非说沼泽里有个长了尾巴的神。”“咦!”百谷抬头:“是么?”“您且去听一听他说的真假吧。”茶农摇着头进屋了。百谷挤进人群里时,皮包骨头的老叟还在跟人吵:“怎不可能?我幼时亲眼所见……”有人截断他的话:“您已入古稀之年,幼时多闻乡莽闲妇之传闻,久了,自然就辨不清真假。”老叟:“我八岁才与我父母迁至大越城,当时已能背诵《尔雅》,书写《玉篇》,怎就不辨真假?”那人说:“杉弥行在我们中间,也曾有人见过津滇在水市上买花,为何没有见过你说的蛇神。”其他人附和:“谁能比猎户的脚程更远?无人可比,洞乌拉瓦泥泞不堪,毒蛇瘴气,没人在那里生活,更不会有神明了。”“蛇性淫诞,他又能做什么?”“我是何迩族,”老叟说,“我们原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他保护着我们!”“何迩族只有你们一家了,是如何保护的呢。”一个牵马的人跟周围的人说:“这老头从大越讲至南召城,又跑来这里讲莫须有的故事……您呀,回去颐养天年吧。”众人散去,只有百谷留在原地。他看老叟转身坐在石头上喘闷气,过一会儿,从布包里哆哆嗦嗦拿出一个饼子来吃,牙齿唯剩几颗,嚼得十分缓慢,咬了两口又赌气扔回去。这一个动作露出手腕来,百谷立即眼前一亮:对方戴着的手镯,居然是同自己那不知来处的镯子一般雪亮!“请问……”百谷上前拱手:“太爷的镯子,为何同一般银饰有别呢?”老叟忙用衣服遮住手,防贼似的上下看他:“怎么了。”百谷摘下自己的一只,呈给他:“太爷请看,是与这质地一样吗?”百谷这只镯子更厚更宽,技艺更巧,雕刻人物精细,那老叟慢慢转动,眯着眼来回看图,仿佛陷入回忆:“是了,是逮逊人原来的手艺,他们现在的匠人已做不到这么好了,这是他们献给洙尾的……”百谷听不懂他在嘟囔什么:“太爷声音大些,什么洙尾?”他没看见,在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怀中白卵骤然发亮。 第39章 九鸩拉他:“他现在不认账,你还能抢过来么?人这么多,兴许会让你下不来台。”“那怎么办?”“换我去。”还未有更多动作,吵闹之处已有人发现了杉弥,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渐渐安静,辟出一条通路来。茶农们看他收拾远行的行李,纷纷问着:“杉弥大神,昨日刚到就要走了么,明年春天还来么?”杉弥牵着百谷向众人告辞:“小仙同家弟从此处上山去,也许回,也许不回。”人们担忧:“不回是什么意思?”他笑答:“人不回,春日总回的。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顺条的茶树。等不到我,花一样会开,雨一样会落。”人们面面相觑,茶税繁重正是需要杉弥之时,恐他一去不知所踪,如他师父那般云游四海飘渺不定,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挽留。九鸩在人群中寻找着,见那老叟手里持的正是百谷的镯子,便对他拱手相问:“临行前,小仙有一心事要与老人家求靠。你手中之物,正巧与我弟手上戴的是同一双,能否买下它来,凑个成对圆满呢。”百谷怀里的蛋壳碎了几道,还未探头,正透过碎裂之缝隙窥探世间,见那老叟身上正有旧识之气息。“你不是我的神。”老人对杉弥说:“何迩人不认你,也不卖给你。”百谷抢话:“就不该卖,是你抢走的,应该还给我。”老叟:“咦,是我要的么?不是你亲手塞进我手里的?”“就是让你看看,看完了还给我。”“你可没说还给你。”“你!”百谷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憋了半天望着九鸩:“果然赖账了。”旁边有人窃语:“这老头子想把赃物卖给我们么?”“抢了杉弥家里的,要招祸了……”杉弥依旧温和淡笑着,对老人说:“原来如此,不以种茶为业的何迩人,自然不看重杉弥带来的丰年。认为不信的神,就不应干涉自己……是这样吧?”老叟强硬:“不错,你未曾进入我族村落,我未曾受过你之恩手,从年幼到枯槁两不相见,当然与你无干。”杉弥低头:“听起来,似乎有理……”百谷见他兄动摇,嘟囔:“哪里有理了,做恶事不叫人管了?”杉弥正等这句,言道“正是”,之后双臂荡然一振,卷引西风,瞬间整条街上的茶种奋然生长,从筐里篓里,铺里屋里,枝叶交辉攀升,瑞金新叶长成浅翠深碧,怒然成林。一时之间枝杈穿梭蔽日,如神龙爪角,光黯路迷,路人相隔两尺却不能视,皆被茶树覆盖。茶农和域外走贩未曾见过如此状况,从啧啧称奇到惊慌连呼:“万万不可,客舍要被毁了!杉弥大神请息怒!”万树勃发,木兴荣华,锦绣围拱环绕茶神杉弥,他在其中面如云花,端雅松柏,登一娇软芝兰负手而立,见老叟已吓得跪在地上,满脸惶恐。“神明有道,致君泽民,道意涵广不与人同,人之道,皆在神道其内。”杉弥耐心同他讲论:“人自幼受父母师长管教,及长成身量,有益友贤妻约束,内里良心可分正缪,辨是非,进言举谏,肝胆常热,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说,何况神明乎?”旁人附和:“不错,这老头当街卖黑货,是人知晓了内情都要通报官府呢!”他们正说着,百谷发现蛇卵异响,一低头,跟怀中幼蛇探寻的红色眼珠打了个照面。“哟!”他悄悄说:“你舍得出来啦。”幼蛇通体银白,密鳞无暇,在额心上留一记小珠,如青白的月光石。它顶开了最后的约束,渐渐爬出来缠在百谷的手上。他摸了摸:“好冰好冰哦,洙尾。”又不顾小蛇前进的路线,抓来塞进了自己怀里,贴着皮肉捂住:“给你暖和暖和。”旧识的身影就在蛇的视线中消失了,只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肤,和淡淡的硫磺气味。林外,杉弥向老叟伸手:“……授命,辅天而行,以应天意。如今,何迩人睢良氏,我能管你么?”睢良婆览幼年失母,一辈子蛮横,老年虽有悔意却已形成习惯,自此见到仙术才胆寒不已,手颤着把镯子放在杉弥手中,又垂下头去,似是不甘,难以形容。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欺负他似的。百谷把刚才吃的一袋子鲜花饼放在他面前:“我用这个跟你换可以吧。”他说:“牙都没了,吃点软和的饭嘛。”睢良婆览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缓慢说道:“我……我没有骗你,我的神是真的。”百谷把小蛇从怀里掏出来:“是真的呀,在我这里呢,养大了再给你看。”被拿进拿出的蛇和睢良婆览都是一愣。“听说顺条及其他二县,来年要上交新茶共九千石。”杉弥指着周身的茶树,对人说:“此乃仙木‘腾倾盖’,摘够九千便会自行枯萎,道路屋舍恢复原貌。今年的朝供,乡亲们都无须担心了,叫密邟的人渡船来采吧。”话音落了茶农们感天谢福,更不舍得他离开,来往钻行在茶树林中拜别相送,想与他握手讨个吉祥。百谷看到这场面,才完全体谅他兄:不在一起的几年里,九鸩一点也没闲着,跑的路比他多,担的事比他重,心里要记挂的人自然也要多上几百倍。这样受人敬畏的九鸩令他心花一绽,百谷蹭在他兄耳根子旁边说:“九鸩哥,你好威风哦。”“嗯?特意帮你,还怪我架子大。”九鸩小声嫌弃:“罢了,这个弟弟我不要了。”“不行,不能不要!”他抱着九鸩的胳膊:“哎哟,这样,我再给你的新茶取个名字么。” 第41章 九鸩听了之后反倒苦笑起来:“什么胡说八道?有别人来喜悦自己钟情之人,或是自己爱的人移心别恋,谁不难寐谁不悲苦呢?只是男人更能抑着自己的心意罢了。世间之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谁也逃不过,没有谁的爱是完全磊落的……”百谷听他说了似懂非懂,逗弄怀中小蛇,忽而想起九鸩那日吃醋的时候,一直背对着自己不愿多话的样子,瞬间悟了一般——在磊落的爱慕与拥抱之中,带着隐晦的嫉妒,憎恨,盘问……若是九鸩跟别人好了,他是什么心情?若津滇离他而去,他又该怎么办?顿时失落,惆怅,为薄情而茫然心哀。“兄呀……”百谷正欲与九鸩再多说说,茶园里不知何时起来大雾,四野迷津,日头发青。在前有披云的仙人降世,银鬓华发,衣冠拂天,如水上扬蝶。九鸩站在他前面,一手挡住:“百谷,你且退后去。”百谷领教过岚间的手段,后一步也许就看不到九鸩了,便急着说:“我不,我要跟着你。”“听话。”九鸩声音强硬:“我自去跟他谈谈。”不等百谷后退,九鸩已向前迈去,人霎时如白昼星隐,生烟遮去青袖。“是应有此一见。”杉弥踏上云端,与岚间面对面:“师父曾说,云雾茶是二神共创,特予山南与山北之民御冬生暖,或除苦水酸涩,以福口腹。想必另一位神,就是你了。”岚间也向他走近,身后飘带浮动,面情波澜不惊:“确实如此,旧日曾与你师父同饮于江布南山,煮雪品茗,他曾言,只择慧仁之心者为茶神接继。所以,我理应以雾野之神名,向你道恭喜。”二人一同叉手作揖,杉弥起身又道:“小仙途径此地,是带幼弟上山拜见岱耶,可否得雾野之神通融,容在下前去拜谒。”岚间不急不徐:“我来亦是奉岱耶大人的命令,将他的人祭带去山巅神庙。接下来的路,由我护送,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杉弥低头沉吟半晌,又走近一步,脚下茶树突然与荒寒雾气对抗,茂然生长,浮云被阻,镇守八极,将二人束在其内。岚间昂首,问道:“茶神杉弥,你要与我对抗么。”“不,正相反。”杉弥看着他背后那座山:“小仙有一些话想与雾野之神商议,不想被听见。”——————新角色跟《见不得光》联动一下,不是重要的人哎,好想云琅和李英第27章 地出盐,太阳一晒,自土中白花花地泛上来,下雨,再融进土里去。什么都长不了,一两种野草稀稀疏疏地挺拔着,放羊的一天要走几十里才能喂饱羊群,及羊一到,将草连根拔起,更荒了。正那时,前代杉弥将杜仲植入其中,渐渐发长,日益壮阔,使江布南山从砂丘地成为绿洲,巢燕栖上,稀少雨水聚出沙洲绿潭,来往者无不赞叹,以此成为深陆聚集点。岚间南北往来经过此地,讶于改观,见杉弥施法心生好感,助他引云带雨,遂成好友。二人约定每年九月初九相见,统络商议各事,至十数年前,杉弥在十二个月内疾疾衰老,从翩翩公子变化为耄耋老人。“这是为何?”岚间初一见他,震惊之余甚是不解,不肯接他递来的茶杯:“你做了什么?”“我欲乘风归去。”杉弥一笑,带起满脸皱纹:“春有时,冬有时,道法自然。后世福祉应托付后世人,我不打算管啦。”岚间眼里闪烁:“就这般随性?然后呢,你又去哪里?”“看我现在,”杉弥抚须,“不正像那到了季节未摘下的老丝瓜,储留了无数的种子么。我只要结一颗果,就去应去之地,行未行之路哇。”他知悉草木理应四季更替,桃李谢了自有别花争艳。枯败不是凄凉,凛冬不是薄幸。生之态比霜风更烈,月也照花也照雪,终究代代随人影。岚间心中有哽:“你所言未行之路亦是不归之路,我辈积攒德行可羽化升入天宫,你就不想去么?”老杉弥闭上眼睛:“吾友啊,行道年年,我一直想将这世间变成天宫模样,让凡人也能多看看江山美景。你瞧山脚下的游人,今日登高,他们望着谷中云渺流岚时,也叹身轻恰似飞仙,你就不为他们感到快活么。”天风青色,江布南山吸引无数他乡之客,山翠鸟啭,不知仙人何在。岚间铁着脸,同他坐下来:“本以为身已成仙,不像人惶日月流转,现在倒是明白岁月无情的道理了。”杉弥笑:“时光如逝水,山不转水转,你在山间不喜大河,这性子果然总跟你兄闹别扭。”“是他跟我闹。”“他对你挺好,只是喜欢闯荡,可谓迹去心留嘛。”“那你留哪一样?是心是迹?”杉弥:“怎么说着说着又转我身上,以后我就不给你们劝架了,好吧。”岚间低头:“那以后的九月初九,我该找谁同饮?”老杉弥望着山间漫漫雾气,潮湿水珠粘满枝叶,终究承认:“唉,是,吾友,我对不住你了。”岚间看着杯中的茶渐渐放凉了。旧人已去……眼前人又是谁?无论是同灵而孕的长兄,是认识的神仙,是在草原上碰到的小孩,为何不能多停留一会儿,一定要更替,一定要离开,一定要像津滇那样浪涛天涯,不顾回还。如一梦,醒时万事皆空。新一代的茶神站在他面前,此人将老杉弥的才学都学尽,也继承了他的金丹,气质愈发与旧友相像。 第43章 杉弥摇头:“百谷要面对他,自然甚急,我要抓紧去做。”“你是神,他是人,此道殊途,何必沦至万劫不复?”“即使万劫不复。”杉弥说:“他是我弟弟呢。”岚间静了,想了一会。“若心无悔那就去吧,不过先劝他跟从我,他恨我。”岚间收了雾瘴,四周白浪卷缩入手,现出清明。青年就在不远处用树枝抽着茶树,边走边打,崩落碎叶:“看,确实生气了。”杉弥叹了气:“唉。”百谷远远地睁大眼睛盯着岚间,以为他是在亲九鸩。心道你兄待你不好,怎么就抢我的!? 于是生了暗气,甩着手呼呼走过去:“你们说什么呢。”九鸩温声招呼他:“我弟来,有事同你吩咐。”百谷赶紧抱住他的腰,对着岚间虎视眈眈,宣布所有权。没想到九鸩却说:“弟啊,这之后的路,你跟岚间仙人上去,我就停在这里了。”“什么!?”百谷顿时心慌起来:“不行!你还、还说陪着我呢你这骗子,怎么出尔反尔的?”九鸩:“阿兄有急事,需分头行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百谷听着以为是岚间在拦路,指着白衣人:“是他么,他又想拆散我了!上一回也是……唔。”九鸩神情严肃地捂住他的口,摇了摇头。寻常里,百谷再怎么闹九鸩也没按过他嘴、没不许他说话。百谷转了视线,几人背后琼山仙雾,连贯不绝万夫难移,纵是愚公有心也惜子孙力薄。它就这么堆压在各人头上,像专门堵在心中的磐石,压在眼里的黑影,广阔地摆在百谷的面前。百谷看回来,见九鸩的神情里亦有不舍,淡笑双眸如今离愁轻付,只是被决然覆盖。百谷又要问他,他再次摇头,示意不要多说。昔日百谷撇下津滇独行,苦了徘徊于河畔的男人,破口怒骂一句混账。今日复被阿兄撇下,孤身而往,抵作一报还报。百谷想起来就后悔,便是怎么改正都无法挽回的折磨了。“你走得倒痛快。”百谷黯然失魂,不自觉鼻子一酸:“这一来去千百里,来年再遇着,又是什么样了?我要变成老头子,你还能认得出我么,我就驼着背,老眼昏花的,牙也掉了,手被狼啃去半只……年老色衰地再遇见你!”九鸩看百谷眼眶都红了,于心不忍想跟他坦白情况,叫他不要情绪用事,又不能将岚间出卖。思虑再三,只得低首抱他:“我速速就去,定不会让你久等。”“你有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我只有一座冻透的冰山……”“想到你只有风雪,我的花就不是花了。”九鸩抚他头发:“我总要想办法去找你的。行事机灵些,别总让人耍了。”百谷委屈极了,把脸蹭在他身上:“原来你是嫌我傻就不要我了。”九鸩又难过又想笑:“谁不要你了,我巴不得把你栓在腰上……”百谷猛地吻上他,想要他改变心意,舌头在他口里缠磨旋转,柔软的口唇作诀别,不住推进纠扰。此别生怨,怨就全融进在这个深吻里,牵扯不断。九鸩记着旁边还有人,没多时推开他:“好了,我弟……”百谷稳得气喘,也想起来岚间在,他偷看去,那华发冷目的仙人没有反应,面色如常,垂手看着二人道别。百谷悄悄问着:“他……他会不会……”“我同他说好了,不会为难你的。”九鸩抹去他的眼泪:“百谷,没事就想一想,你九鸩哥怎么能不被你爹打就成了。”百谷破涕为笑:“他拿竿子打断你的腿哟。”眼见日头变迁,九鸩把牛绳子交在百谷手里:“去吧,让我看着你走,这次你不能还留在原地了,像在洛阳时诓我一回。”百谷揉着绳子,湿润的睫毛粘在一起:“看人走远的感觉不好的,你别看了。”九鸩:“是啊,像风筝一样。刚开始还在自己手里,想让他被风吹一吹,冷一冷,飞得更高看看风景。但是线断了,风筝的影儿都没了,心里就只有担忧了。”他摸着百谷的手背:“让我看着你,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难受,就会加快回来的脚程了。”百谷把手抽走:“最好多难受些。”他用袖子擦了眼泪转身而去,也不顾岚间,掉头往上。山头恰好蔽日,所在之处冷飕飕的,迎面都是冰的水雾。牛背着棉鞋棉衣和腊肉干饼,都是九鸩哥帮忙打点好的,他的心真细呀。“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老。”岚间看了眼杉弥:“天老么,不会。”杉弥问他:“上仙没爱过人吗。”岚间只说:“寄情于人终究恨天恨己,自亏修行,不值得。”杉弥笑:“寄情天地未免太孤单了。”岚间故意激他:“百谷恋慕津滇,三心二意朝暮不一,你不是更孤单?聪明人也会被聪明误么。”路转陡,无阶梯,百谷正走得艰难,忽觉脚下坎坷尖锐的石子变得厚软,低头一看,蔓蔓青草正从石缝里长出来,寒山恰似春山铺成,芳草常绿花开无数,有碧树送护阻挡冷风,从山下恣意向上生发。香风留人住,像条带子,像风筝的线。成千上万的种子从杉弥手里种下,直通到百谷脚前,青年刚咽下去的泪水又泛起来。“九鸩哥!”他大喊,觉得喉咙生痛:“我喜欢你呀——!” 第45章 第30章 百谷胡乱跑了会儿觉得不是办法,月隐星淡,森森黑暗,离到山庙还有六七天的险路要走,总不能光着身去雪域,虽赌气时咒自己赶紧死了好,冷静下来还是要活着。活着才能与人相见。百谷被吹得浑身发冷,掐着手心思来想去:寻常野兽怕火,这只却全然不畏,勇剽非常,难不成是白天说了不敬畏岱耶的话,让它来寻仇么?百谷打了个喷嚏。他是杉弥的弟弟,怎么也沾了点仙气,总不能被头畜生给困死在外面,遂把心一横,朝那寒林野火的影儿往回返。野鸟巡林嘤嘤凄凄,从山上落下来夹雪星的风嗖嗖簌簌,百谷上下牙打颤地进了营地,看到豹子不仅没走,还就鸠占鹊巢伏在火旁嚼得牛肉香着呢。见他回来,一脸诧异像在问:怎么不跑了?百谷披着毯子,一人一兽尴尬对望。“喂,打个商量。”他佝偻着身子,同野兽低声絮絮:“让我过去拿件衣服,就搁在你爪子底下。拿了就走,你……”百谷刚伸出一只脚,豹子“腾”地站起,咧开吃得沾满血水的大嘴,胡子跟着颤起来。“哎,”百谷赶紧缩回来,蹲在地,“衣服,懂么?”豹子舔了舔嘴巴,好像在回味。“好吃吧,”百谷问它,“你吃的牛是山下的人要烧给杉弥吃的,你吃了贡品了。”豹子只觉得好吃,听不懂什么是贡品。雾野之神早在百谷身上设了法术,听见求救便依他呼唤遥遥行天飞来,绕过山水几嶂,落地时额上出了薄汗,气息不匀,却见一人正趴着跟野兽说话。“这山上神仙众多,你就不能懂个一言半语?岚间飞来飞去没顺手给你做个点化么?”百谷撺掇完了蛇又去撺掇豹子:“嗨,他是个懒神,人来了你就挠他,从背后扑上去……”岚间上前踢他一脚:“对着野兽发什么疯病。”“啊!”百谷吓得扑倒:“你什么时候来的!”“从你背后骂我的时候。”“那早骂你不是早来了?”百谷搂紧小毯子:“快赶走它,我要拿衣服。”“不是喜欢跟野类说话么,先让你说个够。”“冷……冷!你快!”“……”豹子果然畏首于岚间的气息,跑出几步夹着尾巴逡巡,又舍不得那一头刚猎下的新鲜食物,对着人发出一声弱小的叫声。岚间朝雪豹抬手,示意它不用走,野兽才安心地过来继续吃,不时看一眼瑟缩的青年,仿佛也把他纳入了餐盘中。岚间收拾着百谷脱下来的衣服,一样样扔给他:“你对津滇也是这脾气?他何时喜欢这种人了。”百谷的脸都冻僵了,舌头也是冰凉:“哈以前喜翻谁。”“谁知道。”百谷偎在篝火旁蒸手脚,看豹子自顾撕扯着死牛的皮肉,到吃得掏空肚腹就拖走余下的,连块骨头都没剩,小蛇只好舔了舔地上的血水饱腹。岚间坐在一旁吹着三孔埙,低沉的乐混合在浓重的血腥味里像一种凄凉的送葬仪式。“你整天去哪里。”百谷突然问他:“冷清的山上哪里景色这么好。”“于人冷清而已。”岚间道:“于物不是。比方这雪豹,天天在岩石上跑几十里寻羊寻狐,虽然艰难,但比圈在村里的猪快活,你小看山的生机了。”百谷还是冷,盘成一团发抖,此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寻常潮湿的朦胧的神此刻被一小丛火烤干,无限地真实起来。“猪不快活吗?”岚间把篝火上的汤盛在碗里递给他:“吃吧,乐意做猪就做,指不定我兄弟更喜欢猪呢。”“你为什么恨他?性格一生下来就不合,不也做了许久的兄弟吗。”“……”百谷小口喝着热水打量他,肠胃逐渐舒缓了,开始想起一些储存在心里的事,但对方脸上写满了不想回答的冷漠,百谷便转而问别的:“岚间,你在地上这么久……嗯,知道什么颜光常驻的法子么。”岚间听多了这种凡人的痴语,打发他赶紧睡觉:“别想太多,做个好猪,想要的梦里全有。”“诶!”百谷拉住他:“若有修仙道法告诉我吧,我,我不想……早早地跟他分开。”“别碰我。”岚间收回手来:“明天早起陪你赶路,暂不出去了。”关系看起来并未改善。山下的夏已尽了,山上更是北风紧凑,日后雪花零星四起,顶头是十五丈二十丈的入天松柏,低枝落满细碎冰雪,高枝参入云雾。牛不在,岚间就帮他拎着包袱走,路上既沉默又枯燥,百谷终日不得开口,都要无聊病了。“小洙尾,你看那个人。”百谷对着怀里说:“记得长大了就绞住他,记得哦。”“最好缚结实了,”岚间木着脸说,“免得你还没被豹子撕碎我就赶来了。”百谷想起他至少是救了自己的半条命,就老实下来暗暗嘟囔:“我当时已经打动那豹子了……”岚间瞥他:“用你的猪言猪语?”在下午歇脚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长啸,百谷望去,是那只巨鹰徘徊旋圈,边做一长两短的鸣叫。“咦,它是叫你么?” 第47章 夜黑宿时更是无话,山冥云阴,大雪将至,四空寒气逼人,生的火也顶不住风。百谷搂着腿缩在石头窝里打颤,感觉吸入冷气的鼻额和喉头生疼,眼前发晕四肢酸胀,料想今夜无法平安入睡,非冻死不可。他又起来去挪了火堆的位置,直接睡在烤过的地面,那一点热气将他烘暖了,瞬间就被周公捉了去,发出轻酣。岚间辟出一个无风的空间,照看那一丛凄冷的火,像西南万里黑暗中的孤灯,在云深处引着小如星豆的光,发出的息息热意能温暖旅人的脚趾。岚间怕夜里下起雪来将人埋了,拍拍百谷肩膀提醒他:“别睡这里。”“嗯……你管我呢……”百谷惺忪应答,又陷入梦乡。他开始还嫌弃整日萧索的无味日子,现在只有好好活下来的念头,加之体力耗尽,脉象虚弱,身上淫毒虽被杉弥的力量抑制,但走得越远这种力量也越稀薄,存在体内如一不定时爆发的隐疾,将他气象快快地耗尽。岚间见他动也不动,无奈地在青年旁边打坐修神。待夜深时云空卷狂雪,夹风带雨无情落下,摇天动地。岚间伸手要将百谷唤醒,才见青年满脸发红气息重喘,已是染上风寒着了病。岚间头疼起来,百谷比格力勉的身子更弱,从路上就开始生病,待到了岱耶那里撑不过几个时辰的。可格力勉非说岚间啊,你要好好待下一个来的人,你要答应我。杉弥也说,请上仙看好我弟弟,我就助你离开这山。山中岁月虽好,但他已被囚禁了太久。岚间心想,这真是个命很好的人。百谷再醒来时头疼欲裂,一按眼眶就疼。他扭扭脖子,见满眼是刺目苍白,晴空之下雪为云也为地,冰冻河川。他适应了一会儿视野,发觉周身湿热,通体是汗,有与这寒天景色格格不入的暑气。他仰头就看见了岚间的下巴,才知这人居然揽着他,避障一夜风雪。“嗯?”他出了个声,嗓子像被卡住,吞咽也疼。岚间的下巴低来:“你病了,继续睡。”百谷无法想更多,头一耷拉,继续闭上眼睛。东都洛阳。杉弥寻找师傅,听闻他四处周游,暂居洛阳旁青要山,便日夜不分行至此地。初进城,见各户白灯白帐,街上行人不少衣着白麻面情肃穆,南市悄静无人叫卖。一路走到长风万里酣高楼,而此处原址上已是一片废墟,留几块碎瓦坑地,听说光是塌陷下来的砖石和木料,就用车往外运了十天。三个半月前高楼突然倒塌,那正好是百谷离开洛阳,返行到乡的后一天。“可有人亲眼见到楼倒?”杉弥随意找了个饭馆,问清闲的伙计:“如此高楼一夜之间被毁,不是常人所为。”“嗨,客从远方来。”伙计用手巾擦着鼻子,“我们当地都道怪呢,但你看这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庙宇,所有的神仙都被人拜一个遍,问一个遍啦,哪个和尚景僧给说法了?全城被盛香烟火迷了许久,鼻子都熏死了。”伙计说着打了几个喷嚏,用巾擦鼻涕。“当夜可有声音呢?”杉弥想了想:“火烧,雷劈,风声,总有迹象的。”“有是有,那日晚上下了点雨,雷么,还不如早上时各家夫人们的哀哭声大呢,想必花心的郎君和贪玩的儿子们都在那里失丧了性命……还有不少大官哪,嫌丢人,没报。”伙计摇摇头:“吓坏圣人喽。自先皇杀尽长安未央中三百人,阴气太重,宫里谁也不敢住了,紧赶着来了洛阳,大家伙儿呢……”他压低声音:“都说是怨气跟着追到了。”杉弥从他话里推演一番,否定了这种说话:“李英残忍,但常人魂魄归于天地,无力做出如此破坏,洛阳此地香火盛行,不至于让些死人搞出名堂。”伙计连忙让他噤声:“诶,先皇的眼目至今都在呢,你怎敢提名讳。”杉弥笑而不答默默思考。想了会儿,总觉得此处跟百谷脱不了干系,自己可以从遗留下的碎片入手,搜寻是否留有灵气,便可大概确定出自谁手。他问伙计:“对了,剩下的废料去作什么用处了?”“哪还能用呢,扔去洛水了。不过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倒有个明显的蹊跷。”伙计一甩手巾,伸出手指点点:“按理说那夜下雨淋不着楼里的人,但那些挖出来的尸体碎是砸碎了,仵作却说他们的鼻腔里有水!再者,那有神通的徐娘说事关天机,不道世人……”杉弥合掌,一方面似乎验证了自己的怀疑,另一面直叹奇怪:只因那时百谷还未成为人祭,未见着津滇,黎水洛水相隔甚远,哪来的仙手,摧毁了这一桩害他噩梦的高楼?第32章 百谷时醒时昏,病得嘟囔着模糊的话。每隔一个时辰,岚间就用融化煮开的雪水喂他饮进,混合着自己的灵修注入青年的心脉,以润心肺。“为何……”青年闭着眼问,“为何你不认识我?”不知梦里问的是谁,是什么不甘和遗憾,在痛苦时也搅扰着心神惴惴不安。岚间端着水碗捏他的下巴使之张口,百谷便梦中发疼,瑟缩发抖:“别,别打我……”“不打,张开嘴。”百谷反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不、不要毒药。”岚间把杯沿贴在他唇上:“尝尝,是水。”百谷的头扭过去,埋进他怀里:“不要。”他满身贴上来,软的音和柔的发都贴近来,是雾气有了它的触感和温度。岚间的背瞬间紧崩,如临大敌,生硬地掰开百谷牙齿往里灌:“快点。”幸好雪水发甜甘洌清喉,百谷皱紧的脸渐渐舒缓,喝下后伏在他怀里安静了。呼吸的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岚间望着天边,不擅与人亲近的他,想推开这个病人逃离这里,飞到旷野无人之地。如此一天过去,百谷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下,到了戌时醒来眼里才有了点清明,呆愣愣地想了想,能分清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了。 第49章 第33章 曾经开天辟地的巨人沉成洛阳的十六座山脉,绕行一圈,以干枯身躯环抱故地。为何他们死了呢。终究是不喜欢这个世间了吧?沉溺其中乏善可陈,以自我了断的方法抒怀益阔,润泽万物,接续衍生。令未曾睁开的眼睛得以在后世叹山河,穷无极,浩歌仰乐。但神明还有一种消亡,便是天衰。“终了之日和羽化之日哪个先来,我也不能知。”岚间对百谷说:“也许会走在你前头,化为冰凉的千风在山间反复吹上无数日子,蒸满山谷,清浊乱弗……那时,也不用听你如何气我了。”“我气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会还口么。”百谷盘起腿坐端正了,他本以为对方永远不会遭受疾厄,不知苍生苦未平,没曾想也要品尝蓬断草枯的情形。头顶的这一溪霜月,如岚间清寂孤高,现下觉得还是月更冷,是人更寂。倒不知该怪罪何方神圣,将这万生愁绪搅如乱麻,事事怅恨。何必呢,倘若世间能有一些人永远畅怀,假若他们能永享福乐,这还有些慰藉,还有些指望。“你这一走,从万山之巅到人间屯烟的两万八千丈,谁来守护?山神……你知道的嘛,他……”百谷本来想说坏话,临到口边想起来九鸩哥的叮嘱,就换了个婉转意思:“他看不过来,你须帮忙呢。”“我又能做什么。”岚间回想以往的日子,他所有的情感倾注到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几件事的身上,精心维护,然而知交零落,岭海孤光,他们在陆陆续续地消失与离开,情思就此披斩。他若也走了,走得悄悄,徒一生留不下一样可念可盼的,到头来竟不如一介凡人拥着子孙满堂么。人喜的是常晴浩瀚,喜的是眺目清明,雾野之神倒不是非要不可,他只身经年冷浸存活,从天脉灵胎里降世,亦魂归天地间,如天上的云雾,出现少时,便消散了。天衰到底是度脱还是让他生来有憾?他能反抗什么?自己存活的意义滋生出恨,是一日复一日的长恨。“唯愿我遗意存留守护故土,令歹人不至,暴卒迷崖……或可心安。”岚间低低地说:“愿这片山脉,一直掩埋在雾岚的保护中,永世安好。”“你人不在,百景也是无益,还不如派府兵看巡呢。”百谷心闷地嘟囔着,忽而想起来:“对了,撬山客挖走的那东西能医你吗。”“十年前,我来寻岱耶为他效力,正是想借此法脱去天衰,但终究天赐便是天意。碧云有暮,我无可奈何。”百谷急了:“什么叫无可奈何,人死到临头还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呢。津滇可知晓?你们既是孪生子,应有化解之法吧。”话一提及河伯,雾野之神就又沉默了。百谷摇他胳膊:“喂,不要吊着我了。”“明天再说。”他抽出衣袖来,把人拖去一旁:“睡吧,夜里晚睡要掉膘了。”“好哇又数落我,我正为你难过呢。”“这份心为你自己留着吧。”岚间收了他刚才郁郁神色,恢复成不冷不热的脸:“我再病,也比你强壮许多。”等知道自己给他下了夺酒,又不知要恨成什么样。百谷想想,也许神明被凡人可怜是件极没面子的事,整天对着个一言不合就飞走的神仙也无法狠逼,只得转身闭上眼假睡,嘴里还说:“你不告诉我啊,我自己问他去。”心里却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人每次都要推拒跟津滇有关的话题,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种可能来:“哎,你该不会早就做了对不起你兄的事吧?”“睡!”岚间一挥袖子,百谷的头登时倒了下去,把进入冬眠状态的小蛇都压在身下。群山都可被掩起,何况是后悔呢。这封存的记忆一旦开了口子,就迫不及待地冒出来。岚间调匀气息站了一会儿,硬生生地把那些泛起的画面压下去,硬生生地忘记,又拿出陶埙呜呜咽咽地吹,吹得漫山遍野都是化不开地浓雾。我才是又笨又傻的那个吗?岚间想,我做错了,哥哥,我后悔了。二人相距不过三掌,灵息扩散,波及到百谷的梦,他本来在黑暗中沉静地下坠,陡然就踏进一处小院。百谷四周看看,院落两旁栽了满篱的垂柳,花枝轻摇,不是西南的风景。时节正逢春,香风烂漫,院中央却停了一口四方黑棺,旁边立着争执中的二人。百谷端详,不正是津滇和岚间兄弟?他赶忙走过去:“你们在这里呢,是谁没了。”两人没有回答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是仙是鬼?”津滇攥着拳头,他的眉峰也微微抖着:“我真想揍你一顿!”岚间一头乌黑的发,冷眼看他:“她重病缠身,痛苦难当,你硬要她活下去是害她。”“住口!你的慈悲不是真正的慈悲。”津滇一手抓着他领口,另一手扬起拳头:“你不过是居高临下,怎么懂得别人想多活一天?”岚间仰起脸:“修仙之人情根深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津滇用力把他推开了:“我只像我自己!”“滚吧。”他背对着弟弟,不想见他:“与你我日益强壮相反,凡人年岁长而久弱……你既答应要守护百姓,那试着去爱过他们吗,懂过一次人心吗?当你盘旋在山间的时候,有想过要来碰一碰他们的肩膀吗。你会迷路的,岚间。”百谷立在一旁,体会到的是岚间听见这话的心情。他很难过。“我没有做错。”他倔强地说。 第51章 百谷双手挥动,发觉双目已昏晓不分,阴阳不识,白茫茫得一片,几根手指都数不见。岚间牵过他手腕拉着往前走,他就亦步亦趋地碎步尾随,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一叶障目么?”岚间:“有叶吗?”百谷:“没得。”岚间:“那就别乱起名了吧。”死人立于左右杆上,像分列在府衙两侧持矛的士兵,静止而沉默地观望。也像洛阳庙宇里守门的恶煞,胚子是草木泥漆,做成是龇牙拧嘴。还是人好,柔软,是活着的人最好,会笑。浑浊锈臭散去,只有山泉水清的凛香,百谷走了会儿才发觉这是岚间身上的味道。现在只有握手的地方是实在的,恍惚中似乎不是自己目盲,而是岚间融化了。百谷不由抓紧了手,确认他的存在:“说说话吧,太瘆人了,我心慌。”“昨天说了那么多还没够?心里有恶,才怕死人来寻债。”“你可错了,万一是恶鬼,专门找我这样心善的人呢。”岚间笑着回头看他:“找你能做什么,再被气死一回?”百谷怕跟丢,脸与他贴得近,彼时鼻尖几乎相撞,双眼对视距离不抵一个小指节,长云暗影的模糊中唯面前人最清晰,甚至能窥见瞳边一圈黑纹。一瞬,所有争端的话语有了附依的面情和光润的眼睛,化为了万籁俱静中的声响。两人都生出略微的怔然,百谷耳热地低下头:“那,不如就快告诉我你兄的事。”细看之下,岚间的轮廓其实跟津滇极为相似,不过他眸色发色极浅,气质截然不一,才觉得完全不像。一具未干的尸体挂在旁边,被啃掉一半,肠子杂乱地垂下来,百谷没看到。还有他更多看不到的,岚间一叹幽息,避无可避,默默从怀中掏出陶埙来,朱红器身上烙着一圈龙鳞海波纹。“这个埙是他给我的。有年他往东去无限海,说只要有事便行在河岸上吹奏陶埙唤他,他必定赶回。但一去几十年,他什么节期都没回来过,没有差人来问候过。好像我没有事,就永远不能见这个兄长了。”百谷举着手接过来摸了摸,只是个普通的可单族乐器,他们喜欢用土烧些笛子碟子吹打,整个村子都热热闹闹,不分红事白事都能又唱又跳。“最初是疏远么?也对,九鸩不回来过花山节都气了他半年。”“惦念么,总有一方比一方更多。”岚间绕过迎面的骷髅,说道:“我担心津滇已遭受不测,便燃烧修为离开我应属之地,到了黎水下游查探,却看到……”他的面庞被穿过雾岚的正午光芒微微点亮,映明了雾野之神的不解:“我看到他跟一个凡人在一起过日子。那人已到暮年不能行动,需要时时照看,津滇是以寸步不离,无法抽身。”果然还是不要问的好,百谷心里怪怪的,又羡慕又好奇:“哦,好嘛,算是不离不弃了。”这是岚间第一次承认了自己隐秘的嫉恨,他却不能察觉,存有困惑:“我看那凡人脸色浮肿皮肤发紫,一副将死之像,心想自己竟连病损之人也不如吗,他宁愿日日看着那人也不愿来探望我吗……我感觉他在羞辱我。”他看着手中的埙,这真是最简拙的土乐器,好像哥哥不假思索不经挑选就随手给他。百谷这下不知怎么劝了,事关情之一字无分对错缓急。他也不是个滋味,还想有人来劝自己呢,只得步履紧随,一边点头:“那么,你就一气之下不理他了。”“此事,只是个起因。”后面的变化是岚间抗拒倾吐的源头,这触及他内心的黑暗,他真正“有辱仙位的德行”。“我加重了那个凡人的病情。”岚间说:“她快快地死了……棺材都没做,津滇现叫人打的。”他说得断断续续,咬字沉在风里。白雾从浅到厚,从辨得清远山的弧线到辨不清,此番凄清山河可知神明隐晦的心里事?“不过很快津滇发现了蹊跷,我们两个吵起来,互不退让。从此开始愈演愈烈无法收拾,兄弟倒像仇人,只能分开数载,临江不见。而后我初历天衰一夜白发,那日心中惊惧,仍然依照约定吹埙唤他。连续月余天天吹奏,他一次都没有回应,我便也再也没有吹过……”这唤不来人的乐器是个哑巴,不能发声的乐器是废物。岚间把陶埙放回怀里,不看了。“再后来,上一代杉弥告知了津滇,他就用空舟送了封信回来。说我若身中天衰,定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有辱仙位德行……他叫我自检,叫我向东皇太一跪坐八十一日求赎……明明他是我的兄弟吧?为何说这样伤我的话?……于是,我来投奔岱耶……罢了,后面的不想提了。”岚间说完,停在天葬林里闭上眼睛,跟死人站在一处,久久不语。百谷一下下捏他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哭了。”岚间说没有哭,你又看不见。周围是死人,它们也看不见。他知道,他死时连尸身都不会有的,不会像这些幸运的凡人让三四亲友抬来山上喂鸟,乐得自在随缘,更别提丧器礼乐、纪念典祀,还有这些可爱的彩色小旗。就只能向空虚凭吊,他兄再寄一枚空舟当作衣冠流冢,顺水推向东海。“无事。”岚间回握住百谷:“如今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不能回我……唯一所求,想知自己是否四处迷津,离了本心。”二人原本是同生灵胎,天之恩赐,能体会其他神明没有的亲情,结果……倒比别人更寂寞。若我原本就是孤身一人,没有对比没有羁绊,是不是要更好些呢。“那你还恨他吗。”百谷心里难过,小心地看着他。岚间却看着手心短浅的纹路,微微蹙眉:“恨?有时神明也不能懂,有时候也如人一样的不甘。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当真是为那早晚入土的凡人?我恨他吗,可我要死了,唯一能留下的,是我曾经有个弟兄。”信徒不会成为见证者,亲人会。他手心里突然接了一滴水,落下一滴饱足的透明圆珠。“……”岚间看百谷的眼角发红,湿睫粘着,眼珠韵结一层水汽,问他:“为什么。”百谷在胳膊上蹭了两下脸:“给气的。”岚间收回手来,把他的泪攥在手心。“我也许早去,也许比你久活,先想想自己吧,何必为我伤感。” 第53章 百谷听见这话初时懵懂,指指自己:“我么?我记得他呀。”“在你被巫姥逐上山后,去茶园之前时,都不记得。也因着忘记他,你在一个泥泽里爱上不洁之人,若不是山神帮你逃脱,你今日也不记得有河伯,生生困死在沼中。”百谷大受打击,头皮发麻,虽是怀疑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见过那具腐朽的蛇身,腕上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雪花银镯也是昭示他曾去过神秘之地的证据。“不可能……为何沼泽的事我反而不记得?”岚间不说原由,只糊弄道:“山神自有安排。”“我不懂。”百谷不断摇头,他被愚弄了,显出受伤的神情来:“你是什么心思呢?”“让你知道不必对我好。”岚间冷冰冰地将包袱里的吃食倒在地上:“多吃口饭,填饱肚子,想些自己的事。”“那你做了什么!”百谷大嚷:“你不能真把我当猪,如牲口似的被牵来拉去,喂饱了塞住嘴!”“我想除掉你。”他冷静地答,像个凶手一般:“让你不再追念我兄,快快地死了,莫再迷惑他,懂了?”这几天的相伴都不作数,夜阑酒干,东水空流,两人关系散回他们争执的原点,不知对方所思所虑,认定这人是简明扼要的对头。山神都顾不得了,百谷头脑发胀,隐隐发晕,他甚至笑了一笑:“我怎么好似在发梦呢?”岚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吃完自行上来,不要让山神大人等太久。”百谷想,这算什么?他一把抓住这神仙,手捂在他胸口上,大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心么!有?还跳呢,那你这一寸心是白长的么?说是不叫我记挂你们兄弟俩,你倒是将那可怜心疼还给我!”岚间拨开他的手,百谷又抓住他:“又要跑了?直接将我的神志都挖走,当猪肉卖掉,不是更省事?”岚间不看他,挣开青年的拦阻,轻飘飘地飞走了。“还叫我吃,叫我穿!”百谷来回用力踱步,砸得地面咚咚响,一边冲天上喊,“末了又要我不记得,你的确是有病!”他一屁股蹲在雪地里,专心致志地发抖,不住封住那一点被燃起过的希望。诀别冷俊,岚间带着温暖的庇护离开了,缭绕在山头的雾气也失去神性似的,变得松散,慵懒,百谷盯着自己的脚发呆,惆怅不已。他们终究是差别甚大,津滇能在一个凡人年迈垂暮、相貌丑陋的时候还爱。他怎么受得了呢,不断地伤心,不断地深情,不断地因离别忧心,一个人喝着闷酒。岚间呢,他触之即离,但凡觉察到一点亲密的兆头,就生生掐灭。他忍受不了终会到来的伤心。百谷还没想到这儿,此时对着半口梆硬的米糕狠狠咬了一口,又吐在地上“呸呸呸”了起来,气得把糕摔得老远。“也不说帮我热一热!”他冲着山涧里喊,响声摧毁了临山的厚雪,白顶如岩石一般扑落在坡上,雪沫四溅,滑了一万丈。在这个地方不能掉泪,不然连眼珠子都会被冻住。殿前。天阶雪压霜欺,一层寒气冻结石面,路滑易失脚,岚间先一步扫散了冰雪,给后面要来的那人清除路障。他正欲进往向岱耶通告,山下突然有异动,雪鹰尖啸而过……一处山魄消失了。“还有别的撬山客?”岚间忧心,这些人真是孜孜不倦地来受死,此时再下山已赶不及,只好冲那位置投了一只仙器雾鸟,让它扑棱下山做个标记,想来日再去瞧清楚。及进了殿门,火仍未烧,午后日胧,千廊不见阳春貌。津滇没有绑在原处,他找了一找都没人,心里奇怪,想起杉弥的叮嘱,便叫雾鸟飞离了山。岱耶正坐在偏室案前小寐。岚间来了就坐在对面蒲团上,默默煮雪煎茶,以力哄热,瓷盏相撞,香气怡然,山神便醒了。“到了?”他心情很好,晃晃身骨:“等得愈久期待愈重,我欢喜这时候,人既来但未见时。”岚间给他上茶:“正在天阶之外,顷刻便至。”岱耶点点头,两指夹着杯放在唇边。“你觉得人如何呢?”岚间回:“状若明月照花,性情率直,是风雪也会爱惜的人。”岱耶更笑起来:“让岚间说出这话可不容易。”“只是实说。”案上摆着一副棋盘棋谱,下了半落,正是前晋好手杜夫子的局。山神捏起一黑子,那局顿时僵住。他道:“我近日觉得,若天下没有对弈,也便没有死局,没有死局,也就无需追寻脱解……”岚间自认为他是意有所指,小心回答:“万物有好胜之心,天下有智者尚以谋略判高低,弈有害诈争伪之道,若通其理,小者通人,大者通国。”“嗯,好胜为本性,避无可避。”岱耶接话道,随后话锋一转,提起当年事:“原本你来此地,是为了求去衰之法,然而吾辈仙性不尽同,山魄这药性,不能除你的病。”岚间颔首:“正是。”“其实,我寻得了一炼化之法,此法费日久长,但可扭转山魄根性,为你所用。” 第55章 她没拔刀,一脚把岚间踢进了血池之中,看红色淹没了最后一点白。神明剩下的半枚内丹与山魄开始炼化,池中沸腾的水激烈波躁,深红骇然,沛驰跳沫,声如妇女脚踩百台绢机。见此情状,徐鉴长长舒了口气。“大仇得报,”他搂了下伊尔扎吉的背,“这是喜事。”女孩子把陶埙放好了,而后用肘猛推开他,一步不停跑出长夜台,远远听徐鉴“嗷”得一声,谩骂她是个不懂规矩的贱民。半个时辰之前,山巅庙宇中。偏室内。岱耶的手指按在岚间的唇上,好心说道:“嘘,先不要说话,思量好了再说,冷静些,像你平时那样。”他被骗了十年,如何思量,才能在这被撞醒的懊悔中恢复冷静,才能原谅自己一错再错。岚间的心肠都要碎了,眼前白闪闪地一片,像被雷电过身:“我兄弟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岱耶收回手来:“唉,叮嘱过你了,要先思量再说话。”“我当日不该告诉你他内丹的位置……”岚间闭上眼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深深悔恨自己的轻率:“我当真做错事了……我错了,我以为你只是暂时惩戒他……你不是行使职分,你是有私心。”“好没意思啊,岚间。”岱耶用盖子撇清杯里浮起的茶叶,发出“咵咵”的响:“有人道你力微,性格软弱,是派不上场的烂棋。我心想这也有好处,只要肯听我吩咐,乐意同我一道做事,亦是良将英才。对不对?”“你想说什么?”“举世之荣华,难道你不想据为己有?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牛羊骆驼金银玉石,诸如此类廉价粗糙的祭礼算得上什么,洛阳那自称是天子的凡人算得上什么?不过也是被我稍稍一碰就畏首畏尾的虫子。至于异心者,本该就铲除,你既懂得对弈之理,就该放弃应弃之子。”岚间看着岱耶,第一次透过这张面皮原原本本地看他,忽而辨明他说话时的气息与这面容极不搭配,像从别人身上扒下来一层雅致的皮,穿到了奸诈之人的身上。岚间有些出神,缓缓道:“你刚才所言,无一字应出乎神明之口。”岱耶笑起来:“岚间果然孤傲,又看不上本神了,怎么,唯有羽化才是神明的出路?真是死板哪,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一个“神”字抓住了岚间的心,他问岱耶:“神?什么神?我虽在十年之前从未见过山神,但他并不严苛苦待人祭取乐,否则我早已听见他们求告的苦情。而你,却在他们的痛苦中常常欢喜,是突然改了性子,还是……换了人?”岚间这才想通:杉弥能找来凡人继承自己的神位,想必岱耶也可以。假若师父引导不力,导致凡人贪欲之心在继位后不减反增,或恐使用神力造成诸多罪恶业果。“唉……”岱耶有些失落:“这令我如何是好呢岚间,你逼问我,我就要说;但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再悔棋重来。你我已有十年的情谊,何必今日交恶,令我叹惋?”岚间摇头:“不惋惜,若我因此触犯天条与你同流合污,怎能逃脱东皇的报应?我虽今日交恶,但必闻其实。”“同流合污……”岱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想来还真是把爱干净的岚间弄脏了,嘻笑着:“不错,那真是一条肮脏的水沟,浮满了我吃剩的鬼神,还混合着人祭恐惧的甘美。想必令岚间十分恶心,但我,迅速地强壮了。”正说着,岱耶的两个额角顶出骨头,扎出头皮不断伸长,最终卷成弯曲螺旋的灰角;五官未变许多,但有了奇邪恶媚之感;双手手骨变大,锐如兽爪,脸上青筋在如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上明显地冒了出来。“你连人都不是……”岚间看着山神的变化,已然愣住:“你是九泉邪魔。”“我是出生在黄泉血海里的魔,刚睁开眼睛,就看中了这座山。”潇君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开心,安抚地摸他头发:“放心吧岚间,津滇还活着,他有用呢。”“有什么用,无非叫你再吃一顿!”岚间刚说出口,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当时起身要走,对着殿外高唤一句:“百谷,莫进来!”邪魔向案几边拍了一掌,重木锤在岚间的胸口,把人撞得不能发声,岚间要抬手施法,又极快地被一道血光打在额上,昏昏沉沉。“看看这是什么。”潇君在他眼前晃晃手里的红珠,说:“是你另一半的内丹炼化的阴魄,比你好用多了。”“还给我……”岚间伸手去拿,却被自己的东西刺了一下。“原本以为你我志同道合,一起杀去洛阳。现在么,你悖逆我了。”他的大掌抓住岚间的脸,歪着头看他:“就依此行吧,把你炼成有用的东西。”“像津滇曾经诅咒的一样,你会是仙是鬼呢,岚间?”第36章 百谷在长阶上偷偷难过地挪步,怕有来往的仙人发现他以不甘愿之心玷污神殿,就用长裘把自己裹得紧紧,看不清表情。山围日拱,尘波无迹,高崖千载盛雪,若是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含在冰川里不被发现,不被议论纷纷地消失?岚间的转变让他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津滇和阿兄也会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他,走得干脆,不给他追问和缓和的机会。“怪我长得丑。”青年又开始胡思乱想:“我算个什么东西,妄想与神仙交心,活该……被神仙卖了都不知道。”正这时,和光解岚,碧天剔透,一场弥天长雾消散后,满目白皑断雁群峰。连从来不显出真面目的神山也豁然初见,更觉明霞光烂,身上彩衣狐裘的丝线与绒毛泛起日晖的金光——群山的遮盖者,不在了。一只鹰俯冲到他头上盘旋呼哨,叫得十分凄厉,在澄明长空里悲悲切切。百谷以为是岚间让鸟在招呼他,紧跑两步:“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岚间,催个没完,我要骂你了!”长阶九重,层楼翻上,两侧琼枝玉树,头上飞鹰追游哀鸣。待日斜时,他终于气喘吁吁磨蹭到了殿外,手脚都软掉了,开口又想数落那雾野之神:“你把我……把我背过来……不就,好了吗!呜……” 第57章 “我术法被缚,你不妨试试此路通向哪里。”百谷跪在桌前小心碰触,金盏没有反应,遂听津滇的话两手向右一拧,果真地上出现一圈红纹,像烧着的爆竹,金烬闪烁,榴红明灭。“真的有,快来!”百谷招呼他:“地在发抖。”津滇一步迈进红圈里抓住他,地塌山陷骤然晃动,二人从山顶坠落,如箭射苍龙,流星垂湖,直直朝下掉去。脚踩的是不见底的风,风声鹤唳,唳似鬼泣,百谷的五脏都要从口里呕出,只得狠闭牙关,忍住发声,刚要后悔兀自触动机关,便瞬间触底,“砰通”掉进臭水沟。地洞暗极,百谷从水里涌上来扑腾着,不辨高矮方向,是津滇单手把他从河里拉起。这人仿佛完全恢复了力量,直接把他打横抱着走:“抓到你了……这里水暖,可舒服吗。”百谷抹了把脸,咳嗽几声:“哪里暖了,还有冰碴儿呢。”“再往前就好些。”“什么味道……呸呸呸,又腥又咸,是盐河吧。”津滇无声地笑了下:“前方就不腥了,从心脏里流出来的鲜血,是没有臭味的,如体温一般暖和。”百谷捏他的鼻子:“说什么话,你吓唬我?”“不敢不敢。”渐往前走,河水发光,明艳的火莲花燃烧在河面上,状若金铁,烈如死意,指引万古轮回之路;还有只在节期由村民放入河道的引魂灯,不知从哪里纷纷汇入,静悬河央,红烛浮荡蜡芯摇晃,颤抖映出白纸上的亡者之名,必是凡人断渡之河。百谷有些怕了,他看见红水里模糊飘着一些东西,腐垢暗秽,像一堆堆含恨而终的死人。而他的河伯,黎水的神,趟在脏水里眉头不皱,阔步向前,赤裸胸膛上的龙狰狞起舞,邪目流火。百谷凝注着津滇似是而非的脸,疑惑更深。“我们往哪去?”百谷问他:“不是逃走吗。”“津滇”看着百谷,品尝着他逐渐升起的恐惧和不安,眉眼更加温柔:“去我的家乡,百谷,那是世间生死的源头,再无有情苦,我们在那里成亲吧。”----------第37章 家乡?岚间说过,津滇的源头是万山积雪,皓色拥清江,他怎么会熟悉这里暗昧幽辟的水道?河底怪象悚然,红水涌泛如积尸膻腥,绝不寻常。百谷不知抱着自己的是什么人,多半没好事,忧急怀怯起来。忽然心思一动,他伸手拍了一下男人,说:“坏了,我得回去,你给我买的手鼓忘在上面呢。”“是我买的,还是别人送你的。”津滇含笑望他:“一个两个都见我美人可爱,要凑近过来。丢了便丢了,以后找条皮色漂亮的蛇,亲自给你做新的。”居然问不出什么不对来,百谷看他答得无误,只好犹豫着点点头,不甘心地又问:“说起蛇,路上我见了个蛇尾人身的尸骸,应该也是个神仙,你可否听说过。”津滇想了想:“他啊,过去雨季时众水神互相来往,共食谷雨酒宴,其中有蛇尾的神也有鹿角的神,后来雨神隐去百载,酒宴便渐渐不再办置,水神们四散隔离,逐渐淡忘……这么说来,他死了吗。”“是,我见时已死去多日。”“是了。”津滇毫不可惜地说:“不会趋利避害,迟早要死的。”百谷不知有珊瑚挂镜的窥探神威助力,单听这话挑不出矛盾,津滇有时对不知变通的人是这样冷漠指责的。他心里别扭,也只得先把这人当作津滇来待,佐以试探,走一关算一关了。洞顶甚高,望之黢黑深邃,唯飞萤自照,水阔波平,无蛙鸣无宿鸟,二人置身于一片火焰花海中。脚下渚莲乱红,赤河倾广,如血溅出来的瑶池。身下一丛怒放的火莲引得百谷探头去看,发现本该是长青蓬的芯里竟长着一对婴孩般的蜷缩人手,指尖不时掀动,如花蕊被微风摇送。“看到没有!”他搂上男人的肩:“你家里怎如此可怕?”天葬林固然阴森可怖,那是肉身的腐朽之地,这里则更添怪异乱象,蹊跷发怵。津滇瞥了一眼那亡灵花,不容置疑地继续带他走:“可怕吗,我出生在这里,喝着这里的水长大,倒觉十分亲切。”百谷说:“那怎么办,不然你给我唱个渔歌壮壮胆。”“………”那假的津滇倒没招了,他会什么渔歌:“你睡吧,闭上眼就不怕了。”“你不哄我怎么睡得着?”百谷装作蚊子小声哼哼:“你把我带来,不想照顾我么?”他酥语娇嗔,如此地水漾莲媚,对潇君十分受用。男人脑子里已回想着曾听过的歌谣何以哄他,口上却说:“百谷真难相处。”百谷便蹬起小腿,佯恼地看他:“是么,你是这样的人了,现在悔婚还来得及,你把我送回家吧。”“又有脾气了?”“是,我不柔和,不值得疼惜,你放我下去。”“怎么不值……我错了。”潇君暗道这辈子还没给人认过错:“我不对,新娘子饶了我。”百谷得意忘形起来,用指头绕他头发:“好,唱吧,到我满意就行了。”“还要你满意?不满意又如何。”百谷就把头扭开,不看他:“那就再也不亲你了。” 第59章 “他又比不得我。”“你快点吃醋!”潇君不知这场面里自己为何变得极为被动:“……好,好。还没欺负你,就哭成这样。”“不是哭。”百谷把溪水拍在自己脸上,一时玉尘散:“我害热病,眼睛就发红。”他不是畏手畏脚的人祭,没有他们的推拒愚顽,他无比热烈,言含浓情,这样的血浇灌在喉头中,应伴以灼烈的琥珀酒。潇君舔去他唇上的水珠,许诺了:“好,你说个喜欢的礼物,我千辛万苦也拿来给你。”百谷终于笑了,抱着下巴仔细想:“这还差不多,嗯,那我就要……你给我变条能说话的乌龟来养着吧!”潇君直觉得脑子疼,要金山银山田地广厦他都有,会说话的乌龟算个什么东西?——————潇君:我怀疑这个无知青年在搞我第38章 实因河伯封水时,常让鱼群四散去通知各渡口,百谷想要条会说话的鱼来狐假虎威,可惜水中喘气的不好养活,便想弄只乌龟,天天捧着用以让别人惊羡。百谷摇晃潇君的手:“去嘛,给我变一只来。”“洞房之夜让人去抓王八,哪家的相公会答应。”百谷想想着实不好听:“好吧,那先记在账上,结亲完了我就要。”“还要给我记账?”潇君咬牙切齿地把他拦腰抱走,离开溪水蕴良的作用,使毒快快地发作起来。百谷仰头倒在他怀里,小声叫他名字:“津滇,津滇……”“还要做什么?”“不应该等我父亲来了再成亲么。”“今日情急,以后见了面再补上礼数。”“是情急是心急?”百谷笑起来,捏住对方的耳垂,迫使潇君跟他对视:“那等你以后见了我爹,小心些说话,给他带两壶酒灌醉了……”“我不怕你爹。”“说大话,他拿藤条打你屁股……哎!”潇君把人压在地上,单手拆解他衣裳,摸着两截如瑞雪压枝的锁骨好想掰下来吃,定如羊羔鹿脂般鲜嫩,正思量时却被百谷迎面吻住,青年主动得不得了,又搂又缠,挂在对方脖子上深吻。美人钗落发流,弯眉含笑,脚下溪水化作鸳鸯洲,交卧之上,手牵两处,桃花春风。潇君依他尽情回应,常食肉喝血的唇齿与对待别的猎物相反,灵巧地含着百谷的舌,卷起落下,粘转磨绕,又在他颈窝里密密燕啄,引出娇喘细言。“嗯,你说。”百谷用指头点点他嘴唇:“你偷偷吃鱼了么,怎有腥味呢。”“你先让我得了好处,一会儿就要鱼有鱼,要龟也有,水鸭……”“别说了。”百谷如酩酊醉了,眼目横波,软软地闹起来:“饿死了,情郎,快来。”潇君吃的是岚间的血,喝了大半,体力正旺,一手挼他红杏嫩蕊般的乳首,一手把人的腿抬起来,要凑进他身体里,与他同销春愁。此时潇君却突然叫了一声,他抽出手,顷刻间虎口上多了个顶大伤口,不住冒出血珠。一条通体银白的蛇盘在百谷的大腿上,昂着头张着牙,凶相毕露。随着气温的上升,洙尾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体格比之前长大一圈,要守护它看上的人。“你怎养了条泥鳅咬我。”潇君手急捏住了蛇的脑袋,拽起来责问百谷:“防你情郎么?”百谷正等他上来,看了一会儿才回神:“咬你了?怎么会的,它都没咬过我。”潇君立即站起要把蛇扔了去,百谷赶紧抱住他腿:“别!我捡来抱了一路的,这蛇有灵性呢,我从别人那里听来……”“咬我的,也算有灵性么?”潇君打断他话,不闻他请求,快步把小蛇扔出洞窟,随着激进的溪水瀑流投入阴邪可畏的黄泉,洙尾扭动身体要上岸,但河底里的东西立时把它拖住,没过了头,挣扎不多久就消失了。百谷跟着跑出来也来不及,往黄泉里抓了抓,什么也没摸到,顿时瘪了嘴:“津滇好霸道,都不听我说话!”潇君把流血的手放在他眼前:“这是毒蛇雪山蝮,我现在乃是凡人之躯,比不得从前的神仙命了。我弟弟要害我,你也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都存了怎样心思?”“我哪能是!”百谷又气又没辙,不知该心疼哪个。自己身体更烫,尾骨处频频异痒,脊梁忍不住发抖,潇君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激他,显出冷落的神情来:“罢了,是我引你不快,还是改日再行/房,我带你去找吃的。”青年此时已是两膝发软,耳鸣阵阵,哪里也去不了,亦无法就此停下:“不……还是……”“还是怎样?”虽然心疼被抛下的宠玩,但面前人才是要相伴一生的心上人。百谷叹气一声做出选择,捧起潇君的手来看:“毒性怎么解呢,我把毒吸出来可好?”说完也不求回答,直接在伤口上吸裹,再将血吐掉,依此取毒五次后才说:“津滇,你不要怪我贪玩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寻见你了,要是你没了,我的心也死了。”他不记得真情,如今被假象愚弄,所有心里发出来的真情,也就成了可怜可憎的。“没事了。”潇君暗笑,面上柔和:“我不疼了,原谅你。”他把百谷锢在双臂中,压在石壁上,双手逮住他的臀肉亵玩,深入地欺负他的柔嫩之处。青年心有亏欠,并不求他赶紧进来,一脚抬着随他摆弄够。身却似西风不禁乱拂,浑身一波/波战栗,如黎水的早潮晚潮反复激荡,朝夕浪涌。 第61章 潇君不必把自己想法全告知,轻佻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转身要走,却被徐鉴一把拉住。“徐鉴并不是为自己,我的心思全是为了大人。”他双掌呈上一盛满的薄瓷青瓶,说道:“我调了泡过龙胆的淮北醯,下在饭菜里吃下去,可令伤者神志振奋。不至于大人才撕了人祭第一下,那人就疼死了。有了它,免得进食无趣味……”“徐鉴。”潇君打断他,看这人脸庞长得瘦小,在自己面前又是伏低伏弱,忍不住攥住他的脸来回晃了晃:“看看你,表面文雅无争,其实是个坏胚啊,心里的恶念居然比我还多。”徐鉴瞪着眼睛不敢反驳,以为他不乐意自己所为,哪知潇君把青瓶塞入怀中:“不过心意我还是收下了。”再回上黄泉路,在尸骨幽息的深处,他的美人已醒过来,梳洗整齐地敲着洞中光灿的水晶击石奏乐,声如夹岸夜雨。彩饰烂溢流光,蝶翻金粉,是楼上月乘风下眼前。潇君看着百谷的侧脸越发熟悉,正停走不前,百谷一回头,立刻停了手里的叮叮当当,扑进他怀里:“以为你被抓走了,吓坏我了!”潇君揽过他来:“你想我了?”百谷立即亲他:“除非我忘记,不可能不想你。”潇君暗笑他不知早忘记多少人,就把食盒提起来:“我去寻了酒肉,免得你总朝我发脾气。我们该学秦人合卺,交杯共饮。”“你呀,倒想得开……”失了爱火的百谷冷静下来:“我爱你,津滇,可惜我是在这里偷日子罢了,细想现下依旧千劫难尽。你失了神力,岚间得了天衰,我兄不知去向,若是岱耶追来,你我难逃一死。”潇君抿了嘴在他旁边坐下:“你怕岱耶么。”“我从前不怕。”百谷难过靠在他肩膀上:“越往山上走,越疑惑。我在洛阳时,日日盼着岱耶能保佑我。也许是山水长远他听不见。如今他能听见了,却要伸手害我。”潇君:“如此,是神仙伤你的心了。”百谷猜来猜去:“神仙伤我,难不成我也伤过神仙吗?我只是不想让妹子来……顶替了她,岱耶就向我发火吗?我要来,爹不许,狠狠打了我的脸,结果是他先心疼了,只好盼着有个喜缘福报。寨里人么,有说祭物要被宰割剥皮的,有说终身嫁娶之事的……我还偷偷预备了、预备了,那个……都叫你给扔了!”说罢拧眉瞪了潇君一眼。对方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个木头削的角势,只好答:“便是注定给我扔了的。”“哼。”百谷托着腮,继续说:“大概神明要阴晴不定,就阴晴不定。田里几时出太阳,几时落雨,谁能知?也许对他们来说,反复无常就不算得有错吧。”潇君觉得他有意思,想逗他:“既然神明的对错与人的对错不一,那便反抗吧,你我就此远走高飞,不在岱耶的对错计算里,活出人的模样来。”百谷:“我是想走,跟你去有苇花开的地方,这是我自己想,反复想。别的人如何想呢,定是想我死活都好。”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对,别人也想跟心上人去看花呢。”“百谷该自私些。”潇君摸着他洗透的湿润发梢,诱导着:“是我重要还是别人重要?”“嗯……话不能这样讲……”“他们推上山的人祭,是叛争之前的拉锯。如长安里的龟兹、回鹘质子一般,是暂时储备兵戈的镇板。”百谷不乐意了:“质子们整日快马蹴鞠,整夜留连画舫,别提多快活,哪里跟我一样挨过冻了。”“是我不好,令你受委屈。”潇君亲昵地吻他耳尖,又把从山上带来的饭菜端给他:“喜欢腊味熏味么,我拿了一些,还有你的汤。”百谷疑惑地接过来:“你如何拿来的?”潇君答:“我自有办法。仔细吃吧,等你恢复力气也该为我跳一支舞。”“还有闲心看舞呢,才被你抱了,大腿都是抖的。”“是么,我摸一摸……”两人嬉笑缠磨,百谷的腿根被捉住,倒在地上被他压着,就用膝盖顶潇君的胸口:“坏人,让我吃饭!”“你从前为山神跳,今日为我。”潇君眯起眼在他耳旁吹气:“跳完了,我也给你看样东西。”“什么东西?”“你绝对会喜欢的东西。”百谷想来也对,万一这是他们最后躲藏的轻松日子,还不让心上人见见自己的从小练起来的技艺么,既然神明失信,此舞便不再神圣了。百谷双手找到潇君的手,与他叠在一起,十指交握:“我们若平安在一起,往后会做什么呢。”潇君:“你想与我做什么?”“带你去洛阳帮我揍人。”他笑起来:“他们好讨厌啊。我离开的那日,还有人绑我,若不是我手脚灵巧脱了绳子,指不定被卖到别人家里做小的了,心里一直气他们,又没有办法。”“竟拿人做买卖么。”“是呀。我还想跟你一起在船上开茶摊,开食铺,在水市里游逛着做买卖。还有啊,可以找个别人不要的闺女养着,我妹子就是这么被捡来的。我还想……”百谷觉得想一想也好呀,想一想就很幸福了。虽然是假的,是瞎想的,但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能跟心上人多处一会儿,有些适可而止的妄想,就足以打发他了。“好。”潇君拉他起来:“我陪你去。”他会陪他去下黄泉路,一路送进冥府,再也出不来。百谷终于吃上自己煮的饭,拿着软糯的羊蹄和烧腊,用沾满油汤的嘴“吧唧”亲在潇君的脸上,欣喜道:“好好吃,我病怏怏的相公还是能干的嘛。” 第63章 髑鹘掉了二首,逐渐失去控制,誓与潇君共死。没有章法的攻击最难防御,潇君有些力衰,放慢攻速全力避让,趁它被自己的火薰烧满脸,就从人手莲池跃回清溪岸边,打算带上百谷先奔至雪山庙内,等髑鹘找得失心发狂,丢了修为嫉恨冷胆,再回来干掉它。百谷巴不得要跟他一起跑掉,见他回来,立刻握住他的手:“你吓坏我了!”潇君让他噤声,趟过血河掩盖气味,然而青年一落脚,黄泉里的死人发现了活人,它们全部睁开了灰暗的双目,扭着僵硬的身体,直崩崩伸出胳膊勾出拳爪拉住他,要把他也带入枯萎的长河里。百谷的手臂被死后仍在生长的指甲划破了,他对着河底扑腾着又踹又拉,还不敢呼救。潇君赶忙以鞭作剑,砍断干枯皮肉,把百谷从泥潭中解救出来。就是磨蹭的这点功夫,髑鹘已赶回。“好吃!”它看见了凡人,用余下的四首长喙叫起来:“吃掉你!”百谷哪见过这等狂鬼异形,转头便跑,瞅准巨石坑躲在其下抱住自己,心脏跳得旁人都能听见;髑鹘志在必得,吐出一切恶风劣暴,以龙虎声威追至百谷身后;潇君见状则甩鞭弹射,如金甲掣曳,又将毒气原数奉回。二者再次扭打一起,冥荒之地千里飞雪,火树纵横,毒瘴长驱,百谷身旁众鬼觊觎,亡者狂啸,昏天暗地血水涛涛。他以袖遮鼻,从石缝中窥探,发现潇君被髑鹘压制,急于应付,力有不敌。他什么都不懂,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懂,只懂他的情郎危在旦夕。髑鹘已被潇君消耗许多,要赢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一鼓作气,在强攻之后,它三只羽翼忽如大鹏展翅蔽天周旋,以羽为箭直指潇君。箭比风快,倾泻而出约有百千,潇君快鞭莫及,若漏之一二便能夺命,他也在冒险。百谷不想他冒险。百谷想跟他行在扁舟上。在很多小桥底下慢慢游过去,晚春新开醪酒,泡二三青梅,击鼓作赋,倾壶而醉。因为爹说过,河伯爱唱爱笑,喜与人交友弹唱。他咬着牙从坑中爬了上来,像被真正的神明召唤,快步跑到潇君跟前。莎草开满了黄色的小花,牧牛时它们偏要吃这个,要么是鲜嫩的芦管,进了谷雨后的笋径发旺起来,要成为新的竹林了……为什么想到这些呢,百谷一回头,他看见蓬蒿一般密密的箭压下来。“你……”潇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孱弱的青年立在面前,纵然鞭风挥舞成轮,反弹箭轨,也不一定全然安稳。“不要说话,免得分心。”百谷笑了笑:“记得吗,我是人祭。”“走开!”潇君呵斥:“滚远点,我不需要你!”“情郎。”百谷唤他:“我若为祭,愿为你献上。你知道的,我爱你。人不应为恶神献祭,该为所爱之人尽乎所有。你不好意思给我看的东西,我也许再也看不到了……”话未说完,一箭袭来扎在他肩胛之下,百谷痛哼一声。“百谷!”潇君叫道:“你去一旁,听话!”身体在冒血,却因喝了淮北醯的缘故,伤口仿佛长在别人身上,那种感觉来得钝重,犹豫而迟缓,让他可以多站一会儿。“不疼……我不疼……”他咽了几口水,咸中带腥,才知道是涌上来的肺里的血。潇君见惯了死人,也常造出死亡,没有哪一个让他心痛,让他后悔,几乎是求百谷让他离开:“我会打败他,你不信我了吗。”“我……”集中爆发的羽矢再无法接住,接二连三扎进百谷的后背后腰上,他刚才还善舞韵动的无暇肢体,转眼像演兵场的破靶,鲜血不断溅出,口唇溢红。“我终一生……不能有千载光景,看明朝盛世,但你可以。”百谷伏在他肩上,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情郎……相公,替我活下去吧。”潇君吸入这口气,咬着下唇用冰封住他创口,抱着他的身体弹跃而起,恢复邪魔原貌,那旋角拧目的恶鬼出现了,身满劲,飞如电,金鞭扬起,髑鹘吼叫起来……——————我再也不想写这么多动词了……【摔倒在床上昏惹第41章 徐鉴刚入睡不久,便听得屋内有人乱翻屉柜,将他的橱门悉数打开又不合上。起初以为是伧民偷窃,便捏起枕边常备的定身符打出去,叫道:“胆大包天,我来收拾你!”透过珠帘,却看对方游刃有余地两指夹住金符,团碎了扔在地上。徐鉴暗道不妙,他不是什么会拳脚功夫的武士,喝道:“是谁!”对方声音更厉,责问他:“徐鉴,睡懵了?我命你收起来的东西放在哪儿了,该不会你自己偷吃了吧!”徐鉴大骇,何曾见过他主人这副口气,立马翻身下塌:“潇君大人!我岂能做这歹事,您要找哪一样?”“我要岱耶的心!你速速找给我。”神的脏器食下可愈疗回生,当日山神被邪魔杀害后身体并未食完,余下零碎由徐鉴封存保管,每逢潇君大战受伤,便是吃了此物才能恢复如初。九泉九狱间连年征伐不休,徐鉴以为他身上又有伤,趋步去井旁捞上冰桶。其中常年用低温结实腥物,用术法化开后,神明的血仍如烈火鲜红,仙骨依然,似刚自身体里快刀割下,无声斥诉着凶恶之徒。“我可为大人送去血池。”徐鉴捧在手上:“不劳烦您多走一趟。”徐鉴为了监察伧民挖掘地脉的进度,就住在长夜台,夜里时添薪火,微焰不停,随时煮着热水用以沏茶暖室。潇君把心抓来下在锅里,如烹野味煮沸,撒了一把盐。徐鉴赶紧鼓风加柴把火烧旺:“大人万不可做这庖厨之事,让我来吧。”不过潇君往日只吃生肉,徐鉴心中异样,望了他一眼,不敢多加妄议。潇君装作没看见,令他动作快些:“今日换口味,要全煮透,加些调味如牛羊汤。”徐鉴起疑,手底下还是如此照做,下佐料大火煮开,待潇君把岱耶的心带走,就立即去寻珊瑚挂镜。 第65章 残暴之君弃他不顾,又另去立了九泉下的人头蛛做他帮手,带领一群恶鬼冲至长夜台,吞食伧民,继续挖掘山魄。潇君却设下屏障保护了百谷。人手莲花与飞瀑深处洞溪水灵,岱耶之心在百谷的腹中消化,天魂入梦,残存的记忆覆盖了他的黑暗。此地可凌波长驱,踏浪纵往,百谷在河上行走,忽见对岸琼筵佳觞,仙人吹龙笛、击蛇鼓,高谈转清,水云歌遍。百谷像走在岚间设下的迷雾里,烟波万顷隐新稍,雨洗素白娟净。仙人近在咫尺,又似盘坐山川以外,挤着眼睛也看不清他们模样。偶然见鹿角与蛇尾的神和乐摆晃,手弹弦曲,拨水撒珠,一阵抚掌大笑中,又好像听到津滇爽朗的声音。发生于未知的年月了。“你来做什么?”冷不丁出现在百谷身旁的是一未曾谋面的白衣男子,话里却不是问他。白衣男子拦住了黑衣男子的前路,口气不悦:“今日谷雨,我在此畔设了水神酒宴,议论来年事务,其中多有不便,山神大人请回吧。”“我如何又招你嫌了。”山神悻悻拢手,声儒语雅,面目俊逸,根本不是百谷所知的异相,他更像是在一场火里……百谷头脑被局限住,无法多想,见岱耶说道:“小仙正是数算此日节期才特意下山,望与众神叙旧,恩谢协治,求雨神大人通融吧。”“你我平级,何来求字。”雨神堵在他面前,用着冷淡的公事口吻:“只是辖管不同,各司其职罢了。水神们爱干净,不想与别类掺和,免得叫旁人议论。”这明显是气话,叫岱耶有些尴尬:“你还在生我的气,你仍听不进去我的劝么。”“是,多谢上仙提醒。毁了你的好意。”雨神挖苦地笑道:“我却愿意孤注一掷。”“白沃,你会毁了这里的平静。”岱耶问他:“你愿意看到吗。”“你我与凡人日夜祈祷,天宫为何从不回应?”“回应与否,会改变你的初心?”“我未生时,露浓晓轻,我或已走,雨重萍散。”白沃自嘲:“在我成为雨神之前,土地是被何物滋养出作物的?洪荒有时,旱涝有时,有灾殃就有丰年,留世人自救吧!岱耶,这是我最后一年设宴,你不要来干涉。交待完所有的事,我便卸任了。”他是第一个隐居的神,把怀疑的情绪注入到了众神的念头里,使他们有了千百种自我选择的命运。百谷惊讶他这般发言,岱耶也一声惋惜:“纵然天地人皆不念你,我却舍不得你……”来自朋友真实的表意让白沃的手指悄悄扣紧,但他非说些冷言冷语出来:“是么,或许你愿意揽过这职分,换个差事做做?你看看我们,传承这些神号,底下的人却可以更换……所以我们存在,究竟有何意义?”岱耶闭着眼睛摇头:“你是对我们失望了。”“我是在往前走,要证明前面不是残莎剩水。”他固执地不落入岱耶铺开的情感里,忍耐着隐密的愧疚,过热的惆怅:“世人应当忘记我的名字,改去呼唤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明日……我所不能见到的明日。”岱耶追问:“明日为何不能有你?”“………”雨神沉默了,他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自私的羞懊,又无比强烈地想要说出来:“我想要自由,像真正的雨,我想拥有自己的姓氏。”好忧愁的梦啊,白云闲不住,晓妆暮时非,绮筵散去金樽倒,无人继芳菲。仙人之间的冲突团在百谷的心结里,最终还是被消化完毕,他眨着眼醒来,往日的繁华就在那一刻潮退,冷却,真正地消失在史册中。仙雾徒然留于眼,集结成泪落下来。“怎么哭了?”一只大手抚去他泪水:“还有哪里疼吗。”百谷泪汪汪地瞧见面前有人,定睛一看,突然“啊”了声弹坐起:“谁呀!”潇君原本想用原貌叫他认识,慢慢接受,但对方果真如徐鉴所指,逃离似的跑走。正不住用警惕战兢的眼神打量自己,那个为邪魔挡箭的爱人顿时不在了。他可为之赴死的情谊,在他不是津滇后,便没有情谊了。潇君心里又泛起苦意,在尝尽别人的极痛后再来品尝自己,竟倒了所有的胃口,厌恶起这味道。他不得已装回了津滇的模样和声音,转身一晃,又是河伯冲百谷笑:“吓到了么,我要出去为你找灵药补品,自然须变换模样,不叫人认出来。”为君沉醉,只怕酒醒。百谷这才信以为真地靠近,用手摸他的脸,觉得新鲜:“咦,你花样倒多,变了个什么?我猜猜……山羊?”“哦,好个山羊。”“那是什么呀。”百谷笑嘻嘻,捏着他两缕青丝往上卷起:“这么长的犄角呢,就是整天爬山的野羊,跑得飞快,我都逮不住。”见潇君黑着脸不说话,百谷以为他好面子有忌讳,赶紧松手为他整理发式,换了话题:“那,岱耶没死成么,怎么要变换相貌躲避?”“……是,叫他逃了。不过被我重伤,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我夫君自然是最厉害的,法术高明,英勇神武。”潇君看百谷努力讨好他,病中外白内鲜的嘴唇开合,是他之前没身处过的春天的春花春水,为他年年存留。于是兴头起来又想咬人:“来,让夫君来亲你。”这是化不开的饴糖,柔清玉净的小荷坠露,每时吻他每时有滋味,湿濡着沾到了娇簇行云,染上杏花香雪;再分开唇又舔又吸,伸进口里挑拨,也不觉得这块舌头碍事,也不觉得这是病灶,只想无限地翻覆,完全地凌驾在他身之上,逼出些情吟喏喏,共长宵永昼,洞天日晚。百谷顺从乖巧,予取予求。肩头玉肌温热,被潇君扯落半裳,反复摸得像山樱,轻红短粉,怜爱不已;一旁金兽香炉青烟叠起添春色,瑶台相逢,佳期如梦。但毕竟箭伤未愈,百谷忽而推开潇君剧烈咳嗽起来,胸口巨颤,甚至吐出血块,捏着自己的眉心缓解疼痛。 第67章 “这就不行了?”刀刃伤到了潇君的声带,说话声沙哑,他捏住少女的手腕,像一只铁掌捏在鸡蛋上发出碎裂的绝音。少女咬住牙齿,妄想与这力量抗衡,但见他硬生生把匕首从脖子里提了出来,再使点力气,自己的手腕就被折碎了。少女尖叫一声跪在地上,有村民趁这时向潇君扑来,叫她快跑:“卓玛,回家告诉他们!”被这人一撞,潇君怀中酒瓶破裂,夺酒洒出半许,引发邪魔大怒。遂挥舞起金鞭弹射,将拦阻的那人劈出千百条血沟,皮肉俱烂,心肠争流,仍然悲壮高呼:“替天诛魔!”“倒有个好志气!”潇君下一时就把他牙床击碎,脸庞抽烂,浑身如刀俎肉泥。待潇君解完气,安置好余酒,伊尔扎吉已不知去向。天山雪寒行路难,定是跑出不远,但日出辉煌,众鬼不敢枉然试探天兵天将的神威,徘徊于洞口不能迈出一步。潇君自己也怕,想起家里还有美人等着,便放弃念头,动身折回。猎刀脱手死无时,肉不附骨零落尽,村民横尸长夜台,百鬼长啸庆贺。“不要死啊,死为尘泥。即成孤魂,前无乐土……”潇君怜惜地望着,“总想着成仙怎么成,还是来为我做仆役吧。”百谷不吃生肉,总要有人来依他的口味和喜好烹食。要蒸又软又粘的糯米,切又生又脆芦笋,炖许久的羊羔肉。潇君自己不懂,又独行惯了,须找些可心的巧师侍候内人。对了,不能总在黄泉畔岸居住,领他去哪里呢。待他忘记从前种种,又会喜欢去什么地方?潇君在杳杳长暮的寒涧里呆了百年,若能随心爱之人见识妩媚的栖霞旖月、暖气恒生的片云只阳,想必十分惬意吧。行到窟外,潇君特意擦拭指甲里的血渍,去除腥气。穿水而入变换模样,又是一位好郎君。他见百谷并不在原处呆着,便出声唤道:“美人在何处呢?我为你买了甜酒解馋。路上摇晃倾洒过半,甚是可惜,快来与我对饮。”百谷没有回应,窟中只有溪流叮咚。潇君循路探索,沿着那浅淡芙蓉的味道,见青年彩线外衣落在浅潭里,便下水取来,为他拧干。稍过一转角,恍然见嶙峋钟乳石参差错落之后,南墙暗门已被开启。潇君的喉头顿时噎了一下,好似心脏跳到嘴里来了。这是什么感觉?就在遮挡之处,他见百谷背对自己,坐在暗门边重重地垂着头,好像要把两肩压塌。那肩膀平平整整,锁骨细瘦,明明不适合任何重量。青年却总夸言过去在洛阳的日子,那时他早起要担着百十来斤的野菜入厨,行脚利索,叫他不要小瞧自己。哪敢小瞧,潇君恨不得要在这对玲珑肩头留下无数齿痕,如霜中作画,比梅更艳。所以他希望有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答案。“百谷。”潇君慢慢靠近,慢慢叫他名字,怕把他吵醒,怕把自己吵醒。“百谷,你怎么在这里呢。”不过五步之遥,他看见百谷面前躺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昏迷男子,光着的脚踝干枯得能一手掐过。他当然知道这是谁。潇君站在百谷背后,看青年把津滇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膝上,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在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上留下自己的温度。“百谷,我问你话呢!”潇君大声问他:“你在做什么?”百谷因这喊声脊背一抖,头垂得更深,几乎抵在津滇的额头上。“把他放回去。”潇君说:“听话,百谷,把门掩上,全当无事发生。我不怪你,待你仍如昨日一般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是洛阳半城的人头,我一样能给你。”百谷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兀自揭开了偌大的恶意,无法再把它关上,无法再骗自己得过且过,怎么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他不知这身后男子的姓名,或许已猜到,但在这时,几乎无所谓了。潇君上前拉住百谷,把他向外拖抱:“聋了么百谷,把他放下,你是同我行的房,你是与我立的约,我是你的夫君!”他甚急切,去吻百谷的脸:“我美人,夜夜抱你的是我!”这句话像引发洪水的阀门,刺伤了百谷封闭的魂魄,他突然大哭哀叫起来,用手抓破自己的皮肤:“是你,怎么是你……?他全听见了,全听见了,他就在里面,在我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得清清楚楚!我跟别人山盟海誓,跟别人约定同舟江钓,他全听见了,他恨死我了!那明明是我跟他的约定啊……”潇君几乎拉不住百谷,青年在他掌心里翻滚起来,想撞去墙上:“我让他如此屈辱,在寸步之外被背叛,被抛弃,我屡次伤害神明,必以死谢罪!”“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潇君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这具百年恶鬼之躯:“是你为我挡了箭,百谷,也是我救了你,没有我你早死了,还要看你在这里死去活来?”百谷哭得呛气,望着这陌生的邪魔怔了一会儿,忽然对接起所有迷惑的往事:“你,你就是害死我白水寨全寨的那个人么?”这话不能不答,潇君索性承认:“……对,是我。”他又问:“你还是逼津滇化龙,折损他修行的人?”潇君点头:“是我。”“岚间上山后不见了,你害了他?”不等回答,百谷又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你装作津滇的样子,是不是连你也认定,我爱的是他,不是你?”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潇君便抿着唇不说,眼神却露出凄冷的火来。百谷再问:“我说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是说给他听的,我挡箭也是为他死的,对吗。”这些话是折磨。舌头是折磨,生在爱人的身上更是。当初为要让百谷痛苦时设立的暗室,要尝人祭悔恨难挡的佳肴的机关,结果倒成了自己的刑具。潇君从未受过这等酷刑,甚至想把自己的心取出来叫对方看看,看我这颗心更为热烈地爱你,举世无双地爱你,比这些弱小的、衰落的神更加伟大,为何你要弃之如敝履呢!形同凡人的河伯能做什么? 第69章 九鸩:“又为何叹息呢。”李英:“寡人叹息神明虽多,但每一位都不能干涉生死,不能左右大势。”然后他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茶杯暖热,他将水倒入雪瓷,端与二仙,又看着九鸩。“寡人来,正是要见你。”九鸩微讶倾身:“陛下知道我来?”“七娘多惦念他幼弟徐鉴,因不能出宫,到处托人往山南送信。寡人索性替她跑这一趟,顺便……”李英弯着嘴角:“没见过西南的神仙,今日就瞧一瞧。”九鸩疑惑着捧杯,看杯中澄明金色,正是家乡的滴翠洗古。想了想又问道:“小仙却不知谁是徐鉴,从未听说过此人。”“七娘有前卜之术,说的总会应验。”李英用干巾擦去桌子上水渍:“她叫你见了这孩子好歹留一命,平安送回洛阳来,她便能答应你一件事。”九鸩看他只是带话,无法问个清楚明白,便领命:“小仙记住了,日后碰上,定如此行。”李英喜悦乖顺聪明的年轻人,指着九鸩问老杉弥:“他年纪不大吧?”“是,二十有四,往后仙途无量。”李英的眼神柔缓了:“这么小,寡人的孩儿如果活着,还要做你哥哥呢。”九鸩知他早年丧子心痛,说了几句贴心话。“寡人命中失孤,悲痛惯了,不必劝了。既然你我有缘,便再把七娘占的这句话告诉你。”李英用指头敲了敲手背,想起来:“‘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既优既渥,生我百谷’……是这么说的,对你有用么?”九鸩听这话,一时间接起了前因后果,立即伏地叩谢:“多谢陛下,小仙知道了。”老杉弥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谜:“谁呀,怎么回事,说与老叟听听。”李英笑着站起来:“你们聊吧。寡人有些乏了,恰时再去睡个回笼觉。”东门不动西门开,随着李英的步伐,皇帐平移长锦搭织,有二三十宫人为先皇遮风蔽日,李英乘在一片阴暗中隐去,将夏末掩盖得密不透风。“所以,师父。”九鸩转头,对师父眯着眼睛:“你还在跟我装什么。”“嚯,你这孩子说话不懂规矩。”老杉弥站起来,提着下摆要跑:“先去吃饭喽。”“是他把我引荐给你的!”游廊曲折,九鸩跟在小跑的师父身边说出自己的推断:“我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儿,缘何吸引茶神来认徒?‘雨生百谷,春自此别’,是因为百谷的父亲——雨神白沃把我引荐给你!他是设谷雨宴的神,所有掌管水草丰美的仙人皆在他的麾下,你与他当然认识;白通百,多了一横是隔绝天意,化身为人,可不就是他?”“谁叫你勾/引人家的儿子啦。”老杉弥喘着气:“哎,你别追了,我跑不动了,去去去!”九鸩大惑:“……他要我跟着你走,是想把我从百谷身边支开?可我又、又没对百谷怎样?”老杉弥:“哦?见面说话脸都红了,动不动就牵着小手,还没怎样?”九鸩有了羞火:“牵手都不行,那舍得送亲儿子做人祭上山?”“若要成神,怎么能不受试炼?你也受试炼了嘛。哎呀,我的亲徒弟,你让开。”九鸩挡在他师父面前,逼他停下:“受试炼也该有个限度,哪能随意让人侮辱身体呢。”“什么侮辱……嗯?”老杉弥终于停下,瞧着他表情:“你亲眼见了那什么,侮辱的事?”九鸩也跑得喘气:“正是,百谷被歹人下了难以启齿之毒。且我路遇雾野之神,岚间谈及山神岱耶心有忌惮,说此神性格残暴冷酷、有虐杀人祭之举,时常行踪不明疑点重重。于是叫我查清原委,免得百谷因他被害。”老杉弥这下觉得事情紧迫,揣着手寻思:“不会呀,岱耶不是这样子,过去还总被白沃欺负呢,所以白沃放心让百谷上山。嘶……但说起来,雨神化人隔绝仙界消息太久了,他应该也不知山上换了谁。若不是认徒的缘故,他也不会主动联络我的。”“怎么办?”九鸩急起来:“雨神现在在何处?”“找他不是关键。”老杉弥握着袖口挥挥手,又捏了捏胡子:“最要紧的是知道山上的那个是谁,不然牵连众多,遭殃的可不止百谷一个,百姓何辜?还好你师父我有法宝傍身,可盘出凶吉。”九鸩这才松口气谢了师父,连日来心里有了底。不过他想,当初百谷在洛阳受欺,叫他爹知道了,一夜之间酒楼被毁,千百人送命;如今若是知道百谷被坏神欺负,又该生出怎样的气来?——————谢谢600斤的长评!夸我的攻就是夸我【x阿归的猜想也很棒!但我的线索是指向两个事情的,就不多剧透啦~第45章 黎水流经百蛮,穿山而过冲刷汀洲。流水有心,磐石无计,将沙石地修成三角洲,一角直冲白水寨,是名花洲头。 第71章 “小心气坏身体……”岱耶顺他的背,总算知道为何白沃的脾气越来越差,就劝道:“我能感觉到它,正与日月同呼。这是天脉留给你的子嗣,天意无声却有情,他定是知晓你在的。”“那又如何。”白沃愤愤不平,胸口起伏:“衣服已然买好,长成多大身量的都准备了。还给他做了小玩意儿,小木马,做好多少年了……”岱耶心一紧,连忙握住他手:“有这份心意,他怎舍得不来看你呢?让我试试。”及才进屋,便有一波/波潮水般的心跳涌来,岱耶寻思此胎定是活物,仿佛是个玩累了的小孩子在里面吮着拇指睡得安稳,听不见父亲的心愿。“这脾气随你呀。”岱耶稀奇地上去摸了摸蛋壳:“都是难伺候的主,谁能令他欢心?”白沃抱着胳膊冷冷淡淡:“哦。”“小仙是认真说的,不是指桑骂槐。”岱耶给他拜了一拜,想了想说道:“让你高兴起来的法子,说不定也能让你孩儿高兴呢。”他敲敲壳子:“哎,侄儿!”白沃方才失了态,自觉难看,心里也没指望他能成功,遂扭头离开去冷静冷静了。现下房门虚掩,室内只山神一位,岱耶立即设下屏障不叫外头察觉,便脱鞋翻身上床,盘腿运息,与灵卵对坐。要引出壳的法子,不能叫白沃知道。不然他定要气嚷嚷地说什么“这是我儿子,须要你插手来折辱我?”之类的毒话,不禁起大争执。但他已不在仙位,修为再多,神魂已逐渐逝退,从天脉赐下的灵胎便不能再出世了,除非……“我把山神魂送你。”岱耶叹着气:“侄儿啊,等你长大了,是想做神仙呢,还是像你父亲一样要做个凡人呢,都随你。等你炼出自己的仙魂,再把我的还回来。”他苦笑着自嘲:“这天边霜山似是地极,将人的脚步都冻住了。我生何心思,得了何病,不说出来就永远没人知道……这与你父亲的孤独,实在也没太大分别。”他们分开了,还是历经着沦落的情愫。难道天地间独来独往,修的是寂寞大道?但那是雨啊,它是诗人的长歌,修成了无限海供人漂泊,与红尘人海最适合。“有多少神仙像人一般,不能摆脱天地的怆悲?但你爹有了你,有了盼头,我还有什么呢。”岱耶望天摇头,又想了想:“是了,叔公就愿你——千情万意多知己,不作飘零。要多点人爱你,不离不弃陪着你才好。”他下定心意,将寄托着福缘的山神魂默默转移在灵卵身上,这气息是山松谷风,乾坤堂堂,与往日雨神的灵性/交织,让百谷在未出生前已得山巅之召唤,又吸引水域之神明。命数既定,地上晓枝初发,天上星河盈动,百谷的未来如长浪大河滚滚向前。岱耶刚移出神魂大汗淋漓,身体不能自由驾驭山的神性,修为逸泄,正撑在床边剧烈喘气的功夫,孩童苏醒了。一只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抠着拦阻他探索世间的蛋壳碎片,要挣扎爬出来,但其力尚微,不足以从中挤出脑袋。于是边抠边委屈,边抠手指边痛,终于“哇”一声啼哭起来,锤了个大破口。“哎,我友,我友!”岱耶对着婴孩手足无措,气也不喘了,汗也不冒了,大声喊叫:“我大侄儿,我大侄儿出来了!”——————可能关注我微博的小朋友都知道了我最近的困境面对小伙伴的催促,还是艰难地挤出了时间来写,谢谢你们能喜欢祝福大家平平安安第46章 百谷才五岁,一边吃饼一边等巫姥在山神树前上香浇酒、献祭牛羊,高呼低念总是长文难懂,含糊无聊。祭祀从白日至夜深不得间歇,对小孩子来说已经太晚太乏,他揉着眼睛就是要等那一场戏。戏从焚烧开始,身边突然围上来十几个黑衣男丁,手举着能套得下半个身体的巨大面具,面具皆画着怒目赤脸,腰围长穗彩带,一举一落长穗如麦浪波荡。他们喊着号子跳到树前来,横着胯扭动夸张,将供奉的祭物悉数点燃。祭坛顿时烈如火山,以肉为炭,赤焰塞空。人群也吵闹议论,鼓点也声洪急促,热气扑烈人影晃动,整寨犹如上升沸腾的蒸雾。再看这十来个巨头怪物聚集一处作小山起伏状,个个抖动身体,扮作风吹雨打,山色沮丧,既怪异又惊悚;一旁的器乐鼓噪,各样吹打拉长了声音,突一声高扬声顿,颤抖的面具人逐渐挪移,将正中心让开来。人背之后站着个彩衣银饰的姑娘,美目带勾地向人群投了一瞥。百谷听得周围人群立即躁动:“哇——这就是从邻寨请来的妹子么?”“果然是个仙女!”他也跟着叫起来:“哇,仙女!”那姑娘一出来就预示着风调雨顺之年,身瑰势艳,妙舞绮裙,摇身跃起时,两腿几乎呈燕子开尾,像一只轻妙的镰刀压过了十几个面具人,一身银装在烈焰中燃成火色,又有五六个姑娘在旁边以“咿”“呀”作喝,同鼓点和舞者脚步一同起落。后面出了彩绘的蜿蜒游龙,看不清是谁擎着,从燃烧的浓烟中若隐若现地翻跃,围绕姑娘游走,又有口能喷火的夜行鬼向她吐火,她也神扬熠熠,比翅回集,将灾害呵退。诡秘与艳美轮转交替,一时娇软媚态,一时如赴敌场。烟腾着,火烧着,霓裳促旋,姿如飞电。百谷看在眼里,也兴奋地跟着跳跃,饼渣渣掉了一地,正要凑得更近,后面冒出一只手来拍他脑袋:“还不回家!”爹对百谷很好的,每天望着他都是笑的模样,要什么给什么,唯有一样总不得通融。百谷被一巴掌打懵,老实巴交被白沃拎着走从人群里带走:“那些人疯疯癫癫,百谷莫学他们。”“为什么呢。”小孩只会问为什么:“我觉得好好看哟。咱们寨怎么没有个美人呢。”大人只会重复规矩:“你要听话。”当所有人都在庆祝的节期在自家变成了禁忌,便会生出些困惑和逆反的心情来。更胜于种种疑虑,是热闹的气氛和友善的近邻吸引着小小儿郎。他生得水灵可爱,兜里手里全是别人塞给他的肉糜糕点,甜酸糖果,仿佛是对冒险的嘉奖。百谷调皮起来更理直气壮,就在他爹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几回,节期长久,欢洽盛宴,他渐渐将年轻男女的舞姿都看会了,牢牢记在心。往后的许多日子里,他舞弄起来都比别人好看,赞誉越多,就越来越不将他爹的话放在心上。及至幼学,他敢偷着出门独自登场祈舞,图个风和明丽,九鸩哥在底下使劲拍手起哄,村里人也夸他:“百谷长大了,青出于蓝了!”百谷才没长大,他心满意骄得很,尾巴翘到天上去,人刚进家门,立即就被藤条抽中屁股。 第73章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只是苦闷地又感到新生的饥饿与乏力。这会儿过去的事情全想起来了,他获得了释放,岱耶的魂让他把失去的都找回来了,连小时候的事也记得。长大就要遭罪,只有小孩子才有特权。小百谷有时候饿了就跑到厨房里来,对着锅台拜拜,还让妹子来拜拜,但某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人给他送过吃的,一次两次不来,他渐渐就把这习惯忘了。哎呀,百谷想:灶火爷都十年没给我送过饭了,他还在我家吗。他曾经说过为了我要学会做饭,他食言了。——————希望这个世界的好人都能多陪我们一会儿第47章 从河里救起百谷的地方是北川,已离白水寨有些路程,白沃寻了一间闲置的居所安置下百谷,两人才有间歇认真说话。儿女是父母用生命耕出来的粮食,不曾有任何一个孩子见过父辈年轻的模样。百谷听对方声音是像极了,动作也熟悉,就是迟迟不敢相认,像个小傻瓜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支支吾吾:“你是、是……那……谁呀?”“是谁?”白沃对放任儿子离去受苦的自责还在,笑容算不上好看,拿来干巾给他擦头发,回问:“你猜猜?”湿漉漉的头发被拉扯得有些痛,力道是爹的力道,虽然细心却不柔软;口气也是他的口气,带着长辈的架子。彼时恶浪之上,他从天而落,譬如琼瑶胧明。百谷从毛巾里直勾勾盯着爹的脸,迷梦转真,想起他过去讲的神仙故事来,更信七分。又一转念:自己怎么没传下他哪怕三分之一的好相貌?儿子比爹长得丑,指不定也是弃婴塔里捡来的——才会如此不顾自己死活。想到这里就泄了气,上了火,发声的喉咙哽塞,不想好好说话。“那我猜猜是哪里来的俊汉子哩。”百谷眼皮一闭:“无事不能献殷勤,莫非也想跟我睡觉。”当爹的手底下立即有了动作,抬手照他屁股狠狠拍下一巴掌,还要再打,百谷顿时一个激灵跳起来,龇着牙爬开:“嗨呀,你又打我!你是个坏爹!”白沃原本没想好说辞,又放不下脸面给他道歉,这会儿见百谷也不怎么客气,就把人抓过来,边去摸了根柴火棍:“我是个坏的,听听你讲的是什么话,你又是个啥。”百谷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大叫:“我是个好人!但总有人瞒着我,要气我,哎呀,我快被气死了!人家都望子成龙,给儿铺路的呢,我家倒好,把儿子丢进狼窝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想哭,咬着嘴:“我要是死在外面,连坟头没有一个,宗族不认得我,你也会伤心……现在看么,你才没伤心,我是个累赘罢了!”他从被子里冒出来,泪眼婆娑地回过头,盯着白沃:“想娶小老婆不能要拖油瓶是不,要再生个有出息的?”百谷哭着,看不见他爹也是双目溢满,还生气地朝他爹身上蹬了一下:“你去吧,去生个头脑聪慧,漂漂亮亮,会念书能做大官的来!”白沃也无话,像万千个嘴硬的父亲一样,别过脸去,迅速地擦干眼睛,倔强地不先出声。但百谷哭得稀里哗啦,喘不过气,含糊地数落着种种罪状,当爹的总不能不去管,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不好。”百谷听见他退让,才又爬起来看他一眼:“你怎么不好?”白沃长长叹气:“我什么都不好。”假若他不曾强烈地推拒往日身份、抵触故友的造访、常年留在小山寨里避世独处,或许发生在百谷身上的坏事也不会接连发生。但若飞箭倒施,再取机会,他会换个选择吗?百谷嫌他答得应付,又用脚踢他:“你从哪里将我捡来的。”“……什么捡来的!”白沃把他的脚拍走:“不要趁这功夫又不讲规矩。”百谷悻悻地说:“那就是别人送给你的了。”白沃又好气又好笑:“还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糟心事呢?你是我生的,爹还做神仙时就把你生下来了。”“嚯!”百谷一把拉住他爹的手腕,眼里闪光:“果然你还有瞒着我的!”“告诉你又有什么用。”“怎么叫没用!”百谷喊了一声又要闹,像只小兽似的缩起来撞在床上:“你不在乎我,你怎么不在乎我呢?”“我……”他爹更加无奈:“我说了你就能听得进去么?我说了二十年叫你学点手脚功夫别整天跳舞,你听啥了。”面前的小儿子似乎多年来并未长大,赖皮起来依稀是旧时样子,不想讲道理,来点风浪会受不了的。就算那风浪过去曾握在自己的手掌里。白沃踩在云上巡视两岸原野,半空鸥鹭,雨洗春雾,风是衣摆上的褶皱,河心里长出一对孪生灵胎,金龙悦形,响遏碧云。他踏在庙顶上,西风有雨,八万人从各地赶来朝拜他。这些事随着一个新生命的降生,都不再重要。“不是有意瞒着你,你见到的世态还少,说出来不明白,必然不能说。”白沃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安静:“爹见过山河伊始。”“那时候,世间没有法度细则,各村寨相距遥远,各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百谷这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呢。”“但是,恶人常有,苦厄不减,是非混乱时,全凭神明以仙道判断。可时间渐过,人有了自己的律法,时序定更,福灾轮换,秋自零落,春复芬芳。你看,一切都很好了。所以爹便卸职离开,不再过问仙界种种……”百谷低着头听着,心中翻滚着几张面孔,想起那幸好在河上划船捞起自己的男人,还有沼泽中等人回来的半蛇,布施给村民税茶的阿兄,保护着山中生灵的病神,犹疑着:“可是,还有想要守护一方百姓的神明啊,他们不是多余的吧。”“自然不是,留下的神有更重的任务,他们待百姓是父母之心,是师长之心,福佑、庇护、守望,管教,还有许多事要做。”“那你呢。”百谷仰头:“爹为什么自己走了?” 第75章 但邪魔不在乎,只把白水寨当作泄恨的由头,指点毁坏的小事,以溃灭人迹为彰显神威。百谷被津滇带回寨口时,他无法下脚,乐土变作泥泞的荒莽,一声微渺的求救都听不到。那么多牛羊,时常饥饿的黑狗吼得比人还大声,也听不到了。家不在了,他父亲成为凡人后挑选的居所不在了,父亲可能以后也不在。自己要去哪儿呢?百谷咬着牙下定决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杀手曾是如何哄骗自己执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难消,故要与他自此做敌。“让我帮你,爹。”百谷拦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帮你,不然我就不松手了。”“你根基不牢,毫无修为,上山能活过来用的是……”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没有下次了。”“可我认识路。”百谷急着说:“我能找的到那条血河,要杀他的话,就可以守在那里。”白沃:“那就更不行,你清楚他,他不是更清楚你么。”百谷刚要反驳“他不清楚我”,不知为何嗓子突然发哑,没来由地捏紧了手指。“不会的,他、他……”他对着百谷一饮而尽。那样干涩的鬼眼,居然流下一滴泪来。刚刚才发了誓要忘记跟邪魔有关的过去,就被牵扯进来的回忆酸倒了话语,怎么能这样?不可以这样。百谷的瞳仁幽深,强迫自己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傻笑来:“爹,不要紧的,他已把我忘了。“就算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认识我。”山雪人行绝,死人骸骨相撑住。在长夜台的一战中,伧民挥砍利器把血池砍破了一道裂纹,血水像破堤一般汹涌倾泻,将里面掺带的东西也抛溢了出来。伊尔扎吉将绳索捆套在胸前,另一头套在拖拉的“尸体”上,是那个她亲自推下血池的“白毛鬼”,在一场混乱的反抗中逃脱了练尸之苦,伊尔扎吉刚出山洞就看到了他,一起带出来了。从白日拉扯到深夜,似能听到远方恶鬼的叫嚣,冰晶四下飞旋迷离,睫毛挂雪,女孩不住咳嗽,更加卖力地向前掙行,“尸体”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狭长深刻的血迹。“呃——你活过来!”她一边使力走着一边喊,右手的腕骨被潇君拧碎,软塌塌耷拉着;左手被绳子勒出青紫,皮肤崩裂,只得使着蛮力趟向深雪更深处:“我们伧民从不错杀人,这回妄听歹言害了你,你活过来就给你道歉!呃——呀!”苍华冻草哀,渊冰百丈深,伊尔扎吉像雪原上的麻雀,碎雪末黏在棉衣兽皮上冻透了大半个身体,狂躁的厉风与踩踏的吱扭彼此和余。她不想放弃岚间——落陷好人是伧族人的耻辱。可下坡用力太多,冻僵的两脚早已兜不住距离,一个趔趄没站稳,山麓斜背便抖落了她,令女孩翻滚跌下。雪泥塞进了口鼻,胸口的绳子扯得极为痛苦,而在绳索的另一端,昏迷的岚间也被巨大的坠落拽离了路线,无有回转垂直滑下。两人栽着跟头,套索缠绊,细腻的冰雪铺成羊绒华毯,将二人一路推下深渊。悬崖咫尺在即,如大张的兽口,伊尔扎吉捡起松树的断枝插进雪下草皮,左脚一蹬,撞向凸起的山石,慌乱的滑行就变换了路线。他们从必死的绝路撞到巨石上,停止了滚落,却也因重重砸在其上,骨节受创,浑身磕破。这一痛,反倒让岚间苏醒了。他睁开眼睛,像在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脑袋空空。一只苍鹰双翼荡着风霜,从天外峡谷轻盈飘来,它先是围着岚间的身体盘旋打转,而后径直落地,扭头晃尾地走到他面前,黄眼睛侧目锐利。一人一鸟互相盯了一会儿,都觉得奇怪,苍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继续寻找主人。雾野之神神性泄散,许多生灵认不出他了。还好有两只小豹兄弟学着小鹿步伐跳跃路过,它们在清晨前咬着妈妈的长尾巴一路玩耍,撞在岚间脚上,慢悠悠打了个滚儿。大雪豹凑近闻了闻,知道这是几天前许可自己吞吃祭牛的恩主,它伸出舌头,不断舔着岚间的脸,想用寒宵霜雪里独有的一点温热唤醒他。野兽体内未开采的山魄熏腾着岚间,他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腥气水珠,抬手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头,它就兴冲冲地一头拱进岚间的颈窝里。“嗯……淘气,贡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什么:“贡布,你是大孩子了,怎么不给弟弟做榜样呢。”贡布的弟弟多吉蹲在岚间肚子上洗脸,掌心还很软呢。贡布是护法,多吉是金刚。名字是一把钥匙,撬动了心。岚间忽然心中发紧,伏地干呕,血池的污秽之水没有放过他,引发腹部的痉挛,通体的疼痛,一时呼吸、吞吐、目视、听觉与思考,都受到了邪奇陡升的拦阻。他没经历过似同脆弱凡人的煎熬,使劲捏住眉心,为要让自己清醒起来:“……假山神,是他……内丹半颗没了,另一半……被污染了。”因着身体里的异变,内丹染为血色,起引凄意,他攥起拳头锤击地面:“可恨!”多吉胆子小,吓得四肢飞跳起来,躲进妈妈肚子底下乱瞅,贡布伸出手掌去碰岚间,胡子一耸一耸嗅着他的怒怯,有清晨的薄光映亮它的绒毛。天色愈亮,不安愈强,一眼生寒的玉衣已换为刺目深朱,这不像岚间的艳丽颜色,染脏了雪。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残雪与浅草地,想寻一处遮蔽处藏掩身体——太肮脏了——他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何见人?想洗掉,洗掉这被恐恶与冤苦累加的红,洗掉身上被咒诅的血。但预料之外的人就在不远处。伊尔扎吉连声痛呼,摇晃着身体,她的手腕本来就不能动,这下腿也摔伤。今日若是放晴还好,否则碰上风雪天,便是毙命于荒野。伊尔扎吉挪了下膝盖,便传来扎心的疼,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哭,不然能向谁呼救?阿爷死了,村里的勇夫死了,山神大抵也死了!岚间听见屡屡闷哼异响,走近石崖地的另一端,见一个女孩匍匐挪动去避风口的路上,身上缠着绳子,锋利的山石把她衣裳割得破烂。岚间从她头饰里看出了端倪,心生怜悯:“卓玛,你是伧民么?”伊尔扎吉扭头见到岚间立在背后,顿时因他身有血气萦绕而拼命搓动两腿后退:“别过来,别过来!”岚间停住脚步,无声地看着她,看她慌张的眼睛里有自己狼狈的身影。两个人喘着气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略有几分不同的紧张。只有贡布在他们俩中间跳来跳去,活跃气氛。 第77章 ——————下一个该救谁了第49章 杉弥指手点擎一把巨大花遮,浮离于岚间头上七八寸处。天晴愈盛,花开更繁,给岚间留下一片皎霜光阴,璧穹素香。“仙人,不必愁苦,不必在诡计前叹息。”杉弥总是这副什么都有点把握,却不觉得他有多强的模样,对岚间说:“流石滩上有许多雪莲,我为上仙织成这把冬夏蔚然的花遮,永不枯败。在想出好法子之前,够用了。”而岚间背对着他和伊尔扎吉,不敢把如今的面目示人。眉心千叠,他在阴影中战栗着摸到自己的脸:被强光焚烧后的血肉脱落下一层层焦末,肉芽顶开僵硬的死肉,慢慢伸出新茬愈合,重新结成光滑的皮肤和无暇脸庞,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无论是仙是鬼,都拥有着顽强的恢复力,但岚间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在用丑陋的模样继续存活。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吗。“你不必再履行前诺。”岚间垂下头,对身后的杉弥说道:“我神力不在,名号已失,无法满足任何人的祈求与愿望,不再是他们的神。“我曾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如今只能躲在夜里。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杉弥闻他如此失落,赶忙上前劝道:“上仙,既然执掌位责不在,不正是走出辖域的好机会?小仙今日恰从洛阳归来,来去行程不过三四日。若是神力衰减,那如游人乘上马车,自在行停可好?大路宽阔,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络绎不歇,长夜亦是良夜。”岚间依旧默然不语,似乎内心极其挣扎,他无法接受自己进一步的衰谢堕落,畏惧正阳,也不甘就此空空怅望。杉弥又道:“在旧日,我是自水田深林里长起来的农家小儿,仙人不似我这般出身轻贱,难免伤郁不适。但不妨把行走漂泊当作豪侠意气,一水通碧海,瀚广可慰忧。如今能使仙人开怀的,正在这群山之外。”留在一边的伊尔扎吉默默观看二位谈话,心知是碰上了两神仙。就趁他们停歇的空档,她给杉弥叩了一首:“神人,我行山路多,知道此地绝非好路,多亏你来,不然我就要死了。”“你不会有事,待我下山就为你治伤。”杉弥待她十分温和,又向岚间补答:“不过我来的这路么,要看我是通过谁认识的——百谷学成了灵知之术,是他带我上到此地。”“百谷还活着?他怎会仙术?”青年能逃出生天是好事,岚间也生了大大的疑惑:“难道他在绝命之时吞吃了山魄吗。”既是落入邪魔之手,定比自己的下场更惨,能活下来,必是因外力所为。而杉弥平淡地吐露了那个秘密:“我这攀高枝认来的幼弟,乃是雨神之子,上仙比我更清楚雨神是谁吧?”“白沃大人乃是沧溟之首,凡间不多的几位太初仙君!”果然岚间难掩讶色,原地绕了一圈,头上的花遮也跟着他转:“那日谷雨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沃大人。若他还在位,我不会去求助山神……命数会变吗?“可他一个人照料着历年历代的雨雾云生,漏刻久长,千古恩仇,早已冷侵入心,离去是情有可原。“他这样的仙君竟有了后人……此行是百谷成仙的历练么?难怪一路多有曲折,屡生事端。”杉弥见岚间可以自己慢慢推断,立在一旁也不纠正谬,他等的是时机。岚间歪着头,又细细想着:“二人确实有些像,不,是长得极像……我能遇见百谷,共行一段路,是歪打正着、命中既定了。“白沃大人曾言洗心道深,以合天意。而今我心衰如病骥,如何见他呢,如何见他的儿子呢……”杉弥见他说了这话,眼睛一亮,便近前再拱手:“有何不可呢上仙,恶鬼乱道,就算是小百谷也不想坐以待毙,正日夜习得仙术,以求为民除害。至于我们,就更不要叫那恶鬼得逞为害乡里。上仙不想为自己报仇,换回来日逍遥游么?”杉弥终于撬开了岚间的心,他在阳光之下一丛黑暗里捏紧拳头,沉声道:“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他一起不能复生!”……“啊哟,修仙太难了。”百谷躺在床上哭唧唧地叫起来,揉着酸了的大腿根:“爹呀,你生我的时候许是没吃肉,生了个缺斤短两的笨脑瓜。”他爹怒斥:“胡说八道!”百谷:“我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哪有什么光呢,还是瞧不着。”本来百谷和他爹在榻上盘膝对坐,学习父亲教授的口诀和心法,开始还算刻苦仔细,过了半宿便对自己失望透顶,往床上一歪,嚷起来。“若连修行也容易,世上便无难事了。”白沃叫他坐端正了,静下心来:“眼睛看到的是‘象’,心看到的则是‘灵’。譬如你现在要寻人,要越过万象变化、沧海桑田,用心里的念追他。“念没有形状,也没有终点,故此可从‘无’变为‘无穷’,使心中的眼有观宇通宙的本事。”百谷睁着大眼:“这话甚难懂,谁能明白呢。我不就是缺个心眼才叫人骗了的?”白沃笑着轻拍他:“那就多长个心眼儿,不是想知道九鸩在哪儿么,试着去找吧。”百谷听他提起兄弟,暗道奇怪,因九鸩现下暂时无恙,他央求父亲想学的这‘灵知之术’是用来找别人的。于是他问爹:“必须要从阿兄开始吗?” 第79章 他恩待了世间,世间离了他也有各样的欢喜。儿子离开他,兴许更快乐。白沃自知应星徵士有尘埃,随时回归天脉,破败的肉身将来会收置于凡人的狭小坟冢里,不如应允了百谷的要求,给他选个伴儿……做父亲的叹息道。九鸩是自小看起来的孩子,熟知其宽厚品性,有耕农中难得的书卷气,既好学虚心,又有壮志报复,不仅自己中意,百谷也喜欢。那就他吧,就这样安排便好。白沃甚难启齿,好不容易压下异样情绪,磕绊说道:“……九鸩来找我时,倒是与我坦明,说他愿意照顾你,你也,也能看上他的话……”百谷敞开小被子,露出个通红的小脸:“嗯?跟九鸩哥有什么关系?”白沃眉头一皱。百谷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依照九鸩哥的实在性子,跟他在茶园里那么荒唐一滚,是铁定要认真的,指不定一见到他爹就立刻下跪喊老丈人来提亲了!果然白沃追问他:“你刚才见的到底是谁?”“……不、不知道!”百谷又钻进小被子里,装成个赖皮:“不知道!”“你九鸩哥呢?”白沃扯开他的被子:“你不喜欢九鸩?”“喜欢呀。”百谷想糊弄他爹:“我都喜欢呀。”“‘都’是还有谁?!”白沃立即从床上下来,到处找柴火棍要打孩子:“今日/你要装也装不下去。”百谷怕了,叫嚷道:“好嘛,我见的是另一个喜欢的嘛,怎么两个不能一起喜欢了呢。”白沃捂着心口,仿佛生了大病:“你讲的是什么歹话,好意思说出来呢。”百谷也急了,豁出去似的坐正了:“不是你让我坦白的么,我就实在告诉你,我还喜欢,喜欢了……”他觉得喜欢的人里无论如何得算上已经故去的洙尾,就给他爹比了三个指头:“我一共喜欢了三个人呢,都是好人!”白沃眼睛发直,看他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别人看他反倒是突然冷静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抱着脚观望,又忆起来一会得找找岚间去了哪里,洙尾……他还会再次转生吗?灵知之术可以探查阴间吗?父亲心事凝重,百谷还好心去劝:“爹,我这事想得明白,我喝了毒酒不认人是一,凡是救了我命的要偿还是二。既然对我交托了心,就不能撇了,我好好保管就是。”“你管不起的。”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要把天也叫醒。白沃拾了凳子坐下,慢慢询问:“你喜欢的这三个人,互相知道彼此的情形么。”“嗯……大约不知道吧。”百谷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呢。”“那你就不要说。”他爹叮嘱:“我怕你来日不是死在邪魔手里。”百谷又蒙进被子里:“我去找九鸩哥了!我看看他在做什么……”“你除了九鸩,要跟其他人断掉联系。”白沃下令:“不得再去接近,成仙不戒欲,修的什么道?”百谷在被子里做了个鬼脸:“哼,等我把人带来,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真好。”白沃气他越来越不听话,抄起柴火棍打中了儿子的屁股:“我是个开人奴馆的么,什么好人都往家里敛?”……白草黄沙,萧条塞柳,月照颓墙,千载无主,白沃不曾在此地施舍过一滴雨露。河流干涸于八千年前,干戚胡骑偶尔远远掠过,带起天穿地裂的飞沙。津滇压在其下八尺,不得翻身,不得喘息。一只干瘦的阔耳狐狸反复刨坑,磨得爪子出血,风一来,又把它苦劳得来的坑掩上了。这是流动的沙海,是潇君选出来祭奠河伯的葬地。津滇命已垂危,失去内丹的他无法逃脱邪魔施下的缚身咒,不仅身躯被挟,连思忆也受到束缚,活生生地要被大风磨成另一副沙骨。他等啊等,要在无知无觉中陨落,那虚妄的巫者和苦命的女子,今后要为谁跳河掷肉呢?但百谷闯进了自己惊惶的梦,带来黎水本源的渺弥汀弯,青年用湿润的眼睛把他叫醒,以吻告诉他:我想见你。津滇动了动指头,有几粒沙子跟着一颤。“……祭册姓名之一,沙迁。”津滇念出名字,以其寓意当作法力,将献祭上来的力量为己所用,黄沙迁徙,幻作无情流水,托拱着他的身体喷薄出涌;稀疏酸涩的土徘徊通波,形成浪涛不尽东流。只要黎水还在,他的源头就永不枯竭。河伯翻身踩在黄沙上,像当初挥斥惊浪翩翩驭舟,干旱千年的上空震电闪云,霹雳横断,沙海通航——“欺辱我的,叫你碎尸万段!”————————看到一条微博大意,就是写的烂也要拿出来给别人看改了好几天改不动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写得太烂……第50章 萧瑟疏林外,怒响出孤城,八音器不及,放肆赴争流。河伯在沙海砾河的来途中,扬尘沛腾,状若崇山若流水,他一路驾着重积累砂诞化的古骝高骧凌纵其下,过古戍,出北漠,逾天险,下丘水,涛涛无际,烽火苍寒。偶遇恶鬼出世欺压偏寨,便以向来赤胆热血的性子出手相助。不但如此,在他神性被掠的几天功夫,黎水两岸遭了殃,许多将收成的庄稼被洪浪不退的河水淹没,茶园减收,桑树泡乏,或是常年渔道突然干涸断流,整年辛苦劳作归于无有。津滇一路退水复源,重现鱼龙逸豫,百卉荣滋。也是亲临众人面前,用他们的“信”,让自己尽快恢复强盛之态势。 第81章 伊尔扎吉在一旁服了杉弥给的药水,痛楚渐退,听他们说话渐渐心惊肉跳,慌张自责:没想到当初那么一推,是把岚间推进了地狱火海。女孩忍不住跪在地上,向岚间磕了三个头:“仙人!当初我下长夜台,徐鉴说你是杀了我阿爷的白毛鬼,我才替他把你推进血池里,我真错了!”岚间回忆起来:“所以你在山上问我是白毛鬼么?”他摇了摇头:“即或你不推我,那时也一定会被别人推下去,有什么两样呢。”“伧族人世世代代服侍岱耶,想必邪魔下手最狠,伤亡最重。”白沃让她坐下,不必烦虑过重,又问到:“徐鉴又是哪个谎话精了。”伊尔扎吉讲话不像他们这样梳理得清楚,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天神,他说自己是山神的帮手,辅佐他登临天下。叫我们进洞挖山魄,猎神兽,好的东西都要交给他,他再给山神。可有件怪事,我记得清楚,小时候跟着阿爷见他时就是年轻的,十几年过去,他还是同一副样貌。”白沃轻哼:“什么帮手,帮凶罢了。”岚间点头:“当初你们族人以为他是神仙,现在看兴许也是鬼。”“倒不是鬼。”杉弥接话:“他是徐七娘的弟弟,是背靠李氏的人,也是长生族。”“长生族?”百谷睁大眼睛:“咦,咦?!”他曾在洛阳那座酒楼里见过他们中的一员,那人不吃珍馐美味,只吃一样东西。百谷对那时的印象还心有余悸:“可他们不能随意走动,怎么到了这里呢?九鸩哥你怎么知道哇。”九鸩面对着一堆问题,先回答了弟弟:“他们只要被当地人邀请,就进得来。”刚才听见伊尔扎吉说起“徐鉴”这个名字,九鸩心里就是一动,他暗暗对了对情势,应该是跟徐七娘所料的无误了。这就是占卜之能啊,被天宫封锁为“不可说”的力量,倒被她用来识破先机了。九鸩望了所有人一眼,沉气道:“我在师父处,见了先皇李英,他依卜师所求,求我们留徐鉴一命归还给洛阳。”此言一出,众人交谈停了半晌,思虑这是什么端倪。伊尔扎吉想得没有太远,性子着急:“仙人,千万别答应。徐鉴有大祸心,他若不偿命,我村人白白地死了,含下多大的冤屈?岚间仙人受苦不正是有他加害?”岚间抿唇不语,考虑其中轻重。倒是百谷嘟囔起来:“嗯,阿兄,我也觉得不好。干嘛听皇帝佬说呢。他让不杀就不杀,他想救人却救了么?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救得了。”“你们不要急。”岚间望向白沃,见他点了点头,示意由自己来解释,便继续说下去:“在青要山时,师父给我看了一支绘卷,其中所言除魔须作两点准备。一是知晓魔的真名,这名是他从地脉里带来的,可以屏蔽四象,针对他做布置;二是需用忿灭霆钧剑,此乃天宫所造的除魔神武,留在人间,交与凡人诛恶。“原本以诸位仙格,并无必要此剑不可,但对付这等大妖和鬼王,招式通常诡谲奇异,又率兵领队群魔乱舞,还是要备全。“徐七娘说若提交徐鉴,就赠予我等一样物品。长生族有他们的法术和器具,想必不会太差。”九鸩看了一眼百谷和女孩,他们俩逐渐消化了激烈的情绪,若有所思,就对着岚间一拜:“依此可见,这幢交易里,留下徐鉴比杀了他,对我们的好处更大,请上仙明察。”岚间看他来回奔波调查,又是与白沃早有沟通,达成一致,便默默回礼:“杉弥仙人查得全备,既是这样,我们下一步就要找徐鉴了。此人若真像他所言是邪魔的帮手,或许,他就是知晓邪魔真姓名的人。”九鸩肯定:“不错,邪魔一直顶着岱耶的威名做事,许多法术奈何不了他,要茫茫山中去寻,还要发动野兽精灵。不如直接找到徐鉴问个清楚。”“可是这个人……”他隐隐觉到不易。仙把名字留给人,让人吟唱默诵,以此增强自己的本领;人把名字留给仙,让仙知晓纪念,以此获得时时护庇。岚间在屋里踱了两步,停下:“这个人,他不会对任一神明祈求。仙人们很难得到他的讯息,该怎么抓呢。”他转问白沃:“仙君,百谷所学的灵知之术,能否去寻未曾见过面的人?”白沃自己已有答案,一直等他们自行厘清思路,到了这时才答:“这正是灵知术的进阶,灵寻术。但对百谷这样没有根基的,难度略大了。”百谷只见过他熟悉的人,但若拜见未知之人,对方在灵性里会本能地会排斥造访者,将自身刻意的意念瞬间倾泄出来。徐鉴这名字,同名同姓者繁多,要于众多陌生人中作筛选,属实不易。万象情绪的阻隔不断叠加,不仅会叫百谷根本找不到需用的讯息,还会徒徒淹没在众人的巨大敌意里。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惊动徐鉴本人,不能让他察觉有人在寻找自己。长生族的灵性同样敏锐,身怀异能,若是手段偏差,也许会在灵性对峙中反将一军。百谷的心神会在全部凡人的意念中无序飘荡,直到身体气绝。这是不能让他去做的。白沃决定了,刚要说话,满屋子的人突然听见百谷大声“哦!”了一声。他们转眼看去——坐在角落的青年摸着脑袋,笑道:“哦,原来是这样不能杀他呀。”九鸩:“……”岚间:“……”伊尔扎吉:“……”“……我来吧。”白沃拧着眉心说:“还是我来找吧,以后再教他……百谷!什么味道,你炖的汤呢?”“哎呀!”百谷跳起来跑向庖厨,边喊着:“你们的仙术有没有治治糊锅底的!……没有吗?哼!”————添加了一个新的种族设定,没关系不用记知道李英是个美强惨就可以了第51章 夏末的雨,本该平和绵长,可今日暴而烈,涨满绿水浮萍的池塘,灌进阴凉地的香菇木,滴存在房板下的酱油坛,淋湿许多人的青丝与残梦。 第83章 纹身上每片龙鳞描绘地精致完整,物换星移而不改,瞧不出致命伤口曾经长在哪儿。然而听着他说的话,病灶又一刀一刀生出来,长进百谷心里。这不是什么“被岚间说出去”所以得来的伤口,是河伯要为他的心上人跟假山神算账,被捅下的伤口,是执着于一个凡人的价码。他们的相遇是走运与灾难的起始,像收成时麦子和沙子掺和起来,吞咽入腹时要苦索锁眉头捧着腮。半晌,百谷才敢上去摸索着他的背:“还要紧吗,我碰得疼么。”“疼却不再疼。”津滇叹惋:“素来向我献祭的人,都会给我他们的名字,寓意着舍身祈福。我把它们跟修为一起藏在内丹里,共来当做我的力量。既或这些人只能活几年几十年,我却可以带他们这一缕灵念走得更远。”有甘心的人祭,也有不甘心的,被巫姥强迫跳河;有犯了错的人,当作私刑推下河;有强盗赶尽杀绝,把人逼着跳河。他们有的被津滇搭救上来,换了名字继续活着,有的……津滇看他们卷在漩涡里,渐渐呛水,把他们所有的都夺走。“可惜,随着内丹的消失,那些名字里含着的大大小小的思念一并消失了。邪魔把我绑上缚身咒丢去沙漠里,我一样力量都记不起来。”百谷红着眼睛:“那后来……”津滇扭头看他:“后来你到了,还带来了黎水,它还给我一个名字。”青年心里苦咸交加,把脸贴在津滇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本是我的缘故,你该怨的是我,今天可以痛快说出来,免得我日夜难捱。”“那就捱着。”津滇用力捏着他的双手,似乎在生气:“你没有听我的话,没有为我留下来,把我抛在追不上的地方,晾在一旁……谁敢干这事?”“我……”“只有你,对我甜言蜜语百依百顺都像假的。到现在了,还苦口婆心为别人说话!”“不就是为你们兄弟和好么,我还给谁说话了?”“凭什么就要我们和好。”百谷大声起来:“我若嫁给你,天天在家里看你们俩来回算计,烦都要烦死了!还不趁这时叫你们和睦些?”津滇忍不住笑出声,回头看他:“你是傻子还是人精。”“那时若假喜欢你,便不离开了。”百谷咬着嘴唇:“见你受伤流血也要死缠着,一点也不心疼才对。”“哦,以后说不准又要走了?”“我可不能放过你了。”百谷死死搂着他,膝盖顶着,想把人抱起来又抱不动,反而要把自己的腰晃着了。“哎呀,我若也被炼成鬼,见不了太阳,就夜里拉上你对山歌,别想摆脱我了。”“好凶的婆娘。”身畔春光懒困,暖日和风,又有佳人相依,津滇心情好了不少。他早已经历过许多生死祸福,发这脾气是为了让年轻的爱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并不是真要指责什么。在百谷死缠烂打下已支撑不住,故说道:“好了,我听你的劝。”“是、是么?”“是,但你要知道,神仙不会赖上一个凡人不来帮自己,我更怪的是我那兄弟,不是你。”百谷松开手,与他面对面地看,看他魁梧俊朗,自有仙风,一如最初。遂又自卑起来:“你太好,却让我想不出什么弥补的方法。如我样的笨人做了神仙,只能去保佑笨蛋们了。”津滇刮他鼻子:“我饶了你,你饶了笨蛋可好。”百谷挠着头傻笑,又眨眨眼睛:“津滇,我总在想,总在希望,如果我们能平平安安地见面就好了,没有水淹,没有将挡。无波无浪,一帆风顺……就好了。”津滇苦笑着:“百谷,大河浩荡,隔断异乡。我只出现在有人喊不公不义的地方,风平浪静时,你很难见到我的。”……原来,这就是他们之所以会相遇的契机。幻境里熨平的江流,不褪色的潋滟山花,终究只是神明塑设的假象。只有波澜起伏,险些丧命,才能遇见心上人。这是无法改变的灾难,从头到尾寓含着隐患的交换。百谷努力不把失落的心情表现出来:“嗯,正是这样,是的,你到底不是普通的船夫。”他在热闹的晴天里显得格外瘦小,津滇把人拽到自己怀里吻着:“我的百谷,待过几日恢复,情郎就把邪魔的头割下来给你出气。”百谷胸中积蓄的愁闷顿时倾成一声叹息,又像哭又像笑:“我要好好练习仙术,我也要打他,给你出气。”随后百谷突然听见屋外起了骚乱声,他立即与津滇告别,离开了灵知境界。此时雨后复霁,温度大降,百谷披上外衣出门,老远听见阿兄的声音传来:“抓到他了!”——————下章有大家一直想见的那个人第52章 百谷见外院无人,骚乱事应是移去了爹施下阵法的遮天蔽日宅。他钻进小竹林,其中有薄薄水幕如四方大窗落地倾垂,穿梭其中,三步便出,顿时见着另一边情形:顶头黯淡天气重翳锁日,却并不阴森,仍有暖风如润玉,八月边湖初秋之感;朦胧深处连片竹寨飞架若隆隆海市,一点夕色返照迎潮,平林漾金,风物不入尘寰。白沃和岚间正在天寨云台上商议什么,若非有鸟雀本事,则难以接近。遮天蔽日宅,晴少风雨多。就在这嘉景仙境之下的平整地上,才是热闹极了。白净青衣的杉弥控制着一丛活藤,捆绑个穿着华服的汉人男子,此人挣扎乱动嘴里咒骂,旁边至少有七八个树精、花妖手持叉与棍,不断戳他,嘴里嚷嚷地更大声:“老实些,你这歹恶人犯!”有的更气,头上的蕊儿瓣儿都翘起来:“就是这龟儿贼,夜里跑到地里杀人,专作践小的,咬死好些芽芽!”这些精怪长在灵眼道场附近,经天衍而来,个个高高大大,长相像人又不似人,好些枝蔓苞节还缠在身上,甚至心口有鸟筑巢,中干强壮而四肢分外柔弱。百谷第一次见妖精,觉得新奇,向他兄打听:“它们打的那个是徐鉴么?”九鸩的神情本不算明朗,见弟弟来了才微笑开口:“对啊。百谷,这些天还好不?阿叔教的功课有做么。”百谷连连点头,又懊恼地说:“可惜,我还是找不到洙尾,约莫着已经被……蛇也不是都会游水……” 第85章 白沃立在最后,暗付道:原来邪魔的名字是叫潇君……啊?怎么又听见个同僚?徐鉴正要继续辱骂百谷,话语突然卡在了嗓子里:他看见百谷举起两只手来,各伸出一个食指,顶在额头两侧,那是潇君双角的位置。百谷硬赌!赌徐鉴不知道自己被邪魔杀了。邪魔在山庙是一个人,在地洞里也是一个人,必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常将自己的私事向外说,反而为百谷的编造锦上添花!他得意道:“他确实用了别人面目,不过后来也同我仔细说明白了。”果然,徐鉴登时哑声息音,整张脸都黯淡下去,似乎不愿相信也得被迫接受,喃喃自语:“他给你看了,他给你看了……”百谷唉声叹气:“看来此人对你许诺过的也向我许诺了,这类朝三暮四的性格,还好尽早离开。嗯,正邪有别,善恶分际,违损行法理应受罚,我便想与仙人们一起……”他无邪地看着徐鉴,双眼明亮:“一起惩奸除恶,你也要离开深情之幽昧,尽早看清形势才好。”“你配不上他!”徐鉴被百谷的态度惹得火起:“你们却看不清自己有没有本事。黄泉血狱里的大军已冲至长夜台,正筹备赶制星月蓑,披上此物,恶鬼们再也不惧怕星官的仙法。一夜之间,可外涌十万,岂是你们拦得住的!”当真是大消息。一旁的妖精们都躁动畏惧起来,藏藏躲躲在杉弥的身后,身上的枝叶攀长盛开,纠结成林,好像本能地在做树墙防御,它们彼此纷纷议论:“十万恶鬼……”“我们必会被奴役,当真不如死了。”“也会压榨我们的修为,说不准打回原型。”白沃与九鸩对视一眼,没想到真让百谷诈出些大消息,他怎么突然在这种地方机灵起来?百谷没被这话吓倒似的,仍旧摇头晃脑地说话:“喔唷,闹得这么大,官府的也要来了,洛阳长安说不定也会被惊动,你有十万大军,官家有百万大军呢,阴山外的胡骠是什么下场,它们就是什么下场。”他好奇地问徐鉴:“你为何甚恨圣人?”徐鉴不谈原委,嘲弄地笑:“洛阳可有别的大祸要自救。我在珊瑚挂镜中看到了,他们忙不过来……你猜猜,潇君这些日子去哪儿了?”百谷爱搭不理,一副站起来要走的样子:“你爱说就说,不讲我也不想听了。”徐鉴大声笑起来:“李住死了!皇帝驾崩,满城白缎,潇君去洛阳找机会了!哈哈哈哈,说不准运气好,就直接将皇位夺来了……”九鸩听到这里连忙上前一步将百谷拽回来,轻声道:“可以了,百谷,接下来交给阿兄吧。”皇族内务,涉及长生族隐情,不是谁都能听的,弟弟还是凡人,被牵扯进去就麻烦了。徐鉴看百谷要走却不乐意,他还没激够他呢,心里怎能舒坦,追声又叫:“就连除魔剑也被我们的人拿到了,在我们手上!你还备了什么后手?到时潇君就知道,是我没有背叛他,是我!”叫嚣声被活藤塞住,成为聒噪的含怒。百谷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揣着手紧皱眉头,经过爹时低声询问:“他说的是实情么?我们还有机会么?十万的鬼……”他想起地底多头矢翼的髑鹘,血河里像稻子般的骷髅,人手的莲花,更失勇气:“我一只都打不过。”后又担忧地看着白沃:“我刚说的你都信了吗。”白沃不言,他揉着儿子的后脑勺,将自己的灵息从他的风府穴注入。百谷立即被一股清心养神的气灌得百体舒展,百骨生发,好似浇过春雨的万物欣欣向荣,过分的担忧被化解了一部分。后又被他爹带着,一路飞登雾中天寨,落在竹制的云台上,将那些事暂交给九鸩处理。“徐鉴是个谎话精。”白沃背着手,回头看了眼儿子:“对付谎话精,你也就变成了相同的样子。不要再这样做了。”百谷虚心接受,以为他爹将自己所言全当成了胡话,稍稍安心下来:“我便是觉得徐鉴的性格应如此对付,就耍了个机灵。”白沃想了会儿,斟酌开口:“嗯,你不是真的喜欢潇君吧?”百谷瞪大眼睛,好似受了天大委屈:“当然不是了!你这样想你儿子么?还以为你不信的……”白沃看起来松了口气,念他是花心都要谢天谢地,千万别慕上不该有的人:“那还有一个是谁?”“什么谁?”“你说喜欢三个人,你兄,河伯,还有个谁。”百谷揪紧衣角,这里离地三丈高,不想答也溜不走了,总不至于跳崖吧。他奇怪起来:“爹,你不觉得我喜欢的是岚间吗?”白沃斜他一眼:“是你九鸩哥把岚间带回来的,若你喜欢他,或是岚间对你明明有意,九鸩还会管岚间死活?”百谷鼓起腮帮子:“你这样想我阿兄的心肠。”白沃甩了下袖子:“你阿兄的那点心肠,对你跟其他的人的判断可不同,这也不知道?我都懒得理你。”百谷抱住他胳膊:“你理我,理我,理我。”白沃往外抽胳膊:“那你就说,看看我要不要打你。”事已至此,也没有再隐瞒父亲的必要了,百谷直言:“我喜欢的另一位,兴许爹也认识。他是住在沼泽里的神明,看守的地方叫做洞乌拉瓦。我途径那地上山时,遇见了他。”连名字都不必提,白沃便回想起来游摆在浅水中的蛇尾神,他在回忆里怅然思索:“是洙尾呀,他还在那里吗,那是几个很小的村子。”谷雨宴上,洙尾酷爱饮酒,却极容易醉,每每要与津滇斗酒总会败下阵来,头上便戴满了惩罚用的白花。他醉醺醺走着路便会晃悠好几个弯,从岸边游游摆摆地下了河,扑通一声栽进去,再从河里游游摆摆地去了远方,无声无息地过一年。“这人跟我像,”白沃出神,“都喜欢呆在边边角角,看着人来人往,你居然能遇见他。”白沃开始觉得,百谷在进行着某种上天意定的试炼,不然,为何总会碰见神明们?而百谷瘪瘪嘴,不忍再向父亲提及洙尾死了两次的事,只道:“可是他已没了,就是……他看到人走了,没有看到人再回来。于是仙体,就保不住了。” 第87章 “接着找吧。”他简短地说。两个父亲都在帮助百谷,山海都平静了,年轻人又飞奔起来,看看这把开山斧,再看看那鼎百宝炉,将灵知中一个个闪光的金点探查清楚,做好标记。忽然地,一种强烈的情感吸引着他,百谷一回头,就在他的正前方,一枚猩红色的巨大星辰出现了,它陈旧,破败,像一直逡巡在黑夜里的独狼,兀自闪烁着眼中的饥饿。“咦,走到哪里来了。”他挠挠头:“什么时候有了你哇。”百谷毫无防备地走近,那深红眼眸随机睁大,灼烧良知的火吞噬了他,灵境改换天地,浓稠的暗夺走了所有的光,泥土、坏血、腥臭,糟乱乱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惊讶地一退步,却退不回原来的位置,周围是狂躁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寒芒。百谷努力去看清,结果看见的是山窟中的万鬼!它们是扭曲非人,它们是愤怒强壮,它们是阴邪狡诈,口吐污秽浊气,发出常人不可理喻的巨吼。它们攀在岩石上,潜行在恶水里,有的结着丝,有的产着卵,有的磨着爪,有的打磨人骨,削成锐利兵器。百谷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阴暗处失去判断,他是在灵境中,还是真来到了长夜台?恶鬼会发现他吗?他感到浓烈的毁灭情绪,邪佞抓住了他,与脆弱的仙资碰撞,身体里的血好似要脱离控制,喷薄而出。百谷趴在地上,死死咬住嘴唇,口里已满是血锈味道,心里还在喊:不行!他十分坚决,我不能做猪!指甲开始向外渗血,鼻血也在流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有人背挎一把不断闪着赤红电光的大剑……那颜色与灵知境界中的红日极像。忿灭霆钧剑!百谷出现了一瞬清醒,他擦擦眼睛,把自己抹得花里胡哨也要看清那是什么人,于是拄着两个手肘向外爬着匍匐前进,离目标有两个大尺的路。此魔物在空地里走来走去,与别的鬼都有一段距离,想必没有什么魔物喜欢与除魔剑挨着,偏偏这怪物能背得起来,还游刃有余地与旁人说话,怂恿他们出去做事,杀些什么人。百谷咽下好几口血水,脑里昏昏沉沉,灵境开始震荡,四边掉下许多碎屑,形成蛛网一般的墙壁。他这才确定自己不是真的来到地底,而是意念产生的触碰使得两者接壤,因此胆子大了一些,踉跄撑着地面凸起的嶙峋石块,一步步挪到魔物们聚集的中心。于是地势不再遮挡那人的腿,石幔、石帷不再遮挡着那人的发,不再有奇怪的鬼影笼罩在他脸上,此人可以清晰地浮现在百谷的面前。他没有腿,从腰部以下是一条布满青色细鳞的蛇尾,游走在血色的水池里时,有种近乎妖异的美;他有一头青丝,用雪花银做的缠头束起来,像遥远之地的国王;他穿的是罕见名贵的紫衣,眉心里有一颗月光石,纵使在光芒微弱的邪恶之地,也映射出多色瑰彩。他转过头,穿过意念和神的保护,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到了敌人的仙识,瞳仁竖立,对百谷呲牙咆哮!鬼化的洙尾!————7500双更送上第54章 恨恶的情感超越所有断恋迷情,不管是仙是鬼,是这地是彼岸,是到不了的昨夜,二人族类两隔,其心已异。鬼化洙尾的记忆只剩下月辉里的青驳祭台,未醒的新酒,不归的身影和不尽的风火,又有几名行脚人用石头砸断他的尾骨、掳去他的财宝。灾厄的余声像回音,像涟漪,由此而生的憎恶、怀怨,借助万年积尸的黄泉之水,地脉畸诡的颂唱,逐渐吞噬了神的虚明。做鬼怪,也许很恣意。比起仰聆天宫,他更想要自由!歹念逐渐放大,重生的一尾银蛇在河中被枯手抓住,满池腐草余霜犹如孤泽寒梦,切切嘈嘈的梦呓又似蟋蟀和水鸟的啼叫,状似回归,可血泉里的血,是血腥的念头啊……洙尾渐渐抛开神明的禁令,自甘堕性,主动吸食怨气,本就由阴性灵气长成的沼泽之神更是如鱼得水,身量快速长成。在深峡萧森的寒气里,他恢复了成熟本体,可惜仙晏凋零,凶煞缠身,一双丹红鬼眸再也找不回原先的清晓。他看了看自己覆着鳞的手掌,似乎有些意外,又理所当然。他的尾巴碾过白骨,自血海中爬上了岸。人竟还活着,百谷却找不到他。年轻人惊愕未消,眼看鬼化的洙尾扬声长啸,声音在洞里一层一层地扩大,长夜台凛凛动荡。“你是不想让我知道?”更多沉眠的恶者苏醒过来,鬼化洙尾身为鬼王的候选,周围集结着的众鬼都在嘶哑呼应,它们看百谷像看新鲜的肉,按捺不住本性的躁动,挥舞刀枪,不住向白谷展示手中锐器;有时突袭划来,连砍带抽,想要割下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当作战利品。噩梦转真,百谷心惊地在有些坍塌的乱石里穿梭,一时看着数把兵刃一同近身,他连生死的念头都来不及出,吓得缩头闭眼,伴随而来的还有懊恼:怎么没学能武斗的法术?连手脚也没法摆弄!不料,千刃血光穿身而过,看起来威风,劈刺带起的凉风却压根穿不透百谷的发梢。这些铁的骨的石头磨成的剑戟还夹着发黑发臭的肉丝,沾着发红的脑浆,全都“乒乓当啷”着扎在地上,鬼怪们力气使空踉跄几步,把地面砸出许多条长短不一的裂缝。意念无法被枪刀所破,他是魂体,是思与念。百谷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更惹众鬼愤怒叫嚷:“他在戏弄我们!”“你说,戏弄我们的人要得到什么惩罚!”百谷气息不匀双肩微颤,额头上的血管都暴涨出来,好似随时会破裂。知道它们不再能伤自己,百谷心里倒舒坦了些,叫起几句狠话:“呵……我要是会戏弄你们,你还喊得出来么?”迎接他的是更扭曲凄厉的面孔,百谷转而望向远处的熟悉身影,心里是委屈与怯弱:“洙尾,是你么,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叫别人打骂我?”百谷没得到回应,又提高了声音:“仙人,不认识百谷了?”他的话语被恶念声嗡嗡嘤嘤着阻断,众鬼咬牙切齿地商量着杀他的方法,有阴冷的笑声传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洙尾擎着一把幽黯的黑刀,吸引更多窟中恶鬼朝百谷的方向前进,他嘴角噙着笑,几乎能看到一只尖牙抵在下唇上,眼里是杀意酿成的赤戮,也许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也不在乎自己。百谷用袖子蹭掉流得越来越多的鼻血,求他:“你不想同我说说话么?我有许多事想同你说……”“笨蛋!”洙尾穿行在众鬼之间,并不答他的话,反而对百谷现在面临的困境很满意,露出更加嘲讽的笑容,又讥一句:“你跑不掉了!”百谷顿时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话也不敢说了。一计杀招不成,众鬼又商量出了好主意,它们收缩腹部,将大量灰绿的毒瘴喷出,降烟其多,暗沉熏披,无形之物拧成一头黑色杂毛的野狗,在空中蓄势待发。 第89章 百谷闭上眼睛:“当人糊涂了,我得把他打得清醒些。”第55章 陀螺般的洛阳,在七日前的八百声夜鼓后只剩下秋风。欢宴与丝竹停歇,西园封闭夜饮,华灯惨照,栖鸦风跑。二十七丈的万象神宫在夜色里像蓬勃的莲座,载着白幡低垂守灵。金吾加重了巡防,他们拖着铁打的脚步在靠近皇城的各条街口盘查,所有未持夜行令上街的人,都以杖刑论处。靠近西门的含光殿已遭破坏,若一根自天劈下的粗鞭扫截断扎,将宫殿拦腰折断,而后及时出现了几股力量遏制住它的行动,企图把来犯拦阻在二宫墙外。双方不住缠斗,对抗,其上的廊柱飞檐倒塌在左,其下的玉砌栏杆散落在右。匠人在宫墙上描绘的春景溶溪裂为九段,似乎一场地震刚刚咆哮失语,留下名品残次的佐证。身着素白缟衣的男子蹲在地上,用指尖抿上泥土嗅着——融进了邪物的气息,狰狞,惨烈,有长生族的血,有死的落魄。李住刚驾崩,国丧中的皇城就遭异类攻击,洛阳犹如被虎狼围视,侦侯可乘之机。杉弥站起来的时候表情变得凝重,他低估了潇君的实力,这只鬼王至少在皇城守备军赶来前的短短一刻内杀了五个会用异术的长生族高手,还有十几个禁军,但他也没讨到好果子吃——他有何依仗敢贸然前来,真笃定能抗衡皇城的守备?他是看到什么才掉头走了?……对了,或许假山神拿到的是过时的情报,许多人都声称先皇西去拂林四十载未归,连同最强的长生族十御卫一同消失在长安的那做空旷宫殿里。他们何时回来,去了哪里,得到什么,俱不知晓,流传到大理的消息总是不便,更别提传到雪山中了。料想徐鉴盗走御赐宝物却没被追查,也必有隐密的原因,是什么呢……杉弥来回掐着手指数算变数,他开始怀疑珊瑚挂镜所展现出来的某些情景,大概率可被徐七娘左右。对,应是这样。徐鉴一心要做李氏的叛徒,反过来做姐姐的就必须要向李英献忠心,以保全家族地位。她在万里之外骗过假山神,把他骗到洛阳予以一击,既是表明家族与鬼王毫无瓜葛,又是送了西南仙人们一个大礼……硬送来的,不要也得要,固然水神们面对状态不佳的潇君可轻松退治,但李英会以此作柄用来交换什么?就这么一会儿,杉弥已想得极多,他上次去青要山能见到李英一直觉得太过巧合,给予自己的两句话到底是君王的示好,还是卜到两方势力即将接汇,所以主动地推动因果?当王权者开始注视神权,并不是能两全其美的妙事啊。“真不想把家乡牵扯进天子的算盘里。”杉弥望着在月下反光的的琉璃宫顶,自言自语:“百谷,阿兄要如何做呢,总在你面前逞强,装作什么都扛得下,但阿兄也有许多为难的时候……论到胆子,你可比许多人的都大,有几个敢只身登天山?”杉弥一个人押解徐鉴从西南隐蔽进宫,路上自有仙术催动、法宝援手,没费太多时候;后者则是被五花大绑的待遇,神志不清地倒在车厢里痴睡一路。初进宫门,自有恒天监字样的马车对杉弥连连道谢,欲将徐鉴带去他姐的地盘。杉弥不卑不亢地将这人在西南做的丑事说与几位听,问到之后如何处置该人,监守们滴水不漏地说徐真人也要听天帝的吩咐,不敢私自做主。这时从墙角里走出四位沉默的苍白宫女,手中各持一盏青白流萤灯,在夜里扑闪冷光,足像四个死人提着丧灯叫魂。它们向杉弥恭敬请安后,围成一圈躬身伏低,随即眼前一花、衣袍牵动,这四个宫女竟是带他瞬时迁移至夏行宫之一的元凉舍人居内。四位宫女完成了交待的任务,转身变成四张巴掌大的圆形纸钱飘走,应是会役鬼的方士令游魂附着其上,供来驱使办事。另有见怪不怪的宫人端来温水茶盏,这次是些正常人了。她们套着麻衣,用粗绳束腰,唇与眉都未画,盏盘之内也尽是粗粮野菜。一边布置一边小声解释:“天帝下旨,天下吏人及宫内须服重丧三百日,不得食用荤腥、甘味、佐料、精面,所以只给仙人备了些茶水简餐。其他客人连饮茶也是不行的,只能饮未煮的井水、河水。”近期不能饮茶,意味着茶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失去了一些“触觉”。不过他刚才就好奇对李英的称谓,问:“如今已称为天帝么?”宫人年岁小,提起这话猛地低下头:“是,是神武至圣大光大道天帝,请仙人稍等片时。”礼部本来忙碌筹备大丧,又向诸位亲王藩王建议说年号不详,果然得改。但多年失去消息的李英突然出现了,内臣们便个个装聋作哑,继续沿用那位小儿子死时改来的年号。天怀四十二年的秋天,李英未把皇位交给其他人,他手中抛落着权利,他的视线好像没落在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就这么等待凝神的功夫,杉弥作为掌管百草生发的神,敏感地觉察到这座行宫内有猝然的死与猛烈的生,两种对立状态若潮落潮涌轮回不息,快到不可能是降临的婴孩,也不可能是归天的宿命。“长生族的血秘术?”杉弥微皱眉头,这是几乎并肩神明的力量,在更变命数的方面,他们甚至超越了很多神通。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弟弟。自从百谷下定决心要修习术中攻势、夺命手段,要么人在灵眼附近蓄气固魂,要么就是苦练招式,再不似从前的松散。白沃为他建了一片演武场,每日等弟弟来试法后,土地就像被十头牛连夜犁过,坑洼不平。术是大功法,在修为与神通多有不及的情况下,百谷须得把所有的力量在一瞬激发才有威力。这类速成又爆发的仙术用多了,百谷渐渐生了头疼的毛病,小人儿蔫蔫悠悠地坐在地上,胳膊都提不起。如此一来,得有人守在他旁边看着,免得运息倒灌,失神入魔。这桩差事本由他爹和他兄二人交替,但随着津滇的到来,百谷的精气神儿都不一般了,从蔫蔫的小人变成了活跃的小人,明显存了极大偏心,每时都去找河伯说话托事,熬好汤的第一口全都喂给他。杉弥气得心想这算什么呢,做兄长的还须克制着自己的行为,让他去爱别人,不如眼不见为净!白沃看得出他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忙活,神态失落,问他待怎么对付这情况。“我能如何对付?我若是个寻常人,便能跟对头拼一拼命,发发意气,也有底气赢上两局。可偏不是这样,落的时机不许我这样,所以我只得说合宜话,做合宜事了。”白沃口里更没好话:“生个儿子也算让个爹开眼了,几千年没见过的新鲜性格。官做不了,倒有官老爷的爱好。”随后怀疑自己似的:“我一定是打得少了。”杉弥反倒劝他:“阿叔,我现在不计较跟百谷有多亲,您总是我恩人,他总是我弟弟。这节骨眼上,若仙性反倒被人情所困,我又有何德何能坐拥神号,得这仙法?我师父都要指着鼻子骂我了。”白沃料他是要留到秋后算账,总之吃不了亏,便说:“也好,你先去洛阳吧,诸事可由你自己看着办。”就在回想之时,杉弥听得一沉沉男声隔窗穿来:“仙人独饮勿叹息啊。”两侧宫女上前开门,一袭黑袍的天帝出现了。他走进来时带起淡淡血腥的风,像那些由他引起的灾难如影随形,追及至此。杉弥打量他,此人仍是气魄非凡的模样,让他的英俊显得有些独傲。李英随口说道:“仙人可是嫌弃茶点寡淡,等无聊了?只因前些日子寡人失了几个心腹,刚去补充人手。御卫要练摆阵,数目自然得齐全些。”等解释完了两人才互相作揖,李英命人拿来糕果甜食,贵客要紧,不拘丧礼之仪。“他们嫌寡人在那座宫里杀的人太多,晦气,才迁至神都。不料,善水人也没了,这下能跑到哪里去。”他略有奚落地挥退侍从,盘腿坐在杉弥对面,有意试探:“仙人可知善水是怎么死的。”在复杂的人面前要说最简单的话。杉弥照实答:“小仙一直在山中行走,确实有所不知。”“没事,就猜一猜。”李英似乎没受丧子的痛苦,他对考察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你师父定教给你方法了,我们又不是君臣关系,大胆说便是。” 第91章 “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为什么不看看我……”徐鉴的眼睛越来越刺痛,自己的身体好像缩小了,更小了,还怎么跟高大的人站在一起呢。他脱去水分,皮肤在结晶,他变得有些透明,也许在太阳底下会很好看。“姐姐,姐姐姐姐……”他连续告饶,声音渐渐因声带的硬化而粗砺滞钝。他不想求救,他的脑海里只有回忆了。徐七娘的眼皮跳动,眼前有些模糊。“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走吧……他杀了薇鱼,为了给他儿子陪葬,所有人都死了。她进宫的时候明明那么快乐……她成为美人都会很开心……我,我好恨李英……姐姐,你也走吧……你不要死……”“姐姐……对不起,鬼王不肯做我的靠山……”等这声音熄灭后的一刻钟,徐七娘自空中落下,好似天仙临世。她沉默着走到弟弟的衣服面前,从中捡起一块宝石。“是陛下最喜欢的红色。”徐七娘还没在手里捧够,就有两三名匠人取走,他们互相传递,对着火光看了又看:“很漂亮,不愧是纯正的徐家人,成色很漂亮。”他们会把宝石带去相应的作坊,那里会有人切割打磨,做成不同配饰部件,有的送至李英那里,有的同月俸一起发给二品以上的长生族官臣。匠人走前看了徐七娘一眼,也怪可怜她处境:“我会为你留一块的,不要多想了。”李英的密探还藏在这里,听见这些话,徐七娘是不能哭的。她只能想着自己至少救了家族,救了别的什么人。——————1,我坡道起步稀碎。2,保证再也没有李英的戏份了把这个邪恶的男人从我的这篇文里踢走。第56章 百谷没想到,他进入长夜台后短短一刻触发的急情,在万鬼咒力的作用之下,外界已过去两个日夜,若非遮天蔽日宅本身就相当于金甲护体,百谷的生命会因此成百上万倍地快速流逝。从一开始想学仙术,期待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到一次次迫不得已,甚至见着洙尾杀他的决意,他知道这是必然,是必须,是迫在眉睫,他总得拿着刀从别人身后站出来。雨神白沃所教他的这一招“大江流”,源自年轻时从雪山春汛悟出的三段式神通,它攻防兼备浑然合一,既可以单独使用,又能形成一套连续战术。第一段发起时,隐雷阵阵裂声毕现,方圆一丈内有青白云瀑之态,可将来犯定在原地不能动作,卸去防御;第二段,无穷洪涟跃浪争先,曲折蛇弓迅击而出,足以凿山开路。可用于逼退、驱逐近身敌人;第三段,无边雷暴电透箭疾,积云成陇惊聒其声,湖海连通,所有水息腾沸爆破,一同落于来犯身上,更无山石不能为之摧碎。百谷用这段时间掌握了个大成,雨神还不放心,便从自己身上直接剥落了柄能之一“行云兼雨”传给儿子。这下百谷不仅可匿形、化雨,还能顺利地穿越一些凡人所不能越的障碍,比从前更为灵活敏迅。若早有这两样能力,在长夜台时也不至于太狼狈。“都给我了,你怎么办呢。”百谷有些不情愿:“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拿回去吧。”白沃在火烛下收拾历年得来的法宝,看哪一样能派得上用场,以备后患。此时轻哼道:“怕你爹死了?死不了,雨是生息,是万物的命根。就算不当神仙了,修为也够用。”百谷不满地看他:“你最近对我有些冷。”白沃:“看出来了?是,就是为了让你看出来的。”不等百谷反驳,他又继续:“你说你管得起老婆,这几日我看你没这大本事。不过重这个轻那个,顾得上一个顾不上两个,还跟你爹吹牛呢。”百谷面红耳赤地:“哎呀,我好不容易才见着津滇……自然很想他。”“哦,所以惹你兄不乐意地走了,是么。”百谷连忙说:“我会跟他讲好的。倒是你不喜欢津滇么?你们过去应是常见面才对。”白沃捡起一只金走龙,捏在手里感受了下还能用几次。“我对河伯可没说法,他能来做帮手是乐于见的。我是对你不满,啧,不知这家里还有几天清净日子。”百谷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话,他本以为津滇能跟岚间和好,最头疼的事就都过去了,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呢。“我,我大约能理好。”白沃又道:“我再问你,若你再遇见洙尾,他又要杀你,该怎么办。”百谷忧愁起来,捏紧手指:“把他救回来呀。”白沃无奈地说:“百谷,人去了黄泉,那已与原来是两个不同的人了,心是不一样的。也许——他就不想回来了,也不能回来了,你心里要有数。”百谷现在已然明了,那枚蛋是洙尾留下复生转世的后手,全部交托给自己保管。小蛇天生自带洙尾的印记,它拥有一部分神知,哪怕全完脆弱,也依赖在百谷身边跟随着,认定这是曾经看上的人。一次不断得到,不断失去的旅行,注定他们会在命数中折回往返,徒劳无功。只是这一次分别,好像格外辛苦,又折磨心。“我能是个什么神呢。”百谷自言自语:“我是你儿子,却没有依承神位。”白沃不知道他为何转了话题,以为是想通了,便痛快答道:“这可不是子承父业的事儿,你已身有福缘,靠着这充足的福缘,须得完成历练才可得应得的神位。”百谷点头,他觉得或许可用替换神位的法子来帮助洙尾,让他在鬼的愤怒中恢复神志,脱离潇君的盘算。“不过让我说,百谷,你进步已十分快了……咦。”白沃说了这话突觉异样,儿子的内丹应该还在雏形才对,修为全靠外界灌输支撑,怎么可能会进步快呢。他不由得奇怪地看着儿子:“你明明是个笨蛋的……” 第93章 九鸩放开人,转头重新在镜台打坐,平复灵知中的变化。“九鸩哥?”百谷望着他:“怎么了嘛。”“固然老交情用得顺手,还是先照顾新交情更好,”他道,“同新友新情多说说话,免得人家跟你没熟到那份上,掉头就跑了。”百谷都不知从哪句开始驳:“为何把能做朋友的人想成坏人哩?津滇并无寡意,你与他打交道后自然明了。”他还拍拍胸/脯保证:“你们会成为至交呢。”九鸩被气得阴阳怪气起来:“我是怎样的你都不知,就已懂别人了?还是终于有了更相配之人,使个眼色都比你同处十几年的阿兄更清楚心意呢。”百谷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他意思,顿时“嘿嘿”笑地走近:“阿兄,你这是……吃醋啦?”九鸩也笑意和煦地回:“是呀。”“嗳……”百谷问出来反倒没下文了,坐在九鸩旁边看着意念中的山水家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偷看他漂亮如宫图的眉眼。九鸩却只顾闭目冥思,一句不回。过了阵儿,这灵境里呼吸不畅,玉露更凛。百谷自问自答觉得难捱,怪没面子,忍不住说起正事:“好啦九鸩哥,我爹刚才要找你……”九鸩这时才打断他:“呵,果真是阿叔让你来的,还要诓我呢。”百谷羞愧地垂头丧气,依旧慢慢把话讲完了,见阿兄懒得理自己,便不自在地打算告辞,离开灵知境界。“那,等你从洛阳回来,我们见面再聊吧……”“还要再见么?”九鸩睁开眼睛,往常最平静的温柔双眼,今夜涌动暗流,好像要把弟弟卷入自己的心:“如今夜黑了,你要去河伯那里同睡?”百谷又吭哧了一下:“啥,没有,我不去,我自己睡呢。”“自己一个人睡不寂寞吗?”“……阿兄,这话奇怪,不要说了。”“那过来吧。”九鸩拍拍自己的腿,命令弟弟:“坐过来。”九鸩在神修上比百谷超越太多,他释放出难得一见的压力,令百谷不安地挠头,纳闷儿道:“为什么,你要打我吗。“九鸩侧头看他:“你觉得我会打你。”百谷左右都做不对,认输似的赶忙摆手道:“没,我说笑呢。”九鸩一向温润的面情上,再无笑容丝毫,变得让百谷有些陌生,有些心乱。他对哥哥太随性太任性了,什么话不假思索就出口,这样的随性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百谷找不到面对哥哥严肃时的说辞,他心里抓耳挠腮的。“以往,只要看见阿叔打你,我几时没拦着?为何觉得阿兄要伤你了?”九鸩摇头叹息:“到底也有你不爱我的关系。”百谷急了:“哪有?!你不要多想。”他越是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比比划划地:“我爱你这么多呢。”九鸩心已悲观:“我确实料不出像河伯那样恣意的神也会愿意守在你身旁——是今有对比,我确实有所不及。”“怎么会,九鸩哥就是九鸩哥……九鸩哥跟别人都不同。”九鸩本打算待事情处理完再与弟弟好好聊一次,结果今日一见,才明白自己不是那样宽容大度好说话,他失望极了,失望到一定程度,就失去了想争夺的愿望。无处可收的爱情像什么呢,像山里的杏,时节到了掉在地上,味道慢慢变得邪恶。感情也会在催发之下改变模样,如果他进,是与河伯划分占据百谷的亲近范围,如果后退,是直接宣布无能的失败。数月之间,落成这样子。百谷用鞋子尖搓着地,看九鸩哥扯了一把茶叶尖揉碎了,再开口时却说起从不谈及的身世:“你知道的,九鸩不是个好名字,这名字里带着毒,不讨人喜欢。”他避讳着父母的秘密,鲜少尝试解密。但百谷听爹说,九鸩娘因为向中原卖蛊被毒虫反噬,虫又传到他爹身上,二人死时浑身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没过多久,阿公给他们送葬,也被从尸体里钻出的虫咬了一口……他给九鸩起了这个坏名字,坏的思念,贪心而起的屠戮,血光之灾,让他记住接连而死的坏教训。可这不是让一个孤儿能受得起的。村里人躲着他,取水也不要在同一侧旁,生怕沾染毒蛊染疾。阿嬷本来老得不能动,一看这情况只得爬起来重新种地,养活重孙儿。“有三番五次我想改名儿,阿嬷也同意。但当我从河里救起你,当你叫我时,这两个毒字却十分好听。”百谷可怜兮兮地用手去抓他胳膊,牢牢锁着,生怕被哥哥拍开。他嗫嚅道:“本就是好听的。”九鸩扭头看他:“你不知那时我的处境,孤独的孩子脾气很大,极易发怒。但从那时起,这个名字就有了别的意义,从我弟弟那里,名字和我的狠厉都消失了。”“是吗。”百谷有了小希望:“我对阿兄也有益处呢。”“那是自然了,百谷,你提着我的心呢。”九鸩话锋一转,避开弟弟的视线:“可现下,我的一切在你眼里还算得上好么?你见识了许多神,尝了跟从他们的好处,阿兄觉得……这些年辛辛苦苦去得个仙道,求个长生,也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了。”“你不开心这个选择。”“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本是要让弟弟过上好日子才选择离开他去闯荡,就算被师父夸奖早早出师,甚至得到洛阳那位妄自尊大的天帝看重,但只要弟弟看不起他,皆是非心所愿。 第95章 第58章 演武场上,白沃已把术式要法讲了两遍,要领拆开细研,连初入门的学徒也能听得懂。百谷仍是那副木讷模样,一言不发,连个眼睛都不会眨。白沃看着他这样子隐约有些焦灼了:“为何最近终日恍惚?我预感恶鬼降至,不容你我再松散。若不想学,爹这就送你去长安吧。”去……长……安……吧……那……里……有一位……隐居的……旧……神……爹发出的声音好似远在山海外,天沉沉,水沉沉,耳朵也发沉。百谷己跟周围的人世相绝,他是忽扇壳子的贝,每次呼吸都在用力过滤泥沙,喘息粗粝,摩擦喉咙。左脸上有火在烧,仿佛津滇刚刚才甩了那一巴掌,他的愤怒点燃在自己脸上,像一幅画的落款,盖上血腥的红泥章子,把年代,所为,何事,全刻画下来,跟随至毁灭。其实津滇已走了约有三日,掌印早消,百谷追不到下落便去向岚间打听。但岚间一直在山中行走,也说没见着。百谷就想起津滇的性子:河伯是不会回头的神,他的决意是不会逆流的大河。百谷再仔细听闻兰浦芦花深处,渔歌也无,扁舟也无,倒是白鸟双双飞起落下,没耽误一天的恩爱。他的心就成了磨盘,一头驴坠居在胸腔里反复把他旋转推搡,哼哼吱吱,他想把自己切下一半,取出樱桃核般掏出心来,也许可以无忧地睡个片时。此时爹在发问,但百谷连嘴都张不开。他摇头,非常费力地记住爹的话,而后在演武场上试着使了那个仙术,成果不好也不赖,平平无奇。白沃背着手评点他的不当之处,百谷听了前半句,后半句就被心里那头驴子推开,撞倒,压榨,走神了。“如何?”白沃拢起袖子:“我用一次,你且仔细瞧。”听是听不进心里,看也没看在眼里,一趟下来只会点头嗯嗯。他自己站过去再用全身技力打出一回合,比上一次更加不如。再一次,一般般。再一次,更差劲。他的手脚已不受控制了,或许是浑身都不受控,只由混乱思绪吊着虚笼的一口气,凑合成完整的好人一般。白沃也乏了,看看阴上头来的大片乌云,准备下学:“罢了,或许你饿了,今天就到这儿。记住,这是必须学会的,你身法弱,紧要着施法迅捷的术。”百谷见他爹的嘴动了动就点头,他爹的手摆了摆就离开。进了厨房,先用水给灶台擦洗干净,之后就蹲在小木凳上,一蹲蹲了半个时辰,伪装成吃饭的样子。时候到了,把干净的碗清洗,再蹲着,装成小睡的样子。他不能去床上休息,他有预感会爬不起来。被子是一个洞穴,里面有抓人的野兽,可将模糊的画面重新嘶吼得清晰,让脸上重新滚烫。在那情景中,就不能再随意起身面对追寻不到河伯踪影的世界。百谷把自己抱得很紧,秋雨都宿进怀中。白沃进来找他时正是这副模样,儿子跟柴火靠在一起,形成层叠的堆;他的手指甲抠着胳膊上的皮肤,身体有规律地晃动,紧张地好像在等待九百年一遇的天劫。白沃愁苦地摸他额头,才知他身体甚凉,心中顿生疼爱:“我儿为何难过了。”雨神的恩露临到头顶上,温暖蜿蜒的襁褓环抱百谷,他的心里才起了波澜。爹的模样终于清晰,三颗泪痣变成晶莹的白,他一按百谷,百谷就再次破冰而出,神志恢复。“爹,我想,我想了断红尘……”白沃没有冒然打断他,百谷的眼皮在轻微颤动:“我想离开世上事,世上人,离所有的村庄都远远的。”高山就很好,等邪魔一死,他就要去霸占那座孤独的山庙。自己就是风,就是雪,心中单纯的白将占满一切,身在寸草不生之处延年度日。白沃捧住儿子的小脑瓜揉来揉去,见他依旧低落便亲昵起来:“哦哟,我的宝宝意冷心灰了?这次又是哪个没眼力的老婆欺负你?”百谷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空气填满,才说出来:“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要去深山里,哪里人迹罕至就去哪,离他们远远的。”爹发笑:“知道老婆多的难处了?你是过三天就难受,再过三天就皮实。狼崽子受了委屈才跑山里去嗷嗷叫。”百谷更气:“我上山越了两道牙牙门,按理说与世俗之情再无瓜葛,看来狼王也是个笨蛋。”他爹笑出声来:“你怎么乱赖上别人。哎呀,福缘既到,仙性尽然,狼王能怎么样你。”百谷摇头:“我才不管,我走后你就把山封了,河也封了,水既流不出,船也走不到。”他爹捏捏他冰凉凉的脸:“那我去得不?”百谷抱着他:“爹,你可以隔几天就来给我送糖心糯米糕吗。”“那你兄可以去找你么?”百谷点头:“当然可以了,山上那么冷,我要饮茶取暖。”“嚯,你拿神仙做跑腿儿。”他爹又问:“岚间若去做客呢。”百谷想了想,俨然已是山庙主人的模样:“嗯,可以。”他爹再问:“若是津滇去与你和好呢。”这名字如倒灌的泥沙,猛冲上岸扑进百谷的心口,使他顿时垂头丧气,垮塌肩膀,声音都小了许多:“……他不会再来了,他不会找我,他……”百谷看着阴沉的天色,再次吸入好大一口气:“我们分开了。”“分开是什么意思?你们俩过了大浪都没分开呢。”这才是痛苦的根源,这次不是潇君的阴谋,也不是命途翩翩使然,只是因为自己作恶,故意把最不堪的一幕作为终结。就算极不情愿,极想狡辩,但这就是一锤定音的诀别。 第97章 鬼化洙尾并不慌乱,他又游回鬼怪中间举着通红发光的忿灭霆钧剑,那针雨就从他们上空隐去了,边笑着:“还有多少能耐,吾的老师父?”“那宝刀水火不侵,”白沃对百谷点了下头,轻声说道,“我想法子夺回来,你机灵点。”“怎么夺呢?”百谷想了想:“你把‘行云兼雨’收回去就不怕他暗算,我在后面不打紧。”白沃却疑道:“我恐怕他是冲着你来的,洙尾带帮手到了,那潇君在哪儿?”“我兄说他被长生族的兵打狠了,估计是重伤,泡在血池里不能外出。”“所以他得吃个神仙恢复。”白沃左手搭在百谷肩膀上:“小心情况。”百谷点头,激发“行云兼雨”中的闪步,跟在白沃身后击退乱敌。偶有打偏失手,被他爹一一弥补过了。突然白沃朝天一抹,急雨敛去,似已倾尽,露出太空冥冥。这一刻,降水的噪音和澎湃的大河消失了,天地中静谧悄闻,成为默然无声之地。数只鬼怪张望着,它们都感受到了灾难来临前的狠寂,握紧了手中兵戈。“不好!”鬼化洙尾换以水神之力抵御,接着便见白沃挥手推出,白浪再现,横绝滔天直比天山,形成纵贯天地的水龙卷,直向自己汹涌而来。这压力举世未见,面前是无垠汪洋透海底,头顶是黑风驭鹜千家暗,云缠风束,折木而起,雷车狂壮。洲渚都是海,瞑山都不见。百谷看了这异象也要后退三步,顿时觉得自己学会的术法好比斗鸡捉狗,在爹面前不值一提。果然,修为不同,相同招式出现的具象也不能一样。鬼怪们尖叫连起,纷纷被卷到天上,与砂石搅合,与山岳作对;力气大的牛头马面要把剑戟插入土中不让身体被吸进漩涡,就喊起来:“洙尾!你不想点办法!”“就是,咱顶不住了……”“怎么碰见个大仙?这跟你说的可不同!”他们没得到回应,再一细瞧,鬼化洙尾不知何时不见了!这不是临阵脱逃,洙尾三番两次在百谷和白沃出招时站在鬼群中抵挡攻击,展示吸纳、化解灵击的能力,所以在水龙卷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做出相同的动作。但惟独是这次,在所有人已经习惯的时候,洙尾趁机以一招潜蛟硅步近身偷袭,他以水底的草荇作辅,直接游到百谷面前猛然出水,掐住了他手腕。“你也曾用了个小把戏跑到吾面前吧?”他的长发湿披在肩,微张薄唇,很有兴致地聊天:“这次换人了,不介意吧?”百谷怔了一霎儿,连忙激发“行云兼雨”的透明化,企图溶于雨幕逃脱,天白月满鱼刚刚发亮,一阵疼痛袭来。百谷的眼目如同火烧,又干又涩,太阳穴炸开似的疼,身上的皮都皱起。什么武器,怎么出的手?百谷抬头,他看到洙尾的身影变淡了,这被恶鬼同化的神明手里提着一只古朴的铜烛,上面插着一截嶙峋如沤烂骨节的白蜡,火苗将要熄灭,在寒水涵波的四下里燃着疏零暖光。另一侧,白沃惊讶地发现儿子被伤害,不假思索地打中了洙尾的胸膛,蛇尾神登时飞了起来,连带两根肋骨从他胸口折断;爹在喊百谷的名字,远处有雾团涌弥,黎水归棹——是那对兄弟来了。百谷摔倒了,躺在干燥的地上翻滚,他揉揉脑袋和膝盖,真是痛痛的。“哼。”他爬起来跺脚,欺负几块小坑,走两步又被衣服绊了一跤,扑在地上。四周静悄悄,知了和蝴蝶没有围着花树打转,白水寨也没这么安静的时候。它一天到晚都在敲打吆喝,欢歌笑语,还有鸡鸭狗在争夺地盘,永远不服气。百谷望望四周看不见爹,也没有别人,天是亮着的,只不过太阳垂在山脚,快熄灭了。要做什么来着?百谷却是记不起了。他拍拍又长又宽的上衣,把捆不住腰的裤子拎在手里,拖沓着鞋子,细声细语地喊:“爹,爹呐!出来给我改衣服佬,太长佬。”百谷突然变成五岁大小,来到未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蜡烛苗一样的太阳晃晃悠悠,映出来百谷的影子却是六尺多长。当太阳升到头顶,百谷会跟他逐渐消失的影子一样,永远停留在幼年的心智,而后死亡。他身子小,步伐也小,从空无一人的白水寨村口跳跳蹦蹦进了家,见鲜鱼开膛破肚,用草绳拎着嘴,泡在水盆里。“爹呐,”他提着的裤子沾满了尘土,撇在地上去寻人,“又去找菌子佬。”他咬了会儿手指头,又笑:“那去找我阿兄吃茶糕。”九鸩的家虽然近却要爬坡,小百谷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直坐在屋外竹席上的阿嬷今日不见影儿,她的编织布还堆在筐子里有待收拾。小百谷又喊起来:“九鸩哥,我讨个芒果!”芒果树在,九鸩哥不在。小百谷忽然感觉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惆怅:说什么我喊你名字都欢喜,还不是丢下我去修仙,一去许多年?他沮丧地坐了会儿,肚子饿了,饱满的青芒果挂在枝头沉甸甸,没人帮他摘,杂菌鱼汤离做好还早,鳞都未刮。太阳从傍晚的暮色很快逆转升起,强硬,震撼,把小百谷的影子照得更短。再不多时,现实中的百谷会失去信念与动力,无法理解复杂的情绪,在鬼怪中憨傻地立着,痴痴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对了!”他眼睛一亮,想起自家的大灶里住着一个神仙。小百谷跑到厨房垫着脚擦锅台,舀了清水冲洗撇净灰尘,再对着它拜拜,念念有词:“灶火爷灶火爷,我爹跑佬,我兄也跑佬,饿得我哟,肚皮贴贴。”他摇头晃脑地等着,又讲了几句求米粥施舍的好话,例如一心向善,九牛之力,深明大义,均是些五龄稚子刚学的新词儿。从他头顶看去,家里的这扇窗正冲着白雪浸染的重叠山脉,他不单是在拜大灶而已。小百谷泄气了,缘何今日无人陪他玩耍?一个个忙什么哪,还不快来理会他,疼疼他,这可是顶重要的事。突然百谷轻叫一声,一双大手抱住他的腰,举着人抛起来又接下,反复几次逗得小人儿咯咯笑,用清亮的声音唤道:“灶火爷!”灶火爷看看他不合身的褂子,揪来扯去:“哦哟你不穿裤子,羞不羞。你还要跳舞,叫人看见屁股咯!”小百谷用脚掌蹬在山神岱耶的衣服上,还抱着他脖子:“嘿嘿嘿嘿,我们今天吃什么。”“我的崽子饿佬,我去给你抓虾,做虾滑粥。” 第99章 这呼喊开始声沛力竭,嘶吼求生,不少逃出来的还去拉扯那些冻住的,但幽冷速传,凡是靠近它们的都死了。一口茶的功夫后,此地哑然一片,只有零星唉哼而已。“吾不是了……”洙尾赤红着双眼望穿白霭,尾巴尖不安地在地面上敲打,“吾再也不屑什么神位。津滇!你这自大狂妄的匹夫,还敢出现么?!”“瞧瞧,从王八壳里生出来的就是口气大。”浓雾如鹫岭海潮,堆满泡沫,其中悠哉现身的是个潇洒的高大男子。他束着长长马尾,披着大氅,他的兄弟是淡薄飘逸的影儿,而他是浓重的彩,胸膛上爬满青赤相间的纹身,扎眼夺目,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洙尾一看见他,缺了肋骨护卫的心脏就踊跃地狠跳起来,六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一切,他的村庄,他的神龛,他的日夜期盼,一切灾祸都因此而生;而津滇向来看不起他,却从弟弟那里得来某个真相:百谷在离开自己上山后,又遇见了谁——二人充满恶意地对视着,都想不顾一切取了对方性命,但津滇的余光扫见白沃,就立即抽手向他抱拳:“白沃大人,百谷身在何方?”洙尾凄厉大笑:“那小贼已被关在永不得出的牢笼里,过不多时就要被生吞活剥了!”津滇:“我是同你说话么,爬虫。”洙尾更恨他了,随手把一枚牛眼大的银铃捏碎,四下的风都危危颤颤起来。“你且等着……”津滇便噙着诀等那招术反应,却半天不见有动静,便恍然讥笑道:“哦,这就是你发癫的法子是不,我懂了,许你打着铃儿长吁几声吧。”“够了。”白沃烦躁地制止他们,“你同我儿吵架惹他伤心,接连几天不肯吃饭,我看你就像看这必死的洙尾一般可恨。”洙尾嘶嘶发声,尾身上的鳞片都张开些许,摇着身子仿佛要咬他。津滇倒闭口不言了,他有点委屈,顶冤枉,但现下又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这位雨神不是别的软榻性子,若津滇自讨没趣地告状说什么百谷对自身情义不忠三心二意,那白沃立即就会让他滚蛋,还要挑挑拣拣嫌他差劲才让宝贝儿子看不上。没理说呀。“不过你还有改正的机会。”白沃抢来铜灯已研究了一会儿,他苦深极重地摇头:“我儿在里面,这里托给你们了,做得到么?”津滇赶忙答应下来护法,白沃便不再犹豫,念了口诀原地消失,只有那白骨嶙峋的蜡烛漂浮在半空不住旋转。蓝黄色的火苗随着白沃的进入而剧烈晃动,燃出烟熏火燎的黑气,悲风成阵,好似受到了极大惊吓。见状,洙尾突然甩尾而逃,指挥着余下还能动弹的几只恶鬼上前拦阻,津滇立刻踏在瘦浪之上追赶,嘲弄着:“跑什么,想起来要怕死了?”“怕死?吾命今日葬在这里又如何!”洙尾一晃,他身后的沙地突然炸开,一只胸上长着人首的八脚大蛛跃土而出,它极快地向津滇吐出一口蛛丝,距离太近,津滇被摆了一道,满身满脸粘紧透明液体,那液体在空中逐渐凝固,将他锁紧任人宰割。洙尾要笑,挥着刀剑用霹雳流电般的速度抽来,可惜水神善逃形具多变,在忿灭剑下,津滇像被晒化的冰,在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抖擞而去。人头蛛轻盈弹腿,立在纤细的蛛网上弹奏一把山魄炼成的古瑟,八只细长的脚跟勾拨五十弦,靡音所传之地都缓滞了。风水轮流转,如今是岚间和津滇感受到举手投足间的阻力,他们的力量快速流失,骨头松散,下一刹更苍老。银丝断续连珠弄响,乐音迢迢作悲歌,天地凋换,他们两个的耳中竟然渗出滚滚鲜血,浑身生汗,指甲和头发脱落……强行进行天衰!云环雾掩,古浪移接,白霭就像岚间外接的手臂,从四围迁聚在人头蛛身前,如墙如屏阻隔靡音,切断天衰的进程,二仙形象又复往常。岚间退后再起一式,白雾幻作同样的素女古瑟,无人相弹自作声,韵转凄咽,可与人头蛛制造的声音硬碰硬,丝毫不输阵。这便是岚间的秘境拓双,如摹拓石碑一般制出相仿的赝品,很有以子攻彼的奇效。于是蛛丝弹尽也难抵仙耳,恶鬼已不成威胁。另一边津滇空手挥拳,用手腕挡住洙尾一记剑斩,叫起来:“只有这些力气么,看来你新认的老大没给点好处!”大氅飞扬,拧身踢腿,洙尾被他蹬出去二丈,连连滚落在地,又被一朵炸开的冰花冻着尾尖,刚要转身搓掉那冰凌,津滇亲自踩住他的蛇尾鳞甲,从上向下冷冷睥睨:“及早认输如何?把百谷从那短生天里弄出来,我就念点往日谷雨宴共饮的旧情分。”这尾巴——洙尾吐出口中的血沫愤愤不平,原先强盛时,他还可以变出双腿,打起架来要灵活多了,哪至于现在这么难看?泥沙再次松动,一长髯大汉从地府奔来杀出,惹得地动山摇,边向津滇叫阵:“看俺一锤!”鎏金短柄雷公锤朝津滇的面门抡去,津滇向后弯腰躲过,但见那汹汹大锤在鼻子尖上半寸处蹭翻个气花儿,带起金铁呼啸。巨力士一套砸、擂、冲、云、盖的功夫使得甚是流畅,威风八面。它獠牙上翻,塌鼻灰肤,背生铁刺,比身体结实的津滇还高一多半,吃了山魄后血脉旺盛,有使不完的力。冰锥刺骨也不怕,刀削剑戟也不入,这巨力士哈哈大笑:“呸,不过区区黎水河伯跟他的役鬼兄弟,皆为鬼王的手下败将,逃出生天苟活至今,看俺把你们送回鬼门关!”“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岚间没好气地说。二鬼许是鬼王的左膀右臂,使招凶狠灵活,一朝被津滇的水柱击中弹飞,就有蜘蛛网出现在它们身后,二鬼又被弹回,速度更快,一锤砸来一锤掀,金丝绞劲勒喉头,津滇侧身恰好穿过,脚板也被大锤震了一震。随后就被游来游去的洙尾偷着了,那坚硬的附甲长尾甩到膝窝上分外疼痛,张开的鳞片边缘像一把把锋利小刀,腿被割烂了几道,让河伯登时跪在地上。津滇扭头呵责弟弟:“专心!”漂浮如银缎带的雾气抖转成青黑的浊气,破布腐巾一般附身在那些白茫茫的长戟天兵身上,它们金铠黯淡肉身消弭,也变得如惊梦鬼魔。原本二仙对付三鬼怪,又有死而未僵的小鬼跃跃欲试,堪堪能招架。这时岚间式成,他的骷髅天兵像疯了般冲向敌人短长相接,勇武刚强,不知死为何物,只想成为无名鬼雄严杀尽弃。岚间把自己被血池浸炼的那一部分内丹拿出来,以污染对抗污染,尽力牵制了人头蜘的行动,冷汗直冒。同时向他兄甩了个眼神,好像在说“管好你自己”。人头蛛丝弦变殷,那八条长了黑毛的细腿不住哆嗦抽搐,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同源的力量钳制。它蛛圆滚滚的肚子一缩一吸,射出的蛛丝当即消散了。“看俺的!”巨力士见同伙受欺,从腰间的驴皮袋子里又掏出一物咽下,经过冶炼的山魄精华再次把它体格变强,粗糙的四肢裂开数个长了一圈牙齿的圆嘴,从牙缝里伸出流脓的疙瘩触手,甩起来横扫一片,不断嘀嗒着黄色黏液,流经的地方都被侵蚀了。津滇张着嘴皱着眉头观看这奇景,远远向洙尾喊话:“你的好兄弟是否太臭了?”洙尾也嫌恶地离远了些。死者霸白骨,毒手旋风如扫,冰河悬顶,血刀摇断风雨。不一会儿故土横溃,杀气无光,西风续东风,戈铤如罗星,河岸边再没有能站的平整地方,悉数被仙与魔的力量叠加摧倾。岚间受创底子薄弱,很快力有不逮让人头蛛逃了去,津滇以一敌三勉强应对,硬是不让他们接近百谷所在的铜柄蜡烛。烟雨尽处水边头,晖冥之物因为灵场震动聚集而来,善的恶的,往生的不死的,盘旋在天中像旌旗沉浮,千里可见。 第101章 它什么也做不到了,唯一剩下的执念是杀戮,在它死后千年的故乡之外自得其乐。杉弥看着这一幕呼哧喘气,心道还好把那东西提前踢走,免了惊慌。但他紧接着就从津滇的表情上知道做错事了:百谷人呢,难道……茶神呆呆望着深坑中的混乱场面,倾尽己能也无法穿越拦却,脑海里迅速翻找着许多学来的本事,用不上,这也用不上,那也用不上,这一刻他是无能的凡人了。津滇愤怒地把他推开,滑下坡道,跳进鬼哭狼嚎的长夜台洞口附近——他一想起跟百谷的最后一面,心就好像死了。他们没说话,以行动代替了语言,只对敌人相向的拳头打在了百谷脸上。百谷几天不吃不喝,是在想什么?当然是在想离开我……二人就此结束?似乎是这样……再也不相见?甘心吗?青金色的龙鳞浮在津滇肤下,风劲衣单,威严灿灿,使着忿灭霆钧剑一式蛟王堕首清除拦路,连杀不停血泼淋面。好个浴血龙王,奔进砉然,雪沫冰潮中鲸鲵可见,神鱼笞撘。站在高处的杉弥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让万木削尖,对着散逃恶鬼利箭穿骨,能让津滇顺利寻找什么踪迹的影儿。什么影儿?原野残肢断腿,有焚烧的灰烬,噼啪爆炸留下的脑浆,失控的河伯无人匹敌,一路随手抛洒地脉孕出的鬼首,他扫视着其中可能出现的人影儿,盼望着平安。蚩尤的遗存发泄得差不多,也成功吓退了长夜台前仆后继的恶鬼,一只毛茸茸的狗熊刚露出一双耳朵就缩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一大片泥潭空出来了,脏兮兮的水洼里有人沉睡。津滇飞快跑去,一步没停住绊在地上,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呼唤:“百谷。”百谷蜷身睡着,嘴里含着拇指,活像小孩子才有的习惯。他满足地抱着一只木食盒,乖巧地哼梦话,天白月满鱼围绕在他身旁叽叽喳喳。津滇抬头四望,地滚雷造成的余火仍在燃烧,燎燎烟气呛鼻,但见不着白沃。他又去摸百谷的额头,体温正常,也没有外伤。唯一奇怪的就是这只木食盒,没有任何理由手里多出来只盒子,津滇打开它,它也只是个普通的食盒而已。里面装了半条红烧鱼尾,香喷喷的煎杂菌,一把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萤石子儿,旁边放了两只浑圆可爱的青芒果。东西整齐放着,塞在百谷怀里,好像是操心的父母匆匆塞给孩子游玩远去的行囊。——————大概还有四话就要结束了第61章 “你知道家里的金银和账本都放在哪儿是不?”小百谷嘴里都是鱼肉,手里玩着刚从河里淘来的彩色石头,嘿嘿笑起来答非所问:“爹哟,手艺变好啦,我可以把鱼鱼都吃掉嘛。”“小心肚子撑坏。”白沃勉强勾起嘴角,看不够似的凝望着他,把儿子的脸印在心里。“爹要出去办事,你跟着……”他看了坐在旁边挑鱼刺的岱耶一眼,“跟着这个山神玩一会儿子。”“我不能跟你去吗?”小百谷纳闷地打量岱耶,“灶火爷怎么又变回山神了?”岱耶清清嗓子,把白白的鱼肉放进百谷碗里:“咳,跟你说了我本事大嘛,身兼数职哩。”“那,那样的话。”小百谷扭扭身子,问他爹:“你不会把他赶走啦?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哟。”“你想在一起吗。”“要呐,家里住着神仙儿,哇好威风嘛。”“好吧。”白沃应许他:“但你要对山神好好的,不然他就哭鼻子跑了去,抓不回来了。”岱耶也认真说:“是呀,我很容易伤心的,一哭就飞走了。”小百谷用力点头:“好!我不会把你惹哭啦!灶火爷有看我跳舞吗?”岱耶:“我最喜欢看了,就是巫姥嘀嘀咕咕一长串太恼人。”小百谷嘿嘿嘿地又笑起来:“哎哟,我吃饱饱了,要睡睡……”白沃又看了儿子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跟旧友道别:“我得走了,他一困就说明阵眼将要失效。陪他这些时候就已满足。”岱耶:“未必是最坏的情况,他会等你回来呢。”白沃把儿子抱进床,给他盖上软和的小被子:“睡吧,宝宝。”小百谷感受到了不安的语气,他担忧地说:“爹你回来后给我讲故事吧。”“好。”“讲一万个好吗。”“就讲一万个。”百谷感觉脸颊温柔一湿,爹亲亲他离开了。过了会儿百谷闭上眼睛,窗外明灭,昼夜轮换,古神们的战争已经打响,落在他耳中的只有无尽的小雨声声,勤快地嘀嗒着。 第103章 白水寨空落落的,连村民的影子也没有,跟蜡烛里的短生天一个样,漠然得不近人情,并不像自己的故乡。百谷睁开眼离开遮天蔽日宅,回到他们在北川的歇脚地。这临时的家顶小,屋前屋后一点点空地,百谷钻进竹林子挤着往前走,希望爹在跟他捉迷藏。现在他的嗓子已发出不声音了。世间的一切被挤在身后,面前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万个故事,没有任何可以兑现的约定。再往前走是黎水了,父亲在这里把他从河心里捞上来,仿佛要给他一个惊喜,说自己不是普通的农夫。还说爹要决心除魔,为此可以搭上性命。百谷脑子里乱蒙蒙的,突然有一个声音猛不丁钻进心里来:他也许,可能,或者,变成了一个孤儿。这话的声音变大了,充斥在他两耳里:孤儿,孤儿,孤儿,没爹没妈……他是没人要的小孩了,谁在乎他呢。爱玩就玩,在外头呆到何时都不会有人来气汹汹地揪回去,爱耍就耍,没人嫌他丢人现眼;没人为他跑上一天路采摘雨季的野果;没人为他甘愿舍弃神明的形象,落在地上,白白地老了。没人会拿棍子打他的屁股教训一顿了……“百谷。”津滇一直跟在后面,忍不住说:“那个短生天很厉害,它……”津滇解释了很多,好像在解释父亲的死因。百谷没有闹没有哭,固执地望着河面,想看看会不会从里面冒出个人来,湿楞楞地拿着一块包袱,目送自己伏在竹排上飘远。“他给我做了饭。”百谷轻声说,“太阳晒得很厉害,他用个什么术顶上,就去给我烧鱼了。若是情况紧急,怎么还来得及烧鱼煎菌子呢?”津滇干巴巴地说:“他让我在外头护法,随后就进了蜡烛里。再后来那蜡烛着了雷火,把你从里头弹出来,却没见他的。”津滇把食盒递给了百谷:“你出来时还带着这个。”百谷默默打开,摸着亲手挑选出来的漂亮小石头,鱼尾还是香喷喷的,山神拿着竹竿敲下两只芒果。童年那么近,刚刚还在体验无忧无虑,童年就是一梦,刚刚醒来就要面对分离。百谷想不通,爹怎么宁愿陪自己玩上一会,一起吃饭,也不愿意告别呢?为什么大人不能讲清楚,不跟他的孩子谈论死亡呢?只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贪凉,你记得银子放在哪吗,知道衣服放在哪吗?怎么才能知道这就是遗言?他浑浑噩噩地抱着盒子,又看起流水来。津滇默默看着百谷盲目地寻找,怕他想不开而一直跟着。如今津滇明白了,为何许多神仙都说修仙不能近情,今日他知道原因了。近了情爱的他们就像莽夫,和杉弥吵起来哪还有半点矜持尊贵。有了亲情的白沃就是凡人,全然不觉做神仙还有什么趣味。那么自己呢,在结束这一切后再次回到大河之上,无情地度过来日吗。在体会到爱意缠绵的甜酒之后,会保证再也不去爱人吗。津滇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好跟百谷对上眼睛,津滇想,如果他们不是这个时候见面就好了。百谷没有欣喜自己回来,没有任何关心的语言,也不想解释任何事情。小孩子再也不能拉着谁的手去白水寨转悠一圈了,他不能给别的人看看自己的爹,和抓来的老神仙儿。因为白水寨没了,爹没了,神仙也没了。“谢谢。”百谷说,他很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对河伯的帮助表示感谢:“我可以不求你喜欢我了,若你想走,我不会拦着的。但是我不能没有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津滇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无情地度过来日。——————这一章太多了分开写吧哈哈第62章 青山围故园,杜若纷纷,秋水纫兰,可招谁魂。前说长相思,后是久离别,自此春雨冷于冰。河风浩渺唤人发愁,群山的孤儿站进浪里望着无边的远方,山川如昔事事依旧,他冷眼看着天宫,仇恨生长了许多。清清的河用涟漪推弄他,把裤腿一茬一茬地全然浇透,腰带穗子浮浮沉沉。他脑子里都是父亲的影子,比起后来天仙无垢,百谷更熟悉他灰扑扑的行头,沧桑的手指,给自己补鞋的模样。月儿将满了,今年的追月节没有爹打的糖心甜糕吃,那甜头随他不再有,苦涩就住了进去,塞得满嘴都是乏味。他毅然赴死之后,尸身入了虚空,往后只得立个衣冠冢祭拜。百谷突然火大起来:我要拜他的衣冠?谁要拜那几匹布,从市上买回来,堆在土底下,能纪念什么?他不在了,应当留着他的衣裳,好好地存放在柜里,像洙尾把过去的祭物存放起来一样。就算看到会心如刀割,其实应该看到就心如刀割,好知道自己因软弱失去过什么。自己被宠护得太好,好到一事无成。恨呀,恨天不如恨自己。百谷从水边湿淋淋返回的时候,津滇还默不作声地候着。那么个漂亮的汉子,胳膊像断了似的用带子绑住,鲜血侵了满袖,顺着指头往下滴,可怜兮兮的。要说什么呢,百谷在他跟前垂着头,一时竟想不出几句动听话,又怕一出口就大声嚎啕起来,管控不住情绪。往常的拥抱与吻在此时显得太过亲密,他们如今不该那么亲密了,父亲希望自己同阿兄一起生活,或许做儿子的该遂这遗愿,精心呵护。在所留寥寥个盼望中完成一小个。黎水喧哗,活活洋洋,好像要把烦恼用更大的声势掩盖过去。人生几回伤心事,当初不该轻分离。津滇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道了句无妨,就用那只完好的胳膊牵着百谷往回去。 第105章 百谷呼吸粗重,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诚然,他知道自己对待重生的神明有多烂:他弄丢了洙尾的蛋,又弄丢了破壳的小蛇,在洙尾最需要照顾,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无情地离开了。但爹会变成不相干的人,这比当初更难接受,如果新白沃会有自己新的小孩——想到这里百谷的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他好像看见父亲喂养那个不存在的孩子,为他摘月亮摘星星,跋山涉水地摘菌子,给他买衣服补鞋子——百谷要被想象出来的画面气坏了,想着想着,就气得充满眼泪,又不只是埋怨;想着想着,就攥起拳头,也不仅仅是嫉妒。有一件更悲伤的事:也许等到雨神再度归来,百谷早就长大成不需要父母的年纪,他或许变成个喜欢孤身奋战的大侠,或许是个离群索居的神仙,一下子有了亲情的羁绊,反倒碍手碍脚。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百谷重新变成呆呆的模样,喃喃自语:“我不同意,我可不同意……”小孩不同意,但上天同意,可要怎么办呢。食盒里的芒果青红相间,分外眼熟,杉弥知道,这棵芒果树在前几个月前已经没了,恶意引发的泥石流结束了老树和它院落的命运,这个夏天对人们过于无情残酷。他展开双臂抱紧弟弟,吻着他发顶安慰:“百谷,我弟来……可怜……”这时津滇突然眼前一花,脚下虚浮,他意识到体力流失过多,必须要去休息了。便不得已开口提醒百谷:“刚才不是说到诛魔的事么,这事变得简单,又变得困难。“简单的就是我们有了除魔剑,这剑的威猛我已试过了,一击必中,中之必杀。难的是我们都受了伤,需要时日重新积攒修为。”百谷用袖子抹一把脸,听话点头。杉弥也不想叫弟弟继续低落了,便道:“百谷,你也要赶紧修习,有了这些历练诞生的决心,或许已备突破神修的资格。阿兄虽想让你多休息,但唯恐邪魔率长夜台反扑,搅扰更多村寨,那时更加分身乏术。”他给弟弟擦脸:“阿兄不会离开你的,晓得么,你不是孤单一个,阿兄也是你的亲人,你妹子还在呢,记得吗。”百谷前些时候刚给妹子寄了书信,还没收到回信儿,他吸吸鼻子:“我妹子好么。”杉弥:“她好着呢,邪魔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拿她要挟不了你,这一阵子也别跟她联系。”百谷哭得头脑天旋地转,心也有些迷糊,硬生生听懂了:“我要养妹子哩,我会好好的,你们都放心吧。我这就去外边儿练功,至于怎样突破,阿兄若知道方法就帮我一把。”他又长长吸进一口气,决定道:“还有,就将洙尾放在这里,过了三日若还活着,便是天意叫我救他。”百谷说完了就眼睛红红地去了演武场,在如今的痛苦中,这是唯一能分散精力的事。杉弥见状要跟着同去,走到一半又倒回来,交给岚间一只红色锦盒。“差点忘了,这是乾坤转清丹,有消厄澹清之功用。仙人服下这丹药再修炼,恢复原身必是如虎添翼。”一样能助力神明淬锻的灵丹,必是九重补天的高品。岚间本想知道他交换了什么条件,但见他累得脸色毫无神采,却努力保持工整外表的样子,起身郑重道了谢就做罢了。杉弥又于怀中取了一颗绛朱宝石,向另一边的津滇不客气地说:“这个没那么厉害,但也能治你的手。”津滇的胳膊仍是血流不止,伤口深裂,他本人却不急着接过来,反而有趣地打量对方:“哦?这也是洛阳之物吧,仿佛你是跟皇帝老儿借了两条命回来。还拿了别的么?”“我没有必要告诉你。”“这石头有活物的心神,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害我?”杉弥弯弯嘴角:“这话的意思,你还是怕我了。”“嗯,有进步,笑话讲得越发流畅。百谷若晓得,必定欣然。”津滇接过石头,把在手里感知,“虽是活物,却没有意志。”“把长生族的活人炼成命石。”杉弥立刻转身去找百谷,在出门前说道,“治治吧,莫死了。”津滇端着石头原地思索了会儿,“啧”的一声也跟上去:“论到从人突破至仙的法子,这新神仙能比我更懂么?”人瞬间走干净了,屋里只剩下岚间和奄奄一息的洙尾。遮天蔽日宅院阴云密布,日头悬在天外,仿若谷中幽月。岚间静不下心修炼,脑中总是回忆着过去的水神们行走在山海之中,田野之上的模样。他们扬起手来喂养其间活物,虫鸟吞吃露水,牛羊汲河,小牲饮井,敌人在漫天迷雾中陷入网罗——他们曾是那么密切,那么自在,是上天在人世的使者。一转眼又想起哥哥埋葬死去的爱人,喝尽了醉不了的烈酒;想起同老杉弥春水煎茶,老杉弥却突然向他告别;想起格力勉不吃不喝倒在笼里,垂下了手;想起自己浸在血池中改造心神,满嘴苦血,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人要吃水以外的滋味,尝临到头的离别。盒中丹药有如黄金,五行一体,三光六气,是长生族专为辟浊淬体而造。百谷说看人死亡是一种活人的后悔。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后悔的人?”岚间取出丹药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掰开他的嘴,将乾坤转清丹喂了进去。“我曾经迷过路。”他小声说,“你却不要再这样。”————第63章 到冷的时候了。山高处早下起卷天狂雪来,这是山神用他的慈悲覆盖住属于神明的国度。但云脚天东外仍是木槿粉艳,日日不衰。麻椒花村的人都知道新搬来了一户人,跟村长赁了一年的龙上坡吊脚楼。这楼跟别人家都隔着一段路,背靠拉崩大山的竹林场,不远处是黎水的分支,浪马河。新邻居先前还能见个影儿,后来就消失了,不见他们去哪里活动,菜果未种,鱼虾未钓,连串门也没走过,真是不讲初来乍到的人情礼数。追月节时,有位阿婆每家每户送柿饼,及到了这里,她从窗缝往里窥视,见炉灶火都未生,还钻进了一伙憨娇的水虎抱窝。她便以为人走商去了,将十来个柿饼用纸包好,放在门口。村人便传开说这家人是商户,瞧不上麻椒花村的出产,不常在本地进货。然而刚过两天,在那个小雨下得起雾的下午,从龙上坡吊脚楼里出来个满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踩着落木槿花走去了老阿婆家回礼。“白头发怎么是年轻人呢?”村民稀罕地问。“你没见?”“哎,那天赶羊去得远嘛!晚饭都没吃上热的。” 第107章 百谷小口吞热水,机敏道:“你是教我教得灰心,故意跑了吧?”“怎能?有人对你虎视眈眈,我走也走不放心。他若来了,你可不要受他离间。”面对杉弥馋了些醋味的敌意,百谷别扭起来:“哎,说这个干嘛,不会的……”百谷托着腮,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下意识地在地上画出好些圈圈。在修习的最初几日,还有津滇陪伴,一同教授口诀。但黎水沿岸的患祸更繁,在撤去山神名号后,更多人转来祷念河伯之名,这就变得身不由己。津滇必须立即出去,隔上七八日才返回一次。后来回来后也只是找岚间帮手,问问百谷突破的情况,稍作提点,没多时又听见了谁的求救呼声,匆匆走了。他是把这里当成旅店了吗,他像个客人。百谷心里不高兴,也没资格说什么,不乐意给他示好。甚至觉得津滇就是要故意吊着自己,一会儿要走,一会儿要留,一会儿半走半留,这是用什么手段呢?他活了那么久,手段也是多的!他像在等自己主动,哼,才不去呢,当初刚见面就急着抱欢,那股劲儿上哪了,必是不愿看自己满面愁容,换找别人春风得意了。不……其实不在意他找什么人,走了就是走了,没了他,自己过的不也挺好?百谷心里乏闷,像有人用牛筋抽他,告诉他一点也不好,而岚间教课更是乏味。“天道天道,你可知‘道’的具象是什么?”“不知……”“是我们。”岚间压根没指望百谷会答,用他那副没有起伏的声调和冷淡的表情照本宣科:“是浩荡高德。而德的本意,是万物其理,再解理,是万物本性。理,正也,德,善也,道,承其上,顺其心。所以脱去凡骨,以心炼魂,并入天道……”若不是雾野之神从外面带回几只可爱水虎养着,百谷能随时抚摸它们油亮顺滑的皮毛,他就要睡过去了。“……由此看来,单单只求长寿不老于天地有何益处?是人之短见罢了。真享万古无疆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再谈,你觉得是神通广大者居高位,还是德行具足者居高位?”百谷顺口:“德行……”岚间:“不错,求道是伊始,行道是远途,有德才可积累善功。众仙本无地位之别,但我等水神甘心服从白沃大人命令的理由,也是虚心仰德。”百谷昏沉中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猛然清醒:“咳,是啊。对了,我爹凶过你吗。”“那是自然……不,这跟性格无关,只与秉持有关,持定在己,不受万物变迁而变化。况且你现在既是我的学生,就不可打断先生。”百谷见他严厉,就又缩回软塌塌的一坨:“哦。”“太初之道,守而勿失,成仙不为满足贪念,也不为妄想,每日思索天道……”这些话听了有大半日才结束,百谷更倦怠,无趣地给水虎揉耳朵:“唉,岚间,你说的这些,跟我突破飞升有什么关系哩?”“怎么能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岚间有些恨铁不成钢:“因我猜你现在无法勘破最后一层的缘由,是对大德悟性不够。”“哦,对大德……”百谷重复着这话一愣,挺起腰板:“嚯,你骂我缺德呢?”“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了。”岚间作出要解释的样子,手停在半空想了想,“好像简单来说是这样。”百谷倒提着水虎的两只脚站起来:“什么先生么,下学吧!”岚间漠然回斥:“生气了?摒除心中七情六欲,虚虚实实,对你也有好处。”百谷听见这话更要反驳:“九鸩讲的是巧力,你讲的是德行,津滇却说根本不用禁忌情/欲,你们行的完全不相干,怎么升的仙?”岚间抖开一把竹片雕的扇子,白发依风而动:“提醒一下,我和津滇生来就是。”百谷气笑了:“对呢,九鸩也是走后门来的关系户,就我要自己努力了。”“哦,你这秦二世就不叫关系户?”“我若早知道自己是秦二世,还能在上山时叫你嚣张,不早踩在你头上举着火把跳舞?”“你飞也飞不起,还指望踩我的头,不如踩我的脚呢。”“好啊,看脚!”两个人马上嚷嚷着踩来踩去了。一会儿,从外头进来个高大的男人,他皮肤从病色重新晒深,身体更加强壮。腰上新绑了众民献给“本主”的三色三灵巾,挂着眼熟的酒壶,颈上也多了三条用珊瑚,玛瑙,银牌串成的精致银链,银牌上刻满了新的名字。这人站在遮天蔽日宅的院子里听了会儿动静,就纵身跃上高处的阁楼推门而入,毫不嫌弃地抓起一块盘中剩下的柿饼吃了。随后用一双俊眼扫向里屋,露出新鲜神色:“怎么是你俩在打架,谁赢了?”百谷正扯着岚间的衣襟不叫他动弹,这时抬起头,见津滇站在一盆茂盛的昙花旁,随意地舔着手指尖上薄薄的柿饼霜——百谷却想,他的指头是甜的吗,我也想尝。可惜被岚间趁机踹了一脚,“嗷”地声撞在地上,把围观看热闹的水虎砸得落荒而逃。“来得正好。”岚间打理着衣摆,打算走了:“百谷离成仙仅有一层,你来教吧。”津滇诧异:“这不是很好?为何要退。”岚间哼哼,似乎脚背很痛:“因为我打架输了呀。”岚间拂袖离去,背后飘带也愤愤昂扬,他却带不走水虎们。河边长大的小家伙见到津滇像疯了一般,窜到他脚边嗅着,有两只正在努力顺着裤管往上爬。就连百谷抱着的那只,也使劲儿从怀里挣脱出来,吱吱叫着扑向了河伯所在。津滇笑着接住:“哈哈,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第109章 让他伤心的话,何尝不也让自己伤心。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恳切的爱意了,百谷紧绷双肩,眼睛发热,多少次愿意融化在他臂膀里,如今还是愿意。“可是我配吗。”百谷喃喃回答他的话,“我配成为河伯的所爱吗?”“你怎么不配?”“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津滇,别说半年前,就是三个月前,我也不敢想。”“我明白。”“但是,走到这一步差些什么,也许是心力,也许是大德,也许是情义。”百谷慢慢摇头,像经过了一个迷宫后,终于对视了自己的恐惧,那个不详之物:“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醒悟了。我就是不配成为神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像你一样,也不能像岚间一样以天地为念,不能像洙尾做个守望者,不能像九鸩那样聪明通达,我只是,是一个崇拜神明的凡人罢了。”他握紧拳头,颤抖着:“我是凡人,津滇,你不明白!”水虎们吓了一跳,纷纷直立身体,耸动鼻子胡须,嗅着空中的危险。百谷发出极度压抑的声音:“我想给白水寨和爹爹报仇,很想。但执着之后,这个理由对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来说,对往后的一百年五百年来说,太自私了。“思念到这里,我就无法突破,连看着你都做不到。”津滇一下下用拇指蹭过百谷的脸,看百谷痛苦地下定结论:“天脉不会需要我的,这一时有用,换一时就没用。天脉不要百谷,津滇可能也不需要。”紧闭的心结显露出来了。说到底,百谷才活过二十个春天,只有尚稚嫩的见识,未必公允的正谬心,倘若明白过来以后要日夜不休地与世间诸恶征战,为万人生死祸福做依托,不休止地为他们做判罚,可还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再回头,可能就是一千年以后了。而这个巨大的年限,他想着就觉得可怕。所以百谷慌了。津滇抱着百谷摇晃,抚摸他脊背上瘦弱的两块肩胛:“我的百谷,信心怎么比我还小呢,你被吓到了是不是。”百谷老老实实趴着,偷偷哀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但如果别人有十个愿望,我是不是应该让路?”“然后让坏蛋来做神仙,像从前那样?”津滇着迷他的纯洁和无辜,低头吻他眉弓,“上天看重你,你却不看重自己,是责怪谁的眼光不好呢。”百谷吸吸鼻子,也搂起着他的后背:“我爱你的,津滇。我确实是怕了。”津滇自然心花怒放:“百谷,人很容易就走散。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学会。”河伯便说起自己刚诞生之初,没人教他什么,是比百谷更不会。哪里有完全准备好再做事的时候呢,学了个法子一时能行,后来就不顶用,还要继续动脑筋。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是常有,转头灰头土脸来收拾烂摊子,又不敢叫人看见。那时,还有远道而来的吴人叫他蹩脚神仙。津滇说得有趣,拿自己懵懂时的羞愧事迹作比,好不容易才把百谷逗得心情好转。津滇又道:“职责加身,只管往前。去尽力做了,才是无愧于天地,才是向天宫尽衷心。你上山时,晓得前面是什么不?”“不知哦。”“对嘛,还不是一个劲儿朝上走?一样的,百谷,去就行了。不犯对错,焉知哪个是对呢。”百谷听他劝勉,心意慢慢回转,像水虎那样揉揉眼睛:“我知道了,津滇,错了就改,一如做人的时候。”“仙与人,人与仙,二者并非对立,乃是如登楼一般。”津滇笑,“成仙只是开始,往后你功课多了,便生出老练。老练之后,就不会再胆怯。”“嗯,各有成仙之法,便是因为所得的功课不同吧?”百谷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想得太远,就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实属眼高手低、自寻烦恼。“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他反应过来就有些害羞,“唉,白叫你担心了。”“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你许多,能当你男人,也能当你长辈。”津滇挠他的脚心,“笑一个吧,嗯?”百谷就嘿嘿地笑起来,抱上他脖子接吻,觉得这男人已把自己栓牢了,果真是有手段的。岚间在屋外,死死地拉着一条蛇。这蛇有两指粗细,一臂多长,乍看是紫灰的鳞片,肚皮发白,却能在光底下闪耀出十色光华来。只是明明如此弱小,嘴里却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呼喊:“那是吾的人!他怎么霸占?!可恶!”这蛇要往前,岚间拉住他,蛇便缠紧了岚间的手,拧得他十分不舒服。“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大小!”岚间斥责,“我救活你,你去找死?津滇拿你蛇胆泡酒,以为他不敢么?”“吾也敢!”那蛇还叫嚣着,“不待多时,吾就更强了……”小蛇浑身拧紧的人突变作一团雾气,给它扑空摔在地上,脱身的岚间便赶紧把蛇扭成一坨疙瘩,一把塞进墙根坛子里,扣结实盖子,动作一气呵成。“这是什么……”蒙在坛里的小蛇游动起来,在暗里摸索:“呸,辣椒泡菜?你好大的胆子!”“在里面好好回忆自己干了什么事。”“不要,辣死了,放吾出去!”岚间坐在咚咚叫的腌菜缸上,望着天喃喃自语:“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这章出现的地名均从《黔南传统村落》一文中引用 第111章 百谷瞪大双眼,这个“人”的脸庞有如金光织成,看不出相貌,只是身形、姿势与自己极为类似,天然地亲和着二者彼此吸引连接。“他”一步一步走近,奔跑,直到与百谷脸贴脸鼻对鼻,直到走入他体内,直到二者完全重合。百谷顿时眼前一花,晃了晃头,再看自己的手掌也是灿灿闪闪。联想到刚才所见之“人”,应是神魂,没想到这魂是从天脉里诞生,赋于己身的。“你成功了!”有人在背后喜悦地说,把温暖的手放在他脑袋顶上乱揉:“我的崽子哟,你长大咯。”百谷听到这声音顿时叫起来:“灶火爷!”在这无边无际的斑驳洋流中冒出了岱耶,他如锚一般固定了方向,瞬间上下也有了,左右也定了。百谷扑在他身上抱着,还是习惯叫他灶火爷,仿佛就能将日日期待的亲情复原完好。百谷撒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哩?”岱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啦,你可以把我的神魂放回山里,等我从天脉真真正正回来,就说给你听。”百谷眼睛发亮:“你真会从山里走出来吗。”“邪魔把我切成块子吃掉,捏碎内丹丢了。可他还是失算,我早把神魂放在山外的地方。”岱耶搂着百谷晃悠,好像在跳笨笨的舞蹈:“我比他聪明一点吧?”“可是我爹不聪明……”百谷闷闷不乐:“他们说,他的情况不太好。”山神只问他:“你盼望重逢吗?”“当然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天脉就会回应你。”“怎么回应我?”岱耶笑呵呵地说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回答,但对百谷的长大成人感到无比欣慰:“我初见你时,你还在蛋壳里边睡觉,怎么就变成了个神仙哩。”“都过去二十年啦!”“才有二十年就这么厉害。”岱耶对他看来看去,“我家的崽子果然又聪明又勇敢,天生的好材料。”“就是你们太宠我,才没法让我长大的。……对了,我有个请求!”百谷双手合十,跟他认真说:“在外面拜的山神是假的,就在这里拜才对。”岱耶笑起来:“我还有什么力量能满足你请求哟。”“你就听听嘛。”百谷摇晃双手,向真山神闭着眼睛祈求:“岱耶呐,我如今辟谷可以什么也不吃了,但若你归来,我们还要同以前一样坐下来吃喝,只是这次换我做给你。“山外大城里所爱的口味我是会的,悬河边上的菜肴也学过,更不要说大理与百越……到那时,就由我来做家里的灶火爷,你说好不好?”“……怎么不行,好得很。”岱耶听着听着险些忍不住,赶忙低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唉,百谷晓得知恩图报咯。“好了,如今你还不能在天脉灵海里久待,该回去了……”没等小孩询问太多,岱耶用头碰了下百谷的头,从他而来的记忆像经过套环拽开的蚕茧,全然撕扯松了暴晒出来——岱耶从前是如何走出山庙,将己魂引出,灌于灵蛋之内;他是如何与白沃一同抚养百谷,偷学烹食喂养娇儿;他来回在山中巡行,又是如何被潇君一众恶鬼偷袭身死形灭——全都叫百谷知道了,是真认定小孩已长大,可以撑得起诸多担子,理解父辈的故往。百谷脱离了灵视回到遮天蔽日宅,两手还紧紧交握着,潇君肢解山神的疼,也留在他身上。邪魔必须为他所行付出代价,他喜好吞噬痛苦,多年以作恶为乐,折磨万民不计后果,同时亦因狂妄自大的性子放跑了津滇,在李英手底下受创……真是活该,天脉在默然不语中,已逐渐施行报复了。百谷还清楚记得潇君要把他处死的模样,既干脆,又毅然决然;百谷又记得他一脸不情愿被迫唱船调的模样,冷酷的表情就模糊了;还有他对抗着血泉里的巨大恶鬼,错愕看着自己挡在前面时的表情……他一时看起来是有心的,很多时候又没有,不仅没有,还去挖别人的心。百谷摸着后背旧伤的位置,狠狠地咬牙切齿了。若说成仙后有什么不同,百谷是更深掌握了天白月满鱼的力量,神通晋登,寿元无穷,普通刀枪棍棒皆不能伤及肉身;若是要看,就有千里眼,若是要听,也有顺风耳。蝴蝶振翅声不再能躲他的耳,星宫极深处不再能欺他的眼,百谷一个猛子爬起来乱转,要将好消息报出去。可惜津滇和阿兄都不在身边,就从灵知境界里分别找到他俩去报喜,受了百般夸奖后又“登登登”地去敲岚间的门,大呼小叫地炫耀:“岚间哪,你出来瞅瞅我与昨日相比,有何不同呐。”过了好一会儿岚间才给他开了门,脸色看着颇有些倦怠,身上又咸又辣。他毫无诚意地道了句恭喜,就盯着百谷脖子上的红印儿暗自摇头,心想自家哥哥的示威实在霸道又单纯。又说道:“你现已成仙,却是散仙,下一步就是修炼内丹,夺得属乎你自己的神名与神位,这里更难通晓天意,我收拾一下就去与你论道讲解。”百谷:“…………”百谷备受打击:“好歹就省下一日吧!”岚间质问:“邪魔要作恶也等你休息么?”“我哪里是要休息哦。”百谷扯岚间的袖子,把他从有味道的卧房里拉出来:“你来探我灵识,是不是还有一个别人的神魂?”岚间见他神神秘秘,就捏着他一根手指试了,怪道:“啧,这魂性本不与水神一脉相和,按理说有害无益,它却处处支撑着你流溢的修为,肉身的稳固。虽深厚难测,却毫无自身意图,比你本身更靠得住。不过既然你要修自己的神魂,再多留它,是真有害处了。”百谷哼道:“是吧,我今天要把他的魂送回山中,你带我出去嘛。”岚间皱起眉头,一副麻烦的表情:“‘他’是谁。” 第113章 六出飞花截空滚滚,秋里生冬,雨涛怒作寒碧,上空聚雹堆冰,去天才尺,映在地上的影子仿若呲牙猎食的水虎。百谷挥动拳头冲着说风凉话的潇君全力一击,那水虎头颅形状的倒悬冰峰也随着拳头一路冲向核桃树,猖獗横行极为霸道。一时秋千崩断,树干炸开碎成千屑残骸,腾起满山冰尘,晶沙争雄扬起,若有人被结实砸到,定是一命呜呼了。珠箔散乱视界不明,吸进鼻子里也要结冰。百谷又令这凶悍老冰做回清水,“哗啦”落在地上形成池子,映着斜阳涟漪微动。一招战罢,百谷抬眼看去,前方淟浊尘埃处竟不见潇君,只来得及倒吸半口凉气,就见有模糊黑影从远处飞旋折来,极快地踹在百谷肚腹上,这一力就把人踢去祭台外面,翻滚数圈才停下。“一个小神仙竟知我名讳?”潇君作武生打扮,覆玄铁甲蹬六合靴,比以往更显英气。只是根本不把百谷放在眼里,连趁手武器也未出鞘就下他死期:“那你断然不能活了。”百谷揉揉被磕破的额角,两耳嗡嗡地:“嗨呀,未必谁死谁活呢。”潇君对待这冰缠雾结如同平常,嗤笑道:“那你得再努力些,这冰还不够冷!”百谷没心情打嘴仗,爬起来暗道糟糕,他也想做潇君的对手,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打二!小散仙只得激发山神神魂中的力量,撑地半跪,合手拍掌,万山之中听得嚣烟狂响,从地里拔出一座百尺高塔,足以扃封四翼,高塔之中又走出两礜石武者,若山岳炳灵,持斧天呵地吼。这是百谷从短生天里无意中看来的一招,岱耶只用过一次,他不懂其理勉强成功,可见岱耶冥冥之中真看顾。那二武者立刻与潇君作起对手,对着邪魔直上直下地一通乱砍,百谷另激发行云兼雨,使己身犹如透明水色,转身跑去岚间所在,指望能拉着他无声息地走了。哪知被控制的岚间瞬时原地消失,踩着百谷的肩膀浮于空中,捏起一诀降下雾列困阵。百谷原本从前头逃出,下一步又在后面进入朦胧迷障,几乎周身被灰暗穹苍所盖,绕来绕去总不能脱离。“死迷羊眼该吃由!”百谷指着他用方言叫骂:“叫你阿兄知道了又要揍你,这次我可不说情了!”岚间见他英勇张扬,勾起手指投出白练捆住百谷的嘴,这百发百中的白雾之束竟从小散仙身上滑落了,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百谷像从巾里挤出来的水,从头到脚不成人形,哪里捆得住。可只消一刹身体就从柔韧里复原,反手拉住白练,拧腰飞身往上跃跳,岚间被扯得向下掉,一来一回二人就在空中毫不容情地撞上。百谷马上给了岚间脑袋一记爆栗,盼着能打醒他又不伤人;但岚间觉不着分寸似的,不退反追,指间捏了一枚鹰羽射落百谷,这下反而是百谷势难中断,硬挨一招。再次摔在地上,手肘着地异样酸麻,仰头是岚间舞着白雾之束扎来,看似轻薄无力的白练在地上凿出一个个深洞,像爪子刨出来的坑,百谷便需要付出更多修为注入天白月满鱼才能避让。素绸缟带漫天,动荡的雾潮如水银般连连逼退他,百谷还能还手,却是运转不灵,只得再度开口喷人:“平常看你柔柔弱弱,打自己人下死手哦!”“承让。”刚说完,一簇突如其来的吼峡奔雷诀急闪到面门,声噪惊聒,欲劈开千裂,岚间堪堪躲过去,衣带却凋朽成灰了,他漠然无光的眼里生出点惊吓,赞道:“你也不赖。”不远处可谓地动山摇,潇君使出金鞭与二武者交战,抽得岩峰与严风飒飒作响,拳打一处,鞭攻两方。巧力游走兔起鹘落,时而落地击石胫,时而飞起甩石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将礜石武者手足削去大卸八块。一场鏖战过后,碎石终归野尘,填平深壑,积丘万状。也许是在斗笠上下了功夫,日头未落之刻,这邪魔居然能一个人转悠到村里为非作歹。斗完了礜石武者,潇君也盈若披羽地飘到岚间旁边,俯首笑看百谷团团转的惨样:“岚间还真能干,这下是瓮中捉鳖了。”百谷手里不停,嘴上也绝不轻饶:“你才是老王八,老乌龟哩!”潇君笑容一僵,好像从哪里听过会讲话的乌龟的故事,疑惑之中,岚间也转头看他。百谷瞳中察言观色,趁对手这极短的出神儿间隙,祭出他父亲曾经授予的一式尖锐术法:雾霭转眼被乌云撕碎,连绵针雨从高空凝结急坠,寒光连闪,上下相属,根根犀利,坚硬不亚于精金。既是正冲着自己的头,自然就先落在潇君和岚间的身上,二人躲不出范围,急忙背身御守。百谷另起江潮,踩着一道道升高的浪头从迷阵里三两下翻出来,接连使用大江流的一、二式将岚间和潇君从天上短暂定身,破除反手,又撞开了去,一朝银海掀翻,玉虎酣战,劲力非常。这几招连得紧密,正是百谷平日里想出来的惯用套路,熟能生巧,就连一仙一鬼也不得避过。见着那一身黛色的邪魔似乎在腾啸而过的大河里滚了三圈,呛了几口水才拧正身子抵挡洪力。“哈哈!”百谷好歹出了口气,给他摇手:“请你喝我白水寨的头春茶!”他修行尚浅,三回合下来修为已耗去大半,并不恋战急忙就跑,心道岚间既然对潇君有用,一时半会也丧不了性命。这下真惹恼了邪魔,潇君一身武服湿得透透,长发一缕缕披着,按了按左胸口——想来是在洛阳一役中受伤的位置了。难怪他蛰伏到今日还须身披重铠,又能被自己轻易暗算,原来是伤及心府。怎么就非要去洛阳不可,真是猖狂大意?百谷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跑,顷刻出了二里地,并在灵知境界中呼唤津滇和杉弥协助。二仙不知为何反应甚是缓慢,半晌无有回应。“啧,没用的男人,这姻亲不结也罢了!”他左右瞻顾,认出是来到西南边的高低陇山,并非开始的西北长山方向。这里脚下净是溶洞,彼此潜通,打起来能碎到地底下去。百谷真体会到岚间的幻境塑力有多麻烦,不知觉就上了套,调向也不易察觉。正此时,周围林荫哀厉摇动,好鸟不再嘤鸣,大风森然作响,传出熟悉人声:“小神仙,我知你听得到,听听这是什么?”潇君对他说话了,在这遥遥声音之外,又辅随一名女子的凄凉垂涕,含糊求饶,她自知无有多时就大声抽泣起来,紧接着有清脆的一声“嘎巴”——人声安静了。百谷抖了一下,顿住脚步。眼前似乎能看见一具头颅倒逆的尸身。“你见我就动怒,是为这村子的死人?不过凡人的命……装作看不到也无妨,是不是?”潇君好心劝他,“不回来就算了。”不知他从哪里又拎了一人过来,这回是个男腔,只来得及咆哮半句“你这歹毒恶……!”也随着一刀剐声扑倒在地,倒下时打翻了什么东西,零零碎碎地塌了,带起一连串响动。“没想到这地窖里藏着些漏网之鱼。”潇君继续对百谷传音,“我把他们一个个薅出来,你且听着,当作纪念吧。”有名稚童在撕心裂肺地啼叫,极像百谷妹子小时的声音:“娘!阿爷!”“住手!”百谷大叫起来:“我回来,我回来!你住手吧!”潇君拖长了声音:“你说什么……”“别——”百谷大声唤他,往回跑去,“我这就动身了,我让你打回来!” 第115章 眼见着潇君一步迈到跟前,一把将百谷的脖子掐住,生生提起来就要捏断。会死!无奈之下,百谷再令四围浩水汤汤,长波天合,雷鸣电闪,伴以隐隐角羽之音,澎澎大水卷起阔澜水柱,中有鱼蛟水虎之类游吟,声烈宏广,滚塌房屋,即有倾倒之态。这是大架势,潇君赶忙后翻避让,全力抵挡,又见在巨大水柱之下,百谷忽而跳起一段祭舞,端正踊溢,淑穆有加。他将山神魂力与自身水性相叠,以舞引山水,双双并迸,雷师英声,云旗显龙。“有点意思,不过……”潇君站稳,念起黄泉秽咒,将流至身边的净水速速凝结成血海碎冰,瞬时反攻,一人踩着冰层翩翩飞上,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流中纵横跃进,一路杀向百谷。陆离涛涛,下层是腾跃之水,上方是血泉之冰,天地脉殊途交织。夕光多姿,传明散彩炼成千色,此景瑰艳奇伟,变幻无穷。百谷眼中有青霞奇意,瞑晚亦旸,他见潇君来了,便将水柱陡然变作山石!这偷天换日的术法只在白沃留下的书本里见过,百谷今日背水一战豁出全部精神,令山巅震荡,山谷焚躯,地下中空溶洞撑不住这磊磊山石,地层折曲,猛然向下塌陷!血冰被山脉拥挤破碎,载着潇君沉入山体,黄尘匝地,晦暗壅蔽,若天威震怒。异响振聋发聩,就算隔村的人也听见了。“修为没有了……”百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耗尽了……啊呜……也算,也算成长了点吧。”天还没黑透,绛紫西边留半寸金红,这些日子以来流血流汗的苦练总算没白费,百谷躺在震颤的地上展平四肢,听着地心里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发出狂啸。这村里所有的尸身也都被覆到尘土之下了,也许昨天他们还在吵嚷着备酒吃肉,为“山神”献上初熟的果品,今日就已全然埋葬。“……谷,百谷……”津滇在灵知境界中终于回他,声音急切:“山下群魔尽出,你兄也遇袭,向我求援。我刚率人抵挡三阵,你在哪里?”百谷口干舌燥地回:“在被你弟弟和邪魔暴打!……坏了。”他一个轱辘爬起来:“岚间呢?”话音未落,地下余震再起,蛰虫浊息扩散,百谷闪了一半,直接被从地底飞出来的家伙撞到一旁,磕在成块石头上,整个脑袋都要摔懵了。潇君被伤到多处,尤其蹭破了脸,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就摘下斗笠扔到旁边。“夜来了。”他兴奋道。百谷还在抱着头打滚,没见潇君从腰间拔出涂了地脉精血的刀子,掐住他的腿就向下扎了一刀。神体也经不住这样的深刺,还未清醒过来的百谷痛得尖叫,挣扎不得,这还没完,潇君脱掉他鞋子对着小腿连剐带削,生生割下一块肉筋来,直填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了!“以后还跳得舞不?”邪魔大笑,口舌染红,“这下走路也是个跛的了。”百谷把痛苦含在嗓子里,抽着冷气,双手疼得深抠进泥缝,低头看见已变得畸形的腿脚就无声流泪。·“你确实见过我。”百谷哆嗦着嘴唇,小声道:“真是后悔,最后一舞是给你跳,令我作呕……”——————必在今年内完结!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的话,可以帮我推推……【对手指第67章 “什么意思?”潇君侧耳而听,百谷却不说了,亦不求饶,唯有破碎呻吟憋不住溢出唇外,大颗的泪珠儿打湿面庞。微雨湿红绡,散翠葆,没赏过春的潇君见他这样子更起凌虐之心。他骑坐在百谷身上,用刀刃把深蓝对襟上衫的盘扣一一挑落,竖起刀柄从里到外都豁开来,像拆了只黄米粑子、对只乳猪讲话:“报上名字,让我听听吃的是谁。”百谷疼得弓着腰,腾出一只手朝他脸上扇去:“你配知道么!”潇君随意一挡,用鞭子缠了三道绑紧他不安分的两手,又冷笑着在百谷的伤口上搅合一番,顿时迎来一阵更哀恸的叫喊。那患处原本切得平滑,在来回翻弄后带起连片肉丝血沫,甚至勾出筋茬来,比原先疼得更重,使百谷人都拧起来。邪魔舔着指头上的血嫌弃道:“小神仙的皮白血香,却没什么劲道。我曾存了一只岱耶的心,不知为何找不见,若是能留住,不至于来吃你。”刀尖在百谷隐约看出肋骨势络的胸膛上比划,潇君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名字。”会和爹,和灶火爷在天脉里相遇吗。百谷想,我们一家若能以另种方式团聚也好,可一想到自己要跟岱耶同样死法,死得甚是难看,甚是痛苦地被生吞活剥,就忍不住翻江倒海,复仇真是太难了。百谷倔强,越过潇君凝视夜空,在眼泪中星汉云河格外广阔明亮。天脉比复仇更近,近得只有几步之遥,跳过河去,就是另一边儿。名字是父亲取的,他以此纪念昔日谷雨欢宴,禾田中因雨而出的土产,是丰饶的名字。百谷鼻音重重地回:“跟你没关系。”潇君急着食用神仙肉复元,对方一再坚持不谈,他就厌烦了。这不是细究的时候,河伯在远方拦截长夜台群鬼中的精兵,随时会舍弃战场赶来支援;那擅长以小博大的茶神也有奇术能伤及血泉秽种,尤其以流转往复之生克制死意。用作联络的鬼火不安动荡,时时用喑哑呓语催促潇君,若是耽延时辰被诸仙截在半道,一切力气尽是白费。不再计较这散仙缘何面熟,潇君对百谷扬起刀子欲取整心,大啖血肉饱食一顿;百谷闭目不忍直面,死亡的寒意悬在心上——“叮——”血红的刀刃穿过百谷身体扎进石中,刺出蛛网般的裂痕。潇君以为自己眼花,用手探了探,哪知百谷突然涣散形体,化为一片稀薄白雾,再无影踪。……岚间!到嘴的鸭子掉包了。潇君气恼地站起来环视,见四围迷阵和飘荡在上空的白色身影果然不见,如今只有一种可能——役鬼脱离了鬼王的控制。邪魔愤恨闭目,依靠地脉之力追寻沾染秽息的雾野之神,不叫他逃脱;另一面,正是岚间临危时一招拓刻原形当作替身才有了解救之计,他抱起百谷在空中乘云而走。蒸岚弥漫无边,表里通透,夜鸟让道,夜中掩藏行踪。 第117章 跟人头蛛的天衰魔琴很像,却是两种不同道理。岚间很快反应过来,掐指一射:“苦厄之音?去!”雾气凝练出两只半大雪豹,它们甩着粗尾巴奔向声源,企图撕咬咒心破除恶术,哪知一扑过去,机灵的形儿便没了。一棵巨大的栗树就此倒下陷入地底,似乎从来无有根须。从它开始,附近所有沙木都急速向下倾泻仿佛被吸入断崖,深黑窟中不断吞噬林木不知数度几丈。而渊面升起来后已变作永生秽土,腐朽内脏布构黄泉边畔,人间再度落入地狱之肘。洙尾一边重新给百谷止血,一边冷飕飕地呛道:“在这儿等着哪。”伏尸如蛆如虫拥夹在窟口,死去多年的人尸摇摆复生,它们侥幸离开白骨尘埃的棺木和阴阳不通的压制,带着青蓝鬼火重返人世间,从前所忧的苍老饥饿和顽疾都不再是问题,它们痊愈了,振奋无比!半路遇敌,无法避战,百谷单脚踩着树枝藏进叶子中打坐恢复修为,盼着尽快上阵,洙尾则用一式息声绝影帮他隐匿行踪,返过来忽听得一悦耳女声畅快笑着,尾音抑扬顿挫:“妾身本想做个送子观音,呵呵呵呵……看来神人不喜欢小娃娃。”幕后主使的女鬼藏在层叠树后,黄袄短襦下生着绿色长圆肚腹和弯形大腿,如蚱蜢一般卧着行走,十指绑绳,吊着两张焦黑婴儿人皮,正是炼成苦厄之音的道具。婴儿皮不断被摆弄着做出奇怪动作,发出难听的哭与笑。那无思无觉的腐尸就依这声音行动,有的鲁莽坚勇直劈而上,哪怕被星光映瞎双眼燃断四肢也无惧,有的则三思熟虑不断游走巧取,叫岚间防不胜防。他只得再招云霓天兵,战戟弹破,唬杀群鬼。另有一只西南常见的狞猴抓出一把鬼火摇曳,当作号令旗鼓:“他们在这里!”远方的潇君听得联络音立即折返,那佯装逃走的拓刻失去意义,便自行消解了。而潇君回头的路上片云成阻,上下一白,只要穿过便会身中罡雷闪电,竟是岚间在刚才布下的通天障碍。潇君一鞭一鞭抽开,寒光照夜,金星紫烟,雷电洪钟,唯恨锋不快。“鬼王要来了,冲呀!”狞猴尖尖地叫着,它是吃了髑鹘遗骸后强大起来的新鬼,一副身体似人粗细,生了长长的六手六眼,六手中三只擎举刀枪,另外三只用作攀爬,健步如飞,难以捉摸动向。而岚间的术法并不适合对抗这样的敌人,本想把潇君引到这里,反倒是自己受制了。狞猴嘻嘻笑着不时捉弄岚间,一会儿用刀砍他脚腕,一会儿拽他长发。腐尸和小鬼们在前冲头阵,它留在后快活地捡漏。污烂之躯丛丛迈步,纷纷竞跃施展功夫,向着岚间追起发难。岚间已是应接不暇,一方面他出招时特意截断林荫砍出空地,是因星官仙法为神助,施以烈火焚净,但另一方面他雾化出的盾与兵正会挡蔽威力,打起来甚是不痛快。“啧,难受……”狞猴鼓着腮帮子向窟渊中吹哨,那窟中传来巨物咆哮,似乎千军万马筹备妥当,只等时机杀出,剿灭群仙,颠覆地脉颓势。草木摇落秽息呈增,漫天是旋荡的鬼影,见过这架势的洙尾嘶嘶地提醒岚间:“像咒音女和猴子这样的家伙,长夜台还有数十只,其他的不成气候,连星月蓑也没得。”虽是不成气候的为多,但凡人脆弱,经不住阴间侵迹遍地泯灭。地底遣出滚滚青烟似宣战烽火,腾去四处弥住星月,洙尾见状又慢吞吞补了一句:“自然,这十来个也够难缠了。”以浊息作驾,威压迸射,长夜台精兵良将奏响鸣鼓,只等青烟扩散作效。岚间心道正好不必碍手碍脚,便倾尽心力抹来一诀,轻袂拂动,再度借风力举身升入云霄。便看这黑夜陡如皂洗,眼前喷云泄气,苍茫一片,若仙手卷玉兰,瑶姬堆柳花。这白若某样境界,从神识中提取出来帐落南国,鬼号兵戈在纯白之中声声弱,好似昨夜梦中呓,今夕始听得;又好似它们都被砌进城墙,填入流沙洋海,被精卫的喙磨断了联结。真道为大白,此外皆虚,五里雾中!这迷雾来源于心障而非自然,将本情铿然唤醒,往世懊悔悲怒皆浮出水面,再添障泥:已永远留在昨日的人尸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便羁怀多感只盼返乡,脚步踯躅;一意讨伐的恶鬼迷惑了,念起地脉才是归宿,就恍惚徘徊不能再战,疑虑交加。“我虽有揽月之志,遭害一死尚可忍。”被岚间塑出的天兵砍掉半个身体的腐尸,慢慢走去稀星片月之下,仙法把它昂起的头颅烧出数个蜂巢格大小的洞孔,渐渐燃起火苗跌为一滩粉尘,溃腾四散,风里留下一句誓词:“匹夫见辱,尚拔剑而起,豪情逸兴之人,怎堪忍愚辱?”“伤心阔别数十载,遥路相去远,以此凋零身……”更多的不全之躯朝着四面八方蹒跚挪步,越过横风乱树,一路诵念家人和故乡的名字:“幽险难攀呵,无可至之期了……”他们曾经是人,是人就会有根。“啧,你的把戏不好笑,你们都给我精神些!”狞猴暴跳如雷,前句对着岚间吼,下句对着群鬼吠。凭着越来越淡的气味,它找到咒音之女,厉声催促:“纺织娘,岚间有半颗被污染的内丹,快!”纺织娘皮肤发黑,受到岚间的影响不住啼鸣,叫声异常凄厉忧郁。它呲着牙伸出覆在后背的纤薄羽翅,摩擦震动,将苦厄之音的声荡扩大,企图穿透心障加速厄劣岚间的神识。有一瞬间,五里雾中的果效淡褪了,透出岚间汗津津的额头和眼旁青筋来,他已无余力帅御云霓做护卫,但洙尾如鸟绕在他身前,团出首尾相连的模样,是为珠鳞天廓一式,跟他鳞片结构相像的盾闪着温柔的微光挡住咒音,转而白雾继续加重,密得无法避躲。由某种怨怼催生的狞猴撑不下去,用六只手扯着眼皮、毛发,跳到树上,气急败坏地撞脑袋:“不要再抓我们了!泡进酒里一点儿也不好喝,都死吧,死吧!”趁它发疯闹出响动,岚间摸清二鬼位置,白雾之束犹如红萦急电铁马骤雨,先打向了树后的纺织娘。残木碎裂成千片万箭,将女鬼的两条手臂全然打烂削断,再也无法牵动焦黑皮影。“呃啊!呃啊!”纺织娘的叫声聒噪,一如只能活半个夏天的幼虫在求救。趁它病要它命,百谷从旁现身,受伤的腿上绑着一圈草绳方可使力,手中抓着一把刚到手的粉色戒尺,模样短俏,看起来毫无威胁。但当这把戒尺硬生生抽在女鬼的滚圆肚腹上时,纺织娘两眼眼白全然变黑,浑身反复受到巨烈疼痛,两腿蜷缩弹起又因失了平衡摔倒在地,抽着筋不断哀叫。对方这样子太过凄惨,百谷不忍再看,正提起水母戒补上一刀,纺织娘却散地化形:它从青色的成虫裂为一堆黑色婴孩,幼小的纺织娘们趴在地上一齐翻滚,一齐缩着四肢,背后都长出了长长的薄翅。“在荒草中……夜夜哭泣……”纺织娘们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泣不成声:“黑暗中哭泣啊,呃啊——”这一日,百谷听了太多求救声,声音和声音叠在一起,真的,假的,自己的,别人的,吵吵嚷嚷,用以攻击,用以愤怒,用以声嘶力竭。他离纺织娘近,从混乱的叫嚷中听取了它们的心事,参透了它们的本体……他盯着地上的焦黑婴儿,看清了她们紧闭的眼睛和攥着的手掌。她们像妹妹一样,是丢在弃婴塔里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与那后来做了腐尸的相反,她们一天的人都没做过,像虫子伏在叶子里,叫嚷最后一会,就饿死了。“呃啊,呃啊——” 第119章 “从山脚到此地,阻击的数量已近三千,不会是痴想着耗空我们修为吧。”津滇望着对方打量一番头脚,点点头:“不错,没拖后腿。”“别说大话了,”杉弥瞥了他颈间一眼,“那条项链上的名字,还剩下多少?”津滇勾起银牌,说道:“这个?沿河生活的百姓起名字,总会带着沛然的寓意,这能帮我快点解决敌人。行了,快走吧。”二仙纵身向百谷位置奔去,如片羽流光翻山越岭,来至一沟渠,忽感地底有邪佞之息,杀机直突而来,津滇一晃身,喝道:“散!”地破石惊,黑星溅落,怒火燃到脚下,一只百节巨虫用坚硬的头角撞开山岩,探出半身,扭足爬出,它背上骑着一物敲击战鼓,脸部似乎由无数蚊蚁组成,卷成漩涡状,代表许多生灵的噩梦。从巨虫四周又拱土出现不少恶象:长满了白毛的一坨眼球睥睨着一切,它活捉了三四个农户,用细密的白菌丝把他们的头黏在一起,奴役人腿行动;满脸麻子的走沙为荒芜本身,凡是靠近它的都会被抽干水分,立即干枯;还有身上长了多个肢体多个五官的鬼,行动起来十分不协调,似乎由什么怪癖组成。“这几个倒是有些脾气。”津滇手持除魔剑往前走了两步,他的眼睛渐生金色,瞳仁竖起,“不过,本仙赶时间,没工夫伺候。”而在他身后,稍顷又冒出四五个新鬼来,有耀武扬威的六首金刚铜像,如同贪婪贡物却不做事不回应的伪神;有赤火朝天以焰做裳的凶鬼,古名旱魃……个个威猛不弱之前,皆有与鬼王一争高下的实力。杉弥心急,这些不是杂兵,打起来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了,弟弟要怎么办?他暗里想怂恿其中关系,沉吟了一下,便主动上前说道:“各位,你我如天地脉,原本两不相交,今日看来诸位能力不俗,却甘心在邪魔手底下做跑腿,难不成鬼怪也有谦逊之心么。”“不然。”穿着火织长裙的女魃粗声回道,“鬼王大人启了吾众的心窍,开了吾众的眼界。此一时豁上性命也无妨,人间恶孽不减,终途仍为九泉,吾众数十年后可再聚首。倒是尔等没了一日,地脉就更强盛!”杉弥无可奈何地摇头:“小仙倒不明白诸鬼为何要争这口气。纵使地脉阴象盛极,白昼有金乌,夜中有星官,人间欢谑与卿何干?众鬼离开长夜台后靠什么活下去?实在鲁莽。”女魃哼道:“上仙真是不知九泉九狱的苦,长夜台自古宿命残忍,它令吾众于贫瘠中自相杀戮,永无止息。是鬼王大人统帅了吾众,带来长生族的午脂与星月蓑。且长安和洛阳建有地下皇城,日光星光又有何所惧?就由吾众代替长生族登上此世之巅吧!”杉弥并不急躁,否定道:“非也,长生族再与鬼族相近,他们也是人。有人的外形,人的开化,人的习性,倘若你们仿照他们样式妄自暴露于人前,干政涉世,必被当作异类铲除,遭受更多咒诅,直至自我反噬,一切皆为徒劳。”“似乎有理……”鬼怪们听明白了,长夜台是它们的束缚,却也是屏障,唯一可能在外面活下来的,也许就是那位能混迹于人群,近乎凡人外表的鬼王。他无畏星官仙法,可在璀璨的夜下畅行无阻。鬼怪们彼此议论,“莫非潇君利用我们?”“若是不像潇君说得那样……”女魃一看鬼心动摇,立即喝止杉弥:“尔等休要再蛊惑吾众!”津滇抱起胳膊笑着拱火:“听出来了,你对鬼王有意思嘛,不如乖乖请本仙过去,本仙碰见它定会为你说媒的,如何?”“猖狂!”女鬼羞恼挥袂,烈火炎炎烧透三寸之下,紧接着走沙怒吼伸臂,大地龟裂,各路鬼怪纷纷使出动作,荣木凋零毒虫遍地,焦原竭泽万田改面,此地方圆十里之内再也无法耕种,亦不能安居。河伯闪躲下来,用手扇了扇热风,问旁边的人:“喂,好像克制你呢,你不会死在这里吧?”“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杉弥回他,又使了个眼色,从袖中掏出一条金枝,悄声道:“它们刚已被落梦花拖入梦中,所施招术皆为虚幻,我们也不会耗费真实修为,记住,只有一炷香的功夫。”津滇听了正合心意,赞许一句:“哈,挺机灵的么。”“所以你打算怎么做?”“我打算……”说话间,河伯已遣来青霭遮身,洇烟里人影消失,再出现时,是一条青龙从中直冲云霄!玉青蛟龙口衔酒壶飞入云流,鳞若翡翠生冷光,眸如金曜夜变煌,摆尾敛云摇曳写虹,辉映四十九座仙山,他一松口,从酒壶中倒出不尽的虚幻河海,如画如卷,墨笔描得河势一上复一上,转眼歪倒成瀑从天坠落,灌向众鬼!“就算化龙,这雨也绝无可能落在地上,让尔等绝望吧。”女魃勾起嘴角,长袖飘舞如翼:“焰狱奇才,转生之殿!”大地从龟裂之处喷出岩浆,爆杀朵朵金花,举步之内皆是炬火,直烧到半空,若丛丛火柱烈殿,一直顶向高天。凡是降下的长河都经了这毒火的洗刷,江山好似笼入蒸锅里,炎氛混成瘴疠,目不能视,脚不能移。“本神还当你们是什么厉害角色。”六首金刚铜像大笑,吐出雷霆,粗壮的紫色闪电蜿蜒击中天上青龙,随即传来一阵龙啸,震颤经山。其他鬼怪则乱中出手,盲打茶神,誓要将他们击杀在这里。杉弥自知虽不会在落梦花中受伤,但若被对方首先知晓身在梦中,那主导噩梦的鬼就会抢先反攻为主了。于是他以荆棘、蒺藜做剑,踩在烧不透的海桐上有模有样地逃着,偶尔受了招术就半跪在地,状似顽抗。如此过了一会,众鬼的反应变慢,手脚也不利索,击鼓的噩梦鬼摇摇晃晃,险些从巨虫背上跌落:“呃,不对……这降下的不是水……”“是酒!”有鬼立即撕下自己的一条手来,嘶吼,“莫睡着!”“说得轻巧……”另一只鬼已开始打呵欠:“酒被烫熟了更容易醉呵。”天宫所酿的神明入醉之酒烈极,加了用以制成夺酒的同种天灵药材,催魂断肠,涣心入梦,掠去所思。津滇平时几乎不喝,否则一醉二三日,有急事也耽搁了。落梦花是第一道梦,若是被拖入天酒所施的第二道梦,谁也别想醒来。沥滴渗漉,渗入肺腑,最是难解!女魃未料自己一招就促成死局,只得咬牙坚持,甚至在自己人身上点着烈火焚躯醒神,但扑息之后,所有人又再次阖上眼皮,响起呼噜。当然,此法也有局限,还有两三只鬼怪或是未生鼻子,或是鼻子空为摆设,压根不受这酒气侵害。巨虫昂起身体来回翻滚,企图碾压杉弥,稍不留意损了落梦花,就要此盘输尽;长了白毛的眼球弃了倒地昏睡的奴隶,散落周围,恶意蚀进神明之魄,使杉弥顿生妄自尊大的心气,神情倨傲;金刚神像怒目横眉对敲铜拳,引起噼啪火星,看起来就要降下霹雳神罚。在它们之上,黑影从天而降,蛟龙开口吐出澎湃黎水,哪怕巨虫也如船帆浮起,眨眼间被除魔剑连续劈刺斩断成截;诡异的眼球们更是在大浪中四散溃逃,不见踪影。唯有神像还活着,它于浪中浮起平衡,仰望飞舞的青龙:“嗤,河伯!唯有你我了,来与本神一较高下吧!”青龙长吟,满坡炸雷便是回应。神像还要再说话,可惜它已被尖锐之物从后撞裂,横穿而过。那绳索拧住它,全身骨节急剧生锈,动弹不得,像孩子手里不经用的玩具。“好脆,只是一层铜皮啊。”杉弥在它背后,念着冷峻的字句:“这样的身躯,也敢自称为神么?”六首金刚铜像低头,它看见自己被荆棘刺穿的胸腔破裂了,那里铜皮外翻,内中粗糙空洞,一无所有。根本连心都没有。“哈哈哈……” 第121章 “不用管我。”岚间呼了口气松懈下来,把膝盖上的伤用凝雾扎紧,一边看他,“真还能行几个回合?”洙尾苦笑一声也不硬撑,瞬时缩了尺寸,又变回一条玲珑小蛇盘踞在侧:“不许吹个牛吗。真是惨呢,被打成这副狼狈模样……”二仙无奈摇头,要寻了百谷一同归去,但放眼所望,周围竟是遍野空空,目无人影儿了。“百谷——!”被呼唤的青年已不在原地了。百谷的腰被狠狠夹着,让他有些想吐,但更痛的是脖子,从下颌到锁骨,都已被潇君咬破了血肉。邪魔溃逃之刻,挟着百谷一路冲向地底,过了预备的阵法作跳板直接入了下黄泉路。那咸腥的秽气比上一次闻到的更加浓烈,地脉脐带附在岩壁上收缩,九泉乱流,冲没地底青灯。旧鬼死伤惨重,新鬼便加速诞育,百谷眼前凄黯生迷,苦泉若硫磺,呛得无法大口呼吸。偏偏邪魔气急交加,在路上直接提起他脖子泄恨般地撕咬起来。“呃啊——”百谷推着潇君的肩膀,感觉喉咙中的气息要从对方的牙缝中喷出,死的威胁摄了心神,他胡乱掐住潇君的手背,手指深深陷入肉里。眼泪因痛觉淌了出来,百谷挣扎着零碎发声:“潇、君……不要……”潇君缓缓松开口,冷静下来:“莫称呼我名字。”鬼的姓名等同于性命,被神明知道可不吉利。血河中多臂无头的役鬼如常驮着他们回到洞窟,潇君立即把百谷丢到地上,卸下外甲活动筋骨,有些懊恼地回忆着哪里出了问题。……至少不该把关键一役的两个战场拉得那么远,不,也许恰恰是因为太近。再远一些,留在自己手上的便是三条神命了。当然,这次试探也有成功的部分,比如——百谷跪在地上,双手压住自己颈项分毫不敢移开,怕稍一挪动就会血流如注。他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都小心吞咽。潇君看了小神仙一会儿,视线后移望向整个狭长延展的洞穴,他的久居之地。清浅水池连成蓝绿相间的圆,满壁金玉凛光投射,算得上黄泉路中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足以令许多邪怪眼红,纷纷要以此作赌注与他相搏。其实潇君早已厌烦一成不变的风景,日复一日征战不休无聊度日,只是因拱手相让令人不爽才一直应战,但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他会在这地方烂掉的。所以潇君越来越想登上那座山。覆雪连山自古横压在长夜台的头顶上,高耸纯白,日沐金光,普通鬼怪连举首窥探都会被刺痛目盲,何其神圣啊,污秽之躯怎配眼见?其上神明备受敬仰,依月有马队和骆驼队朝拜献祭;伧民修建出的庙宇飘着彩幡,是雪域中唯一的颜色;十里八乡的人们常为山神盛酒摆宴,乐声比鹰飞得还高。还有咏歌祈舞者,他们站在山神树前旋转,庆贺丰收和新生的羊羔,花和爱情,长寿与安详的死亡。潇君趟在血与冰的河中终年仰望着山,一登而上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为此他顶替掉山神,获得了神的信力,把所有属于岱耶的荣华披挂在己身。他乔装得像,虚学了外表与礼节,也不像,心还是黄泉地狱之心,永远渴求着痛苦的血,寒冷的折磨,无限度的欲/望。“真是不知进退。”潇君自嘲一笑,“有了山神之位,又想同什么人去世上过活……”他对着百谷摸出一把剔骨刀,自言自语:“有的愿望合适,有的,竟是奢求。”高山满足不了他,神位也没有那么动人了,哪怕有夺酒夺去记忆,心被提起过来一次,就安置不回原来的位置。可潇君不会知道,这一番兜兜转转,他又带着这个人回来了,从前没有诉出的愿望,如今唯有沉默以对。百谷也不会主动告诉他,在同样地方,三个月前发生的那场荒唐春事。错的时间错的人,何必还要提起呢。潇君双角拧成旋状,恣意昂扬,半跪在百谷旁边循循善诱:“美人好面善,问你话却不说,如今连吭声也不行么。悄悄告诉我,你从何处知晓我姓名?”百谷脸色惨白,因两处伤患而扭曲了嘴唇。但一次次身临险境的经历让他并未就此放弃,在进入长夜台后,他立刻连通了津滇的灵知境界,顾不上前后陈情,直问他:“津滇!有什么办法加快沥滴渗漉的作用?若我将诅咒放入邪魔体内,又该如何引发?”津滇本来有话,见百谷目光炯炯,便不再说别的,使劲儿按着太阳穴,脑子飞转:“有,有个法子。我在魏晋时根据‘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作的对策,可加快发作的时辰,但这是川流嫁接到时节变幻里的柄能,你没法用……”他来回走了两步,略一沉思:“这样,我教你要法口诀,然后将内丹的力量填进你的境界里随时取用。这滋味不好受,但引发发作不需要很多,一点就够了,你还担得住。”“好,那就快……呃!”百谷刚想仔细询问,突然捂住了喉结处,弓身抽动起来。津滇干着急:“百谷,发生什么了!”过了会儿百谷摆摆手,再开口时声音变小,喘得费劲:“没事,呼,现在,快教我……”津滇背上的汗凉透了,有力没处使,他们搜索着地下入口,但此处阵法之门已封闭,还要回到山脚方能进入。不然就算蛮力再大掘地再深,下面也只是山石土坑罢了,“黄泉路”没有那么好进。津滇道:“我可以教你,只是你要把什么当作咒源?”百谷静了,他抬起头来,努力地对着津滇笑了一下:“莫怪我……是用我的血和肉,情郎。”津滇的心脏收紧,仿佛又回到被百谷抛下的那一日,看着他转身上山离开,再难回头。“笑什么?”潇君用刀背抬起百谷的下巴,打开他的手指:“让我看看。嗯,没有咬得多深,还可以说话。”在潇君眼里,死不了的伤就不是重伤,吃几个人便复原了,而神仙的命更硬,他把岱耶的心挖出来时,山神还留着口气呢。潇君道:“这个问题又不难,你要怎样才能说话。”百谷松了手,望着他发笑,笑得瘆人:“想知道么?也是,你得知道有多少弱点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些鬼将严格来说算不得你的兵佣,也没骨气,拷打之下说漏了嘴也是有的。“这样,你不是要吃我么,你吃喝我一口,我就告诉你一个字。”百谷像疯子一般,鲜血打湿了他的银圈银镯,绣花的前襟,眼底也带着血气,没有一点水神之子的模样:“于你不亏吧?”潇君反问:“你猜我会不会上当?”“这里是你的疆域,鬼的国度。”百谷嗓音沙哑,“我的脚残了,能跑到哪里去?”他慢慢贴上潇君的胸膛,抚摸他的耳垂:“你既把我当作肉糜、稻谷、河产,就不必惧怕粮食会带来灾殃,饥饿才是上天的报应呢。你看,你吃过我,合口吗。” 第123章 他刺穿的腹中流出泉水,流到百谷残缺的腿上,脚上,手腕上,不知为何若温柔江波。黄泉路上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招式的爆炸声,洞窟向下抖落灰尘,应该是津滇他们赶到了。地脉还有很多有余力量,不是那么容易闯进来,但他总会平安把百谷救回的。可是百谷并未有多喜悦,他躺在地上,歪头看着潇君结实的手臂在塌陷,英俊的面孔慢慢模糊,晶莹,消失,最终汇于黄泉,渗入地下,归于无有。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你是想跟我去,去……世上吗?”他问着那空空的地方。一阵莫名又巨大的悲哀袭上百谷心头,混合在全身的疼痛中,难以化解。两个月后。这天从寅时开始飘起大雪来,下得又密又重,百谷醒来时院子里已积了三寸。他被阿兄裹得厚实,像一垛禾捆,拄着拐杖又行动不便,还是努力向屋外挪动着,一边嗅起空气里的味道:“烤鸡!烤鸡熟了,阿兄下架吧。”到了元辰的节期,百谷建议大家莫再辟谷,一定要吃好喝足讨个彩头。他做不了事,下不了地,就指挥着这一个两个三个神仙忙前忙后,铲雪杀鸡,宰牛捉鱼,挂甘蔗铺松毛,使唤起神仙时颇有他父亲当初的风范。“这才烤了一会儿。”杉弥打开炉架上的荷包叶子,用筷子拨弄,“没有好嘛,肚子里的菌还没入味哩。”百谷凑过来看:“是嘛,这鸡也太肥了。哦哟,鸡油流进菌子里去了,香死了。”杉弥又给烤鱼翻了个身:“这个差不多了,我把猪肝汤焖在灶上,羊肠切了去。”百谷的口水都要滴出来,连连“嗯嗯”点头,又说:“阿兄,我腿上痒痒,你给我挠挠。”“又来了,”杉弥用肩膀顶着他,小声说:“还记得上次不,痒痒是长出新肉来了。”“哦。”百谷转转眼珠,“上次是哪次,是九鸩哥把我按到茶树地里那次不?”杉弥的耳朵根红了,牙齿也笑得露出来:“还当个好事说呢。”百谷把下巴抵在他肩头上:“哦哟,若不是好事,就叫我爹打断了你的腿呢。”两人窃窃私语,院子里忽得过去一阵风,一只黑白相间的豹子扒着外墙跳翻进来,轻得像鹅毛,它为要追一群肥头大耳喂养得过分的水虎。水虎们本来躺在河伯搭的窝里,结果大猫儿尾随而来扑个正着,水虎们便慌张地到处钻躲,锅碗瓢盆散了一地,刚扎好的瓜架子都撞散了。百谷见了,气得喊起来:“岚间!你的宠物又在袭击我的宠物了!去,去。”他用拐杖驱赶着雪豹,笨拙地甩腿,雪豹也不吃水虎,就含在嘴里叼着,听它呲牙怪叫当个趣儿,还总漫步在离百谷两尺远的地方甩尾巴,性格真是十分恶劣。“贡布,大孩子了哦。”岚间穿着粗布短上衣阔腿裤,挽着袖子,白发扎成马尾,仿佛普通农户。他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刚刚成年的雪豹:“怎么比跟着妈妈的时候还淘气呢?让我看看你的牙长齐了没……”岚间一捏它嘴巴,水虎就跑出来,扭着肥胖的腰身跑了。“你还是去看看我兄弟吧。”岚间给百谷指了指屋内,“他不干活,只叫我一个人做。”哥哥欺负弟弟可是人之常情,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空叹气:“都怪你们大神仙不找几个仆从,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津滇能收拾田地,养些牲口,但擦洗家物件儿如何支使得动。”“这个问题问得好,”岚间一本正经地说:“手脚不好的人才需要仆从伺候,既是神仙,神通在手,连天下也治理得了,还让别人端茶倒水仿佛傻子么,不如早点把修为送给有需要的人。”百谷张口结舌:“啊,是我了,手脚不好,又是傻子,正需要你们这些仆从伺候!”他艰难地用拐杖腿戳了岚间的腰,又艰难地拄着拐杖去找津滇。河伯坐在桌子上,踩在凳子上,姿势十分潇洒。“让我想想,这个家里谁的个头最小,最细,又最短。”津滇抱起胳膊,对缠在房柱上的蛇说话,然后一拍手,恍然大悟:“哦,是你呀。”洙尾其实比先前长了不少,已如碗口粗细,他气急败坏地:“等吾身量长大了……”“等你长大?”津滇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元辰节了,珍惜点过吧。”洙尾毫不输阵:“哈,让吾也想想,今日/你喝的酒里,有没有混入吾的毒液?嗯,忘了!”津滇顿时一副恶心模样:“你居然在我酒里吐口水……呃,百谷,你怎起来了?”百谷对这两人互放狠话越来越离谱的样子习以为常,他用拐杖指了指地上扔着的笤帚和棉布,又指了指桌椅窗台:“喏,去。要在我家住,就要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要用手,不可用仙术。”“你对我真不客气。”津滇啧啧,又问洙尾,“那你做什么?你既无法打扫,又没有手,不如就离开这个家吧?”生长是循序渐进的事,洙尾每日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爬来爬去,看着怪可怜。百谷是向着更弱小的一方说话的:“津滇能者多劳嘛,现在还没有洙尾能做的事,等他长大会一起分配的。”津滇:“怎么没有,现在不是还能做成一道蛇羹汤么。”洙尾决定暂时不还口,他顺着房梁滑到百谷方向,垂在肩膀上,又盘在他蒙着纱布和药带的颈间,舒舒服服地昂着头:“百谷,洙尾饿饿,要吃饭饭哦。”津滇把刚拿起来的笤帚扔了。元辰节前一天的守岁饭,就在各种响动之中摆盘上桌了,本来夜里应有酒席祭天,但这天神明们繁忙,要守看信众,接受祭拜,赐各样福气,便都移到相对空闲的午时置办妥当。“第一杯酒,希望百谷养好身体,”杉弥端起酒盏,碰了一下弟弟的茶杯,“重回故园,亦有新象。”百谷开心极了:“谢谢阿兄,我从来没想过白水寨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没想过能回这个家,也没想到这张桌子边有这么多人……”无数的种子种进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生长中碎裂了石块,顶开封闭的土壤,河流一遍遍冲刷,洗净,将原先的面貌浮现出来。在百谷养伤不能动弹的时候,神明们合力重建了白水寨。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是他的所爱,是他的至亲,是与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如果父亲和岱耶也在的话,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