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新版)》 第1章 作者前言:新版《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由来 2007年7月,我背起行囊,沿着中国的景观大道318国道,川藏南线入西藏,中尼公路到尼泊尔,再回到西藏走阿里。新藏线一路颠簸到喀什,和田。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来到库车。随后是伊犁,北上到喀纳斯,北疆环游一圈到乌鲁木齐。 这是我迄今最艰难、海拔最高、路程最长的一次游历,全程历时两个多月,最高到达海拔五千多米,遇到好几次凶险,将中国最美最艰难的地方走遍。班公错,玛旁雍错,扎达土林,古格遗址,岗仁波齐,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地名?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踏上那片辽远的土地?我很自豪,我做到了。 而这段旅途带给我的最大收获,便是这部《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时已是八月中,我们从和田到且末,穿越550公里长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到达库车已是晚上十点多。旅伴们本来行程单里并没有库车这一站,是我要求去的,因为库车正是古代西域三十六国中最重要的一国——龟兹。因为龟兹有一个最富盛名的人——鸠摩罗什。 在克孜尔千佛洞前,面对鸠摩罗什铜像,没来由地心潮澎湃。两天里,苏巴什遗址,龟兹博物馆,到处都能看到关于他的点点滴滴。而我,就一直处于一股莫名的感动中。在辽阔的新疆自驾,大把的车上时间,我看着窗外茫茫戈壁,慢慢地,脑中便有了这个故事的雏形。 2007年10月,我开始在晋江文学网上连载《不负如来不负卿》。那时是随性而写,全凭天赋,连个大纲都没有。没想到连载之初便受到诸多欢迎,读者们的热忱甚至一度将此书推上了晋江半年榜榜首的位置。 在收到很多溢美之词的同时,我也得到了不少建议甚至批评。其中有一篇长评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一位读者很严厉地说:小春,我知道你看了不少书,知识也算渊博,但这不是你可以随意往书中塞进大量生硬知识的理由。这是个知识爆炸的时代,我们要看知识,随手就能从网上搜到。我们要看的是故事,是围绕着男女主人公的矛盾情节,可是,你在给我们炫耀你的知识,而非见识。 这是多好的建议啊,可惜那时我难以深入理解这段话。这些年我学习编剧技巧,仅罗伯特·麦基的《故事》就读了不下五遍,越来越明白讲故事也是一门系统的学问。有人会将很有意思的故事讲得索然无味,也有人能将很平淡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再回头看《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小说原稿,越看越是冷汗涔涔。果然是我一直在卖弄知识,而非我本人的见识,更是不通讲故事的技巧。这在第一部中尤显突出,难怪有那么多人看了前几章就弃文。 于是,趁着不负合同续约的契机,我向出版公司提出想根据剧本重新改写小说。 我在2011至2013年期间,除了写出《蓝莲花》外,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不负的剧本上。将《不负如来不负卿》搬上荧幕是我最大的梦想。很多人以为,不负出版这么久,影视版权肯定早已签掉了。其实不然。虽有不少影视公司联络过我,可大都是一两通电话后再无下文。从他们口中,我得知了将这部书影视化的困难。撇去外部环境因素,仅仅是剧本就极难完成。并非市场上找不到好编剧,而是很难找到既懂佛法又愿意接这活的好编剧。 于是我索性自己来担当这角色。 整整三年时间,前后修改不下二十多遍,终于完成了30集电视剧本。我自信满满,剧本超越了原小说。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剧本改动太大,原小说的内容已不足30%,我不敢发给圈内人看。原因无它:怕被盗版,怕被剽窃创意和构思。 种种无奈的现状难以用有限的篇幅表述,就不在此絮叨了。总之,我陷入了矛盾之中。不拿出去给人看,又怎能让人知道这是个好故事? 根据剧本重新改写小说,让读者知道如果不负搬上荧幕,它会是些什么内容。让担心剧本会毁了原小说的粉丝们看到,剧本化为影像后会呈现的质量。让更多影视公司看到,从而得知我的编剧水平如何,愿意来联络我。 环境迟早会改变,只是早晚而已。我要做到的是尽我所能写出一个好故事,让它流传得更久一些,让更多人记得它。我宁愿等待那样一天,而非为了一时迁就,将自己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 2014年,我花了一整年时间,再次将剧本改成小说,完成了厚厚三册新版《不负如来不负卿》。在改写的过程中,又是另一番痛苦和快乐。剧本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极少修饰性的词语。而小说却是第一人称注重心理描写,文字的阅读快感与画面感全然不同。我啃了一整年的硬骨头,在两种完全不同的体裁中跳跃,却也因此启发出许多极好的构思与创意。小说与剧本都在完善着这部作品,这是我最欣喜的收获。 当落下“全文完”三字时,我喜极而泣。心力交瘁却又极有成就感。2007年当我开始落笔写不负时,从未想过七年后我会再度重写这部小说,而且重写度那么大。希望这版全新的《不负如来不负卿》,会得到新老读者的认同,能实现我心中的梦想。 感激所有支持此书的读者,这么多年来谢谢你们一直不离不弃。感激所有对此书提出建议甚至批评的人,谢谢你们促进我成长。还有许多因为这部书结缘的朋友,难以一一道尽,我的感激之情会一直存于心间。谢谢你们! 我的微博:不负小春 看过本书的朋友若有任何意见、建议或批评,欢迎与我联络。你们的宝贵意见都将会是我前进的动力。 小春 2015年1月15日 第2章 我的小白鼠经历(1) 我坐在沙丘上发呆。 极目远望,尽是浩渺沙海。几匹野骆驼在远处闲晃,不等我靠近,撒开蹄子跑得飞快,比家养骆驼更狡捷。脚下是忽软忽硬的沙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了两三个小时,我实在累得不行。 背包里有指南针,可是辨清东南西北也没用,鬼知道朝哪个方向可以走出沙漠。幸好是十月的秋天,虽然干燥,骄阳下沙漠中的温度还能忍受。眯起眼恍惚一下,到现在还没从初降落时的眩晕感中完全恢复。抬起左手,看看腕上伪装成普通镯子的时空表,叹了口气。看来第三次试验又要失败了。不过,比起前两次,总算是有进步,好歹能落地了。 加入这个时空穿梭试验项目当小白鼠已历一年。我是历史系大三学生,由我的导师,全国知名历史学教授季海林,推荐来做志愿者。其实能参加这个项目纯属机缘巧合。一年前的某个夏日傍晚,我受季师母之托,去季教授办公室给他送钥匙,听到他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讨论时空穿梭试验的人选问题。听说真的能穿越时空去考察见证历史,无知无畏的我立即毛遂自荐了。 那位跟季教授讨论试验人选的人,就是实验基地的负责人李所长。他见我有如此高的热忱,同意让我一试。各项检查结果显示,我的体质非常适合,可季教授仍顾虑我的安危。 我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生,人生信条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万人言”,希望学术成就能有一天媲美我的导师。而且身为研究历史的专业人员,我有责任有义务揭开层层历史谜雾还原真相。用这种方式回到古代亲历历史,有谁人能够做到?成功了,我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足可载入史册。尽管知道做小白鼠的风险有多大,我还是自愿签下了保密协议。 我是学历史专业的,对数学和物理实在头疼,到了基地才粗粗学了些关于时空穿梭理论的基础知识。根据广义相对论,通过所谓的“虫洞”可以将两个遥远的时空连接在一起。好比一张巨大的纸张,你是纸上一只小小的蚂蚁,要从纸的这一头a点走到那一头b点实在太过遥远,路途中花去的时间远远超过你的寿命。可如果能将纸弯曲对折,在a点和b点之间戳个洞,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变成了近在咫尺。这条连接a点和b点的更高维度的捷径就是虫洞。 这个建在戈壁滩上的神秘机构就是研究如何构建虫洞,只要维持一个虫洞的连续稳定开放,就可以回溯到过去。那些复杂的量子论标准模型,天体物理学,混沌理论,奇异物质,蜷曲维度,一箩筐的参数与非线性微分方程,对我来说无异于听天书。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不关心他们到底怎么把我送到古代。我只希望自己能活着过去,再活着回来。 这个项目已秘密进行多年,曾有过许多志愿者,可多次试验却无一人成功。我对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权当是为科学献身了。第一次试验,我从试验台上消失不到半分钟就摔了下来。除了腾空时极度的反胃恶心外,什么都想不起来。身上背着打算带过去的仪器如碳14探测仪经纬定位仪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等等,内置芯片全部损坏。专家组深入分析后得出结论:任何以二进制为存储模式的芯片,都会在虫洞口被量子态初始化。换句话说,什么电子设备都不能带。 于是在卧床半月后,我被突击训练了三个月,学习使用各种手工用具,包括洛阳铲。 第二次试验前进了一步,我消失了半个小时。正当所有工作人员欢欣雀跃打算开庆功宴时,我却在昏迷中摔回了试验台。醒来后,我回忆起在腾云驾雾中曾短暂看到城市街道和人群,似乎是汉代的布局与服饰。可还没等我着陆,一股极大的吸力又将我抓了回来。 专家组推断:按照目前设置的参数,虫洞对面的时空入口以两千年前概率最大。于是我卧床之际又温习了一遍战国秦汉史。伤还没养利索就被抓去学素描,绘制平面图立面图,专家们终于放弃了让我携带大型工具的想法,只带小型易折叠的简易工具。 学了半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用具后,试验台再次改良,我背着一只大包走进巨大的ct机模样的机器中。临行前李所长和季教授再三叮嘱,决不能把任何现代物品丢在古代,以免引起历史动荡甚至改变历史。 第3章 我的小白鼠经历(2) 在扭曲的虫洞内飞速跌落,透过目镜只能看到无数星星点点急速倒退,连成了令人目眩的线状。身体似腾云驾雾,被各个角度拉扯着,五脏六腑都被搅翻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正当我以为自己会被分解成无数细微粒子命丧虫洞,身体突然跌落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上。 不置信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定这是地面,我成功着陆了! 触手摸着身下的沙粒,抬眼看到头顶的阳光,眼前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线状,这才真正放心。摘下头罩透口气,兴庆自己还活着,没想到一张口立刻呕吐起来。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完,我瘫倒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虽然难受得要命,可我还是熬过来了。 休息片刻后恢复了些体力,检查自己,因为摔在沙堆上的缘故,没有任何损伤。看看四周无人,我将套在防辐衣外的汉服脱下,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套衣服换上。虫洞里有高能辐射,身上穿的汉服在穿过虫洞时已受了辐射的污染,不能再穿了。背包是由特殊材料制成,具有防辐射功能,基地的专家们测算后认为背包内部受到的微量辐射在安全范围之内。 将换下的衣服烧了,我站起观测四周。辨识清楚环境后,我发现降落在沙漠中情况更糟。由于无法找到人类活动的参照物,我走了两三个小时都还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到达古代。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我成功离开基地了。 虽说背包有防辐射功能,可基地并没有让我携带水和食物。即便只受到微量辐射,吃下这样的食物仍可能对身体造成隐患。伪装成古代包袱的高科技背包里只有多功能刀,指南针,换洗衣物,各种小用具,笔记本,麻醉枪,素描本和铅笔,形状奇怪的考古工具,还有可以充做货币的碎金银等等,没有一件东西能在这种情形下帮得上忙。我叹口气,抬头朝着火辣辣的太阳大喊:“我快渴死啦!” 我疲倦地将背包卸下,揉了揉肩膀,为自己打气:最多再扛一个小时,找不到人类迹象就放弃。回去让他们继续改良,好歹下次能落到一个有人的地方。 也许上天回应了我的抱怨。又艰苦跋涉一个小时后,我爬上了一座沙山。正午阳光下,远处一片粼粼波光正对着我眨眼。那是个面积很小的湖,湖边有着连片的房屋。我欢呼着冲下沙坡,冲进那片小小的绿洲。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土墙草瓦,简陋不堪。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个半大孩子,刚一照面我俩都呆住了。这孩子满头黄卷发一双褐眼睛,绝对不是汉人。我刚想微笑着对他来句“hello”,不料这孩子发出刺耳的喊声,嚷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随后从四面八方冲出来许多人,将我团团围住。 作为一名资深驴友,我走过十来个国家,在非洲和印度的荒郊野外也曾被当地人围观,将我的黄皮肤黑眼睛视为异类啧啧惊叹。可再怎样也比不过眼下这情形:一处颇宽敞的庭院,我惴惴不安地坐在中间的木墩子上。周围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对着我指指戳戳,说着奇怪的语言,好奇程度绝不亚于21世纪的人们见到外星生物。 目测一下,估计全村人都出动来围观我了,貌似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种长相的。其实我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他们,这些人的面貌特征在我眼里一样奇特:高鼻深目,嘴唇偏薄,圆脸短颈,皮肤细白,眼珠褐色。男人健壮女人丰满,个个身材高大,看着像是欧罗巴血统。 试着沟通几句,果然鸡同鸭讲,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落在古代。搞不好我只是乘了一趟免费飞机,落到中东或非洲的沙漠里,碰上了某个比较落后的游牧部落,结果还是在21世纪。 好在这些人虽对我无比好奇,看起来却憨厚老实。我努力微笑着,用手比划了半天,终于有人给我送来了一碗水。粗糙的陶碗里盛着略有些浑浊的水,碗底积了少许细沙。硬着头皮喝了半碗,剩下积着沙的浑水实在没胆量喝,就顺手倒了。不料此举引来不满的嚷嚷声,我这才惊觉,沙漠中水比油还金贵,不能有一滴浪费。我连声道歉,虽然他们听不懂,也总能看明白我的意思。 我真诚的态度起了作用,人们脸上现出了憨憨的笑容。松了口气,正想再向他们讨点吃的,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朝这里奔来。村人们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惊慌所取代,女人们匆忙抱起孩子往屋里跑,老头老太们到处找地方躲藏。男人们则是一脸愤怒,有人拿过倚靠在墙上的锄头冲了出去,随即庭院外响起厮杀声与惨叫声。 祸起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端着空碗茫然四顾,院门被猛踹开,几名满脸横肉的强壮男子持刀闯入。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什么状况都没搞清,饿着肚子只喝了半碗浑水,就碰上了第一桩倒霉事:我遭劫啦! 第4章 强盗来啦!(1) 村口空地处,十多名强盗手执各色武器,凶神恶煞地看守着村人,还有十来名强盗在挨家挨户搜东西。所有村人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混迹其中,也学样抱头蹲地,尽量不引人注目。 别问我为什么不跳出来惩罚邪恶主持正义,我有我必须遵守的原则。临行前李所长和季教授再三叮嘱,第一:保自己的小命要紧。第二:我是去工作的,决不能带上自己的私人感情,不能介入古人原有的生活轨迹,更不许破坏历史的本来面目。除非,危及到了我的生命。 所以,强盗们挨个搜身抢财物我没有吭声,有村人反抗遭暴打我只是攥紧了拳头。当强盗将一名年轻妇人往屋里拖去时,我的手已经放在了麻醉枪上,却始终无法下决心去干预这些人的命运。直到那村妇的丈夫想要救她却被一刀砍死,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一名强盗拦在我面前,凶狠地咆哮。我没理睬,反正听不懂。他在朝我挥刀时毫无征兆地倒下,震住了在场的其他强盗,村人们也惊呆了。那名拖着年轻村妇的强盗此时已将她强行拖到了屋门口。村妇死死掰住门框,强盗不耐烦起来,举刀正要砍下,却突然扑倒在地。 村妇惊恐地看着瘫软在地的强盗,傻呆呆不知所措。我只好对她挥手大喊:“快跑啊!” 那女人总算反应过来,撒腿逃跑。强盗们此刻已知道是我在捣鬼,离我最近的三人快速向我包抄过来。我动作利落地奔向一旁的矮墙,翻身一跃而过,手执麻醉枪靠在墙头连续射击。一名强盗软倒在地,另一名接着倒地,第三个不知死活继续向我奔来,刚奔到近前想举刀,也轰然倒下。 看到五名牛高马大的强盗举手间被拿下,我吁了口气,稳了稳微微颤抖的手,紧张的心情起了一丝兴奋。这可是我第一次实战,比训练时刺激多了。管它什么规则,我只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该做的事。 村口此时还有六名强盗,呆了一呆,从不同方向朝我慢慢迫近。我正要继续射击,却发现那些蹲在地上的村人都已四散逃命。只片刻功夫,村人们逃得干干净净,空地上只余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父亲尸体边大哭。 我气得牙痒痒。这群没胆的村民,好歹帮我一把啊。就算不敢帮,起码把这小女孩带走吧。刀剑无眼,她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我咬一咬牙,翻身跳出矮墙,飞快冲向小女孩。刚俯身抱起孩子,一支箭从我耳边掠过。我只好奔向最近的一棵胡杨树,躲在树后向冲过来的强盗射击。没打几发突然射空,shit,这麻醉枪一次只能装十发子弹!我火急火燎脱下背包,正翻找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扭头看,一名强盗正恶狠狠地对着我。 我下意识地举手做投降状:“别杀我,我投降!放过这孩子吧。” 我忘了这些人根本听不懂我的话,那强盗骂了一句脏话后举起刀。我将小女孩搂在怀中,吓得闭起眼睛。瞬息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将教练所授的近身搏击术忘得干干净净,竟满心希望这只是一次最平常不过的训练而已。 一声闷哼,我奇怪地睁开眼。那一脸凶煞的强盗脸上现出一丝痛苦表情,手中仍举着刀,身子却在慢慢软倒。随着强盗的缓缓倒下,他身后先是出现了一个光光的脑壳,再是浓长的眉毛,一双晶亮的浅灰眼眸镶嵌在大而深的眼眶中。秀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薄薄的嘴唇,唇形鲜明,此刻因为紧张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埋入褐红僧衣中,他局促地做个吞咽动作,刚发育的喉结随之上下起伏。 我本该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却被这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吸引,怔怔地看着他。少年身穿半裸左肩的僧袍,近一米七的个头衬得身姿颀秀。如一株正在抽芽的青竹,仍略显单薄。他手执木棍,正浑身颤抖着。虽神情紧张,却丝毫不掩迫人的帅气。蜜色肌肤,高鼻深目,脸型狭长,下巴削尖。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整张脸犹如希腊雕塑,鲜明的轮廓立体感十足。 他将头扭到一边,我这才醒悟过来,我的注视让他不自在了。放开怀中的小女孩,我正想说话,突然心脏似被一股电流击穿,瞬间痛得难以呼吸。将手抚上心口,不明白为何会有这莫名的疼痛。 一个温润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独特的变声期沙哑:“泥……泥还好么?” 虽然有浓重口音,但确确实实我能听懂。我惊喜:“你会说汉语!” 疼痛感突然消失了,我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刚刚那痛楚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对他笑了笑:“我没事。” 第5章 强盗来啦!(2) 话音未落,我朝他猛扑过去。猝不及防下他被我扑倒在地,一把刀在他头顶上方挥过。刚刚那名被他打了闷棍的强盗没完全昏迷,又挥着刀朝这小和尚砍来!我看到身下的他一脸震惊与羞涩,正想起身,他大叫:“泥背后!” 脑子一下开窍了,所有受训的招数如快进的电影般在脑中飞闪而过。我一个地滚翻躲过一刀,飞快抓住那强盗的脚踝,以柔道功法将他摔了个狗啃泥。我双手用力卡住强盗的脖子,一边对小和尚喊:“快,给他补一棍子!” 小和尚还在震惊中,呆着没动。在场尚能活动的最后一名强盗已翻过矮墙冲了过来,无奈中,我只得放开这名被我卡得快昏过去的强盗,迎上去对打。 我的搏击技术够不上专业水准,只在基地里受过一年特训,能一时占上风全凭现代搏击术的精巧与对方的轻敌。眼瞅着地上那男人正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肯定对付不了两名高大的男人。我退开一步,焦急地冲小和尚喊:“你不是听得懂汉语么,快呀!” 小和尚终于看清楚了眼前形势,捡起木棍,咬牙向刚站起来的强盗头上猛击一棍。强盗一头扑倒在地,他吓得丢掉木棍,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我分心小和尚这边的战况,不提防肩膀被重重击到,疼得倒退几步摔在地上。那强盗面目狰狞着向我扑来,我抓起地上一把砂土扬向他,他大叫着捂住了眼。乘此机会我将身旁的小女孩狠狠一推,指着前方:“快逃!” 小女孩会意,急忙向空屋子逃去。远处其他强盗正在赶来,我一把拉住小和尚的手臂,另一手捞过地上的背包扛上肩:“别念了,逃命要紧!” 我拉着小和尚的手狂奔。奔跑中,他似乎想要抽回手,我把他拽得更紧。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繁文缛节!前方出现了五名强盗,我俩只得停住脚步。搞笑的是,那五个强盗有拿着锅盖的,有拿篮子的,还有人居然拿着砧板,护在胸口小心翼翼地向我们靠近。 锅盖,篮子,砧板,这是什么新式武器?他们在交谈,小和尚听了几句后告诉我:“塔们说泥的发落很厉害,让靠近泥的人豆小心。” “发落?”我看了看手里伪装成法螺形状的麻醉枪,哦,发落=法螺,是说我的麻醉枪呢。说实在的,第一次在训练场里看到这法螺,还真是囧了很长时间。基地的技术专家们将我的防身武器设计成了法螺的样子,说法螺是佛教用器,古人会认为我有神灵庇佑,不易怀疑其他。法螺口是握枪的手柄,射击扳手隐藏在法螺里面。扳手一侧还设有安全扣,只要锁死就无法射击。别看外形小巧,能一次装填十发麻醉弹,有效射程超过十米。不过,虽然很有想象力,可拿着这么个法螺做射击状,真是挺滑稽的,我每次练习都忍不住想笑。但到了如今这生死关头,它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必须赶紧给麻醉枪换上弹药。 我转身想逃,不料身后也有好几名强盗在逼近,将我们两头的路都卡住了。我拉着小和尚往墙边退,靠着墙脱下背包,一边大喊:“你们要抓就抓我,放了这位小法师!”扭头对小和尚说,“你快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小和尚又吃惊又感动,双手合十,对强盗说了一句话。强盗们轻蔑地哈哈大笑,一强盗回了一句。我一边在包里掏弹药一边问:“你说什么了?” 小和尚的汉语发音很是怪异:“窝是希望他们,现在会过,还赖得及。” 我努力理解他的汉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和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对对,揍死这个意思。” “他们同意?” 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还是用我这招吧。”我一手举起没有子弹的麻醉枪,另一只手还在背包里掏弹匣,气势汹汹地大喊:“我的法螺能发出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怕死的尽管上来试试!” 见他发愣,我催促:“还不快翻译!” 不料他一脸认真地问:“见血封喉?甚么意思?”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噎着。此时一名强盗拿着锅盖靠近,举刀砍过来。我急忙躲过,以女子防身术踢中他的裆部。那强盗痛得丢下刀,手捂裤裆。小和尚见此情形,羞涩地扭过头。我终于从背包里摸出弹匣,迅速为麻醉枪装弹,一边气急败坏地对小和尚说:“你换个时间好学不可以么?” 我举起麻醉枪对准这名拿锅盖的强盗,他急忙以锅盖护胸,脸上的表情是:“你奈何不了我”。我对他笑了笑,将麻醉枪往下移,对准他的腿。此人轰然倒下后,我又接连射倒两个。剩下的强盗惊恐不已,纷纷往后退。我护在小和尚身前,竭力端出自己最可怕的表情,将眼瞪得溜圆,向那几个惊弓之鸟一步步前行。 前方却出现了几辆竖起的平板车,剩下的强盗都躲到板车后。板车向我们推来,我对着板车后的强盗射击,却是打在了板车上。我顿时傻了眼,这些强盗的智商涨得好快。 板车越推越近,我与小和尚被逼着后退到墙角。那些强盗透过板车缝隙看过来,可我不是神枪手,没法隔这么远打到缝隙后的眼睛。他们得意的笑声传来,听得我毛骨悚然。要是被他们抓住,我会肯定会死得很难看。这是逼着我回去么? 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启动时空表,回现代去。 第6章 终于搞清楚在哪里(1) 我将塞在汉服里的防辐衣手套头罩扒出,飞速戴好,拉上拉链,手按住腕上的时空表。我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小和尚。他也正向我看来。透过茶色的目镜,我看到一片纯净的眸光,如同戈壁滩上无尽的苍穹。他虽然紧张,对我这身装束十分诧异,却仍是努力笑了一下,唇边扬起一弯清隽的弧度,暖如春风。 我的手从时空表上慢慢滑了下来。 他还这么年少,虽不知他是谁,已能窥见这少年日后的英气与风华。而况,他是为了救我才陷入困境,我怎能为了自救而毁了他的一生?一旦我按下按钮,瞬间爆发的强光辐射会刺瞎他的双眼! 走,我会害了他。不走,难道我要死在这里? 短短几秒钟,脑中却是剧烈交战了许久。我闭眼咬牙,取消了操作。如果就这样丢下他走了,我会背负一辈子的愧疚。那样煎熬的人生……不过也罢! 脱下头罩手套,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算了,你救过我,咱俩同生共死罢。” 他浑身一震,估计是被我一脸赴死的表情吓到了。隽秀的眉目愈发凝重,对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肩靠着肩,神情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板车。我的呼吸急促,握着麻醉枪的手心冒出了汗,转头看向他:“对了,我叫艾晴。” 我的名字老是被人取笑。从小就落个绰号:love。男生们总喜欢对我流里流气地喊:哦,my love!我跟父母抗议多次要求改名,都被他们否决。被喊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叫爱情也没啥不好的,可惜被叫了那么多年,我的爱情鸟,它还没来到。而现在,我特别想让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刚来到这陌生的世界才几个小时,我不希望死时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叫……”他吐出一串很长的音,我记不住,扯着嘴角看向他。他善解人意地再说一遍,“嗖”一声轻啸,一支长箭深深钉入板车,箭羽微微颤抖!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利箭从侧边连续射来,强盗们丢弃了板车,抱头鼠窜。十来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如天神般突然降临,打得盗贼们丢盔弃甲,哀嚎讨饶。我震惊地看向身旁这位有着一长串名字的小和尚,只见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眸光晶亮如星辰闪烁。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士兵们将投降的强盗绑起,跪在一处。一名身穿翻领窄袖束腰短袍的年轻男子看来是这些士兵的头领,他将剑插回身后的剑鞘,恭敬地向小和尚行礼。 我吃惊:“这支军队是你的?” 小和尚笑了笑,没有答话。他裸露的左肩露出大片麦色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年轻健康的亮泽。这种袒露一边肩头的僧服,是天竺和西域僧人的普遍穿扮,比中原僧服好看太多,尤其衬他这样欣长的身姿。 一名三十多岁的洋尼姑向小和尚跑来,一把拉住他仔细查看,神情关切又焦急。两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洋尼姑似在抱怨,小和尚则是温和地对答。这尼姑长得很美,气质高贵。她皮肤细白,高鼻深目,体态丰盈,简单的褐红袈裟也遮不住美好的身段。 小和尚指着我说了几句,尼姑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行礼,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鞋鞋泥救了窝儿子。” 我急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心里暗暗吃惊,这美女尼姑居然是他妈妈!佛门世家啊。禁不住想:看他还是少年,莫非是被母亲带进佛门?心里涌出一丝惋惜,又赶紧甩开这不该有的念头。 除了士兵们,还有几名男女侍从,出家人却只有这对母子。那些男人都是齐肩短发,头发卷曲,发色褐红。除了佩剑短刀,还配有重型武器——长矛和弓弩。看他们的神态,都以这对出家的母子为中心。这些人会是什么来头?就算见过带侍从的和尚尼姑,也没见过带一小支军队的和尚尼姑。再看他们举手投足间那股子抹不去的高贵气度,这两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几名士兵将已死的强盗丢上板车,我指着那些中了麻醉枪倒在地上的强盗,对小和尚说:“这些人没死,昏睡一天一夜后就会醒过来,所以还得绑上。” 小和尚惊异,对我讲了一通话。我现在已经能适应他的口音了,他其实汉语词汇量并不少,只是发音比较怪异。翻译成正确的汉语发音就是:“你的法螺为何那么厉害,可以制服人,却不伤人性命?” 我急忙用手指比了个“嘘”:“这可是有大神通的法器,世间只此一个,只有我才能让它通灵,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哦。” 他心悦诚服地赞叹:“法螺能通上天的妙音,你拥有如此殊胜之物,必定来历不凡。不知你是从何而来?” 我身上有伪造的汉代谱牒,如果落在汉人地方,我就能按照事先编排的说辞圆满地混过这个问题。可我莫名其妙落在沙漠里,连身处哪个朝代都不知道,这可怎么掰?我正支吾着,那些村民们赶来,对着我和小和尚感激涕零地下跪,小和尚急忙将村民们拉起。 第7章 终于搞清楚在哪里(2) 我蹲下身安慰那个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好了,不哭啊,没事了。”那年轻村妇寻来,喊着孩子的名字。小女孩看见妈妈,对我说了一句话,飞速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跑向妈妈。 小和尚笑着为我翻译:“她说,谢谢你,仙女姐姐。” 我站起身,胸口仍是砰砰直跳,心有余悸地嘘了口气:“那是因为你们来得及时,我应该谢谢你救了我才是。” 小和尚谦虚地回答:“你也救了我。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一名孤身女子会出现在沙漠里?” “你先告诉我,这是在哪儿?” 他讶然:“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已经过了杰士尔,再走半月便到文叙尔了。” 我没听懂,一脸茫然:“杰士尔?文叙尔?这都是什么地方?那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是quzi人,我们要去quzi。” 我被这些拗口的地名绕晕了,拍拍额头:“晕死,曲子又是什么地方?”这样鸡同鸭讲不知什么时候能绕清楚,我得换个方法。 由于降落在大漠里,我能联想到的地方不是西域就是蒙古。所以我再问小和尚知不知道丝绸之路,他没听懂。可当我解释丝绸茶叶从中原汉地卖到大食(今阿拉伯诸国),波斯(今伊朗),大秦(今罗马)时,他就开始点头了。他说曲子就在这条路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之后我拼命回忆跟丝绸之路有关的地名,焉耆,鄯善,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区),楼兰,和阗(今新疆和田),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地区),乌孙(今新疆伊犁地区),敦煌……有些他想一想,回应我一个类似的发音,有些却很茫然。当说到龟兹,我突然停住了。曲子?龟兹(qiu ci,音丘慈,今新疆库车)。这两个发音很像,他该不会是来自丝绸之路上文化最发达最举足轻重的国家——龟兹吧? 我看着他,再念一遍龟兹,他想一想,点点头,指指自己。天啊,我终于搞明白我在哪里了。他说的曲子就是龟兹,杰士尔应该是伽师,文述尔应该是温宿,都是西域的地名。我原来到了西域!!! 我赶紧问他知不知道中原汉人的王朝是谁当家作主,他发出一个类似于qin/qing的音。我头大如斗:“秦?还是清?” 他再说一遍,可说出来的汉语还是前后鼻音不分。天啊,这俩朝代相差可太远了。 有位老妇人在分食物,她递给我一碗面饼,做手势让我吃。我接过,刚说了个谢字,突然想到了鉴定办法。我将碗里的饼拿掉,仔细翻看陶碗。这是泥条盘筑法做的陶器,制作工艺和技法比较原始。我又跑向最近的村舍审视房屋构造,都是木骨泥墙的结构。村舍门口放了个取水的大陶壶,我拿起上下查看。这是个单耳网纹陶壶,制作粗糙。走入房里,只有少量简单的家具,榻上铺着裁绒菱形文饰毯,非常简单的纺织工艺。 觉察到身后有人,我急忙转身。是那个小和尚,正用清澈无尘的眼波探究地看着我。我拍掌下结论:“我明白了,是秦,不是清。” 小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兴奋地看着他高鼻深目的俊颜,与汉人扁平的脸型完全不同。这群龟兹人应该就是史书中记载的吐火罗人:长颅、高鼻、深目、薄唇,而且是白皮肤,是原始印欧人种。不过小和尚可能是混血,他妈妈是白皮肤,他反而是蜜色肌肤。 兴奋之后我马上沮丧起来。秦代的西域记载寥寥,只有《汉书》中有“西域传”。汉人记忆中的西域历史从汉武帝开始:张骞通西域,和亲乌孙,驻军屯田,跟匈奴你争我夺了几百年。不过知道了我所到的时代是秦,还是很期待。 “我知道要去哪儿了。我要去咸阳,你知道这地方么?”我得赶紧去咸阳,说不定能碰上秦末那场大动乱,见识一下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 小和尚点头:“但是很远,你一个人?” 我很诚恳地表达了一个人流落他乡渴望回归的迫切心情,果真打动了小和尚。他让我先跟着他们去龟兹,到了龟兹就可以找到去中原的商队。但小和尚仍十分担心,他说从龟兹出发得走一年才能到咸阳。并且路途中战乱纷飞,很是凶险。 嗯?已经开打啦?那我就更不能耽搁了。我开心地连声说没关系,他浅灰眼眸中满是诧异。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掰一个女生为啥对战争感兴趣,只能呵呵笑。 他看着我,清晰地说了一串发音,我愣了一下,他又慢慢说了一遍,神情认真:“这是我的名字。” 我抬眼看向他,那双清灵似剔透水晶的眸子里含着微笑,正凝神注视着我。刚刚与他一起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此刻他温暖的笑容让我的心瞬时崩破了一个小口。 我根据他的发音,找出对应的汉字:“丘-莫-若-吉-波,真够难念的。” “是梵文名,对汉人来说是难记一些。” 他很善解人意地又连说了三遍。我拼命地背: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丘莫若吉波…… 他嘴角扬了又扬,终于失声而笑。笑声清朗明快,如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泉。想起我一直笑他汉语不准,这下可被他笑回来了,脸倏地有些热。 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就因为这个拗口的梵文名,使得我跟这位天才少年相处许多日子,竟不知道他是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第8章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1) 小和尚向我介绍美女尼姑:“我母亲,吉波。” 吉波?不知道是名字还是对她的尊称。我试探性地叫她一声吉波,她有礼貌地点点头。 吉波让随行的侍女拿来一套服装,我走入一间无人的房间换上。左肩窄袖右肩裸露,紧裹的胸衣露出肚脐,半透明的飘逸长纱垂到膝盖,前开襟,隐隐露出性感的胸衣。下面是灯笼裤,及膝的高统靴。哇,超显身材的露脐装,真够时髦的。汉代女子谁敢这么穿?披上长长的淡蓝色披肩,我总觉得这造型似曾相识。走到庭院的水缸边,我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才惊觉:好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啊。 记得在基地时,我被造型师摆弄了一上午。无所事事地打了很长时间盹,睁开眼在镜中看到的就是这个形象:长发束顶,额垂珠串,衣裙飘曳若仙。那一瞬间我被镜中的自己惊呆了。我的五官并不出众,只算得上清秀而已。想不到天天t恤牛仔素面朝天的我被造型师一捣鼓,竟显出这么美的一面。不是妖娆,也不单单是漂亮。是仙气,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飞天。 我不确定地问造型师,他是打算让我穿成这样去古代么?这位略有点娘炮的造型师得意洋洋,他觉得我的脸型极像壁画里的飞天,才有了这灵感。可惜他一厢情愿的灵感被基地里呆板的科学家们毙掉了。我是去干活的,得尽量不引人注目。那些美美的衣服和首饰就此与我拜拜,我穿着最普通的粗麻衣服,素面朝天来到古代。没想到,居然在西域又换上了被造型师誉为最理想的妆容。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得意地翘起兰花指。 我看着水中飘飘若仙的倒影,满意地对着自己笑了笑,好玩地做出飞天舞的姿势。身后传来板凳被碰倒的声音,我连忙回头,是丘莫若吉波。他正呆呆看着我,像半截木头般戳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大白天撞见了鬼。 我顽皮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哎,怎么啦?这不是你们这边的服饰么?难道我穿得不对?” 他回过神来,一脸震惊:“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那么像——” 话音未落,有侍从跑入,对丘莫若吉波说了一句话。他面色大变,急匆匆往外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提起裙裾也跟着往外跑。 气喘吁吁地来到村口空地。先前强盗们在这里羁押所有村人,如今则是丘莫若吉波的士兵们执刀剑围成一圈。圈内是被俘的强盗,圈外则是满脸愤怒的村人们。强盗们面露恐惧,不停磕头求饶。丘莫若吉波在与那个士兵头领争论着什么。士兵头领虽然态度恭敬,却是不住摇头。 我挤到丘莫若吉波身边问:“这是要杀了他们?” “卫队长说,这些强盗穷凶极恶,应该杀了。” 我吃惊:“这怎么可以?” 他满脸不忍:“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他们已悔过求饶。不如让他们立誓再也不做恶事,放了便是。” 我急忙拦住他:“那也不行,不能放!否则等我们走了,他们卷土重来,村民们岂不是又要遭殃?” “不放的话,难道真要杀了他们?” “当然也不能杀。应该押送到官府,以律法判决!”看他呆住,我解释道,“做了坏事就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可这惩罚应该由国家律法执行。只有这样,才能对所有人起到警示作用!” 看来这话让他触动颇深,他沉思片刻,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跟卫队长继续交流。可是,那冥顽不灵的卫队长仍不停摇头。 丘莫若吉波扭头对我抱歉地说:“卫队长说不行。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宿国,可我们不能——”他意识到什么,又急忙改口,“俘虏的强盗比我们人数还要多。这些人非但要消耗食水,更会威胁到我们自身的安全。” 我还想争辩,那卫队长瞪了我一眼,不愉快地打断我,叽叽咕咕对丘莫若吉波说了一通。丘莫若吉波似乎很头疼,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下结论:今日天色已晚,先在这村子歇上一夜,明早再议。 第9章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2) 天入黑后村民们盛情款待我们,将村中最好的酒肉都端了出来。丘莫若吉波和他母亲要遵守过午不食的戒律,这些好酒好肉都被士兵们不客气地享用了。吃饱喝足,村口空地燃起了篝火,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我不会唱,只能拍手打节奏。一名年轻女子过来拉我一起跳舞,我虽听不懂,不过这点子简单的舞步还难不倒我。我大方站起,融入那些跳舞的女孩中。 这样蹦蹦跳跳活动一番倒也畅快,身上很快起了暖意。丘莫若吉波静静站在篝火圈外的胡杨树下,时不时看向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有几分思量几分探究。吉波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丘莫若吉波行礼离去。看着他欣长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松了口气。这少年的目光太犀利了,他该不会看出我的端倪吧? 夜晚躺在农舍里单薄的地毯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样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沟通不畅又不知身处何方。屋外沙漠特有的强风呜咽而过,在静谧的寂寂深夜中如泣如诉。我没那么坚强,一闭眼便思乡情绪溢出,流连于枕畔。爸妈,你们还好么?对不起,我必须保密,没告诉你们实情。但愿,我能顺利完成任务,平安回去…… 在屋外呼啸的风声中,挡不住一天的疲劳困顿,裹紧身上的毯子,我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睡过头了!匆匆梳洗好,推门走出,却奇怪地发现周围没有人。我到处查看,顺着人声来到关押强盗的牛棚处,原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丘莫若吉波与那名叫昆沙的卫队长站在牛圈外,身后挤了一群村人。 我费力挤进人群,走到丘莫若吉波身边。只见他眼露悲哀,身子战栗。顺着他的眼光看向牛圈,我吓得掩住口。牛圈里散发出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被捆绑住的强盗们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身上满是伤痕,已死去多时。 丘莫若吉波颤抖着声音向我解释:“村民们气愤不过,趁夜报仇,杀了那些人。” 我惊叫:“这是滥用私刑!” 他悲愤地看向身后围着的村民们:“冤冤相报,以命夺命,罪孽深重啊!” 可我却看到那些村人们都是兴奋的神情,指指点点着强盗们的尸首。那名死了丈夫的村妇报了仇,一脸畅快。卫队长昆沙则是一副终于摆脱掉累赘的轻松表情。看着姿态各异的众生像,我第一次惊觉,原来我所到的古代,没有法制的丛林社会,靠着强权就可以草菅人命。在这样的时代生存下去,恐怕远比我想象的艰难许多。 身边的丘莫若吉波昂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满面困惑,不知在想什么。 牛圈角落里突然动了动,却是四名强盗悠悠醒来,见到身旁的尸首,吓得磕头求饶。村民们看到这四名强盗居然无恙,都以为见了鬼,害怕地往后退。我反应过来:是我的麻醉枪!这四人中了麻醉枪后一直昏迷不醒,又倒在角落里,来报复的村人们以为他们死了,黑暗中让他们侥幸逃过一劫。 几个村民拿起砍刀棍棒想要冲进牛棚,我急忙拦住他们:“不可以胡乱杀人!这种行径跟那些恶人有什么两样?” 村民们听不懂我说什么,仍是大声嚷嚷着要杀这四名强盗。我急了,张开双臂拦在牛棚前。这群目光短浅的小民!昨天没一个人上前帮忙,自顾自逃命要紧。等这些强盗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们倒一反怯懦,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丘莫若吉波以梵语劝解,村民们仍是不肯罢休。我也火了,坚持必须将这四人绳之以法。丘莫若吉波有些为难,思忖片刻后对我点了点头。他冲村民们高声说了一句,村民们终于不甘心地退开。卫队长昆沙听了丘莫若吉波的话后脸色很不好看,仍想争辩。最后是美女尼姑吉波出面,她一言九鼎,昆沙也不再吭声了。 丘莫若吉波的那句话是:“我们带这四名强盗走。” 离开村子时,这支队伍里不仅多了一名汉人,还多了四名强盗。他们的手被绑成一线,踉踉跄跄跟在驼队的最后面。美女尼姑对卫队长点头示意,昆沙挥鞭,驼队和马队开始行进,身后是挥手送行的村人们。 第10章 理想与平行线 (1) 驼铃悠悠,缓步前行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我裹着头巾回头看,四指比拟出相机镜框,拉动着取景。指框中出现一幅绝美的画面:斜照的阳光,金色沙涛上一行行骆驼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边。风扫过,如同掀起细碎的波浪,一点点模糊这些脚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恒的画面,收藏进我心中的相册。 “你在做什么?” 回头看到一双晶亮的眼正打量着我,我急忙收回手:“呵呵,没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没带相机而遗憾。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在大漠里走了八天。 这几天日日相处,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沟通更顺畅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讲一遍,当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说到同一词汇他就不会再问。他喜欢问我中原的人文风俗地理历史,我就回忆看过的史书掰给他听。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聪明,记忆力极佳,对语言有着超强的天赋。 我问他为何带着军队出游,其实是想从旁打听一下他们的身份。他说自从九岁离开龟兹,在各国游历了六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之间,都是几百上千里无水无草的荒漠,而且这些地方都是无人管辖的“三不管”地区,经常会遭遇盗贼。他们携带有不少珍贵的经卷佛像和舍利,为防被抢,故而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游也常常经历盗贼,不由重重点头同意武装保护的重要性。这一小队士兵是他们六年前从龟兹带出来的,而且是正规军。嗯,能够让国家机器当保镖,这两人肯定跟王室有关。可他的口风却紧得很,从来不提及自己僧人以外的身份。 我看着连绵不绝的沙丘,半月形的小山如同海中的波浪,感慨道:“你看这些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样。” 我勒住缰绳,从骆驼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动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头对着骑在骆驼上的他笑:“不过呢,就算脚印迟早会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实自己的每一步,笑着走到终点。” 拉上缰绳,我牵着骆驼在沙上踏行,在这千年的大漠里留下一串属于我的足印。他眉间逐渐绽放笑意,也下了骆驼,学我的样子前行。一旁侍从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牵着两匹骆驼走开。 走了一段路,我们回头看,两行脚印并排,两行平行线延伸。我对着他说:“来,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朝前走。我踏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转回身。我差点撞上他,赶紧稳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们本来是平行的两行脚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机缘,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着两行脚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过八天前我还在千年外的另一个时空,不由摇头叹息:“所以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觉得,能与你结识,是佛祖之意。” 转身对视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过的眼神最纯净的人。 我正凝视着他干干净净的眼,却听到他无奈的叹息声,有些犹豫着说出:“不过,艾晴,你别再有那些奇怪的举动了。”他朝身后那些侍从和士兵们努努嘴,“他们现在都不敢在你面前拿出任何东西。” 我囧,顿时满额头的黑线。 此事缘起于我跟着他们走的第二天。之前我都是跟士兵们一道吃饭,丘莫若吉波征得母亲同意,让我每天午饭都去吉波的营帐里吃。吉波的营帐最为华美,一应用具都很齐备,还有两名专门服侍她的侍女。 由于母子俩不吃晚饭,所以午饭就很隆重。馕,煮熟的蔬菜,肉干,葡萄,切好的甜瓜,一样样精致地摆在面前的小毡毯上。 有肉干? 是的,他们吃肉。他们信奉小乘佛教,只要是三净肉就可以吃。佛教传到中原后戒律更严格,大乘佛教严禁杀生,连肉也戒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就曾讲到吃肉这个问题。他行到西域时,很不习惯西域僧人吃肉。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每天这么辛苦赶路,不吃肉体力还真跟不上。 (注解: 关于僧人吃肉问题,小乘佛教僧人,只要符合三净肉的要求,是可以吃肉的。至今在小乘佛教流行的东南亚地区,小乘僧人仍然吃肉。佛教刚传入中原时,也没有戒吃肉,据说戒肉是始于南朝狂热的佛教皇帝梁武帝。) 不过这对母子的吃穿用度还真是让我咋舌。在我印象中,僧人都挺清贫。这对母子虽不奢华,但绝对考究。而且吃饭的姿势优雅,饭前饭后都要漱口洗手。我跟着他们吃饭得像林黛玉初进贾府那样察言观色,免得做错什么惹人笑话。 尽管我小心翼翼地模仿他们,可当吉波漫不经心地吩咐侍女将一个破口的碗丢掉时,我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我讪笑着对吉波说:“丢了多可惜啊,送给我好不好?” 母子俩同时奇怪地看向我:“你要这破碗有何用?” 我从侍女手中接过碗仔细审视。这工艺在西域已算是相当高超,只破了一个小口而已,丝毫不减损其价值。我欣喜若狂:“嘿嘿,有用,当然有用。” 自那以后,我不放过一切机会收集古董。跟我同睡一个帐篷的侍女要把断了齿的木梳丢掉,被我视若珍宝讨要了来。有人将破了的衣服丢弃,也被我捡了回来。凡是他们不要的东西,统统都到了我的背包里。我还曾乘夜去厨子的营帐里偷过调料,正当我举着伪装成油灯模样的手电筒,将西域的各种调料倒入一格格塑料盒里时,被抓了个正着。 被厨子扭送到丘莫若吉波面前,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偷调料,我只好告诉他,我饿了。 “可你每样只拿这么一点,根本不够吃啊。” 我讪笑:“这些都很有研究价值。” 毫无疑问,他无法理解我的说辞。我除了嘿嘿干笑外,只得把头尽量往地下埋。没过多久,我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怪物,走哪儿都有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我才不管这些呢,被笑话几句又怎样?我的背包里装满了两千年前的文物,这才是头等大事! 如今听了丘莫若吉波的话我才明白,难怪这几天我走到任何人身边,他们都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抱住,生怕被我抢了去。 我叹气:“我又没想过要顺他们的东西——” 第11章 理想与平行线 (2) 我的眼睛突然直了,他怀里那是什么东西?他顺着我的眼光,将怀中的东西拿出,是一卷丝绸做成的经卷。 我大叫:“啊啊,这是梵文佛经啊。写在丝绸上,又是早期佛教经文,一定非常有研究价值。” 丘莫若吉波退后一步,警觉地将佛经藏到身后:“这个不能给你。” 我讪讪:“那,你什么时候不要了,再给我好了。” 天知道我有多心痒痒啊。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想法弄个来。不过被小和尚提醒过后,我开始注意收敛自己的行为,不再四处盯着人家的东西看,免得还没到咸阳就被当成小偷加神经病处理了。 晚上我照例坐在篝火边做考察笔记。头顶,漫天星空璀璨,在幽蓝天幕中点点闪烁。今晚的风转了脾气,从身边微微掠过,撩起柴火的噼啪声。闭眼深吸一口沙漠里的干燥空气,心境也如这夜色一般平和安宁。 看着漫天星斗下的孤旷大漠,我迷醉在这辽远的过去。我在基地所处的戈壁滩上也曾仰望过这片纯净无垢的夜空,那时的我,也曾想到古人是否如我一样注视过同一片天空。而我现在看到的星夜,会是千年后我仰头看过的那片纯净夜空么?这个问题,让我陷入迷思。是平行空间里的两个我,在同时仰望浩瀚的苍穹吗?我,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每晚都看你在写,到底写什么?”略带生硬的汉语,正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犹如头顶的繁星,僧袍被微风卷起,翻卷又滑落。这八天里,我跟他朝夕相处,他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发音也更准确了。 “哦,没什么,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挡,想起他又看不懂简体和英文缩略字符,没必要挡。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出一段距离,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火上取暖。我扭头看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这么年少,为什么出家呢?” 这样直接问似乎有些冒犯,却看到他浅灰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盯着火堆:“这正是我最近一年里在思考的问题。” “那你想明白了么?” 他有些苦闷,用梵语抒发了一大通,扭头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带着歉意地说:“我现在的汉文水平,很难说清楚。” 看得出他正纠结于某种困惑。对于佛学我不敢做任何评论,可是又希望自己能开导他。抬头望向铺满钻石的夜幕,将千年后的思想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我来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至高分成五种。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满足后,人便会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当这种需求也得到相对满足后,人便有了感情需求:亲情、爱情、友情。然后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对自己的尊重。” 我回想着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理论,转头凝视他闪烁的星眸,放缓语速:“但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个人觉得最快乐的时刻,是实现理想,发挥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与自己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这才是生命的价值。” 星眸微撑,投来一道震动的光芒,咀嚼出两个分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点头,重复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毕生想要追求,可以让你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他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么?” “当然有!”我嗯哼一声,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他果然好奇,眼中的探询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一跃而起,指着天际的苍穹大声豪言:“我希望亲历历史,还原真相,写出一部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可以流传后世的史书!” 响亮地说出自己从不敢宣诸于口的愿望。在21世纪,我要是这么说,肯定会有人笑破肚皮。可面对这个温润的少年僧人,我却没有顾虑。见他默默地望着我,讪讪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身,对着我肯定地点头。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动的潮水涌过心尖,我居然会为受到一个少年的肯定而欣喜。心情变得舒畅,张开双臂,想像自己是鹰,扇着翅膀绕篝火飞奔一圈。转回到他面前,开心大笑起来:“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为理想而奋斗一生,才会真正快乐,才不至于白活这一世。” “艾晴,你说的我还不是太懂。可是看到你因为有理想而快乐,让我也觉得很有意义。”他眼光熠熠,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音调抬高,仰望星空:“我也要像你一样,立下可以奋斗一生的大志。” 跳动的火光映衬在他雕塑般的侧脸上,微风拂过,扬起的点点火星飞旋。繁星点点,篝火半明,温暖笑着的少年,时间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灵画像。 我突然想起了:“我想求你件事——” 不料他也正在此时开口,说的居然跟我一模一样:“我想求你件事——” 我跟他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对方,片刻后又是异口同声:“你说。” 我们俩都怔了一会儿,还是我先说:“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教我梵语。你呢,要说什么?” 他也是忍俊不禁,眼里蕴着浓浓的笑意:“你能教我汉文么?我虽然会说,但汉文典籍读得不多。” 我大笑:“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什么?” 我囧,这可是唐诗,这会儿还没创作出来呢。我急忙转口:“当然可以。”犹豫一下,又补充,“不过我对佛经不熟,但是教汉字,讲论语诗经左传战国策啊还行。” 我是历史专业,不是研究佛学的。佛教史还能讲一点,但具体到经律论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窍里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穿过来后会跟僧人为伍,我就应该多做些佛学方面的功课。 “不用佛经,你说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来很开心,眉梢眼底尽带着暖暖的笑。 忽然想到,中原的佛经都是从梵文和西域各国文字翻译过去的。他一个龟兹僧人,用得着向我学汉语的佛经么,汉僧向他学还差不多。 那晚回到帐篷后,在枕上翻来覆去,还是有些亢奋得睡不着。每晚挥之不去的乡愁,居然今天被这样小小的鼓励打退到角落里去了。回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满心温暖。轻声对自己说: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想到司马迁的《史记》是汉代才有,我提早泄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转醒。哎哟,真是太不小心了。但愿他听过就忘,不会到处去寻这本书看。 第12章 语言天才(1) 课程从我们约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课堂就设在他的帐篷里。我晚饭后去他帐篷,看到母子俩正在做晚课。 吉波平素温和高雅,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平静。看得出她很疼爱儿子,却没有寻常母亲对儿子的亲昵举动,可能跟入了佛门有关。带着儿子念经时,她仪态严格,肃穆虔诚,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带着儿子一起喃喃。这时候的两人,像是超脱尘世一切轮回的化外之人,那一声声经文,字字敲进心坎深处。我第一次感到宗教撼人灵魂的力量,倚在帐篷口,我也听得痴了。 吉波对我们的教学活动很是支持,真是个开明的好母亲。晚课结束后,她用软糯的好听嗓音向我道谢,我赶忙回礼说其实是我赚到了,学梵语可是我的心愿。季师母是世界闻名的研究古印度文化的梵语大家。以前一直想求季师母教我,可她实在太忙,而且只带博士生,我还远不够资格。没想到在古代居然找到了机会。 吉波笑了:“学汉语可是他父亲的心愿,可惜……”她停顿下来,漂亮的大眼睛里蒙起一层浅浅的水雾。她不再多说,匆匆离开。可我却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水雾越聚越多,似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无尽哀愁。 虽觉奇怪,可我不好打探旁人的隐私,便一本正经开始上课。先是小和尚教我梵文。他虽然讲得很仔细耐心,毕竟汉语水平有限,梵文字母又难记,我急得拼命抓脑门,额上暴出了几颗小痘痘。一个小时后我趴下要求休息。我的第一节梵文课就这样痛苦不堪地结束了。 休息一番换我教他。我在暑期曾义务担任过支教的语文老师,对汉语的初级教学还是颇有心得。汉字入门对于以字母语言为母语的人来说很难,基本都是从看图说话开始。我掏出素描本和铅笔,一边画图一边讲。我的铅笔虽然伪装成了毛笔,但一写就能看出区别来。还有素描本,即便伪装成古代的大字本,但纸质、光泽度和韧度却是古代的纸张没法比的。 他对我这些新奇的写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问我这光洁的纸和硬头的笔如何制造。我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他这是一位奇人所赠,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制造。接着就摆出老师的谱,让他专心听讲,不要问东问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为了时空试验,曾练习了一年的繁体字,不过想到秦小篆就头皮发麻。小篆我只能看不会写,好在秦代已出现了隶书。他本来就有汉语底子,有些字也认得。可他还是学得很认真,两眼紧盯着素描本不时点头,挨着我的身子传来好闻的檀香味。 那晚教课结束后我有个意外之喜:在我帐篷外不远处的草丛中竟捡到了一卷丝绸经卷。经卷的前几幅画着菩萨和飞天,工笔细腻,画风凝练。尤其那飞天,画得极为秀逸灵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龟兹服饰,再看看画卷上衣袂飘飘的飞天,真有那么几分相似。心里不由臭美起来。 菩萨和飞天画像后,是天书一般的梵文。我虽看不懂这是哪篇经文,但可以带回去给季师母解读。哈,他不肯送我,我自己白得了一卷,真是老天眷顾。我喜滋滋地环顾一下,没人注意,赶紧塞进背包。这可是我来古代后收集到的最珍贵的文物。 第二天晚上继续教学。刚走进他的帐篷,看到他掀开褥子在翻找着什么。见我进来,他急忙铺平褥子,神情淡然地坐正,让我默写昨晚他教过我的梵文字母。 我狠命回想,然后自觉地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这是……” “打手心呀。”我苦哈哈地吐舌,“我们汉人的老师,要是学生学不好,就拿戒尺打手心。看看我这个学生多自觉,主动承认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他浅灰色的眼亮得能照进人心,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缩了缩脑袋:“那啥……我一点都不记得你昨天教我的梵文字母了。” 第13章 语言天才(2) 他笑了,那么纯净,眼睛清亮。“那是我教的不好,怎么能罚你?”他摊开左手,右手抓住我的手,在他掌心上打了一下。虽然不重,这一下接触却让我有点发蒙。 “应该打的是我,明天若是你还忘,便打我的手心。” 我猛的缩回手,心里流淌过一丝极细微的莫名悸动。偏偏头,集中精力看眼前的字母。 这次我学得比昨天好,他的汉语讲解更深入仔细了,终于学完全部梵文字母。每听到一个字母的发音,我就在旁边注上音标,这样回去后练习也不会忘了怎么读。 他看到音标非常好奇,我拗不过,就把音标的规律讲解给他听。他眼睛越来越亮,直呼好办法。我只好求他千万别告诉旁人,不然历史要乱套了。 “为何?是你编的?” 我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含糊地说:“汉人不喜欢女子多才,你要是告诉别人这个方法,我会被当成巫女放在火上烤。”汗颜,借用一下圣女贞德的故事。 “汉人不该如此。”他沉默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说:“佛陀说过,一切有情众生本性皆同,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女子也一样有智慧。” 我笑了,少年认真的神情让我觉得很温暖。不过,得扯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了。 “你知道就好。好了,该我教你了。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我得考考你昨天学过的字。”将素描本和铅笔放到他面前:“来,默写!错一个要打一下手心。” 他看我一眼,眼底尽是笑意。接过本子和铅笔,握笔的姿势有点生疏,却有模有样。我看着方块字从他笔下一个个出现,他居然把我昨天教的字全部默写出来了! 愣了十秒钟,我把下巴托回,给你来个高难度的,看你给不给我打手心。“来,把每个字都读一遍。” 他看看我,还是温暖地笑。三十几个象形字,他一个个念,我的下巴又一寸寸掉。虽然带着口音,却一个字都没念错!我昨天没教过他拼音吧?更让我郁闷的是:他居然用刚学的音标标注在汉字上,虽然不像拼音那么精确,发音也能八九不离十。 我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快会下岗啊? 这样边学语言边旅行,日子过得相当充实。我越来越喜欢与这个沉稳聪慧的少年共处,不但能学到很多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恶补了许多佛教常识。尽管我年龄比他大,却因为他的早熟,感觉自己像是在跟同龄人交流。 教完象形字就教转注字,再教简单的词。我经常一边教着一边暗自伤悲,同样学习语言,为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用汉语写作文了,而我的梵文程度还停留在背单词的阶段。 我惊叹:“你的iq到底有多高啊?” 他怪异地模仿我:“iq是什么?” 我拍了拍额头,翻着眼珠解释:“就是智商,嗯,我是说,你的记忆力非常强。” 他却毫不在意:“我七岁出家,每日须背诵三万字佛经,背诵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瞪大了眼:“你跟我最佩服的僧人有得一拼。他也是七岁就出家,每天要背很多佛经,记忆力超好。” 他兴致极高地追问:“听说中原佛法不兴,竟有如此厉害的僧人?你认识他?” 我语塞,他这会儿还没出世呢。讪笑一下:“我只是听说过而已,不认识。”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为何要学汉语?” “汉人有很多长处,医药,律历,技艺都比龟兹人强。家中有不少汉文典籍,我想看懂。”他顿了顿,眼里流出敬仰之情,“还有,这也是我父亲的心愿。” 我微微一愣,记得吉波也提过此事。“你父亲为什么想学汉语?” “他一心想去汉地,却因为母亲,留在了龟兹。”他晶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语气幽幽,似在叹息,“我想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为什么这些故事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想多问几句,他眼光灼灼地定在我身上:“那你呢,为何想学梵文?” “这可是西域的普通话,我学会了,就可以不用老是麻烦你给我当翻译了。”我一脸憧憬,双目放光,“这样我跟人家讨东西就方便多啦。” 他原本灿烂的笑容转瞬卡在脸上,表情怪异地瞪着我。我纳闷,这是咋的啦? 这样悠哉地走了几日,我的梵语已经能磕磕巴巴说几个常用单词了。本以为会这样风平浪静地走到龟兹,突然之间,祸从天降。 第14章 沙漠中最可怕的事!(1) 问任何一个人:行走在沙漠中,最可怕的是什么?答案不是沙尘暴,不是迷路,那些状况下你好歹还能找到办法逃生。可如果没有水,周遭又绝无可能找到水源,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我晃了晃随身携带的水壶,里面只有小半壶水,绝望地看向丘莫若吉波:“每个人就剩这点水了?” 丘莫若吉波忧心忡忡地望向背水的三匹骆驼。它们身上原本背着装满水的大水囊,这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水源,每天大家都会用随身携带的水壶去接一罐水。如今几个大水囊空瘪瘪的,水囊上都有被刀割开的破口。 一想到接下来会怎样,所有人皆是惊恐绝望。昆沙气急败坏,用梵语大声咒骂着,眼光瞥到我,立刻扒开人群走到我身边。我低垂着头任由他骂,虽然听不懂,但也能想象那些恶毒的语言。我内疚又难过,一点都不怨昆沙。我活该被骂,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将那四名强盗绳之以法,就不会带着他们一起上路。这些天来,这四个家伙一直扮纯洁的小绵羊,骗得大家的松懈。我还真以为强盗们在这个佛法氛围浓厚的团队里受到感化,改邪归正了呢。丘莫若吉波甚至想放他们离去,是我建议再观察几天。没想到,我再次坏了事。 昨晚,他们乘着看守士兵不注意,将蒙汗药丢进了士兵的水壶。看守士兵睡得死沉,他们借机以尖锐的石块磨断绳子,跑路前还将我们的大水囊都割破了。这样,我们自顾不暇,就无法再追踪他们。 为了自己逃命,竟不顾这么多人的死活。这伙该死的强盗,真该由着村民杀了他们! 丘莫若吉波将昆沙拉开,昆沙不再骂我,可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愤怒。丘莫若吉波与他母亲商议,吉波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们对众人大喊几句,大家四散走开。转瞬间我便被落在那三匹背着水囊的骆驼前,孤零零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忙乱地回自己的营帐,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我情绪低落,呆在原地垂头丧气。丘莫若吉波骑着骆驼走近,我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要不是我——” “艾晴,不是你的错。”他沉声打断我,将背包递过来,“而况,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他指着三匹骆驼中的一匹,示意我骑上去:“我们立即出发,去最近的温宿国都。” 我打起精神,手忙脚乱地爬上骆驼:“多长时间能到?” 他看向前方连绵起伏的沙丘,眼里闪过焦虑:“最快三天。” 不等我回话,他甩甩缰绳,夹紧骆驼,快速往前冲去。僧衣被风鼓起,斜斜的晨光剪出一个单薄的暗红背影。我急忙甩鞭跟了上去。 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极度干渴的滋味,连补充体力的馍和肉干都吃得极少,因为吃这些东西会更加口渴。水壶里剩余的那点水是如此珍贵,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舍得拿出来。强忍着一口喝干的欲望,只是润了润唇便将壶盖拧上。 渴得厉害时,好几次忍不住手按住了时空表。只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按下按钮,我就可以摆脱困境。可是,看着炙热阳光下嘴唇干裂的众人,我实在无法自私地离开。这灾难是我带给他们的,我一走了之,他们该怎么办?眯眼看着毒辣的太阳,脑中拼命回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沙漠的知识,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傍晚在一处干枯的季节河边宿营,昆沙发动所有士兵去找水,仍是失望而归。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只剩下疲倦沮丧与茫然困顿。母子俩不再那么考究,也与大伙儿坐在一起。为了节约体力,所有人沉默不语,只有沙风呜咽,倍觉凄凉。 一名士兵想喝水,却发现水壶已空。正在惊恐之际,丘莫若吉波将他的水壶拿去,将自己的水分给他。士兵感恩戴德,不住道谢。我看了看自己水壶里剩下的那一点点水,咬牙站起,像倒茅台酒般一小杯一小杯地分给已经没水的士兵。饶是这么节约,到第五个人时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了。 丘莫若吉波走近我:“还有两天才到温宿,你把水都分给别人,自己怎么办?”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我害你们没了水的。” 他轻轻摇头,声音干哑:“艾晴,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他虽说着让我宽心的话,脸上却写满担忧,甚至是隐隐的恐惧。我看看已经完全黑下的天色,对他点点头:“别担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第15章 沙漠中最可怕的事!(2) 他猛地看向我,晶亮的眼里分明闪着莫大的期盼。我指着那些刚刚被我分过水的士兵,对丘莫若吉波说:“你让他们跟我来。” 我在露营地不远处找了块空地,让士兵们在地上挖出四个约90厘米宽,45厘米深的坑。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反光膜,均匀剖成四片,每片比坑口略大些。然后将一个陶碗放在坑底中央,在坑上罩反光膜,四角用石块固定。最后在反光膜中间坠一块石头,让膜的底部刚好靠近底下的陶碗。我拍去手上的沙子,满意地看着自己做的集水器。 少年一直在旁仔细观摩:“这是什么?” 我庆幸地吁了口气:“反光膜,幸好带了一块。” 他小心用指尖轻触一下亮晶晶的反光膜面,又赶紧缩回手:“这东西像纸,却有亮光闪出,做什么用呢?” 我有些得意:“这是简易的沙漠集水器。夜晚温度降低,空气遇冷就有水汽凝结,这东西能将空气里的水分收集起来。” 我在基地上过野外生存技巧的课程,学习辨识哪些野生食物可以获得热量和蛋白质,哪些方法可以获得干净水源。还被特种兵拖到戈壁滩上48小时行军,负重20公斤在指定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着实苦不堪言。回来后浑身肌肉酸痛了好几天,不停抱怨基地那帮人太没人性。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落到那么惨的境地,没想到,他们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丘莫若吉波忽闪着大眼睛,歪头思索:“空气?水分?” 我支支吾吾:“嗯,现在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你还是明早来看吧。” 第二天日出前,我走到简易集水器的坑边,好奇宝宝早已蹲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想碰又不敢碰。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不禁好笑。小心取出坑中的陶碗,我惊喜地发现,碗底果然有少量的水!虽然不多,但四个陶碗的水刚够倒满我的水壶。 收拾好反光膜,折叠起来塞入背包,我欣喜万分:“这点水只够每人分一小口。不过,只要每晚都能收集到这么多水,勉强撑到温宿应该没问题的。” 我转身正准备走,发现丘莫若吉波还呆在原地,震惊地看着我:“为何你懂得隔空取水?” 我眼珠子转了转:“嗯,有个高人教的。” “可你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用具?” 我抓着头皮拼命想说辞:“你有没有去过中原?” 见他摇头,我松了一口气:“那就是了。你也知道,汉人手工艺高超,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懂这些的。” 这话看来没啥说服力,他仍是一脸质疑。他刚一张口,我就脚底抹油走为上策:“我去给他们分水哈。” 我尽量平均地给每个人的水壶中倒上一点水,所有人都在感谢我,可我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用说,是小和尚敏锐的目光。我心里哀嚎,小祖宗,你能不能别像个x光机似的非得逼出我的原形来啊。 靠着我的简易集水器,这么多人总算熬了过来。第三天中午,当暴烈的阳光下所有人都蔫蔫地晒成了烤人干时,一个士兵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叫。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前方影影绰绰似是一座土黄色城池,单调的漫漫黄沙中终于出现了一抹令人振奋的绿色。 那是能救我们性命的地方——温宿! 进城之前,昆沙要求所有士兵把军装换成普通衣物,耆婆则换装扮成一名贵妇,头脸遮上面巾。凡是能显露出僧人身份的东西全部遮掩起来,伪装成商队。这阵仗让我以为温宿国排斥僧人,可丘莫若吉波却没换装,仍穿着僧袍。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神情紧张地一再叮嘱我:取了水后马上就走,不可多耽搁。 整支队伍如临大敌般走入城门。盘查文牒时我强烈怀疑昆沙是拿了伪造的文件,因为他的手一直偷偷握着短剑。好在守城门的温宿士兵收到昆沙偷偷塞过来的银块,没仔细看文牒便大手一挥让我们进去了。 我们将城中的水井团团围住,每个人都贪婪地看着水被昆沙打起。他以勺子舀水,挨个儿灌进我们的水壶。我放下沉重的背包,猛灌几口水下肚,舒服清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浸到脚底,这世上竟有如此甘甜清冽的水。 就在大家全神贯注取水喝水时,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瘦小男子猫着腰偷偷小步跑。我低下头,吓了一大跳,刚刚放在脚边的背包不见了! 我拔腿冲向那陌生男子,一边大喝:“还我的包!” 小偷听到我的声音,抱着背包狂奔。我豁出命来紧追不舍。这背包里有太多不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决不能被人拿走! 第16章 生死论战(1) 街上满是浓郁的西域风情,要搁在平时,我肯定急着掏素描本画图了。可现在我一心追小偷,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风土人情。幸好我在基地里天天被押着训练体能,那小偷在我的紧逼下渐渐慢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我,惊讶又无奈,估计是没见过这么能跑的女人。街头广场有鼓声咚咚响起,许多人在一处擂台前围着,那小偷便往人群中钻去。 小偷挤进人群,我紧随在后。我大喊:“抓小偷啊!”可周围没人帮忙,唉,都是语言不通惹的祸。那小偷慌不择路,索性爬上擂台,我也跟着爬了上去。擂台上坐着一位神情倨傲的中年人,他身后站了几名士兵,不知在搞什么仪式。 小偷跑到擂台另一边正打算跳下去,我已追近他身后,看到手边有一杆旗帜,顺手拔出,挥动旗杆打小偷。我听到周围有人惊呼,擂台上那中年人脸色变了,站起身朝我走来。我无暇分心,只顾用旗杆狂打小偷。小偷吃疼不过,终于看清了形势,将背包丢下,跳下擂台消失在人群中。 我大步上前捡起背包,没再追赶,拿回背包最要紧。将包扛上肩正要离开,却看到那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站在我的面前。估计打断人家的某种仪式了,我点头哈腰地讪笑:“你们继续,继续哈。” 正想迈步,那中年人不依不饶地拦住我,指着我手里的旗杆说了一句。我醒悟过来,急忙将杆子还给他,讨好地笑:“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 没想到那人一脸受了侮辱的表情,指着地上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这才看到那旗杆上的旗子被我无意中踩在了脚下。我急忙拣起旗子拍灰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将拍干净的旗子递给那人,没想到他非但不肯接,还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起来。我尴尬,哪至于这么生气?“要不,洗干净了还你?” 那人沉着脸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些士兵立刻上前,拔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懵了,什么情况?我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把事情讲清楚了就行,没去拔袖袋里的麻醉枪,而是大喊:“这是干什么?” 这一瞬间的错误判断让我后悔莫及。我在喊叫的同时双手已被绑上,再难掏出麻醉枪自卫。瞬起突变,我始终没搞明白到底哪儿得罪了人。 突然听到一声喊,凭我学了才几天的梵语水平,听懂那句话是“住手”。我回头看,是丘莫若吉波,正气喘吁吁地跑来。我顿时大喜:“丘莫若吉波,你问问他们干嘛抓我?” 丘莫若吉波赶到我身边,向那中年人行礼,两人开始以梵语交谈。我看着丘莫若吉波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由着急:“到底怎样?” 他严肃得可怕,低声对我说:“你闯大祸了。这是位有名的论师,论遍西域无敌手。他在此摆下擂台,若有人能辩过他,他便割头谢罪。若辩不过他,也须将头留下。任何人拔下旗子即为接受挑战,必须跟他一起去王宫辩论,胜负由国王评判。” 这下子把我吓得不轻,结巴着:“我,我不是故意的呀!” 所谓论遍天下无敌手的那个论师对士兵说了一句,士兵挡开丘莫若吉波,扭住我的手臂往前走。我吓傻了:“喂喂,这是去哪儿?” 丘莫若吉波急忙跟在我身边一起走:“他们要将你送到国王那里,由国王裁定。”见我着慌,他温言宽慰我:“别怕,我跟你一起。” 我双手反绑,与丘莫若吉波一起被士兵簇拥着站在温宿王宫大殿上。跟中原王朝相比,这大殿绝对算不上豪华。西域因为干旱,房屋以简单的木骨泥墙为主。用土砖砌墙的房子已经属于高档建筑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庙,宫殿才能享受这个规格。我环视一下大殿,没兴趣继续研究下去,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正中宝座上的中年男人身穿金线绣成的翻领窄袖短袍,脚蹬高及膝盖的羊皮靴子,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这就是绿洲小国温宿的国王,他正与那牛鼻子论师还有丘莫若吉波讨论着什么。我不安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只见丘莫若吉波脸色越来越焦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丘莫若吉波还想再说什么,国王嗯哼一下算是总结陈词,对着我以不熟练的汉语说:“既然规矩已经定下,你必须应战。” 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那拗口的汉语。我大叫:“陛下,我不会说梵语,怎么跟他辩论?” 这国王自顾自下结论:“你不应战,那就视为失败,按规矩须得割头谢罪!” 什么狗屁规矩,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辩论是早期各教派争取民众支持的主要方式。在印度,辩经结果非常惨烈,失败者往往销声匿迹。有人会被粪污浇身,有的会被割掉舌头或剜去眼睛,有人甚至不惜自杀。轻一点的,也必须改换门庭,拜胜者为师。而胜利者则会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结果自然是信徒云集,得到国王的尊崇和大量布施,成为一代宗师。玄奘在西域和印度就赢过好几场辩论,声名大振。可我不是佛徒,只是误打误撞摘了那面旗子,凭什么要我遵守这规矩? 我愤愤地喊:“陛下,那能不能让他用汉语跟我辩论啊?” 国王不听我辩解,对士兵们使个眼神,立即有人上前扭住我的胳膊往殿外推。丘莫若吉波焦急地为我求情,却是没用。我扭头,以眼神拼命暗示丘莫若吉波。如今,只有他能救我了! 可他却没领悟我的意思。鉴于这国王也会汉语,我只好用话来暗示:“丘莫若吉波,我的法螺还在身上……” 第17章 生死论战(2) 他显然没听懂我话里有话,咬了咬牙,猛地朝前大跨一步,躬身向国王行礼,情急之下说的竟是汉语:“陛下,请由我来替这位姑娘应战。” 我愣住。本来只想让他设法将我身上的麻醉枪弄出来,我可没让他替我应战。温宿国王冲他笑了笑,也用汉语回答:“小法师,你可得想好了。若是你败了,非但救不了这位姑娘,连你也一样得割头谢罪。” 殿上有不少人倒吸一口气,牛鼻子论师非但不肯出面说句话,反而更显倨傲地看着丘莫若吉波。我看到丘莫若吉波的手在微微颤抖,深呼吸几次平复紧张的心情,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我已被推到了大殿外的台阶前,我扭头高声大叫:“丘莫若吉波,别这样!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赢得了他?你只要把我的法——” “同生共死。你说过的。”他打断我,目光澄澈,摄人的熠熠眼眸如同夜空最亮的星辉。那一瞬间,我心上本已破了一道小口的地方又裂开了更大一道缝。心跳声咕咚咕咚震着我的耳膜,满世界只余下他晶亮的眼睛。泪水不争气地蒙上双眼,鼻子酸楚难耐。无法以手抹泪,只得任由它顺着脸颊滑落。 可当感动的潮流退去少许,回归理智的我凝视他稚气未脱的脸,瞬间又坠入绝望的谷底。 大殿外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前方端坐着温宿国王。丘莫若吉波与那牛鼻子论师分左右席地对坐,论师正拿鼻孔瞧着眼前个子虽高却身形单薄的少年。左边的高台上放着大箱小箱的东西,毫无疑问是给胜方的奖品。右边的高台则是断头台,我被五花大绑站在此处。一会儿要是丘莫若吉波失败了,这里也将是他的归宿。 一念及此,我身上阵阵发冷。我企图做最后一次努力,看向站在我左右的士兵,苦苦哀求:“这绳子绑得太紧了,能不能稍微松一松?” 第一万次,没人睬我。站在左手边的士兵终于忍不住了,喝令道:“你,闹的不许!” 别扭至极的汉语,却让我万分惊喜:“你会说汉语!” 丘莫若吉波深呼吸几次,转头望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既感动又难过。从他颤抖的手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可就算到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不忘以温润的目光安慰我。 随着温宿国王一声令下,丘莫若吉波和论师相互行礼,侍从同时发给两人一块小木片,两人随即陷入沉思。我焦急地看着,全然忘了此刻正站在断头台上命悬一线。 一柱香燃尽,鼓敲响了。论师倨傲地站起,俯视丘莫若吉波,发起进攻。他鼓掌助威,舞动念珠,来回踱步,一脸奚落状。对面的少年毫不畏惧,沉着应答。一开始两人语速都相当快,你讲一句对方马上接一句。下面的人都支着耳朵屏声静气,时不时露出“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和“嗯?”不知所云的表情。 我用肩头拱了拱左手边那名会讲汉语的士兵,讨好地笑:“大哥,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他们辩的是什么。” 那士兵也在专注地看着,他想了想,用生硬的汉语说:“有,没有。” 我茫然:“什么有没有?” 士兵不高兴地瞥我一眼:“论师‘有’,小法师‘没有’。” 我先是茫然,继而恍然:“你是说辩论的是‘有’和‘没有’,不是,是‘有’和‘无’,是吧?” 士兵点头:“对对,就是‘有’和‘无’。” 论师论的是‘有’,丘莫若吉波论的是‘无’。这可是个很大的哲学命题,数千年来都是哲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 此刻周围人的表情随着辩论进程发生变化,我再用肩头拱那士兵:“又说什么了?” 他搔了搔头,费力地解释:“小法师说,他不说有还是没有,而是先说有个“假的有”。有了‘假的有’,就没有“没有”了。” 我瞠目:“大哥,我被你绕晕了,什么有的没的,太抽象了吧。”那士兵恼火地瞪我一眼,我立刻服软:“不是,大哥,你说得很清楚,继续,请继续。” 此时丘莫若吉波沉着地反问了一句,论师愣了一下,沉思许久方简短地回答一个音节。士兵边看边为我翻译:“小法师问,水里的月亮是有还是没有。” 我大喜:“水中月是幻像,那论师不能妄言,一定得回答无。” 士兵点头:“小法师说,既然所有的都是水里的月亮,都是......”他想了想,方才想出对应的汉语,“嗯,假的。那个“假的有”就不是没有,也不是有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没理解兵大哥的翻译。不过也实在难为他了,这么复杂拗口又抽象的辩论,他好歹还能说出点大概。我对士兵讪笑拍马:“大哥,你的汉语说得真好。”他不禁有些得意,又急忙绷住脸皮做严肃状。 此刻场上的情况发生了大逆转。只见丘莫若吉波越斗越勇,身体越来越向前倾,声音越来越响亮。而论师面色越来越蔫,身形越来越瘪,声音越来越轻。周围人都在交头接耳,对丘莫若吉波翘起大拇指。论师不甘心,思索片刻问了一句,少年沉着地应对了一句,全场观众皆是点头赞许。 兵大哥翻译上了瘾,不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论师问,所有都是没有的,那有什么是永远有的?” 我愣了一下:“小法师怎么说?” 他想了半天,翻着眼皮说了一句梵语:“nirvana。” 我傻眼:“nirvana是啥东东?”情急之下,我把现代词汇都搬出来了。 士兵估计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恼火地教训我:“笨,连nirvana都不知道。nirvana就是nirvana。” (注解:“nirvana既梵语灭度、圆寂、涅槃之意。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 我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不敢再吭声,关切地看向辩论场。那论师长久沉默着,脸色发青,眼神迷离,额头渗出涔涔汗珠。他颓然扑倒在地,向丘莫若吉波做投降状。国王站起,激动地宣布辩论结果。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我看着众人的表情,是小法师得胜! 第18章 逃离温宿(1) 我激动得无以复加,蹦跳了几圈才意识到自己还被绑着,急忙对那士兵背过身子:“大哥,麻烦了。” 兵大哥笑着为我松绑,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话。绳子还未全解开,我已按耐不住,冲下断头台向那勇敢智慧的少年奔去,一边跑一边甩脱身上的绳子。奔到他面前,他正笑着迎向我,突然被我一把抱住。死里逃生的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瘦削的肩头放声大哭。 短短一小时内经历的大悲与大喜,此刻全化作泪水,痛快地奔流而出。他身体僵硬,傻傻地任由我抱着,只是一遍遍机械地重复:“别哭,别哭。” 待我情绪平定一些,放开时发现他脸上麦色肌肤红得像苹果,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清纯可爱的模样惹人怜爱。哎哟,我干了什么?猛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吓得他赶紧问我:“艾晴,你怎么了?” 盯着他羞赧的俊脸,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太激动了......”怎么可以让他知道,我在后悔自己的孟浪。就算他年纪还小,我也不该用现代的方式跟他这么亲近,他毕竟有个不可更改的特殊身份。 一阵鼓声传来,倒是解了我与他的尴尬境地。看向前方,我与他的脸色同时变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论师被押上了断头台,士兵让他跪在铡刀下将头伸出,论师吓得浑身发抖。丘莫若吉波疾步走到国王面前,恳请国王放了论师。两人言语几句,国王脸上显出佩服的神色,对丘莫若吉波翘起大拇指。挥了挥手,让士兵将论师带到面前来。 我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努力辨别,听到几个我学过的单词,“师父”“弟子”什么的。看样子国王要牛鼻子大叔拜小和尚为师。大叔死灰着脸,跪倒在地,向丘莫若吉波叩头。少年上前扶起大叔,说到了“离开”,看来是让他走人。大叔不置信地看向少年,得到的是肯定的点头。大叔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谢。 我嗤鼻。就这么让大叔走人,肚量也太大了吧。换成是我,好歹让大叔端茶送水折磨他几天再说。 国王一拍掌,侍从们将左边高台上一箱箱的珍宝财物奉上。丘莫若吉波推辞,国王却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宫门走去。我急忙跟上,经过面如死灰的论师,心情大好的我做了个鬼脸以示愤怒,大叔羞愧地扭过头去。 宫门外,一头装饰着华美宝座的大象早已等候在外。国王要搀扶丘莫若吉波上大象,他委婉谢绝,国王却定是坚持。将小和尚强行架上大象后,国王亲自牵起大象,开始游街。所过之处满是欢呼的人群,向小和尚抛洒鲜花,比21世纪的偶像明星还要受追捧。这样巡游了一个下午,将城内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 奇怪的是,象背上的少年本该风光无限,可他却是坐得扭捏不安神色惴惴。这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我正随游街的队伍走着,突然被一只男人的大手从背后捂住嘴。猝不及防下,我被拖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 我可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主儿。那人刚松开我,我立刻趁他不备,使出柔道招数将他摔倒。膝盖抵在他胸口,另一手已扣上了麻醉枪。那人恼怒地瞪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昆沙。 我急忙放开他,将麻醉枪收进袖袋:“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坏人呢。” 昆沙怒气冲冲地站起,吉波从他身后转出来,我惊喜道:“我正打算去找你们呢。” 吉波却是一脸严肃,声音里满是担忧:“艾晴姑娘,我需要你的帮助。” 看她秀美的脸紧紧绷着,眼里写满紧张,我不由也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傍晚时分,夕阳余辉将王宫大殿渲染出一圈美丽的金边。大殿前,国王搀扶着丘莫若吉波下了大象。牛鼻子论师居然还没走,正蹲在墙角。看见丘莫若吉波,大叔上前对他恭敬地行礼,从怀中取出一卷经文郑重交给他。丘莫若吉波打开经卷,只看了一眼便面露喜色,向大叔行礼答谢。大叔心悦诚服地说了几句,行礼离开。 看着大叔灰头土脸地离去,我心里好笑,估计他这辈子再也不敢出来行走江湖了。 我从人群中挤出,想要凑近丘莫若吉波,不料却被士兵拦住。我比手画脚指着少年僧人:“我跟他是一起的。” 可惜士兵听不懂我那蹩脚的梵语,仍是企图将我挡出,我急忙冲丘莫若吉波挥手:“丘莫若吉波!是我!” 他回头见是我,上前对士兵说了一句,那士兵不再拦着我。我走近,指着他手中的经卷问:“牛鼻子大叔送了什么宝贝给你?” 他将经卷郑重放入袖袋,脸上却是轻描淡写:“没什么。” 他对国王行礼,说了一通想要离去的话,国王却不肯放他走。一群侍从侍女上前,不由分说簇拥着我们进宫。我哭笑不得,这态度转得也太快了,给点时间适应一下好不好。扭头看向丘莫若吉波,他脸上隐隐有担忧之色。他与我对视一眼,似有话要对我说。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我住进一座三开间的宅子,国王给我配了四名侍女。打量房中的家具:矮床,矮柜,地毯,几案。这个时代,垂足高坐的桌椅板凳并不多见。人们习惯席地而坐,或跪坐在榻上,用矮几放置东西,所以家具低矮。这些风俗传入日韩,一直延续到现代。 我看着房中的陈设惊叹:“不住寺庙住王宫,这招待规格真够高的。” 看到柜子上的一只玉杯,眼睛瞬间发亮了。我小心捧起玉杯端详,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造型古朴洗练,很有西域特色。我心痒难耐,正想着该怎么顺走,回头看到身旁的侍女正奇怪地看着我,顿觉不好意思,对侍女讪笑一下,恋恋不舍地将玉杯放了回去。 那侍女恭敬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应该是问我有什么需要。我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我要洗澡。 小说里常出现的温泉啊,花瓣啊,超大浴桶啊,在这里通通没有。条件确实简陋,胰子擦在身上的味道也没肥皂好。不过我先天乐观,能在黄沙里浸淫十来天后洗个澡,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19章 逃离温宿(2) 洗去十多天的泥垢,舒服地伸个懒腰,看看窗外,还没到行动时间。我将手掌合在脸颊边做手势,用蹩脚的梵语对环伺的侍女们说:“睡觉,你们,出去。” 我在床上假意睡了一会儿,等周围悄无声息后一跃而起,猫腰走到门边谨慎地朝外看。确定没人盯梢,我偷偷溜了出去。 我弓身贴墙,蹑手蹑脚走着,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刚转过墙角,我还在往后张望,不提防撞上了一个人。那人与我同时发出“唉哟”一声,又急忙住口。我们看向对方,异口同声叫出对方名字,然后又一起噤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们蹲在墙角压低声音说话,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打算去对方房间。丘莫若吉波焦急地说:“我们须得赶紧离开这里!” 我点头,简短地告诉他,下午游街时我已见到了吉波:“你母亲要我今晚把你带出王宫。” 那时吉波严肃地告诉我,他们本打算绕开温宿国都,却因为缺水不得已而入城。如今这场辩论已引起温宿国王的注意,他只怕不会轻易放丘莫若吉波走。可是,丘莫若吉波待在这里会有性命之忧! 我吓了一跳:“这么严重?你们跟温宿有深仇大恨么?” 吉波却是吞吞吐吐回避了这个问题,说当下最要紧的是将丘莫若吉波安全带出来,可他们人手不够,无法硬闯王宫。于是,这桩任务便落到了我头上。 我凑近丘莫若吉波的耳朵,打算将计划告诉他,他却别扭地躲开。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放不开。我再凑近,声音极低:“今晚亥时二刻,我会带着你从王宫南墙——” 远处有几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四下里无处可避。我急忙住口,拉着他一同站了起来。我装作在欣赏王宫夜景,嘴里扯着:“景色真是不错啊,你看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多有诗意的花园。” 丘莫若吉波无奈地看了看根本没有水的花园,再抬头看了看没有月的天空,硬着头皮说了几个“是”。温宿国王带着几名侍从走近,诧异地看着我们。 丘莫若吉波向国王行礼,以汉语回答:“陛下,我正要去汉师那里学习汉文。” 国王觉得奇怪,指着我房间的方向说了一通,估计是说他走错路了。 丘莫若吉波尴尬地笑了笑,又说了一句汉语:“我不认路,故此汉师出来接我。” 国王指派了几个人护送我们,我们只得行礼谢过。被人簇拥着来到房间,那些人守在屋外没走。我有点担心,国王是不是在怀疑什么。于是我按照平常一样教学,让他背诵论语,我则拿出素描本写下一行字递给他看:“今晚子时,你母亲在东门外胡杨林等我们”。 他看着素描本上的字,皱起眉头,以拿毛笔的姿势,用我的铅笔在“时”,“亲”,“东”“门”“杨”几个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我。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拍拍自己的额头,在那几个简体字下面写下对应的繁体字:“時”,“親”,“東”,“門”,“楊”。 他看懂了,一边继续背诵,一边歪歪扭扭写下:“城門已關,如何出去”。 我在纸上回答他:“今晚三更,我來你房间”。写完后看了看,将“间”字添了几笔写成“間”。 就这样通过笔谈,将信息交流完毕。课程结束后,守在门外的侍从将他送回房间。我则等到更夫敲响三更,换上夜行衣,背着包溜到他房里。屋内还堆着温宿国王送的那些财物,原封不动,没有开启。 丘莫若吉波惊诧地盯着我从背包里掏出的攀墙工具:“雨伞?这能帮我们逃出去?” 幸好基地给我准备了两套以防不测。我有些得意:“你看看这是真伞么?” 他拿起想要打开,却发现雨伞的褶皱是假的。我讲解:“按这里可以射出钩索,按另一头会弹出吊绳,你得把它缠绕在腰上。” 我将绳索套在腰臀上,对准房梁射出钩子,一边示范,“钩牢以后按这个按钮,绞盘开始启动……” 我一边说着,一边快速被吊起。他张大了嘴,本来就大的眼瞳被他瞪得如铜铃般。我落回地面,见他还没回神,拍了拍他手臂:“会了么?” 他难以置信:“你怎会有如此神奇的用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禁头大,语气有点凶狠:“你要想今晚成功逃出去,就什么都别问。” 发了这样的狠话,他总算不再盘问我的来历。跟着我学了一遍后他就能掌握基本要领,比我初学时强多了。再反复训练几次,确保无误后,我从背包里翻出伪装成一截枯树枝的多功能刀,对着他走去。看我从一截枯树枝里突然拉拔出一把剪刀,丘莫若吉波吓了一跳。 我嘿嘿笑着吓唬他:“来,站直了,两手张开。” 随后的情形是:少年笔挺站着,两手撑开。我则手执剪刀,将他宽大的袖子剪掉。拿出便携针线包,我将剪开的袖子缝起。时间仓促,我又不是个手巧的主儿,那针线活儿简直惨不忍睹,只求不崩开就行。 这样与他近身接触,他那不自在的神情又出现了,我只当没看见。低头时,头发拂过他的脸,丘莫若吉波尴尬地避了一下,我小声叫:“哎,别乱动,小心刺到。” 他只好僵硬地挺直身体,虽不敢再动,羞怯的眼神总是躲闪着,脸似红透的番茄。 我其实也很尴尬,可我好歹比他大几岁,还是个现代人,总不成我也扭扭捏捏吧?他的僧袍被我改造好了,裤子袖口和裤腿处皆以布条扎紧,宽大的袖子变成了窄袖。但那针脚,嗯,还是别细看了。 我从一堆剪下的碎布料里找出一根长布条,打算给他束腰。看我要绕过他的腰身,他意识到我要做什么,急忙从我手上拿过布条,红着脸不敢看我:“我自己来。” 我也颇觉尴尬,嗯哼一声转移话题:“温宿国王待你不薄,为什么要逃呢?” 他一边低头束腰一边说:“龟兹曾经入侵过温宿,两国从此结下仇恨。” “两国结仇,跟僧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温宿国王连龟兹来的僧人也不肯放过?” 他支吾着不肯再说,被我问急了就开始反问我的来历。好吧,别忘了这家伙刚打败了论遍西域无敌手的论师,我可不想被他掀了我的老底。还是都别问了,揣着各自的秘密,赶紧跑路。 第20章 疲于奔命(1) 王宫南面一处僻静的角落,我与丘莫若吉波蹲在墙头。刚想下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们急忙将身子尽量俯低,趴在墙头大气不敢出。是一队巡逻的士兵,拿着长矛从宫墙外走过。等那些士兵走远,确定四周安全,我先悄声落下墙。喘息一会儿,揉了揉肩膀。背包里放了太多文物,跑路真心不方便,太沉了。 我昂头,对蹲在墙头的丘莫若吉波挥手示意。他身穿改造过的僧袍,抓住绳子往下滑。快下到地面时,我伸手扶他。他心一慌,脚崴了一下。他吃痛下发出一声“哎呦”,我急忙捂住他的嘴。他更加尴尬,我却已顾不上,因为我听到前方的宫墙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几名巡逻士兵又掉头转了回来,走到我们落下的地方,没看到人影,查看一圈又走了。我紧张地看着士兵们走远,松了口气。幸好他们没往上看,我们正蹲在他们头顶的大树枝桠上呢。 扭头看到丘莫若吉波因为紧挨着我,两手局促地抓着树枝。我清了清嗓子,以手肘捅他,轻声说:“哎,非常时期,你就别这么拘谨了。” 一直被乌云遮挡的月亮此时终于露脸。我看向他,少年羞赧的神情中带丝尴尬,垂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很好闻。正巧他也扭头看我。皎皎月光下,他褐色的眸子如同打磨过的宝石,晶莹剔透。 四目刚一接触,他立刻扭开头,我也像做贼似地快速回头。心莫名有些砰砰跳,血气立刻涌上脸。我大口吸气,让脸上的红潮迅速降温。我是个现代人,怎么可以在一个古代少年面前失态。肯定刚才又是爬墙又是爬树的,太过紧张了。 用同样的方法翻过并不高大的城墙,暂时算是脱险了。虽然没引起注意,但时间紧张,必须在子时前赶到胡杨林跟吉波汇合。我们拼命跑着,不久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这背包实在太沉,此刻成了大累赘。 我停下喘气,丘莫若吉波伸手要帮我:“我来背吧。” 我气喘吁吁地摇头:“你还在长个子,哪里背得动啊。” 他却不由分说,将背包从我身上卸下。刚要背上,突然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糟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丘莫若吉波扛上背包,焦急地抓起我的手:“快走!” 我愣了一下,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我。不及细想,逃命要紧。可人的奔跑速度怎能比得过马。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回头看,黑暗中只能远远看见一匹马和马背上一个辨识不清的人影。 我对丘莫若吉波低声喊:“还好,只有一个人,你快跑,我来对付他!” 我停下脚步,拔出麻醉枪。没想到他也停了下来。我焦急地推他:“你快跑啊!你母亲就在附近,快去找他们!” 他却固执地摇头:“不行,我跟你一起。” 我怒了:“你又帮不了我!” 他喘着气,却是语气坚定:“同生共死,你忘了么?” 我愣了一下,这家伙,还真是…… 马奔得越来越近,来不及细想,我举枪射击。马嘶鸣一声,轰然倒地。骑马之人摔在地上,又迅速一跃而起,压低声音喊了一句。我正欲再射击,丘莫若吉波急忙拉住我:“是昆沙卫队长!” 我又吃惊又尴尬,悻悻地跟着丘莫若吉波去见昆沙。当昆沙弄清楚是我令他的坐骑昏倒在地,脸色更是铁青。他本来就不待见我,这下更得罪他了。当我们来到胡杨林跟吉波顺利会合时,我认罪态度极好,管他听不听得懂汉语,调动我所有道歉的词汇向昆沙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可他依旧冷着脸,怒气冲冲地瞪我。 吉波走近我:“艾晴姑娘,你果然有本事,将我儿子平安带了出来。谢谢你。” 我指了指昆沙,小声说:“可是,昆沙大哥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啊。” 丘莫若吉波告诉我原委:昆沙生气是因为那匹马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又少了匹牲口驮行李。吉波下令将一些不必要的笨重东西都丢弃了,赶紧离开要紧。 我们连夜赶路,直到中午时分才在一片已经枯死的胡杨林里歇息片刻。阳光炙烤着广袤的戈壁滩,大家躲在树荫下闭目休息。丘莫若吉波走到我身边,将馕递给我:“赶路太匆忙,没时间烧火做饭,你将就吃一点吧。” 我就着水啃馕,吃得津津有味:“我才没你们那么讲究呢,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我吃过比这糟得多的。”我一边啃着硬邦邦的馕,一边捶腿。别的我都能忍受,就是大腿内侧疼。长时间骑在骆驼上,皮都快磨破了。 他疑惑:“你一个女子,怎会受什么野外……训练?” 我四顾一下,打算随便找个话题糊弄过去,却看到昆沙正从骆驼上卸我的背包。我急忙跑向骆驼群,昆沙已经将背包丢在一旁的沙地上。我从沙堆上捡起背包,拍去灰尘,语气不太友好:“昆沙大哥,这是我的行李。” 昆沙不满地说了一句,随后赶过来的丘莫若吉波有些为难:“他说……” 我让丘莫若吉波打住:“我差不多听明白了。是说我的背包太重,要是有追兵来了,会拖累到大家,是么?” 他委婉地斡旋:“卫队长不是针对你,我们的笨重行李全都丢弃了。” 第21章 疲于奔命(2) 我赌气:“要是真有追兵,我保证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提早发警报。这样,总可以留下我的背包了吧?” “这怎可能做到?” 我在包里摸了一阵,掏出一个胭脂盒。随手一拉,胭脂盒变长,成了一个小巧的单筒望远镜。我一边说一边看望远镜:“我就能做到。只要用这个东西往四周瞧一瞧,就能看到裸眼难以看到的——” 望远镜转了半圈,突然定住了。地平线上正有一队人马朝我们而来,队伍中飘着一面黄色旗帜。 我放下望远镜问:“旗子上有一只大象,象背上有两支长矛,这是什么标记?” “那是温宿国的旗子。” 不会吧,还是追来了。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让温宿国王死活不肯放过这对佛门母子。我叹了口气,苦着脸将还没吃完的半个馕塞进袖袋:“我们来不及吃午饭了。” 大家慌不择路,以最快的速度驾着骆驼在沙丘上飞奔。跑了好一阵,大腿内侧实在太疼了。看看周围的人,也是一样苦不堪言。我以望远镜朝后看,松了一口气,告诉丘莫若吉波可以歇歇了。 自从用上了我的望远镜,跑路就有了明确目标,总能在敌人快要接近我们之前快速溜掉。只是偶尔时机很不巧。比如大家已经在扎营做饭了,只要我喊一声“快跑”,就得手忙脚乱地收拾跑路。一路上因此丢了不少炊具碗叉。 自那以后,昆沙倒是对我和颜悦色了许多,有时候会主动提出帮我背包。我哪敢麻烦他,可他却很坚持,我也只得由着他。只是,他帮我背包似乎另有用意。有一次在歇息时,我看到追兵迫近,急忙通知大家。所有人都在收拾行李,唯独昆沙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他去方便了,不想他出现时一脸慌张,还不小心把我的背包掉在地上。那“哐当”一声砸得我心疼不已,急忙打开背包,发现我收集的瓶瓶罐罐不少都摔碎了,真真是欲哭无泪。 将背包重新锁上时,我发现背包上有一些细小的划痕,像是被利器划过。我顿时警觉起来。我这看似古代包裹的背包可不是普通材料制成,古代的刀具钢质不佳,再锐利也难以割开现代高科技材料。拉链与锁扣的开合设计得非常巧妙,一个古人绝难自己琢磨出来。所以我能放心将包交给昆沙背。可现在看来,昆沙对我,或者对我的背包起了疑心。 丘莫若吉波已经上了骆驼,对我喊:“艾晴,赶紧走吧。” 我答应一声,将背包锁上,本想自己背,经过昆沙时又顿住脚步,笑眯眯地将背包递给他:“昆沙大哥,还是你继续帮我吧。” 昆沙本想反驳,却是忍气吞声接过包,将那一堆破碎的瓶瓶罐罐背上身。看他吃瘪的样子,我强忍着没笑出声来。活该,谁让他把我的宝贝摔碎了。 这样疲于奔命地连跑了几天,眼前不再是广袤的戈壁沙漠。一列列高大的峡谷形态各异,覆盖着极少的植被,在太阳照耀下呈现出荒芜的褐红色。我们已经行进在崎岖蜿蜒又壮观的天山大峡谷。丘莫若吉波告诉我,进入这片峡谷,就到龟兹境内了。 我大喜:“太好了,正愁这种曲曲绕绕的地形,望远镜派不上用场呢。” 他由衷赞叹:“你那胭脂盒原来叫做望远镜。中原人真是技艺精妙,这样巧妙的工具在西域闻所未闻。” 我笑着打哈哈,转移话题:“还好啦还好啦。哎你说,温宿国王应该不敢冒险进入龟兹国境了吧?” 丘莫若吉波刚要回答,昆沙催着骆驼追上我们,将背包递给我,语带嫌弃:“艾晴姑娘,还是你自己背到龟兹吧。” 我憋笑,他终于受不了啦。我没接背包,让他再扛一会儿,明知故问:“昆沙大哥,你是不是嫌太沉了?” 昆沙不语,但放下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他的不高兴。 丘莫若吉波吃力地接过我的背包,打圆场:“里面不过装了些不是很要紧的东西,不如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后再回来拿。” 我打了个响指,对他翘起大拇指。真是好主意!我总不能带着一堆碎片到处跑。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山脊上有个小山洞,我对丘莫若吉波示意:“你跟我来。” 那山洞很浅,只走了五六米就到尽头了。我四下观察,选定一个位置,用折叠铲挖了个颇深的坑。将背包里各色古代物件取出,一件件放入坑中,一边放一边心疼地叹气。 丘莫若吉波站在旁边奇怪地看着我,此刻,好奇宝宝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些东西本就不值几个钱,又都碎了,你随便放哪里都行,何必化这么大力气挖坑呢?” 我边埋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些东西现在不值钱,两千年后就会很值钱。可惜碎了,复原后价值也会差许多。” “两千年?两千年后你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还能见得到这些东西?” 我没回答,神秘地笑了笑。背包里还剩下那件我偶然中捡到的丝绸经卷。丝绸之类的织物最不经放,极易腐烂,还是随身带着吧。 将土填回,尽量让地面恢复原样,我一边做记号,一边数步子。从洞口到坑口是十步,上方有个突起的尖牙状石头。站在山洞口,我仔细观察地貌,由西向东进入峡谷,有两个对峙的山峰。唉,要是有gps定位就好了,如今只能靠脑子硬记。 正要往山下走,身旁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我回头:“怎么啦?” 随后我跟他一样呆住。 第22章 峡谷遇险(1) 峡谷下方不远处,吉波等人正与大群士兵对峙。那些士兵身后的旗子上是一只大象,象背上两支长矛。 我傻眼了,只耽搁了一会儿工夫去埋文物,就被温宿人追上了,这是怎样阴魂不散锲而不舍的精神啊。刚想拉身边的少年先躲一躲,没想到他已焦急地跑了过去。我已拦不住他,只好在一旁的山石后躲起来,静观其变。 丘莫若吉波边跑边喊“母亲”,吉波看见他十分生气:“你回来做什么!” 丘莫若吉波扒开围住他们的士兵,挡在母亲身前,一脸警觉地看着带队的温宿国王。 我如今的梵语水平已进步许多,他们的对话能听懂一部分。再加上自己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猜测出的,以及后来向丘莫若吉波求证的,整理出如下对话。 温宿国王见到母子俩时吃了一惊:“难怪你们要逃,原来他是你儿子!” 我恍然,原来温宿国王与吉波是认识的。 吉波站在儿子身前保护他:“他只是僧人,与我们两国的恩怨无关!” 温宿国王似乎很不待见吉波,语气冰冷:“你说的没错,两国恩怨与我此行无关。本王日夜兼程追到此处,不为别的,只为一桩要紧的事。” 温宿国王向丘莫若吉波走近一步,吉波和昆沙急忙挡住他。吉波怒瞪美目,护犊心切:“你若是碰我儿子一根寒毛,我跟你拼命!” 温宿国王只冷冷看了吉波一眼,突然对小和尚躬身行礼:“小法师聪颖过人心胸宽广,本王诚意礼聘,望法师留在我温宿做国师!” 所有人皆大吃一惊。我急忙看向丘莫若吉波,他可不能答应啊。既然有仇,到了温宿国王手上岂不成人质了? 丘莫若吉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婉言谢绝。温宿国王冷笑道:“你战败西域第一的论师,又神通广大逃离温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长大后还了得?你若执意不肯,我绝不能将你白白送给那恶人,只好得罪了。” 温宿国王挥了挥手,士兵们步步围拢,两边登时剑拔弩张。温宿这边的人手多了数倍,昆沙拔出剑,一副打算拼命的凶煞模样。吉波叫昆沙别动手,仍企图吓退温宿国王:“这里已是龟兹国境,你在此动手,不怕得罪我兄长么?” 来不及细想他们口中的“恶人”、“兄长”是谁,现在正是时机。我蹑手蹑脚地从后方靠近,掏出麻醉枪,靠在山石上瞄准。 温宿国王冷哼一声:“将你们俘去温宿,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再说你那恶毒的兄长——”话未说完,他已猝然倒地。所有人皆是莫名其妙,那些温宿人连忙扶起国王焦急地呼唤。 该我出场了。我从山石后走出,啧啧摇头,用蹩脚的梵语说道:“这样可叫不醒他。” 走到昏迷的温宿国王身边,我改用汉语:“这可是佛陀的惩罚。小法师有佛菩萨护身,谁敢动他小心遭天谴。”扭头对丘莫若吉波说,“快翻译给他们听。” 这实诚的孩子,到这份儿上还是不肯撒个善意的谎言。他小声对我说:“我哪有什么——” 他妈妈可不管,高声以梵语将我的话翻译出来,果然震住了那些温宿人,急忙向我讨教解救之法。我用蹩脚的梵语让他们发誓再也不为难小法师,他们只得照办。我满意地点头,神神道道地作势掐指演算,对丘莫若吉波说:“这话太复杂了,你帮我翻译吧。让他们赶紧送国王回去,在佛前祈祷一夜请求佛祖宽宥,才能让国王醒来。” 丘莫若吉波翻译出来,温宿国人自然深信不疑,抬起国王迅速撤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行人长长舒了口气。我告诉吉波他们,温宿国王得过一天一夜才能醒来。等国王醒来发现自己被忽悠了,他已经离我们有段距离,再追就不容易了。 第23章 峡谷遇险(2) 那天剩余的时间我们没再赶路。连着几天没日没夜疲于奔命,大家都累得不行。吉波吩咐就地安营扎寨,吃过晚饭后所有人都早早钻入了各自的帐篷。只有我顶着鱼泡眼,还是拉着小和尚,说自己要继续学梵语,非得混到他帐篷里。 我与丘莫若吉波面对面盘腿坐着,地毯上摆着纸笔。他强撑着疲倦的眼皮,打着哈欠拿过我的铅笔:“早些开始吧,你也肯定累了。” 我偷偷打了个哈欠,见他不顾疲惫真打算教我,急忙按住他的手:“你当我真这么喜欢学习呐。” 他纳闷:“那你来作什么?” “我来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我身体前倾,仔细看着他隽秀的脸,“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龟兹王子?今天你们跟温宿国王的话,我可是听懂了七七八八。” 他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你别胡乱猜测,我不是王子。眼、耳、鼻、舌、身、意都非真实存在,何况名与位?” 我“切”了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就在怀疑了。你们带这么多随从,吃穿用度都很精良,还有你们母子俩那股子掩盖不住的贵族气度,怎么可能是普通僧人?” 他语气虽委婉,却是开始下逐客令:“艾晴,我真的很困……” 他站起,对着帐篷门帘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死活赖着不肯起来,转转眼珠,笑嘻嘻地昂头看着他:“现在我跟你的随从们也算混熟了,梵文呢好歹也会说几句。你不肯告诉我,难道我还打听不到么?来,咱们来复习一下梵语,爸爸叫……妈妈叫……哥哥是......” 他闻言重重叹气,一脸无奈,复又坐了下来:“好了,不瞒你了。与其让你从旁打听,不如我自己说吧。”他闪着亮晶晶两潭水波,平静地看我:“我不是王子。龟兹王是我舅舅,我的母亲是公主,是王的妹妹。” 还真是王亲国戚啊,血统高贵,怪不得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气韵。那温宿国王口中的恶人就是龟兹王咯,难怪母子俩要避开温宿。两国结仇,敌人的妹妹和外甥也可以做人质。 我再问:“那你父亲呢?” “他是天竺人,本要继承相位,可他避世出家,东度葱岭,来到龟兹。王舅迎请他为国师,并把王妹,也就是我母亲嫁给他。父亲还俗后便在龟兹扎了根。” 等等,等一等,熟悉的感觉再度迎面扑来,怎么跟他的经历如此相像?以前曾不止一次怀疑过,可念头刚起就会被我否定掉。脑子迅速闪过一道光,也许……不一定是巧合。为何不肯相信自己真会有如此好运?为何不索性问个清楚? 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 他点头:“他比我小三岁,今年十二了。你到龟兹便能见到他。” 又一条符合了!我瞪大了眼,结巴着再问:“你母亲本来不会讲梵语,是不是在怀着你时突然会讲了?” “那只是传言。我母亲本就从父亲学过梵文。” “那你是不是七岁就随母亲出家,九岁就到克什米尔,嗯,那啥,犍陀罗,嗯,什么‘宾’来着?就那个难写的要死的字。”我苦苦回忆。 “罽(音ji)宾?” “对!” “我九岁随母亲到罽宾,那里是我学习小乘佛法的地方。” “那你......你......你......”我严重结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的天,是他,真的是他!然后我猛地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狠狠敲自己脑袋,我好笨,居然犯了个严重的历史错误! 秦?汉?先有秦后有汉是不是?他说现在中原是qin/qing,可是他还对我一直说“汉人”,“汉文”。如果现在是秦始皇的那个“秦”,他怎么可能叫我“汉”人?他一说“秦”,我就想当然地以为是那个鼎鼎大名的“秦”。而我们称自己的民族是“汉族”,叫自己“汉人”,已经成为习惯,却没有想到是因为那个辉煌的大汉王朝。而我,专业学历史,却犯了这么低级无知的错误! 当然更不可能是清,清朝时龟兹早被灭了一千多年。那么,历史上还有什么朝代叫秦的? 有的!苻坚建的前秦,姚苌建的后秦,前后只是后人为了区分而添,在当时,只是叫“秦”!那么,我现在实际上是身处中原最混乱最黑暗的五胡十六国时期。我把自己到达的年代提前了五百多年,结果跟自己心中的男神相处几十天而不自知。 激动地看向温润纯净的少年,眼里不争气地涌出了泪水:“你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第24章 终于知道他是谁(1) 如痴似呆地看着他,不住埋怨自己的浅薄。怎么可以因为跟他日日相处,就忽略了他的不凡。这么高智商,这么有担当,虽然年齿尚少,日后的英气与风华已然显现。的的确确,他就是我心中向往却从不敢说出口的男神。其实我早该猜出来了,可我一遍遍否定自己,一遍遍自欺欺人,因为我始终无法相信这狗屎运真的会落到我头上。 感谢上天,让我参加了这次试验,让我有缘遇见他。 突然间,那股莫名的心痛又袭入心口,我以手按住胸口,疼得皱起眉头。疼痛中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场景,七八岁的我跟着奶奶跪在佛像前喃喃念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什么,我那么小就能跟着奶奶背诵《金刚经》。父母以为我有什么特别的天赋,让我背其他东西却完全背不下来。从识字起我便喜欢搜集这位《金刚经》译者的所有资料,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耳熟能详。可恰恰因为自小的景仰,反而使得我瞻前顾后,与他相处多日而不自知。好在,现在还不晚。 他关切地问:“艾晴,你怎么啦?” 我不顾心口莫名的疼痛,只怔怔地看着他。俊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形,削瘦的脸颊,他真的跟我想象中一样俊秀——不对,比我想象的还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气质与神韵。他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假以时日成长为青年,那该有怎样夺目的风华? 大学宿舍里曾有过一次讨论:如果你真的能去古代,你最希望遇见谁。 我们班最爱看言情小说的莫丽发言:她要去找四爷。莫丽遍阅言情书无数,如果看小说也能考级的话,她最起码是专业八级水平。根据她从言情书里得出的总结,四爷这种面冷心热为了一个女人肯放弃所有森林的男人最有魅力。 黄小美则是一脸花痴状说她要去见玄武门之变时的李世民,裴盈盈最爱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霍去病。当她们问起我时,我憧憬着:“你们满脑子都是帝王将相。我呀,我最想见的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对中国佛教贡献巨大的翻译家。” 莫丽插嘴:“唐僧?” 我对她抛了个白眼:“西游记看多了罢?我说的是与玄奘法师齐名的另一位。” 喜欢咋咋呼呼的黄小美兴奋地嗷嗷直叫:“我知道了,你每天背一遍《金刚经》,就是他吧?” 我点头,满眼向往:“他的译文优美典雅,一千多年后还在世间广为流传。我最喜欢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看,这是堪破一切的大智慧,多美啊。” 裴盈盈冲我砸来一个枕头,打碎了我的憧憬。她嗤笑:“就知道艾晴这书呆子只对那史上最强的和尚有兴趣。” 黄小美掩嘴吃吃笑,成绩垫底的莫丽仍是一脸茫然,央求其他几位为她科普一下。裴盈盈掰着指头数:“十六国时期的西域,龟兹王的外甥,iq200的天才神童。还有最关键的,他还是个帅哥,除了鸠摩罗什还能有谁?” 莫丽很白痴地问:“鸠摩罗什?外国人?我只知道鸠摩智。” 此言引来了盈盈与小美的强烈鄙视。盈盈拍一下莫丽的头:“亏你还是历史专业的呢,老师讲课的时候尽顾着看言情小说了吧?他可是历史上少有的有妻有妾又有子的和尚!” 我心中不快,急忙辩解:“他破戒娶妻是被吕光所逼——” 盈盈打断我:“可他公然要女人总不是被逼的吧?” 莫丽眼睛瞪大了,急忙央求盈盈给她说说这段公案,盈盈便将《晋书》上那段惊世骇俗的记载背给她听:“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为了让莫丽听得懂,盈盈还将这段话翻译成了现代文:“这人在皇家寺庙讲经,下面有后秦皇帝姚兴,有文武百官,有大堆慕名而来的和尚,正在神色肃然地听他讲课。他突然下了高台,走到皇帝面前说:我感到有两个小孩子跳到我肩膀上,马上给我一个女人。于是姚兴就招了个宫女进来,后来那宫女果真给他生了一对双生子。姚兴还送给他十名宫女,他也照单全收。” 那天宿舍里像炸开了锅,几个女生唧唧咋咋兴奋得不得了。那些八卦的女人们还封他为史上最强和尚。 第25章 终于知道他是谁(2)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拍着桌子斥责:“哎哎,你们这群女人就喜欢盯着不靠谱的八卦,怎么不说说他对中原佛教的贡献?我们现在读到的佛经大都是他翻译的,《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至于那些荒诞离奇的记载,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从小就佩服他,尊敬他。” 黄小美取笑我:“哎呦,我们八卦艾晴心中的男神,纯情少女生气了!” 我怒了:“我不过是景仰他,哪有你们这么龌龊的想法!” 我平常人缘不错,那天却为了他差点跟宿舍里的姐妹们掰了。我可以无所谓她们取笑任何历史人物,唯有他,不想听到一点点负面的评论。我也不知为什么,竟会如此用心维护一位早已逝去1650年的故纸堆里的人。他在我心中,是独特的存在。 一杯水出现在我面前,额头上拂过一片清凉。我抬头,看到两波深潭里蕴着关切:“你的额头有些发烫,似是着凉了。明日我叫人熬些药给你喝。” 我喝着水,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心口已不疼了,这疼痛感又跟上次一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呵,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也笑了:“我还从未见过艾晴这样呢。对了,你刚才一直唤我作鸠摩罗什,鸠摩罗什是我的汉文名?” 我点头。瞬时明白了自己在古代天天叫着他的名字,却为何这么久都没认出他来。问题还是出在名字的发音上。在现代典籍上,他的名字用英文字母拼成kumarajiva,我想当然地按照英文发音规则读成库马拉吉法,从来没想到英文发音跟梵文发音其实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偏差? 我想到了!流传下来梵文名的中文翻译应该是翻译者根据当时的梵文发音来译的,而不是今天广泛使用的英语发音规则。好比印度教中的湿婆神,英文写成shiva,可梵文发音却是湿婆(shibo)。如果梵文里“v”发成“b”,“a”发成“o”,那么shiva翻译成湿婆,jiva就该翻译成吉波,kumarajiva的梵文发音就是:丘莫若吉波。 “丘莫若”不就是“鸠摩罗”么?但是“吉波”怎么变成“什”的?鸠摩罗什,这个不知谁给他翻译过来的名字,的确比我随便用“丘莫若吉波”文雅许多。“鸠摩罗”是他父亲的姓,这是天竺婆罗门的一个大姓,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印度属于最高等级的姓氏。“吉波”是他母亲的名。用父亲之姓,母亲之名取名字是天竺的风俗,有时还要再加入其它寓意,所以天竺人的名字都很长。以前看佛教史,那些西域和印度僧人的名字全称怎么也记不住,实在是太长太难念了。 他父亲名叫鸠摩罗炎,而我之前给他母亲起的音译名“吉波”其实早已有了约定俗成的中文翻译了,是耆婆。西域和印度僧人用的是自己俗世名字,不像中原地区的僧人另取法号,以释为姓。 我正在营帐里转圈圈思考,他将素描本推到我面前:“你能将我的汉文名写下来么?” 我怀着恭敬之心,一笔一划写下:鸠-摩-罗-什。 他仔细地看,又念一遍,抬头看我,眼底尽是喜色:“好,鸠摩罗什。既是艾晴取的,我从此汉文名便叫鸠-摩-罗-什! 我会让所有人都称呼我这个名字。” 我猛地抬头,张大了嘴。 他开心地问:“艾晴,你想怎么称呼我呢?” 我呆呆地说:“罗什,我叫你罗什,好么?” 各种典籍里对他的简称有“罗什”和“什”,确切地说,古文里更多简称他为“什”而现代提起他都是“罗什”。其实严格说起来“鸠摩罗”是姓,“什”(音shi,十)才是名。可是单叫一个“什”太别扭,这个字发音也不顺口。 他笑着点头:“罗什,好啊。这样的话,我的名字对你来说,便没那么难记了罢?” 他拿起铅笔,在我写的字下方练习着自己的汉文名。看着他清澈眼波里浓浓的笑意,我神思恍惚,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史书没有记载究竟是谁给他起的汉文名,难道是我?我在21世纪读到他的名字,居然是同一个我在1650年前起的。也就是说,我的时空试验,我与他的相遇,都是必然。这是怎样的逻辑关系?我到底游离于历史之外,还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融入了这个时代?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只知道,那晚我神魂游离地回到自己的营帐,非但睡前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连梦里也是一声声“罗什”,“罗什”,“罗什”……念他的名字时,唇会先成“o”形,再慢慢将舌放平放缓,微微吐气。温柔的发音,温柔的吐气,连眼神都能温柔起来。只一个名字,与我,便有如此大的魔力。罗什,这个名字,真的很美…… 第26章 龟兹王 (1) 在壮观的天山大峡谷中穿行了两天,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众人皆是兴高采烈。罗什禁不住激动地告诉我:“走出这里,再有一日行程便到龟兹王城了。” 哇,龟兹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被问到:“如果有来生的话,你愿意出生在哪里?”他回答:“我愿意出生在两千年前新疆那个多民族多文化交汇的龟兹。”看到这句话后,我对龟兹就一直很向往。龟兹乐,克孜尔千佛洞,鲍尔文书,苏巴什遗址,还有龟兹最有名的人——我看一眼身边眉目隽秀的少年,不禁偷乐。汤因比老先生如果知道他的愿望居然被我实现了,会做何感想呢? 我眼冒红心,向往地憧憬:“龟兹可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西域王国呢,玄奘也曾来过。” “玄奘?他是何人?” 我一下子僵住了。糟糕,玄奘法师这会儿还没出生呢。只好支吾:“这个......他是我老家一个喜欢骑白马的和尚。” 他皱起如剑的浓眉:“骑白马的和尚?” 每每碰到这种情形,我除了哈哈傻笑外别无他法。我拍了拍骆驼往前冲去:“我去看看峡谷外有啥风景哈。” 我第一个冲出峡谷,然后倒吸了一口气。前方有一大队人马,簇拥着中间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这次人更多了,阵仗更威严,什么来头啊? 罗什紧随着我出峡谷,看到那群人时也愣住了。我低声问他认不认识,他有些疑惑,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我偷偷掏出麻醉枪,小声叮嘱:“擒贼先擒王,我去搞定那头头。你就照着我之前的说法,唬退那些人。” 我猛一拍骆驼,骆驼奔跑起来。听到身后的耆婆似乎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顾冲向前。眼看快到了射程范围,我举起麻醉枪正准备射击,罗什突然从斜侧方穿插出来,勒住骆驼的缰绳,气喘吁吁地暗示:“艾晴,还不快拜见龟兹王!” 我张大了嘴,急忙收手将麻醉枪藏回袖袋。罗什从骆驼上跳下来行礼,叫了那人一声“王舅”。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幸好及时收手。要是撂倒了龟兹王,那我接下来在龟兹的日子也不必混了。 打量这个龟兹王,跟耆婆面貌约略相似,也是细白皮肤,高鼻深目,褐色眼珠,眉庭开阔。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可惜现在身材有些发福。他前额短发中分,额后长发盘到头顶,系以彩带,垂在后面。身穿翻领窄袖束腰短袍,套一件半袖衫,用金线绣出复杂的图案。 记得这个国王名字叫白纯。白家是班超扶植起来的,班超的西域都护府就设在龟兹。从班超时代一直到唐末龟兹被回鹘灭亡,八百年间基本都是白家人做王。 白纯下马,将罗什扶起,一边说笑着一边比划罗什的个头:“你走时只有这么高,如今都成大小伙儿了。” 与罗什寒暄几句,白纯的眼光瞥向了我。我从骆驼上跳下来,尴尬地向白纯行礼。罗什向白纯介绍说我是他的汉师。 白纯眼神复杂地对我打量一番,以汉语说道:“起来吧。” 我惊喜:“谢龟兹王!想不到龟兹王也会说汉语。” 白纯不答话,只是高傲地笑了一下。我敛息垂头站在一旁,但愿刚刚那直冲他去的举动没让他觉出异样来。耆婆等人也已到了跟前,她跳下骆驼,奔向白纯。两人激动地相见,以梵语高兴地交谈着。 我偷偷对罗什抱怨:“你为啥不早说?” 他满脸尴尬,低声回我:“离家六年,印象已是模糊。” 当晚我们住在隶属龟兹的拜城,罗什参加完国王的家宴,来我房中学习汉语。我叹气:“你去找别人教吧,我教不了你。” 他大吃一惊:“为何?罗什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怎么会有错?是我,我是真没本事教你。你可是鸠摩罗什哎。” 不知道他是鸠摩罗什,我没心理压力,有时会天马行空随意发挥。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未来的佛教大翻译家,我还怎么敢在他面前乱说话? “可是,可是,你教得很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讲的很有趣,我一听便能明白。” 第27章 龟兹王 (2) “那是因为你聪明,不是我教的好。”我望入两汪清澈的深潭,认真地说:“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醇厚的美酒,同样认真地回答:“艾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懂很多东西,最难得的是你对佛法有悟性。有你为师,罗什对中原汉地很是向往。有朝一日,罗什希望能亲历汉地,看看是怎样的水土育出艾晴这样的女子。” 这么温暖的话,用如此真诚的语气说出,我的自信心不由小小地膨胀了一下。 “只是......”见我抬头茫然地看他,他强忍着笑:“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了......” 我被噎住了,这死小孩,敢取笑老师!我气急地嚷:“喂,我那叫率真懂不懂?就算你是鸠摩罗什,你也得谦虚点!” 他大笑,笑声清朗,濯濯如山泉。这笑容照得满室生辉,光彩溢转间,暖意融融。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隽秀的少年,再过几年会长成怎样的绝代风华?可惜,我不可能再看到了。到了龟兹考察一番就得去中原,任务完成后必须回现代。在他生命轨迹中,我只是个短暂出现的匆匆过客。 他突然敛住笑,脸上浮出红晕,偏过头,眼睛又开始躲闪。估计又是被我直愣愣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了。我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他先开了口,语气恳切:“艾晴,请继续教我,好不好?” 唉,to teach or not to teach, this is a question. 我没法子拒绝他,又怕自己教坏他。我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我,他也能成为那个光芒四射的大法师。而我呢?我到底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会不会对他产生负面的影响,从而改变历史? 见我沉默,他凝视着我,清澈的眸光不含一丝杂质:“艾晴,是佛陀让我遇见你。这份缘,罗什很珍惜。罗什诚心学汉语,请你教我,直到你出发去汉地,可好?” 浅灰眸子里的盈盈水泽,倒映出一脸迷茫的我。是啊,缘分。我能与年少的鸠摩罗什相遇,不用“缘”字,还能有什么解释?我们的两行脚印,只是偶尔的重合,这段生命旅程过后,再无交集的可能。我又何须顾虑这么多?只要我小心一些,不再把我的现代特征表现出来,对历史应该不会有影响。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滴,每一刻。 见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欢呼一声,喜笑颜开,笑容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坐下开讲没多久,龟兹王白纯在昆沙的陪同下进来视察。他的汉语居然十分流利,听到我正在讲解论语的《子罕第九》,就随便抽出一句考我:“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做何解?” 这句话本意很好理解,我想了一想,解释道:“孔子感叹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于诚。色之感目,有电相吸,告子有云:‘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确不如好色之诚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顿了一顿,见白纯没反应,可是老觉得他看我的眼光深沉,读不懂背后深意。唉,我这个实诚的孩子,干嘛老老实实说好色乃天性,王侯公卿们不都是需要喊些口号妆点门面么? 所以我赶紧补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君子也。故孔子周游列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实因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当此时,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断无此感叹。” 白纯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马屁拍上了没有。身居高位者难伺候,我算是领教了。这还只是个西域藩国的国王,要是秦皇汉武,那还得了?一个不高兴就是掉脑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瞥了瞥衣着华丽的白纯。我总觉得这人心机深沉,难以揣度。他对我的释义不发表任何评论,只跟罗什叮嘱几句,便出去了。 我本以为白纯会以我太年轻,或者我是女性,又或者别的什么理由炒掉我这个汉文老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虽然他的目光总叫人凉飕飕的,却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路风平浪静到达了龟兹。 第28章 奇怪的一家人(1) 苍茫的戈壁之上鬼斧神工般出现了一座城池,在连绵的天山和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更显巍峨高大。队伍中所有人皆发出欢呼声,那是久违的家乡——龟兹! 接近城门时,远远看到欢迎队伍。还没走到近前,音乐声就不绝于耳。沿路到城门,搭起了好几座帐篷。里面没有人,反而是些佛像。从雕刻工艺上来说,应该是上品。原先坐在草地和地毯上的人都一一起立,端着一盘盘鲜花恭恭敬敬送到耆婆和罗什面前。母子俩合十回礼,接过鲜花送到佛像前,将花散到佛像身上。 欢迎队伍前面是一位中年女子,体态略有些臃肿,穿着雍容华贵,半袖金线衣,花团锦绣袍,肯定是王后了。她身后跟着的那堆衣着华丽的女人孩子,多半是妃子和王子公主。再后面应该是文武大臣,上百号人齐刷刷向龟兹王白纯致礼,气势宏大。一下子将龟兹王室贵族见个遍,我恨不得手中有个相机,拍照回去让人见识这一历史盛况。 王后一把搂住耆婆和罗什,激动得痛哭起来。母子俩也眼睛红红的,细叙着六年的思念之情。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个孩子脚步踉跄着走出人群,目含泪光缓步走向母子两人。耆婆看见他,顿时神情凝滞。两人默默相望,竟是无语凝噎。 那中年男人的长相与所有龟兹人不同,巧克力色皮肤,个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笔直。脸庞轮廓狭长,大眼睛深陷在清癯的脸上,浅灰色眼珠流转,睿智悲悯。不像龟兹人留发及肩,而是留现代人一样的短发,有些花白。即便是身着龟兹服饰,也能看出来他是印度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单用“帅”字形容太贬低他了,更难描绘的是那份脱俗的气质,那种即便站在数百人中也能让人一眼盯住然后很难转移视线的气质。见到了他,我才明白罗什的长相传承自谁。 他牵着的孩子大概十一二岁,脸上有些婴儿肥,细白的肤色更接近龟兹人,长相更像耆婆,异常可爱。与罗什同样的浅灰眼眸骨碌碌转悠,看见我时有些吃惊,仔细盯着我看了半响。我冲他一笑,又偷偷扮了个鬼脸。小家伙一愣,赶紧别过脸去。 毫无疑问,这个印度人就是那位将嗣相位却辞避出家,东渡葱岭被龟兹王聘为国师的鸠摩罗炎,鸠摩罗什的父亲,当年耆婆费尽心思要嫁的人。连罗什的祖父鸠摩罗达多,也有“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的记载留于世。而那名酷似耆婆的小孩儿,就是他的弟弟弗沙提婆。慧皎在《高僧传》里仅记载了一个名字,他在历史记录中,仅仅作为鸠摩罗什的弟弟存在而已。 王后见鸠摩罗炎与耆婆两人只是无语对视,便将罗什和耆婆带到罗炎身边。罗炎上前一步,颤抖着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拥抱耆婆。没想到耆婆后退一步,避开罗炎的拥抱,双手合十行礼。弗沙提婆不满地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罗炎无奈地放下手,眼里是浓重的眷恋与思念,声音颤抖:“你……你这些年可好?” 耆婆却是避开罗炎的目光,看似平静地回答:“一切都好。” 然后,两人又是无语。罗什见状,上前以跪礼见父亲,被罗炎赶紧扶起。父子俩都情绪激动,用梵文交谈了起来。罗炎将弗沙提婆拉过来,让他对母亲和哥哥行礼。可这孩子却态度十分疏远,不情愿地扭着身子,语气生硬地喊了声:“母亲,大哥。” 耆婆只是淡然地点头:“六年不见,长这么大,都快认不出来了。” 弗沙提婆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不看母亲。罗炎瞪他,他也依旧不肯对母亲多说一句话。我暗暗叹气,看来这孩子对母亲的成见极大。想想也难怪。母亲离开他六年,在这消息闭塞的古代,估计一年里难得听到几回母亲的消息,不疏远才怪。 第29章 奇怪的一家人(2)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耆婆见到小儿子也一样的淡然。她此刻更应该搂着儿子大哭吧?我刚刚分明看到她伸出手想抱儿子,却又生生忍住了。即便那几句不咸不淡的对话,可眼里仍泄露了对小儿子浓浓的思念之情。难道出家了就要割弃亲情么?可同为奉佛之人,罗什见到父亲和弟弟却很激动。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一家子这么古怪? 欢迎仪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鸠摩罗炎向白纯提出让母子俩回家去住,耆婆却说她和罗什已经出家,再住国师府不妥当。罗炎难掩失望,却依着耆婆之意,将母子俩送到王新寺。 我正犯愁该到哪里安顿,不想罗什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他向罗炎介绍说我救过他,现在正教他汉文。罗炎极诚恳地邀请我去国师府住下,这样罗什每天晚课后可以到我这里学习。 至于去中原汉地,罗炎答应会为我联络好。此时已经入冬,下雪阻路,商队已停止前行。我要走,也得等明年开春。我倒也不急着离开,刚到龟兹,还没开始考察工作,梵语也只学了个半瓶醋,有人愿意免费供我吃住,我自然乐得接受。 于是,我在龟兹国师府里暂时落下了脚。 一家之长鸠摩罗炎非常慈祥,学识极高,待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很像我的导师季教授。两人一个是汉人,一个是印度人,长相肤色完全不同,鸠摩罗炎可比季教授帅多了。可那股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儒雅气度,甚至轻声细语的讲话方式,却极为相似。要是我们学校里有像他这样气质优雅的教授,估计全校女生都会选他的课,连走廊里也站不下。 他对我极为放心,从不过问我的教学方式,并且在罗什夸奖我教导有方后又送来一个学生。可我收服这个新学生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那晚罗什带着弗沙提婆来拜见我,小家伙噘着嘴极不情愿:“我早就会说汉文,不用再学了。” 罗什板起脸来:“不许胡闹。难道要让我去跟父亲说,你才肯听话么?” 小屁孩沉着脸扭过头去,看来这世上最让他敬畏的人就是鸠摩罗炎。 我友善地向他伸手做握手状:“我叫艾晴,你呢?” 他看了看我的手,不知道我想干嘛,后退一步,警觉地瞪我。我叹气,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呢?长相那么可爱,脾气却一点也不可爱。罗什怕我尴尬,急忙代弟弟回答:“他的梵文名叫弗沙提婆。”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想了想,这梵文名太拗口,索性建议:“这样吧,我就叫你小弗。”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仍是一脸倔强。小家伙长得真是不错,长长的睫毛映衬着高高的鼻梁,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孩子。这孩子正处在叛逆期,来硬的可不行。我伸出双手比划:“我们来做个游戏,我输了就去跟国师说我没本事教你。不过,要是你输了,你就得乖乖跟着我学。” 这招果然灵验,那双跟罗什很像的浅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我:“什么游戏?” 我向他解释五,十,十五,二十的游戏规则。如果这招不行,我还会小蜜蜂飞到花丛中,就不信他这个年纪会不喜欢玩。他很快学会,兴致很高地跟我比划,初学者的速度慢,我很快拿下第一局。他不高兴,将嘴噘得老高:“你出得太快,不玩了,没意思。” 我拿话激他:“哇,你耍赖,是不是男子汉啊?” 他扭捏着,对我的态度已经转软,嚷嚷着再玩。结果我陪他玩了一整个时辰,连罗什的课都没来得及上。我和小弗大呼小叫着玩得越来越热闹,罗什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眼里有些许羡慕。我笑着叫他一起来玩,他却摇头,一派少年老成沉稳持重的模样。 到了必须回房去睡的时辰,小屁孩吵着明晚他会来我这儿再赢回去。我和罗什对视一眼,都禁不住想笑。他其实已经接受了我,只是嘴上仍不肯承认罢了。 小弗正要离开,眼睛瞥到我放在几案上的素描本。我在上面画了个q版白纯,还备注了这个龟兹国王的服饰特点: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带镂金双凰纹饰头冠。身着红色菱纹缀金珠袍,上缝圆形金泡饰。 没想到小弗根本不欣赏这样的画风,鄙夷地哼气:“这画的谁呀?真丑!写的字根本让人看不懂,丑到家了!” 我被噎住了,悻悻地瞪他一眼。讲话没大没小,可以想见,要驯服难搞的学生,我这个老师任重而道远。 第30章 我的第二名弟子 (1) 晨光射穿薄雾,缕缕阳光照亮了西域特色的平顶屋。我伸个懒腰,深吸一口清新又有些冷冽的空气。我的面前放着几根柳树枝,一碗粗盐,还有一杯水。从这些柳树枝里挑选了一根,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就是你了!” 皱着眉头将柳树枝的一头放进口中嚼,嚼软了,拿出来蘸上粗盐,再以视死如归的精神放入口中刷牙。粗盐入口,实在不好受,刷了一会儿赶紧漱口。基地那帮人实在太较真了,就不能给我准备支牙刷么?不能露馅,可以整一个像柳枝的牙刷嘛。 小弗跑入院中,欢快地大叫:“艾晴,快点,刷个牙也这么磨蹭!” 我瞪他一眼,你这小鬼哪里知道软毛的牙刷和气味清爽的牙膏是什么滋味。将柳枝和粗盐放好,我将他拉到一边,瞅瞅四周无人,低声问:“拿来了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包孩子的襁褓布:“喏,就是这个。” 我欣喜地接过,怕他随便拿个什么糊弄我,再次确认:“这真的是你哥哥小时候用过的襁褓?” “骗你干嘛,奶妈翻了好久才找到呢。”他对我翻了翻大白眼,向我伸手,“你答应我的呢?” 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只伪装成毛笔的铅笔和一本素描本递给他。他刚要接,我又缩回手:“你答应过我的,就你一个人用,绝不许给别人。” 小屁孩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抢过,喜滋滋地收入怀里,唇红齿白的脸蛋可爱极了:“就我一个人用都不够,哪舍得给别人。” 我从头上摘下一只簪子,簪子头部的玻璃珠子其实是个放大镜。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襁褓布的纤维纹理,不住点头:“是上好的绸布,保存得挺不错,很有收藏价值。” 正研究着襁褓布的花纹样式,听到身旁一声叹气:“艾晴,跟那些老学究的汉师比起来,你不端架子不训人,我直接叫你名字也不介意,我还真挺喜欢你的。” “哎哎,谁说我不介意啦。” 我将簪子插回头上发髻,板起脸训他,“怎么一口一个艾晴的叫,你得叫我老师!” 他嗤之以鼻:“哥哥不就是叫你艾晴么?” “你哥哥不一样,他是我偶像。” 他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什么是偶像?” 我愣住,拼命想说辞:“就是......偶尔的......想象。” 幸好小弗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不像罗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老成地叹了口气:“你呀,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 “哪里不好?” 他鄙视地睥睨:“你怎么就那么爱捡破烂呢?尤其是我哥哥丢的破烂。” 我将襁褓布珍而重之收进背包:“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记得,只要给我一件你哥哥用过的东西,我就换给你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纸笔。” 他朝天翻了翻白眼,嘟哝一句:“怪人。”忽然目光被我手腕上的时空表吸引,伸手便想抓,“你这大镯子长得真怪,好像有东西会动。” 我急忙拍开他的手,用袖口遮住表,以最严肃的口吻告诫他:“给你玩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个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碰,否则你会害死我的,明白么?”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有这么夸张嘛?” 我不回答,让他赶紧出发。他答应今天带我在龟兹王城内转一圈。 走上街后,我简直目不暇接。这个绿洲古国有三重城郭,城防甚严。位于中心的王宫恢弘壮丽,焕若神居。城里佛教气氛浓烈,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佛塔寺庙。 龟兹北依天山,在西域各国中算得上水资源丰富,农耕畜牧都很发达。天山山脉中有丰富的黄金铜铁铅锡,矿产供应全西域。加上地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商业兴盛也带来了手工业的繁荣。龟兹的富庶,在整个西域排第一。 第31章 我的第二名弟子 (2) 每天连绵的丝绸驮马挤满官道,潮水般的各国商客云集市场。走在龟兹城里,简直就是古代人种博览会:月氏、乌孙、匈奴、高车、突厥、鲜卑、柔然、蒙古、波斯、大食、天竺,甚至希腊罗马等现代欧洲人种,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汉人。我盯着服饰肤色各异的行人使劲看,引得人家怪异万分,纷纷避让。唉,都怪那鬼虫洞有辐射,没带相机来,真是可惜了。 小弗双手交错在胸前,一脸鄙视:“喂,别那么没见过世面好不好,带你出来简直丢我的脸。” 我讪笑着正要走,又被街边一群舞蹈艺人吸引住。几个男人在跳胡腾舞,音乐声激扬振奋,热情奔放,几个男人口中欢呼着腾空踢腿,男子气概十足,看得我大声叫好。 小弗不屑地“切”一声:“乡下人进城,看个胡腾舞至于激动么?”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知道什么,许多年后这舞蹈会绝迹。好多舞姿只在残留的壁画上才有,要完全复原很困难。” 现代新疆维吾尔族舞蹈里,男子的舞步很多就是从胡腾舞演化而来,没想到我能看到这么原汁原味的。好可惜啊,没有录像机。 他死活把我拽走:“又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了。走啦,你喜欢看,以后我学会了跳给你看好了。” 这孩子虽然只有12岁,力气却是杠杠的。他生拉活拽,我则一步三回头。他拽了一会儿,索性松手,双手叉腰做凶狠状:“你再不走,我就不带你上城墙!” 这句话着实管用。今天考察的主要内容就是龟兹城墙,我只好乖乖跟着他走。走了几步我突然回头,警觉地四顾。 “喂,到底怎么啦?” 身后那些人看起来都是普通民众,没什么特别,可我总觉得似在被人偷窥。 “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偷看我们。”这种怪怪的感觉从刚刚看胡腾舞时便有了。 小弗耸肩摇头:“我觉得是你一直在偷看别人吧。” 我讪笑几声,再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都在各干各的事,确实没啥特别之处。也许是我多虑了。龟兹城里虽有不少汉人,毕竟一个女子大大咧咧出来闲逛的还是不多,被人多看几眼也正常。 到了城墙边,我抬头仰望,啧啧赞叹。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说龟兹:“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龟兹城墙的高大坚固属西域之最,要是能留存到现代,该有多壮观。可惜,只有断断续续几截土墙遗存到了现代,依稀能看出鼎盛时期的辉煌。 如今我正站在这1650年前的古城墙边仰望,心情澎湃,难以言表。忙不迭想掏出工具,只见一队穿着官服的人牵着骆驼入城,骆驼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领头的一名官员向小弗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小公子,王新寺怎么走?” 小弗为他们指路,那官员客气地道谢,继续问道:“请问小公子,鸠摩罗什大法师是否正在王新寺修行?” 小弗愣了一下,连一旁只顾看城墙的我也愣住了,连忙支起耳朵听他们对答。 小弗点头说是,嗤鼻道:“可他不过十五岁,什么时候成大法师了?” 那官员一脸景仰,用恭敬的语气说:“小公子不知道,他在温宿国辩论,小小年纪便胜过了西域最有名的论师。如今他可是名扬西域,万人瞩目。” 我暗暗点头,的确是的。那场辩论在历史上被称为温宿论战,是鸠摩罗什少年成名的一个重要事件。史书上说,因为这场论战,罗什“声满葱左,誉宣海外”,“诸国皆聘以重器”。 小弗对自己的哥哥一样不服气:“切,有什么了不起?”转头对我喊,“走啦,带你上城墙。” 我赶紧跟上使臣的队伍:“走,去你哥哥寺里。” 城墙反正一直在那里,我离开龟兹前都可以找时间去考察。但凡是跟罗什有关的事件,只要我人在龟兹,希望都能亲眼见证。 小弗嘟哝:“去那里干嘛?”见我已走了一段距离,只得紧赶几步,悻悻地跟上我。 第32章 各国竞聘(1) 王新寺是王家寺庙,就在王宫西侧,离国师府走路一刻钟左右。这是典型的小乘佛教寺庙,跟日后在中原地区流行的大乘佛教寺庙有很大不同。圆顶方柱,以泥墙浇砌。殿堂正中是佛祖释迦牟尼座像,泥塑金身,连基座高约两米,放在佛龛内。 罗什正与一名三十来岁的僧人站在大殿前,空地上到处是骆驼,各国使者手捧礼物,争相向罗什发出邀请,飞快地说着梵语。罗什面对使者谦虚地回礼,不时摇头。 混迹在人群中,我问小弗站在罗什身边的那名僧人是谁。小弗告诉我:“那是王新寺主持卑摩罗叉,西域最有名望的僧人,我大哥去天竺前师从于他。” 哦,这个拗口的名字的确在罗什的传记里见过。他是西域小乘佛法的代表人物,罗什的小乘师父。此人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 他们飞快说着什么,语速太快我跟不上,便让小弗转译。小弗嗤鼻:“还能干嘛,聘请我大哥去他们国家呗,官封得一个比一个大,许愿一个比一个多,还给好多钱。” 我赞许地点头:“想不到他凭着温宿论战一举成名。不过也是,未来他的成就会更大呢。” 小弗上上下下打量我:“他未来有什么成就,你怎会知道?” 我朝小家伙吐了吐舌头:“猜的。” 罗什看见了人群中的我们,我笑着向他挥手打招呼。他想走过来,我急忙打手势让他先处理眼前的事情,无须在意我们。站在他身边的卑摩罗叉留意到罗什的举动,向我们看过来,见到我时微有些吃惊,低头问了罗什一句。罗什回答后,卑摩罗叉又朝我瞥了一眼,深邃的目光看不出深浅。 寺门口走入几名宫廷侍卫,庄重地高呼:“龟兹王驾到!” 所有僧人与他国使臣躬身行礼,其余人众则是一概跪下。我毕竟是现代人,对跪拜这种方式不太能接受。小弗焦急地拉我袖子,我只得扭捏着跪下,跟着大家一起山呼万岁。 白纯迈着沉稳的八字步,在侍从宫女的簇拥下走入。这是我来龟兹王城后第一次见到他,不由偷偷抬头对白纯多瞥了几眼。他目光扫到了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随即隐没不见。 白纯对着众人略一颌首:“都起来吧。” 大家站起后,白纯看了看众使臣和他们手中的礼物,嘴角微微含笑:“诸位使臣远道而来,不去驿站入住,反而直奔王新寺。各位如此迫切,想必都是为了鸠摩罗什法师吧?” 使臣们面露尴尬。 白纯环视一眼众人,声音清晰宏亮:“可是这么多国家盛情邀请,他总得有时间好好思量。这样吧,本王将在一个月后为鸠摩罗什法师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会,邀请西域诸国国王与使臣前来参加。届时,法师想去任何国家,皆由他自己决定。” 众使者均是松了口气,不住说好话表示赞同。罗什与卑摩罗叉却有些吃惊,罗什想说什么,被白纯高声打断:“鸠摩罗什法师是我龟兹国宝,他的决定本王一概支持。他一旦在法会上宣布,其他国家便不可再令他为难,如何?” 诸国使臣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躬身向白纯行礼,称赞他胸襟广阔有容乃大。罗什仍有些诧异,小弗则是满脸讥诮地看着哥哥。在场这么多人,唯有他对罗什最为不屑。我却是暗自窃喜。法会啊,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大规模的法事活动,我一定要来见证。 当晚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我一边抄书一边往窗外看,这么恶劣的天气,他怕是不会来了。唉,本想趁他晚上来我这里读书,向他讨一张法会的门票。 鸠摩罗炎的国师府外观看起来很普通,陈设虽精良却并不奢华,他的财富都藏在书房里。大量梵文吐火罗文婆罗迷文佉卢文经卷和书籍,内容非常广。声韵学、语文学、工艺、技术、历算之学、医药学、逻辑学、星象、律历等都有涉及。我看着满架子的书卷,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这些书卷顺回现代,那该多有研究价值啊。 这个时代的书籍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一卷书相当于普通一户人家整年的开支,更不用说那些写在丝绸之上的帛书。官府用的文牒,买卖的契约,大多写在木板上,因为纸张比木板昂贵多了。我不是没想过去买,可他的书房里有很多在集市上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书卷,有鸠摩罗炎从印度带来的,还有各地使者送给龟兹国王的,我既然不能顺,就只好抄了。所以我每天都从这间价值无法估量的书房里拿一卷书回房,将那一卷卷古老的珍贵典籍密密抄在我的现代笔记本上。 而罗什,他每晚回家,先向父亲问安,再来我这里上课。有时他到了我还没结束小弗的课,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书,往往等我给他讲课了,他已能背诵出要讲的内容。我说错的地方还会轻声纠正,让我额头冒一大片汗。我容易么?这上下五千年全装在一个脑子里,出点错还不行?每每此时,我会气急败坏地敲他的光脑袋,警告他要尊师重道。 第33章 各国竞聘(2) 教课结束后他还会去书房看一阵子书,而我也会去书房抄书。他最近经常看的是一卷丝绸经文,我认出正是那牛鼻子论师送给他的。我曾好奇地问过他这是什么佛经,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多说。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我也不便再多打听。他默默看书,我默默抄书,一个个夜晚就在平淡却充实中悄然度过。 正担心这么恶劣的天他不会再来,一股冷气裹着他进了屋。掀开披在头上的僧袍,肩膀上积着微白,他对我微笑,屋内顿时暖意融融。 我还没抄完手中的一卷佉卢文书,便让他先临摹汉字字帖。他写了片刻,放下毛笔查看,不甚满意,正打算撕了,被我拦住:“别撕别撕,送给我吧。” “你要这做什么?” “这可是鸠摩罗什大师的墨宝啊,超有价值的。”看到他不解的神情,我急忙改口,“那个,我帮你把这些都保存起来,你就可以看出自己是怎样一点点进步的不是?” 他无奈地摇头,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我将字帖当宝贝般折起放入背包,这是我收集的第三张他的墨宝了。 他再临摹一张,边写边说:“父亲说,最近一段时日弗沙提婆的汉文长进不少。你是他第一个不排斥的外人。” 我笑:“也没什么啦,这别扭的小屁孩不难搞定,只要懂得他的心理就可以了。他现在呀,缺的不是老师,而是朋友。” 他若有所悟:“朋友?” “他叛逆是因为孤单,他其实很渴望亲情和友情。” 我能理解小弗为什么喜欢粘我。他的母亲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亲在他六岁时出国,六年里极少音讯。跟他最亲的奶妈前些年也过世了。家中虽有保姆仆役,却无法给他最需要的母爱。而在他的年龄,需要有玩伴,虽然白天他都要进宫跟王子们一起读书,可是回家后却没人能陪他玩跟他疯。 我的出现,正扮演了母亲和玩伴的双重角色,让他每天有个可以撒娇的对象。他在我身边所有调皮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让我对他多一份关心罢了。只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当小兵又当敌军,先跟在大将军身后听候调令,汇报军情。然后又装腔作势跟大将军呼啊呼啊对打,最后高举白旗大叫饶命。唉,跟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窜下跳,每天把我累个半死。 罗什有些怅然:“你才认识他几天便跟他如此熟络,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这亲哥哥却无法接近他,他对我疏远得很。” “这是必然的呀。你和母亲多年前就遁入空门,又长久在国外,他最重要的成长阶段里没有你们。”再加上哥哥太过耀眼,这小屁孩只好用不屑讥诮掩饰内心。 他沉默许久,幽幽叹息:“在外六年,只有我知道母亲有多牵挂他。只是,母亲性子清冷,从不说出口。” 我看向他惆怅的脸,轻声道:“你不也是么?你其实很关心他,只是你自小与他分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而已。” 他愣了一下,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天色已晚,我该回寺里去了。” 其实他跟小弗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对亲情的渴望。而耆婆对小儿子的态度……总之,这一家子实在是太奇怪。夫妻不像夫妻,母子不像母子,兄弟不像兄弟。 见他要离去,我急忙叫住他,表达了想要观摩这次法会的迫切心情,罗什点头说没问题。但他仍有忧虑,心事重重:“我知道王舅是想助我成名。可我还年少,在这么多国王和名僧面前讲法,我怕……” 我拨浪鼓般摇头:“罗什,相信我,你一定能行。未来,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高僧大德!” 他不置信地看向我,浅灰眼眸里闪动着既感激又疑惑的波光:“为何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因为你是鸠摩罗什呀。”这话估计只有现代人能懂,我急忙改口,“你能打败那论师,自然能做好这场法会。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认准目标不动摇,我会一直挺你到底!” 为了加强气势,我举着左手,握拳做个韩片里最经典的动作:“fighting!” 他一脸莫名地看着我,我开心地喊:“这是极东北一个半岛上的方言,意思是:我们的小法师必胜!” 他开怀地笑了,眉间愁云尽散。对着我肯定地点点头,也学我的样子举右手。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却充满自信,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着他,想把这个笑容在脑中定格下来。这几天一直在画他,想把他的画像带回现代,让21世纪的人也能看到1650年前那个绝世高僧的真面目。可惜,我毕竟不是学绘画出身,画个平面立面图还行,要画人物工笔实在水平有限。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不说没那份神韵,连三分形似都达不到。这会儿,真恨自己没有神来之笔,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画,瞬间凝为永恒,该有多好! 那晚他带着自信的笑离去后,我收拾几案,发现角落里有一卷佛经,正是牛鼻子论师送给他的那卷。肯定是他无意中落在我这儿了。我一摸再摸这珍贵文物,实在舍不得还给他,可我知道他有多珍视这卷经文。叹了口气,想起身,看了看外面的鹅毛大雪,又缩回脖子。算了,太晚了,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吧。 第34章 大乘?小乘?(1) 我在冰面上以龟速挪动着,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这都是抄近道惹的祸啊。我一早去王新寺,常走的那条路在寺门前有条小河。走近时才发现河上的桥受昨晚大风雪影响,成了危桥。有个警示的木牌子竖在桥边,让大家不要往桥上走。另一条路要兜个大弯,我看河面上冰结得很厚实,贪图省事,就往冰上走。走了一小段后才知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冰面厚薄不一,走一小段就会看到有些冰下有水流。我从小在江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溜冰技术一点也无,对怎样的厚薄能承受我的重量毫无概念。想回头,可已经走了三分之一,回去也一样危险重重。我战战兢兢在冰面上腾挪不出脚,真是进退两难。 正满头冒细汗时,突然听到河对面有人大喊我名字。抬头看到那欣长如竹的身影,我如遇救星:“罗什,快来救我!” “你站着,别动!”他有些惊慌,急忙往冰面上走来。他的速度比我快多了,能迅速判断哪里是冰窟窿,绕着走了一小会儿,来到我身边。 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前行,纯白的世界里唯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缓慢移动。心中的恐惧全因这只温暖的手被驱散殆尽,只余下满心的欢悦与宽慰。 迂回曲绕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对岸。跳上坚实的冻土,嘘了口气,想抬头对他道谢,却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一只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片刻即会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热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何声音有点发颤?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儿,他放开手让我睁眼。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我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 他也仿佛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麦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是一片绯红。 我不敢再看他,往寺门走了一步,又站住了。一名僧人正站在不远处紧盯着我们,那是罗什的师父卑摩罗叉!他面色有些发冷,肩头和赤红色的髯虬胡髭上积着些许微白,应是站着有一阵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他看到刚刚那一幕了吧?别对罗什有什么误会才好。 卑摩罗叉大踏步往我们这边走来,罗什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垂着头似在懊恼。此情此景下,我无法对卑摩罗叉辩解什么,这样只会给罗什带来更大的麻烦。将袖袋里的经卷掏出,说明来意:“你的宝贝落在我这儿了,特意给你送来。” 不料罗什突然变色,一把抓过经卷想往袖子里藏。此时卑摩罗叉已走到我们面前,他伸手拦住:“这是何经文?给为师看看。” 罗什不敢忤逆师父,只得微颤着手,将经卷交给卑摩罗叉。卑摩罗叉打开只看了几眼,顿时大怒,冷冷地看向罗什。罗什惶恐地低头,似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对师徒,什么情况啊? 卑摩罗叉转身将经卷丢入寺门口的焚香炉。我吃了一惊,急忙冲到焚香炉边抢出经文。拼命拍灭火苗,可惜已经烧焦了一角。我惋惜地嚷:“大师别烧啊,你不想要就送给我好了。” 卑摩罗叉注视着我,语气严厉:“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说的是汉文,我高兴地向他行礼:“太好了,大师也会说汉语。”将经卷小心收入我自己的袖袋中,“这不就是一卷佛经嘛。” 卑摩罗叉冷哼一声,既是鄙视又是不屑:“这是大乘谬论!” “谬论?”我可不同意这观点,最关键的是,我得保护好这重要文物。“大乘脱胎于小乘,更顺应时代发展,怎么会是谬论?” 此言一出,罗什猛然抬眼,震惊地看向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卑摩罗叉则是见到鬼的表情。怎么啦?我坦荡地接受他们俩奇怪的目光,我又没说错。 卑摩罗叉斥道:“你这汉女满口妄言!你可知精进修行有多困难,许多人穷尽一生也难证得三果。连自我都难度,又有何能力度化他人?而况度人之说,易生邪魔外道。有那等品质低劣者,以度人为由欺瞒世人为非作歹,这不是谬论又是什么?” “大师,每行每业都有鱼目混珠之人,可我们不能因为世上有庸医就不去看医生了吧。”我摇头晃脑,侃侃而谈,“乘是运载工具,载人至不同目的地。大小乘只是相对而言。小乘自了,如乘独木舟。大乘渡人,如乘帆船。河道窄时用独木舟,可要渡大江大海就得用帆船。都是运载工具,只是视情况不同而用,两者哪有高低优劣之分?” 罗什彷如被当头棒喝,愣愣地听着我说话。而看卑摩罗叉的神情,已是怒不可遏,凭着高僧的修养强行按捺了下来。 第35章 大乘?小乘?(2) “你这等歪理邪说,心中的知见障已难纠正,我不与你一介小女子论辩。”他看向罗什,挥了挥衣袖,“走吧。” 卑摩罗叉黑着脸往王新寺里走去,罗什只得跟上。他回头以哀求的眼神示意我赶紧走,为了不让罗什为难,我只得离开。走了几步回头望,见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入寺门,单薄的褐红身影在皑皑白雪里显得格外孤单寥落。 唉哟,我刚刚那样逞口舌之快给他带来麻烦了吧?一念及此,心中着实不安。 那天晚上罗什很晚才来我这里,脸上有疲倦之色。在我逼问下才吞吞吐吐告诉我,师父罚他在佛祖面前诵经一百遍。 我吃惊:“是因为我么?我那样跟你师父辩驳,他生气了?” 他摇头:“不是因为你。师尊是修养极高的大师,怎会真与你置气?他罚的是我。” “为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是难言的疲惫与无人理解的悲哀:“因为我在偷习大乘佛经。” 我想起来了,他的传记里说过他初学小乘后改大乘,看来他正处在改宗这个阶段。 他在几案旁坐下,烛光跳动的火焰在他清澈的双眸中投下倒影:“在沙勒国我师从罽宾高僧佛陀耶舍,他向我传授大乘教法。这是罗什第一次触及大乘,一见之下便深深折服。他还送了我一卷大乘经卷,可惜,却在回龟兹的路上不慎遗失了。” 他眸色黯淡下来,一脸惋惜与遗憾。我突然想起曾见到他在营帐里翻找,又想到在自己营帐外捡到的那卷佛经,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大乘经文。 我斯斯艾艾地向他承认:“那个,你的经卷,其实是在我这儿。”虽不知为何会遗落在我的营帐外,可我总不能在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据为己有。 我到柜子里一边翻找一边解释:“不是我偷的哦,是在我营帐外的草丛里捡到的。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 我翻了一遍,柜子里居然没有。奇怪,明明是放在这里的。这些天我经常背包出门,就将一些暂时不用的物件放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其他东西都在,唯独少了这卷经文。 我讶异:“难道有人进过我房间?”每天府里的仆人都会来打扫房间,但绝无可能为了打扫而翻开柜子。抬头四顾,难以看出有人强行闯入的痕迹。没有摄像头,根本无从知晓。 他愣了一下,眸光暗沉,犹豫着说出:“也许,我知道是谁……” “是谁?” 他却不肯吐露,只是内疚地向我道歉:“是因为我……”他顿住,看向我,眼露担忧,“今日你在我师父面前说的那番话,绝不可在旁人面前再提及。” “为什么?我没说错啊。” “你非但没有说错,而且那独木舟与帆船的比喻将大小乘的分别说得甚为透彻,简单明了,罗什听了极受启发。可是……”他顿了顿,脸上扫过一丝不快,声音里一股浓浓的苦涩,“大乘佛法在西域被斥为外道谬论。师父今日罚我时曾说,偷学大乘会让我自毁修行误入歧途。” 我走到他对面的几案前坐下,看着他沉郁的脸,宽慰道:“怎么会呢?大乘佛法更符合你的个性啊。”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佛法已历数百年,在佛教传播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僧团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可以想像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到了现代,大小乘的纷争不再,大乘小乘的称法也不再提。更多是以区域划分,称为南传或者上座部佛教,汉传佛教,藏传佛教等等。 他迅速抬眼看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怎知道?” 因为你的一生以传播大乘佛法为己任。 可我不能这么说,只能从大小乘佛法的基本区别上来分析:“因为从近来讲,你希望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到达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阿罗汉果。但是从远来讲,你更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做到普渡众生,成佛济世。” “你……你为何如此了解我的想法?”他怔怔地看我,嘴角微颤,眼底居然泛出一片刺目的光。是赞赏,是感动,更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被他的灼灼目光盯着,我的脸迅速发烫,我只是作为粉丝熟知他的生平而已。我将今天从焚香炉里抢救出来的经卷还给他,以自己对大小乘的理解开导他:“罗什,小乘出世,大乘入世。其实大乘是在小乘教义上发展而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教说法四十多年,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想起季羡林的观点,我抬头朗声说:“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僧团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居士不用出家也能修行,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如此,佛教便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的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想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更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佛经有云:‘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自觉已圆,能觉他者,如来应世。’这就是大乘菩萨道。”(注:语出《楞严经》) 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同我的想法。但以他率达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确实更适合他,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自然。将来大乘佛法会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 他似是想明白了,脸上倏然开朗,苦闷积郁一扫而空。看向我,一字一句认真说出:“艾晴,罗什何其有幸,能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你。” 我对视上两汪澄澈的深邃眼眸,眼里似有不羁的春江流淌。看着他略带稚气却神情坚定的俊脸,心中默念:不是的,罗什,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罗什,艾晴何其有幸,能在千年时光长河中遇见了你。 第36章 我进监狱了!(1) 我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开阔的视野中,远处的天山连绵一片,白雪皑皑。天山脚下是规整的田字形灌溉农田,被雪覆盖着,露出一团一团的黑色。 搓了搓手,按耐住兴奋的心情,该干活了。从背包中掏出卷尺,先丈量城墙夯土层的厚度,城门位置,然后在平面图上记录下来。夯土层的宽度足有5.14米,这城墙建得可真够结实。 背后似乎有异样的感觉。我回头,却是无人。自嘲地笑了笑,我最近真是有点神经过敏了,老是产生被偷窥的错觉。继续干活,在平面图上标示出箭楼的位置,是在—— 突然,我脖子边架了一支矛,我急忙扭头。这次不是错觉,身后立着一队士兵,举着长矛对准我。我赶紧举高双手做缴枪不杀状。手中伪装成罗盘的卷尺滚落,拖出长长一条线。 我被丢进了监狱,罪名是汉人细作。真是哭笑不得,有见过我这么明目张胆的奸细嘛?我急急调动所有学过的梵语申辩,说自己是大法师鸠摩罗什的朋友,让他们去找罗什。可是被关了n个时辰也没人来保释我。唉,我的科学调查啊,只能在监狱里继续了。 当罗什心急如焚赶到狱中,他看到的是一个在艰苦环境下依然敬业,拿着软尺在有限的范围内测量,兢兢业业画监狱平面立面图的我。 我尾随着罗什走出监狱,才发现已是夜幕降临。皓月居中,空气冷冽,天空点缀着点点繁星。极少人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外出,整条街道上就我与他两人,踩在雪里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响着,分外衬托出夜晚的宁静。 他问我为何会有细作才有的举动。我早已准备好说辞,朗声而谈:“还记得我的理想么?为了能留下一本流传后世的史书,为了后人能了解曾经的西域辉煌,我要收集一切相关资料。” 他无奈地摇头,一脸的老成持重:“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说话行事总是令人难以琢磨。” “我以后会小心的,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他半开玩笑似地嗔怪,嘴里吐出丝丝白气:“你惹的麻烦还少么?” 我苦着脸吐舌:“是哦,我衰神附体,来这里后总是惹事。”又是跟盗贼搏斗,又是生死辩论,又因大乘小乘被他师父看不顺眼,没几天消停。 见他一直蹙眉,似乎还在担忧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凑趣:“这样吧,我给你唱首歌赔罪。我保证,这歌从来没有人听过。” 不等他回答,我唱起了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 小时候这可是我专享的摇篮曲,临睡前总喜欢缠着妈妈唱给我听。我唱得一时兴起,想起《浪漫满屋》里宋惠乔唱儿歌的桥段,就根据歌词配上了些临时编的舞蹈动作,当然没有美感可言,可喜剧效果特别好,瞧眼前风清云淡的小和尚笑得那个灿烂。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我蹦蹦跳跳地唱着:“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最后还要平安回来,回来告诉你那一切,亲亲我的宝贝。” 一缕风袭来,扬起我的长发。衣袂飘飞,袅袅如仙,此情此景倒是浪漫。可惜,唱的是煞风景的儿歌,跳的是喜感十足的滑稽舞步。 唱完了,凑近他,满脸讨好状:“好听不?” 他眼瞳濯濯,眉目间的笑意蕴暖了周遭寒冷的空气。笑了一会儿他强忍住,换上一本正经的面容:“沙弥十戒之一便有离歌舞戒,我是不可以看歌舞表演的。” 我脸上的笑顿时垮下:“不会吧,我又犯错了。” 他忍俊不禁,竭力绷住脸:“这歌的曲调奇奇怪怪,又哪会有人这般写歌词。” “那叫想象力。如果人类没有想象,世界就不会有进步……” 我们边走边说,一直走到了国师府。皎洁的月光拉出长长两道身影,在熠熠星空下格外纯净。 他在国师府门口站定:“很晚了,我回寺里,便不进去了。” 我让他等等,从背包里翻出一串檀香木做的佛珠递给他:“送你的新年礼物。今天是汉历春节,你们龟兹人不过汉人的春节,这可是我们那里的大节日呢。” 他有些感动,接过后小心放入怀中。想了想,问我:“我该送你什么作为回赠?” 第37章 我进监狱了!(2) “不用啦,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哦。”转念一想,又吞吞吐吐地说出,“你要真想送,大年初十就是我生日,你随便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好了。”其实等我回去,所有物品都必须上缴。可私心里,我还是很想拥有一件生日礼物,尤其是他送的。 “你的生日是汉历正月初十?” “好记吧?”我的农历生日比阳历生日好记,所以我自小都是过农历生日的。 他沉思片刻:“正好是法会前一日……” 我掩嘴笑:“你到时候肯定很忙,不必特意来给我过生日,只要礼物送到就好了。” 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递给我:“这个还你。” 我惊喜。这是我的卷尺,掉在城墙上被逮捕我的士兵收缴了去。罗什解释说:“我正在宫里与王舅议事,有人来禀报抓到了汉人细作,这便是他们呈上来的罪状。这东西如此精巧,我一看便知是你的,故此求王舅放了你。” 我这才明白,原来监狱里的人根本没去找过他。由衷地感激:“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笑了笑,没说话,眼里飘过一丝犹豫,却没说出口。我正要回房,罗什喊了我一句。我回头看,却见他仍在犹豫:“法会那日……” “法会那天怎么啦?” 他犹豫着问:“你不是要回中原么?有一支龟兹商队正巧是这一日出发。”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推迟到下一个商队好了。这是你第一次办法会,还能一下子见到大部分西域国王,打死我也要去!” 他急忙摇头,语速很急:“不行,不能推迟!” 我奇怪地看向他:“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难道,有什么变故?” 他隽秀的双眉锁起,咬了咬牙:“法会那日,你不可以——”他的目光瞥到国师府旁的一条巷子,面色变了变。我顺着他眼光看去,有几名龟兹士兵正在沿街巡逻。 我催促:“到底怎么啦?” 他怔怔地看着我,有些魂不守舍,呢喃说出:“你不可以迟到。” 我笑,比出ok的手势:“不会啦,我一定第一个到。” 与他道别后,我心中纳闷着走回房。前几天说起法会时他还很正常,今天神情却很奇怪。肯定发生了什么,可他不便说出。走进房间,看到小弗正气鼓鼓地坐着,头上有个红肿的大包,脸上还有淤青。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他冷哼:“宫里的大王子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他每天要去宫里跟王子们一起读书,肯定是小屁孩们精力旺盛闹事了。我找出干净纱布为他清洗包扎伤口:“疼的话你说一声啊。” “这点伤算什么,我可是个男子汉。” 蘸了水的布碰到伤口,小弗“嘶”一声叫起来,疼得呲牙咧嘴。我点点他脑门:“你才多大,充什么英雄好汉。他们说你什么了?” 他冷笑,语气里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愤世嫉俗:“还能说什么,说我母亲不要我了。” 果然,耆婆抛开小弗出家,给小弗留下了难以抹平的心理阴影。我叹气:“小弗,你母亲没有不要你——” 他打断我,语带愤恨,眼含怒火:“你不用替她说好话。她一走六年,可曾想过家中还有我这个小儿子?她眼中只有大哥一个。” “你大哥也是爱着你的——” 他大叫着再次打断我:“我不稀罕!我最讨厌那些人指着我说,‘那是神童鸠摩罗什的弟弟’。我叫什么名字,我做了什么,根本没人在意!”他一手指向我,胸膛不住起伏,“连你也偏心!你给他唱歌跳舞,还送礼物,却没有我的!” 我气结:“哇,你刚刚在偷看。” 他别扭地转过头去。我叹气,从包里翻出一张纸,上面是漫画版的多拉a梦,递给他:“谁说没有准备给你的礼物?我用了好几个晚上才画出来的呢。” 他瞥了一眼,没有接,一脸嫌弃:“这是什么怪物?长得好丑!”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这小家伙总有本事气到我:“哎,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家乡,这个猫一样的动物可有名啦。它的口袋里能掏出任何东西,有可以让你回到过去的时光机,有不温习就能考出好成绩的学习机。你想要见到谁,你有什么梦想,它都可以帮你实现。我小时候每次碰到不开心的事,都会幻想自己能遇上多拉a梦——哦,就是这个怪猫。” 他却毫不领情:“你多大了呀,还相信这种骗小孩的玩意?” 我彻底被噎住:“你个死小孩,不要就算啦。” 正打算将画收起,却被他一把抢过,揣进怀里,还不忘奚落我一句:“下回画个好看点的。” 我忍不住偷笑。这小家伙,好端端的干嘛非把自己弄得这么别扭。想到他刚刚说起母亲时的态度,又不禁担心。不知耆婆是否知道,她带给小儿子的心理创伤,只怕会在他这一生烙下阴影。 第38章 我被驱逐了!(1) 汉历春节过后没几天就是立春。开春也意味着丝绸之路重新畅通,我可以准备出发去中原了。鸠摩罗炎为我联系了一支可靠的商队,法会过后三日便出发。他还送了我不少东西,我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几天面对兄弟俩时我总是心里堵得慌。 罗什倒还好,他总是淡淡的。只是偶尔会发现,他看着我时会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小弗则是动不动就挂眼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我留下。搞得我也像生离死别似的,再三强调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可我万万没想到,还没等我主动离开,就被莫名其妙驱逐出了龟兹城。这事发生在法会前一天,我生日的那天。 当天下午有个王新寺的小沙弥来找我,说受罗什所托给我送样东西。我打开礼盒,惊喜地看见一条长菱形红黄蓝交错的丝巾。来不及细想这份心意,只顾呆呆看着我的生日礼物。 这是艾德莱斯绸,就是扎染绸,是21世纪新疆女人最常穿的衣料。和田产的艾德莱斯绸最为有名,与玉石,地毯一起号称和田三宝。现代和田还有用原始的木质土机和高过五米的大纺机制作艾德莱斯绸的作坊。这条丝巾不止是一份生日礼物,更是非常重要的文物,可以证明丝绸技术已在公元四世纪传播到了西域。 丝巾底下还有个信封,我打开来,里面是张法会的邀请函和一封信,想不到他居然这么郑重其事。信上内容是法会那天他想制造神迹,届时会放出猛兽,希望我以法螺助他。 难怪将我从监狱救出的那晚,他讲话吞吞吐吐。以他的性子,做这种事情肯定万般不愿。可他年纪太小,想要服众并不容易,借助我的能力可以帮他迅速建立权威。他的犹豫,估计是担心我不答应。虽然李所长和季教授再三告诫我不得介入古人生活,可罗什不一样。与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在我心中已不仅仅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偶像。只要他开口,我都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 我将信封揣入袖袋,喜滋滋地抚摸着丝巾。小弗推门而入,好奇地问:“谁送的?” 我戴上丝巾,满意地看了看:“自己买的。” 站起来,将背包背上往外走。他急忙跟上:“你要去哪里?” “明天就是法会了,我去看看你哥哥准备得怎么样。”其实是想找个机会对他说声谢谢。 听到身后小弗在嘟哝:“切,他准备得怎样,用得着你去看?” 我不睬他,自顾自走着,他果真跟了上来。我偷笑。这小屁孩越来越像狗皮膏药,走哪儿都甩不掉。 没想到,就在去往王新寺的半路上出事了!几名士兵将我当街拦住,一名头目模样的人上下打量我:“你是艾晴?” 我疑惑地点头,那人挥了挥手,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将我架住。 站在我身边的小弗急忙去拉扯架住我的士兵,厉声大喝:“住手!你们放肆,她是国师府的人,你们想掉脑袋么?” 那头目不敢对小弗无礼,躬身行礼:“请小公子别再为难小的。我们也只是奉令,将一名叫做艾晴的女子驱逐出城,永不许再入龟兹。” 小弗奇怪:“奉令?奉谁的令?为什么要驱逐她?” 那头目只说是军令,把拦在我面前的小弗拖开。小弗拼命挣扎,奈何人小力薄,挣脱不了。我被扯着往后退,急忙对小弗喊:“快去找你哥哥!” 我虽被拉着,手脚还是自由的。麻醉枪就在我袖袋中,完全可以反抗。但这是在龟兹城中,明天还有一场对罗什来说至关重要的法会。现在什么状况还没搞清楚,我不能随意行动,而况这些士兵并不想伤害我。所以我任由士兵们将我拖出城门,丢弃在城外的砂砾滩上。 士兵们走后,我爬起拍去身上的尘土。朝城门方向刚迈了一步,城门“吱呀”一声重重关上。我算是明白了,我现在名列“龟兹不欢迎人士”,只怕各处城门都会给我闭门羹吃。不知这次得罪了何方神圣,在我将要离开龟兹前给我来这么一出。好在只是驱逐,没想要我性命,我的背包也随身带着,没啥损失。 看了看西斜的落日,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今晚再说。无论如何,明早一定要想办法去罗什的法会,他还等着我帮忙呢。 第39章 我被驱逐了!(2) 日暮时分在城西郊外找到一个小破庙,在附近小河里灌满水壶,又从农户家顺手偷了点晒在院中的黍米。这小庙虽有些破败,好歹有瓦有墙有门有窗,遮风蔽雨总没问题。破庙外有不少干草藤蔓,被我捡来当了柴火。垒好灶头,把露营用的饭盒放上,烧起了粟米粥。 夜幕完全降临,我将伪装成油灯的太阳能手电筒搁在残破的佛像手臂上,轻哼着《亲亲我的宝贝》,一边忙碌地在干草上铺睡袋。看着自己整出来的小窝,好歹像个样子了,对付一宿总没问题。 庙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警觉地手握麻醉枪转身。是罗什,正站在门口喘着气看我。我惊喜万分,如见到亲人般冲上前抱住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又猛地放开。不出所料,他又脸红了,垂着头不敢看我,脸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我清了清嗓子,嗯哼一声:“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依旧低着头,颈项上一片可疑的红色埋入衣领:“我打听出你是从西门被驱逐出城,便在这一带寻找。这破庙里光亮异常,寻常烛火哪有这般明亮。不是你又是谁?” 我不由感动。这少年,总能撩起我心底最深处的那片温暖。吸了吸鼻子,突然想到了:“哎呀,这么晚了,城门已经关了,你还怎么回去啊?” 他温润地笑了笑,脸上红潮未退:“没关系,找到你我才能放心。” 这才注意到他半边身子沾满了残雪和泥垢,我“呀”了一声:“你的衣服!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微皱了皱眉:“夜黑不注意,跌了一跤。” 他的僧袍都湿了,我急忙拉他在火堆旁坐下:“来,快烤烤。天冷,别冻出病来。” 他撩起僧袍放在火边烤,我歉疚地说:“你平常爱干净,如今为了找我,弄得一身脏……” 因为身份高贵,耆婆与他的吃穿用度比一般僧人考究许多,更是养出了罗什洁癖的习惯。只要衣服脏了一点他就要换下,家里还有佣人专为母子俩浆洗衣物。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原本微皱起的眉头完全放开,心情舒畅:“我不打紧。倒是你,孤身女子在城外,语言又不太通,万一有个好歹,我会歉疚一辈子的。” 我指着火堆上的粟米粥和草堆上的睡袋:“不用担心,我可是受过专业的野外训练。你看,这儿不是被我整得挺像样的?” 他看了看四周,由衷赞叹:“艾晴,你总是这么乐观,好像什么事都无法压倒你。你教我《论语》里,孔子称赞颜回:陋巷箪食不改其乐。我看你也是一样。” 我耸了耸肩:“无法改变环境,也只能改变自己的态度了。何必自怨自艾把自己整得那么不舒服呢?只是我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龟兹王要赶我走?” 我一直在琢磨,驱逐我的是官兵,那必定是官府中人下的命令。我在龟兹没得罪过任何有权位的人,甚至认识的人都很少,到底是谁宁愿得罪国师府也要驱逐我?我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白纯,他似乎不太待见我,可也从来没跟我起过什么冲突啊。 没想到他一脸歉疚,目光躲闪:“不是王舅做的,是我连累了你……” “你?”我严肃地看向他,“罗什,我们之间不该有什么秘密。” 他脸色沉郁,闷闷地说出:“我师尊有位挚友特意从车师国赶来参加明日的法会。他今早到达寺里,师尊带母亲和我去见他。大师见到我后,说我气度不凡,是佛门百年难得一现的奇才。” 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那不是很好么?” “可他还说……”他停顿下来,盯着火堆,眼神有些涣散,面色愈发暗沉。 “他到底说什么啦?” 他低下优雅的颈项,声音细若蚊蚁,脸又奇怪地红了,眼里却有隐隐的恐惧:“他说……他说……若我至三十五岁而不破戒,当于中原汉地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以坐禅第一,大化众生闻名的天竺名僧优波掘多无异。” 我眼睛蓦地睁大,身体一震:“破戒?” 他极为难地点了点头,手抓僧袍的一角,指节泛白,头更低,语更轻:“他是如此说的……若持戒不全,则无能为也,此生只可做个才明俊义的法师而已。” 我呆呆地看向他,不知该说什么。这段关于破戒的预言在他的传记里记载过,早已暗示了他未来一生的动荡与坎坷。 见我脸色不好,他急忙辩解:“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测,我怎可能做出这等被佛门不齿的事情?”他重重摇头,又加强语气,仿佛是在跟自己一再确定,“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牢,隐隐作痛。我看向他,幽幽问出:“这预言,与我被驱逐,有什么关系?” 第40章 破庙长谈(1) 他的脸蓦地又红了,眼睛躲闪,声音极低:“之前,师尊曾见到我牵着你过冰河,又听到你竭力维护大乘佛法,师尊以为你……” 他没说下去,头低得要埋进土里,颈上一片绯红。我冷笑:“他怕这预言应在我身上?” 果然是我太逞强,非要跟卑摩罗叉辩,结果得罪他了。 他咬着唇,声音有些沉重:“他对你起了戒心。你柜子里的那卷经文,是师尊派人来你房间搜出的。他以为是你教唆我偷看大乘经论,曾以此要求王舅驱逐你。可王舅对大乘小乘的纷争并不在意,没有同意。”他内疚极了,对着我不住道歉,“今日,听了那位大师的话,师尊以此为理由,又请求母亲调动禁军驱逐你。” 我震惊:“是你母亲赶我走?” 他急忙为耆婆辩解:“艾晴,你别怪她。母亲从无害人之心,她只是爱护我心切。那卷你捡到的大乘经文,其实是母亲从我营帐中搜出。她以为丢了便没事,不想被你捡了去。故此,母亲也以为是你在教唆我……” 我苦笑,耆婆与卑摩罗叉都过虑了。怎么可能是我?他破戒离现在还有二十年,我怎可能那时候还留在古代?再说了,史书上早就记载了他的妻子是谁,我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罢了。 酸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怪你的母亲和师父,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何况,他们也没对我怎样。我很快就要离开龟兹,以后,山高水长,时空相隔,我们很难再遇上了。” 他愣了一下,眼里飘过几许不舍,试探着问我:“你……不会再来龟兹了?” 我眼神黯淡下来:“很难再有机会了吧。” “那……日后我去中原找你,可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怔怔地看向他。明亮的清澈眸子里闪动着盈盈晶光,带着几分期许,几分憧憬。火光笼着他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 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去,我知道我与他只能有如此短暂的交集,可我,为何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我扭开头,竭力忽略心中那一刺一刺的痛楚,故作平静地问:“明天法会上,你打算讲什么?” “若依着我的心意,会讲大乘佛法《放光经》。”他苦涩地长叹一口气,沮丧摇头,“可师尊却定要我讲小乘《十诵律》。”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他与卑摩罗叉已有过争执。临别在即,我想尽我所能帮他。他一定会改宗大乘,只是需要有人点拨一下,给他鼓励。 “罗什,我问你,你为何想习大乘佛法?” 他看向火堆,眼神迷茫:“从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天竺跟随得道高僧修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自我修行得证大道。可是从天竺回来的一路上,见到白骨曝于荒沙,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 他沉默片刻,似在回忆,微摇了摇头:“我自己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所苦。甚至,许多人没有向善之心,眼睁睁看着他人死亡而无一丝悲悯。我习佛法,究竟所为何用?”他感激地看向我,眼里晶光倏然变亮,“直到第一次遇见你,我才明白。”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遇见我?在那个村子遇见盗贼的时候? “我们当时正巧路过,站在沙丘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看到盗贼在村里掳掠,只有你一人在抵抗。情况如此危急,你虽是手忙脚乱地应付,却一直在努力对抗。”他嘴角噙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我后怕地缩了缩肩膀:“以一人之力螳臂当车,其实很不自量力。” “我可不这么看。艾晴,你是第一位让我肃然起敬的女子。”他看向我,眼神温暖,悲悯的眸子清净如莲,“我请求母亲下令去救村人,可昆沙不同意。他说盗贼人数比我们多,而况这里是温宿国境内,我们不能多生事。母亲觉得昆沙说得有理。她劝我说,我们修行是为了超脱自己的生死,世人各有其命,我们无法一一顾及。” 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袖手旁观。我恍然大悟:“所以你就一个人跑来救我了?” 第41章 破庙长谈(2) 他点头,语气有些激动:“一名孤身女子都能想着救与她毫不相干的异族人,难道,我们学佛之人竟连你也比不上?如此可敬的女子我们都不去救,即便自己成佛又有何用?” 我感动地看向他。我到了古代,正是因为遇见他才发生那么多改变。这短短数月的经历,在我一生中再难忘怀。 “可在次日见到村民们将已投降的盗贼乘夜杀死,他们幸灾乐祸,没有一人为自己犯下杀业而心怀内疚。那时我便在想:世人命如蝼蚁,无心向善,我习佛法,究竟有何用?我又能为世人做些什么?” 我轻声问:“地藏王菩萨有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渡人而非渡己?” 他眼露欣慰,笑着赞叹:“艾晴,果然只有你懂我。” 看来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在他高涨的热情中再添块柴火:“你若不想依从你师父的意思,就听从你自己的心愿吧。你一定能开创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局面。” 他重重点了点头:“我虽不知你的来历,可不知为何,你所说的,我都愿意相信。” 我微有些得意:“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来历,但你相信我肯定没错。” “我信的。”他望向我,勾起嘴角,笑意弯弯,“我一直信你,无论何时何地。” 心没来由地又猛跳一下,我有些不自在,用手扇了扇风。坐得离火堆太近,都出汗了。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毕身所愿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昂起优美的颈项,“如今罗什可以像你一样,明明白白大声说出自己的理想。” 他顿一顿,朗声说道:“愿所到之处皆能传扬佛法,建宗立派,立著论说,普渡众生,这便是我毕身所愿!” 他高昂着头,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满满自信,流光溢彩的气度让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如此的自信与早慧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犹如看到了未来一抹绚烂的色彩,用生命燃烧的火光,熠熠生辉。 建宗立派,立著论说。原来,这便是他的理想。我笑了一下,这恐怕是所有佛学家的理想。 那些建宗的大德高僧,都是极高智商的哲学家与心理学家。佛教很能吸引那些高智商的人,鼓励思想独树一帜的僧人自己建宗立派。如果你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智慧,有普通人达不到思维深度,你可以在不违背基本教义的大框架内,把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精神世界的理解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万人景仰跟随信奉,这是一件多伟大的事啊。对佛学家来说,能够集毕身所学,写成论著,建宗立派,自成一家,便是在佛学领域里最大的成就。 罗什的智商这么高,善于思辩,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当然也希望能成为万人的精神之师,引导芸芸众生到达彼岸。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建立了这样远大的抱负。 “好志气!”我热烈地鼓掌,点头大声赞扬,“我最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你一定能做到!” “我决定了,不管师父如何反对,明日法会上我会宣布改宗大乘,当众讲述大乘经论。” 他面色沉毅,目光坚定,声音仿如珠玉落盘,铿锵有力,“即便只有一己之力,即便要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我也要扭转龟兹数百年只信奉小乘的局面,全力宣扬大乘佛法。” 我看着他尚带稚气的脸,虽然年少,已有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我感动地做了个fighting的手势:“罗什,你一定能的!” 他突然站起,面对我毕恭毕敬地合十致礼,吓了我一跳。他抬起身,脸颊绯红,目光真挚而热烈:“艾晴,罗什得你为师,是佛祖垂怜,为罗什指点迷津。罗什一生,定不负吾师。” 他从没对我这样尊敬过,心脏没来由又多跳了几下。心底一团莫名的火苗窜升,迅速顺着血液循环周身。我不自在地用手扇风。这火堆怎么这么热? 他的眼光落在我颈项上,我低头,看到那条艾德莱丝巾。以手抚了抚,怎样都忍不住笑意:“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他的脸又红了红,低声问:“那你看到我夹在丝巾里的信了?” 我点头:“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想方设法混入法会,帮你完成心愿。” 他猛地抬头,脸色突然变了:“我是让你暂避一避,不要去法会!” 我从袖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他:“你不是让我用法螺射猛兽么?” 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咬牙道:“果真被换了。”抬眼看向我,满面忧色,“艾晴,你须得赶紧离开。” 第42章 我要离开(1) 待他解释了原委,我才知道射击猛兽这主意并不是罗什想出的,而是龟兹王白纯!罗什温宿辩论一战成名后,白纯便想将罗什捧为西域最有号召力的僧人,故而为他举办此次法会。昆沙是他的心腹,自然将一路上所见我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汇报给了他。于是白纯便想出了这一招。 我知道罗什非但自己改宗大乘,还将整个龟兹从数百年信奉小乘的局面改成了大乘信仰,这背后全因为有白纯的支持。可是,白纯为何不遗余力要将外甥捧上至高无上的神权地位? “是因王舅想要称霸西域。”罗什苦笑,无奈地叹气,“这些年来,他对周边小国频频开战,占了不少地方,但也耗损了大量国力。” 哦,难怪温宿国王这么痛恨白纯。一头恶狼天天流着口水盯着自己的地盘,任谁都会心惊胆战。两汉时匈奴与汉朝在西域反复拉锯,各小国在两大势力间摇摆不定。可如今匈奴早已式微远徙,中原各族大混战,无暇顾及西域。山中无老虎,猴子便想称大王了。殊不知白纯的野心正是未来龟兹被灭的缘由。 西域人人信佛,罗什成为最高精神领袖,对白纯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我疑惑地看向罗什:“可是,白纯知道我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直接网罗我?把这神力说成是他自己的,不是对他更有利么?” 他目光炯炯,犀利地看向我:“艾晴,我问你,西域千年来都没有出现像中原那样统一的国家,这是为何?” 一语点醒了我,原来如此!西域地域虽大,但各国皆建在绿洲之上,国与国之间则是寸草不生的沙漠戈壁。行军困难,攻城困难,日后的管控更是困难。这么大一片土地,上百个小国林立,征服了一国,便得留下军队官吏统辖此处,有多少国力也不敷使用。可若有一人,无需费一兵一卒即可让全民臣服,这才能真正称霸西域。这样的人,必定是精神上的领袖,而绝不可能是白纯这种世俗国王。 罗什果然是最上佳的人选。既有绝顶的资质,又是亲外甥,现在年少也好控制,白纯端得是好心思。 我看向罗什,小心问出:“那你怎么想?” 罗什摇了摇头:“那日王舅召我入宫商议,由我请你在法会上造出神迹,我本已拒绝。可士兵来报,抓到了一名汉人细作。”他无奈地看向我,“王舅说,我若是不答应,便任由你在监狱里关着。他还告诫我不许通知你提早离开,他会派人看着国师府。” 原来我是这么被放出来的,难怪这几天国师府周围多了很多巡逻的士兵。他又一次救了我,可是,却要牺牲他的原则。 罗什猛地站起,一脸焦急:“王舅此刻已知道了你被驱逐出城,他必定会到处搜索,在法会前将你找出。” 我看了看窗外,已是破晓时分,天快亮了! 我们一起收拾摊在地上的东西,放入背包中。我停住手,探究地看向他:“如果我为你制造神迹,你在西域的盛名将无人匹敌,这对你想要推行大乘佛法极为有利。难道,你不心动么?” 白纯这么做虽是为了他自己,可是,他定以为罗什不会拒绝。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谁能抗拒?他只有15岁,正是最渴望成名的时期。 罗什愣了一下,旋即苦笑:“怎可能毫不心动?我之所以等到法会前一日才通知你,便是因为我在犹豫。可是,这些天我反复思量,终于想明白了……” 他看向我,目光坚定,不再动摇:“今日之因必造成他日之果,我是想推行大乘佛法,但绝不能利用幻像神迹来蒙蔽世人。而况,王舅无所谓大乘小乘,他只在乎称霸西域。我不想被王舅利用,成为他欺凌弱小的工具!” 被他的豪气感动,我抓起他的手掌与他对击一下。他有些发懵,我竖起大拇指:“好,有骨气,有原则,真心佩服你!” 他不自在地缩回手,将手背在身后。我看了看窗外,东方已现一丝鱼肚白:“好在今天就有一支商队出发去中原,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罗什看着正忙碌收拾的我,脸上飘过一丝怅然,声音微微颤抖:“艾晴,你……” 我听到一些细微的异声,急忙对罗什比了一下“嘘”,一个箭步将手电筒关掉,再将地上的火堆踩灭。将东西胡乱塞进背包,拉着他走到窗边,警觉地细听。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和人声传来,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异常明显。 “必定是王舅派来找你的!”他着急地将我往门口推,“你快走,我在这里拖住他们!” 第43章 我要离开(2) 我却不肯离开,站定脚步看向他:“白纯不知道你在这儿吧?” 他愣了愣,摇了摇头:“弗沙提婆到王新寺通知我后,我便出城来找你。期间,并未与任何人说起。”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自己一人走,把他留在这里。任何人一看这破庙里的情形就知道我曾在这里待过。如果发现罗什也在现场,岂不会怀疑是他放我走的?即便他不愿遵照白纯之意制造神迹,此刻也绝不可与白纯交恶。 “你不能为了我得罪你王舅。你要推行大乘,他是你在龟兹最大的支持。” “那怎么办?你若是被他们找到,便不得不依着王舅的意思去参加法会了。” 我思考片刻,打量着这个不大的破庙,眼睛看向上方。 昆沙带着一队士兵推开破庙门,举着火把走入,他看到刚刚熄灭的火堆和铺好的干草。后窗边,一只脚印留在窗台上,朝向屋外的戈壁滩。 昆沙对士兵们挥手:“从这里逃了,应该逃不远。快追,天亮前务必要找到她!” 一群人急速离去,破庙里恢复了平静。此时天光渐亮,投入窗口的一圈圈光柱照亮了细尘。我身上绑着攀墙工具,缓缓落地。站定后往上看,罗什正战战兢兢蹲在房梁上,一手攀着柱子。 我对他伸手做一个保护动作,微笑道:“下来吧。” 他看了看我伸出的双手,低声说:“我自己可以下来。” 我讪讪地缩回手。跟我都这么熟了,还是放不开啊。 地平线上泛出一道瑰丽的玫红,天地间像是被扯开了一条大缝隙。柔和的霞光照耀着戈壁滩,小小的破庙在初晨中显得宁静而庄重。站在庙门口,我与罗什告别,看得出他很不舍。其实,我更是不忍这一刻的到来。 我吸了吸鼻子,吸进一口清晨的冷冽空气,刻意挂上明朗的微笑:“我走了哦。你要记得好好练习汉文,以后会派上大用场的。” 罗什低头看地,声音闷闷:“嗯,我日后定去汉地传法。也许,可以来找你。” 我苦笑:“找我可没这么容易呢。” 他抬眼看我,语带期盼:“那,你会再回龟兹么?” 我伤感地叹息:“我不知道……” 他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我觉得这样的气氛太悲伤,向他伸出双手,真诚地微笑:“罗什,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他愣住,脸上飞快浮起红晕,细细的绒毛在晨光照耀下染出一层炫目的金色。他局促地垂下头,红晕一直往下延伸到优雅的脖颈。 我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们那里的人,朋友离别时都会拥抱一下。只是珍重之意,没别的意思。” “朋友……”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似乎分量很重,在他舌尖微微打颤。抬眼看向我,深呼吸一下,脸依旧涨红着,紧张又飞快地点了点头,旋即垂下眼,唯有长睫毛不停抖动。 我笑着走上前,以手臂轻轻圈住他。他消瘦的身子僵硬地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些,我能听到他略带局促的呼吸声。暖暖的气息一起一伏,落在我耳边。那一刻,我没有任何璇旎之意,轻轻凑在他耳边,无声地说:“遇见你,真好。” 放开他后,他仍垂着眼不敢看我。晨光照耀下,他涨红的脸蒙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更添几分可爱的萌态。我倒退几步,挥手正要说“再见”,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声声叫的是我的名字。 我驻足细听,辨认出那略带高亢的清脆童音,是小弗! “我在这儿!”我冲了过去,站在路口对小弗挥手。 他远远看见了我,疾步奔来,一头扎入我怀中,满头满身都是汗:“艾晴,我担心了一整夜,天还没亮就出来找你了。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才是吓了一跳,看了看他周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不由嗔怪:“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连个侍从都不带?” 他得意洋洋地笑:“我是偷偷溜出国师府的。那些侍从总是管东管西,索性不告诉他们。” 好在他平安无事,我松了口气:“我没事儿。你赶紧回去吧,国师会担心的。” 他摇头:“父亲不在府中,他昨晚就去找王舅求情了。王舅派了昆沙连夜出城来找你,可是没找到。” 我和罗什对视一眼。看来,鸠摩罗炎也误以为是白纯驱逐了我。 小弗看见我跟罗什在一起,似乎有些不服气,继续说道:“今日一早,父亲和王舅亲自出城来找你。不过,还是我先找到。” 罗什脸色变了,急忙叮嘱小弗:“千万不可以告诉王舅,艾晴在这里!” 小弗纳闷:“为什么?” 罗什没有解释,催促我:“你快走,他们很快便会寻来。” 我点头。连小弗都能找到这里,白纯要寻到这里也不会太久。与罗什往前疾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我们俩一起回头,顿时呆住了。 第44章 两难选择(1) 四个强壮的男人手执刀剑,其中一人拖着小弗,四人迅速退往破庙方向。我立刻拔出麻醉枪挡在罗什身前。可那四人并没有向我们发起攻击,反而挟持着小弗退到破庙里,躲在门板后。 其中一人以梵语大喊:“那婆娘,把你手上的法螺丢过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小家伙!” 我跟罗什都吃了一惊,罗什急忙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边吃吃笑了几声,一人回答道:“总算找到你们落单的机会!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们了?” 我肯定见过他们的面孔,声音听上去又有些耳熟,还知道法螺……猛地想起来了,是那四名被我们绑走又逃脱的强盗! 罗什也想了起来,大喊:“原来是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阴森的声音传来:“我们只想要那婆娘手里的法螺!” 我不禁冷笑。难怪都躲在门后,他们曾见识过厉害。这四人脱身后非但没逃走,反而一路跟着我们偷偷入了龟兹城。他们胆子也太肥了,居然看上了我的麻醉枪,妄图据为己有。怪不得我在龟兹考察时总有被偷窥的感觉,应该就是这伙人。他们想要乘机下手,可城中有太多人,直到今天才尾随着小弗找到了机会! 我拉着罗什退到庙外的灌木丛后,时不时探头查看情况。破庙内有人躲在门后朝外观察,这形势对我实在太不利了,根本没办法用麻醉枪打到他们。 破庙里传来小弗呼痛的声音,我心疼地用梵语大喊:“别伤害他,法螺给你们就是了!” 我将麻醉枪丢了过去,反正他们也不会用。一名强盗谨慎地从门后出来,捡起麻醉枪又逃回破庙里。我大叫:“东西给你们了,把人放回来!”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强盗探出头来:“你先告诉我们怎么用。” 我喊:“要对法螺念咒语才能用。你先把孩子放了,我就过来教你们!” 我刚想从灌木丛走出,罗什一把拉住我:“不行,这些人穷凶极恶,你教会他们后,他们必定会杀了你!” 他拉得很用力,我只好掰他的手:“我有本事自保。记住,等会儿带着小弗赶紧跑,不许留下来。” 我怎会不知道这伙人有多凶残,可唯有如此,才能救小弗!他们为了抢劫可以杀村人,为了逃命可以放空我们的水,为了我这件厉害武器,他们真的会杀了小弗。 他却死活不肯放手:“你没了法螺,还怎么自保?” 真真被他气死了。之前只要碰一碰他,他就一股子别扭。这会儿居然一点都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将我钳制得那么紧。我发狠地掰他的手:“我本事大着呢!只要你不拦着我,我就能救小弗!” 罗什铁了心,死活不肯放手。我无奈之下,只好一狠心,低头咬在他手上。罗什吃疼下放开了手,我乘机跑向破庙,边跑边对那些强盗喊:“要杀要剐冲我来好了,抓个孩子算什么!” 一名强盗从破庙中走出。他脸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像是被指甲划出的,还在渗着血。他一把抓住我,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挟持着我倒退走入破庙。罗什刚走出一步,我即刻用凌厉的眼神阻止他。看到他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的样子,我虽心疼,却决不想他也来涉险。 我被拉进破庙,看到小弗脖子上流着血,我惊呼一声。小弗双手被绑着,却是神情倔强,冲着我大骂:“你干嘛自己送上门来!他们根本不敢拿我怎样,否则,国师府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联想到那盗贼脸上的伤痕,小弗肯定企图反抗过。我想走近他,却被钳制我的强盗拦住。我急忙问:“伤得怎么样?痛么?” 他眼里闪着泪光,却是扭过头,别扭地哼气:“笨女人!自己被制住了,还只管我这点子小伤。” 我愤怒地瞪着四名强盗:“放了他,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四人低头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突然冲向破庙外,不费吹灰之力把罗什也逮住了。 我大怒,瞪圆了眼:“要是敢伤害他们,别指望我教你们一个字!” 两名强盗将小弗和罗什用绳子绑在一起,小弗埋怨哥哥:“你好没本事,连个女人都拦不住!” 罗什低头不语,小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学佛学傻了,不赶紧跑,呆在那里干嘛!” 罗什与小弗背靠背捆在一起,罗什扭头看向小弗,又看向我,轻声说:“无论怎样,我都要跟你们在一起!” 我和小弗都愣住了。本来还为他的迂腐生气,此刻,却怎样都无法再抱怨一句。强盗们又绑上罗什和小弗的腿,小弗呆了片刻,嘟哝了一个字:“笨!” 一名强盗往小弗和罗什嘴里塞了块破布,然后将他们俩丢出破庙,关上庙门。另一人对我说道:“放心,给我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国师府结仇。我们已按你的要求放了他们,现在可以教了吧?” 我冷哼一声。真狡猾,说是放了他们,却绑住手脚封住口。一旦我没教会他们,或者有其他情况发生,打开门就可以把兄弟俩重新抓回来做人质。 第45章 两难选择(2) 我才不会这么傻,一边竖着耳朵注意门外传来的动静,一边说:“听着,这咒语必须念得一字不差,否则无法灵验。听好了啊……”我改成汉语,飞速念叨,“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四个人结结巴巴跟着我念,没多久就不耐烦了:“你说得太快了!” 我听到门外有细微的声音,似在割着什么。我暗喜,果然没判断错。小弗好武不喜文,经常幻想自己成为游侠。他靴筒里常备着一把小匕首,看来这次也带上了。我对着强盗嗤鼻,大声说着:“是你们自己笨,学不会。这样吧,还是把法螺给我,我示范给你们看。” 我将被绑住的手伸向旁边一人,那人犹豫一下,给我松了绑。另一人正打算将麻醉枪交给我,却被一个看似头头模样的人拦住。那人对我吩咐:“不行,你说,我来照做!” 门外传来小弗惊喜的声音,他讲的是汉语:“是王舅他们!你去告诉艾晴,让她拖延一阵子,我去喊救兵!” 我愣了一下,看来小弗已经割开了绳子。一阵脚步声迅速远去,罗什的声音传来:“艾晴,王舅带人马上就要到了!” 强盗们也听到了门外兄弟俩的声音,可他们听不懂汉语,一人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别想耍什么花样,快说!” 我愣住,陷入矛盾。白纯的军队一到,我肯定能得救,但有了救命之恩,我就必须得听从白纯的指令了。这可不是我来古代的目的!可是不让白纯知道我在这里,这伙心狠手辣的强盗也不会放过我。 那些人看我发愣,用刀柄在我肩头狠狠砸了一下。我痛得抽了口气,却忍痛不理会强盗,对着门外喊:“罗什,你真的不愿被你王舅利用,成为他称霸西域的工具么?” 门外沉默片刻后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绝不愿意!” 我点头:“那你记得,等会儿白纯到了,你一定要说是跟小弗一起来找我的,寻到这里时我已离开。所以,你没有见过我,更没有跟我在一起待了一夜!” 我飞快地说着,一名强盗已觉察出不对劲。他跑到窗口往外看去,顿时大惊:“不好,有大队官兵来了!”另三人听到惊叫声也赶到窗边朝外看去。 那强盗头头猛然醒悟,转头怒瞪着我:“这婆娘在拖延时间!” 没时间理睬这伙强盗,我已下定了决心。第一步便是打开手腕上时空表的安全锁扣。 那些强盗还在商议:“她不会教我们的,干脆杀了她,我们带着法螺逃命要紧!” 另一人手持法螺反驳道:“杀了她,没有咒语这法螺又有什么用!” 再一人建议:“外面那两个小孩是国师府公子,不如抓来当人质?” 强盗头头提起刀:“好,你们俩出去抓他们。这婆娘不能留了,我来解决她!” 他们正忙着商量,我早已迅速将塞在衣服里的手套拉出戴上。再从脖领处翻出头罩,将丝巾塞进头罩以免受到辐射,然后罩住头部,拉上拉链。 强盗们扭头看见我的奇怪装束,都愣了一下。强盗头头最先反应过来,举刀冲我砍下!我不闪不避,闭眼按下一分钟倒计时的按钮。 时空表瞬间发出刺目的光芒,强磁力的高速粒子场飞速形成,虫洞口正在重新打开。注视着我的四人立时丢弃了手中的刀,捂住眼睛痛苦惨叫。庙门外传来大力的身体撞击声和罗什焦急的呼喊:“艾晴,艾晴你怎样了?” 小弗的声音也传来:“艾晴,王舅他们正往这边赶来。你再支撑一会儿,救兵马上就到!” 耀眼的强光让我根本无法睁眼。我一边在地上到处摸着寻找麻醉枪,一边大声喊:“罗什,小弗,别往里面看!我走啦,我是天上的仙女,现在要回天上去了。” 门外传来罗什震惊的声音:“仙女……你果真是……” 我苦笑,原来他把我种种言行都当成了仙女所为。已经来不及解释了。四名强盗捂着眼睛,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我抓紧最后的时间在地上摸索,听到门外小弗在大哭:“艾晴,不要走!我一定不调皮了,一定听你的话好好读书。” 罗什的声音则是闷闷地带着颤音:“何时能回来?” 我的手顿了顿。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我们的缘分尽于此了......我不知道回去后还会不会继续这个项目;我不知道就算有下一次试验,还能不能再回到龟兹;我也不知道就算能再次来到龟兹,你们是否还在这个时空…… 时间所剩无几,我重重地吸口气,语速飞快:“罗什,记得一定要去中原传法,你会成为伟大的人。小弗,只要你好好念书,背出诗经,我就会回来。” 门外传来罗什期盼的声音:“多久?” 我在地上乱摸,忙乱间只得胡诌:“十年吧,十年后我一定回来……” 余音未落,一阵更炫目的强光刺来,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腾云驾雾,撕扯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在飞速倒退的线状漩涡中,我集中所有意志,全力抵抗着骤然增强的引力。引力让我身体一部分像在被拉伸,一部分像在被挤压,我似要被撕成碎片了…… 第46章 回到现代(1) 我躺在试验台上,身上的背包歪斜着,连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大玻璃罩里射出荧蓝的光芒,这是在清除辐射。过了大约一刻钟,盖革计数器发出安全的指令。玻璃罩子打开,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女研究员章怡。我向她虚弱地摆了摆手,刚想开口,却是一阵呕吐。更多人围了过来,每个人都是一脸惊喜。 我像是凯旋而归的英雄,在基地受到了隆重的待遇。五个多月里,基地只能通过虫洞与时空表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信息流,都不能确定我到底是时空穿梭成功还是死在了某个时空点。季教授一直很犯愁该怎么跟我爸妈交代。如今我活蹦乱跳地回来,证明了时空穿梭实验的成功,意义之大难以言表。 回来之后忙得不得了。检查身体,上缴所有物品,分科目写详细汇报,跟专家组讨论所见到的一切。这才是我真实的生活,这才是我原有的人生轨迹,可我时常会恍惚。能活着回来应该高兴,可我却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很不真实。就在几天前看到的一切,眨眼间成了1650年前的沧桑。那些鲜活的人们,声音还在我耳边,笑容还在我眼前,却忽然变成了故纸堆里的几段文字。可这些毫无感情的文字,与我,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没有带回麻醉枪,我受到李所长的严厉批评。他曾一再告诫我,所有现代装备必须一件不落全部带回来。实在带不回来的,也必须就地销毁。我很委屈地解释当时那种混乱的状况,可李所长仍然认为这是我的严重失职。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怎么使用,将会引起历史的动荡甚至改变历史。 季教授在旁为我开脱:“这些装备都做过伪装,古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再说了,至今没看到类似麻醉枪的法螺出土,可能它早就在漫长的时间里自行消亡了。” 李所长依旧生气:“也有可能还没挖出来!” 这时章怡丢过来一句:“也有可能是艾晴自己又回去拿了。” 偌大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章怡。她尴尬地打哈哈,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因为这句话,我好几天没睡安稳。我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我也是如此隐秘地渴望着。那个温润智慧总是爱脸红的少年,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他。 基地的繁杂事务暂时告一段落,章怡告诉我可以先回学校,等候基地进一步通知。我愣住:“你们还打算让我再试验一次?” “那是当然。我们要乘胜追击,根据你的报告改良程序和设备。” 我有些难以置信:“难道,我真的还有机会亲自去把麻醉枪拿回来?” 章怡笑了起来:“这概率可是非常小的。虫洞极端不稳定,构建非常困难,时空坐标参数稍有一丁点变化,就是好几百年的差异呢。”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是我这次试验的酬劳,够我花很长一阵子了。我无感地接过。她看我心绪不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神秘兮兮地塞给我。我诧异她为何要送我礼物,打开后竟是一条丝巾,红黄蓝相间的菱形格子,分明就是罗什送给我的那条艾德莱丝巾。 我蓦地瞪大眼睛:“你怎么——” 她急忙捂住我的嘴,低声耳语:“你想让整个基地都知道我以权谋私?” 我放低声音,惊喜交加:“我带回来的所有东西不是都上缴了么?” 她轻哼了一声:“你上缴其他东西的时候,比这贵重百倍的都没见你皱一下眉,只有交这丝巾时就像割了你一斤肉似的。肯定是个很重要的纪念品吧?” 如视珍宝般抚摸着丝巾,我嘴角噙笑:“是啊……” “现在它是你的私人物品了,上缴清单里没这东西。” 我搂住她脖子直跳:“章怡,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笑着任由我闹,不知是否错觉,我仿佛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很快隐没不见。 我没回学校,趁着基地给我这个难得的假期,去了趟新疆,目的地就是他的故乡——库车。 走进库车老城区,一座座清真寺,砖石铺就的窄路,两旁典型的维族院落,几百年未曾改变。正午阳光耀眼,南疆的天总是那么高远,小巷里静谧安宁。顺着迷宫一般的小巷子,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巴扎。街上飘着一股新鲜出炉的馕的香气,水果摊铺满了哈密瓜西瓜葡萄,坐着驴车的维吾尔人来来往往。 这浓郁的新疆气息,哪里还能找出半分千年前的佛教氛围。举目四望,感慨万千。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只是沧海桑田,如今已面目全非。 昔日的龟兹国都城——延城遗址在现如今的库车新城和老城之间,当地人称皮朗古城。我站在遗址上,举目四望左近的民宅农田,除了一千多年前的地基还能测出来,其它痕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走上一块不起眼的小山包,耳边不时回响起那个温润的声音: “应该打的是我,明天若是你还忘,便打我的手心。” “同生共死,你说过的。” “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了......” “别急,闭上眼片刻即好。” 每逢此时,我总会茫然四顾,待确定那袭褐红色的僧衣只是我的幻觉,心绪才慢慢平息下来。罗什,我们应该在同一空间里吧?只是,我们之间隔着的,是千年时光。你在那里还好么?苦笑一下,什么好不好的,他命运如何,我怎会不清楚? 我去了苏巴什遗址。遗址很大,以铜厂河为界,分东西二区。远处连绵的天山,在蓝天下延伸到不知处的天边。夏日早晨,依旧有些寒意。这里参观的人寥寥落落,我一个人踩着碎石,在废墟里随意行走。土墙高大肃穆,能想像得出当时的规模是多么宏大。 第47章 回到现代(2) 这里是罗什曾经主持过的雀离大寺,西域最大的佛寺,比王新寺还要大许多,是我走后十年间建成的。最鼎盛时,有僧人万名。玄奘西行经过龟兹,还曾在此讲经两个多月。如今,千年的岁月沧桑,只留下这些断壁颓垣,令人倍觉凄凉。 离开前,我在遗址里捡了一块石头放入背包。只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可是,也许在1650年前,这块石头也曾被他拣起过,凝视过。这样的联想,能让自己感觉距离他不太远。 我又到距离库车七十公里的克孜尔千佛洞考察。石窟前有一尊罗什的铜像,我呆呆看了许久。这尊雕像表现的是他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样貌。单腿屈膝,右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半肩的龟兹僧衣,身材纤长消瘦,眉宇间睿智豁达,风采卓然。虽然不如真正的罗什帅气,但我觉得雕塑家已经掌握了他的神韵。我没见过罗什成年后的模样,盯着这尊雕塑,却让我浮想联翩。 身旁有导游带着一队游客经过,导游用小喇叭大声介绍:“克孜尔石窟和敦煌莫高窟同享中国“四大石窟”之美誉,坐落于悬崖峭壁之上,绵延数千米。其中保存壁画的洞窟有 80多个,壁画总面积约1万平方米。它是我国开凿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开凿于公元三至四世纪。克孜尔石窟的开凿,与佛教大翻译家鸠摩罗什有很大的关系。为了纪念这位龟兹最有名的人物,特意在此树立了这尊鸠摩罗什的铜像。” 游人们纷纷与铜像合照,摆出各种pose和剪刀手。铜像不语,只以悲悯的目光凝视远方。我在铜像下坐了许久,直到偏西的霞光将铜像染出金黄的光晕。游人渐少,声音稀疏下来。我凝视铜像良久,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 一位捡破烂的老人经过铜像旁,一身褴褛,凌乱的头发遮住肮脏的面容,瞧不出原本相貌。老人用长夹子捡起一个矿泉水瓶放入身后的麻布袋,对我盯了一眼,大夏天的却让我浑身起了一丝莫名的寒意。待我站起想去洞窟内参观时,老人已不见踪影。 特意等到下午四点才进洞窟,是为了避开喧闹的人群。一个个洞窟看下来,走入最后一个,游人早已散去,整个洞窟中只有我一人仰头观看壁画。壁画里是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臂,痛苦的脸部表情,还有各种血淋淋的刑具。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森森的声音:“这是八大地狱。” 我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正是那个捡破烂的老人。我松了口气,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他也不顾我愿不愿意听,自顾自指着壁画讲解:“这是等活地狱。堕生此处的罪人双手变成铁爪,身上痛时只能以铁爪抠自己,直到血肉竭尽而死。然而冷风一吹,皮肉又生还,一遍遍受这样的折磨。” 我瑟缩一下:“这也太痛苦了。” 他对我睥睨一眼,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凡是犯了杀生罪、毁正见、诽谤者,就会堕入等活地狱。”手指另一处壁画继续说,“还有这个,众合地狱,狱卒将罪人驱使入两座铁山之间,罪人受两铁山挤压,肉骨碎裂。凡是犯了偷盗、邪淫罪的人,就会堕入这个地狱。” “焦热地狱,罪人卧热铁上,由首至足,以大热铁棒打碎成肉糜。凡犯五戒、邪见者,堕生此狱。”他瞥了我一眼,眼里似有些难以理解的深意,指着壁画解说,“佛门僧尼者,凡行杀、偷、淫、邪见及污净者,堕生大焦热地狱。此狱罪人所受刑罚如焦热地狱,其苦更甚于前。” 心下一凛,佛教对自己的信徒更严格,对佛门犯戒之人的惩罚更重啊。我指着最后一幅黑暗阴森的壁画问:“这是什么?” 老人的眼神突然直了,声音微颤,在不大的洞窟里荡出诡异的回响:“无间地狱,又名阿鼻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个。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除了无穷无尽的苦,没有其他感受。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行无间……” 看着壁画中浓浓的黑色,似乎无边无际永无穷尽的压抑迎面而来。将这个系列壁画连起来再看一遍,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心里禁不住嘀咕,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我缩了缩脖子:“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为何要造出这么恐怖阴森的地狱来惩罚犯错的人?” 老人向我射来犀利的眼光:“你错了,地狱不是佛祖所造。地狱是众生的业力自然生出,业力的轻重决定你去哪一层地狱。佛祖不是判官,他无法决定你去哪里,更不会以地狱来恐吓你。” 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么,是谁来决定某人该去地狱呢?没有警察和法官的话,谁都不愿意自己入监狱吧?” “地狱又不是监狱,没人决定你去哪里,都是由你自己决定。地狱中有亿万人是满的,只有一人也是满的。只要有人造恶业,地狱就永远存在。” 他瞪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凶煞, “再说了,你以为死后才下地狱么?烦恼煎熬之时,哪儿不是地狱?” 我撇了撇嘴:“每个人有自己的业力要偿,那佛祖做什么?” “他看清这世间轮回的道理,告诉你受轮回之苦的原因,以智慧引导你脱离烦恼,离开地狱。这还不够么?至于你定要造业,定要自堕地狱,谁能拦得住你?你的业力谁都无法替你消解,佛祖也代替不了。”他顿了顿,又恶狠狠地补充一句,“没听说过么,人需自救而后天救之。” 估计是我刚刚的戏谑态度惹他反感了,我嘿嘿一笑,拍他的马屁:“老人家,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他哼了一声,没有言语。肮脏的脸被浓密的头发胡子遮住,看不出表情。无论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再答话。自顾自往洞外走,很快就没了人影。这怪老头,不请自来又不请自去,这么喜欢玩特立独行。 走出洞窟,外面金色的斜阳将心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我就像但丁在地狱里走了一趟,感慨良多。还是人世间好啊。 第48章 再次试验(1) 离开库车前,还要做最后一件事。 我头戴遮阳帽身穿牛仔t恤,胸口挂着相机,背着双肩包行走在蜿蜒雄伟的天山大峡谷。表面看着与普通游人无异,却是眼睛提溜着四处观察地形。由西向东进入峡谷,有两个对峙的山峰,一点钟方向的正上方,果然有个不起眼的小山洞。 有几名游客走过,我背过身,装模作样地摆弄相机。等他们走后,我环顾四周无人,向那山洞攀爬上去。洞内似乎比当年窄小了些,但愿经过这么多年,地貌没有发生太大改变。我丈量着步伐,从洞口开始数了十步,上面有个突起的尖牙状石头,就是这里了。 我从背包里掏出折叠铲子,开始挖掘。挖了一会儿,果然露出些东西。我放下铲子以手捧土,等东西都露了出来,戴上白手套,将土里包裹好的东西小心地掏出。包裹很快就碎了,我一点点将里面的东西取出:缺了齿的木梳,破损的衣物,碎陶片等。最可惜的是纺织物,都碎成了破片。镊子轻轻一碰便彻底氧化,心疼死我了。 忽然看到土里似乎还有东西,顿时好奇心大盛。脱下手套继续往旁边挖掘,渐渐露出一个完整的陶罐。奇怪,当时埋入的所有碗罐都被昆沙打碎了,眼前这东西好像不是我的。 小心翼翼打开陶罐的盖子,里面居然还有东西,是个以布包裹的片状物。我戴上手套,小心将东西取出。以镊子一点点揭开表层已经破烂的布片,包裹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我更加好奇,将纸张用镊子轻轻摊开,然后彻底呆住。 纸上是飞天的画像,美丽动人,衣袖飘舞,翩然升天。可这面容……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面容分明是我的脸。不,比我更美,愈加仙气飘飘,彷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呆呆地看着画像,呼吸渐沉,眼里浮起迷雾,飞天在一片水雾中模糊不清。朦胧泪眼中,仿佛看到他的梵文经卷里那飞天的画像。他是以此为临摹的蓝本,却画上了我的脸! 这是他所画,这是他埋进去的!我急忙扭头,不能让泪水滴到这本已极难保存的古代纸张上。心突然又痛了,跟前两次莫名其妙的痛楚一模一样。心口似被重锤击打,一阵一阵锥入我的心。我手按心口,大口呼吸着。扭头想再看一眼画像,却发现它在迅速氧化! 越过千年的纸张接触到空气,很快化为纸灰。我心疼地想要阻止变质过程,手忙脚乱地捧起破碎得不堪一触的包裹,嘴里忙乱地嚷着:“别,别,别这么快消失啊!” 我是历史专业出身,自然知道这氧化过程无法阻挡,多少文物因此而损毁。可我仍是徒劳地想要留下哪怕一小片纸张。一阵风卷来,碎纸屑四散在空中,我热泪盈眶,对萦绕着我飘舞的纸屑大喊:“罗什,罗什,你还好么?你改宗大乘了么?你还在学汉文么?你会偶尔……想起我么?” 山洞中寂静无声,只有纸屑飞舞,如片片蝴蝶,跳着世间最凄美的舞曲。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本不想理睬,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章怡”,我愣了一下,稍稳了稳心绪,还是接起。 “艾晴,你赶紧回基地吧。改良后的设备正在安装调试,就等你回来了。” 我看着四下飘舞的纸屑,声音哽咽:“章怡,我还能再回去原来的时间地点么?” 她笑了:“你还念念不忘想拿回麻醉枪啊?真服了你,这么认真。” 纸屑如同扑火的飞蛾,跳完世间最后一支曲舞后便消失殆尽。我看着渐渐落地变成灰烬的纸屑,深吸一口气:“拿回麻醉枪当然重要,可我也牵挂那些遇见过的人。如果有机会,真想再见见他们。” 第49章 再次试验(2) “不是说过么,这可是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件。不过呢,我们这次改良后的程序,应该可以比上次更精准地定位。技术细节在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就跟你这么说吧,再次构建的虫洞说不定会对之前的时空点产生共鸣——” 我急忙打断她:“我明天就回来。” 挂了电话,再环视一圈,纸屑已尽数化为灰烬,融入尘土。胸口的痛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作为墙纸的照片,那是罗什的雕像,满含期待地问:“还能再见面么?” 罗什的雕像沉默不语,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悲悯地望着我。 回到基地,我立刻投入到试验的准备工作中。紧锣密鼓忙活了一个月,终于等到试验开始。两层楼高的实验室中央矗立着硕大的圆柱状金属机器罩,我内穿紧身防辐衣,外罩汉服,背着背包站在机器罩内。 由于不能确定我会具体降落在哪个地点哪个年代,只能估计还是在两千年前左右。而这个左右,按照章怡的说法,是以呈正态分布的概率,上下500年来计算的。这已经是这个项目所用的量子计算机能做到的极限了。所以,跨度可以从战国末年直到南北朝。鉴于上一次的经验,我还是外穿一身宽大的汉服。这是最大众,时间跨度最长的服饰。 周围灯光闪烁,大型显示屏上闪动着倒计时的数字。大玻璃窗外,几十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在一排排巨形仪器前忙碌着。章怡在我身边做最后的检查,确保准备妥当。玻璃窗外,李所长扭头跟其他研究员在说着什么。章怡突然凑近我,迟疑了一下,才用极低的声音说:“艾晴,你这次过去,别像上次那样天天把防辐衣和时空表戴在身上,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我愣了一下,这不是基地的技术专家们要求的么?万一有不测发生,可以快速逃命。正是靠着这些,我上次才能逃出那些强盗的魔爪。 我低声问:“不是说对我本人无害么?”所有研究人员中,章怡跟我的私交最好。她偷偷避开人叮嘱我,肯定有她的理由。 她眨了眨眼睛:“是无害,不过小心些总没错的。” 看见季教授走来,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试验在即,我没机会再问她了。正疑惑间,季教授走到我身边:“艾晴,你第一次试验时,我们只希望你能成功到达古代并安全返回,其他的不做要求。可第二次试验,我们对你寄予更大的期望。” 我立刻明白了:“是要我去见唐宗宋祖秦皇汉武?” “这个项目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一定得有突破性的成果。” 心中苦笑一声。都说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其实只是喊喊口号而已。无论哪个时代,得到关注最多的还是强权者。可这不是我第一次试验前的想法么?那个时候的我,也是满怀心思想见识手握强权的大人物。 转念一想,我斯斯艾艾地问出:“那,要是我还落在第一次试验的时代和地点呢?” 季教授板起脸来:“你要记住,无论你降落在哪个朝代,你要见的都应当是对那个时代起决定作用的人物。只有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有意义。” 心里有些失落。对那个时代起决定作用的人物,显然,罗什不是。我突然又想到了:“可是,我总得把上次落在那儿的麻醉枪找回来吧,李所长不是很在意这事么?” 他愣了一下,旋即敲我脑袋:“那就拿了以后赶紧去中原,混在西域小国能出什么成就?别忘了你的使命!” 我竭力压住心底隐隐的期盼,重重点头:“老师,您放心,见证历史还原真相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忘的。” 是啊,即便上天垂怜,让我再见到他,我也不可能一直混在龟兹不走。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时空交错,根本无法再见到他。 我深吸一口气,拉起头罩,合上拉链,对着控制台方向比了个ok的手势。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一,我再次腾云驾雾,奔赴自己的使命。 第50章 再入龟兹(1) 着陆后,我抚着胸口大口喘息缓解不适。这次身体更为适应了,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口呕吐。摸摸身下,软软细细的。跟上次一样,又落在了沙漠里。看来我跟沙漠还真是有缘,只是不知年代和地点是否也一样。有些窃喜,估计再次试验对之前的时空地点产生了共鸣。有种强烈的预感,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可兴奋的感觉只维持到我撑开眼。我摘下头罩,环顾四周,彻底傻眼了。我居然落在一个三米多深的坑底!在坑壁上抓了一把,是沙子,的确在沙漠里无疑。 我从背包里取出攀墙工具,将钩子发射到坑外。为了减轻重量,我先将背包用力甩出坑外。按下绞盘的按钮,带尖抓的钩子却带着沙子掉了下来,差点砸到我的头。我急忙避开,钩子“扑”一声插入坑底。糟糕,钩子无法在柔软的沙面上找到受力点,只能再试一次了。我蹲下身想要捡起钩子,钩子却牢牢插入沙中。费些劲拔出钩子,惊奇地发现脚底冒出了一小股地下水。 水汩汩冒出,迅速淹没了我的脚面。我惊恐万状,努力往上跳,却远远够不到坑口。眼看着水越漫越多,我焦急地大叫:“救命!救命啊!”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这死法真的可以载入史册了:在沙漠中被水淹死! 正打算戴上头罩重新回现代,突然从坑口冒出好几个人头,嘴唇干裂,神情委顿,却瞪大了眼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泡在水中的我。我赶紧将头罩摘下,水已经漫过了下巴,我咕咚吐出一口水,高兴地向那些人挥挥手。 我灰头土脸地在一处废墟墙角换下湿哒哒的衣服,换上背包里的干净衣服。面前摊了一堆湿东西,正在太阳底下晒着。幸好背包先丢出去了,重要的物件没被弄湿。赶紧将已被辐射污染过的湿衣服埋掉。不远处,十几个波斯商人正欣喜若狂地围在坑边打水,水刚打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喝着。我曾有过类似经历,对他们此刻的心情极能理解。 被救后我才知道,这些是波斯商人,他们正横七竖八躺在一片废墟下等死。突然,我的背包从天而降,砸在其中一个波斯人的脑门上,直接将那人砸晕了过去。奄奄一息的众波斯人面面相觑,随后,他们听到了我的呼救声。 他们救了我,我也救了断水已超过两天的他们。这坑就是他们挖的。为了找水,他们连续几天像土拨鼠一样在地上到处打洞却一无所获。唯有我落下的这个坑,由于我的重力加速度,破开了地下水源。 趁着波斯人取水,我打量身处的环境。一个破败的土城,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城墙年久失修,有部分已经坍塌。我蹲在地上仔细查看,捡起半张瓦片。擦去瓦上的泥沙,辨认出两个模糊的汉字——“永平”,是东汉明帝的纪年! 正要再找些线索,那些喝饱了水的波斯人向我走来,将我团团围住,跪下以蹩脚的汉语道谢:“您如天上仙人降临,为我们带来最宝贵的水,谢谢仙女救命之恩。” 我吓了一跳,让他们赶紧起来:“别别,我不是仙女,只是凑巧而已。” 这些波斯人常年行商,梵语汉语都会说一些。虽然都不流利,但两种语言混搭,再加上手势,也能理解个八九不离十。补充过水后波斯人便急着上路,说他们有极其重要的事必须在两天内赶到龟兹。听到“龟兹”时我浑身一激灵,眼神立刻发直,身体轻飘飘地爬上骆驼,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这座废墟。 我跟他们边走边谈,才知道为什么一支常年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波斯商队,会莫名其妙断了水。原来龟兹公主以重金向这些波斯商人定购了产自汉地东海的珍珠头饰,要求他们必须赶在行像节前送到。这些波斯人都有商业上的死对头,竞争对手派奸细混入,将水囊割破,企图阻挠他们按时送货。这样,惹恼了龟兹公主,龟兹王家订单便会落到对方手里。 这里曾是西域都护府的所在地——它乾城,不过已废弃数百年了。为了如期赶到龟兹,这些波斯人决定冒险一试,来这废城取水。可到处挖井却一无所获,差点渴死。幸亏遇见了我。 听到此处我大吃一惊,这废墟竟然是班超的西域都护府它乾城!难怪瓦片上有永平的年号,正是班超在西域活动的时期。它乾城只存在于史书中,迄今未确定它的具体地址。我见到的那些破败土墙,到了现代更是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了。而我,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史迹! 见我一脸懊恼,波斯人慌了神:“仙女,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赶到龟兹。明日就是行像节了!” 我对他们摆手,嘿嘿干笑:“没事没事,我以后再来好了。”波斯人有他们的迫切任务,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耽搁他们。反正日后要去长安,经过时再去考察就是了。 波斯人怕我失望,向我夸耀起西域盛大的行像节,希望引起我的兴趣。对于行像节我并不陌生,这是法显和玄奘都记载过的印度及西域诸国最热闹的佛教节日。波斯人以为我一个汉人不懂行像节的来历,很热心地向我解释:自从佛陀涅槃后,信佛之人恨不能亲睹佛陀。故此大家想到在佛陀生日时让佛像巡城,看到佛像之人便如同见到佛陀真身,此刻许愿,比其他时候都灵验。 另一名波斯人兴奋地说:“说不定,你还能在行像节上看到西域最有名望的僧人,寻常可是见不到的。” 我的耳朵立刻支了起来:“僧人?谁?” 他恭敬地告诉我:“大师名叫鸠摩罗什,他在西域的盛名无人不知。” 第51章 再入龟兹(2) 我瞪大了眼,人如同被施了咒一般僵住。那波斯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再过几日他便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观音法会。可惜只对王公贵族开放,普通百姓不能参加。能去听他讲一次法,那可是佛徒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一把拉住身边的波斯人,激动地问:“他现在几岁?” 波斯人没想到这个话题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急忙回答:“很年轻,今年不过二十五岁。” 我愣住了,二十五岁?上一次我离开时,他曾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胡诌说是十年后。 没想到,真的是十年。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么? 夜晚露营,波斯人为我专门搭了一个帐篷。我坐在篝火边写日记,另一旁波斯商人们对着篝火顶礼膜拜,他们信奉的是崇拜火的祆教。静谧的黑夜中,祆教经文喃喃响起,在旷野中笼起一层神秘的异域气息。我放下笔,从背包中翻找出那条艾德莱丝巾。看了良久,我将丝巾挂上脖子,仰望缀满星芒的夜空。 罗什,没想到真能见到成年后的你。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声,特意为我圆梦的么? 第二天一大早商队就起身赶路,总算在午后赶到了龟兹。看到熟悉的城垣,我的心跳快了许多,居然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滋味。进东城门时要验文牒,我傻眼了。正在想要不要亮出我跟国师府的关系,波斯人塞了一小袋东西给守门人,于是大手一挥放我进去了。 是我熟悉的龟兹王城么?大街小巷都被扫洒过,人们穿着盛装朝西面涌去,脸上满是兴高采烈的神色。街上路人在交谈,说等一会儿有宝车从西门载着佛像进城,巡行各个街衢,以示法相。波斯人急着入宫见公主,邀请我同行。我急忙摇头,我可不想进宫,免得被白纯撞见。 波斯人与我道别,他们关心地问我是否有地方住,我笑了笑:“我有故人要寻访。不过,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认得我来。” 我想去国师府,又怕自己丝毫没有变化的面容吓到他们。波斯人拿出许多黄金白银要送我,都被我拒绝了。这些东西太沉,对我来说远不如文物的价值。波斯人又拿出一串玛瑙臂珠,定要塞进我手里。正在客气时,一队人马拦住了我们。 为首是一名年轻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却是穿金戴玉盛装打扮。我心里评价,这女孩其实很美,白皙皮肤吹弹即破,娇美身段袅娜多姿,五官精致无一处败笔。可惜装饰太过,反而掩盖了花样年华的夺目之美。且她眉目间有一股盛气凌人的姿态,让人望而生畏。 波斯人急忙向她隆重行礼:“见过公主。” 我恍然,难怪有一股难以接近的贵气。原来是公主,那就是白纯的女儿了,果然眉眼有些像。 她快步走到波斯人首领面前,脸带愠色:“怎么搞的,居然这时候才送到,你们日后不想跟龟兹做生意了么?” 波斯人首领慌忙辩解:“公主千万息怒,不是我们故意耽搁啊。实在是断了水,差点渴死在路上,幸亏这位仙女救了我们。” 我正在一旁暗暗打量这位年轻公主,不提防波斯人突然提及了我。那公主立刻向我看过来,一脸诧异:“她?一个普通的汉人会是仙女?” 波斯人用极恭敬的语气说道:“她从天而降,落下的地方便涌出了水。” 我头大,跟那公主解释:“公主,我只是碰巧救了他们,他们误把我当成什么仙女了,我真的不是。” 她更是诧异,上下打量着我:“你居然会说梵语?” “以前跟人学过一些。” 她漫不经心笑了笑:“那倒是不错,说不定以后可以请你教我汉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后,她点了点头:“艾晴,我记住了。” 波斯人首领从骆驼的背囊里小心取出一个锦盒,恭敬地捧给公主。公主打开,里面是以珍珠串成的头饰。珍珠颗颗一般大小,莹白光洁。她迫不及待地从锦盒中取出头饰,让侍女为她戴上。一边问:“好看么?” 侍女们一个劲地拍马屁,说她又尊贵又漂亮。公主不由得意起来,不再追究波斯人的责任,转身便走。波斯商人们行礼恭送。她经过我时突然停住,看向我手中的那串玛瑙臂珠,目光倏然一亮:“这串玛瑙倒是上好货色。” 我看了看手中的玛瑙臂珠,每一颗都很均匀,红得晶莹通透。她丝毫不掩饰想要的欲望:“这串玛瑙太大,适合男人佩戴。你的手腕那么细,戴着不好看。不如转让给我,你开个价吧。” 我将玛瑙放入袖袋:“公主,对不起,我不想转让。” 她眼里闪过一丝凌厉,迅速隐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那就罢了。本公主什么好东西没有,不过问一句而已。” 她带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波斯人这才松了口气。跟波斯人分手后,我随着涌动的人群,向西门走去。西门上临时搭了看台,装饰着大片的红色黄色帏幕,环饰着鲜花,上面坐着衣裙鲜亮的男男女女,虽然看不清,也能肯定是龟兹王室和贵族。我被人流涌着出了西门的边门,被迫往城门外走了几十步,终于找到一小片能立足的地方。 红色的地毯铺了百来米,直到西门的大门口。这时人头涌动,我跟着众人的目光向城门外踮脚探头。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巨型四轮车缓慢驶来,足有四五米高,装饰得像个富丽堂皇的殿堂,垂着黄色的幡盖。佛陀像立在车中,旁边还有两尊小一些的菩萨像。佛像都是金银塑身,身上穿着黄色僧袍,装饰以珠宝。 车子驶到地毯处停住。穿着盛装新衣的龟兹王白纯从看台上走下,脱掉王冠,赤足捧一柱香高举过头顶,走向佛像。白纯面目威严,看上去老了不少,肚腩腼出,体态臃肿。 突然,我定住了,那个伴在白纯后面身姿挺拔的人,那个着金丝袈裟气度非凡的人,是他!真的是他! 第52章 再见故人(1) 如同电影里演绎的一般,一切皆成虚影,喧闹的声音突然黯哑,只有他那么清晰地定格在整张画面上。 他长大了。清癯的脸型,削尖的下颚,幽雅如天鹅的颈项,无一不线条优美。鼻梁如希腊雕塑般高挺,明亮清澈的浅灰眼眸流转,似能勘透世间一切。他现在个子好高,肯定超过了一米八五。与十五岁时相比,他结实了很多。虽还是瘦,却身量匀称,挺得笔直的身姿欣秀如竹。 一袭褐红金丝僧衣在阳光下散发出耀目的光芒,一身清风朗月的脱俗气质让四周的俗世浊物相形见惭。他静静立于白纯身后,气度高洁,纤尘不染。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他自己,明明身边那么多人,明明声音那么喧闹,他只需静静站着,这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喧嚣便都绝尘而去,与他无关。 罗什,罗什,你怎能变得如此俊逸如此优秀,看过这样的你,我回到21世纪还能对哪个男子侧目? 白纯向佛像下跪,旁边侍从端来托盘,上面盛放着各色鲜花。白纯将香插在佛像前的香案上,再将鲜花撒向佛像。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留在门楼上的王后带着众贵族亲女向下撒着各色花瓣。 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议论:“法师的观音法会,要是能参加就好了。” 一人回答:“那当然,听说这次可是规模盛大。” 另一人遗憾地摇头:“可惜,咱们平头百姓参加不了啊。” 听着那几名百姓的议论,我有些疑惑。为何不让百姓参加呢?这肯定不是他的本意。这时城楼上鼓乐齐鸣,车子开始启动,缓缓沿着红地毯向城里驶去。白纯一干人在前面领路,他也跟着走向城门。 眼见得那纤长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了,扯开嗓子大喊:“罗什,罗什,是我,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人群一起向城门涌去,我被推搡着,根本用不了自己动脚。他猛然回头,眼里闪着晶亮的光芒,朝我的方向看来,似在寻找着什么。 我惊喜,他是听到我的声音了么?正欲再度呼喊,突然人群中窜出十数人,从衣衫下抽出刀猛冲向白纯。白纯急退一步,却仍被冲在最前头的刺客伤到了手臂。身边护卫即刻赶上挡在白纯身前,两方激烈地打斗,场面顿时极为混乱。 人群完全失控了,尖叫着到处乱挤。罗什仍站在原地,不论周边有多少人慌乱奔跑,他只顾踮脚四望。一群侍卫上前围住他,护着他往后退去。他似是不情愿离去,却经不住那么多护卫的推拽,只能迅速后退。 我刚想再叫,被后面的人用力一推,跌倒在地。等我手忙脚乱爬起来,他已和白纯一起,被侍卫们护着走远了。盯着消失在城门里的瘦长身影,我禁不住苦笑。他应该听不见我的叫声,那么嘈杂那么混乱,他怎能听见? 刺客毕竟人少,很快就被制服。地上多了几具尸体,人们四处逃散。不知这些刺客是什么人,不过以白纯的行事作风,估计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这才感到手心和手肘火辣辣地痛,磨破了一层皮。看着血丝一点点渗出,我着实懊恼。这次不知道基地那帮人怎么想的,连药也没给我准备。这可是个破伤风都能要人命的时代啊。 我找了个药铺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再次回到街上,听到有将领在向慌张的百姓们宣布,不过是些小毛贼,已被全部制服。让大家继续欢庆节日,无须惊惶。 人群里爆发欢呼,音乐重新响起。年轻男女们身穿漂亮的丝绸,手托木盘旋转起舞。他们身上的襟带随风飘起,在乐曲高潮时向行人和佛像撒出木盘里的花瓣,引得人们鼓掌叫好。还有姿态妖娆的少女穿着轻柔的薄纱,两手捧金碗,赤足蹦跳着,轻盈而欢快,不时勾起左脚,双手反举高过头顶。这个舞姿,在敦煌和克孜尔壁画里都有表现。 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这些是什么舞蹈,老者告诉我是盘舞和碗舞。盘舞需用盘盛黄、白、赤色的天雨之花,向佛像和行人播撒,象征颂扬和礼赞佛陀。而碗舞则取材于佛陀六年苦修,以极端的苦行来克制自己,可是饿得快死了,仍然无法得道。最后佛陀发下大愿,在菩提树下终于悟道。佛陀悟道后便到河里清洗多年未洗的身体,并接受了一位妙龄少女的一碗乳糜的布施。这个碗舞便是表演少女向佛陀布施乳糜的故事。 舞蹈和音乐都很让人振奋,尤其对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人。可是我的心里好像老堵着什么,眼光透过舞者,透过佛像,透过人群,始终在寻觅着那个不染俗世的欣秀身影...... 而每次,似乎看到他了,眼前人头晃动,再定睛看去,又无影无踪。是我的幻觉么?想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吸口气,蓦然回首,没有。搓搓眼,再环顾,依旧不见。 没找到罗什,却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一名汉人女孩。婀娜的身姿,清秀的眉目,一瞥之下觉得有点像我大学同寝室的裴盈盈。我想挤过去辨认,却很快失去了那女孩的踪影。 第53章 再见故人(2) 随着人群来到王新寺门前,那条不太宽的河此刻流水正急,河面上的木桥已经整修过,更宽大结实了。河对岸的王新寺依旧宏伟,屋顶上金光闪闪,看来有过大修。想起我曾抖抖地从冰面上过,罗什的手温暖中带着些濡湿,不由笑了。我可是第一次雪盲呢,还好是轻度的。闭上眼,回想那时心中的恐慌。 “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别急,闭上眼片刻即好。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不会。” 远处有个男人声音在呼喊着,似乎叫的是我的名字。我急忙睁眼,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熙熙攘攘人头晃动,却没见到什么熟悉的面孔。叹了口气,肯定是太想念他了,竟出现了幻听。 天渐渐暗下,大街上的人们还在载歌载舞中,我却不能不考虑住宿问题。离开喧闹的人群,走了几家客栈,都是客满。也是意料之中,咱的节假日,旅游城市不也人满为患么?想着是否要去国师府,可又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跟人家掰我的长相问题。灵机一动,打了个响指,有地方去了! 一只伪装成油灯的太阳能电筒搁在残破的佛像手臂上,一堆柴火正烧着,上面架着一只户外用餐盒,里面正烧着黍米粥。我轻轻哼着《亲亲我的宝贝》,一边忙碌地在干草上铺睡袋。看着自己整出来的小窝,心情挺好,跟这儿还真是有缘。以后捣饬捣饬,弄得更像样些。 环视周围,除了更破旧了些,倒是什么都没变。这里留下了我太多回忆,虽有性命攸关的危机时刻,但此刻过滤了那些不愉快,剩下是满满的温馨与感动。 闭上眼睛,再度看到他眼露欣慰,笑着赞叹:“艾晴,果然只有你懂我。” 他望着我,笑意弯弯:“我一直信你,无论何时何地。” 他毕恭毕敬地向我合十行礼,目光真挚而热烈:“艾晴,罗什得你为师,是佛祖垂怜,为罗什指点迷津。罗什一生,定不负吾师。” 他低头看地,声音闷闷:“嗯,我日后定去汉地传法。也许,可以来找你。” “你回来了?” 嗯?最后一句好像不是从我大脑记忆库里跳出来的吧?猛地睁开眼,迅速转头。定住,眼睛睁大,睁大,再睁大,大到整个视线里只剩下他的风轻云淡...... 他站在破庙门口,月光倾泻在他身上,折出淡淡光华。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眼里闪着清澈的光芒,微笑着凝视我:“十年不见,怎么还是这样傻傻的表情?” 嗯,他说过“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原来这些对我而言鲜活的记忆,在他,已是十年之久。鼻子有点酸酸,感冒了。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向我走来,右臂向我伸出,刚要碰上肩,却又打个转,缩了回去。原本盯着我的眼,闪了几下,略偏偏头,沉下眼帘。 我凝视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说出的竟是一句很傻的话:“这么晚了,城门关了吧,你还怎么回去啊?” 他摇了摇头,仍是温厚地笑着,声音清润略带些低沉:“没关系。有黍米粥么?” 再也忍不住,有泪水涌出,我急忙用手搓眼睛。他抓住我揉眼睛的左手,语气焦急:“手怎么破了?” 低头看一下手心。只在药铺涂了些药水,刚刚一直在整理东西,不提防血丝又渗出来。我声音闷闷:“混乱的时候被挤到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带些濡湿。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急急放手,脸上浮出我熟悉的红晕:“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王宫找御医。” 我摇头,在火堆边坐下:“没事的,不过是小伤口。再说了,虽然已过了十年,万一你王舅还记得我……” 他愣了一下,似也想起了什么,没再多言语。我指着身边:“要不要坐下?” 他笑了,定是跟我一样,想起了沙漠中我跟他讲马斯洛需求层次的那一晚。他在我身边坐下,与我隔了两尺距离,伸出骨节纤长的手在火上取暖。我看着他欲言又止:“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没有变化?” 唉,他不问我心里不安,可他要是问了,我又该怎么回答呢?十年时间,他已长成如此俊逸的青年,让人一见便难转目光。而我,什么变化都没有。 他低垂着眼,轻声说:“无须问,你是仙女......”他抬眼看我,浅灰的眼波流动,“无论如何,你回来便好......” 一股莫名的酸直冲鼻子,我肯定感冒了。低下头吸鼻子,看到他手腕上的檀香木佛珠,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好几颗珠子崩开了缺口。 “都这么旧了,还戴着啊。” 他偏过头,左手朝袈裟里缩了缩:“嗯,是你送的,我便一直用着。没想过换......” 我从袖袋里取出玛瑙臂珠:“戴这个吧。” 他看着我手上的珠串,有些发怔。顿了一会儿,伸手拿了过去,却不戴上,小心放入怀里。看向我的眼神蒙了一层氤氲烟雾,看不真切。我不自在地用手扇风。这火堆烧得太旺,都让人热出汗来了。 我强行将目光转移到粟米粥上,用勺子搅了搅,已煮熟了。我端着饭盒喝黍米粥,他要遵守过午不食的戒律,只在一旁微笑看着我吃。我被他的目光看得更是不自在,不提防吃得太急,嘴角被烫到了,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喘气,拼命以手扇风降温。 他忍俊不禁,轻声嗔怪:“你呀,还那么毛手毛脚。”将饭盒接过,一边用勺子搅动,一边轻轻吹气。火光下,他唇角勾起,笑意昭昭。清隽的通透眸子有着琥珀一样的光泽,仿佛能慑人魂魄一般,叫人移不开视线。 我的心猛地蹦出一个强音,血气飞速向面上涌去。急忙将头扭开,嗯哼一声掩饰:“十年前我走后,你王舅有没有为难你?” 他摇头:“你走后,庙门被强盗打开,我们冲入庙里。那四人的双眼都瞎了。他们无恶不作,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果报。” 他声音略有些低沉,温润如玉。汉文里带些许龟兹口音,一点点讲述着我走后发生的事。 第54章 十年往事(1) 十年前。 他与小弗冲进破庙,只看见四名强盗捂着眼睛哭爹喊娘。到处搜寻,却不见我踪影。白纯马上就到,罗什急忙叮嘱小弗:“这事对谁都别说。从昨日被驱逐出城后,你没有见过她。你只是放心不下,来找我的。” 小弗难过地答应。那四名强盗互相搀扶着摸到门边想要逃离,罗什挡在他们面前,严厉地告诫:“这是佛陀对你们无恶不作的惩戒。若你们胆敢对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便不是瞎眼这么简单了。” 四名强盗惊恐地大哭,磕头如搅葱,恳求罗什饶他们一命。罗什终究不忍,将他们带到破庙外的灌木丛中躲避,叮嘱他们等官兵走后再离开。 白纯赶到后自然迫切想要找到我,可小弗和罗什均说没看到。破庙内虽有烧过火的痕迹,但无人能确定我曾在那里待过。白纯将怒气撒到昆沙身上,罗什急忙出来打圆场:“法会将要开始,各国国王都在等候,已经没时间再找了。” 那天的法会,罗什与白纯都迟到了。罗什来不及跟母亲与师父细说原委,匆忙穿上袈裟走上讲坛。没有了我,白纯只好放弃猛兽计划。 罗什向着来参加法会的诸位国王和使臣合十行礼:“诸位远道而来,礼聘罗什且许以高位,罗什感激不尽。但罗什尚年少,父母兄弟皆在龟兹,更有远大的志向需努力完成。故此,这十年间罗什不想离开龟兹去他国,望诸位国王原谅。” 国王们纷纷摇头叹气,表示遗憾。罗什继续说道:“今日当着众人之面,罗什有一重要决定告知诸位。西域信奉小乘佛法已历数百年,可大乘佛法倡导普度众生,更是有利民众。罗什决心改宗大乘,今日开坛所说之法,乃是大乘佛法《放光经》。” 所有人皆是震惊,卑摩罗叉以责备的目光瞪他,他却不为所动,侃侃说法。从那一天起,他以一人之力对抗着整个西域的小乘氛围。在他十年的努力下,加上白纯的强力支持,龟兹几乎全体改信了大乘佛法。连卑摩罗叉也不再当面反对了。 “你真做到了!”看着他的自信从容,不由欣慰地感慨,“罗什,如今的你心志坚定,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为改宗而彷徨犹豫的少年了。” 他看向我,眼睛亮的璀璨夺目,声音温和如珠玉:“那是因为有你的鼓励。” 对着那样醉人的笑,我的心又开始不规律地跳了。连忙凝神回想他的传记。 十年中他以对佛教经典的熟知,令人折服的口才,与王家贵族无人可及的关系,尽全力令龟兹信奉大乘。他的传记里记载着:“时龟兹僧众一万余人,疑非凡夫”,所有僧人对罗什“咸推而几敬之,莫敢居上。” 可是,他不会知道,等他离开龟兹从此不再回,他在龟兹建立起来的大乘优势迅速衰落,小乘又重新兴盛,直到龟兹回鹘化,全体被强制改信伊斯兰教为止。大乘佛法在龟兹,只因他一人而盛,真如昙花。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罗什,龟兹不过数十万众。中原连年战乱,千百万人还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他们更需要精神上的解脱啊。” “艾晴,去中原弘扬佛法也是罗什一向的心愿。”暖如春风的笑在嘴角荡开,“你一直希望罗什去中原,罗什不会忘的。” 对上他那温暖的笑,居然忘记想说什么,只顾痴痴看着他的笑容。十五岁时他的笑已经很让人犯迷糊了,二十五岁时更加魅力四射,整张脸上神采飞扬。火光照耀下,他的侧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曲线分明。我不由将手遮住眼睛,挡住那让我莫明悸动的射线。 “你的手有伤,莫要碰到。” 唉,罗什,知不知道你的目光叫人无法抵挡。我放下手,转移话题:“小弗现在好么?” “他在禁卫军里任队长,王舅很器重他。” 呵呵,果真做军人了。这小屁孩从小就喜欢打打杀杀,让他读书每次都得扮小兵强盗陪他闹腾半天。不对,怎么还能叫他小屁孩,现在的他都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了。 似是想起什么,他不禁又好笑又自豪:“前几日禁军比武,他连战连胜,被称为龟兹第一武士。” 我咂舌:“龟兹第一武士?这么牛!”当年就觉得这孩子是块学武的好料子,个高力大,摆起招式来像模像样。“对了,他这个年纪,应该成亲了吧?” “父亲正为此事犯愁。”罗什无奈地摇头叹气,“喜欢他的女孩多不胜数,凡是家中有待嫁之女的高官巨富都曾来提亲。可父亲无所谓家世背景,只希望他能挑中自己真正心爱之人。” 我心里赞叹一声,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罗炎算得上是最开明的父亲,难怪兄弟俩都这么尊敬他。 罗什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可即便如此,也不曾见他对哪家女子上心。寻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可他还是整日无所谓。父亲催促急了,便说定要娶个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子。” 我吐了吐舌头,这要求太高了罢。不过,谁叫人家小伙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还有第一武士的真材实料。 “我想见他一面。只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吓到他。” 他笑了,眼里满是温暖:“他也相信你是仙女,与我一样,盼着你回来。” “那你能帮我安排一下么?”想起那可爱别扭的小孩,心里充满暖意。现在的他跟小时候差别肯定巨大,不知还能不能认出这小鬼。 第55章 十年往事(2) 见他点头,我心情特好:“已经见过了你,再见过他,我就可以离开了。”这次试验,还能再来到这个时空的龟兹,已经是奢望了。来,只为看看他。找机会跟小弗见个面,接下来就去班超的它乾城考察,最后去长安。我得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来工作的。 他眼里飘过一丝诧异:“要回汉地?还是回......天上?”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唉,当年没想过会再回来,所以编了个烂理由给兄弟俩。现在我毫无变化地回来,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也只有仙女或者巫女可以解释了。还是继续冒充仙女吧,起码不会被绑到火上烧了。 我赶紧换个话题:“你父亲现在如何?” 他眼神黯淡下来,声音有些闷闷:“身体一直不好。自母亲去天竺后,他常犯心疼的毛病。” 我诧异:“你母亲又离开龟兹了?” “三年前走的。”他怔怔地盯着火堆,劈啪作响的火苗照亮了他眸子里的一抹担忧与不解,“我曾问过母亲,在龟兹也同样可以修行,何必又去天竺?她说她必须得走,却不告诉我缘由。” 我沉默。为何一定要离开?难道是为了躲避罗炎?有记载称罗炎娶耆婆是因为耆婆看上了他,甚至强迫他娶她。可依我之前看到两人相处时的神态,毫无疑问罗炎爱着耆婆。心如磐石的鸠摩罗炎,如果没有对耆婆动情,怎会答应做龟兹国师,从此在龟兹定居下来。没有倾心的女子,没有两个聪慧的儿子,他何苦留在异国他乡呢?可是当他为她还俗,她却出家了…… 微叹口气,当事人不说出来,恐怕谁都无法明白这段公案。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有些忧虑不安:“已有许久未收到来信了,不知她现在天竺过得如何。” 我只能安慰他:“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笑了笑,微微点头,虔诚地看向我:“你这次来,是佛陀对罗什有何开示么?” 我愣住:“你还真相信这个啊?”仙女也就罢了,跟佛陀挂上关系,我可没这胆子。 “怎可能不信?不然,如何解释你那些不可思议的物件?为何你一个女子会孤身出现在沙漠中?你那些与世人不同的想法,又是从何而来?还有,为何你偏偏在罗什最迷茫时,能及时给我启示?” 这一堆的“为何”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早知他口才了得,我岂能辩得过他?再问下去,我肯定要招供了。 看我束手无策的狼狈样,他浅浅一笑,眼波清澈:“你是尊佛祖之意而来,助罗什坚定心志,改宗大乘。” 我一脸囧态,无奈地看着他坚定的神色。难以解释,也只能不解释,反正很快就要离开了。清了清嗓子,嗯哼一声:“我……那啥,你就别追究这些啦。嗯,这次回来,一来看看你是否仍坚定地宣扬大乘。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记得我那个法螺么?” 这次是否能拿回麻醉枪,我本不报太大希望。谁知道这东西落在哪里,被人丢弃了也说不准。没想到他脸色突然变了,一脸惭愧地告诉我:“你的法螺在王舅那里。”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上?” “是我不好,没留意到你没有带走它。后来被王舅发现了……” 他告诉我原委。那天在破庙里,白纯正要离开,一名士兵在稻草堆里看到了麻醉枪,上缴给了昆沙。昆沙自然认得这是我的护身武器,就献宝给白纯,并讲解这东西的神奇之处。罗什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白纯将麻醉枪当做国宝带走,十年间秘密保存,旁人难以接近。 我懊恼又着急:“这十年间,你王舅有没有用这法螺做过什么?” 万一被他知道使用方法,那就糟糕了。里面可是装满了十发麻醉弹,药效过了十年应该已减轻。可就算只能让人昏睡五六个小时,在这个时代也是威力极大的武器。 他摇头:“王舅请了很多能工巧匠,可没人能解开其构造,更无法说出为何能致人昏睡。王舅猜测,你定是有某种密咒,只有你一人能用。” 基地科学家们研发的东西还是靠谱的,安全扣和扳击都与海螺同色,外形巧妙地融入海螺本身的形状内。没有人指点,确实很难破解机关。 我松了口气:“我得把它拿回来,绝不能留在这里。” 如果被人当做寻常法螺,我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可落在白纯手中却不一样。他知道麻醉枪的威力,一旦找到像鲁班那样超级强悍的能工巧匠,参透了安全扣和扳击的秘密,那他真有可能拿着现代武器为他的野心服务。果真如此的话,别说我铁定会被李所长和季教授喷死,就算我自己,也决不允许自己犯这种错! 可是,我皱起眉头:“该怎么拿回来呢?” 他见我如此紧张,也犯起愁来:“王舅一直秘藏着,很少人知道放在哪里。” “那怎么办?王宫那么大,我上哪儿找?” 他沉思片刻,定睛看向我:“这法器对王舅已无用,说不定我能劝服他给我。” “他真的会听你的话,交给你?”白纯可不像是个会轻易听信别人的人,即便是他的亲外甥。 “我且试一试,这是最简便的法子。再过几日便是观音法会,王舅会来参加,届时我以此法器可通天音为由,求他供奉给雀离大寺。” 雀离大寺?我的眼睛蓦地一亮:“呀,我去过!” 他奇怪地看向我,我急忙掩饰:“我是说,我听说过。这样吧,我明天跟你去雀离大寺,也去参加你的观音法会。” 他点头,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由我去说即可,千万别让王舅见到你。否则,他定然不肯将法螺拿出来。” 我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我蒙面好了,一定不让他见到我。” 他学我,也比出个ok,翻转着手势查看:“这是何意?” “就是‘好’,‘没问题’的意思。” 他笑了,再比了比ok,又做出个fighting的手势。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这笑容生动至极:“你总有那么多奇怪的手势。也好,日后若有何讯息,便用这些手势传递。” 我呆呆看着他的笑容,那一瞬间,心一下子变得又软又糯,似乎要在他宁静柔和的笑意中彻底融化…… 第56章 苏巴什故城(1) 那一晚,我们彻夜长谈。跟十年前一样,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环境。只是,身边青涩的少年已长成风华正茂的青年。 似乎有谈不尽的话题,要在短短一晚将十年时光讲述尽净。就在这样絮絮叨叨的谈话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这两天跟着波斯人拼命赶路,真挺累的。听到耳边一个暖暖的声音轻轻拂过:“艾晴,要睡便好好躺着。”我依言倒下,昏昏沉沉中不知枕到了什么,软软的,一点也不磕,就一头睡死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睡袋。天光已亮,晨曦透入破窗,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个光斑,浮尘在光斑中顽皮地跳跃。篝火已经熄灭,升起袅袅青烟。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罗什。我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走出小庙寻他。 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门口,赶车人对我露出个憨憨的笑容。这人很是面熟,恭敬地向我行礼,用梵语向我打招呼:“艾晴姑娘,早。” 我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一脸的老实巴交,肤色很黑,三十来岁,一看便知是印巴人种。“姑娘不认得了么,我是乔多罗啊,之前一直跟着国师。现在跟着大公子,为他打理苏巴什的别院。” 呀,记起来了。鸠摩罗炎的确有个仆人是印度人。十年不见,他胖了些,都有小肚腩了。他口中的大公子就是罗什,只有国师府的人才会如此称呼他。我笑着向乔多罗打招呼。他没对我的外貌有任何惊诧,罗什肯定已经跟他交代过了。 问起乔多罗才知道,昨天行像节结束后,罗什本该返回雀离大寺,可他却在街上到处找我。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他听到了我的喊声。我在人群中寻觅他,他也正在找我。他一直寻到天黑仍不肯回去,让乔多罗去王新寺等着。这一等就是一整夜。乔多罗急了,天没亮就驾着马车到处寻找,在城门口碰见了罗什。罗什将他带到这里,让他在庙门口等候。 问罗什去了哪里,乔多罗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简陋的茅草屋。我记得十年前并没有这屋子,定是后来建的。昨夜来此时天色已黑,没有留意到。我往茅草屋走去,果然看到罗什在屋门口跟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说话。老者拄着拐杖,浑身破衣烂衫,看模样是个乞丐。 老者恭敬地递给罗什一个馕,罗什从怀中掏出铜板给他。老人似乎看不见,摸索一下,觉察出是钱,赶紧推辞不要。我喊着罗什的名字走近,他回头看见是我,急忙迎上来。 我松了一口气:“正到处在找你呢。你别这样突然不见,我会——”本想说会着急,又觉得对一名僧人说这话有些不妥,急忙改口,“我会肚子饿。” 他温和地笑了笑,将馕递给我:“得谢谢这位老人家的布施。” 他回头指给我看,却发现身后无人,老者已经不知所踪。 我背着包,坐上罗什专属的马车,由他带我去雀离大寺。他的马车外观看上去并不奢华,里面却很舒服,铺着上好的毯子,马也是大宛良马。做为和尚,他没有什么私产。但他有旁的僧人难以企及的身份优势,始终衣食无忧,供给精良,侍者相随。 在罽宾(注解:罽音ji,现克什米尔白沙瓦,也叫犍陀罗)留学时,十来岁的他便受到特殊的待遇:“日給鹅腊一双,粳米面各三斗,酥六升,此外国之上供也。所住寺僧乃差大僧五人,沙弥十人,营视扫洒,有若弟子。其见尊崇如此。”电视剧里的小沙弥,最多的镜头就是拿着一把大扫帚扫地。他恐怕,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些贫苦孩子出家必须干的活儿。 马车的晃动将我的神思拉回,定睛看向坐在对面的罗什,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着红晕。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脸红,只是,现在这个年龄的脸红,比少年时更添几分特别的神韵,叫人心里顿时软成一滩春水。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我独处,只是,他活到现在怕是只跟我一位年轻异性独处过。为免他尴尬,我掀开帘子朝外看。马车走得很快,但因为车子性能好,这种程度的颠簸也能接受。一块块田地掠过,远处能看见映在湛蓝天空下的连绵天山。 “雀离大寺是你走后所建。师尊四年前去天竺云游,走之前将雀离大寺交托给罗什主持。只是路程有些远,离王城有四十里地。” 我放下帘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是主持,不知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他很肯定地点头:“只要是你,罗什无一不从。” “哇,你对我这么言听计从啊。” “那是自然,你是佛陀的使者——” 我头大,急忙做出暂停的手势:“打住打住,我真不是……唉,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只要他别老是追着我问佛陀有什么指示给他,我总还能掰下去。“我想问你,我可不可以去雀离大寺考察?” “考察?你是说要去画那些奇怪的图么?” 我点头,两眼直冒红心:“那可是西域最大的寺庙,能在它最鼎盛的时候见证它的辉煌,太有意义了!”连遗址都大得令人咂舌,更何况是活生生的建筑群?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总是奇奇怪怪。”微笑浮在俊朗的脸上,真挚而温暖,“雀离大寺你想去哪里,想怎么画都可以。” 我兴奋地跳脚:“真的啊?做ceo真好,有特权。” 他发音怪异地重复一遍:“ceo?” 我抓了抓头皮:“那是我家乡的土话,就是头领的意思。” 第57章 苏巴什故城(2) 他仿佛领会到了什么,轻声地一遍遍反复念诵:“ceo,ceo,ceo……” “你干什么?” 他一脸虔诚,双手合十:“你的家乡不正是佛国净土么?这些罗什从未听过的奇异发音,定是某种密咒,我自然要熟记。” 我张大了嘴,看着他虔诚又纯净的浅灰眼眸,又囧又无奈:“别别别,这不是什么密咒,是我瞎掰的,你听过就忘了吧。” 暗暗拍自己的嘴。艾晴啊艾晴,不许再胡说八道。否则误导了他,那可就罪孽深重了。回头却发现自拍嘴巴的动作居然又被他看到了,叫苦连天。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是,看我的眼神却总带着几分探究与思索。唉,他能不能别把我说的话都跟佛陀挂上钩好不好。 傍晚时分到达了目的地。我本还有点尴尬,不敢在他面前再蹦现代词汇,可当马车驶入一座西域风情浓郁的小城时,我就立马忘了尴尬为何物。 我眼前的,正是龟兹历史上最有名的寺庙——雀离大寺。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翻译是照怙厘大寺,玄奘路过龟兹,曾在此讲经六十多天,留下的记载是21世纪研究这座寺庙的珍贵资料。 雀离大寺以铜厂河自然分出东西寺区。现在的库车,称其为苏巴什故城,是库车除了克孜尔千佛洞外最重要的龟兹遗址。我在库车时,去照怙厘大寺只能说“苏巴什故城”,讲“雀离大寺”估计没点历史底子都不知道是什么。而实际上,苏巴什故城是指河西寺庙南头的一座小城,是为了这座超大的寺庙而建的附属城,供来此礼佛的人食宿。就在城内,也以塔寺为主,大大小小的佛塔看得人眼乱。 我们现在就在苏巴什故城内,乔多罗驾着马车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子门口。罗什姿态优雅地下车,一边说着:“这是我在寺外的别院,乔多罗在帮我打理。你暂且住在这里吧。” “那我从明天开始就去雀离大寺考察,可以么?” 我大咧咧地跳下马车。一名僧人路过,对罗什合十行礼,罗什还礼。那僧人看了看马车,又向我瞥来诧异的一眼,我被那僧人看得有些不自在。罗什却是一脸坦然,对着我点头:“自然可以。” 走进庭院,小小的院子正中是不大的三开间,两旁有两开间的厢房,打理得非常干净。跟大多数龟兹家宅一样,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子,满院的鲜花。正是葡萄成熟时节,空气中一股清淡的香甜。 他随手摘了一串葡萄递给我,我丢进嘴,好甜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由衷赞叹:“这可是纯天然有机食品,一点农药都没有。” “什么?” “哦,没什么。”我笑眯眯地看着他,“教你一个绕口令。你要是能学会,汉语水平就会大大长进。来,跟我念——” 我说得飞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他拗口地跟着我念,他的汉语带有龟兹口音,绕不准,笑得我捧腹。他先是有些尴尬,继而也被自己的口音惹笑了,跟着我一起笑了起来。清朗的笑容宛如三月里一抹春风,在我心中化成雨丝,无声地润开。 在这欢快的笑声中,我们走入房内。屋里装饰简单,床,榻,柜,地毯,几案,没有过多陈设,却是一尘不染,清爽舒适。两面的书柜很大,放置了整墙的书卷。我“哇哦”叫了一声,疾步冲到书柜前,满眼冒红心,恨不能立刻顺走几卷。 “这里是我读书的居所,你想看什么都可以。”见我对着书柜流口水,他笑着说道,“弗沙提婆没有兴趣,父亲便将家中藏书都给了我。” “你住这里么?” “我自有寺中可住。这里,不过是用来清净读书之处。”他脸上风清云淡,眼睛却没看我,“你放心住在这里,乔多罗会照顾你的起居。” 他出去了一会儿,我在房里收拾东西。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药酒和干净的棉花、细纱布,招呼我过来包扎伤口。我想自己包扎,药酒碰上破口处,疼得我呲牙咧嘴。默默在旁看着的他,怪我太毛手毛脚,拉过我的手掌,轻轻用棉花沾着药酒擦拭。手上的伤其实不重,倒是肘部磨得比较厉害。我把袖子卷上,将红肿的伤口伸到他面前。 他看见我露出一段手臂时愣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他已不再是那个身板单薄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的他,可是与我年龄相仿的成熟男子。我在古人面前这样露出大截胳膊,实在不太合适。我放下衣袖,告诉他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红着脸抓过我的手臂,撩开袖子,拿起药酒擦拭。我痛得直抽气,他对着伤口轻轻吹:“摔得很厉害,都红肿成这样了。” 他动作轻柔似水,吹出的风减轻了痛感,却轻轻扇起了周边的汗毛。一股酥痒沁入肌肤,带起心尖一阵微颤。我忘了伤口的疼痛,只顾细细凝视他。 昏黄的油灯下,他狭长的侧脸被光线剪出淡淡的一圈晕华,长长的睫毛微微自然上翘。鼻子高挺,薄唇微微抿着,丰神俊朗得让人为之窒息。离他的距离这么近,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熏得人犯迷糊,只想再靠近一点点。我偷偷按了按心脏,不许它跳得那么快。不料这动作引来他的注意,抬眼望向我。我急忙转开眼睛,他也有些尴尬,继续一言不发地为我上药。 我提醒自己,拿回麻醉枪后我必须得走。不然,我会犯错误的。而这样的错,别说季教授肯定得劈死我,就连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第58章 雀离大寺(1) 乔多罗端着吃食进来,才把这令人呼吸不畅的气息冲淡了些。他坐在一旁看着我吃。我用馕蘸着羊肉汤,边吃边问:“我听人说,你这次要办的观音法会很盛大。可是,却不让普通百姓参加,这是为什么?”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闷闷地吐气:“那是王舅的意思。他说,百姓蒙昧,没几个能识字,哪里懂得佛法的精妙。只需给他们造几座佛殿佛塔拜一拜,烧几柱香许些愿便足够了。” 我反驳:“佛陀可是非常强调众生平等哦。” 他叹口气,眉宇微皱:“确实如此。世间万物本具佛性,普通人也能识得佛法中的道理,不应以身份高低识字多少区分。我以此力争,可王舅还是不同意。他说,来参加这次法会的都是各国王亲显贵。让百姓入内,腌臜气会冲撞了那些高门女眷。” 我点头:“你说的没错啊。大乘佛法讲究的是入世。深入百姓,为他们说法,这才是佛法生生不息的根本原因。” 浅灰眼瞳波光流转,他欣慰地感喟:“果然只有你懂我的心思。自从罗什掌管雀离大寺,要求僧人出外讲法,引导众生入解脱之道。可总有反对之声,说雀离大寺是王家寺庙,不可自贬身价。这些僧人凡事依仗王家,已成惰性,罗什深以为苦。” 我放下汤碗,对他微笑:“观念的转变非一时一刻。慢慢来,以你的韧劲,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他肯定地点头,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有你的鼓励,我知道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 我们俩对视一眼,知己般相视而笑。 等我安顿好,他就回寺里去了,说好明早来接我去参观雀离大寺。古代的矮床是硬木板铺就,当然没有席梦思舒服,幸好我也习惯了。他说自己不住这里恐怕是为了让我安心。我相信他其实是住这里的,因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从被子,从枕头,从席子,从这屋里的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在这股香味中沉沉地睡着了。 “吱呀”一声,我费力地睁开朦胧睡眼,看到一个高瘦的剪影站在一室阳光中,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微凉的晨风扑进屋中,我卷了卷被子,声音倦懒,带着浓浓的鼻音:“罗什,怎么这么早……” “对、对、对不起!”背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声音有些狼狈。他急急退出,房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我急忙起床,看看沙漏,已经辰时,现代时间早上七点了。我忘了,他每天都是寅时就起来,卯时做早课,然后吃早饭。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已经不早了。 早饭后跟着罗什出门。小小的苏巴什城里已经很热闹了,僧人,居士,商人,挤满本就不大的街。他看起来人缘极好,不时有当地百姓上前向他合十行礼。人们用很诧异的眼光看我,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低声对罗什说:“你走前面,我远远跟着你就行。” 他不解,我只能压低声音说:“你是僧人,还是个很有名的僧人……”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无奈地点点头。我们拉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着,他时不时顿住脚步,看看身后,再继续前行。一对夫妻抱着幼儿求他祈福。他摸着婴儿的头顶,念了段经文,夫妻俩高兴地向他道谢离去。他回过身,对着我温暖地笑了笑,又继续走,不住向人回礼。 出了苏巴什城就到了西寺大门,围墙上有装饰得很漂亮的角楼。“龟兹僧一万余人,几占龟兹人口十分之一”。光是雀离大寺,就有五千僧人。龟兹的佛法兴盛,从雀离大寺就可以看出。此刻的雀离大寺远不如唐时玄奘看到的规模,但已经是一派宏伟大气了。 我站在寺门口感慨万千。真难以想象,就在不久前我还来过这里,只有一片荒凉萧瑟的颓垣断壁。可如今居然站在鼎盛的雀离大寺面前,见证它曾经的辉煌。走进大门外附有的方形瓮城,瓮城中间有一座方形佛殿,供奉有佛祖释迦牟尼像。我立马拿出专业精神,掏出素描本准备画方位图。 他浅笑,入夏的阳光照耀着,衬出他浅灰眼眸如山涧清泉般清亮。“艾晴,先别急。我领你看完全部,你再画不迟。” 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季教授一定会羡慕死我!” 他看着我夸张的表情,忍俊不禁:“季教授是谁?” “是我老师。对我很好,不过,也很严厉。”磨拳擦掌,准备今天好好观赏一遍,“罗什,那块有佛祖脚印的巨大玉石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你也听说过这块玉石?”他有些惊诧,眼神探向我:“这可是雀离大寺的镇寺之宝。” 呵呵,我怎么知道?还用说么?玄奘曾经目睹并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它。十九世纪末一位俄国寻宝者挖到了它,并极为愚蠢地砸成两块以图运走,被当地人保护了下来。解放后,这块玉石被运往北京自然博物馆,大的一块重达1200多公斤,小的一块700多公斤。现在,我不用去北京也能看到这块玉石,还是完整版的,你说,我能不兴奋么? 当我跟着罗什进入主殿后一间装饰华丽的小型殿堂,看到那块通体透明,色带黄白状如海蛤的巨大玉石时,我又忍不住叹惜没带相机了。整块玉石宽约三十多厘米,半米多长,十几厘米高。而所谓的佛祖足印,是玉石中间自然形成的两个凹槽,凹槽的位置刚好可以让两足微分踏在上面。 从玉石殿出来,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奇怪地遮住,昏昏暗暗似乎没有尽头。我正对着这条奇怪的走廊打量,罗什在我身边淡淡地说:“那是受大戒之处。你是在家之人,按律不可入内。” 第59章 雀离大寺(2) 啊,他口中的大戒,就是具足戒!好比是佛门弟子大学本科毕业,拿的毕业文凭。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须受最严格的具足戒。僧众由戒律的规范来养成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使正法得以久住。 比丘戒律有二百五十条之多,许多在佛陀时代便已制定。佛陀要求佛弟子“以戒为师”,有些戒条之严酷,对僧人要求之高,对修行规定之严格,匪夷所思。罗什少年即成名,佛学上所达的境界早已无人能比。可是,即使在学理上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满足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规定,在二十岁时和普通僧人一样接受具足戒。 我在河北石家庄附近的隋代寺庙——正定隆兴寺也看到过戒台,不过没有像这样长而昏暗的走廊。这种能授具足戒的寺庙很少,一定要规格很高的寺庙才可以授戒。而雀离大寺,就是整个龟兹有资格授戒的地方。 走进深长而昏暗的走廊,每个人心头应该都思绪万千吧?这一生,是否已决定伴青灯古佛?这一生,是否抛弃一切爱欲?这一生,是否已准备好去承担弘扬佛法的责任?这样缓慢地行进,一直走到尽头的戒坛。三位法师,七位证人,明晃晃的剃刀,庄严的诵经,从此了生死,离贪爱,俗世一切与己无份…… 我回头看向罗什,他正盯着那条昏暗的走廊出神。罗什,你也在想受戒时的情形么?俗世一切真的与你无份了么? 下午继续游览,最北端在高起的丘陵坡下,开凿有僧房窟群,最大的有十多个僧房,其实就是一个个的小龛,仅能容一个人坐在里面。罗什指着后壁上一个颜色更深仿佛是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说,那是历代高僧在此苦修坐禅,时日太久而印上石壁的影像。 小乘佛教重视修行,修行便是整日坐在空无一物的僧房内,苦思佛理。这其实是源自古印度瑜伽修行。佛陀释迦牟尼在得道前过了六年的苦行,就是这样终日枯坐冥想,进食稀少,浑身邋遢。他悟道后不再拒绝进食,不再穿粪扫衣,但仍保留了静修禅坐,成为小乘的一大特点。所以,小乘佛教寺庙,都有数量庞大的僧房窟。 只是,这一排排僧房里空无一人,看上去寂静冷清。我调皮地看向罗什:“是你把这些苦修坐禅的僧人都赶出去了吧?” 他微微一笑,声音朗朗:“自罗什掌雀离大寺,广宣大乘诸经论,要求寺中僧人出外讲法,深入众生。这禅坐静修,是为修行之辅,可权宜方便行事。” 站在这丘陵高坡上,可以俯瞰整个雀离大寺。将寺分成东西两部分的铜厂河,泛着金色的粼粼波光。沐浴在西斜的阳光中,强劲的山风鼓起他宽大的僧衣,整个人如一尊欲飞冲天的巨鹰。脚下那一整片恢弘的佛塔佛殿,那是他的帝国,他是万人的精神之师。 突然间觉得,如果说十年前我还可以跟他同步交流的话,现在他的思想,起码在佛学上的思想,已经深邃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了。我毕竟是个凡人,比他多出来的,不过是1650年的智慧。如果我们出生于同一时代,我也只能像所有人一样,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却永远企及不了。 他带着我走进地藏王殿,参观完这里,已基本将雀离大寺转了一遍。 这间佛堂不大,只在正中供奉了地藏王菩萨,四壁满是壁画。我能认出这是地藏王菩萨,是因为他的佛像造型中最有特征的是手持长长的锡杖。据说地藏菩萨发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也就是说他的工作对象,是在地狱里犯下重罪的众生。佛教在中原流传开来后,地藏菩萨的影响力非常大,与文殊、普贤、观音并列为四大菩萨,安徽九华山就是他的说法道场。 看见罗什对佛像虔诚下跪,我也跟着叩头。既然来了寺庙,那就入乡随俗,也拜上一拜。他看着我嘴中翕合,奇怪地问:“艾晴,你在求什么?” “希望菩萨保佑,能让我顺利拿回麻——那个法螺。”我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扭头问他,“你求的是什么呢?” “罗什无所求。”他摇了摇头,焚起一支檀香插入香炉,“罗什敬重佛祖,是因他的无上教诲,而不是能求来什么东西。” 我指着殿外往来的善男信女们:“可世人拜佛不都是有所求么?求财求子求平安求姻缘,甚至求个心安理得,得不到的,就说是菩萨不灵。” “本就不该你得到的,佛祖又怎会给你?佛不是商人,从不与人做交易。”他摇了摇头,眼里闪着睿智的光芒,“他们在拜的,其实是自己的心,是想要坚定自己的念。” 我叹息:“世间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拜的泥塑菩萨其实就是自己?” 他微微一笑,颌首道:“人应心内求法而非心外求佛,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无执着,方能领悟佛理。”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殿门,远远看到前方路上走过一个穿军服的中年男人。罗什脸色一变,急忙将我又拉进地藏王殿。 “怎么啦?” 他在门扇后指着那男人,压低声音:“还认得么?” 我仔细辨认,“呀”了一声:“昆沙卫队长?”他倒是没怎么变,身材保持得不错,只是上唇多了两撇胡子,看上去更威严了。 “他现在是禁军校尉,掌管龟兹数万军队,是王舅身边最得力的人。” 我恍然:“小弗就是在他手下当差吧?” 罗什点头,对我轻声叮嘱:“你待在这里,我去去便回。” 罗什走了出去,迎向昆沙。我躲在门后,看着两人说了几句话后离去。我不能让昆沙认出我,只好躲在佛殿里不能出去。百无聊赖中,看看殿内无人,索性开工罢。拿出素描本和卷尺,开始丈量佛像的台基。基座宽六米,长——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声音,讲的是汉语:“女施主是汉人?” 我一惊,急忙将尺子收起。匆忙间卷尺收回时打到了手,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强忍着痛,斯斯艾艾地转过身。 第60章 他乡遇老乡(1) 是两名僧人,确切来说,是两名年轻的汉僧。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却是彬彬有礼。他们欣喜地向我合十行礼:“龟兹汉人不多,没想到在此遇见老乡了。” 我抚着被打痛的手,将卷尺放进袖袋,讪笑:“两位师父也是汉人啊,真是巧了。” 更年轻一些的僧人向我介绍:“贫僧僧纯,这位是我师兄昙充。” 我皱眉,仔细琢磨:“僧纯?昙充?好耳熟……” 两人均是一脸不置信,那个叫昙充的说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在长安只是籍籍无名之辈,特来此向鸠摩罗什大法师学习佛法,女施主是如何得知我们的名字?” 我猛地想起来了,原来是他们! 僧纯和昙充!就是这两个人,来龟兹游学,师从罗什。他们回中原后,对前秦国主苻坚说:“鸠摩罗什才智过人,弘扬大乘经论,名震西域。”中原名僧释道安,也听到罗什的声誉,劝苻坚迎他到长安来。苻坚决定攻打龟兹,就对都督吕光说:“朕闻西国有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为后学之宗。朕甚思之。贤哲者,国之大宝。若克龟兹,即驰驿送什。” 后世佛教徒,总爱拿这段历史津津乐道。他们认为,苻坚发动对龟兹的战争就是为了夺得鸠摩罗什。如同女人们都愿意相信特洛伊战争是为了海伦打的,吴三桂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想像一下,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死伤耗费无数,却仅仅为了夺取一个人,那是多么让人心往神之。我是学历史的,当然不相信苻坚只是为了一个高僧而发动战争。其实,苻坚真的明白罗什能带来什么吗?他要罗什,只是因为听说他“善闲阴阳”。贾谊才高,汉文帝也只“不问苍生问鬼神”。 “女施主,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来,嘿嘿笑着摆了摆手:“哦,没什么。叫我艾晴好了。施主什么的,听上去不太习惯。” 昙充指着门外,欣喜地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师尊,鸠摩罗什法师。” 看到门外罗什和昆沙走过,我正想躲开。罗什应该是送昆沙出去,经过这里。可我这两位新认的老乡却不肯放过我:“艾晴姑娘跟我们一起去拜见他吧。别看他年轻,佛法修为却是极高。” 我讪笑,一边往后退:“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走了。” 僧纯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艾晴姑娘,寻常人想要见他一面都是莫大的佛缘。你今天真的是运气好,快跟我们去吧。” 唉哟,他们这是对老乡太热情了,还是对自己的师父太崇拜了,非得拉着我去拜会罗什。为了避免他们喊出声引起昆沙注意,我只得尴尬又无奈地慢慢挪着脚步往殿外走。 罗什正陪昆沙走着,昙充和僧纯来到他身边向他行礼:“师尊!” 罗什对两人点点头。僧纯回头到处找我,看见我躲在一棵树后,没心没肝地大叫:“姑娘,你在那里做什么?” 罗什顺着僧纯的眼光望过来,见到躲在树后的我。他面色一变,急忙用身体挡住昆沙的视线,对昆沙做了个告辞的手势:“将军,请恕罗什送到这里。” 昆沙问:“法师不能再考虑考虑么?” 罗什合十行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请将军转告王舅,罗什一心奉佛,对政事没有兴趣。” 我躲在树后听着他们的对话,似乎昆沙是带着白纯的某项指令而来,却被罗什拒绝了。昆沙悻悻离开,走了几步后又扭头看,我急忙在树后缩紧身子。直到昆沙的身影在寺门口消失不见,我才从树后转出身来。 僧纯指着我对罗什说:“师尊,这位女施主是从汉地来的,我们正打算带她去拜会你。” 我对罗什尴尬地笑了笑,罗什问两人:“你们怎么遇上她了?” 昙充惊讶:“师尊认识她?” 罗什一脸坦然:“这位姑娘是我的汉师。” 此言一出,僧纯和昙充都有些吃惊,我则是尴尬。十年前他对人介绍我是汉师,那时我比他年纪大,旁人不会另有想法。可如今我跟他差不多岁数,他再这样介绍我,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我是无所谓,可我不希望他因此沾上任何污名。 当晚他来别院为我换药时,我对他说:“你对弟子说我是你的汉师,其实以你现在的汉文水平,早就不需要我来教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史记》放在几案上:“谁说不需要?罗什的汉文水平,说说可以,要写却难。你推崇《史记》,定是熟知内容,不知可否再教我?” 通透清亮的浅灰眸子看着我,蕴着万分期待。我着实犹豫。心底深处,一万个声音在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我可以给自己列出很多理由:一:观音法会半个月后才开始,那是我拿回麻醉枪的机会。二:我手臂上的伤还未好,我自己无法为自己包扎伤口。三:我总不能在他这儿白吃白住吧。四:…… 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用n条理由说服了自己,再度当起了他的汉师。 白天,我去雀离大寺干活,勘测方位尺寸,绘制平面立面图。他已经跟寺里看门的,看殿的,看藏书楼的,都一一打了招呼。于是在西域第一寺的雀离大寺里,香客们时常能看到一个虽穿着龟兹服饰但一看就是汉人的女生,拿着本子,用奇怪的笔在上面画画。时常还掏出把卷尺,奇奇怪怪地东量西量。而寺中主持,名震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发令让寺里所有和尚配合,不得阻挠该女子的工作。 我在测绘工作时,经常能看到罗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寺里如何工作。他不是在跟弟子们交谈讲经,就是接见慕名而来的西域各国甚至中原地区的学法僧人。他还经常到信众中间,宣扬他的大乘教义。 第61章 他乡遇老乡(2) 我时不时画着画着便拿眼光扫那个高瘦身影,扫到了,脸上一热,埋头继续绘图。画得久了,会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沙弥捧着水杯出现。小沙弥还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八个清秀的汉字:“手伤未愈,切莫再画。”我拿着纸条,心里异样的暖。抬头看,大殿上跟弟子们坐谈的他,有意无意往我这里瞥来一眼,看到我拿着纸条,又若无其事转回头继续谈。 他的早课太早,我起不来,从没看到过。可是酉时的晚课,我却看到了。当钟声敲响,有品阶的僧人都到大殿集中。罗什会换上袈裟,带领众人先向佛像顶礼上香,随后在蒲团坐下,领着大家念经文。几百号僧人齐声用梵文咏诵,抑扬顿挫的声音绕在大殿上久久不绝,间杂着清脆的铜钵声。“当!”一声,梵音入耳,灵魂便在这样齐整的诵读中淋洗了一遍。 每位僧人手中都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罗什在佛陀像前叩首,点燃手中的油灯,座前最德高望众的首座走向罗什,在他手里点燃自己的油灯。一个个僧人按品阶从前一人手中点燃,不一会儿,整个大殿遍布跳动的星星火光。看着那欣长身影捧着小小的灯火,整个心灵仿佛都被照亮了。轻雾缭绕中,喃喃的梵经盘旋回绕,绵绵不绝灌入耳中。佛音点点渗入身体,直达灵魂深处。 此情此景,竟让我感动欲泪。 这庄重的氛围让我领略了宗教的精神力量。每个人都有精神诉求,尤其在经历苦难时,所以我相信宗教会一直延续到人类灭亡。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原大地流传更广,扎根更深,就是因为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惨痛的时期。 晚上,我开始了“百家讲坛”连载,从上古神话讲到三黄五帝。我本就是个挺爱为人师表的人,因为专业是历史,我周末会去博物馆当义务讲解员。看着听众们听得滋滋有味,我会勃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眼前虽然只有一个听众,但这位听众就算水平很高,也一样聚精会神,不时颌首称是。我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当他老师的那个阶段,只是,眼前人虽不变,时间却变化了十年。如今,我不能再敲他的光脑袋,不能再板起面孔说教。而我这个老师,常常望着学生如希腊雕塑般的侧脸,讲着讲着就目光发直,声音渐弱。然后突然醒悟,又红着脸喝水,咳嗽,找扇子,上厕所,等等等等。 有时当我在大殿外勘测绘图,他会进来跟弟子站在院中交谈。当我坐在殿中临摹壁画,他会带一群和尚进来讲法,并示意我继续,不用管他们。当我在佛塔旁掂起脚测量高度,一个高瘦的身影会拿过卷尺,在我头顶遮起一片天。当我口渴时,一个小沙弥会及时端杯水送到我面前,一袭熟悉的褐红僧衣从门外一晃而过……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戴上了那条艾德莱丝巾,他看到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嘴角弯起一抹笑意。他俊朗的脸沐浴在烛光中,柔和的光晕衬出亮泽的肌肤,明镜般清亮的眸子荡漾出清浅的水雾。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止了,满世界只余下他俊逸的笑容,还有“咕咚”“咕咚”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我现在已经到了看见他就莫明地心跳加速,看不见他就若有所失丢三拉四。枕着他曾枕过的床,盖着他曾盖过的被,我都能心中小鹿乱撞般窃喜好一阵。在雀离大寺,我手上还在画着,目光却会不由自主追随他,直到他对视上我的目光给我浅浅一笑。我当然知道我的这些反应意味着什么,我绝不能再任此发展下去。 促使我下定决心与他拉开距离的是一次无意的偷听。我坐靠在一座佛塔后小憩时,听到几名僧人聚在佛塔前交头接耳。他们并不知道有人在佛塔后背,说得肆无忌惮。 一人声音虽低,却带着隐约的兴奋:“哎,这几日来寺里画画的那名汉人女子,你们可知道她是谁?” 听到这句话,瞌睡虫立刻跑路,我急忙竖起耳朵细听。其余人催促他说下去,那人说道:“我听僧纯和昙充说,主持向他们介绍,这女子是他的汉师。” 心下懊恼,果然这成了热门话题,他真不该那么坦荡。 另一僧人疑惑地问:“主持的汉文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拜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师?” 有人轻轻“切”了一声:“谁知道是什么关系?这几日主持晚课后都会出寺,很晚才回来,八成是去见那女子——” 这话被一僧人打断:“哎,可别乱说。” 散播谣言的僧人继续火上浇油:“主持的身份与我们不同。师尊还在天竺游学,雀离大寺里就数他最大,谁敢说什么?” 其余几人沉默着,那人鼻子哼气,语气里带着强烈的鄙视:“他受到的供奉最精良,还有专人服侍,这倒也罢了,谁让我们这些人没有国师为父,公主为母。但他无视戒律,想怎么做便怎么做。这样修行,如何能得道?” 我手握成拳,强忍着想要冲出去揍那人一顿的心思。哪里都有小人,寺里也不是一方净土。非凡的智力对于一位修行者来说,就像是一柄双刃剑。罗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员的身份更加大了伴随其天才而来的优势与不利,嫉妒他的出身与才能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而我最担心的果然发生了:我成了那些小人用以诟病他的话柄。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 有人“嘘”了一声:“首座来了。” 那些僧人纷纷向首座行礼,首座督促他们赶紧去上晚课。等这些人散去,我从佛塔后转出。前方不远处,首座正往大殿走,苍老的身子有些佝偻。这个首座我见过几次,是个慈祥的老好人。虽比罗什年长甚多,却对他言听计从。看着他沉重的背影,心下一沉。他只怕,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背后议论。 第62章 观音法会(1) 那晚他照例来为我换药,然后听我讲课。我跟他讲解的是《史记》卷第六十一——《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在首阳山。在太史公笔下,对这种积仁洁行,极度忠贞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通篇《伯夷列传》,讲到伯夷叔齐的,只有很小的篇幅,而大段的话,都是太史公自己的感慨。 “可是,伯夷叔齐这种愚忠,真值得效仿么?当时,天下已归周,他们不食周粟,可是采的野果也是周的野果,住的首阳山也在周的疆域,最后就算饿死,也是周朝的人给他们安葬。” 我叹口气:“每个人都会遇到艰难困厄,每个人在困难来临的时候都要作出选择。是忍辱偷生还是像伯夷叔齐宁愿饿死。是我的话,我会选择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完成心中的志愿。而后世的评价,反正我已作古,管它怎样?” 我怔怔地盯着他,想到十年后他的命运转折点。他的内心,应该是深受煎熬痛苦不堪的吧?“所以,罗什,如果你以后遇上困厄,一定要想想你所立的宏伟志向,坚强地活下去。”十年后,我不可能再出现,也只能这样给他一点点的提示了。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凝视着我的眼,用太史公的话回答我。 我们对望着,四周沉寂了下来,一股不知名的空气在我们中间流淌。他的脸渐渐浮出红晕,微微偏头,将眼光挪开。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尴尬,些微的懊恼,些微的……后悔。 罗什,你其实根本不用我教。你背出来的那段,在《太史公自述》中,是《史记》的最后一个章节。我相信就算要你背出全部《史记》,你也能做到。那你为何,又要让我教呢?我的心跳快得要奔出胸膛,我,我能推测你是为了想每日来见我,才装出不曾读过《史记》的模样么?可是……可是…… 闭一闭眼,强迫自己按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用自以为平静的音调缓缓说:“从明天开始,你晚上别再来这里了。有什么事,我会托乔多罗大哥给你传话的。” 他怔住,旋即明白:“你是不是在寺里听到些什么?” 我默然。 “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不在意。”他说不在意,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些愤愤,甩开袖子昂头道:“罗什行事,从不苛于陈规,但求无愧于心。” 我又叹气。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聪慧过早使他得享大名,却也提供他可以忽视戒律的某种条件。他的传记里就记载他“为性率达,不厉小检,修行者颇共疑之”。他就是这样活得肆意,“自得于心,未尝介意。”可是,罗什,你这样的无视不也是一种无奈么? “明天观音法会就要开始了。”我顿了顿,扭头不看他,“等拿到麻醉——那个法螺后,我会立刻离开龟兹去中原。” 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离开生存其中的僧侣集团。所以,只能是我走。我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对他的诟病里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他定定地盯着油灯里微微跳动的焰心,沉默片刻,语气无波:“我会尽力讨回你的法螺。”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难以入睡。我明知道自己一定得走,可为什么一想到要离开,就这么难受? 第二天一早,我戴着面纱,来到雀离大寺门口。门口已拥着许多人,都是龟兹各地乃至西域各国闻讯赶来的平民,将寺门前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我有特批的条子,可以毫无阻拦地入内。可平民们想要进去,却被士兵拦在门外。 有人在大喊:“让我们也进去听一听吧。如此盛况,千载难逢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不满地嚷嚷:“拦着不让我们进去,算怎么回事!难道只有王公贵族有权听法,我等平民就低人一等么?” 这番话引来许多赞同,更多人往门口涌去。守门的士兵和僧人们眼看快要抵挡不住人潮,慌张地退入寺中,打算推门关上。百姓们见状喧嚷得更厉害,眼见事态越闹越严重,一个坚定宏亮的声音响起:“将门打开!” 是罗什!他大步走到寺门边,僧人们都呆住了。首座试图劝阻:“主持,这可是陛下吩咐的——” 罗什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将门打开!” 他气度高华,挺拔的身姿皎皎如玉树,站立在门口,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过每一个士兵。士兵们迟疑了几秒钟,终于被他的气度所摄,打开了大门。平民们欢呼雀跃,潮涌入内。那些僧人满脸不安,罗什却是忙碌地指挥,对着民众大喊:“法会在大殿举行,大家排队入殿,不要挤!” 我欣慰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罗什!他忙碌中抬眼,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似是搜寻什么。我蒙着脸,怕他认不出,便高举着手做个ok的手势。罗什果然接收到我的讯息,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继续忙着指挥。 待民众全部入内,我最后一个走向大殿。罗什向我走来,我连忙摇头,使个眼色让他赶紧去讲法。他会意,对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匆匆离开。突然有个年轻男子大步狂奔而来。他低头奔得太匆忙,猛地撞上我。 我被撞得疼死了,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那人却没停步,继续朝大门奔去。我抚着手臂,恨恨地瞪那个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高大身影,什么素质嘛,撞了人还不道歉,还偏偏撞到我受伤的部位。 第63章 观音法会(2) 大殿内人声鼎沸,只能人挨人紧紧站着。最前方是座观音雕像,不是我们熟悉的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而是个威武的男子,长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与莫高窟壁画和南北朝时期的佛教雕像一样。唐代以前的观音像都是男相。因为观音周游法界,常以种种善巧和方便度化众生,并能够“送子”,其女性形象由此而来。 佛像前搭起高高的会台,会台中间放置金灿灿的狮子座,上铺金线织就的锦褥,在满室烛光下耀眼地闪着金光。王亲贵族和各国国王使臣则在会台前席地而坐。看到这么多人挤入,贵族们面露嫌恶,用手帕在鼻子边扇风,捂住口鼻。我看到坐在最前方的白纯低头与身后的昆沙说了几句,脸色越来越黑,估计是对罗什生气了。白纯另一边坐着一名艳丽的少女,穿着隆重,头戴璀璨夺目的珍珠头饰,正翘首往台后看。 我愣住,这不就是那个傲慢的公主么?她头戴的正是那群波斯商人拼命赶路送到龟兹的珍珠头饰。 我还看到了鸠摩罗炎,跟白纯隔了三个位置,坐在距离罗什最近的席上。十年时间,他的儿子们都已成长到人生最绚烂的年纪,时光在他身上却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原来就清癯的脸更是瘦得形销见骨,头发已全白了。他今年也就五十几岁吧?可是,看上去身体很不好,不时咳嗽。偶尔抬起头来,眼里竟满是哀伤。我看向罗炎左近,却没看到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奇怪,难道小弗没陪父亲来? 前面人群一阵骚动,女人们更是伸长脖子。我也迫不及待向会台望去。有人上台了,却不是他,而是白纯。虽然面色不好看,仍保持着国王的风度,走到金狮子座前站定。 直到这时罗什才出来。身穿金线缝就的袈裟,行止翩然,出尘脱俗。他一出现,整个大殿如春回人间般明亮起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可那明亮太灼眼,那是超脱世外的另一种风华,再俊的男子也比不过。 他神态淡然地走向台中间的金狮子座,白纯在座前跪了下来,两手捧出托举的动作。罗什一足虚踩在白纯手上,另一足踏在白纯肩上,登上了金狮子座。人群都惊呆了,这么高规格的礼遇,别说我,连龟兹民众也是第一次见吧?他的传记里有写:“龟兹王为造金狮子座。以大秦锦褥铺之。令什升而说法。”今天看了,才知不假。 白纯等罗什坐定了,才回到金狮子座下首的地毯上。罗什手执铜铃一摇,脆响透耳,整个大殿瞬时皆寂。眼波流转,睿智的双眸扫过下方众人,脸上浮现悲悯之色,整个人在香雾缭绕中如同化外仙人。 他一开口,声音似有穿透力,浑厚空灵彷如天籁,回旋在大殿上久久不绝:“自利是智,利他是悲,菩萨依智能之体,起慈悲之用,遍观法界众生,随其机缘,拔苦与乐,自由自在,无所障碍。” 罗什的声音跟十五岁时相比,去掉了稚气,添了更多成熟。大殿内极宽广,足以容纳数千人,他的语音却似有魔力,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温润悦耳地熨着听众每一根神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每一本佛经的开头都是“如是我闻”,意思是:我曾听到佛这样说。据说佛陀涅槃时,阿难问他:“你走了,将来我记录你的言语,别人怎会相信?”佛陀告诉阿难,在每一本经的开头加上“如是”,“我闻”的我便是指阿难自己。每本佛经以“如果我闻”开头,是为了让人知道,这些都是佛陀弟子们记录佛的话,而不是后人胡编。 他继续讲着,我却越听越晕菜。他前面讲的都是故事性内容,以我能日常会话的梵语水平,加上回现代后特意看过很多有关他的资料包括佛学知识,我还能听出个道道来。可是,接下来都是艰深的佛法,虽然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很清晰,绝大多数却是我不知道的梵文单词,还是一头雾水啊。 他没有讲稿,连个咯楞都不打一下。早就知道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还是忍不住大大佩服了一下。从我能听懂的少许内容上推断,他是在宣讲大乘“空”的义理,而他所讲的经文,就是日后他著名的译作之一:《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俗称《金刚经》。 《金刚经》是我唯一能背诵的佛经。全部经文并不长,五千来字,是以佛陀解空第一的大弟子须菩提与佛陀的一问一答来阐述。“空”理是最难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所以《金刚经》里有很多义理深奥的句子,是为“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我虽能通篇背诵,却是不知甚解,只会死背而已。这部经书有六个汉文译本,罗什和玄奘都翻译过,佛教界把罗什所译的称为旧译,而把玄奘翻译的称为新译。可是,玄奘严格遵守原文的新译被人们遗忘了,而罗什偏重意译的旧译却流传了1650年。 罗什译作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此简雅优美带着堪破一切的智慧,就出自罗什所译的《金刚经》,称为“六如偈”。看过这样的译文,才能明白为什么罗什的译本能历经千年岁月至今仍流传不息。 所有人屏息敛气,专注地听着他讲经,生怕错过一个字。这样神圣的氛围中,罗什如同神灵,宝光流转,神慧超凡,自信从容的气度真非凡人可比。他一摆衣袖,露出左手上缠绕的一串红色珠子来。那不正是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么?我怎样都忍不住笑意,轻轻按了按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 目光落到那龟兹公主身上,我吃了一惊。她两眼放光,痴痴盯着罗什,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那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心猛地一跳,我转头问身边一位老者:“请问,前排那位戴珍珠头饰的女子是谁?” 第64章 龟兹公主(1) 老者满头白发,背佝偻着,面容苍老如风干柚子,正是刚刚在寺门口喊“平民难道就低人一等”的那位。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面熟,可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人家盯着我看,目光甚是奇怪:“姑娘是哪里人,居然不知我国公主?她是我王唯一的女儿,最受宠爱。” 我讪笑:“我是汉人,刚到龟兹不久,不清楚这些事。” “汉人……”他若有所思,目光在我脸上逡巡。 我继续问:“请问大伯,这位公主叫什么名字?” “公主名叫阿素耶末帝。” 我垂头思索,阿素耶末帝,阿素耶末帝……哪里看到过呢?猛地抬眼,心砰砰直跳。是她,原来是她! 《鸠摩罗什传》中记载“时王女为尼,字阿竭耶末帝”,《晋书》里则是写到“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这龟兹王女就是眼前这位美艳高傲的公主! 心口猛地剧痛,不由自主佝偻起身子。那是他十年后破戒的对象,他的妻子!以前读史,看到罗什的这段记载,虽为他扼腕,但也仅此而已。现在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史书上短短几行的记载,这才发现,我无法承受日后他与别的女人有这样的关系。 看着娇艳的阿素耶末帝,那眼里满是浓浓爱意。她是他表妹,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原来她如此迫切要得到的珍珠头饰,是为了戴给他看。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想当然地以为白纯有很多女儿,而不早点打听一下这公主的名字! 那一刻,我几乎要癫狂,胸腔都快爆开了。一双手扶住了我:“姑娘,你怎么啦?” 是那老者,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勉强笑了笑,抚着胸口:“人太多,喘不过气来了。” 这才发现蒙面的发卡不知何时松了,面巾早已不见。可能进殿时太拥挤,被挤丢了吧。我心情很糟,脑子如乱麻一般,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老者搀扶着我:“姑娘,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吧。” 思绪渐渐回魂,苦笑一下。艾晴,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去干涉他本该有的命运?轻轻挣开老者的手,声音仿佛已不是我自己的:“大伯谢谢你,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如今面巾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我不能再待下去,免得被白纯认出。而且,我已经再难支撑下去了。 离开雀离大寺,我在铜厂河边踯躅。太阳西斜,彤霞染得天边透血一般,金光勾勒出远处连绵的天山。风渐起,拂乱我鬓角的发丝。找了棵粗大的红柳树,倚靠着坐下,眼望粼粼波光。思绪万千,烦乱如麻,却不知该如何理顺。 靠坐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幽幽叹息,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疑惑地回头,侧身看向树后。一个高大男人站起,原来他一直靠坐在树的另一侧。他没有回头,我只看得见此人长身挺立,猿背蜂腰,穿着黑色镶金边的军服,腰上系一根绣金线的长带子,身后佩了一柄剑。我认出这身帅气的衣服和背影,不就是在大殿前撞了我却不道歉的男人么? 男人的那声叹息似蕴着无尽哀愁,看来,独自躲着伤心的不止我一人。那一刻,我对这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起了同病相怜之心。看在他这么忧伤的份上,不计较他先前的无礼举动了。他站了些时候便离开,我没有惊动他。他这会儿肯定跟我一样,不愿意被他人打扰。 蹲在河边再盯了一会儿缓缓流淌的河水,我抬起头,让没用的眼泪流回去。艾晴啊艾晴,别这么没出息,见着个帅哥就没免疫力了。拿到麻醉枪后就赶紧走吧!你可以对任何人动情,唯独不能对他。他跟你隔的不仅是1650年时间,不仅是他至死都不会改变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未来娶的……是那个公主…… 走回别院的一路上,两脚如踩在棉絮堆里。别院就在前方,我却意兴阑珊,踌躇不前。看到罗什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身上背了个奇怪的大包裹,以僧人常用的黄布包着。我站定,心里酸楚,既期盼着见他,又不想见他。 突然肩头被拍了一下。回头看,一张白皙带着骄傲的漂亮脸蛋,正嬉笑着看我:“艾晴,是吧?真巧,又见面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顿时手忙脚乱,语不连贯:“公……公主!” 她傲慢地点点头:“你也是来参加观音法会的?” 我不想引起罗什的注意,往一旁的巷子口挪步,含糊其辞地说着:“嗯。那个,公主这是去哪儿?为何只身一人?” 她热络地搂住我肩膀,贴在我耳边悄声说:“别一口一个公主。我是偷溜出来的,免得又被宫里那些人烦。”她手指前方,正是罗什的别院,“我去表哥那里,喏,就在前面那条街。” 我心慌,指着一旁的小巷子:“我得在这儿拐弯了,公主再见。” 掰开阿素耶末帝的手,我一溜烟往那条巷子深处疾走几步。走了一段后停下,悄悄往回走到巷子口,探出半个头。罗什与阿素耶末帝站在别院门口说话,罗什神情有些紧张,似乎想拦住她,她却灵活地往里挤身,溜进了别院。罗什急忙跟着入内。 我知道听壁角不是好学生该做的事,可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们谈些什么。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从后墙翻入院子,猫着腰躲在后窗底下。 阿素耶末帝娇俏的声音传来:“这屋子不错,不过太简单了些。表哥,我以后为你多添置些上好的用具。” 第65章 龟兹公主(2) “不必了。我不喜奢华,简单便好。”罗什似乎在阻拦她,“这是我的住所,男女有别,公主不便入内。” 阿素耶末帝咯咯笑着:“正因是表哥的住所,才想一探究竟啊。” 那种故意撒娇的语气让人听了真是超级窝火。我隐在窗边,以唾沫沾湿窗纸,捅一个小洞往里看。古代房子就有这好处,利于偷窥。 屋里已点上了蜡烛,公主正好奇地打量房间。我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我因为不想给罗什带来麻烦,每天早上都会将自己的物品收拾进背包,房内看不出有人住着。可罗什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大步走到床头,用身子挡在阿素耶末帝面前。我愣了一下,这才看到床头放着我的背包。 阿素耶末帝不解,奇怪地看向罗什。罗什手背在身后,语带焦虑:“阿素,赶紧回去吧。若是被王舅知道你偷溜出来,跟着你的那些人又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原来这公主的小名叫阿素。罗什一边说,一边装作随意地将他带来的那个黄色大包裹放在床头,遮挡住我的背包。阿素嚷嚷那些跟着她的人有多无聊。趁她不备,罗什迅速将背包放到床底,却被转过身来的阿素看到:“这是什么?” 阿素走向床头,罗什顿时神情紧张。我犹豫着是否要麻醉她,可为了个背包让她莫名其妙昏睡一天实在犯不着。看她手指的是罗什那个黄色大包裹,我松了口气,原来她好奇的是这个。 罗什将包裹抱在怀里,语气不快:“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宫里的嬷嬷没教过你么?” 阿素悻悻地退开一步,脚踩在了床底露出的一截背包带子上。刚刚罗什放得太匆忙,没有全推入床下。好在阿素并没察觉,对罗什讪笑:“我看你一直抱着,以为是什么宝贝,好奇而已嘛。” 罗什也看到了她脚底踩着背包带,面色瞬间稍变。略一思索,对阿素招手:“好,给你看就是了。” 罗什打开包裹,阿素好奇地凑过去看。她的脚离开了背包带子,罗什趁这当口用脚将背包推进床底。我也跟阿素一样好奇罗什的包裹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原来却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几件旧衣裳,破了口的陶罐和碗,已经破了的装饰物等等。 阿素目瞪口呆:“表哥你什么时候喜欢收集破烂了?” 罗什却是避而不答:“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她再难找到理由待下去,脚步逡巡着往外挪,眼光却落在了罗什的手腕上:“表哥,你什么时候得的这串玛瑙珠子?” 我大惊。糟糕,她见过这串玛瑙臂珠,但愿她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罗什脸上闪过一丝吃惊,很快隐没不见。他放下手腕以僧袍遮住玛瑙臂珠,语气平淡:“一位檀越供养的。” 她紧盯着罗什,语气有些凌厉:“是位年轻貌美的汉人女子么?” 我心一沉,她果然还记得。我真是太草率了,没想到这礼物给罗什带来了麻烦。 罗什敛颜正色,肃然道:“无论男女、美丑、年轻年长、抑或不同种族,在我眼中皆无不同。”做出请她出去的手势,语气不容辩驳,“请吧。” 阿素悻悻,想再说什么,罗什却是转身不理睬。她无奈,只得幽怨地离开。罗什送她到门口,阿素仍企图多缠一会儿,拉着罗什宽大的衣袖撒娇:“天色已黑,表哥你送我回去嘛。” 罗什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那么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到,何须送?” “可我怕一个人走不安全。” 罗什吩咐乔多罗:“送公主回雀离大寺。” 乔多罗答应一声,恭敬地说了个“请”字。娇蛮公主被气到了,将乔多罗推开,顿着脚一个人愤愤然离开。 趁着他们在门口说话,我从后墙转出,回到房间。他推门入内,见到我惊喜万分:“你去了哪里?法会中途便突然离开,罗什一直在担心......” 原来他看到我离开了。苦笑一下:“大殿里太闷,我出去走了走,居然忘了时间,现在才回来。” 他松了口气。刚刚他那么紧张,一是担心阿素发现我住在这里,二是怕我回来撞到她吧。我心情很差,勉强笑一下,转移话题:“没想到你今天真的这么做,你王舅一定气得鼻子歪了吧。” 他也笑了,凝视着我:“还记得么,你说过的,要听从自己的心,认准目标不动摇。有了你的鼓励,罗什怎会再犹豫?” 我心跳得有些急,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十年前胡乱说的,你都还记得啊。” 他仍是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温润却坚定:“只要是你说的,罗什一句都不会忘。” 脸蓦地有些发烫,心跳得更猛,怎样都压制不住。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境,竟经不起这淡淡的几句话语。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指了指床头的大包裹:“这是……” 他将包裹里的东西一一摊开给我看:“再过几日,便可收集到更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旧衣裳,破了口的陶罐和碗,多余下来的装饰物,一股酸涩冲鼻而来,我竭力镇定:“你真当我是收破烂的啊?我只是需要一些样品。” 想到他那么爱干净,不知在收这些破烂时遭到了多少诧异的目光,心里有些难受。“倒是你,堂堂主持去捡垃圾,不怕被人笑话么?” 他却一脸坦然:“你喜欢这些,我便帮你收集,别人说什么何必在意?” 我扭过头不看他,吸了吸鼻子:“谢谢你,我会带走的。还是藏在那个山洞里好了。” 他愣了一下,脸上飞快浮起红晕,沉默片刻,垂头轻声问:“你后来……回过那山洞么?” 我怔住,想到了那张绘着飞天的画。画纸虽毁于时间的长河,却已深深烙入我心中,永不磨灭。可我,我该怎么回答他? 正在踌躇,院子的大门被敲响,我和罗什诧异地对看一眼。 第66章 夜谈(1) 乔多罗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公主,请容小的去禀报一声。” 一个女子娇声呵斥:“让开!” 那是阿素的声音,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我冲向藏在床下的背包,一边叮嘱罗什:“你去拖延一下,我爬到房梁上去。” 他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带上房门。我听到他在院子里说:“怎么又回来了?天色已晚,你一人只身在外,不怕有闪失么?” 阿素却是很高兴:“表哥,太好了,你在关心我!” 趁着他们说话,我迅速拿出攀墙工具,往房梁上升去。屋外,罗什问阿素回来干什么,她说来给他送亲自缝制的僧衣,刚刚她忘记拿来了。罗什收下了衣服,想让她走,不料阿素死活赖着:“表哥就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房门被推开,阿素闯了进来。她进屋后,先环顾四周,又快步走到床边,突然蹲下往床底看。随后进来的罗什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床下是空的,罗什愣住,背着阿素眼光往上瞥。房梁上,我右手攀着柱子,左肩挂着背包,对他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罗什慍怒地看向阿素:“你究竟在做什么?” “刚刚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进屋?” “这是我的居所!” “我可是龟兹的公主——” “那又怎样?”罗什打断她,目光冰冷。 她的气焰矮了下去,委屈地噘嘴:“表哥你别生气。我只是听人嚼舌头,说你最近与一名汉人女子来往过于密切。我不放心,这才回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在古代依旧飞快。阿素两次突袭罗什的别院,恐怕不是临时起意。 罗什沉下脸来:“你胡说什么,赶紧回去!” 阿素紧盯着罗什,眼神凌厉,如赌咒般咬牙切齿:“表哥,我等了你那么久,绝不容许任何女人夺走你!任何人都不可以!” 恶咒一般的话如利箭,狠狠刺入我心房。背包从左肩上滑落,我急忙勾起手。肩带垂挂在手肘伤口处,肉体的疼痛令心里的痛楚稍许减轻,这才注意到伤口被沉重的肩带磨破了,肘部染出红色。我痛苦地咬牙强忍,血却慢慢渗了出来。 阿素站在我正下方,我的血若是滴下,会掉在她头上。我想挪一挪身子,可窄小的房梁再难有回旋的余地。正焦急时,看到罗什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将眼光偷偷上瞥。他看到了我手臂的情况,闪过一丝担忧,急忙用手指着窗外:“你过来看这里!” 阿素走向窗边疑惑地向外张望,罗什迅速站到阿素刚刚站立的位置。与此同时,我的血滴落下,正落入罗什背在身后的手心。 阿素犹自在窗边张望着:“表哥你要我看什么?” 罗什暗暗握紧掌心,咽了咽嗓子,沉声道:“看天。” 阿素看向夜空:“什么都没有啊。” 罗什向她走去,声音清冷:“对,什么都没有。凡是相对的事相,皆是虚幻的假相,以因缘和合而成,不必去追逐、执取,枉费精力。我不会还俗,公主无需再多费力气。” 阿素先是听得稀里糊涂,然后被罗什最后一句打击到了,身子晃了晃,眼里涌出泪水:“表哥——” “叫我法师。”他做出请她出去的手势,双手背在身后不再多言。 就在阿素一步三回头走到房门边时,我已再难支撑。受伤的左手无力抓住背包,背包慢慢往下滑。 阿素回头,不甘地大喊:“表哥,我不会死心的。” 夜色深沉,凉风乍起。阿素那声大喊在寂静的夜格外刺耳,如无形鬼魅。 罗什不理睬,转身背对着她。他眼睛偷偷往上看,看到我的背包将要滑落下来,眼露焦急。就在阿素步出房间时,我再也支撑不住,背包掉落。罗什一个箭步冲上前,在背包落地之前稳稳接住。我松了口气,这才觉出手臂火辣辣地疼。 他放好背包,对我使了个眼色,迅速出门。坚决将阿素打发掉后,又叮嘱乔多罗任谁来再也不许开门。等他回到房里,我已经下了房梁。撩开衣袖,血染得纱布尽湿。 烛光下,他轻柔地捧住我的手,用最轻缓的动作帮我将染血纱布解下来。我安静地坐着,他的轻柔仿佛能减轻痛楚,我的心一下子平和了许多。 “你手臂有伤,为何还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苦笑:“总不能让她撞见我,否则,我跟你就说不清了。” “她明日便回王城。”他顿了顿,面色尴尬,飞快瞥我一眼,“她自小喜欢说这些胡言乱语,我从未理睬过。” 染血的纱布取下,伤口破皮处扩大了许多,一片血肉模糊。罗什端过药酒,我紧咬着牙偏头不看。钻心的痛从手臂一直传导到周身,激得我浑身颤抖,遏制不住地喊出声。他叫我忍一忍,一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那专注的神情引得我忘记喊疼,只顾呆呆地望着他。 油灯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具雕塑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光洁的麦色肌肤透着层柔美的光晕。如此俊逸的容貌,温和的性子,加上满腹的学识与超高的智商,难怪那骄傲的公主眼中再看不见其他男人。 一片清凉传来,刚涂上药膏的伤处稍稍减轻了些火热。他小心缠上纱布,又轻轻放下我的衣袖。一切的动作,都极其轻柔,极尽呵护。我第一次感到原来做小女人被男人宠腻是件多幸福的事。我这样发呆,直到他抬眼看到,面色又是一红。 他身上传来好闻的檀香味,我往后坐了坐,离他稍远一些。只有这样,我才能让那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一遍遍刻进我脑子:她才是你未来的妻子…… 烛光下,他双眸清亮,嘴角带一丝腼腆:“今日弗沙提婆也来法会了。” 我吃惊:“我没看到他呀。”我还特意找过,看到他这个年龄段的贵族青年就多看几眼。即便是十年未见,我相信自己也能依稀辨认出来。 “他没进大殿。”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父亲打了他一耳光,他一时不愤便一个人跑开了。” 第67章 夜谈(2) 我更加吃惊:“这是为什么?”在我印象中,罗炎对儿子们极为慈爱,平常连一句骂都舍不得,更何况是打? “前几日他做了件荒唐事。一户人家正在办婚礼,他却潜入新房将新娘偷了出来。” 我目瞪口呆。这小家伙虽然叛逆,却心地正直,怎会做这种不靠谱的事?罗什向我解释后我才明白。行像节上他偶遇一名被拐卖的汉人女子,女孩向他求救。小弗仗义行侠,去婚礼上偷出新娘,不料逃跑途中被新郎一伙人抓住。小弗故意说自己与女孩已有了私情,那些人不敢得罪国师府,敲诈了小弗一大笔钱,让小弗将女孩赎了去。 我连连惊叹,这才是我认识的小弗嘛。好一出英雄救美女的浪漫故事,不知两人是否会因此擦出火花来。可是,我疑惑道:“难道国师不肯收留这女孩?”罗炎应该不会以身份高低看待一个人呀。 “他根本没将人带回国师府,而是给了那女子一笔钱,让她去寻亲了。” “那国师为什么生气?” “一来是如今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都在笑话国师府少爷是个花花公子,强抢别人的新娘不成,便花一大笔钱买人。” “肯定是买了姑娘的那家人传的,百姓们最喜欢这种八卦了。”我替小弗愤愤不平。一传十十传百,小弗浑身有嘴也说不清,老百姓才不会管事实真相是什么呢。不过,我认识的小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这些流言对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那还有什么事让罗炎生气到打儿子的地步呢? 罗什皱紧清俊的长眉:“他在法会开始前又闯祸了。这次,惹的是王舅最宠爱的妃子,新封为丽姬的狯胡公主。” 我吃惊地张大嘴,听罗什讲述来龙去脉。小弗陪罗炎来参加法会,他其实向来不爱这种场合,自顾自躺在寺中一处偏僻的草坪上睡觉,怪不得我没看到他。不知怎的,他与白纯的妃子丽姬纠缠在一起,刚巧被路过的白纯一行人撞见。丽姬向白纯控诉小弗调戏她。 小弗之前已有恶名,加上白纯对丽姬十分宠信,这调戏宫妃的罪名就此落实。如果不是亲外甥,加上有罗炎的求情,白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可白纯仍很下不来台,当众狠狠斥责了小弗,不许他参加法会。 “这不可能啊。”我怎样都难以相信。虽有十年未见,但凭着小弗的样貌,长大了一定是少女杀手。他想要女人太容易不过,怎可能冒那么大风险去勾搭舅舅的妃子? 我给出判断:“肯定是那女人勾引小弗不成,反而倒打一耙。” “他向父亲解释了,是丽姬的错。父亲虽相信他,却责怪他不洁身自好。父亲说,若是被母亲知道了,她该有多伤心。”他眼神一黯,幽幽叹息,“弗沙提婆对母亲出言不逊,父亲很生气,便打了他。”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还是为了母亲这个话题,这是他的心结啊。就算现在已经成人,他对母亲的怨恨只怕从未减过。 罗什有些担忧:“父亲打了他,其实也很后悔。他身体本就不好,今日受了这打击,咳嗽更厉害了。” 难怪在法会上见到罗炎,他神色黯淡,目光里满是哀伤。 “小弗呢?他现在在哪里?”他要是还在雀离大寺,我可以马上见到他。 罗什摇头:“他一个人回王城了,没跟任何人知会一声。” 我越来越疑惑,心中有个念头渐渐浮出来,眯着眼仔细回忆:“他是不是穿着一身军装?黑色镶金边的,腰上系一根长带子,还佩了把剑。个子嘛,只比你稍矮一点?” “正是。”他诧异地看向我,“这么说,你见到他了?” 我囧。真是见到他了,还是两次。第一次他匆忙间撞到我受伤的手臂,可我那时蒙着脸。第二次在铜厂河边,我跟他倚靠着同一棵树,却没有照面。 我叹气,真是命运弄人,近在咫尺却没有相认!好在以后找他也容易,当务之急还是这个。我期待地看向罗什:“帮我要到法螺了么?” 他摇头,一脸沮丧:“都怪罗什。今日在法会上忤逆了王舅,他很生气,便不肯将法螺交给我。” 我也有些沮丧。白纯果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如今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你知道他有可能藏在哪里么?” “你要进宫去偷?” “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宫里守卫森严,你不知道东西藏在哪里,无头苍蝇一般乱找,很容易会被发现。” “不然怎么办?我一定得拿回这东西。” 他沉思片刻:“再过几日,苏幕遮便开始了。” 苏幕遮?我惊呼一声,眼睛瞬时亮了。这可是西域最盛大的节日,好比中原人的春节。西域各国干旱缺雨,灌溉全靠天山融雪。只有冬季严寒降雪多,来年水源才充足。雪水融化汇成季节河,只要有水流过便能耕种。而没有水的地方,就是戈壁荒漠。西域诸国面积都不大,也是因为这个地域因素。 为了祈求冬天寒冷,天降大雪,龟兹发展出了这个节日——苏幕遮,也叫乞寒节。唐代乞寒节传入中原,成为唐时的一个重要节日。可惜到了后世渐渐消亡了。 “什么时候开始?” “十日后。” 我差点一跃而起:“太好了,我一定参加!哇塞,可以实地参与苏幕遮,这太有意义了!” 他见我两眼冒红光,忍俊不禁,嘴角挂着一抹“我就知道”的表情。可当我冷静下来,疑惑地看向罗什:“可是,苏幕遮跟我拿回法螺,有什么关系?” 他目光晶亮,嘴角噙笑:“苏幕遮共七日,有些重要仪式必须由王舅主持。届时,宫内看守不多,守备松弛……” 我打了个响指:“那就是我潜入的最好机会!” 他点头:“你从没进过宫,对里面情况不熟。我跟你一起去,为你遮掩。” “不行,你没必要去涉险,给我画个王宫的草图就行。” 他却倔强地坚持:“你的事对我而言便是最重要之事,这点险算不了什么。” 看着他真诚纯净的目光,我以手遮住眼睛,无奈地低喃:“拜托,你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怎么了?” 我索性转过身去,隔绝那令我悸动的目光。因为,你的眼神会令我沉沦,不想离去…… 第68章 夜袭(1) 当晚罗什离去,我送他到门口,再一次强调接下来的夜晚,他不必来此。我会让乔多罗帮忙包扎伤口,有什么事也会让他转告。而我也已经画完雀离大寺,不会再来了。 皎洁月光下,他眼中波澜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沉默片刻方才闷闷说出:“那,我在苏幕遮前一日接你去王城。” 我点头,狠心将门关上。是我的错觉么?有一声幽幽的叹气,若有若无钻过门缝飘进我耳里。心,无端地疼…… 听着门外孤单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至无声,我靠在门上敲自己的脑袋,昂头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吞回去。艾晴,时刻记住你是现代人,时刻记住你要回现代,时刻记住你要是带着私人感情工作,历史说不定就此改变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一般煎熬着。索性睁开眼睛,瞪着黑夜中的屋顶,一直到天色微白。 我是成年人,不可能的事情,何苦多做无谓挣扎?趁现在,好歹还能收手。回到21世纪,我自有我的日子要过,也许找个人谈场恋爱。盈盈说要给我介绍个男朋友,是金融学院的研究生,回去后就让她们安排见面吧。就算这位师兄长得不如他帅气,不如他聪明,不如他温和,不如他……我当然知道,这金融学院研究生肯定什么都不如他,可是,毕竟那才是真正现实中的人。而他,对我来说,不过是研究资料,故纸堆里的几个字而已…… 那晚他走后,果真没再来。我本以为自己能平静下来。白天拿着素描本在苏巴什故城里转悠,走着走着总是会晃到雀离大寺门口,直到认识我的看门僧人朝我打招呼,才猛然醒悟落荒而逃。每天傍晚时分,我一直呆在屋里,盯着门,直到城中灯火尽灭。 心里无比难受,似乎有千万只小手在抓着,扯着,让我捧着素描本工作时总是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描绘他的模样。淡定的罗什,浅笑的罗什,优雅从容的罗什,目光灼人的罗什,我怎样都画不出他的神韵,只能一遍又一遍擦掉。 离苏幕遮只有一天了,依旧不见他的踪影。我又一次鬼使神差走到雀离大寺门口,却发现有许多百姓在围观。寺门口停着一支驼队,罗什与首座带着僧众迎接那队人。罗什双手合十迎上前,态度恭敬:“弟子每日思念,终于盼到师尊回来了!” 我混在人群中,看向为首的行脚僧人。异常高挺的鼻子,扁而阔的嘴唇,还有赤红色的髯虬胡髭,这不就是罗什的师父卑摩罗叉么?他从印度回来啦? 卑摩罗叉的外貌倒是没怎么变,修行之人心境平和,果然更能驻颜。两人在亲热地说着话,卑摩罗叉认同罗什的大乘造诣,赞他已具宗师风范。我正努力听着,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是汉语:“哎,是你呀女施主,好几日不见你来画画了。” 我回头,正是我那两名年轻的僧人老乡:僧纯和昙充。我赶紧摆手,讪笑:“我不画画,这就回去了。” 罗什转头往这边看过来,我落荒而逃。 晚上我蜷在床上,在素描本上画着罗什的肖像。画了一会儿又停笔,将画了一半的肖像撕下,揉成一团丢出去。地上已丢着好几个纸团,放在往常我肯定舍不得这样浪费现代纸张,可现在,无所谓了。 我时不时盯着门发呆,那堆曾经让我无比着迷的书卷摆在我眼前也提不起丝毫兴致。十点了,21世纪的夜生活还刚开始,而在这个时代,十点是真正夜深人静时。明天就是苏幕遮了,他到现在还没来联络我。会不会是因为师父回来,他抽不开身了呢?若是如此,那我明天一早自己找马车去王城吧。 院门被敲响,声音不重,却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一下坐起身。院子里响起了乔多罗与人说话的声音。我支起耳朵细听,不是他的声音,不由涌出一阵失望。过了一会儿,乔多罗敲我房门,递来一封信:“小姐,有人送信给你。” 我疑惑地接过信:“是谁?” 乔多罗摇头:“不认识。” 我打开信,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急奔出门。乔多罗在我身后叫唤,我又急忙折返,回屋里取出背包,对乔多罗匆匆叮嘱:“别告诉任何人我出去了!” 整个苏巴什沉寂着,街上早已万灯俱灭。幸好月光莹亮,还能照见脚下的路。一处磨房黑魆魆地耸立在铜厂河东岸,屋中传来水车沉闷单调的“咚咚”声,黑夜中显得格外狰狞。 没有灯火,我也不敢点亮手电筒,轻巧地推开磨坊门。骤然走入,屋内漆黑一片,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脖子上已架了一把钢刀。 我举高双手做投降状:“就我一人来的,按照你们的要求,没跟任何人说过。” 火花擦过,一支火把随即燃起。就着光线,我看到罗什被五花大绑,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上,口里塞了布团。他见到我,刚想挣扎站起,却被人按住,只得焦急地发出呜呜声。 我努力克制心头的怒火,沉下脸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绑架法师?” 一人从水车后转出,满头白发,背佝偻着,面容苍老,正是法会那天搀扶过我的老人。他上下打量着我,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十年过去,姑娘的梵文倒是说得更流利了,可为何容颜却一点没变?” 我大吃一惊:“你认识我?” 他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悲愤与苍凉:“不认识本王了?也对,国破家亡,日夜哀伤,样貌自然苍老了许多。” 我在跳跃的火光中努力辨识他的脸:“你是……”自称本王,又认识我,国家没了,难道是…… 第69章 夜袭(2) 他点点头,嘴角挂上一丝阴冷的笑意:“十年前拜姑娘所赐,本王昏迷了一整日才苏醒过来,身旁众人皆是束手无策。” 我瞪大了眼,果然是他,那个曾逼着我们接受不平等辩论的温宿国王!我听罗什说过,温宿已被龟兹吞并,王室一家全被白纯杀了,唯有国王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我恍然大悟:“难怪……”突然又想到了,“行像节上的刺客是你们?” 他恨恨地呸了一口:“可惜我们的人太少,无法取那狗贼的性命!” 难怪又在观音法会上出现,估计也是来刺杀白纯的,只是不知为何放弃了行动。脑子飞快转动,他们要向白纯寻仇,但绑架罗什根本无法逼白纯把自己交出来,反而与整个西域佛教信众为敌。那么,剩下的唯一目的是…… 我犀利地看向那昔日的国王:“你们绑架罗什,是为了引我来吧?说吧,要我做什么?” “姑娘果然聪明。”他笑了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本王想借姑娘那神奇的法螺一用。” 他居然也知道法螺!我脑子飞快思索,他可能是醒来后听身边侍从说的,又或者是这十年间在白纯身边埋有探子。 我面色不改,摇头道:“法螺不在我这儿。十年前我不慎将法螺遗落在龟兹,被白纯秘密藏起来了。” 心里暗暗着恼。李所长和季教授的告诫是对的。他们曾一再警告我,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现代武器。我第一次来龟兹时没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还为这厉害的武器每每让我逢凶化吉而沾沾自喜,自以为凭此就可以凌驾于古人之上。可当年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古人只是技术落后,他们的智商并不低,都看出了麻醉枪的价值。四名强盗想要,白纯想要,如今这国破家亡的温宿国王也想要!一旦他们起了贪心恶念,我便举步维艰。我只有一个人,如何对抗这么多股势力? “怎会这样?”他思忖片刻,冷冷看向我,“你诡计多端,定是在骗本王!” 脖子上架着的钢刀往前递进一分,我能感觉到锋锐的刀口正抵在颈动脉处。我急忙喊:“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从不打诳语的出家人吧?你问问法师,我说的是不是属实。” 地上被捆成粽子一般的罗什拼命点头。温宿王看到罗什的反应,有些踌躇。我看了看脖子边的钢刀,苦笑:“陛下根本没必要这样防着我。没了法螺,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 温宿王却不信我,不声不响地思索着。那钢刀离我的颈动脉只隔了层薄薄的皮肤,我试图再谈条件:“陛下,既然我对你无用,不如放了法师——” “不行!你们已知道我的行踪,必会向白纯禀报。我势单力薄,如何斗得过他?” “陛下,只要你能放过我们,我们立誓绝不将你的行踪说给任何人知道。”我说的是真话。白纯比这亡了国的温宿王难对付多了,我才不会把自己送到虎口边去呢。 罗什朝温宿王点头。以罗什的品性,他也一样不会向白纯告密。我一边说着,一边偷偷伸手握住垂在胸口的挂坠。他们以为在我脖子上架把刀就可以制住我了,其实应该把我双手绑住才是。 我趁着温宿王看向罗什的当口,突然将挂坠放入口中,吹起哨子。哨子无声无息,可离我最近的几人却立刻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佝偻下身子。其余人等见状,想要上前,我微微偏转哨口,这些人也同样痛苦地捂耳弯腰。罗什蓦地瞪大眼,惊诧地看着我的举动和周围人的痛苦表情。转眼间,罗什也感到剧烈不适,皱眉强忍。 我第一次从章怡手中接过这挂坠时还曾嘲笑设计太土气,沉甸甸的不好看。章怡却是嗤之以鼻:“等你性命攸关时,就知道光图好看没有用了。” 这次给我备下的高科技产品叫次声波哨。只要对着人吹,哨口前产生约10赫兹的定向次声波,十五米范围内的人体耳蜗会即刻产生强烈的不适感,只想要尽快逃离。但这种无声无形的低能量次声波并不伤害人体,既安全又便捷。次声波哨以刚研发出来的生物芯片驱动,经过反复理论推演,放在防辐衣内能安全通过虫洞口的高辐射。 只是这东西虽然容易隐藏又不必更换弹药,却也有缺点。必须依靠太阳能蓄电,使用一次后得隔24小时才能再次蓄满电。而且发射次声波时会波及到周围所有的人,所以还是要慎用。 果然这些人全都抵挡不了,纷纷夺路而逃。可怜罗什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昏倒在地,眼睛紧闭。我忙为他松绑,拍着他的脸大声呼唤:“罗什,醒醒,罗什!” 他缓慢睁眼,皱着眉坐起,以手抚着耳朵缓解不适,诧异地看着周围:“人呢?” “都逃走了。” 他扶着额头,仍感头晕,声音有些虚弱:“刚刚那莫名的头痛,是你的神通?” 我将他搀扶起来:“对不起,让你也吃苦头了。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我不要紧。”他看向我,目光澄澈,“你果真具有无上法力。” 我顾左右而言他:“得赶紧走了。那些人只是暂时胸闷头痛,离开这里后,症状不久就会消失。等他们回来,我们就麻烦了。” 我们匆匆走出磨坊,他的脚步仍有些发虚,却是勉力支撑。屋外廊柱上栓着几匹马,是那些人留下的。我们牵了两匹,其他的都用马鞭抽散,先解除他们的交通工具。别院已被盯上,肯定不能回。罗什提议回雀离大寺暂避一个晚上,我坚决反对。先不说这个时辰寺庙大门已关,让人深夜开门放女子进寺惹人闲话,单是卑摩罗叉那关就过不了。 罗什思索片刻,眸子亮了,带着微笑向我看来:“走吧,我知道去哪里暂避。” 第70章 母亲离世(1) 跟着他骑马来到目的地,我不由哑然失笑,还真是躲藏的好地方。 一只太阳能电筒搁在残破的佛像手臂上,罗什忙碌地生火,对着烟吹,却被熏到了,狼狈地剧烈咳嗽。我抱着一堆柴火走进,上前接过罗什的火折子:“还是我来吧。你从小养尊处优,哪懂这些。” 他咳嗽着,眼睛被烟熏得通红,一脸惭愧:“除了讲经说法,罗什还真是什么都不会。” 我掏出伪装成古代打火石的打火机,熟练地生火。待火光稳稳亮起,看了看周遭熟悉的环境,感慨万分:“你居然想到来这里。” 这是第三次来了。来时每次都很狼狈,却因为有他,成了心底深处最温馨的场所。 他温润地笑了:“这里很少有人来,我们可以待到天明。” 我看着火苗渐渐旺起,架上木头:“你怎么会被温宿国王绑架?雀离大寺有那么多僧人,他们是怎么把你抓出来的?” 他眼睛有些躲闪:“我……深夜一个人出寺,是在无人的街上被抓的。” “寺里不是一到戌时就关门落锁么?你为什么偷偷跑出来?” 罗什没有说话,渐起的火光照亮他的侧脸,竟是一脸哀恸。沉默片刻方才颤抖着声音说出:“我……心中积郁难忍,到处乱走……本来,想去别院找你,没想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向来淡然如水的罗什有如此悲伤的神情?小心问他,他盯着火苗,出了半天神:“我母亲……”他咬着薄薄的唇,似要咬出血来,颤抖着声音轻轻说:“师尊今日告诉我,我母亲在天竺,三个月前……三个月前……已证得修行之果,跳出轮回,永登极乐了……” 我先是不解,马上想到了,“呀”了一声:“你母亲她,在天竺过世了?” 史料只记载耆婆独自离开龟兹,到了印度,此后再无文字记载,原来她在印度圆寂了。而这个消息,他刚刚从卑摩罗叉处听来…… 我呆呆地看向他,难怪罗什这么悲恸。耆婆对他的一生影响之大,无人能比。是母亲把他带入佛门,是母亲不愿意他在龟兹受太多追捧带他来到罽宾。在他二十岁之前,他的一切都是由母亲安排的。耆婆对鸠摩罗炎来说不是个好妻子,可是对罗什来说,她是个好母亲,一个带领者,引路人。 他猛吸一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师父说不必难过,这是母亲毕生追求的解脱。可我……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眼前总是晃动着母亲的音容,耳边一直回响着她对我的谆谆教导。没有母亲,便没有今日的罗什……” “罗什,你要是难过……” “不!”他猛然抬高声音,语速急促:“我不难过。母亲进登三果,她离家所求的涅槃解脱,终于得现。她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从此再无烦恼,我何来难过,何须难过!” 他的胸口急遽起伏,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罗什,”我轻轻拍他的手臂,“你心里难过是正常的。因为你有爱,你爱你的母亲。那为什么,不把自己对她的爱发泄出来?” “爱?”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量,沉得让他念出颤声:“佛陀说,一切皆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漏皆苦。他还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中,以爱别离最苦。修行之人便是要远离这些痛苦的根源,修行的障碍,怎可以有爱?” “佛法讲一切皆苦,苦的根源是爱。如果灭绝爱欲,就能证得涅槃,从此脱离六道轮回,进入永恒极乐世界。其实佛陀自己,难道就不曾有爱欲么?他有妻有子,他也有牵挂吧?佛陀出家的起因,便是因他看到深爱的妻子与儿子不能免于死亡。佛陀提出灭爱欲,正是因为受过爱欲之苦。可是,为什么一定要——” “艾晴!”他重重地打断我,颤抖着嘴角,痛苦地捧着头:“别说了……” 他将头偏过,不让我看到他的脸。火光下他的肩起伏着,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站起,转到他对面,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温柔地拥进怀里。他浑身僵住,虽没立时推开我,却似乎停住了呼吸,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一个人只有真正哭过,体会过爱别离的苦,才能领悟佛陀的教诲。” 他窘困地想要推开我:“艾晴,你……你别……” “今夜,你就把我当成你母亲好了,我只想给你像母亲一样的温暖。”我怜惜地轻拍他的背。怀中的他,虽然个子那么高,却瘦削得让人心疼。这一刻,真想化身为耆婆,替她安慰他。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局促地伸手向前,用手臂圈住了我。他的动作非常轻,好像我是个纸人,会被捏碎。 “哭吧,你是人,不是神。为亲人难过没什么不应该。” “艾晴!”他胸膛急遽地起伏,手臂上传来的力在渐增,将我越搂越紧。 “艾晴!”他再低低唤我。肩上有些温热的湿,冷却后又被新的温湿染上。他终于,能像正常人一样,哭了。 他哭了很久,仿佛这一生从未哭过,此刻,要将积蓄一生的泪一并倾倒干净。我陪着他一起哭,我们就这样相拥着,直到哭尽了所有力气,直到……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都平息了下来。我从未这么哭过,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靠着他,才不至于瘫倒。他也停止了哭泣,却依旧搂着我,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熨烫着我的心。我竟如此贪恋这个怀抱,以至于不敢说一句话,生怕说出什么就会打破这气氛。这个轻柔的拥抱,像梦幻一般不真实。也许,真的是我做了个太美太美的梦…… 第71章 母亲离世(2) 他轻轻放开我,一直沉默着,低垂着头不敢看我。看到他连脖子根都红了,我嗯哼一声转移他的注意力:“罗什,跟我讲讲你小时候吧。” 他脸上潮红未褪,看着噼啪作响的火光,缓缓说道:“七岁那年,母亲出家。我因思念过甚,常常到寺里探她。她跟着大师们习经时,我便坐在一旁听讲。不知为何,那些经文我只要听一遍便能背诵,人人称奇。寺中高僧卑摩罗叉问我所背之偈,我对答如流。他赞我是佛门伟器,便跟母亲商量,欲收我为徒。” 这些我早已知道。他的早慧是出了名的,传记中记载他七岁出家时“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言。”不仅每天要记住三万两千字,他还要理解这些艰涩难懂的佛经。“师授其义,即自通达,无幽不畅。”这样的智商,也就爱因斯坦、霍金能比了。我估计让他背圆周率,准能破吉尼斯记录。 “当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出家,我知道出家能跟母亲在一起,便答应了。” 我有点愣神。是啊,无论他多聪明,也还是个离不开母亲的幼童。这个出家的理由多简单。他的一生,在七岁时便因这一点头,一锤定音。 “可母亲也很担心,让我自小出家,是否真是我本意。有一次,我见到佛殿外有个很大的佛钵,伸手去拿,竟轻易拿起。我觉得有趣,试着将佛钵慢慢举起,放在头顶。刚巧被母亲看见,她吃了一惊。我问她:‘佛钵这么大,为何我能轻易顶起?’没想到刚起了这念头,突觉佛钵压顶而来。我一失手,佛钵立刻掉了下来。母亲怕我受伤,我却一直思索:是因为我的心有分别执著,故此佛钵有轻重差别。母亲听了这话竟欣慰而笑,说我果真有佛缘,有慧根。从此,母亲为我遍访名师,倾尽一切养育我。” 这一记载我曾在他传记中看到过。那时他还那么小,竟能比大多数人穷尽一生悟到的还要多。 “罗什,多告诉我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不知道的事情。”这样可以让他分神,暂忘忧伤。而我,真的很想知道小时候的他,我不曾见过的他。 他眼望火光,陷入回忆:“九岁那年我已能上台独自讲法,整个龟兹到处都在传播我的名字。母亲不希望罗什被盛名所累,将我带离龟兹去了罽宾,一去便是六年。” 耆婆这么做是对的。那时的罗什还太小,世人如此称赞他,更多是因为他的王族身份。带他去天竺,没人知道他的背景,他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也能学到更多。只是,我暗暗叹气。耆婆在罗什身上投入了全身心的爱,却忽略了小儿子,以至给小弗带来那么大的心理创伤。 我们就这样比肩坐着,听他讲小时候的事情:母亲对他的严格与慈爱;诸位师尊、师兄的趣事;在西域诸国的游历,等等。每一桩每一件,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原来iq200的鸠摩罗什小时也会作弄师兄,背不出偈语也会遭母亲责备,原来他也有童年,我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是一副老成样呢。 “自从罗什宣布改宗大乘,周围都是反对之声,母亲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她说,她虽不赞同大乘,可既然我已下定决心,她便要站在儿子身后。”他眼眶湿润,浸满泪水,“她出资刊印大乘佛经,每次罗什讲法便赠与听法之人。她帮我说服王舅和一户户权贵。只要罗什所想,她便尽全力满足。罗什初改宗大乘时,那些艰难能过去,都是因有母亲的支撑。” 我叹息,轻轻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他垂下优雅的颈项,没有拒绝我的手,任由我这样握住。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母亲知道罗什一直想将大乘佛法传扬到汉地,离开前曾对罗什说过:大乘教法,要传扬到东土,全赖我的力量。但这宏伟大业,对我而言,却没有丝毫利处。母亲问我,要怎么办。”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说话。他顿一顿,目光坚定:“我回答母亲:大乘之道,利人而忘己。若罗什能使佛陀的教化流传,使迷蒙众生醒悟,即便受火炉汤镬之苦,罗什也没有丝毫怨恨。” 我呆呆地看他,心中波澜起伏。母亲在时,罗什还是一个受到精心庇佑的天才。他固然聪明绝顶,却犹如温室中的花朵,未经考验。随着母亲离去,此刻的他,必须依靠毅力来坚持自己的理想了。可他不知道,他母亲所担心的,会在将来成真。他去中原弘扬佛法,付出的代价,是一世的诟病。 我苦涩地咬了咬唇:“你母亲是担心那预言……” 他扭头看我,语气坚决:“你怎也在意那毫无根据的预言?我身在佛门一日,便绝无可能做出此事!” 我苦涩地摇头:“如果可以,我真不愿知道……” 他探眼望向我,眼波澄澈如汩汩清泉:“什么?” 我避而不答:“你母亲的消息……你要回去告诉父亲和弟弟么?” 他叹息着摇头:“这些年来,期盼母亲回来是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他恐怕再难经受这样的打击了。” 想起法会那天见到的罗炎,我心中黯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漫天星星已悄然隐去,天边有一丝黎明的曙光,远处的天山背影显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红。晨雾悄然扑入,若卷若舒,为清晨蒙上一层飘渺之感。 “天快亮了,今天是苏幕遮第一天呢。” 他也站起,走到窗边看天,有些讶然:“竟坐了一夜。” 我扭头看他,微明的天光染在他褐红色的僧衣上,堪称完美的侧脸在晨曦中蒙着薄薄一层雾气。风扫过他的衣襟,他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凝在黎明中。我怜惜地看着,心里暗暗将那句话说完:如果可以,我真不愿知道你的未来……. 第72章 当年的强盗(1) “艾晴,累么?” 我摇头,他应该比我更累。每次与他来这里,都是整夜长谈。我习惯了熬夜,他却是每天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我瑟缩一下,虽然不累,身上却很冷。就算有火堆,可黎明的寒气依旧透骨。 手被他握住,他的手也没什么热气。纤长的手指磨挲着我的手,我笑了,看他徒劳的摩擦生热。他抬眼,看到我笑,不再磨挲,将我两只手贴上他的脸颊。我的笑僵住了。如洪水冲过,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垮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的手贴在他微带热气的脸上,手心触到微微的扎,是新长的胡茬。那一刻,如醍醐灌顶,一道电流从头到脚将我激得浑身战栗。我已经完完全全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爱他! 是的,我早已爱上了他,从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不仅爱他的优秀他的聪慧他超然脱俗的外表,更爱他与我相通的心灵,灵魂的契合。这是上天注定的,注定要我遇见他,爱上他。我不再犹豫不再拒绝不再否定。爱了就爱了,我怎能否定这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既然灭绝不了爱欲,又何必苦苦挣扎?而我之前会那么挣扎那么抗拒,就是因为我太以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爱情了。 我总是希望如果爱了就要得到回报,我总拿我的工作当借口,我总是想着我迟早要回去,我总在顾虑爱上他没有未来。可是,如果我不要回报呢?如果我不求一定要呆在他身边呢?如果我不要什么未来呢?谁又说过爱他就不能继续我的工作?我只要现在好好地,以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他,那就已经足够。我可以不让他知道我的爱,我可以回到21世纪后继续想他爱他。只要能爱他,以后的事,管它怎样?我干嘛非要那么冷静地想明白一切呢?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傻傻地笑了起来,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满身心的喜悦,不笑,就对不起自己。他看到我这样傻笑,先是诧异,之后似乎被我感染了,抿一抿嘴,也禁不住腼腆地笑了。 他将我的手放下,眼光偏开,红着脸嗫嚅:“这个时辰城门已开,我们走吧。” 我回神,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想明白了,就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我将火堆熄灭,一边问道:“温宿王想要行刺的事,你打算告诉你王舅么?” 他摇头:“被王舅知道了,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抓捕,他们便难逃一死。” “那你是想放过他们?” 他没有正面回答,叹息道:“一切事物皆由因缘和合而成。王舅被贪欲驱使,对战争造成的业障视若无睹。温宿王被毁家灭国,仇恨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撑。他们被贪欲与嗔恨蒙蔽了眼睛,冤冤相报最终的结果只能使更多人陷入痛苦。可我无法阻止他们的贪与恨,只能尽一己之力避免更多人因此受苦。” 我明白,无论温宿王还是白纯,罗什都不希望他们死,这只会给更多人带来伤害。可是,既要阻止温宿王杀白纯,又不能让白纯知道温宿王的行动,该怎么做? 他思索片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只得说:“我可以找父亲商量,让他看看有何办法。” 我们收拾好东西,确保没有留下未烬的火苗,便打算出门。他扭头看向我,突然现出慌乱的神情,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手扶住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托起我的下巴。我毫无准备地仰面朝上,他近在咫尺的浅灰眼眸里,映出一个小小的惊诧的我。 “罗什……”我真的要晕厥了。他,他是想吻我么?曾经梦里出现的情景,从不敢在现实里期望的场面,就这样要发生了么?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就在我刚明确自己的心意时。我微张开嘴,闭上了眼。 “别说话。”他的气息在我脸上拂过,温润的声音让我整个人轻颤起来。脸上接触到一个东西,嗯?怎么不是落在唇上,而是……鼻子上…… 我睁眼,看到他紧盯着我的脸,眸子里尽是关切,鼻子上盖了一块帕子。他,他没吻我。我,我……刚刚还以为…… “别低头!”他急急地说,我的肩膀被轻轻搂住,脚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一般,随着他走回破庙。他的拥抱是那么轻柔,那么温暖,让人想一直这样靠着,一辈子不离开。 他让我在草堆上坐下:“得去找个医生看看。” 嗯?到底出什么事啦?把他的帕子拿下,我呆住。帕子上红艳艳的一团血,我居然流鼻血了。这,这好像是什么欲求不满的表现吧?可我刚刚没啥龌龊的想法啊。难道,连确定自己爱他的心意也会受惩罚么? 血还在流,他将我的头扬起,轻声说:“别乱动。”帕子又重新覆上鼻子,他仍是扶着我,坐在草堆上。 真想这血流下去,他就可以这样一直轻搂着我了。可惜,美好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血止住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再敲一下鼻子。 他看到我不再流血,收了帕子,塞回怀里。我有些脸红:“那个,帕子上都是血,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 “你从来都不用帕子,要擦嘴便用手抹,这样不好。”仍是温润的声音,却眼帘低垂。 我嘿嘿讪笑,这都是因为在现代用惯了纸巾,我也知道不环保。 “我在别院的柜子里放了新帕子,莫要忘记……” 心里流过异样的暖,熨着我整个身子。罗什,你对我,也是有情的,对么? 他凑近我,仔细查看我的鼻子:“血止住了,只是仍需小心。” 他离我如此之近,说话时吹出的风轻轻刺激着我的汗毛,扇出一阵悸动。清朗的眸子凝视着我,身上传来那股熟悉的檀香味。我气息渐渐不稳,手紧紧捏着身下的稻草。不由自主想要凑近他,凑得更近一些,近到我能看到他蜜色肌肤上被晨光照亮的细细绒毛,还有下巴刚长出的一片青色胡茬。 他的目光一转,与我接触上,微愣了一下,瞬间觉察到我们眼下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想要退开一些,却又没有挪动。我与他便一直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都不知接下来该怎样。 第73章 当年的强盗(2) “吱呀”一响,破庙门被推开。他扭头去看,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急忙拉开与罗什的距离,努力呼吸让心跳慢下来。 罗什站起来大喊:“是谁?” 一位破衣烂衫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走进,诧异地问:“这里怎会有人?” 老者眼睛虽朝着我们这边,眼珠子却是一动不动。目光没有落在我们身上,而是定在虚空中某一点。看来他视力有问题。 罗什稳了稳呼吸,朝他走去:“老人家不必惊慌,是我啊。上次你曾施舍馕给一名僧人,还记得么?” 我也站了起来,问道:“罗什,你认识这位老人家?” 罗什指一指朝北的方向:“他就住在旁边的茅屋里。” 我记起来了。刚到龟兹的第二天,我还诧异十年间这里居然盖起了一座茅草屋。上次我没见到这老人,馕却是被我吃了。我点了点头:“难怪。我正好奇呢,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 这瞎眼老者听着我们用汉语说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恐,吓得丢下拐棍,仿佛见了鬼一般跌跌撞撞逃出去,边跑边用梵语大嚷:“别索我的命啊,别索我的命啊!” 没了拐棍,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我与罗什面面相觑。我上前拉住他,用梵语问:“老人家,你跑什么?” 他更加惊慌,拼命挣脱我的手,仿佛我是个不祥之人:“他们都死啦,都被索去性命啦。求求你,仙女,留我一条性命吧。我都已经这样惨,再也不能做恶了!” 我皱眉:“谁死了?”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嚎啕大哭:“我的弟兄们,当年想害你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我震惊地看向罗什。他也是满脸不置信,上下打量着老人,犹豫着问出:“你是,当年劫持过我们的强盗?” 他浑身一震,空洞的眼珠朝罗什看去:“原来你就是鸠摩罗什法师。你长大了,我听不出你的声音,只认出了仙女。” 他猛地跪下,磕头如搅葱:“法师,你当年曾救过我们。如今你再发发慈悲,别让仙女惩罚我了。我已经受够了……” 我囧。原来他怕的人是我。隔了十年居然还能辨认出我的声音,应该是瞎了的缘故,听力特别敏锐。 罗什劝了他很久,搀扶着他走入那间破旧的茅草屋。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免得我的声音再刺激到他。环顾四周,屋子寒酸简陋,少量用具全都破旧不堪。当年他们四人瞎眼后难以去其他地方谋生,索性在这附近住了下来,以乞讨艰难度日。 罗什搀着他坐下,他拉着罗什的袖子,犹自不信:“你们,你们真的不会索我的命?” 罗什叹息:“物有起因,必有结果。这世间众生都曾经历无数生死轮回,造下种种业力,有些是善业,有些是恶业。你如今遭受的这一切,皆是当年种下恶因所得的恶果。” 此言又引得他失声痛哭:“我年轻时作恶,手上有好几条人命。那时从不把报应当回事,只图眼前作乐。如今老境凄惨,双目失明,身边没有一个亲友,这就是佛祖给我的现世报应啊。” 罗什却是摇头:“有些恶业当世即偿,有些则历数劫都无法全部偿还。” 老人愣住了,身子不停颤抖:“难道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清这些罪孽么?” “因果生生循环,唯有行善方能减轻罪业。老人家,望你今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终有一天会洗清罪业,得到福报。” 老人怔怔地发呆,呓语般呢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我无声叹息,从袋中摸出些铜钱放在桌上。与罗什对视一眼,我们悄然离去。 骑马回去王城,一路上感慨万分。十年前那几个强盗也就二三十岁模样,才过了十年,四人中就去了三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远不止十岁。虽说因果报应真实不虚,可见到这样凄惨的生活,我们仍是于心不忍。 于我而言,冲击力更大。我知道他们会眼瞎,可没有亲眼见到,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从无伤人之心,当初也有充足的理由:不这么做,他们会伤害我和罗什兄弟俩。可事实是,因为我,四个活生生的人瞎了眼,从此生活完全改变。甚至,其中三人早早离世应该也是受了辐射的缘故。直到这一刻,我真正后悔了。 他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语安慰:“艾晴,别难过了。所有业中以杀业最重,入无间地狱受无穷尽苦。可世间畏因者少,畏果者多。人们往往看到了恶果,才后悔先前种下了恶因。焉知你便是上天注定给他们带来果报之人呢?” “可我当时的确起了愤恨之心,恨他们割破水囊差点害死整支驼队,恨他们起了贪念要霸占法螺,更恨他们因此要伤害你和小弗。所以,我明知他们会眼瞎,依旧以此惩罚他们,甚至还心生报了仇的快意。” 我顿一顿,心中有些难受:“可我没想过,他们说不定是因我的缘故而死去。难道当初我只能采取这种最极端的方式么?若我能多为他人考虑一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样的惨况?”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欣慰而笑:“人最难的便是放下恨,宽恕别人,甚至为仇人着想。你能这么想,已是悟了很多。因小果大,恶意层层递增,众生于轮回苦海中循环不止,苦苦挣扎。而你能放下嗔恨之心,起码能让这恶意的传递到你这里止住,那已是大功德了。” 我闻言,陷入沉思。平生第一次思索起这场试验的意义。不只是要验证历史,更不是为了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而是让眼前这位僧人,告诉我该如何认清自己,认清人生。 他见我垂头沉思,宽慰我道:“别再纠结于此了,一切皆有命数,每个人的命数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放心,我会为那三人念经,让他们早日脱离地狱苦海,重新做人。” 我虽已想明白了,却依旧于心不忍:“那,这位尚在人世的强盗呢?他这十年已经过得够苦了,死了难道还得再去地狱再受上千百年的苦么?” “他自己造的业,必须自己偿还。但若他能诚心悔改,从此起善念结善缘,忏悔罪孽,向结下杀业的那些性命祈求宽恕,孽缘也能由此解开,他也还有机会再世为人。” 我默然点头。但愿那强盗能真心忏悔,但愿他再世为人时,能做个好人。 第74章 似是故人来(1) 前方已近龟兹王城。欢快的音乐声传来,到处是欢声笑语。苏幕遮开始了。 王城所有主街上全挤满了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相互问好。这样融洽的气氛中,我的心情也渐渐转好,新奇地四处张望。 苏幕遮在唐代传入中原,曾轰动京城。唐人写了许多关于苏幕遮歌舞的诗,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等,都有描述。到宋时,苏幕遮成了词牌名,最有名的苏幕遮词就是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了。玄奘到达龟兹时,曾目睹苏幕遮的热闹,并记录了下来。龟兹王请他一同观看,歌舞到高潮时,龟兹王还邀请玄奘脱去袈裟鞋袜,共跳乞寒舞。 人群自觉退到路边,游行队伍到了。 先是一个鼓队,以大羯鼓为首,坐在马车上激烈地敲着,拉开了苏幕遮的序幕。后面跟着一群艺人,手上拿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鼓,配合舞蹈动作,应和着大羯鼓。隔一段后面再来的是一群男女对舞,衣着端庄,双手持丝巾两端,神情庄重,舞风古朴。嗯,跟我们的大妈们逢年过节就上街表演的秧歌舞有点像。然后又有方阵表演绳舞,头戴花冠的妙龄少女,执一根缀有各种花饰的绳子,舞姿飘逸,神情妩媚。后面再上来的是飘带舞,猴舞,等等,看得我眼花缭乱。每个方阵都有自己的小型乐队,坐在鲜花装饰的马车上,荜篥,箜篌,琵琶,角笛,等等,悦耳清脆。 1903年,两个日本人在苏巴什故城发现了一个舍利盒,内装高僧骨灰。他们将舍利盒偷偷带回了日本。直到1957年,日本人发现舍利盒颜料层下隐约有绘画痕迹。他们拨去表面颜料,露出了原来的图像,是精美到让人惊叹的苏幕遮乐舞图。上面绘有各色人物,手执西域特色的乐器,戴着假面,摆出不同的舞蹈造型。如今这舍利盒还在日本,我们自己研究,还得从日本拍了照,再拿回国来。 而眼下,早已消逝的东方狂欢节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那份喜悦无法以言语形容。苏幕遮不分昼夜,连演七天。回去后如果能把这个盛大的古代节日复制出来,对研究音乐舞蹈风俗民情的历史传承性,可以有更清晰的认识。光是这些,就能引得多少同仁射来愤怒的红眼。呵呵,我笑晕了。 不过,为什么老是有诧异的眼光看向我身边的罗什?我轻声问:“他们干嘛那样看你?” 他尴尬地低声回答:“僧人有离歌舞戒……” 我“哎呀”一声:“又害你犯戒了。”心中嘀咕,玄奘不也看了歌舞,还跟国王共舞呢。为何他就不能……唉,算了,人家玄奘远来是客。 他温润地笑了笑:“不碍事。事有轻重缓急,佛家也讲方便权宜。” 看到路边有一家成衣店,我站住脚看向罗什:“不如……”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然,点了点头。 为避嫌疑,我没有跟他走入成衣店,而是站在路对面等他。已近中午时分,跳舞的方阵沿着街巡演,路边摆出不少小吃摊,烤羊肉的味道引得我口水直流。跟小摊主要了三串羊肉串。这个时代的羊肉串超级大,每块肉跟鸡蛋一般大小。我啃着羊肉串,蹲在旁边的摊前,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具有浓郁西域风情的手工艺品。 等了许久,羊肉串全吃完了,罗什还没来找我。我疑惑地回身看向成衣店,这么长时间,换十身衣服都够了吧。走入店中询问,伙计告诉我,那高个子僧人早已换好衣服离开了。 不会吧,他怎么没来找我?难道出什么事了? 我满腹狐疑地从成衣店走出,一时间有些懵。这下我该去哪儿?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话,茫茫人海中怎么寻找?正困惑间,人群中闪过一个纤细高挑的女孩,眉目清秀,娴雅文静。 我大惊:“盈盈?” 她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很快在人群中消失不见。我急忙冲着她的方向追去。我肯定没有眼花,上次在行像节见到的就是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裴盈盈! 我拨开人群往前挤,一直追到大广场上。似乎有人在身后喊我名字,可我回头却没见到熟悉的人。我担心会不会是罗什,人实在太多,稍不留神便错过了。我咬了咬牙,继续往前挤,这会儿还是找到盈盈要紧。 广场四周搭了好几座舞台,全西域的艺人似乎都集中于此,争相斗艳地炫耀各种高超的歌舞技艺。我随着盈盈的背影来到一处舞台前,舞台上有一朵巨大的莲花骨朵。随着三声急促的鼓点,莲花苞开,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身穿宽大的紫红色绣罗袍,衣帽拖曳金铃,垂着长绸带,脚上一双小巧的红锦靴。音乐响起,那个女子开始舞动,衣帽上的金铃扑转有声,铃声悦耳。 鼓声越来越激烈,舞者的腰肢扭动,越发显得柔若无骨。鼓声刹住,披在身上的绣罗宽袍被舞者扯了下来,抛在莲花里。她上身是紫红色紧身纱衣,覆一件短外衣,下面是同色的飘逸长裙,随着又起的鼓声飞快地旋转,裙子飘飘,宛如飞仙。突然鼓声又住,她的短外套迅速褪了下来,只剩裸着双臂的紧身纱衣,身材玲珑,凹凸有致。 第75章 似是故人来(2) 我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哇塞,脱脱脱衣舞耶!真没想到1650年前的西域已如此开放,就算在21世纪,要看这样级别的脱衣舞,也得到酒吧和夜总会,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下表演? 下面的看客叫声连连,个个面露红光。但都是男人在看,少数几个女人红着脸转头离开。鼓声又起,舞者继续旋转,细腰摆动,无限风情。她跳得兴起,随手将裙子扯掉,里面是粉嫩色的束脚灯笼裤。到最后,束在腰上的腰带,紧身上衣,都脱了,只剩下类似现代的bra和灯笼裤,还摆出各种诱人姿势,艳情得要命。 我看见女孩挤出人群,急于离开。她面色红红,眼帘半垂,似是很不适应这样的表演。我高兴坏了,上前一把抱住她:“盈盈,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他们又选了你做试验?是季教授推荐的?我们一个寝室出了俩试验者,莫丽和小美知道么?” 她身体僵直,不停地想要挣开我,似乎被我连珠炮般的问话吓坏了:“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放开她,冲她的肩膀重重一拍,大笑:“喂,你就别跟我假仙了,咱俩还需要装么?”寝室里数我们俩最要好。 她皱着眉头退开一步,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腿后屈,屈膝低头,冲着我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声音清脆好听:“小女子叶晓萱,见过姐姐。” 我愣住,这大礼是非常隆重的场合,小辈见长辈或者卑者见尊者才用,盈盈绝对不可能对我这么行礼。我再仔细打量她,眉目端庄,清雅脱俗,五官虽然像足了盈盈,却多了几分悠然古韵,举手投足间规规矩矩,怎么看都是位端庄的古代小姐,而不是21世纪来的女大学生。最关键一点,这女孩看着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如果真是盈盈,那她一定用了很牛的美容方法,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我不死心,仍想再试一试:“you really don’t know me?” 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她疑惑地看着我,那神情绝不像是作假。“姐姐是汉人么?不知说的是何处方言?” 我叹口气,彻底死心了。原来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连声线都跟盈盈相似,只是更缓和轻柔。回去后一定要告诉盈盈,我给她找到了个双胞胎妹妹。 “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你跟我一个朋友长得真像。” 她看着我,柔柔地笑了:“想来小女子长像太过普通,容易被人认错。” 说这话时,她眉间有丝温婉怅然,真是我见犹怜。虽然她不是盈盈,可我仍对她有极大的好感,对她伸出手:“我叫艾晴,很高兴在龟兹又遇上一位老乡。” 她看了看我伸出的手,不知我要干嘛,微微躬身行常礼:“艾姐姐。” 我讪讪地缩回手,果真不是现代来的:“龟兹汉人不多,年轻女子更是少。你来龟兹做什么呢?” 她脸上泛起红晕,低声细语:“我是来找……救命恩人的。” 在我好奇的询问下,她终于告诉我原委。 中原战乱纷飞,晓萱与父亲避祸逃到西域。不想在车师国,族兄为了几个钱将晓萱偷骗出来,卖到语言不通的龟兹。幸亏遇到一位侠义心肠的年轻公子,冒险将她救出,并资助她去车师国寻父。可她到了车师国却只见到父亲的坟头,原来父亲早已病故。无奈之下,晓萱只得回龟兹,希望能再找到那位公子。 好一段浪漫唯美的邂逅故事!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害羞的表情,故意拉长声音:“哦,原来你是报恩来了。” 她整张脸涨得通红,将头垂得更低。看她一脸可爱的娇羞模样,定是对那侠义公子暗生情愫了。我想帮她,问道:“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么?” 她红着脸飞速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轻声说了个名字。可惜她声音太轻,周围又是喧闹无比,我没听清。正想再问,旁边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许多人涌向另一处舞台。我张望一下,前方舞台上正跳着欢快激烈的胡腾舞,观众越围越多,叫好声不断。 我兴致高涨,拉上晓萱往舞台挤:“快,咱们看胡腾舞去,我最喜欢看这个舞了!” 费力挤入人群,将舞台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看来传统的胡腾舞也是古时候观众们的最爱。这是男人跳的舞,舞者腾踏跳跃,急蹴环行,反手叉腰,合颌耸肩。舞台中央一名英气勃发的年轻男子极为抢眼。 他穿的并不是其他舞者统一的舞服,而是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短装。这种装扮,看上去很像中世纪欧洲的骑士服,只要身材好,男人穿上立显英姿飒爽。这身帅气的打扮在那男子身上尤为服帖,加上身材高挑,在舞者中简直是鹤立鸡群。 我用手肘捅了捅晓萱,兴奋地指着前方:“那中间领舞的男人真是帅呆了。” 晓萱没有回答,两眼一瞬不瞬紧盯着那舞动的男子。我偷乐,看来爱害羞的小姑娘也被帅哥吸引住了。索性拉着她再往前挤。 那男子屈膝下蹲,脚步变换如飞鸟,敏捷地移步、踏步、跺步,腾跃的动作飘逸洒脱又不失细腻,体态刚健豪放又不失柔和。舞动着的他,第一次让我见识到另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台下大多数是女观众,个个都眼冒红心高声尖叫。可我却由初时的好奇兴奋,慢慢变成了疑惑。 为何这英武男子,让我感觉那么熟悉? 第76章 弗沙提婆(1) 好不容易挤到舞台边,我昂头仰视。 这跳舞的男人身高腿长,腰细肩宽。眼里有着亮晶晶的星光闪烁,长长的剑眉更是增添俊朗的英气。嘴唇很薄,唇形鲜明,浅灰眼珠像极了罗什,身高体形也跟他相仿。可是,他的脸没有罗什那么狭长,皮肤更为白皙,嘴角弯弯,尽是调皮。 身后有个女子在尖声大叫:“弗沙提婆,太棒啦,太棒啦!” 我愣住,猛地回头。 一名年轻女子正站在我身后,满脸花痴状,捧着心口陶醉不已:“他要是肯对我笑一下,我死都愿意!” 我拉住这女生急忙问:“弗沙提婆?国师府少爷?” 女生摔开我的手,以看待情敌的目光瞪我:“你是什么人?国师府少爷也是你敢肖想的?” 我哪有空跟这女生斗嘴,急忙看向台上。是他,真的是他!脸上早已褪去了小时候的婴儿肥,可隽秀的五官依稀能辨认出,还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我忍不住大笑,又觉得鼻子酸酸。 犹记得我第一次看胡腾舞,十二岁的他死活将我拉开。那时他曾说过:“你喜欢看,以后我学会了跳给你看好了。”没想到他真的学会了胡腾舞,更没想到,再次见到他也是因为胡腾舞。 我高兴地朝他挥手。本以为他看不见,没想到他冲着我扬一扬浓长的眉毛,嘴角上翘,好看得勾魂,周遭景色登时活色生香起来。身后那女子兴奋地叽叽喳喳大叫:“天哪天哪,他对我笑了!” 她身边另一名女子恼怒:“是对我笑,明明是对着我的方向!” 音乐声越来越激烈,他跳腾的动作越来越快,群众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大家一起合着音乐打节拍,在齐整的鼓掌声中,音乐嘎然而止。他突然一个高难度的腾空翻转,落地后就着冲力,双膝跪地,迅速向我滑来,正停在我的面前,双臂大张,将我抱个满怀。 由衷的喜悦伴着急促的呼吸落入我耳中,让我耳洞有些发痒。他低声感喟,似是干渴许久的旅人见到了甘泉:“艾晴,终于找到你了!” 我本有些尴尬,却抵挡不住再次见面的喜悦。伸出手,不顾他身上满是汗水,环住他肌肉紧绷的腰背。 身后,俩女子还在争吵:“不是对你笑呢。” 另一名女子反唇相讥:“那也不是对你!” 他抱了我许久,我用力推他也不放开。眼见得周围射来诸多刀子,我扯着嘴掐他的背:“赶紧放开了啦,都是汗呐。” 他终于放开了我,帅气地一笑,潇洒到不行,仿佛刚刚那一掐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好吧,别忘了他可是龟兹第一武士,皮糙肉厚,哪是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得了的。 他从舞台上一跃而下,潇洒的姿势又引来一阵女子们的尖叫。他全然不顾那些冲他花痴的女子,只顾看着我笑。他脸上满是汗珠,褐红色的卷发贴在额头上,上衣也湿透了。我下意识地掏口袋,却悲哀地发现,没有手帕。唉,用惯了纸巾,我n年没带手帕了。罗什虽在别院为我备下了手帕,可我还没来得及回去。 看到我两手空空地从口袋里出来,他说了句“不用”,拉过我的衣襟开始抹汗。我整个人傻掉,他还真想得出。刚刚觉得抱这么一个大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的心,立马被呛了回去。 我看着又湿又皱的衣服泪奔,这可是汗啊,好像还有点味道:“喂,你叫我怎么穿啊?你也忒不厚道了……” “怎么啦?一件衣服而已,本少爷高兴。”他一撇嘴,那股子别扭劲我太熟悉了,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冲我呲牙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还有,你嘴上的油全蹭在我衣服上了,你得赔我。” 有嘛?吃完羊肉串明明用手背擦过嘴的呀。刚想再用手背擦擦,已经被他急急拉着走了。 “喂,那么急干嘛?去哪儿?” 他大笑:“让你请我吃饭啊!” 这死小孩一点没变,喜欢不由分说把人拖走。十年前我就拗不过他那股牛劲,现在更是蚍蜉撼大树了。我一边被他揪着走,一边往后看。以眼光到处搜索,却不见踪影。 我奇怪:“人呢?” 他顺着我的目光也回头看:“谁?” “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刚认识的。” 他大力拉着我,一脸不耐烦:“赶紧走啦。找到你就已经够难的了,我可不高兴为了个你刚认识的姑娘在人山人海里再找一遍。” 虽觉得有些可惜,可小弗的话也没错。我叹口气,再看了看人群。叶晓萱,但愿以后有缘再见。 我瞪着眼前一盘盘看上去蛮像回事的菜肴发呆。有多久没吃过中餐啦?有多久没见过白米饭啦?这个时代,米是从汉地运来的,在西域吃顿米饭,是件多么奢侈的事。瞧瞧这里的摆设,还弄个包厢,我嘴里塞满饭,心里嘀咕,真是个败家子! 第77章 弗沙提婆(2) 对面的他却没怎么吃,只顾盯着我看,嘴角的笑总也抑不住。看得我心里发毛,只好低头猛吃。进来一个汉人女子送菜,他依旧带着那摄人的笑道谢,看得那女子脸色泛红,退出去时竟撞上了门框。 我叹了口气:“小弗,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人笑,会害死天下所有女子的。” “哦?”他浓眉一挑,身子前倾凑近我。声音低沉,带着性感的沙哑:“那,艾晴你呢?” 死小孩,居然对我说这种话。我看看他阳光帅气的脸,吞吞口水,身子往后缩了缩:“别别,我老胳膊老腿了,还是让我多活几年吧。” 他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跟罗什不同。笑得张扬,笑得毫无忌惮,宛如烈日骄阳般夺目。而罗什的笑,永远都是那么风轻云淡,不染一丝尘埃。 见他一直盯着我看,我有点难以下咽:“喂,你干嘛老看着我啊?” 他始终在笑,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怕眼睛一眨,你又不见了。” 我有些不安:“哎,你看见我,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他猛地凑近我,目光在我脸上打转:“害怕什么?” 我再往后缩了缩,避开他散发的灼热气息,讪讪地嗫嚅:“我……你都长成大小伙了,可我还是这个样子……” 他收住笑,换上极认真的口吻:“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是仙女,仙女怎会老?我不会害怕,只会羡慕。” 我尴尬地咧咧嘴。唉,哥哥坚决认为我是仙女,弟弟也这么说。这得怨我自己,是我亲口对他们说的。早知道会回来,就不该在两人幼小的心灵里播种这么个烂理由。现在,这个幼小的心灵被我歪曲了十年,还能扳得回来么? “艾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我一呆,脑子快速转动,“昨天。”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已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之前跟罗什在一起。罗什,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他……保护他…… “为何不上国师府找我?” 我讪笑:“我现在的样子,怕吓到你们。” 他“切”了一声,斜眼睥睨:“你十年前那样吓我,凭空消失不见,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我被逗笑了。这家伙还是喜欢用藐视的口吻说话,“切”这个发音,简直就是他的口头禅。 他叹了口气,怔怔地盯着我,眼神有些迷离:“果然是我的幻觉,我还以为你行像节那天就回来了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点磕巴:“行……行像节?” 他点头,目光灼灼如电:“你不是说过十年后就会回来的么。那么热闹的节日,依你的性子肯定不会错过。所以,那天我一直在街上找,还认错了人……” 想起来了,行像节上的确曾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原来是他。可我却与他错过了。不仅在行像节上错过,还在罗什的观音法会那天又错过了两次。可我既然打算隐瞒自己来此的真实时间,就不能告诉他这些事。 “这次苏幕遮,我想着绝不能再错过你,一早就上街到处找你。远远见到你的身影,可每一次挤过去,你又不见了。我想着,与其这样辛苦地找,还不如自己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让你来找我。” 我瞠目:“你跳胡腾舞,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你?” “那当然,你以为我喜欢出风头啊。”他收敛住嬉皮笑脸,真切地看向我,“十年前我不是说过么,要学会了跳给你看。” 我的鼻子又有些堵了,继续低头扒饭。他看看还在往嘴里塞米饭的我,不耐烦地问:“你还要吃多久啊?” 我愣住:“你有事吗?这么急?” “当然有事。”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带你回国师府住下。” 我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定好客栈了。”还没找到罗什,我怎可以去国师府? 他却不容置疑地挥手:“那就去退了。” “我还有事,我跟人有约了。” 他不耐烦地瞪我:“你昨天才刚回来,这么快就认识了其他人?你约的是谁,是刚刚你说的那个姑娘么?我送你去见她好了。” 我支吾:“我自己去就行,等我事办完了,我来国师府找你。” 他一手捞起我的背包扛上身,一手抓过我的胳膊:“不行!你要去哪里,见什么人,我都跟着你。只要你在龟兹一天,我就跟着你一天。” 我根本拗不过小弗,就这样被生拉活拽拖向国师府。这家伙是百分百的大男人主义,要是坚决不听他,我甚至怀疑会被他打晕了直接扛走。唉,看着被他紧紧拽着的手,心里第一百遍哀嚎:我怎么就跟这么个小魔头耗上了? 快到国师府时我惴惴地拉住小弗:“哎,你要怎么跟别人说我?我的模样可是十年未变啊。” 他停下脚步,眼珠转了几圈,露出俏皮的笑意:“嗯,那就说你是艾晴的侄女,叫艾小晴好了。” 我囧了囧,好吧,这个说法勉强能成立。 “不过,我不会瞒父亲的。”他脸上显出认真的神情,“我从来不瞒父亲任何事。” 鸠摩罗炎,那个学者般儒雅的人,他应该能接受我这样怪异地出现吧。 第78章 再回国师府(1) 刚走到国师府门口,一名穿金戴银的妙龄女子正从府里出来,怒气冲冲大步走着,全然没留意到我们。我心里一紧,是她! 小弗大叫:“阿素!” 我根本就不想碰见她,可她已经扭头看到我们了。我不得已向她行礼,表面的客气还得维持:“公主。” “艾晴,是你?”阿素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小弗:“你怎么跟我小表哥在一起?” 轮到小弗诧异了:“你们认识?” 她突然搂过我肩膀,语气亲热:“那当然,我们是朋友,我还想让她把一串很贵重的玛瑙珠子转让给我呢。” 我正为这突如其来的亲热感到不适应,戏码便来了。她紧紧盯着我,嘴角带一丝似明非明的笑:“对了艾晴,怎么没见你戴上那串珠子啊?” 我吃了一惊,她的第六感竟如此之强,死活不放过任何能找出关联的机会。我尽量笑得不动声色:“那么贵重,当然是收起来好好珍藏。” 她的段位也是极高,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那就好,你可得千万保管好了。”扭头对小弗娇笑,“表哥,那串玛瑙珠子成色极好,做定情信物不错,你可得盯着她要。” 我的脸色变了,这小姑娘心肠真是大大的不好,尽玩这些阴招。 小弗瞥了瞥我,为我打圆场:“我一个大男人,不戴这些累赘玩意。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他将我拽走,我只得匆匆向阿素行礼离去。这小姑娘眼里阴霾沉沉,又是个棘手的古人啊。 踏入国师府厅堂,我愣住了。一袭褐红僧衣正站在罗炎身后,附身与罗炎低低说话。见有人进来,他抬头,见到我后也是一怔。 小弗随意地打招呼:“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罗什没有回答,只是诧异地看向我。我偷偷以眼瞥小弗,飞快做一个无奈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小弗将我拉过来,高兴地介绍:“父亲,大哥,你们看看这是谁?是艾晴,我们的汉文老师,消失十年后终于回来了。” 罗炎惊诧地盯着我,浅灰眼眸中满是不置信:“艾晴姑娘,真的是你!为何姑娘容貌一点未变?” 我拼命想说辞:“我,是因为那个……” 罗什站出来为我解围:“父亲,汉人容貌与我们不同,本就不易变老,加之她这十年想必保养得当,也不算什么异事。”他转身对着我恭敬地行礼,“罗什拜见汉师。” 这么正式,想来他也不愿让家人知道我已回来多日了。 罗炎眼底闪过一抹思量,轻轻咳嗽几声。虽仍是诧异,却礼貌地对我点头:“艾晴姑娘既然回来了,先在国师府里住下吧。府中的人会以贵宾之礼待你。” 我松了一口气:“多谢国师。” 我猜的果然不差,睿智如鸠摩罗炎,就算他无法弄懂我的真实身份,也绝不会将我当巫女烧掉。难怪他能有两个这么出色的儿子,而兄弟俩又如此尊敬父亲。 小弗欣喜万分,罗炎扭头对小弗低声吩咐:“别让陛下看到她。” “放心吧父亲,我会好好保护她的。”小弗转头对我招手,“来,带你去房间。” 被小弗抓走前我看向罗什,只有瞬间的眼神交流,他冲我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我对那眼神的解读是:“晚些时候我会来找你。”我便放心跟着小弗走了。 我瞪大眼盯着面前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房间,摆设一点都没变。东摸摸西看看,欣喜万分:“谢谢你,保留了我的房间。” 小弗却是愣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当然是我特意为你留着的,每天打扫,就等你回来。” 我看到床头歪歪扭扭的字贴,纸张已经发黄。兴奋地指着字帖叫:“哇,居然连这个都保留了!” 这是当年给小弗上课时让他默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以前看着就叹气,如今再次看到,居然无比亲切。他走过来跟我一起看那些泛黄的字帖,嘴角噙笑:“那时你不让我贴在这里,我就不写。” 我夸张地叹气:“当年让你读书我容易么,每天跟你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窜下跳累个半死。” 他大笑:“所以我一直记挂着你呀。我所有老师里,只有你会依着我,陪我玩。” “来,再带你看样东西。”还没容我感动够,就被他拉着走。唉,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性急。 我被拉进他的房间。这里倒是变化挺大的,墙上挂着好几柄剑,看剑鞘的制作工艺就知道都是好剑。一个小小的书柜,摆放着不多的书卷,拿两卷下来匆匆扫一眼,《孙子兵法》,《韩非子》、《战国策》之类的,都是兵法和战争类的书。 我正打量他的房间,他小心翼翼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卷轴,外套长长的锦袋。从锦袋中拿出卷轴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副画。我张大嘴,是多拉a梦,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他居然把它当成稀世名作一样裱起来! 我抬眼看他,带着哭音叫一声:“小弗……” “你先别急着哭鼻子,还有呢。”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卷书塞进我怀里,是《诗经》,书卷多处磨损得厉害,都快被翻烂了。“你随便挑哪一章考我。” 第79章 再回国师府(2) 我没有打开书卷,想了想:“《国风?邶风》里的《击鼓》会么?” 他咧嘴一笑,双手背在身后,踱起方步,晃起脑袋,用汉语抑扬顿挫地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诗经》里我最喜欢的一首。乍听小弗背汉语诗,听到他怪异的发音,我想笑,又觉得鼻子酸得好难受。 “记得么,你说过,只要我背出《诗经》你就会回来?” 我点头,真没想到我当初只是随口说说的,他却当了真。 “第一年,我就背出了全部《诗经》,结果你没有回来。我就想,是我没学好,所以第二年我又背了一遍,可你还是没回来。每年汉历正月初十,我就到你房间背一遍《诗经》,背了十遍,你终于回来了……” “小弗……” “感动么?” 我点头,鼻子太酸了,我快撑不住了。 他勾一勾薄唇,眉目含笑,风流倜傥:“那让我抱一下。” 恶狼将要扑上小红帽,我连忙闪开。刚刚想涌出的眼泪通通吞回了肚子里。 走回自己房间时,看到门口有个褐红身影在徘徊。月光皎洁,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果然没猜错,我心下一喜,急忙迎上前:“罗什,你在等我!” 忙不迭打开房门邀请他入内,他却摇头:“夜已深,我进你房间不妥当。” 我怔了一下:“哦,那我们在门口说好了。” 他一桩桩事情嘱咐我。即便是家常之语,经他那优雅舒缓的语调说出来,都别具一番悠然风味:“温宿国王之事,我已告诉父亲,他会处理。我打听过,王舅会主持苏幕遮最后一日的仪式。我明日一早须得赶回雀离大寺。被掳后再没回去过,寺中众人必定着急。而况公主已发现我在城中,太久不回,会引人怀疑。” 想起在国师府门口遇见阿素,我急忙问:“你是因为被公主发现,才匆匆离开那家成衣店?” 他无奈地点头:“我换好俗衣出来,见你在街对面买羊肉串。正想去找你,不料却被阿素撞见。幸好我带了面具,她没有即刻认出我来。可是,却看见了我手腕上的玛瑙臂珠……” 我头大如斗。女人的直觉真是太可怕了,尤其是暗恋中的女人。 “她一直追着我,我无法去找你,只能回到国师府躲避。” “那她认出你了么?” 他摇头:“父亲出面帮我圆谎,说我没有回来过。” 难怪阿素走出国师府时一脸悻悻。我将这玛瑙臂珠的来历告诉罗什,叮嘱他:“你收起来吧,暂时别戴了。” 他默默点头,将手腕上的玛瑙臂珠褪下,小心收入怀中。 我催促:“你赶紧回去吧,我可以自己去宫里。” 他眼里透出温暖的光芒,淡淡抿着的嘴微微勾起一条弧线:“艾晴,稍安勿躁,我已打算好了。苏幕遮最后一日极为热闹,全城会以泼水庆祝丰年,僧人也可参加,我来的话不会有人质疑。届时王舅会在广场主持仪式,宫中人少,正是最好时机。我带着你一起入宫。” 我抬头,跌进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泽,仿佛有磁力,将浑身无力的我吸进。平时伶俐的嘴此时笨拙地只剩一个字:“好……” 他说的没错,我的确需要帮手才能顺利偷回麻醉枪。他能自由出入宫中,可以帮我逃过盘查。 那晚他走后,我熄灭房内的烛火,坐在窗前痴痴看着庭院对面。他瘦长的身影印在窗纱上,喃喃的颂经声飘荡在寂静的夜里。靠在窗棂上,我不时盯着自己的双手,重温触碰过他脸颊的感受。我伸出手,闭着眼睛,在脑中描绘出他的轮廓,用我的手去再次感觉。那微温的触感,略有些扎人的胡茬,消瘦的双颊,顺滑的肌肤。不可抑止的笑,又漾上了我的脸。 这温暖的感觉伴着我,直至入梦。 醒来时发现床边有个人影,吓得起床气跑的一点不剩。又是那家伙!小时候来吓我倒也罢了,现在都是个大小伙了,怎么一点都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啊? 他蹲在我面前吃吃笑:“你还真能睡啊,我都看了半天了。” 我愤愤然往毯子里缩了缩。我只穿了很薄的睡衣,不知道刚刚有没有让他看见露在外面的胳膊腿。 “呵呵,别藏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丢出一个枕头炸弹,被他灵巧地躲过。他大笑着站在离我不远处:“快点起来啦,今天的苏幕遮更精彩呢。” “那你出去,我换衣服。” 他倒是没再捣乱,乖乖向门口走去。已经踏出了门,却又探回身子,冲着我眨眨眼:“你身上穿的这件就很好看啊,不过,只能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穿给我看。” 我气愤地到处找武器,他已经哈哈笑着跑远了。 穿好衣服出去打听,才知道罗什一大早就回雀离大寺了。明知他不会这么早来跟我道别,可心里还是有点小失落。要等到苏幕遮最后一天才去宫里,我索性放松几天,好好考察苏幕遮。 第80章 精彩苏幕遮(1) 跟着小弗上街,今天街上人更多了,小弗护着我,不让我被人挤到。只是,他这种护花使者般的保护方式真让人不太适应。我几乎就是被他搂着在走,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而他似乎挺有人缘,好多人冲他打招呼,男男女女都有。男人看到他搭在我肩上的爪子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而女人的眼神就复杂多了,绝大多数是飞刀,割得我心底生寒。这家伙却混不在意,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 苏幕遮第二天我看到了慕名已久的胡旋舞。胡旋舞源自中亚康居国(注:今乌孜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传入中原后风靡一时。唐代无数大诗人描写过胡旋舞,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的“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了。杨贵妃据说善跳胡旋舞,以至于白居易指责“贵妃胡旋惑君心”。现在亲眼目睹,果真是好看。胡旋舞是群舞,十几个身姿妖娆的少女飞旋,随着激昂的鼓点不停转圈,扬起缀满铃铛的裙摆,被诗人喻为“逐飞星”、“火轮炫”毫不为过。 看歌舞表演,品尝各种小吃,晃荡着跟小弗吵吵闹闹,很快又是一天过去。晚上把门窗都插好,防贼防盗防小弗。果然早上醒来没看到他,只是整晚关着门窗实在气闷。结果门一打开就看见他倚在墙上,双手笼在胸前摆一副酷样,伸手递给我一个小瓶子。我好奇地接过,问他是什么。这家伙居然告诉我是痱子粉,还一本正经宣传了一番夏天保持室内通风的重要性。我随手抄过门边的一把扫帚,追在他身后在院子里厮杀起来。 我当然跑不过他,在他十二岁时我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了。连跑了几圈,举着扫帚脱口就说:“小的投降,将军饶命啊!” 话刚说出口就感觉不对劲,我怎么还拿着跟他小时候扮家家的口头禅啊?唉,条件反射,条件反射。他站在院子中间,笑得几乎瘫倒在地,全然不顾酷帅的形象。府里的仆人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俩。我的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晚上我照例想着罗什入睡,回忆与他的点点滴滴,丝丝温情之处也能咀嚼半天。要是他能伴在身边……唉,不想了。想像不出他跟着我蹲在街头啃羊肉串的情形,小弗还差不多。念及小弗,想到明天一定要跟他说了。不能老是一大清早就跑来我房间。 睁开眼又看到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骨碌碌盯着我,距离近得让我还没起床就犯了心脏病。唉,那个,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我这次的应对措施是没换睡衣,就这样和衣而眠了,窗子大开着一觉睡到天亮。 “你干嘛每天早上跑到我房间来?”我抱着毯子,头疼地叹气。 他撇了撇嘴:“这有什么?我以前不都是这样么?” “你那时候才十二岁!”那时候粘人倒也罢了,现在都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还那么粘,他以后的媳妇怎么受得了! “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 看见他点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看上去一脸无辜样。又拿小时候最常用的一招来对付我。 “男女有别啊,小兄弟!”我抱着头,都想往墙上撞了。 突然被紧紧拥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头顶上传来些微颤抖的声音:“艾晴,我不要一早醒来,你又不见踪影,叫我无处寻找……” 我心一动,原本要竖起的刺软了下来。原来,他每天早晨跑进我房间,是为了确定我还在。想想当年他才十二岁,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变戏法一般凭空不见,就是个心理健康的大人也会受不了。那时的他会有怎样的失措与恐惧?唉,只怕这辈子他都会有心理阴影了,都是我不好。 “对不起,小弗……”其实我这次还是会消失不见,不过我发誓绝对不会让他再次目睹。这个时代,又没有心理医生能帮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对了,艾晴,我是不是抱过你的第一个男人?” 天哪,是谁说他会有心理问题的?我杀猪一般惨叫起来——谁来帮我把这块狗皮膏药撕开! 那天上街,他全然不顾我想要看歌舞表演的心思,一直拉着我往前走。我只得一步三回头被拖拽着,恼火地瞪他:“喂,你到底干嘛,就不能让我好好把一场拓枝舞看完?” “去买衣服啦。”他回头看我,一脸不耐烦,“瞧你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破衣裳,带你上街,太丢我的脸。” “弗沙提婆!” 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拦在我们面前,一脸怨气。小弗偏头挑眉看她,脸上一副慵懒模样。呵呵,典型的言情剧场景,不过我不是这出剧的主角,我闪。我偷偷抽出被他捏得汗湿的手,打算往旁边角落悄悄隐身。 还没跨出一步就被拽了回来。这下可好,他整个人挂我脖子上了。 “弗沙提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她眼里噙着泪,向我飙来恶狠狠的杀气。 “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么?”他挂在我身上,伸头在我脖子旁蹭。我满头黑线,老弟,你不喜欢也别拿我做挡箭牌啊。 “呵呵,这位姑娘,你误会了。”我讪讪地笑,一边暗暗用劲推他。唉,这家伙还真是沉。“我跟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吧唧一口,我的左脸响亮地粘上了个吻,湿呼呼的。我蒙住。这家伙,演戏也不用这么逼真吧? 那女孩勃然大怒,扬手向我挥过来:“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竟敢勾引——” 第81章 精彩苏幕遮(2) 小弗铁钳一般抓住那女孩的胳膊,不顾女孩痛得变形的脸,语气冰冷:“嘴巴放干净点,是谁勾引谁你心里清楚。”他眼里骤然如霜降落,令人发寒,“我明明拒绝了你,你却拉你父亲到我父亲面前告状。别仗着你有个做丞相的父亲,就以为世间一切都得围着你转!” 女孩气得一跺脚,飙着泪飞奔而去。唉,还是不留神当了言情剧的主角。看着女孩的背影,我叹气:“小弗,她喜欢你不是错——”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最烦这种仗势欺人又表面装一副娇滴滴的女人。她们看上我什么?因为我有国师父亲公主母亲,因为我的长相和武艺。有谁愿意掀开这些华丽的外在,真正来了解我内心的想法?又有谁会在性命攸关之时,肯舍出自己的命来救我?” 我愣住了。他的语气里有着我从未听过的悲凉。表面看起来,他会耍活宝,会逗乐,会不停变换新花样,长得阳光帅气,难怪那么多女人迷他迷得要死要活,也难怪那些女人得不到他会伤心欲绝。可他内心竟封锁得如此牢固,绝不轻易对人敞开。是因为从小失去母爱么?他既渴望被人真心关怀,又不愿轻易相信他人。 看着他眼里深藏的冰寒,耀眼的阳光也照不到那结满冰霜的角落。我不由心生怜惜,却不能表露出来。他这样高傲的人,绝不会想要任何形式的怜悯。 晚上洗完澡,搓着头发回房间,又看到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占据着我的位子,穷极无聊地翻出我的素描本乱画。看见我回来,他扔掉铅笔,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洗个澡也这么磨叽,喏,把它穿上。” 一套新衣服递到我面前,是那种软软飘飘的丝绸,淡雅的绿色,绣着嫩黄的石榴花边,衣料上乘,做工精细,肯定费了不少钱。今天苏幕遮结束后,他将我送回国师府后又出去了,想不到是去买了这身衣服。 我翻看着衣料与配饰,啧啧称好:“哇,小弗,你太懂得该送什么东西给女人了。” “这可是本少爷第一次送东西给女人,从来都是她们送东西给我,本少爷可是一概拒绝。”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喂,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拿回去了啊。” “别!别!”赶紧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我也是女人,哪能拒绝得了呢?” 在21世纪,因为喜欢旅游也经常要跑野外考察,我向来都是t恤牛仔裤大球鞋,连季教授有时都会忍不住说我没个女孩样。来到古代,基地最希望我混进人群就消失不见,给我准备的全是没有线条颜色单调的粗麻衣物。可是,我毕竟是女生,会被好看的衣服吸引也是理所当然。 “喜欢吗?” 我点头,喜滋滋地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他的眼光真是不错,这衣服相当合身。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居然十分魅惑:“那你怎么报答我?” 我愣住,抬眼看他:“你想要什么?” 他凑近我的耳朵,略带沙哑的性感嗓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我今晚不走了,好不好?” 他吹出的热风炙烤着我的耳朵,我赶紧偏开头,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嘴角挂上一丝暧昧的笑,眉目含情,风流天成。对我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又是他的招牌动作。我的脸一下子火辣辣起来,干嘛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 “哈哈,开玩笑的啦。”他收敛起那股风流模样,朗声大笑,“我从来不会强迫女人。” “不过——”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脸,脸上的暧昧神色更加浓,故意拉长声调:“艾晴你应该还没碰过男人吧?这么说说都会脸红。” 我的脸更烫了,退后一步,使出必杀的眼刀,恶狠狠在他身上割:“关你什么事?有也不会是你!” 深更半夜跟年轻男人讨论性,我还真是第一次,总觉得有点搁不住脸。我还是21世纪来的呢,还比现在的他大两岁,居然每每在他面前吃瘪。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他的声音似乎很认真。我心头一跳,向他看去。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掰着指头数:“你看啊,我长得不赖,家境也不错吧。最重要的是,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寂寞。我会陪你玩,逗你开心。” 我暗暗吐了口气,看向窗外静谧的星空:“这些可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什么?” 我走到窗边,仰望熠熠星辰,双手托腮:“男人和女人邂逅,互相吸引,是相吸。相吸只是性的吸引力,没有爱的性只是稍纵即逝的高潮。当新鲜感失去,吸引力也会骤然失去。相爱则是有爱有性,思想全被控制,快乐与痛苦都由他而来。拥有是欣赏、接受、思念、迁就、引以为荣。而相依,才是爱情的最崇高境界。爱无论多炽热,终会变平淡,一男一女若能心灵契合相随终老,才是牢不可破的关系。” 我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夜空,他就在离我四十里的地方。他会跟我一样举头望这漫天星斗的夜空么?“相吸是激情,相爱是爱情,而相依,是契合,是恩情。”我跟罗什,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依。这样的感情,终究是残破的。 “艾晴,你是不是爱上谁了?” 我猛然醒觉,发现他正站在我身后探究地望着我,那一刻,他的眼神像极了罗什。 “没有,当然没有啦。”我赶紧撇清,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这个世界里任何人知道我对罗什的感情。“我只是有感而发,呵呵,要是我有这样一段感情,就好啦……” 他把我的身体扳过来,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对上那双令我生出错觉的眼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艾晴,你想要的是这个么?” 我没想过。我从来都不敢幻想能跟罗什执手偕老,我们两个,都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艾晴,要不我们试试?” 在他性感的嘴唇将要落下之际,我及时用那件新衣服挡在脸上。然后,一脚把他踢出了房间。 第82章 我终于唱歌跳舞啦(1)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小弗送的衣服走出房间,看见他穿着浅绿色束腰短衫,正站在门口等我。他的身材真是帅呆了,放到现代,不去作偶像明星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他今天穿的,跟我穿的,还真像情侣装。 他看到我,眼眸倏地一亮。先是吹了声口哨,然后绕着我转了一圈,把我给美的。结果这家伙问了句让我倍感伤心的话:“你怎么不化妆?还有你的首饰呢?” 他昨天连着衣服还送了一套化妆用具,我已经收拾起来打算带回去做为研究古代妇女如何化妆的佐证。至于首饰,我压根儿就没有,有的话也会被我当成文物收藏起来。汉朝妇女的头饰最简单,用发髻挑出个姊妹头就可以了。我每天这样清汤挂面也没碍谁惹谁,凭什么今天要被个男人架到铜镜前逼着我化妆。最糟糕的是,那些古代东东我都不会用,于是这家伙大手一挥,自己上阵了。 我被逼着让他在我脸上捣鼓,心里那个寒啊。古代化妆品很多是用矿物磨成粉,用多了对身体并不好。我心里恶寒,今天要吸收进多少铅啊?好不容易弄完了,看向铜镜,我差点没笑岔气。我的眉毛简直跟京剧里的张飞有一拼,两坨胭脂像吴君如演的媒婆,血盘大口会让小朋友做恶梦。天啊,活像周星驰剧里的如花嘛。赶紧飞出去洗脸,免得被人撞见。 总算清理完毕,回来时打定主意,他要是再让我化妆,我今天就不上街了,虽然我还是很期待第五天的苏幕遮。他倒是没再逼我,脸上居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红晕。 轮我绕他转圈了,这还是他那张千年不破的厚脸皮么?我啧啧吸气:“喂,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被瞎捣鼓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他将眼一瞪,竭力装成一脸凶相:“别磨蹭了,赶紧上街!” 然后将我手臂一抓,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拎着出了门。 街上尽是青年男女,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有很多对手拉着手,身穿情侣装。一看这情形,我明白了,苏幕遮第五天是龟兹版的情人节。然后我就发现不少女人看到我跟他的服饰还有他那只扒在我肩上永远摔不脱的爪子,脸色煞白神情怨怼。我说他怎么这么好,又是送衣服又要我打扮,原来是拿我作挡箭牌,让我无缘无故得罪人。我气愤地第一百零一次企图挣开魔爪,结果,唉,不用说了,跟前一百次一样。 中心大广场上的舞台前聚着一对一对的情人,个个兴奋异常。我奇怪地四顾,似乎没有专业的舞蹈演员。今天难道是群众参与性质的活动? “这是对歌比赛,由一男一女上台对唱情歌,根据情歌内容和歌唱水平打分。胜出的一对,会是今年龟兹最佳情侣。你看,奖品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望过去,高台上放着两个盒子,里面是玉刻一类的东西。隔得远,看不清具体的造型。 他重重叹气:“艾晴,好多女人要跟我对歌,为了你,我都拒绝了。那奖品是上品的玉,由西域技艺最高超的玉匠雕琢而成,我可是想了很久……”他看向奖品,流露出无比想要的样子。 “来!”我拉起他,往主席台走。 他顿时喜笑颜开:“艾晴,我很开心你第一次主动拉我。不过,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帮你赢奖品。”我对着他诡秘一笑,“奖励你胡腾舞跳得那么好看。” 报完名后我把他拉到一边,先用汉语唱给他听。他笑得直不起腰,被我严重鄙视:“严肃点,这可是比赛。” 他终于停住笑,认真听我唱完,然后翻译成梵语。虽然曲调简单,不过他能这么快翻译出来,还很押韵。再听我哼唱一遍,他已基本上能唱出梵文版。我心里暗暗惊诧,他其实也很聪明,就算没有他哥哥那样的天赋,iq仍比常人高出很多,只是平常太嬉皮笑脸,让人忽略了他的智商。 我们排练了几遍,看看没什么纰漏,就在主持人叫号声中上台了。 我和他分站舞台两侧,他做出在街上走路的模样,看到了我,赞叹地绕着我转。我则是一副害羞状,急急要走,他欲拦,我躲开,他在我身后唱开了:“哎~什么水面打跟斗咧,哎嘿嘿呦。什么水面起高楼咧,哎嘿嘿呦。什么水面撑阳伞咧,什么水面共白头哎。嘿咦嘿呦~嘿~,什么水面撑阳伞咧,什么水面共白头哎。” 他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带着磁性的沙哑。没想到他舞跳得棒,歌唱得也这么迷人,真不愧是少女杀手。我定一定神,回身望向他,露出娇羞的神情,用我在卡拉ok驰骋无敌手的歌喉,清脆地回应:“哎~鸭子水面打跟斗咧,哎嘿嘿呦。大船水面起高楼咧,哎嘿嘿呦。荷叶水面撑阳伞咧,鸳鸯水面共白头哎。嘿咦嘿呦~嘿~,荷叶水面撑阳伞咧,鸳鸯水面共白头哎。” 他大喜过望,上前想来拉我的手,被我一个转身躲开。盯着他的眼,我辗转又唱:“哎~什么有嘴不讲话咧,哎嘿嘿呦。什么无嘴闹喳喳咧,哎嘿嘿呦。什么有脚不走路咧,什么无脚走千家哎。嘿咦嘿呦~嘿~,什么有脚不走路咧,什么无脚走千家哎。” 第83章 我终于唱歌跳舞啦(2) 我一边唱他一边搔头,面露迷茫。又冲我摊开两手,一副请姐姐你别出这么多难题的可爱模样。这些动作在排练时并没有,他是即兴发挥,却不做作,推动了情节发展。这家伙,还真是有表演天赋。看着他煞有其事的神情,我差点笑得唱不下去。 我唱完了,他却没有立刻接下去,而是踱着一本正经的方步,冥思苦想,让观众以为他被难倒了,替他暗暗着急。终于,他恍然大悟面露喜色,敲一下手心,回身对着我唱:“哎~菩萨有嘴不讲话咧,哎嘿嘿呦。铜锣无嘴闹喳喳咧,哎嘿嘿呦。财主有脚不走路咧,铜钱无脚走千家哎。嘿咦嘿呦~嘿~,财主有脚不走路咧,铜钱无脚走千家哎。” 下面观众立马为他鼓掌叫好,现场气氛完全被他调动起来了。就在大家情绪高涨中,我终于羞羞答答地不再拍开他牵着我的手。在他深情凝视下,我们一起合唱:“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打鱼就下河。你拿竹篙我拿网,随你撑到哪条河。” 他从牵我的手变成搂住我的腰,头枕在我肩上,歌声里有腻得化不开的甜蜜,我们在最高潮时结束,摆一个泰坦尼克里的经典pose,引起全场轰动。在鲜花和掌声中,我偷偷捅他,却还是被他搂得牢牢的。哎,早知道就该警告他,不能趁这个机会吃我豆腐。 这是《刘三姐》里的对歌,本来原歌词里还有什么木瓜香蕉菠萝柚子,都是亚热带水果,估计龟兹人没见过,就被我删掉了。 得第一名是必然的,评委给出的评语是:曲风独特,歌词有趣,表演到位,歌喉一流。奖品果然是好东西,是毫无瑕疵的和田羊脂白玉,雕刻工艺异常精美,一对玉佩上的狮子造型栩栩如生,是龟兹的象征。小弗将母狮子戴到自己脖子上,又不由分说将公狮子挂上我脖子,美滋滋地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宝贝。 那一整天,他都挂着那幅甜得发腻的笑,又害得不少美眉撞上了柱子。他还老是对着我开口就是“哎~”,唱得我耳朵起茧。实在受不了了,警告他再唱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去,不再看接下来的节目,终于让他闭上了嘴。 晚上他照例溜到我房里,这次倒不再提什么让我脸红的话题,只是一直缠着让我唱以前给他唱过的歌。有些歌他还有印象,会跟着我一起哼哼。当唱到《亲亲我的宝贝》时,我想起了给罗什唱这首歌的情形。我发现,我是真的好想好想他啊,想得心都揪在一块了…… 我的声音哑下去,迷茫着眼出神。不提防又被搂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凭力气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我的现代武器又不能拿出来对付他。武的不行,我只好用文的了。 “小弗,你干嘛老是喜欢抱我啊?” “因为你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很清香。”他的鼻子在我脖子边蹭,像只小狗,让我痒痒地想笑。我抬起胳膊,自己闻一闻,哪有什么清香?我又没有现代的洗发水沐浴露乳液,也不化妆擦香水,洗澡用的是这时代常用的胰子,别说清香,啥味道都没有。 他埋首在我肩上,满足地叹息一声:“还有,你是暖的……” “废话!”我推推他,“我是人,当然是暖的啊。” “可母亲却很冷。”他放开了我,慢慢踱步到床头,目光定在墙上的字帖,脸上的嬉笑渐渐隐退,“从我记事起,对母亲的记忆就是父亲隔一段时间带我去寺里看她,她穿着那种让人讨厌的衣服,看见父亲冷冰冰的,看见我也是冷冰冰的。” 他眸色黯淡沉郁,眼里满是乖张的戾气:“有一次我受了委屈,见到母亲便扑进她怀里哭。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抱母亲,我想知道被母亲抱着是什么滋味。可是,她却很冷,很快推开我,说了一通狗屁的佛理。我讨厌她身上那么冷,跟她的人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抱母亲了。” 我柔声轻喊:“小弗……” “可你不一样。十二岁的时候抱着你,就觉得你好暖和,跟抱母亲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那时就很喜欢抱你。”他长臂一伸,又把我搅进怀中,微微的叹息拂过我的颈项。“十年后抱你,依旧能让我想起当年的温暖。” 这次被抱,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挣扎。女人天生的母性,让我不忍在这时候拒绝给他温暖。他其实极度缺乏母爱。耆婆在追求自己的信仰时,有没有想过带给孩子的伤害呢?她对兄弟俩应该都是爱的,可是,这种对两个孩子不对等的爱,算不算是畸形呢? 任他抱了一会儿,我还是要跟他说明白。就算这些亲昵的举动是他潜意识里渴望母爱,可我毕竟代替不了母亲的角色。这种暧昧的举动,我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尤其是,我绝对不希望被罗什看到。虽然与罗什没有任何言语上的承诺,可是,心底早已视他为唯一。 叹口气,我掰开他:“小弗,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汉人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指男人和女人的动作不能过于亲密,这是礼仪。所以,没事别老抱我。我是汉人,不喜欢男子有如此轻佻的举动。” “你不喜欢么?”见我严肃地点头,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叹口气,放开了我。 “那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没事我就不抱你了。”眼里的沉郁隐去,下一瞬间,又恢复成万年不变的浪荡样,“不过,有事是不是就可以抱了?” 唉,又打回原型了。真是死性不改啊。 第84章 偷入王宫(1) 苏幕遮第六天,我本想去王宫附近看看,熟悉一下地形。明天就要跟罗什混进宫了,我想先做好准备。没想到却被小弗死活拉着来到广场,他要我看龟兹驰名的五方狮子舞。 广场上,几十只羯鼓齐声响起,气势磅礴,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的狮子,从五个方向向中心舞去。每一只狮子由十二人舞动,戴红抹额,前有两人执红拂子,作出种种戏弄状。旁边有一百多号人的伴唱队,高唱歌颂龟兹王的赞歌,齐整的合唱响彻九霄。 狮子是龟兹王族崇尚的动物,龟兹王自称狮子王,并编造了一个龟兹先王降服狮子的故事。狮子舞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来的。吕光破龟兹后,带着罗什和近万龟兹的艺人到了凉州。狮子舞融入汉人元素,改编成了流传中原的狮子舞,流传至今。 我被雄浑的狮子舞吸引,想着先看完再去王宫探路也不迟,就滋滋有味地观赏起来。不料只看了一会儿,突然被小弗拉入怀中。我试图挣开他的魔爪,他将我的头强行压在肩上,轻声贴在我耳边说:“别动!你看那边!” 我透过他肩膀往广场前看。白纯,阿素,罗炎,昆沙,还有一群王公贵族走入广场前一排华丽的帐篷,按照等级坐下。我吃了一惊。罗什说过,白纯要在苏幕遮最后一天才会出来主持仪式,今天竟然放下国事跑来看狮子舞了。他难道不怕人群中混有刺客么? 我正想赶紧溜走,阿素已经认出了小弗。她朝小弗挥手,大叫“表哥”。我急忙偏过头,不让阿素看到我的脸。阿素招呼小弗过去一起坐,小弗低声对我耳语:“就这样乖乖靠着我,别动!” 他转头,将我抱得更紧。我埋在小弗宽厚的肩膀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小弗对阿素耸了耸肩,又指了指我。他故意表现出风流韵事被抓住的表情,对白纯尴尬地行了个礼。白纯嫌恶地扭开头,对着罗炎耳语几句。罗炎则是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我瞥了一眼。 小弗不动声色地将我的长发捋了捋,让头发遮住大半边脸,然后带着我离开。他的手始终放在我腰间,我想挣脱,却被他卡得更紧。我无奈,这时候也只能让他吃豆腐了。人群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经过改扮,我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温宿王! 他也看到了我,眼里闪过恐惧与恨意。我嘴巴张了张,却始终没喊出来。扭头看向广场上白纯所在的方向,护卫的士兵更多了,看来罗炎已经做了防备。再看向温宿王,却已不见人影。 我松了口气。这么严密的防卫,他应该不敢偷袭吧?但愿他知难而退,别再以卵击石了。 苏幕遮最后一天,街上到处是水,行人衣服都是湿的,也混不在意。路上一辆辆平板车缓缓行进,上面放着盛水的大木桶,车上的人舀水冲着行人泼洒过去,嘴里一边嚷嚷着“丰年来到,禳灾灭祸”。家家户户门大开着,门前都有一桶水,有人向平板车泼回去。街上还有人拿着木筒做的水枪,一推活塞,能把水柱打得很远。遇到马车交会,两辆马车就会停下来打一场水仗,嘴里还不停说着吉利话。每个淋到水的人都是乐呵呵的,满大街笑声不断。 难怪小弗说苏幕遮最后一天最有意思,非要我答应跟他一起过,原来这是一千多年前的泼水节。 可我却放了小弗的鸽子,一早就偷偷溜出了国师府。 我头上戴着假发套,身穿龟兹僧衣,从一处僻静的小屋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立于胡杨树下,正负手看天,一派儒雅出尘的风采。 我粗着嗓子像模像样地对他合十行礼:“师尊。” 他回头,金色光影斑斑驳驳地洒在他褐红僧袍上,更添几分光华。见我已经改装成小僧人模样,他打量着我,忍俊不禁:“有几分意思了,不过细看还是看得出女子样貌,这假发套也有些怪异。” 这是罗什的主意,让我装成僧人模样跟他混入宫,假发套与僧袍皆由他提供。我想了想,将宽大的僧袍罩在头顶:“那这样呢?” “不仔细看,倒是能混过去。”看到我裸露在外的左臂,伤口仍包扎着,他有些担心:“你的伤还没好?” 我扭动一下左臂,仍有些疼,不禁懊恼:“不知道为啥,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完全愈合。不过没什么大碍,不做剧烈运动就没事。” 趁着现在宫内守备少,我们赶紧出发。来到宫门前,守门的侍卫向罗什行礼:“法师怎么来了?陛下正在大广场主持泼水仪式。” 罗什笑着回答:“我知道,我去御书房等王舅便是。” 侍卫自然不会阻挡罗什,不过他朝我看了看:“这位小师父从来没见到过,看长相是汉人吧。” 第85章 偷入王宫(2) 我低眉顺眼向侍卫合十行礼,尽量收敛起身上的女性气质。罗什温厚地笑了笑:“是我新收的汉人弟子,从长安刚来不久。” 这侍卫好奇地打量了我两眼:“汉人真是矮小,不像咱们龟兹人这么高大。” 我垂下眼帘不做声,罗什为我掩护:“他只会少许梵语,统领就别再打趣他了。” 侍卫殷勤地做出请的手势:“那在下陪法师去御书房吧。” 罗什笑着回绝:“今日宫中侍卫不多,统领重任在身,不必专程陪我走这一趟,我自己去即可。” 罗什是宫中常客,侍卫也不再客气。寒暄几句后顺利过关,他带着我踏入宫门。尽管这是第一次走入龟兹王宫,可我重任在肩,连头都不敢胡乱抬起,跟着罗什快步走到御书房。 他轻手轻脚将房门关上,我把罩在头上的僧袍翻下,四下打量这间御书房。房间正中是一张大御桌,三面皆是书架。罗什轻声指点着我:“平常王舅在这里处理政务,重要的卷宗密函都放在此处。” 我以手指划线:“我找这边,你去那边。” 我们俩在书架上翻找,寻找能容纳一个海螺厚度的盒子,找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罗什向我看过来,我失望地摇头,看来没有藏在这些书架中。 他宽慰我:“别急,王舅在御书房中设有暗室,不过只有极少人知道如何开启。我们再耐心找一找,看看能否找出破绽来。” 我环顾四周,再次看向沿墙的一整面大书柜。如果是我,暗室应该会设在这些书的背面。只是,这么多书格,会在哪里呢?我将面前每一个格子里的书卷拿几卷出来,然后敲打后墙。为了不露出破绽,所有书卷都得照原样放回,效率实在不高。干了许久,也只查看了一面墙的一小半而已。眼看着正午已过,我担心白纯随时会回来,心下暗暗着急。 正心急如焚,突然敲到一处墙壁似有空心的回声。我大喜,急忙叫罗什过来:“这后面好像是空心的!” 他走过来也敲了一下墙,面露喜色:“是空的。可是如何开启?” 我们将这格子里的书卷全搬下,查找开启的机关。还没看出机关所在,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我们大惊,对视一眼。罗什指了指顶上的房梁,我迅速窜出,以攀墙工具上梁,罗什则快速将搬下的书卷恢复原位。幸好我们事先演练过,当白纯带着一干人等走入时,他看到罗什正优雅地坐在窗边看书。看见白纯,罗什站起,含笑行礼。 白纯愣了一下:“你今日为何来宫里?” 罗什按照预先的编排回答:“有事想与王舅商议。” 眼光落到白纯身后被强行押进来的白发老者身上,罗什愣住,房梁上的我也呆了一下。这不是温宿王么?他怎么被白纯逮住了? 温宿王鼻青脸肿,身上到处是斑斑血迹。他悲愤地看向罗什,呸了一口带血的浓痰:“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什么绝不会告密,全是谎言!我已落入这恶人之手,法师还想怎样?” 白纯浓眉一挑看向罗什:“你们见过?你知道他在龟兹?” 温宿王肯定误会是罗什向白纯告密了,罗什低头不语。白纯目含愠色:“本王早就知道行像节上的行刺是这丧家之犬在搞鬼,只是一直抓不到他。今日故意在泼水礼上减少护卫,才引得他上钩。没想到本王的外甥明知他在哪里,却不来禀告。” 白纯在生罗什的气!罗什满脸不忍,歉疚地向白纯求情:“王舅,温宿既已并入龟兹,温宿王对龟兹再难有威胁。不如驱逐他出境便罢了。” 温宿王瞪着罗什怒斥:“不必惺惺作态为我求情,我潜入龟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扭头看向白纯,瞪圆的双目中满含恨意,五官扭曲在一起,狰狞可怖,“白纯,你别得意。你以为你真能称霸西域么?你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你今日毁人家国,迟早有一天你自己的家国也会被别人毁去。你定会遭报应的!” 白纯冷笑:“哼,丧家之犬还如此嘴硬。来人啊——” 白纯话音未落,温宿王已大力挣脱扭住他的侍卫,朝白纯奋力撞去。白纯身边的侍卫急忙执刀拦在白纯身前。温宿王没有止步,仍向那些侍卫冲去,自己撞入那几柄钢刀。随着几声闷响,钢刀刺入身体,他吐出一口鲜血,喘着粗气倒地,拼尽最后的力气大叫:“白纯,你得意不了多久,我会在地狱中等着你!”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房梁上的我惊呆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罗什满脸震惊与不忍,白纯则是沉着脸,嫌恶地皱眉:“本想审问一番,却脏了本王的地。” 白纯挥手让人将尸体和血迹处理掉,他不愿在书房再待下去,便要离开。罗什还想留着,白纯却是赶他走。罗什无奈,只得偷偷给房梁上的我递了个眼色,对白纯说道:“王舅,我去为温宿王念往生咒。” 白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你。” 一众人等迅速离开,罗什也只得离去。 第86章 国师病倒(1) 我一直等到侍从们清理完现场,御书房恢复宁静,才从房梁上下来。已是傍晚时分,我得在宫门落锁前迅速离开。幸好已背熟了地形图,也跟罗什反复预演过各种情形,我一个人也能应付。 我朝着宫门快步走,时不时扭头看一下周遭的情况。几名宫人在点燃一盏盏宫灯,正是华灯初上。前方走来一队侍卫,我急忙低下头,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往前走。 侍卫经过我时,我面带微笑,竭力平静地迈着男人的八字步。顺利地交错而过时,我刚暗暗松了口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站住!” 我心里一阵叫苦,慢慢转过身。侍卫队里有个小头目冲我走来,打量着我:“这位小法师面生得很。” 我合十行礼,粗哑着嗓门回答:“小僧随师尊鸠摩罗什大师一起入宫。不想初次进宫迷了路,不知宫门在何处?” 那小头目顿时变得和颜悦色:“原来是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今日他确实来宫里了。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小法师得抓紧时间,再过一刻便要落锁了。” 我急忙低头道谢,正打算抬腿走人,不料这小头目身子一晃,又拦住了我:“不过,就算是法师弟子,按规矩也得出示令牌。” 我讪笑:“令牌哦,请稍等。” 我刚握住脖子上的次声波哨,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过,挡在我面前。 几名侍卫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队长。” 小弗一袭黑色镶金边束腰短袍,衬得他越发高大。施施然站着,看似随意,却有隐隐的压迫感。 小头目陪笑道:“队长今日不是轮休么,怎么不去泼水热闹一番,到宫里来了?” 小弗无聊地转动手腕,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光在街上泼水有什么意思,想来武场找人练练,出身汗。” 那几名侍卫脸上现出惶恐的神情,一个个往后退:“今日小的当值,不能陪队长练了。” 小弗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对我指了指:“你们缠着个小和尚干嘛?他是我大哥新收的弟子,我认识。” 小头目讪笑:“原来队长认识他,那就不必查验了。” 小弗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行了,你们继续巡视吧,我带他去找我大哥。” 侍卫们向小弗行礼离去,我暗暗吐了口气。小弗看我一眼,低声叮嘱:“跟我来。” 有了小弗的护航,我顺利出了宫门。回到宫门外那处隐秘的小屋,我翻出之前藏在这里的衣服,重新换回女装。 街上到处是水渍,有些孩子余兴未尽,仍在打水仗。我缩着脖子跟在小弗身后,不时踮起脚尖跳过一滩滩水洼。 他沉着脸,语气不快:“你为何跟大哥偷偷去了宫里?”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你回国师府的第一晚,我见到你跟大哥在你房门外说话。” 我“呀”了一声,恼怒地瞪他:“你又偷听!” 他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我只无意中听到最后几句,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今天一早来找你,发现你不在屋里,才想起这事。我在宫里转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找到你们。正要回去时,幸好撞见了你。”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反过来质问我,“艾晴,跟我说实话,你们瞒着我什么事情?” 我想了想,决定实情相告:“还记得我的法螺么?” 街头屋檐下挂着一盏盏灯笼,泼水嬉闹的行人渐渐稀少,仍能从一窗窗粉红的灯火和嘻笑声中感受到苏幕遮最后的余热。 他听完整个故事后松了一口气:“你跟大哥那些异样的举动,都是为了要找回法螺?” 我瞪他:“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们……”他顿住脚步,扶住我双肩俯身下来,严肃地看着我,“艾晴,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我起码比大哥更管用吧。” 我愣了一下,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过让小弗牵涉其中。眼见前方就是国师府了,我嗯哼一声轻轻挣开他的手臂:“你在禁军当差,我不想影响你的前途。” 他嗤鼻:“那你就不怕影响大哥的前途?” 我跨入国师府大门,朝厅堂走去,一边心虚地回答:“你大哥是僧人,这事不会影响他。” 其实小弗说得没错。做这种事情,武艺高强的小弗才是最佳拍档。可我宁愿与手无缚鸡之力的罗什一起涉险,心底深处,是早把他当成灵魂伴侣,想要与他同甘共苦吧。 第87章 国师病倒(2) 这回答并不令小弗满意,他追着我走入厅堂,正要说什么,却看到罗炎站在厅堂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一手按在心口,嘴角颤抖,身体摇摇晃晃。 小弗急忙冲上前:“父亲,你怎么啦?” 小弗搀扶着罗炎坐下,疑惑地拿过罗炎手中的信。看了几行,面色沉下看向我:“原来你回来很长时间了,一直住在他那里。你居然骗我!” 我愣住,这信是谁写的?为什么会知道此事? 我急忙向罗炎解释:“国师,我跟罗什只是朋友,我们清清白白的,从无逾规之举——” 小弗还在继续看信,突然出声打断我,一脸的难以置信:“母亲……母亲她……在天竺过世了?” 我明白了,是卑摩罗叉写来的信。不止说了耆婆圆寂的消息,更要掐灭我与罗什可能燃起的任何一点小火苗! 罗炎闻言,心痛难忍,身子不住颤抖。小弗眼里的悲伤一闪而过,拍掌狂笑:“好啊,好啊,这不就是她抛夫弃子这么多年想要得到的?她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们大家都该为她高兴才是!” 我看到罗炎痛苦的神情,急忙制止:“小弗!” 小弗不理睬我,继续癫狂大笑:“走得真是干脆,就像她当年出家一样!别说最后一面,连骨灰都不让我们见到,直接融入恒河水,直接去她的西方极乐世界!” 罗炎颤抖着嘴角,声音虚弱:“弗沙提婆,不许对你母亲不敬!” 小弗抿起薄唇冷笑:“我想敬,可母亲有哪一点值得我尊敬?她带着大哥出家,生下我不过是为了给这个家传宗接代。她养育过我么?这十八年来,我见过她几次?父亲,你如此想念她,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罗炎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吐出,身体从椅子上慢慢滑倒。小弗大惊,上前抱起罗炎,嘱咐我去叫人喊太医。 太医很快赶来。罗炎躺在床上,仍在昏迷中。太医搭脉完毕,将他枯槁的手轻轻放回被中,遗憾地摇了摇头:“国师体质本就虚弱,如今又受到强烈刺激,怕是难支撑几日了……” 小弗愤然:“你怎可以这么快就下结论?” 太医叹气:“国师的病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在为他诊疗,怎会不清楚?他已是油尽灯枯……” 小弗不肯相信,苦苦哀求:“没有任何办法了?” 太医顾左右而言他:“剩下的这几日,尽量多与国师相处吧。” 小弗伤心又自责,痛苦地捶打自己的头:“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罗什匆匆奔入,看着床上的罗炎大叫“父亲”,扭头看小弗:“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样?” 小弗冷冷地将那封信丢给罗什。罗什看着信,脸色顿时变了。我心中有愧,低下头不敢看他。 罗什将信捏成团,气急道:“师尊怎可以将母亲圆寂的消息告诉父亲?” 床上的罗炎醒来,面如死灰,身体如枯叶般发出虚弱的声音。罗什注意到了,上前叫唤:“父亲!父亲!” 罗炎张嘴,费力地说了一句话,却无人听清。小弗凑近罗炎:“父亲,你要说什么?” 罗炎再说一遍,这次,我们都听清楚了:“让艾晴……离开……!” 兄弟俩均是脸色大变,我面如死灰,既羞愧又难过。小弗仍企图向罗炎求情:“父亲,我不该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求你别赶她走!” 罗炎想要说话,却无力再说什么,哀伤的眼瞪着罗什。罗什想要解释,却是欲言又止。我贴着墙黯然离去,听到太医在劝慰二人:“法师,公子,国师体弱无力,该让他多休息静养,莫要再伤神。” 我茫然若失站在庭院里,看着惨淡的月色,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虽然明确了爱罗什之心,却从未贪心想要与他厮守。我以为只要在离开前珍惜每一刻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我以为只要将爱他的心思藏于心底深处不被他知晓,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守护他,可没想到这根本是不被允许的,我成了他的负担。现在的反对声来自他的师尊,他的父亲,将来会有更多更猛烈的反对声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我的感情,在这片波涛汹涌的反对声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有人走近我,是小弗,正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回神:“怎么不陪着你父亲?” “他要跟大哥单独说话。”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罗炎留下了罗什单独谈话,肯定会谈到我。小弗对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走,陪我喝几杯。” 第88章 伤痛回忆(1) 一轮寒月孤清寂寥,夜凉如洗。我与小弗在庭院花园的石桌边对坐,他借酒消愁,不停自责:“要不是我总惹父亲生气,他不会病得那么重。” 我心情沉重,摇了摇头:“无论你做了什么,天下没有不原谅孩子的父母。” 小弗将一杯酒昂头饮尽,用力捏着酒杯,似要将酒杯捏碎:“你知道父亲最气我的是什么?父亲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唯独一样,我不可能做到!” 我试探着问:“是……你母亲?” 他眼露悲哀,语气却是极度愤恨:“母亲从来都没有顾过这个家,她的心里只有修行解脱,进登极乐世界,从此不受轮回之苦。我不明白,那个极乐世界,就真的比现世好么?比拥有丈夫和孩子好么?” 想起耆婆,我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你母亲有爱她至深的丈夫,有两个可爱又聪明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他冷笑,手托下巴看着天上一轮弯月:“据说她见到了荒坟枯骨的幻像,以为是佛陀给她的启示。” 这记载我曾在罗什的传记中看到过。据说罗什七岁那年,耆婆出城游玩,看到坟间枯骨纵横,猛然悟到,贪欲乃一切苦难的根本,欲望猛如地狱之火,终究会将一个人烧成白骨,零落荒草间。她不想再受无尽的煎熬,便发誓出家。可这记载,我总觉得缺少了些说服力,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小弗猛灌入一大口酒,眼望寒月,沉入回忆:“我还清楚记得她出家时的情形。父亲不同意,她便绝食。直到第六天晚上,母亲气如游丝,仍不肯进食。父亲害怕,只能答应了她。母亲怕父亲反悔,执意要先落发,才肯咽下食物。你说,到底是多么大的吸引,才会让她做得这么决绝?” 他的声音起了颤抖,身子蜷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四岁时那个孤单害怕的幼儿。我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导给他。他握住我的手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凄凉又孤独:“第二天她就受戒了,搬出国师府,住进了王新寺。” 他看向我,眼里竟浮出盈盈泪光,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芒:“那年我才四岁,刚刚生了一场大病死里逃生,母亲又很快离开了我……” 我凄然,陪着小弗垂泪。设身处地想一想,四岁幼儿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耆婆这么做等同于抛弃了他。为人母亲,怎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心底深处,我也不禁对耆婆有些怨念。 小弗深吸一口气,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双眸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痛:“明明有两个儿子,可她眼里只有大哥没有我。她生下我,不过是决心出家前,再给父亲一个交代,让我传承血脉,履行她在俗世间最后一桩责任。我四岁那年病得都快死了,可她在做什么?忙着摆脱家庭,忙着修行解脱。她对我,尽过一分母亲该尽的责任么?既然对我如此漠视,又何必将我带到这世上?” 我心疼地轻声唤:“小弗……” 他连灌了好几口酒下肚,冷声轻笑:“还有大哥,他出家后也不再是天天带着我玩的那个哥哥了。” 我愣了一下,他们兄弟间的隔阂,应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他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靠在亭子石柱上冷冷发笑:“我从来没跟父亲说过,我其实很讨厌去寺里看母亲和大哥。后来他们去天竺游学,很多年不在。终于可以不用去看那些冷冰冰的人了,我心里才高兴呢。” 我叹息:“小弗,他们走了,你是真的高兴么?还是,你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反抗他们对你的忽视?” 小弗愣住,紧握酒杯的指节泛白。沉默许久,他才幽幽出声:“她对我如何不是我最在意的。我最恨的,是母亲对父亲的态度。父亲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她出家后父亲一直守着不肯再娶,辛苦将我拉扯长大。可她呢,又对父亲如何?她从天竺回来,父亲天天去看她,为她亲手做她爱吃的糖糕,为她浆洗衣物。只要是母亲的事,父亲从不假手他人。可她却说自己此生绝不会还俗,让父亲做个了断。” 他看向我,凄凉地笑了:“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父亲多少年都捂不暖。” 第89章 伤痛回忆(2) 我难以回答。既对耆婆的狠心无法理解,又为罗炎的一片痴心难过。 他冷笑数声,声音里充满恨意:“你知道她为什么又去天竺?说是去修行,其实真正原因是为了逃避痴情的父亲!我一直不明白,成佛,真的可以让人感情冷漠到这地步么?” 我长叹:“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游戏人间,玩世不恭,心底深处,是对母亲抛家弃子的反抗。”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腰背朗声道:“在这龟兹,人人都想成佛,我偏不。成佛的代价就是要离弃一切感情,这样成佛就会快乐么?我宁愿坠入阿鼻地狱,也不要这一世压抑自己。人生不过数十年,下一世,我也不求为人,只要这一世,随我所想,得我所欲,管它下一世变成猪狗还是虫蝇。” 我也站起,立在他身后柔声说:“庄子说过,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此而已。你珍惜现世,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猛地转身,不置信地看着我:“艾晴,龟兹人人都信佛,我的想法被所有人斥责。你难道真不认为我是离经叛道么?” 在这个人人都无比虔诚地信仰佛教,人人都想为自己来世画一个美梦的龟兹,他的想法,还真的有些惊世骇俗了。 我耸了耸肩:“我们那儿有很多人跟你的想法一样。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想起鲍照的诗,叹一口气,“小弗,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不过是想抓住眼前,及时行乐而已。只是,你这样逃避自己对母亲的爱,又能快乐到哪儿去?” 他现出慌乱的神情:“你胡说,我怎么可能爱她?” “你啊,其实还是个渴望母爱的大孩子,你一直不敢承认你其实是爱母亲的。正因为爱她,才想要知道她的拥抱是否温暖,才会在乎她有没有顾家,才嫉妒你大哥得到她更多的关心,才会反抗她所追求的解脱——” 他愤愤地打断我:“那是恨,那是因为我恨她!要我爱她,从我四岁起就不可能了!” 我叹息,将手放在他肩上抚慰他:“如今她已经圆寂,过往的种种也都烟消云散了,你还要恨到什么时候?” 他转头,对视上我怜悯的目光,眼里闪着一丝莫明的光芒,突然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起伏的胸膛透出令人窒息的热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抱我,却是最让我手足无措的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拥抱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他都是带着开玩笑甚至偷吃豆腐的心思抱我,可这次,他的拥抱霸道得似乎想要说明什么。 我慌乱起来,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放开啦!” 他终于放开了我,眼神温柔地能溺死所有芳龄少女:“艾晴,这世上只有你能给我温暖,只有你的笑才能感染我的心情……” 这么文艺的用词,我觉察到了什么,急忙打断他:“夜深了,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我往自己房间疾走,他跟在我身后。到了房间我正想关门,他用力拦住,不让我关门。他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吞吞吐吐说着:“艾晴,我……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强行将他往门外推:“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要睡了。” 他没再坚持,任由我将他推出门去,嘴里还在嘟哝着:“哎,你就听我说完嘛,就一句话而已。” 我不回答,将房门砰地关上。他隔着门,声音温柔动人:“艾晴,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久,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我靠在房门上,心砰砰跳了好一阵。不敢回答他,生怕他再说出别的我不想听到的话。停顿了一会儿,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走了,你早点歇息吧。” 随着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那颗砰砰直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他对我没别的心思…… 小弗走后,我早早灭了房里的油灯,坐在窗前盯着对面的房间。过了许久,屋内才燃起烛光。窗外树影婆娑,窗内一灯如豆。瘦长的身影晃过窗口,形只影单,落寞寂寥。罗炎竟跟他谈了这么久,到底谈了些什么?会不会让他心烦让他为难?看来,是时候走了。 我就这样默默看着,直到他房间的灯光熄灭。黑暗中,我思绪万千,难以平静。夜风簌簌,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苏幕遮,结束了。 第90章 父亲的谈话(1)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房门,看到罗什正站在门口徘徊。我惊喜:“罗什?!你找我?怎么不敲门?” 他神情黯淡,眼眶下是一圈明显的黑色,语气疲倦:“父亲要见你。” 我愣住,这一刻终于来了。 跟着罗什惴惴不安地走向罗炎房间,盯着他高瘦的身影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到罗炎房间门口,正打算推门进屋,罗什叫住我:“艾晴!” 回头,见他迟疑着,话说得吞吞吐吐:“若是……若是父亲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他只是爱子心切……” 心里涌出一股黄连般的苦味,弥漫至周身。怎会不知罗炎要跟我谈什么。我歉疚地低头:“是我的错,不该跟你太过接近……” 他却摇头。许是未睡好的缘故,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不在意那些流言,以至传入了师父耳中。他从僧纯和昙充那里打听到你的名字,知道是你回来…...” 所以要像十年前那样,再度将我驱逐出龟兹。我内疚地垂下头。如果说十年前他冤枉了我,这次却不是。 我咬着嘴唇苦涩地说出:“我不怪你师父……” 罗什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似有迷茫,似有犹豫。我不敢再看他,咬着唇角推门入内。罗什,是我起了贪爱之心,才将你置入这两难境地。你放心,我会做个了断的…… 走进罗炎的房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整间屋中。“国师……”我靠近床上的罗炎。他的瘦让人看了发憷,只有一双浅灰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 “艾晴姑娘,你来啦。”他缓缓点头,想撑起上身,我赶紧上前将靠垫放在他腰部,扶他半坐起靠上靠垫。这样的接触,碰到了他皮包骨的身子,心中一阵难受。他的袖子滑落,小臂内侧有一块奇特的胎记。我不由多看了两眼。 罗炎见我盯着他的胎记,问道:“艾晴姑娘认识这胎记?” 我思索着:“看着挺眼熟的,像是天竺婆罗门教的奥姆符。” 罗炎诧异:“艾晴姑娘果然见识广博,寻常人可不认得这个。” 一提及这个,我顿时兴奋起来:“果然是的!奥姆符是婆罗门教的神圣符号,具有永恒之义,是婆罗门教的本质象征。” 他缓缓点头,嘴角现出一丝笑容:“说得不错。” 我更加高兴,全然忘了自己来此是要谈多沉重的话题:“有次季教授考试出过这题目,全班就我一个人答出来了……”突然意识到了,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东拉西扯,急忙尴尬地刹住,“嗯……我胡言乱语,国师别在意啊。” 罗炎倒是一直和颜悦色,指着床前的矮凳:“姑娘请坐。” 我恭恭敬敬坐下,惴惴地等待他放下脸色,指责我是妖孽祸害或者要我滚出龟兹。可他却压根没提这些,眼里流出一抹怅惋:“姑娘没有胡言乱语。正因我有这块胎记,家人以为我是圣灵转世,自小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醉心佛法,抛弃婆罗门教而选择了佛门。”他顿了顿,语气苦涩,“最终,却连佛门也放弃了……” 我不敢触动他心中的伤痛,只得静静等待他说下去。不知怎的,他给我的感觉好像季教授啊。明明是两个不同时代不同种族的人,样貌也不相像,可那翩然的儒雅气度却极其相似。季教授是我最尊重的人,所以,无论罗炎要我做什么,甚至咒骂我,我也不会生半分气。在我心中,我已将对季教授的尊重移情到了罗炎身上。 他喘息片刻,定睛看向我:“艾晴姑娘是否对我要单独跟你谈话有些诧异?” “嗯,是有点。”我老老实实回答,鼓起勇气说出,“国师找我,是为了谈罗什的事吧。” 他点了点头:“姑娘很聪明。” 我急了:“国师,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与罗什没有任何不该有的——” 他摇头打断我:“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问罪的。”他长叹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枕垫上,“我剩下的时日不多,对这凡尘早已厌倦,早日归去,也省得拖累至亲。今日见姑娘,不过是想要问些事而已。” 我鼻子一酸:“国师,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 他却是一脸淡然:“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慰我,我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只是,人在世上总有牵挂,对我来说,也就是这两个孩子了。”他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你绝非寻常女子,这一点,我十年前便看出来了。可否告诉一个行将寂灭之人,我的两个小儿,日后会怎样。” 我讶然,抬头看到他眼里勘透人心的光芒。他难道对我的来历猜到了几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容貌十年未变,当初又是离奇消失。你连无人能识的奥姆符都能准确说出含义,我相信,姑娘必定知道些寻常人无法得知之事。” 我不能透露历史,可是,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是否还要坚持这个原则?看我犹豫,他又进一步说:“艾晴姑娘,若是信任一个将死之人不会泄漏天机,但说无妨。” 第91章 父亲的谈话(2) 犹豫再三,终不忍瞒他,选择性地吐露一些:“国师,罗什日后的成就,会载入史册,名垂千古。而弗沙提婆,国师放心,艾晴会保护他的。”小弗并没有在史料上留下任何记载,他应该跟普通人一样,淹没在了漫长的历史潮流中。而我已经决定,会给他适当的提醒,防止十年后他有可能碰到的惨剧。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罗炎动容,真诚地向我道谢:“我为这两个孩子,多谢姑娘。” 我急忙摆手:“国师不必客气。他们兄弟俩在我心中是特别的存在,只要跟他们有关的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罗什的成就,是佛学上的么?” 我点头,崇敬地回答:“罗什对于中原汉地的佛法传播,影响巨大。” “其实,做父亲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可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来,我连忙上前帮他顺气。他缓了缓,说道:“弗沙提婆,我还不太担心。他做事有担当,又生性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会磨平。只是,唉,我最担心的反而是罗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罗炎边咳边说:“他太过聪明,自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啊。” 记得看过一篇报道,一群科学家,培育出一种比普通老鼠更聪明的转基因鼠。有人预测,如果把这样的技术手段运用到人身上,可能会使人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们就开始庆幸没有仓促地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研究发现,转基因鼠变聪明后,它们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聪明鼠”体内添加的新基因片段虽然能激活神经,帮助记忆和学习,可是“聪明鼠”对疼痛和伤害也变得更为敏感。 所以,过于聪明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当不幸降临时,他们会变得愈加敏感,愈加难以承受。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却会无法容忍。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历史上有多少哲学家体会过。他们常常显得疯疯癫癫,一生的命运往往也非常悲惨。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罗什,也难逃这样的悲哀命运。 罗炎又说:“艾晴姑娘,你说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门。虽不知姑娘到底从何而来,但姑娘所说,我相信是真。” “国师,你先歇一会儿。”我递上水杯,让他就着我的手喝。 他喘着气,费力地说:“不说,怕是没时间了……”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既然早知道罗什会一辈子待在佛门,你又何苦对他动情呢?” 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将我刺醒。我惊惶失措地摇头:“国师,我……我……没有……” “艾晴姑娘不必否认。我是过来人,怎会觉察不出你看他的眼神?” 我结巴着,仍企图否认:“我……我那是……” “那是女人看着心爱的男人……”他长叹一口气,语气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曾经,有位姑娘也是如此看着我……” 我沮丧地垂头,索性承认了:“国师,是我的错,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内心,我不该爱上他。可这与他不相干,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也绝不会让他知道。” 他叹气,那双充满智慧与人生感悟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怎会不知道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们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皮底下,时日越久,反对声便会越大。你会让他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你要他为你背负上所有人的指责,你要他断了自己的前途么?” 我已是泣不成声,拼命摇头:“国师,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做……”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那么快就到来。 “你可知他是怎么想的?昨夜他跪在我面前说,他向佛之心绝无动摇。而你在他心中是最特别的,他敬你爱你,如敬爱菩萨。即便全天下人反对,他也绝不会断了与你的往来。” 头顶如同丢下一颗闷雷,将我的头炸得嗡嗡作响。他竟然不顾师尊与父亲的反对,不在意全天下的指责。而我,我又怎能真让他置身在这种境地? “他如此执着,这性子不知是像他母亲,还是像我。”罗炎无奈地摇头,似在责备,又似在心痛。 我苦涩地将泪水抹去:“国师,你多虑了。他对我真的不是男女之爱,他只是将我当成佛陀使者,盲目地敬爱而已。” “可是,世人眼中只见贪爱,有谁能明白他的敬爱?他说他不在乎旁人是否明白,可他自己内心又怎样区分这两种爱?时日越久,陷入越深,爱欲迟早会成为想要占有的贪欲。而男女之爱,归根结底都是自私的。不是为了他人福祉,而是为了自己的需要与快乐。” 我震惊:“国师,你,你是说,我对他的爱是自私的?”我从未要过回报,从未想过长相厮守,连这样也是自私? “爱是无常,只是你以为它会永恒。我若能及早悟到这道理,我与耆婆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你可知道,我有多后悔当初还俗娶妻。” 我吃惊:“可是,国师,你难道不爱耆婆么,为什么会后悔?” 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痛苦地闭目:“我爱她,却是满足自己的占有之爱。正是我的贪爱,导致了我们今日的结局……” 我越来越疑惑,他表面上是在说我与罗什,可那语气神态却更像是在说自己。“国师,你和耆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92章 我的承诺(1) 他脸上痛苦之色更甚,沉默许久也不出声。正当我以为他不愿再说,他终于开口了:“我本是天竺婆罗门,家中世代为相。父亲让我接掌婆罗门祭司并继任相位,可我一心向佛,坚持要出家。父亲极力反对,我索性离开天竺,到处云游,来到了龟兹。我本想到中原汉地传法,不想,在龟兹遇见了一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的眼神变得极温柔,连语气也一并温柔起来:“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在水边喝水,水中出现一名少女的倒影,一身白衣,仿如仙子一般。我回头看见了她,手捧一篮莲花,那么美,那么纯。她将一棵莲蓬递给我。我心底从此埋入一颗不该有的种子,疯狂地生根发芽,再也无法斩断。” 他从枕下费力掏出一个锦袋递给我,我打开,讶异地发现里面只有几颗小小的黑乎乎硬邦邦的莲子。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直保存着。 “龟兹王想让我留在龟兹,可我一心要去中原。于是王提出让我还俗与他联姻,我怎可能同意。王硬拉着我去御花园,我又再度见到了她。她站在一棵桃树下,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她正像美丽的仙子,我的眼睛再也转不开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罗炎还俗娶了耆婆,婚后不久就有了罗什。罗什的名字是用罗炎的姓加耆婆的名,这是天竺的习俗,也是父母爱他的证明。三年后又有了小弗。地位高贵,家庭和睦,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满,可是…… 罗炎痛心长叹:“当初执着一念非要还俗,本以为一个情字便能化解一切,其实是我太自私太贪心。你根本无法想象,耆婆承受了多少委屈与不公……” 委屈?不公?我直愣愣地看着罗炎。 他凄凉地笑了:“艾晴姑娘,看来,你无法理解在一个人人崇佛的国家,弃绝佛祖选择俗世生活要面对什么……” 大婚那一天,耆婆身穿嫁衣坐在轿中,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可当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见到的却是路人鄙夷的目光。有人冲她的轿子呸了一口痰,还有人议论纷纷:“诱惑僧人还俗,还是个大德高僧,那可是要遭天谴的!” “正是。宁搅千江水,不动僧人心。诱人犯戒者罪孽更重,亏她还是个虔诚向佛的公主。” 更有甚着,连她将来的孩子也不放过:“她一定会遭到惩罚。就算她自己逃过天谴,她的孩子也会代她受罪!” 听到这样恶毒的议论,耆婆笑容尽失,脸色煞白。那天本该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却怀揣着羞愧之心度过了新婚之夜。 罗炎黯然摇头:“自我们成亲以来,流言蜚语始终不断。耆婆贵为公主,也一样遭到路人侧目。她本是佛徒,愈发内疚自责。于是她每日礼佛念经,希望以此消抵罪孽。可是没有用。连她辛苦缝制的僧衣,送到寺里供奉给僧人们,也会被偷偷丢掉。” 我气愤:“耆婆有什么错?为什么民众要将所有的脏水泼向她?” 罗炎愧疚至极,佝偻起干瘦的身躯,声音干哑酸涩:“女子活在世上不易啊,世人对女子更为苛责。” 是啊,妲己褒姒不就担了魅惑君王祸乱天下的罪名么? 罗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好几次难过得说不下去:“该受惩罚的是我!是我悖逆了佛祖教诲,是我要还俗娶妻。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所有责难都由耆婆担了去。她终是抵不过内心煎熬出了家,希望以此为我,为孩子们赎罪……” 我气得想找个人大骂一通。因为舆论所迫,逼得一个女人放弃家庭和孩子,这是怎样畸形的社会?可当扭头看见病榻上形容槁枯的罗炎,他眼里没有不甘没有反抗,反而是认命的无奈,我忽然明白了。环境对人的影响之大,会使得人甘愿放弃自我屈从大众。反抗将带来更高的成本,有多少人能忍受被孤立而举步维艰? 我看着罗炎,艰难问出:“国师,若能再选择一次,你还会娶耆婆么?” 罗炎身子轻颤一下,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偏过头深呼吸几次,方才痛苦地缓缓摇头。我看着他那双镶嵌在深凹眼窝中的浅灰色眼睛,好像罗什的眼啊。这一刻,我仿佛透过他在看着罗什。我的心被一只无形之手紧揪着,一下一下钝钝地生痛。 第93章 我的承诺(2)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艾晴姑娘,我儿子将你当成佛陀使者,满心敬爱你,宁愿声名受损也不肯与你保持距离。可他现在对男女之情尚是懵懂,一旦明了你是以女人爱慕男人之心爱着他,他该怎么办?又该如何待你?还是说,你其实是遵佛陀之命来考验他?你非要让他落入一个两难选择的境地?你非要打开他心中从未触及的欲望么?” 我猛地站起身退了两步,绊到矮凳,差点摔倒。我狼狈地站稳身子,想要辩解,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什么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什么不求长相厮守,我根本就不能对他起任何心思,否则,都是置他于不义。我连……偷偷爱他的资格都没有! 门外传来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倒地。我开门往外看,原来是一柄倚靠在墙边的扫帚倒在地上。我心神混乱地走回,又听得罗炎说道:“艾晴姑娘,你可知弗沙提婆对你也存了另一番心思?” 我烦乱地摇头:“我……对不起,国师,我没想过要招惹他。” 罗炎叹息:“那就是他一厢情愿了。你心地善良聪明灵巧,我很希望你能做我儿媳。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罗什。他既已献身奉佛,日后还要将佛法传播到中原,身上肩负着如此重任,再不能容一个‘情’字在心头了。” 我浑身震颤看着罗炎,他停下喘息片刻,哽咽着说:“看看我与耆婆,你便能明白,未来你将会面对什么。” 耆婆与罗炎,我与罗什。是啊,多么相像。我禁不住想笑,笑出的却是泪。 闭一闭眼,他疲倦至极,嘴角有丝颤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我们走过的路……” 我看着他的眼,说得缓慢而清晰:“国师,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不会再扰乱他的心。等我的事情一了,我会马上离开。” 他期许地看向我:“那你何时能走?” 我愣住,这么急? “艾晴姑娘,我不想赶你走,却不得不希望你尽早走。” 我苦笑,告诉他走之前我须得拿回麻醉枪。这并非是我寻找借口死乞白赖想留下,而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当年那桩公案罗炎也知晓内情,他沉思片刻看向我:“若我能帮姑娘拿回这东西,姑娘能否答应我即刻就走?” 我在他榻前缓缓跪下,举起右手发誓:“国师,艾晴向您起誓,一旦拿回法螺,立刻离开龟兹,绝无半刻停留!” 离开罗炎卧房,我在游廊上低垂着头,神思恍惚地走着。脚下的步子轻飘飘,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罗炎说他知道麻醉枪藏在哪里,他会安排将东西偷出。拿回麻醉枪我就得离开,正盘算着明天去找商队,不提防在游廊边拐弯处猛地撞上一个人。 抬眼看到一张威严的脸,高鼻深目,眉庭开阔,一身高贵庄重的金丝外氅衬着腼起的肚腩,竟是白纯!我大吃一惊,再看到环绕他的一众人中有小弗、阿素、昆沙和丞相屈丹。 昆沙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女子,见了龟兹王还不下跪!” 我急忙跪下,将头垂低。小弗一个箭步窜到我面前,笑着打哈哈:“王舅,她刚来龟兹,还不熟悉龟兹礼仪,王舅请勿怪罪。” 白纯似有疑惑:“怎么有些眼熟?” 我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祈祷他过了十年不再记得我的模样。阿素吃吃笑着:“就是弗沙提婆表哥在苏幕遮带着的女子呀。” 小弗嘿嘿干笑了几声,白纯却不愿就这么轻易放过我,对我用汉语说:“抬起头来。” 我大惊,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难道要用麻醉枪撂倒他?或者索性劫持了他,逼他将前一把被拿走的麻醉枪还给我。 小弗打圆场:“乡下女子,从来没见过世面,不小心冲撞了王舅,自然是吓着了。” 我配合着小弗,装作害怕的样子颤抖着不敢抬头,手却在宽大的袖子中暗暗握住了麻醉枪。 白纯仍不肯让我过关:“本王只是想要确认——” 罗什从游廊的另一边转过来,匆忙向白纯走去:“王舅,父亲刚刚醒了,正强撑着身子在等您,还请王舅即刻前去。” 我偷眼看了看罗什,只见他面色有些苍白,眉目间带着愁容。白纯终于放过我,没再要求我抬头。他正要走,又转头对阿素低声叮嘱:“在外头候着,不许纠缠你表哥。” 我疑惑,白纯口中的“表哥”应该是罗什,而不是小弗。看来,白纯知道阿素对罗什的爱慕之心,可听这口气似乎并不赞成女儿爱恋他。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不希望罗什做他女婿? 第94章 再入王宫 (1) 白纯带着昆沙和屈丹离去,小弗将我拉起来。我不敢看罗什,正想溜走,阿素却不肯放过我:“艾晴,你那串玛瑙珠子送给弗沙提婆表哥了么?” 我急忙向罗什的手腕看去,他并没有戴那串玛瑙臂珠,却下意识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我支吾:“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阿素的眼睛在我和罗什身上转来转去:“是嘛?我前几天在大表哥手腕上看到一串玛瑙珠子,真的很像我见过的那串。我还以为,是你送给他的。” 小弗的脸沉了下来,看了看我,又看向罗什。罗什略带尴尬地说他要回房,疾步离开,阿素急忙跟上他。见他们俩都走远了,我趁机回自己的房间,却被小弗挡在门口:“我见过他戴的那串玛瑙臂珠,是你送的么?” 我不回答,只想躲进房里,可小弗铁塔般的身子挡着,我怎样都推不开。我像是被点燃的爆竹,瞬间爆发了出来:“是我送的又怎样?我不可以送他东西么?” 小弗一把将我拉近,铁钳正掐在我的伤口上。他面色阴冷,咬着牙吼道:“还口口声声说跟他没关系,你们是不是早就有了私情?” 我痛得倒抽一口气,用力甩开他的钳制:“你别胡说——” 话音未落,一旁已窜出个人影,冲到我面前抬手便想打我,却被小弗制住,正是怒气冲冲的阿素。她一只手臂被小弗擒住,用另一只手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表哥,这种连大德高僧都要勾引的贱女人,你还护着她干什么?” 小弗沉下脸来:“你敢再骂一句试试!” 另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许污言秽语!” 我回头,见到罗什正匆匆赶来。小弗重重甩下阿素的手,阿素揉着手臂,委屈地瞪着俩兄弟:“你们竟为了个外人这样对我,我可是龟兹公主。” 小弗抱着手臂冷笑:“那又怎样?” 我拉住小弗,对阿素说道:“公主,你没必要生不相干的气,我很快就会离开龟兹。” 小弗惊诧地看向我,罗什则眼神一黯,似是早有预料。小弗急忙安慰我:“艾晴,你没必要为了她的几句疯话就走,凡事有我顶着呢——” 我打断他:“与公主无关,我早就该走的。” 小弗急了,一脸焦躁:“我绝不让你走!” 我刚想说话,前方有大队人走来,正是白纯,他已结束了对罗炎的探视。我急忙以手肘捅了捅小弗让他噤声,自己垂头跪下行礼。 白纯似乎对我还存有怀疑,却没再要求看我的脸。他对阿素挥了挥手,语气有些不耐烦:“说过了不许缠着你表哥,还不赶紧跟本王回宫!” 阿素不满地撇了撇嘴,又不敢公然顶撞,只得跟着白纯走了。看着白纯离开,我们才松了口气。可三人立刻又陷入了无言的境地,小弗一直拿眼瞥我和罗什,脸色越来越难看。幸好,这微妙的尴尬被一名仆人打破了。仆人前来通报:罗炎要见我们三人。 罗炎是为了安排今晚偷麻醉枪的事宜。他让小弗陪我去宫中,而罗什被父亲留在了国师府。罗什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垂头听从父亲的安排。 夜色深浓,凉意乍起。我在夜行衣外套上小弗拿来的宫女服,斜跨一个放置用具的褡裢,走出房间。兄弟俩已等在门外,小弗身穿禁军制服,两人一脸肃穆。 小弗再度叮嘱:“宫里的地形图都背熟了么?” 我略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我从亥时起会找个由头调走御书房周围的守卫。记住,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从守卫较少的北边宫墙离开。” 看着小弗严肃的面容,我深吸口气,用力点头。 罗什默默将我们送到门口,见我们将要离去,终忍不住出声:“你的手臂伤还未痊愈,千万别太使力。” 他声音极轻,语气里满是担忧。我心尖拂过一丝暖意,宽慰他:“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与小弗迅速离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那高瘦的身影还站在门口。月光笼出一个孤单的人影,宽大的僧袍随着夜风的吹拂叠叠荡荡,徒增一丝寂寥。 巍峨的龟兹王宫被笼罩在夜色中。御书房外,几名巡夜士兵排着队列走过,身穿禁军制服的小弗迎向他们。士兵们站定行礼:“队长!” 小弗点头:“今晚看守南门的几个兄弟闹肚子了,你们去那边顶岗。” 第95章 再入王宫 (2) 一名小头目有些犹豫:“我们一走,殿前岂不是没人……” 小弗挥了挥手:“我在这里守着好了。你们去南门帮着看一阵。要是那几位兄弟身体没事,你们就回来。” 等那些士兵们离开,小弗警觉地四顾,对着黑暗处挥了挥手。我迅速脱下宫女服,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对小弗点了点头,轻轻推开御书房门溜了进去。 我用手电筒扫视整个御书房,看到右边沿墙的一整面大书柜,从左数第八格,自下数第五格……就是这里了!果然是那天我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 我将书卷一排排取下,露出墙体。按照罗炎的指示,小心按下一旁的机关。墙体猛地翻起,露出一处空间,里面有一个锦盒。我大喜过望,正要去拿锦盒,小弗突然闯入,焦急地低语:“有人来了!” 我大惊,急忙将那些取下的书卷放回。小弗将门轻轻带上,守在外面。东西太多,难以一次性做完,还得码放整齐不露破绽。我正在火急火燎搬运着,外面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一声厉喝响起:“谁?!”是昆沙! “叮”一声,是金属的碰撞!随后响起小弗狼狈不堪的声音:“将军别误会,是我啊!” 昆沙惊讶的声音传来:“弗沙提婆!你怎在此打盹?” “今夜是我当值——” “既是你当值,如何在此偷懒?看来是本王纵容你太过,竟是罔顾军中规矩!”异常恼怒的声音打断了小弗,“昆沙,罚弗沙提婆半年俸禄,官降一级,半年内不许晋升!” 小弗低声哀求:“王舅息怒,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犯了。” 趁着小弗为我争取来的少许时间,我将暗格复位,匆匆攀爬上房梁。门外,白纯又对小弗骂了几句令人难堪的话,呵斥退小弗,带着昆沙和丞相屈丹推门走入。我躲在房梁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小弗为了帮我,竟受了如此重的惩罚,实在是又感激又歉疚。 白纯径直走到书架的暗格边,那里已恢复原样,白纯并未觉察有异。昆沙和屈丹帮着他将一堆书卷拿下,白纯打开书架后的暗箱,取出锦盒。 将锦盒放上御书桌,白纯打开锦盒,里面正是我失落的麻醉枪。白纯思忖着问昆沙:“本王总觉得今日在国师府见到的那名汉人女子十分眼熟……昆沙,你觉得她像不像当年的艾晴?” 我大惊,白纯居然只凭一眼就起了疑心,这人可真够棘手的。 昆沙回答:“确实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这女子很年轻,与艾晴年纪不符,应该只是长相酷似而已。” 白纯从锦盒中拿起法螺端详:“这女子与艾晴有何渊源?不知她是否会用这法螺?” 丞相屈丹说道:“可是,除非她亲口承认,否则,我们无从知晓啊。” 昆沙建议:“不如,将她召来辨认一下?” 白纯瞪了昆沙一眼:“你觉得她会乖乖承认么?若是打草惊蛇,又跑掉怎么办?” 昆沙缩回头不再做声。白纯将麻醉枪收进锦盒中,拿起锦盒走回到暗格。我左手环在柱子上,焦急地看着底下的动静。看到白纯要将锦盒放回,我暗暗松了口气。我左手的伤有些疼,皱着眉头换右手攀住柱子。 白纯突然停住了手:“当年的艾晴行事不循常理,很难以利益说动。不知眼下这女子是否会与艾晴一样……” “我们得找到她的弱点加以利用。”屈丹上前一步建议,“陛下,在想出万全之计前,此物须妥善保管。知道陛下御书房里有暗格的宫中人不在少数,不如……” 我心一惊,对这个老奸巨猾的屈丹恨得牙痒痒。白纯点点头,将锦盒递给昆沙,吩咐道:“你带上一队禁军,亲自送入藏宝库,日夜派人严加看守。” 我想掏出麻醉枪,可右手攀在梁柱上,左手又痛得厉害,正想冒险换手,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的耽搁,昆沙已走出御书房,离开了攻击范围。我掏出次声波哨刚想吹,又犹豫了。 我当年与昆沙相处时日不短,对他颇为了解。他是职业军人,对龟兹王室忠心耿耿。即便耳鸣头痛,他也不会丢弃那锦盒,更有可能带着麻醉枪一起逃走。御书房外还有禁军侍卫,我根本没有机会抢回麻醉枪的。 我正左右摇摆不定,昆沙已在屋外叫上了一队禁军。随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远离,我捧着疼痛的左手不得不认命,我已失去了拿回麻醉枪的最佳时机。 第96章 欲走还留 (1) 我坐在国师府的房内,罗什正在为我的手臂上药。小弗在一旁焦虑地踱步,眼光时不时瞥向罗什和我。药酒擦拭到破口处,我痛得“嘶”一声,小弗上前,想要接过罗什手中的药酒:“还是我来吧。” 罗什却是摇头:“你毛手毛脚的,会弄痛她。” 他轻柔地为伤口吹气,让我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小弗不服气地“切”一声,语带鄙夷:“你是僧人,更加不适合靠近女子。” 罗什的手顿了顿,有些难堪。我避开罗什的眼睛,轻轻挣脱他的手,故作轻松地转了转手臂:“没事了,一点都不痛。” 罗什还是坚持拉过我的手臂,为伤口包上新纱布,一面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我垂头丧气:“藏宝库日夜有人看守,就算我能撂倒那些人,我也不知道开启藏宝库的方法。” 罗什面色黯淡:“父亲也不知如何开启,只有王舅和屈丹知道。” 小弗窜到我面前:“要不,我去把屈丹绑了来?” 罗什变了脸色:“不行,屈丹是手握实权的丞相,哪能由你想绑就绑?何况以他对王舅的忠诚,怎样都不会说的。” 我摇头,内疚地看向他:“小弗,你今晚帮我已经很危险了,被罚俸又被降职,我欠了你太多。” 小弗冷笑:“王舅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在乎这些。” “我不能让你为我冒更大的风险。最糟的是,白纯已经对我起疑心了。”接下来,白纯会想方设法弄清楚我的身份。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险。 小弗在我面前蹲下,握住我的手:“艾晴,你哪里都不许去。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 罗什被小弗挤着,只得挪开身子到另一边:“已经过了夜半,你先休息吧。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也只能如此了。看着兄弟俩走到门边,我喊一声:“等等!” 兄弟俩回头看我,我沉默片刻才说出:“明天一早,你们就对国师说,我已经拿到法螺了。” 罗什讶然:“为何要瞒着父亲?” 我掩饰:“国师病重,不能让他牵挂劳神。” 兄弟俩没觉察出什么,点头答应。 等他们离去,我灭了灯,躲在窗边往外看。那个我熟悉的房间里,荧荧烛光在窗上投下一个斜长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动,唯有梵音喃喃飘出,回荡在空旷的夜中。罗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1650年的时间,如果不是那个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身份,我应该会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对我,应该也是有情的,你会接受我吧?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可是啊? 你我,终究只是两条平行线的偶尔交错,回归原位,我们都有各自放不开的包袱。我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一处偌大的庭院,中间停了许多骆驼,伙计们正在捆扎货物。我走向一名头目打扮的中年人:“请问,最近有没有商队去中原?” 那人指了指庭院中的骆驼与货物:“你运气好,我们明日就出发。要随行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包食宿。不过只能送到敦煌,再往东走可不太平,中原到处都在打仗呢。” 我当然知道现在的中原是怎样的情形。五胡乱华是汉人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之一。后赵石虎父子以杀汉人为乐,短短二十来年,杀了数十万汉人。冉闵废赵恢复汉姓,又颁《杀胡令》,只要看上去像胡人的一律杀死,一年之内又杀了二十多万胡人。中国的北方,在这二十多年里,尸骨遍野,惨绝人寰。 这样的时期,就算是给我核武器,我也没胆去。幸好这已是罗什刚出生时的事了,现在的中原,前秦已基本统一北方,恢复了生产。而苻坚是我最欣赏的十六国时期的悲剧英雄,趁着现在还算稳定,我很向往去他的前秦看一看。否则十年后淝水之战是他的滑铁卢,北方又将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兵连祸结。 我掏出一块银子交给那头目:“没问题,这是订金。” 他上下打量着我:“就你一个人?”见我点头,他收下钱,“胆子还真大,孤身女子也敢出那么远的门。” 我讪笑:“对了,这位大叔,不知你们的商队会不会路过它乾城?” “去那里做什么?除了些破旧的土堡城墙,啥都没有。” “那可是当年班超的西域都护府啊。我想去它乾城画些东西,只要待一天就好,一个晚上也行。” “那可不成,不能为你一人改了路线。” “我可以加钱。” “不行,路上盗贼太多,多绕行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他从怀里掏出我的银子,作势要塞还给我,“要不你找别的商队去。” 我急了,忙将银子推还给他:“别别别——” 那头目手中的银锭劈手被人夺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她哪里都不去。” 我回头,一张蕴着怒气的俊脸正剑眉倒竖瞪着我,将我一把拉过,掉头就走。 我被小弗一路生拉活拽,身不由己往国师府方向走。我生气了:“放手!你这是干什么?” 小弗拉着我没受伤的右手手臂,就是不肯放手:“为什么要偷偷溜走?不是说那法螺对你很重要么?现在东西还没拿回来,你就急着走,一定有原因。” 第97章 欲走还留 (2) 我想甩开他的手,却是徒劳无功:“我不要了行不行?反正白纯不知道怎么使用,对他来说不过是废物而已。我完不成任务,了不起回去被骂几句。要是因此让你们陷入危险,我会后悔一辈子。再说,我答应了——” 我急忙住口,仍是被小弗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仔细打量着我的眼:“父亲那天单独见你,是不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摆手,有些慌乱:“没有……” “是不是父亲让你走的?他反对我跟你么?不对,他没有理由反对你我在一起。那是因为……”小弗突然停住口,沉下脸来看着我,我扭头避开他的眼神。 他脸上的阴霾更甚,眉间似在酝酿着暴风骤雨:“难道你真的爱上他了?” 前方就是国师府,我这会儿不用小弗拖拽,自己匆忙往府里走。我走得极快,小弗却紧追不舍,一直跟着我进了我的房间。我想关门,却被他大力挡住。我只得径直进了屋,想要鸵鸟般把自己用被子蒙起来,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还没等我窝上床,被他大力拖着手臂,拽到他胸前:“你回来这么久,却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把你藏在苏巴什别院,要学汉武帝金屋藏娇么?哈,他一个得道高僧,也受不了女色所惑?” 我气愤地用另一只手想甩他一巴掌,却忘了左手有伤,没打到他,反而伤口又裂开了。我禁不住疼得眼泪滚落,呜咽着喊:“不许你侮辱他!我跟罗什清清白白的——” “清白?”他打断我,面色狰狞,俊秀的五官夸张地变形。掐住我下巴,冷哼着说,“那很容易证明!” 他将头向我凑来,我想要避开,他却掐着我的下巴不让我扭头。眼见得他的嘴唇将要贴上来,我趁他不备,猛地曲膝一顶,他顿时疼得弓腰,我趁机脱开了他的束缚。 他捂住下身,又疼又怒,咬牙切齿道:“你是什么女人,连这么阴的招都会!想害我断子绝孙么?” 我有些尴尬,从没想到这招最基本的女子防身术会用到小弗身上。我不去看他的痛苦状,摆正脸色:“弗沙提婆,你父亲现在正卧病在床奄奄一息,你居然还有心思做这么幼稚的事!” 这话果真敲打到他了,他慢慢挺直身子,闷声不吭地皱眉忍痛。我叹气:“赶紧去陪国师吧。你能陪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要等到将来后悔。” 他的眼眶猛地红了,扭开头吸了吸鼻子。想要离去,又不放心地再次叮嘱:“那你答应我,不许偷偷离开。” 我只得无奈点头:“你放心,只要国师在一天,我就不会走。”我顿了顿,语气沉痛,“我也想……送他最后一程……” 小弗终于放了心,快速离去。请走了这瘟神,我赶紧拿过背包准备行囊。对不起,小弗,我要食言了,无论如何我得跟着那支商队走。这么偷偷离去虽然不厚道,可我相信自己留在这里只会让罗炎的病情更重。 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全收拾好,我看了看柜子里罗什给我收集的那一大堆破烂,不禁踌躇。我想回到山洞埋了这些东西,可拿着这么大的包裹,只怕还没出国师府就会惊动小弗。再说,商队明天就出发,我也没时间去天山大峡谷了。 犹豫许久,我终是咬了咬牙,放弃罢! 临出门前,我伤感地环视这间屋子。看着床头泛黄的字帖,简单却精致的家具,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长叹口气,正要推门离去,突然想起了李所长的叮嘱:离开任何一个地方前,必须检查背包内所有重要物品。我真是昏了头,居然忘记了这一步骤。 将背包拿下,按照基地规定的顺序,严格地一步步检查,麻醉枪和次声波哨,贴身放着。防辐衣,在。多功能刀,在。攀墙工具,在。手电筒,在。时空表……不在!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急忙慌地在包里翻找,可直到我掏空了包里所有东西,将所有暗袋都翻开,倒过背包抖动,却再没有东西掉落下来。我跌坐在地上,对着面前摊放的一堆东西,一遍遍仔细回想。 以前我都是将时空表和防辐衣随身穿戴,自从章怡叮嘱过后,我就放到了背包里。时空表一向是放在背包内左边的侧袋里,我肯定没有取出过。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偷走了? 我猛地回想起来! 那是在罗什的苏巴什别院,有一晚,我将时空表拿出来擦拭。我刚来时落入了沙漠中的大坑,时空表上因此嵌进了一些极细小的沙粒。这是个很敏感的仪器,我担心那些细沙会影响它的功能,就拿出来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罗什进屋见到了时空表,好奇地问:“这不是你十年前戴着的大镯子么?居然还在?” 罗什凑过来想要看一看时空表,我吓得大叫:“别碰!” 我将时空表小心放入背包侧袋,对罗什严厉地告诫:“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能碰这东西。” 记得当时罗什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连忙说他绝不碰。现在看来,那时他一定起了好奇心。可他为何要偷偷拿走我的时空表?心底一个念头升腾起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厉害,他是……不愿意我走么? 第98章 国师的私心(1) “不是我拿的。” 我愣住,顿时有些六神无主。我知道罗什从不妄言,他说不是他拿的,那就一定不是他。想起刚出现这念头时,我还有阵阵窃喜,以为是他不愿意我走。没想到那么快就被现实掐灭了。 他见了我的神情,知道这东西对我的重要性,也有些着急:“艾晴,你先别急,待我出去打听一下。” 他出去向仆役们探听,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却带来一个最坏的消息:“管家说,今天你不在的时候,宫里来过人,说是探望父亲,有名宫中侍从的确来过你房间。被管家撞见,便说自己迷了路。管家见没丢失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太低估白纯了!没拿回麻醉枪,我回去顶多被骂一顿。可缺了时空表,我再也无法回去了! “是无法回天上么?”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双清澈的浅灰眼眸,胡乱点了点头:“是的。所以必须拿回来!” 要真的落入了白纯之手,那肯定是肉包子进了狗嘴里,哪还有拿回来的可能?我急匆匆往外走,被罗什拉住:“你去哪里?” 我气急败坏:“去找白纯,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这镯子除了用来威胁我,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恶向胆边生,索性去绑了白纯,逼他把东西还给我。 “你先别着急。王舅现在还只是怀疑,并不知道你是艾晴。你一旦去找他,便再也瞒不住了。” 我止步不前。冷静下来细想想,绑架白纯太不现实了。我手头只有一只次声波哨,一把只能装填十发子弹射程只有十米的麻醉枪,这两样东西能让我冲破重重防卫到达白纯面前么?就算我走狗屎运绑架了白纯,我这两件不伤人性命的武器就能让白纯开口?白纯可不是随便编点谎言就能忽悠过去的善茬。 他温润地看着我,双眸亮若点漆:“不如,由我出面。” “你有什么办法?” 他沉默片刻,语气有些苦涩:“给他最想要的。” 我怔住。罗什身上,有什么是白纯最想要的? “还记得十年前王舅想借助你的法螺射倒猛兽,以此宣称我有神力么?” 我点头。如果当年白纯没有起这个贪念,我也不至于那么匆忙地回现代。我看向罗什,问道:“这些年,他还是没有放弃这想法?” 罗什苦笑:“上次观音法会,他本已安排好假造的祥瑞,却被我拒绝了。” 我恍然。观音法会前,昆沙曾经奉命前来找过罗什,应该就是说这件事了。难怪法会上白纯对罗什那么生气。后来罗什向他讨要麻醉枪,碰了一鼻子灰。 “我可以告诉王舅,我愿意编造祥瑞,让民众甘心奉我为神。” “他会相信么?” “不会立刻就信。但是,我可以说服他。” “怎么说服?” “我的理想是将整个西域都改奉大乘,可我用了整整十年才让龟兹信奉大乘。人生有几个十年?终我一生,又能将大乘佛法推行到几个西域国家?我不愿再耗上这么多时间了。”他定睛看向我,目光明亮,宛若洞明一切,“我这样说,他应该会信。” “那你怎样拿回我的时空——那个大镯子呢?” “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将要召开,届时会有上万民众前来参加,这是编造祥瑞的最好时机。不过,我需要那枚法螺,还有那个大镯子。”他笑如春风,光彩璀然,颇有把握地看向我,“唯有将这两个神物结合,方能有神力。”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事到如今,也只能让罗什帮我了。可我却很内疚:“出家人不打妄语,你为了我要违背初心说谎……” 他却是毫无犹豫,声音坚定:“出家人也讲方便权宜,这件事对你来说既然那么重要,它便是我最重要之事。” 我一阵感动加心酸,不敢看他的眼,嗫嚅着:“此事过后,你只怕会跟你王舅彻底闹翻。” “我不怕。”他朗声而笑,双眼如星辰般明亮,浅灰眸子波光流转,“要将大乘佛法推行至龟兹以外,本就不需要靠着王舅之力。我会自己一点点达成理想,不再倚靠王权。” 我看向他自信的脸,嘴角微微弯起,勾勒出优美的唇形。消瘦的肩背笔直挺立,仿佛人世间一切风雨皆不足道哉。他虽没有小弗的硬拳头,精神力之强却是世所罕见。我即便有奇巧的现代装备,即便熟知这个时代的历史,可真正遇到事情,我还是依赖着他。他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繁华之外的心灵依托。 罗什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把一个锦盒放在了我面前:“王舅对那大镯子一无所知,我多方试探,应该不假。” 我愣住,不是白纯?那会是谁? “好在帮你要回了法螺。”他高兴地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我的麻醉枪。 我拿起麻醉枪仔细查看,摇了摇头:“假的。” 罗什吃惊,拿过我手中的法螺翻来覆去细看:“假的?” 我冷笑:“外观做得倒真是像,这世上也就我一人能辨出真伪来。” 罗什猛地站起往外走,我急忙拦住他:“去哪儿?” 他有些气急:“我去宫里问王舅。” 第99章 国师的私心(2) “这不正中了他的圈套?” 白纯绝不会为了好玩弄个赝品出来,如果罗什指出这是假货,那他必定猜出是我回来了。我就说嘛,白纯岂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 罗什颓然坐下:“对不起,非但没有拿回你的大镯子,连这法螺也……” 我摇头:“罗什,你已经尽力了。为了帮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原则。现在,该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我得好好计划,该怎样绑架白纯。 这时有仆人前来传话,说罗炎要见我。罗什想一起跟来,仆人却说国师只要见我一人。 我往罗炎房间走去,心底一阵懊恼。我非但没走,反而又跟罗什单独在一起。罗炎只怕不会再跟我客气了。 当我再度站在罗炎床前,第一件事便是着急解释:“国师,我这几天偶尔跟罗什在一起,是因为有事求他帮忙。并无其他想法。” 罗炎叹了一口气,声音虚弱:“艾晴姑娘,我并不想做个狠毒的父亲……” 我急忙摆手,语气有些烦乱:“国师,请你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只是,我失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一定得找回来。” 罗炎眼神闪烁,奇怪地看着我:“是……什么东西?”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的大镯子。对其他人来说,它只是个普通镯子,但对我来说它是……反正没那件东西,我哪儿都去不了。” 我越说声音越弱,沮丧地垂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说辞特没说服力,他只怕会认为我是在找借口。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却见罗炎用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这个么?” 我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罗炎手中的东西。千真万确,正是我的时空表!我语不连贯地问道:“国师,怎么,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竟是一脸羞愧,咳嗽了许久,方才用微弱的声音说出:“对不起,是我让人去你房里取来背包。为了打开你的背包,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总算钻研出了窍门。” 我简直难以理解,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丢失了时空表,我担心得难以入睡,罗什为了这东西差点跟白纯闹翻。我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白纯身上,没想到竟然是品行最高洁端方的堂堂国师所为,这让人想破了头都无法明白。 他将时空表向我递来,语气恳切:“我只取了这一件东西,未碰其余物件。” 我接过时空表,禁不住抱怨:“国师,为什么呢?” 他面露尴尬,躲闪着眼神:“为了……我的私心……”他看向我,泪光闪烁,“我的两个儿子都说你是仙女。十年前,你在他们面前活生生消失,说你回天上去了。十年后,你毫无变化地回来。如此不可思议之事,除了仙女,谁能做到?” 我差点吐血:“仙女和我这镯子有什么关系?” 他剧烈咳嗽几声,脸上带出一片病态的潮红:“罗什说,你应该是用这镯子去的天上。他曾见过这镯子似乎会动,可你却绝不允许他触碰一下。” 罗什果然对时空表起了怀疑。可是,我看向罗炎,他还没说为啥偷我的时空表。 罗炎老泪纵横,又羞愧又内疚:“我曾劝你放弃自私之爱,其实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又有何资格要求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忍不住直白地问:“国师,我不明白,你想用我这镯子做什么?” 罗炎垂下头不敢看我,低哑着声音哽咽:“去……天上……” 我没听明白:“什么?” “你不是用它去天上么?” 我还是没明白,疑惑地看着罗炎。他面上浮起一片红晕,声音里满是憧憬:“我想死后,跟耆婆在一起……” 我困惑:“可是,耆婆又不在我们那里……”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半撑起身子,眼里闪烁着异常的光亮:“她在天上!她已经证得三果,脱离了六道轮回。而我,一生在欲界中苦苦挣扎,下一世,再下一世,无论多少次轮回,我都无法脱离生死,再无法与她相遇……” 我终于听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似在回光返照的罗炎:“所以,你以为可以用我这镯子去天上,就可以见到耆婆?” 罗炎苦笑:“可我研究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使用……”他含着泪水,万分期望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可我真的很想请你帮我……” 我震惊地看着罗炎,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罗炎竟痴情到这般地步。我感动又难过,艰难地说出:“对不起……” 他撑着上身的手臂失去力气,颓然靠在靠枕上,掩面哭泣:“果然,我私心过重,你不肯帮我……” 我哽咽着摇头:“不是的,国师,不是这个原因。我真的很想帮你,可是,这个大镯子无法通往天堂,那只是通往人世间的另一个地方而已。而且,只能是我一个人用……” 他看向我,眼里是彻底的绝望:“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不语,难过地落泪。刚刚支撑罗炎的那股生气一下子消失,他脸上蒙着死灰,一口血吐出,昏厥过去。 我扶住罗炎的头喊:“国师,国师!”冲屋外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来人呐,罗什,小弗……” 第100章 伤逝(1) 罗炎逝去的那个夜晚,秋风萧瑟,打着卷发出呜咽声。屋内,灯火明灭,油灯终于还是耗到了尽头。兄弟俩守在床前,我则站在一角,听得罗炎断断续续说着:“我梦见你们母亲了,她还是那么美……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弗恼怒:“父亲,你就别再念着那个狠心的女人了。要不是她,你何至于病得这么重!要不是她,我们家何至于残缺不全!” 罗炎一边咳嗽一边说:“叫她母亲!” 小弗却是将头偏开,对我和罗什的眼色视而不见。我拿眼瞪小弗。罗炎都已走到了生命尽头,他哪怕装一下也好啊。 罗炎无奈地叹息:“天底下谁都可以指责她,唯独你不能!你的母亲,是为了你才出家的!” 此言一出,三个人震惊不已。小弗难以置信:“她那样自私的人,怎么可能?不是说她见到了荒坟枯骨,以死相胁出家的么?” 罗炎摇头:“那只是对外的说辞,必须告诉你真相了。否则,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你母亲的苦衷……” 小弗仍是不相信,绷着脸冷笑:“苦衷?她能有什么苦衷?” 罗炎满眼心疼:“你可知道,你母亲生你时难产,痛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生下你,差点连命都丢了。” 小弗坐在罗炎床前,难过地握着父亲的手:“我小时听奶娘说起过。” “别看你现在身强体壮,你可知道,你小时候体弱多病,让你母亲操碎了心。每次你生病,她总是连着数月吃斋念佛,每日不是在佛前跪拜,便是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偏偏那时她听到流言,说这本是该她受的天谴,却报应到了儿子身上……” 我这才知道,耆婆将幼子的体弱多病当成是佛祖的惩罚,惩罚她诱惑僧人。虔诚的耆婆日夜在佛前祈祷,将膝盖跪得红肿不堪。她甚至去寺里烧香许愿:愿以自身阳寿代小弗承受一切灾厄,就算要耗尽她的性命,亦无怨言。 小弗难以置信:“我……我……母亲真的将我放在心上么?我都……不记得了……” 罗炎叹气:“你还那么小,怎会记得。但你四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总还记得吧?” 小弗点头:“那时我差点熬不过去……” 罗炎沉浸在回忆里呢喃:“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没人说得清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那时奄奄一息,太医让我们准备后事,我也劝耆婆放你去转世投胎。可是,你母亲怎样都不肯放弃……” 随着他缓慢的描述,我眼前出现一幕幕场景,如同黑白的老电影一般…… 那一夜,龟兹下起了难得的雷雨。国师府佛堂外雷电交加,屋内没有烛光,唯有闪电劈过的瞬间照亮一个瘦弱的身影。耆婆跪在蒲团上朝着佛像疯狂磕头:“佛祖,我起誓愿以自己的阳寿为我儿挡灾,为何你不应我?是不是我的心还不够诚?要怎样他才能活下去?” 又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佛像的脸。耆婆猛地想到了,挣扎着起身,扑到佛像脚下:“我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舍家弃子终身苦修,只求让我儿子活下去!罗炎还俗的罪孽,我诱惑僧人的罪孽,我儿子前世的罪孽,一切皆由我来抵偿!” 轰隆的雷声沉闷响起,门窗被大风猛地吹开,现出耆婆孤单绝望的背影。大雨倾盆落下,仿佛是佛祖听到了耆婆绝望的祈求…… 罗炎看向小弗,嘴角战栗:“奇迹果真出现了。第二日一早你睁开了眼,也能吃下东西了。你母亲照顾你到病愈,一意履行承诺出家。我不同意,她便绝食。一直到了第六日,我不得不同意……” 小弗已是泣不成声,罗什眼圈红肿,难过地看着父亲与弟弟。我吸了吸鼻子,原来这才是耆婆出家的真正原因。她对儿子的爱是那样深沉,宁愿自身受尽所有委屈与不公,是我误解她了。 小弗痛心疾首,泪水倾泻而出:“为什么你们从不告诉我?为什么任由我这样恨她?” “是你母亲的要求,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只要她远离你,你的身体便能好。”罗炎欣慰地看着身强力壮的儿子,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说也奇怪,自从她出家,你真的再没有生病,身体一日比一日强健。你母亲真的很高兴。可表面上,她得对你冷淡,才能让你不愿去接近她。” 小弗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原来,原来她是爱我的,爱得那么深。可我却不知道。直到她死,我都不知道……” “她宁愿你恨她一辈子,也要你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可是,我不能让你再恨下去,那样对她不公平。” 小弗握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母亲……” 我抹泪看向小弗,纠缠他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他不是缺爱的孩子,相反,他是母亲用尽一切呵护的至宝。 罗什一言不发,目光哀凄地紧盯着父亲的脸,似要将父亲深深刻入心中。罗炎嘴角有一丝笑意,曾经睿智的目光此刻已经涣散,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依稀能辨出他在说:“将我按天竺葬礼火化,骨灰撒入河中。天下之水尽归于恒河,我不求转世,只愿住在恒河水中。也许,能等来她一瞬的回眸……” 罗炎瞪着虚空的前方,涣散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拢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第一次见到她时,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她好美……” 第101章 伤逝(2) “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流出从没见过的柔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小弗赶紧抱住父亲。罗炎的手无力地垂下,倒在小弗怀里。小弗发狂地大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罗什呆呆地望着,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小弗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小弗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粗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能让父亲复活么?能让母亲与父亲不再凄惨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是你的佛祖把父亲母亲逼到这一步,可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你什么?” “小弗,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他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眼里心里只有他,可他是怎样回报爱他的人?父亲要你走,他挽留过一句么?如今父亲死了,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泄不满,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不该有俗世之情……” “罗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宫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去,被小弗拉住。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冲出门。我不知道罗什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着他,保护他。 他走得很急,没有去王宫,而是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是他,立马放行。轮到我时,将身上所有钱都塞出去,终于放我走了。 他漫无目的走了不知多久,走得太急,时常会踉跄。终于在铜厂河边停下,他对着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凄清的夜,无人的郊外,他的哭,显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站在远处默默看着。泛着银辉的河边,月光拉出一个长长的身影。轻风掠过,宽大单薄的僧衣迭迭,越发显得孤独。我怔怔地盯着那个瘦长的身影,半晌觉得前襟有片凉意。罗什,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敏感细腻的人,为何偏偏信奉的是要断尽一切俗世情感的教义? 夜色孤寂,水声潺潺,我在远处守着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冲到他面前,鸠摩罗炎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罗什,我不能再扰乱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这样默默守护。 想起在现代时常听齐豫的歌,最打动我的是那首《哭泣的骆驼》。以前感动,是为了三毛笔下同名的凄婉爱情故事。现在,在这孤清的夜,看着远处那个连哭泣都被诅咒的人,忽然想起这首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漫布全身。心,无处可逃,只能这样残忍地痛着。 我背负着幸福,却追寻着痛苦。 流浪也许是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却忘记了收复。 遗忘也许是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连哭都被诅咒,没有泪,寂寞要怎么流。 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 沙漠,连路都举棋不定,心是北极星,不问原因。 风沙吹的我听不见爱情,想回忆都难宁静。 你我,连恨都举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风沙,卷去脚印。 我一遍遍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泪水湿了衣襟,风拂过,凉到心扉。瞧,你的影响力真大,连我也不敢放声歌唱,不敢放声哭泣。罗什,这个夜,你不是孤独的,我在陪着你,陪着你哭。就让我为你把二十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流干净吧。这以后,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风沙,卷去你我曾经留下的脚印。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凉如冰,我随着他站起时,身上已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我往国师府方向走着,一边搓手呵热气。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车帘掀开,探出一个光光的脑袋:“姑娘,是你?” 我愣了一下,定睛打量,这慈眉善目的僧人正是雀离大寺的首座。我急忙行礼:“首座师父,你这是去哪儿?” 首座从马车中下来,对我合十行礼:“国师昨夜仙逝,我们去为他祈福诵经。” 原来消息已经传到雀离大寺了。车内又有个人探出身来,见到我后大吃一惊,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果真是的…….” 我定睛一看,异常高挺的鼻子,扁而阔的嘴唇,赤红色的髯虬胡髭,正是罗什的师父卑摩罗叉!联想到他刚刚说“果真是的”,看来之前他只是听说了我的名字,还不能完全确定。如今这一照面,他已经认定是我本人了。 我赶忙低头:“大师认错人了。” 我匆匆行礼离开,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两道含着深意的目光。这么拙劣的否认,只怕是欲盖弥彰。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第102章 小弗的求婚(1) 罗炎的葬礼放在了三日后。这般哀恸的时刻,我不好提出要走。府里没有人主事,我只好站出来帮兄弟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好让他们能有片刻阖眼休息的时间。 葬礼那天,兄弟俩几乎一夜未睡,为罗炎清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裹上层层白布。我站在屋外,听到两人压抑的哭声,那是在与父亲做最后的道别。我抬眼看天,心情凄然。为了不与白纯照面,我与两兄弟商量过了,罗炎的葬礼,我不会列席参加。 铜厂河边架起了木台,白布裹着的尸身边放满鲜花,郑重地抬上木架。龟兹本来施行土葬,但鸠摩罗炎是天竺人,用的是天竺的火葬习俗。 白纯领着所有王室成员,王公大臣,排成几列,一片缟素。木台另一边是一群僧人,由卑摩罗叉带着,盘坐在河滩上念经,罗什则坐在卑摩罗叉身边。小弗一身素白,额上缠着白布条,手举火把,红肿着眼,神情悲凄。本来执火把的应该是长子,可是罗什既已出家,没了俗世的身份,就由小儿子来执了。 白纯对小弗凝重地点点头,小弗走到木架边,点燃了木架下覆着的干草。火光冲起,吞噬了罗炎的躯体。一片哭声夹杂着念经声,庄严肃穆。 小弗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罗什呆呆看着火堆中逐渐消失的父亲,苍白如纸的面容带着清寒,念经的声音支离破碎,再也无法继续。坐在白纯身边阿素站起身,想要往罗什那边走。白纯使眼色阻止,阿素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罗什所译龙树菩萨的《中论》里有一句:“从有而有生,从生而有老死,从老死有忧悲苦恼种种众患,但有大苦阴集。是故知凡夫无智,起此生死诸行根本。”生老病死,一切诸行皆苦。所以智者要“无明灭故诸行亦灭”。只是,罗什若是真能做到无明灭,怎会在那晚为父亲伤心哭泣? 我站在一旁的山头上默默凝视,此处的位置能看见整个葬礼却不会被人注意。我看向熊熊燃烧的火堆,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心中虔诚默念:国师,希望你能见到一生钟爱的人。你的思念,佛陀会接受。佛陀自己也曾受过爱欲之苦,他会令你们重新团聚。但愿在天国的你们,幸福…… 葬礼持续了两个时辰,小弗收拾了父亲的骨灰,洒进铜厂河。看着小弗捧着骨灰痛哭,我的心也揪成一团。我想安慰他,可我,不能再出现在他们兄弟俩面前了…… 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留恋地看一眼葬礼现场。那袭永远一尘不染的褐红僧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清风朗月的身姿,再见了,罗什。再见了,我的爱情…… 可是,万万没想到,我还是没走成。时空表再次不见了! 我望着被掏空的背包和眼前一堆凌乱的物品,不满地仰天大喊:“章怡,都是你不好,干嘛不让我随身戴着!” 匆忙赶回国师府,仆人告诉我,葬礼结束后罗什就随师父回雀离大寺了。我冲进罗什的房间到处翻找,却是一无所获。他一定随身带去了雀离大寺!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我知道他肯定不屑这种手段,可他为了留下我竟连平常不齿的偷窃都用上了。我怎会不感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不惜得罪身边所有人,一桩桩一件件,我全都记在心里。可是,正因为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 我走出罗什的房间,刚到院子里就碰上了怒气冲冲的阿素。她一把拉住我,破口大骂:“不是说要走的吗?又拖了多少天,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你不是龟兹人,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我耐着性子解释:“公主,我的确是要走了,我向你发誓。” 她却是毫不客气地拖着我往外走:“我用自己的马车押你出城,现在就给我滚!你要是再找借口,我不会再跟你客气,我会杀了你!” 小弗走入,将阿素跟我强力分开。他穿着龟兹人的孝服,眼圈凹陷,本来丰润的脸瘦了一圈,下巴上透出青色胡茬。他看上去沉稳了,成熟了许多。难怪有人说,男孩长大,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小弗沉着声音对阿素说:“她哪里都不去。” 阿素气急:“表哥,你怎么还护着这个贱女人——” 小弗严厉地打断阿素:“她很快就会成为你的表嫂,你再这样对她,别怪我不客气!” 我和阿素均是一愣。还没等我反应回来,就见小弗认真地对我说:“等孝期过了,我们就办婚礼。” 他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含着深情。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挑明,不禁有些慌乱:“可是,可是我——” 他不容我插嘴,扭头对阿素不客气地下逐客令:“是要我请你走,还是你自己走?” 阿素的目光在我和小弗身上转了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小表哥,但愿你能如愿娶到她。” 阿素说罢便气鼓鼓地走了。我头疼地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小弗……” 第103章 小弗的求婚(2) 他拿起我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认真又期许:“我向你发誓,我绝不招惹任何别的女人,只对你一个人好,一辈子!”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拽得紧紧。我只得婉言拒绝:“小弗,我无法回报你的心意。我不属于——” 他打断我:“别再说什么你不属于这里。天上或者长安再好,没有我弗沙提婆,有什么乐趣可言?我要听的只有一个答案:嫁还是不嫁。” 从未见他有如此认真的神情,这是一个人孤寂多年后渴望温暖的认真。如果心里不是被另一个人占满,我多半抵挡不住如此热烈的表白。 “小弗,我不嫁。”我平静地跟他实话实说,“理由只有一个:我不爱你。” 他身子晃了一下,一抹苦笑留在嘴角:“艾晴,是你教会我什么是爱,当我终于学会爱了,你却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曾爱我。” “对不起……” “别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他狂躁起来,一把将我拖到胸前,“你爱的是他么?” “我……” “别瞒我了!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明知道他口口声声说与你不是俗世的男女之情,你还要执着一念爱他?你这样傻不傻啊?” 我索性不再否认,无奈地叹息:“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传递佛陀旨意的仙女,我知道他只是敬我而不是爱。可是,爱情是盲目的,就算明知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仍无法控制自己爱上他。所以我才要离开。” “别走,嫁给我!”他握住我肩头,生怕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眼里闪着异常执拗的晶光,“我一直盼着你回来,等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我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他的手劲大得让我肩膀生疼,只得皱起眉头:“小弗,十年前我只跟你在一起三个月,那时的你才十二岁,连男女之情都不懂,怎会这样对我念念不忘?” 他凝视着我,眼里盛满柔情:“怎么可能忘记?十年前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你肯陪我玩,真心真意倾听我的想法。更何况你当年为了我,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我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神,将头偏开:“换了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 “我知道,以你的心地,任何一个孩子落入困境你都会救。正因如此,我才对你念念不忘。”他伸手想抚摸我的脸,我后退一步。他没有逼近,只在虚空中描着我的五官。 “你说得没错,那时的我哪里懂得男女之事,只知道自己遇见了最美最好的仙女。这十年间没有一位女子能让我真正动心。喜欢我的女子虽多,可她们迷恋的是我的长相,我的家世,有哪个肯这样舍命待我?只有你,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这十年,我时常会想你,盼着你回来。再次遇见了你,我立即确定,就是你了!” 我叹气,怎样都没想到,他竟将我在心上放了十年。若不是我的心被罗什占得满满,面对如此情深意切,只怕早就感动得点头了。可是,我的特殊身份注定我什么都给不起。 我将脖子上挂着的羊脂狮子玉佩取下,递给小弗:“送给以后你真心爱上的女子吧。” 他脸色变了,一把抓过狮子玉佩,蛮横地挂回我的脖子:“你给我好好挂着,死也不许脱下!” 我真的不能再这样跟他纠缠下去了,急忙说道:“小弗,我现在马上要去雀离大寺。” 他面色一沉:“你要去见他?” “是,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什么的。”我苦笑一下,“我跟罗什,都是理智的人……” 我雇的马车已经到达国师府门口。我要离去,小弗又是一味地乱使蛮力阻挠,我真被他气到了,极正式地发狠话:“再强拉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我说到做到!” 小弗见我是真生气了,这才悻悻地放手。可他的脸色似暴雨欲来,眼里是雷轰电闪的阴沉。我读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来到罗什位于苏巴什的别院,已是夕阳西下。渐斜的太阳如啼血渲染暮色长空,暮霭渐渐笼罩住小小的院落。 乔多罗开门看见我很惊讶,他从葬礼结束后就跟着罗什回到苏巴什。我对他笑笑,告诉他我是来辞行的,希望他能帮我去寺里跟罗什说一声。 乔多罗回来时不是一个人,罗什也跟着来了。现在还没到晚课的时间,他又翘课了。 进院门时他居然不提防,被门槛绊了一下,正好被站在房门口的我看见。这么个大德高僧,平常都是举止文雅清俊脱俗,也会被门槛绊到还差点摔跤,我不禁笑出声来。 他看见我笑,似乎有些着恼,站着定定神,又恢复从容举止,向我走来。 “为什么不做晚课就来?” 他呆住,脸上红晕飘过,却不答话,只把眼睛看向别处。堇色黄昏笼在他身上,缕缕落日光线衬出柔和的侧面。 “罗什,你是一寺主持,不可像小时候那样不遵戒律。”我板起脸,对他小时候讲课的口吻,“你先回寺里,做完晚课再来。”顿一顿,再添一句:“我有事跟你说。” “是要走的事么?” 我先惊讶,再点头。他不可能猜不到的。“还有,我的那个大镯子——” 他出言打断我:“如此,罗什晚间再来罢。”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波动。微微一鞠,转身走了。只是,在跨过院门时,又被门槛绊了一下。这一次,我笑不出了。 第104章 色易守,情难戒(1) 秋天的夜来得更早了。夕阳一落,瑟瑟秋风吹过,夜凉透骨。我坐在窗前盯着院门,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还没来。我有些不安,只得请乔多罗帮忙去寺里看看。乔多罗去了好久才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在我再三询问下才告诉我:罗什正被卑摩罗叉罚跪。 我吃了一惊。以罗什今时今日的地位,卑摩罗叉就算是他师父,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罚他。而罚他的理由,竟是罗什坚持今晚要出寺。 我要乔多罗将他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乔多罗犹豫一下,终是拗不过我,将听到的罗什与卑摩罗叉的对话复述给我听。 罗什说:“弟子愿跟随师尊去莎车讲学,只求师尊今夜让我出寺。” 我这才知道,卑摩罗叉要将罗什带到莎车去。罗炎的葬礼刚过,他就想将罗什带离龟兹,我自然明白卑摩罗叉的心思。 罗什此言惹得卑摩罗叉十分生气:“你是一寺之主,又贵为王亲,你要出寺自然没人敢拦你。可你究竟要肆意妄为到什么时候?” 此时罗什做了个更惊人的举动。他看到屋后有一根木棍,拿过木棍跪下,高举过顶:“请师尊惩罚。” 卑摩罗叉震惊:“又是那妖女?你是要去见她?她竟让你连戒律僧规都不顾了?” 我苦笑,在卑摩罗叉眼里,我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了。 罗什却是神情坚定:“罗什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佛祖之事。今晚,我无论如何要出寺。” 卑摩罗叉生气地拿过木棍:“你竟如此屡教不改!”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乔多罗是否罗什真的挨打了。乔多罗说道:“小姐,我只是个仆役,哪敢出来阻挡,幸好首座师父拦住了。” 首座劝阻卑摩罗叉:“师尊,别气坏了身子。主持再怎么不是,也是您亲手带大的弟子,怎舍得真打他。” 我松了一口气,首座果然是个老好人。卑摩罗叉愤愤地丢掉木棍,转身不再面对罗什。首座赶紧劝罗什:“主持,向师尊陪个不是吧,今夜就不要再忤逆师尊了。” 我苦涩地问乔多罗:“罗什定然没有遵照卑摩罗叉之意吧?” 乔多罗边叹气边点头:“卑摩罗叉大师训斥大公子,让他跪在佛前忏悔,什么时候醒悟了什么时候起身。” 我有些愤愤不平,卑摩罗叉还把罗什当成小时候,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罗什双手合十行礼,语气谦恭却仍是坚持:“谢师尊不打之恩!罗什会在佛前念经直至戌时,之后,仍会出寺。” 我愣住,罗什的韧劲我是见识过的,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卑摩罗叉果然被气到了,又想拿起棍子,被首座劝阻了下来。乔多罗离开之际,罗什还在佛堂里跪着。 乔多罗退下后,我看了看漏壶,戌时已过,估计他已经出寺了。果不其然,院子门被推开,一袭高瘦的身影出现。风撩起他褐红僧袍的衣角,清亮的双眸深深望入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竟有些泪湿。看到他向我走来,我急忙紧盯着他的脚。还好,这次没绊到。 他为了我忤逆师父,照理说我应该劝他赶紧回去。可我必须拿回时空表,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想亲口跟他道别。就让我任性一回吧,就算落实了妖女之名,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罗什进屋,看看我,温润地说:“夜里越来越凉了,该多添件衣服。” 我鼻子一酸,差点把持不住眼泪。他与师父闹翻,却还一心挂念着我有没有添衣。吸一吸鼻子,掩盖我有些哽咽的声音:“是啊,都有些感冒了……”关于他跟师父的争执,他一定不想听我提及,我只能放在心里。 “你对自己的身体从不爱惜,明日我找个医生来给你看看。”他的眼光又落到我受伤的手臂上,“这些天有没有继续上药?” 我扭动了一下手臂,有些疼,急忙忍住。罗什,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我承受不起。 “不用了,好得差不多了。”将目光强制从他身上挪开,我竭力让声音听上去毫无变化,“我已经联系好了商队,三天后就启程。” 他沉默片刻,目含期许地看着我:“如今中原大乱枭雄并起,汉人与胡人互相仇杀。你一个孤身女子,为何执意要去那危险之地?龟兹虽小,总归安定,何不……” “罗什……”我轻轻打断他,“你心中有大愿想,要渡化芸芸众生。为达此愿,你可愿意去那危险重重的汉地?” “自然愿意。” “我也一样。”我抚摸着书桌上那卷《史记》,那是太史公倾尽一生心血著成,“我也有理想。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么,我的志向是写出一部史书,能够亲历历史,还原历史真实。” 他不语,眼睛又飘开,片刻后才重新看着我,定定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它乾城么?正好罗什决定随师父去莎车游学,会经过那里……” “罗什!”我打断他,狂躁地将胸中的一口闷气全吐出来,“你还不明白么?我要走就是因为不能再跟你待在一起啊。” 他眼神一黯,垂下眼帘,凄清地一笑:“原来如此。”偏过头,吸一口气,静静地说,“那让弗沙提婆照顾你吧。他虽然莽撞,但对你是一片真心……” “罗什!”我真有些气恼了。聪明如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这算什么?把我推给你弟弟?因为他更有资格名正言顺跟我在一起?罗什,我不需要男人照顾,我自己……” “艾晴……”他突然抬眼看我,浅灰色的大眼睛里,竟跳动着刺人的光,“怎样才肯留下……” 第105章 色易守,情难戒(2) 我张嘴,话未出口,大颗的泪先滚落。“我……”再张嘴,仍是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 我扭头,我不要让他看到我哭,可是,我怎忍得住?怎么忍得住? “艾晴……”他的声音听上去脆弱不堪,流落出难言的怅然若失,“十年了,只换来这几个月的相守么?” 我再也无法忍住,猛地扑向罗什,以手环住他的腰。触到他胸膛的那一刻,我终于无法遏制,嚎啕大哭了起来。罗什,罗什,为什么我爱上的是你?为什么我们相爱却不能相守?为什么我当初同意这该死的试验? 他的身体僵硬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手轻轻触上我的背,一下下笨拙地拍着,似在安抚我。我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染湿他的褐红僧衣。他的体温透过衣服熨烫着我的脸,多希望这个暖暖的怀抱是个随时都可以依靠的地方。 他不发一言,只是这样拥着我,轻轻地,温柔地。倚在他削瘦的胸前,听得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地鼓着我的耳膜。一会儿功夫,他的胸膛起伏逐渐加剧,落在我颈上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急。 “艾晴……”他把我稍稍拉开,对着我的眼。两串泪珠涌出,顺着狭长的脸,在微青的下颌稍做停留,重重落在褐红僧衣上。泪水化开,染成一朵朵深色小花。 “这是罗什此生第三次哭泣。第一次为母亲,有你在身旁,罗什才知道,心里苦时,有个人陪着多好。第二次,是父亲离世的那一晚,罗什独自一人偷偷跑出城,那时,多希望你在身边啊。” “我在的……”我泣不成声,透过泪湿的眼迷朦地看着他,“我一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直到你天明回去……” 我被他搂进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我。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轻柔,手臂上传来一阵重过一阵的力气,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胸膛。我几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伸出双手,环住他精瘦的背脊。那并不宽阔的胸膛如此温暖有力,是我只敢在梦中寻求的渴望。 他身子轻颤一下,将我拉开,脸上泛着霞光般的潮红:“艾晴,你住在这里的三个月,罗什一生从未有如此快乐。每日想着晚间才能与你相会,便时时盼着做晚课。” “罗什……”定睛在他明净的浅灰眼波里,我已理智全无了,“我也是,每天盼着你来……” “罗什想……”他的喉节上下起落,紧盯着我的眼,每个字都吐得那么艰难,“罗什一直想……” 我看向他,眨了眨泪眼,等他讲下去。他哽咽了很久,嘴唇翕合,却吐不出声。 “罗什......”我低低唤,看进他深不见底的潭水,“你想说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我,颊边浮起几许红晕,衬得蜜色肌肤极是诱人。指尖落在我面颊上,极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指尖划过脸上的绒毛,带起一阵微颤,连心尖都忍不住一并颤栗。 “想......吻......你......”他终于说了出来,声音极轻,一字一顿带着颤音。脸上如同烧着了火,散发出珍珠般的容光。清亮的双眸如水晶般通透,坚定地凝视着我,几许期待。 我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看着他:“罗什,你对我不是只有敬爱么?你不是只把我当成佛陀使者么?” 他面露尴尬,轻轻放开我,眼睛躲闪着:“那日,我听到了你与父亲的谈话……” 我讶然,他急忙辩解:“我并非有意,王舅前来探望父亲,我去父亲房中通知,见你们尚未谈完。我只是听到了最后几句……” 我想起来了,当时曾听到罗炎屋外有东西倒地,我还特意出门看了看。原来那扫帚是被他碰倒的。 最后几句?那时,罗炎跟我说的是:“艾晴姑娘,我儿子将你当成佛陀使者,满心敬爱你,宁愿声名受损也不肯与你保持距离。可他现在对男女之情尚是懵懂,一旦明了你是以女人爱慕男人之心爱着他,他该怎么办?又该如何待你?还是说,你其实是遵佛陀之命来考验他?你非要让他落入一个两难选择的境地?你非要打开他心中从未触及的欲望么?” 他听到的正是这句!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么清澈不带一丝污垢的眼神,如远山清泉,蒙不得一丝尘埃。 我颤声问出:“所以,你已经知道了我爱你,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是么?” 他脸色红得要滴血,不敢直视我,飞快地点了点头。果真如他父亲所言,如今他的心已经打开了一道从未触及的欲望,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般可笑,那么努力想隐瞒,却还是被当事人知晓了。果然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悲凉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魂碎肠断的苦涩:“你本来只是敬我,如今却不知该如何看待我了,是么?” 他说想吻我,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吧? 他却摇头,吐出的温热气息暖暖地沁入我心间:“你走后,我曾回到那个山洞,将一幅肖像埋入你曾埋东西的地方。在埋入之前,我做了一件此生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上前握住我的手,闪着晶光的眼中有羞涩窘迫更有期待,声音低不可闻:“我……我吻了画像中的你……” 我呆住。那张已烟消云散的画像,非但是他用心画出,更是藏有如此纯真的心意。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吻你……”他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眼睛却不再躲闪,炽热地望着我,“父亲的话,只是拨醒了我而已,我再也无法以你是佛陀使者来说服自己了……” 我偏过头,用手背将泪抹去。转头再面对他,努力深吸一口气:“不可以,你不可以破戒。” 第106章 我们的约定(1) 他身子一颤,握住我的手无力垂下。脸侧过一边,是我不忍见到的黯然神伤。 “但是……”我定睛在他脸上,烛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蒙上一层淡淡的荧光。面容削瘦,下巴如被高明的雕塑师精心削切过,留下堪称完美的弧度,清亮的目光格外柔和纯净。我笑了,轻轻说出深藏心底许久许久的话:“我可以吻你……” 我掂起脚,搂住他优雅如天鹅的颈项,轻轻吻上他的薄唇。我已被视为妖女,再多一重罪又如何?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离开他,我只想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美好记忆。我不是圣母,非得矫情地折磨自己又折磨他,心底深处的那扇门既已打开,那就正视它,不再逃避! 烛光嘶嘶地发出微弱声响,房间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他呆呆地站着,全然不知所措,只被动地任由我贴近。眼睛近距离看真如深潭,将我吸进无底深渊。长长的睫毛闪动,脸上浅浅的绒毛清晰可见。他的唇舌香软,馥郁清芬,触上的那一刻,如同有道电光,将我从头麻醉到脚,目眩神迷。他身体轻颤,依旧睁着眼,眼底流出微微的吃惊,继而是满心的喜悦。我闭上眼,用心感受他唇上的水润。灵魂似在升腾,直抵飘渺无垠的夜空。 接吻原来那么美,这是我的初吻,一个能让我记忆一辈子的吻。 终于分开时,我看着他眼神如火,面色酡红,昂头笑了:“记住,你是被我强迫的,我是诱你破戒之人。所有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担,与你无关。入哪一层地狱艾晴都不惧怕……” “艾晴……”他仍搅着我的腰,手抚上我的脸,仔仔细细地在我脸上描着五官。他骨节纤长的手,拂到哪儿,就烧出一片云彩。“罗什早已破戒了……” 他低叹一声:“嫉妒弟弟,犯了嫉戒。时时想着你,犯了思淫戒。与你在一起又想触碰你,犯了淫欲意与女人身相触戒。艾晴,罗什十年前,十年来,一直在犯戒啊。” 他将我的身体扳过,对着他,眼神温柔得让人溺水:“该入地狱的是罗什,不是你……” “罗什……”我投入他暖暖的怀抱,“你本无罪,是我诱你的。我就像诱惑佛祖的魔女,幻相消失便会灰飞烟灭……” 嘴被他的手封住了,我讲不出话,眼睛对上温柔净亮的湖水。他的声音如玉,轻声在我耳边呢喃:“你不是的……” 他轻轻放开我,清俊的眉微微皱起,浅灰双眸满是迷茫:“如今,罗什心乱如麻,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还俗么?那你我就会重蹈你父母的悲剧。而且我知道,还俗绝非你所愿。”我凝视着他的长眉朗目,心中一片悲凉,“你有自己的大愿想要完成。离开了从小熟悉的环境,到现实中当个凡夫俗子,你能做什么,能适应么?” 我咯咯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童话里的结局总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生活在一起之后呢?柴米油盐酱醋,很快会消磨掉初期的新奇。他慢慢会失落,会无所适从,会失去生活方向。再美好的爱情,弥补不了理想破灭的精神折磨。所以,我不能残忍地让他做这个选择题。 他不语,只是哀伤地看着我。沐浴在明灭烛光中的他犹如一株孤树,光晕剪出的侧影棱角分明。 “我答应过你父亲,我会离开,不再扰你心境。”见他急着开口想说什么,我打断他,“罗什,你以后会有大成就,你会传播佛法到中原汉地,将佛法在中原发扬光大。罗什,你的命运早已注定,我不能改变……” 我边说边哭了起来。我知道他的命运,我不能改变他的命运,那我自己的命运呢?我本来无论如何都不会碰到他,参加这场试验真是纯属偶然。 那是个夏日傍晚,我在校门口偶遇季师母。她当时正要赶去机场,可季教授忘了带家中钥匙。于是我受季师母所托帮她送钥匙,在季教授办公室门外听到了他跟李所长的谈话。本来季教授想选个男研究生,男性毕竟比女性安全系数高,研究生的知识面也比本科生好一些。可我坚持想要一试,打动了李所长,这才有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发生。 如果没有碰到季师母,如果没有帮她送钥匙,如今我会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读书。人生最大的忧虑不过是毕业后找份什么样的工作,还有接受哪个男生的追求。我会跟所有普通人一样,过着平淡而踏实的人生。 可是这项时空穿梭试验改变了我的命运,谁又知道我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呢? 他叹息着,将我搂入怀中:“艾晴,你是仙女,所以知道罗什的未来么?” “你就把我当成仙女好了。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要忘了,你还有更伟大的志愿:去中原弘扬佛法,救更多苦难的人脱离苦海。” 他将我搂得更紧,胸膛起伏着,半晌才出声:“好,罗什答应你。既然你一心想要罗什去中原传播佛法,罗什一定会去。”他顿一顿,咽了咽嗓子,又哑着声音在我耳边轻问,“只是,你一定要走么?” 我推开他:“罗什,你不是说万物皆空么?我只是个幻像,不是真实存在,很快会消失不见。日后,只要你克定自我,就能把我忘了……” 第107章 我们的约定(2) “欲界色界众生,以四大五根桎梏,不得自在。”他转身看向窗外,昏黄的烛光也掩不住眼底的那抹孤凄,“罗什在这欲界之中,桎梏自身,又何得自在了呢?”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喃喃念出《飞狐外传》中袁紫衣离去时对胡斐说的这番话。这也是从佛经里来的,现在一字字地念出,肝肠寸断。“罗什,离爱吧,自然就无忧怖了……” 他苦涩地吐出胸中闷气:“若是说忘便能忘,又何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呢?”他闭眼,流下最后一滴清泪,“天意不可违。既如此,罗什放你回天上……” 我点头,努力忍住欲滚落的眼泪:“那你把我的大镯子还给我吧。” 他讶然:“镯子?我没有拿过。” 这回换我惊讶了,他脸上坦然的神情绝非作假。我思忖:“不是你,那会是谁?” 难道又是白纯?罗什曾问他讨要大镯子,难道他对此上了心?可是,白纯从没见过时空表,他怎知道罗什向他讨要的大镯子是什么样子?难道是昆沙所说?我仔细回想,昆沙只见过麻醉枪的威力,他应该没有留意过时空表。 又回想起一件往事。十年前,当时小弗还是十二岁的熊孩子,他曾经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这个大镯子上面好像有东西会动。他想要玩时空表,我严厉告诫他这个东西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碰,否则会害死我的。 我拍了拍脑袋:“我知道了,十有八九是小弗干的。”如今已是夜半,我只能等天亮后回国师府找他。 “他……”他嗫嚅,吞吞吐吐说得艰难,“他对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表明心意:“我只把小弗当弟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心思。”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要求我什么,如同我没有资格要求他一样。我们能拥有的,只有这一夜…… 那一夜我们都没睡,互相依靠着取暖。天明时分,就是离别之时,这一刻,永远不要到来才好。 东方天际露出蛋白,天空中镶嵌着几颗残星,朦胧大地仿佛笼罩着一层银灰色的轻纱。我倚在他肩头,瞪着窗外。看到天边露出淡淡红色,我从他怀中坐起,轻声唤:“罗什……” 他鼻音浓浓地“嗯”了一声。 我凝视着他俊逸的五官,竭力保持微笑:“你该去做早课了……” 他看向窗外,有些讶然:“又是一夜么?为何过得这么快?”他想将手臂放下,却皱起眉头,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怎么了?” 他仍皱着眉,勉强露出笑容:“没什么,手臂有些麻……”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让我依靠在肩头,支撑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会不麻。手忙脚乱地想帮他,他却摇头站起发麻的身子,一边慢慢踱步,一边甩着手臂。 我也站起,有些惆怅:“你今天就要出发了吧?” “嗯……”他吸了吸鼻子,轻轻捶着手臂,“师尊要去莎车,罗什会跟他一起走。那里的僧人已经好几次邀罗什前去讲说大乘要意了……” 我垂头“嗯”了一声。 他放下手臂,在我面前站定,声音微有些沙哑:“既然是罗什先走,便无法为你送行了……” 我继续“嗯”了一声。 他沉默片刻,紧盯着我的眼,期许地问出:“艾晴,还能再见你么?” 我咬着唇角摇头:“我不知道……” 他怔怔地盯着我,眼里有着我不忍目睹的黯然神伤。窗外,黎明的霞光更亮了,我深吸一口气:“你真的该走了,不然卑摩罗叉大师会来找你——” 话音未落,唇畔落下一个吻,带着些许清晨的微凉。我的心脏似被电流击穿,傻傻地难以回神。 他定睛在我脸上,声音里带着绝然:“艾晴,这次是我吻你,我们的罪孽现在一样重了。罗什是奉佛的僧人,该入的是大焦热地狱……” 泪水不争气地蒙上眼,我点头,竭力露出笑容:“那好,我去那里找你……” 门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我和罗什对视一眼后分开。门“砰”一声被猛力推开,小弗和阿素喘着粗气愤怒地瞪着我们。 小弗知道我在别院,他赶过来在我意料之中,可我没想到他会将阿素带来。心中苦笑,他这是将阿素当成盟友了?我与罗什站起身,静静地迎向他们。 晨光射穿薄雾,四周一片静谧,轻轻淡淡的雾气带着几分凉意扑面而来。庭院内,我们四人面对着面,我看了一眼罗什,他神情坚定,坦然面对小弗和阿素愤怒的目光。清晨阳光照在他身上,给欣长如竹的身影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我笑了,也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接受任何世俗的评判。 小弗喘息稍定,沉着脸对罗什开口:“你难道真想学父母那般——” 罗什昂起头,打断小弗:“我绝不还俗,不会走父母走过的路。” 他与我对望一眼,我们如知己般相视而笑。 阿素对着我开口,语气凶煞:“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我打断阿素,神情淡然:“我今天就走,只要小弗将我的时——那个大镯子还给我。” 小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扭过头去。他故做没听见,我反而确定是他偷了时空表。我走到小弗面前,将手摊开:“还给我吧,你该知道,你留不住我的。” 小弗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似有许多人到来。一阵紧促的拍门声响起,乔多罗从侧边厢房走出,看向罗什。罗什对他点了点头,乔多罗开门,白纯、昆沙、屈丹、卑摩罗叉、首座,一干人等蜂拥而至,将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我顿时头大如斗,这帮人怎么也赶来了? 第108章 白纯的计划(1) 白纯进来后最先看到的是阿素,他面露诧异:“你怎么来了?” 阿素有些慌乱,低下头不吭声。她脸上的表情我有些看不懂,似有隐隐怒气,更有难言的失望。这些表情转瞬即逝,她指着我对白纯喊:“父王,请你惩罚艾晴,她是个妖女!” 白纯却是反问阿素:“连你也知道她叫艾晴?” 见到白纯带着这么多人进院,我明白了,他已确切知道了我是谁。索性不再躲避,抬眼看他,他也在打量我,嘴角浮出一丝深沉的笑意。 卑摩罗叉对白纯行礼:“陛下,正是这妖女魅惑罗什——” 罗什急忙辩白:“师尊,弟子没有!” 卑摩罗叉看向我,满脸嫌恶:“她十年未改容貌,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我猜到了八九分。定是罗什为了见我坚持出寺,惹恼了卑摩罗叉。卑摩罗叉连夜赶去王城见白纯,希望借白纯之力将我再度驱逐出去。由此白纯能确定是我,他赶来别院只怕别有用意。 阿素吃惊地看向我,又看向罗什,一脸不置信:“十年未改容貌?十年前你们就认识她?” 没人回答阿素。卑摩罗叉催促白纯:“请陛下速速下令驱逐妖女!” 阿素不肯放过我,更是火上浇油:“不行,驱逐太便宜她了。她身上定有邪恶的巫术,对付巫女就得烧死!” 此言一出,在场人大惊。小弗正要开口,不料被罗什抢先一步。他跪下请求:“王舅,师尊,艾晴不是妖女,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尊,我今日便会随你去莎车,艾晴也会离开龟兹。未来我们不会再见面,只求你们放过她!” 他为了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我怎能忍心。想要拉他起来,他却一把推开我。阿素气恼,指着罗什大骂:“你竟为了她下跪,你满脑子里就只有她?” 罗什不理睬阿素,阿素刚想上前,却被白纯拉住。白纯将阿素交给昆沙,自己上前欲将罗什搀扶起来,罗什坚持不肯:“王舅,请你答应我,绝不会伤害艾晴!” 我泫然欲泣,心疼难忍:“罗什,你起来,我不要你这样……” 白纯终于开口了,却是语气温和,像个宽厚的长辈:“好,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害她,更不会将她驱逐出龟兹!” 罗什和小弗面露喜色,阿素和卑摩罗叉则是脸色沉下。 罗什半信半疑地起身:“王舅,你说的可是……” 白纯一脸的义正言辞:“君者无戏言,这么多人在此。你放宽心,好好跟着你师父去莎车讲法。数月后回来,你自然会明白舅舅的苦心。” 卑摩罗叉焦急地喊一声“陛下”,白纯扭头对他说道:“法师也该出发了,这些事情就留给本王来处置吧。” 白纯面带不容置疑的威严,卑摩罗叉也不好再说什么。阿素想要开口,白纯瞥了她一眼,严厉的眼神使得阿素再也不敢说下去。 白纯转头看我,再次保证:“艾晴姑娘,你放心,本王向你保证,只要你身在龟兹一日,便无人敢为难你。” 罗什和小弗都暗暗吐了口气,可我却觉得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阿素还想再使绊子,被白纯训斥了一顿,令宫人押她回宫。阿素煞白着脸离开,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满是暴风骤雨般的恨意,让我不寒而栗。 处理完后白纯便回宫了,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主持公道的慈悲尊者模样。卑摩罗叉带罗什回寺里收拾行装,他们今天就出发。跨出院门前罗什看了我一眼,我从他莹莹目光中读出诀别之意。他抬起手腕,玛瑙臂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对我点了点头,转身毅然离去。 小弗本想立刻带我回王城,我却坚持要为罗什送别。送行的人很多,苏巴什城里的百姓几乎都来了,熙熙攘攘地挤满寺门。站在寺门口,被百姓推着挤着,人头晃动,我根本看不到他。直到他上了骆驼,才揉揉发麻的脖子,告诉自己不许眨眼。 隔着人海,仍能看到他眼里的怅然。他抬手间露出玛瑙臂珠,我下意识地拽紧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驼铃声声,他回头在人群中搜索,终于还是低垂了眼,转身离去。清一色褐红僧衣的队伍缓缓驰离,渐行渐远,拐进了远处的天山峡谷,消失不见。我的泪,还是没能忍住。 小弗一脸愠色,大踏步走入国师府,我追在他身后喊:“快点还给我!”从苏巴什回来的一路上,无论我怎么说,他都是一脸冰冷,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猛地站住,转身对我冷笑:“我果然没猜错。没有那个大镯子,你就不能回天上。” “果真是你!”我气急,张开双臂拦住他,“你也太乱来了!” “汉人不是有个传说么,仙女下凡在湖里洗澡,凡间小伙偷走了仙女的衣裳。仙女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只能留下来与凡人成亲。” “你——”什么跟什么嘛,这又不是儿戏,“如果你不小心碰到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能有什么后果?”他嗤笑,满脸的不在乎,“我也会去天上?” “不会!”没有防辐衣,他哪儿都去不了。“有道强光会射出,如果你被光照到了,几天后全身腐烂,流脓而死。”希望把死状说的恐怖些,能吓倒他。 “那好,我不碰镯子。不过,那镯子还是会保存在我这里。”他倒是一点不惧,对着我自信地笑,“我的房间随时都欢迎你来,只要你以为可以搜得到。” 我恼火了:“小弗,这节骨眼上你还给我添乱!白纯马上就会来找我,我得尽快走!” 他凑近我,我这才看到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应是一夜未眠。他低吼:“我不能让你走!我知道你现在还没爱上我,我只是要争取更多时间。” 我咬住嘴唇,偏头不去看他:“没用的……” 仆人前来禀报:禁军校尉昆沙来接我入宫,已等候在国师府门口。 看到昆沙带人走入庭院,小弗似有些悔意,飞快看我一眼。我却平静地迎向昆沙,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也躲不过。 第109章 白纯的计划(2) 我站在王宫大殿中央,接受白纯x光一般的打量。我低垂着头,尽量表现得像个普通女子,畏手畏脚,扭扭捏捏。 “为何姑娘十年间没有任何变化?” 我讪笑:“这个……我保养得好……” 白纯倒是一脸和善,说话甚为客气:“本王早知姑娘异于常人。十年前因为一场误会,让姑娘离开了龟兹,本王甚为遗憾。好在姑娘又回来了。” 我咬着嘴角,露出痛苦的表情:“多谢陛下抬爱。不过,我答应了卑摩罗叉大师,马上就会离开龟兹。” 他笑了:“本王召见姑娘,正是为了告诉姑娘,不必介怀卑摩罗叉大师的话,你完全可以安心留在龟兹。” 他满意地看着我显出一脸吃惊,继续抛出诱饵:“本王甚至愿收姑娘为义女,给你龟兹公主的名位,让你堂堂正正留在龟兹,再无人敢为难你。” “可是陛下——” 他了然地笑了笑:“本王知道你想要什么:本王的外甥,西域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法师。” 我非常配合地做出呆滞的表情。 “本王看得出来,你们俩早已心意相通。可是,僧人还俗会受尽白眼,何况罗什有那么高的盛名。”他长叹一口气,似是真的很遗憾,“一对佳偶被活活拆散,甚为可惜啊。” 我将眼睛瞪得溜圆,鼓起勇气问出:“陛下难道……?” “这世间能帮你们的,也只有本王了。”他想起了什么,得意地笑了,“想当年,正是本王一力促成,国师方能顺利还俗,与本王亲妹结成良缘。国师在龟兹非但没有遭受冷遇,反而人人尊崇。” 我低头沉思。 他说得一点没错。如果我要跟罗什名正言顺在一起,白纯的确是最好的保护伞。可是,阿素那么喜欢罗什,肯定多次求过白纯。为什么白纯没有答应最宠爱的女儿,反而帮我这个外人? 这十年来白纯一直想把罗什捧为西域的精神领袖,以便为他所用。以今时今日罗什的地位声誉,很快就能成为西域佛教界第一人。虽然罗什在原则问题上不肯听从白纯,但对白纯来说,罗什的地位越高,对龟兹的扩张仍是桩好事。罗什若是做了他的女婿,反倒对白纯没有丝毫益处。所以,他不会答应阿素。 可他为什么要促成我跟罗什?除非,罗什还俗的利大于弊。而这利益,不在罗什身上,而是要从我这里取得! 我慢慢挺直身子,看向白纯:“陛下想要我做什么?”这个时候不能再装小绵羊,否则他会看出我并无跟他交易的心思。 “潜入鄯善王宫,用那件厉害法器,哦,就是你的法螺,将鄯善国王制住。” “陛下太高看我了。我的法器只能让人昏睡一昼夜,不能取人性命。” “那便足够了!你可宣称鄯善国王无德,上天降罪惩罚鄯善,这足以引起鄯善内廷慌乱。一旦你制住内廷,我龟兹大军兵临城下,本王便可不损一兵一卒拿下鄯善。” 原来是这个心思,只怕这不过是最初的一小步罢了。我装作不解:“鄯善不过是一介小国,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本王哪里看得上鄯善,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他顿了顿,嘴角挂上一丝深沉的笑,“本王只需如法炮制,接下来焉耆,莎车,车师等国,一个个都会臣服于龟兹。只要有你相助,本王称霸西域指日可待!” 看来在白纯眼中,我的利用价值比罗什大得多。以罗什一人,换来我的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助他称霸,这交易果然划算。 我欣喜地跪下,口呼万岁:“陛下愿成全我与罗什,艾晴感激不尽。”话锋一转,我面露愁容,“可我不敢欺瞒陛下,我那神奇的法螺十年前就丢失了。这世上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只,没有这件法器,请恕艾晴无能为力。” 白纯大笑:“这有何难?” 他吩咐昆沙去藏宝库将法螺取来,昆沙很快便将东西送来了。白纯打开锦盒,里面正是我的麻醉枪。他一脸忠厚长者的模样,笑道:“这件法器本王保存了十年,只等你回来完璧归赵。” 我惊喜地想要拿回麻醉枪,白纯却将锦盒盖上:“本王会派十名武艺高强之人与你一同潜入鄯善王宫,十日后出发。届时,本王再将法螺交还给艾晴姑娘。” 心中冷笑,这是不信任我呢。胸有成竹地问道:“陛下这十年间找了不少能工巧匠研究这法器吧?” 白纯尴尬了一下,没有回答。 “陛下可知,这法器自然无人能仿造,可最难的还不是法器本身,而是法螺内致人立刻昏睡的弹药。” 他嗤笑:“令人昏睡的药物怎会难找?本王的御医们都有这本事。” “但如何将药物放置入法器?陛下着人研究了十年也未破解吧?” 白纯被噎住了。 “这可是极精巧的活计,需得精心打磨数日方能放置满这法器。陛下若是希望十日后便出发,此刻就得将这法器还我,我好立即开始制作弹药。” 见白纯仍是迟疑,我推波助澜:“陛下,我只是名普通女子,不求名利权位,只盼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天下间唯有陛下能庇护我与罗什,艾晴愿肝脑涂地报答陛下!” 在有权势的男人眼中,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情爱大于天,为了爱情什么都能不顾。 我的话果真打动了白纯,他终于点头:“好,此物你今日便拿回去吧。不过本王有个要求,让昆沙陪着你一起制作弹药。” 真是个老狐狸!你既然漫天要价,我也会落地还钱。我犹豫着极不情愿:“陛下,这是我的独门秘技,不能外传。艾晴自然相信陛下一言九鼎,绝不会过河拆桥。只是,万一……” 他犀利的目光闪了闪:“怎么?你信不过本王?” 我抬眼直视他:“我对陛下有用,陛下才会帮助我与罗什。各取所需,才最是稳妥。” 如果我什么都答应他,他反而会怀疑。只有这样讨价还价,他才能真正放心。 他盯住我片刻,嘴角浮出一抹似明未明的笑,打开锦盒:“艾晴姑娘果然是明白人。” 第110章 它乾城遇险(1) 我匆忙跑入国师府庭院,正要去小弗房间,他已迎了上来:“王舅找你做什么?” 昆沙接我去宫里时,小弗本坚持要陪我,却被昆沙拦下。我环顾周围无人,悄声说:“赶紧的,把那大镯子还给我!” 他哼了一声:“切,做梦!”一把拖住我往外走,“我们还赶得及,赶紧走吧。” 我被他拖拽着往大门口走:“去哪儿?” “它乾城,你不是一直想去么?我从禁军里找了几个兄弟,一起护送你去。” 我拼命想停住脚步:“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 他顿住,用布满血丝的眼瞪我:“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就只想讨好你!”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国师府大门口,上有一名车夫,三名穿军装的男子骑在马上。看见小弗出来,三人向小弗行礼。我刚刚由昆沙送回国师府时就看见了这辆马车,没想到居然是小弗为我准备的。 我在他强力的钳制下徒劳地挣扎:“我不用你陪我去它乾城,我自己会去!” 小弗嗤笑:“你自己去?你知不知道戈壁滩上盗贼横行,你一个弱女子,不被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还想反抗,他已强势地把我塞进马车内。我回头怒瞪他,声音压得极低:“赶紧把那大镯子还给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个人正鬼鬼祟祟盯着我们。我怕是白纯的眼线,只得改口:“要在外过夜,我还什么都没拿呢。”我以眼神暗示小弗,语气近乎哀求,“你陪我去房间拿些洗漱用具,好么?” 这家伙却什么都没理会,上车坐到车夫身旁:“该拿的我都已准备好。只过两三夜而已,不会委屈你的。”他甩起马鞭,对着那三人喊一声,“兄弟们,走咯!” 我无奈地掀开车帘一角往后看,那人还在墙角蹲着。看到马车驶动,站起身偷偷溜走。我确定这是白纯派来的盯梢,只怕国师府里也有内应。想了想,索性不再跟小弗拗着,到它乾城再告诉他吧。 一路出了王城,车马行进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我在车里发呆。想起与罗什的最后一面,既是告白更是告别。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块什么东西,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没有听到他亲口承认之前,我总在揣测他对我到底是何种感情。可是,现在知道了又怎样?结局仍是一模一样。 我的爱情注定只有开头没有结局。 到达它乾城已是第二天日暮时分,夕阳照在残破的城墙上荒凉萧瑟。我怔怔地看着城墙,忽然悲从中来。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工作这般提不起兴趣,为这个过了两千年的废城考察测绘,确定方位真的有意义么? 无论如何,21世纪的社会瞬息万变,人们的脚步在匆匆向前走,还有多少人会停下脚步去看看曾经发生的过去?就连罗什,除了佛教和历史专业人士,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存在过,贡献过?acg充斥着年轻人的生活,却有多少二次元的年轻一代知道他们熟悉的阿修罗、天龙、夜叉、乾闼婆、迦楼罗、迦陵频伽这些拗口的词语,就出自罗什的翻译呢? 意兴阑珊地掏出工具,无论喜欢与否,此刻我都得做点什么才好。否则,想的太多,徒添心累。小弗要帮我,先被我回绝。看他不依不饶地接过卷尺,也只好随他了。 晚上在残破不堪的城里扎营,我坐在火堆边啃着干硬的馕,味同嚼蜡。啃了两口就放下了,眼光飘向夜空下苍凉的城墙剪影。不知他现在走到哪里了,会像我一样围着火堆牵挂着心里的那个人么? “在想什么?” 眼前递来一个水杯,小弗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好像他的眼啊。 我接过,无意识地暖着手:“这里是当年班超的西域都护府。班超父子两代人经营西域六十多年,终于改变了西域的历史,连龟兹的历史,也由他而改变。” “嗯。”他在我身边坐下,盯着火堆:“跟我讲讲他的故事。” “班超是我最佩服的英雄。他的父亲班彪,哥哥班固,妹妹班昭,都是汉代大史学家文学家。他自己本来从文,后来却投笔从戎。” 我喝一口水,慢慢回忆着:“武帝时派张骞凿通西域,和亲设防。汉治西域,只要臣服,非但不用进贡,反而能得到赏赐和汉地先进的技术。这与匈奴把西域诸国当猪仔般横征暴敛不同,一度整个西域都听命于汉朝,对匈奴打击非常大。可是汉末王莽改制,天下大乱,匈奴势力又重新抬头,再度控制了西域。光武帝初期,百废待兴,他又很小气,也没空理西域。直到光武帝的儿子明帝,才派窦固北攻匈奴,造就了班超辉煌的一生。” 瑟瑟秋风中的颓垣断壁,见证了当年的辉煌。他带三十六随从攻袭一百三十个匈奴使者,留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语。汉章帝下诏放弃西域让他回中原,他却坚持带着西域各族人守疏勒五年,他自己的汉人兵马其实很少,完全靠个人魅力让西域各国臣服。班超之后,他的儿子班勇接任西域都护,让龟兹完全臣服于汉朝。 我盯着月光下残破的城墙,沧桑的剪影无声地述说着两百五十年前那对英勇的父子如何叱诧风云。也就两百多年光阴,这昔日的西域都护府,已经荒凉废弃。到21世纪,连这些城墙,都无迹可寻了。 班超扶植的白家,统治了龟兹近八百年。而我现在所处的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原又是大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暇顾及到西域。此时的龟兹早已不听中原王室的号令。罗什的命运,也将在十年后转个巨大的弯…… 第111章 它乾城遇险(2) 心间突然像裂开一个洞,无情地滴血,连眼前的火堆也晃动着血一般的颜色,我闭上了眼。 “怎么不说下去了?” “小弗,你是龟兹人,怎会不知道这段历史?”我睁开眼,血色不见了,只有他炯炯的目光在打量我。苦笑一声,“我没事,你不用故意让我转心思。” 他讪讪地扯着嘴笑一下,将火堆拨得更旺些:“龟兹从班超那时起就一直臣服于中原,无论中原王朝如何更迭,数百年间从未间断。也正如此,龟兹安定富庶,从未有战乱变动。不过,现今中原大乱,王舅早已不把中原汉室王庭放在眼里,他想割西域自立。” 我担心地抓住他的手臂:“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要——” 我停住口,心中思忖该怎么告诉他。小弗追问:“要什么?” 我转而问道:“小弗,你跟小王舅白震关系怎样?” 他皱一皱眉:“还好吧。为何问这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说:“你可以不做军人么?” 他果然吃惊,满目狐疑地看着我。 “小弗,你可能会认为我胡说,不过,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迎向他的目光,缓缓说道:“将来龟兹会经历一场很大的变故,你不要再当军人了,那会性命堪忧。如果可以,要跟你的小舅白震处好关系,他会成为你今后的靠山。” 他莫明惊诧,很长时间不说话。渐渐地表情开始放轻松,最后居然挂上了若有所思的笑意:“原来,你也会告诉我,关于我的未来。” 手被他握住,是他难得至极的温柔:“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度过你说的劫难,好么?”将我的手捧在心口,闪亮的眸子紧盯着我,“你是仙女,有慈悲心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受苦的。” 我尴尬地用力抽手,拉到伤口,喊一声疼,他立即放开了。 他叹气,眼里飘过一丝伤痛,转眼盯着噼啪作响的火堆:“艾晴,如果我也出家,你会不会喜欢我?” “你!”我愕然,“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哈哈一笑:“开玩笑的啦。我要是出家,不知得哭死多少女子。为了不让她们哭,我肯定会犯戒。我这个人,不可能成佛的。” 我苦笑:“小弗,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比你漂亮的女孩有的是,我到底喜欢你什么啊?” 他看向我,收起了嬉皮笑脸,轻声说:“艾晴,你很纯净。”浅灰色的眼眸在我脸上一寸寸地移动,仔仔细细地探究,“眼那么纯净,笑那么纯净,心那么纯净。跟你在一起,就觉得自己也变得纯净起来,不愿去想那些污秽的事情。” 小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动着隐隐的光:“艾晴,你非要回到天上去?我真的无法留你在人间么?” 我摇头:“把我的大镯子还给我吧,求你了。白纯他想要利用我,我的那个法螺——” 他不容我说完,猛地站起:“夜深了,睡吧。” 他大踏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我追在他身后,他却甩开我的手,一头钻进了营帐。他的营帐里还有另外三人,都是男人,我不好追进去,只得悻悻地回自己的营帐。 第二天一早我提出要早点回去,小弗带着三名手下拆帐篷,我则意兴阑珊地带着背包爬上马车。车帘掀开,小弗探身进来。他眼底有着明显的黑眼圈,看来也是一夜未睡好。 见周围没人,我仍企图说服他:“小弗,求求你别再拦着我离开了。无论如何我一定得走,我绝不能做为虎作伥的事——” 他打断我:“艾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猜得出王舅要你做的事。我只是需要时间准备。” 我愣了一下:“准备什么?” “离开龟兹。”他定定地看着我,褐色的深邃目光中闪着灼灼光芒,“既然你不愿被王舅利用,那我们就一起离开。无论去西域其他国家,还是去中原,我都不会跟你分开。” 我气急:“你干嘛这么固执呢?”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从父母那里传来的偏执吧。如今他们都已离世,龟兹再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总之,不管你怎么说,我绝不离开你。若你不肯,你就别想拿回大镯子。” 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神情,我头疼欲裂:“小弗,要我说多少次,我们是不可能的——” 车外远远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飞速向我们这边奔来。我掀开车帘,刚探头出去,突然眼前晃过一样东西,钉在车门上。迅速反应过来,是支箭! 小弗大喊:“艾晴,进车里,别动!”他拔出身后的剑,跳出马车。 我再次探头出去,小弗和他的三名手下正与对方厮杀。四人虽英勇,可对方有十多人,都是黑衣蒙面,看起来个个功夫不弱。小弗他们很快就处于下风。 小弗扭头对车夫大喊:“快走!” 我想跳下车帮小弗,没想到车夫猛抽马鞭,马车飞速窜出。等我好不容易在颠簸的车厢中稳住身子,掀开车帘,身后已没了小弗他们的身影。 我对车夫大喊:“快回去!” 车夫没有理睬我,只是回头望了望。不料一只箭贴着他面颊擦过,车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我惊诧地望向后方,马车后远远出现一大片尘埃,好几骑朝着我飞奔而来,正是那些蒙面盗贼! 又是几箭连续射来,车夫面露恐惧,向外纵身一跳,落在沙地里连着几个翻滚。我大惊,他这是抛弃我自己逃命么?没人驾驭,马的速度渐慢了下来。我想坐到车夫的位置驭马,突然一支箭射进马臀。马痛苦地长嘶一声,癫狂飞跑,马车以惊人的速度驰去。 我被甩回车厢中,在颠簸的车厢里被甩得支不起身,只好用尽全力向车门爬去。我被颠得直想呕吐,好不容易爬到门边,咬着牙弓身跳了出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受伤的手臂撞到了地面,痛得我差点昏死过去。 我喘着粗气勉强撑起身,看向左手臂,伤口处鲜血淋淋。还没来得及感受伤口的剧痛,发现那些盗贼正骑马冲我而来! 第112章 逃命(1) 我翻身躲入一簇矮小的红柳丛,掏出麻醉枪对着最先冲来的盗贼射击。移动靶最难击中,我只射到了马匹。马嘶鸣一声倒地,强盗翻个滚又窜起,举刀向我冲来,在距我不远处再次倒地。 我左手受伤,无法支撑,只得单手射击。一把麻醉枪射空,又掏出另一把从白纯那里刚拿回的麻醉枪连续击发。那些冲我而来的马匹和强盗纷纷倒地,只剩最后一人时,弹匣空了!那强盗已冲到了近前,来不及换弹夹,我想掏出脖子上的次声波哨,急切间却掏不到,刚刚的颠簸不知将哨子颠到哪里去了。强盗举刀向我劈来,我只能认命地闭眼。 半晌却没动静。我奇怪,慢慢睁开眼,只见面前的强盗瞪大了眼,嘴角涌出鲜血,双手握住胸口冒出的一截剑尖,缓缓倒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弗正飞马奔来。 我劫后余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小弗气喘吁吁跳下马,几步冲上前,将我搂进怀里。他见到我染满血的手臂大惊,急忙撕下一片衣角为我包扎。 我虚弱地问:“车夫呢?” “被盗贼杀了。” 我不忍,小弗却是一脸愤怒:“他该死!竟然弃你于不顾,自己逃命。他活着我也饶不了他。” 此时小弗的三名手下也赶到了,小弗吩咐他们去看看那些盗贼是什么底细。三人去检查那些昏倒的“尸体”,小弗则搀扶着我上马。 一人突然大叫:“这人我认识,是三营的!” 小弗闻言大吃一惊,对我说:“你先撑住,我去看看。” 我坐在马上虚弱地点了点头。小弗走去查看倒地的盗贼,他的手下递给他一块令牌,那是从“尸体”身上搜到的。小弗看到令牌,脸色登时变了。 我坐在马上,无力抬起受伤的手臂,只能让它低垂着。鲜血很快将衣角染湿,我虚弱地晃动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是失血过多么?我想喊小弗,却发不出声音。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跌下马来。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只感觉到身子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耳边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嘶喊,我却再也无法听到…… 眼前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看到一双焦虑的灰色大眼睛,我眨眨眼,认出了眼前的小弗。 “太好了,你醒了!” 我想挪动身子,却碰到受伤的手臂,疼得额头冒汗。他急忙按住我:“别乱动,你伤得很重。” 我想抬头看自己的手臂,又被他按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手。” 打量一下周围,破旧的佛龛,漏风的窗户,结满蛛网的房梁,我吃惊:“这里……” 他眼神温柔,带着一抹回忆的笑环视一周:“认得么?十年前,你就是在这里救下我的。” 怎会认不出来?这里有只属于我和罗什的温馨回忆。我虚弱地问:“为什么来这里?” “国师府不能回了。那伙人根本不是盗贼,是冲着你来的,所以只狠命追杀你一人。” 我难以置信:“是谁要置我于死地?” “他们是禁军。” 我瞪大了眼。难怪,那些人武功颇高,训练有素,看着就不像盗贼。 “能调动禁军的只有王舅。”小弗正色看向我,眼里满是担忧,“那天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你惹恼他了么?” “不可能啊,我明明已经答应了他的。”这时候白纯应该是向我示好,而不是杀我吧。 我疑惑地推测:“难道他发现我想逃,所以杀我灭口?可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什么又把麻醉枪还给我?” 将那天与白纯的对话原封不动说给小弗听,他越听脸色越难看,沉默一会儿,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真的要逃?王舅开出的条件难道不诱人?” “他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我绝不会任人利用,所以我一定得走。” 小弗艰难问出:“你难道……不想跟大哥在一起?”他眼里流出痛苦之色,将头偏开,“你们不是……互相爱慕着么?” 我的鼻子酸涩难忍:“我与他,跟普通男女不一样。我要是怀着私心逼他还俗与我生活在一起,也许他会因盲目信我而勉强同意。可我如果真这么做了,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眼前出现了一幕幕画面。他在法会上侃侃讲法,万人瞩目;他与僧人们辩经,自信非凡;他在油灯下翻看着一卷卷佛经,奋笔疾书。那才是他的生活,他的志愿。离开了这些,犹如将他置身于荒无人烟的大漠里,他将逐渐枯萎,窒息而死。 我流着泪摇头:“所以,我必须得走。我的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更不能毁了他。那样的爱,太自私。” 小弗沉默良久,幽幽叹息:“你们俩果然心意相通。那我呢,我算什么?在你们中间横插一脚的跳梁小丑?” 他眉头紧拧,神色黯淡。我轻声唤:“小弗……” 他猛地站起身往破庙外走,声音里压抑着痛苦:“什么都别说了!” 他在破庙外站了许久,一直仰望着漫天星斗。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高大颀长的背影矗立在门边。看着那落寞的背影,我无奈地叹气。小弗,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可是,对不起,我注定是要辜负你了…… 小弗让手下从王城里绑架来一个颇有些名声的跌打医生。当医生战战兢兢除下我手臂上的布片,我惊呆了。如果不是自己的手臂,我肯定要开玩笑说这个是红焖猪蹄。明显被细菌感染了,过不了多久这只胳膊会彻底坏死的。天啊,为什么会这样?这伤从我回来后不久就跟着我,起初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擦伤。我也不是没治疗,为什么始终不能愈合? 第113章 逃命(2) “艾晴你别怕!”小弗拉着我另一只手,眼里却流露出比我还害怕的神情。他对医生说:“求求你了,一定得治好她的手臂。” 医生为难地摇头:“难呐。伤成这样,手臂怕是保不住。” 小弗一把抓住医生的领口:“无论如何,你一定得想办法!” 医生被卡得呼吸困难,胡乱摆手。小弗将他放开,医生边喘气边说:“这,恕我有心无力啊。若不尽速截除手臂,非但手臂会腐坏,更会牵连性命不保。” “胡说!”小弗抡起拳头想要揍医生,我急忙止住他。 那医生被小弗凶神恶煞般的神态吓住了,哭丧着脸:“我的本事不行,大爷要不再请别的医生看看?” 小弗作势又要打医生,我虚弱地拉住他的手:“这破庙旁有间草屋,里面有个瞎眼乞丐,你带我去见他。” 小弗气急:“你是伤糊涂了么?这个时候还要乱动!” 我一再坚持,小弗只得让手下看住医生,抱着我来到那间破草屋。瞎眼乞丐正在屋中,我告诉小弗,这就是当年绑架他的四名强盗之一。 瞎眼乞丐听到我的声音,吓得跪下磕头求饶:“仙女饶命啊,小人真的已经诚心悔过了。” 小弗吃惊地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无暇给他解释,对着瞎眼乞丐说:“老人家别怕,你快起来。我只是来向你打听一些事。” 瞎眼乞丐摸索着站起,跟小弗一样,满脸疑惑。 我问道:“你那三位兄弟,都是怎么死的?” 他闻言面露悲伤,声音哽咽:“死得好惨呐。我兄弟脸上被国师府小公子抓了一把,他是最早死的……” 小弗早已不记得了,纳闷地指了指自己:“我?”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就在这破庙里,小弗被挟持时拼命挣扎,指甲在一名强盗的脸上抓过,划出几道颇深的血痕。结果小弗的脖子上还被割了一道。 瞎眼乞丐哀恸地哭道:“正是那几道划痕,伤口始终无法愈合,慢慢流脓恶臭。死时,浑身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我们其他几人也是,只要受一点小伤就很难愈合,没有医生能看出是什么毛病。我的兄弟们就这么一个个去了,只剩下我,战战兢兢活着,生不如死……” 我浑身发抖,震惊得无法说出话来。 临试验前,章怡曾偷偷告诉我:这次去了,别像上次那样天天将防辐衣和时空表戴在身上,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当时我曾有过一瞬间的怀疑,可章怡却没再说什么,我也就没当回事。所有专家都再三强调我是安全的,他们给我防辐衣的安全测试数据,告诉我虫洞口瞬间爆发的强辐射中这件高科技的防辐衣有多可靠。可是,他们没有考虑到一件事,这件衣服吸收了辐射后是不是自身也会变成辐射源! 还有,根据章怡的暗示,我现在知道了,连时空表本身也是辐射源之一。那个背包也曾暴露在虫洞中,说不定也带着辐射。所以我的手臂才会迟迟不愈,现在我的处境跟那四名曾在强辐射中暴露过的强盗一模一样! 我颤抖着身子,牙齿打战:“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我第一次回去后,体检结果肯定显示出了异常。可为了让我答应再次试验,他们选择了瞒住我! 小弗诧异:“知道什么?” 我发抖着看向他,嘴角哆嗦:“把大镯子还给我吧。”我艰难地吐字,“如果你不想我死的话......” “艾晴!”他抱住我,失声痛哭,“是我不好,是我要强行将你留下,害你受了这么多苦。” 他抱起我走回破庙,眼里蕴着滚烫的泪水,嘴角颤抖:“我送你回天上……” 小弗的手下为我们拿来一些吃食和衣物。小弗不愿他们再为我们冒险,让三人尽快归队。他自己则要回一趟国师府,去拿回我的时空表。 小弗从瞎眼乞丐那里要了套破烂的衣衫和毡帽,将自己打扮成乞丐。他去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回来,沉着脸告诉我:“不是王舅派人杀你,而是阿素。” 小弗回到国师府,发现阿素正带着一队禁军在府里搜查。她将仆役全部驱散,趁着国师府空无一人想要搜出任何跟我有关的东西,以便查到我的下落。 我吃惊:“你说过追杀我的是禁军。可是,阿素怎能调动得了禁军?” “禁军只听命于昆沙,而昆沙只听命于王舅。这几天王舅和昆沙去姑墨与狯胡国王会面。定是趁着他们不在宫中,阿素偷了禁军令牌,才能调动一营的禁军。” 难怪!白纯想利用我,卑摩罗叉想驱逐我,但真正想至我于死地的,只有阿素。可是,我仍有些难以相信:“阿素虽然刁蛮骄横,却并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之前她也只是想把我赶走了事。为什么突然之间非得取我性命?” “只怕,她知道了王舅开给你的条件。”小弗冷哼一声,“她一心想嫁大哥,怎能忍受自己父亲为了野心和利益,将她心爱之人送给别的女人。” 我打了个冷战,眼前似乎出现了阿素那充满仇恨的目光。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没想到竟在此结下了这么大的仇怨。 “而况,听说王舅打算跟西边的狯胡结盟,狯胡国王提出联姻。王舅眼下只有阿素一个未婚公主,可那个狯胡国王年近六十了……” 站在阿素的立场上,她自然是不愿远嫁联姻的。所以,她将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死了也无法改变白纯政治联姻的决定啊。我苦笑着摇头,只怕现在满腔恨意的阿素,已无暇考虑这些了吧。 我心烦意乱地问小弗:“这么多人在国师府,你是怎么拿回我的时空——大镯子的?” 小弗有些尴尬,眼神躲闪了一下:“我找了个人帮忙,等他们走后才进去拿的。” 我正想再问,小弗已经转移了话题:“赶紧回天上吧,你的伤势不能再拖了。” 第114章 今生今世遥不可及(1) 夜幕降临,外面居然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龟兹极少下雨,尤其在秋天。黑夜笼罩中,寒气渐渐渗骨,如同我黯淡的心境。我身体虚弱,靠一只手根本无法穿上防辐衣,小弗拿过衣服帮我。 如果不是生病,我的脸肯定红得不敢见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让男生服侍,还要这么贴身为我穿衣。我靠在他强有力的怀里,脸上发烫。他做的很笨拙,却无比认真专注,一点一点地将紧身的防辐衣从脚部套上,时不时停下来问疼不疼。 他的脸也透红,眼里却是无尽的悲伤,让人不忍注目。穿到肿大的左手臂处,很难塞进去。我冷汗直冒,他停了下来,捧着我的手臂满眼哀伤。我示意让他继续,他咬了咬牙,费力将袖子部分套上,摩擦到伤口,我差点疼得晕过去。 我转身对着他:“帮我把背上的拉链拉上。” “拉什么?” 扭头看到他一脸莫名,我背着右手,费力指了指拉链:“就是这个,你把那个提钮往上拉,衣服就会自动合上。” 他笨手笨脚试着拉一下,看到衣服被拉上了,吓了一跳:“哇哇,不用纽子衣带,居然能天衣无缝地合上,这东西太神奇了。” 我不禁好笑,伤口却一阵生疼,不由呲牙咧嘴。他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我忍住疼,摇了摇头:“没事。” 小弗拿出时空表,为难地问我:“这个怎么戴?” 我按一下按键,表带打开。戴上手腕,液晶屏上跳出数据,绿色荧光一闪一闪。 小弗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神仙用的么?” 我叹气:“如果不是因为手上有伤,我是绝对不能在你面前操作这些东西的。” 小弗一边帮我在防辐衣外套上汉服,一边说:“你放心,我是被你吓大的,早就习惯了你这些古怪玩意。” 我转移话题:“我还从来没有费过这么长时间穿衣服。” 他微微愣住,勉强露出难看无比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给女人穿衣服。” 总觉得这样哀哀凄凄的气氛太难过,我故作轻松:“小弗,告诉你我们学校男生追求女生的‘三草定律’。” 他果真被吸引住了,好奇地问:“什么叫‘三草定律’?” 我用轻快的语气说:“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念一遍,又对着我戏谑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的话,到时我这匹好马,绝对不会回头吃你这棵不怎么样的草。” 我呵呵大笑,牵到伤口了,忍一忍,继续笑。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了原来的小弗。他看着我笑,突然抱住我,伸手摩挲着我脖子上的狮子玉佩,声音闷闷:“答应我,一直戴着它。这样,也许你还能想起我。” 我鼻子酸涩难忍,哽着嗓子叹息:“怎么可能忘记你……” 破庙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女孩气喘吁吁跑进来。我跟小弗吓了一跳,急忙分开。那女孩猛地站住脚,尴尬地将头扭到一边。 小弗让我半靠着墙,扭头看向女孩,语气不快:“你怎么来了?不是告诉你不要来这里找我么?” 那女孩眉目端庄秀雅,活脱脱就是裴盈盈。我吃惊:“叶晓萱,怎么是你?” 晓萱闻言,向我看来,也是吃惊:“原来公子让我扮的,就是姐姐。” 小弗诧异地看着我们:“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看向小弗:“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两人一番说明后我才恍然,指着晓萱问小弗:“她就是那位让你背上花花公子恶名的女子?”国师府少爷看上人家媳妇,抢亲不成就依仗权势重金购买,这可是龟兹城内的一桩大新闻。为此,小弗还跟父亲吵了一架。 小弗有些尴尬:“行像节上,我把她错当成了你……” 也难怪小弗会弄错。单看背影,我们俩还真有点像,在现代时就经常有人拍着我的背喊我“裴盈盈”。 小弗见我一脸戏谑,急忙解释:“我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要不是今天又碰上了,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晓萱脸色黯淡了一下,垂着头没有说话。想起苏幕遮那天,小弗在台上跳胡腾舞,我曾看到晓萱的异样眼神,那时我并不知道小弗就是她要找的救命恩人。后来小弗跟我相认,晓萱却消失不见,定是她看到了我们相拥的一幕。现在小弗口口声声撇清自己跟她的关系,甚至说不记得她的名字,这太伤女孩子家的心了。 我叹气,正想开口,小弗接着说道:“不过,多亏她今天扮成你的模样引开了阿素,我才能取回你的镯子。” 我对晓萱道谢,她却摇头道:“姐姐不必客气,我不过是报答公子的恩情。我来通报公子一件紧急的事,马上就走。” 小弗脸色一凛:“出了什么事?” 晓萱从怀里拿出一摞画像递给小弗:“城里到处贴了姐姐的画像,重赏能找到姐姐之人。我担心你——姐姐的安危,把这些画都揭了下来。” 小弗翻看画上写的梵文,勃然大怒:“居然说你是巫女,阿素这是铁了心要致你于死地!” 我却没在意画上写了什么,只顾紧盯着那些画,伸手示意:“给我看看。” 小弗将画藏在身后,心虚地闪着眼睛:“这都是我胡乱涂鸦的。” 我坚持要看,小弗犹豫着,将画递给了我。我一张张缓缓翻着。画上是一名飞天,衣袖飘舞,翩然升天。最初几张画得并不好,笔触生涩,修改的痕迹很多,飞天的神情也略显僵硬。后面几张,笔触渐渐流畅,飞天越来越灵动,清澈的眼神仿佛有生命一般。 第115章 今生今世遥不可及(2) 我颤抖着手轻声说:“这是他画的。” 小弗惊讶:“你怎么知道?这画我从来没给别人看过!” 我怎么知道?我曾将一张经历了1650年岁月的纸张用镊子一点点摊开,我曾深深凝视着纸上飞天的面容。当那些纸屑变成灰烬围绕着我飞舞时,我更是泪流满面。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爱上了他…… 小弗的目光落在画上,冷清清地笑了:“是不是画得很传神?” 我不语,只是珍而重之地捧着这些画默默流泪。 “我也希望是我画的。这样,就能感动你了。”他依旧盯着画,眼神发怔:“你说的没错,是他画的。看到这些画,记忆里的你变得鲜活起来。你教我剪刀石头布,你跟我在院子里玩官兵强盗,你和我一起堆雪人,你教我背那些之乎者也,你拍着我唱歌哄我睡。一看到这些画,关于你的一切都那么鲜明,我就好想再见到你。” 小弗那柔情的语调,深情的眼神,全是为了我,混然不顾身边还有个尴尬的叶晓萱。我不想他再说下去,急忙问:“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小弗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干涩冰冷:“是我偷来的。我在他别院房间里无意中发现有个小暗格……”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他来讨要过,我却不肯还他。这些画一直藏在我这里,没想到却被阿素翻了出来,用来通缉你。” 晓萱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多,看看我又看看小弗。她尽量将自己隐在角落中,其实她不这么做也无妨,小弗根本就没注意到还有外人在。 我流泪:“小弗,你其实不是真的爱我。你就像个顽皮的小孩,非要跟同伴挣抢玩具。” 他将我搂进怀中,痛苦地低吼:“不!我是爱你的,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我也等了十年,为什么你就不能将目光转到我身上来?” 我伏在他肩上,轻轻摇头:“你对我,更多的是缺失母爱的依赖。” 我的眼角余光瞥到缩在角落的晓萱,她神色黯淡,转身想要离去。我想喊住她,眼前却是天旋地转。小弗扶住我双肩,惊恐地大喊:“艾晴!艾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一滴红色的液体落下,打在画中飞天的笑容上,纯真的笑靥被血红色的粘稠覆住。又是一滴,落在画中的眼睛上,遮住了那灵动的眼波。血滴越来越多,如点点盛开的花,妖艳地四洒在画像上。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无措地抹着我的上唇。他的指头染了刺眼的血红液体。勉强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他惊惧的表情。想说一声我没事,只一张嘴,眼前的一切颠倒了,狰狞地向我扑来,身子越来越沉重,顿时一切陷入沉寂。 费力地睁开眼,我依旧躺在破庙里。天光已然大亮,晨曦透过窗口投进一个个光柱,灰尘在光柱中跳跃着,飞舞着。眼前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我,正为我换下额头的湿布。 “晴姐,你醒了!”她欢欣地叫道,小弗连忙赶了过来。 “太好了,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示意要喝水,他马上端来温水喂我。暖暖的水咽下,周身终于有了感觉。我看向他,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 他红肿着眼睛偏开头:“我烧了粥,现在吃刚刚好。” 他想去盛粥,却被我拉住了衣袖。他扭头看了我一会儿,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低沉着声音叹息:“艾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从你看到那些画,我就知道我输了。其实我从来就没赢过,你一直都是他的,十年前就是。” 我任由眼泪流淌:“小弗,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起伏的胸膛:“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他了。” 我一惊,身子仰起,却疼得跌回去。他赶紧按住我,眼里闪着刺痛的光,光芒下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激流:“等他回来,我会去跟王舅说让他还俗。他若不同意,我会用拳头逼他。我成全你,只要你别再受苦——” “不要!”我的声音听上去虚弱不堪。 “为何不要?你们这般要死要活,难道不痛苦么?他若真的爱你,就不该要那个身份!” 我嘶喊出声:“我不要步你母亲的后尘!” 他怔住,眼里的伤痛更甚。手握成拳,胸膛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 我竭力平静:“我现在就走,我必须回去治疗手臂。” 小弗努力深呼吸几次,终于平静下来:“真的不等了?他应该快到了。” 我摇头:“既然无论如何都得走,既然不想让他两难,相见不如不见,又何必徒添伤心?见了他,我没有信心能把持住。就这么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也许,对我和他,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他紧握我的右手,眼里满是期待:“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无奈地苦笑,真的是不知道。回去后,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基地是否还会让我继续试验?不知道。就算能再次试验,会来到这个时代这个地点么?也不知道。太多太多未定的因素,太多的偶然性,按概率论来说,几率近于零。此生应该都无法再见了…… 小弗强行与我右手十指相握,眼里闪着异常执着的光芒:“我是个自私之人,我给你们的成全只有一次。既然你放弃了,就别指望我再那么大度让他了。不过是十年而已,再等十年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才是真心,我才是你该选择的!” 我叹气,他怎么就这么固执呢?目光看向一旁的晓萱,柔声对小弗说:“傻孩子,爱你的人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要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第116章 伤离别(1) 晓萱一直尴尬地听着我们的对话,仿佛是个隐形人,卑微地想要抹去自己的存在。我放开小弗的手,将晓萱的手拿起,叠在小弗的手上。小弗愣住,晓萱则是羞红了脸,慌忙从我手中挣脱。 小弗窘迫地抽回自己的手:“艾晴,你别乱点鸳鸯谱。她对我来说还很陌生,顶多是个朋友。” 听到“朋友”两字,晓萱的脸色更加黯然。我叹气,现在还太早了些,强扭的瓜不甜。但愿我走后,晓萱能用女性的温柔细心,化解他心中的结…… 我哀伤地环视四周,这里有我太多美好的记忆了:“我已经将所有的感情留在这里。带走的,不过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小弗忍不住抱住我,他的动作极其轻柔,跟平常的他全不一样。晓萱默默走到窗边,我知道她在强撑着不看我们。 小弗哽咽着:“你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十年后你回来,我再也不会放你走——” 晓萱突然惊慌地大叫:“不好,起火了!” 我和小弗朝窗口看去,窗外有大股烟雾冒起,很快便闻到火烧的味道。浓烟从窗口滚入,小弗急忙将我抱起,往门口跑去。不料庙门被反锁住了,从门缝往外可见好几根木桩从外面顶住大门。小弗放下我,跟晓萱两人一起用力推门,却无法推开。 我大喊:“别管我了,你和晓萱赶紧爬窗逃出去。” 小弗却是不肯:“我不会丢下你——” 我打断他:“你跟晓萱离开这里,我就此回天上。放心,我死不了!” 小弗咬了咬牙,将我抱起放上草垫,又帮我背上背包。我在浓烟里咳嗽着,费力推小弗:“快走啊,再晚就走不了了!” 小弗留恋地对我看了一眼,一把拉上晓萱,走到侧墙高处的透气小窗下。这小窗离地近两米,他将晓萱的身子托起,让她攀上窗子。可晓萱刚攀上小窗就心慌跌落,估计是这样与小弗身体相触让她窘迫了。 小弗气急,语气不善:“都什么时候了,你扭捏个什么劲!” 晓萱指向一处:“不是的,是因为……” 我和小弗顺着晓萱的手看去,刚刚一支带火的箭穿入小窗,掠过晓萱的头顶,正插在佛龛上的木架,熊熊燃烧着。 我挣扎着奋力奔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不少人在搬运柴火,继续堆在小庙窗外。看那些人的服饰,正是禁军! 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传入耳中:“快,快!再多加柴,我要把他们都烧死!” 我看向声音方向,庙门不远处站着个窈窕的身影,正盯着越来越旺的火势,一张美丽的脸上尽显狰狞。那是阿素! 正疑惑她是怎么找到这里,却看到她身边有个畏手畏脚的中年男子。我认出来了,那是被小弗手下强行押来给我治手臂的医生,前天小弗放他回去的。 脑中飞速转动着。阿素在国师府里搜到了小弗藏起的画像,阿素命人将我的画像各处张贴,医生看到画像便去向阿素禀报请赏,所以阿素才找到了这里! 又一支火箭从小窗射入,跌落在草垛上引发了燎原之势。小弗边咳嗽边喊:“艾晴,别管我们了,你快回天上去。” 我想说话,却被浓烟呛到,咳嗽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不行!你们还在这里,我不能让你们受到伤害!” 小弗拉着我和晓萱躲在佛龛后:“大不了就像十年前那几个强盗一样瞎了眼。只要能保住你,豁出命来我都不怕,还怕瞎眼么?” 我拼命摇头:“不只是瞎眼,你不知道辐射的可怕——” 小弗眼睛被火熏红了,焦躁地打断我:“还不快走!你不明白么,有没有你的那个什么鬼辐射,我都得死在这里。” 我还是摇头,边哭边咳嗽。小弗是我最亲的人之一,我怎么忍心伤害他! 小弗怜悯地看向一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晓萱:“只是可怜了晓萱,无辜搭上条性命。” 晓萱愣了一下,撑着红红的双眼,温柔地看向小弗。小弗避开她的目光,满脸歉疚:“对不起,下辈子由我来还你的恩情吧,为你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一直在旁边努力隐形的晓萱终于忍不住了,哭着大喊:“公子,我不后悔。” 小弗呆住,愣愣地看向晓萱。我看着两人的表情,推了推小弗。小弗却是面露窘迫,微微垂下头。 晓萱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也愣了一下,面色旋即绯红,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娇艳。许是意识到没有时间了,晓萱看了看越卷越高的火苗,鼓起勇气大声说出来:“从公子救我的那刻起,我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像艾晴姐姐那样得到你的心,死时能有你做伴,我也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我和小弗都震惊地看向晓萱。与晓萱接触下来,我知道她是个标准的古代女子,平日循规蹈矩讲究礼仪。可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坚强勇敢的女子,敢爱敢恨,勇于追求幸福。想想也是,她孤身一人在言语不通的龟兹落难,却敢于反抗,努力挣脱魔爪。虽有小弗资助,可她敢孤身去车师寻父。她不比我,这一路肯定遇上了无数艰辛。她回到龟兹来寻小弗,却在发现小弗心有所属后将自己隐身起来。这段时间她住在龟兹,她是怎样生活的?又是怎样默默关心着小弗,才会在小弗最需要的时候出来帮他。没有一颗坚韧如苇草的心,一个年轻女孩怎可能做到这些? 我们三人都在发呆,小弗突然扑向晓萱,抱着她翻滚几圈,避开了佛龛上被火延烧而倒下来的木架。晓萱被小弗抱着压在身下,不由娇羞地红了脸:“公子……” 第117章 伤离别(2) 小弗赶紧翻身坐起,不敢看晓萱的眼,脸色微红,嗫嚅道:“别老是公子公子地叫。跟艾晴一样,叫我小弗吧。” 两行泪夺眶而出,晓萱哽咽着喊一声:“小弗……” 小弗猛咳一阵,出神想了一会儿,似是下了个决定。他向晓萱伸出手,声音被烟熏得嘶哑:“好,既然上天让我们死在一起,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抱着你来面对死亡,你愿意么?” 晓萱边咳边抹眼泪,伸手紧紧握住小弗的手,满足地叹息一声:“愿意……” 小弗拥住晓萱的肩,晓萱不再羞涩,靠上他肩头,笑着闭起眼睛。冲天火光中,英俊伟岸的男子与娇丽温柔的女孩相拥在一起,这是一副多美的画面,可却是最惨绝的画面! 小弗对我大喊:“你快走吧。” 被浓烟呛着,我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不停摇头。我这时候启动时空表,暴露在辐射中的他与晓萱不但会眼瞎,更会在几年后痛苦地死去。我接下去的人生,将会在歉疚中暗无天日! 我努力说出话来,声音彷如断裂的琴弦:“会有办法的,还不到最后一刻!” 我环视四周,企图在这破庙里找出一个封闭隔绝的空间,哪怕有个很小的房间也好。可是,这庙本就不大,又废弃了很久,正中只有个一人多高的破佛龛。即便我躲到佛龛的另一侧,这开放的空间仍会让他们遭受辐射! 小弗恼怒了,嘶声大喊:“别婆婆妈妈了,你还要我说多少次!你可以活着,何必陪我们死在这里!” 我麻木地把塞在衣服里的头罩手套拉出,罩住头和手,手颤抖着放在时空表的按钮上。头罩暂时隔绝了呛人的空气,我大口喘息着。透过茶色玻璃,我看到小弗和晓萱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坦然面对死亡。我爬到佛龛另一侧,希望届时他们受到的辐射量可以小些。我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手颤抖得厉害,怎样都无法按下去。 只要按下去,我此生将面临无穷无尽的噩梦。我绝望地闭眼……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同于火烧的噼噼啪啪。我连忙睁眼,看向声音来源处,是破庙屋后的一处墙角,有几块砖扑扑落下,一把看似锄头的工具伸了进来,将洞口掏得更大了些。 小洞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仙女,公子,你们在里面么?” 顿时喜从天降,是那瞎眼乞丐的声音!我急忙拉下头罩,一边狂喊小弗和晓萱的名字,一边跌跌撞撞向洞口爬去。小弗和晓萱随后也赶到了,看见这个洞口欣喜若狂。 瞎眼乞丐的声音从小洞里传来:“这里本就有个狗洞,我看不见,砸得够大么?” 小弗抢过洞里那把锄头,奋力砸开洞口。 洞口已挖得足够一人爬过,小弗对晓萱招手:“快,你先出去!” 晓萱想要推辞:“还是你先——” 小弗一把拉过她往洞口里推:“别废话,赶紧出去!” 洞口狭小,仅容一人爬过,晓萱匍匐在地,艰难地爬了出去。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些画,递给小弗:“帮我交给他。” 小弗的脸沉了一下,接过画纸塞进自己怀里。我对他微笑:“你走吧,我回去了。” 他点头:“好,咱们十年后再见,我等你。” “别等我了。好好对待晓萱,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他突然向我凑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轻吻已经落在唇上。他的唇没有一丝热气,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我说出的话从不收回,一定等你回来!” 我想再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示意我别说。盯着我看了片刻,似是要将我深深印入脑海,然后掉头匍匐在地,爬了出去。 “小弗!”他出去的那一刻,我大声喊,“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我会的……”他战栗的声音透过洞口飘入,“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看到我活得开开心心……” 大火越烧越旺,有根柱子支撑不住,轰塌下来,飞溅起无数火星。这充满了美好回忆的地方很快便会消失殆尽,可我的回忆会永远住在心间。我喃喃念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心中的悲凉让我瞬间老去几多年华,我已将所有的感情留在这里。带走的,不过是个缺了心的残破躯壳…… 必须得走了。我戴上头罩,打开时空表的保险旋钮,按下启动键。绿光闪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强光让我无法睁开眼睛,只能听到洞口外小弗和晓萱对着瞎眼乞丐连连道谢,瞎眼乞丐感慨万千:“十年前我差点害了你们性命,今日我救出你们,总算抵了当年的罪孽——” 话音未落,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倒地。晓萱连声惊呼:“老人家,老人家!” 小弗愤怒的呵斥随后传来:“你为了得到我大哥,竟然如此狠毒。可你想过没有,大哥知道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他这辈子还可能爱上你么?” 我愣住了,这话是小弗对着阿素说的。难道阿素带人赶来,杀了瞎眼乞丐? 外面传来一阵尖利的癫狂大笑:“杀了你们灭口不就行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恐怖的笑声正是阿素发出。小弗怒极,刚说了个“你”字,就被阿素打断,她的声音冰寒彻骨:“反正已经开了杀戒,无所谓再多添几个。” 屋外传来兵刃撞击声。我急忙按停止键,我得出去帮小弗。可时间已经少于十秒,无法停止了。我听到阿素在大喊:“都上啊!谁杀了他,赏黄金百锭!” 打斗声更激烈,我心急如焚,却被一股熟悉的吸力猛地抓起。在腾空的瞬间,似乎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是谁?用那么悲凄的声音呼唤着我?为什么我看不见…… 第118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一)(1) 一般人对自己四岁时发生的事,能回忆起多少?我就不一样。四岁时的记忆,在我,是道分水岭。四岁前,家里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四岁后,就只有我和父亲了。 记得那时大病初愈,哥哥在院子里牵着我的手,不像以前一样陪我玩,而是屏住呼吸朝父亲和母亲的房间张望。哥哥告诉我,母亲已经不吃不喝六天了,只为了要出家。 出家是什么? 出家就是母亲要搬出家。 趁哥哥不注意,我跑进房间。我想求母亲别搬出家。可是没看到床上的母亲,却看到父亲捧着一缕褐红长发在哭泣。看到我时,急忙把长发藏到身后,胡乱抹一把脸,要哥哥带我出去。 我问哥哥,母亲搬出家,为什么连那么好看的头发也不要了? 哥哥说,出家,就什么都不能要了。 我很惊慌,拉着哥哥大哭,难道母亲连我也不要了么? 母亲果然如哥哥所说,搬出了家,什么都没带。离开家时,母亲是被抬出去的,软榻上的母亲脸色很差,一头美丽长发不见了。忽然觉得好害怕,那样的母亲,陌生得让我不认识。几天后,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去王新寺,平常总是一身漂亮衣服的母亲,却穿着难看刺眼的袍子。印象中美丽的母亲,再也看不见了。 自那以后,父亲隔三差五就会带我和哥哥去寺里。母亲好像变了个人,从前父亲触碰母亲时母亲总是微笑的,现在,父亲想碰她,她会躲开,摆一个我后来才能明白的合十礼。而我,当我想要母亲抱时,母亲却将我一把推开。 母亲果然不要我了。 每当我被母亲拒绝,伤心大哭时,父亲总会抱起我,眼里流出我不喜欢看到的眼神。长大后我知道了,这种眼神叫悲伤。而我,再也不缠着母亲让她抱了。母亲怀抱的滋味,从我脑中渐渐淡出,直至全然消失。 父亲会带我和哥哥在寺里待一整天,听那些跟母亲穿同样衣服,同样没有头发的人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要我乖乖坐着真是难受,实在没办法了我也只能睡觉。可是,哥哥就不一样。他很认真地听,结束后居然能完全背出他听到的东西。一个秃顶大胡子很喜欢哥哥,常常对父亲和母亲嘀咕,说什么哥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佛门奇才。再后来,哥哥告诉我,他也要出家了。 哥哥也要搬出家么?那谁来陪我玩? 父亲告诉我,哥哥出家了就能代替我们照顾母亲。凭什么哥哥要去照顾那个冰冷冷的母亲,我哭闹着不让哥哥出家。可是没用,我眼睁睁看着哥哥穿上了跟母亲一样的那种袍子,他跪在地上,由那个讨厌的大胡子一点点削去他原本卷曲的披肩褐发。父亲抓着我的手,抓得太紧了,我有些疼。想喊,看见父亲眼里又有那种我不喜欢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忍住了不喊疼。 哥哥陪着我在寺中一个小院子里捉迷藏。哥哥蒙着眼抓我,我东躲西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哥哥扑到了一个人,他大叫“捉住了!”我来不及告诉他那不是我,哥哥自己就发现了。哥哥看到这个秃顶大胡子,脸色很不好看,低头听他讲什么静心修行禅定。那是记忆中哥哥最后一次陪我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师父——王新寺高僧卑摩罗叉。 从此父亲带着我去寺里,总看到母亲和哥哥捧着大卷的经书。没人抱我,没人陪我玩,我越来越讨厌去寺里。 我六岁那年,九岁的哥哥因为每天能背出好多好多拗口难记的经文,王城里到处都能听到对他的赞美。母亲说不能让哥哥在这种盛名下被吹捧太过,要和哥哥去游学。我记不住名字,只知道是个很遥远的地方,要好几年才能回来。父亲带着我去送行,眼里又是那种我看了就难过的神情。可我却很开心,终于可以不用去寺里了。 不用去寺里的父亲却好像一下子没了支撑,常常抱着我在院子里往天上看许久。偶尔宫里传来母亲和哥哥的消息,父亲总是很激动。然后会絮絮叨叨告诉我,他们现在到哪里在做什么。六年间父亲一直告诉我,哥哥如何得到众人的认可,拜了多少高僧为师,受了多少赞誉。我的印象渐渐模糊的哥哥,好像成大人物了。 我十二岁那年,他们终于回来了,王舅还特意去接他们。听说,哥哥在温宿赢了一场论战,一下子,没人不知道我的哥哥。我应该骄傲吧?有这么优秀出名的哥哥。可是,当那么多人指点着我说“那就是神童鸠摩罗什的弟弟”时,我开始无端地反感。我不只是鸠摩罗什的弟弟,我是我,弗沙提婆。 迎接母亲和哥哥的典礼很盛大,我见到了离开六年的他们。对母亲,我尚能依稀辨出她的模样。可是哥哥,天哪,长得那么高,一本正经像个大人,我完全不认得了。他们对我来说,远不如府里的仆人们熟悉。父亲希望我对他们亲热一些。若我岁数再小一些,我会按着父亲的意思去做。可我十二岁了,我不愿意做违心的事。 人群中突然对上了一双灵活的眼睛。那双眼骨碌碌在我身上打转,眼神却干干净净如同龟兹的蓝天。 她的脸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一样,身子比龟兹人娇小,整个人看上去很舒服。我知道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是汉人,他们来自很远的东方,要经过无穷无尽的沙漠戈壁,行走一年才能到达这里。父亲给我请过好几位汉人老师教我汉文,可那些汉人长相呆板,言语无味,不像她,仿佛是画中的飞天。 我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看我。她对着我笑。她的笑很好看,小小的嘴角上扬,露出浅浅的酒窝。然后,她又偷偷努嘴,对着我做了个鬼脸。我突然觉得,她会是个很好玩的人。 第119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一)(2) 她真的很好玩,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有个看似普通的包袱,里面都是新奇的玩具。她用那种可以反复擦反复用的纸笔画了很多画,可是画得奇奇怪怪,一点也不好看。她还时不时往包里塞东西,一块破布她都能看上半天。所以我经常拿着不值钱的东西,骗她说这是我哥哥用过的,她就会两眼放光拿纸笔跟我换,真傻!让我诧异的是,那个包袱好像一个聚宝盆,似乎能塞进所有的东西。 她教哥哥汉文,父亲让我也跟着她学。跟之前被我气走的汉文老师全不一样,她不让我整天背书,更像是在玩闹。她教我什么剪刀石头布什么小蜜蜂飞到花丛中,我输了就要背一篇《论语》默一篇字贴,她输了就当我一天的小兵。只可惜,每次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哥哥总会出现。只要他一出现,她的眼睛会放光,心思就全在他的身上了。这让我很不舒服。 哥哥抢走了母亲,连她也要抢走么? 父亲去姑墨了,要好几天才回来。我其实很开心,却故意装害怕,让她哄我睡觉。她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唱起汉地的儿歌。我暗暗嗤笑,我不是小孩子了,还用这种方式。可是,她的声音那么好听,那些儿歌就像冬日晒过太阳的被子,暖暖地包围着我。我就在这暖暖的歌声里,在她身上传来的暖暖气息里,沉沉地睡着了。临睡前我想到,以后我的媳妇也一定要有这样的暖。 在宫里读书时,那些王子表哥们都对我指指戳戳,笑得不怀好意。原来大王子和二王子看到我最近总是早早回去,偷偷跟着我溜到家里,看到了她。他们取笑我找了个大媳妇。 “大又怎么样?我就喜欢大一点的。不像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们,尽知道撒娇装哭惹人烦。” 我很生气。他们早就跟宫女们偷偷摸摸做些令人脸红的事了,却还来取笑我! “你是把她当妈妈了吧?”大王子在我身边像小丑一样跳着,“你妈妈出家了不要你,你就找了个妈妈当媳妇哦。” 我跟他们干了一架。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我额头上起了好几个包。 回家后去找她,看到她正站在房门口跟哥哥说话。她为他唱歌跳舞,还送东西给他,真是气死我了。她看见了我额头上的伤,手忙脚乱为我包扎。我其实很喜欢她的手在我脸上拂过,软软的,暖暖的。 她送我的礼物是一幅画。不像猫不像狗的怪物,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什么多拉爱梦。她说这怪物有个口袋,可以从里面掏出各种想要的东西。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怪物,她还当我是小孩子啊,送这么幼稚的东西给我。不过,好歹是她亲手画的,我就勉强接受了。 自从有了她,日子过得开心了许多。我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龟兹回中原,可我不想让她走。正琢磨着该怎么把她留下,祸从天降,她被人驱逐出了城! 我冲到王新寺里找哥哥,他跟一群人正在听卑摩罗叉大师讲经。听说了此事,哥哥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场,跟我一起匆匆奔了出去。刚奔出寺门,我们被大师追上了。他喘着气,严厉地阻止哥哥。 哥哥诧异:“师尊知道我要去哪里?” 大师愣了一下,似乎在掩饰什么:“明日就是法会了,你不好好准备,此刻怎可随意离开?” 我那聪明的哥哥啊,吃惊地看向他的师父:“明日法会上王舅想要利用她,不可能是王舅所为。能调动士兵的……是母亲么?是您叫母亲这么做的?” 大师脸上的尴尬说明了一切。我顿时大怒,这该死的秃顶大胡子凭什么驱逐她?刚要开口,哥哥已经气恼地大喊:“师尊,是我自己要学大乘,与她无关!” 哥哥不顾师父的阻止定要去寻她。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坚持的哥哥,固执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实在没想到,他温和的外表下也有这么顽固的一面。我本想跟他一起去找,他却让我回去通知父亲。他怕自己一人难以找到,需要借助父亲的力量。 好吧,他说得没错。我费了许久才在宫里找到父亲,父亲又去找王舅。那时天已全黑了,王舅安排昆沙连夜出城找她,然后父亲带着我回家。我不愿坐在家里干等,父亲却呵斥我不可添乱。我这才意识到,我上当了。哥哥若是找到她,岂不是会跟她独处一夜?而我,居然就这么把自己关在了家里,真是蠢极了! 天还没亮,我就偷跑出府。哥哥是从西门出去找她的,我循着西门往外一路寻找。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她了。可是,没想到我却引来了那么大的灾祸! 当她用自己换来我的平安时,我平生第一次真正被感动了。这世上除了父亲,谁都不在乎我,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神童弟弟的存在。我从不知道,我的性命竟被她如此珍视,珍视到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原来,我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世间还有人这么在乎我…… 那一刻,我真恨自己的弱小。因为我无力对抗,却陷她于险境。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变得强大,要有能力保护她。这之后的十年,我勤奋练武,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就是源于那一刻的决心。 她走了,走得那么诡异,那么奇特。她真的是仙女么?我不信佛,唯一信的,就是我十二岁时碰到了仙女。不然,凡间女子怎会有那样的灵秀,那样的见识,那样的与众不同? 她走之前说哥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却只让我背《诗经》。那我的未来呢?她是仙女,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后会怎样?我曾为此耿耿于怀,很多年后才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 可那时的我只喜欢一味跟哥哥比。看到哥哥把她留下的东西小心翼翼收起来就心烦,看到哥哥叮嘱府里的仆人将这间屋子保留下来每天打扫也心烦,看到他什么事都比我先想到,更心烦。 第120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二)(1) 一年年长大,烦心事却更多。父亲还是经常去寺里,说是参加法会,还不是为了见那两个人?哥哥的声名更大,到处宣讲大乘,以一场又一场的论战,用那些“空”啊“无”啊的无聊东西说服人改信大乘。哼,什么大乘小乘,我通通都不信。只是,为了父亲开心,我还是每天在家中的佛龛上香,时常陪他去寺里,遇到法会也会耐着性子陪父亲听完。 十二岁时发生的事虽然刻骨铭心,可日子毕竟要过下去。时日久了,仙女的模样一点点变得模糊,只有那暖暖的怀抱和温柔的歌声会在梦里重现,让人不愿醒来。唯有一件事,十年间我始终坚持在做。每年汉历正月初十,我都会去她房间里背一遍《诗经》。我告诉自己,背到第十遍时,她就会回来了,她答应过我的。 越来越多的女孩将目光汇聚在我身上,可惜,那些矫揉造作的千金小姐没一个让我瞧得上。她们用尽手腕,甚至不惜到父亲面前告状,捏造事实。真是气死了,越耍手段,我就越看不上。父亲说我成日胡闹,尽在外惹是生非,要我赶紧成亲,断了那些女孩的念想。 我摇头:“没有合意的。” “王城内这么多女孩,你竟没有一位看得入眼?” 我继续摇头。 “究竟要怎样的天仙才能让你满意?” 我眼望窗外天空,那双纯净的眼睛又浮现在脑中:“我要娶的是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她现在还没出现,我在等。” 我本是在搪塞父亲,可说这话时,心底拂过一丝温暖,回忆起年少的我抱住她的感觉。那时突然跳出个念头,如果是她,我应该就能接受吧。 十九岁那年母亲决定再去天竺。父亲带着我去雀离大寺为她送行,我们住在苏巴什的别院。房间不够,我就睡在哥哥的房里。 那天夜里无聊,在哥哥的书柜里打算找卷书打发时间。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暗格,好奇心大盛,拨开暗格,里面是一只长方型木盒。 木盒里是一叠飞天的画像。画上的飞天有着一双活灵活现的眸子,爽朗明媚的笑容,柔软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记忆之门突然全打开了。是她!一瞬间,她身上的暖,她清丽的歌声,原本有些模糊的印象全部在脑中浮现,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仿佛是昨天发生的。我如饥似渴地一张张看下去,不禁笑出声来。心底流淌过一股暖流,好想再见到这个纯纯净净如蓝天的女孩啊。 看完画后猛然醒悟,这都是哥哥画的。他画了多少年?他在心里描绘过多少次才能将她画得如此传神?他原来一边念着佛一边偷偷揣着仙女在心里。他六根也是未净的呢,冷笑浮上脸,我顿时有了主意。 “还给我!”他果然来寻我了,瞅个无人的时机偷偷在我耳边说,声音里透着些急。他不是心如止水的么?居然也会急躁? “什么啊?”我懒懒地明知故问,挑眉迎上他。他一怔,盯着我好一会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她是仙女,你想也没用。”我冲着他的背影喊,“我是在帮你,心有魔障怎能伺奉好佛祖?” 他停住脚步,背有些抖动,却不回头,顿了一顿,快步走了。心又无端烦躁起来。 我常常看这些画,接着就会很生气。凭什么把她画得那么传神,让我看到就忍不住想再见到她。从没听说他还有画画的本事,定是他在心中描绘了千万遍,才能画出这样的仙女。 将《诗经》背满第十遍的那天,我躺在她的床上,摩挲着她枕过的被,从怀中掏出一张四角磨损的纸。那个怪猫出现在面前,我忍不住笑,轻弹一弹怪猫的胖脸:“你终于要回来了!” 行像节那天我有预感,这么热闹的节日,以她的性子一定不愿错过。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索,凡是汉人女子,都仔细地盯着看,生怕错过了她。当我以为真的看见她了,心急如焚地追上前拍她的肩膀,转过身来的却是另一名女子。 容貌娇妍,温柔典雅,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却不是我心中所寻。失望地向她道歉,正打算走,那女子拦住我,惊喜万分:“你会说汉话!” 我刚说了声“是”,女子就着急说出:“能否请公子帮我个忙?” 她还真是不客气。我耐着性子礼貌地回答:“举手之劳的话,可以。如果要耗很久,我今日怕是没时间。” “这事很难启齿。我不会说梵语,在龟兹又不认识会说汉话的人,希望公子给我些时间,让我把来龙去脉一一向公子说明。” 我皱眉:“要这么久?抱歉,我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她开口,我匆忙离开。我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城里有官府,那比我管用。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还在街上寻找她。似乎看见了她的背影,我大喊着她的名字,拨开人群往她消失的方向挤。突然有人拦住我,定睛一看,又是那名被我错认的汉人女子。 她不停往后看,惊慌失措地恳求:“公子,请帮帮我!” 我烦恼地拍拍额头:“怎么又是你?” 绕开她,想继续寻找,她却一直跟着我:“公子,我不是坏人,你就不能听一听——” 我打断她:“你别再纠缠我了好不好,我在找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因为你,我两度跟她失之交臂!” 女子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神色黯淡地转身离去。她刚走出几步,突然神情慌乱,蹲到墙角的一个大竹筐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着几个人赶到,到处搜寻。 那男人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位汉人女子。他比划了一下高度,还强调一句:“长得挺漂亮的。” 墙角的女子拼命向我使眼色。 男人满脸愁容:“她是我家娘子,跟我拌了几句嘴逃了出来。真怕她出什么意外。” 原来是家庭纠纷。我指向那女子的藏身处:“你说的是她么?” 第121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二)(2)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从墙角窜出,刚想逃走,就被那男人揪住。男人骂骂咧咧地下手很重,那女子一脸痛苦状,却强忍着不出声,只拿眼愤怒地瞪我。我觉察出这两人不像是寻常夫妻,有些后悔不该泄露她的踪迹。可我还是甩甩袖走了。我不是主持正义的卫道士,不想管那么多闲事。 入夜后,我还在街上漫无目的找着。家中仆人来寻我,我怕父亲担心,只得回去,心中难掩失落。她是没回来呢,还是我错过了? 经过一户人家门口,先前见到的那个粗壮男人正将汉人女子往门里拖。她倔强地用手拉住门柱,不肯屈从。男人恼怒,抬手要打,我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男人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我最见不得男人打女人。” 女子看见是我,愣了一下。我手下加力,男人吃痛,只得放开女子:“这是老子花大价钱买来的,有卖身契在手。” 女子拉着门柱的手臂,衣袖被掀起,露出累累淤青。我吃了一惊,以汉语问她:“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 女子强忍住泪水:“你不是不肯帮忙么?为何现在又这么好心了?” 我有些尴尬:“我……我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粗壮男人拼命想要甩开我的钳制,大声嚷嚷:“你这人太莫名其妙了。这是我娘子,明天就要成亲,你凭什么横插一杠?” 有几个地痞无赖围观过来,也在帮腔:“的确是他的新娘,明天就要办婚礼了。” 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是被骗来的!” 这么多人在围观,我只得放开那男人。男人愤愤地拉着女子进屋,将门重重关上。女子一直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直到门将她与我隔开。我看着紧闭的门,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后来,便有了那桩传遍龟兹的八卦新闻:国师府少爷强抢他人新娘。 其实那天晚上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趴在墙头,冲屋内喝喜酒的人群大喊了两声“有贼”,成功将参加婚礼的人引出了屋,我趁乱去新房。那女子身穿喜服,正蹲在地上磨簪子的尖头,看见我吓了一跳。见她那动作我也吓了一跳。这种时候她居然没有哭得稀里哗啦,而是在准备防身武器。她看见是我,顿时又惊又喜。我急忙“嘘”了一声,拉起她往外跑。 矮墙距离地面有些高,我抱住她,将她举高,想让她攀上矮墙。没想到她却扭捏着身子,难以攀爬上去。 我皱眉,低声呵斥:“这个时候了,你还扭捏什么!”还以为她有多大胆子呢,连这点身体触碰都会慌张成这样。 她想解释,却不料这么一耽搁,我们被人发现了。我一跃跳上矮墙,她呆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绝望。我觉得好笑,她难道以为我会弃她于不顾? 我伏在矮墙上对她伸手:“快!” 她喜出望外,拉住我的手,任由我将她提上矮墙。那粗壮男人从屋中跑了出来,看见墙上的我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一把搂过女子的腰往下跳,她本有些心慌,却没有挣扎,似是没来由地信任我,闭眼跳了下去。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着,身后远远一群人手执火把追赶。女子毕竟脚力有限,她很快便力气不支,速度越来越慢。她让我自己跑,别管她。开玩笑,我弗沙提婆做事怎能半途而废。拉过她的手,钻入路边的灌木丛。 没想到,这片灌木丛到处是刺,我的衣服被倒刺勾住,越用力挣扎,被勾住得越多。 女子用手扒着荆棘,想帮我扯开勾住的衣服。我低声吼:“你留在这里干嘛,还不快跑!” 她却摇头,拼命扒着带刺的荆棘,两手很快就血迹斑斑。我看向她身后,苦笑:“你不肯逃,我更麻烦。” 我和女子被五花大绑着押回了粗壮男子的家。衣服上到处是破洞,脸上也有几道血痕,我生平第一次这么狼狈,实在枉为龟兹第一勇士。 粗壮男子看清了我的脸,大怒:“原来是你!难怪上次为这婆娘出头,原来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我冷眼哼气:“你既然知道,还娶她做什么?” 他冲我的脸挥来一拳,我无法躲避,只得硬挨了下来。那女子用汉语尖叫:“要打要骂你冲我来!这位公子只是路见不平,此事与他无关,快将他放了!” 男人对那女子唾了一口,用不熟练的汉语大骂:“还嘴硬,他都承认了是你奸夫!” 女子愣了一下,看向我。我吐出口中的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男人还想打那女子,我以肩将他撞开:“我说过,最恨男人打女人了。有种把我松开,咱们一对一打个痛快!”要不是那些该死的荆棘,我怎可能落到这些蠢人手里! 粗壮男人还想打我,有人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此人穿着丝绸衣料,又这么嚣张,只怕有些来历。” 这些人到我身上搜查,我挣扎不过,被他们搜走了禁军的腰牌和随身物件。那些人脸色立刻变了。他们打探出我的身份,不敢再羁押我。我提出要带这女子走,那粗壮男人虽不敢得罪我,但也狠狠敲了我一大笔钱。 女子告诉我,中原战乱纷飞,她与父亲避祸逃到西域。不想在车师国,族兄为了几个钱将她偷骗出来,卖到语言不通的龟兹。 我好人做到底,索性再送她一笔钱,资助她去车师国寻父。 送女子出城时,她不住感激我行侠仗义。我苦笑,这哪是什么侠义,不过是补偿对她的歉疚罢了。本想凭自己的本事救她,没想到还得靠父亲的身份。 女子眼里闪着泪花,郑重向我承诺:“此生此世,我必当回报你的恩情。” 我摇头:“你不必谢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 “她也是汉人?行像节时,你就是将我错认成了她?” 我望向湛蓝的天空,眼前出现那个靓丽的身影,长叹一声:“也许你长得并不像她,只是有些相似的感觉。”我苦涩地摇了摇头,“太久没有见她,我都快记不得她的长相了。” 将马匹交给她,我转身要走,女子又叫住我。我回身看她,她脸上泛着红晕,一双明眸宛如水洗过,闪闪发亮。 “公子,我叫晓萱,叶晓萱。” 我笑一下,摆了摆手告别:“我叫弗沙提婆。” 第122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三)(1) 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没想到过不了几天街头巷尾便在疯传,而且越传越不堪。定是那粗壮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到处诋毁我。我不在乎什么名声,花花公子又怎样?可最让我生气的是,父亲听到了那些混账的流言。 父亲带我去参加哥哥的观音法会。在马车里,父亲提起此事,眼里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我解释了来龙去脉,父亲仍用责备的口吻说:“你可以不在乎,可你曾想过,你哥哥的观音法会将要开始,各国王族大臣都来了。你在这节骨眼上闹出此事,也不怕抹黑你哥哥的声名么?” 又是这个万众瞩目的哥哥,他的声名关我什么事?我生气:“那好,我不去他的法会,免得给他抹黑,这总行了吧?” 到了雀离大寺,我找块无人的草坪,躺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打盹。 “怎么不进殿?” 我睁开眼。是哥哥,穿着金丝袈裟,看上去倒真是一副远离俗世的脱尘模样。 我懒懒地坐起身:“这种仪式,我向来讨厌参加。” “那怎么又来了?” “陪父亲而已。”看到他手腕上戴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玛瑙臂珠,我冷哼一声,“怎么,终于舍得换下那串破佛珠啦?” 他先是没听懂,看到我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将袖口拢了拢,遮住那串玛瑙,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她——” 话音未落,首座急匆匆赶来:“主持,陛下已到门口。” 他对首座点了点头:“我即刻去迎接。” 他扭头看我,我漫不经心地挥手:“你去忙你的吧,我就在这儿歇着。” 他没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开,我则倒头继续打盹。又有脚步声走近,我心里烦躁。睁开眼,一个女人凑近我,满脸的倾慕状:“真是俊俏啊。” 我急忙站起行礼:“见过丽姬娘娘。” 这是王舅新纳的狯胡公主,被封为丽姬。王舅与西边遥远的狯胡国结成联盟,这个公主就是联盟的条件之一。 她凑近我,我急忙退后一步:“丽姬娘娘请自重。” 她再次凑近,迫得我再次后退。她言语挑逗,表情暧昧:“你不是连平头百姓的媳妇都抢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放心,不会有人知晓你我之事的。” 她已将我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见她还在往我身上靠,我气恼,甩手推开她:“你看错人了。” 她被我大力推倒在地。旁边正巧走过一群人,是王舅,小舅,父亲,还有一群的王亲贵戚。那女人立刻变了脸色,扑进王舅怀里嚎啕大哭,指控我调戏她! 那场闹剧以我的失败告终。没人相信我的话,前几天的劣行便是辅证。王舅的怒气看在父亲面子上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呵斥我今天不许参加法会。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无所谓别人怎么看,可我最不愿看到父亲伤心的神色。 等那些人都走了,我问父亲:“你信我么?” 他叹息:“信。可若不是你先前闹出的那些荒唐事,又怎会除了自己的父亲,再无人肯相信你呢?” 我不忍见他难过,垂下头:“有你信我就够了。” “你若能像你哥哥那般洁身自好,怎会有人污蔑你,又怎会无人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他难过地摇了摇头,“被你母亲知道了,她该有多伤心。” 听到父亲拿我跟大哥比,我已是不屑。再提及母亲,我更是怒火上涌:“母亲?她只要有出息的大儿子就够了,哪里还会记得有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父亲生气:“你怎么可以——” 我冷笑着打断他:“难道不是么?她只顾自己修行成佛,丈夫孩子通统都可以抛弃。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巴掌。我捂住脸,不置信地看向父亲。他竟然打我!我小时无论多调皮捣蛋,他也从未打过我。 他的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母亲!” 我满心痛楚悲凉,飞奔出去,不顾身后父亲的呼喊。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狂奔出去的时候,我撞到了一个蒙面的女孩。我奔得急,那撞击力必定不小。若在平常,我一定会停下道歉。可那天我谁都不想见,跟谁都不想说话,就在铜厂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发呆,直到夕阳西下凉风瑟瑟。 夜幕降临后我独自回了王城。本来按计划我得陪父亲在雀离大寺住一夜,我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我不想回国师府,拿着酒瓶,在无人的街上边走边喝。夜风吹得人生出寒意,在大街上走着,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是孤独的。那么多的朋友,也只是喝酒打架时才会出现。这一刻,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浑身的压抑无处排遣。 从怀里掏出那张怪猫图,用手指弹了弹怪猫的肥脸:“你不是有个能掏出任何东西的口袋么?我想要这个冰冷的家多些温暖,我想要父亲脸上多些笑容,我还想要仙女回来,你都能实现么?” 我灌下一大口酒,看向天空。漫天繁星似是她的眼,那么纯净。惆怅地叹气:“天上是不是很温暖,没有烦恼忧虑,不像这冰凉孤单的人间。所以,十年过去了,你还不肯回来。你再不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模样了。” 上天果真听到了我的祈求,苏幕遮那天,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虽隔着层层的人群,我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真是好笑,我怎么会害怕认不出她?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是画里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凡人怎可能如此?我的仙女真的回来了。 可是,仙女却不认识我。十年过去,她没有变,我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见得她又一次消失在人潮中,我心急如焚,我不要再次与她失之交臂。看到一旁舞台上有人跳胡腾舞,我立刻有了主意。 我找不到你,那我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你找到! 第123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三)(2) 练了许久的胡腾舞,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跳。只因十年前她说过,喜欢看男人跳胡腾舞。她果真被吸引过来了,那双灵动的眸子比画里鲜明太多。她果真认出了我,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借着最后一个舞姿滑过去一把抱住她,她身上依旧那么温暖,带着一股幽幽的清香。那一刻,我心中满溢着狂喜与暖意。 此生第一次真心地感激佛祖眷顾,我愿意皈依,只求能让她留在我身边。 带她回家,背《诗经》给她听,看她感动。那一夜,我居然睡不着。想着她就在离我不远处,心砰砰跳个不住。我像个十五六岁情窦乍开的少年。活到二十二岁,这是第一次。 迷迷糊糊熬到天亮,实在忍不住了。来到她房间,静静看着她。她侧卧着,一上一下的呼吸吹拂着脸上一丝发缕。替她痒痒,为她理好发,忽然好想吻她。为这个念头,手心居然起了汗,偷偷凑上前,她的唇近在咫尺,天然红润的颜色比任何修饰过度的女人都诱人。突然她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我吓得跌倒在地。幸好,她没醒。不禁有些好笑,我弗沙提婆也会想偷吻女人,还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起了一丝罪恶感。 这个苏幕遮是我过得最愉快的,因为有她在身边。喜欢逗她玩,喜欢看她气急。为她化妆时,第一次触碰到她脸上的肌肤。如凝脂般滑腻光润,凑近时能闻到幽幽清香。心弦顿时被撩动,只觉软香温玉诱惑无比。那一刻,心跳有些急,血气涌到脸上,差点被她看出端倪。幸好,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 我借着开玩笑推销自己,我想要知道她如何看待我。可她的相吸相恋相依理论,让我觉得既新奇又有些五味杂陈。原来相吸简单,相恋却难。要一生一世相依到老,更是难得。原来我渴望的一直是这样的温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我偕老的手,会是她么? 是她。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确定了,是她。 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看到她凡事都依赖着大哥,看到她盯着他的目光,看到父亲用最后一丝力气迫她离开,我知道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再难拔去。 我又一次争不过他。其实,我从来都争不过他。 父亲带着对母亲的思念离开了人世。我终于知道了母亲的苦衷,放下了对母亲的怨念。父亲过世那晚我发疯一般骂大哥,所有人以为我是伤心过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嫉妒。我借着丧父的伤痛发泄着对他的嫉妒。 葬礼前夕,我和大哥一起为父亲清理身体,穿上他最常穿的一身衣裳。我痴痴看着父亲的脸,今晚过后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从此天人相隔,唯有梦里相见。 我呢喃:“你说,父亲真能在天国里见到母亲么?” “能。父亲母亲慈悲一生,佛祖也不忍再让他们分开。” “他们相爱一生,却只有短暂的快乐时光,剩下的是无穷痛苦。这样的爱,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沉默不语。 我扭头看向他:“你不觉得,你跟艾晴,和他们很像么?”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眼底流过一丝难言的惊惶。 我冷冷地发问:“接下来你会怎样?为她还俗么?” “我绝不会还俗——” 我冷笑着打断他:“你当然不能还俗。你如果还俗,便是将她推入火坑。你如今的盛名早已超过当年的父亲,你们走到哪里不会被唾弃?你是要让她重蹈母亲抛家弃子的悲剧么?父亲正是预料到了这后果,所以才尽他最后一丝力量阻挡你们。” 他似是受到极大震动,身子晃了晃。 “你若真的心中无愧,就别跟她在一起了。这对你和她,是阻止流言最好的办法。”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面如死灰,仿佛心神都错乱了。他在父亲身前跪了一整夜,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没去打扰他,任他跪着。但愿,他想明白后知难而退。 父亲葬礼过后,我向她求婚。他不能给的,让我来给。可她拒绝了。当听到她亲口承认爱他时,我的心被剜空了一大块。她爱他却仍旧要成全他所谓的宏愿,所以她要走。我没那么伟大,我爱她,就要尽一切办法将她留在我身边,时间能改变一切。 我偷走了她的大镯子,果然她无法回天上了。她想做什么我都为她安排,甚至不惜抛弃龟兹陪她去中原。可是,没想到她会再度受伤。原来强留下仙女是要受惩罚的。这惩罚为什么不冲着我来?我愿意为她失去胳膊,我不在意,可我忍受不了她受苦…… 三名兄弟为我带来了吃食和衣物,我请其中马术好的坎坤帮我再做最后一件事:“我大哥现正去往莎车国,你即刻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他,让他赶回龟兹。就说……”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艾晴出事了。” 坎坤跃上马飞奔而去。其余两人还想留下来帮我,我让他们赶紧回营。他们已消失太久,会引起他人注意的。而我自己,我要回一趟国师府,去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偷偷回到国师府,发现阿素正带着人翻箱倒柜。原来她偷了禁军令牌,它乾城的伏击是她做的!我心下着急,决不能让她拿到这大镯子。可我该怎么办? 退出国师府,躲在一旁的巷子里拼命想办法。正无计可施,突然觉察出身后有人。我猛一转身,将匕首抵在她脖子上。那是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她刚要惊呼,我用力捂住了她的嘴,恶狠狠地低声问:“是谁让你跟踪我的?” 那女子很焦急,嘴被捂住了,只得呜呜叫,拼命以眼神示意。我奇怪,仔细打量她,认出来了,原来是那个曾被我救过的汉人女子。 我放下手:“你是……”我想叫她的名字,却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叶晓萱。”她解下斗笠,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她急着解释:“公子,我不是有意跟踪你——” 我对她比个噤声的手势,探头看了看国师府大门,拉起她胳膊,退往巷子更深处。 确定四周无人,我问道:“你不是去车师国寻父了么?” 她面露哀伤:“我到了车师国,可父亲已经病死,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所以……又回了龟兹。” “怎么不回中原?” 她垂下头,脸有些红,嗫嚅着:“公子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 我挥挥手:“我说过,不需要你报什么恩——”突然停顿住,登时有了主意,“你想报恩,现在正是时候。” 第124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四)(1) 阿素站在我房间里,指挥着两名士兵搜查。她恨恨地抖动床上的被褥和枕头,突然,从枕头中掉出那只大镯子。我躲在窗外,看到这一幕,心猛地缩紧了。 阿素拿起大镯子端详,嗤笑:“又难看又怪异,一个大男人居然戴镯子。” 有人从书柜里搜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画像交给阿素。阿素看到画像,顿时大怒:“这不是飞天,那个贱女人!” 她随手将大镯子抛在床上,正要撕掉画像,有人进来禀报:“门口有个蒙面女子在鬼鬼祟祟探头,看体态衣着是个汉人。” 阿素将画揣进袖袋,带着人冲出房间。我松了口气,拨开窗子,悄无声息地跳入房间。 叶晓萱躲在巷子口,探头看向国师府方向。看到阿素带着人离开,她松了口气。我悄声上前,拍一下她肩膀,她吓了一跳,正要呼叫,我赶紧捂住她嘴巴。 被我的手捂着,她的脸又红了。我放开她,由衷道谢。没有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刚才她将阿素他们引出好几条巷子才被追上,当阿素扯掉她面巾时,她哭哭啼啼摆出一副市井女子的泼辣样,又将阿素拖延了好一会儿。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我看到了,没想到她倒是机灵,跟她端庄大方的外表不一样。 她试探着问我:“公子要我扮的,就是那位对你很重要的女子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 见我“嗯”了一声,她又问:“她现在有危难?” 我不愿多谈,得赶紧离开了:“记住,你不认识我,也从没碰见过我。” 她急忙拦住我:“公子,若有什么事发生,我该去哪里找你?” 我警觉地看向她,她不会把我卖了吧? 她看出我眼中的怀疑,诚恳地说道:“既然我像那位姑娘,说不定我对公子还有用。” 我犹豫片刻。她说的没错,也许我仍需要她的帮助。而且,她够机灵。我凑近她耳边轻语:“出西城门往南三里地,有一小片胡杨林,旁边有一处破庙。” 说完后发现她连耳根处都是通红一片,这才意识到自己贴得太近,让她难堪了。我站直身子,嗯哼一声:“没有紧急之事,千万不可来找我。” 她红着脸点头,我即刻转身离去。走出几步,我回头看她。只见她呆呆看着我的方向,左手在抚摸自己的嘴角。我有些囧,不会是因为我刚刚捂过她的嘴吧。 见我回头,她顿显窘迫,脸更是红到了脖子根。 我当然明白叶晓萱的脸红是怎么回事,有太多女子对我展露过同样羞涩的神情。叶晓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尤其当我与她一起面临生死,更是感受到了她的可贵品质。可我那时无暇顾及,我满心里只有那个奇异女子,那个等了十年又要再等十年的仙女。 只要她回天上,她的手臂就能治好。我将镯子还给她,为她穿上那身怪异的衣服,为她收拾那个能容很多东西的包袱。一想到这样的分别,即是天上地下的相隔,没有她之后,我再到哪里去寻找温暖? 我在漫天火光中亲上她的唇,留下最后的印记。天上一日,世间十年。等你回来时,我已不再青春。也许,连跳胡腾舞的腿脚也不利索了。但愿你还能认出我。 阿素真的疯了。她非但杀了刚救出我的瞎眼乞丐,甚至连我也要杀。我护着晓萱,背靠庙墙拼尽全力抵挡那些禁军士兵的进攻。我的体力不支,伤处鲜血飞溅到了晓萱脸上,眼前视线渐渐模糊。阿素红了眼,露着残忍的笑,癫狂大叫:“杀,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许留!” 一声惊天怒喝阻止了这场杀戮,大哥赶回来了! 马匹筋疲力竭倒在地上,他浑身灰尘,拖着颤抖的双腿向我们奔来。 阿素面色惨白:“表哥,你……你怎么回来了?” 大哥充耳未闻,推开拦住他的阿素,跌跌撞撞走向我:“她在哪里?” 我看向烧得正旺的破庙,他顿时会意,跌跌撞撞要向火里冲。我死死架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她走了……” 他挣不过我,对着冲天的火光大喊她的名字。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痛苦绝望,这一刻,我不再嫉妒,他跟我一样,也是个得不到爱的可怜人罢了。 我从怀中掏出那几张画像:“她让我交给你……” 他战栗着拿起。画像上有她的血,已成暗红色,血迹掩饰不住的笑容依然纯净。他跪倒在地,将脸埋进画像里,两肩耸动。他哭了。 火已烧尽,小小的破庙只剩下乌黑的几截柱子和残破的砖墙。大哥站在仍冒着烟的废墟里,失魂落魄地抬头看天。阿素走近大哥,伸手拉他的衣袖。刚喊了一声“表哥”,大哥猛地甩开她的手,狠狠打了她一耳光。所有人都懵了,从未见过大哥如此愤怒。 他指着阿素,声音嘶哑:“你太可怕了,你比恶魔还要可怕!” 阿素脸上浮起明显的指痕,她哭着靠近大哥,大哥如避瘟疫般退开。 “表哥,我是逼不得已——” 他沉声呵斥:“逼不得已便要杀人?杀人者入无间地狱,无论怎样的逼不得已都无法抵消你杀人的恶业!” 阿素泣不成声:“我实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马蹄声由远及近,王舅和昆沙带着一队士兵赶到了。王舅下马,看到烧塌了的破庙,脸色变得极难看:“艾晴呢?” 阿素看向废墟,脸上满是报了仇的快意:“她死了,她被我烧死了!” 王舅恼怒,一巴掌扇在阿素脸上,力气极大。阿素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竟敢坏本王的大事!” 阿素抬起头,血从嘴角流下,她癫狂大笑:“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你为了一己私欲,要将我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为了得到一枚好用的棋子,不惜将我最心爱的人送给别的女人。我的人生竟是毁在口称最爱我的父亲手中,你叫我怎么甘心?” 王舅沉下脸来:“你偷看了我与狯胡国王的信?” 第125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四)(2) “若非如此,你是不是要等到我出嫁那天才告诉我真相?你封她做公主,那我算什么?将我嫁到那么远的国家,为你维系盟约,我的幸福呢,在你眼中算什么?其实我最恨的人是你!可你是我父亲,我无法杀你,只能去杀这个夺走我一切的女人!” 王舅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阿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阿素看向大哥,眼神既绝望又疯狂:“我是疯了,得不到你,我宁愿疯掉!你可知道,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嫁给你。我梦想了那么多年,努力靠近你,一点一点想要融化你的防备。凭什么她一来,就轻而易举夺走了你全部的心思!她不死,我永远也得不到你!” 大哥眼神冰冷,不肯看阿素一眼:“你执念太深,已入魔障。终我一生,绝不会原谅你。” 阿素苦苦哀求大哥,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大哥从此将她视同陌路。王舅命人将阿素带走,阿素抓着大哥的僧袍死活不肯松手。大哥低头,将被阿素拽着的僧袍一角用力撕掉。 那一刻,阿素彻底惊住,两名士兵乘机将她拖走。阿素凄厉地大喊,声音在所有人耳边萦绕盘旋:“我不死心,我绝不死心!” 大队人马撤离,阿素凄厉的喊声仍渐次传来,终至无声。夕阳下,我与大哥在废墟中站立良久。我们一直凝视着天空,眼见霞光铺满大地,夕阳坠入天山背后,夜幕慢慢降临…… 我将大哥带回了国师府。当我们走进人去屋空的房间,我不由一阵恍惚。她到底有没有存在过?还是她只是我心中的幻像?佛说一切皆空,那她呢? 大哥抚摸着屋内一件件摆设,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看到柜子里那一堆破烂杂物,他哀伤地长叹:“她连这些都没带去……” 突然,大哥捂住胸口跌坐在榻上。我搀扶住他:“你怎么啦?” 他皱眉,似在忍着胸口的痛楚:“不知道,突然很痛……” “我派人去叫御医——” 他拉住我,摇了摇头:“不是我……” “那是什么?” 他茫然抬眼,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她……是她在痛……” 我从不相信这类怪力乱神,嗤笑:“怎么,你们还有心灵感应不成?” 他没有理睬我,盘腿在榻上坐下,闭起双眼:“我要在这里守着,陪她一起熬过痛苦。” 我慢慢退出房间,关上房门。我无从验证他的话是不是真的,只能让他自己独处。我让仆人除了送食水进去,不要打扰他。宫里和寺里来人寻他,我只推说他病了,需要在家中静养。如今我是一家之主了,我有责任照顾整个家,包括他。 他在她房里静坐了三天,直到国师府大门被猛力推开。 卑摩罗叉怒气冲冲走入庭院,我上前行礼。他没有客套,直接说:“弗沙提婆,我是来带罗什走的。” 我礼貌地回答:“家兄这几天不幸染病,就让他在家中休养一段时日吧。” 大师冷笑:“他染的是心病吧?” 我没有回答。 “我们本已在去莎车的路上。那日见了国师府来人,他不顾一切强行要回龟兹,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过。他父母皆已进登极乐,这世间能牵动他如此失态的,怕只有一人罢。” 我忍不住为他辩解:“大师,家兄入佛门多年,可他也是血肉之躯,有常人的七情六欲。” “胡说!既入佛门,当以苦集灭谛为念,终身侍奉佛祖,戒贪、戒嗔,戒色,岂能容他如此肆意妄为?”他站在庭院里环顾,大声喊,“罗什,你在哪里?你还不思悔改么?你还要不要做佛陀弟子?” 我拦住他,有些不快:“大师,她已离去,从此不再回来,你就不能容我兄长留一点点念想在心间么?”我虽与他相争,但绝不会如此不顾念人情。尤其在外人面前,我与他始终是亲兄弟,我必须与他站在一起。 房门打开,大哥终于出来了。人瘦了一圈,双眼却仍是清澈。他们俩的眼睛尽管颜色不同,却是一样的干净无垢。我的长相不比他差,但唯有内心纯净的人才会拥有的清澈眼神,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有。 大哥走到卑摩罗叉面前行礼:“今日罗什便随师尊回雀离大寺。” 他的平静令我和卑摩罗叉都有些吃惊。卑摩罗叉看向他:“你……你放下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罗什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抬眼望天,嘴角露出一丝平和安详的微笑:“罗什用尽种种方法,都无法忘记她,何不将想她也当作每日的修习。佛祖慈悲,容我每日想她片刻,既可心境平和,潜心修行。” 我瞪大了眼睛。他可真是……太固执了,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卑摩罗叉果然被他气得跳脚:“你!荒谬至极!你难道不知,修行之人,爱欲乃是最大的束缚,这会毁了你多年修行!” 他跪下:“师尊,佛法讲苦,是为让众生离苦,引导众生走向平安喜乐。佛有情,有大爱,并非要我们绝情弃爱啊。” “你既熟读经书,当知佛祖曾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注解:语出《四十二章经》) 他苦笑,眼里却是坚如磐石:“师尊,我对她的感情,我已不欲辩解。佛陀自有评判,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卑摩罗叉被他噎住了,深呼吸许久方才问出:“你就不怕流言蜚语么?” 他嘴角竟露出笑容:“我无惧任何流言。无论佛门中人如何看待,我定要实现心中的大愿想。即便受地狱火炉汤镬之苦,罗什绝无丝毫怨恨!” 我不由动容,怔怔地看着大哥。这般坚毅的心,常人如何能做到?也许,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他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卑摩罗叉指着大哥,怒极反笑:“你!你天分之高无人能及,你身份尊贵无人敢言,你率性而为无人敢挡。好!好!好!你既执意揣着这等妄念自毁修行,从此后便不再需要为师!” 我刚想上前劝阻,大哥已在不停叩头:“师尊,万万不可——” 他怒气冲冲地打断大哥:“我今日便去莎车,此生不再回龟兹,你我师徒间恩断义绝!” 大哥双膝前行,拉住卑摩罗叉的僧袍:“师尊!” 卑摩罗叉拂袖,甩开大哥的手,大步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顿了顿,脸上终有丝不忍,却始终没有回头。“雀离大寺,从此由你全权主持,你……好自为之吧。” 大哥跪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削瘦的身子在阳光下微微颤抖,似是背负着过重的负担。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我竟没有丝毫奚落之心。这世间能理解他的,除了艾晴,也只有我这同病相怜的人能解一二分了罢。 第126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五)(1) 我开始与小舅频繁来往。小舅这几天愁眉苦脸,为着阿素死活不肯嫁,王舅选了小舅的女儿封为公主,送去狯胡联姻。小舅万分不舍,却无法违抗王命。 听说阿素已绝食数日,我冷笑:“她的荣华富贵全赖龟兹供养,本该为这个国家献出自己。凭什么寻死觅活一番就能随心所欲。”我得一步步唆使小舅对王舅不满。 小舅懦弱地叹口气:“你不知道,阿素非但绝食,她如今……”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容貌已毁。” 我愣住。 原来阿素绝食并没有得到王舅同情,反而发下狠话:绑也得将她绑到狯胡。阿素铰了头发要出家,可王舅依旧不为所动。 阿素寒了心,问王舅:“这样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王舅向来是个狠角色,对阿素冷笑:“剪刀在你手上,有本事便对着自己的脖子戳下去!这般哭闹便能让本王屈从,本王还怎么一统西域!” 阿素看着剪刀,满脸泪水,咬牙猛力划下去,将面颊上划出深深一道口子。她血流满面,看上去极为恐怖,却不喊一声疼,咬牙切齿瞪着王舅:“这样你满意了么?我发誓,今生绝不做你的棋子!” 阿素绝然的自毁终于唤醒了王舅的父女之情,他急命御医务必治好阿素。可惜,伤口太深,这道长长的可怖伤疤将伴随阿素的一生。 为阿素治伤时,王舅曾担心她会自尽,阿素却仰起恐怖的脸庞大笑:“我不会死,我一定要活着等到表哥原谅我的那一天!” 听小舅说到此处,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回想起那天她凄厉地嘶叫着“我不死心”,执着一念以至入魔,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回到国师府,看见昆沙正面色铁青地等着我。他连下了好几道命令,召我去军中,我却置之不理。终于把他逼急了,亲自出面来质问我。 我站在昆沙面前,再次明确表示:“我不去!” 昆沙不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怪物一般:“你是军人,违抗军令可是杀头之罪!”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侵略他国欺凌弱小,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昆沙气急:“你以为你还是公主之子、国师府少爷么?明日集结攻打鄯善,你若是不来,陛下定会将你除名——” 我耸耸肩打断他:“无所谓,我早就不想在军中待着了。” 我彻底惹怒了昆沙。之前昆沙对我还算不错,我时常吊儿郎当开个小差,逃几次值夜,他也从不说我什么。其实我知道,他是看在父亲母亲的面上。如今我父母双亡,他再也无需对我客气,便将我违抗军令的罪行上报给了王舅。 王舅下令,将我绑在军营广场中,让营中所有兄弟看我受刑。一鞭鞭打在我赤裸的背上,下手之狠如同对待仇敌,痛得我差点咬断牙齿。 王舅站在前方高台上,一脸冷漠,当众宣布:“弗沙提婆屡屡抗命,念在他是本王亲外甥的面上,死罪免除,自军中除名,永不得再入朝堂!” 随着那一声令下,我从此断绝了朝堂之路。 在外人眼中,我生来高贵,本有着大好前程,将来混个将军不在话下。我却生生将自己逼到绝路上。许多人由此得出结论,国师府小少爷是个没脑子的。就连晓萱也无法理解。她为我背上的鞭伤换药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何要与龟兹王顶撞?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 我脸朝下趴在床上,强忍住不喊痛,却禁不住额头冒出大颗汗珠。我边皱眉边说:“我自有道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不管怎样,艾晴不会赞成我去攻打他国,只要她不赞成的,我就不会去做。” 她垂下眼帘不再做声,我却看得出她的眼神很是黯淡。每次提及艾晴,她总是这种表情。她拿来绷带,我费力坐起身,方便她为我缠绕绷带。 不出所料,这样与我身体相触,她又红了脸。我有些尴尬,想从她手中拿过绷带:“我自己来吧。” 她却摇头:“你伤成这样,自己如何动手?如今府里没几个仆役,还是我来照顾你吧。” 阿素将国师府的仆役全驱散了。我回来后有少部分人重新回府,但大部分人害怕公主跟国师府结了梁子,不敢再回来。偌大的府里只有我一个主人,事情又是一桩接着一桩,我哪有心思管这摊子琐事。幸好有晓萱帮忙打理,将府里大小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我终于三餐有了可口的热饭菜,衣裳能有定时的洗晒熨烫,想喝口热茶时随时能到手中。比起父亲在时,我得到了更多细致贴心的照料。心下感慨,原来一个家里的确需要个好女人。 她不仅机灵,还懂得理家。跟她相处日久,更发掘出她的诸多优点。 她细心包扎好我的伤口,说道:“本打算这几天就走的,还是等你伤好了我再走吧。” 我愣了一下。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突然提出要走,还真是……很不适应…… 我嗫嚅:“你父母双亡,家中已无任何亲戚。加上中原战乱纷纷,你一个弱女子太危险了。不如留下吧。” 她苦笑一声:“我没有理由一直待在这里。龟兹再好,也不是我的家。” 家?我心里动了一下。她转身要走,我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她回头看我,我却不敢直视她,垂着头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如何当?”她轻轻拂开我的手,冷清地笑了起来,“我又怎敢奢求?” 心情很乱,我真的不希望她走,府里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撑起一片天。可是,她以什么理由留下来? 我结巴着:“我……与你结拜为兄妹……” 她柔柔地笑了,温柔似水,眼里却是一股子倔劲:“弗沙提婆少爷,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怜悯,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是我的家。” 她向门口走去,背影虽柔弱,却强韧如苇草。我知道她只是外表温柔,倔脾气却是跟艾晴有得一拼。她要走,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除非……看着她的背影快要消失,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嫁给我!” 她猛地站住,窈窕的背影在微微颤抖,回过身来,眼睛瞪得极大。 我认真地点头:“嫁给我,你就可以待下去了。” 几天后我去雀离大寺。倚靠在殿门上,我静静看着大哥。他盘坐在佛像前,数百名僧人排排坐着听法。 他神态自若,侃侃而谈:“雪山有草,名曰肥腻,牛若食者,纯得醍醐,无有青黄赤色白黑色。谷草因缘,其乳则有色味之异。是诸众生,以明无明业因缘故,生于二相。若无明转,则变为明。一切诸法,善不善等,亦复如是,无有二相。” 第127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五)(2) 僧人们显出不解的神情,大哥解释道:“这意思是说,雪山上有种肥腻之草,牛吃后能产出纯净的牛乳,不会有其他颜色。但其实牛乳就是牛乳,颜色味道的差别只在吃不同谷草的因缘。这就像众生,由于明、无明、业力、因缘不同,生出不同之相。若能将无明的沉迷转了,心便开悟明净,一切诸法,不论善或不善,皆是如此。只要能转换,无有不同。” 座下众僧皆是不停点头。 我本以为他会一蹶不振,我以为这样的打击会令他失去向佛之心。没想到卑摩罗叉走了,他反而将雀离大寺经营得更好。听说雀离大寺门口经常排起长队,都是各地慕大哥之名前来听法的僧人。大哥收了好些弟子,更加卖力地宣讲大乘。如今,整个西域都有被大乘佛法席卷之势。 他扫视众人,声音温润如珠玉,一字一句,仿佛微风抚过心房:“佛陀在《华严经》中说:‘牛饮水成乳,蛇饮水成毒;智学成菩提,愚学为生死;如是不了知,斯由少学过。’即是说,烦恼是水,智者因它而觉悟,愚人因它而入生死。如同牛喝了水化为牛乳,蛇饮水却变成毒汁一样。只有心不染着,方能转烦恼为智慧。” 在座僧人如醍醐灌顶,脸上皆是如痴如醉状。连我也颇有触动,从未想过,原来烦恼即智慧。我心中那么多烦恼,是任之腐蚀我的身心,还是从中习得智慧,全在于我的选择。 我怔怔地思索着,他目光瞥到我,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与他单独待在休憩堂时,我抿了一口茶,看着他无波的脸,轻声问:“怎么现在如此笃定了?” 他直视着我,平静地说:“不过再等十年而已,专心弘扬佛法,十年很快便过。十年后她再回来,会带给我佛陀的新指点,我便能坚定方向走下去。” 我转着手中的茶碗,看着浮浮沉沉的茶叶:“你怎知她十年后一定会回来?”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嘴角浮起一丝柔和的微笑:“上一次,我等了十年。” “如果她十年后还不回来呢?” “那就去中原汉地。即便不为找她,也为渡更多人出苦海。传扬佛法,不只在龟兹一地。”他顿一顿,深吸一口气,手伸出来时露出那串晶莹的玛瑙臂珠。“这是我的誓愿,也是她的期望。” 他的脸刚毅坚定,神色斐然,仿佛十年间只是弹指即过。而我呢?我也向她信誓旦旦说会等待,可还不到一年,我却向另一个女人求了婚。 一股酸涩的苦味涌入嘴中,我不知道黄连有多苦,可我知道这股苦味怕是会伴随着我,直到她回来…… 他突然问:“你为何跟王舅起了冲突?还被他逐出了禁军。” 我沉下脸冷笑一声,牵扯到背上的伤,皱了皱眉:“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谁叫他以为我碰过他的女人呢?”我嗤笑,“现在父母都不在,他不需要留什么面子了。” “我去跟王舅再说说罢。” “不必!”我站起来拍拍手,“我早就当腻了军人。” “那你今后……” “我打算贩运丝绸,跟小舅一起合股。”我挑眉笑了笑,“说不定我从商更有天赋呢。” 正要离去,想起一事,扭头对他说:“对了,我要成亲了。新娘就是你见到的那名汉人女子,叶晓萱。” 大哥倒是真心高兴,许久未见笑容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恭喜!她是个好女子,莫要辜负了她。” 我却没笑,叹息一声:“我知道……” 我走出雀离大寺,冬日已至,寒风逼人。看一眼阴沉沉的天,你已经在天上了吧?你的手治好了么?你是否会偶尔想起我? 将羊毛袍子的大翻领竖起,钻进马车,对车夫吩咐:“去小王爷家。”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好多,一桩桩来吧。 她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将晓萱娶进了门。 我身穿大红喜服,与大哥站在门口迎亲。国师府门口围了许多人,许多女子红着脸偷看我与大哥。 大哥看向我,一脸欣慰:“父母一直盼着你成亲,在天上的他们一定很高兴。” 我却没什么感觉,只是昂头看向天空。正是黄昏,如金麟般的万丈霞光变幻莫测,火烧云将天际染得通红。那么美的夕阳,像……她的微笑…… 第128章 温暖在哪里?——小弗的番外(五)(3) 轿子抬到门口,鞭炮声响起,我上前迎接。是我向晓萱提出,婚礼以汉人的仪式进行,三书六礼一应俱全。晓萱身披绣金线的大红嫁衣,头戴金簪,以扇遮面,缓缓向我走来。看着扇子后那双灵动的眸子,我有些恍惚,希望那扇子不要放下。那样,我便能带着心底隐藏的希翼,笑着完成这场婚礼了…… 我与小舅合伙的丝绸行开了张,我身为主人,在鞭炮声中端着笑容迎来送往。丝绸行经营得很好,很快就占据了龟兹的高端市场。一家家分店开出,过不了多久就能铺遍整个西域。我成了标准的商人,脸上带笑心里却时刻揣着算盘,当年军营里那脾气火爆的毛头小子如今离我越来越远了。 无论我身在西域的哪个国家,每年的那一天我都会赶回龟兹。 站在焦黑的废墟前,我抚摸着脖子上挂的狮子佩玉,思绪万千。一旁瞎眼乞丐的草屋本来就破,如今无人居住,更是残败不堪,怕是过不了两三年便会倒塌。草屋后有四座不起眼的小土堆,那里原本躺着他的三名弟兄,我将他也葬在此处。每年此时也是他的忌日,我都会去他坟前上柱香。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明日去疏勒,国王已多次邀请我去讲经。”他静默许久,方才幽幽出声。 我回头看向他:“是为了避开阿素吧?” 他不语,只是怔怔盯着废墟上烧焦的柱子。朔风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整个人似与夕阳融在了一起,身影渐渐模糊。 这些年阿素一直纠缠着他,口口声声求他原谅。他却只将她当成空气,眼里看不见她,耳中听不到她。若我是阿素,被一个人彻底无视成这样,早就死了心。阿素却仍在坚持,仿佛她的人生里只剩下这一个人,这一件事。 他以手遮额头,望向如血的残阳。阳光射在颗颗玛瑙珠子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我也不语,跟他一起看向被霞光铺满的天边。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个女人正谨慎地靠近我们。虽蒙着脸,从那体态和装束上我已认出,正是阿素。大哥一见到她,便想避开。阿素却已窜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怯生生地做小伏低,声音细弱:“表哥,我每天都在忏悔。这些年我天天吃斋念佛,隔三差五去雀离大寺做法事,祈求艾晴早升天国——” 我怒斥:“你别胡说!” 听她提及艾晴就怒火中烧。艾晴还没死呢,这恶毒的女人竟这样诅咒她。我呸了一口:“你假惺惺的又骗得了谁?” 她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却不理睬我的怒骂,只顾盯着大哥苦苦哀求:“表哥,信佛之人皆是慈悲为怀,你始终不肯原谅我,不也是一种执念么?” 大哥本欲绕开,闻言脚步顿了一下:“你吃斋念佛并非真正悔改,而是心有所求。” 这么多年了,这是大哥第一次开口与阿素说话。她一喜,急忙倾身上前:“我当然心有所求,我是求你原谅啊。” “原谅之后呢?”大哥退后一步,目光却始终不肯看向她,“你便不再纠缠我,不再执着不属于你的人和物了么?你所做的恶业便能消解了么?佛陀会因你的供奉和法事而与你做交易么?” 她愣住了,片刻后又颤着声问:“表哥,你是不是因为我脸上的伤疤,不肯再看我?” 大哥回身正视她,目光澄澈,语气平静:“阿素,令你丑陋的不是脸上的伤疤,而是心中的恶。佛陀虽慈悲,却从不会将丑陋说成美好,将污秽名为圣洁。美即是美,丑即是丑。心中恶念不除,你永远也无法拥有美好。” 我鼓掌,对着阿素嫌恶地冷哼一声:“没错!阿素,你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女子。” 阿素闻言怒气勃发,脸上又现出狰狞:“你们所有人都嫌弃我,都厌恶我!” 大哥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平静若水:“你心中的镜子蒙了厚厚的污垢,怎可能照出这世间的美好?” 阿素呆住了。大哥对我看一眼,我点了点头,与他一起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听得身后凄厉的喊声:“我不死心,我绝不死心!” 那声音凄厉若鬼,让人心颤。我回头瞥了一眼。夜幕正一点点降临,半明半暗的天光下,阿素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一脸狰狞的表情,状若鬼魅。 那一刻,我的心猛跳了一下,不安的感觉弥漫周身。 第129章 一个人的狂欢(1) 我身穿病号服,受伤的手臂被绷带缠满。百无聊赖中,眼神飘向窗外。大楼外稀稀拉拉有人走过,都是些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人员。远处是戈壁滩上独有的通透蓝天,干净却单调。 回来有一个月了,我始终卧病在床。医生说幸好我回来得及时,不然手臂会彻底坏死。动手术清理了腐烂的肌肉,再让新肉慢慢生长出来。可惜,手终归不如以前灵活了。这就是我为试验付出的代价么? 我走出病房,去找李所长。在他的办公室外,正要推门,不料里面传来了争吵声。我本想离去,却听到季教授的声音。我停住脚步,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 季教授的声音很是愤怒:“老李,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这个试验绝对没有危险我才让她去的。” “关于受辐射这点,我们之前也没料到。要不是她这次意外受了伤,我们本以为是安全的。老季,我向你保证,我们已经动用了最好的医生和药物,绝不让她留下后遗症的。”这是李所长的声音。 “等她手臂恢复了,我就带她回学校。我们退出这个项目。” “老季,别这样啊,她对我们相当重要。那么多试验者,目前就她一个人成功。” “不行——” 我忍不住推门进去。两人看见我都愣了一下,我急忙表态:“季老师,李所长,我可以的,我可以再试验一次。” 季教授严厉地打断我:“不可以!艾晴,我向你父母保证过绝不让你出一点差错。你别再想什么试验,我们学校已经跟这个项目完全脱离关系了。” 李所长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哎,老季,别说得那么绝嘛。” 季教授拉过我往外走:“没得商量。” 我还想再辩解,季教授对我严肃地说:“只要你还喊我一声老师,我就绝对不允许你再出事。” 我从没见过季教授这么严厉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无法再说什么。 季教授果真说一不二,带着我退出了项目。等我的手臂好得差不多,他亲自送我回学校。 机场的落地大玻璃前,我脚边放着背包,呆呆看着一架飞机腾上蓝天。已是寒冬,树叶凋零,一片萧瑟,如同我的心情。 季教授走过来,递给我一杯咖啡:“快要登机了,先去那边坐会儿吧。” 我左手拿包,觉得微有些疼,又换成右手,跟着季教授去座位处坐下。季教授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是项目组给你的奖金。” 我“哦”了一声接过,毫无兴趣地放进口袋。 “手怎么样了?” 我活动一下筋骨:“没什么大碍,不过暂时还不能提重东西。”我没有告诉他,受过伤的部位阴雨天会隐隐作疼,似在一遍遍提醒我那段无法忘怀的回忆。 季教授哼了一声:“他们还算有良心,给你动用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希望不要留下后遗症。你别多想了,回去以后好好把书念完,七月份你就本科毕业,该考虑接下来的人生道路怎么走了。” 我手捂在杯子上取暖,苦笑:“太久没回学校,落下的课不知道还能不能补上。” “别担心,课业上我会帮你。你成绩本来就拔尖,很快就能补上。还有,我建议你考研究生,就考本系本专业,我来带你。研究生毕业后留校教书,这对你来说,也算是兴趣跟工作相结合。” 我“嗯”了一声,眼睛望向窗外起落的飞机。抚摸着脖子上挂着的艾德莱丝巾和狮子玉佩,这是章怡偷偷为我留下的。就这样结束了?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活在梦境中么?如果没有这条艾德莱丝巾,没有这块玉佩,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在1650年前生活过,呼吸过,爱过…… 庄生梦蝶,到底我是庄生,还是蝴蝶? 走进熟悉的宿舍楼,推开那扇熟悉的门,三个女生尖叫着冲上前搂住我,又叫又跳。 莫丽由衷地高兴:“艾晴,你可算回来了!” 裴盈盈还是那么漂亮,下手却仍旧不客气,对着我的肩膀狠拍一下:“你那个交换生项目,怎么用了这么久时间啊?” 黄小美掐着我的脸大叫:“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连手机都不通,想找你都找不到。” 我看着三位闺中好姐妹,心中涌出一阵暖流,笑着回答:“出了些状况,好在还是活着回来了。” 盈盈拍掌:“班里同学都说好了,晚上给你开欢迎party,去唱卡拉ok。” 莫丽木讷地退缩:“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莫丽,你怎么总不肯参加大伙儿的集体活动?老闷在宿舍里看那些破言情小说,有意思嘛?能天上掉下个男朋友?”黄小美总是喜欢奚落莫丽。 莫丽自卑地垂下头,盈盈拉一下黄小美,以眼神阻止她:“算了,别勉强莫丽。” 莫丽是出了名的不爱参加集体活动,这源于她极度的自卑心态。她容貌普通,身材矮胖,脸颊上还有一条浅黑色的胎记。她读书虽努力,可天资不好,成绩总是垫底。除了同一宿舍的室友,她几乎没有朋友。唯一的爱好就是一天到晚宅在宿舍里看言情小说。 我定定地看着盈盈,感慨万千。她奇怪地摸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第130章 一个人的狂欢(2) 我按下激动的心情:“盈盈,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见到一个跟你长得超级像的女孩,不过比你小几岁。” 黄小美大笑:“不会吧?盈盈你父母当年是不是遗弃过妹妹啊?” 盈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绝对没有的事。艾晴,你在哪儿碰到的?我要去会会,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像。” 我上前抱住盈盈,声音起了一丝哽咽:“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辈子,你都无法去的地方……” 盈盈一脸莫名,任由我将她紧紧抱着。 晚上在卡拉ok,同学们喝酒,k歌,玩骰子,谈八卦。他们告诉我谁跟谁成一对了,谁跟谁又分手了。朋友们都对我抱以惋惜,声称如果我没有消失那么久,现在也早就谈上了。可惜我们班那些对我有点意思的男生都等不及,名草有主了。我笑着回应,不然哪有你们的份啊。 我缩在沙发上,搭拉着眼皮直犯困,周围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头疼。 小美推了推我:“哎,你怎么困成这样?” 我费力地睁眼:“几点了?” 小美看了看手机:“刚过12点,夜生活才刚开始呢。” 我搓着眼睛,疲倦地笑一下:“我很久没在十点以后睡觉了。” 在那个世界,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许久没回到现实,一下子变得不适应了。 盈盈奔过来,搂着我的肩膀:“给我们来首歌,好久没听麦霸唱歌了。” 我看了看前方正在唱歌的同学,那些曲调歌词好怪异。我缩了缩身子:“好多新歌我都不会唱了。” 盈盈在我额头上敲了个爆栗:“哎,你只是去参加交换生项目,怎么感觉像是被丢进了信息闭塞的穷乡僻壤啊?你看看你,简直就是老年人的生活状态。” 她在点唱机里按着,扭头对我招手,她帮我插了一首我最喜欢的《叶子》。我振作一下精神,拿起话筒: “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 天堂原来应该不是妄想,只是我早已经遗忘,当初怎麽开始飞翔。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但我也渐渐地遗忘,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艾晴,你怎么啦?” 我回神,看到盈盈关切的眼神,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轻轻将手放在唇上,依旧能感觉出那温暖的吻。可我终究失去了。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一份爱吗?我连自己的心都彻底失去了…… 喧闹的包间里,闪烁的霓虹中,我抱着盈盈失声痛哭…… 寒假回家过年,妈妈看到我手臂上的伤疤,心疼死了。我只好说是自己跌伤的。过完年照例在初十给我过生日,吹蜡烛,吃蛋糕。我啃着甜腻腻的奶油,手抚摸着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那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眼望向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灰蒙。 你还记得这是我的生日么?你会在心里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么? 寒假回来,已经没有课上,同学们找工作忙得鸡飞狗跳。我们这种专业工作不好找,留校任教,进考古研究所或博物馆,都不是什么赚钱的行当。有同学顶不住了,进公司当文秘,当销售的都有。“将来”的话题是大家凑到一起讲得最多的,唯有我一点都没兴趣。我只想先过一过“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的日子。 四月到来,我又背上了行囊,不敢去新疆,怕自己会忍不住到库车。再去看一千多年后的废墟,已经跟我当时考察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在同一地点却相隔千年时光,那样的折磨,会让我发疯。所以我选择去西藏,一个可以净化灵魂的地方。 沿川藏南线,从成都出发,经过雅安、康定,到理塘时缅怀了一下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的那句诗“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给我。不飞遥远的地方,仅到理塘转一转”使得理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神韵。 一路过了芒康、波密、八一,路上的风景随手一拍就是一张绝好的照片。当看到山顶的布达拉宫远远出现,我终于到了圣地——拉萨。 我一路上跟不同的驴友搭伴,大家某一段路同行,aa制。到了下个地方,再分手另结伙伴。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家都是年轻人,也都有一定社会阅历,可以聊的东西很多。这样的旅行,常会有一对对男女凑成双。与我同屋的女生,也会有一夜不归的。只是,这种旅途中的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后还能继续保持的属于凤毛麟角。 在夜半的拉萨漫无目的走着,头顶的夜空真正纯净,闪烁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城市里能有这样美的星空,已经不多了。曾经那个沙漠里的绿洲古国,也有同样美丽的星空。 在大昭寺,在布达拉宫,在哲蚌寺,凡是看到庄严的法相,我都会跟虔诚的藏人一起参拜,磕等身跪。听到沉沉的法螺吹起,我浑身颤抖,感觉那一刻灵魂飘去了不知何处的远方。在跪拜了上百次后我终于明白,无论我逃到哪里,终究逃不开那个深入灵魂的结。 第131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1) 旅行回来已是五月底,这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了。大家忙着修改论文,准备答辩。莫丽找到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黄小美去了一家外贸公司,盈盈是富二代,早已定好给她父亲当秘书。盈盈早就说过要给我介绍一个金融学院的研究生,她以寝室联谊为名,死活把我和小美莫丽都拉了出来。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穿得花枝招展的小美和盈盈看我仍是t恤牛仔裤,非把我拉进一家时装店。盈盈拿了一件式样夸张的吊带衫给我比划,我急忙摇头:“这么透,我哪敢穿出去?” 盈盈啧啧摇头:“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你多久没看时尚杂志了,好落伍啊!” 我将吊带衫还给盈盈,叹了口气:“不是我落伍,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我真的好想念那个纯净的世界。没有污染,没有浮躁,慢慢悠悠的田园生活,干干净净的天空,甜得发腻的葡萄与哈密瓜,明亮净朗的人。 盈盈她们还在试衣服,我百无聊赖地走出时装店。路边有个老人坐着乞讨,衣着褴褛,肮脏得看不出面容。身边围了好几条同样肮脏的猫狗,正在争吃着残羹冷炙。 猫狗们为了吃食相互打架,老人冷笑着将食盆端起,毫不容情地拍打那些猫狗,嘴里嘟哝着:“瞧瞧你们这没脸没皮的样,就知道争抢挤兑!在无间地狱待了千年还不够么?好不容易得来轮回的机会,就算只是畜生道,那也比地狱强。你们还不肯好好修炼,轮回个几世,争取再做回人!” 这不正是佛家的六道轮回么?我不禁笑了:“老人家,你说的倒是有点意思。” 老人冷森森地看向我:“你不知道,很多很多年前,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死后被打入无间地狱,吃了上千年的苦才得重新轮回。再几百年做虫蚁蛇蝎,才刚刚修来猫狗的命数。也只配做流浪猫狗,吃些残羹冷炙罢了。” 老人将食盘丢给猫狗,猫狗急忙围住争抢。他神神叨叨继续说道:“要不是我认得他们,收养了下来,他们还在风餐露宿,过得凄凄惨惨,随时都会丧命呢。” 我难以置信:“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过去?” 他不再言语,闭眼自管自养神。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正思索着,盈盈她们从时装店出来,她和小美一左一右拉上我往前走。我回头去看那捡破烂的老人,他还在闭目养神,似乎这世间的一切与他皆无关系。 我仍想着那神神叨叨的老人,心神不属地跟着盈盈她们走进酒吧,莫丽畏手畏脚跟在后面,十分不适应这种场合。 盈盈边走边介绍:“他们都是金融学院研究生院的,还是黄金王老五,家境个个都不错。” 小美兴致盎然:“对啊,没有恋爱的人生多无趣。说不定啊,你的春天就从今晚开始。” 我索然寡味,掉头往回走:“我没心思相亲。” 盈盈急忙拉住我:“哎,又没让你现在就恋。就当是玩呗,多认识些男生,多些比较总没错的。” 莫丽退缩:“你们给艾晴介绍男朋友,我就不用去了——” 小美拉住莫丽:“那也是给你介绍,你天天宅在宿舍里,哪辈子能嫁出去啊?” 莫丽急得快哭了:“我这样的,哪有男生看得上……” 小美死活不让莫丽走,教训她:“又来了!你不是答应过我这次绝不临阵脱逃的么?把那些言情小说扔了,你得回归现实!” 就这样,小美拖着莫丽,盈盈拖着我推开包厢门,里面已经坐着四个男生。男生们都站了起来,我跟莫丽再也不好打退堂鼓。 几名男生见到莫丽长相身材都一般,显出看不上的眼光。莫丽如坐针毡,想要站起,却被小美强行按住。我心中感慨,每次总是这样,也难怪莫丽不情愿来。 一名男生介绍:“这是宋平,这是韩正宏。”他指着身边一名高大的男生,亲热地拍了拍他肩膀:“这是我哥们张熙。透露一下,张大帅最近跟女朋友分手了,现在正空窗呢。” 我对那男生瞥了一眼。二十五六岁,方阔的脸型,五官分拆看并不出众。眉毛粗浓,嘴唇颇大,眼似鹰隼,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着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紧身t恤包裹着鼓鼓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泛出健康亮泽。在如今男人堪比女人娇弱的时代,此人这么man的长相,这么健硕的身材,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韩正宏建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莫丽想要退缩,盈盈暗暗捅一下她,将酒瓶翻倒,豪迈地拍拍自己:“我第一个来。” 盈盈转动酒瓶,瓶嘴停下时直指张熙。张熙笑了,挑一挑浓眉:“真心话,放马过来吧。” 盈盈问:“我们这几个女生里,你对谁最心动?” 张熙看向我,眼里满是戏谑:“艾晴。她看着最纯。” 第132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2) 我有些尴尬,低头喝饮料。轮到张熙转酒瓶,酒瓶停下来,居然对准了我。我为难地想了想:“那个,真心话吧。” 张熙盯着我,像是鹰隼盯着猎物,嘴角浮出一丝深深的笑意:“你第一次make love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就问这种问题!我有些不快,想站起,被盈盈按下了。她贴着我耳边轻声安慰:“只是玩游戏而已,你要是不想答——” 我打断盈盈,看向张熙那满是戏谑的脸,口气生硬地说出:“我没有。” 张熙愣了一下,其他男生都不怀好意地大笑。一名男生拍着张熙的肩头,笑得暧昧:“哎,你小子眼光毒啊,这年头上哪儿找处的去,居然被你一眼相中了。” 我听了更是不快。 张熙拍开那男生的手:“别胡说!”他收敛住嬉笑,正色看着我,“对不起,我刚刚只是开玩笑。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陪你去别的地方走走怎么样?” 男生们都发出暧昧的“嘘”声,我站起来,压下怒气:“对不起,我没兴趣。我先走了。” 我不顾盈盈和小美的阻拦,几乎是逃出了酒吧。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霓虹闪烁,汽车往来飞驰,拉出一道道长长的灯光弧线。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我这样的年龄还没经验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怪物。现在流行快餐似的性,快餐似的爱,迅速吃掉,抹抹嘴,继续下一餐,来不及咀嚼。我所寻觅的,那种纯净的爱,那个连吻我都要挣扎半天问可不可以的人,到底还存在么?还是在21世纪,这样的爱,已经成为稀世珍品了呢? 我不会再参加这样的泡吧喝酒了。这种狂欢,难道不是一群人的寂寞么?那我,宁愿一个人寂寞,一个人狂欢。 我突然扭头,人群中有个高瘦的身影,像极了他!周末的夜晚,都市里熙熙攘攘。我费力在人群中寻觅,不时撞到人,嘴里不停道歉。终于找到了那个背影,我冲上前拍他的肩。那人回头,却不是他。 “你找谁?”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转身失望地离去,一个人失魂落魄走着,眼光仍是徒劳地在人群中搜寻。搜索了许久,终于意识到了。我真傻,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他…… 我蹲在路旁放声大哭,从身边走过的人都诧异地看我,有人想要上前,却被旁人拉住。 “怎么回事?” “说不定是骗子呢。” “不像啊。” “这年头什么都有可能,不关咱们的事,赶紧走吧。” 那两人走了,再无人上前问候一声。现代人的神经早已锻炼得无比坚强,一双双脚急匆匆在我身边走过,没有停留。我仰头看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盏盏冷漠的路灯。 原来,孤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你爱上那个人的那一刻开始。 第二天中午,我抱着一堆书走回宿舍,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停下脚步回头看,一个年轻男人抱着束玫瑰,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绅士地微笑了一下:“还记得我么?” 我打量他。五官好似刀削斧刻般凌厉,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眼如鹰隼,射出灼灼光芒。两臂修长,身高体健,如此充满男性魅力的人怎可能转头就忘。我点了点头:“你叫张熙,是裴盈盈朋友的朋友。” 他有些歉疚:“昨晚问了不该问的,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了,对不起啊。我以为,他们给我介绍的还是之前那种……嗯……”他停下想了想措辞,“不太在意的女孩子。” 看他这么诚恳地道歉,我也释然了,尴尬地摇头:“没什么啦。其实,我这样的反而是异类。”我自嘲地笑了笑,“盈盈她们就常说我太落伍了。” 他将玫瑰花递到我面前,语气诚恳:“我将功折罪,请你笑纳。” 我急忙摆手,不肯接玫瑰花:“不用了。我昨晚只是被盈盈她们拉去凑个数。” “那我请你吃晚饭好么?” 我退开一步,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我现在正忙着考研,这段时间应该都没空。” 他走近一步,性感的低哑嗓音独具魅力:“那,我等你下课——” 我急忙打断他,连着后退好几步:“不用了,我还有事,走了哈。” 我匆匆落荒而逃,只觉身后两道兴致盎然的目光一直在跟随着我。 那以后,张熙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又是送花又是请吃饭诸如此类,一概被我拒绝。 当我再一次拒绝张熙看电影的邀请时,黄小美叹着气问我:“哎,我真想不明白,张熙有啥不好的?五官长得周正,身材好到爆,家里条件也不错,父母都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他对你那么围追堵截都没法打动你的心,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 我倚靠在窗口,眼望蓝天,轻声呢喃:“一个纯净到让人心疼的人。” 盈盈嗤笑:“你呀,一天到晚读书读傻了。这是什么年代,‘纯’这个字眼早就从字典里消失了。” 我只是笑笑,手摸上艾德莱丝巾,幽幽念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们永远无法理解我曾经历的刻骨铭心。 第133章 我愿意再织梦(1) 我去历史系主任办公室,将申请留校读研究生的表格交给季教授。其实我直升研究生的事早已内定,这些表格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在窗外听到里面有谈话声,季教授有客人在,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历史系是全校最穷的院系,楼也最为古老。建了七十几年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语音也有点变形,尽管不是有意,可里面的谈话声还是不可避免传进了耳朵。 “老季,真的是因为别的志愿者都失败了,实在没法子才来求你的。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她一个人成功过,而且成功了两次。”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别再劝了,我是不会同意的。她还那么年轻,你真要她为了这个项目丢了性命不成?”是季教授的声音。我心中一动,他们说的是我,赶紧凝神听下去。 “哪有这么严重,我们又升级了设备和算法……”我已经听出来了,是基地的李所长。 “再怎么升级你能确认她身体不会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你看看她这次回来多惨,手差点废掉,更别说还受了辐射!” “她在古代如果小心些不受伤,应该没太大问题……” “谁说没问题的?”季教授严厉地打断他,“你别忽悠我不懂技术。她每次穿过虫洞口都会受到强辐射。还有那个时空表,防辐衣,背包,都是辐射源,每时每刻都在损伤她的身体。” “技术专家们又改进了设备和材料,尽量降低这些辐射源发出的辐射量。只要不是长时间带在身边,都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她停留时间短一些,损伤就会小一点。”李所长急忙辨白,“我们这次也不需要她停留太久,只要验证一下我们新开发出来的时空定位算法,就可以了。等她回来,我们保证用最好的医疗手段——” “你们这些新功能,以前不也试验过多次,人还没去设备就会故障。” “这次真的是总结了很多以前的经验教训,我们很有把握成功。”李所长激动地滔滔不绝,“老季,你是历史学家,想想看你可以把时间地点定位在任何一个重要的年代,去研究商周的文化渊源,去体验秦汉交际的社会动荡,甚至可以目睹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李教授的声音里满是憧憬,“老季啊,我们只是需要一个试验者帮助我们。” “不行,那种未知的情况,存在太多变数,我不能冒险——” “我同意。”我推门进去。 季教授吃惊地看向我:“艾晴?” “对不起,季教授,我都听到了。”我转头对李所长,“我可以再次参加试验,不过我要求去我指定的时间和地点。” “好好,没问题。”李所长连声答应,兴奋得直点头,“只要你答应参加试验,去哪里和什么年代,都由你定。” “我的身体在那边最多能支持多久?” 李所长愣了一下:“这个,现在还不好说,我们缺乏生化分析的数据。但如果你尽快回来——” 我打断他,定定地说:“我要去公元384年的龟兹。” 季教授猛地抬头,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又回到熟悉的基地,我忙着做各项检查和准备工作,接受各种艰苦的训练课目。我要去的五胡十六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年代。要在那样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时代活下来,我必须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能。不仅为了我自己的安危,更是为了他。我把与他有关的所有资料,还有十六国的历史,都仔细复读了一遍。希望自己牢记这些,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白纯与中亚的狯胡勾结,妄图称霸西域,引起其它西域诸国不满。前秦国王苻坚以统一为大任,更得到鄯善王与车师王做向导,命大将吕光西征。公元384年,吕光征讨龟兹。白纯倾全国财力向狯胡求救,狯胡举兵二十万来援。吕光以少胜多,将龟兹和狯胡联军打得一败涂地。白纯战死。白纯之弟白震被吕光立为龟兹王,龟兹极其短暂地并入前秦版图。 罗什的命运,由此而改变...... 《晋书》上说:吕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吕光看到罗什年纪尚轻,故而让他娶妻。罗什破戒时已经三十五岁,在那个时代,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年轻。所以吕光真的是因为他“年齿尚少”,逼他破戒么?短短几句话,后面隐藏了多少湮灭了的故事?我要去面对的,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掩卷沉思,心情忐忑。回到基地后,我经常整夜无法安睡。既期盼着试验的到来,能尽快回到他身边,又害怕回去后见到我不愿看到的场景。十年,十年时光能改变多少事?有多少人能始终守着十年前的情感?如果这不是我唯一一次试验机会的话,我绝对会选择回到他匆匆赶回见我的那一刻。 临试验前,季教授来找我。我们在基地的草坪上坐着聊天。 “张熙打电话给我了。” 我惊讶,季教授说:“他父母都是我的老同事。小伙子对你挺上心的。我告诉他,我们正在进行一个秘密项目,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他让我转告,他会等你。” “季老师,您觉得一个人虚无飘渺地等另一个人,能等多久?” 他想了想:“以概率论来说,如果两个相爱的人为对方等待的概率都是80%的话,那么这两个人真正能相守的概率就只有64%。” 第134章 我愿意再织梦(2) 我苦涩地笑一下:“所以,季老师,就连相爱的人等待对方都那么不容易,更何况只是单方面的等待呢?张熙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就连小弗,信誓旦旦说要等我,可我不相信他真会等十年。不是不信赖他,他当时说这些话时一定是真心的。可在无情的时间面前,所有誓言都苍白无力。 “那鸠摩罗什呢?” 我懵住了。 “虽然你回来后从没说起,但我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他叹气,“你的两次试验都碰到了他,又是在他少年和青年时。我读史料都知道他的风采卓然,何况你一个年轻女孩见到了他真人呢?你这次不顾一切参加试验,也是为了再见到他吧?” 我咬了咬唇,低头无语。 “你一向是个聪明理智的孩子,碰上感情,就这么无药可救?” “季老师,你也年轻过,也爱过吧。”我抬头,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我就是因为太理智,太顾忌历史,所以跟他擦肩而过。回来后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有自己相象的那么坚强。我后悔,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我一定要去见他,我不想再管什么历史了……” “可你这次去,又能改变什么呢?”季老师的声音透着无奈,“你该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他的妻子是龟兹公主。你无法,也绝不能改变历史!” “我知道!”我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我知道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多想回到他匆匆赶回来见我的那一刻。可是,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试验机会了。公元384年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我想要陪他一起走过人生中最难熬的阶段。我始终觉得,他会等我,他会希望我在他身边。虽然很有可能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按史书记载的那样,他已经有了能陪伴他的人,那我就在一旁默默地祝福他,然后回来继续我的生活。” 季教授也站了起来,重重叹气:“现在我就算让你别改变历史,你恐怕也听不进去了。” 我咬着唇苦涩地说:“季老师,你总告诫我不要改变历史,焉知我可能就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人呢?” “傻丫头,你要记住,就算你跟他再怎么情投意合,那也只是女孩子心中一场风花雪月的梦。这里才始终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一个普通人该过的现实生活。” 我心中一凛:“季老师,我知道了。可我无论如何都得去。” 他叹息道:“明天就要试验了,这会儿也不可能停下来。只是你过去一次所积累的辐射量,会慢慢破坏你的免疫系统,要及早回来治疗。还有,绝对不能受伤!千万别逞强,我知道女人动起感情就没有理智可言,可是为感情丢了性命绝不是什么伟大的做法。” 他顿一顿,接着说:“为了爱而活下去,才是伟大。” 他始终那么关心我,就像我的家人。我由衷地感激:“老师,我记住了。” 季教授一脸严肃:“虽然带着时空表和防辐衣对你身体有损害,但你一定得好好保管。在那样的乱世,这些东西就是你的生命线。” 我郑重点头。 晚上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告诉他们,因为一项特别的学术研究,我需要在一个保密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也许两年,或许更久。这段时间里,因为工作缘故,我不能给他们打电话。但是请爸妈放心,我很健康也很安全。季老师会常打电话,将我的近况告诉他们。 听着手机里传来父母担忧的声音,我故做轻松,挂上电话后却禁不住落泪。我是独生女,却无法尽孝,我不是一个好女儿…… 再次走入机器罩内,周围检查的人陆续退出。季教授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记得,千万别做傻事。科技在不断进步,你只要回来,就能多一次再见的机会。” 他握了握我的手:“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 再看我一眼,季教授走了出去。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我有些泪湿。 ―――――――――――注解――――――――――――――――――― 鸠摩罗什的生卒年代有两种说法:南朝梁代僧人慧皎著的《高僧传》中“以伪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是东晋义熙五年也,年六十。”那么他的生卒年代就是公元350-409年。而僧肇《鸠摩罗什法师诔》一文云:“什诔癸丑之年,年七十,四月十三日,薨乎大寺”。癸丑之年即弘始十五年,是公元413年,那么他的生卒年代就是公元344年-413年。 现在学术界普遍接受的是僧肇的说法,因为僧肇自称在罗什门下十余年,因此僧肇弄错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所以第五次中日佛教学术会议上,中日双方仅就鸠摩罗什的卒年进行讨论研究,依其生年为344年,卒年为413年之说。 本文中的鸠摩罗什生卒年代依照慧皎之说:公元350-409年,年六十。因为这样推算,吕光逼他破戒之年,也就是公元384年,罗什正是三十五岁。吕光因为看到罗什年纪尚轻所以让他娶妻。如果罗什已经四十一岁,在那个时代,则无论如何算不得年轻了。而三十五岁,年轻一说还勉强可以成立。 毕竟写的是小说,小说里总有虚构的部分。而那个鸠摩罗什少年时代得到的预言又可以在小说里得到很多的发挥余地。所以文里的鸠摩罗什,破戒年龄依预言所说,在35岁。 第135章 重回龟兹(1) 背上有个硌人的东西,我将手伸出,还没到背后,却摸到了另一样奇怪的物体。一股恶臭直冲脑门,刺激得我马上睁开了双眼。 将头罩摘下,赫然看到面前有一双瞪大的眼珠对着我,血块凝固在面部,表情狰狞恐怖。我惊得一蹦而起,却踩到不平的地方又跌坐下来。手一撑,咯嗒一声,向下看去,一条人腿被我坐断了,手上粘着湿哒哒的暗红色液体。天哪,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四顾,立刻恶心得吐了出来。 我落在了一个大坑里,一个死人坑!直径十几米的大坑里只有我一个活人。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在一块,腐烂的特殊气味不停冲击着我,我吐到无东西可吐为止。我捂着鼻子,惊恐地打量这诡异的场面。这些缺肢断腿甚至脑袋都没有的死人,看衣着脸型应该是龟兹士兵,还有很多像中亚游牧民族的人种。 如果新设备的时空定位功能足够精确,眼前就是白纯和吕光大战的结果了。 我不是没见过尸体。埃及博物馆内的众多木乃伊,新疆各地博物馆里的一具具干尸陈列。我也曾跟着考古队进入地下陵墓,实地考察过那些古尸。更不用说古格王国的藏尸洞,层层叠叠的无头尸体,因为高原空气稀薄,历经六百余年仍未腐烂干净,直到现在还散发着恶气。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万人坑,建在地下,走进去时便被累累白骨包围。 我的胆子不算小,不然不会读历史专业。可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胆战心寒。这样直面死亡,这样呼吸着新死的腐气,我连一块可以不用踩着尸体的地方都没有。我抬头看,离地面有一人多高。 到背包里拿攀墙工具,手却抖得太厉害。除非我能闭上眼不看这些血淋淋的断肢残臂,塞上鼻不闻这世间最难以忍受的腐臭。我脑子一时僵住了,连背包的暗锁都打不开。 又一具尸体抛下,差点砸中我。上面有人!我像是溺水的人见到救命稻草,赶紧疾声呼救,上面露出了几个头,满脸恐惧。他们把我当成诈尸了,我赶紧表明自己是活人,不留神掉进来的。叫嚷了一段时间,终于抛下了一截绳子。 我被拉上去后依旧七魄离身三魂未定,紧接着发现,被救上来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救我上来的人看上去是吕光这边的小兵,一般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的都是老弱残兵。可是被一群残兵围着,脸上还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我不禁叫苦连连。 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回神,就得应付眼下的局面。战争中,女人永远是战利品。这些伤残人员,无法像冲锋在前的士兵那样分到女人和财宝,意外掉到死人坑里的我就被当成了老天的馈赠。 那班人看来都是关中汉人。我脸上堆笑,盈盈一拜,用汉语说道:“诸位大哥,妾身是杜进将军麾下参军段业在龟兹刚纳的妾室。今日到城外寻些草药,不慎踏入坑中,打扰诸位大哥做事,妾身赔礼了。” 我对吕光带来西征的汉人,只知道杜进和段业。杜进是吕光的得力部将,吕光征龟兹定河西,以杜进功劳最大,吕光封他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因为权高一时,出入仪仗与吕光相类,为吕光所嫉,寻个理由杀了。 而段业,则是十六国时期北凉的建立者,在吕光西征龟兹时还只是杜进的僚属,后任建康(注:今甘肃酒泉)太守。匈奴人沮渠蒙逊叛吕光自立,推举段业为王,于是这个“儒素长者、无他权略”的汉人,因缘际会成为十六国之一的北凉国主。 吕光军队里各色种族都有,吕光属苻坚一族,是氐人。而我的脸一看就是汉人,还是找个军中的汉人才能骗得了眼下这群人。之所以借段业的名,是因为杜进职位太高,说是他的妾怕有人怀疑。而段业此时只有二十来岁,是个参军的文职,能确切知道他有没有我这一号妾室的人估计不多。行军打仗一般不能带家眷,但吕光一攻下龟兹就打算长期驻扎,应该会同意军官找女人的。 果然这伙人脸上悻悻的,毕竟不敢得罪上级领导。我嘘口气,打算开溜。没想到一个小头目死活要陪我去找段业,我推脱不掉,想想我一个人要进城也的确困难,就跟上他走了。 往城里一路走去,处处能看到战争刚结束的痕迹。还有不少人和马匹的尸体没有清理干净,到处散发着恶臭。一些用废了的攻城车,大石块,刃已卷曲的刀矛随意弃着,不时阻塞着路面。龟兹高大的城头有不少缺口,城上的戍楼破烂不堪。 没有亲眼看见这场战争是如何进行的,我只能回忆史书里的记载。 吕光以七万步兵,五千骑兵,再加上鄯善和车师为向导的兵力,最多在十万之数。而白纯以倾国之力请救于狯胡,狯胡派了二十万人来援。加上温宿、尉头等地的兵力,合起来号称七十万众。 这样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吕光却赢得漂亮,不愧是苻坚手下得力战将。《晋书》记载,吕光命士兵在城南,五里一营,深沟高垒,以木为人,披上铠甲,戴上头盔,遍插旌旗,以为疑兵,迷惑城中的龟兹人。自已则亲率大军在龟兹城西迎击狯胡的联军。狯胡有铁甲骑兵,甲胄坚硬,吕光军的弓箭无法穿透。所以,战争初期,吕光处于下风。 吕光看到狯胡这支铁甲骑兵是其精锐中坚,其余军队虽然人数众多,却都是临时征调的牧民,没什么战斗力。他想到的克敌之法就是以步兵结阵砍马腿。这些重甲骑兵跌下马后身体太沉,只能任人宰割。吕光军队斩首万余级,龟兹联军全线崩溃,连白纯自己也战死沙场。西域其他小国听说龟兹败落,纷纷来降,有三十余国向吕光称臣。 吕光进占龟兹,立白纯最小的弟弟白震为王。 第136章 重回龟兹(2) 我一路回想着史籍里的记载,走进城门。昔日繁盛的龟兹王城,如今看上去萧瑟零落。大街上极少人走动,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吕光的士兵们大都面色酡红,东倒西歪地在街上游荡。看到哪家门面好些,就破门而入,里面随即响起凄惨的哭喊声。 吕光入龟兹城时,看见宫室壮丽,曾命段业著《龟兹宫赋》加以讥讽。龟兹人生活富足,家家酿有葡萄酒。有些人家藏有千斛,经过多年酒香淳郁。吕光为了大飨将士,纵容士兵抢掠,士卒每日酗酒者多不甚数。 “段参军!” 思绪被打断,护送我的那个小头目正朝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人作揖。啊哟,姓段,不会就是段业吧? 再不走要穿帮了,我想脚底抹油,却发现最近的小巷子口也有二十来米。这样明目张胆地开溜,怕走不出几步就被拿下。一面脑子飞速旋转,一面又抵挡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北凉国主的真面目。唉,学这专业真不好,好奇害死猫啊。 段业也就二十来岁,中等身材,脸有些方正,看上去很儒雅。他正拿着纸笔跟一个军官打扮的人谈话,看到那个小头目,也回了一揖。 “段参军,太好了,正要寻你。嫂子一人出城采药可不安全,段参军新婚燕尔,怎就舍得?” 段业自然无比诧异,对我看了一眼,刚要开口否决,我赶紧装出喜悦状,飞奔到他面前,低声说:“妾身曾得高人指点,可一窥天机。段参军若救得妾身,自有回报。” 史书记载段业本人并无权谋,只信卜卦巫术。我这一招,希望能正中他下怀。 他狐疑地看我,看他的神色似乎并不相信我有这本事。也不奇怪,我长得太过年轻,又是一身血污臭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神棍的样子。心下着急,低声问:“吕都督在攻破龟兹前夜可曾夜梦金象飞越城外?” 这是《晋书》里的记载,吕光因为这个梦信心大增,说这是上天预言龟兹必亡。因为《晋书》里写了太多怪力乱神,后世史学家往往不把它当成正史。我现在是在押宝,押的是吕光为了鼓动军心,的确编出了这个梦说给部下听。押错了,再想别的法子。 果真他惊讶地抬头,对那名带着我来的小头目作揖:“有劳这位大哥了。” 小头目大喜,急忙回礼:“小的辎重营马三,领着些老弱病残打扫战场,实在没啥油水。段参军是杜进将军面前的红人,小的想请段参军在杜将军面前美言几句。” 我说这小头目会好心送我,原来是为了攀交情。想不到段业此时已是杜进面前的红人,那他应该有一些说话的分量了吧。 段业谢了那个头目,再拜别与他说话的军官,在他们的调笑中带着我离开。跟着他走时心里还是惴惴。不过,以我所知历史上的段业,不是吕光那种武夫,再不行,对着他一个人我也能应付。他带着我走进一所民房,里面有好几个文人模样的向他打招呼。应该是征用了龟兹人的房子,住在里面的都是文官。 进了房间,只剩我们俩时,我对着他一拜:“段参军,妾身冒充军眷,实为保身。无奈之举望参军见谅。” “无需多礼,段某明白小娘子的苦心。”他倒是彬彬有礼,一下子让我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敢问小娘子,刚才所说的高人是……” “乃是名震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妾身有缘,曾于法师处管窥蠡测,已是受益非浅。此番入龟兹城,也是希望能再见法师天颜。若还能得法师点拨,妾身定可更具神算。” 我不知道罗什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用这些段业感兴趣的话从旁打听。 “鸠摩罗什大法师之名如雷贯耳,段某亦知法师深解法相,善闲阴阳,心中一直神往。” “哦?段参军还不曾见过法师?听说法师正在吕都督处,段参军应该能常见到啊。”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脸上有丝无奈:“段某何尝不想。只是听说法师正被吕都督所邀,留在宫中,寻常人无法见到。” “妾身曾与法师有缘,若能得参军相助,见上法师一面,妾身定让法师为参军指点一二。” “这,怕是不能。”他似乎很心动,却犹豫着,“段某只是小小参军,职位太低,无法得见。” 我失望了。此刻得到的消息只有他被囚王宫,到底吕光有没有逼他破戒,段业这样的级别,又不是氐人亲信,估计也不知道。 只好再向段业打探一些其它问题,得知龟兹城被攻破已经五天了,破城第三天白震就登基当了龟兹王。 可眼下也只能求段业:“段参军,不知能否派人送我去找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弟弗沙提婆?” 此时孤身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那些沿街抢掠的士兵恐怕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 怕他不答应,神神道道地压低嗓子:“以妾身所学相人之术,观参军绝非池中虾蟹,参军身被磷光,日后定有番大做为。” “此话当真?”他还真是迷信,脸上也是一副诡秘的样子,同样压低声音,“却是在何时何地,万望小娘子告知。” 为了让他愿意送我,吊吊他胃口:“参军若肯送妾身,妾身即回报谶语。” 谶纬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非常盛行,与儒学、玄学密不可分,其实就是很隐讳诡秘的预言。王猛为了让苻坚杀尽来降的鲜卑人,就利用谶纬让人四处散布“甲申乙酉,鱼羊食人”。苻坚仍然厚待慕容垂等人,但他超时代的民族政策没有奏效,王猛的这个谶纬惊人地准确。公元384年就是甲申年,这一年开始,前秦解体。鱼羊为“鲜”,虽然苻坚是被羌人姚苌所杀,但前秦最终的覆灭,正是在鲜卑人声势浩大的复国运动中。 段业会亲自护送我,实在是这时代谶纬的力量强大啊。 ―――――――――――――――――注解―――――――――――――――――― 《晋书 沮渠蒙逊载记》中关于段业的记载:“段业,京兆人也。博涉史传,有尺牍之才,为杜进记室,从征塞表。儒素长者,无他权略,威禁不行,群下擅命,尤信卜筮、谶记、巫觋、征祥,故为奸佞所误。” 第137章 小弗一家(1) 过了那么多年,不知道小弗现在怎样了。他当时躲过阿素的追杀了么?他能在这场大战中好好活下来么?想到能再见到他,不由激动万分。忐忑地走到当年的国师府,发现门口居然有龟兹士兵把守。幸好段业身上有吕光军队的腰牌,龟兹士兵不敢得罪,赶紧进去禀报。 门面有刚粉刷装饰过的痕迹,虽不奢华但很雅致。再加上士兵把守的阵势,看来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小弗似乎混得不赖。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跟段业说:“‘初显华光是建康,功成业就在河西’。记住,切莫泄漏天机,否则无法灵验。” 这是我一路走来在脑中拼命搜刮出来的,当然没啥文采,不过谶纬就是要这样隐讳,听起来似是而非。建康是指他会被吕光封为建康太守,河西指的是河西走廊,他称王的北凉所在地。而现在,他可能会以为建康是东晋的地盘,河西的指称也很泛泛。哈哈,我用谶纬这种方式,不算泄漏历史吧? 其实他称王后不久,便在沮渠蒙逊的阴谋中被杀,沮渠蒙逊继立为北凉国主。不过这些当然不会告诉他,我用的可都是好字眼。他向我告辞时,满脸的恍然大悟加欢欣雀跃状,美滋滋地走了。 府里面出来的人我认识,是当年的管家胥刹加。他更加老态龙钟,对着我咦呀了半天也没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问他弗沙提婆是否在家。 他将我带进府,告诉我老爷不在家。我掩嘴偷笑,小弗已经从少爷升级为老爷了。 管家说他去请夫人。夫人?我一愣,旋即明了。他已三十二岁,在古代已是标准的大叔,当然该成家了。我在客堂里等候时,仔细打量周围,不知道他的媳妇会是怎样的女人。现在的国师府,跟当年鸠摩罗炎在时没有太大变化。但整个布局,典雅中透出一丝女性气息,用具简单却精致。 感觉背后有人,回转身,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正打量着我。一照面,我们皆是大吃一惊。我奔上去握住她的手,欣喜地喊:“晓萱?!居然是你,你嫁给了小弗,太好了!” 如今的晓萱比十年前略丰满了些,安静贤淑,落落大方。她这身古典美比裴盈盈的现代装更好看,回去后一定得怂恿盈盈去拍套古装写真。 晓萱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神情仿佛见到了鬼:“晴姐,你,你怎么回来了?为何你面容一点没变?” 我讪笑一下:“这个,以后再跟你说吧。”赶紧说正事要紧,“小弗在哪里,我有急事,必须立刻见到他。” 她面色变了一下,有一丝我看不明白的情绪飞快闪过:“他……他不在……” 我站起身往外走:“他在宫里么?我去找他。” 晓萱拦住我:“晴姐!他……他白日里要处理政务,很忙,晚上才会回来。你不如在家中等他——” 我急得跺脚:“我等不及了!我要即刻知道罗什现在的状况。” 她愣住:“你是为了法师而回来?” “那是自然。他现在有难,我要帮他。” 她更加吃惊:“你如何知道法师有难?此事只有极少人知晓,连我也是小弗偷偷告诉的。” 我愣了一下。罗什被吕光强行羁押,逼他破戒,难道此事是秘密进行,吕光并没有公布于众? 我支吾着:“晓萱,我如何得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罗什他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晓萱此刻的态度倒是更像松了口气:“晴姐别急,要见到法师,必先找到小弗。我派人入宫送口信给他。他知道你来了,肯定会立刻赶回来的。晴姐不妨先去换身衣裳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沾满了血污,还散发出臭气。自降落后一直没时间处理这件已受了辐射污染的衣服,的确该换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去我当年的房间。 我穿上晓萱的衣服,将换下的衣服命仆人拿去烧掉。晓萱的身段跟我差不多,衣服非常合身。想起在学校时,我跟盈盈也是经常换衣服穿,不禁莞尔。看着屋中陈设,一切都是原样,连床头小弗的字帖都还在。只是年岁已久,字帖早已泛黄,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 “是法师吩咐的。日日打扫,就等着晴姐回来。” 我回头,晓萱正站在我身后,似在仔细打量着我的眼神:“每次法师回家,总是拿着你的画像,在这里静坐许久。” 想起那一尘不染的孤高身影,我泫然欲泣,握住晓萱的手:“晓萱,你告诉我,十年前,我走后发生了些什么?” “发生了很多事……”她拉着我在床边坐下,“我与小弗爬出破庙后,阿素带人赶来,杀了那位老人家。” 我既吃惊又难过。那瞎眼乞丐当年曾想害我们,没想到多年后又是他救了我们。可是,我已没机会亲口对他说声谢谢了。 “公主要将我和小弗斩草除根,小弗一直护着我,可是,却敌不过那么多人。好不容易逃过火烧,却仍是逃不过被杀死。正绝望时,法师赶到了。” 她告诉我,罗什在燃烧的破庙前撕声裂肺地喊着我的名字。他打了阿素一巴掌,说此生绝不会原谅她。白纯带着昆沙也赶到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阿素痛斥白纯,说自己绝不做他的棋子。 罗什回到国师府,在我房中坐了三日。卑摩罗叉赶来,可罗什坚决不肯放弃对我的念想,卑摩罗叉一怒之下与罗什断绝了师徒关系。 我震惊:“他为了我竟与师父决裂?” 第138章 小弗一家(2) “卑摩罗叉大师将雀离大寺交给法师,自己去了莎车,这十年间再没回过龟兹。他做了莎车国师,极受莎车国王尊崇。”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小弗说,大师昨夜刚刚回来。他带着莎车国王的信,来向吕光上表称臣。” 我“嗯”了一声,心乱如麻:“那,阿素呢?” 晓萱叹了口气:“虽然无法找到你的尸身,公主却一直坚信你是巫女,已被她烧死。为了反抗龟兹王,哦,现在该叫前王了,她用剪刀划破脸颊坚决不嫁。” 我“呀”了一声:“她……毁容了?” “那伤疤又长又深,好好一张脸彻底被毁了。” 我难以置信。女人最爱惜自己的容颜,要怎样的决绝,才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这些年来,她不肯嫁人,苦苦等待法师。”她长叹一声,声音有些苦涩,“公主虽可恨,但竟能痴情到这地步……唉…...” 我害怕地问出:“那她现在,她跟法师有没有……”心底始终不敢触及那个令我害怕的字眼。 晓萱刚要回答,门被大力推开。是小弗,扶住门框不置信地打量我,声音颤抖:“你终于回来了……” 我站起,微笑着看他,鼻子酸涩难忍。 他急急向我走来,看那阵势,以我对他的了解,估计会拥抱我。想到晓萱还在旁边,我有些犯难。 晓萱站起:“晴姐,我去帮你准备些吃的。” 她说完便离开了。走过小弗身旁,脚步微顿了顿,对他温柔地看了一眼。看着晓萱出去,还体贴地将门关上,我不由感慨,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我仔细看十年后的他。比年轻时更壮实,蓄起了龟兹男人流行的两撇小胡子,眼角的皱纹明显,笑起来有一丝沧桑感,男人的成熟魅力散发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他,在现代便是最受年轻女孩追捧的大叔范儿。 “老了。”他见我盯着他看,笑了起来,又露出招牌的挑眉动作,“哪像你,永远年轻。” “不老啊,正是最有魅力的年龄呢。”我也笑,能再次看到他,真好。 “果真还戴着,看来没把我忘了。”有丝难掩的鼻音,他低头吸一吸鼻,又抬头笑。 愣了一下,看到他盯着我的脖子,才明白说的是那块狮子佩玉。目光落在他颈上,看到他也戴着,只是绳子磨得有些发黑。 想说点什么,却怕张口,眼泪就会滚落。他长臂一伸,把我搅进怀里。我正要挣扎,头顶传来他颤抖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心中感动,潸然泪下,任他抱了一会儿。怕时间久了被晓萱看到,偷偷擦去泪,提醒他:“真是有眼光,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将我放开,急忙说道:“艾晴,此事我正要与你说明,我跟她——” 我焦急地打断他:“你快告诉我,罗什现在怎样?” 小弗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你是为了他回来的?” “是。我好不容易回来,就是为了救他。” 他讶异:“你已知道吕光将他与阿素关在一起,强逼他破戒?”他自己转头想了想,苦笑一下,“对了,你是仙女,自然知道他的情形。” 我抓住他的袖子:“快告诉我,他跟阿素到底有没有……” “他们……”他吞吞吐吐,眼光闪烁,看着我焦急的脸欲言又止,“他们如今……” 我的心凉了下来,感觉大地在旋转。他一把扶住我,刚要说话,门被推开。晓萱端着托盘走入,托盘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她将托盘放在几案上,上前轻轻扶住我:“晴姐,别担心,法师还没有破戒。” 小弗顿时变了脸色,气急:“晓萱你……” 晓萱转头对小弗说:“管家告诉我,他去宫里传口信时,你刚刚去见过法师。若是法师真破了戒,你反而不会这么吞吞吐吐。” 小弗被说中了心思,面露窘迫,扭过头去。我眼睛一亮,急忙问小弗:“你去见过他?” 他似是泄了气,憋了半晌才说出:“吕光派他儿子吕纂来找我,让我去劝劝大哥。” 我抓起他的袖子,他拍拍我的背,给我一个莫要着急的眼神。 “吕光起初对大哥倒是以礼相待,可不知为何,三天前听说大哥与他起了争执,吵得非常激烈,吕光将屋内东西全砸了。随即大哥便被关押起来,吕光下了死令,必得让大哥三日内破戒,否则格杀勿论。” 我呆住,史书上没有这样的记载呀。“不是说吕光见他年齿尚少,不相信他德智无边,所以戏弄他,逼他破戒么?” 小弗诧异:“你是从何处得知这说法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愣住,支吾着:“我,我是道听途说的。”看史书时我就心存疑惑,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竟无聊到去戏弄僧人,怎样都说不通。 小弗盯着我,面容严肃:“逼大哥破戒之事,吕光并未让太多人知晓,龟兹这边也只有我和王知道。为着大哥声誉,绝不能将此事说出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道听途说?” 我瞠目结舌。史书上记载的信息本来就少,真相更是湮没在时间长河中,一切只能靠我自己去挖掘。我无法自圆其说,只得耍赖:“你就别再追问了。罗什为了什么事顶撞吕光,以至吕光生那么大的气?” “我也不知道。大哥被关押的这几天,谁都无法见到,我也是到今天才能见上一面。可旁边有吕纂,我无法问大哥事情缘由。” 我鼻子酸涩,嘴里彷如嚼着黄连:“罗什享有盛名二十年,却反抗不了这样的亵渎。” 他看我泫然欲泣,突然有些来气:“那也是他自找的!这几年他一直在外游学,战事初起时我已派人送信给他,让他不要回来。可他非要这时候回来!他若是好好待在疏勒,也不会遭此羞辱。” 我猛地抬头,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承载不住,如落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为什么坚持要回来,我怎会不知道。如果能早料到今日,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存了相约十年的心! 第139章 吕光父子(1) 小弗也意识到了,偏过头不看我,声音苦涩:“他已经抗拒了两天,今天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吕纂命人将两人衣服剥去,可他还在抵死不从。我从没对哥哥如此敬佩过,这样的逼迫,仍能坚守心志,也只有他能做到了。只是……” 他犹豫着叹口气,眼露担忧:“他再不从,吕光会命人灌酒。吕光势在必行,今夜他若还不肯,只怕……性命堪忧……” 我急匆匆往外走,小弗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去救他!” 小弗掐着我的手臂冷笑:“怎么救?就算我武功高强,再加上你的法螺,我们也无法突破吕光的重重防卫。你那法螺能放倒数百名壮汉么?你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能逃过全城搜捕么?” 我的脚步凝滞不前。是啊,我这些现代装备对付几十个人还可以,根本不可能对抗一整支军队! “可是,难道我们就呆坐在这里?”难道要坐等着历史上记载的一切发生么? “你以为我没想过办法?我求过吕光,我让王去求他,我想过用钱贿赂他儿子吕纂,可都没用。”他眼里满是无奈又痛苦,“若是换了十年前的我,早就不管不顾杀进去了。可如今我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龟兹能用的兵力都已在此战中被灭,我们现在毫无能力对抗吕光!” “那就帮我,我要见吕光。” “没用的,吕光这人刚愎自用,已有人去劝说过,却是更加激怒了他。何况你人微言轻,他绝不会听你的。” 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晓萱出声:“只有一个办法,让晴姐跟公主对换!” 我和小弗皆是一愣。 晓萱眼里闪着精光:“吕光只要法师破戒,至于是谁,他根本不在乎。小弗,你带晴姐去见吕光,跟他说只有晴姐才能让法师心甘情愿破戒,他必会答应。” 小弗正握着我的手臂,他闻言不禁用力,抓得我生痛。他坚决摇头:“不行,我做不到!” 我点了点头,热切地看向小弗。小弗难以置信,痛心地盯着我:“这么屈辱,你竟然愿意?” “你把我送进去,我能想出办法救他。” “还能有什么办法?里里外外遍布看守,你去了,就只能……” 他说不下去了,握着我的手又传来一股大力,我咬牙忍痛说道:“蒙蔽住吕光吕纂后,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带他出来。” 晓萱在旁催促:“这是救法师的唯一办法了。” 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挣扎矛盾了好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吕光自攻入王城就一直住在王宫里,与名义上的龟兹王白震各居一半。为了求见吕光,颇费了些时间,幸好小弗是白震的亲信,已被白震封为丞相,有足够身份。在等待吕光接见时,小弗问了他在宫里的眼线,得知罗什已被灌了酒,但仍在坚持。 我们站在大殿门口等候,小弗神色凝重地低声叮嘱我:“艾晴,一会儿见到吕光时不要说话。吕光脾气暴戾不能容人,只能顺其意思,有意见相左者都会被他除去。”他深深叹口气,“大哥遇到此人,真是命中的劫难。” 杀段业自立的北凉国主沮渠蒙逊就曾经说过吕光“荒耄信谗”。他听到流言说“河西之人只知杜进不知吕光”,就杀了功劳甚大的杜进。他在继承人问题上做出的荒唐决定,让后凉在他死后不过两年就换了三个国主。本来仍抱一线奢望,想着如何让吕光放弃,被小弗一番话灭了幻想。要让他放弃羞辱罗什,恐怕只会白白陪上我的性命。 突然听到大殿内传来一声怒吼:“就算那老和尚到处乱说我也不怕,西域哪个国家敢不服我吕光?本都督说他是破戒,他就是破戒!” 我跟小弗对视一眼,向大殿内看去。大门虽虚掩着,却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有个僧人畏手畏脚地出来,匆匆离去。 我轻声问小弗:“此人是谁?” 小弗摇头说不认识。正疑惑间,卫兵走向小弗:“丞相,都督有请。” 小弗让我在外等候,他先进去见吕光。我正焦急等候,有个年轻男人走来。那男子五大三粗,身穿一身品级颇高的军服,眉眼间满是戾气,一看就知不是个善茬。 他看见我,颇为好奇,停下了脚步:“你是何人?” 我不知此人身份,不敢得罪,屈膝行礼:“妾身随弗沙提婆丞相而来,在此等候吕都督传召。” 这年轻人嗤笑一声:“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想贿赂父帅打消主意。” 他喊吕光父帅,那必定是吕光的儿子。不知是吕光的庶长子吕纂,还是嫡子吕绍。 这人上下打量着我,色迷迷的目光令人极不舒服。 “长得不错,不如你来伺候小爷我如何?” 他说着就伸手摸我的脸,我急忙避开,忍住不快:“阁下请自重!” 他眯着眼笑了:“你可知我是谁?我名吕纂,是吕都督长子。你跟了我,有你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人就是吕纂?他是吕光庶出的长子,为人暴戾,喜游猎酒色。吕光死后,本将王位传给嫡子吕绍,吕纂篡位杀了吕绍。吕纂王位没坐稳两年,又被吕光的侄子吕隆杀死。 吕纂打量着我,似是很有兴趣:“胆色不错嘛。知道了小爷的身份,还敢这样直愣愣看我。” 我低头不语,手中暗暗握住麻醉枪。幸好这时吕光传唤要见我,吕纂只好跟我一起进入大殿。 第140章 吕光父子(2) 那个改变罗什一生的人正在王宫大殿正中端坐,旁边站着三个年轻人,与吕光样貌有些像,估计就是他死后乱作一团打打杀杀的子侄们。虽是氐人,他的长相却是一副北方粗犷汉子的模样。此刻是四十七岁,已经谢顶,发髻盘在脑后,满脸络腮胡子,粗眉夸张地翘起。 小弗对着吕光一鞠:“家兄一向是臭脾气,不懂都督好意,让都督为难了。” “令兄如此坚贞,让吕某佩服。看来,吕某真是小看令兄了。”吕光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笑,眼里却流出阴冷。“不过,吕某想要做点什么,还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我站到小弗身边,垂着头尽量做个隐身人。小弗飞快看我一眼,对吕光拱手行礼:“在下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帮都督筹谋。” “哦?”吕光的浓眉挑起,“不知丞相有何良计?” “都督想要什么自然可以做到,只是这次用错了方法,不该用在下那位偏执入魔的表妹。” 吕光暧昧地笑了一下:“可吕某听说公主一片痴情,十年不肯嫁人,这才想要成全她。” 小弗长叹一声:“都督不知,家兄对阿素耶末帝只有满腔恨意。要让家兄与她……家兄宁死也不会愿意。” 果真吊起了吕光的好奇心:“这是何故?” “吕都督有所不知,此中自有段孽缘,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小弗侃侃而谈,将十年前阿素火烧破庙之事渲染一番说给吕光听。吕光哈哈大笑:“原来还有这等香艳故事。” “佛门中人亦有七情六欲,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当年之事,虽有部分人已亡故,但仍可找到目击之人。” 吕光摇头:“不必了,吕某相信丞相所言。如此说来,法师还真是位情种。只是,十年前那女子既已被烧死,到何处去寻这样一位让法师心甘情愿破戒之人?” 小弗指向我:“这位姑娘与其姑母长相酷似,若家兄见到,便不会再逆都督之意了。” 吕光阴沉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关键是,她必得让法师破戒。” 小弗躬身行礼:“请吕都督放心便是。” 吕纂按耐不住,上前一步嚷道:“怎能便宜了那秃头!父亲,孩儿看上了此女,求父亲将她赏赐给孩儿。” 小弗吃了一惊,急忙对吕光说:“都督若要赢得赌局,非此女不可。” 吕纂嗤笑:“他看不上那破相的公主,我给他换个年轻漂亮些的好了。我就不信,都是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猫!” 小弗坚决不肯让步:“家兄的臭脾气,吕都督也见到了,唯有此女他才会心甘情愿,否则他宁愿一死!” 吕光思忖片刻,大手一挥:“纂儿,带丞相和这位姑娘去法师处。” 吕纂还想说什么,吕光却是摇头:“不必再说。你向来都是三日新鲜,给你也是白白糟蹋了。还不快去!” 吕纂只得低头,仍有些愤愤不平。吕光对吕纂打了个手势,对吕纂耳语几句,吕纂连连点头。 吕光嘴角挂着阴笑,叮嘱吕纂:“记得回来复命。”又转头对小弗意味深长地说,“丞相,莫要叫吕某失望啊。” 吕纂将我们带到王宫一间侧殿。一路走去,各门皆有三五个卫兵,侧殿前更有十多人看守,看到吕纂忙站起敬礼。我暗自观察四周状况,要逃出宫,起码要过四五道门,粗略数了数,人数超过三十个,还不算宫门处的守卫。即使有时间换弹药,麻醉枪也不顶事。次声波哨可以把所有人撂倒,可罗什和小弗也会受波及。要带着罗什逃离,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吕纂对房间努了努嘴:“怎么样了?” 门口两人挂着暧昧的谄笑,上前禀报:“今日按小将军吩咐,先将两人都剥得光溜溜的,却是没用。方才又强灌了法师不少酒。呵呵,小的还在酒里掺了点药。可都大半天了,仍旧没动静。唉,这么个娇滴滴白嫩嫩的公主摆在眼前,是个男人早就扑上去啦,何况喝了带药的酒。本以为这个和尚不能人道,却又不是。他还拼命让自己吐出来,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硬气。不过这种定力让人佩服,没准真是个高僧……” 吕纂狠狠一盯,那人马上打住。吕纂转身对着我,语带威胁:“今夜要是他还不肯破戒,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这样折磨罗什,我早已气得浑身打颤。史料的确有记载罗什是在被剥衣灌醉下破戒,可是却没有说这酒里还掺了春药!再听到吕纂这种无人性的话,脸一抬,差点爆发。 眼前人影一晃,是小弗挡在了我面前:“小将军不必顾虑,今夜只管放心交给她。” 吕纂吩咐人开门。眼珠一转,对我做了个手势:“第一,你的包袱不能带进去。”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吼:“表哥,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堂堂龟兹公主,绝不会做别人的替身!” 我吃了一惊,向屋内看去。可门锁虽启,门却未打开。吕纂挡在我面前,再次指了指我伪装成古代包袱的背包。 我气急:“这里面都是女子的随身物品,为何不能带?”吕纂真是狡猾。没这背包,我更没希望带罗什逃出去了。 吕纂阴险地笑:“管你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要不然你就别进去!” 我大怒:“你——” 屋内又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阿素惊叫:“表哥,你这是何苦……” 男子沙哑的吼声传来:“走开!” 那是罗什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痛苦。我的心顿时紧紧揪成一团。想看向屋内,却被吕纂牢牢挡住。他笼着双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屋内传来阿素痛苦的长嘶,声音凄楚凌厉:“我不惜与父王决裂,拼死不嫁,等了你十年,却只能做那个女人的替身?你的眼里心里就只容得下她么?” 我看向小弗。他也在望着我,眼里有难过,更有不舍。他向我伸手,声音微微颤抖:“给我吧,我替你保管。” 我无奈,只得解下背包,极不甘心地交给小弗。 可吕纂仍不罢休,露出猥亵的笑容:“第二,你得让我搜身。” 第141章 步步逼迫(1) 我怒不可遏,真想一口唾沫吐上他的脸。小弗大怒:“小将军,她是女子!” “行,看在丞相的面上,我不自己动手。”他招呼一名守卫,对他吩咐,“去找一名宫女来。” 守卫去叫宫女时,我心里估量眼下形势。若是搜身,我袖袋里的麻醉枪肯定会被搜出。可是,眼下贸然动手,就算有小弗帮忙,就算每一颗麻醉弹都不浪费还能从容换弹药,我最多只能对付三十个人。即便能逃出王宫也逃不出龟兹王城,侥幸逃出龟兹也无法在戈壁沙漠里生存。何况,我更会连累小弗和晓萱,让他们丧命! 屋内传来阿素的声音:“别捡了,她送你的就那么重要?” 又发生了什么?我扑向大门,却被吕纂拎住衣领,将我又拽了回来。宫女很快就到了,我仍没想到对策,只能魂不守舍地任由她搜身。 屋内又传来阿素疯魔的大笑:“好,我不在乎了,你就把我当成是她吧。她是怎么叫你的?”她本说的是梵语,此刻换成了汉语,“罗什,是么?” 她声音轻柔,一声声呼喊:“罗什,罗什……” 她在模仿我的声音!我心一紧,握紧拳头,牙齿格格打战。宫女看到了我脖子上的次声波哨,以为只是个普通挂坠,没有在意。她将麻醉枪从我袖袋里掏出,递给吕纂。 吕纂奇怪地翻看:“海螺?” 小弗急忙说:“这是我大哥当年送给那女子的定情信物,不值什么。” “那也不能带进去。这东西砸碎了,也能成为利器。”吕纂说着便想把麻醉枪揣入自己怀中,我急了,正想说话,小弗挡在我前面:“小将军交给我吧。由我来保管我大哥的定情信物,岂不更好?” 吕纂倒也没再坚持,将法螺递给小弗,挥挥手让我进屋。 小弗看向我,不舍,痛心,难言,最后全部化成颤抖的两个字:“去吧……” 走进屋中,却是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罗什赤裸着上身,满面通红,额头有一大块磕碰出的伤口,身上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跪在地上,艰难地将散落一地的玛瑙珠子一颗颗捡起放在手心。这串珠子怕是阿素故意扯断的。她跪在罗什面前,疯了一般撕扯自己身上仅剩的里衣,癫狂大叫:“我唯有这次机会能与你在一起,我绝不放过!” 阿素看到我们进来,急忙垂下头,用那少许的布料掩住赤裸的身子。我扫视一眼,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什么摆设都没有。没有窗帘,没有案布,没有床单毯子,没有一切可以遮体的东西。苦涩地笑一声,吕光还真是想得出啊。 看到阿素和罗什两人皆是衣不蔽体,我有些窘困地扭开头。小弗疾步走近,脱下外袍裹住阿素,将她扶起:“来,我带你出去。” 阿素却是拼命挣扎,满脸的惊恐:“不,我不走!他们嫌我没用,又带了个女人来。我一走,他们就要杀了我!” 小弗按压住她的挣扎:“别闹了,我救你出去。” 阿素猛地挣开小弗的手:“救我?把我换掉就是救我?我不用你救,我只要跟他在一起。” 小弗恼火:“你死心吧!你看看他,强灌了药酒那么难受,把自己抓得浑身是血也不肯碰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要你的,你还不明白么?” 阿素歇斯底里大叫:“是,他不肯要我,他舍戒后都不肯碰一碰我。这个女人又凭什么?” 这回轮到我跟小弗震惊了:“舍戒?” 受戒为僧要具备种种严格的条件,舍戒却极简单。只需对着一名通佛法之人正心诚意说明,由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可顿舍全部戒律或渐舍某项戒律。日后若是想再做回僧人,佛门亦是欢迎,不会受到轻视。据说,戒律有定,允许比丘七次舍戒,七次出家。 可是,罗什是何时舍戒?又是谁帮他舍戒? 小弗一把拉过阿素:“他真的舍戒了?” 吕纂凶神恶煞地瞪阿素一眼,阿素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是我胡说的!” 小弗企图去拉阿素,她死命抱着屋柱,嘶声大喊:“我不走!要我出去,除非打死我!” 一旁的罗什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战栗。他以额头触地,企图用地面的冰凉冷却身子的火热。看他如此痛苦,小弗指向我,对阿素说道:“好,索性让你死心!你看看她是谁。” 阿素向我看过来,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她。十年前她身姿妖娆玲珑有致,如今却消瘦得可怕。脸颊下只有少量肌肉支撑,往内凹陷,更显憔悴。脸上的伤疤既长又深,结了痂的伤口就像蠕动的肉身蜈蚣,有些狰狞恐怖。她如今不过二十六七岁,竟比大她许多的罗什看上去还要苍老。 她先是迷茫,继而瞪大了眼惊恐万状,缩着身子躲在屋柱后:“不,这绝不可能。她不是死了么,虽然没找到尸身,但她肯定是死了。怎可能从那样的大火里逃出来,怎么可能?”她拉住小弗的手臂,急切地问,“你一定是找了个跟她长得很像的人来骗表哥,对不对?” 我叹息:“公主,许久不见了。” 阿素如同见了鬼一般往后退开几步。躺在地上的罗什本已迷迷糊糊,听到我的声音,失神的眼眸抬起,茫然落在我的脸上。眼睛突然睁大,深灰色的瞳仁里射出一道亮光,不置信地在我脸上徘徊。干裂的嘴唇微张,嘴角扯动,如风中的枯叶般颤抖。 阿素小心地朝我走前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你为何如此阴魂不散?十年间你天天在梦里缠着我还不够,你还要跟我争到什么时候!” 罗什已缓慢站起身,向我伸手,声音里充满期望:“艾晴,艾晴,你是天上的仙女,你救救我……” 第142章 步步逼迫(2) 我浑身一震,看向罗什。他瘦了,脸显得更狭长,下巴上一片青色胡茬,整张脸如火烧一般通红。十年了,他依然清俊,只是岁月无情,在额上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这些天的折磨让他憔悴无神,泛白的嘴唇有些干裂。嘴角有道破口,血凝固在上面。 呼吸顿住,竟不敢看他。罗什,我的十个月对你而言已是十年时光。几个月的刻骨思念都折磨得我形销骨立,你又是怎样在青灯古佛旁日复一日度过十年的寂寂长夜呢? 我正凝视着罗什,全然没有提防。阿素脸上突然露出凶煞之气,狠命向我撞来,口里大喊:“火烧不死你,我跟你拼了,我们同归于尽!” 变起瞬间,我懵住了。阿素用力极大,她是真的要跟我同归于尽。就在她将要撞到我时,身体猛然如被风扬起,往外偏出,撞上身后的屋柱。与此同时,我被猛力拉往一旁,倒入一个热得发烫的怀中。 是小弗,从侧方掌击阿素肩头。她被大力甩出,头撞到屋柱,鲜血如注,晕阙过去。而拉开我的,竟是罗什! 倒在他滚烫的怀中,我的呼吸顿时凝滞。他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赤裸着上身,麦色肌肤泛着光洁的晕。他眼里满是血丝,目光在我脸上盘旋许久,才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干涩:“真的是你么?” 我细细打量着他,越看越心碎,哽咽着回答:“是我。” 他猛地将我紧紧抱住:“你终于回来了!” 小弗拾起地上的外袍,盖在阿素身上,将她扛上肩。 吕纂一直笼着双手靠在门框上看好戏,此刻终于开腔:“丞相,你带公主出去吧。” 小弗身上背着我的包,肩头扛着阿素,往屋外走去。即将走出门,他回头对我看了一眼。我在罗什怀抱中看向小弗。他想说什么,却咬咬牙,狠起心肠掉头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小弗临走时的眼神太过复杂,我正思索着,不提防被罗什大力推开。他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指着大门,偏开头不看我:“你走,趁我丧失神智前,离开这里!” 他嘴里喷出浓重的酒味,不知被灌进了多少酒。这样一个自小滴酒不沾的人,在酒精和药物驱动下仍是苦苦挣扎,如此顽强的毅力与心志,却更令我心痛。 吕纂嗤笑着走过来:“法师,她不是你日思夜想的人么?” 罗什重重咬着嘴角已经破口的伤,血顺着唇角流下,妖艳的红色更衬出脸色的苍白。 我惊呼:“罗什……” 罗什闭眼无视我,干涩着嗓子:“幻由心生,非是实相。业障蒙眼,一切皆空。” 吕纂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来,这一个法师也看不上。那就再换一个,换到法师满意为止。” 罗什猛地睁眼,转头看向吕纂:“无论谁来都没有用,我绝不破戒!你无需白费力气,直接杀了我吧!” 吕纂突然上前一步,将我两只手臂扭到身后。他动作迅猛,又是猝不及防,我立即被他制住。我想使防身术,可他是从侧后攻击,又比我高大许多,我难以蹬到他的要害处。罗什大惊,想要上前,却被两名看守架住。 吕纂冷笑:“法师,你不怕死,可你想眼睁睁看着她死么?父帅吩咐,他要看看到底是你的戒律重要,还是你心爱之人的性命重要。” 吕纂腾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我愤怒地扭头避开。吕纂啧啧叹息:“这么漂亮的姑娘为了个愚蠢的和尚香消玉损,真是可惜了。” 罗什顿显慌乱:“放开她,她的手臂受过伤!” “放开她可以,法师应该知道怎么做。”吕纂的手捏在我脖子上,渐渐用力收紧。我被掐得缓不过气来,只得费力喘息。我含泪看向罗什,尽力向他摇头。不要落入他的圈套,他不会真的杀我! 吕纂奸笑,手指在我脸上猥亵地摸着:“反正你都得死,不如,先成全小爷我吧。” 我奋力想要挣脱吕纂的手,却是力不从心。就算我受过培训,可女子的力量比男人小太多,而况还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我将腿向后猛蹬,却被他轻松避过。该死的,我脖子上还挂着次声波哨,只要能让我双手得自由,我会不顾一切先灭了吕纂这个人渣! 罗什怒喝:“放手!” 吕纂却不肯放开,头向我凑来。喷着臭气的嘴将要贴上我,一声悲愤的声音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我答应!” 吕纂看向罗什,罗什咬了咬牙,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吕纂将我推开,斜眼看我:“可得抓紧时间,本少爷还得回去复命。还有,务必要在床上。” 他朝窗子那边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菱格图样的窗子正对着房间里的床。太羞辱人了!他还要亲眼看到才罢休,他把我们当什么? 我的手紧握住哨子,深呼吸好几次,才将这口浊气咽进肚里。我不能逞一时之勇,放倒他没有任何用处。即便绑架了他,吕光有那么多儿子,不见得会为了他而听我摆布。这种时候,我不能走错任何一步,给罗什与小弗一家带来灾难。 吕纂走出,门被关上倒锁。屋内寂静一片,我和罗什四目相望,潸然泪下。罗什,原谅我让你等了太久,原谅我选择这个时间来见你。但愿现在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如果可以,这次我绝不会再走,让我来补偿这逝去的十年。 我向他走近一步,他却往后退,发烫的脸上露出羞愧,抱紧双臂,全身颤抖,偏过头痛苦地挤出声音:“莫要看罗什……” “罗什……”心在翻腾倒转,一尘不染的孤高之人要受这种羞辱,情何以堪! “别哭……”纤长的手臂缓缓伸出,要抚摸上我的脸,在触及肌肤的那一刻,又缩回手。 ―――――――――――――――注解―――――――――――――――― 慧皎《高僧传》中对罗什破戒的记载:“光遂破龟兹杀纯,立纯弟震为主。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距而不受,辞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踰先父。何可固辞?’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污其节。” 《晋书》的记载与此类似。 第143章 蜕变(1) 他猛地转身,滚烫的额头贴在墙上,喘息着竭力挣扎:“你有办法自己逃走么?” 我苦涩摇头:“吕纂不准我带背包进来,法螺也被搜走了……” 他愣住,眼里是万般绝望。 我哽咽着向他走去:“罗什,我知道就算你被逼答应,你也是不情愿的。是我不好,我不该受制于他……”刚刚就不该将麻醉枪交出,更不该屈从于吕纂的淫威。 “与你无关……”他刻意不看我,声音痛苦,“我在坚持的,不是破戒与否,而是我一生的信念。” 我走到他身边,怜惜地看着他:“如果有任何别的方法,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可是,屋外那群心理变态的畜生,他们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和你,在这样的乱世,都只是弱者。” 为了能生存下去,今夜的我们,必须在人前完成我们的成人礼。我靠近他,他身体震颤,额头上大滴的汗水滚落。眼神渐渐迷离涣散,呼吸愈加沉重。 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求:“大慈大悲的佛祖啊,你该看到你的弟子虔诚的心,请悲悯他,原谅他吧。他已经做到了常人不能忍,求求你,任何责罚加在我身上,我愿意为他承担一切罪孽。” “不……” 忽然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力度之大,似乎要将我融入怀中。他咚咚的心跳声震着我耳鼓,炽热的脸在我的颈项边磨挲,脖子上胀起的青筋一跳一跳拨着我心弦。他一手插入我发间,含混不清地低吟着我的名字。赤裸的肌肤烫着我的脸,一股异样的波动流过周身,我一下子被他燃烧了。 他与我咫尺相对,浅灰眼珠闪烁,挣扎的欲如水纹波动。他呢喃着:“我的罪孽,我自己担……” 不及我出声,他附身吻住我。 他的吻不同以往反复回忆的温柔,嘴里浓重的酒味,强烈地传导到我舌间。细密的胡茬扎在脸上,有些发痒也有些疼。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整个人覆身上前。我勾住他的脖子,舔着他咬破的嘴角。一丝咸滑过舌底,他疼得哼出声,不可遏抑地呻吟。眼里的犹豫全然消失,眼神如火,猛然低头用力吸吮着。 既然无法将他救出,既然历史记载他的确破了戒,与其让他跟阿素耶末帝,不如换成是我。爱情是自私的,改变历史又怎样?我只知道我爱他,无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我也要成为他破戒的对象。即使日后他懊悔,我也情愿! 这样想着给自己壮胆,手抚上他的背。光洁的肌肤滑腻柔韧,一寸寸抚摸下去,感觉手下的肌肉渐渐紧绷。将眼睛闭起,希望一切早点结束。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天旋地转,人如被生生撕裂成两半。我紧咬嘴唇,强行支撑着不让眼泪滚落。咽一下嗓子,勉强扯出笑容。心底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愿这个笑能让他明天醒来时,还能有温暖的回忆。 他涩哑的声音颤抖着喊:“艾晴~” 泪水蓄得太多,眼眶承载不住,连珠滚落到枕上。一股酸楚的温柔弥漫在心间。眼睛看向屋顶的天窗,漫天星斗明净晶亮,可我却看见了天空的坠落。斗转星移,千年时光,我们在这一刻,相连在一起。我完成了蜕变,不仅仅从女孩到女人,我的灵魂从此刻起,与你紧紧相依,不离不弃…… 他沉沉地睡去,脸上安宁平和。三天了,他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两名看守进进出出,将一些摆设布艺又搬了回来。其中一名看守对我说:“姑娘,小吕将军吩咐了,你有任何需要,就跟我们说一声。” 我冷笑:“我要出去,可以么?” 那看守不答话,退出房间,门又被锁上了。 我将毯子盖在罗什身上,抚上他消瘦的脸。指间轻柔地触摸他细长的眉,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鲜明的唇。这个我每日每夜牵挂的人,如今正躺在我身边睡得如婴儿。这种场面,我以前连幻想的勇气都没有。 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轻声呢喃:“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旁观者。只要你肯接受,我愿为你放弃现代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跪坐在几案边,将扯断的玛瑙珠子一颗颗重新串起扎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 昨夜本已倦极,却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睡。房间里又没有其它寝具,我只能在他身边蜷缩了一夜。这一夜真是煎熬,怕自己的翻身会惊醒他,怕自己不留意间碰到他的肌肤,怕自己比他晚醒让他尴尬,一直熬到全身发麻。天一亮就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时蹑手蹑脚,生怕吵到他。 细细打量眼前安睡的他。他已三十五岁,虽然少了十年前的青春朝气,却依旧丰神俊朗,纯净如水。许是一直在佛门中静心修行的缘故,他比这个时代其它同龄男人显得年轻许多。壮年的他,眼角与额上已有淡淡的皱纹纹路,更添年轻时不具备的成熟魅力。昨日的憔悴气色,经过一夜休息,此刻看来已恢复很多。嘴角有一丝淡到极点的笑,衬得鲜明的唇一抹亮色,似乎在做着好梦。 我就这样蹲在床前如痴如醉地盯着他。已近中午,他仍在沉睡。他怕是一生都没有睡到这么迟,可我的脑袋却越来越沉,头一低,伏在床边睡着了。 第144章 蜕变(2) 头顶似乎被轻轻抚摸,我恍惚间醒来,看到一双梦里出现无数次的浅灰潭水滢滢荡漾在那么近的距离,心跳一下子快得自己都按耐不住。 “你醒了!”我赶紧起身,手足无措地问他,“饿么?我已经叫他们送来吃的。”摸一摸床边几案上放着的碗:“哎呀,冷了。我让他们去热一下。” 衣袖被抓住,回头,看到他眼里满是留恋。我心里滑过柔意,轻唤一声:“罗什……” “果真每过十年,你便会回来。”他仍旧躺着,闭一闭眼,一丝叹息,嘴角微微上扬,“回来就好……” 我靠近他,将他纤长的手贴在我脸上:“是的,我回来了……” 被我贴在脸上的右手,颤抖着一寸寸缓缓移动,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唇,每滑过一处,眼底闪动的晶亮光芒便多一分。他坐起,用力地将我搂进怀中,下巴搁在头顶,胡茬刺着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痒,让我想笑却笑出了泪。 “佛祖真的太厚待罗什……”战栗的叹息在头顶飘来,“终于让你回来了……” 他扶住我的双肩,仔细打量着:“十年了,你仍是一点未变……” “我有老,我现在二十五岁了……”笑着对上他的眼,抽一抽鼻子。 “天上一年,地上十年么?”他轻柔地抚着我的发,如同对着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叹息一声,“现在,罗什比你大了整整十岁啊。” 我也感慨万分。就在我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又到魅力十足的中年。看到他赤裸的胸,不由想起昨夜,脸上发烧,有些尴尬地对他说:“嗯……你先清洗一下身子,然后起来吃点东西吧。还有,你可能会头疼,我叫人熬了醒酒汤。” 我自己一早就叫人打了水进来,偷偷洗过了。本想为他擦洗,可是怕惊醒他,也没胆子为他拭身。他昨晚一身的汗,三天里又有酒气又吐过,实在不太好闻。 听我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了,将我放开。身上的毯子滑开一角,露出昨晚凝固在席上的血迹。来不及看自己的状况,他将我的左手牵到面前,撩开袖子,查看我的手肘。伤口经过手术已经看不太出来了,只有一线淡淡的疤痕。 “果真上天法力无边,伤处完全好了。”他抬头看我,眉头皱起,疑惑不解,“只是,何处又受伤了?” 这才明白他是为了席上的血迹,扭捏着轻声说:“我没受伤……那些,只是女子第一次……”面对着的是他,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害羞,“反正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第一次?”他喃喃念着,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我有点失落,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不愿多想这个问题,得去做点什么才好。我起身去端水盆,动作太大,疼得“嘶”了一声。 “到底是哪里疼?”他忙将我拉住,清澈的眼光波动,探究地在我身上打转。 “我真的没事。”轻轻挣开他的手,忍着疼将水盆端来,脸红着绞干毛巾,摊开递给他;“擦一下身子吧。” 他没有接,将毯子掀开看了看,突然脸红得如同夏日的艳阳。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转头问我:“是……罗什害你受伤的么?” 这……我真真好气又好笑。这个绝世聪敏的人,居然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迟钝,叫我一个女孩子说什么好呢?“不是你害的,是我自愿的。” 他又发怔了好一会儿,才目光凝重地问我:“艾晴,你何时回来的?又怎会在这里?” “昨天到的。”想一想,我还是得告诉他实情,“昨晚小弗帮我见到了吕光,他同意用我换了阿素……” 他身子震颤一下,面色转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犹豫着问:“昨晚,是真的见到你了?” 我点头。 “原来不是梦……可笑罗什还一直觉得这次的梦为何如此真实。”他凑近我,嘴唇翕合,半天才挤出话来,“是真的……破戒了?” “罗什,是我诱惑你的。”我咬着唇,轻轻握住他的手,“佛祖有知,会明白你的诚心。在所有人都不可能坚持的情况下,你苦撑了三天。他们还给你灌下掺过催情药的酒。不要再去想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要再苛求自己,你本就无过……” 他低头不语,手紧抓住毯子,微微颤抖,指结发白。 我突然想到:“对了,阿素说你已经舍戒,那你就不算破戒——” 他打断我:“艾晴!舍戒绝非我本愿。我本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住,熬过那一关,我仍是佛门弟子。可是……可是……” 他再难说下去,低垂着头,身子微颤。我知道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叹口气,将水盆和衣服放在几案上:“我先出去,你洗一洗穿上衣服吧。” 端起已冷的食物走出房间,如今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庭院了。 门口的看守依我的吩咐去热食物。他们并不为难我,态度也还客气,要的东西基本都能保障,却不允许离开庭院。外面阳光正媚,如此湛蓝的天空下,却发生了普通百姓最不希望见到的战争与离乱。若没有这场战争,罗什可能也就淹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复后世的盛名。可这盛名却要用一生的苦难来交换,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端着热过的汤和馕回到房间,他已经洗漱过,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念经。唤他来吃点东西,却无回应。他一直闭目念经,我不好打扰他,便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可是,他念了近两小时仍不停息。时间过得越久,我越是悲哀地发现,他不是在补早课,而是以此惩罚自己。他一刻不停地念着,他打算念多久? 第145章 苏醒(1) 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哀求:“罗什,求你别念了。是我的错,是我诱惑了你。诱人犯戒者才是罪大恶极,一切罪孽由我来担,与你无关。” 他睁开眼,凄清地看我一眼,微微摇头挣开我的手,又闭目喃喃念着。 我扫一眼房间,看到一个瓶子里放着鸡毛掸子,拿了过来。“罗什,你若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我可以帮你。” 他向我看来,眼里有些诧异。 “有些宗教里认为,犯下罪恶之人可以通过自笞来弥补。鞭打自己,以肉体的伤痛减轻心里的苦楚,就能得到上天宽恕。”我跪在他面前,轻声问,“你要么?” 他看着我,眼里痛苦不堪,默默地将上衣褪到腰间,闭起眼仍是念经。我站到他身后,反抓着鸡毛掸子,深吸一口气,稳一稳自己的手,咬着嘴唇抽打下去。一声脆响,他猛一震颤,光洁的背上立刻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 他咬紧牙关,大喊:“再打!” 我再反手抽一鞭。这一次,却是抽在我自己身上。当疼痛感传导到脑中,不由拧眉,泪不争气地又聚到眼眶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 手中的鸡毛掸子被夺走,我跌在他怀里,泪眼婆娑中看到他一脸震惊与怜惜。 “你要自我惩罚,我陪你一起痛。你不吃饭,我就跟你一起绝食。若你无法接受我的身份,我可以削发入佛门做尼姑。”哽咽得连呼吸都不顺畅,顿一顿用力吸气:“只是,罗什,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无论怎样的磨难,让我陪你一起渡过,好么?” 被他大力搂住,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气回抱住他。头枕在他赤裸的肩上,大团的泪水滴下,顺着背滑过刚刚留下的那道红印。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闷闷地抽泣,将我肩头染得一片湿。这是我们第几次相拥而哭了?我不忍你再哭泣…… “艾晴,我不是为了身破而自惩。身体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况这次酒色戒是在威逼下所破,心中有佛便无挂障。罗什向佛陀忏悔的,是心也随着这身破而破了……” 他离我只有几寸距离,手指在我脸上无意识地滑动,痛苦将清俊的脸染得黯淡无光:“罗什的心,非是昨夜所破,二十年前,早已破了……” “年少时遇见你,已在不知不觉中心有旁落。你为我讲解《论语》,可爱而聪慧;辩经胜利后,你抱着我大哭;你为我改僧袍,头发拂过我的脸;你在冰面上无法走动,我拉着你过河;你走之前抱着我说,我们是朋友。一桩桩,一件件,所有与你相关的一切,都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随着他的描述,我眼中也出现了那些温馨的场景。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最美的画卷,在我,不过是两年前。于他,却是二十年了…… “你走后,也不知为何要一遍遍画出你的模样。将画像埋入前,竟偷偷吻上了你的脸。修行之人,爱欲是最大的束缚。罗什惊恐万状,每每想到你,便以念经自惩。可你再次归来,罗什的快乐,比阐明佛理更甚,念经已无法驱逐心中魔障。吻过你后,更是明了自己从此无法断离爱欲……” 晶莹的泪水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打转,顺着侧脸滚落。“十年前无法见你最后一面,我在你房间里静坐了三日。三日后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无法忘记你,何不把想你也当成每日的修习。这样,便能心境平和,潜心修行。若你十年后不回,即依你所言,去中原传播佛法。可是,正准备出发去汉地时,龟兹遭遇劫难,罗什受此折辱。” 我靠在他肩头痛哭,双手圈住他的腰。罗什浑身震颤,任由我抱着,昂头流泪。想起在行像节上,我与他在人群中相互寻找;十年后再度相遇,他只淡淡说了句“回来便好”;雀离大寺门口,我看着百姓涌入,对他调皮地做个“fighting”的手势,他忍俊不禁;破庙里,我抱着他轻拍他的背,让他靠在我怀里哭;别院内,我们相拥在一起,我大笑“所有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担,与你无关”;在熊熊燃烧的破庙里,在腾空的瞬间,那声嘶声裂肺的大喊…… 我哭着捶他的胸口:“你这几年既然不在龟兹,为什么偏要这时候回来?干嘛这么傻要回来?” 他不语,只是牢牢将我拥住。 他握住我的手,涩着嗓子说:“我对昨夜并非全无印象,只是不敢承认。虽然记忆模糊,但仍能忆起那无法言喻的片刻欢乐。我一心劝服自己,只不过做了个不可告人的梦而已。可你却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 他仰头深吸鼻子,细长优雅的颈项剧烈抽搐,麦色肌肤下青筋跳动。又低头对着我痛苦摇头,泪水大颗滴落在衣襟上:“刚才知道是真的与你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若无吕光逼迫,此生怎敢与你做出……罗什瞬间想到的不是愧对佛祖,却是暗自窃喜……” 他放开我,两手捧头,悲恸地锤打,双肩不住耸动:“居然起了这般念头,罗什羞愧恐惧。数十年修行,仍无法抵住对你的欲念,心底业障,念再多的经文也清除不了。罗什这般积欲难除,怎配做佛门弟子……” 看他一下一下捶打自己,我拉住他的手,想说话,却痛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抬头,满脸是泪:“你还记得罗什年少时那个预言么?” 第146章 苏醒(2) 我愣住。我怎会不知,史书上就记载着:“若至三十五而不破戒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优波掘多无异。若持戒不全,无能为也,只可才明俊义法师而已。” 他苦笑出声:“我从未将这个预言放在心上,以为这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没想到正是三十五岁破了戒,原来天意早已注定!” 我已哭得肝肠寸断,呼吸艰巨。从没听他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一字一句让我心如绞痛。“罗什,对不起,是我搅乱了你向佛之心,让你无能为力。你若要我消失,我可以走的。” “来不及了……”他把我搂入怀中,颤抖着吻住我。微咸的泪水在舌间停留,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不管你是来考验罗什的向佛之心,还是欲救罗什于危难,佛祖既然让你回来,我便不能再放你走。” 我浑身颤抖:“罗什……” “你打在自己身上的这一鞭,让罗什幡然醒悟。罗什一味自责破戒,自责无法成为一代宗师大化众生,却忘了你所受的苦更多。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回来,昨夜那般屈辱你仍以清白之躯交付。你有勇气与我共渡劫难,愿与我共担所有痛楚。我却没有勇气撑过这个劫难,正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么?” 我呆住,犹豫片刻,终于问出藏在心底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罗什,我……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何位置?” 他凝视着我,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细微表情:“阿素与你关在这里长达三天,她如此迷恋你,你又喝了药酒,为何即便最迷糊时仍在苦苦支撑?” “为何?”他迎面看向天窗透入的阳光,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愈加纤尘不染,“心底深处,我在等你……我有预感,你定会像以往那样出现,救罗什于危难迷茫之中……” 我泣不成声地投入他怀抱。他轻拍着我的背,嘴角浮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艾晴,你已融入我的身,我的心,是我不可割舍的部分灵魂。即便能成为大宗师,即便修行到最高,得涅槃入无色界,没有你,也只是离魂的躯壳,有何乐趣可言?” 他离开我的肩头,为我抹去泪,捧着我的脸颊,神情异常坚定:“得你相伴,罗什甘入无间地狱。” “别忘了,我们一起……” 十指交缠,我们抱在一起亲吻,不停为对方吻去泪水,却引出更多的泪。没有再一个十年可浪费了,我们,从现在开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放开我,捧着头呻吟。 “怎么了?” “缠绕二十年的心结解开,居然会头痛……” 我破泣而笑,拿起几案上的碗:“这是解酒汤,本来早点喝了就没事。” 他看到几案上的玛瑙臂珠,不由欣喜:“你把它重新串好了?” 我点头。 他将手臂伸向我,我为他戴上手腕。他转着手腕,光影照耀在晶莹剔透的珠子上,在地上投射出炫丽的光芒。正沉迷在他如神诋般的丰姿中,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已经下午了,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正有些尴尬,被他牵起手,温柔地浅笑:“我们吃饭罢……” 我们对坐着进食,已经凉了的汤和肉,却是满口的香。我边吃边偷眼看他,对视上他的眼,傻傻一笑。他也是笑容漫溢,十年岁月,眼角和额头刻下的痕迹在笑容下尤其明显,好想为他抹去那些浅浅的皱纹。不愿再用自己短短的几个月去经历他的十年又十年,这次,就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吧。 我不希望他再为破戒一事烦恼,仔细回想我曾看过的佛经:“罗什,我记得佛经里说,‘烦恼即菩提’。菩提就是智慧,原来无尽的智慧是从烦恼中转化而来,这句话真是令人醍醐灌顶,精深微妙。” 他双眸亮起:“你说得没错。烦恼与菩提皆是一心,本无自生。烦恼是冰,菩提是水,冰水同体,无有两样。能转烦恼为菩提,即是转识成智义。” 我开心地回应:“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不转心转。’应该就是这意思。” 他思索一下,朝着我绽颜一笑:“你会转化,烦恼便是菩提。你不会转化,菩提即成烦恼。这转化便是心的作用。若心中有分别、执着、计较,那便是烦恼。反之,便是智慧。”他顿了顿,哑然失笑,“艾晴,你是在以此道理劝解我么?” 我吐了吐舌:“我想让你彻底走出这心结。” 他朗声而笑,顿显神采飞扬:“放心,我已不再烦恼。这所有烦恼,皆是佛陀为罗什设置的修行障碍,亦是让罗什领悟佛理的法门。” 他轻柔地抚摸我背上打过一鞭的地方,面露疼惜:“你以后千万不可再如此了。还疼么?” 我摇头,如果自己不挨这一鞭,他恐怕也无法这么快从心结中走出。再疼,也是值得的。 他面色酡红,低头轻语:“为你上药吧。” 我一愣,随即脸也发烫了,心里却有丝异样的感觉。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在床上盘腿坐下。撩开长发,将衣服褪到背部。 他坐在我身后,定定地注视许久没有出声。这样露出肌肤在他面前,我比昨夜还紧张,局促地想把衣服穿回,却被他轻轻挡住。 背脊滑过一片凉意,是他的手带着清淤的膏药轻轻抚过,声音温润若甘露:“艾晴,罗什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空气中流淌着莫明的情愫,我的神经紧绷,鼻尖渗出细汗。 房门突然被打开,我吓了一跳,急忙将衣服拉起。都忘了这里是我们的牢笼,随时会有人进来。正懊恼间,罗什已挡在了我身前。 看守探进脑袋:“法师,吕都督有请。” 第147章 真相是什么(1) 吕光并没有说要连我一起见,可是担心罗什,我还是跟去了。仍是昨天的大殿,他身边还是那群不争气的子侄们。看见吕纂瞟来不怀好意的眼神,我鄙视之极,心里暗骂一句。真想告诉他,他以后会不得好死! “法师,昨夜滋味如何?犬子可是亲眼看见法师享受至极啊。”吕光粗犷地大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人若无法享受销魂一刻,念再多的佛,又有何意趣?若无吕某相助,法师此生怕都不得尝此滋味。” 其实来见吕光前就对羞辱人的话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还是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我偷眼看罗什,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却昂着头一声不吭。暗自憋住气,谁叫我们是弱势群体。 吕光对我看了几眼:“看来法师还是喜欢汉家女子的小巧温柔,跟吕某人一样。呵呵,吕某在长安的府邸里,也收藏了不少汉女,日后法师有机会去长安,定要送几个给法师。” 罗什还是沉默,嘴角紧抿,腰杆挺得笔直。眼里的淡定从容,浑身的飘然气度,让气焰嚣张的吕光似乎也矮了几分。 看罗什始终不答话,吕光强自咳嗽了几声:“法师这几日就在宫里好好歇息吧,吃穿用度,吕某绝不会亏待法师。”又假惺惺做关切状,“对了,法师现在还缺什么?” 罗什微微一鞠,双手合十,不卑不亢:“罗什离寺已久,心中挂念。吕都督若放罗什回王新寺或雀离寺,罗什感激不尽。” “法师无须着急回去。吕某还有很多佛法问题想请教法师。” “吕都督的佛法问题,非罗什能解。罗什只懂佛家经论,不会卜卦算命,预言吉凶。”他面色凌厉,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回答,“再者,罗什乃是出家僧人,不理俗事。吕都督羁縻罗什也只能让罗什破身戒,罗什向佛之心,却非吕都督能破。吕都督所望,更非罗什力所能及,望都督早日打消这等不该有的念头。” 我心底疑惑。他前面一段话我还可以理解。佛教初传入中原,汉人看待佛教跟本土的道教、玄学差不多。从汉一直到南北朝,谶纬之学盛行,吕光把罗什当成卜卦算命之人也正常。可是他后面一段话让我百思不解。“吕都督所望”,吕光期望得到什么呢? 来不及再多想下去,看向罗什,给他一个眼神,希望他不要激怒吕光。 吕光还未有反应,吕纂已经暴怒,抽出腰间的剑冲到罗什面前:“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秃驴不要命了么——” 吕光大喝:“纂儿,不得无礼!”命吕纂收回剑,吕光仍是和颜悦色,“法师这几日累了,还是先好生歇息罢。这些事,日后再说也不迟。” 罗什躬身行礼,转身离开,我急忙跟上。我分明看见,吕光脸上虽还带着笑,眼底却是乌压压的阴沉。 “罗什,吕光强迫你破戒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为什么还要继续囚禁你?他到底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回到房间,确认无人偷听,向他问出自从见吕光后一直盘旋在脑中的问题。 “艾晴,你可知道秦国与晋国大战落败之事么?” 我当然知道,恐怕没几个中国人不知道历史上少数几次以少胜多的战役之一——淝水之战。直到淝水之战前夕,符坚还是十六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君主。论疆域,之前统一过北方的石勒只能自叹不及;论品性,他在暴虐之君众多的十六国中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仁义之君;论民族政策,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时代,他的方针的确缓和了民族间的仇杀。 可是一场淝水之战,把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前秦,彻底葬送了。 这场奇怪的战争就发生在我现时所处年代的前一年,公元383年。这是中国历史上军事力量差距最为悬殊的战争,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为:87:18。整个过程的荒唐程度出人意料。胜者既无胜的把握,也无法说明胜在何处。败者输得稀里糊涂,庞大的前秦登时土崩瓦解。 吕光出征西域是在公元383年正月,淝水之战当年初。他沿途一路打过来,先征服焉耆,再于384年攻入龟兹。其实西征之举在符坚朝中引起过很大争议,许多大臣认为不宜劳师远征,况且对晋朝用兵在即,分散兵力并不明智。可是太过顺利的符坚想尽早建立秦皇汉武的功业,而且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对付东晋。如果没有这场西征,可以想见身为大将的吕光,必定会参加淝水之战,那么起码十六国里,就不会有吕光建立的后凉。 可是,这场对中国历史影响甚大的战争,对于远在天边的龟兹和罗什,又有什么关联? “吕光已知秦国国主败落。现下,秦国内乱纷起,燕人复国,羌人又反,国主已是分身乏术,无力平叛。”他眼光灼灼,握住我的手,“艾晴,你说眼下秦国正是急需战将之际,为何吕光却带着兵马在龟兹长驻不归?” 略一沉思,我便明了:“他想割西域自立。” 十六国时期,但凡有点实力的,都想割据称王。吕光论勇猛比不上石勒,论奸诈赶不过姚苌,论谋略又远不如慕容垂。如果没有淝水之战,他是绝对不敢在符坚控制之下有异心的。可是,现在吕光拥兵于如此偏远之地,符坚又被四起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有自立的想法也很正常。天高皇帝远,西域小国力量薄弱,他在这里称霸,没人管得到他。 他凝重地点头:“正是如此。吕光狼子野心,秦国国主封的散骑常侍、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都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私念。” 第148章 真相是什么(2) 我感慨:“这叫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想起十六国南燕历史上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个叫王始的人在泰山纠集了几万人,自号太平皇帝,称父亲为太上皇,兄弟为征东、征西将军,设立百官。南燕的军队击败他,被杀头时有人问:“你老爹和兄弟在什么地方?”他说:“太上皇在外避难,征东、征西被乱军所杀。”他老婆愤怒地说:“你就是因为这张嘴才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还不醒悟?”他回答道:“皇后啊,自古哪有不破败的家,不灭亡的国呢?朕崩就崩了,终不改国号!” 听着可笑么?十六国只是正式有国号有传承的政权,其实一百三十年间何止十六个国家,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之多。王始虽愚,却道出了那个时代但凡有点实力的人的想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反正无不败之家,亦无不亡之国,皇帝位子,先坐了过把瘾再说,何况拥兵一隅的吕光? 可是,这又与囚禁罗什有什么关系?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说:“吕光始终是外来之人,无根无据,拥兵亦不过七万之众。立一个本地王族,岂能长久?” 突然悟出,是政权与宗教的关系!吕光又在效当年白纯的故智了。他要长久立足于这么大面积的西域,只凭武力镇压,七万军队,数十个绿洲小国,根本就管不过来。在佛教气氛浓郁的西域,必须依靠宗教力量才能得到统治的正统性。而罗什,就是西域神权的代表。如果罗什能公开承认吕光政权,必定会得到不止龟兹,而是整个西域千百万民众的认可。由此,他割据西域自立就会容易许多。 “他以不算庞大的军队,想要割据自立,所以想借助你的力量。可你不愿向他屈服,不愿以你的感召力承认他,对么?” 他眼里露出赞许:“果真只有你最了解罗什。他要罗什宣称他乃是观世音菩萨化身,为西域百姓疾苦前来拯救大众。” 我摇摇头。但凡有野心的人想篡位,总喜欢弄出所谓的祥瑞,宣称自己是某个天神托身。只是这些他不能自己去做,需要御用之人帮他。吕光恐怕不知道,罗什不是石勒石虎时代的天竺僧人佛图澄,不会用鬼神方术屈从当权者。他也不是玄奘,不会为王族歌功颂德,刻意与皇帝保持密切关系。出身的高贵,从小得到的盛名,他将当权者的认可视为理所当然,恐怕从来都没想过,政治可以凌驾于神权之上。 “你拒绝了,所以他无法可想,就以逼你破戒来要挟你。” 他点头,脸色凛然:“他不知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会为他所用。非仅为他是外族人,若他是明君,对百姓有益,罗什自然认可。但他残暴成性,荒淫谗信,只有私心,从无为百姓牟利之念。若罗什屈从,将害了龟兹数十万,乃至西域千百万民众。” “艾晴,你知道么,他坑杀了两万名已降的狯胡士兵。”悲恸聚集眉间,他愤然地捏紧拳头,“战场上杀人已是罪孽难容,而况坑杀已降之人。活生生的两万性命断送在他手上。这样的人,永世都不得超生,罗什若助纣为虐,怎能算佛陀弟子?!” 五胡十六国时期,坑杀几乎成了每场战争结束后对付降兵的主要手段。坑杀之数,往往都是上万之众。因为十六国时期的战争,绝大多数发生在不同民族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坑杀可以让对方大伤元气,也防止日后可能出现的异族叛乱。最惨烈的坑杀发生在参合陂,北魏活埋了后燕五万降兵。以至第二年慕容垂亲率大军报仇,在参合陂的万人坑前与将士一起痛哭,一口血吐出,结束了七十年的传奇生涯,也结束了后燕的强大。 以前读史,无论怎样的唏嘘,都赶不上我昨天在万人坑里直面死亡的恐惧。当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变成眼前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时,才发现史书上的只字片语,在现实中是如此惨绝人寰。经历过昨天,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置身事外。如果我有能力阻止惨剧,我不会去管什么改变历史。心中翻涌着滚滚浪潮,看向我眼前文静清俊的男人。这样坚毅刚强,不向当权者屈服的罗什,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爱人,如今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握紧他的手,向他迎上灿烂的笑:“别忘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他也用力回握住我:“你没出现之前,罗什什么都不怕。甚至想过,若逼迫太甚,我便咬舌自尽……” “不!”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话……” 柔和的笑容漾满脸,把我的手拿下放进他温暖的手心:“但你回来了,罗什便不再有这样的想法。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孟子》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困苦,不过是佛祖对罗什的考验。心有大志者,岂能屈服于一介武夫?” “可是吕光恐怕不光是逼你破戒,将来他还会用更多恶劣残忍的方法逼你就范。”史书上就记载吕光让他骑劣牛恶马,看他出尽洋相。这些只是被记载的小部分,真实的羞辱,可能更甚。 “我不怕。”他轻抚我的脸,微微叹息,眼里却有丝犹豫,“可是,会苦了你……” “罗什,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办法自保的。”其实我在说大话。此刻我除了次声波哨,什么装备都没有。可我不能让罗什担心。 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夕阳余晖透过天窗洒落在身上,我们周身笼罩出金色光华。我向他展露最美的笑容,无论前路怎样坎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一定在你身边。 第149章 金色牢笼(1)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黄金珠宝镶嵌的装饰品,所有窗帘案布等丝织品都用金线织就。中间还有一整块剖开的羊脂白玉做几案,满屋的珠光宝气闪得我无法睁眼。十几个宫女排成一列齐刷刷向我们半跪,莺莺燕燕唤着“听候法师差遣”。 我轻声问离我最近的一个宫女:“这里是何处?” “是先王最宠爱的丽姬娘娘的寝宫。” 苦笑一下。刚才看守要我们收拾一下随身物品跟他们走时,还以为会下到地牢之类的地方,没想到却是一个金壁辉煌的宫殿。其实还是牢笼,只不过是一个金色牢笼。看来,吕光想出的第一招就是用金钱美女收买罗什。 罗什脸上并无表情,语气温和但坚定地说无须任何服侍,让一众宫女全部退下。 只剩下我们两人,他环顾四周,幽幽地叹气:“太过奢华了。母亲临去天竺前跟王舅说过,内政不修,外树强敌,国势渐弱,终将衰微啊。”沉默片刻,摇一摇头,“王舅有今日的下场,也是必然。” “罗什,吕光把你换到此处羁縻,目的很明显。”我手指扣入他的手,随着他的眼光一起看向耀眼得不真实的各种器物,“他想让你沉湎于奢华的生活,迷恋软香玉浓的美女,消磨你的意志。” “这些金玉之器,不过是身外之物,在罗什眼中与尘土无异。至于女子……”他停住,看进我眼里,一抹柔溺的笑漾在嘴角,“罗什既然可以做到对着表妹三日而不为所动,自然更不会为美色所惑。” 他将我搂进怀,手指从我头顶顺着长发一直滑到腰间,轻语呢喃在我耳边:“世间能让罗什甘愿破戒,甘入地狱的女子,唯有你一人……” 脸上烧得滚烫。这样的话,比任何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让我来得神魂离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全身。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传来更大的力,耳朵贴着的胸膛,鼓起了更强的心跳声。低低唤一声:“罗什……”,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他却放开我,深呼吸几次,目光飘到窗外:“今夜太晚了,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这个豪华寝宫有一间很大的浴池,我一进去就脸红了。四面的墙上镶嵌着大幅铜镜,人在浴池中被印出好几个不同角度的身影,无论从那个角度,都能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氤氲热气蒸出,在朦胧中更添遐想。有宫女要来帮忙,被我赶忙请走。水里飘着各色花瓣,带有浓郁的花香,泡在水里,不禁联想起白纯和丽姬也曾在这里共浴,这些亮铠铠的铜镜照过多少旖旎。哎哟,不敢再多想了,赶紧洗完。 看到宫女给我准备的衣服,我又脸红了。这是件粉色丝绸长衫,领口低得可以看到胸前风光,裙摆开叉到大腿根部,这样的衣服穿出去,摆明了是色诱。我还是将晓萱给我的汉服重新穿了回去。 磨磨蹭蹭走出浴室,正忐忑今晚如何面对。看到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念经,神色坦然,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他听到动静,睁眼看我,脸上飞过红晕,低头说:“今晚你睡床,我睡榻。” 那张超级豪华的大床摆在显眼的位置,三面围着雕花的屏风,垂起粉色的帐子,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暧昧。我脸又发烫了,走向一角的矮榻。连这张矮榻也很华美,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还是我睡榻上吧。” 不等他回答,盖上毯子面朝墙壁睡下。身后半晌没动静,可我却能感觉出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手心渗出汗,心底也不知期望的是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远,随后响起房门开合的声音。我睁开眼转头看,他已走出了寝宫。外面那个面积不算小的庭院,也是我们自由活动的范围。 隐约能猜到他走出去的用意。不敢跟出去,怕让他更难平静。闭上眼,头真的有点沉。连续几晚都没法好好安睡,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如果前途还有很多坎坷等着我们,那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有了精神才能从容面对一切。 这么一想,心情放松下来,旋即进入昏沉沉的状态。迷糊中似乎额头贴上了一个有些烫人的柔软。一声轻语在耳边盘旋:“这几日受苦了,好好睡吧。” 无意识地含糊答应了一声,翻个身,似乎枕到了什么,比榻上的硬枕舒服许多,开心地会周公去了。 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长长的眉,消瘦的尖下巴,细长的眼睛闭着,沉沉的呼吸一起一落拂过我的脸。我一惊坐起身,从毯子里抽出来的手无意中打到他,他被激得向后一弓,眼睛睁开的瞬间痛苦地闷哼一声,平躺着重新闭眼。 “你怎么了?”我俯身看他,不知刚刚打到哪里,他喘息着,看起来很痛苦。 “没事。”他咬一咬唇,眼睛仍是闭着,脸上红晕久久不褪。他把头偏向另一侧:“你先起来吧。” 我还是躺在榻上,他居然没有去睡大床,而是跑到我这里。 “你怎么睡在这里?”我的脸也红了,嗫嚅着小声问。 他仍然不肯直视我,一直偏着头:“罗什有离高广大床戒,那张大床太过奢华。可是看你已经睡熟,又不忍叫醒你,便这样睡了一夜。” 第150章 金色牢笼(2) 他说起我才想到,他小时候的确跟我提过那个戒。他在我身边睡了一夜,他会不会跟我前一夜睡在他身边一样紧张呢?不知道他有没有睡好。短短时间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念头交织,却有一道暖流涌过,情不自禁地在嘴角挂起笑,怎么也止不住。忍不住打趣他:“是借口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他终于转头,看到我笑,脸上的红潮更是泛滥成灾,垂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几个字:“你……还是被你发现了……竟然一夜都是这样,怎么念经都没用……” 我呆住,他说的是……我一下子脸红得想找个地洞。可是,想到他一夜都没碰我,我知道他定力非常人可比,但这样忍着,他毕竟是男人,会很痛苦吧? 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你……想么?” 他突然睁大眼,眸子里射出一道不置信的光,欣喜地半撑起身子凑近我。平素无波的浅灰深潭中此刻却翻滚着汹涌浪潮。他的气息更加不稳,巍巍颤颤刚要吻上我,却又颓然倒下,偏过头强忍:“不能……” 他闭眼,神情凄苦:“犯戒一次已是罪孽深重,怎可再犯?佛祖遣你来助我渡劫,非是让罗什从此沉迷爱欲。艾晴,你是仙女,罗什怎能亵渎?” “罗什……我不是……”心一下子收紧,黯然地坐起身子。 “艾晴……”他也坐起身,内疚地闪烁眼睛,嘴角颤抖着艰难问出,“你会嫌弃我么?” “为何嫌弃?”我惊讶莫明。 “罗什六根不净,无法断欲。”他闭上眼,无奈地靠在榻上,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昨夜在庭院里念了好几遍经,回到房里却仍是忍不住想触碰你。你睡熟后枕在罗什手上,竟又让罗什欲念不止。一晚上去冲凉数次,可是,只要有你在身边,便抵不住心中魔障。一夜竟然无法安睡,直到早课时辰。” 他睁眼,终于肯对视我,愧疚与渴望复杂地交织。“怕吵醒你,我在庭院中做了早课。本以为可以静心,不想看到你的睡容,竟又起欲念,鬼使神差在你身边躺下。你说的对,罗什的确是在找借口能贴近你。这般亵渎,你会嫌弃么?” 我摇头。唉,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冲动,只会用念经来浇灭欲望。如果没有外因逼迫,我相信他会一直保持童贞到死。看着他苦忍,鼓起勇气告诉他:“罗什,我爱你。所以我也渴望触摸你,我也做过不可告人的春梦,我对你也有欲……” 星眸撑大,惊喜地看向我。手微微颤抖,欲抚摸上我的脸。 “可是,你若走不出心结,我绝不勉强你。” 已触碰到肌肤的手缓缓垂下,浅灰眼眸一暗,又流出挣扎的痛苦。我叹气,心底涌出哀伤,掀开毯子准备下榻。罗什,你的痛苦,我无法帮你,我只能等…… 手臂被握住,回头,看到他整张脸烧得如同夕阳下的红霞。气息越重,闭着眼仰头,颈上的青筋微微跳动。 “别走……” 忍耐至极的颤抖声音,让我鼻子发酸。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罗什,你看清楚,我希望你要我,不是因为我是仙女,而是因为,我是你的女人。” 他睁开眸子,眼神似火,深沉的情愫萦绕,越烧越烈:“是你,一直只有你。” 洪波冲堤,我们再也忍不住,忘情地相拥亲吻。我已入地狱,再多一层罪孽又何妨?谁又能抵挡这样极致的美好?不愿再去想那些束缚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只愿,这一刻我们彼此拥有,那就足够了…… 他抚上我的背,将我用力贴向他。突然又微微推开我。心底一沉,他还在介意…… “你……你还会再流血么?不能让你再受伤……” 我发怔,原来是这样!唉,这个纯净的人啊。他七岁出家,虽然慧名传遍西域,可那都是佛学上的成就。走上神坛,他是万人瞩目的大宗师。在他的领域,他的博学无人可及。但在性方面,他的知识却少得可怜,甚至根本就没有。在他生命中,应该也从没想过要知道这些知识,要了解女人的身体构造。可是,正因为他全副心思放在传扬佛法上,年至三十五岁,他的心还是那么纯净,二十年一直未变。不由感动,这样纯净如蓝天的男人,在21世纪怎可能找到? 我的手指描画着拂过他长而浓的眉毛,深陷的眼眶,往下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微微战栗的嘴唇上。 “不用担心,不会再受伤了……”吻落在他的眼上,鼻梁上,脸颊上,呢喃着说:“随着你的本能,听从自己的心愿。起码在这一刻,忘了旁的一切身份,你只是个男人。而我是你的女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艾晴……” 他赞叹一声,负罪感终于被暂时抛却。眼底越来越炽热的火焰燃烧着,滚烫的唇吻上我,辗转缠绕。时间不再有意义。小时、分钟、秒是什么?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时间更为深沉的尺度。我不再是独立存在于世间的,有个男人,与我一起真实存在。神荡魂摇之间,我潸然泪下。 “怎么啦?”他慌乱地为我抹眼泪,“弄疼你了么?是我不好……” “不是难过,也不是疼,只是开心。”我抽泣着,大声说出我想到的一切,“很幸福,幸福极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幸福。我喜欢这种感觉……” “艾晴……”他叹息,发狂似地吻我。汗水粘在我脸上,唇上,又顺着他的舌滑进嘴里。咸咸的味道停留在舌尖,我好像闻到了庭院里混着泥土气息的花香,又像是充满了大海气味的空气。被吻得头晕目眩的我,似乎插上了一对奔放不羁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中翱翔着,欢呼着,尽情向太阳飞去。 我在想,飞蛾扑火,在生命燃尽的那一刻,是否也是这样两情奔放至极的欢乐呢? 第151章 软禁生活(1) 我在庭院里找了棵石榴树,俯身用咬开的柳树枝沾了粗盐刷牙。如今,我已适应了这种古老而粗糙的刷牙方式。他洗完澡,倚在门边看着,我对他笑一笑,仰天咕噜咕噜漱口。 记得看过一篇小品文,男生对女生说,嫁给我吧。女生摇头不同意。男生很惊讶:“我们都已经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为什么你不肯嫁?”女生说:“因为我不愿意当着你的面刷牙。” 是啊,女为悦己者容。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是人之常情。可是要生活在一起,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在丈夫起床前就要化好妆,在家里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样的日子,我总觉得不是在生活,而是把生活当成了一种职业。如果都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现常人看不到的最邋遢最糗大的模样,那说明爱得还不够深切,更谈不上共同生活了。爱到最深,不是爱对方的缺点,而是爱对方卸去一切包装后的那个普通灵魂。 那我呢?赶论文时脸不洗牙不刷蓬头垢面闷坐在电脑前;周末可以懒在床上一整天直到饿得晕头转向;大冬天我对着泡在盆子里几天的衣服咬着牙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我可以捧本书蹲在洗手间直到脚麻站不起来。这些最邋遢最不为人所知的一面,我是否愿意在他面前展露出来? 而他呢?走下神坛的他,是否也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生活习惯?他是否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共同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交汇在一起,要找到平衡点,彼此适应对方,包容对方。这些,可比一时的激情难多了。 我刷完牙,感慨地望着庭院四角的蓝天。对我们的软禁,也将如何共同生活的问题提早摆在了面前。看向一旁默立的他,意识到一件事,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这么开心?” “嗯,问你一个问题。”我把手伸进他臂弯里,“我刚刚是不是不太好闻?” “什么不好闻?” “我没刷过牙……”刚刚我可是没刷牙就跟他亲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不介意的……”他眼底飘过一丝好笑,又踌躇着,“那一日,罗什醉酒,还呕吐过,怕是更难闻。你可介意了?” “呵呵,是不太好闻。”歪头回想一下,“不过当时可没想那么多。” 我看向他,夏日阳光把他照耀得明亮清澈,而他比夏日阳光更炽热的笑将我心中的疑惑不安渐渐扫除。我们应该可以的,是么?就算我们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天差地远,就算我们的观念有着千年时空的差距,而爱是一条不可破的绳索,牢牢绑住了我们。是你,我愿意没刷牙就跟你接吻,我愿意在你面前蓬头垢面,我愿意让你以后逐步看到我的懒散,我愿意去寻找我们中间的平衡点。 而这平衡点,先从最基本的需求——睡觉开始。 我们毕竟刚生活在一起,心理上还是有很多顾虑。第二个夜晚我曾试着去睡那张豪华大床,把矮榻让给他。可是我们俩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都没睡着,最后还是我挣扎不过,鬼使神差躺到了他的榻上。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心照不宣地躺到了一起。 所以,round one: 爱情wins! 我们都是初尝禁果滋味,对彼此的身体都无限渴望。可是,他入佛门二十八年,色戒是佛门第一大戒的观念根深蒂固。就算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他仍然心有愧疚,矛盾着,挣扎着。理智最终还是向身体屈服,而他抵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屈服,在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天后,他终于,起码在我看来,在心理上以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接受了。 所以,round two: 爱情wins! 缠绵过后,他并没有太多温存。这我能理解。毕竟他对女人从没有花过心思揣度,不知道女人最喜欢的不是过程,而是身心相连的感觉。这些,我都可以慢慢告诉他。可奇怪的是,他要与我分开毯子睡,这就让我有些生气了。他说他三十多年一直独眠,现在多了一个我,怕自己睡相不好,会惊扰到我。于是我耐心跟他解释,两人相爱,并头而卧,也是一种幸福感。我也是独睡了二十多年,我的睡相也不好,可是,我喜欢生同衾死同穴这句话,这让我感觉自己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跟他唇齿相依。 所以,round three:艾晴 wins! 从那一次小得不能再小的争执后,我们每晚相拥而眠。可是,另一个问题出现了。他的睡相果真不好。他喜欢蜷着身子睡,那么高的个,却蜷成一团,像个虾米。而我最喜欢紧贴着他,感觉他的温暖。于是,不算太大的榻,我们也只占一个小角落,往往深更半夜我被冻醒,原来他把毯子全卷走了。我扯毯子,睡梦中的他还紧抓着不放。这种毯子争夺战发生了几次,他终于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尽量仰躺着睡,这样我既可以美美地靠在他肩上,也避免了毯子被卷走。只是苦了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揉一揉肩膀,活动一下脖子。我于心不忍,可他却只是温柔一笑,说习惯就好。 所以,round four: 艾晴wins! 要改变的,还有睡眠时间。 我在现代,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习惯晚睡晚起。有时为了赶论文,通宵熬夜也是常事。来到古代自然改变了作息,每晚十点就睡。不过睡懒觉的毛病一点没改。早上七八点在这里已经是非常晚的上午时间了,我却还是能赖则赖能拖则拖。 跟他在一起后,他每晚七八点就睡,早上四点就起来。最初几夜,他先睡,我在几案旁写日记到十点多。可是却发现每次等我上床,他还没睡着。在我拷问下终于说出他对光线和声音都很敏感,一定要等我睡着了,他才能安睡。唉,为了不影响他的睡眠质量,我只好跟着他一起,天摸黑就睡。然后悲哀地发现,我睡不成懒觉了。他四点起来时在我额头轻吻一下,我也自然醒来,再睡下去就会头疼。于是他在庭院里做早课时,会诧异地盯着我怪模怪样地做普拉提,绕着庭院满场呼哧呼哧的跑步。 我也开始跟古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所以,round five:罗什wins! 第152章 软禁生活(2) 在生活习性方面,我们相互一点点适应对方的真实存在,好奇地观察对方的习惯,为了对方去放弃自己的某些想法和要求。这种生活,在我,过得愉快满足。而他,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欣喜,他在尽快接受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改变。我们,都在为了两人世界而努力。 但这些,还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而且非常重要非常迫切。那就是:除了基本的物质生活以外,我们软禁期间大把的空闲时间该做什么。如果不在软禁状态,我的白天肯定是出门考察。任何一个古代生活的场景,衣食住行,都可以成为我考察的内容。而他,在寺里也有很多事要忙。那么多的弟子需要他带领,讲经说法,传道授业;与天竺罽宾西域中原其他地方的僧人交流论战,弘扬大乘;还要深入群众,宣讲佛法,让更多人皈依。 可是,这个笼子把我们的平常生活打乱了。看着他对我笑的时候眼底偶尔闪过的失落,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对着天空出神,我明白,得让他做点什么才好。 一天清晨,吃完早饭,他被我拉到几案前坐下,诧异地看我把笔墨砚台纸张摆在他面前。 “来,吃饱喝足,该干活了。” “做什么呢?” 对着他迷惑的双眸,微微一笑:“我们现在身处牢笼,如果不自己想办法做点事情的话,很快就会精神苦闷了。所以,你先把佛经默写下来,然后想想,如何译成汉文。” “译成汉文?” “佛教发源在天竺,所有典籍皆以梵文写成。若要让佛法在中原昌盛,必须翻译成汉文让中原人看懂。”我微笑着解释,“现在的中原,佛经基本是从西域各国文字转译而来。这些佛经从梵语翻译成西域文字时已有部分意义缺失,再翻成汉文时又缺失了更多原意甚至于错谬。汉文佛经的错误百出,诘屈聱牙,也影响了佛法教义的宣扬。” 在他对面隔着几案踞坐下:“汉文和梵文两种语言体系都很复杂。外国僧人懂梵文却不通汉文,汉僧懂汉语又不通梵语。从西域及天竺来到中原的僧人,若要翻译佛经,必得同中原僧人合作。两者听言揣意,就算勉强把意思翻出,也无法兼顾文采。再加上理解不同,根器不一,同一本佛经不同版本间竟是大相径庭。起码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位梵汉皆通之人将这种情况改变。” 梵语是字母语言,有47个字母,属印欧语系。名词、形容词、代词要变格,动词要变位,词序也跟汉语完全不同,异常复杂。偏偏汉语也是极其复杂的语言,以一个个简约的方块字构成所有句式。两种语言系统从结构到语法再到句式,乃至思维方式都截然不同。只有极具语言天赋之人,方能自如转换。 “罗什,一个教派要能广泛流传,必须让自己的教义能被大多数人看懂。而这种从梵文或者西域文逐字逐句直译甚至不知所云的翻译方式,就将由你而改变。” 他眼底精光闪动,敏锐地看着我,毫不掩饰赞许之色。他已明白要在中原传播佛教,精准易懂的佛经翻译有多重要了。 “只怕现在罗什的汉文功底,还无法胜任行文达意。”他握住我的手,期许地望着我,“艾晴,你帮我好么?” 第153章 软禁生活(3) 我搔搔头,有些为难。我不是佛教徒,那些佛经,我看了也很晕。不过,我的知识,对他的翻译并非一无用处。而且,我们可以共同做一件事情,这也让我兴奋不已。说不定,罗什所翻的第一部经书,我也是译著者之一。这些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点滴小事,谁又能真正知道呢? “好,我们可以从一些简单的佛经入手,先练习起来。” “简单的佛经?”他思索着,自言自语,“那先译什么呢?” 我试探性地问:“有一部《维摩诘经》,你知道对应的梵文是什么吗?”因为不懂佛法,我不知道用梵文该如何读音。但“维摩诘”是音译,也是他翻译出这个名字的,他应该能根据我的发音推断出来。“维摩诘是个富有的居士,佛学修养很高,连很多菩萨都来向他请教问法。” 这部经书是罗什重要的译著之一,是大乘佛教中除《大般若经》外最重要的一部经典,宣讲的是大乘般若空观。这部经对中原汉人影响很大,因为居士佛教在中原特别兴盛,禅宗便是将《维摩诘所说经》作为宗经之一。中原文化讲究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出家修行跟传统的伦理和礼教有冲突。同时,出家又要放弃很多世俗的享乐,这对一个汉族人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所以像维摩诘这样既能安享人间的荣华富贵,又能在佛学上达到如此高的成就,对汉族佛教徒来说,是个很好的榜样。 “啊,是这一部!”他念出几个梵文,的确是发音相近。“不过,这部经书的要义可不简单。”他温和地牵过我的手,由衷地说:“艾晴,罗什明白你的用意,你是以维摩诘的大智慧来劝慰我啊。” 他站起来,在室内缓缓踱着方步。沉思片刻,抬头看我,眼里充满洞彻一切的睿智。 “菩萨曾问过维摩诘:‘你既是一位大菩萨,却又拖家带眷,怎会自在?’维摩诘回答:‘我母为智慧,我父度众生,我妻是从修行中得到的法喜。女儿代表慈悲心,儿子代表善心。我有家,但以佛性为屋舍。我的弟子便是一切众生,我的朋友是各种不同的修行法门,连在我周围献艺的美女,也是四种摄化众生的方便。’” 我笑着点头。果真只要提到这部经书,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罗什,维摩诘即便有妻有子过世俗生活,他也能无垢相称,自得解脱。” 玄奘也翻译过这部经书,但玄奘所取的书名是《说无诟称经》。说起维摩诘我就想到了唐朝诗人王维。他非常喜欢维摩诘这个人物,他名“维”,就根据“维摩诘”给自己起了个字叫“摩诘”。他的诗集就叫《王摩诘集》。可是,王维不懂梵文,他不知道梵文里“维”是“没有”之意,“摩”是“脏”,而“诘”是“匀称”。也就是说,王维,就是王没有,字摩诘就是又脏又匀称,很匀称的脏,遍布全是脏。当我看到钱文忠《玄奘西游记》里这段话时,笑得肚子都疼了。 “艾晴,你明明不懂佛法,却能知晓佛法中许多精深的道理。你能知一些未来,却无法道尽详情。你是仙女,故此容貌二十年未变。可为何仙女只是一知半解,仙女难道不该未卜先知洞悉一切?还是……”他扶着我双肩,意味深长地笑,“你修行太懒,道行过浅?” 啊?这……没想到他想象力也这么丰富,根据我的个性,把我想成个不够格的懒仙女。我吐了吐舌,摩挲着他手臂上的玛瑙珠子,每一颗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美得剔透。 “别管我懒不懒,我们赶紧开始工作吧。” 第154章 暴风雨的前兆(1) 我们每个白天都过得很充实。他先默写出一段梵语经文,然后逐字与我推敲,有时为了一个词句就要耗掉半天时间。我们的进度并不快,虽然他的汉语可以流利地说,但要形成文字,尤其是一千多年前的古汉语,难度还是很大。而我,能通读古籍却不代表会写,在这方面也很吃力。不过,我们并不需要赶进度。日后罗什在姚兴支持下,在长安设立大型译场,有数千学者僧人参加。这部《维摩诘经》据说就有一千二百多人参与。我们现在做的,只是练手,希望能为他日后的译经工作打基础。找到合适的翻译词句,相视一笑,其乐融融。往往等宫女们进来点灯,摆食物,才意识到时间流逝得多快。 我们的共同生活还得面对性爱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挣扎,这种心理上的矛盾始终伴随着他。可他除了是个虔诚的奉佛者外,还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欲望。他的斗争每次都以身体投降告终。爱情战胜了,起码暂时战胜了宗教。但是能胜利多久?从佛陀时代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戒条,我无法改变他从七岁起就笃信无疑的价值观,他奉佛的时间比爱我的时间长多了。我不想用爱情来剥夺他对理想的追求,我只希望潜移默化感染他:性爱不是罪恶,爱情和理想可以并存。 爱情和理想真的可以并存?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如同一个无法论证的哲学命题,这个矛盾,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始终存在。软禁期间的封闭环境里暂时可以忘却,一旦我们走出这个金色牢笼,我们又如何去面对世人?苦笑一下,这么看来,笼子还是有好处的。 “每日看你都在写,到底写些什么?” 我合上笔记本,回头对着他灿烂一笑:“写自己的心情。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起码还有白纸黑字提醒我跟你在一起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艾晴,我们不会再分开……”他抱住我,像海中溺水的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他的头枕在我肩上,面颊贴着我的脖子,胡茬扎得我微疼。 真的能吗?为什么我总有不祥的预感?罗什,你的智商比我高,你恐怕早就嗅出暴风雨来临前变味的空气了…… 暴风雨在我们软禁生涯一个月后终于到来,吕光要见罗什。我想跟着去,他却不允许。我本要坚持,却被他一句话打消念头:“艾晴,你想让吕光知道你对于我的重要性么?” 看着他转身离开,我心颤手抖,眼皮直跳。我能猜到吕光见他的目的,是为了看他是否已被奢华的生活消磨掉意志。我也能猜出这次会面的结局,我更明白罗什拒绝吕光的后果,吕光将用当众侮辱的方式打压他在民众中的神圣权威。 不知等了多久,当他步履沉重地出现在寝宫门口,我的心,一直不停地往下坠…… “你拒绝了他,对么?” 他抬眼,眼底有着沉沉的疲倦:“不必担心,我没事……” 我环顾四周,看着奢华大殿里的摆设:“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很快要到头了吧……”转头面对他,定定地说:“罗什,你再不从,他应该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剩下来的,就只有一条路。” 他脸色有些发白。聪明如他,不会猜不到吕光最后一个方法的。 吕光将罗什关押起来,又成功逼他破戒,可对外却只宣布邀请罗什在宫中为他讲法。为什么要如此秘密行事?是因为他仍想利用罗什。破戒一事是吕光手中的利器,可以随时拿出来威胁罗什。罗什若是害怕,自然事事听命于他,那这一辈子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可这么多天软磨硬泡下来,吕光发现罗什仍是铁板一块滴水不入,他很快便要失去耐心了。 “你既然不能被他所用,他就会想方设法毁了你的声誉。这样,你的号召力失去,对他的威胁也就没有了。”要对付罗什,死亡不是威胁,身败名裂才是最大的打击。 “艾晴,这些,罗什都想过。可我若屈从于他,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他看向窗外,悲悯布满整张清俊的脸,“百姓遭殃,生灵涂炭。我一人受辱,总好过为虎作伥。” “接下来,他将到处宣扬你已破戒,甚至用各种方法在人前侮辱你!”想起史书上所载,不由心痛难忍,“他会让你在众人面前骑恶牛劣马,看你一次次摔下,以此取笑。” “不过是身体受辱,有何可惧?”清澈的眼波看向我,嘴角浮出淡然的微笑,“艾晴,你为了罗什泄漏天机,不怕佛祖责怪么?” “我也没别的天机可以泄漏了。”眼圈红了。为什么史料上只有几个字的记载?如果可以更详细些,我也许可以找到办法预防的。“罗什,我只知道他会让你骑恶牛劣马,可我不知道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他还用了别的什么残忍的手段对付你。” “这些,都不是罗什所惧……” 我望向他。他恐惧的是什么?他却回避我的眼睛,紧盯着窗前的蓝天。天空下,几只鸟儿飞过,自由而欢畅。我们何时能飞出牢笼?不只是拘禁我们身体的牢笼,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灵的牢笼。 这以后的日子陷入一种莫名的悲凄。译经时我也好他也好,都有些心不在焉,却强撑着对彼此微笑。五天后他又被吕光叫走,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渐渐西斜。直至入夜,宫女进来点灯,他还没回来。我在屋里焦急踱步,门终于打开,几名士兵抬着担架走入。 他竟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我惊呼,急忙奔上前:“怎么了?为何会这样?” 第155章 暴风雨的前兆(2) 士兵将担架放在地上,转身离开。罗什额头上缠着染血的纱布,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他摇摇晃晃坐起,我急忙扶住他,让他在几案前坐下,心痛得五脏六腑绞成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有这么重的伤?” 他不答话,目光呆滞。我慌忙站起:“我去拿药膏。” 他拉住我,留恋地看着,伸手抚上我的脸:“艾晴,一旦得自由,你便去弗沙提婆那里,他会豁出性命保护你的。”他猛然将我搂进怀,胸膛传来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紊乱。“佛陀垂怜,听到罗什祈求,让你来到身边。虽然只有一月,罗什已感激不尽,别无所求了。” 这种决绝的语气,让我全身冰凉。我最担心的事,果真出现了。挣开他,紧盯着他的眼,嘴角狠狠咬下,只有疼楚能让我清醒地说出话来:“罗什,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寻思如何死?” 他浑身一激,悲伤到极点的目光笼罩着我,却又赶紧偏头:“艾晴,你别胡说,我怎么会……” “罗什,你忘了当年在我面前发下的宏愿么?”我打断他,用尽力气喊。 “还有我,我这么辛苦地来到你身边,不是只为了陪你一个月时间。”我咆哮着,从没有这么怒气冲冲过,“你要是爱我,就要为了爱而活下去!”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忍辱负重活下去,最终完成使命的,才是真正的强者。”我抓起他的手,狠一狠心咬下去。一丝咸味混着泪水涌进嘴里,苦楚而酸涩。 我抬头,看他浑身颤抖却强忍住疼,厉声大喝:“罗什,你记住,你的使命比性命更重要!” 长久地盯着我,目光由绝望渐渐转暖,他突然笑了,语气里充满旷达:“好!艾晴,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看了看手背上的牙痕,坚定地点头,“罗什今后,绝不言‘死’这一字。” 他恢复了一贯的温柔:“艾晴,你总是有办法让罗什清醒过来。” 我嘘出一口气,心痛地到处找药。本想只留个牙印的,刚刚怎么控制不住呢? 夜里我辗转难宁。小说里的女主角最常说的就是——我知道结果却不知道过程。对我来说,1650年实在太过久远。史书上短短一千来字的记载,有多少真实性难以保证,更何况这些只字片语的背后会经历怎样的过程,我更是无法揣测。 黑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幽幽叹息声,是他。他应该也能感觉出我的无眠。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沉默着,直到天光微白。 仅仅过了一天,他又被吕光召去了。他刚离开,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走入,上有一叠衣物:“姑娘,吕都督吩咐,明日要去雀离大寺礼佛,这是给您准备的新衣。” 我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放在那儿吧。” 宫女却没离开:“姑娘,这些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所制,试穿一下如何?” 我微觉奇怪,看向那个宫女,她忽然对我眨了眨眼,暗示性地拍拍衣服。 我装作不在意:“我没心情,以后再说。你先退下吧。” 宫女应诺一声,转身离去。我往外看看屋旁无人,背着门将托盘里的衣服翻开,里面夹了一块丝绸帕子,帕子上有字! 笔画潦草的汉文,应是匆匆写就:“昨日大哥与吕光争执甚烈。吕光以你为要挟,大哥在殿上愤而触柱,企图自尽,幸被阻挡。吕光已放弃收服大哥,现下恐有意对他不利。明日吕光邀请王去雀离大寺,大哥会被带走。无论吕光提何要求,都要劝大哥暂时答应,保命要紧。如今,只有你能劝动他。切记。” 愤而触柱,愤而触柱……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痕,原来是这样……窗外天依旧湛蓝,夏日午后的热风吹拂进来,心中的焦虑与愤恨让自己五内郁结。后背汗湿了,衣服粘粘地贴住,极不舒服。 “吕光以你为要挟”,你最担心的,是这个么?眼前一切变得朦胧,酸涩入鼻。那样瘦削的身子,修长如青竹,在为我撑起一片不被雨淋到的天。艾晴啊艾晴,你来自21世纪,别再管什么历史了,赶紧冷静下来,用你所有的力量救你所爱的人吧。 我故作发怒,用力撕扯着刚送来的新衣。宫女们不知出了何事,都围着我劝。我不顾这些人的劝阻,又将托盘内的首饰摔在地上。 刚刚送衣服进来的那名宫女拉住我:“姑娘这是怎么啦?好好的衣服为何撕了?” 我大喊大叫:“我什么地方都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要我穿新衣。” 这宫女对另一人说:“快去禀报小吕将军。” 我急忙拉住她,害怕得发抖:“别,别去告密!”我委屈地抹眼泪,“我穿就是了,你们再拿身衣服来。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害我性命!” 罗什回来时天已黑了。他将灯点燃,看到我坐在黑暗中,上前关切地握住我的手。 “艾晴,他已答应了放你,明日你便可离开。”凄清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出宫后到弗沙提婆那里,待我得了自由,便来找你。” “罗什,你为了让他放我,答应了他什么?” 他说得异常平静:“他明日要去雀离大寺礼佛,我会随同一起去。” 我将欲滚落的泪吞回,平稳一下呼吸:“罗什,你在他面前为了我撞柱,他岂不知拿我来要挟你?怎可能凭你的恳求就轻易放我走?” 叹口气,他虽然聪明,却从来都认为人心本善,不通阴谋权术。“你我都知道他明日带你去雀离大寺是要做什么。我的存在能证明你的污点,只怕我一出这院门,根本到不了小弗家。”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目光悲恸:“本以为起码可以为你做些事。罗什不是没想过这点,只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你走。对不起,罗什无能,保护不了你……” “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打开身旁的一叠新衣服,衣服底下放着两套黑色夜行衣,还有我的攀墙工具和麻醉枪。 罗什目瞪口呆,我笑着看他:“还记得怎么用么?” 第156章 在最美时分手(1) 当时,我在哭闹中拉住那宫女的手,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什么字都没写,只是画了两把雨伞,一只海螺。即便宫女传递消息被抓住,也无人能解读出纸条的含义。这世间只有小弗和罗什能懂。 果不其然,一个多时辰后那宫女带着新衣服进来,大声说:“姑娘,这回可不许再撕破了。否则,小吕将军定会不高兴的。”背着身挡住其他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子时,南门。”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托盘:“不敢,不敢了。” 小弗非但领会了我的意思,他想得更周到,还带了两套夜行衣来。有了这些,再加上次声波哨,就算仍逃不出龟兹王城,逃出王宫应该没有问题。到了小弗家,他应该会为我们安排好后路。未来会怎样难以揣测,先逃过明天的当众羞辱再说。 罗什看着攀墙工具和麻醉枪,眼里的兴奋慢慢熄灭,平静地摇头:“艾晴,你自己走吧,别管我。” 我吃惊:“你不走?为什么?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他盯着烛心跃动的火焰,苦笑一下:“我不能走,无论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的。反而会连累你,连累弗沙提婆。罗什自小在寺庙中长大,离开寺庙,什么都不会……” 我紧抓住他的手:“你那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你愿意舍弃法师的身份,我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他凄清一笑,推开我的手,“艾晴,你说过,罗什背负传扬佛法,翻译佛经的使命。这使命比性命还重要。若我逃走,隐姓埋名,这些使命,便不能完成了。罗什怎可以心有小爱而忘大爱,心中只有你而无众生?”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字句。 他异常平静,眼里晶亮的星光在闪烁:“二十年前你跟我说过,日后我会有大成就,会传播佛法到中原汉地,将佛法在中原发扬光大。十年前你还一再告诫我,绝对不可以还俗。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泪流满面:“我没忘。可是,这使命却要用屈辱来换,值得么?” “值得!”他的眼里燃起异常明亮的光芒,“借由你这些神奇的用具,我相信今晚能逃出去。可我问你,明日一早,待吕光发现我们逃走,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会全城搜捕,他铁定会去小弗家搜查,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找好藏身之处,不能给小弗带来麻烦。然后…… 我正在心中筹划,罗什已经说了出来:“他发现我失踪,便会不公开破戒之事了么?” 我摇摇头。吕光会愈加不遗余力将脏水往罗什身上泼,甚至编造出罗什与女子私奔的丑闻。我突然想起来,似乎看到了希望:“可是,阿素不是说你舍戒了么?只要先前已经舍戒,那就不是破戒。”看他躲闪着眼神,我急切地拉住他的袖子,“罗什,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舍戒了?” 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出声:“那晚,在你之前,师尊曾来见过罗什。” 我吃了一惊:“卑摩罗叉大师?他不是跟你断绝关系了么?” 他眼里闪过一丝伤痛:“他那时只是爱徒心切……”他不愿意多说与师父决裂时的情形,转而说道,“当我身陷危难,师尊依旧想尽办法帮我。” 他闪着感动的目光,向我和盘托出原委。 罗什破戒的前一天,卑摩罗叉大师赶到龟兹,从小弗处得知了罗什的处境。他本是来为莎车国王递降书的,第二天见到了吕光,向吕光建言,他能说服罗什。吕光相信了他,让大师去见罗什。 大师见到罗什,表面说着劝解的话,暗地却告诉罗什:“解决眼下困境的唯一方法,便是舍戒。若先舍戒,即不再是破戒,不必背负破戒的恶业。” 罗什却是万般不肯:“舍戒只是一时逃避,懦夫作为!师尊,请相信罗什,我会尽全力熬过去,绝不做有辱佛门之事!” 此言令卑摩罗叉异常感动,含泪低语:“罗什,为师果真没有看错你。能领你入佛门,是我一生的骄傲。可是,吕光逼你破戒势在必行,你根本反抗不了。” 罗什仍是摇头:“若是撑不过去,我宁愿一死——” 卑摩罗叉大惊:“绝不可以!自尽亦是懦夫所为,更不为佛律所允!”他握住罗什的手,“熬过眼下的难关,日后待你自由,为师可随时再为你受戒,你依旧可再做佛陀弟子。” 在卑摩罗叉反复劝说下,罗什勉强同意了。他跪在卑摩罗叉面前,由领自己入佛门的师尊引导,跟着他一起念道:“弟子鸠摩罗什今受渐舍,弃具足戒和十戒,作优婆塞……” 念完后罗什摇头痛哭,心如绞痛。突然门被打开,吕纂带着几名士兵冲入,将卑摩罗叉拖走。就是在那之后,罗什被强行灌下了药酒。吕纂威胁尚在房内的阿素,若她胆敢将罗什舍戒之事说出去,便将她用别的女人换下。 我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阿素时,她是那样惊恐的反应。 我欣喜:“罗什,你可以告诉大众,你没有破戒。这样,吕光就不能再侮辱你——” “没用的。这世上只有师尊与阿素能证明我已舍戒。可师尊已被吕光囚禁,而阿素……”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她不会出面为我证明的。” 他长叹一声,苦涩地笑了:“吕光破龟兹,西域诸国胆战心惊,生怕惹祸上身。只要吕光坚持说我破戒,又无人为我证实,谁都会以为我在为自己不光彩的破戒找理由!” 我仿佛被点了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忽然想起来了,小弗带我去见吕光时,我曾隐约听到吕光在殿内大喊:“就算那老和尚到处乱说我也不怕,西域哪个国家敢不服我吕光?本都督说他是破戒,他就是破戒!”后来还曾见到一名僧人从吕光的大殿里出来。 那老和尚指的就是卑摩罗叉!吕光不懂佛法,估计他最初并不知道什么叫舍戒,所以找了个僧人来问。得知舍戒之意后,吕光用的就是死不承认这一招!以卑摩罗叉的声名,吕光不会杀他,但会将他拘禁一段时间,待舆论坐实了罗什破戒的罪名而身败名裂,再将卑摩罗叉放出。届时,卑摩罗叉说什么都晚了…… 我全身战栗,脑子如同锈了的机器,钝钝地转着。说出舍戒无人会信。若是逃走,各种丑闻传言会铺天盖地而来,愈加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天大地大,再无罗什的容身之处。这是怎样的绝路,一盘无活路的死局! 第157章 在最美时分手(2) “我绝不能走,无论有多少屈辱,都不过是佛祖对罗什的考验!只有留下来,我才能阻止吕光割西域自立的阴谋,才有机会向世人证明我对佛祖的诚心。”他凄清一笑,“别忘了,我还有一项最神圣的使命:倾我一生完成译经和传播佛法。这便是命,上天赋予罗什的命!”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喷涌而出。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对的,可我怎能让他一个人单独承受这一切。我咬了咬牙:“好,既然你选择留下来,那我也不走。只要跟你一起,刀山火海我也无所畏惧!” “不行!你既有机会可以脱身,你必须走,怎能留下来陪我一起受辱?” 我握住他的手:“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无论怎样的磨难,我都会陪你一起渡过。你不怕受辱,难道我就会怕么?” 罗什拍开我的手,指着窗口低声吼:“你!你跟我不同!你必须走!” 我仍是固执地摇头。他气急:“你留下来,只会是我的负担!” 我的倔劲也犯了,将攀墙工具和麻醉枪一股脑用衣服包起来塞入床底:“我不!要走就一起走,否则,我绝不走!” 他猛地站起,许久不出声。昏黄的烛光拉出长长的身影,孤寂地投在青砖上。他彷如倾泻一地的清泠月华,透出一股冷寂。随着他沉默的时间越久,我身上越来越冷。 他终于开口,语气里的凄凉让我身体冰凉:“你非逼得罗什说出实话?” 我怔住,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泪湿了整张脸却无暇去拭。 “这些天来,罗什内心深受煎熬,苦不堪言。我本一心向佛,无欲无求。却被魔障蒙眼,与你有了肉体之实。这片刻欢愉,怎能让我离弃佛陀?罗什不会再度被欲望左右,余生里必将全心奉佛。这破戒之罪,万死难赎,罗什只能以余生忏悔。” 我怔怔地听着,反而强笑道:“罗什,你何必为了逼我走,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上前,从身后圈住他精瘦的腰身,“你已经舍戒,何来破戒之罪?更没有必要忏悔。” 他昂起头,孤清的声音飘零在空荡荡的屋中:“舍戒只是逼不得已。在我心中,那即是破戒,是我此生最大的罪孽。”他转身面对着我,面容平静得可怕,“第一次破戒,还可说无奈。日后的一次次破戒,却是一次次毁坏修行。这般罪孽,佛陀定会嗔怪,罗什屈从淫欲,悔不当初。” “罗什,我只要听你说一句:你爱我么?” 他没有回答,用力掰开我的手。我死命抓住他的手臂,他终不忍心再掰,索性闭起眼。 我悲从中来:“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还不能得到你一句真心话么?” 无尽的悲哀布满整张脸,他的声音却仍是平静悠缓:“从前有人得罪逃跑,王闻消息,派醉象追寻。这人遇到一口枯井,便自投井中。落入一半时,幸好抓住井上长出来的一从枯草,半悬于井壁。而井底有恶龙,向他吐毒。旁边又有五毒蛇,欲加害他。还有黑白老鼠各一只,在啮咬那救命的草丛,眼见得草丛即将断落。这犯人想出井外,怕大象踩踏;落入井底,又惧怕毒龙;欲攀住不动,又恐黑白老鼠咬断草丛,且毒蛇在旁环伺。恰巧井上有株大树,一巢蜜蜂,采蜜时一滴滴蜂蜜落下,刚好落入其口。此时,这犯人祗感觉蜜糖甘甜,而忘了大象、毒龙、五毒蛇和老鼠等诸般怖畏。” 他睁开眼,深邃的浅灰眼珠流出勘透一切的洞彻:“艾晴,这罪人便是我们,大象好比无常,白老鼠比白天,黑老鼠比晚间,这丛草便是我们的生命,井底下的毒龙是恶道,五毒蛇好比我们的五蕴,而树上的蜜糖便是五欲之乐。因我们贪欲,无常、生命、五蕴、昼夜通通被欲所蒙蔽,以至忘记一切。” 我心乱如麻,脑子如同被抽干了,一片空白。我终于放开了他:“我就是你的那滴蜜糖?你现在后悔与我有了那层关系?” 他盘腿坐下,闭眼不再看我:“今后岁月里,罗什要做的便是禅悦为食、法喜充满,禅定远胜世间五欲之乐。” “别说了……我走就是……”我用手背胡乱抹去泪水,全身一点热气也无。“你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我走,那我留在这里只会增添你的负担。我走,如果我走了你就能全心奉佛修行悟道,我走了你就能心无旁骛不再有罪孽感,那我走!” 我背上包,身着夜行衣,站在门口痴痴看着仍在打坐念经的他。已是半夜,周围灯火俱灭,只有天窗透进来的月光照着他的背影。他嘴唇翕合着,声音虽轻,却在这样寂静的夜添了几多清愁。他不肯去睡,不肯睁眼,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换衣服时我已打定主意,出了这宫墙去哪里做什么。罗什,你认命是因为你知道命运不可违,而我不一样。我来自21世纪,我绝不会放弃你我的感情。你不让我待在你身边,那我就偷偷跟着你。如果你有难,我还是可以帮你。等到你真正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会走。 “罗什,我走了。你要记得按时吃饭,空闲时继续翻译佛经。”还想再多叮嘱他一些,却发现鼻子又酸了。停下来平息一下,把泪吞回去。我不能再这么哭哭啼啼,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仍闭着眼,嘴角的翕动听上去不再像是经文。他仰头,月光洒在他如雕刻般轮廓分明的脸上,那样孤独,那样凄清。 我喃喃念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们这一个月的厮守,就是这样如梦幻泡影,如晨雾和闪电飞速既过。” 他浑身一颤,睁眼朝我看来,声音微颤:“《放光经》中有云:所说如幻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化;如水中泡,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水中月。”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强迫自己稳住心绪,又闭上了眼睛,“是以诸法无常,一念在我。” 知道他闭着眼,还是露出了他最爱的笑容:“佛家说,一切有为事物,皆为因缘和合的结果,我与你便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些日子,我很幸福,谢谢你。” 不等他回答,我转身便走,怕听到他的声音会下不了这个决心。走进院子,潜入凄凉的暗夜中,听到身后喃喃的低吟犹如夜风拂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注解―――――――――――――― 鸠摩罗什为《维摩诘经》做注时所写的一段寓言:“丘井,丘墟枯井也。昔有人有罪于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以手执之,下有恶龙,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蛇,复欲加害,二鼠啮草,草复将断,大象临其上,复欲取之,其人危苦,极大恐怖,上有一树,树上时有蜜滴,落其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丘井,生死也,醉象,无常也,毒龙,恶道也,五毒蛇,五阴也,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 第158章 逃离(1) 八名巡夜的士兵列队从宫墙下走过。走在队列最后的一名士兵看到墙角似有一根绳垂在墙上,被月光照到一小截。那士兵诧异,以火把照明,沿着绳索昂头往上看。他尚未看清,已猝然软倒在地。 走在前面的士兵听到倒地的响动,急忙回头。还未明情况,又有两人倒地。士兵们惊慌起来,走在最前的小头目紧张地抽出剑,对身旁一人吩咐:“快去喊救兵!” 那人转身刚跑出两步,也跌倒在地。小头目吓了一跳。有人喊了一声“快逃吧”。小头目急了,大喊:“不许逃——” 见小头目也猝然倒地,剩下的三人猛然醒悟,四散奔逃。又有两人分别倒地,只剩下最后一人还在狂奔。 我伏在宫墙上,对着最后一人射击。光线太暗,他已跑出了射程,麻醉枪不顶用了。我刚想从脖子上掏出次声波哨,那名士兵猛然扑倒在地,背上赫然插着一柄短剑。 我惊魂未定,往宫墙下看去。莹莹月光下,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人正站在墙下。他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清朗俊颜,脸上的笑容温暖而安心,对着我张开手臂。 我顺着绳索爬下墙。他搀扶住我,低声问:“大哥呢?” 我神色黯淡下来:“他不肯跟我走。” 小弗愣住。 小弗将八名士兵一一拖到隐蔽的树丛后,晓萱往那些士兵身上盖满树枝树叶。小弗满意地看了看,确定暂时不会露出破绽,低语道:“等吕光发现,起码已是明天一早。” 我躲在树后脱下夜行衣,换上小弗的内应送来的汉服。这是他托宫女叮嘱我的,务必将这身衣服带出。从树后转出,我惊讶地看了看晓萱,再看看自己。她竟是穿着跟我一样的衣裳,连头上的发饰也一模一样。 我讶异:“这是……” 小弗没有回答,只对晓萱点了点头。晓萱走向一旁的马,将系在树上的缰绳解开,牵着马打算离开。 我急忙拦住晓萱:“你去哪里?” 小弗代她回答:“她去城门口弃马,留下一些你的东西。这样明早吕光发觉你失踪,会推测你已逃出城去。” 我摇头:“这太危险了!城内到处都是吕光的军队,万一晓萱被抓——” 小弗打断我:“那她就会亮明身份。吕光现在还需要用到小王舅,绝不敢动龟兹丞相的妻子。” “可是——” 这次是晓萱打断我,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晴姐,我愿意的。” 我愣了一下,晓萱不再多说,对小弗深深看一眼,毅然上马离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晓萱的神情有些落寞,眼中晶莹闪烁,似是含着泪光。 我追着晓萱跑,想要叫住她:“晓萱——” 我的嘴被捂住了。小弗站在我身后,对着晓萱消失的方向看过去,声音低沉:“她不会有事的,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他口里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我却从他眼中读出了满满的担忧。 小弗一手拎着几个药包,一手小心搀扶着蒙面的我,从药铺走出。一名医生跟在小弗身后点头哈腰:“丞相不必担心,夫人只是略感风寒,服下药将养几天就好了。” 小弗客气地回礼:“有劳了。” 他转头看向我,改用汉语,语气宠溺:“你看看你,这么不当心自己的身体。” 将我搀扶上马车,小弗也坐了上来。回头看了看夜半无人的街道,他眼里幽深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59章 逃离(2) 小弗以李代桃僵之术,将我堂而皇之带回国师府。马车停在国师府门口,我刚下车,突然斜穿出来一人,奋力往我身上撞来。事发突起,谁也料不到半夜三更居然有人伏击我。猝不及防下,小弗却已挡在我面前,一掌将来人击飞。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蠕动。 管家带着几名仆役从府里奔出,上前按住那人。小弗以灯笼照亮那人的脸,居然是披头散发的阿素! 阿素被按在地上,衣着凌乱,疯癫地大喊着:“我要撞死你!撞死你!” 小弗看向管家,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居然让她逃了出来?” 管家愧疚地回答:“公主今夜清醒了些,一直哭闹不休,是下人们没看管好,不小心让她跑了出来。” 小弗关切地问我:“没事吧?” 我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向拼命挣扎的阿素。她的神态举止很是奇怪,眼神迷迷登登,绝不像是正常人。小弗对我使了个眼色:“进去再说。” 阿素被几名强壮的仆役拉进屋,她不停挣扎,脸上那道极深的伤疤狰狞地扭曲着。 小弗站在阿素面前问道:“你记起来了么?可知道我是谁?” 阿素疯了一般嘶吼:“你是谁关我什么事,我是龟兹的公主,赶紧放了我,否则,我叫父王砍了你的头!” 小弗有些不快:“你离开这里要做什么?” “去杀人,杀了艾晴!然后……然后……”她说不下去了,苦苦思索着,眼神迷离混乱。 小弗对跟在他身边的管家点了点头,管家端上一碗汤药。 阿素的眼神似乎恢复了片刻清醒,嘴角挂上柔媚的笑容:“我想起来了,我要去见表哥,我要嫁给他,我要做他的新娘!” 小弗扫一眼管家,转身离开。管家让仆役们按住阿素,强行掰开她的嘴往里灌药。阿素不肯喝,呛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黑色的药汁滴落在身上,她看上去就像个街头的疯婆子,哪还有半点高贵的公主模样。 我蒙着脸躲在窗外,看到屋内的一切,不由微微发抖。 小弗走出房间,拉住我的手臂:“走吧。” 我被小弗强行拉离,仍是忍不住回头。屋内人影重重,阿素凄厉的哭喊声越来越弱…… 我被小弗带入他的卧房。见四周无人,我取下蒙面的巾子:“阿素的神智,难道……” “那天是我情急下手太重,让她撞伤了头。回来后颠三倒四,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可她今天不是想起了一些事么?”起码她记得自己是公主,记得我,也记得罗什。 小弗冷笑:“她要疯就索性全疯了,还是不要想起这些事为好。” 想起那碗药,我疑惑:“你,你难道……你给她喝的是什么药?” 小弗眼里透着丝冷意:“只是让她继续不记得而已,对她的身体没有伤害。” 我吃了一惊:“可是,你在损伤她的大脑啊。”不由丧气。她已经变成这样,要让她证明罗什已舍戒,更加不可能了。 他看向我,语气严厉:“艾晴,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你知道么,就在她神智最混乱之时,她仍记得一件事:要杀了你。” 我摇头:“我不怕,我能自保——” 他厉声打断我:“可是我怕。你忘了么,她有多少次差点置你于死地!就在刚才,她又差点伤到你。” 想起刚刚她那可怜又可悲的模样,我有些内疚:“与她的恩怨纠葛,一辈子都牵缠不清。她已家破人亡了,不如放她走吧。” “她现在这个样子,破了相又疯疯癫癫,走出去没人看顾的话,不知会落到怎样凄惨的境地。” 小弗边说边挪开书架,“好歹她是我表妹,这辈子就由我来养着吧。” 书架后露出一面白墙。他在一个不起眼之处按了一下,墙面突然挪开,露出一个小门。他拿起烛台,向我招呼:“别为她担心了。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60章 十年等待(1) 小门后向下是一条不长的暗道,连接一间小小的暗室。里面摆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小床和桌椅。 小弗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这是我国师府的暗室,只有极少人知道。吃用都已备好,你就藏在此处,等我从雀离大寺回来,再安排送你出城。” 我焦急地问:“你明天会跟龟兹王一起去雀离大寺,是么?” 他点点头。 “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带我去。” 小弗吓了一跳:“吕光说不定现在正到处搜查你,这时候你不好好藏着,还要去涉险?” “正因为我逃走了,吕光绝对料不到我敢去雀离大寺。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我再强调一句,“你放心,我绝不会失去理智,给你带来麻烦。” 小弗叹气,握住我冰凉的手,语气软了下来:“艾晴,我不是怕麻烦,更无惧危险。可是,就算带着你去,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可我放心不下他。我只想在一旁悄悄陪着他,起码在心理上对他有丝安慰。”我满眼期许,苦苦哀求,“如果晓萱有难,你会怎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眼里闪过一丝伤痛,仍坚决摇头。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让晴姐去吧。” 我与小弗回头,看见晓萱平静地站在暗室门口。小弗惊喜,急忙奔向晓萱,刚伸手想要拥抱她,却又生生忍住:“你回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由衷高兴:“太好了,晓萱你没事。”如果晓萱出什么事,我会抱憾终身。 晓萱凝视着小弗,眼眸乌黑晶明,温柔似水:“我能理解晴姐的心情。若是你在危难之中,我也会想尽办法跟你在一起。哪怕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我拼命点头。 小弗避开她的眼神,苦恼地搔搔头皮:“不是我不肯。而是怎么带?吕光和他的子侄们都见过她,露出形迹来怎么办?” 晓萱思索片刻,眼眸瞬时亮了:“听说这次礼佛,王会带着王后与嫔妃,你带上家眷也不会惹人注目。不妨让晴姐扮成我。” 小弗和我异口同声:“扮成你?” 晓萱点头:“自从嫁给你后,我极少抛头露面,但外人都知道你娶是的汉人。你就说夫人一直想去雀离大寺烧香还愿,祈求早日为你延续香火。只是感染风寒须得带上面纱。晴姐与我身形样貌都很相似,既然我能扮晴姐,她也能扮成我。你是丞相,谁有胆掀开丞相夫人的面纱一探究竟?” 我拉起晓萱的手,由衷感激:“好主意!晓萱,你真是七窍玲珑心!” 心里有些惭愧。我回来后所有心思都在罗什身上,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们夫妻俩。原来他们到现在一直没有孩子。小弗已经三十二岁了,在注重子嗣传承的古代,这个年纪的男人膝下早已儿女成群。 小弗无奈,勉强点头同意:“你须得少说话少行动,一切听我的安排,免得引起吕氏父子的注意。” 我高兴地点头。 小弗看向晓萱:“也得委屈你在暗室里待几天了。吕光找不到艾晴,肯定会来这里搜查。” 晓萱笑着牵起他的手:“暗室里有吃有喝,哪里会委屈呢。” 许是在我面前,小弗有些不适应与晓萱的亲昵,尴尬地抽回手。晓萱低垂眼帘,纤长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又很快打起精神,柔声看向小弗:“我在家等你回来。” 小弗夫妻俩离去后,我枯坐在小床上。我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多睡一会儿,才有精神应付明天的一切。可是,一想起与罗什的分手,我怎样都无法睡着。 回想起罗炎当年说过的话。小弗做事有担当,又生性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然会磨平。而罗什,太过聪明,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 苦笑一声。十年过去了,果真印证了罗炎当年的担忧。罗什,你有多少闷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否也跟我一样守着孤寂的夜,枯坐到天明? 走的时候刻意不看你,怕自己狠不下心。那番重话,我愿意理解你是为了赶我走才说的。你虽然从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可我知道,从你拿起笔描画我开始,你就已经爱上我了。不是因为仙女,不是因为佛陀派遣,只因为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你心中的女子。 重重叹息,抒出胸中闷气。其实,现在的我,也只能这样拼命找理由让自己相信了。否则,我还有什么借口隐身跟在他身边? 暗室门被推开,晓萱带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晴姐,这里都是我的衣物。你穿扮上,应该不会有破绽。” 我迎上前接过包裹:“晓萱,谢谢你一直这么帮我。” 我打开包裹看里面的衣物,晓萱在一旁欲言又止。我觉察出她的犹豫,问道:“晓萱,你怎么啦?” 她脸上变幻着各种神情,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突然跪在地上:“晴姐,望晴姐成全我。” 第161章 十年等待(2)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拉起她:“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她刚想说话,却干呕不止。我先是诧异,继而想到了:“你是不是怀孕了?” 晓萱羞涩地点点头。 我好高兴,小弗终于有后了!想到今晚的冒险,不由气恼:“小弗也太不顾惜你了。你怀了孕,他竟还让你今晚如此涉险。” 晓萱苦涩地垂下头:“他还不知道。” 我愣住:“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要这个孩子……” “怎么可能不要?他都三十二岁了,才得来头一个孩子,他一定会开心死的。” 晓萱轻轻抚摸仍显平坦的腹部,哽咽着说:“若不是偶尔得到这小生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来求晴姐。” 我的兴奋慢慢冷却下来:“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晓萱看向我,泪流满面:“晴姐,你以为只有法师等了你十年?小弗也等了你十年啊!” 头顶如同响过一声炸雷,我满耳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可是,他不是早就娶了你么?” 晓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向我和盘托出。 十年前,晓萱想要离开龟兹,小弗挽留她,提出可以跟她结为兄妹。可晓萱拒绝了,她不愿接受这种怜悯,更不愿以这种不清不白的身份赖在小弗身边。小弗思考再三,提出自己可以娶她,给她稳定的生活,给她丈夫对妻子的所有尊重。可她必须同意:十年内,他们对外是夫妻,但小弗只当她是妹妹,不会碰她。 提出这苛刻的条件时,小弗见她一直沉默,叹息一声:“若你无法接受,我就安排你回中原,或者去龟兹其他国家,一切随你所愿。” 晓萱问道:“若晴姐十年后没有回来呢?又或者,她回来后选择了法师而不是你呢?” 小弗认真地回答她:“那你就是我弗沙提婆真正的妻子。” 晓萱闻言笑了:“好,你能等十年,我也能。今生今世,我与你耗上了。” 听到此处,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他等了我十年,你又等了他十年?” 晓萱痛苦地点头。 “你们就这样耗了十年,傻不傻啊?”我扶住晓萱肩头,痛哭出声,“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为什么要虚无缥缈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结果?你又为什么要陪他这样疯魔?” 现在才明白他的种种异样言行。刚见到他时,他曾试图向我解释与晓萱的关系,却被我打断了。他讲述罗什的遭遇时,时常显出犹豫的神色。他带我去见吕光,为我挡住吕纂,将我送入关押罗什的房间,他眼里的痛心,不舍,种种难言的情绪,都被我忽略了。他等了我十年,却等来亲手将我送给别人的苦果。若不是亲哥哥危在旦夕,世间哪个男子能做得到?! “晴姐,这十年间我与他只是挂名夫妻。他需要一个妻子为他打理家事,为他的种种活动做配合。他许诺过等你十年,他没有违背承诺,他是我见过的最情深意重的好男子!” “我知道……”我流着泪摇头,“可我无法回应,我早已做出了选择……”小弗,对不起。我欠你的,终我一生都无法补偿…… 晓萱将手小心放在腹部,苦涩地笑着,笑出了眼泪:“你可知我是怎样得来的这孩子?那日他亲自送你入宫,他知道将你送入法师屋内,此生与你便再无可能。他带着阿素回来后一直喝酒,他是喝醉了,把我当成了你……” “不,不会的,晓萱,这是你的错觉。” 谁能忍受做别人的替身?我不能成为他们夫妻间的隔阂。我急切地说:“他没有把你当成我——” 她打断我,眼里的光彩更黯淡了几分:“他一直把我当成你!他是因为你才与我相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便是你的替身。”她眼睛哭得红肿,长叹一口气,“若非如此,我怎能留在他身边?” 我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怨气?若换成是我,这样苦苦等待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我早就疯了!可她,心里无论有多少不满,她仍尽力帮我,这份兰心蕙质的气度让我自叹不如。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呵,值得小弗好好珍惜。 我握紧她的手:“晓萱,你听着,你才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而我,我已经不可能跟小弗在一起了。我有一心要保护的人,十年前我失去过机会,现在,我绝不放手。你也一样,为了孩子,你也绝不能放手!” 她怔住了,仔细回味我的话,感动地看向我:“晴姐,谢谢你的成全。” “你的幸福不是靠我成全的,得你自己去争取。”我将手轻轻放在她腹部,试着感受那小小的生命,为她抹去眼泪,“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吧。孩子是维系你与他的纽带,是你们生命的延续,他一定会珍视的。” 晓萱是带着一脸释怀走的。她应该能解开心结了吧?女人做了母亲就会变得坚强。我相信,以她的韧性,一定能打动小弗的心。无论小弗为我做了多少,无论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始终不会变。 小弗,你是我最珍惜的人之一,可我更愿意与你做亲人而不是恋人。我抚摸上那块狮子佩玉,心中轻念:小弗,该放手了,幸福就在你的身边…… 第162章 恶牛劣马(1) 马车停在王宫前的大广场,我们在此静候龟兹王和吕光一众人等。已是九月初,沙漠绿洲的早晨有丝凉意。白震和一群后妃先出来,都安置妥当了,还不见吕光。等到日上三竿吕光才走出宫门,拥着一群龟兹美女,仪仗华美,排场比白震大得多。只是,吕光的脸色很难看,吕纂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一脸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的模样。 我在马车里往外偷看,往吕光的左右搜索。很快便看到他了,穿着露右肩的褐色宽大僧袍,在穿金戴银衣着鲜亮的吕光及一众将领中尤其独特。熙熙攘攘的纷扰红尘中,他是一株淡雅的青竹,不染一丝尘埃。 吕光对白震拱了拱手,态度倨傲:“吕某贪睡,让龟兹王久等了。” 白震小心奉承:“不妨事不妨事,本王不曾等多久。” 吕纂走向小弗的马车。小弗下车向他行礼,吕纂凶戾地瞪着小弗:“丞相是用什么方法将那女子送出城的?” 小弗故意装聋作哑:“小吕将军说的是谁?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若不是你,谁有本事打晕七名守兵,还杀了一人?昨夜分明有人看见你带着一个蒙面女子出现在街上。” 小弗恍然大悟:“小吕将军指的是拙荆?昨夜她感染风寒,在下带她去看病。至于蒙面么,是为了不传染他人。小吕将军若是不信,拙荆此刻正在马车中,小吕将军可与她当面对质。” 吕纂对马车里看了一眼,我蒙着脸,镇定地朝吕纂低头行礼。 吕纂冷哼:“蒙着脸,谁知道是哪个。” 小弗一脸从容:“若小将军还是不信,那就只好让拙荆将面巾取下,让小吕将军看个清楚。只是请小吕将军小心些,别被过了病气。” 小弗这一手真是险招。他是龟兹仅次于王的第二号实权人物,他的夫人若是旁人想看便看,那实在太不把他这个丞相放在眼里。所以,他赌吕纂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可那毕竟是吕纂,狡诈阴险的极品渣男,我们都吃过他的苦头。如果他坚持要看,又该怎么办? 我一边转着心思,一边作势要取下面巾。 吕纂悻悻地挥了挥手:“不必了!” 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走开,我与小弗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小弗赌赢了。 吕纂回到吕光身边,吕光扭头看一眼罗什,故意拉长语调问吕纂:“纂儿,你给法师准备好马车了么?” 吕纂故作为难:“父帅,临时凑不齐那么多马车。不过法师可以骑马。” 吕纂挥了挥手,几名士兵费力地拉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到罗什身边。那匹马性子很烈,不停踢腿嘶叫。吕纂阴笑:“只寻得出这匹马了,法师将就一下吧。” 罗什脸色沉静地接过马缰,打算骑上去。烈马拼命挣扎,不肯让他骑。罗什险些被马踢到,有些狼狈。 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心在滴血,人在眩晕。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无论我怎么想努力避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那些愚昧的把宗教当成巫蛊与方术的人,只懂得羞辱和贬低,妄图将神权压服。其实历史证明了吕光只是一介跳梁小丑,而罗什则是人所敬仰的一代大师。手里紧紧拽着艾德莱丝巾,默念着:罗什,坚持下去,坚强地挺下去! 罗什被烈马甩下地来,沾了一身灰尘。颧骨处被石头磕破了,他爬起来抚着膝盖疼得皱眉。却仍挣扎着爬起,打算再去骑马。 小弗上前,用身子挡住他:“别再试了,这马根本不是让你骑的!” 吕光故意指责:“纂儿,你是如何办事的?怎可以如此对待西域最有名望的大法师?还不赶紧换了这匹烈马!” 吕纂谄笑:“是孩儿办事不力。”他对手下吼,“还不赶紧换了!” 几个人将一辆牛车牵到罗什面前。牛已垂老不堪,连空着的板车都快拉不动了。 小弗愤怒:“吕都督,牛车只有穷人家用,而况这老牛根本拉不动车!” 吕纂啧啧摇头:“法师好挑剔!高骏大马不肯骑,现在又看不起牛车,嫌弃这是穷人家用的。不知法师平日是如何养尊处优呢。” 罗什对小弗摇摇头,冷静地看向吕光:“一切悉听都督安排。” 他正要坐上牛车,小弗上前拉住他:“大哥,你坐我的马车。” 吕纂拦住小弗,语带威胁:“丞相,法师的坐骑自有我们安排,不劳丞相费心。” 小弗不肯让步:“你们这是存心羞辱我大哥!” 吕光对着白震冷笑一声:“龟兹王,你的丞相如此执拗。再纠缠下去,咱们明日都到不了雀离大寺!” 第163章 恶牛劣马(2) 白震点头哈腰,用汉语说道:“吕都督息怒,本王这就劝劝丞相。”他拉住小弗,改用梵语低声说,“别再闹了,惹怒了吕光,你哥哥吃的苦头更多!” 小弗仍是挡在罗什面前,罗什对弟弟温和地笑了笑,声音平静仿若林间小溪,清远悠长:“别担心,不碍事的。” 小弗强忍着怒气,被白震拉到马车边,我掀开帘子迎上去。 白震用不熟练的汉语对我说:“望夫人好生劝丞相,莫再挡着行程了。” 我伸手拉住小弗,对白震欠身,含糊着声音:“有劳陛下,妾身会劝夫君的。” 白震离开后,我对小弗低语:“上车吧,别再激怒吕光了。” 小弗在我对面坐下。他气得眉头拧在一处:“艾晴,你怎么忍得下去?你不是爱他么?” “正因为爱他,所以我要忍。吕光无论如何都会折辱他,你跳出来阻止也无济于事。只怕会惹来更多羞辱。”我怔怔地看他,叹息着:“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道,除了淡然面对,别无他法。” 他努力深呼吸几次,对着外面的车夫闷声吩咐:“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听到前面传来嘲笑声,小弗黑着脸,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帘子外,罗什一人艰难驾着老牛车,费力驱赶老牛往前走。 我拉住小弗的手,将帘子放下,对他摇头:“别看。” 小弗诧异。 “他可以在众人面前坦然面对羞辱,可他仍有自尊,他不希望被至亲之人看到这些。所以我们不去看,就是对他的尊重。” “艾晴……”他痛苦地瞪着我,眼圈有些泛红,“你真能这么冷静?那为什么脸白得没有血色,眼睛还这么红肿。” 我愣住。这几天都失眠,我知道好看不到哪儿去。不过他对外宣称妻子犯了风寒,我这个样子倒不像装的。 “我不是带消息进宫给你,让你劝他么?是他不听,还是你没跟他说?” 想起跟他的分手,心如绞痛。镇定一下,吸一吸鼻子问:“你可知吕光拘禁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起初不知,现在隐约猜到了些。”他收敛了初时的愤怒,冷静下来分析,“我本以为大哥是因反对坑杀俘虏而惹怒了吕光。可是,他已如吕光所愿破了戒,为什么吕光依旧囚禁他?所以,我觉得吕光是想要利用大哥来为他做事。” 我点头:“你猜得没错。吕光想要罗什率西域所有僧众臣服于他,谎称他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奉他在西域为王。” 小弗“呸”了一口,满脸鄙夷:“他做梦!” “以你所知,这样睁眼说瞎话为吕光歌功颂德,罗什会答应么?” 小弗愣了一下:“他就算不答应,也可用别的方法拖延,或是暂时答应。总之,一切可以从长计议,何必一口回绝,惹来这样无止休的折辱?” 我叹息:“小弗,他有自己的信念,这信念不是吕光能够打倒的。就算身体受辱,也比精神上因为屈服而痛苦的好。” 外面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有人大声嚷嚷:“还说是什么高僧呢,连牛车都不会驾。” 又有人像唱双簧一般配合:“就是,看他那副熊样,配得上叫高僧么?” 小弗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此时,大队人马正通过王城最热闹的街市,许多百姓站在路边,以畏惧的眼神看着一辆辆豪华的马车经过。 小弗没看到罗什,急忙拉起车后的帘子。罗什的牛车落在最后,他费力驾驶着牛车,老牛走得歪歪斜斜。那些哄笑声全是吕光的人发出,路边百姓们看到罗什如此受辱,皆是难过的表情,有老妇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小弗握紧拳头,深呼吸好几次,才放下车帘。 我刻意不去回想刚刚见到的一幕,稳住自己颤抖的手,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跟随他支持他。甚至……如果他不再需要,我也可以离开。” 他日后随吕光去了凉州。十七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在他的传记里却几乎是空白,只留下两三件怪诞不经所谓预言一样可信度很低的传闻。他有没有屈从吕光,从这里也能推断出来。十七年里他都不曾屈服,更何况现在? 他长久看着我,眼底流出心痛与悲哀:“你果真是最懂他的人……”眼光飘开,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他如今落到这地步,是我的过错。” 我莫名地看向小弗:“为何这么说?” “还记得么,十年前在它乾故城,你曾告诉我,以后龟兹会经历一场很大的变故。我若还是军人,会性命堪忧。你还说过,要我跟小王舅处好,他可以成为我的靠山。” 我的确这么说过。点点头,有些不安:“你做了什么?” ―――――――――――――――注解――――――――――――――― 慧皎著《高僧传》中记载吕光对鸠摩罗什的戏弄:“或令骑牛及乘恶马,欲使堕落。什常怀忍辱,曾无异色。” 第164章 弗沙提婆与历史(1) 小弗冷笑:“王舅——应该叫前王了,要攻打鄯善。我故意不听征召,触怒前王,被他从禁军中除名。他还下令,让我此生不得入朝廷为官。” 我张大了嘴,这还真是小弗的行事作风。 “离开禁军,我便与小王舅合伙开了丝绸行,贩运丝绸倒也赚了不少钱。可我们的生意与大王子经营的丝绸行起了冲突。大王子唆使前王在龟兹施行丝绸专营,我在龟兹的丝绸行被迫关闭,只能转到西域其他国家经营。这丝绸专营很不得人心,惹得西域商人们一起抵制龟兹丝绸。大王子又不懂生意,搞得年年亏空,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煽动了西域商人。前王一怒之下,竟然抄了我的家!” 回想往事,他一脸愤然:“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惨,一心想报复,就煽动小王舅反他。当年阿素不肯远嫁狯胡,前王用小王舅的女儿代替,小王舅为此恨极了前王。加上丝绸行是我与他合开的,小王舅也损失惨重。我们用前些年积攥下的钱财在朝堂上收买人心,几年下来,渐渐形成了我们自己的势力。” “小王舅胆小怕事,本无野心,背后全是我在运筹帷幄。朝堂上虽有颇多支持者,可我们最大的困难是:禁军皆由昆沙掌管,他对前王忠心耿耿,无法买通。三年前跟着小王舅去长安向秦国进贡,我发现了机会……” 我想到了,低声问出:“苻坚?” 小弗点头:“那时见到了秦国国主符坚。他自诩英雄盖世,言谈之间,我一看便知他有心收服西域。我回来后联络鄯善、车师、于阗等国,他们经常受到龟兹侵扰,苦不堪言,所以一拍即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这段我熟悉的历史,背后居然都是他策划的。 “去年我们找了个由头再去长安。鄯善、于阗、车师,几国国王与我一起向苻坚请求效仿汉武帝功业,派兵西征龟兹。苻坚已心动,却怕路途遥远艰险,一路粮草难以供给。三国国王向苻坚承诺,他们愿做向导,并供应粮草出兵助战。有了这保障,苻坚便不再犹豫,派吕光出征。” 我呆得说不出话来。我的一句话,居然使得历史车轮朝着原定的轨道驶去。如果我当初没有透露未来给小弗,现在又会变成怎样? “我一直佩服苻坚为人,他是中原难得的霸主,攻下他国后从不弑杀降臣。所以我想借他之力将前王铲除,辅佐小王舅为王。苻坚答应,他会效仿前朝,让龟兹自治,只要岁岁称臣纳贡即可。可是大哥与前王关系密切,我担心他会受殃及,特地跟苻坚提起大哥。” “苻坚早已听过大哥的名声,当年曾拜在大哥门下的两名汉僧,昙充和僧纯,也在苻坚面前竭力赞扬大哥。我趁机说大哥一心向往中原,希望来中原传扬佛法。于是苻坚要求吕光,攻克龟兹后即刻送大哥来长安。他将聘为国师,举国奉养。” 小弗悔不当初:“艾晴,我万没想到苻坚会在这个时候为晋国所败,更没想到吕光有意趁此机会在西域自立,因此扣住大哥不放。大哥所受羞辱,深究原因,实在是因我而起。”他愧赧难当,握紧双拳,眼圈都红了,“如果可以,我宁愿代他受辱。看他一次次从马上摔下,比摔在我自己身上还疼。” 车外又传来哄堂大笑,这笑声如一枝枝利箭,从四面八方狠狠刺向我。我一把扶住小弗的手臂:“不,小弗,不关你的事。是我,当初是我泄漏未来给你。所以,要追究的话,也是我害了他……” 颤抖着手掀开后窗帘子。罗什已落后了许多,那头老牛实在走不动了,他只得下车牵着老牛费力前行。 吕纂骑马来到罗什身边,高声大笑:“大家都来看看这西域知名的高僧吧,手脚无力一无用处!” 罗什没有理睬吕纂。他的僧袍上尽是灰尘,脸上也沾了灰尘,神情却似闲庭信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起来。只这样轻轻笑着,却衬得周遭凡尘俗子鄙陋不堪。 吕纂诧异:“你笑什么?” 罗什迎向他的目光,沾着灰土的脸上依旧清雅:“这般狼狈,难道不好笑么?你们费了这么多心思,不正是为了让我博你们一笑,那我自己为何不能乐在其中?” 吕纂呆住,不由口吃起来:“你、你?乐在其中?” 罗什慈爱地拍了拍老牛的头,对它轻语:“今日辛苦你了。”昂头看向吕纂,仍是平和的笑容,“佛祖教授我们六种次第修行的方法,称为六度。以布施度悭贪,以持戒度污染,以忍辱度嗔恚,以精进度懈怠,以禅定度散乱,以智慧度愚痴。这忍辱便是六度之一。我今日能以此修行而化解心中的嗔恨与愤怒,自然是极大的乐事。” 看到罗什丝毫不将这些羞辱放在心上,我欣慰地笑了。 第165章 弗沙提婆与历史(2) 吕纂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冷笑:“看来,是这老牛不识抬举,待我给法师再换一换坐骑。”他对着手下大喊,“来人——”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注:语出罗什翻译的心经)罗什朗声打断他,“无论小吕将军打算做什么,我不将它放在心上,它对我便毫无作用。‘一切属他,则名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乐。’”(注:语出《大般涅槃经》) 罗什自信的气度,圣洁的面容,睿智的话语,无一不在宣告这些卑鄙伎俩的失败。周围百姓皆是鼓掌叫好。吕纂又吃了个瘪,怒目而视百姓们,脸上抽搐着正要发作,却被吕光喊了过去。吕光在车中对吕纂吩咐了几句,吕纂阴沉着脸让手下牵来一辆马车,为罗什换下了那口吐白沫的老牛。 看来,吕光终于意识到,对罗什的这种羞辱方式非但没起到作用,反而让自己变成百姓眼中的跳梁小丑,索性放弃了这一招。 车马行进的速度终于快了起来。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是谁?我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因子么?为什么没有任何关于我的记载?到底我在这滚滚洪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历史的巨轮缓缓转动,是由我在推动么?还是即便没有我,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到底是谁,在安排着我们的命运? 如果这段时空里的确有我的存在,那我在试验中遇见他,就不是偶然。他不肯跟我走是对的。无论如何,历史都会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他一定会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高僧。 史书上说,吕光对罗什“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我始终把这段话自动忽略缺省掉。我告诉自己关于他的记载有太多不实之处,这个也肯定是讹传。既然我取代了阿素成为他破戒的对象,那么历史已经被我改变了,这个记载也会成为后人无法破解的谜团之一。可是,小弗一番话让我心底隐隐不安。如果历史还是会沿着既定的步伐,如果这个记载属实,那么,无论我做了什么,阿素必定还是会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她已经疯了…… 想到此处,心忽然空了一大块。 “艾晴,你怎么了?”一只大手扶住我。 我整个人摇摇欲坠。不行,我不能晕倒,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懦弱。“妻以龟兹王女”, “妻以龟兹王女”,不能再想了,管它前路如何,我一定要养足精神好好应付。 “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晕,睡一下就可以。” 我向后仰去,意识很快模糊。耳边似乎有人在喊我名字。无法答应,我真的太累了…… 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倒在小弗怀里。有些尴尬地起来,看见他一脸心痛地盯着我。 “怎么昏倒了?” “不是昏倒,只是好几天没睡着,太累了。”不想再多说,发现马车停住了,问小弗,“为什么停下?” “已经到了苏巴什。我们今晚住在雀离大寺外的离宫。” 他将我搀扶下马车,对身旁的侍从吩咐:“这里无需人服侍,你们都下去吧。” 侍从们刚离去,就有人前来通报,吕光今晚在离宫大殿设宴,请他务必参加。 小弗摇头:“拙荆尚在病中,实在抽不开身,请替在下向吕都督告假。” 来人有些为难,我叫住他:“敢问军爷,今晚的宴会,鸠摩罗什法师可会参加?” 那人点头说是,我笑了笑:“丞相稍晚便去大殿。” 小弗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走进房间后,小弗将窗户全都关上,回头看我,叹息一声:“我不放心你……” “我绝不会走出这间房门半步。吕光在宴席上只怕不会放过罗什,我想你去看着他。”见他闷闷地点头,我又加了一句,“千万别再惹恼吕光了。” 小弗正要离去,我叫住他:“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夕阳霞光照在他脸上,成熟的男人韵味十足。只是眉头紧皱,添了几分黯淡色调。沉默片刻,他接过我手中的艾德莱丝巾,掉头离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外面传来欢快的歌舞声和嘻笑声。吕光把礼佛当成了郊游,带了那么多歌伎。不知他在晚饭时会不会放过折磨罗什。 罗什,跟你在这么近的距离,却无法看到你,安慰你。真恨自己没用,枉有那么多历史知识,受了那么多训练,却无法帮助心爱的人。 心不在焉地盯着房门,我答应过小弗,绝不出房门半步。时间缓缓流逝,不知枯坐了多久,门终于被推开了。小弗探进半个身子,脸色酡红,有些跌跌撞撞。我赶紧迎向他,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伸手打算扶住他,却发现背后已有人在搀着他了。黑暗中看不真切,怕被认出,连忙戴上面纱。 一袭褐色衣角在眼前掠过,心脏狂跳起来。那个孤高的身影,支撑着小弗,油灯昏黄的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深邃的眼睛正紧紧盯着我。 我定住,呆呆地忘记了一切言语。 第166章 以男人之心在爱(1) “艾晴,我把他给你带来了。”小弗撑着红眼,吐字不清。 我们瞬间都回过神来,罗什吃力地搀扶着小弗进屋,把他放在床上。 小弗抓着哥哥的僧袍吼:“她回来是为救你,可你却是怎么对她的?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几天没合眼,今天还晕倒了。” 罗什温和地抚摸弟弟的额头,低声叮嘱:“今日辛苦你了,睡罢。” 小弗倒在枕头上,一手还拽着罗什的僧服,眼神迷离:“她爱上了你,注定没有结局。你保护不了她,你什么都不能给。我真不该放手的……” 罗什偏过头看我,任由小弗抓着他的衣服。眼底的悲伤如江水奔腾,却在他竭力克制下隐入深不见底的眸子。 小弗费力从怀中掏出一封邹巴巴的信,拍进罗什手中:“有了这个,明天,你就可以昭告天下,你早已舍戒了。” 我跟罗什都吃了一惊。罗什急忙打开信,正是卑摩罗叉所写。信中说明他作为引导师,已经同意并见证了罗什的舍戒。 我大喜!卑摩罗叉声望那么高,有这封信作证,就能挫败吕光的阴谋。 罗什声音有些颤抖,拉着小弗问:“你是如何拿到这信的?” “我费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卑摩罗叉大师。”小弗晃荡着脑袋,竭力想保持清醒,“他被吕光囚禁,无法脱身,只能写信交给我的内应。” “这封信,刚刚才送到……” 小弗再也撑不住,咕哝着闭上眼,发出几个听不清的音节后睡着了。 罗什把信珍而重之放入袖袋,向我望来。我们对望着,千言万语在眼神中流淌。时间凝固,喧嚣哑然,天地间只剩我与他,一直对望到老,没有烦恼,不想未来。 对望了不知多久,还是开口问他:“身上的伤怎样了?” “怎么会晕倒?” 我们都一愣,居然是同时开口问话。 “我没事……” “我没事……” 又是同时回答。这样微妙的默契,我们都有些发怔。盯着对方的眼,我们同时伸手,紧紧拥抱在一起。贴上他胸膛的那刻,我不敢置信地闭眼。有多久没在这个温暖的怀里呆过了?不愿睁开眼睛,不愿这些只是幻像。这个拥抱若能天长地久,我愿意一直拥到海枯石烂。 “艾晴……”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由他打破沉寂,“为何不回去?” “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啊,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娇憨着用艾晴的方式回答这个我不愿触及的问题。 “可你涉险来此,罗什无法保护你……”他郁闷地吐出一口气,眼里似有责备,更多却是无奈。 他右边颧骨有一处擦破了,有点红肿。心疼地抚摸他的伤处,脸上却仍是笑着:“我不需要你保护。即便无法带你走,可自保足够了。” “艾晴!”他握住我抚在他脸上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罗什不走,是因为……” “我都明白的。我不会再叫你放弃了,是我太贪心,想改变命运跟你双宿双飞。我想逃,是因为对未来有太多恐惧。可我却忘了,你不是普通男人,离开理想与使命,你就不再是你。命运既然如此安排,我就要顺应它,而不是逆天而行。” 离开他的胸膛,痴痴地凝视他的双眼。这个男人,如果能少爱他一分,我是否还有这么大勇气不顾一切跟着他? “可你别再说那些话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听到你那么说,真的很难过……” 他伸手抚摸上我的脸,歉疚而痛心,眼里闪动刺人的亮光:“对不起……” “没事。”摇摇头,依旧笑。这是在逆境中的自我保护。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笑着面对,哪怕对现状毫无用处。 “我来的地方,女性能自由做主,不需要事事依靠男人。我有自己的主见,你说什么都无法阻挡我。就算以后会跌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所以你不用给我承诺,不用保护我,更不用担心我会怨你。” “艾晴,你,唉……罗什怎可能如此不负责任?”他气急,声音不自主地提高,明亮的眸子里晶光更甚。猛吸一口气,放开我,踱开几步,背对着我。 他的肩膀仍是微微颤抖,盯着油灯凝神片刻,喃喃说出:“罗什说那番话,确是想逼你走。受怎样的屈辱,我都无所畏惧。可是,罗什不能让你受哪怕一点点难堪。若是今日之事发生在你身上……” 他顿住,半仰着头费劲地呼吸。半晌,待到呼吸渐平,才转头面对着我,眼里又流出我不忍目睹的悲伤:“你放弃天上美好的生活,来此与我相守,我怎会不知你做的牺牲?可是,罗什是如此无能……” 我张口要说话,却被他打断:“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既然无法保护你,只能让你走,让你自己保护自己。” 曾对自己发过誓,不再流泪。却在听了这番话后轻易打破誓言。他果真是为了赶我走而说出那番绝情的话,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靠近他,轻轻抚上他消瘦的背,柔声唤:“罗什,你不是的……” “你是我见过最有毅力最坚韧不拔的男人。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的生命中不再需要我为止。” “怎可能不需要?”罗什将我一把抱住,俯身埋首进我的发丝,“从你走后,罗什再没有合过眼。两日里扪心自问:到底对你是何种心思?” “二十年来,每日想你片刻便可满足。破色戒后,欲念竟如地狱之火,从此无法浇灭。罗什一边享受人间极致欢乐,一边却心底痛苦煎熬。越是抵挡,却越是渴求。那番话,是罗什平生第一次妄言。心如刀绞,言不由衷的苦楚,竟如此之甚。你离去的两日里,罗什理应向佛陀忏悔,却连经文都无心再念。担心你的安危,后悔让你走。一个人孤寂,如万蚁噬心。这般痛苦,此生从未尝过。” 他凝视着我,骨节细长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两行泪顺着清癯的脸颊滚下,聚集在透着青色胡茬的削尖下巴。 怪不得只两天,他就瘦了这么多,眼里满布血丝。他经历的痛苦,比我更甚。哽着嗓子唤一声:“罗什……” 第167章 以男人之心在爱(2) 他稍稍离开我,将左手袖子挽起,那块艾德莱丝巾绑在他的上臂,鲜艳的色彩衬着他麦色肌肤,异常美丽。 他眼神刚毅,神彩斐然:“弗沙提婆给我的时候,知道你就在附近,你没有因我一番话而离去。那一刻,我竟欣慰而笑。罗什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你从哪里来,你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到罗什的身边,指引我,鼓励我,给了我这辈子都不敢奢求的男女之爱。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抚上我双肩,灼灼星眸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艾晴,罗什对你的感情已无处遁形,只能向佛祖坦言:我是爱你的,以男人之心在爱着,爱了二十年。不为你是仙女,而是因为你是艾晴,那个从年少时便悄然走进罗什心中,爱傻笑大咧咧却勇敢坚强的女子。” “罗什……”笑望着他,却止不住泪水滴落,如瓣瓣莲花洒在衣襟。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爱你。如此坦言,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这一番话,比世间最美的甜言蜜语都令我心醉。 他伸手抹去我的泪,肃然正色:“罗什不会再逃避对你的感情,不会再寻找什么理由。本想让你远离一切困厄,可你依然来了。艾晴,罗什不愿也不想逃避自身使命。但罗什也有自私之念,你既然来了,我便不想再放你走。只是,罗什自己都不知道日后会怎样,更无法给你承诺。之后的路只会愈加难走,你还要与我一起坚持么?” 我抽抽鼻子,稳一下心绪,笑着回答:“有两位汉人高僧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一僧人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另一僧人答: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握住他的手,把坚持与希望传递给他:“我们要担心的不是明天会怎样,更不是虚空的承诺,而是今晚有没有睡好。我们都要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应对明天。历史很快便会证明,吕光不过是一介小丑,你才是名传千古的人。” “感激佛祖,将你送到我身边。”他拥吻着我,炽热的唇落在眼睛、眉毛、面颊上,烧出一片片的红霞。这是我们之间最心心相印的吻,能让我们坦然面对外间的风雨。 他与我十指交缠:“好,那我们就一起去面对。我们都要吃好睡好,明天才有力气。” 小弗的哼哼声将我俩吓了一跳,赶紧分开。我都忘了这屋里还有小弗的存在。仔细看他,还在睡着,打着微微的鼾声。我们对视一笑,刚刚一直没顾得上,我现在才问:“小弗怎么了?为何会喝得这么醉?” “吕光要让我再破酒戒,他挡在我面前,喝光了所有人案上的酒,直到吕光在王的劝阻下罢休为止。” 暖流涌过,接着是心痛。他,唉……“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但心里,他很爱你……” “我知道……”罗什为他盖上毯子,眼里流出疼惜,看着弟弟的睡脸,微微感叹,“我也是……” 极轻的敲门声响起,我与罗什诧异地对望一眼,我急忙拿过面巾蒙上脸。 门外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丞相,是我。” 我去开门,居然是那名曾为小弗传递消息的宫女。我知道她是小弗安排在宫里的内应,连忙让她进了屋。 她看到床上睡得死死的小弗,不由焦急:“这可怎么办?丞相醉得不省人事,可此事一定要让他尽早知道。” 罗什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否告诉我?” 她点了点头:“此事正是与法师有关。刚刚我为吕光送酒,听到他与吕纂商议,明日礼佛时,他打算当场宣布法师破戒。” 罗什平静地回答:“这我早就料想到了。” 我急忙说道:“罗什,你有大师的信,你可以告诉众人,你已舍戒——” 宫女打断我:“吕光巴不得法师这么做。若是法师承认舍戒,吕光便会宣布法师已还俗,另立他人为雀离大寺主持。” 我震惊,想不到吕光如此狡诈。舍戒后的罗什的确不能再当主持,吕光立个听话的傀儡,仍然可以达到他的目的! 罗什对宫女合十行礼:“多谢姑娘冒死来送消息。姑娘赶紧回去吧,以免引人怀疑。” 宫女迅速离去,我在屋中焦虑不安地踱步:“怎么办?明天在所有僧人面前,吕光对你的羞辱会更甚。你如果告诉大家你已经舍戒——” 他打断我:“我没有舍戒。” 我呆住:“可是——” 他再次打断我:“我是破戒,而非舍戒。” 他走到烛台边,将那封来之不易的信点燃。我大惊,想要从他手中抢出信,他却高举着燃烧的信,不让我够到。信在他手中很快化为灰烬,片片坠落在脚下。 我低吼:“罗什,你……” 他却带着笑,笑容里满是淡淡光华:“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做僧人,留在雀离大寺,与吕光抗争到底。” 泪水蒙上眼,我声音颤抖:“罗什,你可知道,明天一旦你当众承认破戒,从此便背负一世骂名,甚至会留在史书上,成为你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他幽深的目光悲悯地看向我:“艾晴,你该知道我会怎样选择……” 我泪流满面。罗什,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历史上记载的就是破戒。一切的一切已经证明,我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都无法改变历史。 他从左手褪下那串玛瑙臂珠,套在我手腕上。珠串对我手腕来说太大,缠绕了两圈。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还在笑着调节气氛:“日后索性改成两串罢,我和你各一串。” 见我仍是难过,他有些笨拙地举手做了个动作。我呆住了,那是我曾做过的“fighting”手势。 他举着“fighting”手势,笑容宛若璀璨星辰,光华流转:“我与你,必胜!” 我忍住泪,也举起手,强挂上笑容:“我们一起,必胜!” 他正准备离开,又停住脚步,脸上突然浮现调皮的神色,俯身在我唇上偷偷掠过。不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剩下我一人呆呆回味这情人间的亲密小动作。 吸了吸鼻子,把泪吞回去。他如此坚强,我也不能自怨自艾。抚着自己的唇,我傻傻地笑了…… 第168章 命运之轮(1) 吕光拜过佛,上完香,扫视一眼大殿,看到所有僧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到齐了,黑压压站满整个大殿,连角落和殿外都有人。他满意地点点头,招呼站在我身边的小弗过去。 我戴着面纱站在家眷群中,有人要与我寒暄,就装作不太听得懂梵语含糊过去。罗什站在僧众的最前方,脸颊上淤青仍在,却始终面色如常,泰然自若。 吕光面对着众人咳嗽两声,整个大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奉大秦天王诏,征讨龟兹暴戾国主,乃是顺应民心之举。吕某得天力助,宣吾王之威,力克贼军。吕某不才,得大秦天王进封为散骑常侍、安西将军、西域校尉,统西域诸项事务。为感激天恩,故而来雀离大寺祈愿敬神,愿龟兹丰年安吉,愿吾王千秋万岁。”(注:符坚从没有称过帝,用的是大秦天王的称号。相比十六国里一大堆短命混帐却自称皇帝的君主,符坚算是谦虚的) 他停顿下来,对小弗说:“烦请丞相将吕某的话翻成梵语。”小弗依言草草翻译一遍。 吕光朗声继续说:“吕某入城,已近两月。今龟兹安宁,实乃大幸。龟兹新王不辞辛苦,日夜操劳,功劳甚大。” 他对白震虚拜了拜,白震赶紧回礼。 “吕某在龟兹还有一件开心事。大得神僧鸠摩罗什法师,睿敏悲悯,为吕某讲经说法,如拨云开而睹青天。吕某佩服不已,希略表感激之情,可法师不受金银,拒辞官爵。吕某实在无法可想。” 他顿住,等小弗翻译完,再继续:“法师盛名,冠绝天下,如此修为而年齿尚少。吕某希翼法师流传法种,以美女进献。法师实乃高人,不以为异,欣然受之。” 小弗勃然变色,怒视吕光。人群中有通汉语者,已在交头接耳。我偷眼看罗什,却见他眼睛半闭,面色无波。挺拔的身子傲立人群之中,鹤骨清风,怡然卓立。仿佛吕光无论做什么,他都心平气和地对待。 “吕都督此话有失偏差。”小弗愤怒地喊,“法师破戒,乃是因都督所迫。逼他饮以醇酒,同闭密室。” 吕光微微一笑,挑着粗眉斜眼看罗什:“可是,与美女共处一室,一个月闭门不出,尽享温香软玉之福。这总不是吕某所迫罢?” “那也是因为都督软禁——” “弗沙提婆!”罗什出声打断他,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语气却很坚定,“罗什破戒,此乃事实,毋须隐瞒。” 他转身面对所有人,澄澈的双眼扫视,嗡嗡之声即刻消失,整个大殿一片肃然。每个人都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他双眼略闭,再睁开时眼底有丝悲哀,平静无波地用梵语说:“罗什的确已破酒色二戒。” 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每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看他,震惊与失望交织。有人大声嚷嚷:“师尊,这怎么可能?” 有人甚至痛哭出声。最激烈的,是一个年轻僧人,满脸悲愤地指向罗什:“枉我拜你为师,却做出如此行径,佛门难容!” 对他们而言,西域最负盛名的鸠摩罗什大法师是他们的精神向导。如今,这圣洁的象征被无法磨灭的污点玷辱,心中偶像轰然坍塌,我能理解僧人们无法接受事实的反应。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罗什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破戒呢? 小弗想要帮罗什辩解:“诸位请听我说,我大哥已经——” 罗什迅速打断小弗:“罗什确已破戒,此乃事实,无需辩解。” 小弗焦急地看向罗什:“大哥——” 罗什摇头,以眼神暗示:“不必多说了。” 小弗醒来后我告诉了他,罗什已烧毁卑摩罗叉的信,决意在众人面前承认破戒。小弗并不赞成,我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勉强答应。如今,小弗仍在为罗什据理力争,差点说出舍戒之事。我看向小弗,闪着眼睛微摇摇头,他终于忍了下来,没再言语。 我哀伤地看向罗什,却见到他一贯的淡定从容,眼神似有似无地向我迅速飘过,按一按左臂,僧袍下有一块凸起。 他是在安慰我!那下面裹着艾德莱丝巾,他用这种无人知晓的方式让我安心。我微微点头,故意用手掠头发,露出衣袖下晶莹的玛瑙珠子。他接收到我的讯息,嘴角迅速浮起一丝淡到极点的笑意,即刻隐去。 “法师敢于承认,勇气可嘉啊。”吕光拍着手,满意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哈哈大笑。“那名日夜与法师温柔缠绵的女子,吕某本想带来一起礼佛,却不知法师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让那女子逃走了。” 如果我没有离开,现在就会被当庭示众,这对罗什打击会有多大!罗什敏锐地预感到了这点,所以他坚持让我走,甚至违心地说出那番话。而我当时只顾着小女儿情态,却没有想到他心中的痛苦比我更甚。 我不想见他受辱,可我只是从现代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最不济,我还有保命工具,穿上防辐衣,启动时空表,转眼间就能回到截然不同的21世纪。可是罗什呢?他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时代,他在四壁冷眼和污言秽语中该怎么存活下去?这些,我都没有考虑到。 我一直以为比古人拥有更多的智慧,其实是我太高看自己了。这智慧并不是我自己得来的,而是我的时代赋予我的。真正面临危机时,我仍然是个不成熟的小女孩。 我看向他,心中默念:对不起,罗什。我不会再这么幼稚,这么自私了。我会改变现代人只为自己思考的方式,我会站在你的立场考虑问题。与你的爱,让我成长。我学会了包容与理解,所以,谢谢你。 下面懂汉话的僧人在对一旁的人耳语着,应该是在翻译吕光的话。一直在旁怒视的小弗突然抬高声音用梵语讲了一通,众人脸上立刻出现恍然的神情。嗡嗡的交头接耳声中,原先悲凄失望的气氛在慢慢消失。我吃惊地看向小弗,罗什则是依旧平静,却对小弗投来一丝复杂的目光,似乎有感激,却又有些责备之意。 “丞相在说什么?不妨用汉文,让吕某也听一听。”吕光的口气已经明显不悦了。 “在下正尊都督之令,为都督翻译。”小弗不卑不亢地对着吕光一鞠,“顺便告诉诸位师父,这名女子其实有极尊贵的身份,乃是佛陀所遣为法师渡劫而来。” 吕光脸色一沉,冷笑着说:“没想到丞相如此护短,为了令兄居然在佛门圣地妄言起来。丞相带那名女子来时,吕某可不曾听丞相说起这桩缘由。” 第169章 命运之轮(2) “这名女子突然出现,当时在下脑中便有个宏广慈祥的声音,告诉在下速送此女子前去拯救法师。当然,佛陀之意,在下怎敢随意揣测。但吕都督若以为在下妄言……”小弗扫视众人,再转回吕光,眼神犀利,毫不畏惧,“那吕都督如何解释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在重兵把守的王宫里突然消失不见?” “这……”吕光被呛住,狠狠回头瞪一眼吕纂,吓得他赶紧低头。 大殿里越来越响亮的喧哗声让吕光极度不快,显然小弗的这番话起了效果。酒色浸淫的眼珠不停地转,他抬头,应该又有了个鬼主意,冷哼哼地笑道:“法师既已破戒,定是留恋红尘。不如吕某好事做到底,为法师娶门亲,如何?” 大殿里所有懂汉语的人全部吃惊地抬头,咬耳朵的游戏又迅速在僧众中蔓延。 “吕都督何苦强难罗什?此事万万不可。”罗什语气凌厉,眼里飘过忍无可忍的愤怒。 “法师何须过谦?法师之父,不也是还俗娶妻,诞下法师与丞相两兄弟么?”吕光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样吧,令尊既然娶了公主,法师身份尊贵,吕某自然不会委屈法师。”转头对着站在身边始终不发一言的白震问,“不知陛下还有待嫁之女么?” “这……”白震没想到吕光有此问,嗫嚅着:“小王之女,皆已出嫁。”他浑浊的眼睛躲闪,挣扎着说了出来,“请都督就不要再为难法师了。” “噢?不是还有一个公主么?吕某记得叫什么阿什么帝,难道龟兹王不愿将她嫁给法师?” 白震为难地看向小弗:“这……她现在何处?” 小弗脸上飞快变换着神色,没有回答。 吕光冷笑一声,眼光扫视他带来的一众龟兹美女:“既如此,那只能吕某从随侍之女中任选一名,让法师屈尊喽。” 小弗大喊:“等等!陛下忘了么,公主阿竭耶末帝,不是此刻正在臣家中?” 白震顿时面露喜色:“对对,是在你那里。” 吕光哈哈大笑:“哦?是么?那太好了。请丞相即刻派人去接,今日去明日回。这样罢,后日吕某就在这雀离大寺里为法师办一场隆重热闹的婚礼。”他环顾一下四周,满意地大笑,“哈哈,从来没有婚礼在寺庙之中办的罢?法师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届时,诸位师父都得来参加你们师尊的婚礼,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 “吕都督之意,请恕罗什固辞不受。”罗什面色铁青,强忍着怒气,“罗什自幼出家,早将身心献与佛祖,不可耽误公主。” “法师差矣。”吕光阴冷地笑着,“凡俗之趣,尤以男欢女爱为甚。法师之父既可还俗娶妻,法师自然可以效仿,又何必苦苦推辞?” “吕都督毋须烦劳,罗什绝对不会答应。若吕都督强逼,罗什自今日起便绝进食水,只求速死。”决然说罢,他不顾吕光脸上勃然的怒色,又用梵语对着所有僧众大声说了一遍,盘腿坐下,闭目念经。 所有僧人愤然,跟着罗什一起齐刷刷坐下,殿内殿外片刻间坐得无立锥之地。不一会儿,随着罗什一起念经的诵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整,衬得吕光狼狈不堪。吕光瞪着罗什,面露凶色,眼光恶煞。我将麻醉枪在袖子中暗暗扣好,只要吕光对罗什有不利的企图,我先把吕光撂倒再想办法。 吕纂阴着脸,凑到吕光耳边说了几句话。吕光点点头,吕纂招呼一声,与几个随从抽身离开。正在思量他们想干什么,吕光对盘腿坐在地上的罗什冷笑着:“法师若执意不肯,那就休怪吕某手下无情。” 我正要拔出麻醉枪,咯啦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赶紧回头,看到大殿上精美的佛陀像被吕纂和几个手下合力推动。佛像移离案桌,轰然倒地,泥塑金身的精美佛像裂成几大块。 “佛祖!”僧众们跪地大喊,手向佛像伸去,掩面捶地,哭声不绝于耳。 罗什眼里坚忍不拔之色无可撼动,沉着声音看向吕光:“吕都督,毁佛会遭果报,恶业将入地狱,望吕都督思量。” “哦,是吗?”吕光轻蔑地仰头冷哼,“我吕光从不相信所谓业报。你们的佛祖若真有灵,要给什么报应,我在此等着。” 罗什目光清冷,声音朗朗:“吕都督这是无知者无畏。《地藏经》有云:‘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须知心极公平,作何业即受何等报。心随业转,即造何等地狱与汝受。” 第170章 命运之轮(3) 一旁的白震脸色煞白,急忙瞪罗什,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上前哆嗦着劝吕光:“吕都督,此乃佛门重地,请千万停手啊!” 吕光眼里闪过狠戾:“大王劝本都督,不如劝劝你外甥。只要他点头,吕某立刻停手。” 吕光对着吕纂略一点头,吕纂带着吕隆吕超等人,恶笑着继续跳到案台上,阿弥陀佛像和药师佛像也在咯啦啦声中被推倒,扬起的阵阵灰尘弥漫大殿。吕光在僧众的哭喊声中肆无忌惮地大笑:“我倒要看看,我吕某毁佛了,你们能奈我何?” 罗什深呼吸几下,平复胸中怒意,对着众人大声说了一通梵语。哭泣纷纷止住,僧众们重新盘腿坐好,跟着罗什大声念经,滔滔梵文诵经声一波高过一波,激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这诵经声如有安慰心灵之力,用自己的方式抗议着,坚持着。似乎在向吕光宣战:佛像可毁,精神无法摧灭。 “好,你们念佛,我倒要看看能撑到什么时候!”吕光被激怒了,大喝一声,“来人,给我去把那块有佛祖脚印的玉石砸了!” 罗什平静地看着吕光,眼里的愤怒渐渐消退,反而露出一丝微笑:“佛寺佛塔佛像,不过是敬佛之人礼佛的场所。佛像毁了可以再塑,玉石砸了可以再找。即便你拆了雀离大寺,罗什也能扛砖挑瓦重新建造。只要向佛之心不动摇,漏屋破巷可以礼佛,喧嚣闹市也同样可以领悟佛法真义。” 吕光难以置信:“你真的不惧这雀离大寺因你之故而被拆毁?” 罗什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吕都督,你可知道,我等念佛,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 吕光眼里闪过一丝迷惑:“为我?” 他双手合十,平和得近乎虔诚:“我们在祈求佛祖原谅你今日所作所为,愿将你毁佛造业的罪责担当于自身,甘愿为此承受一切果报。” “好你个臭和尚!”吕光勃然大怒,“好,既然我做什么恶你们都愿承担,那吕某索性就在这佛门圣地开了杀戒!” 吕光随手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僧人拖起,抽剑架在那名如筛糠般发抖的僧人脖子上:“今天吕某跟你耗上了,若你不答应,每隔半个时辰我便杀一个僧人,看你这寺里的人能让吕某杀到什么时候。” “你……”罗什猛站起身,一向清澈的眼瞪圆了,从没见他如此悲愤过,“人命乃天地间最宝贵之物,造下杀孽,永世受无间地狱之苦,不得轮回!” “呸!”一口浊痰吐在破裂的佛像上,“人命算什么?不轮回又怎样?吕某本来就杀人无数,不在乎多几条秃驴的命!” “吕光,你视我龟兹无人么?”急怒红眼的小弗,将腰间长剑拔出,正要向吕光冲来,却被他身边的嫡子吕绍和得力大将杜进拦住,几个人剑拔弩张,局势一下子紧张到极点。 “弗沙提婆,放下剑!”白震吓得腿在发抖,声音无法连贯。转头对着吕光,带着哭腔喊,“吕都督,千万不可啊!” 吕光看到自己无虞,微微压下锋刃,那名僧人的颈项已现出一丝血痕,转身对罗什道:“法师快做决定罢,吕某的耐心有限,一,二……” “等等!” 吕光停了下来,大殿里又肃然无声,却似紧绷的弦一触即发。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却嘴角颤动,含着泪水看向我,复杂哀婉的眼神传递着千言万语。周遭一切哑然,时间定格,只剩我和他,彼此对望着…… 我手里扣着扳机,却始终无法扳动。我能做的,只是让吕光昏睡一天。他醒来后会怎样?更多的羞辱?甚至战争?这么多人在场,打倒一个吕光也无济于事。我不能那么自私,为龟兹带来劫难。泪水无声滑落,紧盯着他的眼,缓缓点头。 他转头,嘴角抽动得厉害,喉结剧烈地上下起落,仰天深吸一口气,孤清的声音响起:“罗什答应便是。” “师尊!”众僧跪地,悲鸣的哭声响彻了整个雀离大寺,在湛蓝的天空下回荡。 他再次看向我,眼底承载了太多无法化解的悲伤。我偷偷抹掉泪,对着他努力扯出笑容。虽然蒙着面纱,但他一定看得到。眼光胶粘在他身上,舍不得移开。再多看一眼吧,把他刻入我的脑海,一笔一划,永不褪色。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最担心的果然成真,什么都无法改变。能成为他妻子的只有阿素,我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可是罗什,你没有错。你接下来的历史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走…… 第171章 我是谁?(1) “艾晴,你在干什么?” 我顿一下,继续折衣服,怎么手还是抖个不停? “小弗,我要走了。谢谢你冒险把我带来。”咬住嘴角,以自以为平静的口吻说,“告诉罗什,他的选择是对的。不过我不打算参加他的婚礼了……” “艾晴,你这个傻丫头!”他打断我,眼里流着疼惜,“就知道你会犯傻!要不是有那么多事情拖着我,应该早点跟你讲的。” “这些都是晓萱的衣服和首饰,帮我还给她。还有,一定要替我好好谢她,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怎么回事,已经告诉自己不许再哭,可说着离别的话,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出来。 “艾晴,你别急着收拾,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么?”他坐到床边与我对视,将我仍在折衣服的手按住,认真地说,“三天后嫁给大哥的龟兹公主,不是别人,就是你!” 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我已跟王舅商量过了,他会认你做义女,封你为公主。”他再次肯定地点点头。 我结巴起来:“可是,你,你不是说要嫁的公主是阿素么?你让我顶替她?” “谁要你顶替她了?嫁的就是你,你就是龟兹公主阿竭耶末帝。”他脸上露出狡猾的神色,挑着长长的眉毛向我眨眼,“果然你们都没注意到,王开始也以为我讲的是阿素。大哥那么聪明,也被我蒙过去了。听仔细了:我说的公主名字叫阿竭耶末帝,不是阿素耶末帝。” “这……你……”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呆呆地看着他。 他得意地笑道:“我告诉小王舅,阿素得了失心疯,什么人都不认识。除非灌药趁她昏迷时举办婚礼,否则她定会疯癫大闹。小王舅果真吓得不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赶紧认个义女当公主,起名字叫阿竭耶末帝。” 我结巴着:“这……这……你小舅能同意么?他不怕得罪吕光?” “他交不出公主,岂不是得罪吕光更厉害?龟兹人都奉佛,大哥在龟兹人,甚至所有西域人眼中都是神的代表,不容亵渎!在所有人看来,嫁给僧人是要遭天谴的,又有哪个龟兹女子敢嫁?如今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形势,他正发愁怎么向吕光交差呢。我跟他说有个汉人女子愿意嫁,他当然开心。” 他突然顿住,探究地看向我,声音有些颤抖:“艾晴,如此委屈,你……你愿嫁么?” “我……”心砰砰地跳,快得让我担心对面的小弗也能听到。脸一下子烧红了,低头轻声说,“我愿意。” “我就知道……”他怔怔地看着我,微微叹口气,头偏向一边,“就算这么委屈,你也仍然愿意……” 不想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伤,转移话题问:“可是,吕光认识我。如果他看出来是我,岂不是会用我来对付罗什?” “婚礼上你戴着盖头,只有新郎才可以揭。如果他硬要看,我会应付。至于婚礼后……”他沉吟一下,“我还没想好,因为不知道吕光接下来会怎么做。可是,吕光之所以逼大哥娶妻,是希望向众人宣布我大哥破戒还俗,从此失去大法师的身份,他好另立傀儡。所以,吕光不会在意大哥娶谁。他既然不再需要借助大哥的号召力,应该也没必要以你为要挟而让大哥为他所用了。” 是啊,小弗说的对。吕光的目的是为了让罗什失去神权,以为这样罗什会逼不得已还俗。他绝对想不到罗什能够为了理想隐忍十七年,终于在姚兴那里得到支持。 “艾晴,你放心,就算拼出性命,我也会保护你。”小弗抓起我的手放进他的大掌心,熨贴着我混乱的心。看他为我们做了这么多,鼻子酸涩难忍。他眼底的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但那是我此生绝不能触动的弦。 “好了,你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哭。艾晴,我只希望你幸福。”他微叹一声,声音里有化不开的苦涩,“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了。” 看一眼几案上纹丝未动的食物,拿起端到我面前,“怎么样,现在有胃口吃晚饭了吧?” 我点点头,拿起馕就啃。 《晋书》上只有“妻以龟兹王女”这六个字,并未记载这位龟兹王女的名字。而在慧皎作的《鸠摩罗什传》中,曾提到有一位名叫阿竭耶末帝的龟兹公主邀请罗什宣讲大乘经典,“闻法喜踊”。所以后世之人将这两段记载合起来,认为罗什之妻正是慧皎说的龟兹公主阿竭耶末帝。 当我知道白纯的小女儿叫阿素耶末帝时,我想当然地以为她就是罗什娶的妻子了。名字上的一字之差我也以为很正常,毕竟是翻译成汉语,差误比比皆是。而且,阿素耶末帝的确是被吕光选为罗什破戒的对象。现在才知道,阿竭耶末帝这个名字是弗沙提婆情急之下胡诌出来的。 历史没有改变,滚滚巨轮无人可以阻挡。而我,一个21世纪的现代人,融进了历史,成了微不足道的五个字。既然我的确存在,我就要好好走我的路,陪着他,鼓励他,成就他。 想起他,不由停下咀嚼:“罗什知道么?” “还不知道。我无法见到他。吕光将他关押起来了,看守的全是亲信,无法买通。”他叹口气,有些担忧,“估计吕光是怕大哥在婚礼前自尽,看守得极为严密。” 我摇摇头,肯定地说:“他不会自尽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言死字。” 第172章 我是谁?(2) 他看我一眼,扯嘴勉强一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看着我吃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艾晴,你不觉得这对你们,反而是件好事么?” 我抬头,看进他敏锐的浅灰眼珠。 “你有没有想过,他除了爱你,心中还有佛陀,还俗绝非他所愿。而你呢,也太理智,让他去汉地传播佛法,这样下去,无论你们爱得多深,也永远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吕光强逼娶亲虽然手段恶劣,却在无意中成全了你们俩,反倒是为你们解决了这个两难境地。” 他深深叹息,停下来看着我,眼神有些飘忽,半晌后才重新聚焦在我脸上,怔怔地说:“既然他一定要娶,娶你是最佳选择。他总算可以给你一个名分了。” 名分?我没想过这个东西,也从来都不敢有所奢求。现在仔细体会小弗的话,方才知道名分两字,对我和他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名分?是真的么?婚礼过后,我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还有,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公主,明天就会到了。” 啊?!一口汤差点呛到,拼命咳嗽。 “瞧你急得。”他噗哧笑出声,轻拍我的背,“我接的是你弟妹——晓萱。否则,婚礼上我怎么把她变出来?” 我们住的离宫与雀离大寺毗邻。以小弗的身份,住的是仅比龟兹王和吕光差一档的独门院落,食宿条件在古代来说算得豪华。当天晚上,为了遮人耳目,我还是跟小弗一个房间,不过他睡外间,我睡里间。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似乎一整夜,外面总传来辗转的声音。 第二天我醒来,小弗已经出去了。为防意外,我不能出门,一整天待在屋里心焦地等待晓萱到来。中午时分小弗回来了,跟我一起吃中饭。他是婚礼的经办人,有很多事要筹备。婚礼会按照吕光的意思在雀离大寺举办,场地定在主殿前的大块广场,婚房则是罗什在寺里的房间,一个小小的院落。 听他讲着,喜悦的心里略带一丝苦涩。在寺院里举办婚礼,以禅房为婚房,观礼的都是僧人,这样的婚礼,还真是史上绝无仅有的。 “艾晴!”他将我的肩膀扳正,低头柔声说,“别想那么多……” 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放开我,脸上有些讪讪:“又忘了,汉人规矩,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有事,走了。” 看他匆忙要离开,忙叫住他。看着他发青的眼圈,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再出去?” 他愣住,转眼明了。两手轻拍一拍脸颊,有点苦笑:“这么明显?”用手摸着鼻子,嗯嗯两声,“肯定是昨晚蚊子太多了,搅得我一夜睡不着。” 我抬眼,对视上他微有些迷离的眼,浅灰色瞳仁蒙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清真实心绪。 “今晚一定要叫晓萱给我赶蚊子。”他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往外走,“好了,真的要走了。还得去帮你打听他的消息呢。” 傍晚时分小弗回来了,皱着眉头告诉我,还是没办法见到罗什,不过打听到罗什有按时进食,绝大部分时间在打坐念经。他让我蒙起脸,秘密带着我去见龟兹王和王妃。 我对着坐在上首的白震和王妃盈盈跪拜。王妃走到面前将我搀起,仔细打量我。她已近中年,身子发福,面目很是慈祥。她取下手上的金镯子,看到我右手腕上已经戴着玛瑙臂珠,便套进我的左手,有点大,晃晃荡荡的。 端详了一会儿,她叹息道:“孩子,本该男方先说媒再定亲的,如今只能一切从简了。不过,女方的彩礼,王和我都不会委屈你的。” 我鞠身再拜:“多谢王和王妃。艾晴一介平民,不敢受如此重礼。” “你既已拜本王与王妃为义父义母,怎会再是平民呢?”白震也走近我,将佩着的一块狮子玉珏取下交给王妃,由王妃系在我腰上。 “你是龟兹公主,记住,你的名字叫阿竭耶末帝,不再是那个汉人名。” 白震说这话时,语气中仍略有不满,瞪了小弗一眼。他回了一个蛮不在乎的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一下子将我带回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肆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感慨万千,喃喃念出:“阿竭耶末帝……” 晚上小弗又出去了一次,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戴面纱穿着华丽的龟兹女人。我正疑惑,女人去掉面纱,原来是晓萱。我高兴地上前拉住晓萱的手,晓萱满面笑容向我恭喜。 我有些脸红:“我也得恭喜你才对。” 小弗在一旁插嘴:“又不是她成亲,你恭喜她做什么?” 我诧异地看向小弗:“难道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要——” 晓萱急忙打断我:“晴姐,明日婚礼还有许多事,我来帮你赶紧准备吧。” 看着他们的神情,难道晓萱直到现在还没告诉小弗这件事?她还在犹豫什么? 夜正深沉,周遭皆寂。月牙儿偷懒,隐在浮云后不肯露面。星辉也昏昏欲睡,失去了闪亮的颜色。我手里紧紧握着玛瑙臂珠,站在夜空下仰望苍穹。 不知道明天要面对一场怎样的婚礼?只怕,会比想象的还要艰难。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打气。艾晴,你可以的。无论面对着什么,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都要坚持下去! ―――――――――――注解――――――――――――――――――― 慧皎《高僧传》中对阿竭耶末帝的记载:“时王女为尼,字阿竭耶末帝,博览羣经,特深禅要,云已证二果。闻法喜踊,廼更设大集,请开方等经奥。什为推辩诸法皆空无我,分别阴界,假名非实。时会听者,莫不悲感追悼,恨悟之晚矣。” 第173章 一生唯一的婚礼(1) “晴姐的皮肤真好,如凝脂一般光滑细腻,真是让女人们羡慕呢。” 晓萱帮我梳妆打扮,按龟兹风俗在盘好的发髻外戴上纱冠。我在江南长大,皮肤比起古代女子自然要细腻一些。喜欢户外活动而晒出来的淡淡雀斑,被脂粉遮掩住,此刻看上去倒真是唇红齿白。尤其龟兹的婚服也是红白相间,铜镜里印出的那个面带羞涩却遮不住笑意的女子,就是我么? 外面欢快的音乐声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为什么还不告诉他?” 晓萱愣了一下,脸色黯淡下来,没有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晓萱,你看到了,我马上就要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从此以后,我只是他心中一个念想,你与孩子才是他最要紧的人。” 晓萱刚要说话,小弗走进房间。见小弗脸色不太好,我赶紧以眼神询问。 他嘘出一口气,郁闷地说:“本该是新郎迎亲,吕光派了几个人要送他来,可他倔劲发作,怎么也不肯动。” “没关系的,这场婚礼本来就是闹剧……”我轻轻摇头,穿上嫁衣的喜悦心情瞬间浇灭。虽然明白他并不知道新娘是我,心底还是有些微微苦涩。 “艾晴,别胡说!”他厉声喝住我,郑重地盯着我的眼睛,“不管吕光会做什么,这是场正式的婚礼,是你和他此生唯一一次。你不是很有勇气么?做个最坚强的新娘给我看。” 心中一凛,迎向他坚定的眼神,重重点头。 他放下心,转瞬眉头又拧了拧:“我始终找不到机会跟他讲,所以他还不知道娶的是你。不过我想,还是让他自己进了洞房后发现更好。否则,他若不是强力抗拒,只怕吕光会看出破绽。艾晴,要委屈你了,成礼时恐怕他不会好好配合……” 我深呼吸,抬头用笑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小弗,你说的对,这是我此生中唯一一次婚礼。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珍惜。没有什么委屈,我反而感激上苍,感激你,让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梦想成真……” 外面吹打声大震,大群人走到房门口。有个人在大声喊:“来,吹得再热闹些,让雀离大寺和龟兹的百姓们都能听到。”我跟小弗都听出来了,那是吕纂的声音。顿时像吃了个苍蝇,无比恶心。 吹奏声更响亮了,小弗叫晓萱出去先挡一阵,他还有话要跟我说。晓萱看他一眼,却不言语,只是略点点头。 等晓萱离开,我正想问他要说什么,不提防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头顶传来微微的叹息:“曾经想过你穿上嫁衣会是什么模样,果然很好看。” 他轻轻将我放开,凝视着我,眼神有些恍惚,柔声说:“以后就不能抱你了,嫂子……”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头上,随后眼前被一片艳丽的红色挡住。透过薄薄的红纱看出去,世界的颜色都不一样了。小弗在红色中,英挺地笑着。眉目俊朗,依旧帅气逼人。 我吸了吸鼻子,对着他笑:“好好待晓萱,她才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 小弗不解:“孩子?” 我点头。她犹豫着不肯说,就由我来提吧:“她已怀孕快两个月了……” 小弗瞬间石化。 离宫跟雀离大寺只有一墙之隔,我坐的马车却不是通过中间的门,而是驶到了苏巴什的大街上。马车缓缓行驶,一路唢呐和鼓声震天,送亲的都是吕光的人,向周围群众分水果和馕。百姓们满脸怒气,不想接水果和馕,却迫于士兵们的威胁,只得接过。 吕纂不停大喊:“诸位父老乡亲,今日是大法师鸠摩罗什娶亲,法师欢迎大家到雀离大寺观礼,一切酒水膳食皆由法师供应,大家一定要去啊,万万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婚礼!”旁边自有人把他的话翻译成梵语。 小弗黑着脸,打算拍马上前,我掀开车窗帘子把他叫住,对他摇摇头。就这探头的转瞬功夫,隔着红绸我也能看到街上百姓对我射来愤恨鄙视的眼光。 有人对着我指指戳戳:“竟敢嫁给僧人,也不怕得报应!” 又有人恶毒地诅咒:“她就等着下地狱吧!” 心下凄然,这就是吕光要达到的宣传效果,让所有人鄙视我们。当年,耆婆嫁给罗炎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形? 坐在一旁的晓萱拉回我掀帘子的手,紧紧握住。心里很暖,有这样的支撑,何必在意外面鄙夷的目光?想起小弗的话,把头仰起,做个最坚强的新娘。今天的我,光明正大地嫁给心爱的男人了。 游街终于结束,马车在雀离大寺主殿的广场上停了下来,我在小弗的搀扶下走到广场中心。本该是新郎搀着新娘的,此刻却由他弟弟代劳。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处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红色的绸布将广场装饰得有些滑稽。偌大的广场站了近千人,僧人们都按照吕光要求到齐,还有很多当地民众挤在外围。热闹的音乐声与僧众脸上的悲凄极度不协调,婚礼气氛莫名哀伤。 吕光和白震夫妇坐在上首,罗什站在广场中央。他身穿大红色喜袍,头上戴着龟兹人常见的白色圆型尖锥帽,却显得很凌乱。脸上还有些新添的淤青,可以想象让他穿上这身衣服时他做了怎样的挣扎。 小弗把我领到他身边后便退开了。透过薄薄的红盖头,看到他只是冷竣着脸,眼睛半闭,嘴唇微动。自我进来,始终没有对我稍稍看过一眼,完全当成空气一般。 第174章 一生唯一的婚礼(2) 吕光对着白震点点头,白震站起身,尴尬地说:“今日本王嫁女,法师乃本王亲姐之子,更是亲上加亲,望法师善待吾儿,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哎,龟兹王可是说错了,怎么还叫‘法师’呢?”吕光大笑着打断白震,将“法师”两字咬得特别重,“令甥既然娶亲,便不能再留在佛门中了吧?不然,若是众僧学样,佛门岂不败坏?” “吕都督,僧人娶亲的确闻所未闻。但究其原因,怕是任谁都知道吧?”一直喃喃念经的罗什突然睁开眼,对着吕光射出犀利的目光,转身对着众人大声说,“昔有魔王派遣天女引诱持世菩萨,欲坏其修行。持世菩萨敏谢不受,唯有维摩诘大师乐意受之。众不以为然,大师亦不加申辩,却私下教天女修行。果然所得修行之乐,胜於五欲之乐。罗什定效仿维摩诘大师,禅定修行,自得其乐。” 吕光的脸色黑得难看,冷笑挂上嘴角:“法师娶妻的消息,本都督已派人通知西域各国。法师就不必再找借口,非要赖在佛门,为其他僧人所不齿了。” 吕光这是铁了心要将罗什赶出佛门。在场的僧人们听了,面露哀凄,有人甚至哭出声来。 罗什环顾众人,眼里已恢复了淡然:“诸位不必哀伤。《维摩诘所说经》中有云:?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何等为如来种?’文殊师利言:‘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惠、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入为种,七识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你们看,一切烦恼皆是佛种,烦恼正是菩提。没有烦恼,智慧从何而来?慈悲从何而来?又如何济度为烦恼所苦的众生?” 吕光没想到即使此时此刻,罗什依旧不放弃宣讲佛法。他不懂佛法,听得云里雾里。众僧已在交头接耳,露出赞许之态。 罗什继续朗声说道:“好比制陶者,以同一种陶泥造不同种器皿。不论是盛油的油器还是放蜜的陶器,甚至作便桶的陶器,皆是一炉所烧。这陶泥有何差别,炉子和火温也无差别,只是将陶器做出了差别而已。诸位,烦恼即是陶土,菩提是陶器。泥土炉子皆同,不同的是,菩萨用来盛蜂蜜。”他顿一顿,看向吕光,声音清冷,“而凡夫则用来放置秽臭。” 这例子说得如此清楚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吕光琢磨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和尚,居然敢指桑骂槐骂本都督!” “吕都督不必动怒,罗什不过是向众人说明一事。”睿敏的眼光扫视全场,却不看我,语气悲怆但心坚意定:“罗什既入佛门,活一日便侍奉佛祖一日,绝不还俗。娶妻乃是迫不得已,我佛慈悲,以罪定论,实为中下品罪。而迫人遭业者,其罪上品,更是无恕。” 众人喧哗,都为罗什的坚忍感动。吕光更是气急败坏,阴冷地笑了笑:“是么?反正也是上品罪,吕某就无所谓再多犯点罪了。” 他挥一挥手,立刻有手下搬来几十坛酒。盖子掀开,酒香飘满广场,僧人们愤怒掩鼻。有士兵发碗到众人手中,另有士兵将坛子里的酒分倒在各人的碗里。僧人们手持盛酒的碗,都掩面哆嗦着。 罗什厉声喝道:“吕都督,你意欲何为?” “今日法师娶妻,众位师父也该同喜。既然来参加婚礼,喝碗喜酒总是应该的罢?” 白震终于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劝道:“吕都督,今日是小王嫁女,欢欢喜喜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师父们破戒?” 吕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悠悠地冷笑:“大王,是你外甥不理会吕某好意,非要让诸位师父陪着受罪。” 罗什胸口剧烈起伏,深呼吸几次稳住呼吸,转身向所有僧众宣讲:“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何以故?于第一义,而不二故,诸佛如来,乃至一切法如故。”(注解:语出罗什翻译的《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 他转身看向吕光,目光沉毅:“既然这烦恼是佛陀所种,罗什便该欣然受之。罗什已是破戒之人,本就罪无可恕。这酒,罗什代所有僧人喝。只是要让吕都督失望了。即便醉死,罗什也绝不还俗!”走到最近的一个小沙弥面前,拿起他的碗仰头喝了下去。 “师尊!”看到罗什被酒呛得咳嗽,小沙弥带着哭腔喊。罗什用袖子擦一擦嘴,继续走到下一位僧人面前,拿起他的酒又灌了下去。 吕光冷笑一声,阴沉着脸:“法师能喝完这里所有人的酒么?” “能。”只吐出这一个字,却如同世间最大的承诺,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间。 “吕都督,还有我。”小弗大步走到哥哥身边,将他手上的第三碗酒夺过喝了。 “我也可以。”白震身后的一个禁军头领也站了出来,走向僧人们,接过酒喝下。 “我也替师父们喝!”更多的人站出来。 “我也能!” “我来喝!” “还有我!” 络绎不绝的声音此起彼伏,外面挤着的百姓也纷纷站出来,上前抢过僧人手中的碗,昂头喝下,然后将碗砸在地上,碗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们……”吕光暴跳如雷,眉毛倒竖,握住腰间长剑,“好,一个个敬酒不喝喝罚酒是罢,老子倒要看看龟兹人的脖子有多硬!” “都督不可!” 有人拦在他面前,是吕光最得力也是最有谋略的大将杜进。我离得近,听到杜进低声说:“强逼民反,与己无利,请都督三思。” 白震连忙上前打圆场:“时辰也不早了,就让诸位师父回去歇息吧。” 吕光醒悟过来,悻悻地对着罗什:“早些散了也好,法师还要跟公主圆房呢。今夜洞房就在法师禅房内,早已为法师备好。”他转身对吕纂吩咐,“纂儿,送法师入洞房。” 吕纂应诺一声,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语带威胁,“法师请。” 第175章 结角定百年(1) 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响起了锁门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至消失。 一对大红蜡烛照着朴素却一尘不染的房间,将四周染出异样的红色。因为身份尊贵,又是主持,他在雀离大寺的住所,是个单独的院落,比一般僧人要好很多。以前在寺里观摩他的工作,知道他住在这里,却要避嫌,从不曾来过他的房间。没想到会在这里渡过我的新婚之夜。 房间里有着令人不安的沉静。我该怎么跟他说新娘是我,要自己掀盖头么?还是,等一等看他的反应?心里没底,只好转头打量靠墙的整面书柜。 “今日委屈你了。” 嗯?转身,透过红绸看他,整个人有种美丽的朦胧感。心突突地跳着,他是醉了么?还是,他对所有女人都这么温柔? “没想到你我真的成了夫妻。”他仰头,嘴角挂上感恩的笑,这一笑如云破月来,动人之极。 满含欣喜地将夫妻二字珍而重之又念了一遍,脉脉看着我,眼里流出溺人的波光:“夫妻者,比翼双飞,夭志不移。罗什此生不敢奢求的,竟在今晚实现。” 我傻呆呆地站着,脑子糊涂得无法转动。刚刚他在众人面前还那么坚定决然,怎么会突然大转弯?他知道自己是在对着谁说话么? “你累了吧,这几日定是又无法睡好。今晚早点歇息。”他靠近我,想拉我的手,被我避开。 “怎么了?是怪罗什方才在婚礼上对你冷淡么?”温柔得让人沉醉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他嘴角噙笑,低头轻语:“那时不知是你,也无暇顾及。你那么善良,不会为此嗔怪罗什,对么?” “你……你知道我是谁了?”这样的语气,只有无人在场时他才会对我说。手伸出,打算把头上这碍事的绸布掀了。 “别动!”拉住我的手,端详了很久,才柔声说,“这盖头,只有新郎才可以揭下。” 挡在面前的红色终于消失,我刚闭眼适应一下,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上他胸膛,听着咚咚的心跳声,怎么跟我一样急?只一会儿,他稍稍离开身子,搂住我的腰,上下打量,低低赞叹着:“艾晴,穿上嫁衣真美。”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他在整个仪式中没对我看上一眼。想起当我们被簇拥着进入洞房时,他走在前面,挺得笔直的背有细微颤抖。当时我还以为他仍在愤怒,难道那时他已经得知是我了么? 他把手掌摊开,小半截铅笔躺在掌心。 “这,这是……” “是弗沙提婆。”他笑着,眼底蕴着看不到头的幸福,“还记得么?他抢走了我本要喝下的第三碗酒,在那时偷偷塞了这个给我。” 小弗!我呆住了。怪不得他曾对我眨眼暗示,我却没领悟。可是,他不是说要让罗什自己发现么?他是怕罗什不明就里伤害到我?还有,这是他十二岁时我送给他,用来交换罗什的物品。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随身带着我留下的东西…… “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阿素,都没有对你看过一眼。本已决定绝不踏进房间半步,拿到这支笔,罗什一下子明白了。”他低头贴着我的耳朵,呼出的气让我痒痒,“赶紧看向场中被人冷落的新娘,只一眼,罗什便明白了,那傻傻站着的委屈新娘竟然是你!” 那样混乱的场面,我居然漏过了他看我的那一眼。扭开身子,红着脸问:“可是我戴着盖头,你怎么看得出是我?” “这世间女子,罗什最熟悉的便是你,怎会看不出你的体态?”他调皮一笑,又上下仔细地看,“阿素可比你略高些,也不如你窈窕。只是,你是如何被掉包的?” 我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将整个过程细细讲述一遍。罗什这才恍然大悟,不停笑着摇头。 说完这些,我仍是心里不安,想了想还是问出口:“罗什,你会后悔娶我么?” 他惊讶地看我:“艾晴,你知道罗什对你的心,二十年没有变过。能得你为妻,罗什感激佛祖都来不及,怎会后悔?” “可是……”我嗫嚅着,“你不是说修行之乐胜于五欲之乐么?” 他呆了一下,旋即哑然失笑:“若是对着自己不爱的女子,自然无欲。可是,如今罗什的妻子是你,这滴蜜如此甘甜醇美,罗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欲自拔。”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沉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再看向我时,浓浓的歉疚流露眼底。心一下子紧缩,他终究还是介怀的。这个结,究竟要跟着他到什么时候? 一只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另一只手拂去我脸上的碎发,缓慢而轻柔地说:“艾晴,世间男子对心爱之人,最大的承诺便是结为夫妻。你把自己交给我,受尽委屈,你我也早有了夫妻之实。罗什一直希望,能给你真正的名分……” 嘘出一口气,原来是我多心了,他并不是后悔娶我。笑着摇摇头:“我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 他打断我,抬头凝思片刻,再看向我时,眼底闪烁着晶光:“艾晴,这两日被羁,罗什不住回想起你在佛堂上对着我点头的那一刻。你那时绝望的眼神,让罗什肝肠寸断。你必定会走,你怎能忍受我另娶他人?可你若是走了,便是天上地下之隔,叫我何处去寻?我便是愿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也等不到你回来。” 他已泣不成声,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怕一放开我就会消失不见:“两日里罗什时时想着: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失去了你。这感觉让罗什如此害怕,悔不堪言,悔不堪言啊!早知会被逼娶妻,我为何不早娶你?为何不早给你一个罗什想给却不敢给的名分?什么使命愿想,这些东西羁縻了自身,更辜负了你。” 第176章 结角定百年(2) 他嘴角战栗着,抚摸上我的脸庞:“艾晴,罗什已无法承受再次失去你了……” 我泪流满面,颤抖着抚上他瘦得凹下去的脸颊,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摇头的力气。 他哽咽着唤一声我的名字,双手捧着我的脸,将额头顶住我的前额:“当拿到这截笔,罗什如雷轰顶,五味杂陈。罗什居然娶的是你!那一刻,我竟是感激吕光的。他虽坏我修行,逼我破戒娶妻,可是却因佛陀怜慈,让罗什真正与你结合,这是罗什心底从不敢坦言的渴望。罗什已不再怨恨他。世无恒常,缘起性空,皆是因缘和合而生。命运之轮一步步推着你我走到此刻,吕光也不过是罗什这一世生命中的一段缘起而已。” 浅灰眼光笼罩着我,为我抹去泪水:“只是委屈你了,我的妻……” 我的妻! 我拼命摇头。委屈么?也许在外人看来,我真的很委屈。初夜在屈辱的监视下忍痛熬过,婚礼在刀戈相向中未曾见到一丝喜庆气息。可是,我不悔。我爱他,爱何须计较谁付出更多?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这渴望是如此强烈,只要他也爱我,外来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罗什,你该知道我有少许能力,可以读到一些有关未来的书。”我斟酌着该怎么说,“书里关于你的记载,本就有‘妻以龟兹王女’,这位王女名字就叫阿竭耶末帝。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你的生命中,可是你看,我就是那龟兹王女,我就是阿竭耶末帝。所以,你的历史中有我,你娶的就是我,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我遇见你,爱上你,到成为你的妻子,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所以,我不后悔,也不委屈……” 他震惊:“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你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你正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我点头,取出清淤的药膏。这些天常常用上它,我一直揣在衣袋里。轻轻在他落下淤青的脸上涂抹,继续说道:“有位比你晚了一千年的僧人仓央嘉措,他是吐蕃最高等级的活佛——达赖喇嘛,却与你一样,陷入情网不可自拔。他是个才子,为了爱人玛吉阿米写了很多情诗,其中便有一首:‘自惭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惜,他始终没有找到双全法,恋人被迫另嫁他人,而他也在二十多岁死于押解进京的途中。” 我停住手,笑着看他:“可是罗什,我想为你改一改这诗:‘世间可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只要你敢娶我,我就敢跟僧人做夫妻。死后,我们一起下地狱。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无惧无悔!” 他动容,一字一句地咀嚼:“世间可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置信地凝视着我,“不负如来不负卿,艾晴,罗什真的可以么?” “你可以的。只要你不在意世人的诋毁与后世的诟病。” 他眉目舒展,坚定地点头:“若能完成佛陀交予的使命,又能跟你在一起,罗什已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世人的几句诋毁又算得了什么?” 他俯身吻住我。他嘴里还有酒味,我仿佛在饮着醇酒,一并醉倒在无边的幸福中。他的泪水粘上我的脸,与我的泪混在一起,咸咸地随着吻流入心中。佛祖啊,我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么? “我的妻……”他低喃着,把我揉进他的怀里,“对了,艾晴,婚礼中本该有证婚人宣读我们从此结为夫妻。那场混乱把这项仪式打断了。来——”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案桌上的佛陀像,点燃檀香,执在手中跪下:“我们让佛祖做证婚人。” 我犹豫着想退缩:“罗什,你……不怕佛祖怪罪么?” 他温柔地看着我,轻轻摇头:“我们历经那么多艰难才在一起,你不觉得这正是佛祖之意么?佛祖慈悲,怎忍再见我们受苦?” 转头看向佛陀像,朗声道:“请佛祖为我们作证,罗什与艾晴,自今日起,便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 他将檀香分一半给我,执香过顶,恭敬地叩了三次,将香供在香案上。 “罗什……”使劲抽一下鼻子,将泪收回,看向佛像慈祥的面容。这一刻,我是如此期望佛祖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会微笑着为我们祝福吧? 等我上完香,他又点起另三支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岳父岳母,感激二老生养这么好的女儿。为了陪伴罗什,她无法回去尽孝,是小婿之过。二老请放心,罗什一生,定不辜负我妻。” 我又忍不住哭泣,双手撑地,重重叩了三个头。以前怕父母担心,也因为这个项目的保密要求,从不敢跟他们提起,反正自己迟早要回去。可是这一次,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陪伴在他身边。爸爸妈妈,对不起,无法让你们亲自嫁女儿,甚至你们都不知道女婿是谁,我就自己作主了。可是,女儿是幸福的,从没这么幸福过。你们,应该为我的幸福感到开心吧?女儿不孝,请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对不起…… 拜过佛祖,敬过父母,现在,轮我们自己了。我低头,将他和我的衣角打了个结。他有些诧异地看我的举动,我再次叩首三次,用我最虔诚的声音立誓:“佛祖在上,还有爸妈做证,我和罗什,从此结角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身边的他,听完我的誓言,也同样重重叩首。抬起头时,眼里也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艾晴,等多少年,罗什也甘愿……” “我也一样……” 他将衣袖撩起,手臂上缠着那块鲜亮的艾德莱丝巾。他含泪微笑着解下,帮我系在脖子上。我也将手腕上的玛瑙臂珠为他系回去。我们相拥在一起。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夫妻了,一个许诺一世的称呼。 第177章 新婚生活(1) 唇上落了一个轻柔的吻,我半眯着眼,看到屋外天光已现微白。 “对不起,吵醒你了。”他把我按回枕上,“你再多睡些时候。我先去召集众僧做早课,做完后便来与你一同早膳。” 我愣了一下:“早课?” 他点头:“既已回到寺中,我便须做好一名僧人必须做的所有事情。” “大战刚过,你又被吕光羁押了那么久,寺里还能有正常的秩序么?” “正因如此,我更应该早日恢复雀离大寺的原样。” 他穿着僧袍走出去。拉开门时,微白的晨曦投射在他身上,俊朗开阔的背影晕染出一圈柔光,整个人散发出无可比拟的独特魅力。 门被轻轻关上,我抓着毯子蒙住头,终于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直笑到气闷,才钻出来。昨晚我们只是相拥而睡,虽是新婚之夜,毕竟身在寺庙,我们不能亵渎。可是,只是这样的相拥而眠,已经让我幸福得晕眩。今天,是做他妻子的第一天,在现代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古人的妻子,还是一位伟大的人,有着傲然的人格魅力与卓越的精神力量。 这样想着,又偷偷地乐。窗外传来清越的敲钟声,不一会儿,诵经的梵唱袅袅入耳。虽然看不到,也能想像出他带领众僧焚香叩首,齐诵经文。听着诵经声,心里也变得平和安宁。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在小院里晨练。却不敢走出去,怕让他尴尬。 有小沙弥打了水送来,看见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红着脸放下水便飞快地跑了。稍晚又有个小沙弥送早餐进来,也是嗫嚅着开不了口。我梳洗完毕,对着早饭发了一阵呆,连自己也觉得身份有些奇怪。 爱情与理想,犹如不可兼容的水与火,人力太过渺小,就算我甘愿默默守在他身边不要名分,我也会变成他走向理想之路上背负的荆棘。结局肯定是痛苦地折磨对方,最终无奈地分手。 从这点上来说,真是要感谢我们身处这样的乱世,有吕光一再逼迫,虽然他的原意并不是要促成一对相爱之人。毕竟,没有他众目睽睽下的强逼,僧众也不会接受我们。 尽管破戒问题成了罗什一世的诟病,甚至因为破戒,他本该跟玄奘齐名的贡献被有意无意地回避,导致后世他的知名度远不如玄奘。但这些,罗什说了,他并不在意。无论如何,他娶了妻,也还能在僧侣集团里继续待下去,继续他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理想,他已经无比欣慰了。 “又在发什么呆呢?” 看他正对着我笑,回一个明朗的笑,将日记本合上,与他一起吃早餐。仿佛回到被软禁的日子,没有人打扰,安安静静地一起对坐着吃饭,偶尔会抬头相视一笑。 “罗什,我想今天搬到你在苏巴什的别院里去。”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也好。乔多罗成亲了,他妻子叫阿朵丽。如今夫妻俩一起帮我打理别院。” 我点头:“吃完早饭我就走。” “艾晴……”一只手在几案底下拉住我,“让你在这里,委屈你了。” 笑着将手指交叉进他的手:“我们是夫妻了,还要这么客气?” 吃完早饭,他便要出去。“因为战乱,我又久久未归,现下寺里混乱,甚至很多僧人逃散。既然我已回寺,便要尽快回复原来秩序。”他抱歉地看我,“这几日会很忙。” “没关系,去忙你的。”看他欲出门,拉着他的手臂,踮脚在他唇上落一个吻。 他有些恍惚,回神看我,眼角带笑:“艾晴,你把我的衣物和用具也带去罢。”搂着我的腰,轻声在我耳边说,“做完晚课,我便回去。” 我的脸莫名红了。 我整理着东西,自己并没有什么要带,主要是他的物品。僧服分冬装和夏装。他的鞋袜,看到这个时代的袜子只是麻布所缝,后悔没给他带些现代的棉袜。一边收拾,一边又忍不住嘴角噙上笑。真的在过夫妻生活了呢,这样帮他收拾东西,等着他晚上回来,我是个幸福的小妻子。 “嫂子!”抬头看,晓萱拿着一个包裹进房间,而小弗则倚在门口看我,眼里闪过片刻的失落,又迅即隐没。 脸有些烫,听到这一声“嫂子”,一丝甜涌入心里。如今,他们是我真正的家人了。告诉他们我要搬去别院,夫妻俩也一起帮我收拾。晓萱给我带来了衣物,里面还塞着一包银子。我怎么推辞都没用,只好收下了。 我们三人走出雀离大寺,一路笑着,其乐融融。小弗告诉我,他已将我的背包放在了别院。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谢谢!” 小弗仍是不放心地叮嘱:“你去别院住下,若有任何人难为你,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我顽皮地吐吐舌:“好了啦,你已经说了三遍,拜托你别这么唐僧了。” “唐僧?是什么人?” 我正打算编个由头,突然晓萱跑到路边俯身干呕。小弗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轻拍着晓萱的背为她顺气:“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我去叫太医?” 晓萱摆手,稳了稳呼吸:“哪有这么娇气,头三个月都是这样,过一阵子就好了。” 小弗却是极紧张:“不行,我马上叫人去找太医。你总这么吐下去可不好。” 看见小弗体贴地照顾晓萱,一丝一毫的小举动中透着认真与细致,心下宽慰。果然,要当爸爸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夫妻因着这个孩子,感情一定会越来越好。 第178章 新婚生活(2) 突然,我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拉。我惯性地使出防身术,来人不提防,冷不丁摔倒在地。瞬时,一大群士兵拔刀围住我们。我看向摔在地上的人,原来是吕纂!跟着吕纂的那群人中,居然还有个熟面孔,是初回龟兹曾帮过我的段业! 吕纂从地上爬起,恼羞成怒,恶狠狠瞪着我:“到处找不到你,没想到跑这里来了!”他挥了挥手,大喊,“给我拿下——” 吕纂的手臂被小弗掐住了,他挡住我面前,对吕纂冷冷地点头:“小吕将军早啊。” 吕纂沉下脸来:“将她偷偷弄出王宫的果然是你!丞相如此偷鸡摸狗的行径,当父帅跟我都是瞎子呐?” “小吕将军,此话是从何说起?我弗沙提婆行事一向光明正大,哪里偷偷摸摸了?” 吕纂指向我,阴沉沉地哼气:“哦?那丞相不妨告诉我,这个女子是谁。” 小弗镇定地微微一鞠:“这位便是我王的义女,龟兹公主阿竭耶末帝。” “丞相这是在戏耍我?她明明就是那个与法师——” 小弗打断他:“在下从未想过要戏耍都督与小将军你。小吕将军觉得面熟也不奇怪,当日那女子正是她。未将公主的身份告知都督,确有在下的不是。”他指着我腰上悬挂的玉珏,“但她的确是我王御封的公主,有我龟兹王室独有的玉珏为证。小吕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向我王求证。” 现在才知道这狮子玉珏是龟兹王室的标志物,难怪小弗曾提醒过我不要摘下。 吕纂恼怒:“她可是汉人!” 微笑浮上脸,小弗朗声道:“我王收汉人女子做义女,有何不可?” “那么丞相,这龟兹王室里,竟有两位名叫阿素耶末帝的公主,丞相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小弗故意皱眉思索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原来小吕将军说的是前王之女。罪人之女,怎可再担公主之名?也难怪小吕将军会搞错,我国公主名为阿竭耶末帝,前王之女名为阿素耶末帝,两者发言虽近,意思却是大相径庭。小吕将军不懂梵语,自然容易听错。” 吕纂的脸更黑了,气得眉毛倒竖。 小弗再进一步:“当日可是吕都督让在下将公主送来完婚,婚礼亦有那么多人见证,小吕将军总不会现在反悔吧?” 吕纂的怒气想发又发不出来:“你!” 小弗从容一揖:“小吕将军若无其他事,在下先行告退。” 小弗护着我和晓萱打算走,可吕纂的手下仍围住我们。段业混在那群人中,诧异地看着我。我想跟未来的北凉国主搞好关系,趁人不备对他偷偷笑了一下。 吕纂强忍怒意,挥了挥手:“放他们走!” 我们三人继续向前走,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一双眼正邪恶地盯着我。如鱼刺在喉,这种感觉让我在九月中旬的阳光下无端起了些凉意。 我站在别院里四下打量,感慨万千:“竟一点变化都没有……” 一旁站着乔多罗和他的妻子阿朵丽大婶。乔多罗已是中年大叔,满脸的络腮胡,肚腩更显挺出了。阿朵丽大婶三十多岁,略微发福,性子十分爽利。 乔多罗惊叹:“艾晴姑娘怎么一点都没有——” 小弗严肃地打断乔多罗:“乔多罗,艾晴今后就住这里。记住,她的来历和过往,别向任何人提及。” 夫妻俩连忙点头。小弗再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临走时安慰我不要怕。晓萱一直陪着我,吃过晚饭,罗什回来后她才走。 罗什脸上有丝倦意,却是精神振奋。心下感慨,回到寺庙里忙碌的他,果真恢复了活力,还真是个事业型的男人。让他坐下,把乔多罗早已准备好的热水端进来让他漱洗。用毛巾蘸着热水捂住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须刀轻轻滑过下巴。为了学这门技术,我在基地还特意向跟我最熟的男研究员聂征远讨教过。 罗什诧异地盯着我手上的剃须刀。那是我跟盈盈小美她们逛街时,看她们买给男朋友当礼物,我一时心动也买了。本以为没机会给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原配有刮胡水什么的,可担心携带不安全,就没带来了。之前在宫中被迫将背包交给小弗保管,没法拿给他用,直到现在才有了用武之地。 他的眼直直看我,深潭里印出我的倒影。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滑腻,每滑过一次,都让我心神荡漾。怕手下不留意伤到他,赶紧收心,为他清理干净。 刮过胡须的他,脸上异常干净清爽。他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点头。 “今日可有碰到什么人为难你?” 我愣了一下,将他洗过的面巾折起挂上:“没有。” 他将我的身子扳正:“如今你的身份比我尴尬许多,世人对你更难容忍。”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如同……我的母亲……” 我摇头,握住他的手:“我知道自己嫁给你必定会受指责。不过你放心,我能承受得住。往后的路还有很长,我们说好要一起走下去的。” 他感动地点头。 等我把水端出去倒了,再进屋时,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木盒。里面是一摞飞天的画像,是当年他为我而画。一张张经历了二十年岁月,四角摩得有些旧了。我滴血在上面的那张,已成铁锈色,画里的面目已模糊不清。一张张看着,一遍遍感动。 他搂着我的肩站在身后,随我一同看。默默无语中,我们交颈摩挲。我偏转头,吻上他润泽的唇,细细轻啄。他低头与我纠缠,渐至热烈。我们的心脏在不到十厘米的距离里一起剧烈地跳动着,我是如此痴恋着这一刻。 痴缠着用手脚捆住他,想起那首《藤缠树》:“我是藤,他是树。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第179章 红字的审判(1) 我跟着阿朵丽大婶在集市上转悠,好久没有出过院子了,我爱热闹的个性被这个集市吊得兴致很高。苏巴什的集市每隔十天一次,附近村庄的农户和王城里的商人们都会赶来。露天的集市热闹非常,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手工打磨的铜器,自制的木器,羊毛披肩,精美的割肉小刀,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在新疆旅游时去过喀什的大巴扎,现代的巴扎已经成为每天都开放的农贸市场,有专门的大楼,一格格的商铺。虽然人也很多,总不如我眼下见到的一千多年前的集市原汁原味。我惊叹着蹲在一个女人的摊前,她卖的是手工刺绣,虽不如王宫里御制的精致,图案却别有一番龟兹风味。我几乎把每一块都仔细研究了一遍,直到被阿朵丽大嫂拉走,我才买下三块。 “夫人,求求你没有用的东西就少买点,不买的东西就少看点吧。这样下去,天黑都逛不完啊。” 呵呵,能理解阿朵丽大嫂的牢骚,我手上的东西已经快提不动了。唉,职业习惯太难改了,这些日常用具在我眼里还是习惯性地被当成文物。直到阿朵丽大嫂抱怨,才猛然醒悟,我既然不打算回去,收集这些再也没有意义了。 “好好,我不乱花钱了。”深刻检讨,赶紧做乖巧状。 “这才对嘛。”阿朵丽大嫂满意地点头,回头我又不见了。环顾一下,看到我蹲在一个卖红柳编制的篮子摊前东摸摸,西看看。阿朵丽大嫂的脸色怎样,自然不必细说。 我和大嫂终于逛完集市,两手提满东西,边聊天边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我们愣住,停下了脚步。 几个吕光的士兵正倚在院子门口,看见我们,立刻站正。 心里正不安,听得那几个士兵非常客气地跟我们说,长官有关于城防的要事宣布,让所有民众到广场聚集。大嫂倒是不以为意,嘟哝着说长官们就为了这么点事情,干嘛老是喜欢兴师动众闹得人人不得安生。古代没有广播电视,要宣布消息只能用这种召集的方式。所以心里放宽了些。 我和大嫂将东西放进屋,跟着士兵重新回到集市。几乎所有的苏巴什居民都到齐了,近万人黑压压地挤满广场。有不少人手上还提着东西,恐怕是直接从集市上召集的,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前面高台上却不见白震和吕光,只有吕纂带着一些人站在上面。 看见吕纂我直觉不妙,想赶紧离开,却被站在我身后的那几个士兵抓住,跟我说声得罪了,推着我向看台走去。大嫂嚷嚷起来,被另两个士兵架住。既然反抗无用,我便甩开押着我胳膊的两人,沉着脸自己向吕纂走去。心里愤然,才安生了几天,吕光又想干什么? 吕纂看到我自己镇定地走向他,倒是一愣,脸上的阴沉更甚。 吕纂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说:“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召集各位,是为了让诸位与在下一起为雀离大寺的鸠摩罗什大法师,庆祝新婚七日之喜。”他停下来,等旁边的人翻译完,又继续,“法师成亲后金屋藏娇,大家都还没见过夫人真容。今日在下请了夫人跟大家见面,夫人就住在法师的别院里,日后,在苏巴什城可要靠大家照应了。” 我愤怒地瞪圆了眼,吕光还是这个鬼心思!罗什婚后非但没有自我放逐消沉,反而更积极地恢复寺庙日常运作。他也没有受到僧众集团的鄙视,这个结果完全背离了吕光的初衷。而我有了龟兹公主的头衔,吕氏父子也无法对我施以太恶劣的手段。所以,他们就想借助民众的力量,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以人言可畏逼罗什还俗,或者将我们逼得离开龟兹。 民众果然一片哗然。他们中有不少人去看过婚礼,可那时我戴着盖头,没人认识我。而且那晚的焦点是吕光强逼僧人喝酒,反而转移了矛盾。现在这么当众亮相,矛盾焦点又对准了我,再想低调都难了。 吕纂使个眼色,我身边的两人便要强行将我押上高台。我恼火挣开他们的钳制:“我自己会走!” 我慢慢走上台,思忖着现在的情形。什么都不能辩解。众口烁金,要是一句话不慎,让他们有所误解,会对罗什产生极坏影响。 吕纂指着我,笑得邪恶:“让法师破戒的便是这位夫人。夫人平常温文娴淑,却是上得厅堂,入得禅房。法师本坚持多日而不破戒,可是夫人魅力无边,勾人销魂。法师毕竟是个男子,自然把持不住。” “你……”抬头怒视吕纂,正想说什么,脸侧被砸了一下。低头看,是半块馕。虽然不太疼,却一下子委屈涌上心头。底下大片民众的眼光让我不寒而栗,我就像霍桑《红字》里的海丝特,众人的眼光尤如在我胸前无形地刺上a字。 我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喊:“看看那妖女,那脸蛋那身段,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而生的。” 还有人呼应:“这样的女人就得下十八层地狱!” 我知道耆婆当年的处境,我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比耆婆还要难上许多。我本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太高估自己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我仍会委屈难过。 我朝喊声发出的方向看去,那几个高呼的人虽是龟兹人,相互间却频繁递着眼色。他们身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神情疑惑。 第180章 红字的审判(2) 身上又挨了几件东西,正是那几个嚷得最凶的人所砸。我咬牙挺立,任由他们砸。我不能出声,民众的情绪已被吕纂调动起来,辩解只会起到反作用。心里打定主意,吕纂总不能一直扣押我在此示众,忍一忍就能过去。日后还有很长的路,我们说好一起走下去,现在绝不能被打倒。 一个鸡蛋飞来,正砸在我头侧。我强忍怒意抹去碎蛋壳,任由粘液滴滴答答滑落,对吕纂低声冷哼:“今天这出戏很精彩,不过要让你失望了。这些羞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吕纂阴沉着脸,放低声音回应我:“公主,你自顾不暇,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我挺直腰背,昂起头,任由更多的东西砸在身上。 “住手!” 痛苦而心焦的大喝,人群被层层拨开。是他!奔跑得匆忙,气喘吁吁。赶紧给他使眼色,不要他上台来。这样的情形,他来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对他不利。 他却不顾我的暗示,大跨步跳上台,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下面人群立刻停止嗡嗡的议论,手上本来执物要砸我的,也停下动作。站在他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合掌鞠礼,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地入耳:“诸位施主,破戒娶妻乃罗什所为。所有怨怼,罗什一人承担,与我妻无关。” 我妻! 他在大众面前这样叫——我妻!泪水不受控制,涌入眼框,挣扎着不落下。承认破戒已是千年的诟病,他竟然当众唤我为妻! “法师果真是护妻心切。”吕纂冷冷地嗤笑,“法师仍是心在红尘嘛。若是眷恋凡人之乐,那便还俗好了。” 罗什的脊梁直直挺着,头仰起,卓然傲立,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然:“僧人娶妻确是荒唐,但罗什既然在佛祖面前发誓与此女子共渡一生,她便是罗什之妻,永不辜负。至于罗什持戒不全,自然愧对佛祖,甘愿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轮回。可罗什心中仍有大愿想,佛法广深,为三千大众指点迷津。罗什愿遍传佛法于大千世界,誓为迷茫众生渡难成佛。” 他停顿下来,转身看我,嘴角挂着无怨无悔的笑。再回头面对大众,提高声音:“待得佛法宣成,此生愿了,罗什与妻子同入地狱,绝不皱眉。” 看着他的背影,如此高大,为我挡出一片天。我笑了,怎么可以躲在他背后?站出来与他并列,十指相缠,一起昂头。这一刻,心里被幸福充盈得满满。入地狱又何妨?有你的地方,便是天堂。 下面的民众目瞪口呆,似乎对我们这般毫不避忌的承认不知所措了。人群久久没有动静,我的眼光快速扫过吕纂,却觉察到他难看至极的脸突然微微点头。顺着他的眼光看下去,民众中一个人,伸出手来对着我们做了个投掷动作。罗什护住我,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这次,居然是块石头。 我出离愤怒,指着吕纂大骂:“吕纂!你早就安插好自己人混在民众中制造事端。这些砸上来的东西,有多少是你的人做的?” 人群中爆出嗡嗡声,人们都在察看周围,吕纂安插的几名内应很快就被揭穿。此举惹得许多人不满,揪住内应大喊:“这算什么?当我们都是不辨是非之人?” 吕纂老底被揭穿,恼羞成怒,对着下面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些内应索性不再伪装,直接跳出来,掏出口袋里的石头往上砸来。罗什背朝人群,张开双臂将我护住。石头砸在他背上,他皱着眉咬牙忍痛。 底下的民众愈加愤怒,与那些人起了冲突,两方在推搡,台下一片混乱。 吕纂大怒,对士兵们挥手:“都给我拿——” 话音未落,他突然眼睛直瞪,脸上刚露出莫名惊诧,整个人轰然扑倒,震起一阵灰尘。手下的人赶到他身边,将他翻过身拼命摇晃,吕纂却毫无反应。 场下民众哗然,场面顿时有些失控。 罗什转头看我,半张着嘴,眼里流出疑问。我极快地点头。他一时也有些懵,只顾抓牢我。 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我吓得弓身跳开,却见小弗在我身后无奈地苦笑,还在喘着气。我刚想开口,小弗打了个手势,让我别说。 “诸位乡亲,我是丞相弗沙提婆,请静一静,听我说。”小弗挥动双手,对着台下大喊。许是他丞相的身份起了作用,人群渐渐安静,每个人都眼望着他。 “乡亲们,你们知道为何小吕将军突然昏迷不醒?那是佛祖在略施惩戒。”弗沙提婆环视一圈,大声说,“连佛祖也看不过眼,告诫小吕将军莫要欺人太甚。” “法师娶亲那日,诸位也去过,那就应该记得,法师是如何被逼。”弗沙提婆在台沿踱步,对着民众振臂高呼,“法师乃心怀大慈悲之人,婚姻誓约既是在佛祖面前所立,便绝不会违背。然而法师悲悯,立下普渡众生的大愿想,我龟兹有如此心系万民的法师,难道不是大幸么?” 民众脸上现出缓和的征兆,不少人颌首称是。我看得有点呆了,他的随机应变能力还真是强。这样的即兴演讲,在全民信佛的龟兹,的确可帮罗什化过信誉危机。 “还有这女子……”他转过头,一手指着我,“她不但是我王义女,御封的阿竭耶末帝公主。更是受佛陀所遣,来助法师渡劫。” “佛陀不忍他们再受苦,显此神力为诸位开示。若有人再为难法师夫妻……”他停住,扫视一眼台下,再转头对着地上的吕纂,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不知佛陀还会降下怎样的惩罚?” 民众纷纷点头,有人大声疾呼:“法师是活菩萨下凡,他与公主成亲是被逼的,我们怎可以再苛责他?” 此言得来一片赞同声,越来越多的人大喊:“我们支持法师!” 渐渐地,喊声汇成一片汪洋大海,所有人振臂大喊:“支持法师!支持法师!支持法师!” 吕纂手下的人看到民众如此齐心呐喊,慌忙抬起昏睡的吕纂逃走。小弗高兴地看向我们,我回他一个微笑。可罗什的神情却仍是淡然。他没有因此欣喜,眉间却闪过一丝忧虑。 第181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1) 小弗坐在我们对面,我在油灯下为罗什涂抹药膏。他手臂和背上被砸出来的淤青,让我看了心痛,他却是一脸淡然。 “你今日这说法,虽可帮我们暂时解围,却是妄言。日后别再提了。”罗什对着弟弟,声音柔和却有丝严厉。我不禁对他看了一眼。 “这怎么是妄言?”小弗跳了起来,“艾晴本来就是仙女,是吕纂不知好歹,非要当众羞辱你们。你忍得住,我可不行。” “我……”我刚想说话,手却被罗什按了一下。 “你数次当众宣称艾晴是仙女,这样会置她于危险之地。”罗什缓缓地说,“若吕光知道艾晴有这些本事,尤其会预言,难保不会想要转而利用艾晴。” “这……”小弗瞠目结舌,半晌泄了气,对罗什极不情愿的道歉,“是我一时情急,没想这么深。” “难道你忘了当年王舅想要利用艾晴称霸西域之事了?” 提起当年的白纯,小弗更是懊悔。 我赶忙为小弗辩解:“吕光这种残暴之人,只会一味耍狠。他没那么高深的谋略,难以想到这一层。” 罗什用力握紧我的手:“日后千万不要再这般鲁莽行事了。比起身体受辱,我更不愿你出事。” 我感动地点头,想想也真的很险。如果不是小弗及时赶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院外响起狗吠,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走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站起身来。 院门打开,急匆匆的脚步向厅堂而来,领头被簇拥着的,正是面色焦急的吕光,后面站着吕绍吕隆等子侄们,还有杜进和段业。不大的屋子里涌入这么多人,颇显拥挤。 吕光不等我们行礼完毕,对着罗什作揖:“法师,犬子不经吕某允许,私自做下此等行径,得罪佛陀,罪该万死。”他脸上似有些不甘,却还是忍着继续说下去,“只盼法师慈悲,救犬子一命。他已昏迷两个时辰,无论如何医治,甚至扎针都无法醒来。这样下去水米不进,性命堪忧啊。” 罗什一直看着吕光,面色无波。等他说完,对着吕光双手合十:“小吕将军并无——” “吕都督,这可是佛陀怪罪,怎可能想救便救得了?”小弗打断罗什,冷冷地说。 吕光抬眼,握了握拳头,吸一口气:“哦?那依丞相之意,该如何才能解救犬子?” “佛陀降罪,原因有二。一不愿我大哥还俗,二不忍见他们夫妻分离。若吕都督成人之美,莫再施难,佛陀定会护佑小吕将军。” “好,丞相所言,吕某答应便是。”吕光脖子上青筋跳动,沉着脸说,“只是,要如何才能让犬子醒来?” 小弗目光有深意地看一眼罗什,对吕光微微一鞠:“需我大哥召集僧人为小吕将军念咒祈福,佛陀定能听到。至多一昼夜,小吕将军自可醒来。” “若是明日此时还未醒转呢?” “只要吕都督诚心答应这两条,弗沙提婆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好,若犬子明日醒来,吕某定当遵守诺言。”吕光对着罗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法师辛苦了。” 那晚罗什留在寺里没回来,小弗叫了晓萱来陪我。第二天下午时分,小弗来了,告诉我罗什带着僧人念了一夜平安经,吕纂按时醒来,看到罗什居然有些害怕。吕光大失脸面,不愿再待下去,下令明天一早出发回王城。他想带晓萱回王城保胎,会跟白震一同回去。 他们一直等到罗什从寺里回来,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跟我们告别。小弗临走时要我们放心,吕光经此役,应该发现他已用尽所有方法,仍无法压倒罗什。吕光虽然昏庸谗信,倒还是条汉子,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答允,他会遵守诺言,不再为难我们。 我和罗什都嘘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平静了。吕光要到明年,也就是公元385年3月才离开龟兹。到时他肯定会带罗什走,但起码我们可以有四个月的安宁生活。那晚我告诉了罗什,他拥我在怀,沉默了半晌才道:“去中原本是罗什的使命,我不会逃避。只是,你会陪着我么?” “我会一直陪你到死。”我看着那双从他十五岁起便令我痴迷的纯净眼睛,用最肯定的声音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站在身后成就你,帮你完成使命。” 一抹明亮的笑将他整个人衬得如神明般俊朗,突然想起了什么,笑意褪去,正色看我:“艾晴,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你的身份,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未来。还有,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使用你的那些本领。”他将眼光移向窗外,神思飘忽,淡淡的愁云笼上眉头,“只怕,你的那些本事,比仙女身份更让那些乱世枭雄感兴趣……” 心中一凛,他现在的口气像极了季教授。季教授是为了不改变历史,而他,却是完全在为我的安危担忧。我以前无所谓,把自己当成游客,大不了逃回现代。可是,真正要在这个混乱悲惨的时代生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祸从口出。现在我已不是一个人了,无法一走了之。 向他行个军礼,郑重发誓:“你放心,我只管做好妻子这个角色。一定眼观鼻鼻观心,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绝不泄密。” 他噗哧笑出声,儒雅的帅气染得满屋生辉。好久没看到他这么放开心怀的笑容了,一时犯起了花痴,只顾张嘴看他。他刮一下我的鼻子,柔声问:“只是妻子么?” “嗯?”我咽一咽口水,不解地瞪眼。 他脸上飘过熟悉的红晕,从身后圈住我,头搁在肩上,纤长的手掌轻轻覆在我平坦的小腹上:“难道……”他停顿一下,呼吸有些重,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不想做母亲么?” 我愣住。母亲?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转身面对着他,干净清爽的脸上红晕密布,却是定定地看着我,嘴角挂一丝腼腆却期待的笑。 “你……”有些不确定,嗫嚅着问,“真的要孩子么?” “罗什以前从不敢想这世间会有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却是肯定的眼神,“与你在一起后,却很想有个孩子。若是可以,生个女孩,长得像你。罗什一定用全身心爱这个孩子。” 一阵酸楚冲上鼻:“你不怕世人诟病?” “破戒娶妻,哪样不是诟病?你知道的,对世人,还有后人如何评说,罗什毫不在意。”淡定的神态,在停顿思量间添进几许惆怅,“我只想要个我与你的孩子,日后有一天你必须回去,留个孩子,也可让我——” “我不会走!”一把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别忘了,我们已结角定百年。你想摆脱我,做梦!” 埋首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我脸上仍笑着,心底却有隐隐的恐惧:我能怀上么? 第182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2) 这身体,几次在时空穿梭机进出,我不知道那些射线会不会破坏我的生育能力。就算能怀上,我能顺利生产么?我倒不惧怕古代原始的接生技术,可我不能受伤,生育算受伤么? 几次三番想告诉他,见他嘴角噙笑憧憬未来,生生地忍住。如果他知道时空穿梭需要付出的真实代价,他会怎样不安内疚?我们的幸福是如此来之不易,我不能破坏。眼光瞥向屋外,我的背包此刻正躺在杂物间里,时空表和防辐衣就在里面。几次三番想扔掉这些辐射源,却总是想起季教授的话。踌躇犹豫,还是无法真正断离与21世纪连接的纽带。我只能把背包放在尽量远的地方,但愿,这辈子都不用上。 “在想什么?看你傻傻的。” 我将心思收起,长叹一声:“我以前从没想过融入这里的生活,现在发现呀,我有好多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我看着他,调皮一笑。 前两次试验,我的目标明确。要考察的东西太多,哪里顾得上柴米油盐,反正也有人伺候。可是现在,成为他的妻子也意味着我得尽量低调,况且希望融入古代生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我急切地想学会这个时代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技能。 先从做饭开始练手。 我身着围裙在厨房里捣鼓,不时掀开锅盖看里面的菜。看火候还没到,我一边往灶头里加了好几块柴禾,一边哀叹。没有煤气灶微波炉真心不方便,烧个饭得折腾那么久。 等了一会儿发现事态不对。火苗越窜越旺,冒出丝丝烟雾。我不停咳嗽,以手扇烟,手忙脚乱地到处乱窜。唉哟,这原始的灶头实在太落后了,怎么就不能像煤气灶那样可以调节火力呢? 好不容易让这窜得老高的火苗消了一些下去,我已经把自己整得像个烧炭工了,连脸上都沾了炭灰。正用袖子擦脸,却闻到一股焦味。打开锅盖,红焖羊肉已成一锅焦炭。 炒青菜时,对于古代含杂质的粗盐没有手感,不知放多少合适,结果咸得我直跳脚。做蛋汤时总算吸取了教训,能入口了,也远不如我在现代的水准。 在现代,父母工作忙,我从高中就开始自己做饭,一步步摸索,到后来能炒得一手好菜。想着可以做饭给罗什吃,我还很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结果整个厨房差点被我烧掉,做出了一锅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焦炭羊肉,还有咸的发苦的炒青菜。 悲哀地发现,原来我所谓的好手艺全靠app菜谱、色拉油、鸡精、计时器、超市配好的盘菜,还有各种口味的调料。 古代技能第一项:厨艺,艾晴fail! 罗什不吃晚饭,他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可是那天他回来时正看到我满脸炭黑地准备倒掉那些菜,他问明情况后乐呵呵的,说不能浪费,叫阿朵丽大嫂给他打包,第二天带去寺里当午饭。第二天晚上看见他带着空碗回来,我羞得无处搁脸,但愿他没吃出毛病来。同时暗暗下决心,为了罗什的健康,一定要好好适应古代厨房,练习厨艺。 他在油灯下看书,我端着针线钵箩坐到他身边。放一张素描纸在地上,让他脱了鞋踩在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他的脚样。这几天我跟着大婶学做布鞋,铅笔和素描本终于有了另一项用途。描完鞋样后,我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纳鞋底。至于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嗯,反正眼不见为净。 “嘶!”果真刺到了,他赶紧丢下书,细细查看我的手指。如我所想,他将我的手指放入嘴里吸吮。呵呵,我要的就是这种期待已久的温馨。 “你何须做这些活计呢?”他抬眼,看见我傻笑,“为何不让大婶做?” 第183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3) 我冲他调皮地抬抬眉,不敢告诉他其实是我自己想体验。古装电视剧里经常演绎的场景,便是书生丈夫坐着看书,娴淑妻子在一旁做针线活。然后妻子被针刺到,丈夫心痛地含着妻子的手指。每次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我都会感慨好一阵子。21世纪,男人女人们都太忙碌了。夫妻就算同时在家,也是一个打游戏一个看韩剧。这样“共剪西窗烛”相视一笑的温馨,再难寻觅。 古代技能第二项:针线活,艾晴fail! 学会做饭做鞋后,我还要学习洗衣。没有洗衣机皂粉柔顺液,只有挤揉成团的皂角,搓衣板和捶衣棒。我第一次随阿朵丽大嫂去铜厂河边洗衣服,不会用那个棒槌,用武松打虎的姿势差点把衣服打烂,惹来河边其他女人的哄笑。 看到那群女人笑得人仰马翻,我学小弗的口头禅“切”了一声,低声嘀咕:笑什么?你们要是用惯了洗衣机洗衣粉,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古代技能第三项:洗衣服。姿势虽不雅,好歹也算洗干净了,勉强给个pass吧,艾晴尚需努力。 洗完衣服回家,街上碰到的人,还是对我避让三尺。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介意别人怎么看。要挺胸收腹,昂首做人。 一个女人上前拦住我,吓了我一跳。她却递给我一把菜心,犹犹豫豫地说:“公主,这是刚摘下的。法师为我家孩子祈福治病,是法师的菩萨心肠救了他。家里穷,没有别的,公主别嫌弃。愿公主与法师,平安吉祥。” 我怔怔地接过那把菜心,油绿的嫩叶上还滴着水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家人以外的祝福,一时除了道谢,说不出其他话来。回去后,我对着这把菜心很久,直到罗什回来。开心地告诉他菜心的来历,他只是微笑着,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他居然比平常更早回来。我正在厨房学做馕,他让我洗掉满手满脸的白粉,换身干净衣服,却不说明要做什么。等我莫名其妙按照他的要求换好衣服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向街上走去。 心下震惊,我从来没有公然跟他手拉着手走在街上。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对着我微笑,那笑容仿佛春风,心里流淌着暖暖的感动。我挺起胸膛,回他一个微笑。与他一起,走进苏巴什的街道。 看到我们,街市上的人们果真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却一如既往地跟人打招呼,谦虚恭谨,却气度非凡。这么多年主持雀离大寺,他跟这里的所有居民似乎都熟识,带着我一家家串门,仿佛只是寻常夫妻晚饭后的闲聊散步。从起初的不解尴尬到后来的缓和接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我们谈话,对着我叫“公主”。路上还碰到不少僧人,走过时虽然诧异地盯着我看,却仍对着罗什合掌敬礼。罗什神色如常地回礼,坚持让每个僧人唤我“师母”。 走回去时天色已黑,我和他手里捧着满怀东西。各种菜、水果、日常用品,都是苏巴什居民送的,怎么推辞都没用。 从那以后,我出门不再受到白眼,时常有人串门、送东西、跟我话家常。虽然不太习惯他们这种好奇的方式,但,能被民众接受,我已经很开心了。 老歌里唱的“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绚烂美丽的爱情,最终都会归于平淡。可平淡生活中的相濡以沫,与他点点滴滴的温情,让我甘之如饴。 这样无风无浪进入公元384年的冬天。他的工作卓有成效:出逃的僧人大多回来了,寺里一切已恢复正常。战争的惨痛让民众越加虔诚信佛,每日里他都愉快地忙碌着。而我,也掌握了更多古代的生存技能。做饭、洗衣、缝衣、纳鞋底、做酱菜。我每天跟着大婶上街买菜,与街坊邻居家长里短,日渐融入千年前的生活。 当然我心知该来的事迟早会发生。龟兹飘下第一场雪时,看到门外站着的氐人士兵,我有些苦笑,时间提早了。 第184章 临行意迟迟 (1) 我们被接回王城,安排住进了宫里。虽然不再是先前那个奢华的丽姬寝宫,但一应用具不缺,还有服侍的宫女。比起先前来,我们还算是自由的。吕光说要听法,让罗什时时陪伴左右。于是罗什成了顾问一样的角色,每天被吕光带在身边,无法再参与寺院里的任何活动。 罗什跟在吕光身边,与吕光在政务上常起冲突。吕光要加税,罗什却说龟兹刚经历大战,不可再增添百姓负担。两人在朝堂上起了言语冲突,罗什被吕光“请”出了大殿。 可是,即便这样争执过多次,即便罗什再三请求回雀离大寺,吕光依旧不放他走。听着罗什烦闷地描述每天不是被吕光晾在一旁,就是被训斥多管闲事,我明白了吕光的心思。 吕光已不想再打压罗什,也放弃了利用他做喉舌的企图。但罗什热衷于事业却让吕光起了戒心。雀离大寺离王城四十里地,僧人连同苏巴什居民超过万人。可以说,只要罗什登高一呼,便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吕光不放心把罗什放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他要罗什每天跟在身边,就是为了监督他。 我告诉罗什,当权者历来如此。历史上,皇帝都不愿有号召力的高僧居住在自己控制不严的偏僻山林。万一信徒过多,有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呢?玄奘受唐太宗如此信赖,晚年曾请求去嵩山少林寺译经,却被严厉驳回。帝王的极端自我主义,由此可窥一斑。 罗什长久沉默着。先天的优越条件让他傲然漠视世俗权力。其实他现在还没领悟,宗教难以摆脱也超越不了世俗权力。中世纪时的罗马教廷势力遍布全欧洲,俨然是整个欧洲的统治者。可是,欧洲小国的王室们不甘屈从,纷纷掀起宗教改革。最有胆色的便是英国的亨利八世,自己搞了个国教,宣布把罗马教皇开除教籍。宗教与世俗权力的纷争,充斥着整个中世纪欧洲历史。直到有一天,宗教终于认识到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不再插手或依附于世俗权力,才终于涅槃重生。 自吕光破龟兹后,罗什用生命与尊严维护的一切,在与当权者激烈对抗中其实一直处于劣势。就算阴差阳错成就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难道不也是宗教的落败么?可是这些政治哲学的理论,我却不想告诉他。无论接受与否,他都不应该受我的现代思想所影响。 但我相信他最终还是会悟出这个道理。当姚兴出现时,他便借助世俗力量完成了使命。只是,这领悟,要用十七年时间来思索。在姑臧碌碌无为的十七年,是他的可悲?还是,从乐观的角度看,那十七年是他在韬光养晦,为此生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段旅程做准备。 倚靠上他的肩,默默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无论如何,那十七年,希望我的陪伴能让你幸福。 “艾晴姑娘!哦,不对,该叫公主。” 回转头,看见身披羊毛大氅的段业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向我走来。此刻我正走在王宫外的大街上,准备去国师府看望晓萱,她这几天就要生了。小弗异常紧张,他白天要去宫中处理政事,拜托我一定要陪着晓萱,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他。 段业走到面前,作了个揖,含笑对我说:“许久不见公主,倒是比先前气色好多了。” 我赶紧向他回礼。他也跟着吕光去了雀离大寺,罗什被逼娶亲,我与罗什的婚礼,吕纂开审判大会等等,他都在旁亲眼目睹。只是他职位不高,从不发声。 “公主,天寒地冻的,段某想请公主喝杯暖酒,如何?”段业指一指街旁的酒楼,用眼神向我打着暗示。我点头,正好我也想从他这里套点消息出来。 段业要了个雅间,让侍从在外等候。等屋里就剩两人,我笑着问:“段参军是在等我吧?” 段业笑了笑:“果然瞒不过公主。”他压低声音,“公主,长安正为鲜卑人慕容冲逼围。天王束手无策,连发了四封诏书催吕都督速速回军长安救驾。” 我抬头看他,默不作声。慕容冲,《晋书》上的评语是“有龙阳之姿”,是前燕皇帝慕容俊的幼子。前燕为苻坚所灭,慕容冲十二岁便随姐姐清河公主入苻坚后宫,姐弟俩受尽宠爱。王猛多次劝谏,苻坚才把他放出宫做平阳太守。 段业嗤笑一声:“这慕容白虏小名凤凰,以前长安城内有谶纬言:‘凤凰凤凰止阿房’。天王以为吉祥,专在阿房城内植下数十万株梧桐和竹子,作等候凤凰之意。可笑慕容冲却在阿房大败天王军,可不正应了谶纬之言?天王不听王猛劝告,一味纵容鲜卑人,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 鲜卑与汉人不是同种族,皮肤白皙,颀长矫健。慕容王室尽出帅哥美女,被氐人贱称为白虏。慕容冲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却将强弩之末的苻坚逼得放弃长安,出逃后被羌人姚苌抓住。公元385年5月,十六国的悲剧英雄苻坚被姚苌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所杀。而有倾国倾城容貌的慕容冲,占据长安后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千里关中沃土尽变成阿鼻地狱。慕容冲称帝不到一年,便被手下所杀,死时才二十七岁。 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在离我数千里之遥的古都长安上演着,我自然是感慨万千。但是,段业跟我说这些,却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个寻常女子,段参军为何告诉我这些军机?” 段业冲我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神算,段业早已见识。如今正希望公主帮一个忙。” “哦?” 他压低声音:“天王允诺,只要助他解了长安之围,即封吕都督为异姓王,赐地万顷。可回还是不回,都督正犹豫不决。” 我笑了笑:“那只是画饼充饥罢了。龟兹到长安数千里之遥,回去也得大半年。等他们回到长安,秦国早就被鲜卑与羌人瓜分了。吕都督回去也是损兵折将,怎能甘心?” 第185章 临行意迟迟 (2) 段业赞许地点头:“正是如此,都督并不愿此际回军。可不回去,倘若天王日后解了围,他必定追究吕都督抗旨不遵之罪,亦是大难临头啊。” “那段参军希望妾身做什么?”我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暖茶。 “如今法师跟在吕都督身边,法师应劝吕都督速回长安。” 我摇头苦笑:“妾身不信法师对吕都督能有什么影响力。之前发生过诸多不愉快,他们之间的嫌隙,没可能消除的。” “法师能辨阴阳,善于预言。若能借法师之力,以谶纬之言进劝,吕都督该会听得进。” 我心念一动,问道:“为何段参军这么迫切希望吕都督回去?” “与军中大多数人一样,段某家在凉州,思念父母妻儿,故而盼归。”他满含深意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初显华光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无论建康河西在何处,都不可能是西域。段某要有所成就,不可一直逗留龟兹。” 我张张嘴,却是无语。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论段业自身本事如何,他跟这个时代自诩英雄的男人们一样有野心。 “怕是法师一人无法让吕都督下定决心。段参军何不自己向吕都督进言?” 段业有些犹豫:“段某只是小小参军,吕都督怕是不会听我的。” “那就要看段参军怎么说了。若是说得好,段参军在吕都督面前的分量也会更重。” 段业果然心动:“那,依公主所思,该如何进言?” 我打手势让段业凑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起身:“妾身出门已久,也该告辞了。” 刚到国师府,只见一匹马飞驰而来,正是神色慌乱的小弗。我叫了他一声,他只来得及回答一句“晓萱要生了”,就匆匆下马冲进府里。 我跟小弗在产房外等了六个多小时。听到屋里传来晓萱痛苦的呼喊声。不仅小弗着急,连我也似乎在经历这难忍的痛苦。关于生孩子,我没有任何经验,只能跟小弗守在屋外,心跟着晓萱的喊声喘息声一起一落。当稳婆出来恭喜小弗得了大胖小子,才发现后背都汗湿了,我比自己生孩子还紧张。 稳婆将洗干净包裹好的孩子递给小弗,他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接过,惊叹地看着襁褓中那小小的肉团。晓萱满脸是汗,疲倦地躺在床上,含笑看着父子俩。 小弗将儿子放到晓萱面前,开心得像个孩子:“你看你看,他多像你。” 晓萱被他逗笑了:“皱巴巴的,哪里看得出来?” “咱们的孩子肯定好看。”他小心用手指轻触孩子弹指即破的脸颊,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与幸福。 小弗将孩子捧给我,让我来抱一抱。我小心接过,由衷高兴:“想不到临走前,还能看到你们的孩子出世,真的太好了。” 小弗愣了一下,扭头看向我。我勉力笑了笑:“开了春,吕光就会回中原。届时,我和罗什都会走..….” 小弗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晓萱对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晚回去后,我跟罗什分析了中原局势:“罗什,你得去劝吕光回中原。” 史料记载,吕光是听了罗什的劝告才回去的。但我相信没那么简单。吕光之所以磨蹭,一方面是尽量搜刮龟兹的财富,另一方面是在观望中原局势。而他最终决定走,也不是因为忌惮苻坚。只要罗什和段业从旁敲击,他的决定,应该在近期就会定下。 “罗什明白。若能让他尽早走,对龟兹也是一大幸事。”看向窗外飘得正紧的鹅毛大雪,眼里流出不舍。再过一个月,他就要离开故土,从此故乡路断不再回。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倚在他肩上,一起静听外面簌簌的落雪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龟兹美丽的雪景了。 这一年的汉历新年,吕光操办得很热闹。氐人受汉化已久,风俗与汉人无异。除夕那天我们被邀请去大殿里参加新年晚宴,王宫里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漫天烟火绚丽多彩。 吕光当众宣布开春即回中原,将领们一致欢呼。吕光特意对罗什说,应大秦天王之令,请罗什去长安讲法。罗什平静地点头。歌舞表演开始,吕光不许罗什提早退席,只答应让他以水代酒。 段业升官了,由参军升为著作郎。这官职听着虽不咋地,却是吕光的核心幕僚。能天天跟着吕光,未来的机会自然大多了。段业在宴席上借着敬酒向我偷偷致谢,我笑了笑,将代酒的茶水饮下。 那天在酒肆,我让段业如此进言:走还是留,这是决定全军前途的大问题。留下来,在西域称王亦可,但长久立足却不容易。大漠戈壁里的一个个绿洲小国,单个国家自然不敌。可若要占据整个西域,便需分兵驻守各国,靠那七万兵马远不敷使用。 中原沃野千里,人口众多,物产富饶,更容易建立功业。何况吕光的兵士都是来自关中,时日久了,思归心切,怎能安心久驻西域?若是激起兵变,反倒不妙。 自淝水之战后,中原分崩离析,苻坚虽曾叱咤风云,但此次战败后穷途末路,气数已尽。若是回去晚了,怕是天下分割已成定局,只剩些残羹冷炙留给他吕光了。 所以,班师是上策。 一直熬到午夜,漫天烟火中曲终人散,公元385年到来了。这一年发生的最大历史事件,便是苻坚之死。随着他的死亡,中原大地重新洗牌。 这一年,曾以男色侍苻坚的鲜卑人慕容冲称帝,史称西燕。因为政权混乱,只一年便灭亡了,这个西燕并不被算进十六国。 这一年,羌人姚苌用弓弦勒死苻坚,进攻占据长安的慕容冲。于第二年进入长安,国号仍为秦,史称后秦。从此后秦以长安为都,直至被刘裕北伐所灭。 这一年,陇西鲜卑人乞伏国仁在今甘肃南部及青海北部建立政权。因势力弱小,辗转依附在几个强大的政权间,只称单于,都督,秦王。史称西秦。 也就在这一年,蒙古草原上,崛起了一个英雄人物。鲜卑拓跋部,在十六岁的拓跋圭带领下复国,建立北魏。公元439年,北魏灭掉十六国中最后一国——北凉,中国北方在混乱了一百三十五年后,终于统一。从此开始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南北朝对峙,直到隋统一全国。 第186章 永失所爱(1) 晓萱头扎红布条,半倚在榻上,正在听管家禀报:“近一段时间喝药睡觉都不闹了,清醒时会看书写字,很是乖巧。” 晓萱点了点头:“那就别一直绑着脚了。好歹曾是公主,别太委屈了她。” 管家称“是”,晓萱再叮嘱:“还是得小心看着些,别出什么岔子,让老爷忧心。” 管家退出后,我抱着孩子走到晓萱身边:“等我和法师离开,就放了她吧。” 晓萱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愿你们走后,她能放下执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抱着粉嫩的幼儿,真是爱不释手:“小弗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求思。” “求思?这名字不错,挺好听的。”我逗着孩子,轻轻叫,“求思,小求思……” 晓萱喃喃念出:“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她看向我,眼里有一抹化不开的苦涩:“他翻看最多的汉文书是《诗经》,这名字便是从《诗经》中得来。” 我愣了一下,记起来了。这是《诗经》中的一篇,叫《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方的乔木高大,却不能乘凉在树下。汉水女儿正出游,无奈可望而不可求。这首诗写情之深切,痛入肌髓。诗人追求汉水边的女郎,汉水深长宽阔,游泳也到不了对岸,筏子也划不到她身边。最终追求失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还要为她割草把马儿喂饱。 我躲闪着眼神:“晓萱,你多心了。” “从他知道我怀孕,一直对我很好。体贴关怀入微,什么事都不让我操心。他还许诺会跟我相伴到老到死。我以为十年的等待没有白费,我以为他已真正放下了你。没想到,这几个月的幸福只是我的幻觉……”她战栗着身子,绝望地看向我,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你一直在他心中,你一直占据着最重的地位,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我惊呆了。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温柔可人,善解人意。默默站在身后为小弗,为我,做了那么多。可她此刻的语气里竟带着我从未听过的一丝恨意。她心底,其实是怨恨我的吧。 我将孩子放回摇篮,叹了口气:“晓萱,你还没出月子,情绪不可激动。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未来,你还要给小弗生更多孩子,总不能在这时落下病根吧?” 她怔住了,低垂着头没说话。我坐到床边看着她:“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关山阻隔,此生再难相见。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与你既是夫妻又有孩子,他承诺的一定会做到。你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 她哀伤地叹息:“我已等了十年……” “那又何妨再等一段时间?答应我,别再纠结他的过去,你们的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垂头默默不语。我知道她无法现在就放下心结,只得站起。正打算告辞,门帘掀开,小弗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惊喜道:“艾晴,你来啦!” 我笑着掩饰心情:“我来看看孩子。” 小弗走到幼儿面前逗弄,不满地发牢骚:“我这些天忙得要命。吕光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恨不得把整个龟兹搬空。小舅为了赶紧送走这尊瘟神,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 “吕光定下走的时间了?” 他点头:“就在十天后。他要把大哥带上,说是为苻坚传法。苻坚现在哪还有心思听法。他若跨了,中原局势必定大乱。” “吕光带上罗什是以防万一。如果苻坚没死,他还可以奉上罗什作为礼物,也算交差了。” 他抬头看我,眼里写满担忧:“如此复杂的局势,这时候去中原,你和大哥危险重重。” 我苦笑:“这怎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你放心吧,路上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走到长安,而是停留在姑臧。” “还会回来么?”终于问到了这个伤感的话题。 “不知道,希望吧。”不敢看他的眼,心里知道其实此生无望再见,心酸得绞成一团,“晚了,我得回去了。” 站起来向晓萱告别,匆匆要走。 “等等!”小弗一把拉住我,浅灰眼眸一直落在我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飘开,怔怔地说,“这么大雪,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还是陪晓萱和孩子吧。” 我想走,小弗却牢牢拉着我的衣袖。摇篮里的幼儿哭了起来,晓萱抱上孩子:“求思饿了,我带他去找奶妈喂奶。” 我想叫住晓萱,她却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还关上了房门。她……唉,她心里对我的怨念,只怕又要深几分了…… 小弗将我的身子扳向他,一脸严肃地问:“艾晴,告诉我实话,还能再见到你么?” 我闭一闭眼,再睁开时仔细盯着他,在脑中一笔一划雕刻他的脸,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想起他奔放地跳胡腾舞,与我一起对歌,照顾受伤的我,在燃烧的破庙中坚持让我回天上,往事如一幕幕回放的电影,清晰而鲜明。 “艾晴……” 随着我凄婉的声音,他呼吸渐沉重,泪水聚在眼框里。向我颤抖着伸手,抚上我的肩头。当最后一个字念完,他已泣不成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哽咽着:“好好对待晓萱,还有孩子……” “我会的……”他帮我擦去泪水,自己的泪却怎样都忍不住。嘴角颤抖,几次张嘴都没有吐出完整的句子,“要保重啊……” “我会的。小弗,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第187章 永失所爱(2) 再次把我拥进怀,手臂上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力气:“你知道的,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会做…..”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是你为我带来的,谢谢你……”我挣开小弗的拥抱,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牵绊了。我向门口疾步走去,边走边用手背擦眼泪:“我去找晓萱……” “去死吧,艾晴!” 刚出门,一个亮闪闪的尖状物向我急刺过来!我愣在原地,那尖锐已离我的胸口近在咫尺,无以闪避。电石火闪间,被一个大力猛推开,我跌回了屋内。还没来得及站起,看到有个人影倒在门槛上,一截冰棱深深地刺进了背心,那是晓萱!站在屋门外的,赫然是面色狰狞的阿素! 身后传来嘶声裂肺的大喊:“晓萱!” 阿素正想将冰棱拔出,小弗猛力抬脚踢向她。“哐当”一下极大的声响,阿素撞到门上。不知撞到了什么,阿素身形奇异地扭曲,靠在门上。 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我惊呆了,手撑着地面看向晓萱。伤处不断有血涌出,很快将身下浸湿。 小弗忙乱地抱起晓萱往外冲,鲜血在庭院的雪地里撒出一行长长的印记,红得妖艳。 “晓萱,我带你去找御医!” 晓萱却是摇头,身体痛苦地痉挛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行了……你不必浪费时间……听我说完……几句话……” 小弗边跑边哭:“晓萱,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 晓萱涌出一口血,嘴角浮起一丝奇怪的笑:“我是为了你心爱的女人而死……唯有这样……你才会将我一辈子放在心上……” 小弗心痛难忍,一个踉跄,抱着晓萱跌坐在庭院的雪地里,痛苦地跪地长嘶。我跟着小弗跑入庭院,看到这个情形,心似被扭捏撕扯,碎成片状。明明该被刺中的人是我,她竟以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 她眼光转向我,眼里默默流出眼泪:“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对你妒忌极了,却从不说出口……我让人去找法师……还躲在窗下偷听你们讲话……”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她能第一时间赶来推开我。 “小弗抱你的时候,我嫉妒得要死……”她苦笑一下,又涌出一大口血,“其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我双手支撑在雪地里,浑身已失去了冰冻的感觉,摇着头痛哭零涕:“晓萱,别再说了……” 晓萱颤抖着向小弗伸手,小弗急忙贴近她,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晓萱极慢地抚摸着,从眉到眼到嘴,一点点细细挪动。“爱上你,我从不后悔……” 小弗浑身剧烈抽搐着,肌肤下青筋跳动,将晓萱的小拇指勾起,嘴角挂上一抹凄绝的笑容:“晓萱,你赢了,这一世我的心从此给你。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换我来苦苦追求你。” 晓萱眼里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彩,旋即眼神涣散,呼吸艰难:“照顾好求思……妈妈……看不到他长大了……” 小弗泣不成声,疯了似地朝大门狂喊:“御医!御医来了没有?!” 府里的所有仆役战战兢兢站在游廊内,不敢上前。 晓萱慢慢阖上眼睛,手无力地垂下。小弗将手指颤抖着放在她鼻前半响,猛地一口血喷出,鲜红的血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我上前,想要拉起小弗,却无论如何拉不动他。他眼里满是无尽的悲伤,仰头撕心裂肺地大喊:“啊——” 厉风将小弗凄绝的喊声割裂成片状,袅袅回荡在偌大的庭院中。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很快在他与晓萱身上积了一层白。惨白的天与地融在一起,混沌得辨不清方向。晓萱身下的鲜血在大片雪白中似是一朵盛开的鲜红牡丹,用生命绽放出最后的美丽。 我跪在晓萱身旁泣不成声,飞扑到脸上的雪迅速融化,混在泪中滑落。大门被推开,有人匆忙奔入,却是罗什。看到眼前景象,他惊呆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表哥……” 那是阿素,我们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 阿素嘴角挂着血丝坐在地上,身后靠着门板。她的脖子无力地歪斜着,奄奄一息。门板上的铜兽首沾满了血,顺门板往下淌着,在地上积成一滩。罗什和我一起走向她,小心翼翼将她与门板分离。她的后脖子处尽是血,软得仿佛没有骨架支撑。罗什得以两手扶住她的脖子,否则一个不慎便会垂落下来。 将她的身体放平在地面,看着这情形,立时明白了。小弗情急下的一踢用力太大,阿素撞向门板,脖子正好撞上了铜兽首,已被折断。即便用现代医疗技术立刻救治,最好的情况也只能落个高位截瘫。 阿素挣扎着眨眼,想要看清罗什的脸,眼里已没有了先前的癫狂:“表哥……我记起来了……我能想起过去的一切……” 我吃惊:“你知道自己是谁,记起自己都做过什么了?” 她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罗什,脖子已无法动弹,只能艰难地眨了眨眼。 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噜声,说得异常费力:“我执念太深,入了魔障……这一生……我一直活在仇恨与癫狂里……这本不是我想要的……可我,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下场……” 我偏开头,就算她死状异常痛苦,就算她是真心忏悔,我也不愿对她起一丝怜悯之心。 “我愿坠入无间地狱,永世忏悔…….”她喉咙里冒出一串气泡,已不似她本来的声音,需要凑近她耳边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表哥,求你原谅我……” 她头歪向一旁,眼睛仍大睁着,却再也无法说话。罗什在她身边跪下,喃喃念起往生咒,她面容渐渐变得祥和,不再充满戾气与仇怨。喃喃的梵经盘旋回绕,在罗什的经文声中,她慢慢停止了呼吸。 罗什叹息一声,将她的双眼合上:“阿素,此生已了,一切恩怨烟消云散。愿你拔除一切业障根本,往生极乐。” 罗什站起,望向雪地里那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天地间寂静得只剩下落雪的沙沙声,雪片似已将两人埋入这莹白的世界。我的心,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如同飘零的雪花…… 第188章 来世相约 西斜的太阳红如啼血,渲染了整个暮色长空。缕缕光芒洒在远处的天山上,与苍茫雪山融为一体。小弗跪在晓萱坟前,红肿着眼烧纸钱。我抱着孩子,与罗什一起站在他身后。才满月的婴儿身穿白衣,小小的额头上缠着白布条。他咿咿呀呀地把手指伸进嘴里咀嚼,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 白幡飘在隆起的土丘上,被寒风撕扯,发出簌簌声响。小弗眼望新坟,嗓子嘶哑,哽咽着说:“晓萱,我以汉人习俗将你葬在此地。虽然你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可你在这里有我的陪伴。我发誓,此生不会再娶妻,以余生将儿子拉扯长大。等我死后,会让求思将我与你同葬,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心痛不已,柔声劝道:“小弗,别再这么难过了。你从葬礼到现在一直没有合过眼,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他许久未清理自己,长出连鬓胡须。脸颊又削瘦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眼睛深陷入眼窝中,眼角的皱纹更深,显得格外落魄。 罗什搀扶起悲痛欲绝的小弗:“晓萱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怀中的孩子哭了,我一边哄一边对小弗说:“是啊,你看,你们还有孩子,这是你们俩的血脉,是晓萱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他颤抖着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抚摸着儿子的脸,将头埋在他身上痛哭:“晓萱,从下一世起,每一辈子都让我先遇上你,先爱上你。让我守护十年,尝尽爱而不得的痛苦。我们……每一世再相遇……” 夕阳沉入天山背后,暮色笼罩着整片大地。风渐大,将小弗的白衣吹得鼓起,他与晓萱的墓,一起融入苍茫凄清的暮色中。 回到国师府已是入夜。小弗呆呆地坐在大厅里,神情呆滞。 他看向罗什,语气苦涩:“大哥,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因果报应?阿素本来没那么疯癫,我为了不让她威胁到艾晴,给她强行喂药,将她拘禁在家中。结果她杀了我妻子,而我又错手杀了她。如今两败俱伤,我永失所爱,连恨都找不到人来恨。”他苦笑着看向明灭的蜡烛,声音微幽,“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罗什叹息,深邃的眸光里带着沉沉哀伤:“果从因生,相由缘现。《阿含经》中说:‘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世间万物相对依存,因果相续。因前复有因,因因无始;果后复有果,果果无终。人在这生死海中循环往复,无有始终,于是便有了痛苦。” 小弗怔怔地呢喃:“果从因生,相由缘现……今日的一切,都缘于我和晓萱的相识…...” “你与晓萱,乃是累世宿缘。一段缘尽,便有另一段缘再起。花开花落,聚散离合,皆是自然。太过执着便是痛苦的根源,不如反求自心,才能得到解脱。”罗什将手掌伸到他面前,先是握起拳头,继而放开,“与其紧握住拳头,不如放开,掌中虽空,却是拥有一切。” 小弗木然地摇头:“这一世,悔恨与痛苦都将伴随着我,我已不可能再感到幸福,更不可能再拥有什么。” “感到幸福其实很简单。犹如你手中扎进一根针,你该幸庆未刺入眼中。即便你眼中不幸被刺入了针,也该幸庆未刺入心里。”我抱着孩子走进来,罗什扭头看了我一眼,叹息一声,“虽然晓萱离开了,你该幸庆她为你留下了孩子。这是晓萱与你生命的延续。” 小弗呆呆地思索着,似有所悟。我抱着孩子走近,不想打断他们,却又不得不说:“小弗,明天就是我们离开龟兹的日子。” 他醒悟过来,将求思从我手中接过,有些歉疚:“这些天来是你在照顾求思,我都没有心思……”将胡子拉碴的脸贴到襁褓上,任由求思的小手拔拉着他的头发,“从今往后,我只为儿子活着……” 我叹息,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他看向罗什,恳切地说道:“大哥,今晚就住在家里吧。也许,这是你在家中的最后一夜了…..” 我的心紧了一紧。罗什环视一圈,看着自罗炎时起未曾有大变化的厅堂,眼里满是留恋,默默点头。 我帮小弗收拾晓萱的遗物,将她的衣物整齐叠好,一件件放入樟木箱内。小弗合上晓萱的首饰盒,叹息一声:“这些,就留给未来的儿媳妇吧。” 我在樟木箱里看到一个布艺玩偶,掏出来看,顿时傻眼。竟是个多拉a梦!绣得稍有些走样,针脚却甚为精细,看得出做的人极其认真。 小弗眼睛直了,从我手中拿过布偶,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哽咽:“她见我一直看那副画,画已经很破了,就照着做了这个给我……” 我凄然,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却把自己内心的苦楚压抑住。 “你成亲那晚,我向晓萱立誓,我会与她生儿育女,携手到老。但只要你有事,我仍会拼出性命保护你。” “你怎么可以……” 我说不下去了。若非如此,怎会让晓萱绝望,继而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永远留在小弗心上? “她一直希望我将她视为爱人而非亲人,可我却……”他抬起憔悴凌乱的脸看向我,满眼遍布红血丝。“我欠她的,这辈子已无法还清。这么多年来,她在我身边默默守护毫无怨言,而我却刻意忽略她,将她所有的美好视为当然。我守护你已成习惯,却忘了她也需要呵护。” 我想安慰小弗,却未语泪先流。他和衣躺在床上,胸口捧着布偶,沉沉睡去,眼角犹自挂着泪珠。这短短几天,他似是老去了十年,眼角皱纹更深,两鬓现出丝丝白发。曾经的生机勃勃热情洋溢,已从他身上全然被抽走,只余下满面的沧桑与悲凉。 我为他盖上被子,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他已有太久未好好睡过,但愿,今晚他能安静睡着,不再做噩梦。 罗什不在房内。他一个人待在厅堂中,轻轻抚摸着家具,将一件件摆设品拿起,用衣袖拂拭,小心摆放回去。再走到庭院里,沿着游廊慢慢踱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眼神温柔,似乎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弟弟,还有父亲,母亲。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是空空。 我在不远处静静伫立,不想上前打扰他,任由他沉浸在回忆里…… 第189章 望乡 王城东门外的大片空地挤得满满墩墩。两万多匹骆驼负着沉重行囊,一万多匹西域良马,还有中原没有的殊禽怪兽千余品。六万多步兵,五千多骑兵,上万名龟兹乐师舞伎手工艺人等,放眼看去,密密麻麻无立锥之地。 白震带着王亲贵戚和龟兹群臣站在城门口为吕光送行,客气地说着道别话:“望都督日后能有机会再来龟兹,本王必倒履相迎。” 吕光大笑:“哦?吕某若是再来,龟兹王可别忘了今日这番话。” 白震吓了一跳,脸色尴尬,不敢再说下去了。 小弗抱着求思与我们道别,他为我们准备了很多钱物,将马车装得满满。 将孩子交给管家,小弗与罗什相拥:“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跟你拥抱,却是在离别之时。” 罗什伤感:“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大哥……” 小弗捶了罗什一下,勉力笑了:“说什么呢,我也不是个好弟弟……” 身后送别的人群里挤出一队僧人,身上背着行囊,急匆匆地冲罗什而来。领头的是罗什在雀离大寺的大弟子耶罗。 “师尊,带我们走吧。”耶罗领着上百号僧人,向罗什哭喊。 其实要跟着罗什走的僧人远不止这一百来人。走之前几天,就不停有僧人从王新寺,雀离大寺,及龟兹其他寺庙来王宫,恳求罗什带上他们,有上千人之多。罗什向吕光请求,却被一口拒绝。吕光的心思很好猜:他不信佛,带上僧人对他毫无价值,反而消耗口粮。而且这么多僧人,只听从罗什,万一路途上有变,吕光岂不自找麻烦。 罗什自然明白吕光的心思,每日里苦劝那些要追随的僧人们。本以为能让他们放弃,不想今天还是有这么多人坚持随行。罗什赶紧上前劝说,终于还是让他们哭着回了头。 一声鞭响,前方大队开始动了,送行的人群爆发出哭声。罗什的脸有些苍白,拉着我的手,向小弗拜别。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龟兹的蓝天,似乎想将这方天地永远刻入脑海。我看着他眼中浓浓的眷恋,心中凄然,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包进手帕,递给他。 “这是龟兹的土,带在身上,就如同见到故乡一样。” 他接过,珍视地看着,郑重包起,放进怀中。我们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缓缓向前,我掀开帘子,与罗什一起回望三月早春寒风中的小弗。他的衣角被风鼓起,迭迭荡荡,半悬的阳光拉出长长一道身影。天地苍茫,那高大的人与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终于混在一群黑点中无法分辨。 视线被泪水模糊,永别了,小弗,我会永远记住你。谢谢你…… 温暖的胸膛贴近我,他搂着我的肩,眼里泛着晶光。我回头抱住他,让他在我怀中尽情地为了家乡,为了亲人留下最后一次泪。马车带着我们,去往那乱世纷争满目苍痍的痛苦大地。关山万里,渺渺茫茫,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便与中原紧紧相连。 古代出行,如果乘马车,每天平均可走六十里。可我们的队伍太过庞大,有两万匹骆驼,六万多名步兵,还有上万的工匠艺人,行进速度每天最多三十里,难怪要用半年才抵达姑臧。我们所走的路,便是沿着塔里木盆地边缘的丝绸之路南段。这条道路一直延续到现代,标为314国道,从托克逊到与巴基斯坦交界的红其拉甫口岸,最后可达印度,这便是玄奘西行所走的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路上看到最典型的西部景观,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形态各异的雅丹地貌。现在是浅水期,沿路河床大半干涸,由于泥土中富含矿物质,这些盐滩呈现出大片彩色的不规则纹理,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令人炫目的光芒,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天际勾勒出连绵不绝的天山山脉,不时看到远处有野骆驼群,野驴群,野马群在游荡。这些地方,到了现代探出富含石油和天然气,我去库车旅行时,汽车行驶在314国道上,开阔的视野内,满目都是缓缓拉动的磕头机,在夕阳余辉下,令人荡气回肠。 到了轮台,我们连续几天都行进在胡杨林中。这是新疆最多最大的胡杨林,每年十月,金黄色的胡杨将天际都染成金色。就在这里,我看到了汉代屯垦戍边的故城和亭燧。西汉时大军屯戍远征,为了解决给养,战士们平时种粮,自给自足。这样的屯田一步步推进,将大汉的军威遍布西域。 走了一个月,才进入焉耆境内。首先进的,便是焉耆最前哨的铁门关,这座汉人建立的关隘矗立在孔雀河西岸。张謇出使西域时两度此处,班超也曾途经此地,在孔雀河边饮马,所以孔雀河亦称饮马河。这条源于博斯腾湖终点为罗布泊的无支流内陆河,孕育了下游的千古文明——楼兰。 此时的楼兰已经衰败。与罗什同时代的高僧法显西行取经,途经楼兰,已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问起罗什,他摇头叹气。他说小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楼兰因河水改道,水量减少,盐碱日积。气候的反常导致瘟疫横行,死亡大半。剩下的人被迫迁涉,楼兰这千年古国,已在混浊模糊中轰然而散…… 我们北行上焉耆,一路都沿着孔雀河边走,玉水如带,水波清亮,完全看不出在它断流的下游,离此两百公里处,就是漫天黄沙掩埋的楼兰。 离焉耆王城还有大概不到百里,我们在落日余辉中进入了一片狭窄的山谷,吕光下令扎营休息。我看着忙碌扎营的众人,突然意识到,这里,将会有一场惨剧发生….. ――――――――――――注解――――――――――――――――――――――― 《晋书吕光传》:坚闻光平西域,以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道绝不通。光既平龟兹,有留焉之志。时始获鸠摩罗什,罗什劝之东还,语在《西夷传》。光于是大飨文武,博议进止。众咸请还,光从之,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 第190章 峡谷惨变(1) 所有人都在忙碌扎营,罗什却沉默着看天,又蹲到草地里看了片刻,担忧地摇头:“黑云压顶,虫蚁匆忙,今夜应会有雨。怎可在此山谷中停留?全军将士必定狼狈不堪,应迁往高地才行。” 他还是坐不住,去吕光帐中劝说,而我则在搭好的帐篷里整理东西。过了不久他回来,沉闷着脸:“吕光说将士已休,不宜再动。”他吐出闷气,奇怪地看着我,“艾晴,你在做什么?” 我把东西一件件收拾进包裹,扎紧行囊:“准备随时逃命啊。今晚会降大暴雨,这山谷中到时水会积到数丈深。” “艾晴,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他扳过我的肩,犀利的眼光在我脸上转。我吐吐舌回应他。 “艾晴,人命宝贵,岂能视而不救?”他放开我的双肩,语气有点责备,“既然知道今晚必定会下大雨,罗什怎可只顾自救?” 想到史书上说这场暴雨会淹死数千人,心里也同样不忍。可是…… 犹豫着说:“罗什,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介入而改变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已定的命数,如果我——” “艾晴!”他打断我,神情严肃,“人命乃世间最宝贵之物,不论结果如何,罗什绝不会漠然坐视。” “我知道了。”抛开顾虑,用力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吕光不会采纳你的意见,我们去找能听进话的人。罗什,你去跟杜进说,他是吕光身边唯一明理的人。我去每个营帐里通知所有人今晚不要睡,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他眉心的锁打开,会心一笑,对我点头:“艾晴,谢谢你……” “夫妻俩,谢什么。”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出帐篷。管它什么改变历史,我只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 不出意料,吕光对杜进的话也听不进。我和罗什只好分别到每个营帐中通知。人实在太多,又有那么多行李,大部分人还将信将疑,费了很多口舌。幸好杜进也相信罗什,暗自传令让士兵配合,做好准备工作。 我走出最后一个营帐,已至午夜,风穿过峡谷呼啸而来,打着卷把我身边的落叶灰尘扬上半空。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自己帐篷走,豆大的雨滴淋到头顶。一道闪电在山谷前方划破了无边黑暗,闷雷声隆隆而来。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赶紧向自己营帐跑去。大半身子被淋湿时,身旁跑近一个黑影。听到了呼唤我的声音,是罗什!他跑到我身边,把我掩在怀里,挡住风雨。 跑进帐篷,我们俩都被淋湿了。赶紧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上蓑衣。外头的人声和马嘶渐渐喧杂,只一瞬间,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 罗什把我搀上马车,车夫和行李早已准备停当。他自己却不肯上来,在雨中对着我大声喊:“你先走!我去找杜进。须得赶紧撤出山谷,不然等大雨引发山洪,这峡谷之中无处藏身,便来不及了!” 我不肯,要跟着他去,他坚决挡住不让我下车。“听话,你不能在雨里淋太久,会生病的。你跟着我,反而拖累,我找到杜进便回来。” 他对车夫叮嘱几句后匆忙跑开。马车刚驶出一段,我听到前方一阵嘈杂的声音,夹着女子的哭声。朝外面望去,是乱成一团的乐舞和工匠队伍。他们没有正规军人的纪律,现在无人组织,马车和骆驼堵塞着,将出谷的路都封住了。我跳下车,挥手大叫让所有人不要心急。 如此混乱的场面,马嘶人哭雷声雨声,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多远。心中焦急下,从怀里掏出伪装成油灯的手电筒。这道稳定的光亮果然让人群安静下来。这个手电我一直舍不得用,怕电池用完就没了。今天情况紧急,又是在漆黑的深夜,才装上电池放进怀里备用,现在果真派上了用场。 我大声喊着让所有人不要乱,看我打光的手势一辆辆通行,每一队的头领出来协助。我在暴雨中充当交通警察的角色,这样指挥了一个小时,乐舞队和工匠队已经撤出。接下来是骆驼队,带着吕光从龟兹搜刮来的财物。我在雨里泡得太久,蓑衣也抵挡不住,新换上的衣服全湿了。四月上旬的午夜气温依然很低,这样一直泡在雨中,冻得手脚僵直。两只手交替举手电,空下的一只手便赶紧放嘴边呵热气,却是徒劳。 实在冻得支撑不住,牙齿咯咯作响,只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浸入身体,血液都似凝固了。我的呼吸逐渐艰难起来,喊出来指挥的话越来越不连贯。可是如果我走开,撤离的场面又会混乱。吕光的前军和中军还卡在山谷中部,这些排在队伍后面的辎重现在反而成了累赘,又沉又慢。不赶紧退出去的话,后面的大部队会被堵死。我在积水的泥泞里尽力跺着脚维持体温,靴子里也早就进了水,脚冻得失去了感觉。哆嗦着咬咬牙,继续挥着光源指挥。 正冻得头重脚轻神思恍惚,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在黑暗中努力辨认几盏飞速晃动而来的风灯,离得近了才终于看出,密集的雨幕里奔过来一队人马,领头的是罗什和杜进! 罗什奔到面前,摸了摸我身上的衣服,再探一探我的额头,不由分说抱起我向马车冲去。我本想告诉他我没事,却在触及到他暖暖的胸膛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快没有人气了。 我被抱进马车,他叮嘱车夫在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随后将我身上所有衣物脱掉,把包里最厚的冬装拿出盖住我全身。他自己脱掉衣服钻了进来,紧紧贴着我,两手不停搓着我的手臂和周身。 在他温暖的包围下,我终于缓和过来。他看我恢复了体温,帮我换上干衣,眼里满是心疼与责备,却什么话都不说。把我裹得像个北极熊,再次确认我暖和过来之后,他又穿上蓑衣出去,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他告诉我杜进的部下已经接管了指挥,现在轮到我们出去了。 第191章 峡谷惨变(2) 我们的马车驶过谷口,一队士兵在用我的方法挥着手中的风灯,杜进站在一旁不停指点着。看到现在的井然有序,我放宽心,倒进罗什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并无生病的征兆。心下暗喜,幸好昨夜罗什回来得及时。跳下马车,眯眼看天。已经放晴,阳光暖暖地洒下,除了地上的泥泞,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磅礴暴雨。我们歇在一片高地上,环顾四周,到处狼藉。每个人,每匹骆驼和马,都一身泥浆。士兵仆役等没有马车可享受的,东倒西歪地靠在任何可以坐的地方打瞌睡。大家都是一夜未睡,也没力气再扎营。 罗什跳下马车,站在我身后跟我一起打量,四处查看伤者的情况。士兵们向他聚拢,痛哭着朝罗什跪下:“感激法师救命之恩!” 罗什急忙搀扶起众人。一小队人朝我们走来。领头的人身穿铠甲,高大魁梧,留着连鬓的虬髯,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正是杜进。 他走到我们面前,双手抱胸郑重一揖,我们赶紧回礼。 “昨夜法师与公主之德,解救数万条性命,杜某感激之情无以回报。” “杜将军切莫如此说,这本是我们该做之事。”罗什双手合十,平静地回答。 “杜将军,伤亡情况如何?”我急切地问,心底仍然对自己的积极参与有些惴惴。 “托法师与公主之福,只有最后未及撤出山谷的部分后军,被洪潦淹没,亡失数千人。” 我不禁呆住,全身发寒,后怕不已。我已尽我所能参与,及早通知众人,用现代方法疏解交通,可结果仍是跟史书中记载的一样,“死者数千人”。那么,如果我当时置身事外,死者会有多少? “未伤及根本,乃是大幸。”看到罗什脸上的不忍之色,杜进说道,“自大雨起至洪潦,不过两个多时辰。灾起瞬间,又是深夜。若人人安睡,后果不堪设想,岂止死这数千之众?怕是我等俱要丧身在山谷之中。幸有法师堪舆天机,又得公主辛劳通知,众人皆未睡,方能快速撤离。” 罗什将眼光投向不远处那个恶梦般的山谷,眼中流出悲悯,长长吐口气,对着杜进再双手合什一拜:“杜将军,死难者下葬时,请容罗什为他们诵经超度。” “法师真乃慈悲智慧之人,杜某着实佩服!法师日后有任何差遣,杜某定万死不辞。”杜进突然抱拳对着罗什半屈膝,这么隆重让我们吓了一跳,罗什赶紧扶他起来。 “对了,不知公主昨夜所用何物?居然从极远处也能望见,且成束状,可随意挥动。”杜进又对我拜了一拜,“昨夜撤离如此混乱,若非公主指示得当,驼马塞道,定会耽搁时辰。此役,公主功劳甚大。” “这个……”我呲着牙,脑子拼命转。 “此乃康居国王送与我王的礼物,听说是从极西的大秦而来。我王也只此一盏,赠与公主。” 瞥眼看他,却见到一脸的无波。我只好呲着牙添一句:“对啊,这世间只此一盏,可惜昨夜泡在水中太久,已经坏了。”这倒没骗他,真的是泡坏了。 杜进表示可惜了,再说几句,便去安排扎营之事。我嘘出一口气,他两眼又犀利地射向我,我赶紧做缴枪不杀状:“对不起,我不敢了。下次绝对不在人前拿出我那些东西。” 他叹口气,拿下我举高的手,满眼疼惜:“非是为此责备你。事有轻重缓急,昨夜那般情状,自然该用。只是,昨夜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差点冻出病来,想让我急死么?” 见他如此紧张,心里暖烘烘的,不由笑出声。 “瞧你,还笑得出来!”他着恼了,轻敲我的脑门。他小时候都是我敲他的光脑门,什么时候颠倒了?正想嘟哝几句,见他肃然说道,“若是冻出病来,吕光不会为了你一人养病停下整支队伍。这一路颠簸,又缺医药,万一病情加重……” 他突然停顿住,脸上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害怕神情,眼带哀伤地看向我:“这里无法医治,罗什怕只能让你回去天上……” 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他害怕的原因。季教授的话在脑中迅速掠过,一时之间,我竟比他更恐惧。嗯哼一声,尽力驱散这些我不想面对的事情,对视上他深邃的双眼,郑重地举手发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自己。因为你,我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这样重要。这身体不光是我自己一人的,也是你的。” 他嘴角上弯,笑着将我举起发誓的手掰下:“我们去看看伤者吧。” 他温暖的手拉着我,春风拂起他的僧衣,阳光在他身上洒下金色光芒。我偷眼看他秀逸的轮廓,禁不住浮上笑意,跟他一起向前走去。 大队休整了三天才出发。死去的数千人,大多已被洪水冲得尸骨无寻。找到的只有三分之一,挖一个大坑,将所有死者堆在一处掩埋了。为了吕光的愚蠢与偏执,他们付出性命的代价,却连个墓碑都没有。吕光看见罗什总是借故避开,大概觉得丢了面子。 众人站在新隆起的大土丘前默哀,不时有哽咽的哭声传出。罗什站在最前方,目含悲悯,双手合十,虔诚念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梵音轻诵,如泣如诉。这是往生咒,用以超度亡灵。大致意思为:“归命无量光佛,如来,即说咒曰:甘露主,甘露成就者,甘露播洒者,甘露遍洒者,遍虚空宣扬甘露者,成就圆满。” 《往生咒》传入中国后仍以梵文咒语诵读。藉由这些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咒语,佛陀的甘露为苦难众生带来解脱。愿他们拔掉一切业障根本,洗涤灵魂的罪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吕光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不肯目视罗什。见所有仪式结束,挥挥手,下令重新上路。 当我们再次走入那个记忆惨痛的山谷,整支队伍都沉默着,只有嘈杂的脚步,马车的碌碌,驼铃的叮当声,回荡在山谷间。顶上的一线天空,阳光照常洒落,数千人一夜间魂断丝路,却有谁能记忆起? ―――――――――――――――――注解―――――――――――――――――― 《晋书鸠摩罗什传》:光还,中路置军于山下,将士已休,罗什曰:“在此必狼狈,宜徙军陇上。”光不纳。至夜,果大雨,洪潦暴起,水深数丈,死者数千人,光密异之。 第192章 吐鲁番的记忆(1) 在焉耆,吕光受到了国王隆重的接待。他西征时,进兵至焉耆,国王就已经率其附属国请降。现在东归,焉耆王更是竭尽所能讨好,所以吕光在焉耆停留了五天,又收了焉耆王很多礼物。焉耆与龟兹语言风俗人种都非常相近,在这里的五天,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龟兹。能有这样的熟悉感,让罗什每日里都高兴异常。 出了焉耆,大队沿博斯腾湖走了几天。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浩瀚的碧波荡漾,湖边长满茂盛的芦苇和香蒲。各种水鸟一群群嗷嗷叫着掠过水面,时不时看到当地焉耆百姓撑着小船打鱼。每天扎营后有很多士兵去湖里抓鱼,那几天我们的晚餐也丰盛了许多。 五月份我们进入了世界上最低的盆地之一——吐鲁番盆地。吐鲁番是维语,这时代还没出现这个称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里属于车师前部地域。气候已变得炎热干燥,还没到最热的夏天,吐鲁番火洲的威名,便向我们迫不及待地展示出来。行走数日,眼前唯一出现的景象便是空旷的不毛之地,极端荒凉。时常刮起的大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地上覆盖细细的盐粒,盐壳仿佛吸收了光线,地面上发出恍惚的微光,天际偶尔出现莫名的湖水树木,总总怪像,却是海市蜃楼之故。 我们进入了车师前部的王城。这座城市建筑在两河交汇处三十米高的悬崖台地上,只有一条狭窄的土路能通到城门,地形之独特,让人叫绝。在现代我曾来过,看到满目土黄色的残破,这里,就是著名的交河古城,21世纪最大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好的土建筑古城。 《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号交河。”车师前国统治这片地区已逾五百年。但过不了八十年,车师最后一代王死后,柔然立阚氏伯周为王,车师前部改称高昌国,政治中心从交河迁到几十公里外的高昌故城。玄奘西行路过高昌,与高昌王鞠文泰结拜兄弟,《西游记》里的御弟,就是这样来的。 车师也是去长安请求苻坚西征的数国之一,曾自愿充当吕光的向导。对吕光的到来,欢迎仪式极尽隆重。黄昏时分我们在音乐鲜花和舞蹈中走进城门,让我一阵恍惚。对我而言,就在不久前看到的废墟,眼下却如此鲜活如此繁荣地呈现在我面前。沧海桑田,真的不过是转瞬间事。 这座城市一直繁荣到十三世纪末,蒙古贵族海都叛乱,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先后攻破高昌,交河,并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改信伊斯兰教。那场战争的最后,车师人把妇女儿童全沉入井里,以免他们遭受异教徒的侮辱与奴役。这些井的遗迹,我在21世纪曾看到,现在走在交河城的大街上,又再次看到了。蒙古人破城后,实施他们一贯的杀掠政策,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城市,从此全部摧毁。我眼前位于市中心的大佛寺,一旁用厚土墙砌成的王宫,还有官舍,到了21世纪,都还残留着烈火焚烧的痕迹。 交河是我们到达敦煌前的最后一个大城市了,所以吕光宣布休整十日。因为罗什身份高贵,我们没有住驿站,车师王特意安排我们住在王宫里。当晚还在大殿里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罗什和我都应邀参加。宴会上车师前部王邀请罗什到王家的大佛寺讲解大乘般若要义,吕光不好推辞,只能同意。罗什的回答则是:他需要准备一日,后日再开始讲法。 我奇怪地看向他。讲法对他来说直如家常便饭,什么时候需要准备了?想查寻什么经文,想知道什么佛学要义,他连思索的时间都不用,出口成章。他的脑海,就是一座最全面的藏经阁。看他偷偷对我露一个意味深远的笑,更是疑惑。宴会结束回到房间,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他却只是抿嘴笑笑,一脸神秘感。 第二天一早起来不见他。他本就起得比我早,应该是在外做早课,我也不以为意。因为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是我进交河前期盼已久的。能在交河城最鼎盛时做实地考察,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就算我不打算回现代,可是骨子里对历史考古的热爱,却怎样都抹灭不了。我漱洗完毕,兴冲冲地出发。刚跨出宫门,整个人就傻掉了。 一个背影看上去无懈可击的高挑男人,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似有仙家的飘然之气。听得身后的动静,转身面对我,晶亮的灰眸里流淌着一江春水。 他低头看一下自己的装扮,向我伸出手臂,笑意昭昭:“今日,没有什么高僧鸠摩罗什,只有陪妻逛街耍玩的一介俗客。” 我正眼冒红心地看着这位卓然的仙人,听他如此说,不禁有些气急:“我那可是工作,不是逛街耍玩。” 他失笑,微摇摇头:“好,那我这俗人,今日便陪妻工作,以供驱使。” 难怪昨晚那么神秘,想必早就盘算好了。他把我的喜好放进心里,让我怎样都忍不住咧嘴偷笑。手伸进他的臂弯,与他一起往外走。想起一件往事。那年他与我一起去苏幕遮,为了掩人耳目,我让他去买一身俗世衣裳。可惜,还没看到他穿常人的衣服是啥模样,就被阿素搅乱了。 想起往事,不由满怀感慨,如今终于见到了他穿常服的样子。停下来严肃地面对他,“罗什,我有话说。” 他面色一凝,探向我双眼,那惴惴的模样让我实在憋不住,笑得弯腰:“我要说的就是——你的这身打扮,真的很好看。” 停住笑,迎上他暖暖的目光,由衷地赞叹:“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愣一下,随即浮出的腼腆微笑将整个人染得光彩夺目:“皮相如何,罗什从未在意。再说,都已三十六岁了,哪还有什么英俊。” 我摇头,看着他笑道:“三十岁前,长相由父母所定。三十岁后,便是由自己定了。俗话说:相由心生。书卷气质,旷达历练,都是后天所得。心境开阔之人,面貌也同样能反映出来。有些男人只是仗着父母先天馈赠,却越长越无味。肚腩挺出也不禁饮食,只会谩骂命运怨天尤人。这样的男子,就算年轻时长得再好,过不了几年,便面目可憎了。可有些男人却如酒,越放越醇,岁月给他增加的是浓烈酒香,额头皱纹添的是气度与魅力,更有生活带来的感悟与智慧。” 第193章 吐鲁番的记忆(2) 仔细打量他蕴华自成的清朗眉目:“罗什,你就是如醇酒般的男人。就算五十岁,六十岁,甚至更老,我也依旧爱你的样貌。” 再低头看一看自己,努力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而我,也希望锻炼自己,修身养性。让自己也能越老越有魅力,这样才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你啊,始终有本事让罗什开怀。”他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轻敲我的额头,“肚子饿了么?听说交河的拉条子很好吃……” “是么?那我们赶紧去。”来不及搓额头,拉着他的手加快脚步,“你请我吃。” “你这个傻姑娘,还是这么性急……” 他陪着我在街上晃荡,因为身穿俗衣,我肆无忌惮地当众拉着他的手。我们吃了特色的烤包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包子,而是用薄面皮裹着羊肉馅,放进烤馕的馕坑里。皮色黄亮时拿出,趁热咬上一口,皮脆肉嫩,香而不腻。我一边烫得直跳脚,一边仍是不停嘴地吃,他在一旁不住摇头叹气。 烤羊肉串自然也是不能少的。想起以前在苏幕遮上想像过让他陪我蹲在路边啃羊肉串的情形,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他看到我的奸笑,偷偷后退一步,想引诱我去吃拉条子,被我一把拉住。哈哈,现在羊入虎口,想逃?没门! 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代名僧,俗尘不染之人,腼着脸跟我一起站在街边啃羊肉串。还好他以前没来过交河,又改装过,没人认出他。不然,估计打死他也不肯让我这样毁他的形象。 我找到一家小摊,坐下来要了两碗拉条子,他却为难地看了看油渍的案桌。我知道他从小被伺候惯了,很爱干净。笑着告诉他,要吃最正宗的小吃,一定得到这样的小摊子上。我在外旅游,就是如此寻味饕餮的。果真,这家的拉条子韧劲十足,非常有嚼头。他看我吃得那么欢,终于肯动筷了。吃到后来,他也忍不住点头同意我的话。 这天我们直逛到天快黑了才回去,把整个交河城都走了一遍,工作啥的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吃得太多,我一路揉着肚子。以前一直以为逛街要跟着小弗那样会玩闹的人才有意思,今天这个观点彻底推翻。 原来是因为我以前从不曾跟自己心爱的人逛过。就算他不会说笑话逗乐,就算他让我拉着手都会四顾有没有被人看到,就算他动不动要管束我,不准我吃太多不准我乱跑。可是,跟着他在一起那种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却是小弗无法带给我的。 晚上睡觉时,他照常用手臂当我的枕头,轻轻在我耳边说:“艾晴,今日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一样。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转过身圈住他的腰,满意地叹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你喜欢的话我日后常陪你出去。” “你是僧人,不可以经常这么做。”我埋进他的怀,贴着他的脸颊,“我也不奢求,只要一年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你陪我一整天,跟我去过最俗世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唇上拂过温润的柔软,一个低沉的声音入耳:“好。” 他接下来几天在大佛寺讲经,直到我们离开的前一天。而我,与在其他停驻过的地方一样,出门考察做记录。只不过每当路过那个烤包子铺,拉条子的小摊,我都会禁不住笑容满面。离开时,我向后望着渐渐远去的高台上的交河城。这座城市,比任何一处我们短暂停留的地方都让我留恋,因为那段美丽的记忆…… 第194章 吐鲁番的记忆(3) 交河到鄯善的一路上,田地里搭着大片葡萄架,有时我们就在这样的葡萄架下穿行。每家每户都有做葡萄干的荫棚。走过一半路程,火焰山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湛蓝的天空,棉糖般的云朵,下面是连绵的色彩对比强烈的褐红。闭上眼睛,那极具渗透力的深红色仍能穿透眼睑。在汗流浃背中,我们走出了吐鲁番盆地。 鄯善只是个小国,远不如交河规模大。只停留了三天,大队便向西域最后一个小国伊吾进发。伊吾在现代的名字更为响亮,因为它盛产的甜瓜,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个地方——哈密。而我所处的时代,伊吾远没有后世的盛名,只是个弹丸小国,却地处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小小伊吾的生存之道,便是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对谁都不敢得罪。虽然伊吾没有参与吕光的西征,对于借道却慷慨得很,迎来送往。在伊吾修整的时间比鄯善长,因为大军要补充足够的食水,等待我们的,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八百里莫贺延碛。 莫贺延碛,在唐之前叫沙河,死寂一片,毫无生机。穿越之人,只能沿着动物和前人的尸骨行进。吕光西征时,在这里走了三百余里无水,将士们人人失色。不过吕光的运气真是好,被他撞上了百年不遇的沙漠下雨。但吕光不会次次都那么走运,他慎重地亲自过问食水的补给,实在也是上次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发怵。 六月底我们向着死亡之地进发。从伊吾到玉门,中途无处可供补给。玄奘走这段路时异常艰辛,只有一个人一匹老马,顾影唯一。还曾失手打翻水囊,断水四天五夜,差点渴死。我们比玄奘幸运,有向导,有补给。可是这种炎热的季节进入莫贺延碛仍然艰苦,中午时分气温高达五十摄氏度以上,加上极度的干燥,每人每天发的水都有定量,不敢多喝。很快大家嘴唇都干裂了。举目四望,只有无穷无尽的沙丘,一直绵延到视野尽头。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这样描述:“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他的形容是如此贴切,没有进入这片沙漠之人,无法如此刻骨地体会。白天明明丝毫无风,会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声如厉鬼。被狂风席卷的黄沙像下雨一样漫天飞舞,裹着厚厚的面纱也能呛到喉咙里。而夜晚,绚烂的繁星下还有一种盈盈磷火闪动。我第一次见到了“鬼火”,这是千百年来死在这片恶劣环境里的人与动物尸骨上散发出来的。 路上经常能看到干尸。有人走着走着便倒地而亡,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成了干尸,还保留着死时的模样。每每遇到这些尸骨,罗什都下车为他们念往生咒。这些不知何年何月葬身沙漠之人,将渺小的生命付与流沙,如今终于遇见一位僧人为他们超度。但愿飘荡在荒漠中的孤魂能听到这奇妙的梵音,从此得到解脱。 在21世纪,莫贺延碛已经没那么恐怖了,铁路穿行而过,在旅客眼中不过是一段单调乏味的戈壁沙漠。谁能料想,千年前,这块沙漠堪称死亡之域呢? 艰苦跋涉了半个多月,当玉门关的烽燧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叫,我们终于走出了八百里莫贺延碛,走出了西域。入玉门关便意味着进入了中原,这里,已是凉州地界。吕光的士兵们大都来自关中和凉州,对他们来说,远征一年多,终于回家了。 可我知道,要踏上这片凉州的土地远没有众人想的那么顺利。另一种比死亡之地更可怕的东西在前方张开了獠牙等着我们。战争,即刻在眼前了…… ―――――――――――――注解―――――――――――――― 关于玄奘走莫贺延碛,参考钱文忠《玄奘西游记》 第195章 军中传法(1) 我们被阻在玉门关前。我和罗什随着大批驼马辎重,还有龟兹上万工匠艺人,都在大部队的后方。前面发生什么,除了我无人知晓。当天就有人来传令在玉门关城外扎营,这一驻扎便是十多天。 苻坚所封的凉州刺史梁熙拒绝让吕光入关,责备吕光无令擅自还师。其实吕光回来确实是奉苻坚诏书,但梁熙想乘苻坚危机时割据自立,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起兵讨伐吕光。 “结果会怎样?”罗什在营帐中低声问我。 我摇头:“这场仗不好打。梁熙军队虽不如吕光多,可他凭着城墙坚固,以逸待劳,会与吕光周旋许久才被打败。” 梁熙派儿子梁胤带五万兵马出城与吕光鏖战。我们在远远的后方也能听到前面传来的金鼓厮杀声,不停有伤者被抬下战场。依罗什的性格,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缩在后面,连续几天我们都忙着建立伤兵营。罗什除了要为死者念经超度,还与随军医生一起为伤兵治疗。而我则成了罗什的助手,受训的现代医护常识发挥了用处,起码伤者在炎热的夏季受感染的几率大大下降了。 我已经想明白了,历史中的确有我的存在。之前发生的那些事,都已证明我的参与没有对历史产生任何影响。也许,正因为有我,历史才是我在后世看到的那样。所以,我要依照自己的本心来行事,不需要再顾虑。就算只起一滴水的作用,我也希望能帮到我的丈夫,帮他完成历史使命。 “此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以金银琉璃颇梨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颇梨车渠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华大如车轮,发出七彩光芒。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我们的营帐里挤了四五十个士兵,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听讲。罗什本是对受伤之人讲法安慰他们,可消息传得飞快,没几天就有众多士兵来央求罗什。最后变成每晚到我们的营帐听罗什讲半个时辰。 自那次峡谷惨变后,罗什在军中的威望一下子高涨。士兵们对他如同景仰神诋般恭敬,信徒在军中迅速扩大。 我放一杯水在他面前。营帐里拥挤着这么多人,空气不流通,非常闷热。可是这些士兵依旧如痴如醉,没有一个人退出。罗什脸上满是汗珠,抹一抹汗,总结道:“罗什今日宣讲的便是《佛说阿弥陀经》。” 百夫长程雄满脸憧憬:“如此美妙世界,该如何到达彼岸?”这程雄三十来岁,虽长得五大三粗,却很爱读书,非常虔诚,时常跟着罗什问法。 “可以六度为法。此乃积极之法,菩萨所修之行。” 有人发问:“何为六度?” “‘度’梵语为‘波罗密’,字义是‘到彼岸’,即是从烦恼的此岸度到觉悟的彼岸。六度便是六个到彼岸的方法。”他神态焕然,侃侃而谈,“一曰布施,二曰持戒,三曰忍辱,四曰精进,五曰禅定,六曰智慧。” 有人为难地嗫嚅:“我等都是穷苦人家,哪有余财接济他人?” “以财布施只是布施的一种,无畏施与法布施更是重要。所谓无畏施,即对痛苦的人,以温暖爱心加以宽慰;遇人困难,施于援手解难,使人远离忧怖。法布施则是以自己所学,向世人宣说,使众生转迷成悟。”他环视众人,再补充一句,“此即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众人皆是心悦诚服地点头。 罗什喝口水润润嗓子,继续朗声宣讲:“持戒是让我们不做逾矩之事;忍辱是让我们不怨不怒,由忍化恕,心自安之;精进是修励身心,一时一刻也不懈怠;禅定令我们观照内心,消除杂念,从自身获得安宁平和;而般若即大智慧,使我们断除烦恼证得真性之智。” 程雄兴奋地问:“那我们若是做到了这六度,就能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么?” 众人期待地看向罗什。 罗什环视众人,目光悲悯,缓缓而言:“以微少善根、微少福德因缘,不能得生彼国。《地藏经》有云:‘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 程雄一脸悔恨:“我就说嘛,我们这些人哪个手上没沾过血?我们可都是造了杀业的罪人啊。” 众人皆是悔恨的神色。罗什对我点点头,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经卷递给他。 “因果轮回,报应不虚。诸位虽有杀业,但只要从此一心向善,诚心忏悔,以六度为法,仍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此经文罗什昨日刚刚译完,只有这一卷。诸位可书写读诵此经,供养三宝,受持斋戒,布施修福。” 第196章 军中传法(2) 这些天他跟我商量应该讲解何经。士兵大都目不识丁,宜讲解粗浅的道理。所以他想到这本讲述西方极乐世界的经文,并用了几个晚上翻译出来。这部经虽短,他也一丝不苟地与我逐字推敲。最后成文时,我开心极了,这可是大翻译家的第一部作品。用词优美却浅显易懂,偈文朗朗上口极具音律感,已能窥到他日后在长安的翻译风格。 士兵们都凑上前,稀罕地看着卷轴上秀逸的字,有人嚷嚷:“给我看看吧。” 旁边的人哼了一声:“你识字么?” 那士兵憨笑:“我摸一下,也是有福德的嘛。” 看着众人如此珍视这经文,我不由开心。 程雄说道:“法师,这部经卷先交给我吧。我读过两年私塾,粗识得几个字。我抄完后再将经文奉还给法师。” 罗什点点头,将我们几个晚上奋战的成果交给程雄。他恭敬地接过,一下子被众人围住,求他多抄几份。 罗什对大家宣布,今天的讲经到此结束。许多人仍不肯离去,有人意犹未尽地喊:“佛法既这么好,法师再给我们讲讲吧,我等也好早离苦海,早登彼岸啊。” 此言一出,许多人应和,帐篷内竟无一人肯离开。我见罗什已有些疲倦,他一整天为伤兵疗伤治病,晚上又要讲法,消耗了太多精力。刚想出言劝解,罗什已开了口:“即如此,罗什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众人一听,皆是兴奋,都撑着眼期待地看向罗什。 “从前有位大善人十分好客,他以山珍海味款待客人,却没有放盐。客人吃了一口,淡而无味,便不肯再吃。大善人从客人处得知是没有放盐的缘故,便让厨子加盐。盐放入少许,那些山珍海味果真味道鲜美,客人们吃得不亦乐乎。大善人心想,既然客人喜欢食盐,那便多放些,客人会更喜欢。” 有人嚷嚷:“盐放多了哪行?再好的食材也不能放太多盐,那不是浪费么。” 众人点头应和。罗什笑了:“故此,佛法再好,也非一日便能习得。诸位今日再听下去,即为山珍里放了太多盐,反而会吃出苦味来。将今日所说先咀嚼尽了,每日精进一点,岂不更为有效?” 罗什善于以讲故事的方法阐明佛理。众人皆是大笑,纷纷行礼而去。众人离开后,我和罗什相视一笑。我递给他一块湿巾,让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正对视间,有人闯入营帐,我和罗什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原来是程雄,又折了回来。 他跪下磕头:“这些天受法师教化,程雄一心想伺奉佛祖,求法师收为弟子。” 罗什摇头:“你有妻有子,家中高堂仍在,不宜出家。” 他跪行至罗什脚下,苦苦哀求:“法师,弟子真心,一片虔诚,欲抛妻弃子,只求成佛。” “抛妻弃子岂是成佛之道?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皆是上天赋予的重任,岂可不义不孝?你向佛之心虽好,但不能自私地抛弃责任。要修行也不必出家,在家亦可。” 他面露不解,仍不肯起身:“如何修行,求法师指点。” 罗什将他扶起,正色问他:“在家居士受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谨守五戒,布施修福,你可能做到?” “这……”他犹豫片刻,吞吞吐吐说出,“弟子是军人,这不杀生,恐怕……” 罗什叹了口气,问道:“程雄,你可知道四根本戒?这是佛家最重要的四条戒律。” “弟子不知,求法师为弟子解惑。” 罗什换种方法问道:“你可爱惜自己的性命?” “自然爱惜。” “那么,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性命。你怎能为一己之私而剥夺别人的性命?故持不杀生戒。”罗什继续问道,“你爱惜自己的财物么?” 程雄点头。 “既然你爱惜自己的财物,别的众生也爱惜。你怎能为一己之私而剥夺别人的财物?故持不偷盗戒。” 程雄恍然,连连点头。 “若你的妻子儿女姐妹被人侵犯,你会怎样?” 程雄怒道:“我跟他拼了!” 罗什双眸闪动着智慧的光芒,颌首说道:“别的众生也不希望这样,你又怎能为一己之私而去侵犯别人?故持不邪淫戒。同样的道理,你不希望被人欺骗,别的众生也不希望,你又怎能为一己之私而去欺骗别人?故持不妄语戒。这四条根本戒律不仅是学佛之人要谨守,更是所有人都需遵守的。故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程雄恍然大悟,抬头看向罗什,满眼悔恨:“弟子手下有十几条人命,弟子杀人造业,自觉罪孽深重。从今往后,弟子定谨遵师命,守五戒,多布施,日行一善,以求解脱。” “心中有佛,才是根本。”罗什赞许地点头,“我且为你授五戒,做个在家居士吧。” 受戒后的程雄满心欢喜地离开,这是罗什在军中发展的第一位居士。等到只剩我们两人,我问罗什:“他毕竟是军人,若是破戒,这杀生的罪业还比不做居士更严厉啊。” 罗什叹息:“我何尝不知,可不能以此为理由,任他们造下杀业。程雄若有心守戒,能在对敌时不取人性命,非但是救他人性命,对他自己也是积累功德。” 程雄果然誊抄了数卷《佛说阿弥陀经》,在军中迅速传阅。时常有人拿着经卷向罗什求教,或是向我问不认识的字。由于此经道理简单却意义深刻,一时军中兴起向善之心。 我们都为这些转变而高兴。每天为伤兵治疗和传播佛法占据了罗什全部时间,可他却是越忙碌越开心。那时,我们谁都没料到,罗什会因此遭受来中原后的第一个沉重打击…… 第197章 乱世枭雄(1) 我端着一个木桶走向伤兵营,木桶里满是清洗干净的纱布。战事拖了一月有余,仍是相持不下,这几天伤兵营里的病号愈加多了,又多添了许多帐篷。我将军中女子都组织起来,教她们基础的护理知识,让她们分组照顾伤兵。即便如此,我跟罗什仍旧忙得脚不沾地。 “公主!” 回头看,却是段业,身穿戎装,骑在马上向我行礼。 我急忙回礼,客气地寒暄:“有段日子没见段侍郎了,如此行色匆匆是去哪儿?”他已荣升著作郎,不能再称呼为参军了。 段业一脸的鞍马疲倦,却遮不住眉目间的喜气洋洋:“受都督差遣,回了一趟老家。在下有要紧事需向吕都督即刻禀报,日后再与公主叙话吧。” 我点点头。如今他渐渐成为吕光面前的红人,看来吕光经常有要务差遣他。 看着段业催马离去,我边走边思量。玉门关墙高城坚,粮草充裕,梁熙是以逸待劳。加上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军中怨言日增。战事再拖下去对吕光不利。 我自然知道吕光最后一定会取胜,但此刻他若要有所突破,必得增添援兵,才能从多处同时发起强攻,让守军顾此失彼。可是,援兵从何而来? 突然有大队人马驶近,领头的一匹马正冲我而来。来不及避开,眼见得就要撞上,我条件反射尽力向后退。马擦身而过,冲力将我带倒在地。木桶里的纱布滚落一地。 我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肘部有些微疼痛,撩开袖子看,还好只是衣服磨破了。还没顾得上懊恼,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胆,敢挡小爷的马!” 一抬头,看见那匹撞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魁梧矫健之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方阔的脸型,五官分拆看并不出众,好似刀削斧刻一般凌厉。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嘴唇颇大,抿出一丝冷意。眼如鹰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着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两臂修长,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于骑射。加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能远远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险。 可我却脑子不听使唤地喊了一声:“张熙!” 他愣了一下,莫名看向我:“你叫我什么?” 我仔仔细细盯着他,这样硬朗的长相,刚毅的线条,粗粗一看确像是张熙,可细看又有些不同。张熙的肤色比他白,没有他这么神态飞扬,更没有这股危险的慑人气势。除了盈盈,我竟在古代又遇到一位长相酷肖的熟人,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刻意安排? 看这骏马和显贵的骑装打扮,他的出身应该不凡。穿着也不像汉人。鲜卑人?羌人?还是匈奴人?我知道吕光入凉州后,有两支少数民族前来归附。其一是河西鲜卑秃发乌孤,后来割据青海东北部建立南凉。另一支便是卢水匈奴沮渠部,后割据酒泉敦煌一带建立北凉国。却不知他们是哪一支? 正思考间,听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不羁与狂放:“这里的汉人女子比别处有趣多了。敢直瞪瞪看男人,还露着肌肤。” 我这才意识到袖子还撸着,赶紧卷下,将滚落一地的纱布收拾回木桶:“好女不跟恶男斗,懒得跟你计较。” 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转头刚迈开一步,他却调转马头,拦在我面前。我抬头盯着那双如鹰的深邃眸子,夏日阳光也照不暖眼眸深处的阴霾。张熙虽酷,却没有这令人心生寒意的冷冽,他绝不是张熙。心中纳闷,到底惹到个什么人啊? “蒙逊,此处非卢水,不可鲁莽。”另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高大男人拍马上前,声音沉稳有力,语气里有些责备。 “男成,吕都督大营果然比卢水好太多。有如此娇嫩的美女,这下不愁寂寞了。” 他嘻笑着回复那个男人,从他们口中喊出来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震。终于知道他们是谁了,这个酷似张熙的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逊! 卢水匈奴沮渠部,先辈世代在匈奴为左沮渠,后代便以这个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吕光到达凉州后,沮渠部在族长沮渠罗仇的带领下投靠吕光。罗仇的侄子沮渠蒙逊就是这个时代里另一个枭雄,卖兄称王的北凉第二代国主。他出卖的兄长,正是眼前出言阻止他的另一个男人:沮渠男成! “小美人,你难道听过我的名字?怎的用这般眼神看我?” 我心里一惊,看到他嘴角挂着颇觉有趣的笑,思忖着打量我。这才醒悟过来,刚才想了太多,不经意间看他久了。收敛起现代女性特征,对他娇弱地盈盈一拜:“请恕小女子,冲撞了这位爷的高头大马,是妾身之过。万望爷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他仍骑在马上,俯下身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鹰眼眯起,轻佻地说:“小爷我可以不计较,看你长得还算不错,也够胆色。跟我走吧,小爷保证疼你。” 啊?!这这这就是史书上说的那个机变权谋,一生征战几未败过,博览史书还颇晓天文,连吕光都忌惮的沮渠蒙逊?这个凉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现下的模样跟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不同?而且,电视剧里用滥的恶少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也太狗血了罢。 “蒙逊!”男成脸色难看起来,“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要让族长难堪么?别忘了,我们还得去见吕都督呢!” 沮渠蒙逊叹一口气,对着我无奈地耸耸肩,浓眉上挑:“美人儿,等见了吕都督定能封官,到时小爷我一定来找你。记住,我叫沮渠蒙逊!” 他突然张开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闪不及,等意识到时,他已在我脸上摸了一把,啧啧赞叹:“皮肤还真是滑腻,汉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第198章 乱世枭雄(2) 真是生气了,这样被吃豆腐,还是第一次!抚着脸,被他粗糙手指滑过的地方有些微的疼。刚想爆发,看到他回头瞥来,不由心头一凛!那绝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锐沉着,还带丝阴冷。只是这精光在鹰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又换上浪荡的模样。他的身后,大队人马中,有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皱眉看他。突然明白了…… 《晋书》上说沮渠蒙逊“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他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契机,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心机。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我现在看到的模样?只怕,这是他自导自演的花花公子调戏民女的戏码。 才二十来岁的他就已经在游饮自晦,藏匿野心。他这场戏到底演给谁看?是男成?还是族长罗仇? 沮渠部两万多兵马来投,吕光大喜。增添了这许多骁勇善战的匈奴兵,吕光实力大增,将玉门关团团围住,全线发起强攻。缩回玉门关内的梁熙眼见难以抵挡,派儿子梁胤出城突围。 前方战场上杀声四起,我跟罗什在伤兵营中忙碌着。几名伤兵争相传阅程雄抄录的《佛说阿弥陀经》,有人指着经文请教罗什何为“四谛”。 罗什为他们讲解:“四谛是指苦谛、集谛、灭谛、道谛,此乃佛法基本要义。四谛包含了两重因果。一是世间因果,即苦、集二谛。苦为生老病死,集为集聚骨肉财货。苦谛是世间果,集谛是世间因,因有贪嗔痴,故此造杀、盗、淫、妄种种恶业。这些恶业的种子慢慢滋长,形成众生受苦的原因,循环不息,没有了期。” 伤兵们聚集在罗什身边:“那我们该如何脱离苦难?” “那就是后一重因果:出世间因果,即灭、道二谛。灭为灭惑业而离生死之苦,道为完全解脱实现涅槃的正道。灭谛为出世间果,道谛为出世间因。因有正道,方能离苦。佛说四谛是要众生了知四谛的真义,断烦恼而证涅槃。” 众人皆面露喜色,纷纷点头。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搔搔头皮,眼巴巴看着罗什:“法师,你讲的俺都喜欢听。可俺这榆木脑袋,听的时候吧,还能懂那么一点点,一转头又忘了。俺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根本学不了佛法啊。” 罗什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微笑着说:“我为你说个故事吧。” 听到罗什要讲故事,伤兵营内所有能走动的人都围了过来。 “有一老者,交给孙儿一个竹篮,让他去河里打水回来。孙儿很是孝顺,一趟趟去打水。可诸位都听说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么?” 那壮汉嘿嘿憨笑:“就是啊,竹篮怎能打到水呢?” “无论孙儿奔得多快,回家之前水都已漏尽。孙儿十分沮丧,怨恨爷爷。爷爷却问:你看看这篮子有何变化。孙儿看篮子,之前那篮子积满灰尘与污垢,打了这几次水,虽然没有带一滴水回家,可这篮子经过一遍遍的打水,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众人若有所悟,连那智商不高的壮汉也频频点头。 罗什环视众人,宁静安然的目光带给所有人平和:“你们听我说法,即是来我这河中打水。根器高之人,是以陶罐舀水,能将这水带回家中给亲友喝。根器低之人也无需沮丧,即便你转瞬便将罗什所言忘得干干净净,可你们心中的灰尘污垢却一点点被洗除。只要坚持听法,终有一日会像这篮子一般干净无垢,还原心中的佛性。” 每个人皆是高兴,尤其是那壮汉。营帐中气氛正热闹,一名士兵匆忙跑入,满脸兴奋地大喊:“今日战场上,梁熙派了儿子梁胤带五千人突围,却被一枪挑死在阵前。” 军营里一下子沸腾了,有人忙问:“听说那梁胤骁勇善战,是谁这么厉害,能一枪挑死他?” “是近日前来投奔吕都督的匈奴人,叫……”那士兵想了想,“对了,叫沮渠蒙逊!” 我闻言,呆了一下。 旁边另有人欣喜地赞叹:“匈奴人真厉害。看来,这仗我们快打赢了。” 我默默不语,看向战场的方向。虽无法见到实况,仍能听到前方传来的阵阵欢呼。 吕光军队士气大涨,梁熙退回城内,紧闭城门,再不敢出来。此役梁熙折损了几千兵马和一个最能打仗的儿子,看来气数将尽,命不长矣。论功劳,沮渠蒙逊列第一。吕光大为开怀,放言待攻下姑臧,定要好好犒赏他。 沮渠蒙逊如此勇猛,刚来就立下大功,是想给吕光留下好印象么?我正匆匆赶去领伤兵营新发下来的纱布,没留意前方状况,在帐篷拐角处撞上一个人。他胸口硬邦邦的护甲撞得我头疼,我搓揉着脑门呲牙咧嘴地抬头,却与那人一同呆住。 方阔张扬的脸,鹰隼一般深不见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逊。心里正暗叫不好,整个人已经被一只狼臂拖到宽阔的胸前。他的个子比罗什稍矮一些,却孔武有力多了,仿佛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巍峨高山,生出慑人的气势。 “小美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你!正想着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只手臂便圈住了我,绷紧的肌肉铁钳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怜的蚂蚁,无谓的挣扎只是给他搔痒痒。 “放开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么?真是可惜。”他嘴角带着嘲弄,“不过我们匈奴人可不在意这些,嫁人又如何?抢过来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着他来抢回去!” 他边说边拖着我走。我挣不脱,已经被他拖出一小段距离。我急中生智,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上次戏演得还不够么,这次又想做给谁看?” 他整个身体凝住,脚步滞顿,蹙眉看我,阴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这会儿我可不能示弱,回瞪着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对视。 他把我拉近,满面带笑佯装要吻我,却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蒙逊,不可对公主无礼!” ――――――――――――注解――――――――――――― 《晋书 沮渠蒙逊载记》:沮渠蒙逊,临松卢水胡人也。其先世为匈奴左沮渠,遂以官为氏焉。蒙逊博涉群史,颇晓天文,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梁熙、吕光皆奇而惮之,故常游饮自晦。 第199章 杀鸡骇猴(1) 有人从背后拉住蒙逊肩膀,是段业! 蒙逊闻言不置信,指着我嗤笑:“她?公主?穿得这么寒酸,连个仆从都没有,算哪门子公主?” 段业推着蒙逊,让他离开我远点:“说来话长,日后我再跟你解释。总之,你绝不可对她有非分之想。” 蒙逊一脸不耐烦:“段兄,你这人忒死板。吕都督都说过要犒赏我,小爷寻个妞来玩玩你还推三阻四。” 段业将蒙逊推离:“蒙逊,你在卢水如何胡闹我不管,这里是吕都督的大营,即便你刚来便立下赫赫战功,也容不得你胡来!” 蒙逊被段业推开一段距离,向我瞥来一眼。他的目光幽深莫测,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光芒全都隐匿其中。被那样的目光看一眼,周身莫名起了一丝寒意。 我瑟缩一下,躲到段业身后。他不再调戏我,信步离开了。 见到高大魁梧的身影隐没在营帐后,段业松了一口气,转头看我:“让公主受惊了,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有些为难,似是不知该不该说,“这其中颇有些内情。” 我心念一动:“段侍郎跟沮渠小将军很熟?” “我与他是发小,一同长大。”段业温厚地笑了笑,“我家本在关中,父母为避战乱来到卢水,与匈奴人比邻而居。我们年龄相仿,便成了朋友。” 我暗暗吃了一惊,史书上没提这两人是朋友关系,难怪后来段业会跟着男成与蒙逊一起背叛吕光。看到段业眉间隐隐的得意,我想到了:“吕都督刚入凉州,沮渠部就来投奔,该不会是段侍郎的功劳吧?” 段业果然更得意了:“正是段某向都督建言,说服他们来降。” 难怪段业前段时间不在营中,原来是当说客去了。 礼貌地与段业告辞后,我一边往伤兵营走一边思忖。蒙逊一来就冲锋在前立下大功,应该是希望吕光发现他的才华,摆脱伯父和堂兄的钳制。可惜,他还不了解吕光。 回到伤兵营,看见罗什身边围着许多士兵,正在聚精会神听他讲经。有人皱着眉头问他:“法师,为何我总是心中愁苦?” 罗什回答:“因为你还未学会布施。你可知道,施与比接受更快乐。” 那人嘟哝着:“我等都是穷苦之人,不然怎会来投军?那点子军饷供养老母妻儿尚且不足,哪还有余钱去布施别人?” 此言引来其他士兵的认同。罗什轻摇了摇头:“以财布施只是其中一种。佛陀说过,即便身无分文,也有七件东西可以布施与人。” “七件?”那人惊呼,“我身上哪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给别人?跳蚤虱子倒是有一斤。” 他的话引来一阵大笑,罗什也被逗笑了,继续说道:“自然有啊,《杂宝藏经》中便说过无财之七施。第一为眼施,即以善意平等的目光待人。这个,诸位有么?” 众人皆点头。罗什含笑道:“第二为颜施,即以笑容待人。诸位对他人露出笑容,这总不难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相互笑着问好,一时营帐内气氛欢洽。罗什欣慰地点头:“其三为身施,即以清洁端正的仪容待人。你们也不喜欢身边有人臭烘烘的吧?” 众人都看向角落里一个士兵,此人走到哪里都让人偷偷掩住口鼻。有人调笑着推他:“听见没?好好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这就是你对我们的布施,也是功德一桩了。” 那士兵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罗什嗯哼一声,摆手不让人奚落那士兵:“诸位的第四件东西是言施,诚实待人,不口是心非,不挑拨离间,不背后议论他人。第五为心施,以真心待人,心存感恩与慈悲。你们说,若是有人对你们此等布施,你们可喜欢?” 众人连连点头,有人说道:“只要能做到言施与心施,那就是个大好人了。这样的好人,就算再穷,谁不喜欢?” “还有床座施,即是把坐位让与更需要之人,更可引申为将名誉让给别人。最后是房舍施,再穷的人也可将房子打扫干净接待有需要之人。能做到这七施,便是极大的布施,自然能积累无上功德。” 罗什说完这些,所有人都兴高采烈,态度谦和相互问好。我笑着看向罗什,他以微笑回应我。他为士兵说法从不讲高深的佛理,只是以各种寓言故事劝人行善,因材施教的效果极好。 营帐内正暖意融融,有士兵飞奔入内通报:“梁熙守不住玉门关,昨夜带着骑兵突围逃走。如今城内没了主帅,乱成一团。” 听到捷报,士兵们高声欢呼,胜利指日可待了! 没高兴多久,又跑入一名士兵,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法师,不好了。吕都督盛怒,将程雄扣住,要以军法问斩!” 罗什大惊:“为何?” “程雄此番迎敌,未得一个首级。他平日作战勇猛,此次居然心软,不肯取人性命。现时吕都督要杀他以立军威。” 罗什问明程雄所在何处,赶紧跑出营帐。我也紧随在他身后,跑到校场。广场中央柱子上正缚着程雄,看见罗什,眼露希望与乞求。罗什对着程雄点点头,冲进校场前头的凉篷。 吕光正与众将庆祝,杜进,段业,沮渠部落的罗仇,男成,蒙逊都在帐内。看见罗什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吕都督,程雄不杀人,乃是受了佛门五戒。都督既已得胜,何苦再为难军士?”罗什气喘吁吁地冲到吕光面前,我怕他情绪太过激动,急忙拉住他。 吕光冷冷地瞥一眼罗什,鼻子里重重哼气,浓眉拧成一团:“法师,身为军士,本就是杀人或被杀。不会杀人之兵,吕某要来何用?” 罗什仍在喘气,声音不由自主抬高:“程雄听我之言皈依佛门。错在罗什,吕都督要杀便杀我,与程雄无关!” “你日日在吕某的军营中收买人心,如今人人称颂,杀了你岂不犯众怒?”吕光嗤笑,颊边的横肉向上扯了扯,阴桀地冷笑,“法师,此处非是西域,军中之人毋须信佛。法师还是管好自己,莫要再做此等不利军心之举。” 罗什眼神一黯:“好,罗什在军中不再传法,只求都督放了程雄。” 第200章 杀鸡骇猴(2) 杜进上前一步,屈膝半跪:“都督,大捷之时杀人,不利军心,请都督三思。” 段业也上前劝解:“望都督念在程雄曾有微功,且饶他一命,令他在战场上将功折罪吧。” 帐内其他人等纷纷出言相劝。吕光面色阴晴不定,思忖一番终于下令:“程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一百军棍。” 吕光站起身,将一卷《佛说阿弥陀经》丢在脚底:“还有,法师在军中所传的佛经,扰乱军心,不可再传。今日全部收缴焚毁,日后请法师莫再讲经说法。否则,休怪吕某无情!” 一卷卷经文投入火中,迅速蜷起,转眼间燃烧殆尽。秋风扬起仍带星火的灰烬,在众多曾听法的士兵面前无情拂过,飘散在校场空空的地面上。一旁的程雄被按在地上捱军棍。士兵们低垂着头,心惊胆战地听着军棍的着肉声和程雄的凄惨大叫。 看着辛苦几夜的经文灰飞烟灭,瞬间明白了:这是场杀鸡给猴看的把戏。吕光不懂得利用宗教,只会一味弹压。他害怕罗什的精神力量,所以用威胁杀人来警告罗什不许传法。 看向身边的罗什。他怔怔盯着火中的灰烬,深邃如渊的浅灰眼眸里哀伤缠绕。风将一片纸灰扬到身上,他抬手去接。纸灰触及他的手便散碎开来,又被风带着不知所踪。 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那是蒙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罗什。 从那以后,罗什不再讲法,整个人沉默了很多。 罗什想去探望程雄伤势,又怕吕光得知,反而为他带来灾祸。我们偷偷拜托一名士兵趁夜给程雄送去伤药,可伤药被原封不动退回了。程雄虽没有明着责怪罗什,却一直躲着不肯再见罗什。就连路上偶尔碰到,他也装作没看见。再上战场,程雄奋勇向前,很快积功升为管辖五百人的小都统,从此对佛法只字不提。 罗什常为此唉声叹气,颇有些自责之意。我赌气道:“他不是与佛法有缘之人,造下的杀业由他自己所受,谁也救不了他。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罗什摇了摇头:“我并非为他一人难受。众生累世以来所造的无穷杀业,使这世上兵连祸结。而这刀兵之劫正是缘于人心之恶种下的杀业。我之所以在军中传法,是希望唤起每个人的慈悲之心,方可免除世上的刀兵之劫。”他眼神一黯,抬眼长叹一声,“可惜……” 吕光对他的打压才刚刚开始,这样的打压还要延续十七年之久。我想起混乱的十六国历史,也长叹道:“这是众生的共业,这是个恶业横行的时代,众生注定要遭受各种苦难,你我都无法改变。”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纤长的双手:“若是早已天注定,又要我做什么呢?” 我苦笑。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是不可能来这炼狱般的时代的。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我只知道,我来此就是为了保护他,成就他。 公元385年的夏末,天气异常炎热,连续三个多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在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八月底,吕光大军剿灭了梁熙的残余兵力,顺利进入玉门关。 过了玉门关就是阳关。汉武帝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据两关”,四郡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两关便是玉门关和阳关。四郡作为河西走廊上最重要的四座城市延续到了21世纪,连地名都保存了两千多年。 而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阳关与玉门关,到了宋代已不是宋的领地。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衰落,两关逐渐废弃,终被风沙掩埋。到了21世纪,只剩下一些烽燧遗址,耸立在孤旷的戈壁上,任后人唏嘘地念着唐朝豪迈的边塞诗,凭吊那热血的峥嵘岁月。 我是以一种近乎膜拜的心境进入敦煌,进入这座21世纪人人向往的圣地。“敦,大也;煌,盛也。”对现代人来说,敦煌的意义便是那千年辉煌的石窟壁画,是藏经洞,是读了余秋雨《道士塔》后的悲愤。而这个时代,莫高窟还没开凿。 再过十来年,敦煌会有一次重大的事件。公元400年,汉人李暠据敦煌称王,建立西凉国,敦煌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国都。西凉存在了二十年,后为蒙逊的北凉国所灭。 九月初我们到了酒泉,停驻八天。吕光最高兴的一件事是死对头梁熙被押解来了。梁熙逃到姑臧,被武威太守彭济以计绑下,向吕光乞降。吕光就在酒泉杀了梁熙。 九月中旬天气依然大热,没有一丝秋天的征兆。我们汗流浃背进入此次东归的目的地:凉州最重要的城市——姑臧。 姑臧是河西走廊上的军事重镇,凉州的治所。城内有居民二十多万,在十六国时期,已属大城市。城外有祁连山融雪,水草丰美,为河西富邑,亦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地理交界处。前凉张氏在此经营了六十年。张氏一门为汉人,中原战乱,很多汉族才俊和大户避难进入凉州,让姑臧人文荟萃,经济繁盛,汉族文化占据主流。 马车故碌碌驶进城门,我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姑臧比西域诸国大了许多,熟悉的汉式建筑扑面而来,许久没看到过这样重檐歇山式房屋了。大街两侧商铺林立,城中心是鼓楼和钟楼,典型的汉人城市布局。许多居民站在路边看大军走过,他们眼带疑虑,在太阳曝晒下不停擦汗。 吕氏后凉在公元401年投降了后秦。不久,沮渠蒙逊攻克姑臧,北凉以姑臧为都直至公元439年被北魏灭亡。北魏收姑臧城内户口二十余万,此后姑臧改名为武威,一直到现代。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回转身,他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握住他的手,这里,就是我们要居住十七年的地方。这里,到了21世纪,已经完全找不到吕光时期的任何痕迹。这里,1650年后会建起一座鸠摩罗什寺,以纪念你十七年默默无闻的岁月。 第201章 凉州烽火(1) 吕光刚入驻姑臧,又遇上了前来抢地盘的人。而此人的确比吕光名正言顺得多,他是前凉王张天锡的世子——张大豫。 张氏崛起,在十六国里算最早的一批。第一代王(追封)张轨是晋惠帝时期的凉州刺史,相当于一省省长,称凉王始自他的第四代张俊。名义上张氏一直是晋朝的臣子,实为割据政权,史称前凉。张氏子孙世代保有凉州,虽跟前赵后赵时有战争,但都规模不大。所以凉州在战乱纷飞的中国北方,属于较为安定的地区。 我在吕光分派给我们的小屋里收拾东西,一边跟罗什讲解前凉的历史:“这个时代的君主都不注重培养下一代,老子英雄儿混蛋的比比皆是。张氏一门又都不长命,第五代张重华之后,宗族内讧,十年间换了四任国主,最后一代王张天锡被苻坚所灭,凉州并入秦国版图。” 罗什帮着我收拾,沉吟道:“吕光能割据凉州为王,也是机缘巧合,恰好凉州并无更大的势力。若张氏凉国仍在,吕光怕是难以轻易得到此地。” 我点头:“吕光运气虽好,但也没那么容易就吞下这块肥肉。凉州地域甚广,有八个郡之大,想分一杯羹的人多着呢。这次前来叫阵的张大豫只是第一个。”我笑着接过罗什叠得歪歪斜斜的衣服,重新叠一遍。他还真是不会做家务。 吕光此刻占有的凉州,比21世纪时整个甘肃省还大,包括了青海东北,宁夏,内蒙,新疆各一部分。这么大地盘,当然有人不服气。 “还会有战乱么?”他有些尴尬地看我重新叠衣,为我倒了杯水,取出帕子将我额头上的汗珠抹去。 我叹息一声:“会,而且不止一场。” 十六国中,凉州一地,便占了五个席位,先后有五个凉国。汉人张轨的前凉,被氐人苻坚所灭;氐人吕光的后凉,被羌人姚苌的后秦所灭;鲜卑人秃发乌孤的南凉,被同为鲜卑人的西秦所灭;汉人李暠的西凉,被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所灭;而蒙逊的北凉,又被拓拔鲜卑的北魏所灭。后世所称的五胡乱华,五胡便是指匈奴、羌、氐、鲜卑,还有羯。除了羯人和羌,这凉州一地聚集了三胡所立的小国,也真是不得了的乱啊。 这么乱糟糟的十几二十年间相互更替或同时存在的政权,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凉州上演。如果不是因为罗什身处这样的时代,我即便专业是历史,也无法记得齐全。来之前我曾下了苦功,如今我的头脑里,便是齐整的十六国资料库。 就在我讲了这番话的第十天,吕光派杜进出城迎战,却被张大豫麾众杀退。杜进战功显赫,善于用兵,也在张大豫手下吃了败仗,军中顿时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吕光下令军队退入姑臧城中,紧闭城门。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地躲在家中,街上只有士兵在巡逻,战争的阴云将秋高气爽的蓝天遮挡得有些憋气。 “法师,公主!” 身着铠甲的杜进大步走向我们,身后的随从中,又有我熟悉的段业。我们向他行礼,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到伤兵营里来。杜进脸上还有些红肿,估计是在战阵上所伤。我拿来一瓶药酒递给他,他谢着接过,低声道:“法师,公主,杜某有事相商。” 我也在内?疑惑地随着他们进入一间空屋,段业也跟了进来,屋子里只有四人。 杜进看看四下,重重叹口气:“张大豫的幕僚王穆十分厉害,而张家旧部纷纷前来响应,如今围城的人数超过我军。吕都督退敌不得,眼下局势十分困难。” 罗什疑惑:“杜将军,罗什乃僧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杜将军为何将此军机告知罗什?” 杜进看一眼段业,笑了笑,“法师神机,杜某早已领教。如今局势危急,杜某吃算不准,特来向法师请教。” 我看向段业,他偷偷对我笑了一下。心里哀叹,这家伙自己没有计策御敌,又把我跟罗什当成他加官进爵的砝码了。 罗什沉吟片刻道:“杜将军不必担心。吕都督粮多城固,甲兵精锐,未可轻攻。” “杜某非是担心守城。这姑臧城,守个一年半载并无大碍。今年夏季干旱,麦禾枯死不少,估计十月秋收欠半。无粮草支撑,张大豫围城必不长久。” 杜进在屋里慢慢踱步,凝神分析。浓眉拧在一处,语带忧虑:“杜某只怕张大豫席卷岭西,厉兵秣粟,然后东向与争。吕都督毕竟初来,根基不稳。若被张大豫这般拖延,必然势危。” 心下佩服杜进,分析得真准。这正是张大豫的智囊王穆定出的战略,可惜张大豫不是能成大事者。忍不住说:“杜将军,张大豫只是个纨绔子弟,不通兵法,初胜则必骄。张家那些旧部各怀野心,一定嫉恨王穆独断的地位。上下不和,骄兵易疏,便是将军突袭的机会。” 杜进突然停下踱步,回头对着我上下打量,眼里精光毕露。罗什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微微一鞠:“杜将军,拙荆随口乱说,莫要当真。总之,将军无须多虑,上天必佑,捷报不日便来。” 杜进走时带着满脸的欣喜,而段业向我们拜别时那种奉若神明的眼神,让我看了有点发毛。但最让我害怕的,还是身边这一位。 “艾晴~”故意拉长的声调,“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吐吐舌,扮个鬼脸,一溜烟逃出了屋子。其实我之所以会告诉杜进,一是我信任他,杜进为人正派,在吕光军中口碑一向很好。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应该也是天意要让我告诉他。历史总得沿着它既定的步子走,我不过是小小推动了一下而已。 “艾晴!” 第202章 凉州烽火(2) 听到有人唤我,回头看到一个身穿铠甲的高大男人正倚靠在柱子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只得上前行礼:“沮渠小将军……” 他笑一声,语气轻快:“别这么生分,叫我蒙逊既可。” 眼皮跳了两下,咱俩啥时候这么熟了?我警觉地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耸了耸肩,戏谑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旋:“段业告诉我的。他还说了不少你在龟兹的趣事。” 这家伙即便面带微笑,那股迫人的气势依旧令人心生不安。我昂了昂头,跟他比气势:“那你该知道我是有夫之妇了吧?” “自然知道,你那夫君我也见过几次,印象非常深刻……”他似乎觉得好笑,鹰隼一般的眸子闪着暗黑的光,语气意味深长,“是怎样的女子,才敢公然嫁与一位大德高僧?” 我顾左右而言它:“小将军找我何事?”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无故来找人聊天。 “你怎知我是刻意来找你?” 我如释重负,扭头走人:“既然不是找我,那妾身告辞。” 他一个箭步窜到我前面,张开猿臂:“哎,别急着走啊,我是有事找你。” 我往后退一步:“何事?” 他微微一笑,脸上变戏法般摆出款款深情:“待解了姑臧之围,吕都督便会论功行赏。我对你一见钟情,故而拼出性命立下战功。等我有了一官半职,届时便有资格跟鸠摩罗什法师争一争你了。” 我瞪着他,被噎得无话可说。这么情深意重,这么言辞恳切,不知底细的人还真以为他对我一见钟情。幸好我太了解此人了。他没有一兵一卒,却凭一己之力在十六国里占据了一国席位。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枭雄,女人在他眼中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沮渠罗仇正带着男成走过,两人均往我们这边看来。他已经算计好了这个时间交集,又来借我放一发烟雾弹。 我没好气地哼一声:“你想得太美了。你卖力打仗根本没用,吕光不会封你实权的职位,更有可能是给个闲职,将你束之高阁。” 他吃了一惊,顾不得再摆款款深情状,上前一步靠近我,高大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将我牢牢桎梏住,压低声音:“为何?” “吕光昏庸谗信,没有容人之能。你立功心切操之过急,他此刻说不定已对你忌惮猜疑。加上你伯父也绝不会容你得到吕光重任,只怕会不遗余力在吕光面前诋毁你。” 蒙逊难掩震惊,默默打量着我,幽深难测的眼里闪烁着点点星芒。 见罗仇与男成停下脚步看着我们,我索性配合他把戏做到底。退开一步,标标准准地躬身行礼:“妾身蒲柳之质,无缘消受将军深情,妾身告退。” 我转身离开。但愿他听了这番话,明白烟雾弹无效。把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别再来纠缠我了。 九月底,吕光突然发兵出南门,夜袭王穆军营。张家那些各怀鬼胎的旧部竟无一人前来救援,王穆在乱军中丢了性命。那张大豫更是个没胆的公子哥,听得一点落败的风声,竟然吓得带上数千人逃跑。他所遗下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纷纷溃散。姑臧之围,就这样解了。 令人惊异的是,这居功至伟的突袭行动竟然不是由杜进领兵,而是沮渠蒙逊!据说,夜袭这主意也是蒙逊向吕光提出的,被吕光大加赞赏,便让他去拔了头筹。 我心下大惊。功劳被蒙逊抢去,只有两种可能性。其一:蒙逊自己想出来的。他精通兵法,足智多谋。以他自己的才干,也可能想到这点子;其二:那天我与杜进说这主意时,他在外偷听到了。蒙逊立功心切,截了杜进的胡。 想起那天我走出屋子后即刻碰上了他,这个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心下冷哼。蒙逊还是太心急了。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十月的姑臧终于不再炎热,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凉了下来。张大豫逃到广武,被人抓住,送至姑臧。吕光在市曹中将他斩首示众。张大豫之死,宣告了由张轨始建的前凉王朝的终结。 十月中的最大事件,便是吕光终于得到长安音信,苻坚已在五月被姚苌所害。姚苌赶走慕容冲,占据长安自立为王,国号仍为“秦”,史称后秦。 吕光愤怒哀号,下令所有官吏将士穿丧服举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还在城南为苻坚设祭坛,谥苻坚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 之后,吕光大赦境内,自称凉王,建元太安,立嫡子吕绍为世子,庶长子吕纂为太尉。论功行赏,封杜进为辅国将军,武始侯,镇守姑臧。沮渠罗仇为尚书,其子沮渠男成为祁连都尉,其侄沮渠蒙逊为侍郎。改酒泉为建康,段业被封为建康太守,其余人等皆有封拜。 十六国中的后凉由此开始。 ―――――――――――――注解―――――――――――― 《晋书 吕光传》:初,苻坚之败,张天锡南奔,其世子大豫为长水校尉王穆所匿。及坚还长安,穆将大豫奔秃发思复犍,思复犍送之魏安。是月,魏安人焦松、齐肃、张济等起兵数千,迎大豫于揟次,陷昌松郡。光遣其将杜进讨之,为大豫听败。大豫遂进逼姑臧,求决胜负,王穆谏曰:“吕光粮丰城固,甲兵精锐,逼之非利。不如席卷岭西,厉兵积粟,东向而争,不及期年,可以平也。”大豫不从,乃遣穆求救于岭西诸郡,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及阎袭起兵应之。大豫进屯城西,王穆率众三万及思复犍子奚于等阵于城南。光出击,破之,斩奚于等二万余级。光谓诸将曰:“大豫若用王穆之言,恐未可平也。”诸将曰:“大豫岂不及此邪!皇天欲赞成明公八百之业,故令大豫迷于良算耳。”光大悦,赐金帛有差。大豫自西郡诣临洮,驱略百姓五千余户,保据俱城。光将彭晃、徐炅攻破之,大豫奔广武,穆奔建康。广武人执大豫,送之,斩于姑臧市。 第203章 我的心事 (1) 罗什在油灯下看书,我将他刚换下的僧衣拿起,准备去洗。一摸口袋,又是空空如也。将空口袋翻出给他看:“怎么又是一文钱都没了?早上带出去的钱呢?” 他温润地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卷给我看:“看到店里有一卷《黄帝内经》,便买了下来。” 我哀嚎:“又是买书!” 这个时代,雕版印刷还没出现,书都是手抄的。也没有线装书,而是写在卷轴上,一卷卷地看。为了牢固,这样的书卷得裱上好几层,考究些的甚至用丝绸装裱。一卷书的人工成本加材料费极其昂贵,抵得上穷人家一年的花销。 罗什看我瞪眼,急忙解释:“我得磨砺汉文功底,这些书都是很有用的。” 我顿时松了口:“好吧,大翻译家,你爱买多少书都随你。”刚想出去,又起了疑心,“不对,你今早带出去的钱不少,只够买一卷书?” “街头有许多灾民,剩下的都给他们了。” 我就知道!他没有金钱概念,身上压根儿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 他悲悯地叹了口气:“今年夏季无雨,麦禾绝收。尤以敦煌、酒泉一带受灾最重。灾民在家乡无法过活,纷纷流亡乞食,已有不少进入姑臧城内。” 想起在街上看到的景象,我知道随着冬日临近流民会更多。我得及早开始筹划,手头的钱可不能由着他乱花了。 他放下书卷,褐色眼眸蒙上一层愁绪:“这几日我走遍姑臧,唯有一所勉强可算得上寺庙的地方,可那寺庙里将佛祖与太上老君混在一处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询问几句便知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来混饭吃的,对基本的佛理一窍不通。” 记得一个十六国时期的笑话,南燕国主慕容德吃不准到底该攻打哪个城市,曾请了个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那他们肯定也不知道你的盛名,是么?”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将我骂了出来。” 我叹息。我们一路行来,凡到一个西域小国,民众夹道欢迎,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国王必态度恭敬招待周到,只为能请到他讲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这种盛况就不再了。他在普通民众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一些装神弄鬼的神棍。整个凉州,都是佛法的荒漠。 “我想在姑臧建一座真正的寺庙,却被吕光驳回了。”他站起身,语气烦闷,“他天天将我扣在身边,美其名曰要听法。他何尝听过一次法?这样跟着吕光无所事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罗什每天被吕光带在身边,充当谋士一般的角色。吕光只当他是个卜算问卦的,高兴了问几句,不高兴就晾他在一边。而罗什的性格,也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总是一针见血戳到吕光的痛处,两个人已经闹了好几次不愉快。 罗什被迫过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但他仍然坚持剃光头,穿僧衣,做早晚课,晚上读汉文书以锻炼自己的汉语水平。凉州的文武官员,大都随同吕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来,对我们的世俗生活毫无异议。 我冷笑一声:“吕光本就不是一个能听进旁人意见的人,用这种方法扣住你,不过是为了防止你在民众中传法树立威信。” 吕光何尝需要罗什的意见?他对部下也是猜忌极重,又好用刑。罗什虽与吕光不对路,遇上吕光决策不对,仍会竭力劝阻。结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 他紧锁眉头,心情郁闷:“我已放弃在军营中传法,他还不允许我走入民众。”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罗什,我知道你现在犹如在荒漠中踯躅,得忍受对比强烈的心理落差。不过这片佛法的荒漠反而是你的舞台。在这里,你的使命才显得那么重要。” 他抬眼看向我,清澈的眼眸静谧剔透:“我还是能看到希望,对么?” 第204章 我的心事 (2) 我用力点头:“当然,只要你耐心等待,光明总会在眼前出现。而且,此时的中原佛法不兴,也不是全无好处。”与他十指交缠,靠上他肩头,“起码,民众对僧人娶妻并没有西域人那么大的抵触,我们反而比在龟兹少了许多背后的指指戳戳呢。” 他闻言,不做声,只是苦笑一下,轻轻搂上我的肩头。 十一月初,已有阵阵凉意。秋风飒飒中,我在姑臧城内继续考察工作。罗什白天都在吕光那里,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所以就重操旧业。只是,每当看到街头乞讨的流民,心就被紧紧揪住。 罗什闭着眼享受我的按摩服务,一脸惬意。他每晚回来,都带着郁闷的脸色。只有回到我身边,才会眉头舒展。 “城里流民越来越多了。”我让他躺在床上,轻捶他的肩膀为他拿捏。 他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清俊的脸上布满忧虑:“明日我去劝吕光开仓放粮赈灾。”想一想,又问我,“我们自己可还有钱?” 我点点头。小弗给了很多,我从现代也带了些金银,一路上根本没机会用。 “艾晴,钱财乃身外之物,救人最紧要。明日,你便去救济灾民。” 我莞尔,就知道他会这样:“放心吧,我会的。” 大拇指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问他轻重如何。他点头称好,闭眼享受。油灯下,他的脸泛出柔和的光晕,蕴味十足。犹豫一下,思量该怎么劝他:“嗯,罗什,你不妨用些手段劝吕光,会更有效果。” 他睁眼,不解地看我:“手段?” “就,就是……像预言那样的谶言。”我结结巴巴说着,按住太阳穴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看他眉间微拢,坐在他身边解释:“比如说,刮大风的话,你可以对吕光说:这风不吉祥,将有叛乱发生。只要他肯放粮救灾,就可以不必劳师动众,叛乱自然就……” “艾晴!”他打断我,语气有些不快,澄澈的眼眸无半点瑕垢,“弄虚作假之事,非我所愿。何况折腰追附吕氏一门,罗什实在做不出。” 唉,我就知道他会拒绝。如果他愿意,早在龟兹就可以这么做,也可以少受多少折磨。他这孤高不群的心性,不知在这十七年间,还要再受多少苦。 自从进入姑臧,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无人信奉佛法,而他偏偏不能去弘扬,每天为俗事烦恼,他的精神太过压抑。我描着他细长的眉,手指滑到他深陷的眼窝,想为他抚平那一道道日渐明显的皱纹。他眨着眼,专注地凝视着我,眉梢眼底渐渐蕴出喜悦。 我吻上他的眉,滑落下来…… “艾晴,你……”他惊得差点跳起,脸一下子红如艳阳,喘着不稳的气息挣扎着,“你做什么?” 我抬头,看进他深邃的如渊潭水,也有些脸红,轻声说:“想让你快乐起来。” 他面色倏然一亮,笑意渐渐漾开,眉心不再紧拧。红晕尽染,半睁双眸,清浅水雾在眼里漂荡。我是多么盼望这个男人永远都不要皱起眉头啊。 “艾晴,我们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他拨弄着我的发丝,温柔地看着我:“我们已在姑臧安定下来,你不是说要待十七年么?这十七年里,若有个孩子,你便有更多的牵念可想,更多事情可做了。” 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住,又赶紧含糊地“嗯”一声,喷薄而出的悲凉绝不敢让他知道。从来没有记载说他这段时间里有孩子,唯一有的,就是《晋书》里那惊世骇俗的当众招宫女“一交而生二子”。那也是在去了长安之后,他五十三岁时,而不是现在。如果史书记载为实,那说明,起码在凉州,我无法有孩子。 时空穿梭积累的辐射,真的损伤了我的生育能力么?如果我一直不能生,到他五十三岁时,他真的会当众招宫女还接受十个妾?以他对我的感情,这怎么可能?这段记载,没认识他之前我只当是段好玩的奇闻。可是与他相爱后,我却坚信这是谬载。如果是事实,我一个21世纪来的女性,怎可能接受与他人共享一夫?我肯定会发疯的。 “罗什,如果……如果……” “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俊雅清隽的男人,眼里流出满满的宠溺,我怎么可以去相信谬误百出的史书而不相信他爱我的心?我拱进他温暖的怀,含糊地说:“没什么……” 第205章 第一次赈灾(1) 我让馒头店的小二帮我扛着一筐馒头,走近城外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一处背风的山坡有十几个破窑洞,里面聚集了上千从凉州各地流亡到姑臧的饥民。 我拉开嗓子喊:“诸位乡亲,大家来领馒头了。这是鸠摩罗什法师不忍见众生受苦,特来救济灾民。”我故意喊出罗什的名号,希望能帮他建立更多的群众基础。 窑洞里涌出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流民,带着疑惑,却瞪着馒头咽口水。我拿起馒头递给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孩,他接过,狼吞虎咽,一个馒头即刻下肚。 人群瞬时骚动了,每个人两眼放光地冲向我,不是,是向我身旁的一筐馒头奔来。我大喊着要他们排队,却完全被忽略。随后我发现自己被挤了出来,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法维持秩序。筐子被挤翻,馒头滚在地上,妇女小孩被挤哭的声音传出,甚至有人为了抢馒头而打起架来。场面的混乱让我心怵。唉,第一次赈灾,还是缺乏经验。早知如此,应该招募一些帮手的。 有个老妇人挤不进来,被人一推,往后跌去。我正想上前,一个男人已经先扶住了她。男人与老妇人并不相识,却将自己抢到的唯一一个馒头递给了她。我心下赞叹,这男人品行不错,可以招来做帮手。 我走近那男人,向他盈盈一拜:“这位大哥有礼了。” 他急忙回了个大礼:“夫人勿要折杀小人。” 待他抬起头来,我看清他的面容,无比讶异。眉目竟有些像基地的研究员聂征远!只不过他比聂征远苍老许多也干瘦许多,双眼无神皮肤蜡黄,应是长时间颠沛流离造成的。 我定了定神,向他说明来意:“妾身乃龟兹法师鸠摩罗什之妻。法师悲悯,愿舍粮救灾。可灾民众多,为免拥乱,需要人手帮忙。不知这位大哥可否帮忙招募几个力壮些的男子。工钱怕是无法出,但一定让帮忙之人吃饱。” 他喜出望外,连忙一口应允下来。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不知夫人能否让在下妻子一起参与,她什么活都能干。”怕我不同意,又赶紧补充一句,“她吃得不多。” 如此维护妻子,这个像聂征远的男人让我一下子有了好感。我笑着点了点头:“尊夫人可以帮忙分粮。”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急忙去将妻子唤来。待一个高挑的女子站到我面前,看着她温和的圆脸,我再也无法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想喊,却生生忍住。我不能惊吓到他们。 这高挑女子的长相居然酷似章怡,只是没有她白净,相貌也远不如她好看。在基地里就曾见到聂征远与章怡眉目传情,可两个人死活不肯承认。没想到,在这么辽远的古代,酷肖他们的两人居然是夫妻!只是,这两人都是极为普通的百姓,衣衫褴褛,眉梢眼底有着愁苦之相。年岁虽不大,额头眼角皆是皱纹,微微弓起了背。不像章怡与聂征远,满肚子的学问衬托出自信的学究气质。 “夫人如此慷慨慈悲,严平与妻子感激不尽。严某定尽全力,任法师与夫人差遣。” 见两人跪下向我磕头,我吓了一跳,将发散飘远的思绪拉回,急忙拉起两人。问起他们的姓名,严平与陆娉婷,我便以严大哥、娉婷姐来称呼。 严平向我推荐一处破庙,其实应该叫道观更合适。台基上那个积满灰尘的塑像看着更像太上老君,可旁边的几个小雕像却是佛陀,不过都已经破败不堪了。这里离灾民聚集区不远,可以把此处做为赈灾指挥部。 本想把夫妻俩带回来,我怎能忍心让他们待在拥挤破烂的窑洞里。可如今我们住在吕光的王宫里。虽是最角落一处小院落,却也不能随便带人出入,尤其是流民。我权衡一下,不想再得罪吕光,只能先给他们留些钱。 严平和陆娉婷十分诧异,他们无法明白为什么我初见面就会对他们这么好。两人千恩万谢,却死活不肯收下钱,我只能作罢。看着喜不自禁的两人,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在这乱世中保护好他们。 我快步走回王宫。这个时辰,应该是罗什的下班时间了,我得赶在他之前到我们的住所。跟严平已经说好,他会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庙跟他汇合,然后去馒头店提货。 我已经根据灾民数量向城里所有馒头店下了订单,一下子把我带在身上的钱都花完了。因为灾荒,这几天粮价涨得厉害,比平常贵了一倍。而我知道,现在的粮价还远未到历史记载的最高价。史书上并未记载吕光是否开仓放粮,但愿罗什能说服他。否则,以我们自己的财力,能做的毕竟有限。 “艾晴!” 我停下脚步。前方有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正施施然站在宫门口,神态随意。以前见他时都是身披铠甲,今天却是一身玄色儒衫,倒也衬出几分文质彬彬来。 我急忙四下张望,他奇怪:“你在看什么?” “今天没有观众,你不需要再演戏了吧?” 第206章 第一次赈灾(2) 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艾晴,你还真是有趣。”收敛起嬉皮笑脸,他挺直腰杆,仿佛一柄入鞘的剑,带着隐隐锋芒。“没错,我之前确是为蒙蔽伯父和堂兄。既然被你看穿了,从此我在你面前便不再演戏。” 他终于肯卸下面具正儿八经跟我说话,这样一来更像张熙了。心中暗忖,他跟张熙,会是一种怎样的渊源呢? 我笑着吐了吐舌:“这才是嘛,还是现在这个样子顺眼一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狐疑:“总觉得你似在看我,又不似在看我,难道你之前认得我?” 我摇头:“只是见过一个跟小将军长得颇像的人。” 我以前一直提防着他,不想跟这种琢磨不透的枭雄走得太近。可今天看到了酷似聂征远与章怡的人,让我心情大好。对着蒙逊,跟他说话也放松了许多。 “是那个叫张熙的人么?” 我吃了一惊,第一次见面时无意喊出的名字,他居然到现在还记得。 他笑了,剑眉黑目在一身黑衣映衬下散发出灼灼光芒:“他在哪里?我倒想见见,是不是真像。” 我急忙摆手:“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此生注定无法与小将军见面。” 他探究地看着我:“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愣了一下:“算是……朋友吧。” “他对你有意?” 我囧,他怎么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这么感兴趣,只得板起脸来:“小将军找我,究竟何事?” 他的脸色随即黯淡下来:“你说的没错,吕光果然是个昏庸猜忌之人。我伯父进谗言,说若是给我兵权会养虎为患,日后难以掌控。他便听进去了。” “所以吕光就给了你一个虚职,令你难以成事?” 他铁拳紧握,恨恨地捶一下门柱:“我在族中被伯父堂兄钳制,本想投奔吕光,以战功求得进身之阶,却只得了个有名无实的侍郎之职!” “小将军不必介怀。你心思机敏,雄才大略,他日必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震惊地看向我:“你真这么认为?” 我点头:“只是,你此时羽翼未丰,尚需韬光养晦。” 他眸中精芒微闪,看向我的目光里含着深意。我醒悟过来,后悔自己不该透露太多。这位可是史上有名的枭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我不该因为一时的好感,就毫无顾忌地跟他讲这些。 退开一步,还是做回标准的古代女子吧。我躬身行礼:“妾身胡言乱语,让小将军见笑了。请小将军万勿将妾身的话放在心上——” 他不耐烦起来,皱起浓眉大踏步靠近我:“刚刚不是好好的,怎么又疏远了?” 我脑子里立刻警钟大响,刚想说话,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沮渠小将军对拙荆有何指教?” 罗什站在不远处,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我一喜,快步走到罗什身边。 蒙逊眉头拢住,似有些不悦,嗤鼻哼了一声:“法师乃化外之人,居然学俗子娶妻。” 罗什对着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见性,然后五蕴皆成佛性。欲界诸行为缘所生,罗什与妻,便是因缘之果。” 蒙逊嗤笑,满眼不屑:“以因缘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师何以服众?” 罗什璀然一笑,朗声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证,涉有不著,故名方便。万事万物皆有因缘,真空俗有两面,无不是万物之本来性相。只要洞察诸法空和诸法有,便能居五尘而不染,处众秽而常净。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注解:罗什对蒙逊所说的“因缘”出自《维摩诘所说经》。) 蒙逊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沉思片刻,又对我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微微颌首:“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法师果然是睿智之人,难怪能出尘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逊受教了。” 我心中一动,蒙逊果然跟其它单凭蛮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档次。难怪罗仇、男成、还有吕光都忌惮他。 罗什再寒暄两句,便与蒙逊告辞。蒙逊一直转着犀利的眼珠看我,深邃的目光仿若万丈深渊,看不到底。 罗什带着我回到住处,看见周围无人,沉着脸说:“艾晴,莫要再去招惹这样的男子。” “我没有啊……”有些委屈,几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 他脸色依旧不好看:“近日有人传言,说沮渠蒙逊对你纠缠不休,甚至放言要夺你为妻。” 我急忙解释:“沮渠蒙逊只是演戏,碰巧对象是我而已。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艾晴!”他柔声打断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会不信任你?” 心里真没底,咕哝着:“那你还板着脸……” 他满脸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壶:“艾晴,吕光不肯开仓放粮。” 原来是为这事烦恼。嘘口气,帮他倒茶:“为什么?他不知道流民饥饿,逼急了便会动乱,于他有何益处?” “他自然知道。”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眉头拢起,“原苻坚的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宁,均已反叛。吕光称王不到两月,便叛乱四起,他要留着粮食作军粮。卢水匈奴沮渠部带领几万部族前来投奔,条件之一也是要粮。流民在他眼里,根本无暇顾及。” 看他愁容满面,郁结于胸。依他的脾气,今天朝堂上肯定又跟吕光起争执了。温柔地为他按摩太阳穴,轻声说:“吕光不给粮,我们就自己解决吧。先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一阵,再想办法让城中大户捐粮赈灾。” 他点头:“明日我便去劝说文武官员,让他们捐钱。”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让一个灾民饿死。” 我呆住,这不可能。可是……我点点头,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第207章 西凉国主(1) 那个小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严平和陆娉婷都来帮忙,严平组织了十来个男人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也粗识些字,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 粮食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花钱如流水,为了降低成本,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陆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而已。我的目标,就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我们自己的财物能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在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抵挡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左思右想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厅堂中放置着一张豪华的罗汉榻。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 门房进去通报,我正好仔细打量这张大型罗汉榻。这种罗汉榻在魏晋时期的墓中画像上很多见,左右和后面装有雕刻花木图样的围栏。中间放置一几案,两边铺设坐垫。典雅气派,形态庄重,十分考究。 正以专业眼光打量,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李暠,敢问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一般年纪,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决定开门见山,“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上榻就坐,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抬头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中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仅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将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故与卫青乃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沉下脸来,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转眼间面色恢复如常,微微颌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真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始终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雅量,难怪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及日后的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乘大秦覆国而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有尺寸之功,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又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更是不肖。公子坐等诸吕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乘此乱世建功立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阴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而收拢人心么?” 第208章 西凉国主(2) 他后来投奔已成北凉王的蒙逊,被封为敦煌太守。李暠在敦煌势力越来越大,终于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为十六国之一。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瞪着我,胸膛有些起伏。我拿起茶盏抿一口,镇定地迎上他喜怒难辨的双眼:“这些,皆是法师与妾身闲聊时所说。妾身卖弄,教李公子见笑了。” 他转着眼珠,对我看了半晌,郑重一揖:“难怪夫人能摒弃俗见,与高僧结得姻缘。法师的大智量,真神机莫测也。此处非说话之所,夫人若信任在下,请移驾随李某入后堂。” 我兴高采烈地从李府出来,一路向我的施粥点走去。灾民们大都来自敦煌一带,正是日后李暠割据的地方。吕光父子无道,在这场饥荒中不施与任何援手,迟早会彻底失去民心。此刻赈灾反而是个机会,为日后的民心向背打下基础。这个道理,李暠闻言一点即透,我再略说几句,将施粥点的冠名权出让,他爽快地点头,答应施粮赈灾。与我商议了一番具体事项,就放心全权交与我处理。 我正开心地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叫:“公主!” 自从来到姑臧,已经没人再叫我公主了,除了一路与我们同来的几位。回头果真看到身穿铠甲的段业带着几名随从大步朝我走来。看来,他又要出征了。 “段侍郎,哦,不对,该叫你段太守了。” 段业遣走随从,对我抱拳一揖,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呵呵,‘初显华光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段某原本还在疑惑,何处是建康。却不想凉王将酒泉改名建康,段某被封的正是建康太守。公主果然神机妙算,段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还礼道:“段太守客气了。看来,段太守即将随凉王出征平叛?” “正是。段某出征在即,不知可否有幸请公主喝杯暖茶?” 我看看身上的粗布衣裳,这些天赈灾,哪能穿绫罗绸缎,怎么随意简单怎么来。自嘲地笑了笑:“段太守可别再叫我公主了。你瞧瞧我,哪有半分公主的样子。” 段业也笑了:“那就叫夫人好了,夫人请吧。” 我被段业请进一家茶楼。因为灾荒,客人稀少。在靠窗的雅间坐下,段业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听说法师与夫人倾自己财物赈济灾民,段某实在既佩服又惭愧。” “段太守客气了。” 我口里谦虚着,心下还是疑惑,不知段业单独来找我是何用意。 “这太守之职,是夫人帮我得来的。若无夫人数次相助,我怎能打动凉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交到我手上,“这是段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到法师和夫人。” 我赶紧道谢,接过沉甸甸的小袋子。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还有,这是段某新购得的一处房产,在西门大街附近。虽然不大,内里器物还算齐全。” 我吃惊:“这是……” “段某出征在即,不知何时归来。日后段某到建康就职,这屋子也用不上了。如法师与夫人不弃,这屋便交与你们,但住无妨。” 我没接钥匙,客气地谢绝:“多谢段太守好意。只是,我们被凉王安排住在宫里,这房产我们怕是也用不上。” 段业叹了口气:“原来夫人还不知此事。” 我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早朝,凉王为此次平叛分拨粮草,粮官禀报尚有部分余粮,法师便请凉王赈灾。凉王不肯,法师与凉王争执甚大。凉王一怒之下,将法师逐出王宫。” 我大吃一惊,赶紧问道:“法师他现在何处?” “凉王盛怒,好在被百官劝阻。只是责令法师自今日起搬出王宫,不得再干涉朝政。法师此刻,该是在居所收拾行装。” 我松出一口气,看向眼前的钥匙,有点踌躇:“这房子……” 段业双手一揖,言辞恳切:“段某得夫人相助甚多,早思报答。但若直接交与法师,又恐法师清高,不肯接纳。故而来寻夫人。”他将钥匙再推近些,“姑臧城内佛法不兴,只有些许破败小庙,法师住那些地方真是委屈了。法师自己的钱,还是留着接济灾民罢。” 我思量一下,接过钥匙,口里万般道谢。段业说的没错,罗什高傲的性子,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可是,我们自己的钱,有更大用途,的确支撑不起买房这么大项的花费。 这天我先赶去施粥点,把事情匆匆交代给严平和陆娉婷,告诉他们我已找到了更大的支持,明天就有更多粮食。然后急忙赶回去。 果真看见罗什在收拾行李,柜子里的衣物凌乱地摊在床上。他眉头紧锁,定定地思索着什么。叠起一件衣服,又无意识地打开。叠了半天,衣服依旧乱七八糟。我上前接过所有收拾的活计。他不会做家务,让他再继续做下去,只会越来越乱。 含糊地告诉罗什,段业转手给我们一处房产,只需带着随身物品既可入住。一边收拾一边安慰他,我们能离开王宫这个牢笼更好。现在吕光忙着四处救火,不会再每天紧盯着他,他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我收拾完,他已经完全回神,脸色也平缓了不少。出宫后,坐上段业派来的马车,来到我们的新家。 ――――――――――――――注解――――――――――――――――――――― 《晋书 凉武昭王李玄盛列传》(《晋书》是唐代房玄龄主编,因为李唐自称李暠为祖,所以在《晋书》里李暠不是像其它枭雄一样放在“载记”中,而是用“列传”,且不直呼其名) 武昭王讳暠,字玄盛,小字长生,陇西成纪人,姓李氏,汉前将军广之十六世孙也。广曾祖仲翔,汉初为将军,讨叛羌于素昌,素昌即狄道也,众寡不敌,死之。仲翔子伯考奔丧,因葬于狄道之东川,遂家焉,世为西州右姓。高祖雍,曾祖柔,仕晋并历位郡守。祖弇,仕张轨为武卫将军、安世亭侯。父昶,幼有令名,早卒,遗腹生玄盛。少而好学,性沈敏宽和,美器度,通涉经史,尤善文义。及长,颇习武艺,诵孙吴兵法。尝与吕光太史令郭黁及其同母弟宋繇同宿,黁起谓繇曰:“君当位极人臣,李君有国土之分,家有騧草马生白额驹,此其时也。” 第209章 我们的家(1) 我们的新家是个面积不大的宅院,两边厢房各四间,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屋,给我们俩住绰绰有余。而且一应用具皆全,看得出段业颇费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们马上就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再四处辛劳找寻住处。 我跟罗什商量后,收容了严平陆娉婷两夫妻。严平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们感激涕零。娉婷为我们洗衣做饭,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 而罗什,自从不用再跟着吕光,他也跟我一起每天跑灾民聚集的地方,为他们看病讲经。身处天灾人祸中的百姓,历经苦难,对今生的绝望,更易于接受佛法,期盼来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间迅速扩大,而他,也更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为人讲经说法,行医送药。他每天忙碌,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不再像前段时间那般郁郁了。 我指挥着粮店杂役们将一袋袋粮食搬入东边空着的厢房,这里被我当成了仓库。罗什走进,十分诧异:“你买这么多粮做什么?” “囤积呀。粮价接下来会不停上涨。我们要赈灾,就得囤积尽量多的粮食。”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 他看着差不多堆满整间屋子的粮食,问道:“岂不是要花很多钱?” 我笑了:“你从来不过问柴米油盐的,怎么今天想起问这个了?我呀,差不多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我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两百斗高粱,一百斗小米,还有五十斗小麦。 罗什吃了一惊:“所有积蓄?” 我点头:“在饥荒乱世中,粮食可比钱财来得重要。我还指望靠这些粮食熬过整个冬天呢。” 他对着一袋袋粮沉默片刻,问道:“这些粮够我们赈灾多久?” “有李暠这个大金主在,咱们眼下还能应付。募捐来的钱款也全部买了粮食,这会儿隔壁厢房也堆满了。” 他却面露担忧:“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吕光跟两地称王的原秦国太守打仗,这些地方的人为避战乱纷纷流亡,每日涌入姑臧的流民数目激增,已达七八万之众。” 天哪,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我看向堆得满满的粮食,忧心忡忡:“如果这样,真的无法保证这些粮食能救济到什么时候。” 罗什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暖传导到我周身:“别担心,我再去城内富户游说,让他们多捐些钱粮。” 罗什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果真说动了城中不少高官富户捐赠,一时间姑臧城内到处流传罗什的美名。尤其是灾民,见他行医术会讲法还救济粮食,简直将他奉若神明。 吕光亲自出征的那天,要求城内所有官员前去送行,我跟罗什也去了。吕光骑在马上,领着大队人马出城,吕绍,杜进,段业,罗仇,男成等一身戎装跟在他身后。吕光带了世子吕绍去前线,将吕纂留下镇守姑臧。令人惊诧的是,蒙逊居然一身文官服,站在吕纂身后。看来,蒙逊也被留在了城内。 吕纂躬身向吕光递上酒碗,声音洪亮:“愿父王剿灭逆贼,早日凯旋。” 吕光接过酒碗大口饮尽,对吕纂吩咐:“纂儿,本王在外平叛,姑臧城就交与你掌管。记得千万不可让流民闹事。” 吕纂嘴角露出一丝阴笑:“父王放心,区区流民,儿子还对付得了。” 士兵一列列走出城门,吕纂率领众官对吕光躬身行礼。我看到蒙逊虽也跟着吕纂一起行礼,嘴角却飘过一丝不屑。 待大军走完,仪式结束,蒙逊亲热地拍上吕纂的肩头。两人头碰头凑在一起嘀咕,不时发出猥亵浪荡的笑声。我冷眼旁观,蒙逊搭上吕纂怕是别有用意。冷笑一声,跟蒙逊这种人混,吕纂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正腹诽着,突然两道犀利的目光向我射来。是蒙逊!我急忙回头,跟着罗什离开了。 十一月中旬时,二十四个满面尘土的龟兹僧人,由罗什在雀离大寺的大弟子耶罗带领,寻到了我们的住所。他们居然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沙漠戈壁,历时半年,终于来到姑臧,追随他们的上师——鸠摩罗什。别说罗什看到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就连我,也为这群僧人们的执着精神唏嘘不已。 弟子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东西。有金银,崭新的衣物和龟兹特产,都是小弗托他们带来的。原来是小弗资助了他们所有的差旅费用。看着一块块破旧的包裹布里完好无缺地摆放着这些物件,再看着耶罗削瘦的脸颊和褴褛的僧服,不由感动:“你们自己风餐露宿缺衣少食,却原封不动将这些东西送到我们手里。” 耶罗真诚地说道:“丞相资助了所有旅费,我们怎可失信于人?”他从怀里掏出已经很皱的两封信,“师尊,这是卑摩罗叉大师给您的信。师母,这是丞相托我们带给您的信。” 我激动万分,急忙接过那封皱巴巴的信。耶罗离开厅堂,我与罗什各自拆信阅读。 “自吕光走后,龟兹经历战乱百废待兴。我重担在肩,偷不得半日空闲。求思已能牙牙学语,益发逗趣可爱。有孩子的陪伴,日子倒是容易打发。听说大秦天王苻坚已死,昔日臣子纷纷自立为王,中原处处战乱,饿殍千里。我每日思念,牵挂你们的平安。耶罗一心想要追随大哥求法,我感念他的诚心,资助他们前往凉州。盼你们收到此信后想办法回乡。虽然去中原传法是大哥的心愿,但千万不可为此失去性命。我在龟兹日夜盼你们归来。” 第210章 我们的家(2) 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着,似要将每一个字都融入脑中。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汉字,不由好笑又鼻子酸涩。他的书法始终没长进,还跟二十年前一样。一封不长的信竟读了许久,这才想到身边的罗什。他手中拿着信,长久沉默不语。 我有些不安:“你师父说了什么?” 吕光放了卑摩罗叉后便将他逐出龟兹城,罗什与他再未见过。 罗什轻叹一口气:“师尊回到了莎车。他本想求莎车王来救罗什,莎车王不肯冒亡国的危险与吕光为敌,师尊便又回转来龟兹。不料我已随吕光去了中原,没有见上师尊一面。” 我小心问:“你师父还说了什么?” 罗什苦笑:“他只知道我娶了龟兹公主,却不知道这公主正是你。他再度回龟兹后,弗沙提婆告诉了他。” 想起卑摩罗叉一直对我有成见,心下惴惴:“他是不是……反对我们……” 罗什摇头,双眸明澈:“师尊已经明了为何罗什承认破戒,也知道你我经受的苦难。他说,这一切都是天意,他不会再苛求。” 我被震惊了,简直难以置信:“他……他真的……这么说的?” 他背着手走到窗前,昂首凝视窗外如絮的白云。 “师尊说,罗什自幼出家,一生被细心呵护,不曾经历过普通人生活的艰辛。如今我被迫娶妻,过俗世人的生活,难道不也是修行?佛陀悟道前轮回五百世,历尽人间疾苦,方能证悟成佛。也许罗什在红尘中走这一遭,方能证得无上智果。” 我叹了口气。卑摩罗叉骂过我是妖女,几次三番要驱逐我,甚至与罗什决裂,可我对他始终恨不起来。站在他的立场,他并没有做错,他是在保护最爱的弟子。而如今,他能抛弃对我的成见,在罗什被世人诟病时选择站在弟子这一边,他的品行风骨之高,令我感动佩服。 罗什回身,握住我的手,眼里闪着灼灼光华:“师父一语点醒了罗什,过俗世生活一样可以修行。莲花无法生长在高原陆地,反而长在淤泥之中。那些卑湿淤泥便是烦恼,而一切烦恼是如来所种。没有淤泥,何来一尘不染的莲花?采珠人若是不潜入巨海,便不能得无价宝珠。我不入烦恼大海,即不能得一切智宝。” 他对着我温润地笑了。我靠上他的肩,满足地叹一声:“罗什,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他轻搂住我的肩,声音低沉:“我们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赈灾。”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弟子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一下子又多了二十四个家庭成员。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就是跑灾民聚居区。 本以为有了李暠的鼎力支持和我的那些存粮,还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严冬的到来,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底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灾民排队在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已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用破碗领到一份稀薄的米汤后,灾民们两眼放光急急喝下,还用舌头不停舔着碗底。队列中随时都有体弱之人倒下。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又说服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仍是杯水车薪。存粮以惊人的速度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看着我们。粥已变得越来越稀,仍然无法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大部分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一来,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速减少。 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米饭。在龟兹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娉婷在家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而罗什,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是又涩又硬。 他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他有一项很大的花销,就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卷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些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刚开始我从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一卷卷的书轴超级昂贵。而他往往看到喜欢的书卷,连价钱都不问便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很庆幸的是,我在龟兹已经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所以,赈灾后我禁止罗什再买书,他明白原因,自然也认同的。 第211章 命如蝼蚁(1) 十二月里,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快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一片萧条,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价飞涨。每天都有垒满了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甚至有人叫卖孩子,瘦弱的孩子头上插着草标,几个馒头就能把孩子带走。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籽,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天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扭曲地死去。灾民中开始有人得浮肿病,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男子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点力气的男人,都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严平、陆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经过鼓楼。吕纂负责征兵,蒙逊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帮他维持次序。吕纂看到我们,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肉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再往纸上按去。一条性命就这样贱卖了出去,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铜板,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 人群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数千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求祈福的人念梵文平安咒。 罗什则喃喃念起了他翻译的《佛说阿弥陀经》:“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此经是汉文,简单明了,饥民们都能听懂。他们脸上显出向往之色,纷纷问罗什:“法师,如此极乐之地,我们能去么?” 罗什悲悯地点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一张张凄苦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跪倒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吕纂满脸不高兴,想上前训斥,却被蒙逊拦住。蒙逊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居然让吕纂打消了主意,在旁冷脸哼气看着我们。 罗什抬高声音,向那些排队上战场的饥民朗声宣言:“诸位,全本佛经毕竟难以记全,诸位若遇艰难困苦时,可诵持阿弥陀佛之佛号,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是梵语皈依、礼敬之意,念此可得身心宁静,往生极乐。” 饥民们皆学着罗什,双手合十,虔诚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一旦上了战场,这里大部分人将不再有归来的机会。罗什是希望他们临终之时念诵阿弥陀佛的佛号,得到阿弥陀佛的接引,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念诵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手印的纸,迅速垒满了征兵台。 那天夜晚,我久久未睡,一直站在窗口。听着外面簌簌的雪声,心中悲凄,更有不解:“佛家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业力,有善业,有恶业。可如果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那些受灾之人前世都是十恶不赦的么?这么多人难道都是做了孽才受饥荒之苦么?” 第212章 命如蝼蚁(2) 他走到我身边,轻声感喟:“共业所感,报通三世。业是‘因’,出现饥荒这样的‘果’还需要一定的‘缘’。好比战争之‘缘’,让众生累世的恶业一齐显示出来,于是便有了众多相同的果报。” 我浑身一颤:“你是说,苦难不可避免?” 他叹息一声:“人活于世,受尽苦难。故此佛陀说,众生皆苦。” 想起吕光,我恨得牙痒痒:“那造成这场战争与饥荒的人呢?” “他当然是造了深重恶业,日后自会受果报。” 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他长叹一口气:“即便这些灾民前世造了业,可今生却是无辜的。他们身处生死漩涡中,根本无力自救。我愿为他们消除业障,愿为他们承担一切苦难。可我却辗转无力,无法阻挡天灾,也制止不了人祸。我究竟能为他们做什么?” 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为他披上棉衣,拉过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佛教正是产生于苦难之中。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于是便有了佛教。这是让人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注:语出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转身面对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罗什,尽你所能,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吧。就算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 他回望着我。为了节约,我们没有点灯,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将我搅入怀中,他低喃着我的名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跟罗什急忙分开。胡乱擦去泪水,开了门,却是耶罗,手中提着一个麻袋,满脸惊喜:“师尊,师母,你们看,是一袋小米,一整袋的小米!” 我与罗什愣住了。这种时候,一袋小米何其珍贵。我急忙问:“这是哪里来的?” “刚刚有人敲门,我去开门时看到门口放着这个麻袋。” 罗什问道:“是何人所放?” 耶罗摇了摇头,有些尴尬:“弟子只顾着赶紧拿来给师尊师母看,没留意……” 罗什与我对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跑出门去。 大门外,我向路两边张望,左边路前方远远有个人影在匆匆走着,我急忙追去。如此深夜,月光映在路边的积雪上,只能依稀看到那背影十分高大,走路一瘸一拐。 我在雪地中跑得异常艰难,那背影虽一瘸一拐,却是越走越快,拐入了一条小巷。追到巷口,却已失去踪影。我只得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仔细回想一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背影,实在想不起会是谁。 在这种乱世,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何况是如此珍稀的粮食。无论他是谁,这是个有善念之人,我们心存感激。 吕纂的征兵持续了五天,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流民群中除了老弱病残,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男人了。三天后,吕光的侄子吕隆带着新招募来的军队,出发去援助吕光。队伍开拔时,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草绳扎在腰间,背后一个大大的“卒”字。流脓的手执着弓矛,眼里满是迷茫。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更有甚者,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他们面对的敌人中或许就有自己的亲友。 一车车粮食往城门运去,饥民们个个红了眼,拼命朝粮食伸手,震天喊声大起:“粮食,粮食啊!” 那是吕光不肯赈灾藏下的余粮。如今,连这些粮食都送上战场了,城里到哪儿再去找大量粮食?送行的吕纂挥了挥手,士兵们上前殴打想要靠近粮车的人群。饥民们哪有还手之力,不到半刻钟,街边到处是头破血流的人,甚至有人被活活打死。 在阵阵哀嚎中,吕纂冷着脸大喊:“那是军粮,不是给你们这些贱民吃的!” 再难看下去了,罗什想要上前,我急忙拉住他,含着泪对他缓缓摇头。他哀恸万分,却只能忍住。饿得站都站不住的老弱病残,哪有资本去跟军队抢粮食? 那一整天,姑臧城内到处是哭声,仰头看天,任雪片飘落在脸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离谷》,描画了兄弟相残的惨象: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何活!救我来!救我来! 没有这场时空试验,身处现代的我永远都无法切身体会命如蝼蚁是什么意思。 队伍中突然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是程雄。听说他之前在与王穆的战斗中受了伤,没有跟随吕光出征,没想到这次依旧逃不过。这次增援的军队都是步兵,军阶高些的将领有马可骑,像他这种低级军官,也只能与士兵们一起步行。 他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罗什,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将头扭开不再看我们。他的伤势还没全好,走路微有些瘸拐。看着他走路的姿势,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月光下的那个背影。仔细盯着他的身形,我嘴里喃喃:“我知道了,他是程雄。” 罗什莫名:“什么?” 我拉着罗什的僧袍袖子,禁不住笑了:“那晚送来一袋小米的人,是程雄!” 罗什讶然,有些难以置信:“竟然是他……” “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么?小孙儿竹篮打水,虽没有接到水,可竹篮却被洗干净了。”我看向那一瘸一拐渐渐远去的背影,欣慰而笑,“程雄没有将你完全摒弃,善念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罗什看向程雄的背影,双手合十,郑重向他躬身行礼。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了。罗什念起经文,为所有将上战场之人祈祷。程雄虽听不到,却一定能感受到罗什的虔诚祝福。 第213章 乱世求存(1) 大军走后,我依旧在每天忙碌着。手脚平生第一次长出了冻疮,又疼又痒,擦姜片也无济于事。可这些都无暇顾及,传来的噩耗打击得我们一蹶不振。 农历十二月中旬,如我所知,粮食涨到每斗五百文,已达这段历史时期的最高价。李暠沉着脸来找我们,说他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所有的产业,诸如客栈,酒家,药铺都无法再经营下去。能变卖的都已变卖,田租也因为佃农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历年从未有过的损失。自家仓库里剩下的那些余粮,也只能保证李氏族人安然渡过这个寒冬。 这对我们不谛于晴天霹雳。失去了他的支持,我们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罗什和我求他也是无用。李暠只是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们,他也是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对。如果我们有其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他一定会帮忙。 那天的赈灾,我们只能提供一顿粥。耶罗等人在临时架起的大锅前,托起麻袋将高梁倾倒入水中,这已是今天第二十锅了。看看破庙外眼巴巴等候的饥民,再看看已经倒空的麻袋,耶罗为难:“师母,今日带来的粮又不够了……” 我看着外面望不到头的队伍,叹息一声:“再多加点水吧。” 耶罗将一桶水加入,娉婷在旁搅动着,清汤寡水中只有稀薄得看不见的颗粒…… 我用钥匙打开库房门,与罗什一起走入。曾经堆得满满的两间库房,如今只剩下一个角落的存粮。 罗什惊讶:“消耗得这么快?” “涌入姑臧的流民数目每天都在增加,除去被吕光征去打仗的,城里总还有五六万孤寡老幼。每天已经尽量多掺水,可是,还是不够分。” “还能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了。” “我们还有钱么?” 我苦涩地摇头:“我们的钱都是从龟兹带来的,每天坐吃山空,又没有收入来源。不管小弗给了多少钱,要赈济这么多人也是杯水车薪。” “我们还可以变卖家产。”他急匆匆往屋外走,“我去收拾变卖的东西。” 我冲着他背影大喊:“那又能多撑几天?” 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无力地靠上门扇。 当天晚上,罗什默默地收拾着。将书卷,多余的衣物,一切他认为可以变卖的东西整理出来,交给我。 看着他视若珍宝的书卷,我吃惊:“罗什,这些书都是你的宝贝,你怎么舍得?” 他不舍地抚摸着书卷,叹了口气:“再舍不得也顾不上了,人命可比书金贵得多。” 他看向柜子上的三尊木雕佛像和一尊玉雕佛像,咬咬牙也取下塞给我:“佛祖一定会宽宥罗什的。” 我难过地接过佛像:“等过了这场灾难,我一定帮你赎回来。” “你不必再帮我每天浆洗衣物。这些天施粥赈济,你也累坏了。” 我更是吃惊。他那么爱干净,都到了洁癖的地步。连着许多天不换僧袍,怎能忍受? 他苦笑:“艾晴,我自小家境优越,在寺里也是供奉精良,养成了许多坏毛病。可我从此刻开始,必须改去这些毛病。灾民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但凡能省出钱的地方必须得省,我要与他们一同熬过这场灾荒。” 看着他坚毅如磐石的脸,再看看手里的书卷和佛像,想要说什么,终究是不忍心说出口。 罗什,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的。可我不忍心提早让你知道这残忍的结局。我枉为未来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点的结局,什么都无力改变。 第二天,罗什去宫里求见吕纂,想请他开仓救助灾民。我试图劝阻罗什,吕纂这样残暴的人怎可能被说动?求助于他,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可罗什不愿试都没试就放弃,将赈灾之事交给我们,天一亮就去了宫里。如今已近黄昏,他还没回来。我心下担心,就出来寻他。 我撑着伞,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王宫。纷飞的大雪中,有个高瘦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宫门外的雪地里,那是罗什! 我急忙奔过去,大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面色被冻得惨白,却强撑着对我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看他僧袍半湿,鞋上都是污雪,已经将鞋面渗湿。急忙将他冻僵了的手拿过放在嘴边呵气,痛心不已:“你难道在这里等了一整天?” 他的声音冻得有些发抖:“吕纂不肯见我,我便不走……” 宫门打开,有人撑伞走了出来,那是吕家父子都十分信任的中书监张资。此人无甚权谋与才能,却是个情商很高的老好人,在朝堂中颇有一席之地。 罗什急忙迎上前:“张大人,怎么样?” 张资叹口气:“法师,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 罗什难掩失望:“小王爷仍是不肯见我?” “小王爷说了,无论法师站多久,他都不会见你的。” 罗什眼神黯淡了一下,又强撑起精神:“既然如此,罗什明日再来。” 他转身离去,却因站得太久,脚步有些踉跄。我搀住他,在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走着。 张资喊住罗什,快步走近,从怀里掏出个袋子递过来:“张某不才,这点钱请法师收下。” 罗什犹豫了一下:“张大人,这……” 第214章 乱世求存(2) “法师品性高洁,以一己之力赈救灾民,姑臧城内百姓交相传颂。可惜凉王和小王爷……”张资停顿一下,叹气道,“法师明日还是不要再来了,小王爷不会更改心意的。” 罗什不语,面冷如霜。我再三感激,代他接过张资的钱袋。扶着罗什在昏暗的天色中一步步走回我们自己的家。 罗什费力脱下湿透了的鞋袜,脚趾边已生出一圈暗紫色的冻疮。我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脚下:“快,把脚泡进热水。” 将脚放入水中,他又痒又痛,额头直冒汗。我蹲下,为他的脚擦抹姜片活血,一边恨恨地大骂:“吕纂那烂人,真是猪狗不如!既然不肯见,何必这样对待你!” 他努力忍痛,脸色苍白,却仍笑着告诉我没事。 我心里难受:“别再去找吕纂了,没用的……”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月光倾泻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淡淡哀愁。 第二天一早,我与耶罗站在库房里。看着角落里余下的一小堆粮食,我犯愁不已。耶罗上前搬粮食,我犹豫一下,实在忍不住:“今天……少搬一袋吧。” 耶罗微愣。 我不敢看他忠厚的脸,低头嗫嚅:“我们自己总得熬过这个冬天。” 耶罗沉默着,慢慢将手中的粮袋放了回去。再过一天,就连半袋高粱都不会有了,姑臧城内的赈灾点将彻底关闭。别怪我自私,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 罗什紧抿着嘴,一瘸一拐地走入。我有些奇怪:“不是说好了你歇息一天,今天我们去就可以了。” 他没有答话,却去扛粮袋。瘦弱的身子扛不起大袋的重物,脚上的冻疮被撞到,痛得直皱眉。 他只挪动了一角就被我拦住了:“罗什,外面有五六万灾民嗷嗷待哺,这些存粮也只够赈灾一天。那以后呢?我们自己怎么办?” 他手里仍抓着粮袋不肯放下,沉默着任由我拉住他的手臂,眼里是万般无奈与沉寂哀伤。 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说。小心地拉过他的手臂,委婉劝道:“罗什,放弃吧,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些粮食,得留着我们自己过冬。” “不可!”澄澈灰眸里透出异乎寻常的执着,“我们还可以变卖东西,我还可以再去找达官显贵捐助。现在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即便要敲骨取髓、刺血济饥,我也绝不放弃!” 我一惊,拽着粮袋一角的手垂下:“你宁愿我们自己挨饿也要救人?” 他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粮袋,神情绝然:“佛陀成佛前轮回了五百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若能饿我一人而养众生,罗什宁愿饿死!” 我想起《晋书》里那短短几句话,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这场饥荒,本来就会死很多人。你可知道——” 他厉声打断我:“艾晴,苦难不是最可怕的,麻木才是。我不能以本来会怎样而给自己一个放弃的理由。若连我也麻木了,那与吕氏诸人有何不同?!” 见我仲怔,他放缓语气,柔声说道:“明知不可为也该为之,那是让我们保持不被麻木淹没。即便无力改变这悲惨的结局,可如果还懂得悲伤与怜悯,那我们起码还能保持一颗干净柔软的心,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我怔怔地思索他的话。是啊,黑暗的时代里,最可怕的是人性也被黑暗吞没。善意点燃的光明就算再微弱,在极度黑暗中也是一盏指引的明灯。 “帮助那些苦难之人,其实是在帮我们自己,帮我们修行。我们也是众生之一,我救度众生正是自度,我利他人即是利我。”他的眼光熠熠生辉,整个人被窗外的雪光映出异样的光晕。此刻的他,如同悲悯的佛像般圣洁,一抹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我凝视着他如明镜般清透的眸子,慢慢放开手,深吸一口气:“好,这是你选择的。我是你的妻子,就该跟你同甘共苦,同忍饥饿。” 罗什看向我,不舍,心疼,却只化成轻轻叹息。他招呼耶罗,将粮袋交给他:“拿走吧。” 耶罗含泪扛起粮袋离开,屋内只剩下我与他在对望。 他抚着我的脸,将我搂进怀中,温软的唇落在脸颊上:“艾晴,你瘦了……” 为我撩开发丝,眼底涌出晶光。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中起落,哽声说道:“天上多好,没有这样的灾荒,没有惨无人道的战争。来这里跟着我,让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摇头,终于遏制不住,倒在他怀里哭了。我的确没受过这样的苦,21世纪的我,太习惯和平年代的物资丰足,总认为这样的生活来得理所当然。偶尔从新闻中看到苦难的镜头,非洲的饥荒,中东的战乱,灭绝种族的仇杀。只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我也顶多唏嘘几句。没有来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国,我怎能想到自己一天后也要开始忍受饥饿。 而我哭,不是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饥肠辘辘,也不是因为要天天目睹那么多人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场饥荒的结局。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依旧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让他知道那残忍的几句记载呢?我宁愿自己承受知晓结局的折磨,依着他的心愿,尽我之力支持他。 第215章 收容难民(1) 我们如往常一样,走向南城门,要去城外灾民最集中的山坡。严平和罗什的弟子们背着十袋粮食。今天过后,我们就再也无力赈灾了。库房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小米,还是在我强烈坚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门口发现不对劲。城门紧闭,很多士兵在巡逻,门边贴了张告示,太多人挤着,看不清内容。只见有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我连忙上前请教。 “唉,说是为防流民闹事,自今日起关闭城门,驱逐城内所有流民。”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天寒地冻的,此令一下,便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些流民。可是,谁还有心思管他们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饿死啊……” 我心中一凉,这肯定是吕纂下的命令。他太绝了!五六万人啊,都是妇孺老幼,难道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正在悲愤中,看到罗什走向城门,大声要求士兵们开门。这些士兵对罗什还是很尊敬,却没有一个人敢私自打开城门。我走过去,拉住罗什的袖子,对着他摇头。他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身后传来哀号声,回头看,好几百流民正被驱赶着,跌跌撞撞走来。 沉重的城门咯拉拉打开,吊桥放下,流民们被鞭打着推搡着赶出城门。凄惨的气氛,让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过头不忍心看。 “这位施主,难道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么?”罗什上前抓住正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妇人的士兵,悲愤地责问:“你没有母亲么?若是自己的母亲被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叹息着与罗什对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这里的军官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让吕纂撤了这条命令。 不提防间,有人朝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婴儿。孩子被包裹在发出恶臭的破布里。两眼无神,轻得如同一片树叶,连哭都没有力气。我急忙搜寻,看到流民中一个年轻女子被推揉着,回头对着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儿。” 我抱着孩子紧走几步赶上她:“好,我先帮你养着。我住在西门大街,你来寻时问法师鸠摩罗什的家,就能找到。” 她只顾哭泣,眼望孩子无限留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在城门口我被拦住,赶紧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城门再开后我来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军了,叫魏长喜。我们都是敦煌柳园人……”妇人回头大喊,被推进了城门洞。 妇人最后望一眼孩子,喊声从黑暗的城门洞内飘出。我踮脚,努力听清她的话:“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师就收养这个孩子吧……” 城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将她的声音生生切断。门外瞬时传来嚎啕哭喊,越过厚重的城墙,一声声刺着我们的耳膜。怀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两眼瞪大,发出细微的啼哭。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抓到我的碎发便送进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个字:“饿……” 掉头往家里走,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到了住处,罗什对我说他要去见吕纂,让我们在家里等他。我点头,其实对劝服吕纂撤销命令并不抱多少希望。可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我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娉婷,让她找点吃的喂孩子。 我送罗什到门口,又听到一片哭号声传来。数百流民又被士兵从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着往城门走。 听到这样的悲泣,罗什两眼瞪得发红,胸膛急剧起伏。他毅然决然站到了我们屋外的道路中央,挡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开始飘落。惨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旧棉衣上,瞬时融进那片褐红。他戴着我做的帽子围脖,站在积了十几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他既然这么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着雪,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身躯挡住那群视人命如蝼蚁的人。 “法师,下官乃奉命行事,请法师莫要让下官为难。”领头的一个小头目站出来对着罗什作揖。 “施主,这是要将他们带往何处?”罗什合掌微鞠,恭敬却声音清冷。 “小王爷有令,将流民驱出城外,以免他们在城内滋扰生事。” 罗什紧盯着他的眼,故意将尾音拖长:“哦?施主如何得知他们是流民?” 小头目被罗什盯得有些发慌,嗫嚅着:“这……法师莫要说笑。他们并无户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罗什目光如炬,紧接着再问:“凉王入姑臧城不过四个月,期间平叛不暇,百废待兴。我等随同而来之人,皆未曾领取户籍。罗什来自西域,亦非姑臧本处住户,是否也为流民?” “这个……”小头目被呛住,两眼不敢对视罗什,“法师自然不是。即便暂无户籍,法师自有居所,与那些流亡之人怎能相比?” 罗什踏前一步,又紧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应该是吧……”那个小头目转头向后张望,声音弱弱。 第216章 收容难民(2) 他对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将我们的大门敞开。 罗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带笑,焕发出圣洁的容光:“施主,他们都是罗什请来的客人,他们在城内的住所,便是此处。” 小头目张大了嘴,瞪着罗什哑口无言。我乘着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进屋。流民先是怔怔地,等醒悟过来,一下子蜂拥而入,将我们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 “这……法师…….这如何让下官交差?”那小头目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严平将门关上,镇定地站在门外。罗什走过来,跟我站在一起,修长挺拔的身躯仿佛能遮蔽天地间一切风雨。 正僵持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大队人马朝这边而来,领头的正是吕纂,身边骑着枣红大马的是蒙逊。 小头目看到吕纂来了,慌忙上前将事情原委禀报给吕纂。吕纂问了几句,眉头皱起,跳下马走到我们面前。 “法师,本王爷知道法师悲悯。可这些刁民不事劳作,每日乞讨为食。城中何来余粮喂他们?留着他们在城内,偷盗抢劫为非作歹之事时有发生。本王爷此令,亦是为城中居民着想。” “小王爷,请问妇孺老少饿得几无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盗抢劫为非作歹?”他凛冽地对视上吕纂的双眼,尖瘦的下巴扬起,眼里燃着灼灼火光,“小王爷莫忘了,这些流民的父亲、儿子、丈夫已被征召从军,正为凉王平叛。小王爷不设法赈灾,却要将在战场上拼死之人的父母妻儿赶出城,任其自生自灭。小王爷如何忍心见积尸盈道?” “这……”吕纂被激怒了,梗着脖子举起马鞭,“法师公然违抗本王爷的命令,难道是想……” “小王爷!”蒙逊打断他,从马上跳下。 他走到吕纂身边,先对着罗什合掌一揖,再转身对吕纂说:“小王爷莫要心急。何不先问问法师凭一己之力能否养活那么多人呢?” “能。”罗什沉着声音,“维摩诘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我鸠摩罗什愿效法维摩诘大师,活着的一日,便要他们也活着。” 众人沉默。寒冽的风如刀割,扬起他有些旧了的棉衣。雪片飘得愈急,随着寒风呼啸着扑到他身上。罗什高昂着头,颧骨上被冻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间萦绕着凛然之气。他如雪莲一般圣洁,守护着心中那份坚持。 吕纂打破沉默,冷哼一声:“不想法师如此愚钝。这些妇孺老幼毫无用处,只会占口粮,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了越多,粮食便耗费得越少。” 听到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怒红了眼。这禽兽不如的东西,难怪会死在自己堂兄手上。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击,手臂被拉住。是罗什,微微对我摇头。他的眼里也蕴着悲愤,却比我更克制。 蒙逊有意无意地对我瞥过一眼,咳嗽一声,拉住吕纂打圆场:“小王爷,法师既然这么说了,反正不耗小王爷手中之粮,又何须在意?还有好些地方要巡视,小王爷莫要再耽搁时辰了。” 吕纂有些悻悻,被蒙逊拉着往回走。吕纂上马,瞪了我们一眼,继续前行。蒙逊也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对站在门口的我又看了一眼。 今天蒙逊看似帮了我们,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善心大发。叹口气,看向屋内,如今哪还有心思顾及蒙逊。眼下有个问题迫在眉睫:怎么安置这些人? 跟吕纂当面冲突过,我们已无法再劝服他收回成命了。收留了两百来人,加上我们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共两百三十多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先得解决的就是住宿问题。没有多余的被褥,罗什和我把本来要变卖的衣服都拿出来给衣着破烂的人穿。每个房间挤了近二十人打地铺,连厨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体稍微强壮些的,就睡在屋外的走廊里。连我们自己房间的地上也躺了两排十多个人。我终归无法接受毫无私密的生活,拉了块帘子挡在床前。 这么高密度的难民营,放到现代绝对不符合卫生标准。家里的气味非常不好闻,我最担心的就是传染病。如果有人携带病菌,一旦爆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无法治疗。大灾之后往往会瘟疫流行,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与抗生素。跟罗什说了我的担忧,他让我不要担心。春秋才是瘟疫传染的季节,现在是冬日,如此严寒,不会传染。等熬过了冬,开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女人们将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净的地方都清理一次。 现在不让出城,我们无法去城外捡柴,只有库房里的剩余柴火支撑着。为了省柴,我们只在做饭时才生火。虽然那么多人挤在一处,还是无法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库房里还有十袋粮食,我让严平和娉婷住在里面。严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着库房钥匙,走开一步也会锁门。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担心人在极度饥饿下会做出平常根本想象不到的事。可是这些粮食,供这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过后,我们该怎么办?寒冬还有起码一个月才结束啊。 第217章 姑臧城内的难民营(1) 流民们在走廊上席地而坐,等待分粥。稀薄的粥里清汤寡水,只有些高粱碎和一星半点的小米粒。一名七八岁的孩子很快喝完手中的高粱粥,眼巴巴看着粥罐:“我还饿……” 谁不饿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看了看已经快见底的粥罐,咬了咬牙,对那孩子期盼的眼神视而不见,继续走到下一个人面前。罗什叹息一声,要将自己碗里的粥倒给孩子。 孩子的母亲急忙拦住罗什:“法师,千万不可啊。”她拉住孩子训斥,“你这小孽障别不知足了!咱们每天都能喝上粥,还能活着,已经比其他灾民好了不知道多少。” 不懂事的孩子哭了起来,罗什将自己的碗塞进他手中:“来,吃吧。” 孩子的母亲急了:“法师……” 罗什却是和颜悦色:“不碍事的,孩子刚长身体,不可饿着。” 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将罗什的份额喝了,我在一旁心痛地看着罗什。耶罗将一碗粥端给我:“公主,这是你的。” 我接过,将一半的粥拨入罗什碗中。 我向当铺高高的柜台上递过去一个包裹。当铺老板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卷书,还有白震送给我的狮子玉珏和龟兹王后赠的金手镯。 清点完包裹里的物件,老板大声唱喝:“劣质玉珏一个,旧金手镯一个,破书三卷!” 我瞪圆了眼:“真是无商不奸!都是上好的东西,那玉珏更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居然全成了破玩意儿?” 那老板不耐烦了:“姑娘,你当还是不当?” 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只能换来一块银锭,我也只能当。揣着银锭,与耶罗来到米铺。门口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都是米铺雇来防止流民哄抢的。 有衣衫破烂的饥民想要进去,被保镖拦住:“瞧你这样子,哪有钱买得起粮。赶紧滚!” 那饥民饿得头晕眼花,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大爷行行好,我就捡一点掉地上的碎米粒,绝不妨碍店家做生意。” 保镖蛮横地推开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米比黄金还贵,谁还舍得掉一粒米在地上。再不走,就让官兵来抓你们这些漏网之鱼。” 吕纂下令全城搜捕,驱赶流民,此人定是躲在哪里避过去了。听得保镖此言,惊慌失措,急忙想走。耶罗走近,用不熟练的汉语对那饥民说道:“这位施主,你跟着我们走吧。这城里唯一可以收容流民的地方,只有我师尊家中。” 唉,耶罗怎么学得跟他师父一样!我想阻止,却是说不出口。 那人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我们脚下:“真的么?真的能收容我?你们不是在骗我?” 我万般无奈却是骑虎难下,只得咬牙点了点头。算了,反正已有两百多人,不在乎再多出一个。 那人泪流满面,不停叩头,耶罗扶起他,让他跟着我们。走入米铺,看到所有的粮食都以铁栏杆围起,两个保镖站在铁栏杆外虎视眈眈。 我喊道:“老板,买粮。” 铁栏杆之内忙着算帐的米铺老板头也不抬:“面粉八百文一斗,小米五百,高梁三百。” 我惊呼:“这么贵?八百文一斗,寻常百姓一年所得都换不来两斗面粉!” 米铺老板终于抬头,轻蔑地看着我:“这位姑娘,姑臧城内哪家粮铺不是这个价?我这里也没多少存粮了,再过几天就得关门歇业。否则,我们自己也得饿死。” 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块银锭:“全买高梁吧。” 带着两袋高粱和一个饿得两眼泛绿光的饥民回到家,罗什诧异:“只买来这么一点粮?” “粮价又涨了……”看向他,苦涩地咬着嘴角,“咱们……身无分文,再也没东西可以变卖了……” 之前总是想着,倾家荡产总可以熬过去。没想到,倾家荡产的时候那么快就到来了,而我们,却见不到希望在哪里…… 无论粥有多稀薄,十多天后仓房里的粮食还是即将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点水荡一荡再喝,不能浪费一丁点。刚开始看到有人伸长舌头转着圈舔碗底,我还觉得难以忍受,可是,连续半饥半饱了好些天,连我也开始学样,背着人舔干净碗底。每次粥碗捧在手上,还没开始喝,便似能听到身体内所有细胞都动员起来不停叫嚣,胃里仿佛有千万只小手骚动欲伸出喉咙来。夜里饿得实在难受,只能靠喝水强压。只一小会儿,水的饱腹感过去,胃又开始了反复的空蠕,直到沉沉睡着。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地方让睡在走廊上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耶罗,他今天带着三名师弟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帕包交给我,打开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耶罗犹豫着:“师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礼上听说……” “发生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要送到城外安葬。可王家现下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这是为何?” 他年轻忠厚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葬下,便会被掘出。” 我“啊”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耶罗继续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腊月寒冬,深夜里整座姑臧城一片死寂。屋外滴水成冰,偶尔城外会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尖扎在心上,心房随着哭号声一起颤抖。想起耶罗所说,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眼睛般闪动的光芒,正等待着垂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饥饿让人失去了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的一个黑暗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 第218章 姑臧城内的难民营(2) 整夜的哭号声此起彼伏,我无法忍住颤抖,瞪着眼直到天明。身边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微微战栗。我枕着他的手臂想到,能睡着也是福气。睡着了,就听不到这撕破神经的哀号,还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动的声音。这样无眠了几宿,我终于学会在死亡的哀号声中让自己睡去。 我在街边摆摊,一块布上满满摆放着现代用具:素描本,铅笔,卷尺,防风打火机,多功能刀,望远镜,簪子等等。我已想好,除了那两件防身武器、防辐衣、还有时空表,其他的我都愿意卖,只求能换来粮食。 “快来看啊,这可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宝贝。能瞬间点火的打火石,不必磨墨便能写字的毛笔,还有这光洁的本子。”身前渐渐聚拢来不少人围观,都被这些新奇的用具所吸引。我卖力推销,让人试着摸一摸素描本,“看,这纸韧性可强了,你们可曾见过这么好的纸?” 有人表现出了兴趣,询问价钱。我高兴地报价:“不贵不贵,这本子和笔皆是两千文钱,打火石贵一些,五千文。” 不料身边人群一哄而散,有人嗤笑:“两个馒头能换个孩子,一顿饱饭就能得个女人。你这一件东西竟能换五十个女人不成?” 看着人群四散而走,我企图拦住他们:“真的是不贵啊,要不,本子给一千文,不,五百文好了。” 我并没有要高价。一千文也只能换来三斗高粱,仅够家里一顿粥。可是,直到我咬牙将价钱降到五十文,仍是无人问津。环视一下周围,跟我一样在变卖家产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要钱,只要吃的。上好的金银首饰也只能换半斗小米,连房契都可以抵出去,只求能换来粮食。 望着摊在地上的物件,寻常时会被古人视做宝贝的未来之物,这一刻都不如粮食来得实在,没人会为了奇巧的工具花钱。我看着这些产自1650年后的东西苦笑,在饥荒中他们还真的一点用处也无。 将东西收拾进背包,垂头丧气地回家。刚到门口,看到罗什与众弟子手中持钵,正准备出门,被我们收留的流民们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诧异,急忙上前,听得流民们七嘴八舌在喊:“法师,要乞讨也得我们去啊,怎么可以让你们去?” “这样太委屈法师了。” “我们跟法师一起去!” “我们天天坐等法师为我们找吃的,太窝囊了!” “是啊,我们也该出份力!” 这才明白过来,急忙看向罗什:“你这是……要去乞讨?” 他的脸更瘦了,脸颊凹陷下去,更显得颧骨突出,却努力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僧人本是比丘,也即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佛陀当年便是这样每日持钵乞食,没什么丢人的。” 我摇头,死活拽住他的袍子。我是汉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个时候乞讨是将自尊踩在脚下,我怎能接受这样得来的食物? 他环顾一下众人,眼里是菩萨般的悲悯,大喊道:“诸位的好意罗什心领了。你们不可走出这道门,否则便会被赶出城去。我们好歹是僧人,即便乞食,还能得到起码的尊重。” 众人都愣住了,罗什说得没错,这么多流民出去乞讨,定会招来吕纂的驱赶。 他对我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将我拽着袖子的手轻轻拉开,对弟子们招呼一声“走吧”。如絮般的雪花簌簌飘落,积在他肩头,很快堆出一层白。灰色僧袍被寒风吹得跌跌宕宕,消瘦的背影在纷飞的大雪中渐至模糊,融入暗沉的天色。 含泪目睹他离去,我手按在腹部,强行压下那一遍遍叫着饿的胃,撑着身子走入厨房。娉婷正在烧粥,看见我进来,掀开墙角的柴火,层层遮盖下有一小碗藏起的粥。 她将碗递给我,我吞了吞口水,虚弱地摇头:“娉婷,你不必刻意给我留这些。” “夫人,没有刻意为你留。你与法师整日奔波筹粮,太过辛劳,这点米汤又能支撑多久?” 我没有说话,愣愣地盯着娉婷的脸。她诧异地摸了摸被烟火熏肮的脸,有些局促:“夫人为何这样看我?许多天没洗澡,怕是腌臜气熏到夫人了。” 她用满是破洞的袖子抹脸,发黑的袖口却比她的脸更脏。我急忙拦住她:“娉婷,你别介意。我不是嫌弃你,只是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脸憨态:“哎呦,夫人的朋友必定也是有福之人。我哪有这么好的命,敢跟夫人的朋友比啊。” 我看着她的脸,一阵恍惚,轻声呢喃:“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有着满肚子我听也听不懂的学问,她帮了我很多……” “夫人很想念她吧?” 点了点头,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她,在她肩头低声抽泣起来。她被我吓到了,身子动了一下,却被我按住。 “娉婷,别动,我只是想哭一会儿。”我哽咽着,眼前仿佛出现了章怡灿烂的笑容。她圆脸小眼,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线,萌态十足。“如果是我那位朋友,她一定会这样抱着我,让我哭个痛快。” 她任由我哭着,疼惜地轻拍我的背。那一下下缓缓的拍打,让我暂时忘却了眼前的一切痛苦。章怡,谢谢你,让我在这么绝望的境地里依然还有朋友,还能有温暖的回忆…… 那天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回来,带着珍贵的少量食物。我伤心却已无泪。这些乞来的食物,我都留给最病弱之人。无论再怎么饥饿,我都强忍着不碰。 从那以后,罗什每天带着弟子们出门乞讨。城里有人过世,罗什也会派弟子去念经超度,往往能得来几个馒头。而他的弟子们,品性也与他一样高洁。不论自己饿得如何形销骨立,也绝不独食,就算只得了半个馒头,也会带回来跟大家一起分食。 第219章 蒙逊的主意(1) 我在当铺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到了今天,家中已是粒米无存。 将一千文钱包好,收进怀里。如此成色纯净做工精良的玉佩,只换得一千文,仅够买三斗高粱。对不起,小弗,我答应过要永远保存你的礼物。等我熬过这个冬天,我一定会把它赎回来,不管要花多少钱。眼角有些湿,不由重重叹口气。 “怎么样?快撑不下去了吧?” 眼前现出一张年轻方阔的脸,嘴角正带着一丝嘲讽打量我。是蒙逊!我用袖子抹抹脸,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欠身道个万福打算走人。 他拦住我,啧啧叹息:“快过年了,何必受这样的苦呢?本来挺水灵的姑娘,弄得又黄又瘦,真叫人看了心疼。” 我没好气地回答:“小将军若是真心疼,不妨施舍些钱粮给我。” 他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你说话倒是直接。养活你一人自然没问题,不过你宅子里那两百多流民,我可养不起。” “那就不必做出一副怜花惜玉的样子。”欠了欠身,抬腿要走,“小将军,告辞了。” “哎,别急着走啊。” 他继续拦着我,搓搓手,用轻松的口吻说,“天这么冷,陪我去喝杯暖酒吧。” 我抬眼看他,暗自戒备。 “不必担心,你好歹是大法师之妻,不是可以随便抢掠的民女。何况我蒙逊自信对女人绝不用强。陪我喝杯酒,吃点羊肉。很久没吃过了吧?姑臧城里这种时候还能吃上羊肉的,也只有几户人家了。怎么样,跟我走吧?”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想起了张东健在《无极》里那句经典的“跟着你,有肉吃”。越想越好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冬天,好久没笑过了。笑完了,对着一脸莫名的蒙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不担心他会使什么坏,就像他自己说的,没这个必要。直觉上他是有所求,如果他跟段业一样相信谶纬,说不定我还可以忽悠一下,骗点吃的出来。 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及膝的雪,来到他豪华的宅院。 他得意地环顾一下精美的雕梁画栋:“如何?我这宅邸还可入眼吧?是小王爷赏赐的。” 我心里哼了一声。他巴结吕纂巴结得这么牢,自然能得些好处。 他伸了个懒腰,仿佛很是惬意:“如今我一族之人都随凉王出征,小爷我乐得在家偷闲,多爽适!” 我嗤笑一声:“是你伯父不想让你抢了堂兄的立功机会,故意不带上你罢。” 他迅速转头,收敛起嬉笑,思量的眼光闪烁。 我正色道:“不是说好在我面前不再戴着面具演戏,这样大家说话都省力些。再豪华的宅邸,怎能消磨掉小将军的雄心?” 他冷静地点了点头,眼中精光闪烁,换上枭雄本色:“说得好。不过,对你说过多少次,别再叫我小将军,叫我蒙逊。” 被蒙逊引进书房坐下,他转身出去吩咐下人。不一会儿,一股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味道钻入鼻孔:红焖羊肉!天哪,有多久没闻到过肉味了?从仆人摆放好碗筷,将大盘羊肉搁在几案中间,眼光就始终没转移过。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味蕾被强烈刺激,不由自主分泌着唾液。为免被蒙逊看轻,我强行将头扭开,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蒙逊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将羊肉推到我面前。我克制内心叫嚣的食欲,重重吞一下口水:“蒙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回去吃。” “看你饿成这样,先吃吧。我让人再做一盘给你带走。” 我眼里瞬间蹦出亮光,刚想伸手动筷,却强忍着又放了下来:“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我还是先问清楚好。眼下羊肉可比黄金贵重得多,你肯定没那么大方,随便就送给人吃吧?” 他呵呵笑了起来,仰头喝下一杯酒:“有趣,有趣!我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我的确在找你,目的么,很简单——”他把酒杯重重一放,直直盯着我,眼里流出猎人对猎物渴望的神情:“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我正在喝茶,企图用水把饥饿感压制住。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喷出来。呛到气管了,连忙拍着胸顺气,一边转着眼珠思量。我有自知之明,自己远算不上姿容绝世,绝对不相信他因为那仅有的几次见面就会对我一见钟情,而况这样的枭雄,野心永远比女人重要。 既然他单刀直入,那我也索性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我?” 蒙逊豪气地大笑一阵,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因为你不简单。第一次见你,被马撞到也毫无惧色,行事大方不扭捏。第二次见你,我初时的确想虏走你,却被你那句话惊住。你只见我一次,是如何看出我在做戏?我辗转打探,才从段业口中得知你们在龟兹之事,你居然是僧人之妻!段业对你推崇备至,那时我更起了好奇心。段业与杜进去找你们商议,我就在屋外偷听。”他顿了顿,面含微笑看着我,“果真是条好计谋。想不到你非但胆识过人,谋略竟也不输于任何男人,生成女子真是可惜了。” 果然!他抢了本该属于杜进的功劳,正是因为偷听了我的话。 第220章 蒙逊的主意(2) 他再倒满酒杯,一饮而尽:“我抢先献计于吕光,漂亮地赢下一场大仗,可惜却只是为那个蠢人扫清了道路。” 我吞了吞口水,讪笑一下:“我那是胡诌的,打发杜进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隐瞒了,我一直从旁观察你,怎会看不出你的能力?”墨黑的冷冽双眸紧盯着我的脸,“姑臧城内外流民日多,你出力赈灾救民。本来以你僧人之妻身份尴尬,却因这善举,反而得来百姓敬佩。这般笼络人心,便不是一介寻常女子所能做到。这暂且不说,你居然有本事让李暠掏钱。李暠不是蠢人,到底是如何被你说服?” 他停顿住,犀利的目光仔细探究着我的双眼:“艾晴,你可知你一双眼睛,似能洞察人心。每次只是对我看上一眼,我便觉得心中所思皆被你看透。说出的话,又能一语中的。李暠,怕也是这样被你劝服。我知道,你正是我一直在找寻,能助我成大业的女子!” 我心思一动:“大业?你不想再为吕光卖命了?” “不错!”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吕光昏暴,绝不能长久。我要建立自己的功业!” 吕光绝对想不到,他的猜忌与不能容人,反而给眼前这位枭雄提供了机会。我点了点头:“那恭喜小将军了。不过,小将军的雄才大志与妾身并无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猛地站起,双手撑着桌沿,俯身向我靠近,宛若刀刻的五官坚毅沉稳,闪着凌厉的光芒。 “我蒙逊绝不甘做凡夫俗子,生逢乱世,正是大丈夫建立功业的良机。假以时日,凭我蒙逊的本领,定当有一番作为。我如今尚未娶妻,你若愿与我一起笑傲天下,我必以正室之位待你。至于你与罗什法师的婚姻,本不被世人认同。你离开他,反而利于他修行。我们匈奴人不比汉人,你之前就算嫁过几个男人,我都不会在意。” 我哀叹,这盘羊肉果真不是那么容易吃进嘴的。竭力让视线从羊肉挪开,缓缓说道:“蒙逊,多谢你的厚爱。我只是个小女子,并无野心,富贵权势不是我想要的——” 他嗤笑着打断我:“千万人之上的富贵权势你都不要?那你要什么?” “我只想陪伴他终身,旁人会怎么说,我根本不在意。” 他轻蔑地摇头:“你们女子只知道情爱为天。可惜情爱这种东西,既换不回粮食,又得不来江山,我蒙逊最不需要!”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爱上过一个人。”我站起身,将口水咽下肚,“看来我没福分吃羊肉了。家中还有很多事,小将军,妾身告辞。” 他并未阻拦,只是冲我的背影喊:“艾晴,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着!” 公元386年的春节,是我过得最凄惨的新年。姑臧城里完全没有过节的气氛,只有王宫大门前挂了几盏大红灯笼,看上去格外刺眼。街上行人稀少,人人愁容满面。 节前吕纂为了安定民心,贴出告示每户凭户籍可领粮两斗。等我们好不容易排到了,吕纂见是我们,不肯给粮,气得我差点用现代的粗话骂人。幸好李暠差人送来了十斗小米,可仍是杯水车薪,只撑得几天便告罄。 大年夜那天,一大清早,罗什把我带到屋外一条小巷子里。他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将我满是冻疮的手塞进自己腋下取暖,抚摸着我的脸,痴痴流连,眼里满溢着浓重的留恋与不舍。 我正诧异想开口问,看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艾晴,你回去吧。” 心里一惊,差点跳起来:“你,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去天上,不要再跟着罗什挨饿。”他嘴里吐着丝丝白气,凄零一笑。 “不,我不回去!”我大声喊,立即被他捂住了嘴。他的手也是冰冷,手背上发紫的冻疮好几处肿起。 他贴近我耳边,柔和的声音低低入耳:“听我说,你先回去,等过了饥荒再回来。” 他以为我的来去只是出趟远门一般,他不知道试验要付出的代价!泪一下子喷薄而出,嘴仍被他捂着,只能拼命摇头。手圈住他瘦削的腰,倒进他怀里大哭。 “艾晴,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何要这么难过?”他温柔地搂住我,为我抚平鬓角的乱发。 我埋首在他怀里,他瘦了太多,肩上的骨头磕得人心疼。“罗什,我不能走!走了,就再也难以回来了……” “为何?你是仙女,为何不能随时来去?”他扶起我的双肩,两眼如电直射我内心深处:“艾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心中悲凉,全身血液里似乎流淌着寒冰。仍是不敢告诉他真正原因,嗫嚅着说:“这个……条件所限,我无法来去自由……”拉着他的手臂,热切地看他瘦削却依旧清隽的眉目,嘴角战栗:“我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不能跟你分开。相信我,我们会熬过去的,一定会的。” 他叹息一声,温软的唇吻去我的泪,将我拥入怀中。头顶传来他低低的喟叹:“罗什又怎舍得……” 在他的臂弯中抬眼看天。愁云密布,雪又开始絮絮飘落。原本洁白的雪片,衬在灰色的天空背景,仰看上去居然也呈死灰颜色,无情地洒落在他消瘦的肩上。这天底下,除了眼前的怀抱,再无处可得温暖…… 第221章 大年夜的交易(1) 我仰头看着朱漆大门,“沮渠府”三个烫金大字在雪光映射下熠熠生辉。抬腿走进府内,对仆役吩咐:“请通知小将军,艾晴来了。” 我在厅堂只等了片刻,听到一阵脚步声飞快奔来,近到门边突然放慢下来。他进门看见我,欣喜地迎上前:“就知道你迟早会来。” 我大咧咧在几案前坐下:“我饿了。” “没问题。” 他吩咐下人赶紧端吃的上来。看见久违的羊肉和白面馍馍,我眼冒绿光,风卷残云一般往嘴里塞,一边不忘喝口茶水润润嗓。 “别急,别急,慢慢吃,别噎着。你想吃多少都有。”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吃,眼里闪着迫不及待的光芒,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得意,“怎么样,终于想开了吧?什么时候搬来我这里?”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否决了:“不行,毕竟是正妻,不能这样草率。我得给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婚礼,用汉人的风俗,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八抬大轿抬你过门,让姑臧所有人都看到你风光大嫁!” 他开始盘算起下聘、庚帖、聘礼什么的,一个人兴高采烈絮絮叨叨地嘀咕着。我不理会他的殷切,埋头猛吃。得先填饱我的肚子,才有气力与他周旋。吃了大半盘,才觉出一点饱的滋味来。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满意地摸摸鼓起的肚子,长叹一声:“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每天胃里空空地蠕动,这种滋味实在太痛苦了。你知道么,以前为了减肥,我浪费过很多食物,从来不觉得可惜。” 他疑惑:“减肥?为何要减肥?胖胖的不好么?胖才说明能吃饱啊。你跟了我,顿顿都得吃饱,我绝不许你饿着自己。”他眼里浮起一丝憧憬,嘿嘿一笑,“得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才能生下有力气的小子。” 我没理睬他那些混话,凄凉地笑了笑:“经过这样的饥荒,谁还要减什么肥啊。我巴不得顿顿吃肥肉,弄一间大屋子囤满粮食。我每天守在那儿看着这些粮食,都是无比的幸福。” 他眼里荡漾着溺人的波光,伸手握住我的手:“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从未听过他如此温柔的声音,让我一激灵回过神来,急忙将手抽出,摇了摇头:“蒙逊,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提起筷子又夹了块羊肉。炖得烂烂的羊肉入口,好吃得让我闭眼赞叹。 “正妻之位应该留给对你宏图大业更有帮助的女子。至于我么,你没必要娶我。有个更好的建议,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脸上飘过诧异,得意的笑容慢慢消逝,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对视上他如鹰利眸,镇定地回答:“蒙逊,你有能力,又有野心,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只是,要达此目的,一是等待时机,二要丰富学养。我知道你博涉文史,不知对君王之术有兴趣么?” 他果真抬眉,眼里的渴望之色一闪而过。我微微一笑:“极西的大秦国,有位奇人,写了篇论君主之术的书。我能识一些西语,侥幸读过,深为折服。可惜这乱世里,枭雄虽多,却无人可配得上听我讲解这篇奇书。不知你是否就是那有缘人?” 我停顿住,迎上他精明的双眼。他跟我对视片刻,嘴角扯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丝冷意:“原来你不打算嫁给我。” “我说过了,我已婚——” 他扬一扬手,制止我说下去。眼里闪着铁青的光芒,似是雨前的闪电,透出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我瑟缩一下,心底微微生出一丝寒意:“如果你不感兴趣——” 他打断我,鹰隼般的眼眸深不见底:“你要什么?” 我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量硬气一些:“每天五斗粮。” 他眯起眼看我,过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艾晴啊艾晴,每日五斗,十日便是五十斗。要熬出冬,最起码一百斗粮,这可比做我的正室更难。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出这么多粮来?” “你有的。沮渠部归降吕光,条件之一便是粮食。如今你一族人在外征战,你伯父罗仇亦是精明之人,绝不会为了吕光把粮尽数带上。留在城里的沮渠部落诸人,数你职位最高,这余粮,定是你在保管。” 就算罗仇对蒙逊有戒心,但这些事还是会交托给蒙逊,他总不能在族人面前太过露骨地打压侄儿。 他笑容隐没,眼露赞许:“好厉害的女子。”转着眼珠,一手撑住下颚,意味深长地紧盯着我:“即便我手头有粮,也得看这货物值不值得买。” 就知道他一定感兴趣。刚刚语气里的寒意已经不见,他此时已是满心思在讨价还价了。 我曾对文艺复兴时期名噪一时的意大利瓦伦丁诺公爵西泽尔?波尔金非常感兴趣。因此反复研读了把西泽尔视为理想君主的《君主论》,写过一篇研究论文,还被季教授推荐上了专业杂志。《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我能记得住完整的内容。 当下盘算已定,我再夹一块羊肉,慢慢咀嚼咽下。喝口茶,缓缓说道:“蒙逊,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君主究竟是受人爱戴好,还是让人畏惧好?” 第222章 大年夜的交易(2) “这……”他看了看我,眉宇间闪过一抹犹疑之色,“自然是受人爱戴好。” 我摇一摇头:“这位奇人的观点是:最理想是两者兼备,如若不然,宁选让人畏惧。靠惩戒维系的畏惧比靠恩惠维系的爱戴更为有力,因为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更少顾虑。” “的确如此。”他硬朗的浓眉蹙起,思量地点头,“苻坚待人之德不可谓不厚,非但不杀降虏反而大加优待。却是一朝落魄立时被人欺,最终死于逆臣之手。他若肯在攻破鲜卑人羌人之初便杀其王室立威,收其部族,也不会落得如此身败。可见,立威确实比立德重要。” 我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就凭这几句话?”他把玩着酒杯,双眸射来更犀利的光芒,“还不足以让我以粮交换。” 心中一凛,他真够狡猾,逼我抖出更多包袱。回忆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里的原话,抬眼对他说:“他还说,君主应勇猛如狮子,狡猾如狐狸,对背叛自己的人要狠毒如蛇蝎。君主要显得慈悲为怀,笃守信义,诚实可靠,虔敬信神。可一旦需要,他也必须懂得抛却所有一切优良品德改弦易辙。总之,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目的总是为手段辩护。但却不可失去民心,所以,君主需要做一个伪君子和大骗子。” 他半晌没有反应,鹰隼一般的眼珠不停地转。良久,抬头看我,一抹笑挂上嘴角:“好,不过我毕竟要对伯父有所交代,每日只能给你两斗粮。” 我扛着两斗小米回家,交给严平。这些粮食给两百三十多人分,也只能一天一顿稀粥,勉强维持而已。这已经是我尽最大的努力了。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旁的方法找到粮食。 罗什与耶罗走入,耶罗肩上扛了一袋粮食。我急忙迎上去:“这粮是从何而来?” 罗什清癯的脸上满是笑容:“今日去为中书监张资看病,张大人为感谢我,特意赠的。” 我也很高兴,吩咐耶罗将粮袋扛到库房,回头却看到罗什瘦长的身子弓得像虾米,满脸痛苦。我吓了一跳,急忙搀扶住他:“怎么啦?” 罗什死扛着说没事,还是耶罗说了出来:“张大人款待师尊午膳,可师尊却要求将这些饭菜都折成粮食带回……” 这才明白,他是饿的。偷偷拉了拉罗什的袖子,低声说:“罗什,你跟我来。” 拉着罗什出门走到街角,看看四下无人,将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拿出。一层层去掉油纸,露出里面的羊肉。 “这……从何处而来?”他吃惊地看着油呼呼的肉,虽已冷了,依旧香气扑鼻。他也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是我买来的,我当了小弗送的狮子佩玉。”不敢看他的眼,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何跟罗什解释这些粮食的来源。想过无数个主意,都推翻了。要骗罗什太不容易,但我怎能告诉他,我是用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换来的?马基雅维里主义在现代都备受争议,罗什纯净的思想,怎可能接受? “艾晴……”他歉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与怜惜,“等我们熬过这段时间,我一定帮你赎回来。” 他再看看羊肉,还是不吃,又问我:“为何不买粮?肉比粮贵多了……” “别担心,那件玉器是上好货色,当了不少钱。粮也买了,娉婷正在煮粥。这肉,是专门为你买的……” 我心疼地看着他瘦得凹陷的脸颊,下巴发青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如此憔悴。“今天是大年夜,你又饿成这样,我想让你吃点好的。” 他温和地一笑,拉着我的手:“我们拿回去煮在粥里,跟大家一起吃吧。” “罗什!”我急了,站定不动,“这点羊肉给你一人吃都不够,家里有两百多人,切成肉末也分不上一粒!” “艾晴,知道你心疼罗什。只是,怎可心有小爱而忘众生?” 我一扭头,委屈顿时冲鼻:“是,我是小女人,心中只有小爱。我当了小弗给我的礼物,只想让我的丈夫起码在大年夜里不再饿着肚子!” 忍不住哭了出来。当玉佩所得的一千文钱早已花完,如果我的现代物品能换钱,我也不舍得卖这块玉。对我来说,那是我思念小弗的纽带。长夜漫漫无法入睡时,我会抚摸着玉狮子,心中告诉他,我和罗什过得很好,很幸福…… “艾晴……”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抹泪,随后拣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对我绽放微笑,“真的很好吃。你也吃一块……” 我摇头,不敢告诉他我在蒙逊家中已吃了不少。他在我的强烈坚持加泪水威逼下也只吃了三块肉,其余的,还是被他拿回去煮进粥里。我悲哀地想,我果然是来自现代的人。同样在饥饿求生的情况下,我比他自私太多。 我们大年夜的特别加餐,每个人都贪婪地闻着粥里那丝淡到几乎无味的肉香。我趁着罗什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小米粒都拨进了他碗里。 没有焰火,没有欢庆,我们早早上了床。在他臂弯里,我依旧听着城外的哀号声入梦。大年夜比前段时间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胃近十几天来终于第一次不再空空地蠕动。感慨一下,胃里有东西真好。 第223章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1) “一个成功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民心。他会安抚民心,甚而扶植利用宗教,让人民甘于现状。这样,对现世的不满便可寄望于来世,而非在现世中寻求暴力方法改变命运。” 《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根本没有足够内容能一直讲到灾荒结束。所以我把它与唐时赵蕤所著的《反经》结合起来,使其更有中国特色,也可兑水拖延更多时间。蒙逊已在我面前放下花花公子的面具,听讲的时候神情专注。每次听到一个新观点都赞口不绝,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民心真有这么重要?吕氏父子可从未把民心放在心上。”他沉思良久,抬眼问我。 我徐徐说道:“这便是吕氏父子失败之处。践踏民心者,终被民所弃。民心是水,君权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算能凭借暴力暂时维持权位,可是统治成本太过高昂,终究不能长久。所以无论背地里使用什么肮脏手段,也要保持在民众中的良好形象。” 蒙逊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以宗教来安抚民心,使其不再抗争,果真是最便捷之法。”站起身,眼带嘲弄地嗤笑着,语气中傲气森森,“吕光徒有罗什法师在侧,却不知加以利用,真是愚蠢至极。” 他在室内背着手踱步,再看向我时,颇有深意地一笑:“他日我登上大位,定尊法师为国师,全力宣扬佛法。” 我笑而不答。蒙逊日后攻占姑臧,的确笃信并倡导佛教,不过那时罗什早已在长安了。蒙逊尊西域僧人昙无谶为国师﹐也学姚兴在姑臧开设译场,译出了《大般若涅槃经》等十几部经典佛经。 看着正在消化观点慢慢踱步的蒙逊,君主的霸气与特质已经在他身上展露无疑。凉州在吕氏诸人手中兵连祸结,灾荒岂止我正在身临的这场。而到了蒙逊手上,城中居民发展到二十余万户,史书中不再有饥荒的记载。他的儿子沮渠牧犍尤好学问,重用不少汉人大儒。拓拔氏北魏灭北凉国时,得到的一大笔财富便是这批儒生。史书说自此以后,魏之儒风始振。可见凉州在蒙逊手中,经济文化都比诸吕强多了。而他对第二代的培养,在这“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十六国中,也是个异数。 《晋书》中对蒙逊的盖棺定论:“蒙逊出自夷狄,擅雄边塞。……称兵白涧,南凉请和;出师丹岭,北寇宾服。然而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虽能制命一隅,抑亦备诸凶德哲矣。” “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这句话把他定了型。世人提起蒙逊,就是他狡诈背信,借段业之刀除去男成,又杀掉段业登上王位。可是这些个人间争权夺势时使用的卑劣手段,对凉州百姓,是否重要? 我背着两斗杂粮,出了蒙逊家的大门。抬头望天,依旧阴霾。虽然雪已停,寒风仍似刀割,割出心里的阵阵绝望。这寒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想大喊发泄,可是,连这样的喊叫,都没有足够力气。 叹口气,将背上的粮袋颠正位置,向家的方向走去。不管怎样,身上的粮食就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突然发现街对面有个中年男人,眼神直愣愣地对着我咽口水。一下子惊得冷汗直冒,迅速把粮袋搂进怀里就跑。男人大踏步上前,几步就追上了我, 我伸手进怀里,掏出麻醉枪。正打算射击,眼角看到远处一个高大身影冲这里直奔而来。从他的服饰我马上认出,那是蒙逊! 我赶紧收起麻醉枪。既然蒙逊来了,绝对会插手帮我。我不能让他看到来自现代的武器。就在我迟疑间,那男人趁机抢过粮袋打算逃。我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得拖住时间,好让蒙逊赶上来。 那男人拼命甩手,我的额头上被打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饿得太久,体力大不如前,我连防身术都使不出来。手刚松开,马上被另一阵刺痛激得弓起身。他居然拔我头发,还是不是个男人!心中无比懊恼,刚刚就该给他一枪。 “住手!” 抓我的手立时放开。我没站住,瘫倒在冰凉的雪地上。耳边听得几声重击,那个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 “滚!”凶狠暴戾的声音,透着阴冷,“再让我看见你,便是死路一条!” 我撑起身,却饿得站不起来。那男人捂住肚子满脸恐惧,一瘸一拐地逃了。一张怒气冲冲的方阔大脸探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把将我抱起。 “放我下来!”我无力地喊,转头看四周会不会有人看到他的举动。 蒙逊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别动,带你回府处理伤口。” 看我还是挣扎,他低头冷笑:“还是,你想让法师看到你的狼狈模样?” 我立时不动,不敢对视他恶狠的鹰眼,只是仍然坚持:“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他看着怀中的我,叹息着摇头:“是谁说汉人女子温柔可人?”将我放下,确定我自己能走,又感慨一声:“你这么瘦弱,却比匈奴女人还要倔强。” 我无暇回答他,最重要的是粮食保住了。抚着额头打算去拎地上的粮袋,他大步跨前,抢先一手抓起,对着我努努嘴:“走吧……” 到了蒙逊府里,他让下人打来热水,又找了金创药来。我偏头躲开他欲给我抹药膏的手,对着他郑重道谢:“蒙逊,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收回手,有些悻悻然。依旧绷着脸,将药膏推到我面前。 “对了,你如何会出现?”我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 第224章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2) 他闷哼一声:“你一个弱女子,在街上背着这么多粮,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沉默。他能这么快出现,只怕是一直跟着我。不是没考虑过安全问题,可我不敢让罗什知道粮食从何而来。今天是第二次给蒙逊上课,我趁着罗什带领弟子们出门乞食,偷偷溜到蒙逊家中。只讲解一个小时,是因为我要在罗什回来之前到家。至于以后怎么办,我现在能想到的托词只有卖玉所得的钱。心乱如麻,我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而且,的确如蒙逊所说,这些粮,足以让极度饥饿的人疯狂到不惜杀人争夺。 看我一直不吭声,蒙逊低沉的声音传来:“药膏你带走,这些天记得涂。今日我送你回去吧。” 猛一抬头,看到他眼里的阴霾渐逝,转为莫名的关怀。这种柔情似水的眼神,以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心剧烈一跳,赶紧低头清洗自己。 我对着铜镜仔细查看自己的伤。还好,只是头发被抓,现在头皮已经不疼。额头上有些肿,自己将清淤的药膏涂上。暗自庆幸,没有伤口留下。 清理完毕,我对着蒙逊再次一拜:“小将军相救之恩,妾身无以回报。趁着还有些时间,妾身可为小将军再讲下一章——‘如何通过自己的军队和能力得到国家’。”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气,面无表情地直视我:“这倒是公平。救你一次即可换来奇书一章。” 我偏头,稳一稳气息,竭力忘记额头疼痛和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这位奇人在本章中的观点便是:最不依赖运气之人最能保持地位。他——” 他猛地站起身,沉着声音打断我:“你再说下去便要饿晕了,今日先讲到这里,我送你回去。” 我急忙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我不想让罗什知道。” 他顿住脚,高大的身影向我笼来:“为何不让法师知道?” 我苦笑一下。罗什品性高洁,怎么可能让我用这种方式得来粮食? “法师也是个男人,要是知道你天天在一个性好女色的人家中……”他在我身边打转,眼睛放肆地盯着我的胸,凑到我耳边放低声音,暧昧地说,“他会怎么想那每天的两斗粮呢?” 猛地抬头怒视,看到他玩味的笑,心中来气,有些发狠:“小将军,这部奇书比描黑你我关系更重要吧?” 他昂头大笑:“好镇定的女子,这样说都不惊慌。”收起笑,正色道:“没错。我蒙逊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 松了口气,准备离开,他突然拦住我,伸开的长手臂将整个门挡住,高大的身躯投下迫人的阴影:“为何是我?” 我有些怔忡,疑惑地看向他。 “这君主统御之术如此惊世骇俗,想必有兴趣的人不在少数。你可以敲开任何一家权贵之门,也可以教授给李暠,甚至,可以向吕氏诸人兜售。”他向我俯身,神色清冷,目光如剑,“为何是我?” 我被他问住了。是啊,为何是他?在饿得最难受的时候,曾想过是否可以利用自己的历史知识赚钱。可我找谁去呢?我所知道的一切并不是在明天或者一个月后发生,说些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如何让人相信?何况,透露未来不仅是罗什最反对的,更是基地绝对的禁忌。 除了历史社会学科,我一介文科生真没其他什么本事赚钱。不会天文地理,不懂铺路建桥,不通攻城略地,还能靠什么赚到食物? 也不是没想过向其他人兜售《君主论》。李暠已经资助了我们许多,他李家人口众多,如今的存粮只够支撑自家人活下去,再也拿不出多余的。吕氏诸人根本不在我考虑之列,这些人是历史上的暴君,十多年后全部会身首异处。唯有蒙逊,他身上虽有恶的因子,却并非残忍好杀之人,他是凉州百姓未来的一抹希望。 我定定地看向他如鹰隼般犀利的双眸,平静地回答:“因为你尚有底线。” 他皱起浓眉:“底线?” 我点点头,苦涩地笑了:“作恶的底线。” 他沉默不语,宛如刀削斧刻般的五官微凝,浓长的剑眉下一双看不透深浅的黑色眼眸一直笼在我脸上。沉寂半晌,移开了挡住门的高大身躯。 那天还是由蒙逊送我回去,只是在我坚持之下,他远远跟着我,将我护送到了家。回去后我找到严平,让他每天来蒙逊家接我,并要他帮我瞒着罗什。不久,罗什也带着耶罗回来了,他今天又去张资府上为他看病,念经祈福。令人惊诧的是,他手上有道割破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已变暗色。 急忙拿出从蒙逊处得的金创药,为他清理干净伤口,再仔细涂药。看伤口模样,似被利器所划。问他时,只说是不小心割到。没说几句就开始问我额头上的伤痕,我也学他,含糊几句说是不小心撞到了。 偷偷告诉罗什,其实张资的病无法断根,撑不了几年。 “吕光在张资病逝前曾悬赏救治。一个叫罗叉的外国道人自称能治好张资,吕光给了他许多财宝。你知道罗叉骗人,就在张资和吕光面前用五色丝结绳,燃烧成灰投进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丝绳。这征兆预示张资的病不能痊愈。果然他仅过几天就病故了。” 他疑惑地在我耳边问:“这烧丝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厨房飘来小米的清香,今天的粥可以比昨天稍稍稠厚些了。咽咽口水,冲他一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你可以慢慢想。” 第225章 第一次争执(1) 我背着粮,从蒙逊家出来。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滴落。我看看难得转出一抹亮色的天际,这难熬的冬天快过去了吧?看到严平在大门口如常站着,嘘出心中憋闷,抬脚向他走去。 从巷角里转出一个瘦高身影,修长挺拔的身姿却让我僵住,全身血液顿时凝固。看向严平,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夫人,法师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该料到的。严平怎能抵挡得住罗什的盘问?将粮袋交给严平,让他先回家,又手足无措地面对罗什。他将我带到无人的巷尾,仔细盯着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 “沮渠蒙逊为何给你粮?”他脸色有些青,声音严厉。 我一阵心虚,说出来的话不自主地结巴:“这个……是他……请我当老师……” 他犀利地看我,劈头又是一个问题:“你教蒙逊什么?” “教……教史……” “他早已熟读经史,还需你来教?”他打断我,语气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诉蒙逊他的未来,用以换取粮食?” “我——” 他又急又恼,眉头紧蹙,声音抬高:“你忘了我说过的么?这些枭雄若知道你能预言未来,便会想方设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时你的处境……” 我暗自摇头。居然忘了,撒谎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说了实话我自己也能轻松一些。吸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他未来。我只是教他最感兴趣的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清俊的眉皱得更紧,锐利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逊这样的人,仁义道德怎会是他所喜?” “是,他的确不喜欢。”我抬眼对视上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酸楚地说:“所以我教给他的,是一本倍受争议的书,一个名叫马基雅维里的西方人所写。其核心思想是权力高于道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操弄权术,重视实效,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 “艾晴!”他低声惊呼,警觉地看一看周围,压低声音责备,“你怎可告诉他这些?他本有野心,听了你所教所讲,会更变本加厉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长一个枭雄的诞生。”我迎上罗什澄澈的双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给蒙逊讲什么?” 昂头看天,天际的一抹亮色,似在渐渐转暗。无奈地垂下沉重的头,从没有此刻这么痛恨冬日的漫长。 “为达目的,可以偶尔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必须从事的一切损害,并且要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赢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天教授的内容:君主如何做恶。在讲述的时候,蒙逊的鹰眼不住闪烁,难掩兴奋之色。这个章节,对足了他的胃口。 罗什听着这段教人如何作恶的话,不住闭目摇头。再睁开眼时,俊眉紧拧,痛心疾首:“艾晴,这般罪孽之书,你怎可教与蒙逊那种人!” 我异乎寻常地平静,缓缓说道:“不久之后,蒙逊的命运将有一个巨大的转折。新一代的凉州枭雄将踏着兄长朋友的鲜血,建立起北凉国。” 不久之后,吕光会杀了蒙逊的伯父罗仇。蒙逊带着伯父的灵柩返回卢水老家,对着族人哭诉吕光的荒虐无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内就聚集了上万族人,但毕竟势力还弱。蒙逊和堂兄男成围攻建康城,与建康太守段业相持不下。蒙逊策反段业,拥立段业为王。于是段业打开城门,成为北凉第一位国主。 本来在那个时候,蒙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匹敌。段业本就不足为患,蒙逊要上位,第一个要除去的便是男成。于是蒙逊铤而走险,以毒辣的计谋反间。先约男成祭告兰门山,又向段业告发男成谋反。男成若来请求祭告兰门山,便是他要谋反的证据。段业果真上当,杀了男成。此后,段业死于蒙逊之手,才知蒙逊的狡诈。 罗什听我讲述蒙逊日后的作为,连连倒吸冷气:“艾晴,你不怕他听了你的教唆,日后才有这番举措?这些杀戮和罪孽里竟然有你的因缘,这是在造业啊!” 咬一咬嘴唇,迎面对上罗什震惊的浅灰瞳仁,凄凉地说:“我知道。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说历史本就是这样发展。我也不会拿着让你们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找借口。你不必为吃下去的那些粮食内疚,也无须像伯夷叔齐一样‘不食周粟’,一切罪业我自己来承担……” “艾晴!”他把我搂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节处长满青紫的冻疮,在寒风中皱起灰色的细纹。 他心疼地叹息,不忍再责备,眼里流露着不舍,柔声在我耳边低语:“从明日起,别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摇一摇头。他放下手,不置信地看着我。 “罗什,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去。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帮到你的。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财产可卖了……”猛吸一口气,不顾喷涌的泪水看向他,嘴角颤抖着说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罗什,你可想过,为什么我们每天吃不饱?为什么我要向蒙逊兜售你不认可的君王之术?” 我喘着粗气,嗓子隐隐作痛,哽咽着低喊:“因为我们收留了两百多人,我们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两百份!没有他们,我们本来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安然渡过这个冬天。” 豆大的泪聚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中,眼里闪烁着灼人的晶光。扶上我的双肩,颤动着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慢慢问出:“艾晴,你可后悔?” 第226章 第一次争执(2) 一滴冰冷的雪水沿着屋脊滴到我脖子上,凉意渗透肌肤,直抵心房。声音不由自主又抬高了,近乎宣泄般喊道:“你说过,苦难不可怕,麻木才最可怕。你说得当然有道理,我也想跟你一样,以众生之苦为己之苦,慈悲无我,救拔众生。可当饥饿占据了整个思想,我发现这种大慈大悲的境界也只你一个人能做到。你是活菩萨,而我从来都比你自私。我的时代有太多人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你这么伟大,在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时还想着救毫不相干的人!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善良的心。平常时候会有,可面临挨饿,我想的还是我自己,甚至起过很多可怕的念头。” 咬着嘴角,让痛楚给我注入一份清醒。挣开他扶住我双肩的手,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凉薄地咧嘴笑出声:“是不是很吃惊?你冲破层层艰难一心要厮守的妻子,竟也有这么自私的一面,这么可怕的想法。” 挥开他欲伸过来的手,后退一步,声音已近乎咆哮:“饿得最难受的日子里,我心中曾怨过你,为什么要收留他们?可是埋怨归埋怨,家中这两百多人,难道要把他们赶出去不成?走出那扇门,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不走,难道要大家抱在一起饿死么?” 凌厉的寒风卷起路边的垃圾,盘旋着扫过我们身边。天边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抹亮色被阴云遮蔽,又回复到憋闷的沉霾。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嘶吼着,发泄着,在空空的灰色青砖墙上荡出悲戚的回响。 “我一直在帮你,从不在你面前抱怨,只是因为我爱你。爱到宁愿与你一起挨饿受冻,也不愿回去我自己的地方。是你要收留那么多人,是你要让他们都活下去。好,那我就用我的方法来帮你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是马基雅维里的信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改变历史又怎样?你接受与否又怎样?这些都无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艾晴,你……” 不忍看他眼里聚积的哀伤与痛心,狠起心肠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知道是他,咬着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没有言语。声声沉重的脚步,如同铁锤,一下下重击着我颤抖的心坎。泪水滑落,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着冷冽的空气,这个时候,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奔跑到一片林子里,昂首看天,灰蒙蒙的,什么希望都看不到,这个世界除了冰冷和饥饿,什么都没有。我绝望地抱住一棵树,歇斯底里地大哭:“爸爸,妈妈,季老师,李所长,章怡,盈盈,你们听得到么?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到底还要熬多久啊……” 他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眼里悲伤奔流若川,汇聚成无言的泪水,缓缓滚落…… 不知哭了多久,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跌跌撞撞地走回去,拒绝他想来搀扶我的手,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家。 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抱住我,却依旧沉默着。第二天到了时辰,他让弟子们出去乞食,自己一直却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着我。 我走出大门时,他挡在门口,面色铁青:“别再去了!” 我苦笑:“不去,今天吃什么?” “我会想办法——” 我打断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两百多人每天嗷嗷待哺。靠你和弟子们乞食么?能得来多少粮食?” 他却异常倔强,张开双手拦住大门:“我宁愿乞食也不愿你去造业!” 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说什么都会起争执。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的不同价值观,我与他,都无法说服对方。 见我执意要走,罗什拉住我手臂,我只能用力将他一根根手指掰开,厉声大喝:“放开!” 院子里的流民们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跟罗什,有人低声在咬耳朵。罗什终究不愿让众人知道我们吵架之事,只得放开了手。 我走出大门,感觉出身后那道灼人的哀伤目光,如剑一般片片割着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紧咬嘴唇,强忍住不回头。 那天严平背着两斗粮跟我一起回来。罗什一整天没有出去,依旧无语,沉痛的眸光默默盯着我。夕阳余晖投进窗子,浮尘在光柱中起起落落,他的脸在阴影中蒙着黯淡的灰色。 家里人也看出了异样,都不敢多说话,大家天刚黑就早早睡下了。 我们冷战了三天,谁也没对谁说过一句话。我每天带着粮食回来,就一头钻进厨房,宁愿在灶头前消磨掉一天剩余的时间,也不愿去见他。 盯着灶膛里的火苗,我怔怔地发呆。娉婷走来,递给我一碗粥:“夫人,你给法师送去吧。” 我摇头:“你去送吧。” 娉婷在我面前蹲下,叹息着说:“夫人,法师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 我愣住,看向那碗小米粥,终于点头。 走进卧房,见他在蒲团上闭目打坐,腰背挺得笔直。他身上的旧僧袍许久未换了,这在以前简直难以想象。可即便身着半旧的僧袍,只这样静静地打坐,他也依然散发着超然世外的风华。 将粥放在几案上,刚想开口,却被他打断:“拿走,我不吃用不光彩手段得来的粮食。” 我愣住,伤心得难以说出话来,沉默片刻,苦涩地说出:“放心,这是你的弟子们乞来的。” 说完我打算出去,抚着门槛半晌,终于硬下心来:“我这么自私的人不配再做你的妻子。等灾荒过了,我就回去我自己的地方。” 他震惊地睁眼看向我:“你——” 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的痛,打断他的话:“不管这些粮食是怎么得来的,都与你无关。你不必拒绝这些食物,更不必试图劝阻我。我以后下到哪一层地狱,要受怎样的惩罚,都无所谓!” 他猛地站起,凹陷的眼窝里蓄着泪水,在点点光斑中发出刺目的光芒:“艾晴,不——” 不等他说下去,我咬着牙匆忙离开。 第227章 和好(1) 晚上我为他受伤的手涂药膏。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凑近看他的伤势。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再涂几天药,应该就没事了。抬头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嘴唇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我偏开头,放下他的手,转身向床走去。躺进被子,脸朝墙壁,缩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与往常一样伸手搂住我。我背对他,任由他这样搂着。就算不说,我们也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心突然觉得很疲倦,到底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我们相爱这么久,本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那难以改变的身份与信仰。现在看来,冲破巨大阻力相爱的难度远不如乱世饥荒中的困顿相守。真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么?难道相爱如我们,也跨不过这道坎? 被底下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感觉出他的两脚在搓动。想起他脚上的冻疮,肯定是因为被窝里有暖意,遇热又开始发痒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双脚。抱进怀里,为他按摩,这样可以活血消痒。 他坐起,颤抖着声音轻喊:“艾晴……” 我竭力保持着平静:“你脚上长了这么多冻疮,遇热就会发痒。每天须得这样搓搓来活血化淤。我走了后,你要记得自己搓——” 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脚,将我用力抱紧,压抑的声音里满是不舍与依恋:“别走……” 伏在他削瘦的胸口,感觉出他在微微颤抖。黑暗中柔软的唇贴上我的脸,一路摸索着找到我的唇,战栗着吸吮。我回应着他,捧住他的头吻上他的眼睛。咸咸的湿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压抑着声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彻底冲垮,与他唇齿交缠。他也巍巍颤颤地将唇触到我的眼。柔软的唇滑过,这才惊觉,原来,哭泣的不止是他。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压抑着声音,无言地流泪。一帘之隔还躺着许多人,我们都不想让旁人听见。直到两人都哭累了,倒头沉沉睡着。 第二天刚要出门,又见到罗什站在门前。一袭褐红僧袍在冬日阳光下,散发着淡淡清光。 我叹息:“罗什,你拦不住我的。” 他神色黯了一黯,不说一个字,侧身让开。我咬了咬牙,从他身边走过。 昨夜只压抑着哭了一场,根本问题却未解决。心中明白,只要我们始终坚持各自的观点,这将永远是个死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认同我?为什么我不能退让一步? 我走出几步又跑了回来,罗什不由惊喜,眼光灼灼,期待地看着我。我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罗什,只要我们渡过难关,我就会停止。给我点时间。” 他怔住,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你,你还是要——” 我不愿再听下去,不愿昨晚好不容易得来的缓解又陷入僵局,赶紧转身离开。心中暗暗叹息:罗什,对不起,所有自私和罪恶就让我一人来扛吧。 “我们既已讨论了以上种种,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时此刻是否可以让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图,是否提供给一位贤明有能力的君主一个机会,让他采取某种方式,使自己得到后世赞誉,并造福百姓。” 原文里其实是说意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顿住,想一想后续的内容。记得马基雅维里接下来说:为了表现摩西的能力,必须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为奴隶;为了认识居鲁士精神的伟大,必须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压迫;为了表现提休斯的优秀,必须使雅典人分散流离。可这段话我没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千万人的牺牲只为成就一人功业,我无法接受这种绝对站在君主角度上而不在意受苦民众的观念。 蒙逊点了点头:“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势造英雄。” 我有些讶异,他竟这么快就理解了。相比较马基雅维里,蒙逊说的时势造英雄更有一丝人情味。可惜,他虽有雄心壮志,却不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位能完成统一的伟大君主。 他将盛满馒头的碗推向我:“你天天喝粥,饿得都快站不住了,赶紧吃点扎实的。” 我咽了咽口水:“蒙逊,我还是坚持——” 他打断我:“如果不肯让你带回家去,你就坚决不在我这里吃独食,是么?”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盯着馒头狂吞口水。 他嗤笑一声,将热气腾腾的馒头掰开硬塞进我手中:“你呀,跟着一个迂腐的和尚,也一并迂腐得过分。你到街上去看看,有多少父母在卖儿女,有多少年轻女子出卖身体以求得一顿饱饭。被赶出城外的流民在吃死人,甚至易子易母而食。吕光为什么在饥荒时出兵?与其让百姓在国内揭竿而起,不如对外征战去抢夺别人的粮食。什么品性操守,什么仁义道德,这些东西在饥荒面前一文不值!谁有本事活得下去,谁就是强者!” 我苦笑一声,他说得没错。在大灾难面前,所有人类制定的文明道德规则次序全都崩溃,人性的丑陋赤裸裸展现出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活下去,甚至,灾难是他这类人的发展舞台。可是…… 我黯然摇头,将馒头放回盘中。想起心中那个身影,不由叹气:“人不是禽兽,不择手段只能让你活下去,却无法摆脱内心的煎熬。蒙逊,人在做,天在看。有信仰之人的思想,你是无法理解的。” 他正想反驳,有下人进来,对蒙逊耳语几句。蒙逊面露诧异,站起身对我说:“艾晴,我有急事需要处理,你且等一下。” 他叫了管家陪我。说是陪,其实是监视。他匆匆走出书房,又将门反手关上,我不由诧异。可是,有管家在场,我无法离开。 第228章 和好(2) 在书房里枯坐了许久,有人来传话,蒙逊让我去厅堂。待我不安地走入厅堂,赫然发现与蒙逊面对面的竟是罗什!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纵然面黄肌瘦,依旧无损高华气度。我心里一惊,他怎么来了? 两人此刻的神情很奇怪。罗什眼里隐隐有些怒意,蒙逊却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见我进来,两人神色即刻恢复正常。罗什借口家中有事,要我跟他走。我不能在蒙逊府中跟他争执,只能跟着他离开。他嘱咐耶罗,带着今天得来的粮食先回去。 我有些惴惴,小心问:“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到蒙逊府中找我?” 他看向我,眼里并无我所担心的不满,许久未笑的脸上居然浮起浅浅笑意。整个人因这一笑,光彩焕然。冬日里难得起了太阳,金色光芒撒在他褐红僧袍上,为这个阴霾的冬天添了一分暖意。雪融得更多,滴滴答答顺着屋檐落下,似下起小雨。 温润的声音响起,宛若林间汩汩溪流:“你忘了么,今日是你生辰。” 我猛地想起来了,敲了敲自己脑袋:“对哦,今天是大年初十,我完全不记得了。” 他牵起我的手,朝另一方向走。我愣住了,这不是家的方向。“罗什,我们去哪儿?” 他将我小心扶过一滩融化的水洼,回身对着我笑:“到了便知。”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门户紧闭。我抬头看天,太阳照射在积雪上,烁烁生辉。不由欣喜:“雪已经停了好几天,气候也渐渐转暖。冬天,应该快过了吧?” 他点了点头,仍是小心搀扶着我避开地上的积水:“吕光平叛已经得胜,很快便会回来。听说他带回不少粮食,这场饥荒快结束了!” 我难以置信,犹如溺水的人突然见到一根浮木:“真的么?真的快结束了?” 见他肯定地再次点头,我用力抱住他,靠在他枯瘦如柴的肩上喜极而泣。真的可以结束了,还以为我撑不到那一刻…… 他抱着我,任由我大哭,哽咽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艾晴,对不起,是罗什连累你一起受苦了……” 抬起泪眼,将他的手放在我脸颊上,不住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罗什,我比你自私太多。你没有错,尽管很多人不会认可你的价值观。我那里的人,会认为你这样坚持自我,清高得迂腐。可是我呢?我就一定是对的么?说什么要让你们活下去,这些,都不过是我为使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所找的借口罢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往日光滑的肌肤如今已有了些许粗糙。他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苦涩:“蒙逊刚刚说我,自幼凭借出身锦衣玉食,从未尝过人间疾苦。空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他说得对。罗什无能,从未想到这场饥荒会蔓延如此之久,连我们也得忍饥挨饿……” “不,罗什,不是你无能。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这种局面。我们不是当权者,被吕光剥夺了神权的你,与我一样,在灾难面前都只是一介平民。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现在,就让我来尽我的力。无论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自己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他突然捂住我的嘴,将我紧紧揉进胸膛,坚定的声音响起:“艾晴,别往自己身上揽下所有的过错。罗什已想通了,蒙逊虽狡诈,总比吕氏强,你做的没错。至于你因此所造的业障,你是我的妻子,你造业是因为罗什要救人。罗什在佛前祷告,无论地狱之中要受怎样的苦楚,热镬煎煮,猛焰烧身,烊铜入口,罗什都替你担着。” 泪水又忍不住滑落,伏在他肩上哽咽:“不要……” 他轻笑一声,搂着我的双臂传来坚定的力量:“那我们一起。” 我吻上他清癯的脸颊:“好!” 微微扎人的胡茬在我脸上摩挲,耳畔又响起他的呢喃:“不想让你去,也是有自己的一分私心。艾晴,你的识见智慧,是这个时代女子所没有的。蒙逊虽不知你的真实身份,但你讲的这些,会让他对你更有兴趣。”他顿了顿,期盼地看向我,“从明日起,别再去蒙逊家了。” 知道他的忧心,可我仍有些踌躇:“等吕光回来,我们领到粮食,我自然不会再去。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 他焦躁地打断我,面露一丝愠恼:“他已对你起了占有之心。” 我愣了一下。 罗什别过脸,有些不自在,板着脸说道:“他派人去唤你前,曾对我说:‘法师,你非藉藉无名之人,我现下也无甚实力。他日待我羽翼丰满,定会将她夺到我身边。’” 他站在阳光下,周身笼罩出一层金黄色。眉宇微拧,面露愠色,眼里闪着点点星芒。这是吃醋了么?原本苦涩的心里泛出一丝甜意,破泣为笑。 手指交叉进他的手,柔声问:“罗什,你相信我爱你的心不会动摇么?” 他用力点头道:“蒙逊虽狡诈,眼光却很准。他说,同甘易,共苦难,有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有了你,是得到了人间至宝。如此艰难的处境下,你也要与我共处,我怎会不相信你的心?” 我将他的手掌摊开,用自己的手掌贴上,击打一下:“我向你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规之举。这样说,你可放心?” 他将头偏过一侧,仍是面有愠色:“我自然是相信你,但我信不过蒙逊。” 我笑了。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为我吃醋,想不到他吃醋的样子竟这么萌。用手将他的头扳过来对着我:“别瞎担心了。强力夺取对他有害无益,他这样精明之人,自然懂得权衡。” 掏出袖袋里的麻醉枪,对他晃了晃:“我可是天天带在身上。还有这个哨子,你不是也尝过厉害?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强迫得了我。” “知道你很厉害,只是……”他叹出微微一口气,吻上我的额头,“总之,一定要小心……” 我点头,用力抱住他。我们紧紧相拥,十指交缠。觉得身上又开始充溢起力量了,活下去的力量…… 第229章 在那东山顶上(1) 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装饰典雅的房间,转头看向罗什,清癯的他笑得无比开心,浅灰眼眸不停注视着我的反应。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眉梢眼底都溢出欢喜,一扫几个月来的眉间愁容。 “这是姑臧城内最大的客栈,为李暠所开。因为灾荒,早已停业。今日他将最好的上房借与我们。”他拥着我的肩,轻柔地说,“家中不必担心,我已交代严平和耶罗打理。今日,便在此好好过你的生辰。” 我再次环视这清爽的房间,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的地方了?鼻子泛起酸意,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有人敲门。他笑笑,把我按下坐在几案旁,自己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就闻到一股香味,是肉香!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将我的嗅觉训练得无比发达。他向门外道声谢,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摆在我面前。我贪婪地瞪着,咽了咽口水。这碗面很大很满,里面飘着肉丝。这么大的量,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暗中谢谢李暠的心意。 他将筷子递给我,温柔地对着我微笑:“这是长寿面,给寿星吃的。你曾说你们那里,没有生日蛋糕,便要吃面,意为长寿……” 又泛起酸意,吸一吸鼻子,抬眼对他笑:“我们一起吃。” 他轻摇头,淡淡地说:“你吃吧。你忘了罗什有过午不食之戒么?” “那是平常时日,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饥荒中。佛祖不会责怪的。”我挑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撒娇着说,“来,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他盯着我的眼,笑意荡漾开。点一点头,乖乖地张嘴吃肉。这碗面吃得极慢,非得看到他吃一口,我才肯吃一口。他刚开始只是意思一下,吃得极少。我看他吃多少,我也吃多少。随后他又好几次说吃饱了,我怒目瞪着他,放下筷子也说吃饱了。他终于不再坚持,跟我分着吃完了这碗面,连汤底都不浪费。 今天真的好饱!忍不住捧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告诉他,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天下间没有比此刻这一碗面更好吃的东西了。 他微笑着看我咂吧咂吧嘴,温柔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掠开,让我在屋里等一等,自己却神神秘秘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嘴角笑意更甚。 他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间,将我引到后院一间屋子里。一间只有顶上开了几个小天窗的密封小屋,左右屋角各放了一盘炭火,一扇不透明的屏风挡住,后面飘出霭霭蒸汽,整间屋子里热气蒸氲。几个小厮提着热水进来,倒好后将门反手关上。 他仍是微笑着,将我拉入屏风后,一个超大木桶正飘着氤氲热气。我咽着口水,自从家里变成难民营后,为了节约柴火,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我平常都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上散发的臭气和头皮上的搔痒。在蒙逊家时,他多次嫌恶地提出让我洗澡。可我太忌惮他这个人,在他家洗澡怕授人话柄。不如这样脏脏臭臭的,还可让他对我提不起兴趣。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洗澡啊。 “你希望为夫出去,还是……”他将我的发绳解开,散开一头肮脏打结的乱发,贴在我耳边轻语,“留下来服侍你?” 我的脸瞬间红透。只在私密时,他才会这样自称为夫。屋子里的暖气渗透进毛孔,舒张开的全身都在冒汗。成婚一年多了,对彼此的身体如此熟稔,却从未共浴过。这样想着,汗流得更多,整个人如同煮红的虾。 看我的窘像,他的脸也一样滴着红。咳嗽一声,便要出去。我拉住他的袖子,低头看地上的青砖:“你也许久没洗澡了,我不想再闻臭气。” 抬眼看他,调皮一笑遮掩我的害羞:“今天我生日,你要顺着我的意思……” 他俯身,喃喃轻语:“你不说,怎知你的意思?” “你……”我语结,他什么时候会使这种坏了?非得让我说出来么? 说就说,怕什么!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豁出去了:“伺候我洗澡……” 柔腻的笑一圈圈在眼底如波荡开,他的眼睛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在他如潮眼波笼罩下,我的鼻子都渗出汗来。 “好……”他故意拖长的语调,听在我耳里居然带着丝惹人遐想的暧昧。 他两手插在我发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他的手法笨拙,常会扯到发根。我忍着不喊疼,不想打扰这令我心中生出万般柔情的画面。他用勺子将热水从头顶缓缓淋下,我弓身搓发,嘴角弯弯。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长发滑落,这个场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 “你也进来吧……”洗完头发,对着已经沾湿半边袍子的他嗫嚅,“不然,水很快会冷……” 我们手牵手走回房间,一路上两人都是脸孔红红,不知是不是被热水熏的。一进房间锁上门,他探手到我颈后,扬起我的头吻下来。我靠在墙上,任他在唇齿间流连,深入地探寻。彼此的气息交缠,热热地喷在脸上,烧起忍耐已久的火苗。 有多久没缠绵过了?自从开始赈灾,每天的生存问题都迫在眉睫地压在肩头。家中难民营的拥挤状况,胃里空空蠕动的声音时时相伴,谁还提得起精神想吃饭以外的事情?今天,吃过一大碗肉丝面,洗净了一个月的污垢,更有一个干净的房间给我们奢侈的独立空间。这团火,想不烧着都难。 第230章 在那东山顶上(2) 他的嘴里依旧留着肉丝面汤的清香,周身还有我最爱的檀香味。那是他特有的味道,从他少年时候起就让我沉醉。这么多年来,我仿佛饮酒成癖之人,沉溺在其中不欲自拔。 他将我抱起,叹息一声:“艾晴,你现在好轻……” 我伏在他胸膛上轻笑,描画着他清俊的五官,高挺的眉骨,柔声说:“你也轻了……” 将我放上铺着干净棉单的床,纤长的手指细细抚摸我的脸部轮廓,脉脉注视:“等灾荒过了,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不让你受饥饿之苦。” 我点点头,认真地说:“好,我宁愿胖得走不动路,也不要啥骨感美了。” 他疑惑地看我,不明白“骨感美”是什么。我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解释,搂住他的脖子,再次与他悱恻缱绻。 “明天再回去,可以么?”我慵懒地依在他精瘦的肩上,圈着他优雅的颈项。实在舍不得中断这份柔情蜜意。 “自然可以。”他帮我把被角掖好,柔声说,“李暠本说让我们一直住下去。不过这样并不妥当,罗什只要了一日。” “已经足够了。”我心满意足地在他肩上噌着,“我们有责任照顾家中两百多人。不过,今天就暂且忘了这些。无论什么责任,我都希望明天一早再去思考。现在,是我们的两人世界……” 明亮的笑一直浮在嘴角,为我拂开额头汗湿的碎发,在我耳边轻语:“好……” 拥着我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床尾的衣服拿过,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来。我认出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当年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 “今年没有钱送你生日礼物,只好自己做了。” 他把珠子递到我面前,这才看出原本在我手腕上要绕两圈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独立两串。拿起其中较小的一串,他帮我戴上,又将稍大些的套在自己手腕上。回想起成亲前我曾冒充晓宣,他在雀离大寺离宫中把臂珠戴到我手上。那时他看着对我来说太大的珠串,曾经说过日后要一分为二。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 “我很喜欢这件生日礼物。” 鼻子有些酸意。转着手腕,欣喜地看着这串晶莹的珠子。似乎有字,仔细打量,原来在红润的珠子上刻了几个汉字。辨认一下,是七个儒雅的字体——“不负如来不负卿”! 猛地抬头,他正用温柔似水的眼神将我包容住。 “我的这串也同样刻了这句。”他抬起手腕,对着我晃动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感慨地摇头,“很多次想当掉,终究是舍不得啊。” “你……”不置信地仔细看上面的字,疑惑地问,“这玛瑙质地坚硬,你是怎么刻上这些字的?” 他微笑一下:“本想自己刻。费了许多力气,反倒把手割伤了。” 原来他手上的伤是这样来的!不争气的泪一下子涌出,捧着他的手贴到心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并无大碍。”他温润地笑笑,“实在无法,便通过李暠找到一位玉匠。是用金刚钻刻出来的。” 看我皱着脸要哭,急忙贴上我的脸颊亲一下:“今日是你生辰,不能哭。” 伸手将我搅进怀,满足地叹息一声:“你说的这位僧人,将罗什毕生所求凝成一句诗。与他相比,罗什幸运太多。记得你说起,他曾为心爱的女子写了很多诗,你还记得多少?” 知道他是想让我转移欲哭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圈,我坐起身说:“念诗不如唱首歌给你听吧。是根据他的诗改编的,你可愿意破离歌舞戒?” “是你唱,自然可以。”他也坐起,将棉被拉高裹住我。柔柔地抚着我的发,晶亮的眼蕴着幸福的笑。 我清清嗓子,拉开喉咙婉转地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敖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他的眼光追随着我,眼里的赞许让我唱得更动情。我没有谭晶的功力,高音部分唱不上去。只是尽力唱得婉转动人,这首《在那东山顶上》,自己听来都有些得意。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歌声也能这么温婉柔情。 唱完后含笑看他,他扶着我的肩半靠在床头,赞叹着:“不相见便不相恋,不相知便不相思。罗什对你,便是如此……” 靠着他的肩头,回忆起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他的好多诗是以现代诗的体裁翻译,罗什不一定能迅速理解。所以我再找了一首他的古体诗:“还有一首: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想起仓央嘉措短暂而悲惨的一生,黯然说道:“他此生无法与爱人厮守,只能许以来世了。” 他眼光灼灼,定定地凝视我:“罗什已犯太多罪孽,怕是要永坠地狱。但若佛祖垂怜,能许我来世,罗什定会来找你。” 坐正身子,正色看他:“我呀,比你更贪心,我要的是生生世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在六道中的哪一道,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携手相依,笑看风云。就算你要永坠地狱,我也会在一旁陪你。你可愿意?” 晶莹的眸子倏然一亮,俊逸的笑容清淡柔和。握紧的手指间传来更重的力道:“你知道的……”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染得整间房如玫瑰色般绚丽。我们沐浴在瑰丽的流光溢彩中幸福地对视。这个冬日,唯有今天才是真正温暖晴朗。冬天,真的要过去了…… 第231章 吕光回城(1) 我推开书房的门,见蒙逊正站在窗前向外凝视。高大的身躯裹在厚重的玄色裘衣中,更添几分英伟。听到声音,转身看向我,眼瞳在深色冬衣映衬下,越加深邃幽黑。 我朝着榻上的几案走去:“蒙逊,今天讲的是最后一章——” 他快速打断我:“今天不必讲了。” 我讶然看向他,竟是一脸凝重,浑身有一股隐隐的迫人气势。 他问道:“你可听说吕光平叛得胜,不日便回姑臧?” 我点头。 他冷峻得可怕,透出风雨来临的气息:“我刚得到族人冒死送来的密报。吕光借口我伯父不肯出力作战,在军营中将他斩杀。我堂兄男成提前一天返回了卢水,也不知能否躲过吕光的追杀。” 我愣住了。这些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吕光刚平叛成功,就无法容下拥有军事实力的匈奴人。蒙逊的反叛,即在眼前了。 我看向蒙逊:“你快走吧,吕光接下来就要对付你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兴奋:“我沮渠部在卢水尚存实力。现如今,伯父已死,堂兄生死未卜,一族人群龙无首。此刻正是我蒙逊的好时机!” “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卢水老家,现在就走!” 他却没有挪动身子,凝视着我,眼里射出灼热的光芒:“艾晴,本想再等等,等你习惯了我,再慢慢接纳我。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得离开姑臧。”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臂,声音热切,“你跟我走吧,我都收拾好了,就等你来时带你一起走。” 我急忙摇头,甩开他的手:“我怎么可能跟你走?我的家人都在这里。”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艾晴,你一定得跟我走!若我之前只是直觉你会对我有用,在你讲授了君主之术后,我怎可能再放手,让你去跟别人讲这些?” 罗什担心的果然成真了!我有些后怕,却不愿此时跟他反目。我已跟他相处了一段时日,很欣赏他身上的一些品质。加上他貌似张熙,心底深处早已视他为朋友。 我举起手,言辞恳切:“蒙逊,我向你发誓,跟你所说的一切,绝不会再对其他人提一个字。” 他靠近我,声音转为温柔:“艾晴,你既然有见识有谋略,在这乱世中便该拿出来有一番作为。何苦跟着一个僧人挨饿受冻,还要忍受背后的指指戳戳?” 他想拉我的手,我赶紧跳开。他正色朗声说道:“知道你心肠慈悲,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滥杀无辜。起码,我会比吕氏更善待百姓重视民心。艾晴,我定会好好待你,日后立下万世基业,你便是我的王后,你所出之子定是我的太子。跟着我,站在我蒙逊身边看着我打天下,可好?我们一起去结束这个乱世,可好?” 他面容真诚,绝非敷衍之语。举手投足间带着难掩的威势,一声声“可好”又充满了侠骨柔情。我若是懵懂少女,此刻只怕早在这难以抵挡的雄性魅力下缴械投降。 “蒙逊……”我抬眼与他对视,他一喜,倾耳向我俯来。我叹口气,仍打算以理服人:“谢谢你的情意。不过,我已有丈夫。我们发过誓,此生此世永不背弃。” 他沉下脸,眼里透着刀锋一般的锐利光芒:“你真不肯跟我走?”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已不必再说。我对着蒙逊摇头。 他眼里的阴霾愈积愈多:“艾晴,自从你上次被袭,每次你回去时我都在你身后暗中跟随。你在我这里,本想让你能日日吃饱,你却从不肯让食物入口。我费尽心思讨你欢心,可你对我却越来越疏远。我本来不想用强,但笃守信义既然无用,如何作恶我比你更懂。” 他掐住我的下巴,我怎样都挣不脱。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狰狞,紧盯住我的眼里又流出我曾见过的征服猎物的渴望。 “是你告诉我的,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今天你答应便罢了。若是不答应……”停顿住,鼻子哼声,戾气布满整张方阔大脸,“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带你一个弱女子走,还怕我没这本事?” 果然跟他讲理没用,只能采用n b了,暗暗将手拢进宽大的袖口。被欺身上前的他一把扛起,如麻袋般将我扛上肩,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说:“我有的是时间让你接受我。车马已在外候着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的身子突然一颤,来不及现出惊诧,目光已渐渐涣散,颓然倒下。我推开他沉重的身体,挣扎着爬起,将麻醉枪揣进怀里,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壶酒往他身上洒去。 出门将管家叫进来,我指着趴在地上的蒙逊说:“小将军刚刚喝了许多酒,醉得厉害。睡上一天一夜,他自会醒来,你们不许打扰。” 第232章 吕光回城(2) 管家有些诧异,但他天天在府里见到我,又亲眼看到蒙逊对我的尊敬态度,倒也没多怀疑。我知道这管家是蒙逊的族人,极得他信任,低声吩咐他:“赶紧带小将军回卢水,吕光的人马上就追来了。” 管家已知罗仇被杀,面色凝重地对我点头,与几名仆人一起将蒙逊抬上门口的马车。站在朱漆大门前,看着马车飞速驶离,我松了口气。 蒙逊,再见了。接下来,凉州将会是你的舞台。 送走蒙逊的第五天,农历二月初,阳历三月中旬,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城门第一次打开。姑臧居民面带菜色聚集在街道两边,苦着脸被迫迎接平叛归来的吕光大军。下了近三个月的雪终于在初春的回暖下消融殆尽,被埋了许久的垃圾铺满街道,吕纂前两天赶着命人匆匆清扫一遍,却依旧难掩饥荒后的狼籍。 吕光大军进城时,锣鼓齐鸣,热闹的气氛下是一张张漠然的脸。旌旗飘扬,簇拥着吕光踏马缓行,一旁的吕弘还有侄子吕隆吕超无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骑队过后,便是一列列步兵,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倦意,棉袄破旧,翻出脏得不见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后那个大大的“卒”字仍能看出。吕光出征时带了五万人,吕弘增援时又带走三万多人,而现在回来的,我根据队列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是三万多人。心里咯噔一下,少了一半多啊。 步兵的队列过后,长长的牛车队缓缓驶进城门。车上堆着的,看形状是粮食!饿久了的姑臧居民看到这一车车粮食后骚动起来,人群中暴发出阵阵狂喜的呼声,这是劫后余生的人用尽力气发出的嚎叫。人潮向街心拥来,却被街边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住。一只只瘦弱的手臂伸出,无望地在空中虚抓。 这么多粮食,绝对不会是吕光带出去打仗而剩下的。在这灾荒中哪里还能找到粮食?我在街口看着吕氏一族的趾高气昂,心里冷笑。 十六国一百三十多年里,翻开史书,经常看到的短短几行字: “是岁,大饥。” “关中饥、疫。” “大旱,疾疫,米斛万钱。” “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 我们从小被告知中国地大物博,实际情况却是,地确实大,物却不博。由于东西南北地理上的差异,每一年都会在局部地区发生天灾。国家统一时,可在各地间调配资源。分裂时又或者官家太过腐败,出现灾荒却无人赈济的地区怎么办?只能抢别人的。所以天灾经常跟人祸结合在一起。王朝分裂或濒临灭亡时期,史书上就会出现大量的天灾记录,迷信之人总以天谴来解释。实际是国家无力调配资源,饥荒与战争实在密不可分。 所以,吕光四面征伐,一是为平叛,二则为抢粮。纵观凉州在这一历史时期,五个凉国中除了张氏前凉早亡,其余四凉并立,再加上青海甘南一带的西秦,五国国力微弱却仍征战不休。从经济角度上来说,国土面积狭小,出产贫瘠,无力恢复生产,人民活不去怎么办?与其让民众在国内揭竿而起,不如用对外战争转移矛盾。打赢了,便可掠夺别人。可是国力强的,如姚氏后秦,打不过,那就挑弱小的打。打了几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统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现,这些小国家,就在历史大势下逐一瓦解冰消。 而那些所谓的雄主们,又有谁在灾荒降临时,真正的在意百姓?北魏的建立者拓拔圭,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与后燕打仗时,瘟疫流行。他查问军中疫情,部下回答:“十人中只活四五人。”而他的反应则是:“此乃天命,无法可想。好在到处有人,不怕无百姓可充军。”军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惨况怎样,史书并无记载,也可想而知。 王粲《七哀诗》中所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这些惨剧,正在这个时代的中原大地各处上演着。看着骑在马上得意非凡的吕氏诸人,悲愤得难以平复心情。为什么是这样一群人在把持着政权?为什么这个时代最低贱的,便是人命? 吕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楼前大声宣布:平叛胜利,是天佑凉州。凡是姑臧城民,可凭户籍领粮。而流民皆可领到麦种和口粮,登记后即刻返乡耕地。逃荒时抛弃的田亩,均可领回。目下已是开春,吕光可不希望接下来的秋收再无粮可征。 这本是条好消息,却无吕光所期望的山呼万岁,看得出吕光有些悻悻。吕纂急忙辩解流民都在城外,他会前往颁布凉王的善政。 城门终于对普通民众打开。我们一大家子两百多人,随着出城捡柴的居民一起涌过吊桥,向城外灾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第233章 哀鸿遍野(1) 城南的馒头山,山势不高却占地颇大,面向城门这面有不少贫民留下的窑洞。这里是姑臧城居民最常来捡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处。灾荒起时,我们每天来这里赈灾,对地形很熟悉。再次来到这里,满目光秃秃的山包带给我们最初的惊异,原先漫山的树木一株不剩,连草皮草根都被彻底掀起,随处可见狗啃过般难看的黑褐色地皮。 爬上几级台阶,就到了第一层窑洞区。沿路所见,是一个个微隆起的土堆,这样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规则地分布在整片的山坡上。 几十个窑洞黑张着冷森的嘴,我想起《晋书》里那句话,走得越近越是胆怯。跟在罗什身后的脚步凝滞,扯住他的衣袖,苦涩地说:“罗什,别再走近了。” “怎么啦?为何脸色这么难看?”他扶住我,招呼一声陆娉婷,将我交给她,“你在此处歇着,罗什去片刻便回来。”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罗什继续往前走,随着我们的两百来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们中很多人被迫与亲人拆散,近两个月不曾见面。我望着那些妇孺老幼向山上蠕动的背影,害怕地转过头往山下方向。 “夫人,怎么了?”她惊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啊,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来,看到殷红一块,瞬间手足冰凉。我最担心的,还是到来了么? “夫人……” 身子战栗,用手帕掩住口鼻,抬头看她:“我没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法师……” 瞥到身边还有几个孩子,赶紧定一定神,稳住自己的声音:“娉婷,带孩子们回去。不要让他们看见……” “看见什么?” 我瞪着她,拳头握紧,胸中翻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恶心强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人……相……食……” 娉婷刚要呼喊出声,赶紧捂住嘴,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忍不住尖叫起来。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稀松的土被她无意中踢开,露出一段骨头,依稀是腿骨。 她脸色发白,一把拉住我:“夫人,我……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法师还在这里。”勉强对她扯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你带着孩子们先走吧,我们很快回来。” 她为难地看着我,点一点头,叫上那几个孩子就回去了。我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站起来向远处的罗什走去。 还没走近第一个窑洞,就听见里面传来惊恐刺耳的尖叫声,有个女人奔出窑洞。仔细辨认,是被我们收留的刘嫂,后面一个瘦得浑身露出骨架的男人无力地拉着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豆子……”刘婶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襟,用尽力气在男人身上捶打,野兽般号叫,“你这个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换…….” “我也没办法!”男人任由刘婶捶打,瘦弱的身躯几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着手上一块生肉,嘴角上扯,门牙尽缺,露出发黑的牙床:“不是饿疯了,谁舍得,谁又吃得下啊……” 喉咙里泛出冲鼻的恶心,硬生生压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东西,急忙往前走。探头到路过的一个窑洞口找寻罗什,里面只有几个人围坐着,晒着洞口透进来的阳光。以前我们来赈灾时,每个窑洞都挤满了二三十人,现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冻死饿死的,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那群人看见我时,头抬起,嘴角血红。离我最近的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啃手中的东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东西,再也无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将黄胆汁也吐了个干净。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着一只手!!! “闺女,饿了吧?”老者依旧坐在地上,将那只手向我伸来,泛着死灰色的手掌狰狞地在我视野中晃动。 “这四面八方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别嫌弃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转身便跑,仰头看着窑洞外冷漠的太阳。这阳光为什么没有一丝温暖?闭起眼,握紧拳,对着那阴郁的太阳大声叫喊。为什么要让我亲眼见到这些?泪水模糊视线,摇摇晃晃之际,双肩被扶住。虚弱地转头,看到同样泪流满面的罗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着鼻子,颤抖着身体,嘴角哆嗦,“别再看了……” 我盯着他布满悲悯的脸,稍微觉出了一丝暖意。终于回过神,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哭泣着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会是这种情形。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不要再看到这些……” “艾晴,你早知道这结果,是么?” 我抽泣着,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个多月的记载:“‘时谷价踊贵,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 狠狠咽一下嗓子,紧握拳头。指甲掐进肉中,只有让疼痛带来几分清醒,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罗什,这场灾难对我们而言,已是惨痛至极,历尽艰难才存活下来。可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却只有这短短的十六字记载!为何饥荒,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处受灾最重,灾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没提到。因为这样的灾祸,在中原大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第234章 哀鸿遍野(2) 猛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打摆子一般。寒气直逼周身,声音颤抖:“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提早知道这残忍的结局。‘人相食,死者太半’,这不是唯一一次,这样的惨况在凉州还会再发生,甚至更惨烈。我除了知道一星半点的结局,什么都无力改变。可我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艾晴……”他用力搂住放声大哭的我,头埋入我的颈间,泪水沿着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罗什受了更多苦……以后不要这样憋在心里,不要自己一个人忍受这样的痛苦。我们是夫妻,你告诉我。无论是怎样的艰难,也要我们一起承担。” 大片泪水滴到他肩上,融进半旧的僧袍。刚稳定了点情绪,正要说话,低头看见一只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向上伸,抓住了罗什的衣角。罗什一惊,急忙拉我到身后。一个奄奄一息只剩骨头的男人,已经看不出岁数,爬到我们脚下,费力地仰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法师,俺快死了……能给俺念经超度么?您给俺多念点经,多积点德。好让俺下一辈子去吃得饱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馒头吃,多好啊……” 拉着罗什衣角的手无力地垂下,罗什忙将他翻过身,手探到鼻下,已经没了气息。罗什偏过头,眉目拢起,满是不忍。闭一闭眼,深吸口气,盘腿在他身边喃喃地念起经文。他半闭星眸,虔诚地为这个不知姓名的苦难人祈祷。 罗什一遍遍吟诵着《往生咒》,这是他念诵最多的经文,因为见到了太多死亡。梵文经唱顺着初春寒风在凄冷的阳光下飘散开来,传入整面山坡的窑洞内。 最底层的窑洞里走出了人群,互相搀扶着,向罗什围过来。上面山坡的窑洞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陆陆续续走出,缓慢地往这里聚拢。罗什清瘦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如同出现了菩萨的背光。喃喃念着经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圣,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圣洁光芒。仿佛有股强大的向心力,吸引着劫后余生的人们皈依。 “法师!为俺也念段经吧,俺罪孽深重啊!”一个人突然跪地,匍匐着向罗什一路叩首而来,到了我们面前,磕头如搅葱,“俺吃了人,吃了三个啊,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妇,还有娘换来的。佛祖会原谅俺么?俺这样,是要下地狱的吧?” 听了他的话,其他向罗什走来的人也纷纷跪倒,哭声响起,一波高过一波,如惊涛般连绵不绝。 “法师,我也把孩子换了吃啊。我该死,定会下地狱,只求你为我苦命的孩子念经超度……” “法师,还有我。为我娘念经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还要被人分吃。但愿她下一世,没有我这样狠心的儿子……” “法师,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哪个没吃过人?哪个没穿死人衣裳?哪个不是一家逃难而来,如今只剩一个人的?这山里埋的人,比活下来的多太多了……” 罗什巍巍颠颠地站起,走向跪地的人们,要将他们拉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罗什本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却无力保护众生,是罗什无能啊!”他泪流满面,弓起纤长的身体,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泪,上前拉住他。 “法师,莫要自责,你已尽力了!”严平也到了这片空地,他大声呼喊,眼角噙泪。他的身后,是被我们收留的两百多人。他带头跪在地上,后面的人也齐刷刷跪下,对着我们郑重地叩头。 严平的脸上挂着泪水,双手撑地,仰头看罗什:“没有法师你,我们这两百多人也难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们,法师,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难忘!” 罗什去拉严平,却是徒劳。他又去拉严平身后的人起身,也拉不动。我与他都哭得肝肠寸断,声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摇撼着整片光裸的山坡。 山阶上走来一队人。领头的正是吕光和吕纂。身后跟着吕绍吕隆,还有杜进、段业都来了。一群人在遍野的哭声中站定,每个人神色各异地望着这片山坡上存活下来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点——罗什…… 一名士兵策马奔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向吕光跪下禀报:“凉王,不好了!沮渠蒙逊在卢水聚集部族反叛,扬言要为族长报仇雪恨。” 吕光大怒,极度不满地看向吕纂:“不是下密诏让你即刻杀了他么?怎的让他逃脱了?” 吕纂慌忙跪下,浑身发抖:“这,父王,蒙逊一直在他的府邸里花天酒地,孩儿以为……是孩儿疏忽了,以为蒙逊好对付。” 吕光朝吕纂脸上吐了口浓痰:“孤本该在杀罗仇之前便解决了他,如今果真是养虎成患!” 吕纂低下头不敢言语,更不敢擦去脸上的唾沫。吕光将吕纂留下处置山上的流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吕纂令人扛来了几十筐馒头,饥民们如恶狼般扑来。没有力气的,在地上爬着领到馒头。咀嚼的声音沙沙作响,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咙里一口气上不来。等我们发现时,竟已活活憋死。吕纂沉着脸宣布了吕光分田地和麦种的号令,要求流民们五天内登记,即刻回乡耕地。 没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是哭着去领麦种口粮的。那一天里,姑臧城内城外,尽是压抑的哭声。 ――――――――――作者有话说―――――――――――――― 《晋书 吕光传》“时谷价踊贵,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这场饥荒就发生在吕光进姑臧的第一年冬天。 第235章 黎明前的等待(1) 我抱着狗儿等在登记处,一天下来,始终没有见到那名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听,也无人知道。 一队士兵匆匆走过,领头的高大男人冲我拱手:“公主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那是杜进,急忙行礼:“杜将军!我想打听这孩子父母的下落。” 看到杜进一身铠甲戎装,问道:“杜将军又要出征了?” “奉凉王命,即刻调集兵马征讨谋反的沮渠男成和沮渠蒙逊。” 我“呀”了一声:“不是说沮渠男成下落不明么?” “凉王曾想杀了男成,却被他逃脱。男成逃回卢水后,蒙逊奉他为族长,两人一起反叛。” 我暗自思忖:蒙逊又开始玩韬光隐晦的把戏了。男成一直被当成族长继承人培养,族中支持他的势力不在少数。所以蒙逊表面上尊从堂兄,奉他为首。蒙逊要等到恰当的时机,才会除去男成。 我对着杜进寒暄:“杜将军又要辛劳了。” 杜进向我询问了几句,得知我要找人,吩咐手下:“去将花名册拿来。”转头问我,“公主可还记得这孩子父亲叫什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敦煌柳园的魏长喜。” 校尉在花名册里找了很久,终于看到被一条红杠划去的几个字:敦煌柳园,魏长喜。 我心一沉,果然…… 杜进遗憾地摇了摇头,对我拱手告别:“公主,杜某军务在身,不敢多耽搁。待平叛归来,再登门拜访法师吧。” 与杜进拜别后,抱着狗儿回家,一路上尽见已领了麦种口粮准备回乡的人。站在路边仔细打量每个走过我身边的女子,希望能见到狗儿的母亲。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我真的不希望他变成孤儿。天色渐暗,风扬起尘土,无情地吹打在这些有幸活下来的人们身上。他们茕茕孑立,形只影单,眼里是不知所处的惶惶然。回想起看过的一首北朝民歌《陇头歌辞》,心中悲戚。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念着这首苍凉的诗,仿佛看到这些回乡的人孤独飘零地在山路上踯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凄惶。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回到家才发现,两百余人走了大半,他们都急于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剩下的时间里,我哄着哭泣的狗儿,与罗什一起接受他们的拜别。到了晚上,终于无须再跟他人同挤一间卧室。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两人世界。 我把热水端进来,让罗什漱洗。这是严平费了一个下午从城外寻来的柴火烧的。罗什长时间站在窗前凝思,听到我叫唤,默不作声地漱洗。完毕后,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么?”我本想打扫房间,清理一下,却是不放心他这样的沉默。 他没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艾晴,还记得饥荒初起,我曾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么?” 我叹气,他还在想这件事。 “罗什,莫要再自责了——” “非是自责。”他柔声打断我,眼光灼灼,“为了救人,我已倾尽所有。原以为可以不让一个人饿死,却只庇佑了两百人。十多万灾民,我用自己的财物,只救得两百。最后一月,还是靠你售卖君主之术而存活。” 他举起骨节纤长的双手,反覆查看良久。苦涩地笑了:“原来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将手放下,又凝神对着窗外:“若罗什当初肯依附吕光,编些玄虚的谶纬迎合他。肯放下所谓自尊,暗中为流民谋得安身之处活命之粮,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头凝视,沐浴在朦胧月光中的他犹如一株孤树,月华剪出的侧影棱角分明。他苦笑出声,无奈中透着凄清:“起码,不止这两百人吧。” 心中各种念头翻涌,不及汇成句,听他继续苦涩地说:“再细想,我若能说服吕纂打开城门,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转身面对我,嘴角依旧挂着凄冷的苦笑:“艾晴,我始终坚持心中所信,洁身自好,以为这样便是对的。经历此事,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不懂权衡得失。” 他仰头,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莹,声音泠泠:“你教授蒙逊的君主之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权宜之说。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与吕氏为伍。却忘记了无论他们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性命正掌在他们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却以一己之力螳臂挡车,岂不可笑?” “罗什……” 他似乎未听见我的柔声呼唤,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时在罽宾求学,曾听过一个故事。昔日罽宾王获一鸾鸟,王想听它鸣唱,却三年不鸣。王后说:‘听闻鸟见同类便会鸣叫,何不悬面镜子,让它以为见到同类?’王用这个方法,结果鸾鸟看见镜中的自己,哀响冲霄,鸣唱而绝。” 他对着窗外清冷的月,百转千缠的孤寂笼罩周身。沉寂片刻,飘零的声音再度响起:“艾晴,自从来到姑臧,罗什救人不得,传法不能。环顾四周,只我一人仓皇独立。如同那只受困的哀鸾,孤鸣于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于那些视人命为草芥的所谓国主,才能救人,才能传法么?” 泪水涌进眼眶,酸楚冲鼻。他这样品性高洁不染俗尘之人,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苦难,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这些逼不得已的取舍? 靠上能令我安心的肩,叹口气说:“依附苻坚的名僧释道安曾说过,‘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你以前在西域受尽尊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龟兹王室是你强大的后盾。整个西域以佛教立国,出身王室的你,自然无须考虑要依附权贵达到宣扬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与西域完全不同,这里本就佛法不兴,无人理会你的背景,没有权贵来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里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抚摸他皱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渐深的皱纹。 “罗什,你该向佛陀学习。他与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国的王室成员。他在全民皆信婆罗门教的天竺传扬佛法,比你在佛法不兴的中原传播更加困难。你现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最初可是只有五名弟子。他为达理想,用心良苦。” 第236章 黎明前的等待(2) 停顿一下,回忆着看过的资料:“对上,他结交国王。瓶沙王之子阿阇世弑父自立,向佛陀忏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对中,他联络商人,争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给孤独长者赠送的袛林精舍。对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罗请他吃饭,并送花园,佛陀亦欣然接受。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注:参考季羡林《论释迦牟尼》) 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微笑着告诉他:“佛陀三十五岁得道,传法四十五年,至八十岁灭度时,也仅有弟子一千二百五十人。可是你看,现在就算中原,僧众也绝对不止这些。十六年后,你在长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后,北魏灭蒙逊的北凉,迁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见,不过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发展。” “所以,你不是孤独的鸾鸟。你有我,有一心追随你的弟子们,有整片佛法荒芜的苦难大地。不来中原,你只是绿洲小国里一个受人尊重的高僧,时间的车轮滚动,你就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这片佛法不兴的地方,反而是你发展的舞台。这里更需要你,只要你能忍受一切从零开始。” “艾晴……”他叹息一声,眼里的孤独飘远,目光渐回暖,将我揉进怀中,声音不复哀伤。“你总能让罗什在最迷惑之时走出困境。从零开始,好,罗什自今日起一切从零开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 他看向我,温暖的笑意浮上清癯的脸庞:“得你为妻,定是佛陀之意。”他贴到我耳边,轻声低喃:“谢谢你,我的妻……” 我被呼入耳中的热气惹得有些脸红,定一定神,想想还是得告诉他:“可是吕氏父子与你交恶太多,他们也不是可依托之人。你在凉州十七年却记载寥寥,也说明他们与你格格不入无法相容。” 他微微昂头,搂住我的腰,手臂上传来坚定的力量:“那我就等,等到有君主能听我之言善待百姓,能助我完成传扬佛法的使命。” “等到姚兴聘你为国师,还有十六年呢。” 适才的苦涩转为淡然的微笑,削尖下巴搁在我头顶,润泽的略低中音传入耳中:“不过十六年而已。等,对罗什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罗什可以韬光养晦,等到那一天。” 感动莫名,却无法言语。只能用双手围着他的腰,紧紧地将自己与他贴合成一体。“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 “好……”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艾晴,姑臧城内没有一座像样的寺庙,我早已想募捐筹建。今日在城南那片灾民集中的山上,罗什有了个想法。” 他思索一下,说道:“罗什想在那里建石窟寺,以超度那些死于饥荒者早日脱离苦海,转投他世。” “好啊。”我抬头看他,为这个想法而高兴。这样他就有了目标,这么多年也能支撑下去了。 “不如明天我们就去拜访李暠吧。如果他能像给孤独长者那样送个园子,再用亿万金钱铺满园,那就一步到位了,哈哈。”说道后来,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敲一下我的脑门,也不禁失笑:“这怎么可能?他愿捐助便不错了。” 我揉一揉脑门,终于让他开心起来了。我憧憬着,热切地摇着他的胳膊:“我们还可以去找杜进和段业,让他们也捐钱。” 看到他又恢复了自信,满心喜悦。今天早上在城外山岗流的鼻血,不是什么预兆,我不过是太疲惫太恐惧了而已…… 我们在李暠家中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李暠对我们非常尊敬,神情中能看出他始终有丝歉意。罗什将来意告诉了李暠,他果真赞同,不住点头:“法师这想法甚好。那天梯山的确是——” 我突然“啊”了一声,不由打断他:“李公子,你说那山叫什么山?” 李暠有些莫名:“叫天梯山。” “可是,不是叫馒头山么?” “那是百姓俗称。真正山名为天梯,是前凉张轨所起。只不过百姓多年叫惯了,一直未改口。”他奇怪地看我,“夫人为何对这山名如此感兴趣?” “啊?呵呵,没什么,好奇而已。”我讪笑着喝茶,不再言语,让罗什与他谈具体细节。 现在才知道,我们跟着百姓叫的馒头山,就是历史中有记载的天梯山。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因为战乱太多地震频繁,雕刻壁画保护不力,在现代并不出名。却是中原地区第一座石窟寺,意义深远。北魏灭北凉后,将大批僧人迁到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一批开凿石窟的工匠和雕塑师、彩绘师也一同东移,成为大同云冈石窟的技术力量。后来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洛阳的龙门石窟,也承袭了凉州模式。 凉州的僧人除迁平城外,还有一部分向西迁往敦煌,莫高窟的开凿也深受天梯山石窟的影响。所以,天梯山石窟说是中原石窟艺术的鼻祖也不为过。可是,一个疑问涌上心头。我记得天梯山石窟是在公元412年,蒙逊迁都至姑臧后下令建造的。据说是蒙逊母亲病重,蒙逊为了祈福,特在窟中为其母雕凿五米高石像一尊,形似泣涕之状,表示忏悔。 种种记载表明,罗什的筹建工作并没有成功,反而是蒙逊完成了罗什这个愿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罗什现在就有了这个心思,却在姑臧十六年都没有建成?没有任何史料可以推测的我,也只能干瞪眼。看着罗什神采飞扬地为李暠描绘石窟寺的未来形制,犹豫许久,还是不想告诉罗什。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目标,我不想破坏他的心情。 想起蒙逊,不由暗自思量。他只有两万族人,杜进的兵力比他多得多。而况杜进有勇有谋,蒙逊要抵挡杜进,只怕不易。 ―――――――――注解――――――――――――――――― 鸾鸟的传说在中原文献中最早见于南朝著名的文人和虔诚的佛教徒范泰所写的《鸾鸟诗》,其生活时代和鸠摩罗什相去不远。在诗的小序里,范泰提到:“昔罽宾王结罝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而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 范泰以鸾鸟之死比喻像钟子期失去了俞伯牙而毁琴一样,是缺乏知音的结果。 而鸾鸟的传说,显然是来自域外佛典。鸠摩罗什仅有的两首流传下来的诗,也提到了鸾鸟。鸾鸟的梵文为“kvi?ka”,罗什更喜欢用的是音译“迦陵频伽”。所以,这首诗究竟是不是罗什所写,学术界也有争议。罗什的这首诗里,以哀鸾象征自己,“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体现了他到中原后落寞的孤寂心境。 “心山育德熏,流芳万由旬。 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 慧皎《高僧传》:“纂与什博戏。杀棋曰:‘斫胡奴头’。什曰:‘不能斫胡奴头,胡奴将斫人头。’此言有旨,而纂终不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后果杀纂斩首,立其兄隆为主。时人方验什之言也。” 第237章 最好的生日礼物(1) 我们从李暠家中出来,路过鼓楼,看到还有不少神情凄惨的流民在排队。今天是最后一日办理流民登记领粮,吕光的儿子们都不在,只有吕光的侄子吕超在场。吕超刚二十出头,跟他的堂兄们相比,心机更深。吕纂篡位不到三年,吕超便将吕纂杀死,扶持自己的亲哥哥吕隆登上王位。想起《晋书》里记载的关于罗什预言吕超杀吕纂,不禁失笑。 罗什低头问:“笑什么?” 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史书记载,你与吕纂下棋。吕纂吃了你一子,说‘杀胡奴头’。你回答,‘是胡奴杀你头’。”我对着人群中的吕超努努嘴,“吕超小字胡奴,这段记载,就成了你善闲阴阳的证明。” 罗什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吕超,无奈地摇头苦笑。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严平。我这几天抱着狗儿在登记处苦等,却一直没有结果。今天要去李暠家,就请了严平帮忙来此等候。他也看到我们,向我们走来。 “法师,夫人!”他对着我们作揖,抬头时一脸沉重,“夫人,刚刚有人说是秦素娥的同乡,严某打听到了狗儿娘的下落了……” “怎样?”我急切地问。 一丝不忍飘过他敦厚的脸,轻声说:“已经……饿死……” 闭一闭眼,偏过头去。还是这个结局!才两岁的狗儿,成了孤儿。 手被握住,是罗什,温暖地轻语:“艾晴,我们收养狗儿吧,这也是他娘的希望。” 我点头。狗儿是我们收容的年纪最小的流民。这一个多月里,我也对这个瘦弱的小婴儿更多关心。教他说话走路,看他对我越来越依赖。如果我无法怀上自己的孩子,那就让他做我们的孩子吧。 三月初的风已有暖意,柳絮漂漂荡荡,落在肩上。路边的树木开始爆出嫩芽,草也冒出清嫩的绿色。我抱着狗儿,和罗什一起在城门口送别严平和陆娉婷。我曾希望他们留下,可两人还是决定回家乡去。 夫妻俩跪在我们面前千恩万谢。罗什搀扶严平,我则将娉婷搀扶起来。娉婷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握住我的手哽咽:“夫人,今生今世也无法报答你的恩情。来世,我为夫人做牛做马都愿意。”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脸,旋即笑了:“也许……来世我们说不定还真的有缘……”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看着夫妻俩混杂在流民中出城,熟悉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下祈祷:严平,娉婷,但愿你们这一世平安终老…… 至此,家中两百多灾民全部离去,罗什又投入了新的工作:带着弟子们一家家募捐建寺。李暠派人送来粮食和钱物,我们终于可以每天吃上饱饭,不必像前段时间那样捉襟见肘。姑臧城内的百姓们感念罗什的高洁品德,都很支持罗什建造石窟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就筹集到了第一批资金。 罗什忙着建石窟寺时,有消息传来:沮渠部围攻段业驻守的建康城,段业非但没有抵抗,反而被蒙逊策反。如今,沮渠部已进入建康城,蒙逊和男成奉段业为北凉王,割据建康自立! 这消息令吕光极为震怒,他下死令给杜进,一月内务必攻下建康,否则,便提着自己的脑袋回来! 这消息是李暠再次前来送募捐款时告诉我的。我心中暗自感叹,杜进命不久矣。 李暠探身询问:“夫人觉得,男成和蒙逊能支持多久?” 我摇了摇头:“李公子以为蒙逊必败?” “难道不是?沮渠部只有两万兵马,段业手下更少,杜进可是带了五六万兵前去征讨。实力对比如此悬殊,蒙逊如何能赢?” 我笑了笑:“李公子且看一个月后吧。” 李暠满脸疑惑,我只是笑而不答。 罗什天天带着弟子们在建筑工地忙碌,很多百姓前来做义工,一派热闹繁忙的气象。尽管每天很累,可有了工作目标,罗什的精神状态空前高涨。作为财务总监,我也很忙,很快就把那天流鼻血的阴影抛到脑后。肯定是饿得太久,身体虚弱造成的。 手头的钱有了富余,我去当铺赎回当掉的东西。罗什的几尊佛像和书卷都赎回了,可小弗送我的狮子玉佩却已被人买走。我心急地恳求当铺的人告诉我是谁买去的,他们却说不出名字和地址。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很喜欢这玉佩的样式和玉质,没还价就买了去。 我懊恼至极。早知道应该当活契的。死当和活当价钱相差三倍,当初为了多卖点钱,我竟选择了死当。如今,想要寻回却没有任何线索,后悔都来不及。没了这玉佩,我怎么对得起小弗。我将自己的姓名住址留给当铺的人,叮嘱他们:若是能找到此人,千万告诉我。我愿以高价买回这块玉。 我坐在庭院里做针线活。本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和杏树,灾荒后期家中无柴烧饭,连不常用的家具都劈了,这些树自然没能幸免。心中暗道一声可惜,再过一个月便是桃花杏花开放的季节,能在家中嗅着桃花杏花香,是多惬意的事啊。 第238章 最好的生日礼物(2) 狗儿趴在地上自己玩耍,调皮地拔根草插到我头发里,愣是要我承认这样很好看。经过调养,他比刚来时胖了许多。只是被饿得太久,身体落下病根,底子还是很弱,时不时会感冒发烧。幸好家中有个免费郎中,经常帮他诊脉开方。 我抱着狗儿逗弄,他摸着我的鼻子。看到他手上有血,我奇怪地问:“狗儿,怎么有血?哪儿磕到了不成?” 狗儿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我:“姑姑的。” 我先是没明白,看到狗儿指着我的鼻子笑,脑子瞬间空白。将帕子掩住鼻,感觉血在继续往外涌。片刻后拿开帕子,看到血团化开成一朵妖艳的花,触目惊心地提醒着我一个无法再忽视的事实。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我一直呆呆坐着,直到罗什推门进来,才猛然惊醒,赶紧抹抹脸。天色已暗,我忘记做晚饭了。自从脱离饥荒,为了让大家能尽快恢复身体,也因为每天在工地上很耗体力,罗什带头让大家吃晚饭,过午不食的戒律暂时不遵。所以,我每天要为他们做晚饭。 我一边向罗什道歉,一边急匆匆打算去厨房。临踏出门时被罗什拉住:“艾晴,看你最近脸色一直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他把我拉回到床前,半强制地让我躺下:“晚饭你不用做了,睡一阵吧。我让耶罗去做。” 他出去吩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点上油灯,举到床前:“来,我给你把脉。” “不!”我把手死死缩进被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饰,“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太累,睡一会儿就好。” “你啊,到现在还这么怕看病。”他坐在床沿,握住我的手,“那我陪着你,晚饭好了再叫你。” “嗯。”我握住他温暖的手,稍稍安心了些。这几天真的是太累了…… 醒来时看到罗什仍然在身边,却是眉头皱起。发觉自己的手腕上搭着他的手指。我一把摔开他的手,惊恐地喊:“罗什,你在干嘛!” “艾晴,最近身体是否有异状?”他抬眼看我,眉心聚着思虑,“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心一凉,浑身似淋过冰水。我极力隐瞒,还是让他看出来了! “唉,都怪罗什不好。早该看出来的,却因饥荒和建寺占了太多心思,不曾过多留意。”他仔细地盯着我,脸有些红,轻声问,“艾晴,月信……来了么?” 一愣,他不是看出来了么?怎么问起这个?自己也忘了,现在想起,似乎好久没来了。我从来没在意过,反正自己也不计具体时间,也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个。嗫嚅着:“没有……” “迟了近两个月了。”他思索一下,又问,“这些天是否嗜睡,还有想呕吐?” 他的语气里并无过多担忧,是我多心了?月信推迟,嗜睡,呕吐……猛地抬头看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 他拉过我的手,又搭上我的脉搏。这次,我没再抗拒,惴惴地看他的神情。他眉间缓缓舒展,嘴角越来越弯,眸光流转间,光采璨然。抬头凝视我,一抹明亮的笑染上俊逸的脸庞。 “若你相信为夫的医术……”他顿住,深吸口气,声音里不自主带上了微微颤音,“那么,是真的……” 我噌地从床上跃起,嘴角剧烈哆嗦,几次都说不完整一个句子。泪水不争气蒙上眼,只顾死死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中盯着他浅灰的双眸,好半天才憋出来:“是……是真的?你不骗我?” “你知道的,罗什从不打妄语。”他抹去我眼角的泪,用力将我搂进怀,欣喜的声音不停在耳边盘旋,“艾晴,是真的,是真的。你要做母亲了……” “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心间。原来我之前的异样,都是因为怀孕,我还以为是时间到了…… “我以为我不可能怀上的……”我呜咽着,放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我一直担心害怕,没有任何历史记录说他在这段时间里有孩子。我以为我们不会有…… 温热的唇轻触我的脸颊:“谁说不可能?以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他扶起我的肩头,掏出帕子为我拭去眼泪:“莫要再哭,你现在是孕妇,情绪不可过于激动。” 将枕头靠在我背后,温柔地让我靠好:“我去端晚饭,你不要动,便在床上吃罢。” 他刚要走,衣角却被我拉住。诧异地回头看我发烫的脸,我支吾着:“是我生日那天……” 他刚开始有些发怔,旋即明了。对我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俊朗地开怀而笑。 “罗什,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对视上他柔情似水的清亮眸子,我用虔诚的感恩之心说,“感激佛祖,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一个温软的吻落在我唇上:“是我们的……” 那天他在床前陪着我吃晚饭,不停地为我夹菜,要求我多吃。他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完后也不让我下床,还将家务一件件分给弟子们。随后又为我搭脉,说明天开始给我抓个补身子的药,将我前段时间的营养不良弥补回来。看他现在就紧张成这个样子,我甜蜜得无以复加,任他为我笨手笨脚地端茶送水。 宝宝,你是佛祖聆听到我们的呼唤而来的?妈妈和爸爸会尽一切力量迎接你的出世。你是妈妈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第239章 准父母的生活(1) 四月初,最是惬意的阳春天气,姑臧的广场上却是一片肃杀。吕光将正在围攻建康城的杜进紧急召回,杜进刚进城就被卸了武器五花大绑起来。吕光当众宣布:杜进骄横跋扈,出入仪仗与凉王无异。还曾大言不惭地放言,凉王的江山都是靠他打出来,凉州姓吕还是姓杜也未可说! 杜进在广场上被斩首示众。那一天,杜进悲愤的呼喊传遍姑臧的大街小巷:“吕光,你听信谗言杀害忠良,凉国有你这样昏庸的国主,不日即亡!” 李暠送善款时与我说起此事,感慨地叹息:“杜进喜好奢侈,出入仪仗有违臣子礼制,这确是事实。但不能以此判定杜进有谋逆之心。没了杜进,吕光手下能钳制蒙逊的将领已是不多了。” 我知道李暠送善款只是由头,他其实是想听我分析眼下的局势。我笑了笑:“这就是蒙逊的高明之处,懂得利用吕光的心理。” 李暠闪着精明的眼望向我:“夫人是说,杜进被杀,是蒙逊在背后推动的?” “杜进很得军心,又手握凉州大半兵力,吕光本就忌惮他。蒙逊不过放些风声而已。对吕光来说,他并不在意传言是真是假,他只需要一个理由除去内患。”我嗤笑一声,“至于蒙逊,吕光可不认为地贫人少的北凉国能成什么事,他以为处置了杜进再来对付蒙逊也无妨。” “可是,杜进一死,建康之围也就解了,蒙逊大可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加上军中将领因杜进之死而唇亡齿寒,人人自危,不会再卖力去为吕家卖命。”李暠啧啧摇头,面露鄙夷,“吕光在这种时候杀了杜进,其实是得不偿失。” 想起那满肚子鬼主意的枭雄,他没有多少本钱,每一步都必须踏得很准。步步险招却步步精心计算,这样的人做对手真的是很可怕。 李暠眼里闪着精光,若有所思:“沮渠蒙逊此人,倒真是不简单……” 李暠是带着思索离去的。我知道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投奔蒙逊并很快取得蒙逊的信任,与他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帮他加速投奔的决心而已。 送走李暠,我坐在庭院中一边晒太阳,一边低头对付手中的针线活。我的手艺当然很粗糙,却不想让他人假手。不管做的再差,也是妈妈的一番心意。抚摸一下仍不见隆起的肚子,轻声说:宝宝,不准笑妈妈,听到没有? 大门被推开,人还未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到院中:“张某听闻夫人有身,特来向法师道喜。” 我放下针线簸箩,站起来迎接。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跨进门,是中书监张资。张资对着我作揖道贺,我连忙回礼。他身后跟着罗什,我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走进客厅。罗什温和地笑着,快走几步到我身边,扶我坐下。我一窘,现在才满三个月,肚子都还是瘪瘪的,他就处处小心,把我当成熊猫一样重点保护。 我坐下,拿眼神询问。罗什会意,笑着解释:“今日在张大人府上为他看病,跟张大人讲起你有孕,大人非要亲自登门跟你道喜。” “法师真是体贴,夫人有福啊。”张资脸上连鬓的虬髯随着笑微微颤动。他的脸上仍有病态,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我有些脸红,欠身笑道:“张大人莫要取笑了。” 再聊几句,张资问到:“法师,你可知姚秦国主姚苌遣使来邀你前去长安讲学?” 我们都一愣,罗什摇头:“罗什不知。” 张资诚恳地对罗什拱手:“法师学识渊博,却在凉州无用武之地。姚苌虽非善主,但举国奉佛,定能以国师之礼待法师。张某不才,想恳请凉王放法师东去长安。法师觉得如何?” 我赶紧点头,开心地应诺:“好啊。” 罗什按住我的手臂,对着张资回礼:“多谢张大人美意。只是,罗什此时不可离开凉州。” 张资惊诧:“这是为何?” “拙荆有孕在身。她在饥荒中亏了身子,怎禁得起长路颠簸?”罗什对我看了一眼,又思忖着苦笑,“何况,凉王不会放罗什走。” “这……”张资刚要说话,却也不禁叹口气,“唉,凉王不尊佛法,却扣住法师。法师辗转无力,张某于心不忍啊。” 罗什微笑道:“张大人,罗什并非无所事事。凉州虽是佛法之荒漠,可罗什无惧从头开始。”迎上张资略显诧异的眼光,“这里,反而是罗什新的起点。” 他缓缓抬头,看向窗外姑臧的蓝天。几朵绵白的浮云飘过,春风里带着醉人的淡淡暖意。 第240章 准父母的生活(2) “罗什筹建天梯山大佛寺,得众善男信女之力,大殿不日便可完工,其他配殿也会慢慢建起。届时,将一改凉州无正统佛寺之局面。罗什会勘定佛法经、律、论,以正中原大众对佛法之谬解。假以时日,希翼这大佛寺可成为中原西垂之宗法本寺。” “好!”张资猛一拍掌,也站起身,对着罗什作揖,“法师心胸与大志,张某佩服。法师若有所需,张某定全力相助。” “罗什,为什么要放过这个机会?”张资走后,我忍不住对他叹气。 他笑笑,丝毫不以为意:“你不是说,我们在凉州尚需待十六年么?” “可是,这个机会……” “既然时候未到,便不是机会。”他打断我,手掌覆在我小腹上,轻声说,“而况,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不可有一点闪失。” 我仍是惋惜,刚要开口,一股熟悉的反胃又涌上喉咙。罗什看我干呕,忙拉着我坐下,为我轻轻抚背。这些天我的妊娠反应强烈,每天要呕吐好几次。加上头晕乏力,不能闻油烟和异味,人反而更瘦了。 “唉,这孩子,为何要这般折磨母亲。”他心疼地掏出帕子为我擦嘴,“艾晴,只是苦了你,罗什什么都无法帮到……” 我还是难受,听到他这么说,又觉得好笑。“我没事的,这是每个母亲都要经历的过程,再过段时间自然就会消失。” 圈住他的腰,靠上去摩挲,极力压制胃里的翻涌,笑着说:“你怎么会无法帮我呢?有你在一旁,这些苦也是甜蜜。” 自从知道我怀孕,他不让我做任何稍重的活计,每天极尽小心地呵护。亲自为我煮安胎药,喂我喝药,简直把我宠上了天。每天沉溺在他的温柔包围中,心中塞满幸福,这点身体上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 他把我搂进怀。暖暖的风扑进屋,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感慨一声,初夏的天气真好…… 孕相既然稳定,我也不好意思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工地上的罗什等人送饭。罗什曾阻止我,我却说适当的运动是好事。送了几次,没啥不妥当,他也就无话了。 有天送饭过去,看到许多百姓围在工地上,面露愤怒。我一手扶腰,加快脚步走近。穿过围观的人群,赫然发现几十名士兵正在拆已快要竣工的主殿,动作野蛮粗暴。吕纂双手抱胸,在一旁冷笑。罗什和他的弟子们,还有前来帮忙的百姓被另一群士兵以刀枪挡住。 罗什痛心大喊“住手”,却是无用。他想拉开拦着他的士兵,被野蛮地推倒。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起罗什。 罗什不顾僧袍上的灰土,怒瞪吕纂:“小王爷,这寺乃是集姑臧百姓之力建造,是为饥荒和战争中死去的魂灵祈祷转世。你不顾百姓意愿强拆,此等恶行必结恶果!” 吕纂不理睬罗什,对拆寺的士兵大喝:“动作麻利点,给我拆得片瓦不留,拆下的砖瓦木料全部运去王宫!” 我的心沉了下来。果然如我担心的一样,这天梯山石窟寺无法在罗什手中完成。 吕纂转头对百姓们厉声喝道:“你们从明日起全部去建新的王宫大殿,不许再来此造寺。若有违抗者,斩!” 凉州局势稍有稳定,吕光就贪图享受,嫌弃前凉张氏的王宫过于简陋,大动干戈重新翻修。估计是招募匠人时发现许多人在罗什这边帮忙建寺,吕光心里不爽了。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罗什则是痛心地看着被拆毁的建筑。一车车拆下的砖瓦和木材被运走,工地上很快只剩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士兵们连推带搡将百姓们赶走,工地上只剩下我们和二十四名弟子。五月底的骄阳下,站在废墟中的罗什犹如一尊孤单的雕像,冷寂凄清,遗世独立。狂风四起,乌云蔽日,顿时天地皆凉。 正想上前宽慰他,却发现我们被士兵团团围住,吕纂抱着双臂,神情倨傲地宣布:凉王意欲奉佛,须每日聆听佛法,请罗什法师带上所有家人即刻搬入王宫。吕纂还强调一句,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王家寺庙。 罗什的僧袍被风扬起,颀长的身影挺得笔直。他忍住怒气,声音竭力镇静:“凉王想奉佛自然是好,罗什可每日入宫为凉王说法。只是,我自有住处,不必搬迁到凉王宫殿。” 吕纂阴笑:“凉王随时都要听法,法师不在近处,凉王怎可放心?” 我们几乎是被押解着回到家,只来得及收拾了些随身细软。罗什脸色铁青,只是死死护住我,踏进了久违的凉王宫殿。 第241章 再度软禁(1) 我们被安置在宫中最外围的一个院落。看得出这个院落经过匆匆修整,改建成了不伦不类的寺庙模样。吕纂得意地宣称这里便是新修的王家大寺,由凉王恭请西域名僧鸠摩罗什主持。 这天傍晚,张资来了,带来了吕光的口谕。吕光让罗什在此王家寺庙好好修行,衣食上绝不会亏待,但不可再出外传法建寺。 张资偷偷告诉我们,除了姚苌,南边的晋国也几次遣使来邀请罗什。吕光召集群臣商议,有人提议既然姚苌和晋国都想要,就让两家出钱,谁给的钱多,就放罗什去哪里。吕纂却说,罗什灾荒时倾其所有救济灾民,灾后又募捐建造寺庙,太得人心。他若走了,不利于凉国。 我问道:“可是,目前凉国实力不如姚秦和晋国,凉王如何推辞?” 张资叹气:“故而请法师入宫,好衣好食供养起来,对外则宣称凉王需日日听法,离不开鸠摩罗什法师。” 我冷笑:“名为听法,实为软禁。” 张资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方才低声说:“此招作用有二。其一是趁各国争相聘请之前,由凉王来宣告天下,法师已为凉王所用,以绝他国之心。其二是将法师与百姓隔绝,免得法师与凉王争夺民心。” 张资敢冒险跟我们说这么多,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他临走前再三叮嘱,让我们别跟吕光对着干。我苦笑一声,谁会喜欢这样的变相拘禁?可是,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我端着水盆进屋,看到他站在窗前沉着脸凝视星空。我轻唤一声:“罗什,来漱洗吧。” 他闻言转身,急忙上前接过水盆:“不是让你别做粗活么,万一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哪有这么娇弱。再说,适当运动一下,也是好的啊。”我微笑着将毛巾递给他。 他不肯让我多动,硬是将我按到床上。摇摇头,眉头微皱:“艾晴,我非是为此不悦。既然已知要用十六年隐忍等待,怎会为吕光困我之举再生焦虑?” 他虽说自己不在意,可我怎会看不出他的心绪?十六年啊,那样漫长的岁月,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 他竭力掩饰波动的情绪:“明日起,便让弟子们将钱送还捐资者。” 我握住他的手,想把希望传递给他:“罗什,你相信我。未来天梯山会有座石窟寺,你的梦想会实现的。只是,不在此时,还需几十年后。” 可是,我没敢说出口,帮罗什实现这个梦想的,是沮渠蒙逊。 我转移话题,想让他开心起来:“这些天我开胃了,馋得不得了,这么酸的杏子我一口气可以吃好多。你知道么,有经验的妇人说我这肚子不大又尖,会是个男孩。”我撒娇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只笑笑,说男孩女孩都喜欢。他端起洗漱过的水盆往外走,看着他走出去,背影有些沉重,真的好舍不得。正凄然间,忽然感到肚子里微微一动,如鱼游过。我立刻停下一切,仔细体味刚刚的细微感觉。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肯定是我多心了。叹口气正准备睡觉,突然又是一下!这次千真万确,宝宝真的动了,它在传递活着的讯息! “罗什,宝宝刚刚动了,它踢我了。”我大叫。罗什进门,急忙奔到我面前俯身贴在肚子上。 他听了半晌,却是没动静。我有点急:“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他抬头,将手覆盖在我肚子上,微笑着说:“它还太小了,现在怎可能…..” “动了!”我大喊,按住他的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抬头激动地看着我,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眼里满是不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再次贴耳在我肚子上,喃喃细语:“孩子,为父希望你能少折磨你母亲,平安出世,健康生长。你若答应,便动一下。” 我好笑:“它才五个月不到,怎么可能听懂你说的话。” 突然清楚地感觉到肚子被顶了一下,我和罗什吃惊地对视。罗什满脸欣喜:“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他会如你一般乖巧,一样坚强善良。” 禁不住满心欢喜,细细看着他清俊的眉目,照此描画我心中孩子的模样:“我倒是希望孩子像你。要有你一样的智商,出挑的容貌,匀称的身材,善良纯洁的心灵,还有对理想的坚韧不拔......” “别动!” 奇怪地看到罗什脸色瞬间大变,眸子里流出惊恐至极的害怕。他迅速托住我后脑,一手仰起我的下巴。当一块帕子覆在鼻上时,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到底还是发现了…… 第242章 再度软禁(2) 罗什在我的右手上搭脉,半闭着眼,沉默不语。再看了我的舌苔,眉心渐渐拧起:“最近流过几次鼻血?” “就今夜……” “艾晴!”一声厉喝,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么严厉的口气。 闭上眼,再睁开时哽着嗓子苦涩地说出:“从怀孕起至今,已有五次……” “艾晴,你为何瞒着不说!”他几乎要暴跳,向来温和的性子,也有让我如此害怕的时刻。我低下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滴在隆起的腹上。 他似乎被重拳击过,整个人呆立,聚满沉郁的眸子,哀伤地瞪着我。沉默许久,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幽幽凝成一句:“早点歇息吧。” 怀着惴惴的心思辗转反侧,终于还是睡着了。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罗什仍在读书。以身体挡住油灯的光线,不让光线影响到我的睡眠,消瘦的背影被昏黄的油灯渲染出一圈光晕。 我迷蒙着眼,轻声唤:“罗什,怎么还不睡?” 他受惊,猛地站起,书卷被他碰落在地,拉出长长一道。他慌忙捡起书,见我要下床,急忙上前:“艾晴,你做什么?” 我苦着脸:“没什么,就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实在饿了,去煮点东西吃,你早点睡吧。” 他将我按回枕头:“你等着,我去给你煮面。” “可是,你会么?”我疑惑地问,让他做吃的,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想想还是起身:“我去叫耶罗吧。” “不用。深更半夜何必扰人睡梦?不过煮面而已,罗什可以的。”他把我重新按回,在我脑门上轻敲一记,“你乖乖等着,不许跟来。” “那,你记得先放水,不用太多。水开了之后再放进面条。不要煮太久,否则会烂。还有,面条在厨房柜子第一格抽屉里。一把面就足够。”我喊住打开房门的他,细细叮嘱,“还有,盐放小半汤勺就可以。” “知道了。”他温和地笑着。他以为我看不出,可我怎会不明白那笑容的勉强。 待他走后,我下床翻开他看的书卷,是《黄帝内经》,他在“尺脉涩者,风痹也”上圈了个圈,旁边还注解了四个小字:“血虚之征”…… 心里苦笑,血虚,应该就是现代所说的白血病罢。虽有骨髓移植技术,这病已不再是绝症,但就算在现代也是棘手的病。我上次回去,已经查出辐射超标。才吃药调理了九个月就再次参与试验,怎可能不受丝毫影响? 我不怕自己得病,这是我违逆时空与古人相恋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我担心会影响到腹中的胎儿。这个时代没有b超,我只能向上天祈求:佛祖,求你保护我的孩子,让他健健康康出世吧。 将《黄帝内经》摆回几案,坐在床上等,肚子咕咕叫了好久,久到我一头滑倒梦见周公,才被他轻轻叫醒。 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将筷子递到我手里。我没接,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鼻子和脸上有好几块黑,眉毛上也粘着炭灰,清俊脱俗的容貌平空添了几分滑稽。我用袖子给他擦脸,脑中浮现出他手忙脚乱地添柴吹火,一副狼狈的场景。不禁又好笑,又感动。 他脸一红,用筷子夹起面送到我嘴边:“快趁热吃吧。” 看到他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不由担心:“眼睛怎么啦?” 他扭开头,搓了搓眼睛:“被烟熏的。” 虽是故作轻松,声音里却带着些微颤音。我心念一动,他该不会在厨房……偷偷哭过吧…… 我也故作轻松,接过碗笑着吃了一口。他紧盯着我,有点紧张:“如何?” 淡而无味,除了白水煮,连葱花都没有。我再吃了一大口,抬眼看他,满足地感喟:“比我生日那天吃的面,还要好吃。” 他嘘出一口气,窘困地说:“这是第三锅了……第一锅煮烂了,第二锅太咸,第三锅总算可以入口。” 我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煮东西,怎能浪费?他帮我擦嘴角,低低轻语:“莫要吃得这么急。你啊,无须安慰我。这面只能勉强入口,你今晚将就些。日后罗什好好习练厨艺,为你和孩子做出好吃的。” 我张嘴惊讶地看他,这个从来不踏进厨房的人,居然愿意学厨艺?脑门上又被轻敲一下:“快吃吧,冷了会伤身。” 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他。油灯下,他凝神看着书卷,专注的神情让我心尖滑过暖流,熨着周身。此刻的他,只是个心系妻儿的男人,是我和宝宝的依靠。吃完那碗面,连汤喝掉,满足地偎着他躺下。靠在他的臂弯中,轻轻叹息,宝宝,你多幸运,有这样的好爸爸…… ―――――――――――――注解――――――――――――――― 慧皎《高僧传》中对姚苌来请罗什的记载:“什停凉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苻坚已亡竟不相见。及姚苌僣有关中,亦挹其高名,虚心要请。诸吕以什智计多解,恐为姚谋,不许东入。” 第243章 诺言(1) 那几天里罗什始终皱着眉头,看向我时,眼里时常流露出一丝哀伤。他还托张资找到了姑臧最有名的医生——为前凉张氏所用而现在被吕氏征为御医的潘征来为我看病。 潘征的诊断与罗什一致:“夫人心脾两脏过虚,脾不生血,致使脸色泛白,鼻血不止,时而头晕,确是血虚。” 我苦笑,这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反而不如罗什那么伤心。不敢再看他,回头问潘征:“潘医官,我腹中的胎儿可能保住?” “这……”潘征犹豫,看一眼罗什,继续说道,“夫人年纪尚轻,尽力保胎,应能熬过。只是,生产乃重大损耗,产下孩子,夫人恐怕会……” “潘医官,孩子我不要了,只求你保住拙荆一命!”罗什抓住潘征的衣袖,泪水涌出,带着万般期许紧盯着潘征。 “不!”我激动地站起来,“罗什,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他!” “艾晴,你的性命比这孩子更重要!”他拉住我,眼神痛苦却无比坚定,“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要孩子也不迟。”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这样几次受辐射的身体,还能怀上,实在太难了。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怀孕机会,我怎能轻言放弃? 潘征亦是动容,却无奈地摇头:“法师,夫人已有近五个月身孕,施行引产会危及母体,亦是极为凶险啊。” “没有办法了么?”罗什整个身体颤抖,哽咽着重复,语不成句,“没有办法了么?” “罗什,不要担心。”我拉住他战栗的双手,放到我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们的孩子很坚强,一定会跟我一起熬过去的。” 肚子突然被顶了一下,力度之强,从未有过,似乎在向我们宣告他的蓬勃生命力。罗什懵住,仔细抚摸着我的肚子,猛地抬眼看我。 我笑着在朦胧泪眼中对视他哀戚的双眸:“你看,宝宝也在告诉我们,他要活着。” 潘征离去前为我开了药方。我知道中医对白血病并无太多帮助,那药不过是调理身体。但为了让罗什放心,我一直乖乖听话,让我吃我就吃,让我睡我就睡。 罗什嘱咐弟子去抓药。他没有再去吕光处,一整天陪着我,极尽温柔。我在他怀里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醒来时已近黄昏。屋外夕阳斜辉投射进来,他的脸在昏黄中剪出一圈朦胧的晕华。伸手抹他的眼角,他一怔,醒悟过来,急忙背过脸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你想为孩子起什么名字?”嗯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的泪。 他转头对着我,眼睛有些红肿。吸一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女孩的话,就叫小晴吧。” 我笑,轻捶他的胸:“照你这样起名,那男孩岂不叫小什?” “也好。”他却认真地点头,“女孩叫小晴,男孩就叫小什。” “这……”我语结,歪头想一想,“呵呵,还是当小名吧,大名得另外起才行。小晴,小什,这名字一点都不气派。” “何需什么气派?”他摇头,盯着我的肚子,幽幽叹息,“这名字,从父母而来,便是父母爱它的证明。” 对啊,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父母而来。他是龟兹人,没有汉人为孩子取名要避讳长辈的传统。 “好。你起的名,就依你。”我努力地笑,他却看着我怔怔出神。只一会儿,眼里又流出我不忍见的哀伤。 “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他倏然醒转,有些慌乱地掩饰,“你躺在床上毋动,我陪你在这里吃。” 低头吻我的额头,为我掖好毯子。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抬起手背到眼角处抹一下。昏黄的光线笼罩在褐红僧衣上,瘦高的身躯有些佝偻,似乎双肩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无法挺直腰背。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滑落,点点滴滴,融化进夏日的薄毯。 罗什向吕光告假,吕光见他无心顾及旁事,乐得卖人情,允许他每日陪伴妻子。弟子们将善款一家家送还,依着他的吩咐,自行在这间所谓寺庙的佛堂里修行。他带领弟子们做早晚课,每天再用一个时辰答疑解惑。剩下的时间,全部陪在我身边。 “罗什,你怎么啦?” 醒转时看到天光已亮,窗外传来欢快的鸟鸣。他坐在床边,无神地盯着我。两眼红肿,下巴一片青色胡茬,脸色憔悴地泛白。 突然意识到:“你一夜没睡?” 拉住我抚向他脸颊的手,他温柔一笑:“想多看看你……” 为什么这么说?我一惊,想要起身,被他按住。 “艾晴,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罗什想明白了,要救你和孩子,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你回天上去。你的手当初伤得那么重,医治好后连伤疤都没留下。只要回去,你和孩子的命便能保住。” 我摇头,急得坐起身,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罗什,如果我回去,只怕再也不能回来了……” 第244章 诺言(2)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语气依然坚决:“即便一辈子无法见到你,罗什也得让你回去。这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不要离开你……” “艾晴,听我说!”他捧住我不停摇动的头,低声细语,“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你还是一个母亲。” 扶起我的双肩,坚定地凝视我:“罗什身处的地方,战乱流离,灾荒连年。罗什自身被羁,实在无法给孩子一个好环境。你带他回天上,安定和平,生活富足,他才能健康生长。两相比较,罗什宁愿自己的骨肉成长在你那里。” “至于罗什……”看我还在摇头痛哭,他怜惜地轻吻我,捧着我的头,微微一笑,“你走之后,罗什会潜心修行,韬光养晦,等待十六年后赴长安传法译经。即便孤身一人,我也要完成佛祖交予的使命,奠定佛法在中原的基础。日后也可含笑入地狱等你了。” “罗什,你不会是孤身一人。你以后会有很多妻妾,有一对双生子,你在长安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不愿意走,是不希望你……”我哭着停顿住,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忘了我……” “说什么胡话?”他气恼地打断我,将我下巴抬起,对视他清亮的眸子。 他神态严肃,一字一句极端认真:“罗什一生,只有你是唯一的妻子。以僧人身份娶你,本已是大逆之行,怎可能再有别的妻妾?” “这是我知道的,关于你的未来……” 他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一番,问道:“那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如嚼黄胆,苦涩地背出《晋书》里那段梦魇一般折磨我的几句话:“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座,谓兴曰:‘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这……”他瞠目结舌,双目圆瞪,“这是胡说八道!你相信罗什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来?除非……” 突然停住,眸子倏然一亮,用异样的目光不住打量我,随后唇角越来越弯,他居然在笑!他纵声大笑,笑得捧腹弯腰,笑得眼角渗出泪。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失态,正疑惑间,突然被他用力搂住:“艾晴,那是你,是你回来了!” “罗什……” “你正是那个宫女!天底下只有你,才能让罗什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你还会再回来,我们还会再生两个孩子!” 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倒在他怀里发呆。那个宫女是我?真的会是我么?我真的还能再来一次? 他扶起我,用最坚定的眼神点头,正色告慰我:“艾晴,回天上去,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为夫在长安等你……” “那是十六年啊……”颤着声音凝视他坚韧的目光,心被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将我的手握在胸前,眼眸中蒙着氤氲的光晕:“十年又十年,罗什不也是等过来了么?再等十六年,又有何难?” 他含笑看我:“与天上之人相恋,岂能不付代价?本以为只有地狱中再无时空间隔,可罗什在世之日,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已是佛祖垂怜,夫复何求?只是,十六年后,罗什已经五十三岁,垂垂老矣,你莫要嫌弃……” 我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再说这话,该打了。” 他的眼神似有魔力,将我周身的恐惧一点点地扫除。轻轻把我的手从他唇上拿开:“罗什确是说错话了,该打。” 我也终于笑了。是啊,他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季教授说过,科技在不断进步,只要回去,就能多一次再见的机会。我回去,可以借助现代科技生下孩子。只要我有足够耐心,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到我的丈夫身边!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为了爱而活下去,才是伟大。”抚着他凹陷的脸颊,深吸一口气,笑着迎上他如水眼眸,用我最坚定的声音说,“所以,罗什,我回去。你等我……” “好!”他笑着点头,手指交缠进我的手,柔软的唇轻吻着我。 微微离开他的唇,叹息着说:“我本来有个心愿。还记得去年在车师,你答应过我的?” “每年陪你过一日最世俗的生活。陪你逛街吃小吃,陪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开心……”眼神一黯,又连忙打起精神,“今年本该陪你,可是饥荒来临,后来你又有孕,一直耽搁下来了。” 拉住他的僧衣,撒娇着恳求:“那我走之前,你陪我逛一天街,好不好?” 他却摇头,扶着我躺下,坐在身边握住我的手:“你已有五个月身孕,身体又虚弱。万一再流鼻血,怎生是好?” “艾晴,我答应你,一定会陪,但不是现在。”他温柔地为我拂去额上的碎发,低声轻语,“到长安,好么?” 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摇一摇:“那你一定要记得哦,不许反悔……” “嗯!”他璀然一笑,满室生辉。 夏风扫过,窗外白杨树沙沙作响。蝉儿从梦中惊醒,又开始了一天的鸣叫。我躺在他怀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下去。不仅是为了宝宝,更是为了再相见…… 第245章 被绑架了!(1) 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被仆人引入一间雅致的厅堂,门扇与大梁精雕细刻,所用器物十分精致。仆人端上煮好的茶水:“小娘子请稍候,小人即刻入内禀报我家主人。” 我颔首道:“有劳了。” 我喝着茶,打量墙上的字画。这个时代,茶不是泡出来,而是用各种调料一起煮着喝。茶中加入了桔子皮、薄荷和大枣,味道很是香甜,我不由多喝了几口。 看着这雕梁画栋的房屋,价值不菲的摆设,还有墙上名家手笔的字画,这家主人绝对是个有品位的土豪。那当铺的人也是赶巧,再次碰上了他,特意要到他的住址姓名,通知了我。这样的土豪,怕不是我出大价钱就能说动的。但愿他看在我辛苦挺着大肚子,又身体有病的份上,愿意折价还给我。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我正欣喜,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艾老师,好久不见。” 我猛回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来人。一袭玄色外袍,衬得身姿越发高大,虽是笑着,却难掩浑身掩不住的杀伐之气。 我下意识想跑,却在迈出一步后意识到这样做毫无用处。重重叹气,转过身来面对他。 “真聪明,我蒙逊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女子。”他仰头哈哈大笑,慢慢踱步到我身边,眼里居然流露出以前不曾有的提防神情。“你该知道我想问什么:你是如何让我昏睡一日无法醒来?” 我没好气地回答:“妾身是有夫之妇,小将军不顾妾身意愿,强行加以威迫,故而佛祖难容,降下惩戒于你。” “哈哈,你是说,你有神力?”他冷笑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眼里的阴桀更浓,“艾晴,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怕么?这样岂不是更好?你有佛祖佑护,宣扬出去,可以帮我赢得更多民心。” 我用手护着腹部:“你已举旗反叛,此时混进姑臧城,就不怕被吕光发现?” 他嗤笑:“我既然敢进城,自然有把握离开。” 我相信他的话。吕光怎样都料不到,蒙逊竟敢在这个时候回到姑臧。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这人真是胆大心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狮子玉佩,了然地笑道:“别这么看我,我可是想送你一件礼物的。” 原来是他!这是早就挖好的坑,就等着我自动往里跳。我更加戒备:“你费尽心思诓我来,怕不只是想送我礼物吧?” “没错!”他笑了一下,把东西收回怀中,“只要你跟我走,我便将这玉佩还给你。” “我已经说过了,绝不可能跟你走。” “我既然冒死前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你走。” 我沉下脸,手暗自握住麻醉枪:“我不想走的话,任何人都强迫不了我!” 他嘻嘻笑着,脸上是混不在意的神情:“我知道,你有神明护佑嘛。不过,神明可不一定每次都会这么灵验的。” 不对劲!我将麻醉枪掏出,抬手刚想射击,一阵头晕目眩袭来,急忙扶住案桌。他走到我身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麻醉枪缴了去。我浑身无力,竟是一点反抗都做不出。 “你!”我强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费力说出,“茶里有药!”真不该如此大意,竟着了他的道。 他狡狯地笑了笑,一手搂住我的肩,一手伸向我的膝盖,猛地将我抱起。我神智渐渐迷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尽力掏出胸口的次声波哨,只有气无力吹了一口,就完全陷入昏黑之中…… 身体在有规律地晃动着,耳边传来轱辘的嘎吱声。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方阔大脸,双目中闪着关切之情。扭头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辆宽大的马车中。 我情急要起身,却被蒙逊按住。他将水囊递到我面前,想要喂我喝水:“醒了?肚子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我想要挣开他,却是浑身无力,虚弱地问:“这是去哪里?” “已经快马加鞭走了一日一夜。你再忍忍,很快就到建康城了。” 吃了一惊,他动作好快!潜入姑臧就是为了劫持我,得手后立即逃离。我用力挣扎:“快放我回去!罗什肯定在到处找我!”罗什见不到我,不知该有多着急。 “我费尽心思劫了你,怎可能再放你回去?”他凑近我,温柔地笑着,眉梢眼底尽是喜气,“到了建康城我们就成亲。从此往后,你别再念着那个没用的法师了,心里只许想着我。” 我伸手去袖袋里摸,却没找到。蒙逊从自己怀中取出麻醉枪:“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我收缴了。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神明能来帮你。” 我扑过去:“还给我!” 他将拿着麻醉枪的手举高,轻而易举用另一只手挡住了我:“这法螺真是蹊跷,看来,就是这东西让我昏睡一夜的。否则,你何至于急成这样?” 我手按住脖领,空的!他哈哈大笑,从自己的脖子上掏出我的哨子:“不是说过么,你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我收缴了。” 我努力深呼吸,沉下气来。蒙逊筹谋已久,不能跟他硬碰硬:“那只是首饰,你一个大男人拿了有什么用。” “你这么狡猾,首饰在你手中也能成利器。” 他冷哼一声,眉眼间浮起薄雾一般的阴霾,“别想糊弄我,你昏迷前我突然有一阵子头疼,也是你弄出来的吧?幸好疼得不厉害,你昏迷后我就好了,想来你这个哨子也有些蹊跷。” 他作势把哨子放入嘴里,我大惊:“别吹!” 蒙逊停住手,眼里闪着狐疑:“果真这哨子有鬼。艾晴啊艾晴,你每次都能给我出乎意料的惊喜。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第246章 被绑架了!(2) 我咬着嘴角,心中烦乱无比。我的武器如今全落入了这腹黑之人手中,他比白纯更可怕。 “蒙逊,你说过,情爱得不来粮食,换不来江山,对你毫无意义。为了我知道一本小书,你就要强行与我结为夫妻,这岂不可笑?”实在烦透了,声音不由自主高了许多:“我已经向你保证过,绝不再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书中的一个字。你还要我怎样?” 他将麻醉枪揣入怀中:“艾晴,我要你,不止是为了这卷奇书。”他更加逼近我,眼底精光闪烁,“这书中所讲,自然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不过是把帝王做了却从不说出口,说了又从来不必去做的事通统讲个明白。想来这不是那位奇人自创,而是真正的帝王本来就是如此行事。” 我抬头看他,这么深刻的分析,蒙逊的确不简单。如同汉代帝王,外儒内法,却绝不会标榜自己行法家之术。马基雅维里被人骂作阴险狡诈,其实他的非道德政治学不是教唆,而是揭露。他如能遇上蒙逊这样的君主,也不至于在贫穷中惨淡的结束一生。 正在想着,被他凑过来的高大身躯所迫,我避无可避,只能护住肚子。 “而且,艾晴,你所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一卷书吧?” 他俯身在我耳边轻语:“艾晴,与你相处越久,越是惊叹,也越是害怕。你的识见智慧,我从未在其它女子身上看到过。你这些奇怪的用具,我更是闻所未闻。若是让其他男人发现你有这等本事,会对我带来多少威胁?你已知悉太多关于我的事情。我仍在集聚实力,等待时机。这些努力,岂能毁在你手中?” 他抬起头,语气愈冷,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夫妻乃是最稳妥的同盟。不与我做夫妻,你便是我的敌人。” 马车外的风将车帘拂起,带出了我满身的鸡皮疙瘩。他捏住我下巴,用力之大让我生疼。如鹰的深邃瞳仁一紧,射出的是……杀气! 声音轻飘飘地落入我耳中,冷冽如冰:“你想,我蒙逊会留一个随时可能坏我前途之人在世上么?” “你……”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料到他居然会起杀心。背靠在车厢上,冷汗涔涔,挣扎着问:“我不嫁你,你就要杀我?” 他眯起眼,轻轻哼了一声:“我当然舍不得,所以我安顿好北凉一切事务,冒死潜入姑臧城来劫你。” 我苦笑:“蒙逊,你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你看看我,我是个孕妇,你费尽心思娶一个孕妇,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我何惧他人会怎么说?”他的目光盯在我隆起的肚子上,看不透深浅的眸子闪过一丝痛楚。“我那时若能成功带走你,这孩子就是你我的了……” 我往后缩了缩身子,护住肚子,警觉地看着他。 “你不必吓成这样。既然是你跟法师的孩子,必定是个聪慧的。我会视如己出,他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说到做到。”他对我咧嘴一笑,“不过,日后你必得为我生下我们的孩子。我得有个儿子继承大业。” 我头大如斗,哀嚎一声:“蒙逊……” 他抓起我的手捧在胸前,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艾晴,我向你保证,必以真心待你。甚至,我可以向你发下毒誓,此生绝不纳其他女子!世间女子能得的荣耀,我蒙逊会一一赚来双手奉给你。”停顿一下,眼里杀气渐起,“可是,你若执意不肯嫁给我,我宁愿杀了你,也绝不放你去其他男人那里!” 我闭上眼,不想回答。心中苦笑,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不会只是说说而已。这是我自己的错,不该接近这头狼…… 他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粗糙的茧子微微扎着肌肤,那种如蛇鳞片滑过的冰冷滑腻颤起一阵强烈的不舒服。他突然张大眼瞪着我,手伸到我唇上抹:“艾晴,为何流鼻血?” “蒙逊,你不用亲自杀我。”嘴角扯出酸涩的苦笑,绝望与悲凉挥之不去,忽然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连这孩子,我都不一定保得住……”我竭力压下心中的悲凉,“到时也就一了百了。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讲君王之术,也无人会知道你的野心,阻挡你成就霸业。” “艾晴……”他惊呼,双手抚上我的肩膀,眼里的阴郁渐褪,转而换上不置信的神色。想说什么,却张着嘴没说出口。停了片刻,又发狠道:“你休想骗我,是不是绝症,到了建康城请医官一看便知!” 蒙逊的这辆马车性能良好,他在里面铺了大量棉絮垫子,将颠簸的不适降到最低。为了避开吕光可能的追捕,他入夜就露宿在山林里。跟随蒙逊的都是沮渠族中最精干的武士,轮流值夜,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跑。而且,蒙逊跟我一起睡在车内,连我要方便他都随在不远处。我的背包放在姑臧,所有的现代装备都不在身边。此时的我,武力值为零。 我懊恼,大声抗议过。他却毫不在意地耸肩:“你是个孕妇,我又不能拿你怎样。” 我曾起意趁他睡着,将他身上的麻醉枪或次声波哨偷出。可他极为警觉,稍有动静就会立刻撑眼。他是草原大漠上长大的雄健男子,又常年在伯父堂兄手下讨生活,早已养成如狼一般的习惯。记得《晋书》中就记载过,他当上北凉王后曾在深夜遭到近身侍卫的暗杀,靠着敏锐的第六感及时醒来,反而将暗杀者制住。我这些浅显的微末道行,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用。 眼见得离开姑臧越来越远,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第247章 我的要求(1) 我躺在车里,一名医生把手搭在我右腕脉搏上,半闭眼凝思好一阵,又问了几句,让我吐出舌头看。 蒙逊在旁焦急地问:“怎样?” 医生犹豫着说出:“夫人体内有一股莫名之虚,虽然微弱,却似与血虚相近。” 我松了口气,总算绑到个靠谱的医生。我假装晕厥,终于使得蒙逊停下了车,派人去附近村寨搜寻医生。接连绑来了三名都是庸医,啥毛病都说不出,被蒙逊轰走了。最后这名还算有几分医术,能诊出我的毛病。 蒙逊双瞳圆睁,失声喊出:“血虚?” 我慢慢看向他,这下不再怀疑我骗他了吧。蒙逊脸上的表情却让我有些吃惊,竟是一脸担忧与……哀伤。 医生神情凝重地点头:“夫人是心脾两脏过度虚弱,使脾不生血所致。脸色泛白,舌苔暗青,又有头晕流鼻血之症状,此为血虚之症。” 他仍是不敢相信:“这血虚可会致命?” “得根据患者五脏赢虚,实施补泻,却无法断根,时日……”医生停顿住,小心说出,“不长远……” 蒙逊勃然暴怒,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吼道:“用你所有的本事去治!若是治不好,你一家老小跟着陪葬!” 医生吓得手脚颤抖:“这位大爷,血虚是慢性之症,本就难以治愈,何况夫人还怀了孩子。小的若能治如此棘手的病,怎会窝在小镇上勉强度日?” 蒙逊自然明白就算杀了这医生也毫无用处,命令手下将医生丢出马车,继续上路。他的心神烦乱,一再对我强调,到了建康城他会延请最好的医生来诊治。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相信我得了这个时代的绝症。 “蒙逊,我的病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医治。” 他眸子一亮,蓦地向我射来。 我小心说出:“我有一件很神奇的宝贝,拿到它,我就可以去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我的病就能被治好。” 他眼皮抬了抬,那神态摆明了他不相信,却仍是问我:“那件宝贝在哪里?” “在我姑臧家中,一个奇特的包裹内。” 他嗤笑一声,眼里闪着冷厉的光芒:“艾晴,你就死了心罢,我绝不放你走。就算要死,你也得死在我的怀里。” 我气恼:“蒙逊,我好歹也曾帮过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他看向我,眼神凶煞如十殿阎罗:“要么得到,要么毁去,这是我沮渠蒙逊一贯的行事作风。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就算是向他和盘托出我的来历,他这种多疑之人也不会相信我。马车碌碌,离姑臧越来越远。心渐渐凉下,手捧着肚子,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心痛难忍。不管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命运,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湛蓝的天空下出现一座不大的四方城池,枕靠在祁连山脚。蒙逊以马缰指着前方,告诉我那就是建康。后世更为熟悉的名字叫酒泉。 我借口身体不适,蒙逊体谅地让马车停下,搀扶我到一片树荫下休息。 “蒙逊,我可以跟你去建康。如果你能保证让我的孩子平安出生,我也可以答应嫁给你。”我站在他面前,神情严肃,“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当着我的面,毁了我的法螺和哨子。” 我再三想过,他不可能送我回姑臧,更不可能把我的武器还给我。我怀着孩子又生着重病,无论如何逃脱不了他的控制。不久之后,更有可能要死在这建康城内。既然如此,我必须执行基地的规定:销毁我的现代装备,绝不能落入古人手中。 他大为诧异:“为何要毁了这么神奇的宝贝?世人想得也得不到。你有这两件宝贝,对我有极大的助力——”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打断他,声音清冷,“要不你得到我,要不你就把这两件东西拿去,那你就别想让我嫁给你。” 怕他用强,又添上一句:“反正我也快没命了,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一个将死之人?” 他沉默不语,鹰隼般犀利的眸子微微眯起,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这世间只有我会用这东西。只要它们存在,你就不怕将来万一我再度拿到手,转头用来对付你么?”我再加上一句极有分量的话,他定会仔细权衡,“你毁了它,也是对我的束缚,对你并无坏处。” 他正站在一片树荫下,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下来,斑斑点点的光晕让他的神色复杂难辨。他笑了起来:“艾晴,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我毁了它们,恰恰说明这两件宝贝极有威力。”他高大的身躯向我俯来,凑在我耳边低语,“我相信,只要我努力专研,定能参透它们的用法。你怕的,就是这一点。” 心中一凛,冷汗涔涔。糊弄这家伙太难了,他的智商绝对高过我。 “我不答应,你也照样得嫁给我。”他抚摸着我的脸颊,轻轻笑了起来,“这世间能用来威胁你的太多了,比如说法师,还有你的孩子……” 我抬眼,死死咬住嘴角,愤怒地瞪他。他如果去姑臧绑架罗什,我会跟他拼命! 他黝黑的眼眸里光线变得幽深莫测,慢慢将怀中的麻醉枪掏出,再从脖子上拿下次声波哨,随意丢弃在脚边,突然捧起一旁的石块,猛力砸下,将两件东西砸得稀烂。 我实在难以理解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转变,惊诧地瞪眼。他再砸几下,两件东西碎成无数小块,再厉害的能工巧匠也无法复原了。 他将石块丢开,拍去手上的灰尘,豪迈地大笑:“我蒙逊创立功业,靠的是自己的智谋与能力,不需要这些奇巧的玩意。” 第248章 我的要求(2) 我被震住了。白纯和蒙逊都领教过麻醉枪的厉害,一人曾是一国之君,另一人到现在还只是个没什么实力的叛将,可两人的格局完全不一样。难怪两人的命运迥然不同。 在五彩斑斓的光影映衬下,他背手而立,整个人如山岳般沉稳,对着我朗声道:“艾晴,我要的是你,不仅是你的身,更要你的心。”瞥一眼地上的碎屑,毫无可惜之意,“这些东西再奇巧,跟你相比,不过是废土一块。” 那一刻,我居然被他傲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彷如熊熊烈焰,令人生出窒息之感。顿时,心情变得有些难解。 进入建康,来到蒙逊的上将军府。出人意料,宅子很小,仆役也不多,只有两进院落,一切用具都很简单。与他在姑臧城中的豪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甚至比不上当时他管家所居的宅院。他是北凉国中除了沮渠男成以外地位最高的将领,却住得如此寒酸。想起进城时一路看到的萧条模样,破损的城墙尚在修缮,城内房屋倒塌的也不少。北凉刚一建国便经历围攻,本就不富裕,与杜进的对抗更是消耗了不少元气。眼下,北凉的财政状况肯定很糟,所有高层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刚一到达,他就亲自将城中最好的医官请来,又让府里所有仆人称我为“夫人”,必须以最恭敬的态度对我。医官来后细致地望闻问切,最后诊断也是一样:血虚。最乐观的估计也撑不过一年,而况还要面临生产这个生死难关。 蒙逊沉默许久,他终于相信我的确得了绝症。凌厉的目光在我肚子上瞥过,他扭头对医官说:“这孩子不要了,无论如何得保住夫人。” 我尖叫:“蒙逊,你敢害死我的孩子,我跟你拼命!” 他按住我的肩头不让我挣扎:“孩子以后还能生,先保住你的命要紧!” 我恶狠狠地瞪他,喘着粗气大叫:“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没了孩子,我立即自尽,我说到做到!” 医生见我们俩争执得如此厉害,结结巴巴劝道:“上将军,胎儿已足五个月,母体又弱,强行引产的话,必会一尸两命。” “蒙逊,你不肯送我回姑臧,我生下孩子是死,不生也是死。”我扶着沉重的腰,缓缓向蒙逊跪下,泣不成声,“我求你了,既然无论如何都得死,请你为我留下这个孩子……” 蒙逊将我抱起放上床,深邃幽深的眼一直盯着我,沉默许久方才扭头看向医官:“先为夫人保胎吧。” 医官却仍有些犹豫:“夫人的身体亏虚得厉害。需要用上不少名贵药材补血益气,将养好了身体底子,才有可能顺利生产。” 蒙逊疲倦地摆了摆手:“需要什么药,只管开来。” “可是……” 蒙逊发起狠来,眼神凌厉地瞪着医官:“没什么可是。” 医官急忙噤言,垂头答“是”。 自那以后,珍稀补药源源不断送入蒙逊的上将军府。人参,虫草,鹿茸,玳瑁等等,每天熬成浓浓一锅,我简直是以药当饭。身体虽比前段时间丰腴了些,可是这么不计成本地补身子,代价却是流鼻血的频率更高了。 医官每天都过来为我诊脉,我偷偷问过他,饥荒刚过,又逢战乱,这么多补药从何而来?医官说,大都是上将军派人到外地重金购得。 我好几次跟蒙逊提起,这些昂贵的药材只能暂时增补,无法根治我的病。医官为了不被他责罚,什么贵重就用什么,可有些药物却不一定对我的病起到正面作用。如果不想我死的话就放我走,兴许我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可每次都被他断然拒绝,然后又端上一大碗熬得又浓又苦的药。 我病怏怏地靠在床头,蒙逊端着药碗走入。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一团,靠在我背后,随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热辣。他却是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将药端到我面前:“艾晴,来,吃药了。” 我避开端到嘴边的药。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只能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蒙逊,这些药材价值不菲,都是从哪里来的?” 北凉国主是段业,排第一的功臣是沮渠男成,蒙逊没可能无限制动用整个国家的资源。而且,如果他真的很有钱,又怎会住得这么寒酸?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你管这些做什么?” “蒙逊,我虽然很想活下来,很想生下孩子,却绝不能用不道义的手段来延续性命。” 他的脸蓦地沉下,阴郁得彷如蓄满雷电的乌云:“就算是偷的抢的,那又怎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你教给我的么?” 果真没猜错,这钱财的来路绝不会干净。若是被罗什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我喝沾上别人鲜血的药。 我冷哼一声:“蒙逊,你不是想我死么?如今你很快就能遂愿,又何必天天用这些昂贵的药材来帮我续命?” 他眼里闪着波涛汹涌的电光,浑身上下渐起一股凌厉杀气,盯着我好一会儿,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凄清。 “也对,省得我每日里犹豫到底该不该杀你。”他的嘴角渐渐落下,用力捏住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不肯跟着我,你死了,的确对我更有利。你这样的女子,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我想挣开,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握住。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向来无用,索性随他了。 与他正大眼瞪着小眼,有仆人入内禀报:“上将军,北凉王来了。” 第249章 血淋淋的皇冠 (1) 我惊讶:“段业?” 蒙逊放开我的手,脸色瞬间恢复正常,吩咐仆人:“去回报北凉王,我即刻就到。” 将药碗放在我面前的几案上,他站起身,满脸煞气:“把药喝了!你若是不喝,我就去姑臧把那秃和尚绑来。” 我生气地偏过头,他用力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面对他,眼里布满戾气:“记住,你的命在我手上,我要你死你才能死!” 我无奈地将那一大碗黑浓的药汁几口吞下,他实在太了解如何威胁我了。 一个时辰后他回来了,沉着脸告诉我,他马上将我送去段业的王宫。 我纳闷:“为什么?” 他阴郁着脸:“唯有如此,你的药才不会断。” 他亲自护送我入宫。马车中,我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吞吞吐吐告诉我,他挪用军饷为我买药,被男成发现后向段业告发。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并没有用卑劣的手段榨取别人的钱财或性命,是我误解他了。只是,他这么做,必定会得罪段业。 “可段业为什么要我入宫?”我没那么自恋,不觉得自己病殃殃挺着个大肚子还有资本让男人们争来争去。 他冷笑一声:“因为你懂谶纬,这是段业最相信的东西。” 我默然。之前帮过段业几次,没想到会被他惦记上这个特殊才能。不过在段业手中总好过被蒙逊掌控。段业比蒙逊好忽悠太多了,说不定能忽悠得他送我回姑臧去。 段业的王宫是由之前的官署临时改建,只比蒙逊的上将军府多了几进院落。把我送进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蒙逊一切亲力亲为,仍是不甚满意屋中用具。他赶走所有服侍的人,陪着我吃晚饭,神态极其温和。 这一天中他的态度多变,前一刻凶狠地说他要我死我才能死,后一刻又乖乖听从段业的命令将我送入宫中。以我对他的了解,事情绝不简单。 蒙逊坐在几案边,熟络地为我夹菜。将一块炖得极烂的红烧肉放入我碗中,双眸中闪着少见的温柔:“来,多吃些肉。你不是说过,要把自己养得胖胖的,再也不要饿着么?” 我放下筷子,探究地看向他深幽莫测的眼:“蒙逊,你费这么大心思将我劫来,怎会如此轻易又把我送给段业?你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他的手顿了顿,犀利地向我看来:“察见渊鱼者不祥。艾晴,没人喜欢被旁人看透,尤其是做大事者。”他笑了笑,突然俯身凑近我耳朵轻语,“这世上,我只允许你一人看透我。” 果然!祭告兰门山,借段业之手除去男成,再杀段业自立为王,难道这一切很快就要发生了?我暗暗心惊,不由口吃起来:“你,你难道要开始对付——” 他打断我,站起身来,高大魁梧的身躯将我笼在阴影中:“后天我就要出征,去攻打合梨。眼下,将你放在王宫里是最安全的,起码段业会保你平安。” 我愣了一下,出征合梨?合梨只是个小城,属于吕光的后凉,与段业的北凉毗邻。 他推开门:“我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你乖乖在宫里等着。”他看向屋外的夜空,天边划过一道青色闪电,紧接着响起隆隆的闷雷声。风裹挟着细砂粒吹起他的战袍,鹰眸中有丝隐隐的兴奋,“这建康城的天,很快要变了……” 我眼皮直跳,想把他喊住:“蒙逊……” 他却不理睬我,大步离开。我无力地靠上床,心中思绪繁乱。这充满暗示意味的最后一句,到底是不是我所担心的?可是,这是历史记载的事实,我无法改变…… 蒙逊很快领军出征,离开了建康城。他一走,名贵药材就断了。医官每天照常来,开的药方都是些寻常草药。没再吃那些补药,我脸上好不容易现出的几分红光又黯淡了下去。好处也有,鼻血倒不再天天流了。 一天傍晚,段业来了。他身穿并不十分合身的王袍,看得出是匆匆缝制而成。头上的王冠也禁不住细看,到处是线头针脚。估计北凉建国时太过匆忙,连身好行头都来不及准备。 我想下床行礼,却被段业拦住了。挥手让宫女们下去,他在我床边的矮凳坐了下来,看着我叹了口气:“夫人面色如此差,看来这病……” 我苦笑:“谢北凉王关心,艾晴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段业脸上显出惭愧之色,躲闪着眼神:“夫人,实在抱歉,我北凉国小民贫,赋税难征。加上吕光随时会来攻打,府库空虚,故而……” 我心中冷笑,故而不值得花钱在一个重病难治的女子身上。蒙逊心下也会明白,他前脚刚走,段业便会停了我的药。 “北凉王不必介怀,艾晴已病入膏肓,花那么多钱也是白费。我最大的盼望是……”我顿了顿,期盼地看向他,“若是北凉王能送我回法师身边,艾晴感激不尽。” “这个么,倒是不难。只是……”段业眼珠子转了几圈,带着深意看向我,“希望夫人走之前,能再给孤一个谶纬,好让孤知道眼下局势的吉凶。” 第250章 血淋淋的皇冠 (2) 我苦笑。这才是段业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想让我在死前再为他发挥一次预言能力。他对卜卦算命迷信到了极点,如果不是看着我快死了,而他又舍不得出钱治疗,只怕他才不肯放我走呢。 “不知北凉王想要预言什么?” “合梨只是个小城,并无多少兵力,蒙逊带了两万精锐却围而不攻。孤发信催促蒙逊,他却只说已有安排,让孤不必心急。可是,吕光得知合梨被围,已派吕纂带了四万兵马救援。待吕纂援兵抵达,非但攻不下合梨,只怕会折损这两万精锐。”他皱起眉头,语带抱怨,“也不知蒙逊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说带走这两万精锐是为了防男成——” 他突然住口,自觉失语,急忙调转口气:“夫人请帮忙卜算一下,攻打合梨吉凶如何。还有,孤明日是否能顺利成事。” 我心念一动:“北凉王明日是要……” 他不愿多说,打起了哈哈:“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去城郊的兰门山祭告天神。” 听到兰门山三字,我的心咚咚直跳。我明白了,蒙逊已经向段业告发男成谋反,段业打算明天在兰门山拿下男成。为了蒙蔽男成,蒙逊借口攻打合梨,带走了沮渠部大部分兵马。此事是段业首肯的。 可段业绝料不到,蒙逊对小小的合梨城迟迟不用兵,正是在等他杀了男成,然后他可以借口报仇反攻建康。难怪他那么听话将我送入段业宫中,此时的他不宜与段业翻脸! “夫人,结果究竟如何?”段业见我迟迟不语,有些焦急。 我看着他端方的脸,心中纠结得要命。我可以告诉他事实,然后让他将我送走。如果让蒙逊计谋得逞,我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 我犹豫再犹豫,天人交战了许久,方才咬着牙说:“北凉王无需担心,一切皆能如你所愿……” 段业是带着宽慰的笑容走的。他走后,我才发现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湿透了。段业,对不起,我不能改变历史,只能任其发生…… 第二天,在兰门山祭告山神时,段业突然命人拿下男成。第三天,段业就在大牢中以谋逆罪杀了男成。第五天,蒙逊披麻戴孝为堂兄报仇,带领两万精兵奇袭建康,段业毫无防备,建康城迅速陷落。 建康城的天,果然变了…… 我躺在床上,身边围着医官和宫女们。蒙逊大步走入,铠甲上沾着斑斑血迹,浑身的杀气令所有人害怕地避让。 蒙逊恶狠狠拉起医官的衣领:“今日起不许再停药,需要什么,只管用上。” 医官吓得身颤腿软,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全。 蒙逊一手推开医官,向我看过来,眼底流露出难得的温柔:“艾晴,我如今已是北凉王,整个国家归我所有,虽然尚且国小势微,但要什么名贵药材我都可以动用国库去买。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发兵去抢!” 我瞪着他的血衣,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身子颤抖:“你已杀了段业?” 他冷哼一声,动手除下铠甲,如刀锋般锐利的眼里散发出咄咄逼人的寒光:“这北凉王位本就是我捧他上去的。只不过我最大的威胁是男成,他在族中尚有不少势力,我必得先除了他。我本来只想让段业交出王位,留他一条性命。可他跟我争你,又断了你的用药,我便下了决心除掉他,免得再留后患!” 我悲凉地苦笑:“你果真杀兄弑友……” 他将带血的铠甲丢开,在我身边坐下:“还记得你跟我讲的那部奇书么?”他朗朗背诵,“为达目的,可以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带来的一切损害,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而赢得民心。” 看着他闪烁着精光的幽黑眼眸,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杀戮过后的极度亢奋与畅快淋漓,我浑身战栗。想起我任由段业落入他精心编织的陷阱,我也是推波助澜之人,他那血淋淋的王冠上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罗什说过,他的杀戮和罪孽中有我的因素,想不到居然是真的。什么我不能改变历史,这难道不是借口么?是因为在段业和他之间,我选择了他!因为他比段业更强,因为心底深处,我对他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 蒙逊握住我的手,眼瞳灼灼:“艾晴,你无须自责。我蒙逊杀兄弑友确是事实,这是我为得到王座必须用的手段。该承担怎样的报应,我自会担当。但我定会如你所教,此等恶行平生只做一次。未来,我一定会做个好君主。善待百姓,重用贤良,请你相信我!” 我心力交瘁,再也无力说出什么。他将我搂进怀中,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我更加难以忍受。嗓子口咸咸的,一口呕了出来。他似乎在大叫着我的名字,可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声音仿佛飘自辽远,头往下垂,眼前的一切堕入黑暗。 第251章 放手 (1) 我悠悠醒来,听到旁边有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夫人急血攻心,病情突然加重。北凉王,小的实在无法可想了,杀了小人也无回天之术啊。” 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响起:“我说过,救不了夫人,你一家子陪葬!” “扑通”一声,接着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咚咚闷声。我睁开眼,扭头看到那医官叩头如搅葱,用微弱的声音说:“蒙逊,你杀了他也没用,何必徒造杀业?你是要让我更加内疚么?” 蒙逊急忙上前,将我扶起,靠在他宽阔的怀中。他瞪一眼医官:“还不快滚!” 医官如蒙大赦逃了出去,蒙逊又凶神恶煞对宫女们吼道:“全都给我滚出去!” 宫女们也逃得一个不剩,顷刻间,屋中只剩下我与他。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 “你已昏迷了两天,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眼中的戾气褪去,流淌出难言的悲伤,他抱着我苦笑了起来,“如今我已是一国之主,却仍是救不了你的性命!”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一国之主又怎样?敌不过生老病死,换不来不属于你的爱情。” 他胸膛微有些震动,咽一咽嗓子:“你曾说过,我瞧不起情爱,是因为我还没真正爱上一个人。如今,我似乎懂了那么一点,却没时间再去好好琢磨你的话……”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蒙逊,你的命还长着呢。你会有自己的王后,还会有个不错的儿子。未来,整个凉州都是你的。”他的儿子沮渠牧犍是整个十六国历史中少有的算得上仁慈的皇帝,这是他悉心栽培出来的。 “我将你强行拘禁在此,你可恨我?” “你希望我恨你么?”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蒙逊,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数,早已经定下。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时间去恨了……” 他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命数,命数……” 嗤笑一声,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也是命数罢……” “蒙逊,求你看在我时日无多的份上,送我回姑臧吧。”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希望了。 他沉默不语,目光既哀恸又复杂。 一名士兵急速奔进来,焦急地禀报:“北凉王,南门吃紧,请北凉王速速定夺。” 我吃了一惊:“外面在打仗?” 蒙逊哼了一声,吩咐士兵:“传令上将军李暠速领所部五千兵,前去支援南门。” 我这才知道,李暠已经来投奔他了。那士兵带着他的命令迅速离去,蒙逊如剑般锐利目光微凝,又现出肃杀之气:“吕纂带着四万兵马来救援合梨,他扑了个空,反而来攻打建康。这蠢人以为我刚杀了段业,北凉国内局势会不稳。仗着兵马比我多,便想来立功了。” 我有些担心:“你可守得住?”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北凉只是换个主子而已,所有一切都未触及根本。吕纂这次打错算盘了,我先前囤积的粮食足可熬到明年开春。他兵力虽多,却不及我沮渠部勇悍,只要我坚守不出,耗到他们粮尽疲惫,再以奇兵突袭,便能解围。”他有些心焦地看向我,“只是,起码要数月才能分出胜负……”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我已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了…… 他站在床前,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正投射在他高大的身上。他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等他回来,手中提了件东西,我惊呼一声,那是我的背包!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拉着他的衣襟一叠声问:“罗什,他在哪里?你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姑臧与建康相隔八百里,骑马要走四天,若是步行需要十多天。罗什逃离了吕光王宫,一定会被追捕。一路上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他是如何到达建康的?那一路的艰辛定是苦不堪言,却只是为了要将背包送到我手中! 他急忙将我扶到床边躺下,语带不快:“你满心思都是他,就不怕我嫉妒?” 我突然想到了,死死抓住蒙逊的袖子:“你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绝不放过你!” “艾晴,你也太看低我蒙逊了,我不会做与己无益之事。杀了他只会让你一辈子痛恨我,对我有什么好处?何况他这样的人可以用来掌控民心,我绝不会因为与他争夺你,就放弃他的利用价值。”他嘴角勾起,仰头长叹一声,“我以前看不起他,他做什么都是失败,又迂腐得要命,可这次却让我很是佩服。唉,他待你……我怕是一辈子都赶不上了。”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第252章 放手 (2) “他走了那么长的路,形容狼狈,潦倒不堪,还在合梨被投入大牢险些丧命,靠着预言的本事才活了下来。如此艰难跋涉,只是为了给妻子送一个包裹。”他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解,“他来,并非为了与我争你,而是要救你。他说他可以不见你,唯求我将这包裹转交给你,这是救你的唯一方法。” 我颤抖着手接过背包,打开看,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件不少。 “艾晴,我实在无法相信,可心底竟也存着一丝哪怕极渺小的希望……”他热切地看向我,不置信地问,“这包裹,真能救你的命?” 我点头,将背包捧在怀里,泫然欲泣:“他在哪里?我走之前,求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我应诺了他,他也应诺了我。现在他已经走了。” 我松了口气,蒙逊果然没有为难他,更没有囚禁他。可是,他已经走了,难道我无法见他最后一面了么? 蒙逊见我伤心难过,沉默了许久。阳光从窗口斜射入内,笼罩在他身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厮杀声,那是南门的方向。他终于抬头,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幽幽叹息传来:“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缘生则聚,缘灭则散。你我的缘分,只能至此了……” 他向我走来,逆光而立,大手伸向我。眼里水波不兴,似是平静下来的浩瀚大海:“也罢。我带你去见他……” 马车颠簸着,我掀开帘子,看到队伍正行进在一片幽密的树林中。这里是建康城背靠祁连山的一面,因着连绵的山势,吕纂无法将城垣围死。蒙逊带了数十名护卫,黎明前护送我出城。蒙逊如今已是一国之主,却在吕纂围城时冒险将我送出,我由衷感激。 蒙逊却是叹气:“战事一起,所有物力财力皆得投入其中,我已无法购买那些名贵药材。留你在城内既不安全,更无法保住你性命,不如……放你自生自灭……” 我却是欣慰而笑:“你终于学会放手了……” 他仍有些不甘,拉开车帘子,生硬地指了指前方:“法师就在前面等你。”又从怀里掏出狮子玉佩交给我,“这个还给你。” 我欣喜地接过,郑重地挂上脖子:“谢谢你。” 他定睛在我身上,沉声问出:“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如今你已成为一方霸主,掌握数十万人的生死。未来,你还会有更多臣民。”我叹一口气,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眸,“坐在你这样的位置上,特别容易造业。对小民来说,不过是造些小恶,至多致几人死。而你不同,善恶一念之间,不是救千万人生,就是致千万人死。你的责任重得多了。” 且不提其他朝代,五胡十六国这一百三十多年间,暴虐之君数不胜数,后汉的刘聪,后赵的石虎,大夏的赫连勃勃,前秦的苻生,常以杀人为乐。还有短命称王的冉闵杀了二十万胡人,为苻坚做男宠的慕容冲将关中变成千里炼狱。太多太多惨烈的例子,举不胜举。 他浑身一机灵,声音凝重:“那你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 “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出,“我知道乱世之中难免杀戮。只希望你心存善念,即便要打仗,也请尽量减少伤亡。心中要时刻记得,权力愈大,责任也愈重。” 他沉默片刻,郑重点头:“好,这些我都会做。” “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否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待我拿下姑臧,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我笑了笑,等他占据姑臧,罗什早已在长安了。正要开口说谢,他再问道:“还有呢?”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请你莫要为难法师。” “好,我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更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更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明白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外的车夫压低声音:“北凉王,到了。”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对着我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蒙逊谨慎地掀开一角帘子朝外观望,确定安全,对我点了点头。弓身正准备出去,突然又顿住,扭头向我看来,眼里带着期望:“你,还会回来么?” 我苦笑:“我不知道……” “但愿此生还能再见……”他掀开帘子,夏日初升的骄阳,染出一片火红的背影。身形凝滞在车门口,却不回头。燥热的空气中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这句“走好”,算是他对我的最后祝福。是生离,还是死别?再回来时,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如同再也见不到小弗一样。尽管我一直小心提防,可他从没真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情,他始终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真诚地说:“谢谢你,蒙逊……” 他身影一顿,握在车框上的手紧了一紧,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车。 第253章 离别是为再相见(1) 马车停在密林中的一小块开阔地,有几个人正等着,见到蒙逊下车向他走来。正中的那人衣衫褴褛,长着拉碴的连鬓胡须,脸上还沾了些灰。虽是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头上戴了顶帽子,我却从那颀长如竹的身形中一眼认出,那是我心心念念的丈夫! 我急忙朝他挥手,欣喜地大喊:“罗什!” 他看到了我,憔悴的脸上露出笑容。 蒙逊扫视一眼车夫。车夫上前,将马鞭和缰绳递给罗什。 罗什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多谢北凉王。” 蒙逊苦笑:“不必谢我。你们离开不见得是上策。吕纂的人随时会找到你们,你们……自求多福罢……”说完一跃上马,带着护卫们策马离去。 罗什上了马车,我立刻扑进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他又廋了,形销骨立,满身沧桑。深陷的眼窝泛着一圈青色,脸颊又削瘦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二十多天未见,思念泛滥成灾,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感谢上天,让我还能跟他道别…… 罗什驾着马车离去,我掀开帘子往后看。却见蒙逊勒马伫立在林边,表情凝然不动,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正午阳光笼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衬出柔和的光晕。他就在那七彩的光晕中愈来愈小,最后凝成一个再也望不见的光斑。 “罗什,你是怎么逃出姑臧的?”好多疑问憋在我心里太久了。 他驾着马车,笑得一派风轻云淡:“我让耶罗扮成我的模样,用你背包里的攀墙工具,趁夜翻过王宫和姑臧城墙。” 我恍然大悟。没想到,攀墙工具竟在此时发挥了作用。这东西除了我,也就他会用了。 “吕光得知我逃走,派人在关口城门到处设岗,凡见到光头之人全部扣押起来。不过,他以为我向东逃往长安去投奔姚苌,怎样都没料到我竟是往北凉而来。” “你怎么知道是蒙逊劫持了我?” “罗什到处寻你,找到那家当铺,拿到了他们曾给你的处所。到那宅子一看,却已是人去屋空。”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不快,“蒙逊曾对我说过,待他羽翼丰满,定会将你夺到他身边。我逐户向宅子周边的人细细询问,果真有人见到蒙逊那般长相的年轻人。这必定是早已谋划好的绑架。” 看着他消瘦的背脊,憔悴的面容,心中难过:“听蒙逊说,你在合梨城被关进了大牢,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罗什乔装打扮来到合梨,县令纵容家丁在街上行凶,罗什路见不平为百姓们出头,得罪了县太爷,被押到县衙受审。 县令强逼他下跪,罗什不肯。县令正要用刑,平地突起一场大风,将众人吹得东倒西歪。罗什趁机说,这大风不祥,预示本地很快便会有战乱。县令不信,以妖言惑众罪将他投入大牢。没想到,第二天合梨城便被蒙逊团团围住。县令惊以罗什为神,急忙将他放出,好吃好喝奉为上宾,还请罗什占卜县城是否能守得住。 我目瞪口呆:“你怎会预先知道蒙逊来围攻合梨?” 他回身对我璀璨一笑:“你忘了么,平地突起大风预示有叛乱发生,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恍然,的确是对他说过这个。那时只是以此劝他对上位者用些手段,没想到竟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我在城头看到蒙逊的兵马精锐,部伍严整,将合梨围住却不来攻城。小小的合梨城才有多少兵卒?蒙逊要拿下合梨易如反掌。以蒙逊的狡诈,必然另有所图。我对县令说,只要他从此善待百姓,眼前的战争便能自然平息。” 我不由笑了起来。这是忽悠!罗什居然也学会忽悠了。卑摩罗叉大师,我对不起你。不过那蠢县令肯定是惊为天人,从此再不敢欺压百姓了。 “蒙逊退兵后,我离开了合梨,步行三日来到建康,北凉却已经易主。”他回身看着我,面容虽憔悴,却是温润平和,眸子依旧清澈,“我见到了蒙逊,让他将包裹交给你。他虽有疑虑,总算为了救你没有再耽搁你的病情。为了他今日这善举,罗什已原谅他劫持了你。” 我叹了口气。我对蒙逊也是,无论怎样都恨不起来。 山道越来越崎岖,罗什驾驶马车有些力不从心。他不时回头看我,见我皱眉忍受着颠簸,不由叹口气,将车停下。 他弓身走入车厢,轻轻握住我的手,眸光始终缠绕在我身上,无尽留恋:“艾晴,你的身体难以忍受这颠簸。你……就此走吧……” “嗯……”声音里牵出浓重的鼻音。才刚见面就要分别,我有多不舍得离开。 罗什帮我穿上防辐衣,戴上时空表,背上包。一桩桩,一件件,细致而耐心。我廋了太多,防辐衣穿着有点空空荡荡,唯有腹部刚好勉强塞进。 这些东西,我本以为再也用不上了。可此刻,却还是需要这些与现代联系的纽带,救我和宝宝的生命。神思恍惚间,罗什为我腹部缠上厚厚的棉衣,是为防止我落地时对宝宝有伤害。 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俯下身时,看到他背上也湿了一片。衣服黏黏地贴着,勾勒出精瘦的背部线条。 缠上棉衣,我自己也热得直冒汗。他帮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捧住我的脸,柔声说:“以前你走,罗什都没有与你送别。这次,终于是罗什送你走。” 鼻子一酸,刚要落泪,他吻上我的眼睛,将涌出的泪珠吻去:“别哭。对宝宝不好。” 第254章 离别是为再相见(2) 抚摸着我颈上系着的艾德莱丝巾,将右手交缠进我的手,轻轻拥我入怀,微笑着说:“我们分别,是为再相见。你我都不许哭。你不过是回娘家,罗什要笑着送你走。” 点点头,努力地笑。希望十六年里,他想起我时,是最美丽的笑容。 “罗什,你有空便翻译佛经,不要跟吕氏诸人发生冲突。预言谶纬之类的,我知道你历来不屑。可是,事急从权,有时屈就一下也是必要的。” 我已经将今后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晋书》记载他的那些神力,什么从母猪生下一头三身小猪的怪事上推断吕纂会被人篡位,诸如此类。他只是默默听着,不再像以往那样排斥。看着他清癯的脸,仍在努力绽放微笑。浅灰眸子晶光闪动,我的身影映在氤氲水汽里渐成朦胧。 鼻子又泛起酸涩,强行压下苦楚的痛,拉住他的手细细叮咛:“你去长安的前一年,姑臧的饥荒比这次更甚,城内人口几乎丧失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命数,无力挽回。你无法救人之时,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因为,你的使命要到长安才能完成。” 他愣住:“还会再有饥荒?” 我难过地点头:“吕光死后,吕氏诸子只顾内斗,凉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比吕光在时还要凄惨。” 吕光死后不到半年,吕篆就杀了吕绍。吕弘也想当王,与吕纂争位,兵败被吕纂杀死。两年后,吕超杀掉吕纂,扶自己的亲哥哥吕隆上位。不到半年,吕隆便在饥荒和蒙逊围攻下被迫投降了姚兴。这样的混乱持续了三年。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剧痛难忍:“对不起,我却无法陪你一起渡过这……” “艾晴!”他轻轻捂住我的嘴,摇头微叹,“罗什已不再是龟兹那个桀骜不群的法师了。我已知道该如何与上位者相处,如何为理想隐忍。别为我担心,十六年,罗什能忍过去……”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又快禁不住落泪了,赶紧吸着鼻子:“还有,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每晚用热水烫脚,这样冬天时冻疮才不会复发。手上也要多擦姜片。你睡眠太警醒,总也睡不好。我不在时,若有条件,要记得睡前喝点牛羊奶。晚上看书不要太久,否则视力会损坏……” 我絮絮叨叨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叮嘱完。他只是温柔地点头,用帕子擦我的额头,为我抹去汗珠。终于自己也说累了,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要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怔怔地盯着他发呆。 “说完啦?”敲一下我的脑门,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那轮到罗什来叮嘱你了。回去后没人看顾你,不可熬夜,少睡懒觉。不可看见喜欢吃的便不停嘴,不可老是忘了……” “好了啦,我都知道。”我朝他吐吐舌,苦着脸看肚子上的棉衣,“你再说下去,我的汗都要流干了。” 他愣一下,眼光落在我肚子上,偷偷转头擦擦眼角,将我搂紧:“一定记得,保住自己最是重要……” “你放心,我回去后一定能平安生下宝宝……” “艾晴……”他叹息着将手放上我隆起的肚子,眼神黯淡,“对不起,罗什无法与你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子,要辛苦你一个人……” “宝宝会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哽咽着嗓子,抬起右手扬一扬玛瑙臂珠。晶莹的玛瑙上,“不负如来不负卿”七个清秀的字迹熠熠闪光。 “这串珠子,我以后会留给宝宝……” 他点头,也抬起右手露出属于他的那串珠子。他闭起深邃的大眼,昂起如天鹅般的颈项,任两行清泪滑落…… 缠绵痴长的吻终于也有尽头,唇齿间还留着他幽幽的檀香味。他动作缓慢地放开我,帮我戴上手套和头罩。我忍不住再次扑入他怀中,正在紧紧相拥时,突然听到车后传来一声大喝:“车里的人赶紧出来!”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分开,对视一眼。那是吕纂的声音! 罗什低声叮嘱:“我出去拖住他,你……赶紧走……” 我只得点头:“等一会儿会有道强光,千万不要回头看!尽量离远些,躲到山侧后去!” 他点头,掀开车帘准备出去。他的手扶在车门上,外面的强烈光线洒在他身上,反射出麦色光晕。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再多望我一眼,似乎要将画面从此定格在脑中。 我告诉自己,不许哭,我要笑着离开。尽管带着头罩他看不见,可他一定感觉得出。我的眼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是最后一眼了…… 门帘被合上,他突然跳下车,发力向山路前方跑去,那里有个大拐弯。 吕纂大喝一声:“抓住他!” 吕纂带着人追去,我即刻拧开保险杆,按下一分钟倒计时按钮。时空表瞬间发出刺目的光芒,强磁力的高速粒子场正在飞速形成。山路拐弯处有声音传来,是那些士兵在殴打罗什。我心疼难忍,这些人全然不知,罗什是在救他们的命! 我听到吕纂在冷笑:“斥候来报蒙逊一早鬼鬼祟祟出城,原来是要把你送走。我没追上蒙逊,倒是不费吹灰之力截住了你。” 罗什的声音传来,似在忍着痛苦:“小王爷打算如何处置罗什?” “你是名动天下的高僧,我能怎么处置?请回姑臧好好把你供起来呗。”吕纂阴冷地说着,“法师,请吧。” 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五秒了,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喊:“罗什,等我……” 两年了,又再次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翻转。腾空的瞬间听到他的喊声:“我妻,十六年后再见……” 我有没有落泪?不记得了,在时空转换撕扯中,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宝宝,你一定要挺过来…… 耳边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费力地睁眼,模糊视线中出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影。我被放上担架,一把拉住身边的人,认出是聂征远。昏迷前我只记得反复说一句话:“保住我的孩子……” 第255章 蒙逊的番外韬光养晦(1) 我骑在马上回头望去,母亲正在一群侍从的拥簇下走向草原上最大的那顶帐篷。母亲盛装打扮,腰杆挺得笔直,面容虽不再年轻,却满是雍容华贵的气度。伯父站在帐篷门口迎接。看到母亲身后十多辆装得满满的马车,伯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将手伸向母亲。 看到母亲扶住伯父的手,对他露出恭敬的笑意,胸口如被猛击一掌,血气翻涌。这是我此生最耻辱的日子:母亲带着所有嫁妆归与伯父。是“归”,不是“嫁”,从今往后,母亲不再是族长之妻,只是伯父众多妻妾中的一个。这是我们匈奴人的规矩,族长死后,他所有的一切都归下一任族长,包括妻儿。 “二公子,走吧。” 侍从在我耳边提醒。二公子?我心里哼了一声,如今的大公子是男成,而不是我。我昔日所有的一切都属男成,他占了我的帐篷,占了从小服侍我的漂亮丫鬟,占了族长继承人的名分。而我被打发离开草原,前往附近最大的城市临松,跟着汉儒学文。 这是母亲能为我争取来的唯一待遇。为了让伯父同意,母亲说,将我送离草原,隔绝我与族人的联系,自小从文弃武,未来便不会对男成构成威胁。这话说到了伯父心坎里。 “二公子,时辰不早了,还得赶一整天的路。” 母亲已被伯父牵入那顶最华美的帐篷,笑声与音乐的喧哗不时传来。谁还记得半月前,父亲就在那顶大帐里带着遗憾病逝呢?我握紧拳头,掌心里捏着一小张纸片,那是临走前母亲塞给我的。纸片上只有一个字,笔划很多,我不认得。母亲在我耳边轻语:“蒙逊,等你理解这个字的意思,你才能回来!” 母亲的所有财产都不属于我,留给我的只有这张纸片。我握紧拳头,调转马头,身后跟随着三名侍从。这三人是伯父安排的,所有与我相熟的侍从都被留在了族中。 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开卢水,离开族人。那年,我十三岁。 再度回到草原已是五年后。我身着花里胡哨的汉服,带着满身酒气和几名艳俗的女人,嬉笑着走入那顶最华美的帐篷。伯父沉下脸来,大声训斥:“蒙逊,你在临松胡闹了几年也就罢了,如今回来看你母亲,你竟也不知收敛!” 我看向软榻,母亲躺在毯中,身体单薄如纸,脸上蒙着一层惨灰。昔日的光彩与美貌全然消逝,她……已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夜由我守着母亲。夜深人静之时,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这五年里她安分做着伯父的妾室,从不在人前提起父亲,以至于族人都觉得她已忘了过去的丈夫。女人心,海底针。她到底还记得多少当年父亲的宠爱? 她睁开了眼,虚弱地看向我,伸出枯槁的手。我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放入她手心,凑到她耳边轻语:“韬,本意为刀剑的皮套。将刀剑收入套中,韬光晦迹,锋芒隐去,使人松懈。” 她的眸子瞬时一亮,脸上现出久已不见的异样光彩。她已无法说话,只能费力地点点头。我笑了,握住她枯瘦的手,对她耳语:“儿子在临松跟着汉儒学了很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只要能寻到的书,儿子都专研过。” 初到临松时尚有抵触情绪,可当我渐渐识得读书之趣,方才领悟母亲的用心良苦。匈奴人自负勇悍,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文人在部落中极受轻视。贵族即使幼时学些汉文,也只是粗通文墨,能来往文书即可。伯父将我一人丢在临松,让我习文。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斩断我的双翼。其实他不明白,正是从那些集前人智慧的书卷中,我汲取了无穷养分。待时机成熟,我便能张开双翼,腾上九霄,而男成不过是一只贴地飞行的小麻雀而已。 可眼下要做的第一步,仍是母亲给我的那个字:韬。 “母亲放心吧,我知道该如何一步步拿回失去的。”不止如此,我的眼光早已越出了卢水,飞过了凉州,望向东边的长安。 母亲眼里涌出泪光,满足地叹息一声,嘴角含笑停止了呼吸。我为她闭上眼睛,将那张小纸片烧掉,这个字从此烙进我的心底。 三年后,炎热的夏日傍晚。 我带着一群跟我一起吃喝玩乐的族中子弟,策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头顶高高飞过一只大雕,我兴致高涨,回身弯弓搭箭。大雕被一箭射下,侍从们策马飞奔过去,拾起雕给我看。我笑着从身后拿出皮囊昂头喝下一大口酒。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许久,浑身的汗臭。好在猎获颇丰,也该回去了。 这三年我回到族中生活,从不问族内事务,只管游饮射猎,无聊了就去临松喝喝花酒。族中姑娘对我有意的倒是不少,可愿结亲者却一个也无。哪怕姑娘自家再喜欢,家里也不会同意。我蒙逊除了族长亲侄的名头,手里什么都没有。那些大家族们宁愿将姑娘一个个送入男成的帐篷,也不愿倒贴给我这个花名在外的浪荡子。 不愿便不愿,未来我一定会走出卢水,那些只能带来牛羊田亩的女子我还看不上。我沮渠蒙逊的妻子,必得为我带来卢水之外的钱财或权势,足以支撑我立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至于情爱那玩意,从我自小最贴心的丫鬟倒入男成怀抱,这无用的东西便在我心中彻底泯灭。 见侍从们将雕绑上马鞍,我挥了挥手,大喊一声:“走!” 前方出现了一队车马。车头插着几面旌旗,旗子迎风飘扬,读出是个“吕”字。我拍马上前,将这队车马团团围住。 第256章 蒙逊的番外韬光养晦(2) 那伙人有些紧张,一人身穿汉人官服,大喊:“站住,来者何人?” 我嘻嘻笑着,打量这队车马:“这几匹马倒是不错。”我冲车内喊,“喂,车里的,马留下,人滚蛋。” 有人从车里探出头来,二十来岁,儒雅端方,看见了我,大笑道:“原来是蒙逊贤弟啊,你怎能随意乱抢别人的东西?我可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呐。” 我仔细打量那人,惊喜地跳下马:“是段业老兄?哈哈,多年不见,你不是跟着吕光大军去了西域么?” 段业是汉人,家族为避战乱迁居到卢水,与沮渠部比邻而居。在临松我与他更有同窗之谊,交情一直不错。几年前他投军做了文职,后随吕光去了西域,从此再无他的消息,不想今日又见面了。 他下了车,亲热挽住我的手臂:“如今吕都督从西域回师,特派我来见你伯父——沮渠部族长罗仇。” 原来并非故地重游,而是当说客来了。我上下打量他那一身官服和仪仗,这家伙没什么文韬武略,倒也混得不错,看来吕光颇重用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吕光怕是没安什么好心罢?”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笑着凑近段业,“想要征我们为他打仗?” 他被一语戳穿,苦笑道:“你呀,心思还是那么敏捷,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让所有随从原地候命,执着我的手臂往前方走:“许久不见了,咱们叙叙旧。” 我明白他的意思,让身边人也待在原地,与段业一边闲聊一边走向一处山坡头。走得够远了,段业找了块草皮席地而坐,对我正色道:“你猜得没错,吕都督派段某前来说服沮渠部全族归附。” 我拿出身后的皮囊,喝了一口酒,嗤笑道:“我伯父为何要归顺吕光?他是氐人,我们是匈奴人,又不同族。你没听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如今吕都督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你伯父肯来归附,高官厚禄必定少不了。” 我耸了耸肩:“段兄难道不知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封的官职再大,又怎比得过在卢水独占一方来得逍遥自在?” 他被难住了:“这……”捅了捅我的胳膊,“蒙逊,你一向足智多谋,一定有主意。” 我再喝一口酒,斜睨段业:“主意倒是有,可我为何要告诉你?”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道:“蒙逊,你父亲本是沮渠部族长,若不是他太早过世而你年纪幼小,也不会轮到你伯父罗仇继任族长。如今,下一任族长将是你堂兄男成,你什么都不是。我就不信你咽得下这口气。” 我沉了沉脸,又恢复嬉笑之色,看向天边的万丈霞光:“咽不下又能怎样?我手里没一兵一卒,连喝花酒的钱也得找伯父讨要,能起什么事?” 他一本正经地对我点头:“所以,我来这里,对你而言便是契机。” 我的眼皮跳了跳,看向落日余晖中的段业:“吕光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素来胸有大志,决不是这般游猎饮酒,放荡不羁之人。你想想看,若是投奔吕都督,你便可凭自己的本事立下功业。到那时,你伯父和堂兄还能再束缚压制你么?” 我盖上皮囊盖子,将酒囊甩在身后,慢悠悠拔了根草衔在嘴中:“今年夏季炎热,三个多月未下过一滴雨,卢水的河塘干涸大半。牲畜无水可饮,只得宰杀近半。如此一来,过冬的食物便不够了。沮渠部除非举族搬迁,否则必捱不过这个冬天。” 伯父和族中耆老们在营帐中商量时,总以各种理由支开我。他不知道,我有自己的眼睛与判断力,无需参加他那些族中会议,也能知道如今困扰他的是什么。 段业高兴得差点一跃而起:“太好了,吕都督从西域带回来的不仅有财宝工匠,更有大批粮食!” 我将嘴里嚼烂的草根吐出,看向远方被霞光勾勒出的连绵山峦,嘴角勾出一丝笑:“你只需告诉我伯父,吕光能以粮食让我一族人安然度过冬天,他必定会投奔吕光。” 段业兴奋地站起身来:“好,我即刻去见你伯父。先告辞了!”他刚迈出几步,又顿住脚,向我看来,“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这是你给我的消息。” 我笑了笑,向他挥手告别。霞光渐弱,最后一道金光笼在段业渐行渐远的车队上。我看向远方升起袅袅炊烟的大片帐篷,心中默念:母亲,我们很快便要离开这块世代生存的草原,去往更广阔的天地。那里,才是我建功立业的地方。 一切如我所料,伯父留下族中妇孺老幼,带着大部分兵卒去为吕光卖命,我也随行。见到吕光之前,我调戏了一名在吕光营帐间无意撞到的女子,成功地让伯父再度为我皱起眉头。 可那名女子……本是顺带做戏而已,她却仿佛早已认识我,毫不避忌地看着我,叫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张熙?这世间真有跟我长相酷似之人么?心中冷笑,听说有些女子会用这一招来吸引男人注意。不知她看中了我什么?待知道我们的身份后,只怕又会跟先前一样,投入的是男成的怀抱吧。 在吕光大营中,见到了这位当世枭雄。他在苻坚手上已是手握重兵的勇将,破西域时又留下了令人称颂的战绩,可见到他本人,心底却有些失望。虽有杀伐决断的霸气,言谈举止间却缺少沉稳与韬略。只怕,这是个自负勇力而胸无点墨的行伍之辈。 听他携着伯父之手侃侃而谈:“吕某言出必行,答应给你们的绝不会短了半分。那点粮食算什么,只要助吕某击破梁熙,日后便划一片上佳之地给你们自立好了。” 伯父喜出望外,我却蹙了蹙眉。身为上位者,这样的许诺岂能乱给?而伯父居然道谢而非推辞,更让我鄙夷。终究是眼光短浅,若是日后吕光反悔,岂不是埋下杀身之祸? 第257章 蒙逊的番外屡受打压(1) 伯父向吕光介绍族中各人,从男成到耆老再到勇士,却刻意将我留在最后。我半垂着眼,丝毫不以为意。他能玩的,也就这点子小心思小把戏罢了。 一名士兵赶来禀报:“梁熙派遣其子梁胤带领五千兵马,在城北门突围。梁胤骁勇,我军快挡不住了!” 吕光大惊,段业立时上前进言:“都督,梁熙在凉州其他地方尚有同党。若是让梁胤突围成功,寻得援军,怕是对我军不利。眼下得立刻调杜进将军前去挡住梁胤。” 此言让吕光极是为难:“杜进正在攻西门,不可调他回来。”他环视一圈帐内的将领,大喊,“还有何人能为本都督拿下这梁胤?” 男成刚要上前,却已被我抢先一步:“都督,在下愿往!” 吕光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角落中的我,他问伯父:“这位是……” 伯父骑虎难下,只得介绍我:“这是我侄儿蒙逊。” 吕光拍案:“好!命沮渠蒙逊带领四千兵马,定要挡住梁胤!” 我大喜,这是我第一次带领这么多兵马出战。夜半苦读兵法,黎明即起勤练骑射,总算可以一试身手了。 金戈铁马,鼓声大躁,我指挥步军以扇形围堵,何处抵挡不住阵型松动,便调动骑兵从阵后绕去支援。扇形渐成口袋之势,袋口在慢慢收拢,梁胤军始终无法突破。 战鼓声,嘶喊声,马蹄声,还有兵器碰击声,声声刺着我的神经,将我体内压抑多年的血性全然释放。不知疲倦地刺倒一名又一名敌方士兵,手上长矛刺入肉中,转眼间便洒出喷泉般的鲜血。我竟是如此享受这一刻。夕阳西下,我浑身染满鲜血,手中长矛杀得钝了口,连换了十来把。 晚霞尽数落入山际之时,盔歪甲斜的梁胤落在后方被我飞马追上,一枪挑下马来。将他首级割下,高高举起,身后响起浪潮一般的欢呼。玉门关中响起鸣金之声,梁胤剩下的残兵纷纷逃回城中。我抹一把脸,甩掉满手粘稠的血,对着落日残阳大笑。 活了二十一年,这是我最扬眉吐气的一日。 这一仗成就了我的名声。在吕光军中,走到哪里都有人以仰慕的眼神唤我沮渠小将军。伯父和男成的脸色自然很不好看,可我已经不再需要处处看他们的脸色了。只要吕光认同我的能力,给我一个发挥的天地,我定能成为他可以倚仗的左膀右臂。 得胜的喜悦让我浑身血气翻涌,正想找个地方泻火,可巧又遇见了那个女子。清丽却不美艳,一身布衣荆钗,看来是个军营中做洗晒的仆妇,可惜了那秀丽的长相。当下心中痒痒,她的长相颇合我心意,索性便收了她吧。若她乖巧,也可留在身边做个侍妾。 “上次戏演得还不够么,这次又想做给谁看?” 我震惊了。她怎知我上次是在演戏?她只见过我一次,又是如何将我看穿?段业赶来挡住了我,他竟叫她“公主”,天底下有这么寒酸的公主? 第二天又见到了她,却是跟着个番邦和尚跑入吕光大营。原来那高瘦的番僧便是名震西域的高僧鸠摩罗什,我在卢水也曾听过他的名声。可这女子到底是谁,对着那僧人一脸关切,周围人却毫无异样。这两个人,看上去真的很怪。 当晚便忍耐不住,去段业营帐,借着聊天打听她。她果然已婚,竟是个名僧之妻!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缔结婚姻,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合法妻子! 段业眉飞色舞地描述在龟兹的所见所闻。见他对这女子的谶纬之能如此推崇,心中冷笑,不过是些唬人的雕虫小技罢了,这女子顶多有些小聪明。倒是她那身份独特的夫君,一个被万人传颂的精神之师向世人承认破戒娶妻,还不肯脱去袈裟还俗。真不知这女子有什么独到的魅力。抑或那僧人有高深的智慧?而吕光如此打压,说明吕光根本无意利用此人,真是可惜了。 突然想到,吕光既不识珠玉,是否也同样不会赏识我。那是我第一次对投奔吕光起了一丝不确定。 入了姑臧城,随即前凉张大豫纠集旧部来袭。战争本就是我的机会,可我几次自荐,吕光皆未派我出战,反而指派了杜进和男成。幸好男成几次都无法破围成功,否则,他的功劳便会盖过我。可为何吕光开始频频重用男成?他应该知道,我的能力超过男成。 族中耆老伊图受过父亲重恩,他偷偷告诉我,是伯父向吕光进谗言,说我素有野心,若是得了兵权,会养虎成患。 我心中大怒。伯父进谗言我不意外,可吕光难道就没自己的脑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而我,以为一场胜仗便能摆脱伯父的钳制,看来是我操之过急了。那个“韬”字还得继续拿出来用。可眼下,该怎样让伯父对我的警惕之心松懈下来? 我算好时间去找艾晴,想用她再演一出戏。 不料,杜进与段业也去找这对夫妻。在屋外,听到杜进向两人讨教破敌之术,不禁冷笑。杜进这是病急乱投医,一个僧人与一介弱女子懂什么兵法,八成是段业又想着搞什么谶纬卜卦。 “杜将军,张大豫只是个纨绔子弟,不通兵法,初胜则必骄。张家那些旧部各怀野心,一定嫉恨王穆独断的地位。上下不和,骄兵易疏,便是将军突袭的机会。” 我惊住了!这话居然是从她口中说出,一针见血,掐蛇七寸。突袭这主意我也曾想过,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更不如她分析得如此透彻。原来这女子不只有糊弄段业的小手段,她心中是真正有韬略的。 当我按原计划与她周旋,装出款款深情,将自己搏命打那一仗说成是为了她,又被她狠狠嘲弄:“你想得太美了。你卖力打仗根本没用,吕光不会封你实权的职位,更有可能是给个闲职,将你束之高阁。” 第258章 蒙逊的番外屡受打压(2) 她说,吕光昏庸谗信,没有容人之能。而我立功心切操之过急,吕光说不定已对我心生忌惮猜疑。所以伯父的诋毁才能奏效。 这正是我心中所惑,竟被她老实不客气指了出来。她看到伯父和男成走过,居然还配合我将这出戏演完。她到底是什么人,能将人心看得如此通透?而她所说,究竟会不会成真? 不管她说了什么,我还是得做最后一搏,立即去求见吕光,向他建言可突袭王穆,张家那些旧部不会来救。王穆一死,张大豫必乱了阵脚,届时便是击溃敌军的好时机。 为了敦促吕光下决心,我半跪在地,朗声起誓:“若是此计不成,蒙逊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吕光果然被说动,拨了五千兵马给我做先锋。夜半我领军出南门,偷袭王穆的军营。果然如那女子所料,张大豫旧部们见王穆势危却无人来救。我杀入防备松懈的王穆军中,成功取了他首级。张大豫听到王穆已死,竟吓得匆匆落逃。城中的吕光军见敌军阵脚已乱,从四门厮杀而出,一日之内便解了姑臧之围。论功行赏,我又是排在了第一。 过后,她一语成谶,吕光称王时只封我为侍郎。伯父与男成的冷眼如芒刺,刺得我将指甲掐进肉中,方能对他们继续言笑。我有眼无珠投奔错了人,如今前路茫茫,不知该何去何从。偌大的姑臧城,唯一能说说心事的,也只有她了。 不料她却是言笑晏晏,安慰我不必介怀,他日必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只是此时羽翼未丰,尚需韬光养晦。 我又一次被震惊了。当人人以为我立了大功前途无量时,她对我避之不及。当人人以为我被晾到一边再无出头之日,她却告诉我,我还有机会。看她的神情,绝非是敷衍之辞。只是,总觉得她似乎在透过我看着别人,一个她说离得很远很远的人。 那天还见到了她的丈夫,这是我第一次与名僧对话。本想讽刺他几句,不料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却也得了些领悟。万事万物皆有因缘,我走出卢水来到更广阔的天地,何尝不是上天的安排?这和尚被吕光如此逼迫,种种恶劣手段加诸其身,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一丝嗔恨。我即便没有他的胸襟,也该做到入生死而无惧,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十三岁父亲过世,自那时起我将“韬”字用了八年。继续用下去又有何难?只不过换个对象罢了。我该静静等待属于我的机会。 吕光没有收拢人心的手腕,称王后叛乱四起。这战乱的年头,但凡有点实力的人都想自立。吕光出发平叛,带上了伯父和男成,却将我留在了姑臧。这本就在我预料之中。只是,在朝堂上亲耳听到吕光宣布,心里还是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鸠摩罗什站出列,向吕光请求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却被吕光一口回绝。 鸠摩罗什仍是不死心:“流民饥饿,逼急了便会动乱。而况凉王的兵士正是从这些人中征来,若他们心怀不满,怎肯安心为凉王打仗?” 我半垂着眼,照例沉默。在吕光的朝堂上我从不多言,反正与我无关。心底却极认同他的话。这饥荒其实并非全然坏事,吕光只是靠强兵建立政权,根基不稳。若肯好好赈灾安抚,那些叛乱之地的百姓便会涌来。只要自身立好根基,假以时日,叛军自然瓦解冰消,哪里还须费力打仗? 吕光被说得不耐烦起来:“法师,孤知道你慈悲,可孤的粮草得用来平叛,哪有余粮养这些无用的流民。好在到处都有人,不愁找不到壮丁充军。” 听到这话,我垂着头偷偷丢了个白眼。吕光此人真是目光短浅,幸好及早刹住了为他卖命的心思,不然,跟着他日后一定会倒大霉。 几天后,吕光在朝堂上一一过问平叛的准备,问到粮官时,得知除了各路大军所需粮草,国库内尚有部分余粮。 鸠摩罗什又站不住了,出列行礼:“凉王,先前为了筹齐军粮未曾开仓赈灾。如今既然还有余粮,凉王何不考虑造福凉州百姓?” 我微微抬眼,看向这个高瘦的僧人。他的夫人最近一直在赈灾,还说服了城中首富李暠出钱出力。姑臧城内到处传颂他们的美名,只这一招便让民众接受了两人的夫妻身份。 可吕光这蠢人仍是拒绝:“虽然尚有余粮,但谁都无法预料平叛需多少时日。倘或战事一时不顺,这些粮食还得留着以备万一。” “凉王,城内日日有饿死的流民,凉王不肯赈灾,会失去凉州民心啊。” 鸠摩罗什一脸慈悲,却不管这话会不会让吕光不高兴。吕光哼了一声:“凉州是孤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些流民先前未曾纳过一文税一粒米,有何资格要孤分粮食给他们?” 我心底啧啧冷笑,他此刻不愿养活百姓,他日民怨定会反噬到他和子孙身上。 鸠摩罗什将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声音朗朗,毫无畏惧:“这些流民皆是凉州各地百姓,是凉王治理下的子民。凉王不顾他们死活,便是不顾凉州的基业。基石不稳,凉国岂能长久?” 吕光顿时大怒:“好你个秃驴,让你在朝堂站一席之地是给你面子,维护你在西域的那点名声,你却越来越不把孤放在眼里。如此出言不逊,诅咒我凉国,谅孤没胆子杀你?” 吕光叫嚣着要当场杀鸠摩罗什,满朝文武全部跪求,连我也随大流一并下跪。恳求了许久,方才让吕光收回成命,仍是将他当庭逐出,不许再入朝堂。这一刻,我对吕光鄙夷到了极点。他丝毫看不出这僧人是个宝。握有此人,便可握住人心。 他日若我得机会建立自己的功业,定要好好用他。至于他的夫人,我心念一动,想起她恬静安宁的面容。娇俏的容颜绝算不上美艳,最难忘的是那双彷如水洗过的双眸。只盯着你看一眼,便似看穿了你的一切,所有掩饰无处遁形。这样的女人太过特别,让人心生一丝畏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尤其,在心中迷茫之时。 第259章 蒙逊的番外美丽的灵魂(1) 吕光亲自出征,留吕纂守姑臧城。我将对吕氏诸人的厌恶掩盖得很好,送出万花楼的头牌花魁,成功得来吕纂的信任。天天与吕纂厮混,倒也得了些好处。吕纂送了座不错的宅子给我,顺带附上三名他玩腻了的美妾。用不了多久,我花天酒地的名声便会传入吕光耳中。 我陪着吕纂吃喝嫖赌时,她与丈夫在四处奔走赈灾。我在暗中时时关注着她。我从来都相信人性本恶,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只要有足够钱财,我也可做善举,举手之劳还能博得美名,谁不愿意?可她对灾民的关心绝非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她是真的一腔慈悲之心。这倒是让我意外。不过,她有个慈悲为怀的丈夫,也许,是受他影响罢。 灾民渐多,天天要喂几万人,家里有金山银山也得搬空。果然不出我所料,李暠撑不住退出了,两夫妻只能完全倚靠自己的库存。我每天观察,看这唯一的施粥点何时关门。他们总不能让自己倾家荡产罢。 每天分出的粥虽然越来越稀薄,可他们却一直在强撑。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这世上真有无私之人,更想不到,她竟愿倾家荡产完成他的心意。这两人实在太……我不知该怎样用言语形容…… 就在他们手中的存粮将要告罄之时,吕纂下令驱逐城内的流民。我暗自松了口气。我知道他们快要弹尽粮绝了,再不收手,他们自己也将加入那群乞讨的灾民。我竟有些不忍心,不忍这眼神干净的女子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吕纂此招虽狠毒,却帮他们度过了眼下的困境。起码,以他们目前的存粮,仅仅养活家中二三十人,还是可以安然度过饥荒的。 可鸠摩罗什再度让我震惊。他竟不顾自己能力有限,收留了两百多灾民。他说,他愿效法维摩诘大师,活着的一日,便要灾民也活着! 在这满目苍夷的吃人世道,竟能听到如此悲悯之语,真是感天动地,震撼人心,连我也被感动了。可豪言壮语说说容易,活生生两百多号人,他们靠什么养活? 他带着弟子出门乞讨,为达官显贵看病。她则隔几天便去当铺,甚至还当街叫卖过一些奇巧怪异的用具。她的簪子上有颗珠子,透过珠子便可看清极小的东西。还有外表看着是根枯树枝,内里却可以抽出许多形状不一的小刀具。还有好多有趣之物,她是从何得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惜,饥饿中的人对她那些小玩意不会感兴趣,如今什么都比不过粮食。而我,我有兴趣,可我不会买。因为我渐渐生出一个心思,一个从未有过的心思。我在等,等待一个好时机…… 不论费尽多少心思筹划,不论如何半饥半饱地节约,他们的存粮还是到了吃尽的那一天。她走入当铺。我知道那是她最后一点东西了,必定是她平日里最珍惜的。时机已到,我出现在她面前。面对饿得面黄肌瘦的她,心里闪过一丝悔意。我不该算得这么精准,非要等到她弹尽粮绝的时候。若是早点出手,她也不会饿成这样。 果然以粮为饵就能诱她进我府邸。她又一次敏锐地揭穿了我的面具,心中宽慰,她的头脑并没有因为饥饿而迟钝下来。静静看着她,脸颊虽饿得凹陷下去,两眼却仍闪着黑宝石一般的光芒。这女人没有倾城之姿容,更无权无财无势,却有着权势无法带来的独特魅力。仿佛是一座金矿,越往里挖,得到的惊喜越多。 那一刻我确定了,我没有看错,就是她了。 “做我的女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说这句话。我以前一直认为,我所缔结的婚约,必得为我带来或是钱财或是权势,至于男人喜欢的美貌身段甚至小聪明,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内。没有用的姻亲,小家子气的儿女情长,与我,全然无用。 可自从日日目睹饥荒,突然发现再多的钱财权势,在饥荒面前也只是将人性的丑陋揭得更多而已。人性本恶,经不起任何考验,尤其是饥饿。能在这样惨绝人寰的饥荒中坚持人性之善的,唯有拥有真正美丽灵魂的人。这样的人才会对你不离不弃,才能让你全身心信任。可世间拥有这样灵魂的人何其之少。我很幸运,竟被我遇上了。 我不想错过,所以我给出了此生最重的承诺:做我的女人。可她却拒绝了。她说:你还没有真正爱上过一个人。 我没有阻拦她离去。我相信她一定会来找我,只因为,她要活下去。 她果然再来找我了,却不是要嫁给我,而是兜售君主之术。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她怎么不去街上看看,多少妙龄女子可以为一餐饱饭出卖身体。而我,把最宝贵的正妻之位留给一名已婚女子,居然被拒绝?! 多年的隐忍教会我喜怒不动于色,我任她说下去,却是越听越感兴趣。索性便跟她做了这笔交易,看她到底能兜出多少料来。其实不是给不出她所要的每日五斗粮,了不得伯父回来后被责骂一顿。我早已算过,五斗粮足够让她家里那么多人每天吃上两顿饱饭。我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我得让她来我这里吃上独食。只有这样,她才会对我感激涕零。 第260章 蒙逊的番外美丽的灵魂(2) 我跟女人相处,通常只有两种情况。狎妓时逢场作戏,什么心肝宝贝的好话一箩筐,转眼便丢诸脑后。家中的姬妾都是吕纂甚至伯父堂兄送来的,在她们面前更是需要小心戴上面具。我从未对女人用过真心,可与她相处,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没有这每天半个时辰的相处,我都不知道我能这样放下面具与一个女人细细谈论心底的真实想法。以往若心思被人看穿,我会大为恼怒。唯有在她面前,我竟是毫不担心。 我,越来越期盼每天里的这半个时辰。 这么迂腐可不像是她。不管肚子如何咕咕大叫,不管每次我摆出多少好吃的,她坚决不肯吃独食。脸上的神情分明要与我银钱两讫,绝不肯额外接受恩惠。心里恼火她的清高迂腐,却不由暗自佩服。气节这玩意,平常的道貌岸然都做不得准。唯有在真正困难时仍能坚守,那才是真的气节。她与她丈夫,便是有气节之人。 而我,我不由苦笑。同样状况下,我自问做不到。 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所讲的内容。她救人的举止明明是那样高洁,脑中却藏着这般异乎寻常教人作恶的本领。这些学堂里书卷中绝不可能学到的统御驭人之术,她是如何知道的?她既有这等本事,为何不拿出来用,却宁愿在这饥荒中苦苦煎熬,忍饥受冻?又为何,独独教给了我? 问她原因,她回答说:因为你有底线,作恶的底线。 那天她走后,我思考了很久。她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她还有那些奇妙的用具可以助她作恶,可她在这乱世之中却选择不作恶。她知道她所教授的东西里有恶的因子,却告诉我,作恶要有底限。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的话影响了我一生。我只知道,我越来越放不开手了。 大年初十,她的丈夫突然来寻她。我独自接待他,这是我第二次与他谈话。 他说家中有事,让我将她找来。我呵呵笑着,故意将话说得颇有些暧昧:“尊夫人是在我这里,正在用餐。看她饿得厉害,我实在不忍心。唉,本来水灵灵的一个美人,现在饿成这副模样。若我是她夫君,旁人就算被饿死千万,我也绝不会让她少吃一口!” 他面色清冷,微微躬身行礼:“小将军此说罗什难以苟同。但人各有志,罗什无意说服小将军,还请小将军尽快将拙荆唤出来。” 他饿得已有些脱形,却仍保持着超凡脱俗的蹁跹举止。那神仙一般的绝世风华,看了叫人心里窝火。我笑了笑,凑近他,面带挑衅:“法师为何这么急?是不放心夫人呢,还是不放心我?” 他向我看来,目光澄澈无尘,隐隐有光芒流转。声音虽轻,却是掷地有声:“我相信她。” 这两人还真是死心塌地地相信对方。可我不相信天底下真有牢不可破的夫妻关系。只要有耐心,定能寻出破绽。“法师既然来了,不妨也吃点东西。我这里没有两百流民白吃白喝,让法师一人吃饱总还是做得到的。”我对外吩咐,“来人,拿吃的来。” 他咽了咽口水,对我合十行礼:“小将军,不必了。” 我冷笑:“法师,你心怀苍生固然可敬,可你凭什么去养活那些人?你自小出身高贵受供精良,从未尝过人间疾苦。只懂讲经释道,在灾荒面前,这些本事一无用处。虽有救人于难之心,却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若没有那位聪慧贤良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女子,你和你救下的灾民连今日都过不了!” 他抬眼看向我,眸光激荡,如波涛汹涌中的激流。 我长叹一声:“法师,我真是羡慕你。你可是寻到了人间至宝。你没听说过同甘易共苦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多少夫妻再怎样如漆似胶,也难以困顿相守,何况还要饿着自己肚子帮助不相干的外人。这样的女子,天地之间何处可寻?若我蒙逊能得到她,必视如珍宝,终生不负。” 他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我,神情已平和安静:“谢小将军提醒,罗什受教了。今日家中确实有事,还望小将军唤她出来。” “她是你妻子,我自然不会扣留她。”我唤下人进来,“去书房请法师夫人来此。” 在她到来之前,我凑近鸠摩罗什,低声道:“法师,你非藉藉无名之人,我现在也无甚实力。他日待我羽翼丰满,定会将她夺到我身边。” “你——” 他果真再难沉得住气,愤怒地看向我。我嘴角挂上一丝笑,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一刻,没有什么法师将军,只有男人间的争斗。 她欢欢喜喜地跟着他走了。任谁都能看出,她看向他的目光满满是爱慕,那是一个女人全身心在爱着一个男人。我目视着两人离去,屋檐上滴滴答答融化着雪水,天气在慢慢转暖。过不了多久,她便不会再来这里,我得盘算该如何走下一步。 没想到,转机在次日凌晨便来了。已过寅时,我在睡梦中被叫醒。我的几名族人回到姑臧,他们告诉我:伯父被吕光处死了! 吕光令伯父围攻西平,伯父始终围而不攻,吕光强令伯父攻城,却仍是战败。有人进谗言,说伯父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不肯卖力攻城。吕光大怒,待杜进攻下西平,故意举办庆功宴。乘伯父不备,在庆功宴上将伯父杀死。伯父带去征战的族人被吕光攻击,因群龙无首而四散奔逃。其中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姑臧向我报信。 赶来报信的族人悲痛地跪地请命:“二公子,请速回卢水,带领族人为族长报仇雪恨!” 伯父死于吕光之手,我早有预料。吕光这样的人,得胜后必然无法容忍伯父与沮渠部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了。 我安慰那几名逃命出来的族人,问道:“男成在哪里?” “在族长被杀前一日,大公子收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他心急先回了卢水。” 我心里一沉,男成没死…… “如今,吕光必已派人去追杀大公子。我们这些逃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通知大公子,一路赶回姑臧。姑臧这边也不安全了。” 我沉吟片刻:“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我们收买了守北门的兵卒,没有惊动旁人。” 管家焦急地看向我:“二公子,老奴去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姑臧。” 我点了点头,看向窗外黑魆魆的天色,天际已出现一抹微白:“等天亮再走。” 第261章 蒙逊的番外北凉建国(1) 不论族人与管家如何反对,我仍坚持白天走。送信之人连着两天不眠不休飞马赶来,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到达吕纂那里。还有时间,我要带她一起走。 我知道她会拒绝,我准备将她强行掳走。她一定不乐意,没关系,日后到了卢水再慢慢培养感情好了。没想到刚扛她上肩,我便莫名其妙地不省人事了。待我醒来,马车已离开姑臧一整日。管家告诉我,是她叫人将我扛上车,叮嘱他尽快护送我回卢水。 眼见得离开姑臧越来越远,此时不可能再回头了。我懊恼至极,这女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我昏睡的?想起她在街头叫卖的那些奇巧玩意,她定还有极厉害的防身武器。可她却没有利用这些工具牟利,只是防身。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望向马车窗外,远处的祁连山白雪皑皑,山势起伏连绵不绝,那将是我新的舞台。长叹一口气,也罢,回去后有太多事要做,此刻带着她并非最佳时机。想起她非但没将我交给吕纂,反而让我逃回卢水。我知道她还未对我生出情意,可她能这么做,说明对我也非全然无动于衷。未来,我还有机会。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桩事…… 白雪覆盖的苍茫草原上,大群族人聚在一起,头扎白布,手执长矛。我站在最前方,披麻戴孝,悲愤大喊:“我沮渠部助吕光征战,牺牲了多少儿郎!可吕光昏庸无道,听信谗言,害我族长。这等无道昏君,我等难道还要效忠于他么?” 众族人齐声怒吼:“不能!” 族中耆老上前:“蒙逊,你是族长之侄,就由你来带领我们对抗吕光,建立我们匈奴人自己的王国!” 众族人一脸兴奋,不停叫嚷:“对!我们自己建国!凭什么我们匈奴人要对那些氐人羌人俯首称臣?” 我环视众人,愤慨激昂:“好!沮渠部听令,我等自今日举起义旗,为族长报仇!” 众人皆大声应和:“报仇,报仇!”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汇成地动山摇的海洋! 耆老期望地看向我:“蒙逊,今日你便继位做族长,统领我们大家!” 我半垂下眼:“族叔,族长之位该由男成继承。” 另一耆老上前:“可眼下男成生死未卜,我等不可一日无主。” 此言博得不少人应和,我环视一下,仍有不少人面带疑虑,那些是男成的拥护者。我闪了闪眼神,大声宣布:“未得他死讯之前,我绝不继位!” 她曾说过,一个成功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民心。如今我反抗吕光,能倚仗的唯一支持便是族人。可我沮渠部在征战中折损了不少兵马,还有很多被吕光击散的部众仍未归来,如今所有成年男子加起来,能战斗的力量不过一万余人。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拥护男成的势力。若我此时继位,他日男成归来必与我争夺。强敌在外却先起内讧,这是兵家大忌。所以,我得先沉住气,等待男成的消息。 三天后,一匹筋疲力尽的马驮着浑身是血的男成回来了。族人大喜过望,将他搀扶下马,迅速送入营帐。 我深吸一口气,确保脸上露出的是全无破绽的真诚笑容,掀开帷帐,大踏步走入。男成躺在褥子上,伤口已包扎停当,丫鬟在喂他喝水。我声音诚挚,起了一丝哽咽:“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男成继位成为沮渠部新族长。四散的部众也陆陆续续归来,我们已有了两万兵马。 男成与我商量,卢水并无守御屏障,若向北退入草原大漠深处,会面临缺粮缺水的境地,当务之急是迅速攻下一个城池作据点。我指向地图上的一处:“大哥,我们攻打这里。” 男成看向我手指的方向,地图上标注着两个字:“建康”。 建康城外,城门紧闭,乌云笼罩,一片风雨即来的萧杀之景。沮渠部将城垣团团围住,我和男成骑在马上,看向城头。城上士兵个个眼露惊恐,看着城下的我们。 没过多久,段业出现了。他身披铠甲,站在城墙上怒指着我,大喊:“蒙逊,你谋逆叛乱,罪当族诛。速速投降,段某会请求凉王,给你留个全尸!” 我哈哈大笑,从马上一跃而下,冲着段业高喊:“好,段兄,我现在只身入城,向你投降。” 一旁的男成惊诧莫名,对我小声呵斥:“蒙逊,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看向男成:“大哥,我们只有两万人,要攻下建康城尚且困难,何况吕光援军很快便到。小弟愿走一步险棋,赌上一赌。” 他目光闪了闪,没再说话。我抛下武器,脱去身上沉重的甲胄,只身一人慢慢走向城门,冲着城头的段业喊:“段兄,我即刻让族人退后十里,你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我回头看向男成,他眼里精光闪烁,大手一挥,带着族人后撤。等他们撤远,我走到城门口,大张着臂膀慢慢转了一圈,让他看清楚我身上没有武器。 我高喊:“段兄,不必担心我使诈。如今我的兵马离我很远,我身上有无兵刃你派人一搜便知。再不放心,将我绑了便是。” 城头上,段业一直盯着我的举动。他回头叮嘱一声,吊桥缓缓放下。我大踏步走上吊桥,在那些士兵们畏惧的眼神中,走入城内。 我被五花大绑着送去见段业,段业吩咐手下都退出去。待到屋内只剩下我与他,他瞪着我,满脸怒气:“蒙逊,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凭着区区两万人反叛,岂不是以卵击石?” 我耸了耸肩:“段兄,若是再加上你城内的一万兵马呢?” 段业立时跳了起来,惊恐万状地四顾一下,跑去将门窗关紧。 我笑了起来:“段兄,我既然只身入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段兄觉得我的人头能让吕光对你毫无猜忌?别忘了,我沮渠部当初投奔吕光,正是由你牵的线!” 第262章 蒙逊的番外北凉建国(2) 段业懊悔不迭,指着我的鼻子气急:“你——早知如今这个局面,当初我就不该引你们来故臧!” 我走近一步,态度恳切:“段兄勿恼,那是你未遇明主。吕光好猜忌,性凶残,杀了多少有功之臣。我伯父莫名冤死,段兄难道就没有兔死狐悲之心么?” 段业果然有些犹豫:“可是……” 我双膝跪下,压低声音:“蒙逊和兄长男成愿奉段兄为王!” 段业大惊,跳起来胡乱摆手:“我哪里有实力与吕光抗衡?” 我站起身,朗朗而谈:“我们有两万人,段兄的建康城内也有一万兵马,三万兵力虽无法消灭吕光,却足以自保。吕光平叛折损了五万人,此刻他手头只有六七万兵力。一场饥荒饿死了十多万凉州百姓,他一时再难征兵。” 段业仍是一脸惊惧:“可他早晚会来征讨我们。” “东有实力更强的姚秦正虎视耽耽,南有河西鲜卑秃发族也伺机想要分一盏羹。吕光绝不敢动用全部兵力对付我们,更不会与我们持久鏖战。我们凭着城墙坚固,只要守个一年半载,吕光久攻不下,自然会撤兵。” 他已有些心动,却仍是犹豫:“他撤军之后又该如何打算?我等实力毕竟弱小,建康治下之民不过十数万。与他争夺地盘,我们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哈哈大笑:“段兄放心,我自有计策对付吕光。” “何计?” 我向他示意,此刻我还被五花大绑着。段业思忖一番,却依然没有为我松绑。 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等。”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等?” 我点头。 段业恼火了,在屋内焦急地转圈:“等?这算什么计策?一直等下去,他便有实力来灭了我们!” “段兄,你我才二十来岁,吕光却已年过五十。他荒淫暴戾,注定无法长寿。我们只需耐心等上一段时日,待吕光一死,他那些没出息的混账子孙便会争个不休,凉国从内分崩解析。到那时,便是我们的大好时机了!”我凑近他耳朵,轻声提醒,“你不是说,艾晴告诉过你,你身被磷光,日后定有番大作为么?” 段业看向我,眼里满是期望。我再次肯定地点点头:“你的作为便是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国家!” 他低生呢喃:“初显华光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建康,河西,她的预言全成真了……”他猛地抬眼,上前为我松开束缚,“好,蒙逊,就这么干!” 我转了转手腕,松松筋骨,得意地笑了。 建康城门大开,沮渠部入城。段业称凉州牧,建立北凉国,改元神玺为立国之始。 临时改建的简陋大殿上,段业身穿匆匆缝制的王袍,坐在半旧的王座上接受群臣叩拜。臣子们的朝服仓促做成,有些甚至不合身。男成站在最前方,我则站在男成身后。 臣子们,包括我与男成,对段业行三跪九叩,段业喜不自禁,竭力端出威严:“大家——”他猛地意识到,急忙改口,“诸爱卿平身。” 我随着众人站起,半垂着眼看向王位上的段业,再看着站在我前方的男成,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韬光养晦,再继续一段时间罢。 不出所料,吕光果然来讨伐了,派出的是最得力的大将杜进。 简陋的大殿中,段业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杜进是吕光手下第一大将,有勇有谋,又对吕光忠心耿耿,我等怕是抵他不住!” 我笑了笑:“北凉王莫急,臣愿以项上脑袋打赌,不出一个月,杜进必会撤兵。” 段业诧异:“这是为何?” 我只是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杜进果然如我预言撤兵。我们站在城头看着一队队离去的敌军,段业高兴地夸奖:“蒙逊,你真乃神将。居然猜得这么准,杜进不出一个月便退了兵。” 我看着城下,队列前方那个魁梧的身影,了然笑了笑:“杜进此番回故臧,怕是不日便将身首异处了。” 我只是利用了吕光的弱点:猜忌。对吕光而言,威胁最大的不是我们,反而是手握重兵的杜进,我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除去了杜进,建康之围终于得解。吕光再难有得力的部下来对付我们,暂时可以松口气了。将目光投向东边,我已离开姑臧大半年,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从怀中掏出那块被她当掉的狮子佩玉,摩挲着温润的玉石,我嘴角浮起一丝笑。现在,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冒险潜入姑臧,成功将她掳走。所有计划天衣无缝,之前犯过的错我蒙逊绝不会再犯。在马车里抱着昏迷中的她,心里涌出一股满足感。可眼光扫到她隆起的肚子,又觉得心中刺痛。若那时便能将她带走,此刻她肚子里的,便会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可是没关系,我不是那些迂腐的汉人,她的孩子我也一样会视如己出。只要,她肯真心待我。 她醒来后却想尽办法逃跑,见我警觉而实在逃不过,便要求我毁去她那两件神奇的武器。不是没有犹豫,那两件东西实在精妙,防身偷袭效果惊人。能使用这些武器的她,会为我的霸业增添多少助力! 可她言之凿凿,甚至以命要挟,是怕我从此存了利用她的心思罢。也难怪她会害怕,这可是道德节操分崩离析的乱世。若是让心怀叵测之人知道她有这些本事,全天下都会来争她。 当着她的面,我毁去那两件武器。虽觉可惜,却不后悔。对我来说,得到她的心比这两件奇巧的玩意更重要。而况我蒙逊要的一切,不是这些东西能带来的。 非但是正妻之位,非但是善待她的孩子,甚至向她发誓此生绝不纳旁的女子,这已是男人能对女人做出的最大承诺了。不管我的心是红是黑,我愿意掏出来放进她手心,让她握着我的命,让她看透我的一切。可我怎样都没想到,上天竟不给我分毫机会,她……得了血虚…… ――――――――――――注解――――――――――――― 北凉建国的时间为公元397年,小说中为了故事情节的需要,提早了十年 第263章 蒙逊的番外通往王位之路(1) 不治之症,竟是不治之症! 生下孩子是死,不生孩子也保不住性命。这是上天跟我开的玩笑?二十多年生命中,好不容易对一个人放开全部心扉,她却要不久于人世…… 我挪用军款,派人去各处重金搜罗名贵药材。她的胎像倒是稳定了些,血虚却并未缓解。看她每日里流鼻血,那么要强的女人如今只能天天卧床,心里着实难受。可不知为何,到了嘴上却仍是恶狠狠的话语:“记住,你的命在我手上,我要你死你才能死!” 男成很快得知我挪用军款之事,他趁机向段业禀告。段业赶到我府中呵斥:“蒙逊,你实在闹得太不像话!这么多日不上朝也就罢了,男成来报,你居然敢挪用军饷。” 我向段业行完礼,自顾自站起:“我是要救人!” “男成说你不知怎的,迷上了一名离死不远的病妇,竟每日以种种名贵药材喂养。”他甩着王袍宽大的袖子,冷哼一声,“一个病蔫蔫的妇人值得你拿整个北凉国的军饷去换?到底是什么人命如此金贵?” 我回答:“她是艾晴。” 段业吃了一惊:“难怪你自杜进退兵后消声匿迹了一段时日,原来是偷偷去了故臧!以前你缠着她,我以为是在演戏,不想你真的对她上了心。” “我会娶她!” “可她是别人的妻子,她肯嫁给你?” 我冷笑:“由不得她肯不肯。” 段业叹了口气:“我也知她是个奇女子,娶进门来确是好帮手。可如今她重病在身,天天这般烧钱续命,如何消耗得起?我北凉国小民贫,赋税难征。加上吕光随时会来攻打,府库里的银钱对我们来说何等珍贵,不值得花在一个女子身上!” 我怒了:“段业,别忘了她对你也曾有恩!”段业几次三番从她那里讨主意,他能那么快在吕光面前冒出头,还不是靠着她背后的出谋划策。 段业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愧色,转而恼怒地斥责起我来:“蒙逊,你向来不把儿女情长放在眼里,如今为了一介女子,居然跟孤大呼小叫,还敢直呼孤的名字,你这是以下犯上!” 我冷眼看着比我矮一头的段业,他被我不善的眼神吓到了,后退了两步,语气顿时变软:“蒙逊,后日你便要出征合梨,不该再为这等琐事烦心。不如这样,你将她送入孤的后宫,孤会好好照顾她。” “会继续给她用药?” 段业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 我跪下叩首,语气已恢复冷静:“北凉王教训得极是。蒙逊方才出言不逊,望北凉王恕罪。蒙逊定为北凉王拿下合梨。” 他嘘了口气:“这才像话嘛,你将她今日就送入宫中。” 我面无表情地叩头:“臣尊旨。” 我抬头望着段业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决。我看透段业的用心,他这是在掐住我七寸,说不定还想从她那里再得些谶纬预言,可他绝不会为她再用药。 我得抓紧时间了。 第二天我去男成的宅邸向他辞行。男成见到我,浮出漫不经心的一丝笑意:“蒙逊啊,多日不见。听说你终于肯放下那女子,将她送入宫中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做出尴尬之色:“这等荒唐事令大哥见笑了。天下间美女众多,哪里就缺她一个,前段时间确是小弟太糊涂。” “你呀,该娶门对你有用的亲事,收收这好色之心了。” 我讪笑一下:“对了,大哥,我们来到建康城已有数月。我听百姓说,城南的兰门山是座名山,北凉王喜欢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我本想奏请他去祭山,他必定高兴。可惜我明日便要出兵合梨,只能等我凯旋归来再上奏了。” 男成眼神闪烁一下,笑道:“不如,由为兄代你奏请北凉王。你只管放心出征便是。” 我高兴地点头:“那最好不过,多谢大哥。” 是夜,我秘密入宫求见段业,告诉他男成欲反! 段业震惊:“你怎知他要谋反?” 我环顾一下,压低声音:“今日他与我密商如何除掉北凉王。他有一奸狠之计:奏请北凉王祭拜兰门山。北凉王一旦去了兰门山,男成会在山中埋下伏兵,到时便可起事。” 段业慌得六神无主,我再进一步说道:“臣所说是否属实,北凉王看他明日奏章便知。臣带兵在外,无法近身保护,请北凉王千万小心。” 安插在男成身边的人密报给我,男成已写好了奏章,准备明日上奏。 我轻声提醒:“好在臣这次攻打合梨会带走沮渠部多数兵力,男成手上可用之兵不多,禁军足以对付。” 段业顿时恍然,冲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离开段业寝宫,我看向左边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屋子,那是她的居所。强压下想去探望她的念头,如今局势波诡难测,不宜让她劳神,更不能让段业以她为把柄要挟我。 艾晴,等我回来。那时,北凉的天将会是我的天,你将会是我的王后…… 合梨城外,大军压境。我在此接收了李暠的三千人马,许诺为他封官进爵,重用于他。 “不过……”我看着儒雅的李暠,微微笑道,“在下还有个疑问,李公子有三千私兵,投奔谁都会倒履相迎,为何看中地贫人稀的北凉?” 他捋了捋精心梳理的山羊胡子,笑道:“在下投奔的是沮渠将军。” 我哑然失笑:“我年龄不过二十二,身份不过是个小国的将军,亦非汉人,何德何能得来李公子如此看重?” “有人告诉我,凉州地方广大枭雄虽多,唯有投奔将军,方能让李某一展拳脚。” “却不知是何人?”李家是名门望族,在凉州的威望与声名不小,李暠更是在姑臧赈灾后大获民心。能得到他的投诚,对我助力极大。 他眼里露出钦佩之色,恭敬地说道:“是鸠摩罗什夫人。” 第264章 蒙逊的番外通往王位之路(2) 我愣住,心里顿时涌过一股暖流。能帮我赢来李暠这类汉族世家的认同,唯有她能做到。她表面虽抗拒我,其实内心对我很关心。她的价值真的无法估量,可惜……心中一黯,心情随之一并低落。 李暠看着我的神色,对我建言:“上将军为何围而不攻?合梨这等小城,兵贵神速,该即刻攻城才是。” 我挥了挥手,将心中的积郁暂时抛在脑后,对李暠笑道:“不急,时机未到。听说李公子棋艺高超,不妨陪我下局棋。” 在合梨城下,我每天拉着李暠下一局棋。初时他可赢我数子,两天后我就能跟他平局。今天的棋盘上黑白纵横,李暠已明显落了下风。 他的心思并不在棋上,有些焦虑地看向我:“上将军,我们围住合梨已有四日。再这样围而不攻,等吕光援军到达,便会前功尽弃。 有士兵进来禀报,派去合梨城内改装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我一边与李暠下棋,一边命斥候进来汇报合梨城内的情形。他禀报了县令如何手忙脚乱,如何派人去姑臧搬救兵,城内兵少,人心惶惶诸如此类,随后说道:“那县令被我大军兵威吓傻了,居然找了个西域番僧来占卜吉凶。” 我愣了一下:“西域番僧?叫什么名字?” 斥候摇头:“只看到个子很高,比上将军还略高些。很瘦,三十多岁,高鼻深目,长得很俊,倒是一脸慈悲。听说他之前被县令关在牢中,说他妖言惑众。” 听长相倒是很像那人,我接着问:“他如何妖言惑众了?” “据说平地起了一阵大风,他就夸口此地将有战乱发生,县令将他投入大牢。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如今县令视他若神,急忙将他从牢中放出,让他预言县城是否保得住。” 我的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他怎么说?” 斥候小心看了我一眼:“他上了城墙查看我军阵势,对县令说:‘叛乱虽起,却能自然平息,无须劳师动众。’” 我眼皮跳了跳,一旁的李暠却是惊叹连连:“这番僧不会是鸠摩罗什罢?听说他逃出了姑臧,本以为他往姚秦的长安去了,不想竟到了此地!” 我挥手让斥候退下:“李公子,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 李暠搞不清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下棋更没了心思:“难道上将军根本没打算攻打合梨?” 我的眼睛盯在棋盘上:“李公子,你只看得到前方那一小片地盘,却忘了自己的后路已被我断了。”慢悠悠落下一子,“你看,这一大片已无生路,你还有什么实力与我对抗?” 李暠有些焦急:“上将军,我说的不是下棋,而是——” 又有士兵飞奔入营帐,递上我期盼已久的线报。拆开封印打开卷轴,我伏下的暗线命人飞马送来长长的这封信,将当时情形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段业在祭告兰门山时出其不意拘押了男成,男成大喊这是陷阱,是我约他来祭山。一旦他死,第一个站出来反叛的必定是我。 信中说,段业驳斥男成:“死到临头还要狡辩,蒙逊要反便该联络你一道作反,为何要假借孤之手先杀了你?” 男成答道:“因为臣在沮渠部中尚有不少势力,蒙逊调动不了。他借王之手将我先除去,便可以族长之名号令整个沮渠部。何况他正拥兵在外,带走了北凉大半兵力,这正是他作乱的大好时机。” 此言让段业有些犹豫,男成趁机反咬:“是不是如臣所言,一试便知。北凉王不如故意说臣已死,看他蒙逊反不反。反正臣已尽在北凉王掌握,晚死几日又有何妨?” 看到此处,心中一惊,后背顿时冷汗涔涔。男成果真不好对付。若是段业听信了他,接下来的局势会怎样,那可就难料了。 男成见段业犹豫,还添了一把柴火:“若真如臣所言,蒙逊谋反,臣必当为北凉王讨伐逆贼。臣对蒙逊了如指掌,深知道他的弱点,定能为王除奸!” 段业更加心动,此时我早已埋入的棋子发挥了作用,我的暗线对段业劝谏:“北凉王,沮渠男成这是在做困兽之斗,妄图活命而已。不论蒙逊反还是不反,他都留不得了。” 段业果然又被说动:“为何?” 线人回道:“沮渠男成被我王这般囚禁拷打,内心必然怀恨怨毒,哪会真心为王讨贼?放了他便是纵虎归山。而若蒙逊没有反意,他日知道沮渠男成曾与王有今日这番言语,蒙逊怎能不与王心生罅隙?” 听了这番话,段业幡然醒悟,立即下令杀了男成。男成死前一直在大骂:“段业,你如此昏庸,迟早命丧蒙逊之手!”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猛地站起,将手中一把棋子丢回棋盒,犀利地看向李暠:“时机已到!” 我身穿铠甲,站在队列之前,用雄浑有力的声音悲愤大喊:“我兄长男成对北凉王忠心耿耿,辅佐他登上王位后,更是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松懈。可段业这无道昏君残害我兄长,沮渠部难道还要继续跟着这不仁不义之人?!” 沮渠族人群情愤慨:“不能!” 我看向军中的汉人士兵:“你们是汉人,以前在建康城跟过段业。可北凉建国后,你们归我领军,我未曾亏待过你们半分。若你们愿意跟着我,从此便与我生死与共,永不相弃。若是不愿意,现在便提出来,我放你们走,也绝不会报复。” 那些汉人士兵面面相觑。几名军官带着士兵纷纷跪下,大声向我宣誓:“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 我大笑:“好!如今建康城守卫薄弱,我等可趁其不备杀回。诸位与我一道为族长报仇雪恨!” 一族人大喊:“就请蒙逊即刻任沮渠部族长,带领我们报仇血恨!” 所有人大声应和,我有力地点了点头。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时机成熟的这一天…… ――――――――――――注解――――――――――――― 历史上沮渠蒙逊杀男成和段业,自立为北凉王的时间则是公元401年。小说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将时间提前了。 第265章 蒙逊的番外缘分已尽(1) 我从合梨连夜奔回,建康城内守军本来就少,毫无防备,稍事抵抗便纷纷归降。杀红了眼的沮渠部族人将少数欲图顽抗的士兵一个个砍倒,奋勇杀向王宫。 当我大步踏入宫殿,段业正端坐在王座上,慢条斯理整着王冠和王服。我执着滴血的钢刀,慢慢走近他。 他看向我,布满血丝的眼里是放弃一切的绝望:“蒙逊,孤一直当你是朋友,不料你竟如此狠心,是孤错看了你!”他苦笑一声,仰天长叹,“也是,你连自己兄长都不放过,更何况对孤?” 我偏过头,将手中的刀递给他身边的内侍:“你不是发誓效忠于我么?杀了段业,我便认可你的忠心。” 段业瞪大了眼,震惊地看向他最信任的近臣:“你,你,原来如此!” 内侍接过我的刀,对段业说道:“不止如此。你刚刚让我去将夫人押来做人质,可上将军早就吩咐过,要保护好夫人。” 段业咬牙切齿:“你骗我说她已逃走……”他绝望地闭眼,将脖子搁在王座的靠背上,对我凄清一笑:“罢了罢了,这王位本就是你的,如今,便还给你罢。”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内侍。他咬了咬牙,一刀挥下。 我在一片血光中看向窗外,心中默念:母亲,我总算可以走出“韬”这一步了。 我坐上北凉王位,有实力为她继续买药了,可我敌不过无情的时间。这一次,她昏迷了整整两天。任我怎样威胁,医官们也只抖着身子鼻涕眼泪地告诉我:没有任何办法…… 雪上加霜,吕纂在此时前来攻城。我兵力远不及他,只能闭门不出,死守严防。这也意味着,我很难派人出去为她搜罗珍稀药材。而况大战当前,我已捉襟见肘,再无财力了。 难道这是上天注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死? 就在此时,他来了。一身的褴褛邋遢,脸上满是胡茬,眼窝深陷,面目憔悴,却仍不减眼中的澄澈。那无垢无染的眸光一如天空,看得我极不舒服。 我知道他来的目的,不等他说话,便下逐客令:“法师,从姑臧来建康,这一路可不好走。不过要让法师失望了,她不日便要嫁给我。” “沮渠将军——” 我打断他:“法师错了。如今我已是北凉王,大师该尊称我为——王。艾晴也不再是受人白眼的僧人妻子,她将是我北凉王后。” 他完全不相信,微微摇了摇头:“北凉王,艾晴绝非贪慕权势之人,她不会嫁给你。请将她唤出来,我有极重要的事。” 见他不为所动,我心中气恼:“你怎知她不会嫁给我?这些时日她与我相处,早已生出情意——” 他却是打断我:“艾晴怎样选择,我都能接受。我正是为救她而来,若你对她是真心实意,便不该阻挠我救她。” 我冷笑道:“法师就算通医术,也比不上我请来的名医吧?我会不惜动用一切医治她,不劳法师费心了。” 正打算离开,他拦住我:“她的病在此地无人能治。”将身上背着的包裹放在我面前,真切地恳请,“北凉王,请务必将此包裹交给艾晴,这是她能得救的唯一办法。” 我不屑地看了看那普通的包裹:“法师真是可笑,这么一个包裹便能救她性命,法师当我是三岁孩童呐?”她也曾提起过,有个包裹能救她的性命,可是这说法实在太可笑了,谁会相信? 他长叹一声:“北凉王,她如今命在旦夕,你却因一己之私拒绝救她。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占有,为了满足你的私欲,这不是爱,而是交易。” 我愣住,冷哼一声:“真是好笑,你一个出家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谈爱?” 他却毫不退却,向我逼近一步,眼神犀利如剑:“佛祖本是至性至情之人,我身为佛陀弟子,怎不懂什么叫爱?大爱无私,至爱无我,佛法中叫做慈悲。慈悲心不求回报,永恒不变。可是你执着一念,早已心生邪魔!” 我大怒,手不由握住腰间剑柄:“我心生邪魔?我为了救她,宁愿弑兄杀友,举国之力为她购药续命,天下间哪个男人能做到?” 他声音清朗,言辞凛冽:“你所行皆是为了自己,却不是为她!你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掳走,这是贪。你以为只要有钱买药便能治好她,这是痴。你为了与我置气不肯将包裹给她,这是嗔。贪嗔痴三毒皆在你心中生根!” 他一字一句如利刃,声声割入我的心。心火冲天燃起,我怒吼一声,抽出长剑抵在他脖子上。 他低头看了看颈项旁的利剑,却是神色无殊,喟叹一声:“北凉王,须知人心原本如水,清凉柔和,善利万物而不争。可贪念之火使之燥热,滚水烫伤自己也灼伤他人。嗔心大发时又化为滔天洪水,汹涌巨浪吞噬自己也为害众生。痴毒起时,心冻成冰,坚硬无比,可割裂皮肉,甚至冻结整个世界。” 他向我看来,浑身的尘垢却依旧不减儒雅风度:“心还是那颗心,水还是清凉柔和的水。是要任由贪嗔痴三毒将之变成洪水滚水冰水,还是回复至柔至善的水,全在北凉王一念之间。” 我怔怔地听着,身子不由晃了晃。手臂再也无力握住长剑,颓然垂下。 他双手合十行礼,念一声佛号,声音似飘在渺渺空中:“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缘生则聚,缘灭则散。北凉王,缘分至此,放手罢……” 命人将他带走,我呆立在窗前凝视夜空。月亮被乌云遮掩,月辉从天地间暗去,树影婆娑,更显寂寥。远处有厮杀声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这是我与吕纂之间必须的较量。 桌上静静摆放着她的包裹。我曾试图打开,却发现这包裹看着普通,质料却非棉非丝,极为坚韧,连锋锐的宝剑也划不开。开口处不知用何材料,关闭得严丝合缝,找了许久都没找出机关所在。 我拿起包裹,苦涩地笑了:“缘分……真的已尽了?” 内心交缠激荡了许久,终于咬牙将他们送走。他说得没错,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应该尝试。只因为,就算此生再难相见,我也希望她活着。 第266章 蒙逊的番外缘分已尽(2) 他将马车驾走,我在后面远远跟踪。已经放出风声给吕纂,透露了鸠摩罗什的行踪。吕光对这和尚逃离姑臧恨得牙痒痒,吕纂必会亲自来抓人,而这将是我的好机会。 我带着人马立在远处山头,可以将山道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吕纂果然来了,鸠摩罗什从马车上跳下,企图逃跑。这举动实在奇怪,靠两条腿跑,怎可能避得过吕纂的快马?我领教过鸠摩罗什的睿智,绝不会做这等无用之功?除非,他是在保护马车里的她。可她如此病重,这样的保护又有什么用? 跑出一段距离,绕到了山那边,他终被追上。吕纂的兵卒在打他,他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护头弯身任由他们踢打。马车中突然传来她的呼声:“罗什,等我……” 他不顾自己正被踢打,忍痛大喊:“我妻,十六年后再见……” 马车厢里瞬间闪出一阵亮光,即便离得如此之远,那亮光也让我眼睛瞬间无法视物。我闭眼转头,待再度睁开眼,仍有些刺痛。搓了搓眼看向马车,依旧停在原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挥手,带领人马直冲下去,一边叮嘱身边亲随:“去那马车里将夫人带出,好生保护!” 吕纂带了百余名骑兵,两方搅在一处,一时难分胜负。正一片混战,有士兵赶来向吕纂禀报:“小王爷,不好了!敌军突然出城反扑,小王爷不在营中,无人主持大局,东门外大营已被攻破!” 吕纂大惊,看向阵前拼杀的我,咬牙切齿地大喊:“原来是拿臭和尚当饵,诱我离开!” 我一枪将对方一名将领刺落马下,连环妙计大功告成,心中畅快,对着吕纂大呼:“那你就将这和尚留给我好了!” 吕纂恨恨地挥手:“撤!” 吕纂的手下将鸠摩罗什绑在马背上,飞快撤离。周遭的厮杀声似乎对他全无影响,他只顾怔怔地看着湛蓝的天空,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特神情。似在祈祷,似在期待,更似在欣慰而笑。突然,他皱眉将手用力按在心口,似是身体有极大的痛楚。他忍着痛,眼睛仍望着天空,口中喃喃念诵着佛经。直到离开我的视线,他脸上始终是那奇特的神情。 我没有追杀吕纂,任他逃走了。此人现在死不得,杀了他只是帮吕光嫡子吕绍扫清未来的障碍,而且会引来吕光的报复。他活着,才能在吕氏内部埋下内讧的隐患。现在更重要的是立即赶回去,趁着吕纂狼狈逃走,解除建康的围城之困。 撤回之前我问刚刚嘱咐过的那名亲随:“夫人在哪里?” 他却回说马车内空无一人。我大骇,策马赶到那辆马车旁,掀开车帘,里面果真空空如也,连那包裹也消失了。遍问身旁亲随,没人曾见到马车里有人逃出,而我分明听到她叫“罗什,等我”。她去了哪里?一个大活人怎会青天白日在那么多人面前突然消失?难道,跟那道光有关? 血战了一整日,吕纂军队全线崩溃,只得撤兵逃回姑臧。清点人数,我只损失上千人,吕纂却折损了一万多兵力。我仰天大笑,吕氏一族,你们慢慢等着罢,我会一点点削去你们的地盘。我会凭着起兵时的两万人,拿下整个凉州。 看着湛蓝的天空,回想起鸠摩罗什奇怪的笑容。他在一片血光剑影中,为何对着天空发笑?他最后那句“十六年后再见”又是什么意思? 有那样奇巧的用具,厉害的武器,惊世骇俗的思想甚至预知未来的能力,得了不治之症还能靠诡异的包裹得救,在一道光后消逝不见,她绝非寻常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回答我的问题:鸠摩罗什。他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惜,我竟让吕纂带着他逃了。不过没关系,他说了十六年,我还有时间。我看向天空,眼前浮现出她清丽的笑容,十六年,我等你! 我安抚百姓,推行屯田,减免赋税与徭役,这些休养生息的举措需数年时间方能出成效。而吕光经过吕纂的战败,元气大伤,没再来骚扰我。我可以安心积蓄力量。 十年后,吕光病死,王位传给嫡子吕绍。而吕纂久掌兵权,怎肯甘居人下?果然不久后吕纂叛乱,杀了吕绍,自称大凉天王。 趁着吕家兄弟争夺王位,我逐块蚕食鲸吞吕氏凉国的土地。吕纂自是暴跳如雷,可他带兵前来攻打我,我却不与他硬碰,暂避他的锋芒。果不出我所料,他后院又起火,弟弟吕弘也想尝尝王位的滋味,吕纂只得回师与吕弘缠斗。吕弘虽兵败被杀,却也极大消耗了吕纂的元气。 我翻看姑臧传来的线报,里面提及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吕纂与鸠摩罗什下棋, 鸠摩罗什进言:“听说近日有黑龙在九宫门飞跃,又有人夜间见飞龙从东厢的井中出现,到天亮便消失。” 吕纂答道:“没错,龙是祥瑞之物,故此朕将九宫门改为龙兴门,出现飞龙的大殿改为龙翔殿。” 鸠摩罗什却是摇头:“潜龙出游,并非吉祥。而况龙属阴类,出入有定时。近日时常出现,恐有灾害将临。陛下应克己修德,不要再行杀戮,以挽回天运。” 吕纂大怒,将鸠摩罗什的一片白子杀了,敲击棋盘,语带双关:“法师可要小心。你看看,朕只轻而易举便砍杀了胡奴之头!” 鸠摩罗什是西域人,被吕纂蔑称为胡奴,他却不恼:“只怕陛下没有砍胡奴的头,却被胡奴砍了自己的头。” 吕纂嗤笑:“天下有谁砍得了朕的头?有本事只管来便是。” 这些年吕光吕纂将鸠摩罗什软禁在宫中。他始终很安静,日日读书诵经,见到吕光吕纂对百姓施行暴政也会规劝几句。如同他已看出吕纂暴戾,只怕又起内乱,用这种方式规劝他。只可惜吕纂从不听他的。 将线报放在一旁,微微一笑。吕纂已在位两年,这两年里他沉溺酒色,不听劝谏。而吕光的侄子吕隆吕超这几年里执掌大军。怕是过不了多久,吕家的王位上又会换个人来坐了。 第267章 蒙逊的番外等待(1) “国务繁劳,我王该歇歇了。” 一个柔若无骨的声音响起。我抬头,一名容貌娇媚的宫女盈盈立在面前,手中的托盘上放了一碗炖品。 “这是奴婢熬了一个时辰的银耳燕窝粥,请王品尝。”她将炖盅放在我面前,身上传来阵阵幽香,身子俯下时能隐隐看到胸前曲线,风光甚美。看得出精心打扮过,举手投足尽是魅惑之姿。 这娇艳女子面容甚是陌生,不是日常伺候我的那几位,许是伺机良久方才得来靠近我的机会。 我一把扣住她柔软的手腕,将她拖到胸前。她站立不住,嘤咛一声,顺势倒入我怀中。我以指尖摩挲她殷红的唇瓣,她娇羞地半迎半拒,声音愈发软糯:“王,别在这里……” 我轻笑一声,伸手向她胸前抚去:“这不就是你来的目的么,在哪里有何不同?” 她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眼里满是迷蒙的泪水,委屈地轻泣:“奴婢不是任人轻薄的女子……” 我停住手,上下打量着她无一处不显用心的装扮:“那你要什么?” 她从我怀中挣扎出来,跪在地上,用柔媚的声音倾诉衷肠:“我王是当今的盖世英雄,奴婢仰慕王的英姿许久,故而今日冒死犯上。奴婢可以不计较名分,只要每日侍奉王的左右,奴婢便是死了也心满意足。可奴婢非是娼妓女子,不会因王是奴婢爱慕之人,便可随意委身!” 好一番情意绵绵之语,加上梨花带雨的容貌,婀娜窈窕的身姿,没点定力的男人只怕早已拜倒在石榴裙下。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孤收你入后宫,封你为妃,可好?” 她眼里闪过惊喜,顿时整个人容光焕发,娇羞地垂下头,声音轻得彷如蚊嘤:“任凭我王做主。” 我大笑:“兜了这么久,原来要的是这个。早说便是,浪费了孤多少时间。”我将跪在地上的她拉起,“那你告诉孤,你既然想要荣华富贵,你又有什么可以给孤的?” 她愣了一下,旋即回答:“奴婢的一颗真心——” “这东西我最不需要。”我冷冷地打断她,“真心只有在患难中才能看出,平常嚷嚷再多也没用。” 她怔住了,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我掰着指头数給她听:“你看看孤后宫的三名妃子,孟氏乃我北凉国最大的汉族世家出身,她可以帮我得来汉族大家的支持。乞伏氏乃西秦国主之女,秃发氏是南凉国的公主,她们二人帮我维系与西秦南凉的关系。而我至今未立王后,是在等待一名天下间最独特的女子,唯她有资格做我的王后。” 我微笑着看她,慢悠悠说道:“现在,你告诉孤,除了美貌与身段,你能给孤带来什么?” “可是,可是……”她咬着嘴唇,似乎要咬出血来,抬起水汪汪的双眼看向我,愤愤不平,“奴婢的美貌不说全凉州第一,总归在北凉国算得上数一数二罢。我王的妃子虽有身份,那是她们投的胎好,可她们的长相……” 她没有说下去,半垂下头,露出一段粉藕般的细细颈项。我自然知道自己的三名妃子长相寻常。孟氏还好,颇有文采,对儿子牧犍的教养极为严格。其他两位虽有公主头衔,却是不识字的草原女子,与她们实在没有共同语言。 我轻佻地笑了起来:“所以孤才愿意现在就宠幸你啊。你放心,该付的钱孤绝不会短了你,起码比青楼花魁还要多。” 她瞪大了眼,不置信地看向我,满脸羞愤:“奴婢入不了我王的眼也就罢了,王为何要如此羞辱奴婢?” 她一跺脚,作势往一旁的柱子撞去。我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她跌倒在地,捂脸直哭,我走到她身边蹲下,静静地看着她:“不是羞辱,而是实情。你的美貌会一日比一日衰老,身段会一年比一年臃肿。为了你短短数年的美貌,孤要用国家赋税养你一辈子。养你一人的花费,足以养数百士卒。而况,未来你生了儿子,还会跟我立的太子争权夺位——” 她急忙插嘴:“奴婢绝无此心!” “好,就算你生的儿子没有野心,那孤也得分一块地给他,让他和他的子孙享受荣华富贵。这些钱,更足够养数千兵卒了。孤纳了你,只能享受短短几年,却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实在是不划算。”盯着她漂亮的鹅蛋脸,我邪气地笑了,“所以,对孤而言,最好的方法是:孤每享受你一次,便付清该付的。等孤腻了,咱们之间便人钱两讫了。” 她被彻底震住了,跪坐在地上簌簌发抖。我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再没了戏耍的心情,淡然说道:“现在,你可以自己做个决定:是愿意跟孤人钱两讫,还是索性做孤的棋子。孤将你送给有功之臣,他们会稀罕你的美貌,给你荣华富贵。只是,孤从不白给人好处,你须得为孤传递情报。” 按照她的意愿,我将她送给了李暠。而李暠没过多久,又将她转手送给了敦煌的索嗣。李暠此人,也是个有野心的。 姑臧有消息传来,吕纂被堂弟吕超杀死,吕超奉亲兄吕隆为帝。吕超小名胡奴,鸠摩罗什一语成谶。 我又趁机占了吕家几个城池。 吕隆即位后,为了树威诛杀豪族大臣,内外扰攘不宁,人人自危。李暠上奏,可趁机攻打姑臧,我却摇头:“时机还未到。” 经过这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北凉治下的民众已达两百万。建康城内户数也从最初不足一万增长到如今的五万户,是凉州西部最大的城池。其他国家皆是穷兵黩武,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需从军。而我只抽取身强力壮者,优待兵士,训练出了六万精兵。 第268章 蒙逊的番外等待(2) 与吕氏的凉国,乞伏氏的西秦,秃发氏的南凉相比,我拥有的兵力最少。这些年与他们三国争夺,我也有几场败仗。败便败了,名声这东西对我一无用处。因为我的败,是精打细算保存实力的小败。对手虽胜,损失却比我更大。而我胜时,必是稳操胜券一击而中。我从不打旷日持久的恶战,一点一滴的力量,都得用在刀刃上。 机会终于来临。凉州再次大旱,吕隆应对无方,国内又出现了饥荒。此时,距离上一次的饥荒,已隔十五年。 这年隆冬,我再次回到了姑臧城下。看着熟悉的城垣,不由唏嘘感慨。已有十五年未曾来过姑臧,前尘往事如烟似雾,消散后便不复重来。当年的热血儿郎如今年已三十七岁。多年的殚精极虑与辛苦征战让两鬓染上微白,貌虽未衰,心却已老。 李暠与我在大帐中下棋,他问道:“北凉王,我们已围城数月,却一直围而不攻,不知何时发动攻城?”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你会搏戏罢?” 李暠不明所以:“军中无事,常见士卒们玩耍,略通一二。” “搏戏中,若你已知胜算甚小,万一赢出得益甚大,此所谓以小博大;而若本身胜算较大,赢出后得益不若前者之厚。此二种,你做何选择?” 他眼里闪着精光:“这个……自然是要以小博大。” 我将手背在身后,看向不远处阴云笼罩下的城墙:“以小博大,那是因为胜面小,本钱少,才需要奇兵突袭,奋力一搏以险中求胜。可我若本钱厚,胜券操之我手,便须稳扎稳打,如狮子搏兔,一击必中。此即兵法中所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每次打仗我都会精打细算,绝不打没把握的仗。若这一仗自身消耗过大,即便百分百能赢,我也不打。因为我知道损耗过大,自伤元气。耗时许久才能补回来,那是得不偿失。何况,我答应过她…… 李暠拜倒,眼神闪烁:“我王圣明,天纵英才!” 我不理他的马屁,转身问一旁的亲随:“斥候回来了么?” 斥候进帐禀报:“启禀北凉王,探子递出姑臧消息。城内粮食奇缺,五千文也买不来一斗粮。树木被砍殆尽,已开始人相食了。” 我将棋子丢进棋筒,对李暠说道:“现在知道孤为何围而不攻了罢?吕氏凉国今夏遭受大旱,秋粮收成大减。吕氏子孙这些年内讧不断,百姓流离,城中存粮无多。如今又是隆冬,我们只需围住姑臧,城中百姓便无法出城拾柴。”我冷笑一声,“看他们是要冻死饿死,还是来降我北凉!” 李暠喜出望外:“如此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姑臧!” 我对亲随吩咐:“传令下去,带万斛粮食在城外呐喊:凡吕隆部众及城中百姓来降者,均可发给口粮!” 亲随正要出去,我将他叫住:“还有,告诉吕隆,若他肯将鸠摩罗什大师交给我,这万斛粮食我便白送给他。” 李暠难以理解:“北凉王,若是让吕隆得了粮食,他便能撑得更久。区区一僧人,何必花那么大代价?” 我淡然一笑:“你不知道他的价值。” 对我而言,鸠摩罗什的价值不仅是争取民心,更重要的是,十六年之约快到了。她若回来,必定会来找他。只要控制住了鸠摩罗什,便能再见到她。而我选择于此时攻打姑臧,这才是最大的目的。只是,这个真正目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姑臧百姓听说城外的北凉军可以给粮,纷纷涌到城门,要求出城为我军为奴为婢。吕隆对我恨之入骨,他知道一旦开城,别说百姓,就连他的士兵臣子也会向我投降。为了与我顽抗到底,他竟杀了要求出去的百姓,尸体充作军粮。城中被杀和饿死的百姓达十余万人,大街小巷堆满尸骸,尸臭味甚至飘到了城外的大营。 鸠摩罗什拼死请求吕隆开城放百姓们一条生路,得罪了吕隆。吕隆不肯用他跟我换粮食,反而将他关入大牢。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法师可有性命之忧?” 斥候摇头说不知。如今姑臧城内人人活过今日不知明日,有谁会关注一名僧人的死活? 我正有些忧心,斥候再说:吕隆发下毒誓,他若是死了,便以整个姑臧为他陪葬。 斥候的禀报让大帐中所有人心寒,我冷着脸哼气:“吕隆犯下如此大恶,定会堕入无间地狱,受无穷报应。” 此时,占据关中的姚兴也想分一杯羹,派大将姚硕德领兵十万向姑臧进军。他向吕隆提出,只要吕隆愿降,他可将我赶走。吕隆同意了,他宁愿降姚兴,也不愿意向我这个昔日的吕家臣子投降。 姚兴趁机来捡便宜,我并不意外。若我是他,也会这么做。最令我愤怒的是,姚兴提出,即刻送鸠摩罗什法师去长安,他才肯为姑臧解围。 姚兴大军刚到姑臧,鸠摩罗什就被送走。有姚兴的军队护送,我无从下手。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他好歹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我就有希望再见到她。 大军有条不紊地撤退。我骑在马上,远望蔼蔼雾岚中的姑臧城。这座凉州最大的城池刚刚经历惨绝人寰的饥荒,又要再次易主了。 李暠仍是有些不甘心:“北凉王,我们就这么把姑臧拱手让给姚兴么?”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秦国经历姚苌姚兴两代,经营得颇具规模,姚兴也非吕隆那等庸主。我北凉暂时还不是姚兴的对手,现在与他硬碰太不明智。” “姑臧本来已是我们的囊中物,却被姚兴捡了个大便宜!” 我笑了笑:“不急。姚兴比孤年长,孤等得起。”调转马头,回头再对姑臧城望了一眼,“姑臧,迟早会是孤的!” 距离十六年之约只剩几个月了。我看向万里晴空,艾晴,也许我们可以在长安再见面。我会等你,等你来做我的王后。 ―――――――――――――注解――――――――――――― 《晋书 吕隆传》记载的在吕隆投降姚兴前一年冬天发生的饥荒:“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赈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五浅文,人相食,饿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探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第269章 战胜病魔(1) 章怡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对着我摇头叹气:“你呀,每次回来都弄得伤痕累累。这次更是凶险,居然挺了那么大的肚子,可把整个基地的人都吓傻了。为了救你和孩子,动用了多少医疗资源。好在大小两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不过,你吃了太多苦头……” 我轻摇了摇头:“苦么?我倒是不觉得。”看向身边保育箱中的孩子,那么小,那么弱,稍稍长开的眉眼能依稀看出罗什的轮廓。我满足地笑了,能将这孩子平安生下来,已是最大的奢求了。 我感喟一声:“在这场试验之前,我跟所有年轻人一样,跑得太快,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这场试验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和平意味着什么,人究竟该怎样活着。因为有努力追寻的梦想,有深爱的人,所以,我才能感觉到我是真正地活着。” 章怡将苹果递给我,怜悯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旋:“为了领悟到这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么?别忘了,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这孩子,到现在还是个白血病人。” 回来后,我被检查出各项生化指标超标,白细胞数目高于最高正常值200%。虽然还没有达到重度白血病人的数值,用化疗既可治愈。可我怀着孩子,通行的化疗或者干细胞疗法会对胎儿有损伤。为保险起见,医生建议我将孩子引产,但我坚决不同意。 基地对我肚子里的孩子极感兴趣,他们请了全国最好的血液病专家,妇产科专家,基因学专家,营养学专家,不计成本动用了最好的医学力量和设备。排除了其他通用疗法,专家们只能用最稳妥的保胎方式,辅以一种昂贵的分子靶向新药。每次吃药我都会吐得昏天黑地,可无论吐得多厉害,无论胃口有多差,我都强逼自己吃下这些药和食物。 临近生产,病症经常发作,我疼得浑身发抖抽搐,只能紧紧抓着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一遍遍告诉自己必须活下去,我还要赴他的十六年之约。现在回头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慢慢啃着苹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当然值得。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偶然间被挑中的。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完成这项试验。” 当初季教授本意是想挑个男研究生,他已经在着手列名单了。如果不是季师母在校门口叫一声“艾晴”,这机会也不可能落在我头上。太平洋上的一只蝴蝶漫不经心扇了扇翅膀,导致一场毁灭性的飓风形成。我的经历与“蝴蝶效应”何其相似,初始条件下的细微变化,竟带动了我整个人生的巨大连锁反应。 我曾十分困惑:如果那天季师母没有在校门口看见我,罗什的命运又会是怎样?没有我,他还会是历史中的那个他么? 可随着我参与他的生命历程越多,我越是惊讶于历史的严丝合缝。我的出现,反而推动了一切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没有假设,没有如果。我是一个必然的因子,而非偶然因素。也就是说,事情必然会那样发生,我必然会回应季师母的那声呼唤。 “经历了这么多,我开始觉得,我就是被上天选中的,注定要有这一番不同寻常的体验。上天让我学会珍惜,才能知道该如何走完这一世的路。”看向保育箱里瘦弱的孩子,顿时心化成一滩春水,“更是知道了生命的可贵与意义。” 小什是剖腹产而生出来的。天知道为了顺利产下这个孩子,专家们费了多少心力。当护士抱着皱巴巴的孩子递到我面前,笑着告诉我是个男孩时,我流泪了。对着虚空喃喃:罗什,我和孩子,都活下来了…… 章怡叹息着,也看向小什,眼神温柔:“孩子虽然体质弱了些,好在并没有先天性白血病,真是上天保佑。” 孩子没有遗传白血病,我自然高兴。可我也知道,章怡只是安慰我罢了。小什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弱,经常发烧,夜里容易惊悸啼哭。刚出生便几次出现生命体征下降,我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若不是身处设施这么先进齐备的基地,小什只怕早就生命垂危了。直到现在,都已经半岁了,还得养在保育箱内,个头比同龄婴儿瘦小许多。 章怡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玛瑙珠子悄悄塞给我:“老规矩,帮你私藏下来了。我想,看到这个你一定会开心的。” 拿过玛瑙链子,珍重地捧在怀中,我泫然欲泣:“章怡,谢谢你,你总是这么帮我。” 她看着我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要帮你。也许,我们前世有缘?”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她圆润的脸庞感叹:“在那边,我真的碰到过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我救了她。” 章怡夸张地瞪大眼:“难怪!原来我是报恩来的。” 第270章 战胜病魔(2) 我笑了,又觉得鼻子酸酸:“没准还真是的……”想起了古代时娉婷的丈夫严平,问道,“对了,怎么有段时间没见到聂征远?” 章怡神色一黯,声音闷闷:“他调走了。” 我愣住,他还没向章怡表白吧。 章怡苦笑一下,眼睛望向窗外单调的戈壁蓝天,幽幽叹气:“他是生化领域出了名的神童,满世界的有名机构抢着要他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当然留不住……” 我轻轻抓住章怡的手握入掌心:“放心,你们俩一定会在一起的。” 她苦涩地摇头:“你别尽说安慰的话。他人都走了,还怎么可能?” “在那边我亲眼看到了,你们可能……怎么说呢,你们俩,不是,他们俩是夫妻。” 她猛向我看来,溜圆的双眼里满是不置信。我再次肯定地点头:“这些情况我没有写进报告,专家们根本不会相信这些不符合科学逻辑的东西。我在古代非但见到了与你长得很像的人,还见到了跟小聂很像的人。” 章怡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握住她的手,细语安慰:“我想,事情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巧合。小聂现在走了,说明你们的时机还未到。夫妻缘分天注定,只要你耐心等待,你们将来会在一起的。” 章怡是带着满腹心思离开病房的。她走时并没有对我说的话断然否定,也没完全相信。我知道像她这样自小接受科班教育的科研人员,很难接受捉摸不定的命运论,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理解。但我相信,她听了我的话后会有所释怀。 令我欣慰的是,小什的自身抵抗力慢慢好转,终于可以从保育箱中出来了。他超凡的智商很早便表现出来,不到十个月就开始说话,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超强。只是因为身体底子弱,到了十五个月才会走路。看着小什一天天红润起来的脸色,当妈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在他会说话之后,基地开始尝试研究小什。我本不希望孩子被当成研究对象,可是我需要借助他们医治小什,而我的白血病也需要继续治疗,所以就带着小什留在了基地。 由于生孩子耽误了最好的医疗时段,我的白血病已发展成重度,只能选择干细胞骨髓移植。我没有兄妹,父母年事已高不适合,足足等了一年才找到适合的骨髓配比,我的干细胞骨髓移植手术由全国最知名的专家操作,在无菌的层流手术室待了一个月,终于各项指标回复到了正常水平。 手术成功并不代表完全脱离危险,白血病很容易复发,我待在基地继续接受治疗。这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憔悴病态,比身处姑臧饥荒还要糟糕。后续的抗排异治疗让我面色惨灰,再难看出曾经的秀丽容颜。两年间接受了多次检查,我的骨髓、血相等各项指标无明显症状,专家这才宣布真正的成功治愈。话虽如此,可我仍时常感到头晕乏力。 而小什这里,心理专家与儿童教育专家针对他的智力发育情况,给他定制的早教课程,他都能轻松地超额完成。到了三岁,已经能念出五千多个汉字了。众人惊呼神童,我却只是笑笑。他的父亲,七岁时不但每天要背三万两千字的偈文,而且还要理解这些深奥的佛经。小什,还没超过他父亲呢。 随着病情渐渐根治,以及营养搭配的调理,我的元气逐渐康复。脸上又有了血色,眼里出现亮光,头发也蓄长了,曾经离我而去的容貌如今恢复了七八分。季教授来到基地,准备带我和小什回去。我试图说服李所长和季教授,我还可以继续试验,却被他们严厉地否决。他们已经找好了接替我的下一位试验者,人都已经到了基地,接下来就要让他开展工作了。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李所长办公室,朝自己的病房走去,步履蹒跚,神色恹恹。远方走廊尽头闪过一个男人的背影。长身玉立,肩宽腰细,一身黑色束腰风衣衬出一双大长腿,衣领竖起,如模特一般完美的身影煞是迷人。 我的双眼蓦地瞪大了,嘴角剧烈哆嗦。想喊,喉咙里却像是卡了个什么东西,喊不出来。那潇洒的背影在走廊处一转身,瞬间消失不见。我急忙奔过去,跑到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环视一圈,却不见人影。不知是乘电梯离开了,还是去了楼道的另一层。 我想再奔跑找寻,胸口却是一阵疼痛。我难以支撑身体,半靠着墙慢慢坐倒。我将手按在心口,朝着走廊费力大喊:“小弗——” 有脚步声冲我奔来,正是章怡。她吓了一跳,急忙扶起我:“你怎么啦?” 我拉住章怡的手,声音哽咽:“章怡,我见到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你帮我找到他好不好?”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 我愣住了,喘着气茫然地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刚刚那一声大喊,他应该能听见,却没有回头。是我眼花了,还是太想念他们,错认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第271章 亲人(1) 我抱着小什,章怡和季教授帮我提行李,走出基地大楼。门口已有越野车在等待,季教授边走边跟我说:“学校已经同意破格录取你做研究生。你回校后,只要身体状况合适,随时可以开始上课。” 安排小什坐上车,我想了想,回头对季教授轻声说:“老师,我想去机房看一看,做最后的告别。” 季教授看着我,微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我走入机房,贪恋地看着那一排排复杂的仪器,透过大玻璃窗俯看里面那台巨大的时空穿梭机。这里本是连接我与罗什的纽带,如今却要离开。十六年之约是要违背了么?如果我不赴约,他会怎样?历史还会沿着既定的路走么? 季教授轻声说:“走吧……” 将手放在大玻璃罩上,我怔怔落泪:“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季教授叹了口气:“回去后好好读书,好好生活。这里的一切很快就能忘了……” 我黯然转身,正要离去,李所长带着一群科研人员走了进来。他对身旁一人介绍:“这里就是我们的试验机房,届时,你将从这里出发去我们指定的时代。” 一个高大的身影被一众白大褂簇拥着,身穿束腰黑色风衣,个子高出旁人一大截,正是昨天我看到的那个背影! 我失魂落魄地向他走去,脚仿佛踏在云端。季教授想要拉住我:“艾晴,你这是怎么啦?” 我挣开季教授的手,抬头仰视,那男人很英俊。眼里有着亮晶晶的星光闪烁,长长的浓黑剑眉更是增添俊朗的英气。嘴唇很薄,唇形鲜明,抿起嘴来十分性感。可是,心里一阵失落。酷似的只是背影而已,面容长相确确实实不是他! 我居然幻想他会在现代出现,真是太过神经质了。自嘲地笑了笑,掉头打算离去,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唤:“你就是艾晴吧?” 扭头,看到那双晶亮的双眸正盯着我。我疑惑:“你怎么知道?” “我两年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他挑了挑浓眉,礼貌地向我伸手,“我叫傅尘,是你的骨髓捐献者。” 我讶然,急忙看向李所长和季教授,他们俩均是点头。 傅尘指了指我身边的季教授,微笑着解释:“当初是季教授找到我,说全国的骨髓基因库里唯有我与你匹配。他请我救你一命,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为了救肚里的孩子放弃了最佳时间段的治疗。他说,你值得活得更久。” 我感动地看向季教授,原来中间还有这样的渊源。季教授温厚地笑了:“那时傅尘根本不认识你,居然立刻就答应了。幸亏有他,才能救回你的性命。” 我由衷感激这年轻人的救命之恩,却有些疑惑:“那你怎么来基地了?” 李所长心情很好,哈哈笑了起来:“亏得如此,我们才能拿到傅尘的体检报告。没想到他的身体条件非常好,居然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是我们苦苦寻觅的最佳试验者。” 我吃惊地看向傅尘,想不到顶替我的试验者居然就是我的骨髓捐献者。 他明亮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半晌后微微一哂,却是对着李所长:“李所长,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我不想参加这个试验,你们另请高明吧。” 李所长又是惊讶又有些恼火:“傅尘,不是都说好的么?” “对不起,我答应来参加试验其实是有私心。”他扭头看向我,“我是来找艾晴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惊讶。我结巴着问出:“你、你以前认识我?” 他摇头:“前段时间我突然起意,对那个我曾捐赠过骨髓的女孩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安然度过排异期。我发邮件给季教授,他就发了张你的近照给我,告诉我,你现在活得很健康。” 他嘴角含一丝腼腆的笑,墨玉般的瞳仁闪闪发光:“没想到,我见到照片,心里砰砰直跳,不知为什么,有种想哭的感觉。所以我就跟季教授说,我愿意参加试验。我想,来到这里就有希望见到你。” 我有些尴尬,章怡丢来一个戏谑的眼神:“哇塞,一见钟情啊,太浪漫了吧。” “也不算是一见钟情。”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特别希望见到你。没来由的,就觉得很熟悉。” 他环视一下,看向大玻璃罩里的时空穿梭机,浓眉上挑:“原来这是上天注定好的,让我们在这么奇怪的地方相遇。” 傅尘不肯参加试验,李所长虽然懊恼,可他知道这个试验无法强人所难。既然志愿者现在反悔了,也只能作罢。傅尘只在基地住了一晚,等于免费来戈壁滩旅游了一圈,就要跟着我一起回去。 他坐上等在大门口的越野车。见到小什,他惊呼一声,一把将小家伙抱起:“这就是你儿子?真漂亮,好萌啊,我喜欢!” 小什对他一点都不惧生,安静地坐在他怀里,两人很快就混熟了。傅尘一边逗弄着小弗,一边对我哈哈大笑:“我真的好喜欢你儿子,感觉就像我自己儿子一样。看来我不光跟你有缘,跟你儿子也有缘分啊。” 第272章 亲人(2) 傅尘教小什玩五,十,十五,二十的游戏。看着他解说游戏规则,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是千年前我跟小弗第一次见面,教他玩的游戏。小什与傅尘玩闹时扯了一下他的衣领,露出脖子上挂的一块玉。绳子有些发黑,玉石已有磨损。可我一眼就认出来,是那块玉! 我向他伸手,声音颤抖:“我能看看么?你脖子上的玉……” 他看到我的失态略觉奇怪,将玉佩摘下递给我。玉质莹白,毫无瑕疵,雕刻工艺异常精美。只是年代久远,有些细处磨损了,缝隙中夹进了些许微尘。我感慨万分,摩挲着这块玉,上面还带着他温暖的体温。将自己贴身挂着的玉佩掏出摘下,两块玉并排放在一起,一公一母的玉狮子堪堪匹配,只是我的这块看起来新了许多。 他惊呼:“你怎么也有这么一块玉?这可是我家祖传的,连具体年代都说不清了,只知道祖训要求永远不得变卖。” 我再次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完全不一样的面容,却仍带给我安心。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难道冥冥中那根叫命运的绳索,会将一缕缕灵魂再度牵在一起,纠缠萦绕? 我盯着他的反应,试探着问出:“你还记得晓萱么?” “晓萱?”他疑惑地凝眉,摇了摇头,“是个女孩的名字吧?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回家的一路上,小什一直由傅尘带着。看得出来,傅尘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他让小什骑在肩头,陪他玩幼稚的游戏。而小什有了新玩伴,连我这个亲妈都不太搭理了。气得我瞪眼,却无可奈可。旁人看到我们仨的亲密无间,都以为是一家子。连季教授都暗示我,傅尘不错,可以考虑。我只是笑了笑,心中已有安排。 我们推着行李车走出机场,一位娴雅淑静的女孩等候在出口处,翘首期盼。古典气质的美貌配上端庄大方的衣饰,吸引众多的注目。她看到了我,兴奋地向我奔来,将我一把抱个满怀:“艾晴,这么多年不见,怎样都联系不上你,真是想死我了!” 我任由她搂着我又笑又跳,心里由衷高兴。她向季教授打过招呼,好奇地看了看抱着小什的傅尘。我从傅尘手中接过小什:“盈盈,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傅尘警官。” 傅尘脸上是一种奇异莫名的表情,我对他说道:“这是我大学同寝室的同学,最要好的闺蜜,裴盈盈。” 他竭力收敛住脸上的震惊表情,礼貌地与盈盈握手:“你好。” 他刚触上盈盈的手,浓长的眉毛突然皱起,似有一阵钻心之痛令他站立不稳。我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傅尘,你怎么啦?” 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原样,迷茫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盈盈将我送往动车站,我已预订了回家乡的车票。盈盈与傅尘为我送行,高大的男生与靓丽的女孩站在一起,好一幅干净美丽的画面。 踏上故乡,我眯起眼环视周围。多少年没有回家了?记忆中最后一次,是我大四那年的寒假。牵着小什的手,向出站口走去,父母正站在栏杆外翘首期盼,一如当年我每次回家。 “爸,妈……”声音哽咽了,心疼地看着父母额上更深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这些年,他们老得太多。 “小晴,五年了,你五年没有回来……”妈妈拉住我,声音颤抖,爸爸只是默默接过我身上的背包。 “对不起,不孝女儿回来了……”泪一下子开闸而出,抱着妈妈大哭起来。爸爸侧过脸,偷偷抹眼角。 “妈妈,别哭。” 衣角被拉住,我放开妈妈,看到小什瞪大眼睛仰望着我。吸着鼻子,将小什抱起。他吻上我的眼睛,温软的小舌将泪舔去。每次我哭,他都会这样安慰我。 抱着他暖暖的小身体,我吸一吸鼻子,笑着介绍:“爸妈,这就是我电话中说的,要带回来的人。” “外公外婆好,我叫罗小什,今年三岁。”怀中的小人儿又拿出最擅长的一招。每次他惹我生气,听到这么可爱调皮的声音,便会一下子心软,再也舍不得骂了。 “这……”爸妈张大嘴,眼睛瞪圆了,“小晴,这是……” “这是我儿子,你们的外孙。对不起,电话里没讲是因为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你……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跟谁生的?”爸爸喘着粗气,抬头搜索我身后。 “爸,你别急。”知道他在找另一个男人,有些好笑,“我不是未婚先孕,我已经结婚了。只是,我所在的地方,没有任何通讯设备。没法通知你们,也没办法带你们的女婿来见你们。” 我微微一笑:“我们回家说吧,要说好久。不过爸妈放心,我一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们。” “外公,抱小什。” 爸爸微吃了一惊,看着小什向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臂。小什从来不怯生,每次要讨好别人,总是一脸乖巧样。眨着晶亮的浅灰大眼,露出可爱的笑窝和一对不甚明显的小虎牙。基地里上至严谨的李所长,下至清洁阿姨,都被他的无敌电眼和纯真笑容拿下,简直宠他上了天。 爸爸犹豫着伸手接过小什,在触上小什身体的那一刻,始终严肃的脸,瞬间柔软下来…… 第273章 匆匆三年(1) 用了半天时间,把我从第一次试验到最后一次回来交代一遍。十五岁情根暗种,二十五岁爱而不得,三十五岁历经磨难。与他的每一点每一滴都镌刻在我脑海中,如同一本永不褪色的书,每晚拿出来细细体味一遍。 讲到我们因为身份无奈而分手,妈妈开始为我低声哭泣。讲到在人前羞辱的成人礼,吕光的逼迫成亲,爸爸也怒红了眼。再讲到姑臧经历的饥荒与怀孕,爸妈早已经软化下来,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婿心疼不已。 “小晴,三年前你打过电话给我们,那时候你是刚回来么?” 我点头。想起挺着溜圆的肚子,忍着发病时的痛楚,给父母打来电话报平安。在古代的两年间,爸妈只能从季教授那里打听消息,季教授告诉他们我很好,因为工作的保密性质,不能跟他们联系。所以当两年后我再次给父母打电话时,他们都差点急疯了。 “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些?”妈妈气急了,又开始抹眼泪,“你三年里独自养孩子,为什么不让爸妈帮你?” “爸妈,对不起。”三年里我只是定期给父母打电话,编些工作上的谎言,让他们以为我还在从事一项保密性极高的工作。这三年对抗白血病的痛苦经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小什一直坐在爷爷怀里,乖乖听我讲,无邪的纯净双眼滴溜溜地转。我不知道这么小的他能听懂多少,可是,我不愿意瞒着他。他应该知道自己特殊的来历,从他还没开始讲话起,我就让他每天看我画的罗什,教他喊爸爸。 小什是我活下去的寄托,是我思念他的纽带。可是一想到孩子的父亲,在遥远的时空中,在艰难的环境里,独自一人思念着我们,心如刀绞痛入骨髓。可我却再也没机会见他了…… 讲到晚上八点,小什终于靠在爸爸的臂弯中沉沉睡着。直到小什睡着,爸爸都舍不得让妈妈抱一下,妈妈只能抱怨连天。爸爸轻轻把小什放上床,盖好被子,凝视着小什俊气的小脸蛋出神。记忆中,爸爸从来没这么宠过我。 小什的睡脸非常可爱,长长的睫毛微微随着呼吸起伏,带点婴儿肥的手和脸肉呼呼的,娇嫩的皮肤似乎能掐出水来。我帮他把脖子上挂的玛瑙珠子取下,塞到枕头底下。第二天他醒来时,会自己找到戴上。本来该戴在手腕上,他还太小,我就改成项链让他每天挂着。他知道这是爸爸留给他的,宝贝得不得了。 爸爸轻声问:“这孩子,像他?” “嗯,非常像。”我宠溺地看着小什,眼前浮现出那双澄澈无垢的双眼,清癯的脸庞,翩然的身姿。 浅灰的瞳仁,削尖的下巴,还有超高的智商,都是从他那里继承来的。不过脸型像我,没他那么狭长。牙齿像我,有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不过长大后应该会跟我一样慢慢消退,不那么明显。他的皮肤更白皙细腻,发色棕黑,也是我的基因。 “小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会回学校读研究生,毕业后打算留校教书。”我笑着让爸妈不要担心,“我有一笔丰厚的奖金,足够养大他了。” “老头子,我们跟小晴去吧。我们帮小晴带孩子,让她安心读书工作。”妈妈抽一抽鼻子,用手肘捅爸爸。爸爸爱怜地抚摸小什的脸,点点头。 季教授帮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我跟爸妈还有小什就此安顿下来。搬家那天季教授也来帮忙,我看着头发又花白了些的恩师,问道:“师母还没回来?” 季教授摇了摇头,无奈叹气:“她啊,简直就是个工作狂。刚回来一阵子,听说印度新发现了一批贝叶文,又赶了过去。” 我掩嘴偷笑。季师母是世界闻名的古印度学者,精通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主研各类原始佛典。所以,一有这方面的发现,总是会请季师母参与鉴定。也许是因为季师母太专注于学术,格外的忙,所以两人没有孩子。 季教授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问我:“还记得张熙么?当初你去参加试验,他曾发过誓要等你的。” 第274章 匆匆三年(2) 心猛地跳了一下,想起的却是另一个遥远时空的人。我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当然记得。都过了那么久,他现在该有女朋友了吧?” 季教授惋惜地摇头:“你怎么也想不到他如今的境遇,唉……”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啦?” “你走后没多久,他有次喝醉酒横穿马路,被一辆车撞上,头部先着地,摔坏了大脑。” 我震惊,结巴着:“他,他死了?” “命是救回来了,却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快四年了还没醒。医生说,希望不大。可他家人不肯放弃……”季教授啧啧叹气,“真是可惜了。挺好一小伙子,家世人品相貌都出挑,怎么就摊上这样的命呢?” 我久久无法回神。 匆匆三年过去。 我顺利读完研究生,在学校做了讲师。三年中我经常去看望张熙,他整整昏迷了七年,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无法醒过来。当年撞了张熙的肇事者叫叶正荣,是个老实本分的中年男人。照他的说法,当时他是正常行车,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张熙喝醉了酒,突然闯出来。等叶正荣看到时,距离太近,已来不及刹车了。 叶正荣负担了张熙大部分医疗费,持续了七年,已有些捉襟见肘。张熙父母不肯放弃,叶正荣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叶正荣是公务员,收入也不丰裕,于是我经常拿出钱来塞给叶正荣,以他的名义继续为张熙治疗。 我在病床边凝视着那张酷似蒙逊的脸。他本有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线条,身材好到爆。如今长期卧床,肌肉萎缩,整个人看上去小了一圈。古铜色的肌肤长久不晒太阳,变得苍白而憔悴。 我为他轻轻捏着手臂,帮他锻炼肌肉,轻声呢喃:“对不起,经常来看你,只为了你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让我感觉似乎离那里并不遥远,似乎,还能在我的生活轨迹里找到一丁点的相连……” 手机响起,是妈妈来提醒我今晚有一场相亲。我让她把这相亲退了,我现在真的没心思考虑这些。再说了,今晚我已经答应了傅尘的约。 妈妈的声音传来:“艾晴,你年纪还轻,为了小什能有个完整的家,也不妨考虑一下——” “妈!”我打断她,“我已经结婚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婚礼。” 这些年,爸妈和季教授劝过我无数次,张罗着帮我安排相亲,都被我拒绝了。季教授说我已不可能再参加试验,不如放弃。我却要一直等下去。季教授对我长吁短叹,说如此渺茫的等待,谁能做到?我只是笑着说,我的丈夫,他能做到。所以,我也会等…… 离开医院,我赶去见傅尘。他说自己闷得慌,想跟我聊聊。正走着,看到路边有一男一女在追打一个老乞丐,旁边还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冷漠地看着这一男一女。 我急忙上前阻止:“哎,你们干嘛打人?” 男人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谁叫这疯子嘴巴不干净,说我们前世欠人钱不还,这一世那讨债鬼就投身做了我们儿子。” 女人更是生气:“他说我们儿子活不过十岁,我们要伤心一辈子来还前世的债。我的宝贝儿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活不过十岁了?我们跟他无怨无仇,干嘛平白诅咒我们?” 男人恨恨地又向老乞丐踢去,老乞丐闪身避开。我拦在老乞丐面前斥责这两人:“那也不该打人啊!你们再这样,我打电话报警了!” 我掏出手机欲拨,两人这才骂骂咧咧带着孩子离开。男人边走边骂:“嘴巴这么缺德,活该你讨一辈子的饭!” 等那一家子走了,我看向老乞丐,衣着褴褛,头发胡子蓬松,脸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我搀扶住他:“老人家,你也真是的,又不认识他们,何必要说这种得罪人的话呢?” 他摇了摇头,用肮脏的衣袖抹去嘴角的血迹,看向那离去的一家子,嗤鼻冷笑:“都是些看不穿的痴人呐…….” 他推开我的手,从头至尾没有对我看过一眼,自顾自走了,身后还跟着几只流浪猫狗。我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老乞丐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却总是想不起具体时间地点。 第275章 新的试验者(1) 我走进咖啡厅,角落里站起一个颀长的身影,向我招手:“艾晴,这儿呢。” 我赶紧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傅尘递给我一个纸袋:“送给小什的。” 我打开,是最新款的智能玩具机器人,不由嗔怪:“又乱花钱了。你老给小什买礼物,都快把他宠坏了。” 傅尘笑了笑,眼里却有丝哀伤:“对我来说,小什就像我自己的儿子。如果我这辈子追不上盈盈,说不定还得指望小什给我养老送终呢。” 我微哂道:“你胡说什么呢。” 傅尘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你说,我条件不算差吧,在她之前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谈过。我是真心诚意追求她,她到底看不上我哪一点呢?又不肯说清楚,就这么半死不活吊着我。你评评理,就算是钓鱼,这鱼饵浸在水里整整三年,味道也早泡没了。” 我笑了起来,手捧着咖啡杯取暖:“如果我告诉你,也许你得花十年时间才能追上她,你还会继续么?” 他大惊:“十年?!那时我多大了,她也成老姑娘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干嘛要耗那么久?” “那让你放弃,你愿意么?” 他认真想了想,手按上胸口:“不行,光是想着分手这两个字,我就会心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也不是什么天仙,可我却非她不可。”他苦笑着看向我,“裴盈盈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 我叹口气:“如果我告诉你,在你某个前世,她曾经苦苦等了你十年,最后以性命换来你的承诺,你还会抱怨么?” 他愣住:“这……前世宿缘什么的,真有这种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难以解释,只得含糊其辞:“你就当我有宿命通,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前世好了。” 他想了想,小心问出:“她换来我什么承诺?” “每一生每一世,换你来苦苦追求她十年,换你来尝尝爱而不得的苦楚。” 他的表情瞬间垮塌,彻底石化。思索许久,抬眼看向我,面露迷茫:“我不知道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是我对不起她。可是,难道每一世都要按照前世、前前世、甚至前前前世定下的命运来生活吗?” 他身体往后靠上椅背,满脸沮丧:“如果是这样,那我努力还有什么用?反正都要用十年,反正生生世世都要这样无限循环。我们就这样可笑地耗上十年,等着所谓的因缘来好了。” “‘因缘’二字,有因有缘,方为因缘。岂有什么都不做,坐等命运来安排的道理?”我见他仍是一脸失落,想了一想,“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僧人有宿命通,他算出弟子三天后寿数将尽。所以就给这弟子放假三天,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结果三天后,这弟子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僧人觉得奇怪,问他这三日做了什么。弟子却说什么都没做,只是过河时看到有很多蚂蚁在水上漂浮,就用树叶将蚂蚁捞了起来。” “因为救了这些蚂蚁,这弟子就延长了寿命?” “姑且不论这故事的真假,佛家认为,命运是存在的。所谓个人劫数,其实是一种因缘果报的轮回。但人可以依靠自身力量改变命运,所谓信命而不认命。” 他沉默片刻:“好,既然你说这就是我的命,那我信。我也不愿就这样认命,我会改变这个无穷循环的因缘果报。无论她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要这样生生世世折磨下去了。” 我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星云大师说过,因果不是宗教教化的戒条,是人人心中的一把尺,度量着自己一生的命运,刻画着人世间善恶的长短,也为你我量身定做一个未来的我。” 他看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之后,傅尘有空就去做志愿者,尽他之力教导残障儿童,还资助了好几名贫困山区的儿童。他的爱心与热心吸引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他们的公益组织发展得越来越好。他每天忙碌,却是内心充实。盈盈虽不肯马上接受他,对他的品质亦是十分认同。 快过年时接到李所长电话。他说本想请季教授来基地帮忙,给新的试验者培训历史知识。可是季教授已经退休,正跟季师母周游印度。于是,季教授推荐了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我竟还有机会再回到基地。没有犹豫,我答应了。就算再没了机会,可我还是想念那个地方。只是不放心小什,李所长索性让我带着孩子一起过去。 第二天我向学校申请休假,再度奔赴西北大漠。踏进基地,我感慨万千,不由恍惚起来。从大三那年被季教授带到这里,已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我经历了太多。如果没有身旁的小什,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梦是醒。 在门口迎接我的除了李所长,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惊叫:“聂征远,你回来啦?” 聂征远斯文地对我笑了笑:“李所长请我回来的。” 第276章 新的试验者(2) 李所长看一眼得意门生,对我说道:“我正在培养小聂做接班人,他呀,现在可是我的左右手。再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学老季一样,回家养颐弄孙喽。” 我刚想问章怡在哪里,却看见聂征远对我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深意。我愣了一下,没再问下去。 小什回到他的出生地,得到了热烈欢迎,几乎被基地里每个人都抱了个遍。尤其是他还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叔伯阿姨没一个叫错,小嘴比蜜糖还甜。大家欢天喜地争着亲他,玩具和零食都放不下他自己的小房间。 走进机房,隔着大玻璃罩,俯看那个熟悉的庞大机器,怔怔地直想落泪。多希望能再次进入它,划破时空阻隔,与我梦萦魂牵的丈夫再相见。 李所长走入,我赶紧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现在这个项目进行得如何?” 李所长重重叹出一口气,看向这台机器:“项目进行了这么多年,迄今只有你一个人成功。其它试验者都失败了,也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可能跟试验者的特殊体质有关。” 我试探着小心问出:“那,不如我再试验一次?” 李所长连忙摆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不行不行,你到现在都得靠每天吃药维持正常的白细胞数目。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们怎么跟老季和小什交代?” 苦笑一下,果然还是这个答案。我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我已经调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可以一试。” “不行。”李所长扳起脸来,“你啊,只想去鸠摩罗什的时代。换个时空,你愿意去么?我们的试验,希望能见到的是对历史进程有更大影响的人物。” 看到我脸上的失望,李所长赶紧说:“我不是说鸠摩罗什不重要。而是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比,我们更希望验证的是那些伟人的时代。” “可你们不是一直找不到能成功的试验者么?” 李所长得意地笑了:“我们按照十年前你健康时候的各项生化数据,找到了一名跟你体质极为相似的人,这次成功的机会很大。”他看向我身后,努了努嘴,“喏,就是她了。” 我回头,一位个子高挑的人正站在我面前,圆脸细眼,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我猛扑过去,欣喜地大喊:“章怡!” 我怎样都没料到,这次选出来的试验者居然是章怡。试验时间定在三个月后,研究小组安排章怡做各项准备工作:熟悉手工工具,测绘,野外生存,还有搏击术和射击。我负责强化她的历史知识,每天给她讲课两小时。 我们在基地过了个热闹的年。正月初十,六岁的小什为我过三十二岁生日。奶声奶气的生日歌,让我不禁想起曾经的一对兄弟为我过生日的情形。眨眼间,已然是十年了。 元宵节后,离章怡参加试验只有一周时间了。外面白雪皑皑,屋内却是暖意融融。我和章怡对面坐着,桌上摊了一堆历史书。 章怡结结巴巴地背诵:“玄武门之变发生在公元626年7月2号,换算成农历是……六月几号来着?” “六月初四。你去了那里,一定得记得农历,不然会被当成怪物的。那时的年号是什么?” 章怡痛苦挠头:“妈呀,还要记年号……” 我用尺子轻轻敲了一下章怡的头:“废话!当然得记住,是唐高祖武德九年,说错了年号可是要砍头的!过几天就要试验了,连这都没记住,亏你还那么高学历呢。” 她用细细的小眼睛瞪我:“哎,我搞科研出身,数学换算公式比年号啊农历啊容易多了,那么多见鬼的历史事件,谁记得住啊。你这肯定是报复,报复我以前老说些你听不懂的术语。” 我叹气道:“章怡,你知道么,我有多羡慕你,你可以有资格去试验。” 章怡嗫嚅:“你以为我想去啊?要不是那家伙这么多年不肯回来,我想起你说的,曾经在古代碰到过他,所以……” 我愣住:“你答应试验,是想去古代找小聂?” 章怡扭捏着点了点头:“是你说的,他在那里是我丈夫。” 我晕菜了,四顾一下,确定不会有人听壁角,揪着她耳朵低声吼:“那是你前世的丈夫。难道你要去古代跟自己的前世争男人不成?你是脑袋进水啦?” 她眼睛躲闪着:“我只想去看看,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跟我到底有没有夫妻缘分。” “可小聂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嘛?别告诉我,你们俩到现在还憋在肚子里。”我在她额头上敲一记爆炒栗子,“都三十好几啦,再玩暧昧就没意思了。” 她两颊难得地泛起红晕,轻声说:“我向他表白了。我们……已经确定了。” 我又是吃惊又是高兴,突然想起:“那你还参加试验?” 她咧嘴笑了一下,对我做了个手势,让我俯下身,轻声贴在我耳边说:“我跟老李说,得让季教授来为我补习历史知识。其实我已经跟季教授通过电话,知道他在印度赶不回来。所以,最后一定会是你来。” 我张大了嘴:“你是故意叫我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你想不想跟我换?” 我的心脏剧烈一跳,差点蹦出胸膛。 第277章 最后的机会(1) 我坐在小什床前,给他念白话版《史记》。其它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的《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他在三岁就自己看完了。不知是不是受了我的影响,他格外喜欢历史。《三国演义》也能自己慢慢看,虽然还是有不少古文句式要我解释。 不过到了晚上睡觉前,他还是跟普通小孩一样,喜欢让我读书催眠。我一边念着,一边犯愁。他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不知到时学校会不会让他连续跳级。 有人敲门,是章怡。两眼晶亮地闪光,一把拉过我,对着床上的小什喊:“章阿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妈妈讲,小什自己乖乖睡觉,把你妈妈借走啦。” 没容我多待片刻,她急匆匆拉着我走向实验大楼,一边快速说道:“征远正在实验室里等我们。得赶紧去,趁晚上没人好办事。” 脚步在雪地里踏出吱吱声,我笑着打趣她:“什么时候改了称呼?” 她脚步一顿,向我的肩头轻拍一掌:“艾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坏了……” 实验室里只有聂征远一人,还穿着上班时候的白大褂。看到章怡来了,他安静的脸上飞过一道红晕。我正以过来人身份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噼噼啪啪闪着火花的眼神,已被章怡推到一堆机器面前。 她挥着手:“征远,赶紧给艾晴检查身体。” 聂征远收起甜蜜的眼神,严肃地告诉我:“后天试验时,章怡会跟你偷偷对换。” 心脏立刻狂跳起来,有些口干舌燥:“怎么换?” 章怡得意地对我一笑:“等我穿着防辐衣进到机房,我会说自己尿急。你就在厕所里等我,我跟你对换衣服。咱俩体型身高都很像,又戴着头罩,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呆了许久,才问出一句:“他们……他们到时候会发现的!” “那又怎样?等他们发现,你早就走了,他们不可能再把你抓回来。” “可是,可是……”脑子还是有些滞涩,看向章怡活泼的圆脸,“你要去的是玄武门之变时期的唐朝……” 改动任何数据都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时空坐标不一,马上就会被人发现。 “你就放心好了,这点还难不倒我们俩。”她哈哈笑起来,对聂征远努努嘴,“数学模型我早就建好了,以加密频道存储在系统里。征远会在启动前偷偷改成这一组参数。你不是一直想去见身在长安的鸠摩罗什嘛?既然地点一样,只是修改一下时间,我设置的模型短时间内绝不会让人看出异样。” “可是,这会连累你们俩……” 章怡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顶多让我们滚蛋呗。征远是生化人才,我是数理高手,离开这里,你还怕我们找不到工作?再说了,这鸟不拉屎的戈壁滩,我早就待腻了。” 看着甜蜜笑着的两人,我感动地起了哽咽:“章怡,小聂,谢谢你们……” 章怡对我调皮地眨眼:“不过,艾晴,你为什么不去见更年轻一些的鸠摩罗什呢?在长安的他,已经五十三岁了,很难再有浪漫了吧?” 我摇头笑笑:“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宁愿选择在他老年时能陪伴他一段时间,我曾答应过他的。何况从现实角度来说,去长安,小聂只需修改时间参数,比同时修改时间地点更为隐蔽。既然要去,我一定要成功,否则,就再没机会了……” 章怡扶着我躺上ct机,轻快地说:“你先别以为肯定能成功。征远得给你检查身体,看你是否吃得消再试验一次。” 我惴惴地躺着,心中五味翻呈。这次的机会能成真么?又做了好几项检测,我和章怡都期待地望着聂征远,却见他仍是神情严肃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 “到底怎样嘛?”章怡有些性急。 聂征远终于抬头看我,神情却是比刚才更严肃,低沉着声音说:“艾晴,你要去可以。但是后果严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点头,紧张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278章 最后的机会(2) “你现在靠药物维持正常的白细胞值。但是,你过去时不能带药。吃受过辐射的药物,比不吃药的副作用还大。而一旦停药,骨髓会制造出更多的不成熟白细胞。如果到了最高正常值十倍以上,等你回来,就连吃药都无法降下去了。只能靠化疗,然后等待可以匹配的骨髓,再经历一次痛苦的治疗过程。” 章怡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轻拍她的手,转头问聂征远:“我不懂医学,我只想知道,停药后,我的身体离临界点,最多能撑多长时间?” 聂征远沉思片刻:“加上你来回所受的辐射,半年一到就必须回来。否则你的免疫系统会迅速崩溃。” 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我欣慰地点头:“有半年么?那太好了,我去。” 聂征远脸上飘过不忍,叹口气说:“艾晴,你要知道,就算你半年内回来,你的身体也已经承受了更大损伤,很难再弥补。也就是说,你要用减少差不多十年的寿命来换取这半年!” 章怡惊呼一声:“难怪他们不准你去,我还以为我做了件好事,没想到——” “不用为我担心。”我打断她,将他们的手拉在一起,“章怡、小聂,谢谢你们。无论如何这次机会我不会放弃。我得先回去,有太多东西要准备了。只有明天这一天,我得抓紧时间。” 章怡拦住我,眼里闪着泪光:“艾晴,你真的要……” 我笑了:“章怡,我的丈夫在长安等着我,这是我们的诺言……” “艾晴,你等一下。”聂征远从愣神中恢复,迅速到电脑里找了一下,打印出一张资料。 “这是目前最好的中医治疗白血病的药方,也只能延缓病情发展。你带去那里,总比什么药都不吃的好。” 我道谢,接过药方放进口袋。打开门时,听到背后传来鼻音浓浓的声音:“艾晴,你一定要回来。以后科技更发达了,还有机会能治愈……” 我顿住脚步,回头。聂征远跟章怡并肩站着,两个人在泪光闪烁中看我。我淡然一笑,重重地点头:“放心。完成诺言,我一定回来。我还有小什……” “小什,对不起,妈妈吵醒你了。”小什揉着眼睛,一脸睡意,奇怪地看我。我笑着让他靠在床头,帮他披上外套。 “妈妈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讲,好么?” 他眨巴眨巴浅灰的大眼睛,瞳仁晶亮。俯身在他耳边轻说:“妈妈要离开半年时间,去看你爸爸。” “小什也要去!”他一跃而起,在床上蹦跳,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叹气,把他拉住搂进怀里,柔声说:“小什听话,妈妈不能带你去。你知道,爸爸在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妈妈走了以后,也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所以,你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妈妈半年后就会回来,你乖的话,妈妈会给你带爸爸的礼物。” 可爱的小脸显出失望,小嘴撅起。平常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早就让步了。如果可以,我多想让罗什看看儿子啊。搂住他的小身体,吸一吸鼻子:“小什,明天我们多拍点照片,妈妈会带给爸爸看。” “好。”小什乖巧地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轻轻拍我的脸颊,“对了,小什可以给爸爸写信!” 这孩子!暖流涌过,我搂紧他温暖的小身子:“好!把你想跟爸爸说的都写上。妈妈后天就要走,你明天就得写好。” 小什从我怀里微微挣开,盯着我的眼:“妈妈,你怎么又哭了?” “妈妈是高兴。因为妈妈等了六年,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可是,爸爸却等了妈妈十六年……” 温软的小舌舔去我的泪,小什暖暖的手捧住我的脸:“小什会乖乖等妈妈回来。” 我穿着防辐衣,带着头罩走进四面设置厚厚铅板的机房,将章怡放在一旁的背包背起,走进巨型穿梭机内。李所长的声音通过墙上的音箱传入:“章怡,我们开始倒计时,别再出什么状况啦。” 我不说话,只是点头示意。熟悉的感觉再次降临,腾空的瞬间听得音箱里传来李所长纳闷的声音:“奇怪,怎么艾晴去个厕所要那么久啊……” 第279章 大夏国的创立者 (1) 腰上一阵痛。我睁开眼,看到半秃的枝桠掩着阴沉的天。堆积在枝叶上的雪,被我身体打到,簌簌落下,堆在我身上。还好着陆在雪地里,缓解了冲力。 打开拉链除下头罩,伸手扶腰,呲牙咧嘴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前方是片山坡,不远处有条小河,河中未结冰处淌着小股水流。另一边是片林子,远处山峦叠嶂,在皑皑白雪下格外清朗。虽然雪已停下,天色依旧阴霾。 我想站起,腰又是一阵痛。身上的背包太沉,人往后跌,倒回雪地里。真的老了呢,不比十年前的身手。 视线上方出现两张老实巴交的脸,我坐起身,原来是一对农夫农妇,脸上满是惊恐。 看他们吓得想逃,我急忙叫:“老人家,别怕。我是人,刚刚爬树不慎落下来。” 农夫小心看过来:“你一个妇道人家,爬树做什么?” 我哑然失笑,站起拍打身上的落雪:“老乡,这是哪里?离长安近么?” 农妇回答我:“这里是周至县,离长安还有一百五十多里地呢。” “那如何去鄠县?” 农夫指了指前方:“前面就是官道了,沿着官道走百里地便能到鄠县。” 我顺着他手指看向官道,远处山峦隐隐错错。 掏出几块现代带来的碎银子,跟农户买了匹牛车,还有饼子等干粮。不想多耽搁时间,便在农户指点下上了官道。一路东行就能到达长安。而鄠县逍遥园,在距离长安四十里地处。 趁着周围没人,将被辐射污染过的衣服换下烧了,然后驾着慢悠悠的牛车上路。因为驾驶技术不过硬,牛走得很是别扭。一路在官道上看到不少人,男女老幼都有。满脸风尘,衣衫褴褛,搀扶着一路向东走。 这群人看来是流民,打听一下,都是来自凉州。因为饥荒,无处可活,便在吕隆投降姚兴后,到秦地来寻生路。按照记载,罗什此时应该已经到长安了。怕记载有误,还是向人打探:“诸位可知长居姑臧的鸠摩罗什法师现在何处?” 众人七嘴八舌,有个看上去略通文墨的老者告诉我:“听说大秦国主聘他为国师,着专人来请,上月已至长安。” 他果然到了长安。若是已被姚兴迎入宫,要见到他恐怕有些难度。 “那你们可知道——”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话。看向官道,一队人马正急驰而来,扬起阵阵灰尘。那老者脸色变了,对我说:“快!找点泥巴涂黑脸!” 一时没明白过来,老者已经弯腰在地上抓土了:“那是秦国的骁骑将军,连日里在凉州流民中抢掠年轻貌美的女子。” 老者的土还没来得及递到我手上,马队已经驰到近前。领头的是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我不敢多看,赶紧转身。 已经来不及了。马被勒发出一声嘶叫,有人跳下马,脚步声朝我而来。我伸手进袖子,暗暗准备好麻醉枪。既然已经引起这群人的注意,再背对他们已无意义。索性转身,直视着冲我而来的那个年轻人。夕阳余辉拉出这个人高大的身影。颀长矫健的身躯,腿和手比普通人长,一看便知此人骁勇骠悍,善于骑射。 等他走近,心下一凛。这年轻人,帅则帅矣,却周身一股凶霸之气!常年在阳光下晒出的古铜色肌肤,映衬着俊秀的五官。鼻梁高挺,额头光洁,一双浓眉下目光如炬,透出阴狠,如同一头紧盯着猎物的豹子。一缕长发垂在右耳侧,其余发丝均髻在头顶,这一缕故意垂下的发,显得性感至极。 这样的男人,惹上了绝对没什么好事。他已至我身边,晚霞落在他抬起的下颚上,光彩刺目。刚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只长臂迅速伸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被拉到他胸前。 “这些天了,总算寻到一个过得了眼的。”他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我,薄唇抿出一丝凉意。眼角下垂,满脸戾气。 我垂下眼帘,尽量做出瑟缩模样:“这位将军,小女子已婚了。” 他挑起剑眉,声音冰冷:“看你年纪有二十出头,也该是已婚了。” 我哑然失笑,哪里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啊。在古代,尤其战乱中,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女人缺乏营养,又没有护肤品化妆品,辛苦劳作生育,很容易苍老。而我回到现代的六年间,白血病好了以后,积极锻炼身体,父母也以各种方法帮我调养。加上护肤品的保养,皮肤不再枯黄,我的面容比饥荒时红润许多。重新再回古代,看起来的确跟这里二十出头的女子差不多。 他想一想又露出凉薄的笑:“无所谓,会唱歌跳舞就行。送你进宫里,总比跟着窝囊的男人好。” 心中一动。进宫?他是谁?十六国除了李暠的西凉,全是五胡所立,没有汉人的贞操观念,连已婚女子也照抢不误。但他抢掠凉州流民中的女子送入宫,目的是什么? 没容我细思考,已经被他拖着走,衣袖被他拉得变形。不喜欢这样被强制,我对那年轻人微笑:“将军莫急,既有富贵可寻,待妾身取了行囊,跟将军去便是了。” 他愣住,依言放开我:“你倒是第一个不哭哭啼啼的女子。好,本将军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进了宫,只要你乖巧,即便不是初次开苞,富贵也唾手可得。” 我皱眉。说话如此粗鄙,真是委屈了这身好皮囊。 我之所以跟着他走,一是因为他带着众多人马,我即便用麻醉枪射倒他,也逃不过被抓捕。其次,是他那句送我入宫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罗什此刻被姚兴尊为国师,在皇家园林逍遥园中。我若是一介平民,根本无法见到他。如果可以入宫,那么,说不定就有契机了。 我背着包坐进一辆马车。里面还有五个女孩。布衣荆钗,眼睛红肿,都是从流民中抢来的。有些纳闷,姚兴是十六国中还算开明的君主,这个年轻男人敢公然强抢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向那些女孩打探,她们刚被虏不久,只顾啼哭。一名女子稍冷静些,哽咽着回答我:“听那些人叫他刘将军。” 第280章 大夏国的创立者 (2) 我看向这女孩,一身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姣好的身材,年纪很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经历饥荒饿得面黄肌瘦,但秀气的五官还是能看出美人胚子。最令我惊异的是,她长得有点像小号版本的黄小美,只是有些畏手畏脚,没有小美那利落洒脱的个性。 我向女孩伸手,一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目:“我叫艾晴,你呢?” 女孩没有伸出手,只是欠了欠身,声音柔软细小:“小女子名叫王络秀。自小在临松长大,与匈奴人为邻。看那位刘将军的长相,应该是匈奴人。” 我暗自思忖:姓刘,匈奴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被封为骁骑将军,长得虽伟岸帅气却阴冷无常。突然想到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枭雄,大夏国的创立者——匈奴人赫连勃勃! 夜幕降临,这支队伍在河边宿营。只有我们六名女人,所以被叫去做饭。期间又来了一队人马与他们会合。 做好后要挑一个人给赫连勃勃送饭,其它五名女子都显出极大的恐慌。络秀战栗着告诉我,这个刘将军反复无常太过凶残,三天里已经杀了四名女子。连脸上露出哀戚之色,都会遭来杀身之祸。前一天送饭之女,不知怎地得罪了那个男人。被他砍断双手,哀号一夜而死。 心头一紧,难怪女孩们都那么惧怕他。他手下的士兵不耐烦地催促,指着络秀道:“就由你去!” 络秀顿时面如死灰,身子抖成一团。我上前行礼:“这位军爷,妾身愿往。” 那士兵见我愿意去,便将托盘递到我手中。络秀拉着我的衣袖,害怕地摇头。我轻声安慰她:“别怕,不过是送饭,不会有事的。” 这事总得有人做,与其让那几个无辜的女孩送命,不如我来。好歹我有麻醉枪防身。 走向营帐时一直在想这个赫连勃勃,这个时候他还叫刘勃勃,赫连是他称帝后改姓的。十六国中最早建立的国家——汉,创建者匈奴人刘渊为收服北方的汉人,认汉朝皇帝做祖宗,让匈奴贵族皆改姓为刘。赫连勃勃认为匈奴人随汉姓不合理,所以自创“赫连”为姓,意为“其徽赫与天连”。 他的父亲刘卫辰被苻坚封为匈奴西单于。苻坚兵败时,刘卫辰被北魏开国皇帝拓拔圭破国,刘卫辰被杀。年少的刘勃勃逃到姚兴手下大将没奕干处。没奕干收养他长大,还将女儿嫁给他。日后他脱离姚兴自立,首先杀的便是自己的养父兼岳父。 我曾去过他的都城——统万城考察,在现陕北靖边。无边无际的毛乌素沙漠中一座孤零零的荒城,整个外城墙都保存了下来,历经一千六百多年岁月依然坚固无比。这是一座以血肉筑成的城,城墙外马面密布,工程浩大,征发的十万人,不知死了多少。城墙如用铁锥锥入一寸,便尽杀夯筑这段城墙的工匠,推倒重筑,尸体垫入城墙底作建材。 他凶暴好杀,无顺守之规。建起统万城后,常常坐在城头,身边放置弓箭。见到看不惯的人,便亲手射杀。臣下若目光有不满的,便凿瞎眼睛;有敢笑的,便割掉嘴唇;有敢谏的,先割舌后斩首。 此时他在姚兴手下受重用,姚兴对他非常厚待,这些暴戾作为还未全部抖露。但从他一不高兴便杀人砍手看出,这个人是我见过的十六国枭雄们中最为可怕的。 进入大帐,看到赫连勃勃已褪了甲胄。一身便装,长发随意披散,身材修长匀称,单衣下隐隐显出紧绷的肌肉。《晋书》中说他“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若不是这可怕残忍的个性,他真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少见的帅哥。 他对面有个年轻男人正在说话:“宫里传来消息,鸠摩罗什日前对陛下进言,说你天性不仁,残暴弑杀,陛下不该宠信太过。” 我心一跳,猛地抬眼看向那说话之人。 茶杯猛地砸在地上,发出脆响:“这该死的老秃驴算个什么东西!陛下不过刚刚给他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国师称号,他胆敢这样说我!” 那人急忙劝道:“大哥息怒。那鸠摩罗什才来一个月,你却已跟随陛下数年。陛下对大哥极为信任,认为你有济世之才,故而未纳鸠摩罗什之言。” 我怔怔地听着,心里为罗什捏了一把汗。罗什看人极准,他必定看出了赫连勃勃未来会成为姚兴的大灾难,所以才向姚兴建言。可他刚到长安,根基未稳,而姚兴对赫连勃勃的宠信简直是没了边,他怎就如此实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赫连勃勃可不是个善茬,惹上了他绝不会有好事。 赫连勃勃扭头见了我,浓眉皱起,大手一挥,示意我过去。我急忙低头,大气不敢出,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垂着头要退出。突然手腕被抓住,跌倒在他面前。 “连伺候人都不会么?倒酒!”冰冷的声音,对我不满地瞥一眼。我只好赶紧踞坐一旁,恭顺地伺候他吃饭。 “大哥,凉州歌伎收集得如何?”坐在他下首的是个比他更年轻的男人,五官跟他有些像。虽不如他长得英俊,却少了几分戾气,看上去顺眼多了。应该是他的弟弟。 “这一路来的凉州流民里竟找不出什么好货色。挑了许多日,连这一个,统共才六名。”他将酒一气喝完,漂亮的浓眉皱起。 “大哥若不是脾气太躁杀了四个,早已凑足十人之数。”那人笑着摇头,“陛下今日已至逍遥园,明日要到新建的草堂寺祈福。大哥明日务必要抓紧赶路。到了逍遥园向陛下献上这些女子。陛下一贯好色,定会开怀,鸠摩罗什的谗言便毋须担心了。” 我呆住。明天就能到逍遥园?明天我就能见到罗什? ――――――――――――――――――注解――――――――――――――― 《晋书 赫连勃勃传》: 赫连勃勃,字屈孑,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后,刘元海之族也。……父卫辰入居塞内,苻坚以为西单于,督摄河西诸虏,屯于代来城。及坚国乱,遂有朔方之地,控弦之士三万八千。后魏师伐之……克代来,执辰杀之。勃勃乃奔于叱干部。……阿利潜遣劲勇篡勃勃于路,送于姚兴高平公没奕于,奕于以女妻之。 勃勃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兴见而奇之,深加礼敬,拜骁骑将军,加奉车都尉,常参军国大议,宠遇逾于勋旧。兴弟邕言于兴曰:“勃勃天性不仁,难以亲近。陛下宠遇太甚,臣窃惑之。”兴曰:“勃勃有济世之才,吾方收其艺用,与之共平天下,有何不可!”……勃勃性凶暴好杀,无顺守之规。常居城上,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便手自杀之,群臣忤视者毁其目,笑者决其脣,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夷夏嚣然,人无生赖。 第281章 十六年之约(1) “那秃驴虽只来了一个月,可因他名声太盛,加上陛下先前一直想要得到他,如今甚为宝贝,奉若神明。”那人沉思片刻,闪着阴险的目光看向赫连勃勃,“此人现在虽难以撼动大哥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但大哥也需要及早防备才是。” 赫连勃勃眼中凶光大起,闪着危险的煞气:“如何防备?惹得我火起,索性一刀捅了便是。” 我的手一抖,一勺肉掉在几案上,差点滚落进赫连勃勃的怀中。 “你?!”赫连勃勃大怒,眉头倒竖,登时便要发作。 “妾身有罪。妾身确是无意,实在是……”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实在是看将军容貌俊美若神,天下无匹,故此失了分寸……” 我假装爱慕地看他一眼,再低头做娇羞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赫连勃勃对这话颇为受用,倒是不再追究我的责任了。 “大哥息怒。杀他自然容易,可那会得罪陛下。”那人吃吃笑着,嘴角浮起一丝玩味,“不如,大哥也找个有名望的番僧与他抗衡,取代他的国师之位。届时,那秃驴再说什么,陛下也听不到了。” 我愣了一下,这主意还真是阴险。看来,有这棘手的赫连勃勃在背后虎视眈眈,罗什在长安的日子也并非史书里记载的那样一帆风顺。 “发什么愣?”赫连勃勃脸上阴冷更甚,长臂将我搅入怀,犀利眸子在我身上打转,“看你长得还不错,虽年纪大了些,也更懂风情。既然你爱慕本将军,今夜便由你伺候吧。” “将军错爱,实乃妾身之幸。”我心一慌,忙不迭说道,“只是妾身癸水在身,不可污了将军。” 高挺的鼻子里冷哼出声,薄唇微微上翘,意味深长地冷笑:“是不是,一看便知。若你有胆骗本将军,是想留下手,还是脚?” 冷汗涔涔,渗出额头。手暗暗伸进袖子,握住了麻醉枪。 “大哥,我辛苦这些时日也只搜到四个。你若杀了这个,明日怎交出十人来?”他的弟弟嚷嚷出声,“今晚就让我的侍妾伺候你吧。” 赫连勃勃点头,将我放开。我赶紧收拾了几案上的餐碟,急匆匆退出他的营帐。一直到睡下,我都禁不住心里发寒。 第二天一早大队拔营赶路,一路上走得极快,马车颠簸到中午时分,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下车,看到置身于一处气派的园林之中。园林依山而建,山泉汩汩,大气自然。依傍的山势不高,却诸峰奇秀。参天松柏在雪地里傲然挺立,亭台楼阁掩映在皑皑白雪中,意境幽邃。 心中明白,这里,正是自周开始,秦、汉、唐等十二朝皇家的鄠县上林苑。姚兴时期在此建了皇家林园——逍遥园。为了迎接罗什,姚兴特意下旨在园内建寺庙。因为主殿以草荐盖顶,故而起名草堂寺。日后,罗什在此设立译场,翻译了经论三百余卷。鄠县在公元1964年改名为户县,草堂寺则一直保留到了现代,罗什的舍利塔便保存在内。 正在暗想如何才能见到罗什,我们被领入一处庭院,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指挥我们十人换装。是一套宫女的装束:对襟、束腰,衣袖宽大,下着丹纱条纹间色裙。换好装后,由专人梳头,将发髻挽成单环髻式,高耸发顶,斜插一只步摇。被折腾了好一番,铜镜中照出的自己,与顾恺之在《女史箴图》里画的妇人一般模样了。 打扮停当,十个人都焕然一新。那几个女孩,本来就年轻,换上新衣后毕竟不脱女孩心性。人一高兴,马上便显露出青春亮丽的气息。那个精干的妇人指点我们见皇帝的礼仪,练习了几次。确定无误了,带着我们进入一间大殿。赫连勃勃也在里面,穿着紫色朝服。宽衫大袖,褒衣博带,黑亮的长发束入小冠。此刻的他脸上隐去戾气,倒显出一派俊逸的风姿。 随着太监高呼,赫连勃勃疾步到殿门口,一众人等垂头下跪,姚兴来了。 “屈孑快快请起。”(注:赫连勃勃字屈孑) 爽朗的笑声传入。我随着众人站起,偷眼看这个时代还算开明的一代君主,不由呆了一呆。 明黄的锦绣宽衫,头带黄金冠,身材高大。唇上留着两撇髭须,看上去颇为儒雅。姚兴虽是羌人,却受汉化程度颇深。此时三十五岁,做了八年皇帝,国力正是最强盛之际。刚灭了吕氏后凉,吓得北凉沮渠蒙逊、南凉秃发傉檀、西秦乞伏乾归,皆上表来降,愿入贡称臣。此刻的他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得意之志。 我垂头掩盖自己的震惊。姚兴那张脸我认得,居然极像年轻二十岁的李所长! “屈孑来得正好。朕之逍遥园,去年三月,竟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青葱竟变为香芷。臣下奏曰:此为祥瑞大德智人将至。”姚兴哈哈大笑着执起赫连勃勃的手,也不欲坐,便往外拉。 看姚兴的神情便知,他对赫连勃勃的宠信非同一般。此时的姚兴肯定不知道,他的国家,今后便是败落在眼前这个他自以为忠心耿耿的人身上。而赫连勃勃有实力反叛,也是姚兴宠出来的。 就在不久之后,柔然向姚兴献马,赫连勃勃便将这批战马扣为己有。袭杀丈人没奕于,夺其兵马,叛后秦自立,建立了十六国中最后一个国家——大夏。 “此祥瑞果真印证。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法师已被朕迎为国师。今日,便要在朕新造的草堂寺开坛讲经。屈孑可与朕一同前去听法。” 姚兴兴高采烈,目光发亮。他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会在今后的七八年中,以游击战不停袭扰,拖得他几乎绝望,拖得他含恨而逝。 “陛下乃万世明君,得此圣僧是众望所归。勃勃特进奉十名貌美女子,以贺陛下。”赫连勃勃指着身后的我们,对姚兴恰到好处地拍马。 第282章 十六年之约(2) 赫连勃勃自立后,一直在等着姚兴的死。因为他知道,姚兴的接班人姚泓软弱无力。虽然后秦是亡于刘裕北伐,可是,最后捞到好处的还是赫连勃勃。刘裕急于回建康导演司马家的禅让,成了南朝宋的第一代皇帝——宋武帝。赫连勃勃轻松接收长安,将后秦领地悉数吞并。 姚兴抬眼扫视,高兴地点头:“这些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年岁亦轻,可充入官伎乐坊。”对着带我们来的中年女子说道,“王嬷嬷,带她们前去乐坊教化歌舞罢。” 王嬷嬷领旨后,姚兴不再有兴趣理会我们。命人备车,与赫连勃勃一同走了出去。看着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 这试验项目是李所长一力促成,没有他,我就不可能来到古代,更不可能遇见罗什。而罗什的译经若没有姚兴的全力支持,也不可能完成。李所长与姚兴,竟与我和罗什的使命息息相关,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么? 等姚兴走了,王嬷嬷告诉我们,乐坊在长安王宫内,离此四十里地。我们可收拾一下,稍晚便出发。我急忙做出一副痛苦状:“王嬷嬷,实在对不住。妾身肚子绞痛,想去茅房。” 王嬷嬷嫌恶地叫我快去快回,我一溜烟小跑了出去。绕过茅房,趁人不注意,撒腿便跑。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罗什,否则,一旦去了长安城,相距四十里,不知再见是何时了。 溜出庭院后,我向路旁遇到的小黄门打听草堂寺在何处。顺着小黄门所指的方向,用百米赛跑的速度狂奔。宽大的袖口和裙裾碍手碍脚,索性拉起,无所谓形象了。跑出大约一里地,看到前方有寺庙模样的建筑,那便是草堂寺了。心跳快得要奔出胸膛,他,就在里面…… 远远看到门口有卫兵看守,停下奔跑,该怎么混进去?眼睛瞥到一角院落后放了把扫帚。慢慢走过去拿了扫帚,整理一下衣裳头发,努力平缓呼吸,向草堂寺门走去。 果真被拦住了。拔下头上的步摇还有耳环,偷偷塞给那两个士兵,脸上堆笑:“小哥,妾身刚入逍遥园。今日当值,却迷路了,耽搁了时辰。望小哥帮忙,让妾身偷偷进去,免得被管教嬷嬷责骂。” 士兵收了黄灿灿的东西,嘴角一撇,放我进去。 一条青砖路通往主殿,两旁尽是参天松柏。雪压在枝桠上,千姿百态。路边有执勤的士兵,直直站立。我低头拿着扫帚扫地,慢慢向主殿挪去。偷眼看士兵并无异色,心中落了块大石头。 这条青砖路是那样漫长。我漫不经心地扫着,神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一步步,缓慢地,走近他…… 草荐盖顶的朴素大殿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罗什,我等这一刻,已经六年。这六年相思虽然难熬,可我好歹有小什,有与你血肉相连的牵挂。可你却是一个人,在孤独中等待了整整十六年。时间在你我身上,为何如此不公? 缓步踏上台阶,一级,两级,三级。心跳声鼓着耳膜,咚咚如雷般轰响。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眼角的皱纹是否更多了?是否还那么清瘦?冬日里冻疮还会发作么? 双手紧抓着扫帚,慢慢朝殿门走去。高高的门槛,跨入后便是一个新的天地。你与我,在这道门槛后,能否再次相聚? “‘般若’乃梵语,即‘大智慧’之意,指如实理解一切事物的微妙智慧。能照一切法不可得,通达一切法无障碍,是真智慧。为有别于一般所指的智慧,且示尊重,故用原文不译。佛陀传法四十九年,说诸部般若经便有二十二年,可见般若的重要。” 那宁静沁凉的声音如一阵清风,吹拂过周身,带起细细的颤抖。我的脚怎么禁不住哆嗦起来?为何每一步都跨得那么艰难?仿佛有很多人盘坐在殿堂内。是些什么人?我无法思考。我的视线里,只有最前方高台上褐红的瘦削身影。 “‘波罗密多’意为‘到彼岸上’。一切众生都纷扰在生死苦海的此岸,生死轮回,苦不堪言。若要渡过生死苦海,需有五步。第一步乃在此岸,即一切众生;第二步下渡船,此是初发心之人,亦是初果罗汉;第三步船在河中间,如修习小乘佛法之人;第四步到彼岸,是十地以下的菩萨,终不是究竟;必第五步上岸,舍去船。即是舍去了法见,扫除了执心,方是了无挂碍的菩萨。” 说得真好,座下那么多人都在点头称赞。我站在大门口,想要继续前行,双脚却是如陷泥沼,半步也迈不得。那个走下高台向我跌跌撞撞而来的高瘦影子,是你么?我看不清,泪水挡住了我的眼,一片模糊。是不是有人在喧哗,为何我只感觉到周围一众人等的嘴唇翕合,却听不见他们在喧闹什么。 “啪!” 这一声轻响,却清晰地传入了我脑中。是手上扫帚倒地的声音。不知为何,我连握住扫帚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那个拦住你的明黄身影是谁?他为何拦着你?你说了什么,那片明黄不再挡住你?褐红色越来越近,水雾霭霭中,弥漫出亘古不变的牵念。那串经年累月磨损残破的佛珠,晃动在我眼前。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也撑不住,向前跌倒。 “我妻,你回来了……” 跌进了整片的褐红。温暖熟悉的气息将我紧紧围拢。一颗剧烈跳动的心鼓在耳畔,与我的心一起,勃发出强劲的动力。 “我回来了……”那是我的声音?为何如飘渺的浮云,悠悠荡荡,飘上辽远的天际…… 泪眼婆娑中,我似乎看到了他身后站着姚兴,一脸的错愕。赫连勃勃站得更远一些,脸色阴沉,凶戾的目光从我又转到罗什身上。 ――――――――――――――――――注解――――――――――――――― 慧皎《高僧传》中记载姚兴迎立罗什为国师:“兴弘始三年三月,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茞。以为美瑞,谓智人应入。至五月,兴遣陇西公硕德,西伐吕隆。隆军大破,至九月,隆上表归降,方得迎什入关。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于长安,兴待以国师之礼,甚见优宠,晤言相对,则淹留终日。研微造尽,则穷年忘勘。” 第283章 衷情互诉 (1) 笃笃敲门声,屋外传来恭谨的声音:“师尊,晚课已开始。” 淡然的声音回复:“僧肇,你代为师主持罢。”清冽的沉稳声音顿一顿又响起:“还有,为师这三日里不出此门,饭食备两份送至门口。汝等毋须嗔怪,三日后为师自会回复平常,主持一切事务。” 门外应诺,脚步渐远至无声。他回头看摇头的我,轻轻捂住我的嘴,温柔一笑:“莫要劝。等了十六年,让罗什任性三日罢。” 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红得剔透的玛瑙臂珠,幽幽叹息由耳畔直沁入心扉:“十六年里,每日都枕着它一同入睡。每当想你太过揪心,便向佛祖乞求:若有生之年能再见我妻,唯望佛祖舍我三日,只陪伴妻子,不做其它。” 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浅灰眼眸在我脸上徜徉,骨节细长的手指触摸着我的五官:“艾晴,让为夫再好好看你……” 他见到了我小腹上的刀口,声音急切:“这是什么?如何又受伤了?” 下死劲咬住唇,唯有疼痛才能让我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在我身边。吸一吸鼻子告诉他:“是生小什时留下的。我的时代可以直接剖开肚子将孩子取出,免了生育之苦,而且很安全。很多女人都这样生孩子。” 猛地抬眼,望进我的眼眸,低喃着念出:“小什……” 我将手覆上他的手掌,微笑着说:“是你的儿子,过了年刚六岁。他跟你一样聪明帅气,很乖很懂事…..” “六岁……”他低垂着头,原本优雅如天鹅的颈项上已显出几圈颈纹,再抬起时眼里含着氤氲雾气,“罗什十六年里一直在想,不知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样,是男是女也无从得知。本以为他有十六岁了,不想才六岁……” “我带了很多他的照片,哦,就是一种很奇特的纸张,能把他的样貌如实描绘出来。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呢。”哎哟一声拍脑门,“我的背包还在刚刚的殿里,不知会不会被人拿走。里面有好多我带给你的东西。” 懊恼地想,跟他碰面到现在,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吧?一心只顾着悱恻缠绵,浑浑噩噩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仿佛身在云端,被绵白的云团包围着。云卷云舒间,飘飘渺渺,如梦似幻,一切美得那么不真实。 他问了详细情形,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已派人去取了。 他低头细细看我,摇头微叹:“艾晴,看你模样,一点未变,甚至比之前更美。罗什糊涂了,你现在是几岁?” “三十二岁。”我笑着吸鼻子,“罗什,我认识你十年了……” 他眼角眯起时满是深深的沟壑,无情的岁月在他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刻上了几道抬头纹。他轻声说:“罗什已是五十三岁,认识你快四十年了……” 看着他睿智慈悲的容颜,五十三岁的他早已褪去年轻时的朝气蓬勃,眉宇间更添历经沧桑的恬淡魅力。他已不可用“帅”字形容了,神情清鉴,洞彻一切。 “罗什,对不起。让你等了太久……” 拂开我额头的碎发,一个轻柔温软的吻落上:“你回来便好……” 相隔十六年,有那么多话要说。一直到点亮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我们絮絮叨叨地谈话。没有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对方。 “罗什,告诉我十六年来你是怎么渡过的。”他自己过午不食,却不忘让弟子给我端来晚饭。是米饭和几样精致的小菜。他知道我相比面食更为喜欢米饭。在凉州时没有这条件,到了长安,终于可以吃到米饭了。 “依你所言,韬光养晦,将所有能得到的汉书都读遍了。得空便思考汉文音律规则,如何将梵文佛经译成朗朗上口之汉文,方便记诵。带领弟子修心养性,这十六年,倒也过得很快。”他含笑看着我吃晚饭,不停为我夹菜。“依你所言,不时做些谶纬预言。如那五色丝烧灰又凝聚成形,不过是我想法混人耳目罢了。” 我愣住,有些口吃:“你,你不是一向不屑投吕氏所好,不屑这种谶纬预言么?” “非是为吕氏所做。”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是为让姚秦国主知我有神力,愿聘我来长安做准备。” 这下真正发怔了。以前我劝他都被他严词拒绝,可现在…… 看出我眼里的疑惑,他温润地笑笑,敛颜正色说道:“艾晴,你告诉过我: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这些枭雄,谁是真心奉佛?不过是想借着奉佛之名安顺民心罢了。既如此,我便用这些能迎合他们的方法。只要姚兴能助我达成毕身所愿,又有何不可?” 心中感喟,他还是这样做了。以前的他是多么高洁正气,不屑这些掩人耳目的手法。可这个混乱的时代,终究改变了他。他最后的成功,还是因为这些不得已的改变…… “艾晴,你该知道,在姑臧的最后一年,凉州经历了比十六年前更惨烈的饥荒。” 我心头一凛,神情肃穆地看向他。他起身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瘦高的身子已有些微的佝偻,背影寂寥。 “沮渠蒙逊趁着吕氏凉州饥荒,攻打吕隆。蒙逊围城而不攻,带着万斛粮食在城外以赈灾之名,欲诱降吕隆部众。” 我苦笑一下,蒙逊此人精于算计,从不肯做亏本买卖。 他停顿住,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吕隆拒不开城门,百姓无柴无食。城内树木被伐殆尽,人相食之惨况每日发生。实在无活路了,百姓请求出城为蒙逊军队做奴为婢。吕隆怕蒙逊以粮食为饵煽动百姓造反,居然杀了数千无辜平民!城内连日飘着尸臭。吕隆不得已向姚秦乞降之时,姑臧城内饿死者十余万口,整座城几乎成空!” 眼前仿佛出现了白骨交衢,烟火断绝的惨况,我已没有心思再吃。披衣下床,走到他身边,将他微颤的手握住。他转头看我,轻轻将我拥进怀。咽一咽嗓子,垂下眼帘,哀伤悲悯之色布满睿智的脸。 “艾晴,尽管罗什已从你口中得知一切,也明知无力挽回。可仍四下奔走,能多解救些百姓也好。后来却惹恼了吕隆。他下令杀戮百姓时,我与弟子们皆被软禁。若不是吕隆为了乞降姚兴,需要以我示好,只怕罗什也难逃饿死。这一次,罗什连两百人都无法庇护……” 抚摸着他瘦削的背,辛酸难忍:“罗什,这种艰难时刻我却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他摇头,将下巴搁在我头顶:“被囚禁之时,罗什庆幸,幸好当初送你走。否则,你与孩儿若是在此,罗什怎忍你们受这样的苦?” 第284章 衷情互诉 (2) 略微离开我的身体,颌首一笑:“罗什年少时一心希望建宗创派,成为一代宗师。经历凉州十七年才明白,自己建宗立派真有那么重要?我若执笔写大乘论著,除非迦旃延子,其它人皆不可比。可即便我能著书立论,佛法不兴的中原,深识大乘义理者甚少,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他放开我,在室内慢慢踱步,继而抬头朗声道:“乱世之中最需要的不是大宗师,而是慰藉人心的佛法能普及众生。” 他站在窗前,转头看我,洞彻一切的笑容衬得他气度非常:“罗什已不再求做什么大宗师。余下不多的寿数,应做更有利中原佛法传播之事。只要能让更多人接受佛法大义,甚至贫苦百姓也能渡出苦海,便心愿足矣。这建宗立派之事,待佛法在中原弘扬至盛,自然有后世的智慧之人去做。” 昂头凝望他,清癯的脸庞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额头上深雕出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唇边也有抹不去的细纹,笑起来时细纹愈深。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带着淡定的沧桑,却更加勘透人心。 建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宗师,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也是他从十五岁起树立的志向,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他余下的生命里,一心扑在译经上,没有著书立论。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译经是牺牲了他近四十年的理想,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要怎样的痛定思痛,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取舍? 而他,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 他的弟子,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提倡顿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 唐高僧吉藏以他译出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三部论典为依据,创立了三论宗,尊罗什为始祖。 高僧智顗选他所译的《法华经》为天台宗的“宗经”,天台宗也被称为“法华宗”。天台宗的影响力愈广,罗什的声望也愈高。 他译的《阿弥陀经》,文字简短,容易背诵,成为净土宗人人每天必读的“课本”。净土宗随着这部经的广泛传播而日益扩大其影响。 13世纪,日本僧人日莲依他译的《法华经》在日本建立日莲宗,尊罗什为初祖。 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是个真正的大宗师么?译而不作,还有一位大宗师,那便是玄奘。没有自己的著作遗世,也丝毫无损这两位大师的宗师地位。 鼻子又开始酸涩难忍。看着他睿智悲悯的眉目,我明白,他不在意是否做宗师,他也没时间去在意了。他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再次投入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声,泪又禁不住滴在褐红僧袍上。而他,只是温柔地为我吻去眼角的泪,笑容包裹着我,暖出一片温馨…… 背包是第二天一早拿回来的。我迫不及待地取出一大叠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给罗什一张张细讲。从小什刚生下来,到他为我过三十二岁生日。几百张照片,都是一天之内从我的电脑和手机里打印出来,几乎耗完了聂征远的胶纸。 他惊叹地抚摸着照片:“这纸张竟如此神奇,能将人像画一般印入其中,栩栩如生。” 他一张张翻得极慢,似乎要与每一张上的小什重新渡过这六年时光。情绪激动时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样翻看着照片,一个上午悄然过去。 罗什的手颤抖了,呼吸渐重,拿起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在雪地上拍的。我跟小什堆了两个大雪人,一个小雪人。小什把我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系到一个雪人上,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玛瑙珠子摆出心型嵌入另一个大雪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摘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雪人头上。他说,这是我们一家。 小什站在代表自己的小雪人身边挥手,酷似罗什的小脸上笑如灿烂的阳光。小雪人身上,树枝歪歪扭扭地拼出几个英文字母。 雪地里的几个字是i ? u,告诉罗什,这是“我爱你们”的意思! 罗什的泪水滴落在照片上,他赶紧用袖口擦去。我笑着抹掉眼角的泪,想起那天拍照的情形。小什当时取了我的丝巾,让我转过身,等他摆弄完后才让我看。当看到三个雪人身上代表我们三人的信物还有那行字时,我跟罗什一样哭了。这些点子,都是小什自己出的。那一刻,真的好想我们一家三口如这三个雪人一样,紧紧拥在一起…… 罗什一把搂住我的腰,埋首在我肩头,哽咽着声音:“艾晴,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你了。罗什惭愧至极,身为父亲,却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罗什,别自责,你只是不得以罢了。”我吸一吸鼻子,尽力地笑,“对了,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 到包里寻出这封信递给罗什。他拆开,拿着信纸的手仍在颤抖。小什是用千年后的简体字书写,句式也跟古文不一样。我从他手中拿过信:“这些字你怕是不认识,还得从左往右横着读,还是我来帮你吧。” 第285章 衷情互诉 (3) 小什虽没说不让我看,但我尊重儿子,之前没有拆过他的信。看着信上一笔一划幼稚的字体,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得极慢: “爸爸, 你好!我是小什,你的儿子,我今年六岁了。 妈妈告诉我,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火车飞机都到不了,所以你无法来看望小什。可是,妈妈说,你很爱妈妈和小什。你每天都在想念我们,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妈妈说我长得很像你。妈妈有时候会看着我就哭起来,我知道妈妈是想念爸爸了。每年小什生日,妈妈都要小什许愿。小什的愿望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小什的愿望是:爸爸可以跟妈妈在一起,这样,妈妈就不会经常哭了。小什不喜欢妈妈哭。 妈妈带小什很辛苦,虽然有外公外婆照顾。可是妈妈很孝顺,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老让他们操心。小什每次一生病,妈妈都会急得好几个晚上不睡觉。妈妈很疼我,每天晚上都给小什念书。妈妈有时候也会生气,因为小什太调皮。不过爸爸放心,小什以后一定乖,不再惹妈妈生气。 妈妈说,她要来看你。小什知道,妈妈盼着来看你,盼了很久。她能来看你,小什也很高兴。小什也想来,可妈妈说小什太小了,不能来。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学习,长大后当个像聂叔叔那样的科学家,懂好多好多东西,我就可以来看你。 虽然要有半年见不到妈妈,妈妈也没办法给小什打电话。可是小什知道,妈妈见到爸爸肯定很开心。爸爸要替小什照顾好妈妈。妈妈身体不好,经常会头晕没有力气,每天要吃药。但她工作一忙,就会忘了吃饭吃药,还经常熬夜看书写文章。小什以前都会提醒妈妈吃药,监督妈妈不许熬夜。妈妈在爸爸那里,爸爸一定要提醒妈妈按时吃饭吃药,早点睡觉。 妈妈说,她半年后会回来。小什本来希望妈妈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妈妈说,爸爸不能来我们这里。所以,妈妈回来后爸爸不要担心。小什是男子汉,一定会快快长大,用心照顾好妈妈。 爸爸,你等我长大。我长大了一定会来看你。您的儿子:小什” 我一边读,一边用罗什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什么叫飞机火车电话科学家。罗什默默听着,眉间渐拢,嘴角战栗,喉结上下颤动。看完后忍不住用宽大的袖子掩面,双肩微微抖动。 “罗什……” 他仍旧埋首在袖子中,闷闷的哭泣声传出。我的泪也忍不住掉落。这孩子,才六岁就这么懂事。他生日时对着蜡烛默默许的愿,竟是希望父母在一起。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无论如何,都是做父母的不该…… 罗什将我抱进怀里,紧紧地拥着,热泪滴上我的颈项:“谢谢你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罗什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 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那一刻,眼前不停晃动着他可爱的小脸。我想儿子,想得心都揪成一团了…… 好不容易我们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他拿过小什的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凝重:“艾晴,你这次来,只能待半年么?” 我缓缓点头。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他的,不料还是被儿子说了出来。他眼神一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眼睛落在窗外的松树上,半天没有言语。 心里凄然。我何尝愿意只陪伴他半年呢?可是,就连这点时间,也是向老天爷偷来的。走近他,柔声唤:“罗什……” 他转身,眼里不复悲戚之色。翩然一笑,搂住我的肩,与我一起笑看雪中的劲松:“佛祖能让你我夫妻有生之年再相聚,罗什已感激不尽别无所求。半年,足够了……” 我也笑了。是啊,有半年光阴啊。只要我们好好珍惜这半年的点点滴滴,我们可以过得比几十年还有意义,不是么?靠在他肩头,感觉心中满溢的幸福与满足。心,变得柔软如棉。 相互偎依了一会儿,他转头问我:“艾晴,你的血虚之征,仍需日日服药么?” 唉!这个小什,干嘛要把什么都讲出来?早知道,就应该先检查他的信。 不想告诉他实情而让他担心,轻描淡写地说道:“没关系的。我有一张药方,可以治疗血虚。只要每天吃就会没事。” 从背包里把小聂打印出来的药方递给罗什,他仔细斟酌点头,自己去誊抄了一遍,将打印版本交给我收起来,随后带着药方出去了。 那天他回房后,我絮絮叨叨跟他讲小什,一点一滴的细节也不放过。只是隐瞒了小什出生时的身体虚弱和我的白血病情。他如饥似渴地听着,听到儿子的早慧与早熟,会心地点头赞扬。听到小什调皮捣蛋,皱眉摇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直到室内人影模糊,才惊觉夜幕降临。弟子已将熬好的药与晚餐送来。看我苦着脸喝下药,又逼着我吃完全部晚餐。本想拉着他继续讲,他却笑着摇头。 “艾晴,今日已晚,睡吧。儿子交代过,每日需让你按时吃饭吃药,不能熬夜。”他温润一笑,“我要代替儿子,好好照顾你。” ―――――――――――――注解――――――――――――― 慧皎《高僧传》记载罗什为何没有著论:“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着笔作大乘阿毗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着《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 第286章 点滴幸福(1) 额头贴上温暖的柔软。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浅灰眸子近在咫尺。满室光亮中,他噙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这么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脸有些发烫,这是我在有了小什后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有多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了? 漱洗后,跟他一起吃过早饭。敲门声响起,一个恭谨的年轻声音传入:“师尊,陛下派人来告,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师尊处。” 我笑了,就知道姚兴会来。他也算够人情味,给了我们完整的两天后才来。罗什开门出去,门口那个恭谨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还说,希望能见一见——师母。” “师母”这两个字咬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很是别扭。我笑一笑,继续在房里叠被子。 “僧肇,你随为师进屋。”罗什叹了口气。 我奇怪地望向房门。这两天,无论弟子送来什么东西,都是他到屋外去接,从没有让一个人进来过。 一个年轻的僧人局促地踏进屋,站在窗口阳光透进的地方半垂着头。我打量一下,年纪不超过二十。眉清目秀,身体单薄,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 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也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病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性命,正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抬头!不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辨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自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它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儿话,姚兴快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没踏出房门一步。之前浑浑噩噩,根本没注意自己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却不在寺内。 在阳光下眯眼打量这个庭院。一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腊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腊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袭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旁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一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大方地牵着我的手,都不胜诧异。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还见到了几个罗什的龟兹弟子,他们都认出了我,莫名惊诧,却对我毕恭毕敬。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是笑着告诉他们,我自娘家回来了。 “师母!” 一声激动的呼唤,我扭头,见到一名中年僧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向我走来。长相明显是西域人,留着浓密的两鬓胡须,走到我面前便行大礼。 他行动不便,我拦着不让他行礼。眯眼打量,有些眼熟,却实在不敢认:“你是……” “我是耶罗啊。”他憨厚地笑了。 我惊呼:“耶罗,是你!”目光看向他瘸了的左腿,迟疑着问出,“可你的腿……” “是被吕纂打断的。”罗什沉痛地告诉我,“当年你被沮渠蒙逊掳走时,我正被吕光软禁。为了逃出姑臧,便让耶罗扮成我的模样。没想到,吕纂发现后,竟打断了耶罗的腿……” 我“呀”了一声,想起吕纂的狠毒,不由咒骂:“吕纂如今连尸骨都寻不到了,也是报应!” 耶罗一脸温厚地嘿嘿笑着:“师母,无妨的。只是行动稍稍不便了些,并不妨碍习法。这是命中的劫数,也是佛陀给我的修行法门。” 可我仍是惋惜,对耶罗十分歉疚。耶罗反而毫不在意,一直在劝慰我。 与罗什走入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增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第287章 点滴幸福(2) 想到姚兴,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天在草堂寺,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着你?”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怎么写?” 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有些不舒服。看他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史书都会那样写。所以,何须在意?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会到。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小黄门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天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曾见过我一次了。 我心里感慨。回去后如果告诉李所长,史上留名的一国之君竟与他长得如此相像,不知笃信科学的李所长会不会哈哈一笑,以“纯属巧合”来解释。 坐进客厅的上座,由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了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颌首道:“陛下可知,罗什当年在凉州,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娴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数十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 罗什跟我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姚兴。姚兴看我们在交换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师睿敏,自有神机。很快便能得双生儿,哈哈,可喜可贺啊。” 罗什有些尴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语,乃是错算。罗什此刻才知,我妻患有顽疾,怕是无法再妊娠了。” 姚兴一愣,摇头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说,“国师,让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紧。姚兴的所谓安排,就是送十名宫伎了。这是史实,无法避免。到时我该怎样办? 罗什摇头:“陛下毋须费心。罗什已垂老,还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罗什在有限之年完成。” 姚兴诧异:“国师已在讲法收徒,还有何事更为重要?” 罗什正容说道:“佛法东传入中原,始于汉明帝。魏晋之后,经论渐多。然已存之汉文佛经,皆为天竺西域僧人所译。行文聱牙,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如此经文,实难为中原众生理汇贯通。罗什在中原多年,通览汉书。若能将罗什所学梵文经律译转汉言,可大兴中原佛法。” 姚兴越听越兴奋,不禁拍掌称道:“好!国师梵华皆通,确是译经不二之选。不若就在草堂寺设立译场,需任何资助,朕必允诺。” “译场组织严密,需多人相助。罗什有二十四名龟兹弟子,他们在梵经上可助罗什。但有能力相助译经的汉人弟子唯有僧肇一人,恐无暇一人身兼笔受证文诸多事项。” “这个好办!”姚兴两眼放光,点头道,“朕即刻下旨,招募各地有才学之僧人来此,拜国师为师,一同襄助国师译经。” ――――――――――――注解―――――――――――――――――― 慧皎《高僧传 僧肇》:“释僧肇,京兆人。家贫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及在冠年,而名振关辅。时竞誉之徒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趍负入关抗辩。肇既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时京兆宿儒及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衄。后罗什至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赏无极。及什适长安,肇亦随返。” 作者说明:僧肇(384~414)是最早追随罗什的汉人弟子,早在姑臧时便师从罗什,是罗什最信任的大弟子。此处,僧肇是罗什饥荒中收养的孤儿是作者杜撰,但僧肇在本文中的年龄仍然符合历史事实。 第288章 去长安(1) “罗什,累么?”我在几案上再添一盏三支烛,剪去炭化的蜡烛芯子。光线亮堂多了,却依旧不能与现代的灯具相比。看到自己与他在纱窗上映出两个亲昵的身影,想起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心里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奋笔疾书。只是,时不时搓搓眼角。人离开几案稍远,眼睛却是越来越眯起。 “来,不要动。”我柔声说,将老花眼镜取出,帮他戴上。 他诧异地看向眼前的本子,又拿起来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转头问我:“这是何物?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如此清楚?” 我看着戴眼镜的他,心中不禁好笑。他戴上眼镜,儒雅得如同大学里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与当年的鸠摩罗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不禁感喟,遗传的力量真大。 “这叫老花眼镜。人上了年纪,便会看不清楚。这个眼镜,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聚焦。我们那里的老人,都在看书写字时戴上它。” 我带来的是200度的老花眼镜,这是五十岁左右的人最常见的度数。不一定准确,可惜他去不了现代医院去验光配镜,唉! 他温润地笑了,眼角,额头,嘴角都皱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这么多大小不一的沟壑却无损他的清雅。他的气质已经升华如窖藏多年的醇酒,岁月磨砺增加了绵厚的浓香,滴滴沁人。这样历尽风霜的脸,比少年时更耐看,凝视多久也不会腻。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脸红了。见我一直看不够,他有丝好笑,伸手想拉我。 “对了,还有东西呢。”我故意跳开,“把你的脚抬起来。” 帮他穿上厚厚的上到膝盖的羊毛袜,我一口气带了好几双。“暖和么?冬天穿着这袜子,可以防冻疮再犯。” “嗯。”他抬脚看看,忍不住又笑,“罗什居然能用天上的东西,真是奇妙。” 我还带了几十盒刮胡刀片,几把剃须刀。这些东西交给章怡时,她被吓了一大跳。每次试验前,包里放些什么都有专人纪录,这些东西都是章怡待检查完毕帮我偷偷塞进去的。基地怎可能允许给古人带现代物品,就算只是些很普通的生活用品,也是严重违反管理条例的。 我只能告诉罗什,这些东西他自己用就好,千万别让旁人看见。用完后记得砸碎烧掉,毁尸灭迹。 絮絮叨叨地一边叮嘱着一边给罗什献宝,他却微笑着从柜子中取出一件东西,用手帕层层包裹。打开后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是我当年带来的。 鼻子酸酸:“都锈得不成样子,砸碎埋了吧。有这么多新的,够你用好些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着,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柜子。他穿着羊毛袜,戴着眼镜,拉我入怀。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发际。热热的呼吸喷在颈上,有丝悸动。嗯哼一声,看着几案上他写的东西:“在写什么呢?” “这是为陛下所著的《实相论》,共两卷。罗什已写了近一个月,很快便能写好。”他贴着我,柔声说,“北凉、南凉皆遣使来降,陛下要在长安召见两国的使节,他让我去长安商议设立译场之事。待写完《实相论》,我们便去长安。” 我一愣:“我也去么?” “当然!你在这里的半年,每一日罗什都不会跟你分开。”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几案上,一把抱起我:“儿子交代的,每日要监督你吃药早睡。” 将我放上床,有些气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动你了。” 赶紧宽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璀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阳历三月中旬,园子里的桃花开了。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他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对着我笑,过尽千帆的超然风采如化外仙山之人。 他将手伸向我:“我们去长安……” 逍遥园离长安四十多里地。我们一早出发,下午时分进入了长安城。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这座举世闻名的十八朝古都真切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去过现代的西安,宽大的马路,四四方方的布局,保存完整的明代城墙,钟鼓楼大小雁塔,碑林回民巷书院门,与现代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交融在一起,生出另一番独特的风味。 现代西安是唐时所建,明代的格局。而我眼前的长安,在现代西安城区西北,是沿袭自汉代的都城。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城,在十六国时期也不安宁。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破坏极大,经过前秦苻坚的苦心经营,本已恢复。却在慕容冲围攻长安后烧杀抢掠,关中尽成阿鼻地狱。这个时候的长安,经过姚苌姚兴两代人的休养生息,虽然跟日后大唐盛世的规模不能比,也已是一派繁荣之像。 马车在城内缓缓前行,经过鼓楼,钟楼。街上人来人往,充满生活气息。他任我将下巴搁在马车窗框上向外打量,眼里不时飘过好笑。 第289章 去长安(2) 经过坊市,看到路边有不少衣着褴褛的人头插草标,无神地坐在地上。罗什让马车停下,他下车去问那些插草标之人。我本来也想下车,犹豫了一阵还是没下。让路人看到他跟一个女子公然在一起,会对他声誉有影响。 对面驶来一队车马。旌旗飘飘,仪仗整肃,旗帜上鲜明地写着一个大字——“凉”。想起罗什说过,北凉与南凉皆遣使来降,使团这几日便到达长安。不知这支使节团是哪一国的。 使节队伍与我们的马车交错驶过,我盯着这些身穿玄色官袍之人想要辨认,突然觉察到一道犀利如剑的目光。我急忙看向对面,一辆厚重的马车驶过,车帘后有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锐利,精干,带着隐隐锋芒。 车帘遮挡,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直在我身上停顿,令人后背生凉。我想再看仔细些,马车已过,车帘子也放下了。望着这支队伍离我越来越远,我松了口气,可能是我太过敏感了。 罗什回到马车,让我找些钱出来,我几乎掏空了口袋。他将钱分给那些人,上了马车,神色有些沉郁。 “是凉州流民,无从过活,自卖为奴。”他叹了口气,“我会劝陛下安置这些卖身为奴的凉州流民。” 我点头。姚兴不是吕光,为政尚算清明,应该能听得进罗什劝诫。 “对了,那些被刘勃勃所抓的凉州女孩中,有一名叫王络秀的,被陛下充做宫伎。我与那女孩有些渊源,想救她出来。”且不说络秀长得像黄小美,一个如此娴静温婉的好女孩,不该沦为权贵的玩物。 “入宫见陛下时,罗什说有故人之女被误抓进宫,陛下会答应的。” 现在不比在凉州,罗什的影响力大多了。 到了未央宫,马车在侧门停下,自有人去通报。进宫后我们被安置在外廷一个独门院落里。罗什带着僧肇去见姚兴,直到晚上才回来。我的职业病犯了,想考察这座举世闻名的未央宫。可是姚兴的后宫管理很严,不能随意行走,我只能在院子里蹲地画圈圈,憋闷死了。 罗什回来后看到我的无聊状,不由好笑:“明日我便为你找个宫中的侍官,陪你到处走走,不要紧的地方你也可随意画。” “真的?”我惊喜,想不到他的权力这么大。 他走出房一会儿,回来时端着托盘,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药:“该吃药了。” 吹开热气,自己试一试温度,再端给我。看我苦着脸喝完,为我抹嘴:“陛下还说,已有几位汉僧来到长安。愿拜罗什为师,助我译经。” “是些什么人?” 他开心一笑:“其中最有学识者法名为竺道生,道融,僧叡。” 我“啊”了一声。他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艾晴,你知道他们,是么?” 我吐舌:“这三人,加上僧肇,被后世称为什门四圣,是你最得力的四位弟子。” 我回忆看过的资料,细细告诉他这几个人的来历。 竺道生,与道融同年,只比罗什小五岁。道生是仕族子弟,很有辩才,年少时思辨之能就已遍传乡野。 道融十二岁出家,记忆力非凡。他小时候,师父曾要他去村中借《论语》,他未将书带回,说是已经读过了。他的师父不信,便另借一本,覆之令其背诵。结果道融一字不差背诵完毕。 而僧叡稍年轻些,也有三十多岁了。他之前曾师事苻坚最宠信的高僧释道安。此人非常勤奋,领悟能力很高。 听完我介绍,罗什连连叫好。说明天便禀明姚兴,让他们三人入逍遥园草堂寺,相助译经。能收这三人为弟子,他的心情很好。为他倒杯水,问道:“那第一部译什么经?” 他喝口水,微微一笑:“自然是《金刚般若波若蜜经》。” 我一怔。 他将水杯放在几案上,昂头说道:“金刚,世间最坚固者,无坚不摧。这部经能断一切法,能破一切烦恼,是能成就佛道的般若大智慧。”他看向我,轻笑,“你不是最爱这经文中的偈语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喃喃轻诵,润泽的略低中音将我带回那个夏日夜晚。当时他狠心赶我走,我伤心欲绝地念出这几句偈语。一眨眼,已是那么多年了…… 他低低叹息着:“艾晴,罗什依旧能清晰忆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转眼,已近四十年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的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我心尖,掀起波波巨浪。心潮澎湃,酸涩冲鼻。在他的近四十年,我的十年间,加上这次的长安半年,我们真正只共处了四年。其余时间,都在等待中渡过。上天对我们不公么?不,我摇一摇头,甩开悲观的想法。若没有漫长的等待,又怎显出短暂相处的可贵? 转身投进他温暖的怀抱,用尽力气抱紧他,如同在海中抱着救命的浮木。告诉自己:不要奢求,此刻的相拥,已经够了…… ――――――――――――注解―――――――――――――――――― 慧皎《高僧传》对姚兴为罗什设立译场的记载:“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涉历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兴少崇三宝,锐志讲集。什既至止,仍请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既览旧经,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于是兴使沙门僧迁、法钦、道流、道恒、道标、僧叡、僧肇等八百余人,谘受什旨,更令出《大品》。什持梵本,兴执旧经以相雠校。其新文异旧者,义皆圆通,众心惬伏,莫不欣赞。” 第290章 宫伎事件(1) 第二天一早,罗什吩咐一名姓郑的宦官,职位是黄门,陪我在可容活动之处走动。但后宫是禁地,没有特殊允许,还是不能去。 能有这样的自由度,我已经很开心了。未央宫可是中国历史上存在时间最长的宫殿,始于西汉刘邦令萧何监造。从西汉,前秦,后秦,到南北朝时期的西魏,北周,都是以未央宫为中央行政枢纽。经过历代扩建修葺,未央宫占了长安城总面积的七分之一。所以,可以相像得出就算是外廷,面积也是极大,够我考察一番了。兴冲冲地从背包里掏出些碎金银,跟着郑黄门出去。 郑黄门一路上客气地跟我解释,宫里规矩很多,不可擅自出宫门,需有专门的出宫文牒。罗什本不该住在宫中,可是陛下希望能日日聆听法师慧语,不欲法师住得太远。郑黄门交给我一张文牒,说凭这个可自由出入宫门。我一边听一边道谢。从怀里掏出几块从现代带来的碎金,偷偷塞给他。他收了贿赂,更加殷勤地为我指点解说。 将宫里可以行走的地方都参观了一遍,即便只是一小部分,也走得很累,不愧是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未央宫。有外人在,我不好绘制图样,只能在心中默默记忆。回到居所已是下午,看到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赫然是其余九名被赫连勃勃掳走的凉州女子,我一直想解救的络秀也在其内。 九名女子见了我,齐刷刷地半拜喊道:“夫人!” 我吓了一跳。她们都认识我,却这样正式地拜见,肯定受过什么指示。觉得有一张漂亮的脸很陌生,不是一路同到逍遥园的女子。仔细再一数,却是十名,不是九名。 连忙问一旁侍立的小黄门,告诉我是陛下派人送来。还没来得及跟这十名女子回礼,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门外传来一个黄门拉长声音的高呼:“陛下驾到!” 院内的人全部跪下,我不好搞特殊,也只好跟着跪了下来。姚兴拉住罗什的手臂,大笑着进院门。宽大的袖子一挥,让我们起身。姚兴和罗什身后,除了僧肇,还有三位汉僧,两位四十多岁,一位稍年轻些,应该就是昨晚罗什跟我提过的竺道生,道融和僧叡。 罗什看到院里的众女子,吃惊地问:“陛下,这是……” “这十名女子来自凉州,屈孑送来以充宫伎。国师不是要寻故人之女么?朕便把这十女全部送与国师,除了故人之女,其它九女可留下侍奉国师。” 罗什合掌一鞠:“陛下万万不可,罗什只需寻到故人之女,其余女子,并不需要。” “国师莫要推辞。”姚兴对我看了一眼,转头劝罗什,“国师之妻不是无法妊娠么?那便收下这些女子做妾室,让她们诞下绝世麟儿。国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遗世,怎可使法种无嗣?” 罗什苦苦拒绝,言辞恳切:“陛下,罗什乃僧人,本不该有红尘俗世之羁绊。与我妻是因缘未了,本已是对佛祖的大逆,又怎能再有妾室?” “国师乃率性之人。十多年前便已破戒,庙堂之上都可公然索妻,收妾室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为传法种,与国师向佛之心无损。” 姚兴晃着脑袋,向正堂走去。罗什赶紧跟在他身后,继续苦劝:“陛下,长安僧人若是知道,罗什无惧为人诋毁,只怕有人学样,多造恶业……” 姚兴停住脚步,脸沉了下来:“何人敢诋毁国师,朕定不饶他。无国师之大智慧者,沉溺男女爱欲便是对佛不敬。若是胆敢学样,朕自有刑法伺候。” 唉,我心里感喟,对自己编一套谎言自圆其说,然后以强权的方式阻止他人效仿,果真是帝王的霸道逻辑,心里有些好笑。 “陛下……”罗什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国师!”姚兴的声音已有些不耐烦了,“朕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过。” 看罗什还要拒绝,我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妾身代国师谢陛下恩赐。这些女子,妾身定好好以姐妹相待。” 姚兴闻言心情转好,大笑着:“哈哈,还是国师夫人明理啊,贤淑有妇德。那好,朕将这十名女子交与夫人,日后与夫人一起侍奉好国师。” 罗什蹙眉看向我,我对他微笑摇头,暗示他不用操心,一切交给我。罗什终于不再多说,与姚兴,僧肇,还有新收的三名弟子进入正室。我则带着那十名女子去侧面厢房安置住处。她们一脸迷茫与担忧,尤其那个我不认识的漂亮女子,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柔声说:“诸位妹妹莫要担心。我知道大家都是随亲人从凉州而来。亲人见不到你们,心中定是牵挂。国师乃慈悲之人,会助大家寻得亲人,与亲人们团聚。” 第291章 宫伎事件(2) 有几个女孩面露惊喜,忙不迭对我道谢。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子突然推开身边的人,向门口冲去。撞到门槛,踉跄一下,扶着门便呕吐起来。我上前扶起她,让其它女子端杯水进来。 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水,终于平定了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仔细打量她,也就十六七岁上下,玉雕般精致的五官,细腻的肌肤,袅娜的身姿,在十名女子中,最是美丽动人。 “夫人刚刚说放我等自由,可是真的?”她喘息未定,睁着有些红肿的大眼睛,期许地望向我。 “自然是真。” 她立即跪在地上:“初蕊谢过夫人。不知夫人可否让初蕊现在就走?” 这么急?我点头:“那我派人送你回家。” 她惊恐地连连摇头:“无需劳烦夫人。初蕊对路很熟,夫人只须让初蕊出宫即可。” 她这么急着走,又不肯让人护送,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出去找到郑黄门,让他送初蕊出宫。她道了谢,一刻不停地走了。 剩下的女子面面相觑。我让她们先安心住下,将自己亲人的姓名籍贯报给我。看看是否能以罗什的影响力帮助她们寻找。否则,现在她们出了宫,人海茫茫,上哪里去寻亲?赫连勃勃可以公开抢人,街头到处是头插草标卖身之人,恐怕姚兴治下的长安也不是那么安全。 她们大都年纪很轻,没什么主意。听我这么说,自然称好。我登记他们亲人的信息,写到最后,只有两名女子始终沉默不语。其中一位是络秀,另一位女子娇小玲珑,十七八岁左右,鹅蛋脸上有着俏丽的五官。容貌只比刚离开的初蕊稍逊一筹,也算出众。我记得她叫燕儿。 问起燕儿家中情况,她垂头告诉我,家中唯有母亲,逃难时身染重病离世,她已无亲人。说话间她跪了下来,哭得梨花带雨,恳求我将她留下。络秀也跪下求我收留她,她父母已在饥荒中饿死,与燕儿一样举目无亲。我自然是答应。心里想着:日后为络秀寻门好亲事,也算是对黄小美有个交代。 我心中一直揣着疑问,这时候才顾得上问络秀:“我记得刘勃勃送了十名凉州女子入宫,我既已逃走,如何又添进那名叫初蕊的女子?” 络秀告诉我:“夫人,那日王嬷嬷寻不到你,只得带我们九人进了乐坊。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习舞练唱。其实初蕊比我们早一个月进乐坊,也是那个动不动就砍人手脚的刘将军所送。” 我皱眉,又是赫连勃勃。难怪姚兴那么宠信他,真是会投其所好。 络秀继续说:“初蕊长得如此动人,又能歌善舞。若有献舞的机会,定会被陛下看中。可陛下却因法师到来移了兴致,连着两个多月不曾看过一次歌舞,只顾听法修心。” 燕儿见我一直在与络秀说话,从旁插嘴:“夫人,这个初蕊该是有身孕了。” 我吃了一惊,看向燕儿:“你怎么知道?” “这十几日,我与初蕊同居一室,她时常莫名呕吐,吃不下饭,却半夜三更偷偷起来吃酸枣。” 络秀仍是一脸茫然,燕儿却有些得意,撇起嘴角:“这不是有孕又是什么?” 我观察两个女孩的反应,络秀是完全不知道这些男女之事,而燕儿,似乎已有些经验。 我点头:“难怪她走得如此匆忙,该是去找那个男人了。”想一想又觉得奇怪,“那她今日为何会被送来?” 燕儿抿嘴笑了:“那是因为夫人你呀。今日接到陛下旨意,要王嬷嬷将刘将军所送的十名凉州歌伎送到法师居所。王嬷嬷惊慌不已,便将初蕊充入凑十人之数。”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郑黄门推门入内,向我禀报:“夫人,那名叫初蕊的女子只肯让咱家送到宫门口。她吐得很厉害,身子弱得风一吹便会倒。咱家不放心她,想送她,她却不让。” “她现在何处?” 郑黄门用细细的嗓音答道:“现下还在宫门口附近,咱家走的时候还看见她。站都站不住,正坐着靠在墙上呢。” 此时已临近黄昏,她身子弱又有身孕,我有些不放心。向郑黄门问清了方向,便去寻初蕊。那是个极偏僻的角门,少有人出入,平常都是上着锁。不知为什么她坚持要郑黄门将她从这道角门送出宫去。 幸好我之前已将外廷宫掖走过一遍,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扇角门。附近宫墙上居然没有守卫的禁兵,微觉奇怪。我掏出郑黄门给我的钥匙开了锁,刚放下门栓,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你就索性跟着那老秃驴罢,总少不了你吃香喝辣的。” ―――――――――――――注解―――――――――――――――――― 《晋书 鸠摩罗什传》:“姚主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 第292章 听壁脚(1) 声音有些熟悉,我蹑手蹑脚透过门缝往外看。暮色夕阳笼罩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充满戾气,正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赫连勃勃。在他面前不停哭泣的初蕊,柔弱得让人生怜。 “勃勃,你怎可以这么说?我已有了三个多月身孕,肚子还能再瞒得住么?而况,国师夫人已放我出宫了。” 赫连勃勃双手交叉在胸前,斜眼睥睨:“那你待怎样?” 初蕊热切地望向他:“我跟你回骠骑将军府——” 他嗤笑:“你不过是个歌伎,居然妄图进我的将军府。” 初蕊难以置信:“勃勃,我为了找你等了那么久,就等来这句话么?你怎可如此狠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 他打断她,满脸不屑:“谁能证明?你坏我大事,竟然还敢来要我收你。” 她声音发抖:“你就不怕我去禀告陛下——” 赫连勃勃拽着她衣襟,一把将她拉到胸前,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冰凉彻骨的声音响起:“陛下会信你一个卑贱的歌女,还是信我这个骠骑将军?初蕊,跟我玩这些手段,你还想要小命不要?” 初蕊浑身战栗:“勃勃,我对你是真心的。当初你要我做如此不堪之事,我为了你都答应了——” 他冰冷一笑,不容她继续说下去,将她向宫门这边猛撞过来。初蕊娇弱的身子踩到宫门处的台阶,尖叫着往后倒。我迅疾打开门,在她倒下前接到她的身体,我自己也被她的冲力带得跌到地上。 我扶住趴在我身上的初蕊:“怎样,有没有伤到?” 她惨白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松了口气,幸好没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紧跟着一阵疼痛传入脑中,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做垫背,腰好疼啊。 “是你!”赫连勃勃看清了我的脸,冷冷地打量我,鼻子里哼气,“你倒是这群凉州女子中最有手段的,居然有胆跑到寺里勾引那个老秃驴。老秃驴现在比朝廷中任何人都受宠,虽然老了点,你攀上他,倒也得了荣华富贵。我该叫你什么?国师夫人……” 当时他陪着姚兴在草堂寺里听法,罗什跟我相见的情形他也看到了。我看着他眼里凶残的戾气,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无耻之人,满口污言秽语!” 他慢慢踱步向我们走来,初蕊猛地抓住我的手臂,苦苦哀求:“夫人,求求你救我!” 赫连勃勃冷哼一声:“初蕊你省省吧,她自身难保!”他看向我,眼里凶光闪烁,满面煞气,“既然被你听到了,少不得连你一并收拾——” 话音未落,他突然浑身一震,不置信地瞪圆了眼,轰然倒下。我收起麻醉枪,拉起呆若木鸡的初蕊:“先进宫再说罢!” 回到居所,我没来得及去见罗什,先将初蕊安置在一间独立的房间,又吩咐人为她送来晚餐。我让她放宽心:“你就在这里安心养胎,直到孩子生下来。” “夫人相救之恩,初蕊感激涕零!”她眼带泪珠跪下。 我拉她起来,柔声说:“你现在身子不便,不要太过焦虑,对孩子不好。早点歇息吧。” 她低着头,语带哭腔:“夫人,你不问我……身孕之事么?” “我不想问,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我当然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赫连勃勃,不过根据我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只怕绝非偷情那么简单。 我走向屋门,跨出门之前,转头轻声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 她浑身一震,手抚摸上腹部,又开始低头垂泪。我叹口气,将门关上。 沿着游廊往正房的卧室方向走,我无力地捶着腰,浑身酸痛,步履阑珊。一天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让我头晕目眩。我一累就容易头晕,都是白血病的后遗症。突然看到前方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月光在游廊中斜斜投入半壁光线,照亮了一角僧袍和红裙。 有些尴尬,不知是哪个僧人在与女子相会。轻轻隐到角落,心里苦笑:今晚真邪门了,怎么尽做听壁角的事情? 一个沉稳低沉的男声在说话:“罗什的年龄足可做你的祖父,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可如此不知自重?” 是罗什!他在与谁说话?心一惊,额头微微冒出汗来。躲在角落里忐忑地探出头。 红裙向罗什挪近一步,罗什立刻向后退开。女子已经完全站在月光下,娇柔妩媚,看得出精心装扮过。我捂住嘴,是今天刚收留的凉州女子燕儿! “法师,夫人也与我们一般,自凉州流亡而来。她既与法师相见在先,燕儿绝不与她争正妻之位。燕儿今日得见法师仙容,便已倾心。只想终身侍奉法师,甘愿为奴为妾。” “莫要再说此话!”罗什厉声喝道,看看周围,又压低声音,“你无亲友可寻,罗什可暂时收留你。日后为你寻门亲事。但你若执意动这般心思,莫要怪罗什赶你出去!” 第293章 听壁脚(2) 罗什说完,不顾燕儿,转身大踏步走向我们的卧房。燕儿愣住,气恼地咬唇,绞着手帕,轻轻跺一跺脚,再环视一下四周,向另一边走去。 我靠在角落里发怔。直到他们离去后很久,才跳着发麻的脚,坐到回廊的栏杆旁揉着腰腿。一边揉,一边沉入回忆。 罗什清俊脱俗,气质高贵,堪称完美。若是在现代,我肯定得每天胆战心惊地提防蜂拥而来的女人们。可他从小出家,在西域被奉为神明,有着特殊的不可逾越的身份。信佛的女子看他,是当成神,而不是男人,以不可亵渎的心态顶礼膜拜。我若不是与他相识在少年时,稍晚上几年,也无法与他有这段牵绊一世的情缘。 他与除我以外的任何女性都保持非常明确的距离,阿素那样疯狂的痴迷实在令人害怕。而他那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度,也让同时代女子望而不敢亲近。他虽然从没告诉过我,但我相信,即便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也难保有其它女子对他有意。只是,从他对燕儿的态度上看来,他的心志之坚,近四十年从未变过。 我与他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对对方是那么了解,在情感上百分百地信任对方。无论中途需要等待多久,我们都相信对方不会有异心。 可是,之前还有希望在支持着他,等我长安一别之后呢?还有等待的必要么? 我的嘴里泛出苦味,恍恍惚惚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罗什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房中写东西,看见我回来便赶紧让我喝药。苦着脸喝完药,神思还在恍惚中,他开口问道:“艾晴,为何留下那些女子?” 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姚兴既然显出不高兴了,何必再触怒他?” 看到我的疲态,他一双手搭在我肩上,帮我拿捏。我闭眼,硬起心肠说:“罗什,我只能在此半年,你的双生子——” “艾晴!”手突然停顿,声音里带着气恼,“此话何意?” “罗什,我无法再有孩子了……”我睁开眼,叹口气,酸楚地说出这个我们一直知道却始终回避的话题。 他在我身畔坐下,将我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中摩挲:“我们有小什,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还不够么?” “可是,你的记载里有说——” “艾晴!要怎样说你才懂?为何你老是执着这些?”他厉声打断我,胸膛有些起伏,“为着你对罗什的将来一知半解,你便擅自做主为罗什安排妾室?” 心里一阵绞痛,浮起燕儿娇柔的面庞。说出口的话语沉重,让我无意识地佝偻起身躯:“我很快就会回去了。你,你可以等我走之后再……再……” 他倏地站起,扶住我双肩,身体俯下,肃然正视我的双眼:“你是我妻子,罗什一生绝不背离,绝不纳妾室!” 苦涩地笑笑:“罗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心。可是,我走之后,就再无可能回来见你了……” 他放开我的双肩,站直身体,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桃树,沉思半晌才出声:“你此次来长安,罗什便已明白,这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相聚。” 他转头面对我,烛光照亮了他眼眸中的从容:“你虽从未提起罗什的寿数,可罗什自己知道,余下生命无多了。短短数年,要译完那么多经文,你以为罗什还能有心思想起它事么?” “你能伴我半年,让罗什在剩下不多的生命中还能有更多回味,罗什已是心满意足。”他向我伸出双手,淡淡地笑着。 我站起身走向他。他牵我到胸前,圈住我的腰,将头搁在我肩上,喃喃轻语:“不要再想什么双生子,那都是刀笔之吏的无稽之谈。罗什之妻只有艾晴,孩子只有小什。你们两个,是罗什最亲的亲人。” 鼻子酸酸,忍不住又想落泪。他在我脸颊上轻吻:“那些女子,既然被刘勃勃所掳,她们的家人定然心急。明日我便请人帮忙寻找,送她们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你不怕姚兴怪罪么?” “罗什可对佛陀立誓:绝不纳妾!陛下还能强求不成?”他笑一下,箍在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将我紧贴着他,“再说,他也是一时心性,怎会来查问这些女子的境况?过一段时日,他也就忘了此事。” 我将袖袋里的纸抽出:“这是那些女孩子的亲人讯息。”顿一顿,吸口气,“有个叫燕儿的已无亲人,不如暂时留下她吧。” 对于燕儿刚才的举动,我心里当然不快,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赶她走。无论如何,我们不收容她,她一个女子举目无亲,根本无处可去。 他脸色有些僵硬,隐约的不快迅即飘过。接过纸,折起放进怀中:“自明日起,罗什要到长安大寺讲说经文。我会请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帮我打听这些女子家人的下落。” 牵着我向床走去,将我按着靠上头枕,板起脸训我:“还有,为夫今后不想再听到这个话题了……” “嗯……”我老老实实答应,在他的笑中沉醉了…… 第294章 俗世一日(1) 罗什在长安大寺一连讲经七天,长安城内几乎所有僧人和王室贵戚皆来听法。罗什声望如日中天,到处为人称颂,一如当年在西域之时。大家知道罗什受姚兴宠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礼佛还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达官贵人骆绎不绝。罗什早已宠辱不惊,对每人都真诚相待,淡然处之。 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对罗什所托非常殷勤,没几天就有人陆续来认亲。回到亲人身边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笔钱物做嫁妆。姚兴崇信罗什,每隔几天便着人送一次供养。罗什全部交与我打理。我希望这些年轻女孩能有好去处,在这方面毫不吝惜。 最后只有三个女孩没走:络秀,燕儿,还有初蕊。我跟罗什商量,让初蕊在这里把孩子生下。其实收留初蕊有很大风险,从那天赫连勃勃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初蕊起了灭口之心。而我救下初蕊,又让他昏迷,此事他自己吞进了肚中,不敢公然来兴师问罪。可此人睚眦必报,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苦笑一下,罗什已成了他的眼中钉,我又目睹了他杀人未遂。接下来我们得提高警惕,防范这位心狠手辣的枭雄。好在他目前实力还不算强大,罗什又有姚兴的支持,明面上他绝不敢跟罗什公然交恶。所以我们尚能庇护初蕊的安全。 而我之所以冒风险收留初蕊,不仅是可怜她跟肚里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自从罗什明确表明绝不纳妾,我就一直心存怀疑,史书上所说的那对双生子,其实就是初蕊肚里的孩子。 对燕儿,我竭力不让自己有偏见。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罗什,也许是为了以后能有所依靠。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罗什已经跟她表明了态度,我就不该因此而亏待她。 四月很快到来,罗什终于结束了讲经。应姚兴的召集,不少汉人弟子投入罗什门下。到我们回草堂寺之前的几天,他已经收了道恒、昙影、慧观、慧严四人。这四人,加上被称为四圣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称为什门八俊。至此,译经所需人才基本备齐,再过几天就要回逍遥园草堂寺准备设立译场,开始罗什人生最辉煌的事业。 迷糊地睁开眼,清晨的初阳透进室内,照在一个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张绘满风霜的笑靥在视线中渐渐清晰,灰眸中流淌着一江春水。 “罗什……”眼一下子被泪蒙住,模糊不清。泪光中,飘然脱尘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一如当年车师城中浅笑着说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变,心未老,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草堂寺之前,让为夫一偿你当年的心愿吧。”他笑着,眉眼间的纹路沧桑,添出旷达的气度与魅力,男人味十足。 我浑浑噩噩地漱洗,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兴奋期待的心境一如当初与他相恋之时。 “罗什,当年我曾赞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环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他问我在做什么,我浅笑道:“在闻你身上岁月留下的醇酒浓香。即便你人已老,英俊不再,却添了更多的感悟与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赞: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即刻隐入不见。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感慨道:“这样的老脸,你也依旧爱么?” 我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仔细打量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艾晴,四十年间你这年轻的样貌几乎未曾改变。罗什有时禁不住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从他怀里出来,退开一段距离。佝偻起身子,假装手中撑着拐杖,一拐一拐腿脚不灵向他走来。走近了,皱着脸,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哑着嗓子巍巍颤颤地咳嗽:“老头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请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着我,笑声清朗,却笑出了泪:“艾晴,为夫见不到你老了……” 投入他怀中,泪水渗进他的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着:“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我老了,就会变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你能爱罗什年老的模样,罗什怎会不喜欢你年老的样子?”他摩挲着我的颈项,热泪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会是个睿敏智慧的老妇人,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个像你说的老妇人。”吸一吸鼻子,稍微离开他的身子,泪中带笑,“我饿了,你请我吃饺子。” 拉起他朝宫门小跑,朝阳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脚步轻快,健步如飞。似乎生出了一对自由的翅膀,如蓝天下飞翔的翩鸿,畅快淋漓地欢唱着生命之歌。 “你这傻姑娘,还是这般性急……” 我们在长安的街巷里漫无目的晃荡。长安有不少西域胡人,他穿着龟兹服饰,这幅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我们走进鼓楼旁一家老字号的饭庄,找个空桌子坐下,我对小二吩咐:“店家,来一碗饺子。” 店小二为难:“这位夫人,请恕小人孤陋寡闻,何为‘饺子’?” 我傻眼了,难道这时代还没饺子么?对小二比划着:“就是用面皮包着馅,从汤里捞出来蘸着配料吃。” 小二恍然大悟:“哦,原来夫人是要吃馄饨。” 我再次傻眼了。馄饨?当店小二将一碗“馄饨”放在我面前,我用筷子捞起一个,这还是饺子呀。只不过不是从汤里捞出来蘸料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 罗什看我一直在研究这碗“馄饨”,忍俊不禁:“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295章 俗世一日(2) 还有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又是费了不少时间解释才让人明白我要吃什么。原来这个时代不叫泡馍,而是“牛羊羹”。店家还问我们要不要点上一盅黄桂稠酒,我连忙点头。店家在一个大缸中用力压榨,挤出酒汁,端到我面前。罗什不能喝酒,整盅黄桂稠酒就我一人喝了。这酒绵甜醇香,回味悠长。黄桂的芬芳随着玉液般的琼汁入喉,酒精度并不高,恰到好处地暖着胃部。 又是吃得揉着肚子出了店门。罗什不禁好笑,一路大方地牵着我的手,不管有多少人看到。在卖杂物的西市,我禁不住被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吸引,职业病又犯了,喜欢得不得了。 我自顾自边走边看,不料身边的他不见了。人群熙熙攘攘,比肩接踵,我四处寻找罗什,却生出一种奇怪感觉:身后似有人在偷窥我。回头扫视,突然在人群中触到一双令人心生寒意的眼,幽黑深邃,深不见底。我眨了眨眼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一个身穿玄色裘服的高大背影隔着人丛一闪而过。 我惊魂不定,匆忙扒开人群一路搜索。过了一条街,远远看见那个黑衣背影在一家大宅院前消失。走近那大宅院的口门,高耸的门槛冷森,梁上灯笼上书: “骁骑将军府”。心中一动,这是赫连勃勃的府第。 这个背影,是我猜测的那人么?而那人,跟赫连勃勃又有什么关系? 一路思忖着走回西市,终于找到罗什。正在一个摊子前流连。我定了定神,走到他身边。他手上正拿着一个竹蜻蜓,眼神有些发怔。 “罗什……” 他仿佛突然醒转,将竹蜻蜓递给我看,轻声说:“不知小什会不会喜欢这里的玩具。” 我甩开刚刚那异样的感觉,咬着嘴角笑,点点头:“是爸爸送的,他都会喜欢。我答应过他,我不在的半年里,只要他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我就会给他带爸爸的礼物。” 他偏转头,偷偷抹掉眼角的泪。转身对着店主说:“店家,这个我要了。” 一直到收市,他都在摊子上寻找玩具,买了一大堆东西。空竹,我自己也玩了一下。用绳子旋转中间的一个哑铃状的滚轴,可惜我功力不高,滚轴老是要掉下绳子。九连环,形制没有后世的复杂,但解锁的原理一样。我小时候向来不耐烦解,现在拿到手,玩了几下,又不耐烦了。他接过我手中的九连环,沉思一下,然后试着解开了一个锁。接下来的锁也很快解开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过程,大概用了不到两分钟。心里想着,让小什解的时候一定要计时,看看他能不能超过爸爸。 还有陀螺,木偶,陶哨等等,回去时四只手都提满了。 夕阳西下,柳枝随风摇摆,柳絮在风中飘扬,绒毛边被金色阳光染出柔软的触感,飘在肩上,软在心里。这样柔媚的春天傍晚,与心爱之人过着两人世界,相视一笑的温馨。整个胸腔承载不住幸福感,溢出喉咙,化成无意识的情歌。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才发觉自己正哼着《在那东山顶上》。 对着他灿烂一笑,索性放开喉咙唱着,将我的幸福传染给他人。但愿,这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夕阳的金色余辉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纤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着。暖风拂过,带着浓浓的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回未央宫的半路上,街头出现叫骂声和扭打声。与罗什对望一眼,走到近前,十几个街坊民众正扭住两个僧人,叫喊着要送去衙门。 “僧人居然宿妓,不怕遭天谴么?真是没王法了!”扭住僧人的几个百姓嚷嚷着,一脸气愤。 “我等宿妓又如何?国师鸠摩罗什非但娶妻,还有十名宫伎做妾。白日拜佛,晚上宿着众女子,听说已有妾室怀孕。我等与他相比,不过偶尔宿妓,根本不算犯法。”那个被扭住胳膊的年轻僧人不满地大声辩解。看他们衣着谈吐,应该是寺庙中的下层僧侣,并没有见过罗什。 众百姓愤怒了,有人大喊:“这等恶僧,还敢狡辩。索性送去官府,请陛下发落。”话音刚落,便得来一片赞同声。 罗什的脸煞白,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我赶紧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这当下,你出面也无济于事。先回去吧,我自有主意。” ――――――――――――――注解――――――――――― 古书中最早记载饺子的是三国魏人张揖著的《广雅》。其中记载,那时已有形如月牙称为“馄饨”的食品,和现在的饺子形状基本类似。到南北朝时,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据推测,那时的饺子煮熟以后,不是捞出来单独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所以当时的人们把饺子叫“馄饨”。这种吃法在我国的一些地区仍然流行。大约到了唐代,饺子已经变得和现在的饺子一模一样,而且是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单独吃。 传说,牛羊肉泡是在公元前11世纪古代"牛羊羹"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西周时曾将"牛羊羹"列为国王、诸侯的"礼馔"。据《宋书》记载, 南北朝时,毛修之因向宋武帝献上牛羊羹这一绝味,武帝竞封为太官史,后又升为尚书光禄大夫。 黄桂稠酒是用糯米和小曲酿成的甜酒,因其配有芳香的黄桂而得名。此酒据说其历史可追溯到周代的"醪醴"。经考证,在蒸馏酒发明以前,古人一直喝的就是这种米酒。 关于空竹:相传,三国时期曹植就曾作过一首《空竹赋》,如果这算是有关空竹最早的记录,那么它的历史至少也有1700年了。 九连环是一种古老的智力游戏,历史悠久,流传甚广。据古代文献资料记载,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距今已有两千两百余年。 第296章 为谁译经?(1) 回到宫中的居所,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他面前,打开给他看。他疑惑地盯着我:“针?” 我点头:“是针,不过不是一般的针。” 他戴上老花眼镜,用指尖挑起一枚针,放到蜡烛下仔细观察:“确实不一般,没有针眼。” 我拣起一枚,放进嘴里嚼。他大惊失色,掰住我的脸想要我吐出。我哈哈大笑,再捡一枚递到他嘴边:“你也吃一枚,味道还不错。” 他低头看这枚针,犹豫着伸舌从我手指上卷入口中,小心地品一下,抬眼看向我:“是糖?” “嗯。”这是我在食堂里请大师傅花了一天时间做出来的针形巧克力,外形异常逼真。大师傅手艺真心不错,试制了好几次才成功,他还以为是我做给小什的零食。也幸好过来时是冬天,到这个时候天气也还不热,所以一直能保持针的形状。这针形巧克力在虫洞中也受过辐射,但只吃这么一点点,尚在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 我正色道:“罗什,娶妻一事,已是你此生最大的污点,何况纳妾。外人并不知你我四十年的情感还有你的舍戒缘由,也不知这些送来的妾室其实已基本遣散。那些底层僧人,会以你为榜样,为自己的色欲找借口。你自身的声誉事小,可是此时的佛法在中原大地上并无根基,佛门的声誉会因你而受损。所以,你需要用一些手段,证明你有神力,唯有你才可娶妻。” 他看了看面前逼真的针,抬眼问我:“这是否也在罗什的记载中出现过?否则,你怎会预先准备这些假针?” 我笑着点头,他还是那么敏锐。将《晋书》里那段背出:“诸僧多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 拉着他的手到床边坐下,温柔地说:“罗什,明日姚兴就会来问你如何处置这两名僧人,你需要在众人面前做这场戏。” 他却摇头:“神通变化并非究竟佛理。世人无从分辨神通真伪,一味追求神通是因心中无明,贪欲未净。故而佛法不讲神通,不以幻术惑人,佛陀在世时便不准弟子显露神通。《长阿含经》中说,佛言:‘我以是故,不敕诸比丘现神变化,但教弟子于空闲处静默思道。’”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我若是如此做,岂不是妄语?” 我有些急了:“罗什,你就算娶妻也一样受人尊敬,是因为你高洁的品性与自身的学识。那些狎妓的僧人有什么功德?凭什么让人相信他们是真正不为物转的修行人?” 见他垂头一直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仍心存内疚,握住他的手说道:“佛法也讲方便权宜。想想你译经的使命。你要译经,要带领三千弟子,你的尊严一定要维持。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妄语罪就由我来担。答应我,好么?” 他抬头,视线扫过那包假针,凝重地点点头,紧紧回握住我的手:“艾晴,该有的因果业力罗什自会偿还,不该由你来担。” 我笑了:“那我们一起吧。” 罗什当众吞针,让长安僧众心悦诚服,终于渡过了信任危机。两名僧人在罗什恳求下被释放了,面带愧色向罗什起誓:日后定一心奉佛,不敢有半点亵渎。 四月中旬,我们启程回到草堂寺。除了罗什新收的弟子,还有三位无处可去的女子。只有在我们的庇护下,赫连勃勃才不敢动初蕊。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逍遥园进发,用了一整天时间,傍晚才到草堂寺。 罗什每天去寺里组织译经,忙得昏天黑地,每晚回来时都现出满脸的疲惫之色,那是调动记忆力背诵太久的缘故。 现代人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网络空间,想要什么资料只需动动手指分分钟的事,很难理解一千多年前的人们为了获取一部佛经有多么艰难。 古代印度没有印刷术,佛经抄写在一种叫做贝多罗树的叶片上。数十章叠在一起打两个孔,以细绳串住,再加两块长木板一前一后牢牢夹住。贝多罗树叶需经过异常繁琐的工序制作,故而贝叶经极其昂贵,印度僧侣也只能有一两部经书,平时都是将之高高供奉。教授弟子靠口口相传,师父背诵出来,讲解给弟子听,然后全凭弟子的记忆。贝叶经则用以代代传承,轻易绝不示人。 最要命的是,天竺文字被视为神圣,为婆罗门所垄断,经书不可随便抄写,更不能买卖。虽然佛陀一再强调抄经文是功德,但在种姓制度森严的印度,传统观念仍是牢不可破。许多寺中经书只有一部,供奉秘藏,一旦遭遇火灾兵劫就灭失了。所以佛教在起源地印度几近湮灭,这也是原因之一。而在中原大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抄写经文,存世极多,故而历代数次法难都无法灭尽经书。这才是文化传承的正确方式。 这些宝贵的经书很难带出印度,藉由那些意志顽强的天竺僧人、西域僧人、还有西行求法的汉僧,将之一点点传到遥远的中原,前后经历了上千年时间,方才让浩如烟海的佛典在中原大地得以传承下去。 罗什因父子两代身份高贵,他又在天竺游学六年,收藏了不少这个时代极其珍惜的梵文佛典。可是贝叶经和书卷太过沉重,吕光为了行军方便不允许我们携带太多行李,罗什从龟兹带出来的也只是最重要的十多部。经历凉州那么多灾难,又丢失了部分。数量众多的经文没有典籍,译经时只能靠罗什非凡的记忆力背诵出来。每天这样大量消耗脑力,他又怎会不劳累? 他毕竟是年过五十,如此殚精竭虑身体怎能吃得消?我心疼万分却又无计可施,本想劝他,可依他的脾性又怎会偷懒歇息。正为此犯愁,一天晚上罗什兴奋地告诉我:将会有一位非常得力的天竺僧人前来帮他,还带来了许多重要的典籍。 看他那么开心,我也跟着高兴:“是谁?叫什么名字?” “梵文名叫佛驮跋陀罗,比罗什年轻几岁。他是北天竺迦毗罗卫国人,精于禅修。陛下觉得太难记,便为他起了个汉文名叫觉贤。” 我愣住了,佛驮跋陀罗,汉文名觉贤,这人我知道。他初时与罗什交好,却因两人学风不同,师承渊源各异,渐渐产生分歧。一山不容二虎,两人最后分道扬镳。 第297章 为谁译经?(2) 我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罗什,觉贤此人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他自认佛法修为不弱于你,却居你之下,心中必定不服。日后,他会有与你分庭抗争的心思。” 他淡淡地摇头:“觉贤本人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是大乘有宗的正统,精通禅法。而罗什对禅法研究不深,他与我可以很好地互补。他还带来了达摩多罗和佛大先的禅法修要,这些经论极为难得,对弘扬中原佛法大有益处。而况,是陛下指定他前来助我译经,我怎能将他摒弃在外?” 姚兴指定的?我想起一个问题:“那这觉贤又是由谁推荐给陛下的?” 他抬眉看向我,低沉声音里不起一丝波动:“刘勃勃。” 我心猛地一跳,想起那天帐中听到的对话,赫连勃勃的弟弟建议他找一位有名望的番僧与罗什抗衡,取代罗什的国师之位。觉贤是赫连勃勃找来的,故而觉贤会针对罗什处处打压,背后应该是赫连勃勃的怂恿与支持。 我顿时焦急:“罗什,你曾对陛下说刘勃勃非是善类,已引起刘勃勃的敌意。他推荐觉贤给陛下,是要取代你的国师之位,让你失去陛下的信任啊。” 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知道的,罗什从未将名望地位放在心上。” 我气急:“你虽如此想,觉贤却不会承你好意。他甚至会逼你与他论战,想要在陛下面前与你一分高下。” 历经风霜的清癯面容上仍是无谓的淡然:“你放心,罗什不会与他相争。译经重任要耗去余生全部心力,哪有时间与他争这些身外之物?只要译经之事不受干扰,只要陛下愿意,这国师身份给他也无妨。” 我自然知道他的高洁心性,他是真的不在乎,怎样劝也没用。虽说觉贤与罗什的争议以罗什胜利而告终,可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我仍是不放心:“那,能不能让他去别的寺院,他想要译经自己组织人译好了,别在草堂寺里就行。” “如此提防岂非显得罗什小性,本可以化解的矛盾也会因此激化。”他笑着以指点着我额头,“艾晴,别瞎操心了,该来的总会到来,坦然面对即是,心中坦荡便无所惧。” 我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罗什说的没错,该来的总会来。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生死难关,如今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烛光下的罗什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几案旁冥思苦想。一卷梵文经书摊在面前,他反复念诵,在另一边空白纸上记录下译出的文字,时不时圈圈点点地修改。他每天晚上回来后依旧忙个不停,我极尽所能照顾他,家中所有事务都由我来打理,好让他专心在译经上。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在翻译《金刚经》。这短短五千字的经文其实非常难理解,他译得很是艰难。这是我唯一会背诵的佛经,可我不敢帮他。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乐意我直接告诉他后世的经文。这样的话,他辛苦翻译的意义何在?当他皱眉凝思时,当他反复修改时,我不插一言,只是默默在旁端茶送水,安静地陪着他。 半个月后,他将一叠稿子放进我手中,眉眼中尽是笑意:“艾晴,此经终于译完。这是罗什送给妻子的礼物,你是第一个读此经之人。” 我接过带着墨水清香的稿子,笑着翻开第一张稿纸,细细品读。一张接一张看下去,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探头问:“如何?” 我抬头看他,神色凝重:“罗什,这不是我所见的《金刚经》。” 他一愣:“为何不是?” 我思考着该怎么说合适:“嗯,有些地方一样,但有部分不一样。给我感觉,现在看的经文,更深奥,更拗口。” 犹豫一下,老实地说出:“罗什,说实话,你现在给我的稿子,我看不懂。” 他怔住,脸上飘过一丝失望。我连忙安慰他:“嗯,这个,《金刚经》本来就很难懂。我非佛教徒,自然难以理解。” 他凝思一会儿,严肃地说:“《金刚经》讲解空理,乃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最难以语言文字表达。正因为此经义理深奥,罗什译成汉文时,竭尽脑力,希翼将此经文如实译出,不失其奥义。” 如实译出?这么说,我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这稿子太过忠实于原著?可是,我知道直译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翻译,向来重意译大于直译。 “罗什,这部经文,你希望给谁看?”我将稿子交还给他,“是精研佛理的高等僧侣,是满腹文章的文人雅士,还是粗通文墨的在家居士,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 他浑身震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上的稿纸,一张张快速地翻到底,突然抬头大笑:“罗什明白了。”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说,“艾晴,你的智慧领悟,已是这个时代难寻。若连你也看不懂,又有多少未身入佛门的信众能懂?” 将稿纸放在几案上,他背起手在室内踱步。烛光摇曳,照出他沉思的身影。 “罗什译经,到底是为谁而译,为谁而看?” 他凝视思考,再继续说道:“艾晴,你今日一说,让罗什醍醐灌顶。译经之前,尚有许多要深虑之处。佛经浩瀚如烟海,千万卷不足以涵盖,到底选什么经文来译?译经之时,到底该重文辞还是重原质?” 他昂着头,又陷入沉思中。我静静走向他,与他十指交缠,倚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笑意昭然,满目清明:“好,罗什决定:经文,便以大乘空宗典论为主。罗什虽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而况大乘更适于汉地。此刻空宗始祖龙树、提婆之作,中原尚无人译出。《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皆是空宗义理之精华,罗什想日后一一译出。” 我点头。我看过的佛教资料里说过,约在公元二、三世纪,印度的龙树、提婆师兄弟两人,根据《般若》思想,撰述了《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通称为《三论》,创立了佛教史上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罗什之前,已有人翻译过部分《大般若经》。但龙树、提婆的著作,却无人翻译。只有罗什,才把龙树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译出来。罗什所译的《三论》,便是后世三论宗的宗经。 他已然洞彻,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愿望:“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样的?” 我从没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地难受。罗什的译场,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第298章 译经的辉煌(1) 几天后,一卷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打开第一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写有几个小字:“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一见到这几个隽秀的字迹,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己。 佛教典籍分为经、律、论三藏。经为当年佛陀讲授,皆以“如是我闻”开头,表明是佛陀亲口宣说,阿难复述的佛法;律是佛陀制定的戒律;论则是印度的高僧大德对佛法的论述,譬如龙树、提婆、世亲、法乘等。因他们写了极重要的论著,皆被尊为菩萨。 精通经藏者被称为经师,精通律藏者被称为律师,精通论藏者被称为论师,唯有三者皆通者才能被尊为三藏法师,这是一名僧人能得到的至高无上的荣誉。因着《西游记》,世人误会三藏是玄奘专有的称号,其实有资格被称为三藏法师的还有多人,罗什就是其中之一。 慢慢打开,细细品读,扑鼻的墨香带来满口的余香缭绕: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既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正是我在21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看完喜悦地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就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我扮的小厮,不由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毋须这样遮遮掩掩。 所以,我以平常穿扮,随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他们大都是跟随罗什许久的徒弟,在别院见过我,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看到大殿上所有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 早课时辰将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众多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毋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辩白。与我妻风雨数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子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而朗声道:“但罗什数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 这番话说完,众多僧人为之动容。僧肇做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毋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毋须劝解。开始早课罢。”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目光,与他一样淡然而笑。他略一点头,开始带领众僧做早课。早课后集体吃早饭,略作休息,就开始了一天的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近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罗什身边端坐的一人依旧不改西域服饰,一袭红袍着身。 此人精瘦干练,头顶秃发,却留了一圈侧边的发髻,垂在胸前。面貌颇似画像中的达摩祖师,令人印象深刻。突然想到了,他就是觉贤。 正坐在角落里偷偷打量他,突然他向我看来,对我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眼。深陷的眼窝中,闪着异常犀利的精光。被这样的眼神看过,心里顿时有些莫名忐忑。 罗什与觉贤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觉贤相互印证,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之前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在此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在此由僧叡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恒、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鼻尖缠绕着沁人的檀香味。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尊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译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第299章 译经的辉煌(2)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过。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商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译经之责任。”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与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如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罗什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但有异议,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这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坐在罗什身边的觉贤手执一卷经,逐行阅读,渐渐皱起浓眉:“罗什,我汉文远不及你,自然不敢对你的译文妄加评论。但我熟知该经文的梵文原句。你的译作中,删去了一些繁复要理之处,这是为何?” 觉贤来汉地已久,讲汉语虽带口音,却已甚为熟练。罗什向他看去,笑意昭然,满目清明:“觉贤师弟说的不错。罗什的确删繁就简,凡是难以让人理解之处,便删除或缩略。罗什以为,不必拘泥于务得本文,只要原意能达即可。” 觉贤惊讶:“这是为何?” 罗什将稿纸放在几案上,诚恳说道:“先前已有译文,聱牙难懂,影响教义流传,致使佛法在中原长期不兴。若要佛法迅速普及,不可只倚靠皇亲贵戚和文人雅士,需针对更多民众。师弟,曲高和寡,古今殊同。芸芸众生能懂,佛法方能真正大兴。” 心下赞叹。这样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彻。可觉贤并不理解:“民众中识字之人不多,他们怎能懂得精深的佛法大义?” 罗什微笑,眉间尽显通达智练:“故而罗什不仅要翻译大乘空宗佛经典论,更要为普通百姓翻译出通俗易懂的经文。让百姓听人讲解一遍佛经,便能略解其意。” 觉贤嗤鼻哼了一声:“佛经论典句句精华,你我只是译者,怎可依着自己的意思随意删减?你是龟兹人,难以完全领会汉文,便以此为理由,是为自己寻借口罢了。” 此言一出,佛殿上所有人鸦雀无声,罗什的几位汉人大弟子也垂头闷声不语。我心里很难过。罗什的删繁就简,历史上一直遭到不少佛学家的质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就如觉贤所说,大家都认为他是外国人的缘故。可是,他删繁就简,真的是汉文水平问题么? 大殿中这么多人尊罗什为师,却无一人站起为他辩护。他的龟兹弟子们虽想说什么,却因为自己也是外国人,难以辩解。我忍不住站起身,大声说道:“罗什法师为陛下著《实相论》,‘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汉文水平么?” 他所翻译的流传最广的佛经,如《金刚经》、《妙法莲华经》、《佛说阿弥陀经》、《维摩诘所说经》都不止他一人翻译过。《金刚经》有七种译本,其中便有玄奘的版本,这些不同译本也都流传了下来。要说汉文水平,那玄奘的汉文水平肯定比罗什高了。但为何罗什的译文最有生命力?为何一千多年下来,人们都主动选择读罗什的译本? 他的删繁就简,真正的原因是他明了传法对象是广大民众。玄奘译经二十年,译出一千三百多卷。罗什译经时间远不如玄奘长,译作只有三百余卷。可罗什的译文直到现代依旧广为流传,而玄奘只有一部《心经》最为人所熟知。因为玄奘翻译的多是高难度的佛教理论,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会看玄奘的译文。正如罗什所言: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我,有僧人点头同意,更有僧人眼露些许鄙夷。只因我是个女子,只因我有个尴尬的身份。我多想大声疾呼,告诉这些人未来会怎样,可我什么都不能说。 罗什对我微微摇头,暗示我不要再说了。我只得坐下,尽量让自己重新变回隐身人。他看向众僧,目光悲悯,一脸淡然:“罗什的译文究竟如何,非是一时一代人能下定论。日后,自有历史来评说。” 我平静下来,赞许地看向他。是啊,何须在意?自有历史来评说。 ―――――――――――――――――注释―――――――――――――― 《出三藏记集》卷十僧叡《大智释论序》说鸠摩罗什不能精通汉文:“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识一法,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苟言不相喻,则情无由比。不比之情,则不可以托悟怀于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途于一致,理固然也。”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慧皎《高僧传 僧叡》:“什所翻经,叡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其领悟标出皆此类也。” 关于译场的描写,参考季羡林《佛教十五题》——《佛经的翻译与翻译组织》。 第300章 相约论战(1) 大殿中诸僧继续译经的工作,罗什译完几句偈语,微笑着对众僧说:“今日此经便能译完,诸位辛苦了。” 觉贤见挑战不了罗什的权威,又发问道:“罗什,接下来是否该译我带来的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两家法门?” 罗什恭敬地向觉贤鞠身:“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乃大乘有宗之师。可他们的论典,非是寻常百姓能解。罗什打算先译大乘空宗论著,待日后再译有宗之说。故接下来将译《维摩诘所说经》。” 觉贤面露不满,冷哼道:“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为弥勒菩萨所创,因明之说最为明晰。你所倡导之空宗中观论,与有宗如何能比?” 我有些动气。觉贤居然当众用这么不客气的口吻对罗什说话,他只怕已存了要自立门户的心思。 “觉贤师弟,你来长安相助译经,罗什大欣悦之。与师弟共论法相,振发玄微,多所悟益。”罗什依旧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对他行礼,“罗什非是不愿译有宗之说。只是大乘空宗之理在天竺已流传甚广,民众更易接受。而有宗渡人成佛却异常艰辛,非根器极高者难以入门。有宗之说,现下并不适于中原。” 我禁不住点头,罗什说的有理。中国的佛教派别大多数属于空宗,因为空宗诸派所倡导的“一阐提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情有性”等等,连底层民众都能听得懂。可是有宗倡导的成佛途径艰涩难行且毫无把握,普通民众舍有宗而就空宗,不是很自然么?成佛的难易程度决定了这个教派在中国流行的时间长短。玄奘根据有宗创立的法相宗,全盘接受印度的有宗学说,结果玄奘一死,法相宗后继无人,原因就在于此。 觉贤站起身,走到罗什面前,鼻子重重哼气:“罗什,你所翻译与注解之经文,与他人相比也无特别之处,却得如此盛名,是何缘故?” 僧众们哗然,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四处响起,众人皆是一脸愤慨。觉贤当着上千唤罗什“师尊”的僧人,这样质疑罗什的权威,摆明了是挑衅。本来不过是教派内部空、有之争,他却用人身攻击,未免太过分了! 罗什脸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深呼吸几次,稳一稳情绪,仍然用恭敬的语气淡然说道:“不过是众人看罗什年老之故。这些虚名,罗什实不敢当。” 觉贤下巴一扬,更是紧逼一步:“空宗有宗,孰优孰劣,你我可相约论战,一辨高下。” 罗什已平静下来,脸色如常,摇头说道:“师弟,当下之急,乃是译经。罗什才疏,自然无法与师弟抗衡,毋须论战,罗什认输便是。” 觉贤皮笑肉不笑:“罗什又何必谦虚?晚些时候陛下会带北凉使者来观摩译经,我自会请求陛下允许你我辩论。” “觉贤师弟,以辩论争输赢,有何意义?罗什明日便要起始译《维摩诘所说经》,故而不想多耗费时间在辩论上!”罗什的声音有些抬高,听得出来他已经忍到极点了。 觉贤嗤笑,也抬高声音:“你是想借维摩诘大师为你自己的污行辩解罢?你沦陷戒检,为净行者所不齿,还将妻子带入佛堂观看译经。” 觉贤将手指向我,厉声大喝:“这种女子进佛堂,是对佛祖的轻亵!” 罗什的身子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冲上去扇他一耳光。耶罗、僧肇等人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却不敢公然出面维护我。 罗什身体颤抖,努力深呼吸几次,沉着声音说:“好,我答应辩论。” 觉贤精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目光闪烁,精光乍现。我突然明白了,觉贤是早有准备,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步步逼迫罗什。先是指责他删繁就简,再嘲讽他名不副实,最后又辱骂我,这一切,都是一个目的:逼迫罗什同意与他辩论。他知道要夺走罗什的一切,辩论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而罗什,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与他相争,没想到,为了维护我,竟还是同意了这样一场生死论战。 有宦官在门口高呼:“陛下驾到!” 罗什稳了稳心绪,抬腿向殿门疾步迎去。姚兴在大群人簇拥下走进大殿,其中便有赫连勃勃。姚兴心情极好,拉住罗什不让他行礼,指着身边一名身穿文官袍的中年男人向罗什介绍:“国师,这位是北凉国使臣李典。” 我向这位李典看过去,顿时呆若木鸡。还是那方阔的脸,粗浓的眉,刀削斧刻般的五官。身形与十六年前相比更魁梧,脸上蓄起了连鬓的络腮胡,更衬出满脸沧桑。如鹰隼的双眸比十六年前更犀利,此刻虽眼角带笑,眼眸深处却深邃无澜,彷如冬日寂静的湖面。 他真是胆大包天,又一次做这种亲身潜入敌国之事。之前两次并不是我眼花,我是真真见到他了。脑中渐渐浮起一个念头,只怕这不是偶遇,他早已知道我会回来,他是在跟踪我! 罗什也已认出是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蒙逊却无任何异样,如同第一次见面般向罗什合十行礼:“微臣为北凉国从事中郎李典,久闻国师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罗什迅速恢复了镇定,淡淡回礼:“李大人客气了。” 蒙逊对罗什和姚兴说道:“我北凉国主虔心奉佛,听说陛下奉鸠摩罗什大师为国师,设立译场翻译佛经。此等千秋功业,唯陛下圣德方能促成。我国主心往神之,欲效仿陛下,命微臣往观国师的译场,观摩学习,谢陛下恩准。” 第301章 相约论战(2) 他态度恭敬,言语恳切,锋芒收敛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真会以为这只是一位寻常使臣。 姚兴毫不起疑,哈哈大笑道:“此乃好事,朕今日带北凉使臣来此观摩译经,一偿沮渠蒙逊的心愿。”他扭头对罗什,“国师不必拘礼,寻常对待即可。” 罗什微抬了抬眉,对姚兴和蒙逊做入内的手势:“陛下,李大人,请。” 姚兴执着罗什的手询问译经进度,蒙逊毫无异样地跟在姚兴身后。只是,当他走过我身旁时,飞速瞥来一眼。幽深的眸子里如电光闪动,似是有些激动。我与他对视,他却迅速垂下眼帘,不再对我多看一眼。 姚兴刚一落座,觉贤便上前请求:“陛下,我与罗什法师相约论战,辩大乘佛法空宗有宗之优劣,请陛下允准。” 姚兴有些诧异,看向罗什:“国师,我等普罗大众并不知空宗有宗作何区别,这论战究竟意义何在?” 不等罗什开口,觉贤抢先答道:“空宗有宗之争,乃是判别一名僧人佛法水平之高下,是否配做一代宗师。”他笑了笑,对着罗什咄咄逼人,“何况,罗什法师方才已当众答允论战。”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觉贤操之过急了,这番话言下之意岂不是在暗指姚兴选错了国师?果然,姚兴板起了脸孔,面露不快。 罗什向姚兴躬身行礼:“陛下,罗什确已答允,只为还我妻一个清白,非是对觉贤师弟有何成见。” 此言一出,姚兴,蒙逊,赫连勃勃都向我看过来。姚兴是诧异,蒙逊的眼神捉摸不定,赫连勃勃则是满眼阴狠。 姚兴想了想,颌首道:“既如此,朕便允了。明日巳时二刻在此论战。” 赫连勃勃对觉贤飞快瞥了一眼,觉贤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蒙逊上前躬身请求:“陛下,两大佛门高僧论战,此等盛况实在难得。不知微臣可否有幸旁观?” 姚兴点头:“今日北凉使者便暂住逍遥园内,待明日与朕一同观战。” 大殿外响起钟声。罗什转身对着僧众:“晚课时辰已至,今日课业为《不思议光菩萨所说经》。” 我讶然,从早课到晚课,竟已待了这么长时间。 觉贤目的既已达到,不再发难,走回自己的席位。罗什在佛像前焚香礼拜,众人停止喧哗,均随着罗什的动作向佛陀行礼。然后众僧盘腿坐下,在罗什的带领下念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陀林中给孤独精舍……” 晚课结束后,我站在林荫道上等待罗什,这是回住所的必经之路。罗什被姚兴拖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树丛中等着。两名僧人疾步从我身边走过,一边小声说着什么“僧肇”、“对策”。 我眼皮跳了两下,急忙看过去。那两人我认识,法号叫道恒和道标。两人原在各自的寺庙中很有名望,辗转来到长安,想要投入罗什门下。可惜罗什今早宣布,他不再收徒。 我好奇地跟着他们,来到一处幽静的禅房。两人进门后迅速将门掩上,我蹑手蹑脚凑近,在纸窗外捅个窟窿,偷偷往里看。 屋内聚集了好些人,有耶罗、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昙影、慧观、慧严等人,都是罗什最忠心的弟子们。 竺道生一脸愤然:“我等是师尊门下弟子,觉贤侮辱师尊便是侮辱我等。” 道融沉着脸看向众人:“我们这些被称为‘什门八大弟子’,需要动用一切力量驱逐觉贤出长安。否者,我们八人何以立足?” 众人皆是点头。道恒和道标有些焦急:“诸位师兄,我二人虽还未拜在罗什法师门下,但我们愿做一切事情,只求能帮到法师。” 僧肇看向两人:“道恒师弟,道标师弟,你们若想拜入法师门下,我等可一起请求,让法师破例收你二人为徒。” “真的?!” “不过,”僧肇面容严肃,声音低沉,“觉贤一入长安便收了不少徒弟。他为了迅速扩张声望,来者不拒。我曾听说,他的弟子中混进了好几个作奸犯科的罪人。你二人刚到长安,甚少有人知道你们的来历。你们可先投入觉贤门下,找出这些罪人,然后密告陛下,陛下定会嫌恶觉贤。这样,他在长安便无法立足。” “如此甚好!”道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觉贤大庭广众下逼人太甚,毫无宗师之资,贫僧实在看不下去,定为罗什法师讨个公道!” “你是何人?!” 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一名小沙弥手指着我瞪圆了眼。我暗暗叫苦,一门心思偷听壁角,居然忘了提防身后,被人抓了个现行。 僧肇最先冲出禅房,见到是我,僧肇松了口气,让那小沙弥莫要大惊小怪。小沙弥离开后,僧肇又对屋内的僧人们小声说了几句,其余人仍留在禅房内,唯有僧肇走到我身边,向我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我正尴尬,被他这个大礼吓了一跳:“僧肇,你这是——” “师母想必已听到了我等的主意。”他看向我,眼里闪着诚挚的泪光,“师母是僧肇的救命恩人,觉贤侮辱您,便是侮辱僧肇的母亲。” 我叹气:“可是,你们的师尊不会赞同你们这么做的。” 僧肇又行了个大礼:“请师母千万不要告诉师尊。师尊专心准备论战与译经,这些背地里的事,便让弟子们来做吧。” 我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僧肇他们并不知道,罗什虽不知情,后世仍会将这场驱逐算在罗什头上。唉,不管了,觉贤并不可怕,他也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我害怕的,是他身后那股邪恶的力量…… ――――――――注解――――――――――――――― 慧皎《高僧传 佛驮跋陀罗》:佛驮跋陀罗,此云觉贤,本姓释氏,迦毗罗卫人……闻鸠摩罗什在长安,即往从之,什大欣悦。共论法相,振发玄微,多所悟益。因谓什曰:“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什曰:“吾年老故尔,何必能称美谈。” 第302章 故人相见(1) 我走在终南山紫阁峰的石阶上,呼吸着春末清新怡人的空气。罗什的居所,堪比现代风景名胜幽静处的高级疗养院。林荫道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中时隐时现,意境幽邃。每天清晨,罗什去寺里做早课,我就到不远处的奎峰登山,锻炼身体。 站在圭峰顶的亭子里,我远眺青葱的山峦。已是五月末,朝阳升起,风中带着一丝燥热,吹不去身上粘粘的汗。算算日子,我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 “艾晴……” 声音低沉带着磁性,略微有些颤抖。我深吸口气,慢慢转身,对上一双犀利如鹰的黝黑双眸,眸子里闪动着点点摄人心魂的光芒。简简单单的黑色长袍,没有多余的修饰,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气宇轩昂,挺拔如松。这十六年岁月虽在他脸上刻下几多沧桑的皱纹,却更添了霸气与英姿,叫人一见之下竟难转目光。 我颌首微笑:“你果真来了。”从他昨天向姚兴提出观摩论战,我就知道他存着心思与我见面。今天早晨一个人爬山,料定他会出现。 “我来赴十六年之约。”他见我想开口,大手一挥打断我,“我知道这是你跟法师的约定,但在我心中,也存着同样的约定。” 我笑了,定定地看着他的脸。那样有生气,有活力。想起在现代,我曾多年对着病床上那张更年轻却没有一丝活力的脸,一次次跟他讲心里的话,只因我希望他活下去。 他见我一直在盯着他,摸了摸连鬓络腮胡:“这是为了方便潜入姚秦才留的,你若是不喜欢,待离开姚秦,我便剃了。” 我摇摇头。他是匈奴人,长相本就比汉人粗犷,这把大胡子倒是为他添了不少男性魅力。我问道:“你怎知我会回来?” “你当年离去时,法师说十六年后再相见。一阵光亮后你从马车里莫名消失,这些我都在旁目睹。去年我围攻姑臧,便是想夺到法师。有了他,就能找到你。可惜他被姚兴抢去。后来我在长安的探子传来消息,法师竟在法会上公然索取一名宫女,我知道,那必定是你!” 他兴奋至极,上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急忙避开。他悻悻地放下了手,看着我欣慰而笑:“我向姚兴上表请降,跟着扮成使者来长安,果真见到了你!” 他仔细打量着我,语气愈加激动:“十六年了,我们都已垂垂老去,为何你一点没变?” 我顾左右而言他:“蒙逊,我知道你绝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我而来长安。你是为了探看姚兴的虚实吧?” 他眼睛一亮,宛若刀锋出鞘。然后失声而笑,络腮胡随着笑声一颤一颤:“天下间能猜出我心思的,也只有你了。你说得没错,我冒险来长安不光是为了寻你。姚兴现在气势正盛,我得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方能应对。” “那你看出什么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看向叠嶂的山峦,自信地笑了笑:“姚兴不足为惧。” “为什么?” 他扭头看向我,眼里精光闪现:“艾晴,你可知道吕氏凉国是如何败落的?” 我嗤笑:“老子英雄儿混蛋。无论家业再大兵马再多,怎禁得起几番窝里争斗?” 他赞许地点头:“正是!吕氏凉国非是败在我或姚兴手上,而是自相残杀消耗殆尽。” “你已看出姚兴的儿子们难挑大任?” 他冷哼一声:“姚兴立长子姚泓为太子,却又宠爱幼子姚弼。姚泓懦弱,姚弼骄横,两人矛盾丛生,姚兴却放任自流。待姚兴一死,内讧必生。届时稍有外力,姚秦便会分崩离析,大厦倾倒。” 我心中一凛,看向蒙逊。他还是那么敏锐,能在长安的一片盛世繁荣下,看出暗涌的潮流。蒙逊分析得极准。还没等到姚兴死,姚弼就反了。姚兴被迫杀了最爱的小儿子后很快病死。而孱弱的太子姚泓根本镇不住朝堂,姚氏后秦很快就被刘裕所灭。 他俯瞰山峦,朗声说道:“我蒙逊必不会让这种父子兄弟相残之事发生在北凉。如今数子尚小,待他们再长大些,我便会选立太子,全力培养一人。其余诸子皆不得参与朝政,更不准结党营私。” 我看向他,黝黑眼眸透出刀锋一般的锐利光芒,浑身散发着霸气的帝王气质,叫人呼吸为之一凝。我心中一动:“你现在韬光养晦甘愿称臣,暂时屈就以避开锋芒,就为等到姚秦内乱的那天?” “我比姚兴小几岁,也不像他好色,我等得起!”他顿了顿,思忖一番,嘴角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何况,我可能根本用不着等到他死的那一天,说不定……在这之前姚秦便会起内乱。” “你还探到了什么?” 他轻蔑地笑了,轻轻吐出三个字:“刘勃勃。” 我又是惊讶又是赞许:“你也看出此人是姚秦的毒瘤?” “这个匈奴人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个不容小觑的狠戾角色。他现在虽极力邀宠于姚兴,我看到他眼里却满是不择手段想得到权位的渴望。姚兴不分忠奸,一味宠溺这种反复小人,居然还授以兵权。假以时日待刘勃勃羽翼丰满,定会反咬姚兴一口。” 突然想到那天西市上,曾见到他在赫连勃勃的骠骑将军府前消失,他只怕早就联络上了赫连勃勃。我震惊地问出:“你已跟他联手?” “艾晴,若是任何人听到你我这番话,我必要他身首异处。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已经探明你身边无人跟着。”他微微一笑,俯身在我耳边轻语,“我已与他结盟:北凉会以财力支持他叛变,他成功后须将整个凉州割让给我。” 在很多人眼中,一国之君冒险深入敌国实在太过草率。可蒙逊不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一箭一雕的利处无法吸引他,必得一箭双雕甚至多雕才会让他甘于冒险。这一趟的长安之行,对他而言,实在太值了。 我告诉他:“你这盟约价值甚大。他日姚兴会被刘勃勃牵着鼻子走,拖得精疲力竭,耗尽整个国库。” 他喜极,哈哈大笑:“那时,便是我蒙逊的机会。”他赞赏地看向我,向我伸出大手,“艾晴,这世间女子唯你有此见识。我的后位至今仍空着,只愿你坐在我身边共享天下!” 我警觉地退后一步,伸手进袖袋,握住了麻醉枪:“蒙逊,我不可能跟你走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向我伸过来的大手慢慢放下:“别担心,我没打算掳你走。别说你有那件厉害暗器,只要法师向姚兴告发,我哪里还能活着回北凉?” 第303章 故人相见(2) 我也知道他此刻不可能来硬的,这里毕竟是姚兴的地盘。他所谋者大,不会冒这种风险的,所以我并不担心。 脚下渐渐飘起雾气,他的声音在雾中浮沉飘荡:“这些年来,只要对我有用的女人,我都抬进了后宫,我也有了不少孩子。可我的后位空了十六年,只要你不愿意,日后也会一直空下去。”他垂头苦笑一声,“这次来找你,其实早知你仍会拒绝。可我不甘心,总要试一试,一定要亲耳听到才能彻底死心。” 我踏前一步,跟他并排站着,一同望向远处的山峦:“蒙逊,我来此只能待半年。如今,只剩下一个月了。” 他讶异:“你要去哪里?” 我仰头看天,苦笑一声:“回到我本来的地方。”扭头看向他,声音有些沉闷,“蒙逊,我不属于这里……” 他定睛在我身上,目光里是无限留恋:“艾晴,若你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在我身上,我便会不顾一切带你走。可惜……”他黯然摇了摇头,“你说得对,即便我拥有了江山,也换不来不属于我的人。你对我而言,永远是触碰不到的美好幻想……” 他停顿片刻,勉强笑了笑:“无论如何,此次长安之行能再见到你,已是上天恩德,我知足了。” 我吸了吸鼻子:“蒙逊,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再过一段日子,我便会随使团回北凉。”他停顿一下,忍不住握住我的手,声音有些急切,“此生,还能再见到你么?” 我没有言语,只是仔细地看着他。他沧桑的皱纹,酷酷的络腮胡,挺拔伟岸的身躯,深不见底的双眸,这一切,是他在我心中最后的定格。从此之后,时空相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低头看到他的大手包着我的手,我抽出手来。他眼里闪过一阵失落,我却反握住了他的手。蒙逊一愣,抬眼看向我。 我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一摇,笑道:“这种握手的方式,在我们那里,是对待朋友所用。” 他怔怔地有些回不过神:“朋友?” 我点头:“在我们那里,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他低头看了看我们相握的手,用力紧握,带着铁血男儿少见的柔情,豪迈大笑:“好,不能得你为妻,得你为友也算不错。” 我看着蒙逊,灿烂地笑了。与他认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放松下来。 日光穿破云层,他微眯了眯眼,愈发显出沉稳的气势:“十六年前,我曾答应过你善待百姓,尊儒重教,举国奉佛,这些我都做到了。可惜现在姑臧落在姚兴手中。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要替法师完成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的心愿,他日待我夺了姑臧,我必会做到!” 我放开他的手,衷心地感谢:“谢谢你,蒙逊。” 有人从林荫小道匆匆奔来,到近前对他微微躬身:“李大人,罗什法师与觉贤法师的辩论快开始了。” 他对手下点了点头,看向我,语气波澜不兴:“该走了。” 我半垂下眼帘,轻声说:“我也该走了。” 我们都明白这“该走了”是何意。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再看了我一眼,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向下山的路走去。我盯着他高大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以后,再无机会。 我赶到草堂寺,大殿上已是人满为患,前头的贵宾席上坐了姚兴和太子姚泓及一众皇亲国戚,我只找得到角落最偏僻的一个位置。觉贤穿上了最隆重的袈裟,看得出他略有些紧张。而罗什是众人目光所瞩,却一身寻常僧衣,神态淡然,仿佛不被周遭一切喧嚣打扰,只在蒲团上盘腿静坐。 罗什扫视大殿内众人,我怕他看不到我,摘下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高举着手挥舞。他看到了,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冲着我的方向微点了点头。姚兴敲响木鱼,辩论开始了。 罗什跟觉贤的辩论一开始,大家就傻眼了。觉贤汉文程度只能说生活用语,此刻他是以梵文来辩。在场负责翻译的是通梵语的宝云,他一边用笔记录,一边说出汉文意思。 根据宝云记录的这场辩论为: 什问曰:“法云何空?” 答曰:“众徽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常空。” 又问:“既以极徽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 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 又问:“微是常耶?” 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徽故一微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宝云根本听不懂。别说宝云,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估计也就耶罗僧肇那几个大弟子能懂少许。我虽会梵语,也只限于日常对话,从他们一开始交锋,我就一个字也听不懂。罗什和觉贤的辩论,堪称佛教史中最抽象难度最高的一场论战。 罗什和觉贤一来一往论战了一个时辰,两人脸上均是严肃得可怕。虽然听不懂,在场却无人敢出声,都屏声静气看着两人的面部表情。只见觉贤额上汗珠渐渐渗出来,而罗什却是神色自若。 罗什用梵语说了一句,觉贤似是愣住。两人相对许久,觉贤始终没有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黯淡。 罗什突然站起,对姚兴合十行礼:“陛下,辩论已结束。” 所有人都愣住。虽然听不懂,可刚刚那氛围不像是论战结束了呀。姚兴有些结巴:“那,谁输谁赢?” 罗什平静地回答:“没有输赢。” 觉贤似是一愣,迅速看了罗什一眼。姚兴身后的赫连勃勃有些急了,问觉贤:“真的没有输赢?” 觉贤垂下眼,没有做声。 那一天直到散场,觉贤都不再说一个字。既然在场没有其他人可以判断,姚兴只能根据罗什的话为这场辩论下了结论。 这场论战,只在史书上记录了前几句内容。到底谁输谁赢,成了史书上悬而未决的疑案。 ――――――――――注解――――――――――――― 罗什与觉贤的辨论,记载在慧皎《高僧传 佛驮跋陀罗》上。 慧皎《高僧传 佛驮跋陀罗》:“贤在长安,大弘禅业,四方乐静者,并闻风而至。但染学有浅深,所得有浓淡,浇伪之徒,因而诡滑。有一弟子因少观行,自言得阿那含果,贤末即检问,遂致流言,大被谤黩,将有不测之祸。于是徒众,或藏名潜去,或踰墙夜走,半日之中,众散殆尽,贤乃怡然不以介意。……于是与弟子慧观等四十余人俱发,神志从容,初无异色,识真之众,咸共叹惜,白黑送者千有余入。” 作者按:关于罗什与觉贤的争论导致觉贤被驱逐出长安,没有任何文献指明是罗什所为,但有学者认为是罗什背后授意。觉贤是否真为罗什所驱逐,现在也无人确切知道了。“一山不容二虎”,罗什与觉贤的空、有矛盾,势必得有一个离开。作者因为对罗什的偏爱,所以让罗什的弟子们来组织驱逐,特此说明。 第304章 双生子的诞生(1) 六月初,初蕊的胎儿已足九个月,我每天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忙着做准备。因为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对初蕊的孩子我很期待。可惜我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罗什告诉我,姚兴听说龟兹每年七月初会举办盛大的苏幕遮,很是向往。现在举国安定,他打算效仿,在即将到来的七月举办苏幕遮,让前来投诚的南凉北凉西秦使团们见识一下姚秦的国力。 这个消息让我很是兴奋。算算日子,我刚好可以待到苏幕遮结束。 回想起龟兹的苏幕遮,身边有小弗陪伴,那样快乐无忧的日子已成追忆。当年活泼率性的青年,如今也已五十岁了。不知他在万里之隔的龟兹,是否一切安好。罗什看我唏嘘,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他会陪我度过这个苏幕遮,让我不带遗憾地回去。 罗什与我都知道离别不远了。可是我们都不愿露出哀戚之色,反而每天幸福地朝对方展露笑容。能够再次相守半年,我们都心存感激,不该再多奢求什么了…… 一天夜里,罗什还在书房工作,我则在卧室准备离去时该带的东西。络秀突然慌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初蕊流了好多血……” 我一惊,抬腿便向初蕊房间跑去。 初蕊的情况很不妙,躺在床上痛得歇斯底里。下身不停有血渗出,羊水已经破裂,流得床上大片湿。我叫人赶紧去让接生婆过来,再一叠连声吩咐准备好沸水煮过的干净巾子、细线、剪刀和小刀,还有烧开的水和高度白酒。安慰初蕊保持镇静,教她数数来稳住呼吸。 接生婆赶来时让她们换上我事先准备好的消过毒的衣服,我在旁边指点帮忙。我其实很紧张,毕竟不是医生,所有的接生知识都来自书本,而且还是一知半解。我自己生产时有着完备的医疗器械和技术最过硬的医生,没受过初蕊这样的苦。在古代落后的环境下,尤其初蕊还是早产,我真的很担心大人孩子的安危。 两个接生婆不停忙碌着,我除了督促她们一定要使用消过毒的任何东西,其它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握住初蕊的手不停给她打气。 过了两个多小时,初蕊的宫口张开了,子宫开始收缩。我在她颈下垫了好几个枕头,让她张开口做短促呼吸,不要太用力,更不能屏住呼吸。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孩子的头慢慢出来了。 接生婆熟练地将覆住孩子脸的膜撕开,然后将缠住婴儿颈部的脐带从头部移开。用手托住婴儿的头部,缓缓拉出。剪断脐带,扎线,清理口腔粘液,倒提脚丫拍脚板。“哇”一声,虽然声音轻得像小猫叫,我还是嘘出一口气。接生婆给孩子洗了洗,裹上襁褓布递给我。 是个男孩儿。这会儿红皮老鼠似的皱着眉哇哇直哭,根本看不出像谁。我将孩子抱到精疲力竭的初蕊眼前,笑着给她看。初蕊费力抬眼看到孩子,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为了让她情绪稳定下来,我不让她多看,将孩子交给接生婆。 我叫接生婆继续待命,还有个孩子没出来。接生婆诧异地看着我:“夫人怎知还有个孩子?这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我坚持说这是双胞胎,让初蕊趁着这时机吃了点流质食物,养着力气再生下一胎。等了两个多小时,初蕊的阵痛又开始了。再次生产,初蕊已经精力耗尽,远没有刚才顺利。足足痛了两个多小时,都还无法见到孩子的头。已是半夜三点多,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危险! 凌晨四点,孩子终于出来了,初蕊整个人似一滩软泥,晕厥过去。接生婆不论怎么摆弄,这个婴儿都不哭。我突然想到,估计是婴儿口腔里粘液太多。来不及多想,我俯下身子,用嘴开始吸取孩子口中的羊水以及粘液,小心地做人工呼吸。终于,孩子“哇”一声哭了。 我一喜,眼前却冒出金星,然后一片漆黑。听到耳边有人急急呼唤:“夫人!”已无法发出声音,我的身体是如此沉重,重得无力再支撑…… 醒来时看到罗什焦虑的脸,握住我的手,双眼血丝密布。看见我醒来,惊喜万分,忙着让我吃药。罗什告诉我,我已昏睡了大半天。初蕊的两个双生子虽然身体虚弱,还算平安。只是初蕊生产之前已有中毒迹象,现在油灯耗尽,生命岌岌可危。 我一惊:“中毒?” 我急忙起身要去看初蕊。罗什拦住我:“艾晴,你不懂医,去了也无济于事。我已请了御医,如今正在施救。” 有敲门声,是惊惶的络秀。看到我醒来,红着眼睛对我说:“夫人,初蕊不行了。她说要见夫人……” 我急切地拉住罗什的手,他看到我眼中的哀求,点点头,搀着我去初蕊的房间。初蕊面无人色,嘴唇发紫,已有一层死气笼罩在脸上。在我叫唤下终于拼力睁开眼,环顾一下四周。我明白她的意思,让旁人先出去,在外守候。只有罗什不放心我,一直守在我身边。 “夫人……”她颤抖着伸出手,我赶紧握住,“是燕儿……” 我不明白,用眼神询问。 “昨日下午……燕儿给我送来糕点……我吃了不久便……腹痛难忍。” 我惊呆了:“燕儿?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是刘勃勃。前些日子,被我撞见刘勃勃跟她在一起……他勾搭上了燕儿……” 我一下子懵住了。又是燕儿!先前想勾引罗什,现在又是赫连勃勃!我虽气愤,但心中仍有疑问:就算燕儿水性杨花,不停勾搭男人,她与赫连勃勃私通被初蕊撞见,也不至于下此毒手。 第305章 双生子的诞生(2)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初蕊挣扎着说:“燕儿……一心想攀龙……附凤。刘勃勃肯定……答应了她什么,让她来……毒死我。” “为什么?” 她喘息一阵,再继续说:“夫人对初蕊恩重如山……事到如今……初蕊不可再瞒夫人。这两个孩子……是刘勃勃的。” 我点头,从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已经大致猜到了。 初蕊的两眼突然射出异样的光芒,身体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股力气,居然半坐起身。我赶紧用枕头垫在她腰下。心里难过,这样的光景,是回光返照了…… “刘勃勃花重金将我从妓院中赎出,是为送给陛下。在送我入宫之前,刘勃勃便与我有了私情。他说,要效仿吕不韦。只要陛下宠幸我,将孩子生下,便是王子。他会尽全力让自己的孩子登位……” 初蕊急急说着,生怕来不及。我要喂水给她,她摇头,“可是,自从我进宫,陛下没有一次观看歌舞,我根本没机会见到陛下。这肚子可怎么遮人耳目?我正无法可想,又被转送给了法师。夫人好心放我走,我本以为刘勃勃会收下我。没想到,他却那么绝情。那日,他便起了杀我之心,却被夫人救下……” “我在法师和夫人庇护下平安待产,本想生下孩子后便逃离长安。没想到,他仍不放过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泪珠沿着初蕊的脸颊缓缓滑落,眼里光彩消逝,慢慢蒙上灰黑的死迹。突然用极大的力气拉住我的手,竭力喊出:“夫人,求你收养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日后,不要让他们知道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刘勃勃不配……” 她的手悴然垂落,头慢慢歪倒。我哭着喊初蕊的名字,已无任何反应。罗什急忙上前,探手到她鼻下。他拧起眉心,收回手无奈地摇头。然后双手合十,喃喃念起经文。 我怔怔地看着床上已无生气的初蕊,依偎在罗什胸前,我一丝力气也无。罗什拥着我的肩,让我回房休息,他会安排一切。 虽已精疲力竭,却勉力挣扎着说:“罗什,我想给两个孩子起名容晴和容雨,可好?人生在世,晴雨无常。但愿他们能顺利走完人生路,容得一切晴雨。” 罗什亲吻我的额头,点头轻声道:“好。你走后,罗什会抚养容晴容雨长大。即便罗什有生之年无法见到他们成人,亦会交托可靠之人。你可放心。” 费力地仰头看他,他悲悯的面容重叠出好几个虚影。虚影晃动,耳边有他焦急的呼唤。晕眩中似乎被抱起,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罗什在床边守着我。我想起身,却被他拦住。他抚摸着我的脸颊,平静地说:“艾晴,你该走了。” 我怔住,看向他的双眼。他眼里隐着波澜,却异常镇定:“你在晕厥时流了鼻血……” 我咬一咬嘴唇,吸口气,笑着说:“好。不过要等过了苏幕遮。这是你我约好的……” 他静默片刻,将我鬓角的发理好,温润地笑着:“那罗什有个条件。” 我用眼神示意他继续。他点点我的鼻子,柔声说:“你得一直在床上静养,直到苏幕遮开始。初蕊的后事,还有两个孩子,罗什都会安排好,毋须你操心。若你不答应,罗什宁愿你现在便回去。” 结果自然是:我答应。 自那以后十来天里,我一直按照罗什的嘱咐在床上静养。络秀时不时抱着两个婴儿到床前让我逗弄。两个孩子十分漂亮可爱,身体却很虚弱。幸好他们能得到这时代最好的生活条件,慢慢调养,应该可以养好身子。 络秀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每天跟着奶妈不眠不休照顾他们。她才十六岁,自己都还没长开,却在照顾容晴容雨时成熟了许多。她的眉眼日渐秀丽,再过两年,定是个美丽的女子。 我感慨地看着络秀,仿佛正看着仍上初中的黄小美。络秀摸了摸自己的脸,诧异地问我:“络秀脸上有脏东西么?” 我握住她的手:“络秀,我不久便要回娘家了。恐怕无法为你把关,你一定要自己寻找幸福。日后你若是看中哪个男子,对法师明言,法师定会助你。” 络秀的脸涨得绯红,急忙甩开我的手:“夫人莫要拿我说笑话。” 看着一脸娇羞的络秀,我不由笑了。虽然面容相似,可黄小美与络秀的性格截然相反,络秀可比黄小美斯文安静多了。 “对了,夫人,我今日在街上看到燕儿,她做了刘勃勃的妾室,听说都已经排到第二十房了。” 燕儿在初蕊生产那天便不知所踪,果然是投奔赫连勃勃去了。 “她还把头上一根很粗的金簪子拔下来送给我,被我丢了回去。谁稀罕她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东西!”络秀一脸愤恨,轻轻呸了一口,“不知她会不会每天晚上做噩梦。” 燕儿爱慕虚荣,用自己年轻的身体做筹码,寻找可以攀附的男人,这些我都可以原谅。可是,她为了能进将军府,居然杀人,这太让人寒心。她错得这么离谱,迟早会有报应。 赫连勃勃是个怎样的人,我比一时冲昏头脑的燕儿清楚多了。他连抚养他长大的丈人都杀,完全把杀人当成乐事。跟在他身边,岂不是每天伴着一头猛虎?也许,不久的将来,赫连勃勃便会杀人灭口。 果然,过了没几天便听说,骠骑将军的第二十房姨太太得痨病死了。连个葬礼也没有,拉出城草草埋了。 络秀听得此事,虽口呼报应,却也有些难过。毕竟她跟燕儿相处时日不短。她对着我若有所思:“夫人,我日后一定要堂堂正正嫁人。不在乎他有多少权势钱财,只要真心待我。” 自那以后,络秀不再羞羞答答,常会留意往来的男子中是否有合适之人。她能抛下这个时代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自己大胆地选择,这让我很是欣慰。 第306章 亲人团聚 (1) 僧肇趁着罗什去寺里,曾单独来找过我。告诉我道恒和道标的工作卓有成效,他们投入觉贤门下后很快查出了逃犯的讯息。 僧肇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师母,我已密报给了陛下。陛下大怒,已下诏严惩。” 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觉贤遭到僧俗两界的猛烈抨击,这其中自然有罗什弟子们的推波助澜。他那些不成器的徒众或匿名隐潜,或半夜越墙逃走,几天之间差不多全散了。觉贤在长安身败名裂,再也待不下去。恰好庐山的慧远邀请他,他便带着四十个愿意跟随他的僧人去往庐山。 觉贤离开之日是苏幕遮前一天,罗什正带着我去长安。摇晃的马车内,罗什听完僧肇的禀报,目光犀利地看向僧肇:“是你们做的吧?” 僧肇垂头不语,算是默认了。我见罗什脸上隐隐的怒气,急忙拉他的袖子:“别责怪僧肇,他是为了我……” 罗什扭头看向我,怒意渐渐平息,沉思片刻,对着车夫道:“即刻去灞桥!” 我吃了一惊:“你想去追觉贤?” 他扭头看了看病怏怏的我:“艾晴,前方有个驿站,罗什先将你安置在那里,稍晚再来接你。”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愿跟他分离,更担心他的安危。谁知道觉贤会不会恼羞成怒,对罗什不利? 在我坚持之下,罗什不得不同意让我随行。马车紧赶慢赶,到达灞桥时已近黄昏。夕阳正好,水面金光潋滟,河岸万株垂柳随风摇曳起舞。这里是东出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送行之人止步之地。 河岸边有个高瘦的褐红身影,佝偻着背,正踯躅蹒跚着走向河中的石墩桥。他身后跟着数十个汉僧和几辆寒碜的车马,一行人神情寥落,惶惶然若丧家之犬。 马车仍在飞驰,罗什探出头高声大呼:“觉贤师弟,请留步!” 觉贤吃惊地回头,看到罗什,面色一暗,反而加快了脚步。罗什让车夫在桥边停下,下车赶去,我也急忙下车跟在他身后。 罗什追上觉贤,气喘吁吁地拉住他的手臂:“师弟,是罗什没有约束好弟子,他们没有与我商量便做出此事。罗什会去向陛下说明的!” 觉贤呆住了,不置信地看向罗什:“你已然彻底赢了,完全没必要告诉我这些。任由我走便是了。” 罗什语气诚恳:“师弟,输赢又有何妨,我也无所谓这国师的身份。你比罗什更精通禅法,译经不能没有你啊。” 觉贤大为动容,羞愧地偏开头:“罗什,如今才知你胸怀宽广。是我被奸人怂恿,误会了你。” 罗什上前握住觉贤的手:“既如此,我们捐弃前嫌,共同完成译经大任。” 觉贤低头不肯对视罗什,将手从他手中轻轻抽出,摇头道:“我收留作奸犯科之人确是事实,我已没脸在长安继续待下去了。” “师弟,你不必在意此事——” 觉贤打断他:“罗什,这是我种的因,必须由我自己来尝这个果。我心已决,你不必再劝。”顿一顿,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再说了,我若是不离开长安,还会有人想继续利用我。” 罗什脸色一凛:“你是指,骠骑将军刘勃勃?” 觉贤点头,环顾一下周边,见我和他的弟子们立在不远处,执起罗什的手往石墩桥心走去。待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方才贴近罗什耳语几句。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罗什的面色越来越沉重。 最后,罗什向觉贤合十长躬。觉贤招呼他那四十名弟子,带着众人从石墩桥离去。罗什站在桥上目送他们,桥下的灞河水悠悠流淌,夏日的蝉鸣呜呜作响,那高瘦的褐红身影却显得轻快了许多,很快便消失在官道远方。 回到马车里,我见罗什仍是忧心忡忡,握住他的手安慰他:“罗什,无须为觉贤担心。他去了南朝,会受到南朝皇帝刘裕重视,还跟天竺回来的法显合作译经。” 觉贤的专长在禅法上,他翻译的佛经为后世大乘瑜伽学说开了先河。所以他对中原佛教,尤其是南朝佛教的发展,还是很有贡献的。 罗什看向河对岸早已不见人影的官道,宽慰地笑了:“觉贤师弟,愿他一路走好……”转头对着车夫吩咐,“去宫里。” 看了看已暗下的天色,我吃惊:“这个时候你要去见陛下?” 他点头,面色沉重:“必须即刻进宫,将刚刚觉贤告诉我之事通知陛下。” 见我讶然,他压低声音:“觉贤曾被刘勃勃安置在骠骑将军府中一段时日,他不留意间发现刘勃勃正在朔方囤积军器粮草。近来他还私自扣留了柔然敬献的八千匹军马。觉贤推测刘勃勃恐怕有反意。” 朔方郡位处现代的内蒙古河套地区,是匈奴人的聚居地,也是刘勃勃的镇守之地。未来他建立大夏国,便是以朔方作为根据地。 “你要密告陛下?”我急忙压低声音,忧虑地对他耳语,“刘勃勃谋反是迟早的事,可你牵涉其中,一旦被刘勃勃知道,必定会恨死你。而且我怀疑刘勃勃在禁军中有内应——” 他打断我,神情肃穆:“艾晴,陛下襄助译经弘法不遗余力,对罗什有知遇之恩。既被我知道此事,断无袖手旁观之理。而况私留军马之事不可能隐瞒太久,刘勃勃举事已近在眼前了。” 其实姚兴不会相信罗什的,他直到赫连勃勃真正反了才悔不当初。可我知道罗什的脾气,只能由着他。到达未央宫时已是华灯初上,我回了居所,他马不停蹄进了内廷。晚上他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疲倦地告诉我,姚兴并不相信他的话,反而认为是觉贤对勃勃有所误会,甚至有可能是觉贤在故意诋毁勃勃。 他忧心忡忡地坐下,接过我递来的茶水:“好在陛下同意加强宫中宿卫,以备不测。” 唉,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他拿捏肩膀,柔声安慰:“别多想了,明天就是苏幕遮。我们说好了,把什么烦恼都抛开,你陪着我好好过最后一场苏幕遮。” 他回身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缓缓点头。 第307章 亲人团聚 (2) 罗什护着我,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小心地走。本来姚兴邀请罗什与皇亲贵族们一起在城楼上观看,罗什婉言谢绝了。我和他都戴着面具,罗什换上了俗衣,放心大胆地手牵手,融入欢乐的人群。 虽然再过几年姚兴才会被赫连勃勃牵制得疲于奔命,国力渐衰。起码眼下,长安百姓还是能安居乐业。所以,市民们都是脸上带笑,友善地互相打招呼,兴奋地参与新鲜热闹的苏幕遮。 走过装饰一新的城楼,上面满是了衣着鲜亮的皇亲贵胄。我看到蒙逊站在姚兴身边一脸恭敬,这些使臣团被姚兴留下来观赏苏幕遮。心中想着,他应该是在苏幕遮结束后回去,跟我离开的时间差不多。 罗什时不时问我是否累,管束着我,不让我太过兴奋。我只好跟着他以老年人的速度慢悠悠地随游行队伍缓行。不少西域胡人在跳着欢快的舞蹈,热烈舞动的身姿让我神思恍惚。似乎舞动的人群中就有小弗,挑着好看的剑眉对我挤眉弄眼。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场景让我格外想念小弗。仿佛他就在身畔,用戏谑的口吻说:“艾晴,看你出丑和傻笑更好玩。” 正沉浸在回忆中,一队西域胡人牵着驼马向街心走来。一群高大的人中有个格外显眼的身影。纤长高挑的身材,穿着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短装,英姿飒爽。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天哪!是他!嘴角弯起的调皮模样,不是他还会有谁? 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发足向前奔去,连罗什在身后喊也不顾。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喘气,一把拉下面具抱住他,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喜极而泣,用多时不讲的梵语嚷着:“小弗,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老天爷听到我的祈求了!” 被我紧紧抱住的身体有点僵硬,一个略微低沉的年轻男声在我耳边轻声响起:“这位大姐,可是认识家父?” 我一惊,仰头看他。浅灰眼眸正注视着我,秀挺的五官,亮泽的肌肤,浑身蓬勃的朝气,无一不像。可是,小弗不会连二十岁都没到…… 我心里一惊,立刻尴尬地放开他。 “艾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聪明?” 我转头,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年轻人身后,双手交叉放在略微挺出的肚腩上,眯着眼看我,眼角尽是皱纹。脖子上挂着我熟悉的狮子佩玉,唇上的髭胡随着笑微微抖动,笑容沧桑。 “小弗!”我搓搓眼,颤抖着喊,眼睛瞬时被泪蒙住。 “你刚刚抱我儿子那么紧,现在看到正主,怎么反而不抱了?”他嘻嘻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莫不是嫌我老了?” “你胡说什么!”正要捶他,不提防间被他抱起,转了几个圈。 长安的蓝天在我头顶飞旋,心中满溢着感动。我还能见到他,真好! 他把我放下,丝丝皱纹密布的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艾晴,你胖了!” 我瞪他,在满眶的泪中笑骂:“为老不尊!自己儿子面前还这么嬉皮笑脸。” 他却一本正经地点头:“既然知道我老了,怎么还叫我小弗?你该叫我老弗了。” 我愣住,仔细打量他的眉目。虽仍是帅大叔,却也真的显出了老态。笑容扯出额头道道沟壑,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阅尽人世间的沧桑。额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眉,那是常年伤感拧成的痕迹。他比罗什小三岁,可如今的面貌却比罗什更显苍老。他,真的老了…… 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老,真的没法想象,那个别扭的12岁男孩也会变老…… 他突然放开我,高举双手,朝我身后嬉笑:“唉呦,我刚刚可是什么都没做!” 我转头,看到罗什正面带微笑站在我身后,脱下的面具挽在手中。“亲兄弟见面,是否也该拥抱一下?”罗什眼望着他,慢慢伸出手。 小弗先是一愣,随即大步上前,用力跟罗什相拥在一起。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俩,我忍不住,泪水在笑声中滑落。这个苏幕遮,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抱过亲兄弟了,是不是也该拥抱一下师父?” 罗什浑身一震,不置信地转头。褐红的高瘦背影佝偻着肩,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布满皱纹的老眼,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 罗什浑身震颤,泪水迅速蒙上双眼,双膝跪地,颤抖着声音大喊:“师尊……” 卑摩罗叉拉起罗什,七十多岁的老人抱住罗什,激动得老泪纵横。 那天苏幕遮剩余的节目我们都无心观看。小弗本来要去驿馆,现在见了我们,让其它随行人员先去驿馆,他和求思,还有卑摩罗叉跟着我们回未央宫。 卑摩罗叉已有七十多岁高龄,一路颠簸风尘,罗什安排他早早歇息。小弗带着求思跟我们停不住谈话。自从龟兹一别,兄弟俩已是十八年未曾见面。有那么多话要讲,一直到掌灯时分,依旧意犹未尽。 小弗告诉我们,龟兹王白震已逝,现在是白震的长子白苏尼支为龟兹王。求思今年十八岁,已做了禁军队长。小弗对儿子最大的不满意,便是儿子不肯成亲,成天挑挑拣拣。 小弗说起求思,不住摇头叹气。我忍不住笑,求思还真像他当年,游戏花丛,没个安定。他看我笑着,瞪我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不定,他也跟我当年一样,在等待仙女的到来……” 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求思对父亲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浮起绯红。求思的长相综合了西域人与汉人的所有优点,比当年的小弗还要帅气。看着求思,我不禁遐想,不知小什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超过他的堂兄? “艾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长安了。兵荒马乱灾祸连年,这一路行来,很是不易。王本不想在中原局势未明时冒然进贡,是我力劝王与姚秦结好。其实我是有私心,想见大哥最后一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大哥,真的无憾了。” 我笑着点头,却笑出了泪。是啊,我也无憾了。 第308章 惜别(1) 小弗靠在罗汉榻上,伸手去捶自己的腰,摇头长叹:“年岁不饶人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老的一天。大哥也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多好……” 我笑:“我也会老,只是,你们无法看到了。” 一只手握住我,罗什温润地对我笑。我与他对望一眼,再转头对着小弗:“小弗,上天对我真好,在我临走之前又能再见到你……” “你要走?”他诧异地打断我,“又要回天上?” 我点头:“我的时间到了,要回去我自己的地方。我还有责任,将孩子带大。”看到小弗诧异的眼神,我含糊地解释,“我们有个儿子,叫小什。现在正在我那儿。” 小弗却突然板起脸,面带怒色:“大哥,我进长安之前,听说你有了十个妾,其中一个还生了双生子。你怎可如此对不起艾晴?” 我跟罗什相视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小弗这才释然。这对双生子在罗什接受十名宫伎后半年不到便出世,其实时间上并不匹配。而况十名宫伎大部分已离去,这些实情也无人理会。人们最喜欢听的是惊世骇俗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越描越黑,事实真相便被淹没在口水中。所谓八卦的力量强大,古今皆然。 小弗正色对罗什说:“大哥,你与艾晴相恋四十年。就算艾晴回去,以你对她的情意,也不该再有其它女子了……” 罗什在案桌底下与我十指交缠,对视上小弗,眼神清明澄澈:“这是自然。” 小弗点点头,吸口气偏头用手背擦眼角。看向我时眼中晶光闪动:“艾晴,这次,我跟大哥一起送你走。” 我问道:“你何时回龟兹?” 小弗面容变得肃穆:“本想着待一个月,可如今看来要提前走了。待拜见了姚兴,我们就得回去。” 这么着急?我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传来消息,李暠在敦煌自立,又建了一个凉国。”小弗忧心忡忡地凝起眉头,“李暠是沮渠蒙逊的臣子,他割据敦煌自立,沮渠蒙逊岂肯善罢甘休?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若是因战祸封路,我们这么多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乡了。只能趁着两方尚未打起来,提早走。” 我愣了一下,想起身在长安的蒙逊。李暠刻意趁着他不在北凉国时举旗反叛,蒙逊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会急着赶回去。 “既然如此,还是我跟罗什送你们。”我泪光盈盈地看向小弗,声音起了一丝哽咽,“等送走了你,我便离开……” 小弗看着我,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我们聊到夜深。我真的是老了呢,喜欢回忆,喜欢感慨,此生末了心已老。只是,我们都刻意不谈及晓萱,不去触碰小弗心中最大的伤痛。而他,真的做到了当初在晓萱坟前的誓言,始终没有再婚。 第二天一早,小弗带着使团去参见姚兴,我则准备行装。要带回去很多东西:罗什给儿子的玩具,我收集的工艺品,小弗又送了我和小什不少西域特产,一件件细细整理。 门打开,罗什站在夏日阳光中对着我伸手:“艾晴,来,随我去见师父。” 见卑摩罗叉?我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神态自若。随着他走进佛堂,卑摩罗叉坐在蒲团上,手里执着一卷佛经,正是罗什的译文。他见到我,也同样面露诧异。 罗什用尊敬的口吻说:“师尊,这位便是罗什之妻,艾晴。” 我有些心慌,急忙向卑摩罗叉行礼。卑摩罗叉不是第一次见我,罗什怎用第一次见面的方式介绍我呢? 卑摩罗叉垂下眼帘向我还礼,转头不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问罗什:“听说你在长安传法译经,此举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 心里有丝苦笑。卑摩罗叉对我,还是难消成见。 罗什恭敬地回答:“汉地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罗什所译。三千徒众,皆从罗什受法。但罗什累业障深,故而只是传法,不收弟子,不以师礼受三千徒众之敬。” 卑摩罗叉吃惊地看着罗什,又对我看一眼,沉默半晌,叹息着:“是你自己起了欲想,现时可有悔心?” 他睿智一笑,满脸淡然:“师尊,罗什无悔。” 卑摩罗叉深邃的目光盯着罗什,沉默半晌,幽幽出声:“罗什如好绵,何可使入棘林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什太过完美,却犹如细绵。生不逢时,处在荆棘之中,便有恶人想要破坏这纯白的绵。在他看来,是罗什缺乏沉毅坚定的个性,所以才会起欲想之心。他是罗什的师父,虽同情罗什的遭遇,在这点上,也依旧与其它僧侣持一样的态度。佛教史家对罗什个性的看法,由他这句感喟盖棺定论。 我想出言辩驳,却被罗什抬手阻止。他温润地看着我,朗声道:“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所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罗什与妻,非仅是常人以为的男女之欲。罗什未在卑湿淤泥中窒息而死,反而如莲花般绚烂开放,是因我妻四十年来支撑着罗什。罗什之所以将妻子带到师尊面前,便是想让师尊知道:是这位默默站在罗什身后无怨无悔付出的女子,才成就了罗什的今时今日。” 我早已泣不成声,嗓子疼痛难忍。罗什含泪看着我,却依旧面带微笑。 他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莹莹泪光中看着我:“如今我妻不日便将离开,罗什与妻子,此生再无生聚之可能。罗什历遍世间种种烦恼,已知悉无价宝珠与一切智宝之所在。凡此种种,难道不是佛陀为磨砺罗什所设?待我妻离开,罗什余生尽悉交付译经使命,至死乃止。” 卑摩罗叉默默看着我们俩,面上亦有动容之色。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你乃率性而为之人,此是你的劫数。个中辛苦,亦不为外人所知。既如此,你便自己处置这段孽缘罢……” 罗什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与他一起对卑摩罗叉行礼。他的声音略低,温润如玉:“多谢师尊。” 他挺直身子,上前一步,缓缓地对着卑摩罗叉跪下:“师尊是最初领罗什入佛门的戒师,不知师尊能否再为罗什担当戒师?” 卑摩罗叉讶然:“为何……?”他猛地醒转,不置信地看向罗什,“难道那年你舍戒后没有再度受戒?” 第309章 惜别(2) 罗什苦涩地摇了摇头:“当年为对抗吕光,弟子已向天下人承认破戒,怎可能再找别的戒师?自也不会有人相信弟子所言。”他殷切地看向卑摩罗叉,目光莹然,“能为弟子再度受戒的,只有师尊一人了。” 卑摩罗叉难过地握住罗什的手,扶他站起来:“难怪你一直维护妻子,难怪你不肯收徒……”他一脸羞愧,老眼中闪着泪光,“方才为师那般诘难,让你受委屈了。” 罗什面露欣喜:“这么说,师尊答应了?” 卑摩罗叉郑重点头。罗什扭头看向我,神情清鉴,翩然出尘。我也缓缓点头,在夏日的一室阳光中对着他璀璨地笑了…… 回到卧室,我继续埋头收拾东西。一双长长的手臂从背后将我圈住,颈项间传来一股暖意。呼吸落在我脸上,有些痒痒。 “艾晴,你心里难受,是么?” 我的手顿了顿,声音竭力平静:“怎么会呢?我拥有你那么多年,已经知足了。”回身凝视着他慈悲的面容,吸了吸鼻子,努力笑出来,“现在,该把你还给佛祖了……” 他却摇头,将手臂伸到我面前,玛瑙臂珠在夏日阳光下闪着流动的晶光:“艾晴,与你在一起的这些年,佛祖从未离开过罗什。如今,不过是将这余生全力奉献给佛祖罢了。” 我握住他的手,抚摸上微凉的玛瑙珠子,垂着头声音低低:“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他微叹口气,将我垂着的头抬起,对视上他锐敏的浅灰眼眸:“艾晴,罗什再度受戒,便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可再有妻子。这样,你即便走了,也该放心了。” 我震惊地抬眼看他,他对我笑着,虽牵动了额头嘴角道道皱纹,却有种无可比拟的风姿。原本心里有那么一丝难言的失落,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只余满腔的感动。 怕我还会东想西想,他又添了一句:“我会等你走后再受戒。” 鼻子酸酸的,他如此为我考虑,我怎能只顾着小情小爱?《金刚经》中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他已乘舟渡过波涛汹涌的生死漩涡,登上了智慧的彼岸,就不该再把筏子背负在身上了。 我摇了摇头:“就在我走的那一天吧。如果卑摩罗叉大师不介意,我想亲眼见证。” 见证一名佛陀弟子回归佛祖,见证一位伟大之人坚定的信念,然后,为这纠葛了四十年的感情画上句号…… 小弗拜谒过姚兴,龟兹使团的出使任务顺利结束。为了抢在李暠与蒙逊开战前通过河西走廊,小弗决定三天后就出发。于是我们商定,就在小弗离开的那一天清晨,罗什先受戒,然后我们去送小弗和求思。送走龟兹使团后,就是我离开的时间。 卑摩罗叉不打算跟随小弗回龟兹,他将留下来协助罗什译经。他年事已高,这一决定意味着他将埋骨东土,此生再也回不了故乡。 络秀来找我,红着脸说,她已选择好夫婿。是禁卫皇宫的一名小军官,常随姚兴来我们别院,一来二去与络秀对上了眼。他虽地位不高,却为人正直善良,对她诚心以待,发誓绝不纳妾。 我真心为络秀高兴,本以为走之前无法得知她的归宿,没想到竟能听到这个好消息。可惜,我三天后就要走,无法亲眼看到她嫁人了。络秀闻言愣了一下,她已知晓我要离开,只是不知道这么快。 她若有所思地离去,当晚又来找我,告诉我她的婚礼将在两天后举行。 她含笑看向我:“这样,夫人便可亲眼看到我出嫁了。” 我愣住,这得有多匆忙啊。握住她的手,由衷感激:“络秀,委屈你了……” 络秀红着脸:“怎会委屈呢?我与他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父母皆已双亡。我们没那么多穷讲究,一顶轿子抬到他院子里便完事了。” 我摇头:“就算再匆忙,我也要让你风光大嫁。”顿了顿,想到一件事,“对了,容晴和容雨一直是你在照顾,这几日得赶紧另找个稳妥之人——” “夫人,把他们交给我照顾吧。” 见我发愣,络秀急忙说道:“法师这里出入的大都是僧人,极少有女子,我嫁人后只怕难有合适的人照顾这两个孩子。何况他俩在法师这里出生,本已传出谣言。孩子若由法师抚养长大,更会让法师有口难辩。” 络秀说的是事实,也是我一直暗自担心的。络秀愿意抚养他们自然最好不过,她是真心实意疼爱这两个孩子。可我仍有些踌躇:“可是,你夫家会同意么?” 她脸上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他早已知晓,非但赞同,还说会对容晴容雨以自己孩儿般对待。” 果真是个好男人。看着络秀真挚的面容,我感动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一天,我忙得昏天黑地。三书六聘都在一天之内完成,只要能用钱买到,我都不吝钱财,为络秀置办嫁妆。虽然一切都是匆匆而就,但我绝不愿让她委屈半分。 她出嫁那天,新郎前来迎亲。身高体健,憨厚老实,一看便知是个过日子的踏实男人。我亲自送她上轿子。那一刻真是感慨万千,我就像是在参加闺蜜的婚礼,为她做伴娘。在热闹的吹拉弹唱声中,身穿大红嫁衣的洛秀抱着容晴容雨含笑离去。 夏日的夕阳下,蝉声躁鸣。我看着大红轿子渐渐远离,心中默默与她道别。这一别,再无可能相见。长安没几年又会陷入人间地狱的惨况。我本想提醒络秀,可现如今的中原大地,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络秀,希望你在乱世中,跟你的丈夫,容晴容雨,还有你未来的孩子,平平安安…… ――――――――――――注解―――――――――――――――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初什在龟兹,从卑摩罗叉律师受律。卑摩后入关中,什闻至欣然,师敬尽礼。卑摩未知被逼之事,因问什曰:‘汝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什答云:‘汉境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什所传出。三千徒众,皆从什受法,但什累业障深,故不受师敬耳。’” 作者按:“罗什如好绵,何可使入棘林中?”为罗什挚友佛陀耶舍所说,作者将此言放在了卑摩罗叉身上。 罗什在《维摩诘所说经》中的注解:“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第310章 痛失亲人(1) 朝霞笼罩的草堂寺,戒堂大门紧闭,里面只有卑摩罗叉,罗什和我三人。卑摩罗叉立在戒坛前,我站在大殿的一角。严格说来,我没有资格观看比丘受戒。罗什向大师请求,大师知道我们的情形,也知道我当日便会离去,沉默许久,还是同意了。 罗什自长长的走廊独自行来,缓缓走向戒坛。他面容沉静若水,可那孤清的身影却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斤重担,压出略微的佝偻。 卑摩罗叉厉声高喝:“鸠摩罗什,这一生,是否已决定侍奉佛祖?” 罗什昂头,清晰地回答:“是。” 严厉的声音肃穆响起:“鸠摩罗什,这一生是否已准备好去承担弘扬佛法的责任?” 罗什毅然答道:“是。” 卑摩罗叉再度高喝:“鸠摩罗什,这一生是否愿抛弃一切爱欲贪恨,放下一切执念?” 罗什看我一眼,带着几分绝决,几分哀伤,还有几分内疚。微微停顿,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他边走边回答卑摩罗叉的问题,直到尽头的戒坛。卑摩罗叉从托盘里拿出明晃晃的剃刀,罗什虔诚下跪。在庄严的诵经声,卑摩罗叉将贴着他头皮的一层细密头发剃去:“从此,了生死,离贪爱,俗世一切与你无份,你可能做到?” 半闭目的罗什将头高高昂起,深吸一口气:“能。” 卑摩罗叉以沙哑低沉的嗓音念诵起比丘二百五十条戒律,罗什跪在地上一一领受。当念完最后一条时,罗什朗声说道:“弟子鸠摩罗什信受奉行!” 罗什说罢深深叩拜,卑摩罗叉大师目含深意看了我一眼,沉着声音宣布:“自今日起,鸠摩罗什成为一名具足资格的比丘。” 罗什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向卑摩罗叉致礼。初升朝阳透过大殿上方的窗棂,撒入金鳞般跳跃的光线,勾勒出罗什略带佝偻的背影轮廓。他转身面对我,目光清鉴照人。我对着他双手合十,笑中含泪,以最虔诚的姿势躬身行礼:“鸠摩罗什大师……”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缓缓合十,向我躬身还礼。这一世,所有因缘就此了结。唯有他手腕上的玛瑙臂珠仍泛着耀目的光芒,流光溢彩,莹然卓绝…… 蜿蜒的官道上,一队车马碌碌行来。阳光逐渐被压得越来越低的云层遮蔽住,天色黯淡下来,伴随着远方滚滚雷鸣,天地间被笼罩在一片不祥的乌云中。空气原本燥热沉闷,一阵风袭来,路边的柳枝随风狂舞。绣有龟兹标志的旗子被狂风拧绞,时而展开,时而缠上旗杆。 小弗和求思跟我们坐一辆马车,为的是一路上还能多些时间叙话。他探头叮嘱,让龟兹使团慢慢前行,扭头看向我们:“你们已送了两个多时辰,前方都快到周至县了。”他顿一顿,语气怅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里吧。” 我跟罗什对视一眼,微叹口气,默默点头。 马车停在一片林子边,我们下车告别。狂风将地上的热气卷起,夹杂着腥臊的干土味,吹得人黏黏的不舒服。 “大哥,离别时我想抱一下嫂子,不介意吧?” 罗什不答话,温润地笑着,退开了一步。小弗对我伸开双手,用力将我拥进他坚实的胸膛。 “艾晴,就算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你在天上也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鼻音很浓,吸一吸鼻子,努力对着我笑,“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对视上他含泪的眼,哽着嗓子:“我会的。小弗——不是,老弗,我会一直想念你,直到……” 手臂收紧,将我紧紧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我在他的衣襟上淌下热泪。佛祖,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他。 乌云如墨,天色愈加暗了。小弗放开我,担忧地看了看天色:“暴雨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们就此别过。”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林间涌出众多蒙面的黑衣人,不由分说便举刀冲来! 灾起瞬间,我仍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一时竟是懵了。小弗用力将我推向罗什,与求思拔出佩剑上前。厮杀声四起,我回过神来,急忙抽出麻醉枪一起加入战斗。 我们三人将罗什围在中心。小弗父子勇武,加上我的麻醉枪,我们身边很快便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人。不远方的龟兹使团此刻也赶来支援,刀光剑影中,场面一片混乱。 小弗奋力擒住一名黑衣人,扯下他的面巾,以剑抵在颈项处厉声大喝:“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有些害怕,刚说出“骠骑将军——”,一支箭正中他后心,此人立刻断气。我抬眼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个蒙面男人骑马立在林边,身材高大雄健,目光充满戾气。 我大呼:“刘勃勃,原来是你!” 那人微愣,索性将蒙面的巾子扯下,露出虽英俊却狠绝的年轻脸庞。阴冷地哼了一声:“既然被看穿,索性便让你们死个明白。谁让老秃驴嘴太快,居然坏我大事。” 罗什向姚兴密报之事被他知晓了,他这是来报仇!我怒极,抬起麻醉枪向他射去,可惜他离我太远,已超出了麻醉枪的射程。弹夹已空,我到包里掏出新弹夹换上,这已是最后一个弹夹了,可围绕在我们周边的还有上百人之多! 龟兹使团的人虽然个个骁勇奋战,无奈寡不敌众,已大半倒下。小弗和求思杀红了眼,浑身是血,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渍。空气中弥漫着满鼻子的血腥味,着实令人作呕。罗什皱眉强忍,浑身战栗着,连他身上也沾上了血。 他跌跌撞撞想要朝赫连勃勃走去,我死命拉住他:“罗什你做什么?” 罗什浑身战栗,怒不可遏:“刘勃勃恨的是我,他杀我一人即可,何必害死这么多人,造下如此多的杀业!” 我连续射击,打倒左侧包抄过来的一群黑衣人,一边大喊:“你还不明白,我们这里所有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第311章 痛失亲人(2) 小弗听到我的喊声,砍倒身边的黑衣人,扭头喊道:“艾晴说得没错,大哥你别乱想些没用的!” 他正说着,不提防左肩被划了一刀,顿时鲜血如注。我惊呼,急忙用麻醉枪打倒他对面之人,向小弗奔去。求思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他的佩剑砍钝了,随手从一具尸首上提起大砍刀。他不要命地轮着砍刀,黑衣人们为他气势所摄,纷纷倒退,竟被他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赫连勃勃见状大喝:“谁杀了他们,赏赐黄金百两!” 那些被杀退之人受了激励,一拨又一拨潮水似地涌上来。天边划过一道闪电,一阵轰隆隆的咆哮声,雨像箭一般射下来,落在身上打得生疼。 小弗肩头的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他疼得举不起手臂,勉强用剑撑住身子不倒下。鲜血被暴雨冲刷,很快在地上积起一滩红色水塘。我护在小弗身前,却没时间帮他包扎。举起麻醉枪对着冲我们杀来的一人射击,却是空枪。子弹已全打完了! 那人仍向我们冲来,小弗想要挡在我面前,我咬牙推开他,将脖子上的次声波哨掏出用力猛吹。迫近的黑衣人纷纷倒地,捂着头一脸痛苦,小弗、求思与罗什也一并难受得捧头闷哼。 稍远的黑衣人见状落荒而逃,赫连勃勃迎面一剑捅入其中一名逃跑之人的胸膛。拔出剑来,赫连勃勃在暴雨中大声咆哮:“你们这些废物,还不上去杀了他们!” 那些黑衣人仍是头疼,被赫连勃勃的凶狠吓住,却已不敢再逃。求思与小弗忍着头痛又上前砍倒几人。我对着赫连勃勃那个方向使劲吹哨,可他却没什么影响。他站得太远,超出了有效的攻击距离。 我的手不停颤抖,却毫不犹豫弯腰捡起地上一把带血的刀,向他冲去。只要奔到有效距离内,用次声波哨让他跌下马来,然后,我会平生第一次开杀戒!什么绝不能伤害古人性命,什么绝不能介入历史,我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哪还管什么基地的规章制度! 奔到离他只有七八米,我猛吹哨子,赫连勃勃却仍是端坐在马上。不论我怎样使劲吹也没用。这才意识到,刚刚那阵子一个劲连吹,已经耗完了次声波哨的电量。我绝望地放下哨子,这东西对我已全然无用。 磅礴暴雨中,我浑身战栗着看向赫连勃勃,密集的雨丝如鞭子一般抽打在我身上。他眯眼看向我,阴狠的眸子里蕴着无边的黑暗,手猛地抬起。我心里一凉,还没来得及挪动身子,他已将手中的剑向我掷来。 长剑以闪电般的速度飞来,什么都来不及反应,我认命地将眼闭上。电石火闪间,突然身体被一股大力裹挟着倒往地上。半边身子被震得生疼,我急忙睁眼。一张沧桑的脸与我近在咫尺,嘴角的胡须微微颤动,对着我欣慰而笑。 我顾不得撞疼的身子,目光往下移,赫然见到一截剑尖透出小弗的胸腹!剑头上带着殷红的血,被雨冲刷着迅速汇聚到身下,却有更多的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呼吸顿时凝滞,心口如同被钉入一枚钢钉,片刻之后才觉出锥心的痛来,抱着他嘶声裂肺:“小弗——” 哀鸣被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掩住,暴雨倾泻而下,雷声越来越响。豆大的雨滴无情地落在我身上,直渗入肌肤,寒冷彻骨。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急速奔来,有人在高呼:“放了他们!” “是你!”咬牙切齿的声音,是赫连勃勃。 又响起了一片厮杀声,可我却无暇抬眼。四周一切喧嚣打斗全成虚幻,我的眼里只看得见小弗,只有心中铁爪挠心般的剧烈疼痛。 我让小弗靠在我肩上,他挣扎着笑了一下:“还好……你没事……”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我慌乱地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血,沙哑着嗓子喊:“小弗,你别说话,我一定会救你——”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没用的……”努力呼出一口气,微微感慨一声,“我已养大了求思,又见到了你和大哥,对这世间再无留恋,是时候该走了……” “小弗!”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混着雨水蒙住了双眼,“别说这些,求你了……” 他勉力露出一丝笑意,眼神却在渐渐涣散:“我这余生,都在为我对晓萱的自私赎罪,本来也过得不那么快乐。”他的声音渐弱,死气弥漫的脸上极度疲倦,“如今算是偿还了我这一生的业债,换一世重新再来……” 我强忍着心疼,附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小弗,你放心,你跟晓萱会相见,跟我也会再见面。在另一世,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他本已涣散的眼神蓦地射出光彩,向我颤抖着伸出手,我急忙握住。他嘴角噙上一抹凄绝的微笑:“那我们……来世再见……”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心痛如绞,呼吸艰巨。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脸上努力绽放出笑容,重重地点头。 雨势渐弱,周遭的厮杀声也稀疏了下来。有人大呼“撤”,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我却浑然不觉,只顾痴痴看着小弗渐无血色的脸。 求思奔到面前,将手中沾满血的大刀丢弃一旁,跪下大哭:“父亲”。我钝钝地挪开身子,让求思与他多待片刻也好。 小弗身下已成血河,胸口和后背被贯穿的伤口处仍有血不停涌出。我们不敢动那把剑,那只会加速流血。他的肝脏被刺穿,已是回天无力了…… 他在求思的痛哭声中勉强半睁开眼,见是求思,一上一下费力呼吸着:“把我的骨灰……带回龟兹……跟你娘……合葬……” 求思握着他的手痛哭涕泪:“父亲,求你别离开我……” ――――――――――――――――――注解――――――――――――――― 《资治通鉴·卷一一四》:“勃勃闻秦复与魏通而怒,乃谋叛秦。柔然可汗社仑献马八千匹于秦,至大城,勃勃掠取之,悉集众三万余人伪畋于高平川,因袭杀没弈干而并其众。” 第312章 与君生离别(1) 小弗的呼吸微弱如萤,连嘴唇都已带出死气的灰色。罗什跌跌撞撞走到他身边,大喊着“弗沙提婆”,跪在他身前垂头痛哭。他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眼睛定在虚空中的一点:“我看见……父亲母亲了……” 罗什与我都浑身震颤一下,急忙抬头,除了周边横七竖八的尸首,哪有罗炎与耆婆!我的目光慢慢凝滞在一个高大的身影上,不置信地眨眨眼,连鬓络腮胡和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不会错,居然是蒙逊! 蒙逊朝我走来,浑身沾满血渍,脸上也有血痕。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的。他在我面前蹲下,声音低沉,语带歉疚:“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无暇顾及蒙逊,扭头看向小弗。他嘴角慢慢浮出一抹微笑,似在看着罗什,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他们……来接我了……” 他的声音弱得难以听清,终至无声,搭在求思臂上的手慢慢滑落,垂在地上。求思哀恸大呼“父亲”,却是再无声息。小弗,就这样走完了他五十年的生命…… 罗什老泪纵横,跪地念起经文,沙哑的梵音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时断时续。我身体摇晃,额头发烫。在雨里淋了太久,又伤心过度,此刻再难支撑。一双有力的大手搀扶住我,声音低沉有力:“艾晴,赶紧去换了湿衣,别冻坏了身子。” 转头看到那双幽深的黑眸,钝钝的脑子里这才醒起:“你怎么会来?” “我急着回建康,两日前便已离开长安。”他苦笑一声,“我在刘勃勃身边安插了人手。昨日收到密信,刘勃勃得知法师去密告他谋反,勃勃惧怕姚兴降罪,索性便反了。” 罗什向蒙逊看过来:“刘勃勃已反了?” 蒙逊点头:“他早已在谋划此事,却因为法师,不得不仓促提早行事。他对法师恨极,一心想要杀了你们。”看向地上的小弗,他面露沉痛,“我得知消息即刻赶回来,却还是迟了……”(注:赫连勃勃叛秦是在公元407年,本文因行文需要,将此事件提早了5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四顾一圈,只见到一地的尸首:“刘勃勃呢?” “带着残余人马逃走了。” 我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脚步却像是踏在棉絮中,绵软无力。 一双手将我拦住:“艾晴,别冲动,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我晃着身子,勉强让自己站稳。是啊,我凭什么报仇?麻醉枪已空,次声波哨被雨淋湿不知损坏与否,拖着这副残破的病躯,我能做什么?可是,难道就这样离开?我怎能甘心?那是小弗,那是我的亲人啊! 我眼前全是一片片金星,捧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喊:“啊——” 惨绝的呼喊被风声割成断断续续,片断回声袅袅回荡在山谷间。山风呜咽,松涛哀鸣,昏暗的天与地融在一起,混沌得辨不清方向。 罗什在我身旁站定,满眼遍布红血丝,声音带着颤抖:“艾晴,无需去报仇,刘勃勃自有业报。” 我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在掌心,传来一丝痛感。不甘心地喘着粗气:“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他眼眸微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己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注:语出《佛说四十二章经》) 是啊,赫连勃勃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活到45岁,儿子们在他还活着时就互相残杀,大夏国只存在二十余年便被灭国,亲族被斩尽杀绝,自己以残暴留名史书被唾骂千载。这还不叫报应么? 紧绷的弦一旦松下来,顿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力,眼前闪着无数金星。罗什本想扶我,却有一丝犹豫。另一双大手扶住我双肩,帮我稳住身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言之凿凿:“我答应你,日后定会帮你报仇。” 看向蒙逊关切的眼神,神魂渐渐回归原位。是啊,还有他,他有能力与赫连勃勃抗衡。我稳了稳身子,挣脱开蒙逊搀扶我的手。就算从今日起我与罗什已了了夫妻缘分,我也不会再与其他男人有任何牵扯。 蒙逊面色突然变了:“艾晴,你怎么……” 见他瞪大了眼盯着我的脸,我有些诧异。罗什哀伤的目光环绕着我,声音沙哑:“艾晴,你该走了。”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鼻翼下方,指尖上沾着温热的血,殷红得刺目…… 雨息风止,林间弥漫起轻薄的暮霭。溪水边支起了木架,全身素白的小弗阖眼平躺在上面,面色苍白若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我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衣裳,梳理头发。看到他褐红的发丝中夹杂着根根白发,不由又是一阵哀恸。 “伯母。”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是求思。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从小弗脖子上取下那块狮子佩玉。绳子已有磨损,玉石入手仍是光滑温润。我轻抚着玉石上的纹理,递给求思:“求思,这块玉留给你吧。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求思红着眼,鼻音极浓:“伯母请说。” 我深吸一口气:“给你的子孙传下去,留下家训:永不变卖此玉。” 求思郑重点头,将玉佩挂上自己的脖子,贴身收入衣中。我扭头看向小弗,为他抚平衣角每一个褶皱。此时,一缕阳光从云层中穿透出来,照在小弗的身上,为他染上一层潋滟的金色。一轮彩虹跳跃而出,仿佛就悬挂在他身侧。树叶上、小草尖都挂满水珠,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气息。 如此美轮美奂,连大地都在为他送行么? 求思搀扶着我走下木架。溪边的水气随风飘向一袭高瘦的身影,吹起片片衣角,那是罗什。他定睛在弟弟身上,明澈中透着哀伤,那么心痛,那么孤寂…… 第313章 与君生离别(2) 求思执火把上前,两眼红肿如桃,憔悴零落。深呼吸多次,终将火把凑近木架上覆着的干草。干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冲起,小弗在跃动的火光中似又有了生气。 我哭得肝肠寸断,痛彻心腑。一旁的罗什想要搀扶我,却被我退开几步拒绝了。他与我的情缘已了,我不能再让他有逾规的举动。蒙逊想上前,我也依旧退开。离别在即,不该再留任何未了的感情在此,我已与这个世界再无缘分…… 罗什双手合十,喃喃念诵,那是他译出的《心经》:“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注:《心经》有数个译文版本,现在流传最广的是玄奘的版本,但玄奘版与罗什版非常接近。那句著名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罗什译出的) 经文随着罗什沙哑低沉的嗓音喃喃念出,与燃烧升腾的烟雾一起穿透了林子,穿过层层白云,越过沧海桑田,直到亘古恒远,那定格的永恒微笑。溪水缓缓流淌,流淌出被时光沉淀了许久的缠绵回忆。一格格画面如同电影,在眼前一幕幕回放…… 十二岁的别扭正太撇着嘴说:“你喜欢看,以后我学会了跳给你看好了。” 二十二岁的酷帅小伙在舞台边将我抱个满怀,喜极而泣:“艾晴,终于找到你了!” 三十二岁的帅大叔为我盖上红盖头,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以后就不能抱你了,嫂子……” 五十岁的老男人抱着我转圈,大笑着:“艾晴,你胖了!” 太多太多的记忆一下子全涌入脑中,时间不再流动,日夜不再变迁,唯有往事重重叠叠,融入想你的每一刻。心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皆是你的笑容。即便回到现代能再见到傅尘,可他连面貌肤色都已不再一样,更无法与我共享这些刻骨的记忆。从此后,只余怀念与眷恋,唯愿我的魂魄与你在梦中相见…… 求思头上扎着白布条,怀抱骨灰盒与我们道别。龟兹使团损失了绝大部分的人,都化成骨灰由活着的人带回故乡。蒙逊愿意带求思一起走,郑重发誓他会护送求思平安走出河西走廊。有蒙逊的保护,我总算放心了。 我也该走了。 蒙逊坚持要送我走,我拗不过,只能随他了。将马车停到山的另一侧,确保不会有人直视到粒子场形成的光束,我背上包,由罗什伴我到马车边。 “艾晴,听我说……”他长久地看着我,努力深吸一口气,说得吞吞吐吐,“你只有三十二岁,一个人带着小什太辛苦。若是……若是……碰到合意的男子,只要他能对你好,对小什好,你不妨……” “罗什!”我厉声打断他,“我这一生,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它男人……” “可你还那么年轻,还有数十年的路要走。我们再无可能相见,你如何熬下去——” 我将头扭开,坚决不肯听他说下去:“你已再度受了戒,与我再也不是夫妻,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他怔住,眼里飘过一丝伤痛,神色顿时黯淡下来。我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微叹口气,将口气放软:“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小什。等小什长大,我就再无牵挂了。” 他眼里闪动着刺目的光:“艾晴,你何必这么傻!” 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是硬忍着不让它落下来,问道:“罗什,佛家讲六道轮回,世间众生无不在轮回之中。只有菩萨、阿罗汉才能跳出三界,不入轮回。是么?” 他默默点头。 菩萨是梵语‘菩提萨埵’的简称,意为觉有情。菩萨可以是普通人修行而来。当一个普通人觉悟到了众生的痛苦,同情众生的痛苦,进而发心要解救众生的痛苦,这就是菩萨。罗什,便是菩萨。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菩萨修成后,还会再回人间么?” 幽深的瞳仁如远山晨雾,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菩萨会再回人间。” 我望进他如渊深邃的双眸,声音发颤:“那菩萨会有情么?” 清澈高远的浅灰眸子微微一亮,低沉的声音稳稳响起:“‘菩提’是觉,‘萨埵’是有情,菩萨是觉悟了的有情人。人所有的,菩萨俱有。” 我陷入沉思,云台渐渐清明,凝望着他慢慢露出笑容。转身掀开车帘,钻入马车中。回身对着他摆手,竭力说出轻快的语气:“回去吧。老规矩,别看那道光。” 他点了点头,与我对望最后一眼。他的僧袍被风鼓起,高瘦的身影寂寥孤清。这一次,真的是生死相隔,断绝了红尘羁绊。可是,与他一样,我不悔…… 夕阳将天边的层层云朵染出金色轮廓,天际的亮色在慢慢转暗。柔和的光线下,他渐渐挺直有些佝偻的身子,走到蒙逊身边,对他轻轻说一句:“走吧。” 蒙逊向我看过来,幽黑的眸子里闪着莹莹泪光。我对他笑着挥手作别,他想笑,却始终没笑出来。 看着两人踯躅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山路的拐角处,我掏出头罩手套,却怔怔地仰望天空,看着宝蓝色的天渐渐转成暗蓝,再也看不见蓝得如此通透的天空了。该走了,我按下一分钟倒计时。熟悉的腾空感再度袭来,我与这古代世界彻底道别。一切恩恩怨怨,悲欢离合,从此烟消云散,只留下岁月静好的怀念与眷恋…… 第314章 僧肇的番外:临终日子(1) 我坐在火炉边,身边放着一个木盒。从木盒中取出一件式样古怪的物件,有轻巧的手柄,已锈迹斑斑,不知是作何用处。按照师父的要求,先用石头将东西敲碎,再丢入火中,务必要全部烧干净。碎片遇火滋滋作响,燃出一股从未闻过的刺鼻味道,我忍不住一阵咳嗽。 师父本不想让我来做此事,是我闻到异味,进到他的禅房,发现他竟在烧那木盒里的东西。太令人惊讶了,那个木盒他视若生命,从不肯将盒内物件示之于人。我惊诧地看向火炉中,一张张纸片正在燃烧,那纸片上竟有颜色极绚丽的画,似乎是个孩子的肖像。 “师尊,您这是……” 他不停咳嗽着,病态的面容露出疲倦,没有说话,仍不停往火堆里丢入画纸。他拿起一张画纸凝视,画纸边缘都已泛黄,应有好些年数了。画上的飞天,身姿飘逸,清雅隽秀的眉目间有着慈母般的祥和。我心里一动,那面貌…… 师父对着画凝视片刻,颤抖着手也往火炉里送去。火焰飞快吞噬了画纸,燃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眼里竟闪着刺目的泪光。木盒里的纸张全部烧完,师父又拿起一个奇怪的物件,想用石头砸,虚弱的身体却是有心无力。 我急忙上前搀扶住他:“师尊,我来帮您吧。” 他额头冒着虚汗,看了看我,默默点头。 按照师父的吩咐,将木盒内所有的东西烧尽。这些他曾视若珍宝的物件,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心下凄然,师父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这么做的吧。那异味太浓,师父身体难以忍受,我便向他建议,余下的由我带回自己房内烧。 “僧肇师兄,你在烧什么东西,好难闻!” 有人探头进来,那是师父的关门弟子道恒。他走到我身边,四处看了看,只看见空了的木盒。 我刚想说话,却是一阵猛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掏出怀中的手帕。道恒拍着背帮我顺气,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将帕子拿下,里面是带血块的浓痰。 道恒惊叫起来:“僧肇师兄,你的病……” 我收起帕子,摆了摆手:“别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师父。” 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身体自己知道。自小经历饥荒,底子太差,能撑到如今都是托师父的福。如今师父重病在身,不能再让他多添烦恼。 “你为何不陪伴在师尊身边?”我有些嗔怪,神色黯淡了下去,“你该知道,师尊……也就在这几日了…..” 道恒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只是,师尊召集龟兹弟子们在为他念咒。我便出来寻你。” “寻我何事?” 道恒有些犹豫:“今日陛下已收到消息,听说他正从长安赶往草堂寺。” 师尊病重,太医说已无回天之力,陛下自然要赶来。只是,为何道恒说起陛下时如此犹豫?我想起来了:“道恒,陛下还在逼你还俗么?” 他长叹出声,郁闷地吐气:“自从刘勃勃作反,我只是给陛下出了几次主意,没想到陛下竟逼我还俗从政。若不是师尊劝阻,真想一走了之。” 陛下这几年治理朝政一塌糊涂,朝堂内,几个儿子不停地窝里斗。朝堂外,刘勃勃四处袭扰。哦,如今已不能叫刘勃勃了,他自立为王,给自己改姓了“赫连”。陛下没有好谋臣,便想让道恒还俗辅佐他。道恒虽然表面一脸憨态,看问题却非常通透,只是他心思不在俗事上。 我叹口气:“陛下到草堂寺后,你暂时避开他罢。若陛下还要逼你,你便隐匿山林。” “唉,古人有言:‘益我货者损我神,生我名者杀我身。’若逼我太甚,也只能如此了。” 他叹口气,真诚地对我说,“要不是师兄你,我也无法拜在师尊门下。这些年从师尊处所学,比我前三十年学到的还要多。多谢你,僧肇师兄!” 门外有敲门声,透着焦急:“师兄,师尊召集所有人去他禅房。” 我跟道恒对视一眼,时候到了…… 道恒与我一同踏进师尊的禅房。大堂里有很多人,师尊卧室外还围着不少人,个个面露忧色,却不敢出声打扰。 我让道恒在外等候,自己先进了师尊的卧房。房里只有师尊和竺道生,师尊侧卧在榻上,手上拿着经文,还在念诵着,一旁的竺道生奋笔疾书。 我急了:“师尊,你怎么还在译经!你此刻该休息!” “时日无多,这《大品般若》还差最后一品未校对,总要做完才好。”他对我温和地微笑,又转头问竺道生:“校完了么?” 竺道生落笔,拂去额上的汗珠,轻嘘出一口气:“师尊,总算是做完了。您赶紧休息吧。” 他却摇头:“去把所有弟子都叫进来。罗什有话要对大家说。” 卧室里挤得无立锥之地,所有人皆眼圈红肿地看着师尊。师尊的精神不济,他这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耗费了太多心力。 他让我扶起他的身子,盘腿坐在榻上,对着诸人扫视一眼,开口说道:“因佛法之缘,得与诸公相聚,看来今生难以尽心,只好俟之来世,着实令人悲伤。” 第315章 僧肇的番外:临终日子(2)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诀别的味道。我心如绞痛,偏过头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终于有人忍不住哭泣,哽咽着喊:“师尊!” 他却面容平和,悲悯地将每个人的脸一一看过,喘息片刻方才说出:“罗什才疏学浅,谬充传译,所译经论凡三百余卷。唯有《十诵律》一部未及删削,存其原本,这必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愿所译经文能流传后世,得到弘扬流通。” 众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时间,哭声充斥着不大的卧房。我看着师尊慈悲的脸,心痛难忍。对我而言,师尊便是父亲,是我在世间最亲的亲人。 他锐敏的目光扫视众人,声音虽轻,却是重如九鼎:“罗什愿当诸位之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 话音刚落,所有人皆惊叹。师尊为了译经呕心沥血,字斟句酌,如今竟发下如此大的誓愿,真令人景仰敬佩。有人抽泣起来,不一会儿,哭声愈响,渐有蔓延之势。 师尊一直盘腿坐着,面容安详,双目渐阖,沉寂若水。我上前探鼻息,颤抖着声音向众人宣布:“师尊……圆寂了……” 这一天是姚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国师鸠摩罗什卒于长安。 高高的木台子搭建在草堂寺前,身穿隆重法衣的师尊阖眼静静平躺在木架上。陛下眼睛红肿,由太子搀扶着,执火把上前点燃了干草。三千僧人盘腿念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火光熊熊冲起,噼噼啪啪的火苗声仿如最后一曲冲天的生命之歌。跳跃的火光中,师尊祥和的面容很快吞没不见。 火烧了一个多时辰,终成一堆灰烬。待到火光全然熄灭,我与几名大弟子流着泪到灰烬里收拾碎骨。竺道生突然喊道:“你们看!” 飞灰烟灭,形骸已碎,却有舌头依然如生。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陛下瞪大眼,不置信地看着那根依旧柔软的舌头,悲恸地大喊:“朕失国师,实乃秦国之殇也!” 耶罗盯着这不可思议的舌舍利,对着所有汉僧痛哭:“师尊之学识,我们只获得了十分之一不到啊。” 所有僧众围着舌舍利,全体跪下。哭声震撼,地动山摇。松风呜咽,如泣如诉。 将舍利放入塔中封存,我久久凝视着,感慨万千。我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我要为师尊整理好所有译经。 此后五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弱,已是油灯将尽。当太医宣布这消息时,所有师弟悲痛万分。是啊,我只有三十一岁,寻常人看来,这个岁数实在太过年轻。可我知道,我本该丧身在一场饥荒之中,多出的生命,是上天让我做完该做的事。 看向身边书架,等身高度的一卷卷经文,我写下目录。 我的师尊鸠摩罗什法师,译有《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般若经》、《法华经》、《大智度论》、《维摩经》、《华手经》、《成实论》、《阿弥陀经》、《无量寿经》、《首楞严三昧经》、《十住经》、《坐禅三昧经》、《弥勒成佛经》、《弥勒下生经》、《十诵律》、《十诵戒本》、《菩萨戒本》、佛藏、菩萨藏等等,共七十四部,三八四卷。注解《成实》、《十住》、《中》、《十二门》诸论。 这些经文,会一代代千百年流传下去,世人会记住这个名字——鸠摩罗什。 将目录放在经文上,我疲倦地躺下。再也没有过多的力气了,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锦袋,珍重地从锦袋中拿出一串晶莹的玛瑙珠子。烛光下,颗颗玛瑙红得剔透,烛光照亮了玛瑙上七个隽秀的字。我叫人去将道恒唤来,将这串珠子郑重托付给他:“师弟,这个留给你。” 道恒接过珠子,在烛光下细细看着,惊讶地念出:“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是何人所刻?” “师弟,不必纠结于此。你只需答应我,务必找到稳妥之人,将它一代代流传下去。不可随葬,不可分拆。你可以答应师兄么?” 道恒已经决定隐居,交托给他最是稳妥不过。他仍有些诧异,却不再多问,郑重地点头。 这是那木盒里唯一没被毁去的物件。从我记事起,师尊一直戴着它,直到师母离去后才脱下放入木盒。师尊将它交托与我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终有一日它会回到我身边……” 我想问师尊这是何意,师尊却不再言语。直到如今,我依旧不知师尊的用意。我只知道,将他的叮嘱一代代传下去…… ―――――――――――――注解―――――――――――――― 慧皎《高僧传 鸠摩罗什》:什末终日,少觉四大不愈。乃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国弟子诵之以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于是力疾,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可言。自以闇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一部,未及删烦,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以伪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是岁晋义熙五年也。即于逍遥园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后外国沙门来云:“罗什所谙,十不出一。” 第316章 蒙逊的番外:我的余生(1) “父王,您看着这尊佛像半个多时辰了。天梯山风大,还是早些回宫吧。”牧犍为我披上披风,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依旧不舍地看着佛像悲悯的面容,叹口气问道:“牧犍,你可知这佛像面容是谁?” “这……”牧犍顿住,小心地说,“父王为纪念祖母开凿了天梯山石窟寺,这尊大佛面容,该是像祖母吧?” 我笑了。母亲?她离我而去整整五十年,只余一个模糊的面容在我心中。脑中浮现出另一个身影,我凝视佛像的面容,不由起了一丝疑惑。这佛像真的像她么?与她最后一次相见,距今也快三十年。我是真的老了,就连她的长相也渐渐模糊了。 牧犍搀扶着我坐上马车,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父王几次诚邀敦煌大儒宋蒜出仕,他见父王礼贤下士,重用贤良,终于答应了!” 我笑了,由衷高兴:“敦煌、酒泉的汉儒之前只愿奉同为汉人的李暠为主,李氏西凉亡于我手,这积怨用了这么多年才化解。宋蒜愿来我朝中,说明汉儒们终于接受我们匈奴人了。” 李暠自立西凉国后,仗义疏财,善于收买人心,敦煌酒泉一带的汉人对他死心塌地,甚至不少别国的汉儒大族也不远千里去敦煌投奔他。我衡量局势,若以强攻,与李暠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打仗,杀敌一千自损也得一千。举我大半兵力与他开战,身后的姚秦,西秦,南凉都在虎视眈眈,定会趁虚而入。 思来想去,只能忍气吞声。不做大的征伐,只在边境不时袭扰。李暠后来与我订立盟约,每年纳粮送钱。而我,李暠比我年长许多,我能等。 李暠活到了六十七岁,在位十八年。这十八年间,他将敦煌经营得安定富足,儒学尤为兴盛。可惜他两个儿子皆不成器,均死于我手。我忍了二十年,终于将西凉重新收回。 我看向牧犍,微微沉下脸来:“你既纳了李暠女儿,便该好好待她。立她为正妃吧。” 牧犍面色一喜,连忙点头称是。西凉破国后,牧犍第一次见到李暠的幼女李敬爱。这傻小子一见钟情,将李敬爱与其母藏在府中。他怕我会不允,也太小看我的气量了。 牧犍小心看着我的脸色:“父王恩准她做儿臣正妃?” 我哼了一声:“李暠的女儿学识品貌俱佳,自然有资格做我儿媳。她的母亲尹氏你也须好好对待。” 我杀了李暠的两个儿子,非是与他们有仇,而是为防患未来。可他的妻女已失去依靠,我愿善待她们,以此化解与西凉汉族的仇怨。 车行辘辘,驶过姑臧最热闹的钟鼓楼。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街上次序井然,商业繁荣。城中户数由我刚接手时的不足两万,发展至今已有二十余万。这十多年来再没出现饥荒。这里,终于不再是吕氏手中的人间地狱。 姚兴疲于对付赫连勃勃之时,姑臧曾落入南凉之手。我打退了南凉,将都城迁到姑臧。那时,距离我在长安见艾晴,已是十年之后了。 犹记得再度回到这座城,我盯着城门上“姑臧”两字良久。这座城留给我太多记忆,惨绝人寰的饥荒,昏聩无道的诸吕。可我回忆最多的,还是黑暗中那一抹光明,那个虽面黄肌瘦却仍努力为一群人求生存的倩丽身影…… “北凉王,终于回到姑臧了!”身边的李典一脸兴奋。他是我最得力的谋臣,我曾冒他之名潜入长安。 我骑在马上微微眯眼:“李典,今后称孤为凉王罢。我沮渠蒙逊在偏僻荒野之地蛰伏多年,绝非只为这辈子称个北凉王的。” 李典高兴地拱手行礼:“是,凉王。姑臧是凉州最富庶之地,得了姑臧,便可积蓄力量进一步吞并南凉西秦和西凉,一统凉州!” 我望向姑臧的城匾,心里却有些悲凉:“一统凉州?孤何止希望一统凉州,可是,孤已快五十岁了,连凉州都未统一,还能有多少时光完成一统天下的梦想?” 当时并不知道,我的那番话竟是一语成箴。 眨眼又是十六年过去。我才刚刚统一了凉州,北边的魏国已经吞并了赫连勃勃的大夏国和鲜卑人的北燕国。魏国的强大令人害怕,更令人害怕的是,魏国皇帝拓跋焘只有二十来岁,比我儿子牧犍还年轻。 魏国是鲜卑人所建,原本只是北方一个弹丸小国,可拓跋珪、拓跋嗣父子都是少年英杰。到了第三代拓跋焘,更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我在凉州忙着鲸吞蚕食西凉西秦南凉,这十五岁登基的少年正在伐柔然、征山胡。待我终于将凉州全部收入囊中,抬眼四顾,天下只剩我的凉国和他的魏国,还有南边取代了晋国的刘宋。 我本可与拓跋焘争夺天下,却在大夏国一事上痛失机会。 姚兴死后,太子姚泓继位。南朝的刘裕北伐灭姚秦,却被赫连勃勃捡了便宜,将姚秦的地盘悉数吞并。那时,我不敢与赫连勃勃直接抗衡。赫连勃勃虽残暴,却是个用兵的天才,极善征战。于是,我表面上与他结盟,暗地里却怂恿他的儿子们窝里斗。 我派人去他最喜欢的二儿子赫连伦那里进谗言,让赫连伦反对自己的哥哥,太子赫连璝。又去太子赫连璝那里透露消息:赫连勃勃想要废太子,另立赫连伦。赫连璝果然中计,杀了赫连伦。然后,我又让人去三儿子赫连昌那里撺掇:太子杀亲兄弟,这正是讨伐太子的好理由。赫连昌袭杀赫连璝,逼赫连勃勃立他为太子。 赫连勃勃的几个儿子皆手握兵权,这一通打打杀杀,大夏国起码损失了五六万兵马。赫连勃勃由此一病不起,他多年浸淫酒色,身子早就被掏空了。很快,统万城里传出消息:赫连勃勃暴死,时年仅四十五岁。赫连昌继位,此人比其父还要残忍。 我答应过艾晴,会帮她报仇。在背后谋算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我立刻点兵准备征讨大夏,不料,就在出兵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阻挡了我的行程。多年筹谋功亏一篑,白白便宜了那鲜卑少年拓跋焘。 第317章 蒙逊的番外:我的余生(2) 我卧病竟至大半年,太医们束手无策。最严重时,我连遗诏都拟好了,只等着上天将我带走。病榻之上听到奏报:拓跋焘围攻统万城,活捉了赫连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苍老的面容,病态的身躯,满心悲凉。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非但失去了攻打大夏的最好时机,也再无可能与拓跋焘抗衡了…… 重病并没有带走我,却让我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许是垂垂老矣,胸中已无熊熊燃烧的斗志。我韬光养晦一辈子,以一次次的隐忍换取更大的利益,每一颗粮食每一个兵卒都用在刀刃上,数十年征战却只局限于凉州一地。而那二十五岁的鲜卑人如冉冉升起的新星,什么都无法阻挡他来势汹汹的步子。未来的天下,是属于他的…… 艾晴曾对我说:“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 原来,她早已知道我的命数。 我召集了朝中最信任的大臣来我寝宫,由我口述,李典写下密诏。当听到我将第三子牧犍立为太子,李典有些讶异:“凉王,河西王虽聪颖好学,和雅有度,却不喜带兵打仗。若是立他为太子,只怕……” 我自然明白李典的担忧。这么多儿子中,牧犍其实最不像我。他从小跟着汗儒读书,这样和软的性子,做个守成之君最是稳妥不过,可如今却逢乱世,魏国收拾完柔然和高句丽便会将矛头对准凉国。若我还在,拓跋焘不会轻举妄动,他也会等,就像我对付吕光、姚兴、李暠、赫连勃勃。 我疲倦地摆了摆手:“李典,不必多说了。牧犍心善,未来凉国若是灭国,起码他不会令生灵涂炭,你们也好有个出路。” 重臣们全部下跪,哭泣哀嚎。我心里却没什么悲伤,这些都是上天定下的命数。我自然知道亡国之君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将牧犍推上这个位子注定了他难以善终。可是,我的儿子中必须有一人来为我的凉国画上句号。与其选择那些有野心却无能力的儿子,不如让牧犍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继续口授:“立李暠之女李敬爱为太子妃。”这样,也算是对李暠的补偿了。 我精神有些不济,喘息片刻,吩咐李典再写下一道诏书:“立孟氏为王后。” 孟氏是牧犍的生母,牧犍立为太子,他的母亲自然该有相应的荣耀。我的后位空置数十年,终于在我临终前填补上了。 将重要的事一一叮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安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我本起于布衣,若是太平盛世,顶多当个武将,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最大的满足。可生逢乱世,种种机缘相加,竟成就了一番功业。凭着起兵时的两万人,到现在割据这么大的凉州,拥有百万臣民,我知足了。不管将来史书会如何写我,除了对段业与男成,其余我问心无愧。 我结束了凉州的割据分裂,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儒学得以在凉州发展兴盛,开凿石窟寺设立译场,这些,都是我送给拓跋焘的礼物。但愿他能好好利用我给他留下的这一切,成为结束乱世之人。 我时常陷入昏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我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当太医说我晕过去时,我反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清晰却迷蒙的梦。 我梦到一个白色的房间,什么都是白的,里面走来走去的人也穿着白衣服。摆设非常奇怪,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着光。一张窄窄的床上躺着个消瘦的男人,面色苍白,像是睡着了。看那面容,大吃一惊,竟是年轻时候的我! 几个人在床边围着,两位我不认识的老人,还有个年轻女子在帮床上那无知觉的男子捏拿手臂。他皮肤松弛,手臂软软的全无肌肉。那些人穿的衣裳是我见所未见,不知是哪族人。女子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她的长相。恬静安宁的面容,彷如水洗过的双眸,倩丽苗条的身段,是她,竟然是我放在心中数十年的女子! 为何她的面容还像三十多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为何床上还有个更年轻的我?这个白房间到底是哪里?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想喊,却喊不出来。我想走到她身边,却像是有层无形的丝网捆在我身周,怎样都迈不开脚步。 我努力挣扎,听得耳边隐约有哭声,还有人伤心地喊着“父王”。身体似在无边深渊中下坠,瞬间所有空间影像扭曲变形,散落成亿万个碎片,迅速倒退回脑海最深处。 我费力睁眼,看到床边跪着一个人,握着我的手在哭泣,正是牧犍。 我嘶哑着嗓子,说得断断续续:“牧犍,为父走已到终点了……” 牧犍哭着打断我:“父王,千万别这么说。父王定会安康。” 我虚弱地摇头:“不必说这些虚话。为父也算寿数长久,与我同龄之人,如今还有几个活在这世上?” 吕氏众人,已亡;姚兴一家,已亡;李暠和他的儿子们,已亡;赫连勃勃一家,已亡。 牧犍痛哭零涕:“父王,您可有什么话交代儿臣?” 我叹了口气,眼望虚空:“自晋国灭亡,百多年来北方先后建了十几个国,如今只剩下魏国和我凉国了。” 我出生前,张氏前凉、巴蜀成汉、匈奴人的前赵、鲜卑人的前燕、羯人的后赵,皆已亡。我还未举旗自立前,苻坚的前秦,鲜卑人的后燕,亡。与我同期的,吕氏后凉、南凉、西凉、西秦、姚氏后秦、大夏国、南燕、北燕,皆逃不过覆亡的命运。 扭头看向牧犍,看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叹了口气:“你文雅有余而霸气不足,待为父死后,你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牧犍惭愧地垂下头:“父王一心想要统一中原,牧犍没有父王之能,怕是无法为父王完成心愿了!” 我淡然地摇了摇头:“不必介怀。多年前已有人说过,我不是命定的终结乱世之人。” “若是无力对抗,不如降了拓跋焘,免得百姓生灵涂炭。”我疲倦地闭眼,忍下心痛,说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你若是不能被拓跋焘所容……便自裁了结罢……” 浑浑噩噩之际,听得牧犍含泪答应了一声。灵魂离身,飘飘荡荡。这一世,就此完结,我已无憾…… ―――――――――――――注解―――――――――――――― 《十六国春秋·卷九·北凉录》:沮渠茂虔(又名牧犍),逊第三子,聪颖好学,和雅有度。 《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二》:蒙逊卒,谥曰武宣王,庙号太祖。牧犍即河西王位,大赦,改元永和。立子封坛为世子,加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遣使请命于魏。 第318章 张熙醒来(1) “公元344年,沮渠蒙逊病死,终年67岁。他死后不到六年,北魏围攻姑臧城,沮渠牧犍请降,后被拓跋焘所逼,自尽而死。北凉历时三十九年灭亡,长达一百三十五年的五胡十六国时期至此全部结束。北魏统一了北方,长江以南则是刘裕取代东晋,两边开始了长达一百六十多年的南北朝对峙。” 我点击按键,结束ppt的放映。双手按在讲台上,对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宣布:“五胡十六国的历史,讲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谢谢大家。” 学生们纷纷鼓起掌来,我颌首微笑,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下课铃响起,学生们纷纷站起离去。我收拾讲义和电脑,一个女生抱着书站在我面前,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艾老师,您的五胡十六国历史讲得真好,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么复杂的背景众多的人物,您讲起来一点儿都不枯燥。” 我笑着道谢。这是我带的本科班学生,名叫白皑皑。她与我一起走出教学楼,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聊天。 白皑皑满目憧憬,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艾老师,十六国里那么多枭雄,您讲得最好的就是沮渠蒙逊。因为您的课,我都觉得自己爱上这男人了。有野心,有手段,霸气又腹黑,实在太有男人味了!要是能嫁个这样的男人,我死都值了。” 我哑然失笑:“你呀,影视剧看多了,满脑子的浪漫思想。他这样的男人一切以江山为重,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更不会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真嫁了他,你就躲在他后宫里哭吧。” 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年轻的脸上神采奕奕:“可我欣赏沮渠蒙逊那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真希望能穿越时光,见到他本人,看看是否真如艾老师你所讲的那样。” “皑皑,天上不可能掉馅饼,任何东西都不会白白得来。”想起自己的经历,不禁唏嘘感慨,“我问你,就算有人在另一个空间里不懈地等你,可短暂的相守要用虚无缥缈的等待,甚至用性命去换。你敢不敢要这样的爱情?” “要等多久?” 我苦涩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要等那么久?还得用性命去换?”她瑟缩了一下,嘿嘿一笑,“算了,代价太大,我很惜命的。” 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了看手表:“所以呀,别一门心思想着沮渠蒙逊了,好好珍惜你的现实吧。” 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我跟白皑皑道别:“好了,我要去医院,探望一位老朋友。” 坐上出租车,将地址告诉司机。我靠上椅背,笑着轻声自语:“知道么,我可是帮你网罗了好多粉丝哦。” 带着一捧鲜花走向病房,其实他并不喜欢花花草草。只是,我希望他身边有更多鲜活的气息。刚到门口,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啜泣声,有个男人声音在焦急地说着:“伯父伯母别放弃呀,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可以去借钱——” 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他:“小叶,这跟钱无关。张熙过了十年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们实在不忍心让他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推门而入,病床边站着张熙的父母,还有当年的肇事者叶正荣。 叶正荣看见我进来,急忙迎上前:“艾晴,你快劝劝伯父伯母吧。他们准备明天停了营养针,让他自然死亡……” 我大吃一惊:“伯父伯母,我可以负担他的医疗费。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求你们别放弃!” 张熙父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们等了十年,已经老了,实在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 我急忙拍自己的胸膛:“交给我好了,我可以照顾他的。” 张熙父亲长叹一声,心力交瘁:“整整十年,他能醒的话早就醒了。主治医生几天前跟我们说,张熙不可能再醒过来了……活着的人还有自己的人生,不该再被他拖累了……” 叶正荣难过地垂下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 “小叶,这是命中注定的,与你无关。”张熙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说,“你这么多年一直负担他的医疗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伯父伯母,你们——” 张熙父亲打断我,老眼中满含泪水,声音颤抖:“艾晴,小叶,别再劝了。我们已经签了同意书。明天下午一点钟,你们也过来吧,送他最后一程……” 我心烦意乱,不知该说什么。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张熙,脸上已长出了一圈青色胡茬,面庞消瘦,眼窝深陷。虽还在呼吸着,却看不出一丝生气,仿佛整个人被抽去了灵魂。离开医院后,我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夜里更是失眠到了天明。 第二天请了假,早早来到医院。帮张熙妈妈一起为他换上新衣。手触及到他松软的肌肉,不由一阵心酸。穿好衣服,他妈妈帮他洗脸剃胡须,将他拾掇一新。一脸憔悴的叶正荣也到了,带来一大捧白菊花。大家站在张熙的病床前长久地默然无语。 张熙爸爸颤抖着手拔去营养针。一股巨大的悲哀直冲脑中,我浑身战栗,眼里蓄满泪水,看向病床上那具无知觉的躯体。难道我们在现代的缘分这么浅?难道你真的寿止于此了么? 突然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大喊:“你们看!” 顺着我的手看过去,一屋子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真万确,张熙的手指在轻轻地划动。先是一根手指,接着更多手指,动作也由一开始的缓慢生涩,变得愈加流畅。 张熙父母扑到病床前,大声呼唤:“熙儿!” 第319章 张熙醒来(2)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床上的张熙。他的睫毛微微抖动,闭了十年的眼睛终于慢慢张开。叶正荣急忙叫来医生,医生为他检查瞳孔和手脚的神经反应,随后宣布,虽然脉搏心跳都还弱,但确确实实,张熙苏醒过来了! 一屋子的人发出了欢呼,我们围在张熙身边,他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人,干哑的嗓子喊出了“爸、妈”。张熙父母喜不自胜,痛哭出声。 喂他喝下几小口水,张熙的目光落到了叶正荣身上。他脸上的神情很奇怪,似是大吃一惊。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张熙爸爸急忙将病床摇起。张熙盯着叶正荣,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出:“你怎么在这里?” 轮到叶正荣吃惊了:“你认识我?” 张熙费力思考,皱起浓眉,虚弱地说道:“我好像跟你很熟,认识你很久了……” 叶正荣摇头:“不会吧,撞你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张熙喘着粗气,疲倦地靠在枕上:“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梦里就有你……”他看向叶正荣,皱眉思索,“可我一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已慢慢适应,说话越来越清晰,不再像刚刚那样含混不清。 张熙想要继续思考,却是头痛不已。他妈妈吓了一跳:“熙儿,你刚醒过来,别多想了,慢慢来,慢慢来。” 叶正荣一脸惭愧:“是我对不住你。我开车撞了你,害你在床上躺了十年,白白流失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 张熙摇了摇头:“我应该要恨你吧,可不知怎么,我却恨不起来。”他将头偏向一旁,幽幽叹气,“你走吧,我不怪你,咱们两清了。” 叶正荣向张熙父母道别,走到门口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去。看着他一身轻松的背影,我心中实在震惊。叶正荣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张熙梦里? “艾晴,你怎么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老了?” 我的心神被拉回,扭头看到一双幽黑的眼眸。他躺了十年,身体很虚弱,唯独眼睛还是那么深不见底,仿佛能吸入所有光芒,就像那个人…… 我欣慰而笑:“你上次见我是十年前,我当然老了。” “十年了啊……”他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有些落寞,“我曾托季教授给你带话,我会等你。没想到真的在等,却是躺在病床上等。” 张熙妈妈赞许道:“你昏迷了这么久,艾晴一直来照顾你,她可真是重情重义。” 张熙看向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与困惑:“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再次见到你,竟然比以前还要熟悉。好像,这十年里并没有跟你失去联系。” 我不答话,只是笑笑。 自那以后,张熙的身体日见好转。他本就年轻,做康复训练时又十分刻苦,浑身萎缩的肌肉逐渐恢复,很快脸上又有了光彩。我每天都会去看他,陪他一起做训练,帮他更新这十年间的新知识。 那天我刚走上张熙病房所在的楼层,迎面碰上了张熙妈妈。看见是我,张熙妈妈松了口气:“可算来了。”压低声音指了指病房,“正发脾气呢,说你昨天怎么没来。” 我有些抱歉:“昨天小什学校的校长找我有事,所以没时间过来。” 校长来找我商量让小什跳级,我有些犹豫,小什才八周岁,已经在上小学三年级了,再跳就得跟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们做同学。我不希望他在一群比他大得多的孩子里被孤立,更不希望他太过早熟。 张熙妈妈朝病房内努了努嘴:“他呀,现在一天见不到你就浑身不舒服。” 我有些不安,想要解释:“伯母,我——” “艾晴,他莫名其妙失去了十年时光,醒来后发现周围起了那么多变化,心里其实很失落很沮丧。你现在是他最大的心理安慰。伯母求你,无论将来你是否接受他,起码现在,陪他好好度过这段适应期,行么?” 我思考片刻,终不忍心拒绝一位老人的请求,默默点了点头。 推门入内,他坐在轮椅上,正静静看着窗外。听到动静回头,顿时面露喜色:“艾晴!” 经过这段时间的营养调理,他面色又更红润了些,原本凹陷的脸颊鼓了出来,回复了几分原本的帅气。看着他酷似蒙逊的眼,我心潮起伏。走到他身边,推过轮椅,说出口的却是最平淡无奇的一句:“走吧,我陪你去康复中心。” 在康复中心,他举哑铃,蹬腿,撑着手臂在跑步机上慢走,很快就大汗淋漓。我在一旁不停鼓励他,他做得愈发起劲。康复医师在一旁赞许地点头:“照这样训练下去,不出一个月你就能活蹦乱跳出院了。” 他大受鼓励,眼巴巴望着医师:“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健身房,把我的肌肉重新练回来?” 康复医师大笑:“悠着点,慢慢来,你会恢复成原来那个肌肉男的。” 将他慢慢搀扶到轮椅边,递给他毛巾。他一边擦汗一边畅快地说:“艾晴,什么时候把你儿子带来,我想见见他。” 我愣了一下,想起怀着小什的时候,蒙逊想尽一切办法为我搜寻各种名贵药材。他还说过,会对我的儿子视如己出。 “艾晴,为什么明明你的眼睛在看着我,可我却觉得,你是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他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我心中一凛。是啊,不该再将他当成蒙逊了。蒙逊已在漫长的历史中烟消云散,成了史书中的一段记载。而张熙,不论他与蒙逊有多么深的渊源,他在此生是张熙,已不再是蒙逊。他有属于张熙的人生,我不能再与他有过多牵缠了。 第320章 季师母(1) 一个月后,张熙出院。出院的那天,他已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他父母安排他回大学重读研究生,将这十年欠缺的知识尽快补回。也许是突然空缺了十年的缘故,他看上去比他的同龄人年轻许多。站在比他小十岁的同学们身边,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年龄差距。如今健康的他,身材慢慢恢复到十年前的健硕,五官硬朗,英气勃发。他一入校便迎来诸多女生的追捧。在这个男生堪比女生娇弱的时代,他这么man的长相,让众女生垂落一地口水。 可他,却是一门心思追求着我,一如十年前。 我无奈地叹气:“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追求你,干嘛偏要吊在我这棵单亲妈妈的树上?” 他嘿嘿一笑:“我跟那些小女生实在没话可说,有代沟。这世上能理解我,能一眼看穿我想法的,只有你一个。” 我笑了笑。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古代的蒙逊,两人的性格并无多大差别,所以我才对他这么熟悉。 “我妈问你,这周末能不能带小什和你爸妈来我家吃顿便饭?” 我愣住。这样去吃饭,是想得到双方家长认可,那就离谈婚论嫁不远了。我父母曾见过张熙,对他印象很好,不时撺掇我跟他在一起。可以这么说,我身边所有人都认同他,将他视为我最好的夫婿人选,除了我自己。 我咬住嘴角摇了摇头:“张熙,我不会去的。” 他怔住:“艾晴,你是不是在顾虑什么?我跟你说过,我会把小什当亲生儿子看待。你的过去,小什的爸爸,你不想说,我绝不会过问。谁让我缺失了你之前的十年,我认命。可之后的岁月,我想陪你一起渡过。” 我平静地告诉他:“小什的爸爸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堂堂正正所嫁的人。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可我一直在等。哪怕抱着最渺小的希望,我也会等下去。” “你到底在等谁?” 我苦涩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他今生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经历。可既然你们都出现了,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出现……” 他一脸茫然:“艾晴,我听不懂。什么叫‘你们都出现了’?难道我认识小什的爸爸?” 我笑了,对他伸出手,语气诚挚:“你相信缘分么?我们俩的缘分仅止于朋友。可是,做一辈子的朋友,对我来说,比做一对没有结果的夫妻要好太多,不是么?”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女生抱着一叠书走了进来,正是白皑皑。看见张熙,白皑皑愣了一下,眼神顿时变得痴迷,手上抱着的书哗啦啦全撒在地上。 自那以后,白皑皑像是疯了一样倒追张熙。张熙被她缠得烦不胜烦,什么狠话都说过。可白皑皑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屡战屡败却愈挫愈勇。那股子坚韧的劲头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你就不怕张熙被你那个女学生给抢了去?” 我们一家子在季教授家里包饺子。我父母跟季师母在厨房择菜剁馅,我们三个在客厅。我擀皮儿,季教授带着小什一起包饺子。一老一小满手的面粉,连脸上都沾了些。 我一边干活一边笑道:“抢了去岂不是更好?皑皑是个好女孩儿,很像十年前的我,张熙跟她倒是挺般配的。” “张熙被抢了你怎么办?”季教授板起脸来训我,“艾晴,真是搞不懂你。那么好的傅尘,你让给了裴盈盈,结果两人到今天还在玩捉迷藏。张熙对你死心塌地,你又要让给白皑皑。你自己的幸福怎么办?你明年就35岁了,不小啦。” 我笑了笑,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季教授正教训得意犹未尽,突然小什不小心碰到了盛面粉的塑料盆。盆子倒翻下来,扣到季教授身上,场面顿时又滑稽又混乱。我急忙拉开小什,帮季教授清理,一边不停道歉。季教授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看了看自己浑身是白粉的滑稽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时值盛夏,季教授穿了件老头汗衫,他索性不再清理,直接将汗衫脱了下来。 原本只是件偶发的小事,我好气又有些好笑。想打小什的屁股,可对着小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抬起了手却落不下去。一抬头看到了季教授赤裸的胸口,顿时眼神一滞,呼吸凝结。 季教授正打算拿着脏了的衣服丢去洗衣机里,看到我呆滞的眼神,不由奇怪:“怎么啦?看什么呢?” 我眼睛仍盯着他胸口心脏部位,那里有个非常清晰的记号。我咽了咽口水,说得颇为艰难:“季老师,您的胸前,怎么会有……” 他低头看了看,毫不在意地笑了:“哦,这有什么,一块胎记而已。” “可这胎记是……”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奥姆符……” “你认出来了?没错,印度婆罗门教的神圣符号,不知怎地长在了我身上。”他转头一想,哈哈笑了起来,“对了,你肯定能认出。有一次考试我特意出过这道题目,全班就你一个人答出来了。” 季师母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满地的面粉,不由诧异:“这是怎么啦?” 她抬眼看向我,又看向季教授,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这神态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便换上了笑容:“还不快去换件衣裳,当心被空调吹感冒了。” 她快步走入卧室,拿出一件干净t恤让季教授换上。在季教授换衣服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的脸微沉了沉。 我魂不守舍地吃完饭,让父母带小什先回去,我还想跟季教授夫妻讨论一下专业问题。等小什走后,季教授笑呵呵地问我:“艾晴,我们都退休这么久了,现在你才是专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稳了稳情绪,仔细看着他们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然后轻声用梵语说了一句:“耆婆……” 第321章 季师母(2) 季教授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说什么呢?不是中文吧?” 我的目光一直定在季师母脸上,看得清清楚楚,她听到这句梵文,浑身微微震颤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季教授:“季老师,我在古代时,曾看到有个人也有这样的胎记,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位置不同。” 季教授惊呼:“真的么?这可不多见。是谁?” 季师母猛地站了起来:“老季,你该吃药了。艾晴干了一天的活儿,这么晚了,也该回去休息了。我去送她,你就在家收拾一下厨房吧。” 季教授一脸莫名,还想再说什么,季师母却是拉起我就往外走。季教授在家中一向是妻管严,只得嘟哝几句,任我们离开。 夜幕降临,路灯昏黄,我跟季师母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慢慢走着。正是暑假时期,校园内的学生少了很多。凉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的炎热,十分舒爽适宜。 我的脚步有些轻飘飘,扭头看向季师母的面庞。她与耆婆长得完全不一样。若不是今天偶然间看到季教授身上的奥姆符,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将季教授与鸠摩罗炎,季师母与耆婆联系在一起。 我梦呓般呢喃着:“原来,你们始终都在我身边。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缘由。我好笨,居然过了整整十多年才发现!” 我定住脚步。季师母任由我拉住她的手,面容平静,却是不说话。 我浑身微微颤抖,语音也颤抖起来:“我以前一直以为,长得像才是有渊源。其实不一定要长得像,对不对?就算你们的面貌、语言和肤色在这一世已经全然不同,可你们就是他们!只是季老师跟其他人一样全都不记得了,而师母你,你记得耆婆的那一世!” 季师母微微皱眉,没有回答。 一件前尘往事又浮现脑海。很多年前,也是个夏日傍晚,我刚走到校门口,身后有个好听的声音在喊我名字。回头看,季师母拖着拉杆箱正朝我挥手。我急忙奔过去,季师母递给我一串钥匙:“你季老师又忘记带家里钥匙了,可我急着去机场赶飞机。艾晴,麻烦你把钥匙给他送去吧,他正在办公室里。” 我自然是答应的。季师母说完就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走了。我把钥匙送到季教授办公室,听到了他跟李所长的谈话,于是误打误撞成了试验者。那是我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从此开启了我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 我极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师母,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偶然才成了试验者。没有我,也一样会有别人去完成这个试验。没有我,自会有别人成为他的妻子。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设定好的,是你把我推向了这个命运。” 她看向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温柔若兰:“艾晴,没有人能设定别人的命运。历史没有因你而改变,你只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上天选择由你来见证,仅此而已。” 那一刻,季师母目光悲悯而神圣。我心神恍惚,干哑着嗓子问出:“那我还能……还能不能……”深吸一口气,期待地看向她,“再见到他?” 季师母眼望夜空,声音飘渺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现在是过去的镜像。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 见她转身要走,我急忙拦住她,苦苦哀求:“师母,求求你告诉我,我能等到他么?” 他们夫妻这一世没有孩子,我连猜测都没有具体对象。可是,唯有她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团。我泣不成声,牵着她的衣角不放她走,祈求道:“是你让我见到了他。求求你,告诉我!” 季师母握住我的双手,看我泪眼婆娑,她长叹口气:“一切的缘法都是注定的。只要你的初心不变,缘分该来时自会到来。” 我激动得语不连贯:“你……你是说,我能见到他?我跟他在这一世还有缘分?” 季师母笑了笑,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将我的手轻轻掰开,她转头离去,任由我跌坐在草地上呆呆发愣。 我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闲时读读佛经,周末去寺庙走一走。我再也不抗拒相亲,任何人给我介绍,我都会赴约,不放过任何可能见到他的机会。整整一年时间里,我参加的相亲无数。不论对方年龄长相如何,不管什么国籍,我都尽可能多与对方交谈。可每次谈起佛法禅机,没有一个让我有熟悉的感觉。一整年下来,场场都是失望而归。 曾去找季师母,却发现她家中空无一人。只留下手机语音信箱,说她与季教授去了印度旅行,归期不定。我再度陷入失望,只靠着心底那丝倔强的希翼苦苦支撑。 “你宁愿天天跟那些土肥圆相亲,也不肯给我机会?”张熙一脸恼怒地瞪我。 我叹气,不想让他跟我再耗下去,索性将话挑明:“张熙,你在出车祸前只跟我见过几次面,远远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你想过么,为什么十年来我一直去看你?” 他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你那时还挺不待见我的。我想,绝不可能我成植物人后你反而一见钟情了吧。” “还记得你刚醒来时,曾看着我说,你感觉对我很熟悉么?” 他点了点头,幽深的眼眸定睛在我脸上:“现在也依然。” “那是因为,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有个男人曾对我很用心,他帮过我,为我做了不少事,也曾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拘禁我。可是,我已嫁了人,与他再无缘分。”我看着他英挺的面容,有些恍惚,“那人跟你有着很深的渊源。” “你是说,那人跟我是……”他皱起浓眉,不置信地看向我,“这熟悉感是他留给我的?” 我点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既然在那一世无缘,此生也注定无缘。” 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白皑皑在偷偷张望。我拿过他的手,硬是握住他的大手掌,真挚地笑了:“做一辈子的朋友,好么?” 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手,沉默不语。 第322章 寻觅(1) 我脸上挂着笑,明明白白告诉对面那位有些虚胖的中年男人:“对不起,我们俩不合适。” 不管那男人唧唧歪歪说了什么,我招呼服务员埋单,自顾自拎包走人。推开咖啡馆大门,吐出一口闷气,结束了第一百场相亲。 手机响起,是黄小美。她要结婚了,婚礼定在一个月后。她兴高采烈地又笑又叫:“说好了啊,你,盈盈,还有莫丽,你们三个得当我的伴娘。” 我愣了一下:“没结婚的姑娘才能当伴娘吧?我怎么行?” “你现在是单身,怎么没资格当伴娘?还有,小什得给我当花童,有他这小帅哥在,一定镇得住场面。” 我哑然失笑,自然答应了她。没想到我们宿舍四个人,还是她最早步入婚姻殿堂。不,最早结婚的其实是我。可除了季教授夫妻和我父母,谁都不知道我婚姻的由来,身边的人都当我是未婚生子。 几天后盈盈约我去试伴娘服。到礼服店发现只有盈盈一个人,我奇怪:“莫丽呢?她也是伴娘,怎么不来试衣服?” 盈盈耸了耸肩:“她最近神秘兮兮的,听说在疯狂追求一个男人。整个人全变样了,那股子疯魔劲儿,简直让人觉得可怕。” 我瞪大了眼:“不会吧,她那么自卑,对男生向来不敢多看一眼,怎么会去倒追男人,还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盈盈将衣服递给我:“谁知道呢,也许是压抑了太久,到现在才大爆发。” 我跟盈盈往试衣间走,我问道:“你见过那男人么?” “没见过。听说她不让任何人见到那个男人。”她掀开试衣间的布帘,探身对我吐了吐舌,“我也很好奇呢,到底是何方圣神能把莫丽变得那么疯狂。” 我们俩穿上白色礼服走出来,看着对方都是眼前一亮。合适的剪裁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既有气质又不显奢华。这衣服是盈盈挑的,她的眼光一向很好,对我们的尺寸也拿捏得很准,就像是量身定制。 我对着盈盈啧啧摇头赞叹:“瞧瞧你,还是这么漂亮,到时候可别把正经新娘给比下去啦。” 盈盈掐着我的腰调笑:“你也一样漂亮啊,仙气十足的。怪不得张熙一醒过来就追着你不放,感情是把你当仙女了。”她猛地想到了,杏眉倒竖,芊芊玉指点在我额头上,“说起来,你放着张熙这么好的男人不要,一天到晚去相亲,你脑子里到底灌进了多少水啊?” 我拉下她的手,“切”了一声:“你呢?傅尘不好么?你考验他整整七年了,到现在还吊着人家。行不行也早给个话呀,能坚持那么多年的男人现在真不多见了。” 她脸色顿时黯淡下来,眼里蒙起一层薄雾:“艾晴,我知道他很好,所有人都称赞他好。可是,真不是我矫情,每次我想答应他时,总会没来由的伤心。心里真的很迷茫,似乎一答应他,我就会迷失自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我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她幽幽叹气,整理着礼服上的花瓣形装饰品:“其他追求我的男人都被我拒绝了,他也没别的女人。我们俩就这么耗下去吧,耗到我跟他都筋疲力尽为止。” 我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盈盈,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很难置喙什么。爱情本身是怎样的形式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谁是与你这一世相依到老的人。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要因为也许很多很多世之前的错,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更不要到错过了,再来后悔……” 盈盈浑身一震,向我看过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浮起莹然泪光。礼服店的门被推开,身穿一身黑色风衣的傅尘走了进来。身高腿长,肩宽细腰,加上俊逸的面容,引得几名女店员双眼大冒红心。他大踏步向我们走来,还未走到跟前,看到盈盈一身纯洁的白色礼服,顿时眼神一滞。 我清了清嗓子:“这礼服没问题,不用改了。我去换衣服哈。” 待我换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来,这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面色红红的,也不说话,就只知道痴痴望着对方。我嗯哼一下打断两人的对望,将衣服交给盈盈:“衣服放你这儿吧,婚礼当天我到你家来穿。我还得去接小什,先走了啊。” 盈盈叫住我,红着脸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册子:“对了,这是一个古董商拿来的藏品册子,还是你帮我鉴定一下吧。” 这些年盈盈老爸热衷起收藏古董,盈盈经常叫我帮她鉴定真伪。我接过册子:“看完了明天跟你说。” 挥手跟两人道别,我走到街上,回头看向大玻璃窗内。傅尘上前一步,将盈盈搂进怀中。盈盈没有拒绝,静静地回抱住他。但愿盈盈这次能冲破心理障碍,好好珍惜这一世的情缘。 我正注视着他们俩,不提防有人匆匆走过,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盈盈塞给我的那本文物册子跌在地上,随意地摊开。我弯腰去拾,一阵风吹来,将册子吹到一页,一瞥之下,我的眼睛定住了。 连忙捡起册子,我仔细看那页的画面。是一串红玛瑙珠子,许多颗粒或有裂缝或有缺口,看似年代已非常久远。图片下方有一行说明:“材质:红玛瑙;雕刻年代:不详,应早于宋代;珠上有刻字,因磨损已难全部识别。唯认出‘不’、‘如’、‘負’三字。” 我怔怔地看着册子上的图片,泪水蒙上眼睛,喜极而泣。急忙翻找这家古玩店的信息,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地址和电话。颤抖着手拨了过去,一个女声接起电话。她告诉我这件藏品还在他们店里,我可以随时过去买,并报了个很高的价钱给我。 第323章 寻觅(2) 我想都没想,连声答应,叮嘱他们务必给我留着,挂断电话奔回家去拿银行卡。我做这个专业,怎会不知对方报价虚高了。一串难以确定年代又有破损的玛瑙,砍掉一半价钱还差不多。可这串玛瑙珠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不惜去换。 把家里所有银行卡都拿上,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家店。古玩店在一条仿古街的小巷子里,我在巷子口下了车,按着地址数门牌号。眼角瞥到前方有个高瘦的男人背影,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白t恤,极短的头发,朝着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急忙看过去,却只见到熙熙攘攘的游客,背影已消失不见。 买到那串玛瑙珠子要紧,我定了定神,继续寻找古玩店。是间门面很一般的小店,走入店里,向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说明来意,不料她一脸抱歉:“对不起,这串玛瑙刚刚被人买走了。” 我大惊,继而恼火:“电话里不是让你们帮我留着么?我答应了你的价钱,又没还价。你为什么卖给别人?” 胖女人横下脸来:“你只在电话里说说而已,又没付过定金,客人当然可以先买先得。” 我气得肝疼:“是谁买的,我去找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要付钱,谁会管他要姓名地址。”胖女人想了想又说,“要不,你赶紧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他刚出门不久。” 我急忙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胖女人比划着:“高高瘦瘦蛮年轻的,头发很短,像个老外。不过中文倒说得很地道,长得也不错。朝那个方向走去了。” 是我刚刚看见的背影!我不等她说完,急忙冲了出去。 游人如织,不少旅行团的大部队朝这边涌来,还有一连串挂着“坐黄包车游胡同”小旗子的三轮车载着老外们,将窄小的巷子拥堵得水泄不通。我艰难地逆人流而行,一边踮脚寻找那个白色的高瘦身影。直到将这条巷子周边几条街道全走遍,直寻到黄昏,却是一无所获。 踩着高跟鞋筋疲力尽地回家,已是晚上八点。我还没吃过晚饭,肚子空空的,却没任何食欲。在楼道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慢慢以手梳理跑得凌乱的头发。我不想以这副憔悴的模样进屋,这会让爸妈担心。扎好头发,乍一抬头,面前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这么晚才回来,等你很久了。” 冰冷的声音似鬼魅,我更是被吓到了,噌地站起来,一手伸到包里找防狼器。 那人一个箭步拦住我的去路:“你难道认不出我么?” 楼道的灯光将他照亮,是个浑身褴褛面目肮脏的老乞丐,头发胡子长得遮住了脸,唯有一双晶亮犀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心神稍定,仔细打量他,这才认出来:“呀,是你?!”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似一潭死水:“你跟我来。” 我惊诧万分:“去哪里?” 他却不肯再说什么,转身便走。我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想起这些年几次遇见他,都神神叨叨的不知所云。说话似乎疯癫,细想想却很有道理。不知为什么,我有股直觉,这老人不会伤害我。何况,我包里还有防狼器呢。 跟着他七拐八弯在巷子里穿行,几次想跟他搭讪,他都不理睬我。走了似乎许久,终于走到一个废弃的工棚。老人打开嘎吱叫的破门,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响起一阵猫狗的叫声。 老人进屋后,回头看我仍在门口犹豫,不耐烦地催促:“愣着干什么,进来!” 我犹豫片刻,将防狼器暗暗捏在手心,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内家具不多,只有极少的电器,却是出乎意料的整洁,也没有异味。十几条猫狗围着老人欢快地叫着,老人从怀里掏出猫粮倒入食盆,猫狗们立刻围上去抢食。一只凶恶的大黑狗欺负一只瘸腿的小黑狗,将它挤出食盆。小黑狗不甘示弱,可它瘸了左边的后腿,只能通过汪汪大叫来表示不满。 老人用棍棒将两条狗隔开,指着大黑狗的鼻子骂道:“在地狱一千多年了,好不容易入了畜生道,你还不肯向善,连自己前世的儿子都要欺负。” 我吃了一惊:“这两只狗在世间为人时竟然是父子?”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再问:“老人家,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他用棍棒指着这群猫狗:“都交给你了,以后就由你养着吧。” 我囧,巴巴地把我带来,竟然是这么个事。我支支吾吾说道:“我,那个,不喜欢养猫啊狗啊的。” 他自顾自坐上单人床,盘起双腿不再看我:“你曾见过他们,也算是有缘,就收着吧。” 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摇头:“我没见过啊。” “你只是这一世认不出罢了。” 是佛家的六道轮回么?这些进入畜生道的,难道曾经都做过人?并且,我都见过?看着那只瘸了腿的小黑狗,我突然想起,吕纂曾经将耶罗的左腿打断。我的神经有些错乱,牙齿咯咯打战:“这是吕纂的报应?那……它们都是谁?” 他面容平静:“它们是谁已不重要了,各自有各自的缘法。” “为什么偏偏要交给我?”他清楚我住在哪里,他知道我见过这些猫狗的前世,他到底是谁? 他笑了笑,将双手结起个手印,肮脏的脸上现出圣洁的光芒:“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他平静地闭上眼睛,我无论怎么问,他都不再答话,仿佛入定了一般。他的面容虽慈祥安宁,我却渐渐觉得不对劲,鼓起勇气上前探他的鼻息,竟没有任何气息!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这是坐脱立亡了?这分明只有高僧才能做到! 我从包里掏出湿巾,颤抖着为老人擦脸。当用完第三张湿巾,老人真实的面容全部显现,我战栗着拜了下去。 那是……卑摩罗叉! 我拉着老人的衣角,悲恸大哭:“大师,你醒醒,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别这么快就走啊。求你告诉我,我还能再见到他么?我还要等多久?” 已坐化的大师只是面含微笑,什么答案都无法给我。 第324章 一沙一世界(1) 我疯了似地在大街上奔跑,到处寻找。头顶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浓得化不开。霓虹灯将变幻的彩色投向浓黑的天幕,遮挡了一切星辉。川行的车流,商场震耳的音乐,路边一对对恋人们的调笑,这个城市依旧繁华喧嚣,却孤独得令人生不出一丝暖意。 看见高瘦的身影就上前辨认,却是一次次道歉,一次次失望。人潮人海,人影憧憧,唯独找不到你。我真的累了,太累了。这世间还有怎样的悲伤,胜过干渴而不可得,思念却无可触及?你远在虚无缥缈的云层之上,与我隔了何止千里万里? 我蹲在街头抱头痛哭,周遭一切喧嚣皆与我无干。无数脚步从我眼前匆匆走过,偶有稍作停留,却无一句关切的问候。身后的商场里忽然停下了喧闹的舞曲,一支小提琴曲悠扬响起,行云流水的琴声仿若空灵的高山流水。一双朴实的布鞋在我面前停驻,鞋子很大,是双男人的脚。小提琴曲中插入了钢琴声,淙淙荡荡,宛若春愁。琴声转为绵长,轻灵的音乐仿如一阵风,轻飘而来,轻卷而去。 那双停驻的布鞋终于离开了,身后的音乐声也渐渐歇止。我哭得累了,仍蹲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眼前有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包面包。我惊讶,四下张望,看见远处有个高瘦的背影,身穿白色t恤,离我已越来越远。我站起身想追过去,不料双腿麻得不行,呲牙咧嘴地敲着腿,好不容易等麻劲儿过去,我再起身追时,那背影已融入人群再也寻觅不到。 不是说,“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么?我转过身,搓了搓眼,再转过来,还是没有。苦笑一声,终究是我的幻觉。 为卑摩罗叉大师办了后事,将那些猫狗领回家,生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我对相亲再也提不起兴趣,将小什带大,就这样过完一生也罢。 那之后我经常读佛经,从两千多年前的智慧之书中汲取精神的能量,倒是领悟了许多。原来我有太多执念,堪不破的烦恼难以转换,都堆积在心里成了垃圾。那次的痛哭,与我,算是死过一回。借着读经修禅,清理心中的垃圾,身心内外皆变得清晰与透彻,反而觉出平和与宁静。 可我这种状态在旁人看来却有些不正常,父母请来张熙为我开解。他见到如老僧入定般捧着佛经研读的我,不由叹气:“艾晴,你这是在做什么?天天看佛经,这是要彻底悟了么?” 我放下佛经,静静地笑一下:“我只是觉得佛经很有意思,每次看时,都能净化心灵——” “打住打住!”张熙一脸头疼状地打手势,“别跟我宣讲佛理,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什么该信,什么存疑。” “那我们就来讲讲你感兴趣的科学。”我为他倒上一杯清茶,悠悠说道,“科学越发达,越能证明佛法的精妙高深。” 这话果然勾起了他的兴趣,在我身边坐下,也学我一样盘起腿:“行啊,你倒是说说看,佛法与科学有什么相关性。” 我一边抿着茶一边说道:“《大方广佛华严经疏》里说:‘一一微尘中,各现无边刹海。刹海之中,复有微尘。彼诸微尘内,复有刹海。如是重重,不可穷尽。’你看,这不就是我们的微观世界么?” 张熙点头:“没错。一个原子如果是一个剧场那么大的话,原子核就是一颗灰尘大小,可不就是无边刹海与微尘么。” “所以,‘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我笑着抿一口茶,“《楞严经》说:‘当知虚空出生色相。’佛陀把物质分成微尘,再细分成‘邻虚尘’,佛告诉我们,邻虚尘再分下去就变成同时含有物质与虚空性质的东西,最后就是虚空而已。佛陀在2500年前提出的,与现代物理学不谋而合。” 他眼皮一抬,极有兴趣地问:“你是说弦理论?” 我点头:“宇宙由物质组成,物质由原子组成,原子由原子核和核外电子组成,原子核由质子和中子组成,质子和中子又由夸克组成。夸克里面又是什么?一根细细的一维曲线在震动,就像吉他琴弦的震动一样。这已经不是实体了,‘弦’只是震动或波动的代名词而已。最终,根本没有实在的物质存在,这就是弦理论的核心。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最新的宇宙爆涨理论,都在支持一个看似难以理解的事实:物质可以无中生有凭空消亡。” “果然是这样!”他鼓掌,大为赞叹,“这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啊。能翻译出这句话的鸠摩罗什,该有怎样高超的智慧。” 想起在1650年前翻译出这句话的罗什,他能准确领会佛陀的意思,以精妙的汉文来诠释如此深奥的道理,这智量实在难测。我叹息一声:“所以《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既见如来。’” “原来这句经文是这意思。” 他若有所悟,片刻后闪着眼看向我,“你说的这些是微观世界。那么宏观世界呢,佛陀有讲到么?” “《长阿含经》中说:日月所照耀的地方叫做一个世界,世界的中心是须弥山,日月绕须弥山而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就构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就构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就构成一个大千世界。这就是佛法中‘三千大千世界’的含义。”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须弥山是太阳,行星围着它转。一千个太阳系构成一个银河系,一千个银河系构成了本星系团,一千个本星系团构成我们这个宇宙。” “一千是虚指,不是实数。”我笑着告诉他,“最有意思的是,佛陀甚至还指出了大与小是共通的。” 第325章 一沙一世界(2) 他挑眉向我看来,我微笑着边品茶边说:“《维摩诘所说经》中说:‘佛能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中现大千世界。’《涅槃经》上说:‘佛菩萨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众生亦无迫窄及往来想,如本无异。’须弥是极大,芥子是极小。《华严经》里也说到:‘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广世界即是狭世界,狭世界即是广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说世界,不可说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说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说世界。’佛陀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世界无穷,宇宙无穷。” 他呆住了,思索片刻才点头:“果真是的。整个宇宙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大小只是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所以极大的宇宙与极小的粒子并无不同,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想了想又说:“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不是有首很出名的诗么,被徐志摩翻译成‘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 “很多人以为佛陀是在说大话,动不动就说这是不可思议、不可说。其实是因为那时的人对世界了解得太少。2500年前的佛陀就能参透宏观与微观世界,说出了现代天文学、物理学的知识,你说,佛法是否精妙?” “现代科技虽然发达,可我们还远没有接近宇宙万物的真相。知道得越多,越觉出自己的无知。”他感慨一声,将茶一口喝下,冲我挑了挑眉:“再听下去,我也要开始对佛法感兴趣了。” “这就叫‘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用你能接受的讲科学的方式,让你体会到佛法的玄妙。佛法中有四摄法,就是引导大家来学佛的四种方法,这是其中一种。‘摄’就是获取对方信任,使之听法入道。” 我感喟地浅笑。正是因为爱上罗什,所以我才对佛法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与我而言,何尝不是同个道理? “好吧,我承认我被你说服了。”他想了想,又皱起了浓眉,“可是,学佛不会让人变得悲观么?四大皆空,什么都是空的,那还奋斗个什么劲儿啊。所以你父母见你天天看佛经,都怕你想不开了。” 我摇头:“这都是世人的误解。‘空’不等于‘无’。佛法里的空,指的是一切无常,都在变化之中。世间一切都要经历成、住、坏、空,别说渺小的人类,连宇宙都逃不脱生老病死。所以,‘无常’无处不在,不必执着。但‘空’不是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要珍惜了。好比我,我最珍惜的就是与父母,与儿子,与你们的缘分。但我不会因此种下执念,甚至产生贪嗔痴的恶念。你不必担心,我比大多数人都活得积极呢。” 他若有所悟:“那你的精神状态会发生改变么?” “当然会!现代人都知道,物质和能量可以相互转换。你想,那么小的原子分裂开,就能释放出极大的能量,原子弹就是这么造出来的。佛法理论也是这么认为:无论是谁,只要能打破‘我执’,同样可以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我想了想,又笑道,“只不过物理上的力量大家可以看到,精神上的力量更难测而已。” 他点了点头,戏谑地看向我:“你这算是开悟了么?那以后不得了啊,会不会有三头六臂的神通?” “你以为开悟就是成仙啊?”我觉得好笑,为他续上茶水,“就算开悟了,你也还是你,还得吃喝拉撒,你的肉体还是会有生有灭,不可能变成神仙。只是你看到了真正的内在的自己,你所经历的一切,不论欢乐还是悲伤,不论坎坷还是失败,都是悟见本性的过程。” “照你这么说,学佛的人和不学佛的人其实一样有喜怒哀乐。遭受痛苦时一样会痛苦,遇见快乐时一样快乐。那两者有什么区别?” 我赞许地点头:“问得好!佛陀在《杂阿含经》里就说明了这个区别,他以箭为比喻,两者区别在于——‘不受第二支箭’。” 他皱眉道:“什么意思?” “普通人遇见痛苦会哀恸万分,彷徨迷惑,痛苦之事过了许久也依旧苦恼不堪。好比中了第一支箭后又再中一支,加倍的痛苦。而学过佛法之人就算遭遇痛苦,也不会迷失自我,自乱手脚,更不会沉迷其中。所以能‘不受第二支箭’。同理,学佛之人快乐时也不会放纵自我。我们都知道,无论做什么,过于沉迷放纵绝非好事,第二支箭马上就会射来痛苦。所以因过于快乐带来的痛苦反而更甚。” 我长嘘一声,想起自己前段时间的彷徨迷惑。天天身在痛苦中,不正是在忍受着“第二支箭”么?如果不是读经改变自己的思维,真不知何时能从那煎熬的状态中走出来。 “所以,佛陀认为,学佛之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就在于:不管遇见什么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能平心静气,自然地去感受。所谓‘乐受不放逸,苦触不增忧’。不特别沉迷执着,也就不会受制于喜怒哀乐,便能从束缚中超脱出来。” 他定睛在我脸上,微微叹息:“说得真好,我这段时间的迷惑也被你解开了,难怪我舍不得放开你。跟白皑皑谈些粗浅的东西可以,想要有思想深度就难了。” 我连忙问:“怎么,愿意接受她了?” “实在被她纠缠不过,吃过两次饭。”他微叹口气,靠上椅背,语带惆怅,“我错过了十年时间,父母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只想着要我赶紧结婚生子。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没法再单身下去了。要说做老婆,白皑皑算各方面条件不错。只是,得不到你,始终是意难平。” 我向他伸手,握住他的大手掌:“可你有我做朋友啊,一辈子!” 他看了看我们相握的手,脸上不再是惆怅的神情。换上灿烂的笑容,用力上下摇晃着我们的手:“一辈子!” 他起身告辞,我叮嘱:“明天是黄小美的婚礼,别迟到了。” 他回身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潇洒地离去。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满心欢喜。谢谢上天,将你们安排在我身边,让我明白亲情友情的重要。 第326章 闺蜜的婚礼 (1)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盈盈家换上伴娘服。将那条艾德莱丝巾郑重挂上脖领,白色礼服衬着艳丽的丝巾,搭配得异常漂亮。我调整一下丝巾的位置,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盈盈搂着我的肩膀调笑:“都那么旧了,还戴着呀。” “平常日子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呢,今天是黄小美出嫁,给她面子才戴的。”这丝巾伴随我多年,我只在重要场合挂上,平常都是精心打理收藏在家中。 莫丽也来了。这些年她又胖了,穿扮得又老气,看上去比我跟盈盈大了好几岁。穿上跟我们一样的白色礼服,她是好不容易挤进去的,腰身处差点挤爆。明明那么显气质的礼服,穿在她身上却完全走了样。我们只能背地里叹气,不是听说她在疯狂倒追一个男人么,也不知道修饰一下自己。 盈盈帮她化妆,趁机打听让莫丽爱得如痴如狂的那个男人。莫丽却只幽怨地叹气:“他……无论怎样都不肯接受我……” 我挺同情莫丽,她一直活得很自卑,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为一个男人动心。“他嫌弃你什么呢?身材,长相,家世还是工作?”以往所有男生嫌弃莫丽,无非是她不漂亮,身材臃肿,各方面条件平平。 “都不是。他不是看重外在的人,他看每个人的眼光都是一样。他的睿智,跟普通人绝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很难说清的感觉,很……”莫丽想了一下措辞,虔诚地说出,“圣洁。” 盈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莫丽的肩膀:“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圣洁?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 “他就是的。”莫丽恼怒地瞪一眼盈盈,情绪又转回惆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追随他,如果他不肯,我宁愿去死。” 盈盈调笑:“没那么夸张吧。” 莫丽原本半垂的眼突然抬起,眼神变得凌厉尖刻:“我说的是真的,绝对说到做到!” 她的声音尖利,根本不像她平常的嗓音。脸上那道胎记像一条肉色蜈蚣,衬托此刻绝然的表情,更显狰狞可怖。这一瞬间,我心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停滞。 一只手在我面前晃动,耳边传来盈盈担心的声音:“艾晴,你怎么啦?干嘛用这种眼神看莫丽?” 我上前一把抓住莫丽:“那个男人在哪里?” 莫丽原本疑惑,突然充满警觉地看着我。我连声追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碰到他的?他到底在哪里?” 莫丽漠然地甩开我的手,将身子背过去,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盈盈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她:“好端端的,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脑子里那念头越来越清晰,我想再追问,又住了口。如果我的感觉是真的,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告诉我,我只能自己去寻找。我转念一想,又对着莫丽笑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让莫丽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盈盈拉住我的手臂:“艾晴,你今天好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神经不正常了。” 我轻摇了摇头,仍遏制不住地笑:“因为我知道了,他就在这世间,跟我在同一个时空。我迟早会找到他,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谁是他?” 我没有回答盈盈,两眼紧盯着莫丽,嘴角浮出欣慰的笑:“原来你也一直在我身边,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不管怎样,我很开心我们今生是同学,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莫丽的脸色变了,似在困惑不解。不一会儿又脸色转白,似是听懂了一星半点。她臃肿的身躯瑟缩一下,不敢与我对视。盈盈跳起来:“你们俩怎么会是敌人?别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赶紧出发,否则三个伴娘迟到,不被黄小美给撕了才怪。” 黄小美的婚礼放在中午,的确耽搁不得。傅尘早已等在屋外,将我们送去黄小美娘家。我们尽着伴娘的责任,挡在屋外不让新郎入内。新郎身高体健,憨厚老实,被我们花样百出地敲竹杠也不着恼,只顾嘿嘿笑。这是个踏实的居家男人,黄小美眼光不错。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长得有些像络秀在古代的夫君。我只在络秀婚礼上见过他一面,已是印象模糊。眼前这位新郎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我也无法确认。其实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当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四位伴郎又是送红包又是冲门,有伴郎想借这机会接近盈盈,被傅尘可怕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嬉闹了一阵,我们也不再阻拦,让新郎顺利地接上新娘子。 第327章 闺蜜的婚礼 (2) 到了酒店,傅尘带着小什,教他做花童。小什今天穿着白衬衫,一身黑色礼服,那股子萌酷样不但吸引小女生,连成年女性也爱不释手,有女儿的妈妈们争着要跟我结亲家,酒店里欢声笑语不断。 我站在新娘身边干活,登记收红包。这样一通手忙脚乱,让我想起了为络秀办婚礼时的忙碌劲儿。两场婚礼虽间隔一千多年,婚俗礼仪全然不同,可目睹闺蜜幸福出嫁的感触却是一样。无论是古代的络秀还是现在的黄小美,我真心为她们祝福。 张熙带着白皑皑来了,这是张熙第一次带白皑皑公开露面。看着皑皑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我由衷为她高兴。季教授和季师母也来了,他们刚从印度回来便来参加婚礼。 我走向季师母,她却想避开我,我笑着摇了摇头:“师母,你放心,我不会再一直追问你了。” 季师母有些讶然,我平静地看着她:“只要种下一颗种子,有土壤、阳光、空气、水分的因缘和合,种子就一定会萌芽长大,开花结果。”我自嘲地笑了笑,感慨良多,“以前是我太着急了。刚种下种子,第二天就希望有收成,这怎么可能呢?我这么急功近利,天天想着用铲子挖挖看到底有没有发芽,只会让种子枯死。我越执着于回报,越无法得到回报。” 既然已经知道他与我在同一个时空,何须再急着知道具体时间呢?因缘皆具,该来的总会到来。 季师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眉目间满是温暖。目光落在我的艾德莱丝巾上含笑颌首:“艾晴,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样的你,才是真正领悟等待的意义。” 笑着将季教授和季师母领到各自的席位,再寒暄几句,我回到酒店门口。盈盈陪着新娘站在酒店门口迎宾,我偷偷问盈盈:“莫丽呢?” 盈盈四处张望,也是一脸茫然:“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可能去洗手间了吧。” 一旁的傅尘听到我们的对话,指了指酒店的大玻璃窗:“刚才她好像看到街上什么人,急匆匆跑出去了,很慌张的样子。” 我跟盈盈一脸莫名,却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新娘去找她。打她手机,却是关机。过了许久,新郎新娘已经进场开席了,莫丽还没出现。我心下有些不安,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一听,我差点背过气去。 电话是警局打来的,说有个女人正威胁要跳楼。警察根据她身穿的伴娘礼服上网定位搜寻,找到了我发的微博。可巧有一张伴娘们一起拍的照片,于是找到了我。警察请我赶紧通知她家人赶过来阻止她。 我问清地址,就在离酒店不远处。我急忙站起,对盈盈叮嘱:“赶紧给莫丽家人打电话,我现在赶过去。” 匆匆赶到现场,楼下已经围起了一块地方,放置着大型气垫。坐电梯上到顶楼,还有一段楼梯要走。楼梯间门口围着许多人,都被警察挡在外面。我好不容易挤进去,门口拦起了黄色警戒线,我想钻进去,却被警察拦住。 我急忙说明情况:“我是她同学,是你们打电话联络我的。她父母正在赶来,你让我进去吧,我去劝她。” 警察却摇头:“已经有人在劝了。她情绪很不稳定,你暂时别进去,免得刺激到她。” 我无奈,只得站在警戒线外踮脚往里看。 莫丽站在大楼最边缘,手扶栏杆正在痛哭:“你干嘛拦着我?得不到你,我会疯掉,死对我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一个略低沉的男声响起,温润如玉,彷如山间流水:“死亡并非解脱,只是将你由贪嗔痴化成的业力重新再轮回一遍罢了。” 如五雷轰顶,如晴天霹雳,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身体。我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思念太过出现幻听了么,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突然心脏似被一股电流击穿,瞬间痛得难以呼吸。将手抚上心口,一边痛着一边却在笑,我已明白这痛的含义。 莫丽的头发被风打散,形容可怖,嘶声大喊:“可我真的很痛苦,得不到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摆脱。” 清润的声音如冰敲玉打,句句直入人心:“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而痛其骨,故而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疼痛感再度突然消失。我放下捂住心口的手,浑身战栗,脚步不听使唤地向那道门走去,仍被警察拦住。我努力探头,却只能看到离莫丽不远处,有个高瘦的背影。只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却别有一种云破月来的圣洁风华。 第328章 最终章不负如来不负卿 莫丽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站立不住,扑在栏杆上放声大哭:“我宁愿这样痛,我宁愿死后堕入畜生道,求你,就算陪我一天也好,让我幻想你爱的是我……” “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放下执念么?”那彷如甘泉的声音微微感喟,一字一句敲击入耳,“何必要等到死后才入六道轮回?每一天,每一刻你都身在六道之中。你心生愚痴,便是堕入畜生道;你心生嫉妒,便是投身入阿修罗;你心生贪婪,便是化身为饿鬼;你心生嗔恨,便举身堕入地狱;你放下执念,便已身登净土。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怔怔听着,已是泪流满面。万千心绪交织成乱麻,只觉句句涤魂荡魄。 莫丽哀恸地哭着:“是,我是天天活在地狱中!甚至,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就已在地狱中许多年。你瞧瞧我,身材样貌家境天分,有哪一样拿得出手?我活得那么卑微,那么低贱,这不都是上天给我的么?佛说众生平等,为何佛不对我公平一些?” 感喟声轻轻响起:“佛说众生平等,是果地上的平等,而非因地上的平等。所谓果地上的平等,是指一切众生皆具佛性。就像镜子,天生就拥有照见一切的能力。但由于众生在因地上所造的业有善恶轻重不同,故才有六道轮回的差别。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于是便有了那些看上去不平等的实相。” 莫丽呆住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怔怔地盯着那人的方向:“你是说,我今世所受的一切,都是前世种下的因?” “妄想执着就如尘埃污垢,明镜蒙上灰尘,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你要做的,不过是擦拭去灰尘,还以本来面目。可若你执意不愿擦去灰尘,以肮脏的镜面看这世界,那这世界也是肮脏的。一世不擦,便累积到后世,心的尘垢越积越多,便越来越迷失自我。” 悲悯的声音彷如天籁,将安宁与祥和自头顶灌入,一直进入到心灵深处。周围的人皆忘了看热闹的心,都与我一般怔怔地听着。 莫丽似有所悟,发愣了许久,犹自不甘心地做最后的努力:“你真的不愿怜悯我么?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男人,却又是水中花镜中月。” 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再度响起:“镜子偶尔照见一个美丽的笑容,可镜子却以为这是永恒,妄想将这偶尔的一次投影永远留在镜中。殊不知,这笑容本就不属于你,更因为这妄念,镜子再也照不进别的东西。” “我明白了……”莫丽朝着那方向,露出心酸的笑容,“你不属于我,你只是来度我的……”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任何法都只是渡河的船,渡过苦海上岸了,难道还要背负着这只船继续前行么?连修道成佛的法都要舍,更何况世间一切空相?” “下来吧。”白色背影向她伸出纤长的手,“学会放下,才能跟过去彻底告别。这一世已是重新开始,不要再重复过去的错。” 莫丽哭得双目红肿,颤抖着接过那只骨节细长的手,从栏杆处爬回平台。围观的人鼓起掌来,看守的警察终于吁了口气。我急着往里闯,警察也不再阻拦。跑到莫丽面前,掰开围着她的警察们,我四下搜寻,却没有那个高瘦的背影。 我火急火燎地拉住一名警察:“刚刚那个人呢?” 警察指了指一旁的消防门:“从这儿下去了。” 我放开警察,急忙往那道门奔去,身后突然传来莫丽的大喊:“艾晴!” 我顿住身子回头,莫丽满脸是泪,深呼吸好几下才费力说出:“他从此与我……再无关系……” 她的妆容全毁,眼线睫毛液流成两道灰色河流,看起来颇有些滑稽。脸上的胎记随着抽泣一抽一抽,像极了一道狰狞的刀疤。可即便如此狼狈,她的眉宇间却是难得一见的释然与放松。她昂起头看天,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在莫丽脸上看到自信与淡然。她……也许是真的放下了…… 我不再耽搁,飞奔下楼,跑到大街上四处寻找。车水马龙,人影憧憧。缤纷繁华的万千世界,红尘喧哗的人间大地,我只要寻你一个。奔跑得气喘吁吁,却见不到那高瘦的白色身影。难道,又要像那次行像节上一样,再度失之交臂么? 十字街口,我终于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然后,缓缓睁开双眼。一个高瘦的身影正站在我面前! 阳光下,他的脸部轮廓真是好看,曲线分明。平静地看着我,眼睛明亮,宛如秋水长空。浑身散发着明澈高远的气质,仿佛是流泉,是行云,说不出的自在和悠然。手腕上戴着一串已有破损的玛瑙臂珠,却丝毫不减晶莹的光芒。 那一瞬间,我痴了…… 稳了稳心绪,向他走去。走得足够近了,我颤抖着声音问出:“菩萨修成后,还会再回人间么?”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颈项上的艾德莱丝巾。抬起眼来,幽深的瞳仁如远山晨雾,肯定地点了点头:“菩萨会再回人间。” 我望进他如渊深邃的双眸,声音发颤:“那……菩萨会有情么?” 神采飞扬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低沉的声音稳稳响起:“人所有的,菩萨俱有。”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抽了抽鼻子,扭头看。路口对面站着盈盈,傅尘正抱着小什在她旁边,还有季教授和季师母。我欣慰一笑,他们也追出来寻我了。盈盈想往我这边走,却被傅尘拉住。傅尘将小什放下,季师母指着我们对小什说了一句话。 小什点点头,向我们跑来。跑到跟前,儿子将脖子上挂的玛瑙珠子摘下,戴到我手腕上。然后,两只小手各牵起我与他的一只手,昂头看着我们笑了。街上一切人来人往皆成虚影,只有我与他默默对望,手腕上的玛瑙臂珠熠熠生辉。 我们三人笑着走进人群,身影融入繁华的街景。 (全文完) 第329章 参考书目 历史类: 《晋书》:唐 房玄龄等编著 《资治通鉴》:宋 司马光主编 《史记》:西汉司马迁著 《细说两晋南北朝》: 沈起炜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中国人史纲》:柏杨著同心出版社 《纵横十六国》:陈羡著 重庆出版社 《龟兹古国》(天山南北丛书——遗落的西域故地文明探秘):王功恪、王建林著重庆出版社 《南凉与西秦》:周伟洲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国大历史》:黄仁宇著 三联书店 《新疆文物古迹大观》: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 《克孜尔石窟探秘》:姚士宏著 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 社科类: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曹天元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宇宙的结构-空间、时间、以及真实性的意义》:(美)布赖恩·格林著 刘茗引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时间之箭》:(英)彼得·柯文尼罗杰·海菲尔德著 江涛、向守平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君主论》:(意大利)马基雅维里著张志伟、梁辰、李秋零译 陕西人民出版社 佛教典籍与小说散文类: 《佛教十五题》:季羡林著 中华书局 《金刚经说什么》:南怀瑾著述复旦大学出版社 《正见:佛陀的证悟》: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著 姚仁喜译 中国书籍出版社 《佛教的见地与修道》: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著 马君美、杨忆祖、陈冠中译新星出版社 《玄奘西游记》:钱玄忠著 上海书局出版社 《菩提十书》:林清玄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行者玄奘》:昌如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大唐西域记》:玄奘著 《高僧传》:(南北朝)慧皎著 《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姚秦)鸠摩罗什译 《佛说阿弥陀经》:(姚秦)鸠摩罗什译 《维摩诘所说经》及注:(姚秦)鸠摩罗什译及注 《妙法莲华经》:(姚秦)鸠摩罗什译 《佛藏经》:(姚秦)鸠摩罗什译 《佛学入门》:李孝本等著 湖南省佛教弘法利生委员会 另参考众多寺庙中流通之佛经及注解书籍,网络上的各类历史佛教方面知识,不一一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