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过境》 第1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她是一场经久不散的季候风,席卷他心。 {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 对傅希境来说,所有的饭局到最后都只有一个感觉——累。 酒过三巡,餐桌上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讲起了段子,有人配合地笑。然后又是一圈高声碰杯。傅希境咽下一杯酒,不着痕迹地抬腕看表,八点过十分,这顿饭,已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快要把他的耐性全用光。目光投向桌首的顾恒止,有点后悔答应他吃这顿饭。 他来海城办事,顾恒止坚决要给他摆个接风宴,接风是幌子,是他想跟朋友合伙弄个房地产公司,傅希境在这个行业摸爬打滚多年,傅氏旗下的寰宇地产在国内声名鹤起,没有比他更合适做顾问的人选了。顾恒止的朋友全跟他一样,公子哥儿的德行,吃喝玩乐很在行,见地确实不咋地。说不了几句,傅希境就觉得话不投机,累得慌。如果换做平时,他早就走了,但顾恒止不一样,毕竟是发小的交情,更何况前阵子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他都说了这顿饭就当还个情,傅希境实在不好拂了他面子。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这一刻傅希境觉得这铃声真动听。他颔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刚跨出包厢门,便被左边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撞上,那女子捂着嘴,嘀咕一句“对不起”,也没看他,又匆忙地向前跑去,在走廊尽头右转,进了洗手间。 他心头微颤,怔住。 是幻听了吗? 刚刚那句“对不起”,虽然很低,但是那声音…… 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晃了晃神,接起。 接着,又一个女生从隔壁的隔壁包厢里出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去,进了洗手间。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转身去推包厢门时,手指顿了顿,怔忪间,双脚已先于行动,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家越南餐厅,浓郁的东南亚风情,照明用的是色彩鲜艳别具一格的纸灯笼,映衬得整个走廊有一种幽暗清雅的美。此刻走廊上没有人,包厢的隔音效果又十分好,显得空间里特别寂静,所以哪怕他站在外面,也能听到洗手间里强烈的呕吐声,还有细微的人声。 洗手间里。 陶桃轻拍季南风的背,担忧地问:“南风姐,你没事吧?” 南风将手指放在舌头上,狠狠一抠。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呕吐,今晚吃的东西,大概全部都吐出来了吧,吐出来也好,总比憋着一肚子酒气难受得要死强。 南风抹抹嘴角,打开水龙头,将秽物冲掉,然后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直起身子,深深呼一口气,“桃子,我没事,你赶紧回包厢吧,我们两个都跑出来了不太好,回头汪经理要念叨了。我再呆一会,等下就过去。” “南风姐,回去还得喝呀!”陶桃皱着眉,她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胃里难受,再望着南风苍白的脸,声音都带了哭腔了,“要不……我们开溜吧……” 南风白了她一眼,“傻啊你,现在溜?那前面那几瓶酒不是白喝了!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傻子才干!今晚就算喝到胃出血,我们也得把这份合同给拿下!” 陶桃瘪了瘪嘴:“业务员真不是人干的活!” 南风叹口气,摸了摸陶桃的脸:“你刚刚入这行,可能有点不适应,久了就习惯了。回去吧。” 陶桃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南风:“你在这休息久点吧,我先去顶一顶。”跺了跺脚,“那些人,真是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灌。”她转身走了出去。 南风摇摇头,看着陶桃,仿佛看到当初刚刚进入经纬建筑的自己,也是她这般大,二十岁的年纪,没有大学毕业证书,想要找一份好工作,真的很难。而业务员,是门槛最低的。她记得去经纬面试的时候,业务部经理汪吉只扫了眼她的简历,第一句话就问她,酒量如何?她怔了怔,回答说,还行。他再问了几句别的,然后让她先别走,到会议室等候,她走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同样等待通知的人。 等汪吉终于面试完所有应聘者,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到会议室,对十个等候的人说,一起去吃饭。大家面面相觑,还是跟着他去了。吃饭的地方就在公司附近一家小馆子,是冬天,汪吉点了只羊肉火锅,再加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对老板说,搬六箱啤酒过来。她终于明白汪吉的用意,有点哭笑不得,真是别开生面的面试啊。喝到最后,十个人就只有四个没有醉倒,其中一个就是她,唯一的女生。第二天,她就同另外三个人,一起到经纬业务部报到。 后来汪吉老打趣她说,南风呀,你一个女娃子,酒量竟然比男人还厉害!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她苦笑,没有告诉他,在三个月前,她还只有两杯香槟就醉的量。她也没想到,连续三个月借酒消愁的生活,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忙。 南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泛白,昨晚没睡好,眼睛里有淡淡红血丝,眼睑下的青黑连粉底都遮挡不住。真累呀,身体累,心也累。真想赞同桃子那句“溜吧”,也恨不得靠在洗手间的角落里睡过去,可不能。 揉揉太阳穴,她从口袋里掏出唇彩,淡粉色的一管,很少女,擦在嘴唇上粉嘟嘟的闪亮。她其实不喜欢这种粉嫩鲜艳的色彩,这支唇彩是闺蜜谢飞飞送的,她说,业务员最重要的就是一张嘴,与人谈业务时漂亮的唇彩会加分的!南风抿抿嘴,果然整个人瞬间便精神了一点点。 转身,往门口走。 确实是喝太多了,她脚步有点虚浮,太阳穴跳痛,头昏目眩到甚至出现了幻觉,否则女厕的门口怎么会站了个男人? 她眨了眨眼,睁开,不是幻觉,门口确确实实站了个男人,并且,正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酒意像是被那眼神灼得更醉了几分,身体虚晃了下,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扶住,她站稳了,他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谢……”她像是被吓倒了,过了许久才找回声音。“不好意思,先生,请让让。” 他不接话,也不放开她。 “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这里是女厕,男厕在另一边……喂!你干嘛!” 傅希境拽住她手臂,拉着就往外走。 “先生,先生!请放手,放开我!”南风叫道,傅希境置若罔闻,一直将她拉着拐了个弯,站到了稍微明亮的走廊上。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还是没有放开她。 “西贝,”他眉毛拧了拧,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般。“你叫我什么?” 南风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眸:“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季南风,不是什么西贝。” 傅希境眸色变深,浓眉蹙得更紧。 他曾想过无数种再见到她时的情景以及对白,是淡定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激动地将她拥在怀里,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又或者,愤怒质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 种种臆想,却没有一种与眼前的重叠。 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可这分明是她,这眉眼,同五年前的她,并没有很大分别,瘦削的脸孔,大眼睛,眼角下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五年前的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像此刻,妆容精致。噢,还有,五年前的她,留着一团乱糟糟的俏丽短发,而今,换成了长卷发,充满了成熟女子的风情。 可她却说,他认错人了。 再次见到她的惊喜被怒意占据,他神色一冷,手下一个用力,将她狠狠地拽向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身,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认错人?”他嗤笑一声,“同床共枕一年的人,你说,你会认错吗?” 南风瞪着他,眸中已装了怒意:“放开我!”伸手去推他,无奈他箍得太紧,毫无用处。 他不理,腾出那只捉住她手腕的手,抚上她的脸庞,手指在她脸颊一点点游移,他指腹凉凉的,那温度让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丝慌乱从她眼神中闪过,很快又消失,但没有逃开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声音压抑着怒气:“季南风?赵西贝,就光改个姓换个名么?你怎么不把这张脸也换了!” 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呀,笑自己的愚蠢。当年她不告而别,这五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她。她消失的那会,他只差将莲城掘地三尺,还托海关的朋友查了出入境资料,结果一无所获。也找了私家侦探,满世界找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到最后,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原来,并不是,她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离他这么近,就在离莲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海城。 而今,她站在他面前,却说,我不认识你。那他这五年的寻找算什么?担忧算什么?思念……又算什么? “先生,这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有很多,我只当你喝醉酒认错了人。现在请立即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人了!”南风怒视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到,眸色愈发深沉,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他倾身,她惊慌后仰,脖子却被他伸手勾住,他嘴角带着笑,可那笑容很冷很冷,同他的语调一般:“我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狂风卷着暴雨般的吻落在她唇上,没有温柔,没有缠绵,没有缱绻,他强势撬开她的嘴唇,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带着怒意与惩罚,恶狠狠地肆意妄为,甚至用牙齿咬她,像是要用疼痛来唤醒她的记忆。 她觉得浑身血液在那刻一齐涌上脑袋,既羞愧又愤怒,抬脚就去踢他,可他像是早有预料,一用力,将她推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身体压着她的,将她完全禁锢了起来。 忽然,他放开她一点点,暗哑的声音带着微喘声如鬼魅般传来:“现在,有没有帮你找回点熟悉感?嗯?”不等她答话,他的唇又覆上她的,依旧是急迫的不由抗拒的,却少了些许蛮横霸道,唇舌所掠之处,似是带着深深的依恋。 她被他禁锢着,呼吸困难,绝望极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牙狠狠地一咬,而后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有她的,还有他的。 他吃痛,终于停止了掠夺,退开一点,手臂却依旧揽着她的腰,她身体的颤抖清晰地传达到他的手指。 这时,有两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在这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南风姐!”这一句,很大声,很惊恐。 “阿……境?”这一句,十分迟疑。 南风晃过神,恶狠狠推开傅希境,从那狭窄的快要令她窒息的禁锢圈里逃出,几乎站立不稳,幸好飞跑过来的陶桃扶住了她。 “南风姐……” “别问了,先回包厢。”她低声打断陶桃,语调同她身体一样,微颤着。 “哦。”陶桃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目光恰好与傅希境望过来的目光撞上。好冷!这是她对傅希境的第一个感觉,像是要证实下这种感觉,她的身体在那目光下忍不住瑟缩了下,她赶紧转头,快步追上去。 “遗憾遗憾,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喽!”先前那个迟疑的男声再次开口,他走近傅希境,笑得一脸暧昧,“我们刚才还在说,你接个电话怎么接这么久,原来躲这儿调情呢!”顿了顿,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盯着傅希境微肿带着血色伤口的下嘴唇,眼神贼亮,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看刚才这情形,似乎你是强迫人家姑娘的?哇靠!傅大少,你太令我惊讶了哈哈哈!今晚这顿饭请得太值了!”他大笑着,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咳咳,不过哥们你也太急迫了点吧,就算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也得有个追求的过程不是。莫非,这些年清心寡欲苦行僧般的生活令你压抑太久,所以才这么地急不可耐……” “顾、恒、止!”冰冷充满怒意的声音终于打断了他的聒噪,傅希境眼神如刀,刀刀锐利,刺向顾恒止。 “okokok!”顾恒止举手,可嘴角抽搐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傅希境说:“这家餐厅老板你很熟?” 这家伙话题也转换的太快了吧!顾恒止愣愣的,点头,“是呀,我一哥们在这边有股份。” 傅希境目光投向南风走进去的那间包厢,“你帮我打听下,a8包厢是谁做东。”这家越南餐厅口碑十分好,因此生意经常爆棚,吃饭需要提前预约的。 “没问题。”顾恒止满口答应,其实就算傅希境不说,他也想要去探探情况来着,实在太好奇了呀,自从五年前,傅希境那个小女朋友离开他之后,他身边就没再有过女人,对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也是冷如玄冰,坊间甚至传说他是否转变了性取向。他实在好奇,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竟引得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希境如此反常。刚才匆忙一瞥,走廊光线暗,加之南风又是低着头快步走开,所以顾恒止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顾恒止推开a8包厢门时,里面气氛正热,十来个人坐满了一桌,有人正在劝酒,大声说:“季小姐,高经理可是大忙人,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大美女的面子上,今晚哪请得动他呀!所以你得再敬他一杯!” “是呀是呀,那可得喝个交杯!”有人提议。 “对对,交杯酒!”桌上的人纷纷附和。 这只不过是酒桌上助兴的一个游戏,南风在经纬做了近五年的业务员,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起哄,换做平时,她也许会大大方方的笑一笑,而后应承。可今晚,她的情绪波动太大,心里乱糟糟一团,那些起哄声调笑声,搅得她脑袋都快要爆炸。 坐在她身边的陶桃碰了碰她,她晃过神,下意识起身,端起酒杯,像是自言自语:“是应该再敬高经理一杯。”接下来,她应该推开椅子,走到离她很近的主位上的高经理身边,可她的双脚像是被绑着,一步也移动不了。 她站在那里,端着酒杯,在数双期待与充满暧昧的目光下,发呆。 坐在她对面的汪吉咳嗽了一声。 南风回神,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大概有点醉了。”她望向高经理,对方正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目光炽热,刺得她胃里忍不住冒了个想要呕吐的泡。 她抬脚,走到高经理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高经理,好久不见。” “哟,是顾少啊,稀客呀!”高经理侧目,见到走进来的顾恒止,连忙起身迎上去,“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给我个机会,让服务员把这些菜先撤掉,重新上一桌。” 顾恒止摆摆手,“别,我在隔壁包厢有饭局,听说高经理跟我妹子也在这边吃饭,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顾少的妹子?”高经理惊讶极了,在座的总共两个女生,他目光扫过南风,又扫过陶桃。 顾恒止目光一转,下巴往南风的方向努了努,笑着说:“喏,就那小丫头,我干妹妹。”语气无比宠溺的样子。 一屋子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南风,那目光里有惊讶,还有羡慕。 而接受目光洗礼的当事人,眼神里也同样是满满的讶异。嘴角动了动,刚想开口,又被顾恒止抢先了,“高经理,我妹子酒量不好,你可得照顾点呀!”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高经理点头如捣蒜。 “那你们继续,我先过去了。”顾恒止转身,忽又回头,望着南风:“丫头,别喝醉了。还有,散场后等我,我送你回去。”然后,冲她眨眨眼,折身走了出去。 交杯酒自然不用喝了,南风回到座位,高经理竟亲自帮她倒了杯热茶,先前望着她目光中的暧昧与炽热全成了殷勤:“小季,怎么都没听你说呀,顾少竟然是你哥哥。” 南风默,心想,我也才知道我有个干哥哥。伸手端起茶杯,喝一大口,笑了笑,没做声。 顾恒止刚跨出包厢,发现傅希境倚在不远处的窗户边吸烟。 “这么急呀,专门在这等我呢!”他走过去,调侃地说。 傅希境转头,瞪了他一眼。“里面他们喝得正兴头高,吵得很,没法说话。” 顾恒止摸了摸下巴,一脸玩味地说:“阿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a8包厢里那个季小姐,不就是当年的小不点嘛!但是,我记得好像不是这个姓吧?”他蹙蹙眉,“叫赵西贝来着?” 傅希境往唇边送烟的手指顿了顿。 她说他认错了人,她真是自欺欺人,就连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顾恒止都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可是,我真是伤心呀,她竟然忘记了我!”顾恒止指着自己的脸,“像我这么一张英俊得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她竟然没有认出来!!!” 当年,她第一次进入他的朋友圈子,是一个发小的生日party,要求必须带女伴。原本她不愿意去的,说不认识他的朋友,去了没有话题,会无聊。他哄了许久,她才答应一起去。他们迟到了,推开包厢门时,原本偌大的闹哄哄的包厢有几秒钟的沉寂,数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她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却被他牵着手往前拽了拽。后来还是顾恒止打破了沉寂,大叫一声说,靠,阿境,你从哪儿拐了个未成年小不点来呀! 当年她才十九岁,小小的脸孔,大眼睛,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她有一米六四,在南方女生中不算矮,可她太瘦了,那天又穿一件男朋友款宽松衬衣,搭牛仔裤,球鞋。与在场的盛装打扮过的妆容精致的女人一对比,确实太青涩了,简直像个高中生。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朋友们,都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个个跟着顾恒止叫她小不点,或者,阿境的小不点。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傅希境将烟蒂掐灭,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怎样?”傅希境问。 “什么?”顾恒止反问。 傅希境皱眉,“托你打听的事!” “噢,做东的是经纬建筑公司,小不点应该是经纬的业务员,请的是禾一地产业务部经理,高鹏。”他顿了顿,说:“嘿,我刚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家小不点要与高鹏喝交杯酒呢!” 成功看到傅希境皱起眉,他心里一乐,面上依旧不露声色,“气氛那叫一个热乎哟,高鹏看小不点的那眼神,啧啧啧,就像饥渴的猎人看一猎物似的,那个火热哟……”他又停了停,望见傅希境嘴角紧抿,搁在窗台上的右手卷曲着慢慢握紧,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顾恒止语调一转,“但是,我成功地阻止了这杯交杯酒!”嘿嘿,虽然他很想欣赏下傅希境的失控表情,但是呢,再说下去,以他对这家伙的了解,只怕这怒火首当其冲就会把他烧成灰。 “所以……” “所以?” “所以,你欠了我个人情。”顾恒止笑嘻嘻地总结道,转身往包厢走,在门口又停住,转头说:“哦,还有,我刚才对小不点说,让她散场后等我,我送她回去。我想,你对这桩美差应该没有异议哈?所以,待会我跟他们换场子继续喝酒去,就不算上你喽。” 他没有进去,倚在窗边,又点了一支烟。他从前也抽烟,但没有瘾,后来同她在一起后,她讨厌烟味,他就极少抽,回到家后是从不碰的。自她离开后,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公寓,唯有指尖一点星火令他感觉一丝温暖,后来,他的烟瘾就越来越大。 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如烟,如她。 第2章 春风十里,不如你 {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它是这样的。} 南风拿出手机看时间,九点半,这顿饭,整整吃了三个小时,真像打了一场仗,令人开心的是,是胜仗。 汪吉在收银台买单,高经理一行人已先走了。她与陶桃站在大厅里等汪吉。 汪吉买好单过来,对她说:“南风,今晚这合同,之所以能这么顺利拿下,你应该知道吧,高鹏是给了顾少的面子呢,你回头好好谢谢人家。” 南风心里其实早就猜到了,问:“顾少……到底干嘛的,这么大面子?” 汪吉惊讶:“你不知道他干嘛的?他不是你干哥哥么?” 南风呵呵干笑:“我没问那么多嘛。” “哦,他爸爸是税务局的顾局长。” 话说到这份上,南风自然就明白了,那个顾少是干嘛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个面子大的老爸。 “好了,我喝了酒,也不方便开车送你们,分头打车回去吧。”说完,他就走了。 陶桃就住在这附近,见南风脸色太差,让她跟自己挤一晚,南风却说会认床,坚决要回家。 送走了陶桃,南风才转身看站牌,却发觉没有直达公交车回家,转车的话,估计来不及赶上末班车。坐在长椅上,掏出手机给谢飞飞打电话,想让她开车来接,可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 看到有空的士过来,想拦下,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从这里打车到家,至少需要五十块,这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算了,先转公交,再打车吧。 起身时,胃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让她直不了身,她又坐下去,接着,强烈的呕吐感袭上来,她没有力气跑到垃圾桶旁,蹲在马路边张口就吐,胃里的东西像是失控的水龙头般,哗啦啦地喷洒而出。昏黄路灯下,她微眯着眼,看见那堆呕吐物里,大半的颜色是暗红的,酸臭味里夹杂着一丝丝血腥的味道。而胃,疼得更厉害了,她的脸因痛意皱成了一团,在愈加强烈的昏眩感中,她感觉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而后,有人蹲在她身边,一张纸巾递到她眼前。 “谢……谢……”她虚弱侧头,看到来人,不禁一愣。 怎么是他? 傅希境的视线已被那堆呕吐物吸引,他脸色刹那变得很难看,俊眉紧蹙,偏头盯着她:“你就是这么生活的?” 南风想开口反驳说,先生,我怎样生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可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倾身,张嘴又吐了许多,整个口腔里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傅希境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南风想反抗,也已经没有力气,只得随他用纸巾擦拭掉她嘴角的残留物。 忽然,她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他腾空抱起,朝不远处他的车走去。 南风没有反抗,胃实在太痛了,索性闭着眼睛,挨得这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清冽的树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那么熟悉。她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所有的坚强像是被这种熟悉的味道击溃,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软,她怕自己落下泪来,侧了侧头,将脸孔埋进他胸膛。 傅希境低头看了看她,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八点四十就散了饭局,他将车停在餐馆门口,一直等她出来。他看到她与另一个女孩站在大厅门口,只一个侧面,看出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她眉眼间的疲惫。后来,她送那女孩去坐公交车,他开车跟过去,就停在站台不远处,看见她坐在那一遍一遍拨打电话,没接通,眉毛蹙起像是生气了。而后,看见她蹲在路边呕吐,当看见她面前的呕吐物里竟有血丝,他的心蓦地一紧。 她离开的这些年,到底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当初,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他那样宠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她却弃如敝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要假装陌路? 真恨她呀,真恨。可却还是放不下。 打开车门,将她平躺放在后座,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又从杂物箱里翻了翻,终于找到一个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如果想吐,用这个。” 她紧紧握住,点头。 他上了驾驶座,将后视镜放低,正好可以从里面清晰地看到她,微微侧头,说:“车速会很快,你稳当点。” 也没等她回应,他发动引擎,车子飞快驶出去。 傅希境对海城不熟,调出导航仪,飞速查找最近的医院,还好,市第三医院就在附近。 后座上,南风的呼吸声愈加急促,蜷缩成一团,脸色越来越苍白,又爬起来吐了一次,车厢内飘散起淡淡的异味。 他时不时从后视镜中望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紧方向盘的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多久了?没有过这样慌乱的情绪?一颗心悬得高高的,若不是在开着车,他的视线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她。前方遇红灯,他抬眼打量,十字路口恰好没有车开来,他一个提速,迅速超前车,冲了过去。 短短的一程路,他觉得格外漫长。 车子终于停在了医院门口,他将她抱起,飞速冲了进去。 喝酒过度引发的胃出血,及急性胃炎。 她被送进输液室打吊瓶,在药物作用下,疼痛得到了缓解,沉沉地陷入睡眠。 他坐在病床边,将她冰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想起医生说的话。 “你是她男朋友?”医生问。 他愣了下,而后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她的胃很不好,怎么还让她喝这么多酒?”医生责怪地看着他。 他倾倾嘴角,没有做声。 “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再这么喝下去,小命都要玩完!”医生开着药单,严厉警告。 “我不会再让她沾酒的。”他说。 他望着她,她脸色依旧苍白,哪怕在睡梦中,眉头依旧蹙着,似是有天大不开心的事。从前,她是多开朗俏皮的一个人啊。从前,她的酒量也非常差,两杯香槟就醉过去。他们在一起时,她就醉过一次,正是那次他发小的生日party上。 她比他们都小好几岁,话题聊不到一块,觉得闷。趁他跟一群哥们喝酒玩乐时,她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香槟。香槟入口香醇,后劲却大,她喝着喝着就睡了过去。是醉的。醒来时,她发觉人都走光了,他坐在她身边,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 她迷迷蒙蒙地嘟囔:“你怎么不叫我呀?” 他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满眼宠溺:“见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出了俱乐部,他要去取车,她惊讶地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啊,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我们走路回家吧,就当散步!” 走路?他骇笑。俱乐部在近郊的一个度假山庄,到他们住的地方,开车需要一个小时。已经凌晨一点了,只怕走到天亮也走不回家。 她撒娇地吊着他的手臂摇晃,“好不好嘛?你平常工作这么忙,应酬又多,几乎没有陪我在晚上散过步!”见他犹豫,她哎哟一声,“我酒还没醒,头好痛呀!要吹吹风散散酒气喔。” 他拿她没辙,只得陪她散步。 那是中秋节后一天,头顶的明月,又圆又亮,郊外的公路上,寂静无声,唯有路边田地间偶尔发出几声虫鸣。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而她,却反常地沉默。只是用力地反握着他的手。 可才走了十五分钟,她就开始喊累,蹲在地上不肯走,他拉她,她却耍赖让他背。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将她稳稳托在背上,一边迈步一边说:“小猪,出发喽!” 她不满地在他背上扭了扭,凶巴巴地抗议:“小猪骂谁呢!” 他顺口接:“骂你呢。” 她勾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怎么每次都这么傻啊你。” 他也笑。这样的句式她对他说过好多遍了,第一次是真没反应过来。后来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笑着笑着她就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背着她原路返回,去山庄取车。 那晚的月色真美呀,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就跟今晚一样。 傅希境从病房的窗户里望出去,一轮圆月静静挂在天边,月色如许,任岁月如何变迁,它始终不变。而他跟她,隔着五年漫漫光阴,更隔着,他所不知道的某些原因。她的拒绝,她的冷漠,以及,她离开他的理由。 收回目光,帮她将被子掇了掇,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他站在走廊尽头,拿出手机,拨通了顾恒止的电话,等了许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有点吵,音乐声以及喧哗声,大概是在酒吧。 他蹙眉,没有开口,等了片刻,电话里终于清静,顾恒止说:“傅大少,啥事呀,我们正喝得开心呢!我到洗手间来了,说吧。” “你说想把公司业务拓展到地产业,是来真的还是一时兴起?晚上吃饭时,顾恒止想拉他一起合作,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当然是真的!”顾恒止来了精神,傅希境可不是闲得无聊同你打电话拉家常的人,看来晚上的提议有转机! “你觉得禾一地产的实力如何?” “还不错,在海城排得上前十吧。当然,比起你的寰宇,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等等,”顾恒止何等精明,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不会是想……” 傅希境打断他:“没错,收购,重组。” 六个字,简洁,有力。一个男人的吐纳间,像是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公司却将面临巨大危机。顾恒止暗暗吸了一口气,地产界都传傅希境杀伐决断得像个战神,果然霸气呀!只是…… “为什么?”顾恒止问,他不太明白,以寰宇的实力,在海城设个分公司,照样风生水起。 他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你跟你爸提下,查一查禾一的财务与税务问题。” 顾恒止心下又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要用这种手段!只要有心一查,禾一根本逃无可逃!牵一发动全身,禾一内部一乱,铁定完蛋!届时,傅希境可以以绝对的低价将这盘乱棋收入囊中。 高啊!只是,到底有点不光明。可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凭的不过是各自本事。更如深陷泥沼,没有哪一个,可彻彻底底的清白。 顾恒止静了静,说:“我想知道真正理由,我们将是搭档,不是吗?” 电话里有片刻的沉默,而后他听到傅希境平淡的口气说:“小不点现在在医院,胃出血,喝酒喝的。” 顾恒止张了张嘴,越张越大,愣了好久,才大声说:“靠!原来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顾恒止忍不住打了个颤,幸好,他跟他是友非敌! 傅希境将手机移了移,接着说:“既然要做,就索性做大,建筑公司也用自己的。你找个专业的评估公司,评估下经纬建筑。” 顾恒止彻底无语了,喃喃:“真不知道那小不点有啥魅力,竟然让你为她做到这份上。” “挂了。”傅希境果断挂掉电话。 他靠在墙壁上,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烟雾缭绕,攀上他俊朗的眉眼。是呀,她到底有什么魅力呢?令他如此失常。见过那样多的女人,她不是最漂亮的,不够温柔,不够体贴,脾气又倔强,爱使小性子,爱撒娇,还喜欢耍赖。甚至在五年前,不告而别忽然消失。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令他这么多年后,再次见到她时,那么欣喜,依旧忍不住深深着迷。 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因为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胡兰成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它是这样的。 她于他,正是这样的存在。 第3章 他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因他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时间指向十一点半。 药水还剩下最后一小瓶,南风的血管极细,护士不敢把点滴放太快。 南风缓缓睁开眼,头顶灯光太明亮,刺得她又微微闭眼,再睁开,侧头,发觉坐在病床边的傅希境正望着他。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微微倾身,语气温柔。 “好多了,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脸色一变,声音冷了几分:“赵西贝,你还装!你就装!” 南风疲惫地闭了闭眼,轻说:“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挺累的,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话题了,好吗?” 傅希境嘴唇微动,没再逼她。 他不说话,她也没开口,室内陷入持久的沉默,唯有输液管里药水流动的声音滴答滴答轻响着。 她闭上眼睛,假寐。 “以后不准再喝酒。”他忽然开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南风想反驳,却怕引发更多的争论,继续假寐,沉默是金。 他也没追着要个答复,继续说:“要按时吃饭。” 她继续沉默。 他得寸进尺:“不准吃刺激性食物。” 她眉头微蹙。 “要按时到医院做胃健康检查。” 她睁开眼,偏头瞪他:“我说你……” 佯装凶狠的眼神被更冷的目光弹回来,他嘴角紧抿,不怒自威的模样。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乖乖闭嘴。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南风松了口气。 “没有多少了,我在这里等你打完吧。”护士望着吊瓶说。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呀! “谢谢,谢谢。”南风忙不迭道谢。 终于打完了,护士上前拔针头,南风缩了缩手,她从小就怕打针,所以每次感冒能扛过去就扛,要不就宁肯慢慢吃药。 护士见状,忍不住笑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怕疼呀,别怕,我很轻的。”抓过她的手,迅速地拔掉了针头。 “明天早点过来打。” “还要打啊?”南风惊呼。 护士瞪了她一眼:“你是胃出血加急性胃炎,至少得打一个礼拜!还要吃药。” 南风苦着一张脸,“可是,我家离这里好远啊。” “能不能让医生开好药,拿到就近医院打针。”傅希境问。 “可以,跟我来。”护士说。 南风刚起身,被傅希境阻止了,“你在这等我。” “哦。”她没再坚持,虽然好了许多,但胃还是隐隐有点疼,而且消炎药副作用大,她觉得浑身难受。 过了会,他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回到病房。 “多少钱?”南风问。 傅希境挑眉,“要跟我算账吗?” 南风点头,说:“这是应该的,我欠了你人情,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完完全全把他当做了陌生人,傅希境怒意上涌,到底还是忍住了,淡淡说:“既然已经欠了,也不差多一件。走吧,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打车走。”这个时候,哪怕花一百块打车费,她都顾不上心疼了。 傅希境说:“走吧。”说完,提起她的包,率先走了出去。 “那个,真不用……” 他回头,望着还杵在床边的她,神色淡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怎么,需要我再抱你出去么?” 南风叹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 在停车坪看到傅希境的车时,她不禁愣了愣。是一辆路虎,特别帅气的越野车,只是,她抬头望了眼他,与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 问了地址,傅希境调出导航仪,发动引擎,车速却放得比较慢。 凌晨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一闪而过,南风面向车窗外,望着渐渐倒退的街景发怔,这一晚,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般,而此刻,那梦还在继续,仿佛要一直一直做下去,她想醒过来,想睁开眼,发觉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夜如此漫长,梦境如此地清晰与真实。 “前方左转吗?”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他的询问。 南风回神,往前看了看,“是的。” 车内又沉寂了下来。 南风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想再拨谢飞飞的电话,手指摁在屏幕上,又作罢。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南风提包,抓起药袋,急忙开车门,下车,生怕他下车来,一边关门一边说:“谢谢啊,慢走!” “嗯,再见。”傅希境没有下车,只微微侧了下头。 “慢走!”她挥手,重复道。 心里叹息一声,再见?愿我们不要再见。 车子却没有立即驶走,隔着玻璃,她也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况,她站在那里,又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往小区里面走。 车内,傅希境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投射在地面上。他左手撑着眉骨,微微闭眼,又睁开,喃喃:“赵西贝,或者季南风,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眸打量了一眼小区的名字,收回视线,发动引擎,车子滑进夜色中。 隐在暗处的南风呼出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又返回小区大门外,站在门口,她抬眼打量了下小区高高的楼牌名:香榭花园。这是这片区最高档的小区,她可租不起这里的房子。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折身往前走,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只一个起步价的路程。 回到家,打开房门,屋内漆黑一片,谢飞飞还没有回来,她开灯,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而后将自己也扔了进去,拿过一只抱枕,盖在脸上,闭上眼,很疲惫,却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尖叫起来,在凌晨寂静的空间里特别突兀。 是谢飞飞。 南风接起,骂道:“你终于记起了你还有个手机吗!” “宝贝,别生气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啦!”谢飞飞在电话里撒娇,她声线本就温软,发起嗲来,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南风翻个白眼,放软了语气,“你干嘛呢!这么晚还不回来?” “哎,我正回家的路上,到家跟你说,我正开车呢,挂了啊。” 谢飞飞进门时,南风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她看起来非常累,甩掉高跟鞋,将包扔在地板上,整个人弹进沙发里,头枕到南风的腿上,微微闭眼,享受般地嘀咕:“让我躺一躺,一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南风头发上的水珠滴在谢飞飞的脸上,她偏了偏头,推她:“起开!” 谢飞飞盘腿坐起,歪着头看她:“怎么啦?今晚的合同没拿下吗,瞧你不开心的样子,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为了赔罪,明儿请你海鲜自助!” “无福消受!” “哎哟,真生气了呀!别这样啦,我下午陪周扬去攀岩了,完了在俱乐部吃晚饭打保龄球,手机一直搁在车里忘记拿了。”谢飞飞凑过去,捏了捏南风的脸颊,又问:“对了,先前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呀?”她了解南风,如果不是有急事,也不会连拨那么多通电话。 南风不答反问:“你下午不用上班?” “请假的。” 南风停下擦头发,问:“周扬又失恋了?” 谢飞飞愣了愣,撇嘴:“你怎么跟个半仙似的。” 南风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飞飞,不是我半仙,你自己好好回忆下,你哪一次翘班或请假不是为了周扬,你再好好回忆下,哪一次他约你出去不是因为失恋需要人陪?” 谢飞飞低了低头,说:“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他难过失意需要人陪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南风拔高声音:“是啊,失意的时候就想起你了,谢飞飞,需不需要我帮你祈祷,祈祷他每天都失意,每一次恋爱都不得善终啊!” 谢飞飞抬头望着她,蹙眉:“南风,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南风猛地站起来:“问我怎么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啊,谢飞飞,你他妈默默爱一个男人爱了十四年,他是呆子还是弱智?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都快成情圣了!他未必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他那是假装不知道!他享受你的崇拜、关怀、爱慕、随传随到外加不用负责!你把他当唯一,他呢,他不过是把你当失意时的备胎!备胎你懂吗……” 谢飞飞跳起来,厉声打断她:“南风!” 她声音很大,是真的生气了,太阳穴旁的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嘴角微抖,牙齿紧咬在下嘴唇上,手指微微卷曲着。 两个人面对面望着,空间一时沉寂。 谢飞飞偏了偏头,手指慢慢松开,摸了把脸,疲倦地说:“我先去睡觉了,晚安。”她快步走进卧室,她怕自己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 南风微微阖眼,深呼吸一口气,也回了房间。 过了会,她抱着一个枕头出来,去敲谢飞飞的门,敲三下,停了停,再敲三下,停下,再敲三下。而后停下,不再敲。 当初她们决定一起住的时候就约定过,如果一方惹了另一方生气,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就以这种方式来替代。 里面毫无动静,她叹口气,正打算转身时,谢飞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屋子里没开灯,谢飞飞静静坐地板上,南风在她身边坐下,深秋了,木地板上凉凉的,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下,她轻声说:“飞飞,对不起。我今天心情有点乱。” 谢飞飞摇头:“南风,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气的是,你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敲到我心坎,我找不到有力的话来反驳。”她自嘲地牵牵嘴角:“呵呵,你说的很对,在周扬眼里,我就是个备胎,不,连备胎都算不上呢,人家备胎也总有扶正的一天,而我,顶多是自己犯贱,傻傻地贴上去。” “飞飞……” “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南风,我没办法呀,真没办法啊,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我知道男女有别开始我就喜欢他了,十多年了,我也试过让自己放手,可是我放不了啊。大概我上辈子欠他的吧。”谢飞飞苦笑着,她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夜色中,令南风的心像是被露水打湿了一般,又湿又潮。 南风默默叹气,周扬之于谢飞飞,注定就是场逃不开的劫难。 他比她大两岁,在她十二岁那年搬到她家对面,做了邻居。十二岁的谢飞飞还是个假小子,成天与邻里间的一帮男孩子玩一块,小区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又粗又大,枝繁叶茂,夏天的傍晚,知了躲在上面欢快地叫嚣,扰得在树下石桌上玩纸牌游戏的一群孩子心烦不已,就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猜拳,谁输了就爬到树上去赶知了。谢飞飞运气不太好,输了,跑回家拿来晾衣杆做工具,这树她小时候没少爬,轻车熟路很快爬上去,在树杈上用晾衣杆乱捅了半天,知了没赶走,忽然引得下面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她的屁股大声说,谢飞飞,不得了啦,你屁股流血啦! 那天她穿了条白色七分裤,慢慢浸开的血迹尤为明显。被这么一惊叫,她吓得差点儿就摔下来,这时有个特别镇定的声音响起来,别慌,抱着树干,慢慢下来。这个声音很温柔,像是盛夏田野里吹拂来的一阵清风,将一群嘈杂纷乱的惊呼声隔开,谢飞飞的心被那温柔镇定的声音安抚下来,她跟着那声音的指示,慢慢地、慢慢地,安全着陆。 刚站稳,她迫不及待伸手去摸屁股,一看,手指上红红的,她“哇”一声哭起来,那个声音忽然又出现在耳边,别哭了,不是受伤……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牵过她的手,拨开围在她面前的几个男孩子,快步离开。 回家的一路上,谢飞飞抽泣着不停问他,不是受伤为什么我在流血啊……为什么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他脸微微红了,低声说,回家问你妈妈吧。可是她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她蹲在门口不肯进去,又呜呜哭起来。他无奈,转身进屋,过了片刻,拿了包东西出来,塞进她手里,别哭了,你没有受伤,也不会死,你是来……初潮了……这是我姐姐的……给你用……他飞快地转身,进屋,迅速关门。 后知后觉的谢飞飞一呆,头上飞过一朵黑色的蘑菇云,脸瞬间红了。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也许不会每个第一次都令你铭记于心,但对于女人来说,初潮跟初夜一样,刻骨铭心,会记得一辈子。而周扬这个名字,在谢飞飞的生命中,伴随着她的初潮而来,令她记住后,再也忘不掉。 “好啦,不说了,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谢飞飞起身,将南风拉起,打开灯。 “我明天打算请假。” “怎么了,有事?”谢飞飞惊讶,要知道拼命三郎南风同学除非有不可逆转因素,从来都不会轻易请假的,因为请假可是要扣钱的! “没事,就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下。”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看医生了没?”谢飞飞急道。 “急性胃炎,打过针了,现在好多了。”她没敢说胃出血,怕谢飞飞又要提换工作的事儿。 果然,她说:“喝酒喝的吧!所以我早就劝你换份工作,虽然做业务有提成拿,可是南风,你再喝下去,真的会把自己喝死的!”她摸摸南风的脸,自责地说:“我真不是个好姐姐,你打电话给我时一定很难受吧,我却……” 南风笑着打断她:“我这不是没事嘛。哎你快去洗澡,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打针的时候睡过了,现在失眠,你陪我说会话。” “好,我们好久没有头挨着头一起睡了呢,我明天也请假,今晚陪你好好聊天噢。”谢飞飞眨眨眼。 在莲城念大学的时候,南风跟谢飞飞一个宿舍,床挨着床,很多个夜晚,两个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宿舍里四个女孩子,她们两个关系最好,除了性格相投,还有一个原因,谢飞飞是海城人,南风的妈妈也是海城人,外婆还在世时,每年暑假她都在海城度过,算是另一个故乡,因此感觉特别亲切。 “南风,真的,你考虑下换份工作吧,我们公司有个设计师刚辞职,正需要招人,我可以介绍你过去的。”谢飞飞在ny设计做建筑设计师。 黑暗里,南风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你知道的,大学我才念了一年多,学的都是些皮毛,也没有毕业证书,怎么去做设计?” “证书不是最重要的,”谢飞飞侧了侧身,“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进莲大建筑系时,教授曾公开说过,你是他带过的近几届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你后来休学,他特别特别惋惜,一直问你的消息呢。”她叹口气,“你不从事这一行,我也觉得很可惜。” 南风说:“再有天赋又怎样,勤能补拙,同理,再厉害的兵刃,搁置久了,也会生锈、废弃掉。”她咬了咬嘴唇,“而且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妈每个月需要大笔的医药费,做个普通的小设计师,压根不够的。” 谢飞飞说:“我以前说过,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你妈妈,这话现在依旧算数……” 南风打断她:“飞飞,这些年,你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照顾,好,我承你的情,但是,我妈妈不是你的责任。你还嫌我欠你太少么?”她笑了笑,“我欠你的啊,这辈子都还不了了,难道你还要把我下辈子也预约掉?” 当年,她带着妈妈来到海城,妈妈是独女,外婆去世后,一些旁系亲戚自然也就疏于联络,曾那么熟悉的城市,瞬间变得如此陌生而冷漠,她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医院里,甚至连房子都租不起,走投无路之下,她拨通了谢飞飞的电话,那时,她在念大三,她们已经一年没有联系,可谢飞飞挂掉电话后立即赶回了海城,将家里这套闲置的两居室老房子的钥匙拿给了她。关于她休学后失去联络的一年间,她什么都没有问。 谢飞飞推了推她:“肉麻!” 南风笑着换了个话题。 夜,在两人的偶偶私语中,越来越深。 “飞飞。” “唔……”声音渐低,迷迷糊糊的。 “我今天跟他重逢了。”南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暗夜里很轻很轻,那轻盈中带着一点点的微颤。 沉寂。 “可是……”她顿了顿。 “我装作不认识他……” 依旧沉寂。 南风偏头,望着谢飞飞沉沉的睡颜,摇了摇头。 窗外的天空,快要亮了,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微微阖眼,这一晚发生的事如浮光掠影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回放。直到这一刻,全世界万籁俱寂,也许是避无可避,她才终于敢正面自己心中因与那个人重逢,而挑动的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喝高了产生的幻觉,怎么会是他?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与他再次相逢,在这有生之年。 也许是不敢去想。 自五年前的那晚之后,她用绝望的眼泪,封存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藏得够深,遗忘得够彻底。 可记忆多强悍,它是最奇特的东西,它从不以你自身的思维与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点熟悉的气味,那些与之相关的影像便自动地喧嚣尘上,令你避无可避。 她的语言与大脑把他当成陌路,可她的记忆,对他,却是那样熟悉。 那种熟悉感潮涌而来,差一点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艰辛。因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被命运分崩离析。 就算相逢,又能怎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他身边,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 第4章 她的心是一座城,他是唯一的城民 {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 有些人,哪怕离开,记忆也经久不散。} 下雨了,滴滴答答地敲在窗台上,玻璃窗户上很快被雨水氤氲成模糊一片。 南风收回目光,抬头望着头顶的盐水瓶,只剩下小半瓶了,轻轻呼一口气,打针的时光总是难熬,还好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手机忽然响起,她侧身去拿包,无奈左手不太好使力,她包里东西又多又乱,摸了好一阵都没找到手机,来电的人却很有耐心,铃声还在响着。终于摸到了,她一看来电号码,愣住了。 十一个数字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没有名字,可她知道是谁,这串数字,在多年前就烂熟于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曾逼迫她记过这串数字,那年她异类地不用手机,他买给她的手机被她随手丢在抽屉里,他问过她为什么,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会有人找我。他说,那我要找你的时候怎么办?她伸手勾着他脖子,眨眨眼,说,那就回家见我!他被她的小心思逗笑,也不再勉强她。但他有个要求,必须记下他的私人行动电话,他还说,发生任何事情第一时间要打给他,这支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她嘟嘴说,我能有什么事呀!她最烦的就是记数字,尤其是电话号码,可撒娇耍赖都用过了,终究还是拗不过他,他原则起来的时候,令她毫无办法。最后还是记住了,并且一记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记住了,就再也忘不掉,就如同人一样。 电话铃声终于沉寂,南风回过神,扔烫手山芋似地“啪”一声将手机扔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力度过大,手机跌在了地上,她也没理会,整个人呆呆的。 “哎,小姐,你的手机掉了。”邻床打针的病人好心提示她。 “噢,没事,待会捡。”她愣愣地回。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起,她不理会,任它响。她手机声音开得很大,因此在安静的输液室里显得十分突兀,室内几个打针的病人纷纷侧目来望。 “小姐,电话。”邻床病人再次提醒道。 南风没动。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听到电话在地上叫嚣,弯腰捡起来并热心地按下了通话键,递给南风,她想挂断,已经来不及了,清冷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喂,您好,我是季南风,您哪位?”她深深呼吸,开口时声音已经很平静。 那端有片刻沉默。 “喂,您好,请说话。”南风说。 “我是傅希境。”声音忽然很低,似是强压着怒气,“如果你还不记得,我提示下,几天前我们见过,你还欠着我的医院费。” “哦,傅先生,您好。医药费的事我一直没忘,如果方便,请告诉我您的银行帐户与金额,我会转帐给您。”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电流声刺啦啦地划过耳畔,南风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出汗,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把手机砸碎。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生气吧,愤怒吧,赶快挂电话吧!可傅希境却没有,他转移了话题:“身体好点了吗?” 南风微微闭眼,默默叹口气,说:“谢谢,好多了。” “有按时打针吗?” “谢谢,打了。” “按时吃药没有?” “谢谢,吃了。” “有按时吃饭吗?” 南风简直快要招架不住:“谢谢,吃了。” “你能不能别每句话都带个谢谢?” “谢谢……”南风颓唐地靠向床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见护士正在邻床拨针头,她扬声喊道:“护士,我的药水打完了。”她知道他听到了,说:“对不起啊傅先生,我在打针呢,先挂了。” “啪”一声,果断切断电话,而后按了关机键,她握着手机,头大地想,等一下得去换个号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将新号码告诉谢飞飞,她不解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换号码?你做业务呢,这得多麻烦呀!” 南风低头扒饭,实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新号码套餐资费更便宜。”她与傅希境之间的纠葛,谢飞飞并不知情,那个彻夜聊天的晚上,因着内心的脆弱与寂静的夜色,她想要全部倾诉,可她却睡着了。而此刻,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段回忆太重,只要一想起,连呼吸都困难。而且,那原本就是一段必须抛弃与忘记的过去,又何苦再提及。索性缄默。 谢飞飞摇头:“你呀你,真是拼了命地赚钱,挖空心思地省钱。你多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护肤品都舍不得买套好的!”她伸手指指南风的眼角:“你看看你看看,这里都有细纹啦!我跟你说,女人老得可快了,二十五岁开始就必须要用高档眼霜!你得对自己好点!” 南风笑:“光晓得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老熬夜!黑眼圈就这么熬出来的,再好的眼霜能比得过好睡眠?” 谢飞飞撇嘴长叹:“做我们这一行,就是个加班熬夜的宿命呀。你以为我想哦,还不是被逼的!” 南风想说,谁叫你当初硬要选择学这个专业的,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怕勾起她难过。 大一第一学期期末考,专业课七门,谢飞飞竟然有四科亮了红灯,是整个系里挂得最多的学生,教授觉得不可思议,公开在课堂上批评她,说她成绩差,却不懂得笨鸟先飞的道理,还动不动请假缺席。那晚她坐在足球场的台阶上,抱着南风痛哭。那个晚上,南风第一次听到周扬这个名字。谢飞飞之所以报考建筑设计专业,是因为他念这个专业。只可惜,她高二高三两年间拼命努力,也没能考去他的学校。两座城市一南一北,相隔两千多公里,大一整个学期,她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了火车上,她的行为如此明显,可藏在心中的爱意,却始终说不出来。她哭累了,最后对南风说,你知道吗南风,我喜欢历史与考古,建筑并非我的热爱,可是,我想要跟他站在同一个领域里,这样,我们之间就多了一分维系。 南风不解,问她为什么爱他却从来不告诉他。她摇摇头,在没有确定他的心意前,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我怕一旦开口,如果他拒绝,我便没有勇气与机会再站在他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谢飞飞一样,以友谊的名义爱着一个人,以好朋友的身份陪伴着一个人,永远站在对方转身就能看得见的地方。他一个眼神,就能令你鞠躬尽瘁。他一个微笑,就算大雨倾盆你也觉得阳光灿烂。 那之后,谢飞飞拼了命地去努力,勤能补拙,到下学期,她的成绩成为系里的美谈。 谢飞飞是她见过最傻的女孩。 饭后,南风在厨房里洗碗,谢飞飞气呼呼地跑进厨房,大声说:“南风,你干娘又发神经了!” “怎么了?”南风回头笑问,这些年,她都习惯了谢飞飞同她妈妈也是她干妈之间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小闹剧。 “那个老太太,刚闲了一个月,又开始来折腾我了!” 南风心下了然,扑哧笑了:“这次又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谢飞飞怒:“你还笑!我都要被她烦死啦!相亲相亲相亲!我才二十六岁好不好!弄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而且动不动就威胁我说‘断绝母女关系’!都断了百八十回了,真是搞笑!” “咳,你要明白并且体谅,你妈妈不上班,闲在家里,总得操心点事儿是吧?你又是独生女,不操心你操心谁呢!”南风眨眨眼,促狭地笑:“她呀,是想抱外孙了呢!” 谢飞飞瞪了眼南风,没好气地说:“她想得倒美!再说啦,你也是她女儿,怎么就光晓得催我!”眼珠子一转,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神热烈地盯着南风瞧,南风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摸了摸脸颊,“干嘛这么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啊?” 谢飞飞摇头,走过去将她拉出厨房,安顿在沙发上坐好,笑眯眯地说:“既然你也是我妈的女儿哈,那么……” “停!”南风大声打断她,她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行!我才不替你去相亲呢!你妈非骂死你我不可!” 谢飞飞却说:“对方姓陆,年方三十,海龟一只,是心外科医生。条件杠杠滴!” 南风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推销吗?既然这么好的条件,你不应该错过!” 谢飞飞嗤一声:“我对医生没兴趣,我只喜欢建筑师。” 南风沉默了下。 谢飞飞轻轻说:“南风,我又不是第一次相亲,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觉得烦。我想要你去,也不是想让你帮我挡麻烦,而是希望你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个好男人。你知道我妈的,她虽然啰里八嗦的,但介绍的人,都挺靠谱的。我妈老念叨这事儿呢,她曾经给你介绍过吧,你拒绝了,她也不好逼你。你看看你这些年,活着就为了一件事,拼命赚钱给你妈看病,都没时间去谈恋爱,二十五岁了,连个初恋都没有。” 南风心头颤了颤,初恋…… 原来这才是谢飞飞的目的,她心里一暖,她明白,谢飞飞是心疼她过得太累,如果能找个人与自己一起承担,到底会轻松一些。这样的关怀与盛情,她又怎能拒绝?从前年少不明白,但如今却渐渐懂得,亲人对自己的好,你无以回报时,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让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心,就是最大的回报。而谢飞飞与她妈妈,在她心里,早已是亲人般的存在。 她又想起傅希境的那通电话,低了低头,她已做了决定。 “飞飞,我去。”南风说。 “真的呀!”谢飞飞开心地跳起来,回房间拿手机,“那我现在就去跟老太太约时间。” 见面时间定在星期天中午,谢飞飞说要送她去。 十一点,南风去敲谢飞飞的房门,她熬夜画图,还没起来。 谢飞飞睡意朦胧地来开门,看见南风的打扮,一下子就醒过来了,惊呼:“天呐,你确定你是去相亲而不是去菜市场随便买个菜?” 南风低头看了眼自己,烟灰色针织毛衣,内搭一件白色带波普图案t,蓝色瘦腿牛仔裤,赤脚穿平跟浅口小皮鞋。没有衣衫不整啊? 谢飞飞扶额,“oh!”她推着南风往她卧室里走,打开衣柜,“换换换!”伸手拨拉一圈,最后在一溜的黑白灰与米色中败下阵来,颓丧地回头看着南风:“小姐,您就没有一套色彩鲜艳的衣服?” “呃……”南风默。 “好吧,是我没睡醒,问了废话。”谢飞飞翻个白眼,“我又不是今天才跟你一起住。走啦,去我衣柜。” 谢飞飞的衣柜跟南风的完全天壤之别,整个一色彩斑斓,姹紫嫣红一片。她有一米六八,身材高挑匀称,肤色又白,再鲜艳的色彩撑在她身上,都能压得住那个气场。 谢飞飞说:“我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逛街,你跟我一样啊,专爱挑颜色靓丽的……” 南风正拨拉衣服的手指忽地一顿,回头对谢飞飞说,“不挑了,我就穿这套。如果对方这么在意外表,我想我们也不合适。你赶紧去洗漱吧。”说完,她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望着敞开的衣柜里那些素雅的颜色,怔怔的,想起谢飞飞说的话,是呀,她曾跟她一样,买衣服的时候,专挑色彩华丽的,面料就选蕾丝、雪纺、绸缎一类,再冷也只肯穿裙子。高中时学校必须穿校服,她就将校服敞开,露出里面鲜艳的裙子,班主任多次警告,她也不听,偏偏她成绩很好,学校不舍得按照校规严惩,就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她爸爸事业忙,可再忙,但凡是她的事,总是拨出时间。结果呀,结果她爸爸更蛮不讲理,振振有词说,小风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姑娘,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了,难道穿了校服就成绩一定好?说得班主任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青。她就在旁边捂嘴笑,乐不可支。 她爸爸宠她,宠得无法无天。 可是,那样宠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就好像那些浓墨重彩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 谢飞飞在外面喊她:“南风,准备走啦。” 她合上衣柜,提起包,出门。 谢飞飞将车停在餐馆对面的马路上,“这边不方便调头,也不能久停,我就不送你过去啦。”倾身冲南风眨眨眼,飞吻:“宝贝儿,好运!” 南风摆摆手,下地下通道,穿过马路。 站在餐馆外面,她深深呼吸,问自己,真的要进去吗?只犹豫了一下,双脚已迈开,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为她拉开门,笑吟吟地问道:“小姐,几位?有预约吗?” 这是海城非常有名的湘菜馆,口味好,环境好,人气自然很好,用餐需要提前预约。 “两位,一位姓陆的先生预约的餐位。”南风说。 “是谢小姐吧?”迎宾在前面带路,“陆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南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谢飞飞,心虚地笑了笑,跟着她过去。 此刻餐馆里已经座无虚列,但因着场地宽敞,餐桌间的距离隔得远,也不觉得闹腾,迎宾小姐将南风引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对座位上正埋头看杂志的男人说道:“陆先生您好,您的客人已经到了。” 男人抬头,礼貌地对迎宾小姐笑着说了声谢谢,而后起身,迈步站到南风面前,伸出手,微微笑说:“谢小姐,你好,我是陆江川。” 南风伸出手,“你好。”一句“我叫季南风”差点就蹦出来。 陆江川绕过她身边,将餐桌旁的椅子拉开,对她说:“请坐。” 他也许只是西式绅士做派,南风却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周到,忙说谢谢。 陆江川退回对面坐下,又给南风倒茶:“也不知道谢小姐喜欢吃什么菜式,听同事说这家口味很好,所以就自作主张选了这里。” 他声音温和,声线清冽如南风面前的那杯绿茶,明明是很客气的话,却让听的人感觉到舒坦,那种客气礼貌不像疏远而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淡雅温和的气质。 南风放松了许多,微微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湘菜。” 陆江川眼睛亮了亮,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在美国念书时,最快活的时刻就是周末约上几个同乡好友一起去湘菜馆饕餮一顿!” 南风说:“我完全没办法理解,老外怎么可以不吃米饭?汉堡薯条沙拉怎么能跟辣子鸡鱼头火锅媲美!” 陆江川眨眨眼:“他们觉得牛排配红酒是世间美味!” 南风轻呼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小声说:“公司每次聚餐,都喜欢去吃西餐,我从来就没吃饱过。” 陆江川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见南风瞪他,他清咳一声止住笑意,伸手按服务铃:“我们先点菜吧。” 原本南风还担心会没有话题可聊冷场,没想到简单几句话,气氛竟变得这么自然,就像是朋友间聊天一般。 服务员布菜时,有人从里面的包厢里走出来,经过南风身边忽然又折身回头,望了眼她,又望了眼她对面的陆江川,正好听到他在说:“我回国半年了,还是不太习惯海城越来越差的空气质量与拥挤的交通。对了,你公司是在哪个片区?” 南风说:“在南沙路。” 她没有注意到身边打量他们的人。 顾恒止嘴角微勾,抬脚往洗手间方向走,走到门口,掏出手机给傅希境打电话。 “什么事?”傅希境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你猜猜,我刚刚看见了谁。”顾恒止唇边笑意扩大,心里有个声音在欢呼着,淡定,你就淡定吧,待会看你还淡定得了不! “无聊。”傅希境正准备挂电话,却在顾恒止的下一句话里顿住。 “小不点!” “然后?” “你再猜猜,她在干嘛!” “顾恒止!” “呵呵,如果我没看错,你家小不点,此刻,正坐在餐厅里,与一个男人,相亲!”他故意说得慢吞吞的,一字一句。 电话里沉默了下。 顾恒止不怕死地继续火上浇油:“谈得正欢呢!我看了眼那男人,长得虽然没我帅,但不比你差哦~”他拖长音调,顿了顿,说:“软件也不错,似乎还是只海龟……” 傅希境打断他:“你最近似乎很闲?禾一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提起正事,顾恒止收敛了笑嘻嘻的表情,正色说:“禾一总经理正被隔离调查,内部开始乱起来了,顶多一个月,你就可以出手了。” “经纬呢?” “呵呵,真不知是我们运气太好还是怎么的,我刚得到一个内幕消息,经纬的两个合伙人,最近正在闹矛盾要分家呢,而且越来越激烈,正好下手!” “嗯,知道了。我会派人同他们分别接洽。” “啪”一声,电话已切断。 傅希境挂掉电话,立即拨打季南风的电话,这一次,提示音已从之前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转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那次她匆匆挂掉他电话,他再拨,她已经关机,之后就再也没拨通过。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其实想要弄到她的新手机号一点也不难,可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很快就要再见了,不是吗?他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以一个她避无可避的身份站到她面前,看她那一刻的表情。 “西贝,我很期待。”傅希境轻喃。 他在餐厅后面的花园里又站了许久,才走回包厢。 见他进来,许芊茉呼一口气,嘟嘴嚷嚷起来:“阿境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们都太坏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发呆,无聊死啦!” 她已经二十岁了,可语气甜腻如小女孩,撒娇般的口吻令傅希境微微蹙眉:“他们人呢?” “我爷爷跟郑爷爷下午要去钓鱼,已经先走了。郑爷爷说让你带我逛一逛,阿境哥哥,我们待会去爬山好吗?”许芊茉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她口中的郑爷爷是傅希境的外公,与许老爷子是战友、生死至交,两家关系一直亲厚,很多年前就有意结成姻亲,很不巧,傅希境是郑家孙辈中唯一男儿,许芊茉也是许家唯一的孙女儿,因此哪怕两人年龄相差十二岁,两位老爷子依旧极力想将两人凑成一对。这顿饭,名为给刚回国的许芊茉接风,实质就是一场安排给他们两人的约会。 傅希境看看手表:“我公司还有急事,你自己去吧。” 许芊茉夸张地叫道:“天哪,今天周末哎,你还去加班,果然是工作狂!”她起身,跑到傅希境身边,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般地摇晃:“阿境哥哥,你陪我去嘛,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生命在于运动!” 傅希境将她的手拨开,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套:“走了。” “喂!傅希境!”许芊茉跺跺脚,气呼呼地冲他的背影大喊:“我要告诉郑爷爷去,你欺负我!” 傅希境皱了皱眉,脚步没有停顿地往外走。 他将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刚拐上小道,一个身影急促冲出来,他一惊,急忙刹车,幸好车速不快,车子堪堪在许芊茉面前停下来。他呼吸加重,怒意上涌,下车走到闭着眼睛的许芊茉面前,一把将她拽到路边,喝道:“你在搞什么!” 她睁开眼,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赢了。” 傅希境莫名其妙,瞪着她。 “我跟自己打赌,如果我冲过去,你会不会停下来。我赢了。”她依旧笑着:“阿境哥哥,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傅希境面色铁青,右手握紧,放松,又握紧,再次放松。他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许芊茉,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无力感。 许芊茉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向他的车,惊喜欢呼道:“哇!阿境哥哥,你的车好帅气!什么时候换的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其实这辆越野车他开了有五六年了,但许芊茉十五岁那年出国做小留学生,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他们见面自然就少,每年她回国时除了两家餐叙,傅希境基本上都避着她。 许芊茉说:“我不去爬山了,阿境哥哥,我们去兜风吧!”她说着就走向车子,人刚坐进副驾驶座,就被傅希境拉了出来,他手劲很大,许芊茉又痛又委屈,眼泪扑簌扑簌说掉就掉:“傅希境,你太过分了!不陪我爬山就算了,难道搭个便车回市区也不行嘛!这里连个的士都没有,难道你要我走回去啊!”眼泪越掉越凶,伴着抽泣声:“我要告诉郑爷爷,你欺负我!”说着就去掏手机,傅希境深呼吸,夺过她的手机,几乎咬牙切齿:“坐后面去。” “为什么要坐后面?我要坐副驾,我要跟你说话!”许芊茉的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傅希境妥协,得寸进尺。 傅希境声音更冷了几分:“上不上车?”若不是怕外公又抓着他念叨,他真想立即走人,他最讨厌这种娇生惯养、任性、还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 许芊茉被他冰冷的眼神蛰得瑟缩了下,乖乖地上了后座。 傅希境上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即发动引擎,他单手支在方向盘上,微微阖眼,耳畔仿佛又响起那个清脆的声音,阿境,以后你的副驾驶座就是我的专属地盘啦,任何人都不可以坐!他笑她真霸道。她也不管他正在开着车,忽然侧身勾住他的脖子,对准他嘴唇就亲下去,在他下唇上重重咬一口,又迅速弹开。他又惊吓又生气,她却笑得像个女霸王,指着他的嘴唇宣布主权,还有这里,又指指他胸口,以及这里,都是我的地盘,都归我哼!他那一点点怒意被她孩子气的举动与甜蜜的占有欲轻而易举地攻陷,他嘴角上扬,好,都是你的…… “喂,阿境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呀!” 傅希境晃过神,发动引擎,猛踩油门,车子“唰”地冲出去,许芊茉本来前倾身子与他讲话,又没系安全带,被忽如其来的强劲速度一甩,撞向椅背,后脑勺生疼,眼泪都撞出来了,这回是真哭了。 吃完饭,与陆江川分别时,他问她要电话号码。 南风沉默了下,微微低头,说:“对不起,陆先生,我不姓谢。” “嗯?” “我姓季,季南风。”她抬头,看到他嘴边笑意僵住,“谢飞飞是我的好朋友,她妈逼她来相亲,她不想来,所以,我替她来了。很抱歉这个时候才告诉你。” 笑容彻底消失,眉毛微蹙,清俊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霜寒,但好修养令他哪怕是生气,也只是声音稍冷了几分,连音量都跟先前无异:“谢……季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 “我没……有……”南风自知理亏,声音低低的,头也微微垂下去。 陆江川见她这样,嘴角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 “再见。”他转身离开。 南风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想,大概不会再见了吧。 手机响起,是谢飞飞。 “怎么样,医生帅否?来电否?一见钟情否?”她八卦欲浓厚。 南风泄气地说:“你还是想想回头怎么对老太太交代吧!” 谢飞飞尖叫:“靠,这么快就穿帮了啊?” 意外的是,当晚罗素蓉来电提都没提代相亲事件,只问谢飞飞对陆医生什么感觉,谢飞飞搪塞过去,挂了电话,默默想了想,坐到南风身边去,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觉得医生很靠谱!” 南风正在翻杂志,头也没抬:“怎么,后悔了啊?” “去去,给你说正经的呢,”她抢过南风手上杂志扔到一边,“老太太常说的一句话叫啥来着?”她蹙眉想了想,“就是见什么知什么,意思是从小事情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巴拉巴拉的。” “见微知著?” “对对对,就是这句!”谢飞飞甩了个“你真有文化”的眼神,继续说:“你看,医生没把这件事捅给老太太,可见此男人品还是不错的哈!” “所以?” “所以!你不应该错过这么个外在条件与内在人品都不错的男人!”谢飞飞总结道。 “谢飞飞小姐,你似乎忽略了重点。”南风白她一眼,“重点是,医生觉得被戏弄了,很生气!你觉得这事儿还有后续可能么?” “傻啊你,你再约他出来吃饭,把事情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女追男,只隔一层纱!” 南风打个哈欠,起身:“困了,睡觉去啦,明天上班呢!晚安。” “喂,死女人,回来,我还没讲完呢!”谢飞飞怒喝,南风置若罔闻,闪身进了卧室,关门。 她躺在床上,心想,再约?她上哪儿约去啊,她连陆江川的电话号码都没问,也没问他在哪个医院上班。他是很优秀,外表出众,有份很好的工作,谈吐涵养都是一等一,绝对的青年才俊,只是,南风问自己,只是,你真的做好开始一份新感情的准备了吗?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的心筑了一座城,那里面,只住了唯一的一个城民,别的人,再好,也难以进驻。 所以她才在告别时对陆江川说了实话,他生气在她意料之中。这样也好,免得牵扯不清。 只是,到底还是辜负了谢飞飞一番心意啊。南风叹气,关掉台灯,睡觉。 第5章 所有逝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 {这世上最令人心伤的一句话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南风刚跨进公司,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陶桃拉着又走出了办公室,一直到楼梯通道,才停下来。 “什么事呀,这么神神秘秘的?”南风笑问。 “南风姐,你听说了吗?禾一地产出事了!” 南风心头一跳:“什么事?” 陶桃满面愁容:“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材料部的李玫在八卦,她有个朋友在禾一财务部上班,说禾一最近被税务局盯上了,总经理被调查,本来拖了一段时间了,但忽然财务部有人举证……南风姐,我们上次签的合同怎么办啊……” 南风愣愣的,问:“消息靠谱吗?” 陶桃说:“我也不太确定,但李玫说得有板有眼的,不像假的。要不,你去问问汪经理?他或许清楚。” “嗯。”南风点头,拍了拍陶桃的肩膀安慰道:“先别太担心,也许没事呢,毕竟禾一也算个大公司,不至于说完就完。更何况,我们有合约在手,不怕的,啊。”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心里清楚,如果禾一真完蛋了,那纸合约完全没用。原本还为终于搭上了禾一这条线而开心的,唉,真够倒霉的! 南风去找汪吉汇报工作进度,末了问起禾一的事。汪吉看了眼她,良久,叹口气,说:“南风,你跟着我做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瞒你,禾一,只怕……”他摇了摇头,话尽于此。 南风明白过来,心情一下子变很差:“那些精力,真是白费了。”为了搭上禾一这条线,她跟陶桃可谓费尽苦心,想到甚至因此喝到胃出血,更加难过。 汪吉宽慰她:“虽然挺可惜,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怪我们运气不太好。你跟陶桃那部分奖金,我会跟头儿提的,只是没那么多了。” “谢谢汪经理。”南风也不客气,这是她们应得的,而且她确实需要这笔钱,妈妈的医药费又该交了。 陶桃听到这个消息都要哭了,到底是小女孩子,情绪外露,那一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 南风心情也恹恹,跟汪吉说了声,打着出去谈业务的幌子,提前开溜了。 十一月了,天气渐渐转凉,南沙路两旁栽种了一排长长的高大银杏树,此刻落叶缤纷,铺满了整条街道,一眼望过去,美得惊心动魄。南风从落叶上慢慢走过,再坏的心情也被这美景撩拨得舒坦一些,她伸手扯扯两颊,露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又是新一天!” 她走到公车站,搭车去医院。 今天周三,并不是约定探望妈妈的日子,但此刻,她很想见一见妈妈。 市第七医院在城北,算是市郊了,离南风的公司以及住的地方都很远,需要倒两趟公交车,去那边的公车又不多,每次一来一回需要三个多小时,她平时工作忙,每周只能去一次,时间定在周六。 抵达医院时已经五点多,这五年来,她是这里的常客,护士小姐都认识她了,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穿过小花园,便是住院部了。虽然远,医院也不特别大,但胜在远离市区,空气好,也安静。更重要的是,这里收费是所有医院里最便宜的。 赵芸住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独立间,空间不大,但窗户朝东,拉开窗帘便能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哪怕她一直昏睡不醒,南风也希望,妈妈能够在每天清晨迎接到新一天的日光。 推开病房门,看护琳琳不在,大概是去吃饭了。 南风在床头坐下,温柔地凝视着病床上的妇人,她的脸上插着维持生命的仪器,她已经沉睡了五年,细纹在她静止的时光里并不留情,一丝丝爬上她的眼角。南风伸手,以手指为梳,轻轻梳理她的头发。 “妈妈,这周我提前来看你了哦,因为呀,我下午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说自己送给妈妈的第一份礼物’,好多人都在讨论,甚至还有人晒礼物图片。我就忽然好想好想你。噢,我没有翘班啦,是请假的。” “妈妈,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当然,不是小时候爸爸以我的名义买的那些礼物,是我自己赚钱买给你的那件,呵呵我可没忘,那是我念初三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画画比赛,拿到了一等奖,获得五百块奖金,正碰上你生日,我就把那笔钱全花了,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南风忍不住笑起来:“你拆礼物之前可开心了,直夸我变懂事了,拆开后脸色变了又变,拎着那件性感透明的黑丝睡袍,嘴巴张老大,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爸笑得要岔气,我忍笑忍得辛苦,你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脸红了……” 那些旧时光啊,真是温柔似水,美好得像是一桩梦。 南风嘴角笑意慢慢淡去,换了个话题:“对了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飞飞升职了噢,做了设计组的组长。不过变得越来越忙啦,以后陪我来看你的时间大概会越来越少,但是她说了,再忙也会抽空来看你的。”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女孩拿着饭盒走进来,看到南风,吓了一跳,“季姐,你怎么来了?” 南风回头,微笑招呼:“琳琳。刚好有空,就过来了。” 琳琳说:“没吃饭吧?食堂还有菜的,我去给你打一份?” 南风说:“谢谢,可是不用了,我就走。” 琳琳点头,坐下来,向南风详细地汇报了赵芸这周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异常,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这样昏睡着,没有更坏,也没有好起来。医生说,能否醒过来,就看天意了。 南风走出病房,去收费处交新一轮的医疗住院费,银行卡从pos机上轻轻一划,就划去了她大部分积蓄。 走到大厅门口,手机响起,她刚掏出来放在耳边,这时,从外面推进来一辆急救担架,一行人急匆匆的,迎面便与南风撞上,她不及躲避,手机被擦肩而过的白大褂撞翻在地,那人回头,丢了句“对不起”,又随着担架去了。 南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的,然后笑了。 世界真是小。 她竟然在这里遇见陆江川。 虽然他穿着白大褂,但他那张清俊好看的脸,丢在一众慌乱的人里,依旧辨识度很高。 回到家,南风才发觉自己衣袖上沾染了淡淡的一片红色,想了许久,才想起,应该是与陆江川相撞时从他身上沾到的。她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告诉谢飞飞,免得她又一惊一乍地大谈“缘分”论。在医院碰到医生,没什么稀奇的,她跟陆江川之间,虽然很巧,但还归结不到缘分。 但命运向来不由人,她哪里知道,这一撞,仅仅只是开始。 最近公司气氛有点怪异。 南风把自己的感觉讲给陶桃听,她狂点头赞同。短短一个礼拜,竟有好几个同事先后辞职,而且据说辞职报告递交后就可以走人,一时间弄得谣言四起,是不是公司要垮掉了?这个月的工资会不会准时发放? 陶桃有点急,让南风去问汪吉,这回他却不肯多说,只说等等看。 月末,公司例行月度总结会议,大会散后,中层干部都留了下来,继续开会,那个会议很长,开了一整个下午。 晚上,南风接到汪吉的电话,他说:“我打算离开经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南风一惊,“发生什么事了?”连他也要走了?他可是经纬最老的员工,工龄几乎同公司存在年龄一样大。 汪吉说:“两个老板闹矛盾,要分家,闹挺久了。终于还是掰了,公司将卖给别人。” 南风张张嘴,这一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禾一刚被收购,经纬也要解散重组? “你考虑考虑。我会找一些大公司接洽,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组队一起干。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留在现在公司,应该还是经营老本行。” 南风想了想,说:“如果走,我想带陶桃一起。” “没问题。” 过了两天,南风还没给汪吉答案,他先找她了,这一次想法却截然相反,劝她留下来。 南风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他在唱哪一出。汪吉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眉眼间怎么也掩不住喜色:“南风,新东家找我谈了,希望我留下,他诚意十足,升我做副总经理。我想了想,我人到中年,再去新天地打拼,到底不如老地盘啊。”他顿了顿,说:“而且,新东家正是收购禾一地产的人,经纬将与禾一合并重组,新公司分别叫恒盛地产、恒盛建筑。这样一来,实力更雄厚。” 原来如此! 南风真心祝贺他:“恭喜恭喜。” “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我的团队得全部留下来。”汪吉望着南风,“你会留下来吧?” 南风转瞬已做好决定:“当然,做生不如做熟嘛。” 隔天,公司转手的消息便在办公室公开了,原先的中层基本上大洗牌,除了汪吉,管理层全是新团队。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有人辞职,但大多员工都留了下来,说到底,这只是一份工作,为谁做事都是领一份薪水,只要待遇福利不比原先差,也就没多大问题。 汪吉升做副总经理后,业务部经理位置空缺下来,业务部十来个人,有四个资历老业绩能力好的,其中包括南风。陶桃偷偷对她说,南风姐,以你的能力与汪总一直以来对你的照顾,经理肯定是你的啦。南风就啐她,不确定的事,别瞎说。可她心里也是隐隐期待的,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 汪吉找她去办公室谈话。 “有点失望吧?”汪吉说。 南风见他这么直接,她也不掩饰,点头:“是的。” “呵呵,南风,有句话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有更高的去处。” 南风抬眼,惊讶。 “恒盛地产在内部招聘总裁助理,我举荐了你。你的资料与这些年的业绩表我送过去了,已经通过了。下周一面试,你好好准备准备,问题应该不大。”汪吉说。 南风又是一惊,总裁助理,发展空间与薪资待遇,自然比一个普通的经理好许多,她对事业没什么大野心,但妈妈的医疗费,是个无底洞,她需要钱。她心里激越,也很感动:“谢谢你,汪总!” 汪吉摆手:“我也是公事公办,见不得埋没人才。” “回头我请你吃饭!”南风开心地说。 晚上南风跟谢飞飞提起这件事,她比她还要开心。周日一大早就把南风从床上拖起来,要带她去逛街买套装做发型护理皮肤。 “喂,你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去面试又不是去选美好不好!”南风面对她的大仪仗,真有点哭笑不得。 谢飞飞将她推到洗手间镜子前,揉了揉她鸟窝似的头发:“你看看你自己,多久没修理头发了?都要长草啦!”又捏了捏她有点干燥的脸颊,“完全没光泽度嘛!虽然呢,做总裁助理实力与内涵最重要哈,但是呢,这年头没几个不是外貌协会的呀!助理带出去那就是公司门面呢!所以宝贝,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南风真怕她没完没了地分析下去,举手投降:“我去还不行嘛!” 先去美容院做护理,完了去商场扫荡了大半天,最后在谢飞飞的强势要求下,买了两套颜色靓丽的正装,又添置了手袋与鞋子,她总是抢着付款,若不是南风最后板着脸佯装生气,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星期一早上,谢飞飞跟公司请了半天假,开车送南风去面试,面对她的抗议,谢飞飞肉麻兮兮地说:“人家不想错过你任何重要的时刻嘛。” 南风扑哧笑了:“哎哟,这话说的,怎么跟我妈似的啊。” “走啦!” 南风没再拒绝,心里暖意横流,那一点点紧张的心思都因为有谢飞飞在身边,淡去了许多。 隔天,南风接到恒盛地产人事部的电话,祝贺她顺利通过面试,下周一到任。这些年她变得淡定许多,可到底还是没忍住,躲到楼梯间给谢飞飞打电话时,孩子气的又笑又跳。 晚上她请汪吉与陶桃吃饭,又给汪吉买了份礼物,一枚领夹,不是很贵,但是她的心意。饭后分别时,陶桃抱着南风的手臂说:“南风姐,我好舍不得你啊,我会很想很想很想你的!” 南风被她弄得感伤起来,揉揉她头发:“咳,两个公司离得又不是很远,以后见的机会多着呢。” 周一,南风去报到。签完合同,人事部经理安排人带她去办公室。总裁室在顶层,电梯一路上升,南风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终于要见到在短时间内就将禾一与经纬一起收入囊中的背后人物了,这次收购的背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她心里清楚。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物,会不会不太好相处? 可惜她的期待与担心都落空了,总裁室里只有另一个女助理,叫林小柔,名字娇柔,人却一点也不,一副精明干练的白骨精模样。她原先是禾一地产总经理助理,留任下来的,经验丰富,职位自然比南风高,她是特助,南风的工作都由她安排。 相互认识后,林小柔给南风安排了座位,不多寒暄,立即下达工作命令:“南风,你第一项任务,就是配合公关部举办七天后的公司成立酒会。”说着她将一叠厚厚资料扔在南风桌子上,完全把她当做经验丰富的熟练手了。 南风虽然有点愣愣的,但拿的是正式员工的薪资待遇,总不能说给点时间让我适应适应吧?深呼一口气,埋头苦干。好在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她做了五年业务员,最擅长的正是与人打交道。她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新公司新团队,一切重新开始,工作特别忙,第一个周末就在加班中度过,南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进门躺在沙发上就不想动弹,谢飞飞给她泡了杯热牛奶,抱怨说:“你们那什么老板呀,整个一吸血鬼嘛!” 南风笑笑说:“天下老板不都一样嘛。不过,这也是特殊情况,能理解。”她重新躺下去,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对了,明晚‘吸血鬼’的酒会你去不去?地产建筑行业很多专业人士都会被邀请。” 谢飞飞双眼发亮:“真的?当然去!给姐弄两张邀请卡来。礼服就包在我身上咯!” “还有一张写‘周扬先生’,是吧?”南风瞪了她一眼。 “知我者,南风也!”谢飞飞嘻嘻笑。 “也好,让我也见见他,到底有什么魅力,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南风从来没有见过周扬,她曾提议过一起吃饭,可周扬压根不给面子。谢飞飞觉得抱歉,南风说没关系,有句话她怕谢飞飞伤心忍住没说,因为他没把你放心上,自然也就不稀罕见你的朋友。 谢飞飞给南风选的礼服是一袭浅绿色及膝裙,颜色素雅,款式简洁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胸口太低了。南风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扯着领口不停往上提,在心里把谢飞飞骂了个痛快,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忙了一整天,裙子送过来时都没时间仔细看一眼,后悔呀,可现在酒会即将开始,哪儿还有时间去换一件。 林小柔的电话正好打过来,有点不耐烦:“你好了没有?我们要出发了。” “马上来。”她挂掉电话,披上外套,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才走出去,心里忍不住嘀咕道:谢飞飞,待会要你好看! 可酒会已开始,谢飞飞迟迟不见出现,南风溜到洗手间打电话,无人接听。 她回到宴会大厅。 酒会司仪正说到:“下面有请恒盛地产总经理顾恒止先生致辞。” 如潮的掌声里,南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台,她有几秒钟的怔忪,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只有一句话——怎么会是他?然后,心蓦地一沉。 在与傅希境重逢的那一晚,后来她终于想起顾恒止是谁,多年前的聚会上,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傅希境那群朋友中,性子最开朗的,又最爱玩,说话口无遮拦,动不动就逗她,把她当小孩子。那天的聚会,他其实令她印象颇深,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她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大概是心里下意识地抗拒着关于那一年的记忆。 当司仪说出“有请恒盛地产执行总裁傅希境先生致辞”时,南风所有的猜测都落实,她握紧双手,感觉自己整个人在发抖,想离开大厅,立即走掉,可双脚像是生根般,半分也挪动不了。 她的目光呆呆地随着众人一同转向正从大门口缓步走进来的男人身上,看着他步伐沉稳地走到台上,扫视了一眼在场来宾,那眼神像是一个孤傲的国王,高高在上地打量他的臣民。 他清冷地开口:“欢迎诸位莅临……”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南风一句也没听进去,在如雷般的掌声中,她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就往门口走,太急,与端着香槟酒盘的侍应生撞上,几只酒杯跌落在地,溅湿了近旁一位女宾客的脚,她失声尖叫,一时间满场宾客的目光纷纷投向这边,南风也顾不得了,丢了句“对不起”,就往外面跑。 刚出了宴会大厅,便被人一把拉住。 “妹妹,好巧,又见面了呢。”顾恒止笑嘻嘻地说道,心里忍不住靠了句,这个傅希境,太神了,算准了季南风要落跑,所以让他站外面堵人来着。虽然这种小事儿让一个堂堂总经理来做,有点大材小用,但这种热闹,可比无聊的酒会有趣多了,他怎么能错过呢。 南风瞪着他,简直想大笑!好巧?是呀,真巧,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中,哪能不巧呢! “放开我!”她忍着怒气,冷冷地说。 “真伤心,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么跟哥哥打招呼的呀。”顾恒止故作伤心,放开抓住她的手臂,可依旧拦在她面前,她往左,他也左,她右,他跟着往右。 南风忍无可忍,怒喝道:“我不认识你,让开!” 顾恒止真的伤心了:“小不点,你也太没良心了吧,我们好歹也认识好多年了。更何况,就因为你被禾一的人灌多了点酒,阿境跟我这些日子可没少费心思。你看你看,”他将脸凑过去,指着自己的眼角:“黑眼圈都熬出了几圈!” 南风先前一直告诫自己,别多想,别太抬举你自己,你很清楚商场上的傅希境是个多冷酷无情的人,禾一与经纬被他收购,也许只是巧合,与你无关。可此刻,那个掩藏在她心底她不愿意去相信的真相被顾恒止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她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下,有片刻的昏眩,然后熊熊怒火从心底升起,愈加激烈。 “滚开!”说着抬脚就踢他,这一刻她感激死了谢飞飞送来的尖跟鞋,简直是利器。 顾恒止“啊”一声,弯腰抱着脚直哼哼:“好痛!你也忒狠了吧!果然最毒妇人心啊!”真痛啊,南风踢在他腿骨上,用了狠劲,痛得他呲牙咧嘴,哪还有心思去给傅希境逮人。 南风见机开溜。 傅希境正好从宴会厅里脱身而出,看见顾恒止抱着腿靠着墙壁揉着,见了他,低吼:“我靠傅情圣,你自个儿烂摊子自个儿收拾去,老子得去验伤!”他踮着脚走了几步,又恶狠狠地回头:“医药费你报销!” 傅希境理都没理他,朝南风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 出了酒店大厅,一股冷风扑面吹来,南风打了个哆嗦,才发觉自己忘记拿外套。她抱着双臂,疾步往前走。老天像是跟她作对似的,没走几步,高跟鞋磕在小石子上,一个趔趄,身体一歪,人倒在了地上,疼痛自右脚传来。她坐在地上,将鞋子脱下来,撒气般地狠狠扔出老远,鞋子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了不远处的喷水池。 她咬牙,命令自己:不准哭! 起身,活动了下右脚,还好,崴得不是很严重,可以自如走路。只是,水泥地上阵阵凉意袭来,她忍不住又打了个颤。望着喷水池方向,南风后悔不已。 “你活该呀!”她自言自语。 忽然,身上一暖,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她身体僵住,却没有被惊吓到,不用回头,她也知道站在自己身边微微喘气的人是谁。 她试图将衣服抖掉,傅希境却按住她肩膀:“你知道现在几度?不要命了吗!” “关你屁事啊!!!”她狠狠挥开他的手,转身,怒吼。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不要搭理他,把他当做陌生人一样转身走开,可面对他自如平淡的语气,她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忍无可忍。因为冷,因为愤怒,南风的语调带着些微颤音,嘴角也在发抖,脸色苍白。 傅希境这才注意到她竟然赤着脚,蹙眉:“你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说着,将南风打横抱起,知道她势必会反抗,他将她箍得紧紧的,快步朝停车场走。 南风奋力挣扎,男女力气悬殊虽大,但愤怒令她爆发无穷大力气,右手终于挣脱出来,她像个泼妇那样抡起手中的手包,狠狠敲在傅希境头上脸上,他吃痛,却不吭声,也不放开她。 南风怒吼:“傅希境你他妈混蛋!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从来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从来不管别人死活!你冷血无情!你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傅希境的脚步忽然停下来,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松开。南风终于得到自由,却在她跑开之前又被他拽住手臂。 “跟几年前一模一样?”傅希境将她拉得离他很近很近,眼神锐利,牢牢锁住她的视线,不给她回避的机会。“季南风,你终于肯承认你就是赵西贝了么?” 脑袋“嗡”一声响。 愤怒令人失去理智,这句话简直是真理。南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听错……”她下意识抵赖,被傅希境打断:“我还没聋!” 她还想继续找借口搪塞,忽然间疲惫感阵阵袭来,累,真累呀,她不是天生的演员,自认演技不够好,每一次都假装得太吃力。 她抬头,直直望向他的目光,强迫自己将语调放得平静:“傅希境,就算我是赵西贝又怎样?你还不明白吗,事实是,我不想见到你,非常不想。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已经全部忘掉了。所以,不要再纠缠我了,行吗?”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怒意上涌,越来越强烈,他的声音比这十二月的夜色更冷:“都过去了?季南风,我告诉你,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平静的神色与淡定的语气深深地刺痛了他,那些在他心中美好的从来不曾远去的记忆在她心里,竟然只是一段不想被提及的过去式。 还有什么比时移事往更悲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因为冷,更因为他寒冷的语气与面孔。 傅希境敛了敛怒气,转身将车门打开,将她强推进副驾驶,他上车,将车载空调打开。 南风没有再反抗,她知道自己逃不开,索性乖乖地坐着。车内渐渐暖和的温度令她僵硬的身体得到些微放松,随即便是浓浓疲惫感袭来,她靠着椅背,眼睛直视前方,静静等待傅希境发问。 到了这个时候,她知道避无可避,也不打算再逃避。 她欠他一个解释。 “为什么?”简短三个字,包含了太多疑问,压在他心底五年了。 南风知道他言下之意,可她却说:“你问哪一点?”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换了名字?为什么……离开我?”他偏头望着她,声音哑哑的,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还是没有回头看他,车内没有开灯,只有停车场的路灯从挡风玻璃照进来,隐隐绰绰的,他看见她似乎牵了牵嘴角,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因为不想再在一起。” 平静淡定的七个字,吐纳间多么轻松,就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般,将傅希境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被挑起,他一把拽过她身体,另一只手捏着她下巴逼迫她面对着他。“你当我三岁孩子,很好糊弄,是吗?” 他盛怒时下手没轻没重,捏得她下巴生疼,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忍着痛,说:“信不信随便你。”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俱是急促而粗重。傅希境慢慢松开她的下巴,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可对她,他却毫无办法。 他颓丧地靠在椅背上。 手机铃声在这个僵持的时刻响起来,突兀而尖锐,将南风吓了一大跳,但接着,她松了一口气,无比感谢来电的人。 屏幕上显示谢飞飞来电,电话里却是个陌生女声,大嗓门地喊着:“喂,你是这个手机主人的朋友吧?她喝醉了,在这里瞎胡闹,赶紧过来把她弄走!”接着说了个地址,就把电话给挂了。 南风再打过去,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反复拨打几遍都是如此。 “怎么了?”傅希境问。 “我朋友喝醉了,我得过去接她。”说着去开车门,却被傅希境按住,“我送你。” 南风本想拒绝,但低头看到自己光着的双脚,到底还是妥协了。 一路上,南风生怕傅希境再问起什么,索性闭眼假寐。车子忽然停下,她以为到了,睁开眼,准备下车,却发现车子停在了一个商场外面。 “等我一下。”说完,傅希境就下车了。 十分钟后,他拎着几个纸袋回来,打开副驾的门,将东西递给她:“就在车里换吧。”他将门又关上,转过身去。 纸袋里是一件t,一件大衣,一条牛仔裤,以及一双平底短靴。t与大衣是s码,裤子26,靴子5码。全是她的码。明明没有烟雾,也没有风沙吹进眼睛,南风却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胸口也涩涩的,某种情愫在那一刻汹涌而至,让她毫无招架之力,她这些年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心防差一点就被这种来势汹汹的情绪冲垮。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那种情绪逼退。 傅希境再上车时,她已淡定,对他说:“谢谢。” 他没接腔,望了眼她,然后专注地开车。 晚上八点多的车流不算多,傅希境见南风不停拨打着电话,极为担心的样子,他将速度提到最快,还闯了两个红灯,十五分钟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谢飞飞所在的小酒馆在一个小巷子里,路面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傅希境将车停在路口,望了眼小巷,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再送你们回家。” 南风赶紧拒绝:“不用了,我朋友开车过来的,我得将她的车开回去。再见!”说完急忙下车,怕他跟过去似的,一路小跑着往巷子里去。 傅希境没有追过去,视线却始终跟着她的身影,巷子里路灯明亮,两旁有许多摆摊的,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他却仿佛只看得见她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慢慢消失。 他将车窗打开,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他对自己说,别急,来日方长。关于她离开的原因,她不肯说,没关系,那就由他慢慢去找,他有的是时间。也不是没有愤怒过,可当他再次遇见她,那些愤怒与质问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而她从他生命中缺席的五年时光,他会全部要回来。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绝不。 第6章 没有你,我依旧能活下去,但我不会再快乐 {若没有你,我这一生,就算再快乐,也不会多快乐了。} 看到谢飞飞那一刻,南风真想直接掉头跑出去,简直太丢人了啊! 喧闹的小酒馆里,醉眼朦胧的谢飞飞同学此刻正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桌脚,脸颊贴在上面,喃喃自语,一边说一边哭,引得周遭食客频频回头看热闹,不时笑几声。 南风无语望天花板,这么多年了,谢飞飞只要一喝醉就逮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抱着哭诉的毛病,真是一点也没变。大学时,她陪她喝过一次酒,她喝酒的架势又凶又急,自然就醉了。她去个洗手间,回来就看见谢飞飞坐到地上去了,抱着个垃圾桶在那大哭呢。 她叹口气,让酒馆老板娘帮忙把谢飞飞架到肩膀上,半拖着走出去。巷子狭窄,谢飞飞的车没开进来,醉成这样,别指望问出停车地点,南风扶着她到大马路上去打车。 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谢飞飞清醒了一些,出租车上,她抱着南风的腰,仰着头,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我真的很差劲吗?真的很差劲吗……我爱了他那么多年,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呢……” 又是为了周扬! 南风咬牙,当年她醉酒抱着垃圾桶痛哭,也是为了这个男人!她真的很想痛骂谢飞飞,可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像个不知所措绝望的傻孩子,她心疼已大过生气。伸手揽紧谢飞飞,轻轻拍她的背,“不是的,你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他不懂得欣赏。 谢飞飞又晕乎乎地睡了过去,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南风伸手轻轻帮她拭去,凉凉的,她的指尖似乎都感觉到苦涩的味道。 如果爱情以味道划分,单恋,大概是最苦涩的那一种。 给谢飞飞脱掉外套时,发觉她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礼服裙,火红色,衬着她似雪肌肤,艳丽而性感。南风愣了愣,想起下午她差人送礼服给自己时的那个电话,她充满期待地说,我挑了件好sex的礼服,他会不会被我迷得立即对我告白哇!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南风摇了摇头,轻喃,真傻啊你!伸手帮谢飞飞盖好被子,关灯,出门。 这一天,折腾得够累,很疲惫,南风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谢飞飞跟周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买醉痛哭。随即又想到了傅希境,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该怎么办? 天快亮时,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脑海里想着:明天就去辞职! 第二天起床,谢飞飞已经走了。餐桌上摆着现磨豆浆、吐司与果酱,杯子下压着一张便签条,谢飞飞潦草狂野的字迹:南风,宿醉难受没胃口,你一个人也要乖乖吃早餐喔。p.s.这几天我外地出差,不用等我。 南风微笑,这就是谢飞飞,再难过,也总不忘照顾到她。 到公司第一件事,南风就开始写辞职报告,打印出来去找人事经理,经理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半点惊讶也没有,只说,总裁助理的辞职报告得总裁亲批。 南风恶狠狠地瞪着空荡荡的总裁室,傅希境一定是故意的! 一连三天,傅希境都没有来公司。 周五,他终于出现了。 南风抓起化妆包,走进洗手间。 镜子中的人哪怕化了淡妆,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太好,尤其是眼周围,淡淡的乌青,失眠的代价,这几天她一直睡不好。 掏出蜜粉,轻扫眼周,扫了三遍,才将那乌青遮得淡去许多,又补了遍唇膏,她特意带了支复古红口红,衬得嘴唇红艳艳的,气色总算显得精神一点。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南风。 转身,出洗手间,径直朝总裁室走去。 抬手敲门时,她发觉自己的手颤了颤,她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闭了闭眼,片刻,她敲门,里面传来一句“请进”。 推开门,傅希境正在讲电话,见了她,抬了抬手,示意她稍等。他讲着电话,眼神却放在她身上,审视般扫了她一圈,眉头微蹙。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看着她的嘴唇说:“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啥? 南风原本紧绷的神经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咔嚓”一下割断,要等好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口红的颜色。 她忽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还是将手中信封递了过去,毕恭毕敬的模样:“傅总,我打算辞职。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傅希境没接,身体靠向椅背,双手交握,神色未变,轻飘飘地说:“理由。” 南风睁眼说瞎话:“我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足以胜任这个职位,压力太大。” “哦。”傅希境神色还是淡淡的,交握的双手分开,右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每叩一下南风的心就紧一下。 片刻他才又开口:“季小姐,你想清楚了?” 南风郑重点头。 傅希境直起身子,伸手取过座机拨内线:“林特助,帮我联系秦律师,让他马上过来。” “好的。”电话开的免提,南风听到林小柔清脆的声音传过来。 挂掉电话,傅希境抬头望着她:“你是在这里等秦律师过来,还是回你自己位置等?” 南风蹙眉:“傅总,我只是辞职,等他干吗?”秦律师是公司法律顾问,负责处理一切法律纠纷。 傅希境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季小姐,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啊。如果你不记得,我可以提醒下你,你跟恒盛的合约上白纸黑字写着这样一条:合同期内无故辞职,将赔偿公司十万元损失。”望着南风在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他顿了顿,接着说完:“你说,我们是不是需要等秦律师来拟份赔偿书呢?” 南风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巨响,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击,天旋地转,差点就站不稳,然后,愤怒如激流,从脚底猛窜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是真的忘记合约里有这么一条了,明明当初为这个事情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谢飞飞。 当初签合约时,人事部经理说由于她是公司内部特别推荐,所以跳过试用期,直接签三年合约。她还喜不自禁。那份合约很长,洋洋洒洒几张a4纸,她看得很仔细,大多是些套话,她目光忽然在一行字迹上凝住:若合同期间,乙方无故单方解约,将赔偿公司十万元人民币。她觉得这条很霸王,当即对经理提出来,经理说,这是行业规则。总裁助理这个职位十分特殊,接触的都是公司一些机要资料文件。同样,在合同期间,若公司无故解雇你,也将赔偿你同等金额。这是为了彼此的长久合作。诚然如此,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打了个电话给谢飞飞,她记得飞飞有个朋友是做律师的。询问过后,得到答案同经理所说差不多,她便放心地签了合约。 南风气得浑身发抖,思维在这一刻却反常地清晰,她将重逢他后的所有事情前前后后倒带似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真够狠的,挖了一个好大的坑给她跳,也怪自己愚蠢。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她扬起手中的辞职信,恶狠狠地砸向挂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然神情的傅希境的脸上。 “卑鄙!!!”牙咬切齿地低吼,南风转身走出去,门被她摔得震天响,她走得太急,高跟鞋差点就令她摔倒,眼神追随着她的傅希境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下意识地伸过去,然后,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与空中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他哑然失笑。 他坐下来,头仰靠在椅子上,微微阖眼,手指捏了捏眉心,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此,她大概只会更恨他吧。可他不后悔这样做,说他卑鄙也好,自私也罢,他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她曾如烙印,那样深刻地存在于他的生命中,成为他的瘾,他此生都戒不掉了,也不想戒掉。 没有她,他依旧能活下去,可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没有她,他这一生,就算再快乐,也不会有多快乐了。 “砰”地一声,汪吉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与下属谈话,听到声响刚想发火,侧头看见来人,愣了愣,表情由愤怒转为讶异:“南风?”抬了抬手,示意下属先出去。 南风双眼冒火,瞪着汪吉。 汪吉像是没看见她的怒意般,走过来,指着沙发让她坐,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 南风依旧站着,冷冷说:“不用了,我怕被毒死!” 汪吉的笑容僵住。 南风的视线停留在他的领带上,那上面别着的领夹,正是当初她送给他的临别礼物,这一刻她觉得那领夹异常刺目,明晃晃的刺出她的愚蠢。 “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的傻逼是吗?”南风咄咄质问道。 其实从她怒气冲冲闯进来时,汪吉就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被南风知道了,此刻被她赤裸裸地挑明,他想维持表面的和睦都已经不能够,确实是他对不起她。当初顾恒止找到他,许他高位,唯一条件是,让他留下南风,以及由他出面介绍她去恒盛地产做总裁助理。他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他十分明白这么做等同于设计与出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到底还是自身利益战胜了那点情分。 汪吉讷讷地:“南风,我……” 南风厉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汪吉,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我说完了,不再见!”转身,她走出去,与来时高涨的怒意不同,离开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在走廊上碰到从洗手间出来的陶桃,被她惊喜叫住:“南风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飞快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低声说:“桃子,我回头联系你。”然后快步走出去。 门外是冬日难得的好晴天,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刺得南风眼泪都要落下来,她咬了咬嘴唇,抱紧双臂,埋头疾走。 对汪吉,除了愤怒,更多的其实是难过。从她进经纬开始,他教导过她,帮衬过她,照顾过她,在她心里,他不仅仅是同事兼上司那么简单,他亦师亦父。她信任他,当他提出让她跟着他一起离开公司时,她都已经决定跟他走。后来他说留下来,她同样二话不说决定追随他。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在文职上没有半点经验,却得到这样好的机会,可是因为汪吉,她一点点的怀疑被对他的信任击败。可真相,却是这样赤裸裸的难堪。 她想起当初汪吉那句“我也是公事公办,见不得埋没人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真讽刺啊。心里刀割般难受,原来被自己信任的人设计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没有回公司,直接坐车回家。 车上接到林小柔电话,质问她上班时间跑哪去了? 她没好气地回:“不舒服,翘班了。要开除赶紧的!”然后把电话给挂了。 回到家就蒙头大睡,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也不会更糟了,索性睡到天昏地暗吧。 南风是被电话铃声吵醒来的。 “琳琳,怎么了?”她迷糊地接起。 “季姐,你下班后方便来医院一趟吗?”琳琳说。 南风翻身坐起,急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妈妈怎么了?” 琳琳忙说:“不是不是,是我找你有事说。” 南风看了下手机,下午三点半,她竟睡了好几个小时。“好,我等会就过去。” 起床简单洗漱后,出门去医院。 琳琳在病房里等她,南风先看了看妈妈,然后将她拉到楼下花园里去说话。 “你要跟我说什么?”在长椅上坐下来,南风问。 琳琳有点迟疑。 南风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琳琳咬了咬嘴唇,说:“是这样的季姐,我想辞工。” 南风一惊:“怎么了?做得不开心吗?还是觉得薪水不够用……” 琳琳急忙摆手:“不是的,挺开心的,这是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虽然不知道别的老板是怎样的,但是我觉得季姐对我挺好的,薪水我也满足。”她低了低头,声音轻轻还带着一丝羞涩:“我要回老家结婚了。” 结婚?琳琳才二十岁,这么早?南风张了张嘴,有点怔怔的,但转念又释然,她是农村女孩儿,二十岁结婚很正常。 “这是好事呀,恭喜你。”南风真心说道。虽然重新找个护工需要一阵磨合期,但她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很不舍,琳琳是个勤奋又善良的好姑娘,她十七岁从护专毕业,在网上看到她发的招聘帖找过来,一干就三年,将赵芸照顾得很妥帖,而且从来不主动要求加薪。这几年,南风已把当成妹妹般看待。 “谢谢你,季姐。”琳琳松了一口气,展露笑容。 “不过,得麻烦你做到我找到新的看护,行吗?” 琳琳点头:“季姐你放心,我一定与新看护交接好。我也会帮着问问护专的同学与校友。” “嗯,谢谢你。” 从医院开这边往市区的公交车唯有一趟,运气好的话,可以很快走人,可一旦错过了一班,下一班总是要等很久。南风坐在站台陈旧的长椅上,支着额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有点屋漏偏遭连夜雨的感觉。 公交车久等不来,夕阳渐渐落下去,夜幕降临,寒风乍起。南风紧了紧大衣,抱着手臂。 疼痛是忽然袭来的,先是隐约的,接着愈来愈厉害,南风蹙眉,微微弯腰,手指摁在胃部那个地方,才蓦然想起,除了早上喝了一杯豆浆,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也难怪胃开始叫嚣。自从上次胃出血后,胃部就落下了毛病,只要没照顾好它,就跳出来闹腾。 南风看了看时间,已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车。 疼痛加剧,她额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身体弓成了一只虾米。因为没吃东西,她身体虚弱,手脚发软。她摸索着去掏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谢飞飞,手指一个轻颤,手机竟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去捡。 这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按了声喇叭。 南风闻声抬头,车窗正徐徐降下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季小姐?”陆江川微微笑:“看着有点像,真的是你。” 在他工作的医院对面遇见他,南风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记得她? 她想笑着打个招呼,无奈太勉强,那笑容十足苍白。陆江川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急忙将车倒退出公交车的位置,停在路边,然后快步走过来。 “你胃不舒服?”他蹲在她身边,望了眼她手指摁着的地方。 南风点头。 “带药了吗?”他问。 南风摇头,也不是经常疼,她没有备药放包里。 他扶起她,问:“能走吗?”见她满头细密的汗珠,想必难受得很,也不多说,拦腰就将她抱起,快步穿过马路朝医院去。 南风脸“轰”一下红了,算上那次他匆忙撞上她,他们也才是第三次见面啊!转念一想,他是医生,此刻不过是将她当做了病患,反倒是自己想多了,不禁释然。 人熟好办事,连挂号都省了,陆江川直接将她抱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护士小姐讶异地问:“陆医生,你不是下班了吗?”又望向被他抱在怀里的南风,更惊讶了,嘴唇张老大:“陆医生,你跟季小姐……” 陆江川打断她:“去喊医生。” 南风的胃有点痉挛,所以情况才会这样严重,打了止痛针,医生又开了一堆药。 陆江川给她倒来热水,又剥开药递到她手中,南风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心想这个陆医生对病患也太周到体贴了吧?忙迭声说谢谢。 “不客气。”陆江川微微一笑,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全舒展开,如清风扑面,如朗月照耀。 南风忽然想到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再恰当不过。 又休息了片刻,南风情况好转许多,他们一起离开急诊室。 “对不起啊,耽搁你时间了。”南风抱歉地说,他送她到急诊室后她就让他先走,可他却一直等在旁边。 “没关系。”他说。 走到大门口时,陆江川脚步微停,侧头问:“你的手机没摔坏吧?” 南风一愣,片刻才想起他指的是当初他那一撞。原来他认出了她! 她不禁笑了:“没事,哪那么脆弱。” “那就好。”他摸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还记挂来着,那时实在太急切,连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南风说:“事有轻重缓急。” 陆江川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们院小护士都认识你,你常来这边?” “嗯,我妈妈在这里住院。” “什么病?” 南风低了低头,轻声说:“她住在318。” 陆江川一愣,318病房常年住着同一个病人,他刚来医院时,听同事提过,同事一副惋惜的语气说,醒过来的几率十分渺茫,可病患女儿一直不肯放弃,还特意请了看护专门照顾着,只要在哪打听到对植物人有用的治疗法,总要试一试,可没少花钱,也真难为那小姑娘了。 他没想到,那个被同事赞赏的小姑娘,竟然是南风。他忍不住重新打量她,单薄瘦削的女孩子,眼神却坚毅,胃痛成那样,她也只是咬牙忍着,硬是没有哼一声。 走到他车边,南风说再见,陆江川却将后车门打开:“上车,我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坐公车就好。”已经够麻烦他了,哪能再让他送! 陆江川坚持:“把一个病人丢在路边,我可做不到。更何况,这么晚了,公交车估计没有了。上车吧。” 话说到这份上,南风再拒绝就是矫情了,跨上车,说了个地址。 “你吃的药会有点嗜睡,回市区得一段时间,你躺着休息会吧。”陆江川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她,“车上没毯子,你将就下。” 南风心里一暖,感激他的体贴,她之所以想坐公交车走,最主要还是怕两个人一路上无话可说气氛尴尬,毕竟不熟悉。而且她也真的觉得疲惫,不想多说话,上车,她躺下来,陆江川的衣服就搭在她身上。 发动引擎,陆江川将空调打开,从后视镜望了眼南风,才将车子驶出去。 实在太累了,加之药效,南风闭上眼就进入睡眠,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十几岁的光景,爸爸问她,小风,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季家父母不像别的家长,对孩子管东管西,相反他们与南风相处更像朋友。南风也就无所顾忌地回答说,我啊,对喜欢的男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像爸爸一样宠我!季爸爸哈哈大笑,小风,那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呀!她就高调地哼一声,说,不嫁就不嫁,我陪爸爸妈妈一辈子…… “季小姐,季小姐……” 南风恍惚地睁开眼,入目是昏暗的空间,她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陆江川的车内,车已停下来,他正弯着腰在轻轻推她。 她翻身坐起,侧头望向他,哑声问:“到了吗?” “你……”陆江川的话顿住,望着她的脸,神色讶异。 车门洞开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漏进来一些,隐隐绰绰打在她脸上,映着她满脸的水光潋滟。她眼眸中还带着未睡醒的迷蒙,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雾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情绪,轻易将人吸进去。 那一瞬,陆江川的心,微微一荡。 “怎么了?”南风下意识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竟淌了满脸的泪痕,她愣了愣,而后慌忙低下头。 陆江川忙直起身,扭过头去。 南风伸手拭去泪痕,微微闭眼,想要再次进入那个梦,却怎么都找不到入口。她有点难过,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梦见过爸爸了,她多想听到他后来说了什么。 第7章 故地风景旧曾谙 {一生当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的例外,然后岁月流经,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习惯。} 谢飞飞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喊:“好饿,有吃的没有?” 南风从卧室里跑出来,讶异道:“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没吃的了,打算明天去超市。” 谢飞飞说:“这次是去谈个大case,又是考察场地又是临时熬夜出方案图,累得连拿起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谈妥了?”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谁出马!”谢飞飞骄傲地说。 南风为她高兴:“是是是,你最厉害!”将她拖起来:“我也有点饿了,出去吃宵夜吧,你请客!” 谢飞飞懒得开车,两个人打车去了临江路,找了家小馆子吃火锅,谢飞飞点了好多下锅的小菜,又要了两瓶啤酒。 “要冰的!”她朝老板追加了一句。 南风蹙眉:“这么冷,喝冰啤?” 谢飞飞掰开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碗沿:“热火锅,冰啤酒,这他妈才是快意人生啊!” 南风被她逗乐了,冲口而出:“别再喝醉啊,我可没力气再背你上三楼!” 谢飞飞倒水的动作顿了顿。 “说说吧,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南风早想问了,但这些天谢飞飞出差,忙得跟陀螺似的,她自己也是一堆纠结的事儿。 “他要结婚了。”谢飞飞轻说。 南风张嘴就回:“好事啊!” 谢飞飞瞪了眼她,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顿了顿,又说:“朋友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那天她拿着南风给的邀请卡去找周扬,他说有饭局。她只以为是普通饭局,让他推掉。他犹豫了下,才告诉她说,这顿晚餐很重要,是他的父母与他女朋友的父母见面,商定婚期。她呆了呆,傻傻地问,你要结婚了?他点头。她又重复问了两遍,答案是一样。有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呼吸。后来她是怎么离开他公司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车内给几个他们共同的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知道周扬要结婚了,他们都讶异地反问她,你不知道吗?你们关系不是最好吗?谢飞飞挂掉电话,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她其实很少哭,但那一刻不知怎么回事,泪水如崩塌的河堤,怎么都止不住。 南风撇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他那尊魔咒,绑了你这么多年了,正好,痛快死一次,早死早超生!” 谢飞飞刚低落的心情又被她给逗笑了,冰啤正好送上来,她倒满两杯,“来,敬早死早超生!” 南风也忍不住笑起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咽下去,刺得她打了个冷颤。其实医生才嘱咐过她,不要吃辛辣食物,不能饮酒。可她想陪此刻的谢飞飞喝一杯。好朋友就是,哪怕她糟糕的情绪你无法感同身受,但在她需要安慰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陪在身边,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那顿火锅她们吃到很晚,谢飞飞知道南风胃不太好,克制住想喝醉的冲动,喝完那两瓶酒没有再叫,如果自己喝,南风势必会陪着一起。她就狂吃菜,胃里仿佛有个黑乎乎不见底的大洞,填也填不满。她其实知道,那个黑洞,在心里。 吃完饭,已经过了凌晨,第二天是周日,可以睡到自然醒,谢飞飞吃撑了,提议去不远处的江边散步消食。南风嘴角抽了抽,冬天凌晨的江边散步?但还是顶着寒风相陪。 冬夜的江边很静,两岸灯火通明,映在水面波光粼粼。海城的这条江与莲城属同一条水域。南风望着江面有点走神, 几年前她住在莲城的江边公寓,29楼,有个大露台,正对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入夜后站在露台上往下望,整个江面的夜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傅希境见她很喜欢呆在露台,就弄了张极舒服的软沙发放在那,配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她爱吃的零食从不间断。开始她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一张软沙发,后来总算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那只单人沙发很宽大,坐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傅希境就跟她挤在沙发里,将她抱得紧紧的,脸搁在她颈窝里,凑在她耳边吃吃笑说,对,我就是故意的…… “南风!”谢飞飞的声音打断她的神游。 “啊?” “你在想什么呀,我跟你说话呢!” “呃……你刚刚说什么?” 谢飞飞跺了跺脚:“有点冷,我们回去吧。” “噢,好。” 出租车上,谢飞飞极疲惫地靠在南风肩头,闭着眼。南风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忽然低低地开口:“南风,好累啊,真的好累。出差那几天,我心情差极了,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工作上各种琐碎……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 南风脑海里总是回播着谢飞飞说这句话时近乎绝望的语调。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是赵芸医疗费的专属卡,每个月发了工资,她留下必须生活费后,剩下所有都存入了这张卡。这张卡加上她个人银行卡,所有的钱都没有十万。或许她可以找谢飞飞借,只要她开口,谢飞飞哪怕自己没有,也一定会帮她搞定。可她不想。 谢飞飞那句话如当头棒喝。 傅希境就算是洪水猛兽,也比不过苦难丛丛的生活。 她深深吸一口气,已做好决定。 这个男人,不管是在几年前,还是现在,总有本事,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搅乱。 可是,她想,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被父母宠坏,天真、不谙世事。这些年,生活不仅把她的性格磨砺得坚韧,也把她的心,磨得冷硬。 如果不能回避,那就直面迎击吧! 周一南风如常去上班,林小柔见了她,脸色自然不好,她主动走过去道歉,既然决定留下来,她就会好好对待工作。林小柔看了眼她,让她以后注意点。顿了顿,嘴角微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盯着南风的背影多打量了几眼,默默猜测,她与总裁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天总裁室的动静她也听到了,南风摔门摔得那么响,竟然还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上班!而且,南风翘班,面对她的责问口气还那么恶劣,她进去送文件给傅希境,忍不住提起,傅希境竟然云淡风轻地说,南风不舒服,同他请了假。 那份辞职报告像是没存在过一样,南风没去问傅希境拿回来,他也不提,两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他很少主动找她,对她与对林小柔,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傅希境兼顾两个公司,海城与莲城两地跑,在恒盛的时间并不多。 南风稍稍放下心来。 这天快下班了,傅希境忽然内线找她。 “傅总,什么事?”她敲门进去,毕恭毕敬的语气。 傅希境也是公事化口吻,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明天你陪我出差,八点公司见。”说完补了句:“哦,要去两天,你记得带随身物品。” 南风蹙眉:“傅总,是不是找林特助更合适?”她不过是b助,陪总裁出差这种事,一般还轮不到她吧? 傅希境挑眉,一副“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的神情,南风在他不容反抗的沉默眼神中败下阵来:“去哪儿?” “莲城。” 南风的脸色变了变。 傅希境说:“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好,明天见。” 晚上南风不出所料地失眠,第二天早上眼睛微肿赶去公司,差点儿迟到,一路小跑着进了大门,等电梯的时候接到傅希境的电话,让她直接去地下停车场。 在一众车里,傅希境那辆越野特别好认,南风平复下气息,走过去拉开后车门,他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不容反抗的语调:“坐前面。” 南风顿了顿,默默走向副驾。她知道,哪怕争论,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何苦浪费心力。整晚失眠让她精神很差,实在没力气跟他争,坐前面就坐前面,她上车,眼睛一闭,补眠! 傅希境看了眼她微肿泛着淡淡青黑的眼睛,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俯身去帮她扣安全带。他忽然的靠近让南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四目赫然相对,他离她那样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脸颊,缠绕着她的呼吸,他深黑的双眼霎也不霎地望进她眸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令她心脏一窒。她猛地别过头去,脸颊擦着他的嘴唇扫过去,酥酥麻麻的痒。 “咔嚓”一声脆响,安全带终于系好,他起身,坐回驾驶室。而后微微侧身,从后座拿过一个食品袋,递给南风:“早餐。” 她只迟疑了下,就接过来了:“谢谢。”她确实有点饿了,早上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去买,为了不让胃唱反调,她宁愿承他的情。 傅希境发动引擎。 打开纸袋,她愣了愣,里面是红豆面包与无糖麦芽奶茶。她吃面包永远只吃一种口味,就是红豆馅的。喝奶茶也很挑剔,只要麦芽味,还不能放糖。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小口小口咬着面包,红豆细腻,甜而软,她却只觉得满嘴都是淡淡的苦涩。 面包只吃了半只,奶茶也只喝了几口,她便放回食品袋里。她知道傅希境在看她,也懒得管了,闭上眼,继续补眠。 南风严重怀疑傅希境给她的奶茶中丢了安眠药,否则自己转移了阵地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她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竟然平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车是停下来的,却没有熄掉引擎,车内暖气很足。驾驶室里没有人。 她翻身坐起,晃了晃神,才开门下车。 一眼望见傅希境,他斜靠在车身上抽烟,地下停车场昏黄的灯光打下来,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指尖红星点点,烟雾缭绕,有一种静谧的孤寂感。 “傅总。”南风打破了这种沉寂。 他回过头来,将烟蒂掐灭。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她微微低头,是真的很羞愧,正常来说,他们应该在十点前就到了莲城,而此刻,已经十二点了! “没事,与对方见面时间我改到了晚餐。” 听他这么一说,南风更内疚了,简直是玩忽职守! “走吧,我们去吃饭。” 从停车场坐直升梯上一楼,原本只是细微的熟悉感,当南风站在大厅里时,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情绪十分复杂。从出差莲城,到红豆面包、无糖麦芽奶茶,再到这家鼎鼎有名当年她最爱他们常来的海鲜馆。 傅希境是故意的。 他想怎样?带着她故地重游,以为就能回到过去吗?有一句话叫做,物依旧,人已非。 才两个人,傅希境却要了个包厢。 当年他们每次来这里吃饭,他也是这样,她骂他奢侈,他却逗她,我家小不点吃饭的样子太可爱了,怎么能让别人看去!他素来清清冷冷的,很少说这种俏皮话,也是跟她在一起后,才变得这样。她笑他肉麻,故意做出掉鸡皮疙瘩的动作,他自己也觉得肉麻,可又觉得挺窝心。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之为“我家的”,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觉,暖暖的,幸福的。 傅希境剥了只海虾,沾了点醋,放在小碟子里,然后转动桌面,送到埋头数着米粒的南风眼前。他记得,吃海鲜,她不沾酱油,也不喜欢海鲜酱,只要醋。 她却没有吃。 饭桌上异常沉默。 傅希境忽然觉得无力,闭了闭眼,从前她多鲜活呀,话多,整顿饭都停不下来。 面对着满桌美味,南风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想着离晚餐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都要在一起呆着? “傅总,”虽然有点艰难,南风还是开口了,“下午如果没事,我想请几个小时的假。” 傅希境正在剥螃蟹,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地说:“好。” 南风反而一愣,这么容易?也不问缘由。但目的达到,其他懒得管了。 “谢谢!晚上几点见,在哪儿?” 傅希境说了个时间与地点,然后放下正剥到一半的螃蟹,拿过湿毛巾擦了擦手,起身:“吃饱了,我去结账。”就走了出去。 南风放下碗筷,望着满满一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叹了口气。 虽然两座城市离得近,但莲城比海城冷一些,风也凌厉得多。从海鲜馆出来,南风信步往前走,这条街本就不繁华,加之不是周末,正午街头的人比较少,因为冷,多是行色匆匆。这条路两旁栽种了许多香樟树,夏天的夜晚,在树下散步,是一种享受。那时候,每次她跟傅希境到海鲜馆饕餮一顿后,总缠着他陪她散步消食,她挽着他的手臂,长长的街道,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 这条路,有多久没有走过了? 抬头,在夏天里枝繁叶茂的树木此刻萧瑟一片,真像她此刻的心。 哪怕她再不想想起,故地重游,过去的记忆像是长了风,一股股往她脑海里吹。 南风深吸一口气,走进路边的一家小花店,转了一圈,才在角落里发现紫色勿忘我。 “老板,勿忘我怎么卖?”她扬声问。 女老板停下手中的插花走过来,将压在大把情人草后面的勿忘我挑出来,笑说:“就这么多了,全给你,十块钱。” 其实还有满满一大束,南风点头,“帮我包起来吧,用白色的纸。” 她抱着花上了公交车。 她靠在窗户上,车窗外的风光一闪而过,那些街道与建筑,既熟悉又陌生。二十岁之前,这个城市,是她的故乡,那之后,这城市成为她不可碰触的记忆之殇。 倒了两趟公交车,又打了出租车,才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近郊山上的一片墓园。 出租车师傅望了眼南风,好心地问她:“小姐,需要我等你下山吗?” 这片墓园可谓风水宝地,是莲城声名在外最贵的墓地,能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所以一般都是私家车来往,很少有出租车在此候客。 南风想了想,微笑着婉拒:“谢谢,不用了。我可能会有点久。” 师傅点点头,将车开走了。 南风抱着花,慢慢拾阶而上。山上比城里更冷,她将围巾摘下来,兜头而下,缠在脖子上,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总算暖和一点了。 她从来没有在冬天来看过他。 你一定很冷,很寂寞,对吧?爸爸。 她站在一处墓碑前,弯腰将紫色勿忘我放墓碑前,这是季东海最喜欢的花,因为赵芸喜欢。她鞠了三个躬,直起身子,望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很年轻,笑容爽朗,露出洁白的牙齿。季东海有良好习惯,不抽烟。这在商场上十分难得,可因为妻女的强烈要求,他硬是做到了。应酬场上喝酒避无可避,可他也总是懂得克制。他常常对南风说,赚钱是为了给她与妈妈更好的生活,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她们,才是他生命中第一位。 他真的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最好的父亲。可她却不是个好女儿。 她带着赵芸离开莲城后,整整两年,她都没有来看过他。忌日与清明,都没有来。因为内疚,因为无颜以对。 她觉得好冷,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淌了满脸的泪。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哭,因为深刻地知道,哭泣无用,可每一次,只要一想到爸爸,眼泪就不可遏止,心脏处像是被人用手指狠狠地揪住般,剜心地痛。 这世界上最宠爱她的那个人,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在墓园一直待到天色暗下来。 下到山脚,果然没有出租车,她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公交站,万幸因为出差特意穿的一双平跟靴。 在公交车上接到傅希境的电话。 “在哪儿?” 南风望了眼窗外,说:“快到了。”而实际上,正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堵在路上,久久挪动不了几步。她叹口气,在下一站下了车,然后跑到另一条街去打的。 赶到时,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几分钟,她给傅希境打了个电话问包厢号,然后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 抬手敲门时,她真的羞愧的不敢抬头,作为一个助理,竟然还迟到! 喧闹的房间里因她的出现有片刻安静,傅希境正端着酒杯往嘴里送酒,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位置坐下,而后淡淡地对在座的三个男人介绍道:“我助理。” 南风忙打招呼,自我介绍。 其中一人打量了眼南风,笑道:“傅贤侄换助理了?” “海城那边公司的。”傅希境说。 那人更讶异了,他们今晚谈的是寰宇的业务,怎么让恒盛那边的助理出面? 另一个就说:“小季姗姗来迟,得自罚三杯!” 南风赶紧起身倒酒,她做了几年业务,对这种场景一点也不陌生。手却忽然被人按住,她讶异地偏头,见傅希境却并没有看她,只对着那三个男人说:“是我让她去帮我办点事。叔叔们要罚,就罚我吧。”说着仰头就将杯中酒喝尽,又倒了两杯,豪爽地喝掉。 他在维护她。 南风心里百味陈杂。 那三个男人自然看出了点门道,又不是第一次跟傅希境打交道,从前他带的助理,也是娇滴滴的大美人,被他们灌酒灌得凶,他从没说过什么,更何况亲自替人喝了。 这个姓季的助理,在他心里,不一般。 后来整个饭局,三个男人都没敢让南风喝酒,哪怕她主动要敬酒,也都被傅希境有意无意地拦了下来。 他自然就喝得多了。 饭局到九点多才散场,宾主尽欢,除了作陪的南风。整个过程里,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他们的话题她插不进,又不让她为他挡酒,真不知道傅希境让她来干嘛的。 饭毕,一行人站在门口告别。 “贤侄,你说的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叔叔们定当尽力。”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道,他一样喝高了,满面通红。 “那就有劳叔叔们费心了!”傅希境客气地说道。 “放心吧。”一人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回头记得帮我们向你外公、舅舅带个好。” 傅希境颔首,目送三人离去。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感袭上心头。侧头,问身边的南风:“你有驾照吗?” “有。带了。”她就是担心饭局上他喝高了,过来时特意将驾照揣在包里。 傅希境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考的?”当年为了她方便出行,本打算送她一辆车,她却说没驾照,也不肯去考。 南风含糊地说:“后来。”赶紧转移话题:“车停在哪一层?” “f2。” 他们并肩走向电梯。 其实她的驾照在十八岁那年就拿到了,她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辆路虎越野,季东海送的。在同学朋友圈里,这份成人礼真够奢侈的。季东海亲自去取的车,一路开回家,她看到车子那一刻欢呼尖叫,再看到车前绑着的粉色蝴蝶结,上面吊着一块心型纸板,用卡哇伊的字体写着:祝季南风小姐成年快乐!她忍不住笑弯了腰,天哪,她无法想象爸爸是怎样顶着一路的好奇打量目光将车开回来的。她感动得快要哭了,跳到季东海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响亮地印上一个吻:老季,我最爱你啦! 那是季东海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傅希境真的喝高了,上车时身形微晃,将钥匙甩给南风,便靠在副驾上闭目不语,车内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 南风摸着方向盘,钥匙插进去,却久久没有发动引擎。她有点恍惚。傅希境以前开一辆卡宴,后来因为她一句话,才换成了路虎越野,这辆车还是她陪他去选的。刚刚开始时,他很不习惯,跟他的西装革履确实有那么点不搭,每次她坐他的车,总忍不住捂嘴偷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开着这辆车。 她不知道,他习惯了,如同习惯她在他的生命里。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而人这一生中,一定会遇到某个人,他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习惯,成为你的例外,然后岁月流经,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习惯。 “怎么了?”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望向她。 南风晃了晃神,讷讷说:“你没告诉我地址。” 他说了个地址,又闭上眼。 南风心一颤,愣了好久,望了望醉意朦胧的他,无奈地发动引擎。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故地重游,也不差这一处了是吧?她自嘲地想。 记忆总是最诚恳,她没用导航仪,一路开过去,竟没走错路线。她将车开进江边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准确无误地找到傅希境的专属车位。 “傅总,到了。”她喊了他两声,他置若罔闻。睡着了?南风蹙眉,伸手推他,傅希境终于缓缓转醒。 “到了。”南风重复道,将钥匙拔下来,递给他:“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傅希境没接,揉了揉眉心,痛苦万分地说:“我头晕,你扶我上去。” “……” 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愿意?”他放下手,望着她。 南风咬咬唇,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正儿八经地说:“自然。” 南风下车,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咬牙切齿地说:“傅总,请下车。” 傅希境低了低头,在她视线够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角,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借力出来。 南风想甩掉他的手,却无用,他握得更紧了,像是真的很醉的样子,抓着她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她慌忙扶住他。他靠她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脸色有点白,似乎是真醉。她在心里叹口气,搀着他往电梯走。 从f1到29楼,他们曾走过无数遍,可没有哪一次,南风觉得这短暂两分钟是这样缓慢。电梯里只有她跟他,他的身子倚着电梯内壁,闭着眼,可手指始终握着她的手腕,任她如何挣扎,都没有用。 “叮”一声,终于到了,南风呼出一口气。傅希境却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用密码开了门,不容她多说,顺势将她拉进了屋子里,然后抬脚反踢上门,才将她放开。 灯打开的那一瞬间,南风望着这屋子,一怔。 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是从未走远,这屋子里的一切,跟五年前,一模一样。 鞋柜里湖蓝色女款棉拖鞋静静躺在那里,鞋口朝外,仿佛时刻等待主人的亲吻。餐桌上那只陶瓷花瓶依旧放在远处,像是一分一毫都没有挪动过地方,那是她当年去了十天陶艺班的唯一杰作。客厅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画夹斜靠在墙壁上,寂寥落寞。 她闭了闭眼,睁开,目光转向沙发上那对格纹抱枕,一只被傅希境此刻抱在怀里,一只躺在他身边。那是某个周末,他们一起逛商场,在她的撒娇耍赖下,他陪她一起参加了一个情侣活动,得到的奖品。抱枕在灯光下微微泛旧,那其实不是时光的痕迹,而是它们被他抱在怀里太多次,因为那是她窝在沙发上时最喜欢抱在怀里的东西。他曾经还很幼稚地与这对抱枕争宠。 南风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转身想逃,却听到歪倒在沙发上的傅希境在喃喃:“水。” 脚步仿佛不由自主般,自动往厨房的方向去,踮脚从壁柜里拿出杯子,饮水机在冰箱旁,冷热参半,又从壁柜里拿出蜂蜜,一杯水,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必须的搭配。 南风的动作忽地一顿,心惊地发觉,自己在做这些时,多么的轻车熟路,就像以前一样。他们相隔的这几年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的手一抖,杯子差点儿落在地上。 咬了咬唇,她端着杯子走到沙发旁。她告诉自己,等他喝完水,她就走! 傅希境微微睁开眼,接过水,灌下一大口。 “我走了。”南风起身,打算离开,手臂却忽然被他拽住,她不防,整个人随着他的力道倾倒在沙发上,跌在他身上。她还不及反应,他一个侧身,将她拥在怀里,紧紧的,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一般。 “小不点……”他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哑哑的,他炽热的呼吸里夹杂着酒气,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酥酥麻麻。“我很想你。” 声音那样轻柔旖旎,像是梦里的低语,令人心伤又心醉。 南风仿佛被魔咒了,就那样傻傻地任他抱着,心跳得厉害,明知道应该推开他,却仿佛全身力气尽失般,绵软无力。 他的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深深呼吸,猛嗅着她的气息,满足般地低叹。拥着她的手指力道更紧了紧,嘴唇微移,亲了亲她的耳垂,而后慢慢游移到她的嘴唇,撬开她的唇齿,一路攻城掠地,唇齿相依,缠绵无限…… 当她察觉到自己正在回应他的热吻时,她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狠狠地推开他。 她所有的力气、理智、飞出体内的灵魂,在那一刻,统统归位。 她跌落在地上。 傅希境睁开眼,迷惘地望着她。他深黑的眸中,情绪多样,既又醉意,又有不解,还有未褪去的情欲。 南风慌乱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坐在沙发上,怔了好久,然后,他颓丧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盖在眼睛上,那种无力感与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第8章 愈靠近,愈心伤 {明知没有未来,又何苦无望纠缠。靠得越近,只会徒增痛苦心伤罢了。 } 从莲城回来后,南风接到好几个应征护理的电话,她将见面时间全约在了礼拜六,地点就在医院。 来了三个人面试,都是即将从护理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可惜没有一个谈成功。一个开出南风无法承担的薪水,一个女生是本市人,嫌医院离她家太远,听到需要住在病房里时立马打了退堂鼓,还有一个,一看到季妈妈的状况,闲谈两句就走了。 这已是第三拨面试了,南风觉得沮丧,琳琳安慰她说:“别着急,还有时间呢,我们慢慢找。”琳琳的婚期已经定了,家里要求她提前一个月回到老家,为婚礼做准备,她却把时间往后拖延了半个月,给出南风足够时间找新的护理。 南风离开病房,在一楼大厅见到护士长,忙上前喊住她:“护士长,我拜托您的事怎样了?” 护士长说:“现在专业的全职护理挺难找的,别急啊小季,我继续帮你问问看。” “好的,谢谢您。” 转身,发觉陆江川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 “陆医生。”她走过去。 陆江川问:“你在找护理?” 南风点头:“现在这个护理要回老家结婚,时间挺急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陆江川从白大褂里掏出手机,递给南风:“你电话输给我。” 南风讶异扬眉。 陆江川笑了:“我也帮你问问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总得有个联系你的方式吧。” 南风眼睛一亮,太好了,他是医生,或许还真能帮上忙。赶紧将自己的手机号输入到他的电话薄里。 “谢谢啊。” 陆江川说:“对年龄有什么要求吗?” 南风想了想,说:“年龄稍微大一点也没关系,主要是有耐心、细心,还有,不能太娇弱。你知道的,我妈妈一切都无法自理,需要近身照顾,帮她洗澡、按摩。” 陆江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没想到陆江川办事效率那么快,隔天下午就给她打来电话,说找了个人,让她去医院面聊。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姓宁,衣着朴素但整洁,个子不高,很瘦。宁大姐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虽然不是学护理专业的,但她的丈夫因事故造成全身瘫痪,她照顾了他整整十年,经验丰富。 宁大姐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赵芸,兴许是相似的境遇令她想到了故去的丈夫,眼眶微湿,叹息般地低喃:“这样子不能动,她该有多难受呀!” 南风望见她脸上怜惜的表情,心里已做好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她。 谈到薪资,南风特意在她原定的基础上再多加了点,从简单交谈里,她得知宁大姐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丈夫的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有个正在念高中的女儿,负担很重。 “你觉得怎样?”南风问,有点忐忑,毕竟全陪护理的薪水是比较高的,她开出的,确实不占优势。 宁大姐沉默了下。 南风生怕她拒绝,忙说:“如果你不满意……” 宁大姐摇头:“薪水我能接受。你的情况我听陆医生说了,”她看南风的眼神变得特别柔和,“你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吧,却有这么重的负担,一个女孩子,真不容易。而且,你是陆医生的朋友,他特意拜托了我,不管钱多少,这件事,我都会做。” 这是答应下来了,南风感激地连声说谢谢。 “不过,有一点,周末两天我只能各上半天班,周六晚上必须回家住。我女儿念的寄宿制高中,只有周末回家,我想陪陪她,给她做点好吃的。”提到女儿,宁大姐一脸的温柔神色。“有没有关系?” 南风表示理解,“没关系。周六晚上我来陪妈妈。” 南风要跟宁大姐签订一份劳动协议,但她说不需要。“你是陆医生的朋友,我相信你。”她这样说。 南风忍不住好奇:“你跟陆医生是?” 她没有细说,只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原来如此。 南风也没有再问,心里对陆江川十分感激,都是沾了他的光。将宁大姐送走后,她又回了陆江川办公室,他还在手术室没有出来。她写了张便签条贴在他的电脑上,然后离开了医院。 晚上接到陆江川的电话。 “对宁大姐还满意吗?”大概是刚出手术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很合心。谢谢!”南风说。 他笑了笑:“你还要说几次谢谢呢,谢意够浓了。” 写了张纸条,后来又发了条致谢的短信,确实谢意浓。 南风说:“你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应该的。本来想请你吃晚饭,可惜你在手术室。” 陆江川说:“来日方长。” “呃?”南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江川故作惊讶:“呀,原来想请我吃饭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南风忙说:“当然不是!要不明天就吃?” 陆江川忍不住笑起来:“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呢。”他觉得她真是很好骗,她焦急辩解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仿佛有种令人开怀的力量,手术耗神,他本是极疲惫,可此刻与她隔着一根线说几句话,身心都放松下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的弧度有多么温柔。 南风松一口气,说:“我说真的,明晚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湘菜馆,你肯定会喜欢。” 她还记得他最爱湘菜,陆江川只觉愉悦,很想答应下来,可是:“明天我有约了,下次吧,先欠着。”明天他答应了妈妈回家吃饭。 “那好吧,再约!”南风挂掉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刚转身,吓了一大跳,掩着胸口大叫:“谢飞飞!你无声无息地站在我后面,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台灯,谢飞飞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猛一回头,真令人心惊。 谢飞飞指着她,双眼发亮:“哼哼哼,跟谁再约?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是在画图吗,画完了?” “别转移话题!快招!”谢飞飞勾着南风的脖子。 南风推开她:“没有的事!谈恋爱我会主动告诉你的。快去画图,否则又要熬夜了!” 谢飞飞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最后握拳威胁道:“你敢偷偷谈恋爱试试看!”她那表情,真像个怕女儿被男孩子欺负的妈妈。 南风嗔道:“知道啦,谢妈妈!” 谢飞飞走到卧室门口,又转身:“对了,下礼拜三老太太生日,我在‘丽莎’订了位。那天你可不能跟别人约会!” “我记着呢!” 隔天下班,南风去商场给谢妈妈买生日礼物。快过年了,商场里一派节日的喜气洋洋,各种促销活动,十分热闹。在收银台排队买单时,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妈妈正在念叨等一下还要买的东西,十几岁的女儿哀叹连天,怨念道,天呐老妈,还要逛啊!我的腿都要断啦! 南风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从前,每到过年前,赵芸也爱抓着她来逛商场,从百货区到超市,可以逛一整天,大包小包的提回家。南风本来就不太爱逛街,逛半天就晕头转向,撅着嘴抱怨撒娇。 她多想对前面的小姑娘也对曾经的自己说,不要怨念,能跟妈妈像朋友般一起逛街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而这件看起来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希祈。 礼拜三,下了一整天的雨。 下班时,雨势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如冰粒子一般砸下来,天阴得像世界末日。南风站在屋檐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撑着伞走进了雨中。她站在路边打车,来往的出租车都有人,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一地的水洼。很快,她的衣服与包包,就被雨水溅湿了一片。 长长的喇叭声响起的同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南风想走开,已来不及了。车窗降下,傅希境侧目望过来:“上车。” 南风说:“不用了,我等人。” 她的谎言太蹩脚,傅希境脸一沉:“你死心吧,这种鬼天气,这里是打不到出租车的。” “真不用了。”说着她往前走,她的雨伞太秀气,在暴雨中几乎快被压弯,大衣与包包已湿了一大片。 傅希境气极,她真把他当瘟神了是吗?宁肯被暴雨淋,也不愿意跟他共处一室。他打开车门,冲进雨中,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命令道:“上车!” “傅总,请放开我!”南风低吼,这可是在公司门口,他可以无所顾忌,她还要混下去呢! 他不理,夺过她的雨伞,撑在两人头顶,雨伞实在太小,他一把揽过她,紧紧搂在怀里,快步朝车边走。 他的衣服被雨淋湿,头发上还滴着水,两个人靠得太近,那雨水溅落到她脸上,凉凉的。她放弃了反抗,在心底叹口气,随他上了车。 他抽了几张纸递给她,而后才擦拭自己的脸与头发。他将外套脱掉,把暖气调高,问她:“去哪儿?“ “丽莎餐厅。” 他微怔,看了她一眼,然后发动引擎。 南风目不斜视,望着前方,挡风玻璃外白茫茫一片,雨水如注。 车内一室的沉默。 这是自莲城那晚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那晚,她从他公寓跑出去,在江边发了很久的呆,乱糟糟的心思被寒风吹醒。离开时才猛然发觉,包落在了他的公寓里。钱包手机统统在包里。那一刻,她真想一头扎进寒冷的江水里。在这个并不陌生的城市,寒冷的夜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公寓。 他打开门,见是她,眼眸一亮,她却冷冷地扼杀了他燃起的小火苗,她站在门外,说:“我是来拿包的。” 那簇火苗瞬间黯淡,他转身,将她的包拿出来,他穿上了外套,手中还抓着车钥匙。 “我送你去酒店。” 她站在原地,拒绝得很坚决:“不用。” 他蹙眉:“听话。” “你不担心酒后驾车,我还怕麻烦。” “你开去,回来我找代理司机。” “不要搞得这么麻烦。”她别了别头,低声里几乎带着祈求:“傅希境,我很累。你让我松口气,好不好?” 怒气在那一刻被挑起,是她在他的世界里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她打乱了他的生活,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她却说他让她很累? “季南风,我说过,我们没完!”说完,他转身进屋,狠狠甩上门。 第二天,她接到他的电话,说出差结束,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反正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退了房,独自回了海城。后来再在公司见面,彼此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她清楚他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他不会放过她,可这样无望的纠缠,真的令她痛苦无比。 因为太清楚他们之间没有结果,愈靠近,愈心伤。相见不如不见。 “丽莎”是海城最有名的泰国餐厅,口味正宗地道,虽然消费高,但依旧人气爆棚。南风以前跟着汪吉谈业务,来过一次,一直对这里的菜念念不忘,但哪舍得来吃。 车子刚抵达餐厅外,隔着雨雾,远远看见谢飞飞在前面泊车,南风对傅希境说:“我就在这里下吧。” 傅希境却将车直接开过去,停在了谢飞飞的车后面,然后撑伞过来为她开车门。 南风望了眼正站在门廊下看样子是在等她的谢飞飞,哀叹一声,下车。 果然,谢飞飞惊呼声比她的人先到:“南风!” 南风微微侧目对傅希境说:“傅总,谢谢你送我。慢走。” 傅希境望了眼正朝他们走过来的谢飞飞,像是没听到,撑着伞,与她并肩走到门廊下。 谢飞飞多火眼金睛啊,在朝他们挪过来时,已隔空迅速将傅希境上下打量了个遍,虽然雨伞遮了一半的面容,可那身段与气势可是遮挡不住的。等到傅希境收了伞,面孔露出来,谢飞飞在心底喝了声彩,好英俊的男人!但是,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这男人,太冷了,气势也太强。 “南风,不介绍一下?”谢飞飞朝南风眨眨眼。 南风无奈,淡淡地说:“我上司。” 无名无姓,也不介绍谢飞飞,完全没有诚意。傅希境不悦,但表面不动声色,朝谢飞飞伸出手:“你好,我是傅希境。” 谢飞飞伸出的手顿了顿,差点儿惊呼,你就是傅希境?建筑界与地产行业本就相通,她自然听说过傅希境,只是他这个人,极为低调,甚少有照片出现在财经报刊杂志。所以一直都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后来得知南风在他手底下做事,八卦地打听过他,但南风总说,就那样呗,不就是个人。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他对南风,绝对不止是上司对下属那种关系,你见过哪个上司为助理撑伞的?更何况还是他这种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人。 “你好,谢飞飞。”她还是有点愣愣的。 “飞飞,我们该进去了。”南风提醒道。 谢飞飞哦了声,对傅希境歉意地说:“真抱歉,今天是家宴,否则就请傅总一起了。” 傅希境颔首,说:“我也有约,再见。” 谢飞飞挽着南风往预订好的包厢走,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望,门口已没有傅希境的身影了。 “喂,你在搞办公室恋爱?跟你的上司?!”谢飞飞八卦的神经被挑起,兴奋极了。 南风瞥见正从洗手间出来的谢妈妈,忙追过去喊道:“干妈!” 罗素蓉侧目:“你们来啦。” 南风亲热地挽着罗素蓉的手臂,递上礼物:“干妈,祝您生日快乐!” 谢飞飞凑近她耳边轻飘飘地警告:“你逃不掉的,回头再严刑拷问!” 南风只当没听见,称赞起罗素蓉今天真漂亮。 席间,话题聊着又绕到了谢飞飞的终生大事上。 “过完年你就二十七岁了,连个男朋友的影子都没一个。”罗素蓉怨念地说道。 这种话谢飞飞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只当耳边风,刮刮就过,埋头专心对付美食。 “自己不找就算了,竟然还挑三拣四!我介绍那么多条件优秀的,就没一个看得上。南风,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气我啊!”罗素蓉叹气。 南风笑了笑,给她加果汁,不接话。 谢飞飞翻了个白眼,目光投向对面的谢长明,他喝着汤,只当没看见女儿的求救讯号。 罗素蓉继续说道:“别的就不说了,就前面给你介绍的那个陆医生,我见过一次,他来美容院接他妈妈。人长得俊,又礼貌,职业也不错。从外在到内在,真是没话说。” 谢飞飞要想一会,才想起她指的是南风替她去相亲的那一位,撇撇嘴:“既然这么优秀,干嘛还要去相亲。哦,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罗素蓉要被她气死了,戳了戳她的脑袋:“瞎说什么呢!人家那是孝顺,听妈妈的话,哪像你!” 谢飞飞嘀咕:“原来还没断奶啊!”说着冲南风眨眨眼,隔空传言:这种太听妈妈话的男人不能交往,幸好没下文了。 罗素蓉真是对女儿彻底无语了。 南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不知道陆江川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 饭毕,谢飞飞按铃买单,却被服务生告知,傅先生已结账过了。 谢长明讶异地问:“哪个傅先生?” 服务生回答说:“傅希境先生,他是我们餐厅的svip。” 谢飞飞与南风对望一眼。 罗素蓉兴奋了:“飞飞,你朋友?” 谢飞飞白了她一眼:“你要失望了。”刚想把南风供出来,见她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决定暂且放过她,否则以罗素蓉的八卦之心,她估计是招架不住的,话到嘴边改成了:“我跟他啊,下辈子都没可能!” 愈近年关,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海城的寒冬比北方还难过,阴冷干燥,难得见到太阳,江风刮过来,刺骨的凉寒。又不像北方有暖气,在空调房里待一天,皮肤干,眼睛涩,难受得很。 南风在电脑上敲下最后一行字,保存,打印,关闭文档。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下班。 今晚,她与陆江川约了吃晚饭。 是他主动打电话过来的,开玩笑地说,不知道上次的约定还在不在有效期。 谢飞飞原本约了她看电影,她想了想,答应了陆江川,她总记挂着欠他一顿饭,而且知道他工作特别忙,自然就不好拒绝。 整理好桌面,与林小柔打了声招呼,便下班了。 陆江川的车已停在公司门口。 拉开车门,热乎乎的暖气扑面而来,南风系好安全带,歉意地说:“其实你真的不用特意来接我,我们在餐馆见就好。” 陆江川笑说:“顺路。” 其实离得很远,他今天难得休全天,从家里开车过来的,一南一西,绕了大半个城市。约定时间是六点,他五点就抵达了这里,他坐在车里,没有开音乐,也没有看杂志,什么都没有干,就静静地等待,也不觉得无聊。他头仰靠在椅背上,车内寂静,仿佛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那是欣喜与期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慢,那种期待见到她的感觉,像是很多年前,情窦初开的自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待心仪的女孩。 这种感觉,太久违,太美妙,他心头微颤,微微闭眼,忍不住笑自己,真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啊! 南风说的那家湘菜馆在一条小巷子里,是海城大力拆迁下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老街,街道两旁杂乱的小店铺林立,路边还有很多小吃摊。刚入夜的巷子,人流如织,杂乱喧嚣,充满了世俗温暖的生活气息,显得这阴冷的天气也没那么冷了。 陆江川把车停在小街外,两人步行进来。 烤红薯的香气隔得老远就传过来,南风吸吸鼻子,跑上前去:“大爷,红薯怎么卖?” “四块五一斤,又香又甜嘞!”卖红薯的大爷乐呵呵地说道。 “你帮我选一个吧,我要糖分多一点的。”她对大爷说,回身问陆江川,“你吃不吃,很香的。”说着又忍不住深深呼吸,还满足地闭了闭眼,真像个小孩子。 陆江川微笑摇头:“不用。不过,”他瞧着炉子上的红薯都挺大一个的,“等一下你还能吃得下饭吗?” 南风说:“完全没问题!我胃口大。” 陆江川忍俊不禁,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说,公司聚会每次都吃西餐自助,没有一次吃饱过。 她真是个另类,他认识的女孩子,个个都喊着节食,一不小心放纵自己多吃了一点,就呼天喊地地嚷着要绝食减回来。不过她真的太瘦了,是应当多吃一点。 南风咬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我最爱这条街,什么都有,充满了生活气息。最重要的是,好多好吃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却是第一次来这条街,一是离家远,而且他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地方,也许是学医的关系,他有轻微洁癖,从不吃路边摊,也不往这种拥挤不堪又杂乱的小街道逛。可此刻,陪她慢慢在人群里穿梭,他竟一点也没有突兀感,手臂下意识地伸出去,护在她身后,为她隔开擦肩而过的人与叮叮当当骑过来的自行车。 饭馆在街尾,连个招牌都没有,店面也不大,此刻已坐满了人。南风跟收银台后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很熟的样子,然后领着陆江川朝阁楼走,她事先预订了位置,否则这个时候来,要等位的。 是南风点的菜,陆江川说自己不挑食,湘菜更是都喜欢。她便点了几道招牌菜,秘制鱼火锅每次她跟谢飞飞来吃饭必点的,寒冬里吃火锅,美! 菜上的很快,色香味俱全,陆江川食指大动,每一道都赞不绝口,两个人都吃撑了。 走出餐馆,风呼呼的刮过来,南风望望夜空,说:“似乎要下雪了。”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会有雪。海城的冬天,很难得下一场雪的,南风无比期待。 时间尚早,走到车边,陆江川忽然提议:“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茶吧。我知道一家很特别的茶馆。” 南风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提着的一颗心,稳稳地落下来。 他没有把握她是否应邀,他感觉得出来,相处下来,她始终淡淡的,不冷,但也不热情,请他这顿饭,纯粹是答谢。礼貌地与他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他试图靠近一点点,她像是自动自发地在内心处设置了一道屏障,将他的入侵弹回去。 那茶馆真够独特的,在江心岛上,需要乘船抵达。 是那种极古朴的乌篷船,没有马达,全靠人力。他们到时码头上没有别的客人,只能包船,谈好价格,两人上船,船夫喊了声“出发喽”,小船晃晃悠悠地划往江中央。 离码头远了,灯光渐消,夜空中无星无月,唯有淡淡的天光照下来,映衬着寒凉的水光,船舱口挂着一盏灯笼,光线柔和,船桨轻柔地划过水面,夜,幽静极了。 南风与陆江川都没有讲话,不舍得打破这寂静。 她侧身倚在上船舷上,微微闭眼,听着水流声从耳边划过,她从未在夜晚游过江,只觉得这一刻,内心又轻盈又宁静,所有的疲惫感都消失殆尽。 陆江川深深凝视着她,只愿这程水路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江心岛到了。 这个岛很袖珍,原先是荒岛,后来被人买下来,开了间茶馆,老板本是为情怀,没想到声名远播,生意极好。确实好氛围,红灯笼从渡口一路到正门,古色古香的三层木楼建筑,家私摆设全是有些年头的上好旧家具,沾染了岁月的痕迹。这里一切电子设备都绝缘,照明都用蜡烛,煮茶用的是炭火,简直像生活在古代,真正的返璞归真。 南风瞪大眼,像是到了世外桃源,耳畔丝竹声声声入耳,灯影憧憧,她跟在陆江川身后,由穿月白色旗袍的服务生领着入座。 “这个地方,太令人讶异了!”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陆江川给她倒茶,上好的绿茶,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跟你一样惊讶。”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倾倾嘴角:“相亲。亲没相成,倒是知道了个好地方。” 南风扑哧笑了:“你是不是经常相亲?” 他无奈地笑:“我妈妈闲在家里太无聊了,把给我安排相亲当做唯一的乐趣。” “跟我好朋友的妈妈一样。” “就是那个谢小姐?” “是啊。”她喝一口茶,浑身暖洋洋的,放松下来,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就不想再动弹。 两人低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多。 南风看看时间,哪怕再贪恋这静谧安宁的时光,还是该离开了。 出了门,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呐,真的下雪了!” 夜空中,雪花似棉絮般,洋洋洒洒地飘下来,这是海城的初雪,竟下得这么大,真是个好兆头。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仰着头,让雪花落在脸颊上,又忍不住伸出手,却接那雪花,看它们在她掌心一点点融化。她太投入,浑然不觉有一道目光,炽热地笼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分毫。 她侧头,兴冲冲地对陆江川说:“你知道吗,我最爱的就是下雪天了! 可惜海城下雪的日子太少了。” 他在国外留学,冬天的雪就跟海城春天的雨水一样多,见怪不怪,这一刻却还是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觉得这场夜雪,真美。 江边风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冷彻心扉。她的围巾与手套都落在了车上,这会被寒风一顿吹,忍不住瑟缩了下,忽然脖子一暖,侧目,陆江川的围巾已绕到了她脖子上,烟灰色的羊绒围巾,还带着他的温度与气息,南风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被他轻轻摁住肩膀。 “别动。”他的声音极轻柔,可两人离得这样近,还是重重地撞进了她的耳朵。 他将围巾绕了两圈,又理了理。 南风大气都不敢出,全身都僵硬了。 他笑了笑,拉开彼此的距离,“我们走吧。” “哦。”她怔怔地应了声。 他们并肩朝渡口走,灯火将影子拉得长长的,雪花漫天飞舞,回旋在两人身上,似一场曼妙的梦境,刺得倚在茶馆二楼走廊上的男人俊容铁青,眸中怒意翻滚。 他将指尖燃到尽头的一芒星火掐灭,那力道像是在掐仇深似海的敌人的脖子。 离他三步之遥的顾恒止勾了勾嘴角,不怕死地火上浇油:“啊,我想起来了,刚刚那个人,似乎就是上次跟小不点相亲的男人哦!没想到,竟然还在联系……喂,阿境,你干嘛去……” 傅希境的身影眨眼已消失在楼梯间。 嘿嘿,坐得住,才怪!顾恒止将烟掐灭,转身朝静室走去,边叹气边在心里把傅希境狠狠地骂了顿,今晚明明是他做东,现在倒好,留下他来应付那几个老头! 陆江川的车没有回城区,而是直接从码头开往了医院。 南风特别内疚,她心血来潮,说要去医院看赵芸,只为了去告诉她,下雪了。她再三重申,自己可以打车去,陆江川又哪里肯听。 见她一脸歉意,他笑笑说:“真的没关系,明天我排的早班,在医院睡好了,正好可以不用赶早。” 南风只得无奈地说谢谢。 “困不困?困的话就眯一会。”他问。 南风摇摇头,她只想快点见到妈妈。赵芸跟她一样,爱极了下雪天。大雪弥漫的寒冬,母女俩毫不畏冷,在院子里堆雪人比赛,然后等季东海下班回来评判谁的雪人堆得更可爱。母女俩都被季东海宠坏了,他无论判谁胜,最后吃亏的总是他。 想到这些,南风的心发软,嘴角微微荡开一丝笑意。 雪下得更大了,如棉絮般飘洒在路灯下,美不胜收。 深夜的公路上,车辆极少,陆江川的车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辆路虎,车内的男人,嘴唇紧抿,眸中清寒一片。 路虎一路跟着开进医院停车场,傅希境没有下车,看着陆江川与季南风并肩进了住院部。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 想要见到的那抹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车内烟灰缸里,已积满了无数支烟蒂。 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傅希境掐灭最后一支烟,掏出手机,拨号。 顾恒止迷蒙的声音里有着强烈的起床气:“傅情圣,最好有天大的事!” “帮我个忙。”淡定的声音。 顾恒止咬牙切齿:“说!” “查个人。” “谁?” “季南风。” 顾恒止的睡意一下子清醒了,翻身坐起:“谁?” “季南风。”傅希境难得好脾气地重复道。 “你确定我没听错???” “你继续睡吧。” “啪”一声,电话果断给挂了。 疲惫地靠向椅背,微微闭眼,傅希境想,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他错过或者忽略了的。 他又望了眼住院部,而后发动引擎,车子滑进薄薄的雪地中,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9章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她太贪心,想要的那么多,所以才会什么都握不住。} 接到谢飞飞的电话时,南风还在办公室加班,一份年终报表数据被她做错了,挨了林小柔一顿骂,加班重做,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十一点。 谢飞飞的声音在电话那端极低,微颤:“南风,来接我……”然后说了个地址,不等她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关掉电脑就往外跑,边走边拨谢飞飞的电话,可久久没有人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是一个酒吧外。 谢飞飞的车就停在路边,南风走过去敲窗,谢飞飞静静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也不应声。急得南风想是不是干脆砸掉玻璃时,车窗终于缓缓落下来,谢飞飞依旧保持那个姿势。 “飞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喂……你说句话啊!” “你别吓我好不好!” 南风伸手推她,急得快哭了。 谢飞飞终于抬起头。 “你……” 路灯下,她满脸的泪水,肆意无声地流淌,声势浩荡,几乎将她淹没。那张任何时候都明艳张扬的脸庞上,此刻神色是那样哀恸,蛰得季南风心口一窒。 她只见过谢飞飞两次眼泪,每次都是喝醉后,伴随着闹剧。那样的泪水,更多是发泄情绪。不像此刻,是如此无助、哀恸、绝望。 “南风,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谢飞飞喃喃。 明天是周扬的婚礼,今晚一帮老朋友起哄,要给周扬办个“最后的单身之夜”party,谢飞飞很矛盾,既想参加,又不想。对他来说,是狂欢之夜,对她,却是伤心之夜。可她又想见他,因为这晚之后,他将属于别的女人,哪怕其实他从未有一天属于过她,可他一日没有结婚,她心里便还有一分自欺欺人的期待。 最后还是忍不住去了。 活动挺无趣,跟平时无异,吃饭k歌喝酒,周扬被灌了很多酒,谢飞飞心情不好,也喝了不少。才十点多,周扬的妈妈就打电话催他回去,一群人嚷着不放行,最后还是谢飞飞为他说情解围。从酒吧出来,电话叫了代理司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了足足十五分钟,司机没来,电话也打不通。谢飞飞被寒风一吹,酒意散了许多,决定自己开车,送醉醺醺的周扬回家。她有私心,他最后的单身时光,她想拥有。 十几分钟的车程,很快,快得谢飞飞心生不舍、眷恋。车停在他家小区外,他闭眼靠在副驾上小憩,她偏头望着他,舍不得喊他醒来。她就那样看着他,足足五分钟,然后,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这张脸,她站在旁边看了十四年,却从未有一刻,离得如此之近。他的眉、眼、睫毛、鼻梁、嘴唇,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令她着迷,她的手指微颤,心也是。车内寂静,她闻着他浅薄的呼吸,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指腹所及之处,是她在梦中渴望无数次的温度,终于,终于,透过皮肤,抵达她的心尖。 屏住呼吸,微微闭眼,泪,轰然落下。 “飞飞……”他惊讶的声音,震得她猛地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手指还停留在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他讶异地望着她。 她慌乱地收回手,像是行窃被当场逮住一般难堪,她脱口而出:“哦哦,你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吗?”他看了眼她满脸的泪痕,没有拆穿她,他下车,站在外面同她告别:“谢谢你送我,再见,飞飞。” 她微笑着挥手:“再见。” 可是,她心里清楚,或许这辈子,她都没有办法跟心里的那个他说声再见。 南风不理解的是,明明难过得要死,她为什么还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十七岁那年,我去参加大表姐的婚礼,婚礼是西式的,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场地布置得很浪漫,表姐的婚纱好美,人也好美。我看着表姐挽着姑父的手慢慢走向新郎,两人交换戒指,亲吻。我竟然哭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场婚礼,比表姐那个更梦幻,我看到自己穿着好漂亮的婚纱,挽着我爸的手臂,红地毯的尽头,他正微笑凝视着我……那场景啊,真的好真实好真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场梦里那样的婚礼……”谢飞飞站在镜子前,用蜜粉掩饰因流泪与失眠而青肿的眼周,她从镜子里冲南风微微笑:“所以,南风,别劝我了。” 周扬的婚礼是西式,在郊外的大教堂举行。新娘不是她,往后或许她也会有一场婚礼,新郎也不可能是他,她梦中存在过的婚礼,永永远远只会是她午夜里南柯一梦。今天这场婚礼,她要去,必须去,因为新郎是他,她要去看一看,他是否如她梦中那般模样。 南风觉得,谢飞飞真是傻得无药可救,简直在自虐。 她放弃劝说,但有个要求:“我陪你去。” 谢飞飞挑眉:“怎么,你怕我大闹婚礼啊?” 南风白了她一眼,蛮横说:“不让我去,你也别想去!” 谢飞飞笑了,转身捏了捏她的脸:“好,姐姐带你去海吃一顿!酒席设在蓝晶呢!” 蓝晶是海城最豪华气派的酒店,向来是有钱有势之人办酒席的首选,而且还需要提前很久预约。周扬的婚期定下没多久,竟然可以预约到蓝晶,他的家世听谢飞飞提过,是普通职工家庭,看来,新娘的家世背景不可小觑。 谢飞飞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里面搭了件黑色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羊皮靴,如果不是她的嘴唇擦了红艳艳的口红,简直像是去参加葬礼。 对她来说,这个日子,可不就是像祭奠,祭奠她十四年无望的爱情。 南风开的车,一路上谢飞飞很沉默,看起来很平静,可她知道,她心里一定激流暗涌。 “要不,咱们回去?”南风放慢车速,问道。 谢飞飞看都不看她,只说:“你下车,我自己开。” 南风叹口气,提速。 南风从没有想过,第一次见到周扬,竟然是在他的婚礼上。他算不上英俊帅气,但很高,身材挺拔,剪裁得体的名贵西装穿在他身上,令他有一种卓然的气质。 谢飞飞在南风耳边轻声说:“今天的他,跟我梦中的他,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的微笑……” 语调黯然心伤得令南风心碎,她伸手握住谢飞飞的手,发觉她的手指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仪式结束,亲友宾客驱车前往蓝晶酒店用餐。 酒席办得盛大,包下了最大的一个厅,有好几十桌,人声鼎沸,南风觉得闹得慌,对谢飞飞说:“我去下洗手间。” 走到门口,看到迎面走进来的人时,脚步微顿。 傅希境亦是一愣,她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抱住傅希境的手臂惊喜地喊道:“阿境哥哥,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南风认得她,在教堂里见过,是伴娘。 傅希境蹙眉,将许芊茉的手指拨开,惹得她粉嘟嘟的嘴唇撅了撅。 南风低头,从他们身边擦过去。 身后,那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带着娇嗔:“阿境哥哥,我们快去入座吧,快开席了,我好饿哦!” 新娘子是许芊茉的一房表姐,跟郑家也是故交,傅希境是代替外公来喝喜酒的,知道许芊茉在,原本他是不想来的,说让助理送上贺礼,结果被郑老爷子一顿批,他无奈,只得来了。没想到会在宴席上见到季南风,她跟谢飞飞坐在一起,那是新郎的朋友桌席。 这世界真是小。 南风不用回头,也感觉得到,从贵宾席那个方向频繁投递过来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却又不能丢下谢飞飞独自离席。这一桌全是周扬的同学朋友,除了她们两个,全是男人,与谢飞飞熟,但是第一次见南风,其中有几个单身的,话题难免便绕到她身上来,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尤其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帮她夹菜,还体贴的递上纸巾,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搞得她极为尴尬。而谢飞飞,与一群男人拼酒拼得不亦乐乎,哪还顾得了帮她解围。 幸好一双新人前来敬酒,在喧嚣的起哄声中,南风偏头望谢飞飞,她同那些人并没有两样,跟着起哄,倒白酒灌新娘子,周扬一一挡下,笑说:“她有不能喝酒的理由,兄弟们多多体谅啊!”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瞄向新娘的腹部。 新娘娇羞地笑。 有人立即会意过来,调侃着说:“原来是奉子成婚啊!兄弟好福气啊,老婆孩子都有了,双喜临门,来来来,得喝三大杯!” 谢飞飞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杯中盛满的酒洒出来些许,南风不动神色地伸手揽紧她的肩膀。 新人离开后,谢飞飞简直拿酒当白开水喝,不灌醉自己誓不罢休。南风劝不了,叹着气,随她胡闹。这样,也许她会好过一些。 到底还是喝醉了,谢飞飞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南风追过去。 傅希境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许芊茉正同他说话,一句话还没讲完,气鼓鼓地对着他的背影猛撅嘴。 洗手间里。 谢飞飞趴在洗手池边吐得死去活来,胃里烧得难受,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还是高度白酒。 南风拍着她的背,直心疼。 谢飞飞直起身子,拨开南风的手,喃喃地说:“我没醉,我自己可以走……”闭着眼睛转身往外走,刚迈脚,“砰”地一声,直直扑倒在地。 “飞飞!”南风惊叫。 傅希境本来等在外面,听到呼喊声急冲进来,见南风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谢飞飞,无奈力气不够。 “我来。”他上前,将谢飞飞抱起,而后朝外走。 南风愣了下,急忙追出去。 真是荒诞,谢飞飞没把自己喝死,但差点把自己摔死。洗手间的地板是坚硬的大理石,她直愣愣地倒下去,摔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差一点点鼻梁骨就要骨折。 南风望着病床上打着吊瓶睡过去的谢飞飞,既内疚又心疼,若不是自己大意,她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她走出病房,傅希境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谢谢。”她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看他。太着急了,她与谢飞飞的包都落在了酒席上,医药费还是傅希境给出的。 他闻到她气息中淡淡酒气,他看着她喝的,喝的干红,盛情难却下喝得不多,但他还是生气:“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他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晚她胃出血进医院时自己的慌乱与心疼。 南风难得地在他面前柔顺,轻声道:“只喝了一点点,我心里有数。” 他脸色略好。 南风再次道谢:“今天谢谢你,你先去忙吧。” 傅希境挑眉:“就光口头谢吗?太没诚意了。” 南风警惕地望向他:“傅总,你想我怎么表达谢意?” 傅希境见她一脸的防范,好气又好笑,说:“季南风,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跟洪水猛兽一样?” 南风咬了咬嘴唇,沉默。 傅希境说:“帮我个忙,就当致谢,如何?” 南风犹豫。 “放心,这件事,并不难。别一副我要算计你的样子。”傅希境脸微沉。 “什么事?”她问。 “小年夜有个宴会,我需要一个女伴。” 公司小年后才开始放假,就算此刻不答应,他也同样可以以工作需要为由,让她答应。还个人情,何乐不为?只是,他怎么会缺女伴?她想起喜宴上那个甜美娇嗔的女声。 “好。”南风点头。 傅希境嘴角微扬:“礼服我会让人送到你家。” 他愉快地离开了。 小年夜那天是礼拜六,南风因答应了傅希境,只得拒绝了罗素蓉的团年邀请,一大早就去医院看赵芸,待到下午才回家。礼服是傍晚时分送过来的,浅紫色的长裙,既有女人的妩媚,又不失清雅,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与手包,就连配饰,都已精心准备好。 盒子里有一张小卡片,写着:六点半见。 南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宴会上的应酬,别指望能吃饱了,先垫点肚子才是上策。 六点一刻,手机响起,是傅希境,他的车已等在楼下。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出门。 傅希境见了她,惊讶地问:“你没换衣服?” 她裹着件长羽绒服,雪地靴,上车时将羽绒服脱下,里面是毛衣牛仔裤。 南风指了指后座的大袋子:“我怕冷,到酒店再换。” 傅希境哑然失笑,扫了眼她披散的长发,发动引擎:“先去做头发。” 造型化妆就做了近一个小时,南风简直快要睡着,傅希境倒是好耐心,拿着本杂志坐在旁边看,偶尔抬眼望一眼她。 折腾到七点半,终于好了,驱车前往希尔顿大酒店,宴会八点开始。 南风到更衣室换好礼服,虽然暖气很足,但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 傅希境在宴会厅门口一侧等她,远远的见她走过来,曳地长裙勾勒出她曼妙曲线,显得她身段极高挑。浓密的长卷发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明眸皓齿,尖尖的下巴,嫣红的唇,清雅柔媚。 他一时怔怔的,当年他那个留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爱穿松垮衣服的小不点,长成了妩媚的小女人。 他喉头微动,执起她的手,挽进自己的臂弯。 南风稍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同他一起迈进宴会大厅。 这场晚宴是海城与莲城地产界联合举办的品牌年度盛典,从地产巨鳄到名设计师,都在邀请之列,自然隆重非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 以傅希境在行业内的地位与声名,走到哪儿都是熟悉的人,手持香槟,一圈寒暄下来,酒换了无数杯,但不管是谁,他都不让南风碰一口酒,她手中端的是果汁。 南风暗笑,满场的女伴里,大概只有她,是名副其实的陪衬。 她觉得疲累。 她在心底重重叹口气。 “小风。”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在背景音乐声与满场的交谈声中,那声音不重,既无惊喜,也无惊讶,是很平静的一声称谓,却令南风猛地一震,浑身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呼吸都快停止。 她没有回头,也回不了头,如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喊她小风,除了父母,就只有那个人……一定是幻听,一定是! 可那声音的主人已绕到她跟前,望着她,勾嘴一笑:“小风,别来无恙。” “哗啦”一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碎成了一片片的瓦砾。 她呆呆地抬眸,迎视那人的脸,他笑着,那笑容同很多年前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却是他虚伪面目下的伪装,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她被那笑蛰了下,身体微晃,手中的高脚杯差点儿摔落,傅希境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像是失去支撑点一样,浑身软绵绵地靠向他怀里,他不动声色搂紧她的腰,眯了眯眼,说:“白总跟南风认识?” 白睿安朝他举了举杯,先喝了一口酒,望了眼他怀中脸色惨白的南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唔,故人。” 南风站直身子,喃喃地说:“我去下洗手间。”然后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刚想追过去,有人匆匆跑过来对他说:“傅总,宴会发言您是第一个,马上开始,请跟我来。” “傅总,请吧。”白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笑意。 傅希境看了他一眼,又朝门口望了望,而后走向发言台。他身后,白睿安的笑意遁去,眸中寒光一闪,转身走出了宴会厅。 楼梯间。 南风坐在阶梯上,抱紧手臂,却怎么都止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闭上眼,五年前那个绝望的深夜的记忆席卷而来,医院天台上,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眼泪与话语吹得破碎不堪:“你太可怕了……白睿安,你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有生之年,不,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门忽然被推开,魔鬼就站在第一个台阶上,逆着光,冲她微笑:“小风,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呢?亏我这些年,还一直记挂着你呢!” 她猛地跳起来,撞开他,就往走廊上跑,却被他一把拽住。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她尖叫。 “啧啧,小风,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爱撒谎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有变呢?”白睿安依旧笑着,摇头。 她终于回头直视他,她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令她平静许多,身体不再颤抖,她赤红着眼,狠狠瞪着他,眼神中,除了恨,别无其他。 白睿安置若罔闻,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强拉近自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当年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爱上他,现在却还在一起?小风,不诚实是要遭惩罚的……”他又轻笑了一声:“你说,如果他知道了当年你接近他的目的,会怎样呢?” 南风侧目瞪着他,就是这种笑,虚伪透顶的笑,当年她竟蠢得当成是天使的微笑,却不知道,那其实是魔鬼的诱惑,诱惑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个交易。 她低头,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往死里咬,恨不得撕碎他。 白睿安吃痛,闷声一声,用左手揪着南风的头发,恶狠狠地拉扯,扯得她头皮发麻,疼痛钻心,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嘴巴。可男女力气终究悬殊,她被强扯开,他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她被扇倒在地,眼冒金星。 白睿安的手背新鲜直流,终于笑不出来了,咬牙狠骂道:“疯子!” 他扭头打算离开,半掩的门忽地被撞开,一记拳头迅疾砸在他脸上,他不及反应,傅希境的拳头再次挥过来,白睿安踉跄扶着墙壁,才没有被打趴在地。鲜血从嘴角蔓延,他舔了舔血迹,抬手就往傅希境脸上招呼,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 南风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状况般,从楼梯上爬起来,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傅希境喘着粗气,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纸袋,匆忙追过去。 她崴了脚,走得极慢,高跟鞋踢掉了,赤脚一拐一拐地走在地毯上。 傅希境追上去,从袋子里拿出羽绒服披在她身上,拦腰将她抱起,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没有抗拒,他收紧手臂,望着她呆滞的眼神与红肿的脸庞以及额角磕破的伤口,闭了闭眼,心口一窒。 原本准备至少十分钟的发言,被他缩减成了两分钟,从台上下来,他急匆匆地跑去洗手间找她,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女洗手间,惊得在里面补妆的两个女人尖叫着跑出去,他敲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门,她不在里面,他跑去更衣室,发觉她的衣服鞋子都在,松了口气,知道她还没有离开酒店,取了她的东西,又转身去了别的洗手间,依旧不见她踪迹。他走回宴会厅,路过楼梯间时,发觉门虚掩着,里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推开门,一眼就望见她倒在地上,气血上涌,拳头朝白睿安狠狠砸过去…… 将她安置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痛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带你去医院。” 南风隔开他的手,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若呓语:“你一定很好奇我跟白睿安的关系吧?” 傅希境插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是,他非常非常好奇,可是:“那个回头再说,我先带你去医院,你的脸需要消肿,伤口也需要上药。” 引擎刚发动,却被南风关掉,她终于偏头看他,眼神却是那样虚无缥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虚无的地方。 “傅希境,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傅希境心脏一紧,双眸霎时变得幽深。 “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要得知的原因,这一刻,他心里竟有个声音在大声呐喊:别说,别说,千万别说。 “因为,我爸爸是季东海。”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季东海?”他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有点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南风冷笑,“当然,傅总贵人多忘事,这样一个小角色,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不过是他事业王国中的沧海一粟,他不记得无可厚非,可他不知道,他的冷酷与残忍,摧毁了一个家庭,摧毁了她所有的幸福。 傅希境眉头蹙得更深了。 南风又说了一个名字:“云海建筑,或许傅总还记得。” 傅希境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南风闭了闭眼,终于,终于到了袒露的这一刻,她也终于承认,重逢之后,从拒绝与他相认,到闭口不谈当年离开的原因,不是担心他得知真相后的暴怒,也不是害怕他不放过自己,而是,她怕,他们之间,在那个真相面前,跌入深渊绝境,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就连那些既痛苦又美好的记忆也变得不堪。 可是,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便昭示着这样无望的结局。 是她太贪心,想要的那么多,所以才会什么都握不住,对吗? 她睁开眼,眸中已复清明,声音冷然中带着深深的痛楚:“没错,我爸爸就是云海建筑的负责人。” 很轻的一句话,如引爆深埋的地雷,“嘭”一声,将傅希境的心,炸得四分五裂。 第10章 那记忆太痛,不忍触碰 {你一念之间,我萧瑟一生。} 大二刚开学不久,南风跟教授一起前往黔东南写生,研究当地少数民族古老独特的吊脚楼建筑。这课题其实是大三的,南风得知消息后,嬉皮笑脸地去求教授,她成绩好,是教授的得意门生,教授经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而且要去一个月。赵芸很不舍,也很担心她,临走前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穿用度常备药物等等弄了整整两大箱子,惹得南风哭笑不得,她把那两箱子的东西简化成一个35l的背包。 季东海表达爱意更直接,给她一只装满若干现金的信封,对她说,女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别舍不得花钱!其实在那边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钱,但她还是接过来了。那是爸爸浓浓的爱与心意。 走的那天,赵芸眼泪直掉,再三嘱咐她,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回家。她点头答应着,笑话赵芸啰嗦,虽然她也有点不舍,但对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冲淡了她淡淡的离愁,她充满期待地出发了。 南风念书早,升大二时才十八岁,与大三的师兄师姐普遍都差了两三岁,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有礼貌,又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大家都喜欢这个小师妹,很是照顾她。 初秋的黔东南很美,青山苍翠,入目皆绿。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风格独特的建筑群,都是南风从未接触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美好。教授带着他们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这些村寨里,住吊脚楼,吃当地独特的美食。住宿条件简陋而艰苦,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晚上还有蚊虫肆意,这些南风都能忍受,唯一让她苦恼的是,山里手机信号太差了,基本上等于无,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举着手机跑到高高的山头,或者爬到屋顶,哪怕这样,信号还是很差,接通没说两句,就自动地断了。 南风跑到镇子上去打公用电话,对赵芸说,一天一通电话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写生场地时,到镇子乘车的时候给她打。 手机在那段时间,成了摆设,只用来看看时间。 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写生结束,她收获满满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赵芸的拥抱与热乎乎的饭菜,而是空荡荡的屋子。 她给赵芸打电话,接通还没有说话,赵芸在那边痛哭,小风,小风……你终于回来了…… 她挂掉电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 医院里,她见到才分别一个月的妈妈,差一点认不出来,那个任何时候都优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双眼红肿,发型凌乱,也没有化妆,仿佛老了十岁。 她见了南风,紧紧抱着她,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她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泪如雨下。 “小风……你爸爸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被季东海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娇柔、脆弱,从前,哪怕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无章法。 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风何尝不是觉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样。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连你也倒下了,妈妈该怎么办呢? 季东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发脑溢血,造成昏迷不醒。医生诊断说,就算醒过来,中风的可能性也极大。 在建楼盘突发事故的消息传来时,季东海正在另外一个工地视察,莲城正是秋老虎季节,正午的阳光炽热,安全帽下他一头一脸的汗,他边擦汗边跟赵芸通电话,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两人聊着又提到了女儿,说小风已经有五天没有打电话来了。正说着,有插播进来,赵芸忙挂了,让他接电话。电话接通,工头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他握着手机,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下天,太阳刺目,下一刻,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会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开发商寰宇地产起诉了承建商云海建筑与法人季东海,高额索赔因他的责任而造成的在建楼盘倒塌事故的所有损失。另一方面,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伤的几十名建筑工人,也联名起诉了云海建筑。 事故介入调查中,云海建筑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公司里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风还来不及为爸爸的昏迷担忧伤心,云海建筑的副总经理林泰先找到她,让她拿个主意。 南风只知道一味摇头:“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着头,眼泪不住地流。 林泰先叹气,在他眼里,南风不过是小女孩,能拿什么主意?可她是季云海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他没有逼她,默默离开了医院。 南风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要坚强,她还要照顾爸爸妈妈。赵芸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楼的病房里。 那些天,医院成了她的家。 学校里请了长假,谢飞飞偶尔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发现南风走神了。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般明媚张扬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长大。 她时常坐在季东海的病房外发呆,眼角眉梢全是忧愁与茫然。 “小风。”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风,这个时候,你要振作起来。”白睿安说。 南风惨淡地笑了笑:“怎么振作?白大哥,你说得真轻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说:“我得到一点消息,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责任……” 南风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嘘!”白睿安将她拉到椅子上,“在建楼盘之所以突然倒塌,是因为云海使用了不合格建筑主体材料……”话尽于此。 南风心头猛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季东海责无旁贷,他与他的公司都完蛋了,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 “不,你骗我!我爸爸不是这种人!”她瞪着白睿安。 “小风,虽然我很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个商人,商场上,利益当头,很容易令人迷失。你明白吗?” 南风睁大眼睛,她不相信,不相信,可是…… 白睿安继续说:“据我所知,云海这次承建下寰宇这个楼盘,投入相当大,几乎倾注了公司所有的资金。后续资金周转不来,采购低价不合格材料,也是有可能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南风捂住耳朵,大喊大吼。 白睿安捂住她的嘴,“安静点,这是医院!” 南风呼吸加重,瘫软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言语。 良久。 “小风,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这么倒下去吗,忍心看着你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蛋吗?” 南风呆呆地摇头。 季东海白手起家,辛苦了一辈子,打下了一片江山,他虽然常说赚钱不是最重要的,但在他心里,云海建筑不仅仅是他赚钱的手段,更是他的事业,他毕生的心血与成就。云海,赵芸加季东海,公司名字因此而来。同妻女一样,这亦是他的挚爱。 爸爸宠爱了她这么多年,她也想为他守护住云海,可是……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她喃喃,那样无力,那样难过,那样绝望。 白睿安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风,你相信我吗?” 南风望着他,她应该相信他吗?她与他认识时间不算短,但绝对谈不上多了解。那时白睿安在家族企业利诚地产任营销部总监,与云海建筑有过两次合作,季东海挺欣赏他的。有一次,季东海约他在家谈事,到了晚餐时间,留他吃饭,他本是拒绝,出门时,与从外面进来的南风打了个照面,他怔了怔,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之后,他便成为季家的常客,对季东海的称呼由季总变成了季叔。赵芸对他印象不错,打趣般地问过南风,你喜不喜欢你白大哥呀?南风才十七岁,刚刚以高分考入了莲大建筑系,对即将到来的新天地有着无限向往,从没谈过恋爱,所以她撅了撅嘴,笑嘻嘻地回答赵芸说,他比我大那么多哎,再看咯!白睿安比她大了八岁,在她眼里,不算老,但总觉得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对她很好,温柔体贴,出差总不忘给她带礼物,但他从没有对她有所表示过。而她呢,对他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因为没有心动的感觉,更多像是个大哥哥。 白睿安见她犹豫迷茫,补充道:“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或许是那一刻他脸上神色太真诚,也或许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如今是利诚地产的副总经理,利诚实力虽不及寰宇,但也算是业内翘楚,如果他肯帮忙,或许云海不至于走到绝境。 南风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白睿安似是松了口气般,说:“受伤工人的医药费对云海来说不算什么,麻烦的是寰宇的巨额赔偿,估计你爸爸倾家荡产也不够。” “白大哥,你肯借钱给云海?”南风急问。 白睿安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但那神色转瞬即逝,他摇了摇头:“能帮你爸爸度过难关的,不是我,是你。” 南风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瞬间熄灭:“你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白睿安说:“我没开玩笑,你去求寰宇的总裁傅希境,让他放你爸爸一马。” 南风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沉了脸:“白大哥,你不能帮忙就直说,不用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她是年纪小,被季东海宠得没经什么世事,但不代表她没头脑,他以为她是谁?去寰宇哭求一下,事情就解决了? 她起身,要进病房,却被白睿安拉住。 “还有什么事?”她蹙眉,不耐烦地瞪着他。这样的时刻,她实在没心情陪他瞎聊天。 真像,太像了,尤其是她蹙眉瞪眼的时候,神情如出一辙。白睿安闭了闭眼,让自己稍走神的心镇定下来。 “小风,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 “我凭什么?”南风恼了。 “就凭你这张脸。” 南风愣了愣,不由失笑:“你让我去勾引那个傅希境?”原来他打的是美人计这个算盘呀,只怕他要失策了,傅希境其人,从前没关注,这几天因为这起事故,新闻报道她都看了,也侧面了解过这位年纪轻轻就接管莲城地产界龙头企业寰宇地产总裁之位的男人,寰宇属傅氏集团旗下最核心的子公司,傅氏是家族企业,傅家子孙众多,内部竞争可想而知有多惨烈,但这个傅希境,留学归来后,只用了三年时间,凭借两个相当成功的楼盘开发案,爬上了总裁之位,是个多厉害的角色,不言而喻。外界评价他,用了这样一句话:杀伐决断如战神。而他,今年才二十五岁。这样的一个人,他会这么好对付?就凭她季南风这点青涩的姿色?简直是痴人说梦! 白睿安说:“不是美人计,是攻心计。小风,你说过,你相信我的,嗯?” 她看着他,他一脸正经,并不像开玩笑,可她该相信他吗? “让我先想一想。”她心里乱糟糟的。 白睿安没有再逼她,点了点头:“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小风,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相信我。” 白睿安走了,她走进病房,看爸爸。 他不省人事,眉头却是紧蹙的,她伸手,抚过季东海的眉毛,“爸爸,你在梦中,也担忧着,对吗?” 她趴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赖在他怀里睡觉。 忽然,她感觉到季东海的手指微颤了下,她心头一跳,以为是幻觉,可下一刻,那颤动更明显了,她惊喜地抬起头,看见他正微微睁开眼,她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一边激动地喊爸爸一边按铃。 医生急忙赶过来,一番检查之后,对南风说:“病人现在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上半身除了手指与面部部分神经,其他地方也同样不能动弹,先观察观察,但愿情况有所好转。” 南风流着泪猛点头,爸爸能醒过来,已是天大的喜事。季东海慢慢清醒了点,看着南风的眼泪,他想伸手帮她擦拭,无奈手腕抬不起来,想对她说,小风,别哭啊。也发不出声音。他望着她,嘴角蠕动,一滴泪,悄然滑落在枕头上。 “爸爸,别担心,我会帮你的。”南风擦掉自己的眼泪,又伸手拭去季东海眼角的泪。 她已经做好决定,不管白睿安说的那个唯一的方法靠不靠谱,她都决定去试一试。 她害怕吗? 害怕。 可除了这个办法,她别无所长。 她到走廊上去给白睿安打电话。 挂了电话,她仰起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里忽然席卷而来的难过与悲伤,几乎将她淹没。 第二天,她只身前往寰宇地产。没有预约,她自然被傅希境的秘书拦在了门外。一次两次三次,撒泼耍赖哭诉全用上了,可连傅希境的背影都没见到。 她沮丧极了,又不敢离开医院太久,赵芸自己还病着,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季东海身边,他的情况没有更坏,但身体恢复得也极慢,依旧不能说话与进食。 她想到了白睿安,他跟傅希境肯定认识的,不如让他介绍一下。可他拒绝了,理由让她无法反驳,他说,你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由我介绍,还有那个效果吗? 她默然。 那天他离开医院时,走了几步,忽又转身,对她说:“小风,不是因为你长得多漂亮,而是,你长得像傅希境曾深爱过的女孩。” 正是因为这句话,南风才最终下定决心。 多悲凉,她连初恋都没有过,却要去勾引一个男人,还极有可能要去做一个替身。 可她没有选择。 白睿安没有答应介绍,但是很快用短信发了个地址过来,他告诉南风,这是傅希境在近郊的别墅,平时他不住那,但明天他一整天都会呆在这栋房子里。白睿安没说原因,但他很笃定的语气。南风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事故判决书已出,责任很明显,全在季东海。寰宇的律师已到病房来了两趟。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其实这些天她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病房的床又窄又硬,她睡不好,半夜数次醒来,去看看爸爸的情况,才又躺回去。 就是在那天早上,季东海忽然能说话了,虽然吐词很慢也有点不清晰,也不能说太久。医生检查过后,松了口气地对南风说,好现象,假以时日,或许能痊愈。 南风开心地去一楼病房告诉赵芸这个好消息,一家三口抱作一团,都哭了。 南风离开病房时,对季东海说,要回学校一趟,也许晚上不回医院了,让他好好休息。 “小……风……”季东海忽然喊住她。 她回头,冲他笑了笑:“爸爸,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季东海缓慢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她回家里洗了个澡,换了条海蓝色的裙子,想了想,又翻出赵芸的口红。镜子中的人,长发,v领裙,嫣红的唇,很美,却没有笑容。她捏了捏脸颊,深深呼吸,而后出门。 她没有开车,喊的出租车。别墅在郊外南山上,山脚是蜿蜒而过的江面,一条幽静宽阔的私家路笔直通往山上,道路两旁栽植着进口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满了一地,美得心醉,南风却没有心情欣赏。 站在别墅外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按铃。 片刻,一个老人走出来,隔着栏杆问她:“您是?” “您好,我找傅希境。”她平静地说。 “对不起,小少爷今天不见客。”老人身着唐装,像旧式家庭的老管家,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要离开。 南风急道:“老先生,我找他真的有急事,麻烦您帮忙通传一下好吗?” 他转身,一脸为难:“小姐,请离开吧。今天小少爷任何人都不会见的。” “喂……” 老人已经走开了。 南风颓丧地靠在铁门上,双手掩面,沉沉叹了口气。她早料到了,没有这么容易见到他。 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门外,累了,就蹲下去休息片刻,又站起来,在门前来回走动。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按铃。老人见到她,一愣,脸色不太好看,冷声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南风双手合十,哀哀地说:“求您了,让我见他,就五分钟,好不好?我真的有急事!真的!”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过人。 老人不为所动,说:“快走吧,别再闹了!” 南风望着他漠然的背影,简直要哭了。 她不死心,她不走!傅希境这个人,她今天见定了!不给她开门,那就翻墙! 她好不容易爬上铁门上时,闻声赶来的老人一声惊呼,差点令她摔下来。在老人的怒喝声中,她只得恨恨地退下去。 “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怒喝声在她哗啦啦的眼泪中顿住,“喂,我又没怎么样你,你这小姑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让我见见他,见见他……”南风哭得更厉害了,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老人蹙了蹙眉,神色缓和了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季,季南风。” “你等一下。”老人进了屋,走向二楼,在一间卧室外站住,叩了叩门,良久,里面才传来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少爷,有位姓季的小姐说有急事找你,你看……” 话被冷声打断:“莫叔,你是第一天在这里?” 莫叔沉默了下,沉声道:“我知道了。” 这栋老宅是傅希境母亲郑佳妮的嫁妆,莫叔自小在郑家照顾郑佳妮,她婚后因舍不得谢叔的好厨艺,郑老爷子便让他跟着过来了。后来郑佳妮去世,他没有离开,一直守在这栋别墅里,傅希境很少来,但每年的今天,再忙也会在这里呆上一整天。今天,是郑佳妮的忌日。 莫叔摇了摇头,只怪那位季小姐运气不太好,这一天,傅希境谁都不见的。 他转身下楼。 刚刚燃气的一点点希望,再次被浇灭,南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叔怕见她的眼泪,慌张地进屋了。 南风靠在围墙上,慢慢滑坐在地,抬头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跟这天空一样暗。 她坐在那里,没有再按铃,等时间一点点逝去,她想,他总会走出这个铁门吧? 没关系,她等! 下午的时候,天空更暗了,刮起了风,山雨欲来。 她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裙子弄脏了,风吹乱了头发,她不禁自嘲地笑,这样狼狈,还想色诱? 她想给谢飞飞打个电话说说话,摸手机时才发觉落在家里忘记拿了。 傍晚,轰隆一声响,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天色更暗,没多久,雨倾盆而下,又大又急。南风从包里摸出遮阳伞,幸好夏天她有备伞的好习惯,否则真要淋成个落汤鸡了。秋天山上的风雨,令温度一下子降低,她抱紧双臂,瑟瑟发抖。雨实在太大,遮阳伞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她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对着铁门内大喊起来:“傅希境,你出来!出来!” 她的声音混淆着风雨声,既愤然又凄凉。莫叔撑着一把大黑伞急匆匆地跑过来,惊呼:“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南风皱了皱鼻子,身子微颤。 莫叔叹气,虽同情,可爱莫能助。他看着傅希境长大,他的性子他清楚,说一不二。他回屋,拿了床薄毯递给南风:“披着,别感冒了。赶紧回家,赶紧的。” 南风说了谢谢,裹着那床毯子,转身又回到围墙下,站着。她被季东海娇宠着长大,从没吃过苦,此刻她又累又饿,可她咬牙挺下来。 雨终于停了下来,她将包包垫在屁股下,裹紧毯子,抱膝而坐。 夜,一点点深了。 时间慢慢流逝,一分一秒,那样难捱,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沉下去,片刻又慢慢升起来,反复交织,自己跟自己打仗。 终究熬不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被铁门打开的哐当声吵醒的,猛地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 一辆车从铁门内缓缓开出来,从她身边驶过去,她愣了下,跳起来,追着车跑,她曲腿坐了一晚,加之没有吃东西,浑身软绵绵无力,跑了几步,脚一抽搐,整个人扑倒在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忍痛爬起来继续追,可车子已驶出了好远。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 车内,傅希境微微蹙眉,从后视镜瞥见一个裹成粽子般的身影追着他的车跑,挥着手,口中还大声喊着什么,然后,她跌倒在地,下一秒,她竟然爬起来继续追车。他稍提速,她的身影慢慢变小,后视镜中最后的影像是,那个女孩子坐在地上,脸上有水光,似乎在哭? 可是这些,关他什么事呢? 他收回目光,提速。早上打开关了一整天的手机,秘书找他找疯了,说云海建筑的季东海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公司,律师在等。 命运真的很奇妙,多年后,他满世界疯狂找她,终于见到了,她却避他如蛇蝎,想尽一切办法推开她。他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见他一面,抛弃了自尊与骄傲,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坐在他的屋子外等了一夜,可因他的一念之间,他们擦肩而过。 是从那一刻开始,彼此的命运,都改变。 而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渺小如芥末尘埃。 {她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命运,她不惧怕,因为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南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整个人有点晕,从山上下来,似乎又走了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多狼狈,怕季东海担忧,她先回家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去的医院。 拿起手机,发现有好多个未接来电,多是赵芸的,还有三通陌生的座机号。她一边出门一边给赵芸回拨过去,可久久没有人接听。 开车去医院的途中,她特意绕路去了市中心一家早餐铺子买了一袋季东海与赵芸都爱吃的叉烧包,热乎乎的包子捧在手中,她微微笑了,心里暖暖的。 季东海的病房门敞开着,可病床上没有人。南风愣了愣,转身去找主治医生。 “季小姐,你爸爸他……过世了……”主治医生一脸沉痛。 砰—— 南风手中的包包与怀里还热乎的那袋早餐,狠狠地跌落在地。医生在说什么?她甩了甩头,一定是昨晚受了凉,头晕目眩引起的幻听,一定是!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让护士联系过你,可你没有接电话。”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胡说什么啊……”她先是低喃,忽又提高声音吼道:“你胡说什么啊!明明昨天我爸爸还好好的,你明明诊断过,他情况好转了不是吗!” 医生走到南风身边,双手按住她肩膀,片刻,才沉声道:“你爸爸他……是自杀的……”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沉寂了般,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可怕的黑暗,她就在困在那片黑暗中,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压着胸腔,久久久久,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不堪重负,陷入更大的黑色漩涡中…… “季小姐!季小姐!”医生接住缓缓倒下来陷入昏迷的南风。 她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手背上插着针管。目光转了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身在输液室。 “醒啦?”护士走过来,“你受凉了,有点发烧。” 南风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护士急道:“哎你别动啊,还没打完呢!” “帮我拔掉!” “还没打完啊!” “拔掉!” 护士瞪了眼她,不情愿地把针头给她拔了,嘀咕道,浪费!又嘱咐她按住针孔以免手背流血肿起来。南风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急跑了出去。 她站在一楼赵芸的病房外,久久不敢推门,她怕,怕推开门,妈妈的病床上,也是空无一人。 闭眼,她伸手,推门。睁开眼的同时,她眼泪落下来,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冲过去,伏在赵芸身上,紧紧地抱着她。 赵芸沉沉地睡着。 她一惊,恐慌席卷而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她鼻端,提起的心落下来,呼吸还在。 “你妈妈大受刺激,我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季东海主治医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亲眼目睹了那样惊心的场面,再强悍的人,都会疯掉的。是赵芸最先发现季东海出事的,她在病房里一直陪他到晚上十点多,他赶她下来休息,她离开时,他还让她打了个电话给女儿,依旧无人接听。她躺在病床上,辗转难眠,像是预感到什么,心里慌慌的,十一点半,她起床,去季东海的病房,推开房门,她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楼层。 血,大片大片腥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被套,一红一白,那样刺目惊心,水果刀就跌在那汪血泊中,闪着冰冷噬人的寒光…… 南风闭了闭眼,是她强烈要求医生将现场细节讲给她听,那画面在她脑海里闪现,仿佛亲眼所见,那大片大片的红,刺得她心痛难挡。 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傻?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自私,丢下我跟妈妈?为什么要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我们? 她站在太平间里,一遍又一遍质问季东海,可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再开口回答她。 世间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季东海的律师闻讯赶来,交给了南风两份文件,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一份是他的遗嘱。 南风看着那份季东海已签字的离婚协议书,震惊地抬头望向律师。 “昨天下午,你爸爸让医生打电话叫我过来,我以为他是询问官司的事,结果他让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我也很讶异,但身为律师,只能照办。他签字之后,嘱咐我过两天再拿给你妈妈。之后他又写了份遗嘱。他病着,写遗嘱也很正常,我没多想。没想到……” “我总算明白你爸爸为什么要签这份离婚协议,他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想牵连你们母女,想独自承担。”律师摇摇头,“他用心良苦啊,只是,何必这么做……” 南风咬紧嘴唇,遏制住汹涌的眼泪,他到死,都在维护妈妈跟自己。可是,爸爸,你不明白,我跟妈妈一点都不怕吃苦,你也不了解妈妈,她死都不会签这份离婚协议书的。 季东海的遗嘱很简单,更像是一封写给女儿的信。他中风未痊愈,手腕使不上力,只寥寥十几个字,字迹潦草歪斜:小风,原谅爸爸。照顾好你妈妈。我爱你们。 南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恨爸爸。就是在那一刻,当看到他写,我爱你们。她觉得真恨啊,真恨他,他自以为是的爱,将她跟妈妈伤得那样重,他带来的殇,这辈子,都无法痊愈了。 赵芸醒过来后,意识混沌,连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医生诊断说,那件事对她刺激太重,她拒绝面对,将自己封闭起来,活在自我臆想的世界里。这是好听的说法,换句话说,她疯了。医生建议将她转到疗养院去。 南风真想也跟着疯掉,什么都忘掉,一切都不用清醒面对,这样是不是更幸福一点?可她不能,季东海的葬礼还需要她一手操办。季东海跟赵芸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都不在了,南风连个帮忙的近亲都找不到,亏得白睿安前前后后的帮着照料。 季东海去世后,他个人以及公司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皆折合成资产,赔偿给寰宇地产与负伤的建筑工人,以及偿还银行的欠债,还远远不够。 云海建筑最终宣告破产。 南风带着赵芸从老宅里搬了出来,她身上现金不多,不得不将赵芸的珠宝首饰全部变卖,才有钱租间稍好的小公寓。 搬到小公寓后,赵芸的情况愈来愈差,她再不忍心,也只得狠心将她送去疗养院。 疗养院是白睿安帮忙选的,是莲城条件最好的,价格自然就贵,南风压根承担不起。白睿安没说什么,只是带她去另外几家小疗养院转了一圈,出来后,她沉默不语。赵芸这辈子被季东海娇宠惯了,没吃过什么苦,她现在又怎么忍心见妈妈住在条件差的地方呢? “小风,你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帮你。”白睿安说。 南风摇头:“无功不受禄,白大哥,你帮我已经够多了。”季东海的葬礼他帮了很多忙,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的照顾与陪伴令她感激,但是,如果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她没有办法给。比如,爱情。 出乎她意料,白睿安竟然说:“小风,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照顾你妈妈,你帮我做件事,不,确切地说,是帮我们,你跟我。这样,你就不欠我了。” 南风讶异地望着他。 “小风,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南风心头一跳。 “若不是寰宇逼得紧,他也不至于做这种傻事。”白睿安看着她,神色忽然变得阴鸷可怕,“小风,是傅希境逼死了你爸爸!” 这样的白睿安令南风陌生,她讷讷地问:“白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害得你季家这么惨,你就不恨他?就这么轻易放过他?”白睿安唇角挑起一抹嘲弄与冷笑。 她恨他吗?答案是肯定的,她恨死了他的冷酷无情,把爸爸逼上绝路。也是因为他,她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当妈妈身处崩溃的边缘时,她也没能陪在她身边。可她又能拿他怎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报复他,可此刻,白睿安将那些藏在她心底的情绪全部勾了出来,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商场如战场,向来无情,更何况,这起事故确是季东海的责任,她没有立场去恨傅希境,可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在一夕之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她心里那么苦那么痛,找不到人来怨恨,只能把所有的怨怼恨意都转向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因为这样的情绪,也因为赵芸,她答应了白睿安。自此,她将自己的命运轨迹,彻底转了个方向。 莲城市政厅正在筹建大型音乐厅,莲城有个别称叫“乐之城”,莲城音乐学院出过众多在国内甚至世界上都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筹建一个音乐厅早在几年前就提上了城建规划日程,去年市委领导班子换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日程终于明朗化,誓要打造国内最豪华最气派的音乐厅。音乐厅日前刚刚选好址,地理位置优越,占地上千亩,更邀请到了著名美籍华裔设计师林海正参与做主设计师,预计明年年底对外招标承建地产公司。 这是一块肥肉,不仅仅是经济利益,只要成功拿下这个项目,可谓名利双收。几乎所有的地产公司都盯着,其他公司并不足以为惧,利诚唯一的对手便是傅氏的寰宇。白睿安在利诚一步步做到副总经理,可仍屈于堂哥之下,他的野心是不仅仅是总经理,而是直指董事长之位,白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就放话出来,将在孙子辈里挑选继承人。莲城音乐厅项目,被白睿安看成是最大的契机。南风成为他契机里的一颗棋子,他让她去接近傅希境,窃取寰宇的投标计划书。 南风觉得他在痴人说梦,她费尽苦心,连傅希境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窃取那样重要的机密? “我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他将一张照片放在她面前。 她看着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惊讶得不能言语。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尖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眸一笑,神采飞扬。若不是她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穿衣风格与自己完全不一样,偶一瞥视,她真的以为那是她自己。 “她叫黎曈曈,是傅希境的前女友,他们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她是学画画的,很巧,你也会画画。”白睿安说。 南风讶异:“你怎么这么了解?” 白睿安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利诚地产一直屈居在寰宇之下,利益驱使下,他想要动傅希境,这合情合理。可是自己呢?她是单纯,并不傻,这件事情并不如白睿安说的那样简单,很有可能,她会死得很惨。真要冒这个险吗? “项目竞标在明年年底。小风,我给你一年时间,事成之后,我送你出国。你喜欢建筑对吧?如期在莲大头破血流地争奖学金念书,不如我送你去美国念建筑。我会一直帮你照顾你妈妈,直到你学成归来。”白睿安温声细语,他的言辞那样真诚,他的安排那么妥帖诱人,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将赵芸安顿在疗养院后,南风去学校办理了休学,离开学校时,她找谢飞飞一起吃了顿饭,谢飞飞只知道她爸爸去世了,并不知道具体详情,她也没把赵芸的事告诉她。席间,谢飞飞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销假,南风含糊过去,告别时她抱了抱谢飞飞,在心里说再见。 她走了好远,忍不住回头朝学校望,她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享受学校里纯白的无暇时光。 她转身,抱紧双臂,埋头疾走。才十一月,她却感觉是如此地冷。 她生命里的寒冬,提早到来了。 她将原先的小公寓退掉,搬进了白睿安给她找的一间偏远安静的公寓。 白睿安指着照片上黎瞳瞳的短发,对她说:“把头发剪成这样。” 南风脱口就拒绝:“不要!我讨厌短发!”她发质柔顺,一头漆黑如瀑长发一直是她的心头爱。 白睿安嗤笑一声:“小风,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他收回照片:“这点牺牲你都不愿意,我想没有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说着,他走出去。 南风咬了咬唇,眼一闭,“我剪!” 白睿安脚步顿住,嘴角牵出一抹“果真如此”的笑容。 任何事情,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显得那样顺其自然。 她剪短了头发,将曾喜爱的衣服统统收起来,换上了宽松卫衣与牛仔裤,从背后看去,真像个小男孩。画画对她来说,不需要作假,轻车熟路。她把画架支在膝盖上,埋头作画的模样,令走进门的白睿安微微走神,时光仿佛倒退回多年前,街头广场上,那个俏皮鬼马的女孩也是这番模样。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记忆的迷雾散去,清醒冷静的光芒重回眸间,她是季南风,不是黎瞳瞳,虽然在初见时他晃了神,可他心里无比清楚,她终究不是她。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点犹豫散去。 时间一天天流逝,已到深冬,南风无所事事地在小公寓里住着,白睿安始终没让她行动,她问起,他便说,小风,不要急。 一整个冬天,他留给她平复情绪,家变令她再不复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南风。而他要的,恰是从前的她,那个神似黎瞳瞳的她。也给她时间扮演另外一个女孩。黎瞳瞳喜欢的发型,黎瞳瞳喜欢的穿衣打扮,黎瞳瞳喜欢的画家,黎瞳瞳喜欢吃的菜,黎瞳瞳喜欢吃的甜品,黎瞳瞳喜欢的导演,黎瞳瞳的口头禅,黎瞳瞳黎瞳瞳黎瞳瞳……南风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名字逼疯了,白睿安想要把她打造成另一个黎瞳瞳,她觉得真可悲,可又毫无办法。开弓已没有回头箭。 春节,莲城最寒冷的天气,白睿安带南风去了趟东南亚岛屿,只因为南风随口提了一句,季东海原本计划好了,今年春节带她跟赵芸去岛屿上过年。 他们站在海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岸,白睿安说:“如果不是傅希境,现在陪你站在这里的,就是你爸爸妈妈。”这才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他时时刻刻的警醒,敲碎了她残余的一丁点犹豫。 飞机在莲城降落时,白睿安将遮阳板推上去,指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地面对南风说:“小风,你准备好了吗?” 她闭了闭眼,点头。 落地后,她不再是季南风。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赵西贝。赵,随母姓,西贝,假。 是的,假。她要以一个假的身份,顶着一张与另外一个女孩相似的脸,去接近傅希境,展开白睿安精心策划的一场报复。 “小风,你要让他爱上你,再狠狠抛弃他,让他也尝一尝失败与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滋味!”白睿安嘴角挑起一抹阴森的笑,他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的模样令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开始怀疑,他的目的真的只是商场利益?他对傅希境,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恨意。 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命运,未来会遭遇到什么,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也不再惧怕。她曾经拥有全世界,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她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我遇见那么多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却在我心中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 傅氏集团位于莲城最繁华的cbd地段,一主一副两栋三十五层大楼高高耸立,寰宇地产设在副楼,从九楼到三十五楼,全是寰宇的办公区域,傅希境的办公室在顶层,落地窗外,正对着宽广的莲城音乐广场,当年规划这个广场的城建负责人是个狂热的法式建筑爱好者,因此音乐广场充满了浓厚的异域风情,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广场上那成百上千只白鸽,成为莲城最美丽独特的城市风光。因为那些鸽子,音乐广场有一种慵懒散漫的风情,吸引了很多街头艺术家常年在这里驻扎,画画的,弹唱的,做人体彩绘的,以及手工创作达人等等。广场西侧有一家非常独特的咖啡馆,每天下午三点一刻,只要走得开,傅希境都会步行穿越地下通道,去咖啡馆喝一杯很正宗的蓝山,风雨无阻。 这天下午,他如常去咖啡馆,经过中心广场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扰了白鸽,也吸引了他的目光。春节刚过,天气还很冷,广场上人不多,支着画架出来赚钱的画者更是寥寥,他侧头便看见尖叫声的来源。 不远处,一个男生正揪着一个女孩的短发,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同伴一脚踹翻女孩的画架,还不解气,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啐道:“啊呸,老子找你画像那是看得起你好啵!还想收钱?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的名号,没收你摊位费你就烧高香吧……” “王八蛋!人渣!”女孩一边尖叫一边咒骂,手中的铅笔胡乱在抓着她的那人身上戳,那人“靠”了句,扬手再要抽她,手指却忽然被人截住,男生侧目怒喝:“谁他妈多管闲……”话音未落,脸颊被生生痛击一拳,傅希境用了全力,男生被揍翻在地,血迹自嘴角蔓延,他爬起来想要还手,傅希境的第二招比他更快,男生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他同伴见机扶起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你没事吧?”他转身,问被推倒在地的女孩。 女孩自地上坐起,转身,仰头望着傅希境,扯起嘴角笑:“我没事。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看着她的脸,一怔。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喃,似梦呓。 女孩依旧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她的短发凌乱,有几缕遮住了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惊人,明明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眸中却盛满了无所谓的笑:“西贝,赵西贝。” 这一场周密的计划,她曾心存担忧与惶恐,白睿安对她说,小风,相信我。 直至这一刻,她望着傅希境怔忪的神色,她才终于相信,他说得没错。 很多年后,她始终忘不了她与傅希境的初见,暮冬的午后,菲薄的阳光下,他逆光而站,俊容隐在阴影中,神色里有淡淡的关切,她仰头望着他,对他说,我叫赵西贝。她眉眼里全是笑,心里的悲伤却如海啸过境。这迟来的初见,只隔着几个月的光阴,却又隔着山长水阔,时过境迁。那样悲凉,那样无奈。 她支着画架的阵地,是他通往咖啡馆的必经之路,每次见到他,她便蹦跳着过来打招呼,在她第n次提出要给他画一张像以表救命之恩时,他终于在她面前坐下来。一个小时沉静的时光,她的眼神无数次投在他眼角眉梢,专注又热烈,他的面孔在她手指细腻的描摹下,渐渐显山露水。最后一笔勾勒完,尘埃落定,她在左下角签上名字,吹了吹纸上的碎屑,兴冲冲地拿给他看,像个讨要赞美的孩子般问他,像吗?喜欢吗? 他端详了很久,眉毛微蹙,她嘴角的笑容渐隐,他却忽地微微一笑,画得很好。我请你喝咖啡。 每次见到他,都是清冷的一张脸,漆黑双眸似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可测,不辨喜怒。此刻,他唇角微勾,如冰雪消融,如幽深湖水里投入点点星光,令她不禁怔忪走神。 这之后的事情,便显得那样水到渠成。她的热情,她的主动,她俏皮的笑,她眉眼间的生动,宛如广场上流动的迷人景致,让他无法忽略与拒绝。也如午后三点一刻的蓝山咖啡,成为他生活中的习惯。 她成为他的习惯,却忽然从广场上消失,整整一个礼拜,他从广场上经过,视线所及之处,她的领地已被别的画者占领。喝咖啡的时候,他竟然走神了,舌尖上滚烫的触感令他猛然心惊,自己竟然在想她。可他颓丧地发觉,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他一无所知。从未有过的怅然感席卷而来。那种怅然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她的电话,是一个公用电话,电话里先是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而后才是她的声音,一点点疲倦,一点点忐忑,她说,我钱包丢了,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找,你可以来接我吗?接着她说了个地址。 原来这些天,她混在美院的学生里,去郊外一个古镇写生,学生们只去三天的,她却留恋那里的青石板路、破旧的巷子,一直呆到今天,却不小心弄丢了钱包。 当他撑着一把大黑伞出现时,她正抱着画夹蹲在一个屋檐下躲雨,天色已晚,古镇里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她的头顶就挂着一只,灯影绰绰,映着他从雨中阔步而来的身影,他站在她面前,低声唤她,西贝。这一声暗哑轻柔,百转千回,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惊扰了夜色下的古镇,也扰乱了她一颗安静的心。 她起身,隔着雨幕,望着伞下的他,良久,忽然,她猛地冲进伞内,手中画夹跌落在地,她微微踮脚,双手绕上他的脖子,嘴唇迅疾覆上他的,凉凉的温度,沾染了这春雨的气息。他垂着的手,缓缓揽上她的腰,那个由她开始的浅吻,被他一点点加深,唇齿相依,无限缠绵。 那晚,她留在了他的公寓。 极致缠绵的片刻,她的泪水磅礴而下,吓着了他,他停下动作,柔声安抚她,她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背,边落泪边笑着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太痛了……他低头,温柔细密地吻去她眼角脸颊汹涌的泪。 她闭着眼睛,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怎么都止不住,身上痛,心里更痛。她知道,这一刻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头路。 第二天,她搬进了他的江边公寓。她行李简单得令他讶异,一只旧行李箱,一个画夹,便是她全部家当。她说,我在孤儿院长大,辗转过好几个福利院,箱子就是我移动的家。 她轻巧无谓的话令他心疼,对她便格外地好。他大了她七岁,把她当做小孩子般宠,像是要弥补她物质上的缺失,总是给她买很多名贵的衣服,可她一件都不喜欢,统统原封不动地退回品牌店。她扯了扯身上宽松的衬衣,嘟嘴撒娇,原来你嫌弃我的品味啊!惹得他哭笑不得。 她也不肯用手机,她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需要联系。他说,那我呢? 她眨眨眼,你想听我的声音,就来广场陪我画画,或者回家来见我! 她依旧在广场给人画人像,他劝说过,可她说,那是她的乐趣,他便随她去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他。不去广场的时候,她都窝在江边公寓里,像个小妻子那样,为他洗烫衣服,打扫卫生,对着食谱学做菜、煲汤,可惜她没有天赋,总是把厨房弄得鸡飞狗跳,每每让他收拾烂摊子。出乎她意料,他竟做得一手好料理。面对她夸张的讶异,他笑说,十几岁出国留学,傅家故意历练他,一切全靠自己。言谈间,一语淡淡带过那些年的心酸。 暖黄的灯光下,她吃着他亲手做的意面,他好兴致地倒了两杯酒,餐桌上蓝色陶瓷花瓶中插着大捧开得热烈的香水百合,淡淡的芳香飘散在空中,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令她渐渐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 是假的吗?可他的笑容、温度,他对她的宠爱,那样真切。是真的吗?她叫赵西贝,连名字都假得如此明显。而他呢,所有的温柔与宠爱,给的真是她吗?还是透过她的面孔,看的是另外一个人? 日升月异,时间过得既缓慢,又似飞快。转眼已入秋,她在江边公寓,已住了整整半年。 这半年来,她没有见过白睿安一次,也没有去疗养院看过赵芸一眼。她的世界里,唯有他一人。 十一月底,寒流入侵整个南方城市。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坐在广场上,有人坐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封信,然后离开。她展开,只有寥寥数字:音乐厅项目延迟,再坚持一阵子。你妈妈一切都好,勿念。 她仰头,眯了眯眼,望向傅氏大厦的方向,良久,然后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那一年的冬天,莲城没有下雪,但是特别冷,他怕她受冻,坚决不让她再去广场画画。她无所事事,便窝在家里临摹油画。江边公寓面积大,他专门辟了间小小画室给她,还送了她全套最好的画具。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坐在画架前可以待一整天。年底了,他变得特别特别忙碌,回到家也总在书房里忙到深夜,面对她撒娇似的小抱怨,他就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这个案子很重要,我必须亲力亲为,等忙完这段,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乖巧地点头,心却狂跳,他正在忙的事情,正是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 白睿安猜得没错,每次有重要的案子,他总是亲力亲为,而且,他有将工作带回家的习惯。 春节前夕,他忽然问她:“想不想去度假?” 她惊讶,“忙完了?” 他说:“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有专业人事来完成。你想去哪里?去南方海滩晒太阳好不好?我们出去过年。” 她摇头:“我想去北方看雪。“ 他揉了揉她的短发,柔声说:“好,我们去看雪。” 他让秘书订机票,她立即阻止,“我恐高。”她侧身抱着他,脸孔埋在他胸前,低低地说:“而且哦,飞机太快了,我们坐火车去吧,这样就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下巴抵着她发心:“好,都听你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宠爱。 她的脸隐在暗处,不怎么知道的,鼻头发酸,想落泪。她哪里是恐高,她是顶着这个名字没办法买到一张飞机票。 出发前,她偷偷地去了躺疗养院。白睿安没有食言,将赵芸照顾得很好。她住在最好的单人间,还专门请了看护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只是,她神智依旧混沌不清,时而在深夜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而大部分时间,她躺着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坐在病床前,她一声一声喊妈妈,她却置若罔闻。她闭了闭眼,眼泪落下来。走出病房时,她又回头看了眼赵芸,心里一蛰,整个人仿佛被蛰得猛然醒神。她握拳警告自己,你叫季南风,你并不是赵西贝。 傅希境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漫长的火车,但因为有她在身边,他竟不觉得时光难捱。她说一路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可事实却是她反常地沉默。他以为她不舒服,她却笑着摇摇头,指着窗外的风光,景色太美了。一路北上,窗外所见皆是大雪弥漫,大地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味。 北国零下二十几度,哪怕全副武装,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实在太冷了,她冻得牙齿打战,抵达的当天下午,她就感冒了。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来赏雪,却只能窝在酒店套房里昏昏欲睡,她可怜兮兮又充满歉意地望着他,“阿境,对不起哦!” 他吻吻她发烫的额头:“傻瓜!”将她扶起来,“乖,起来吃药,吃完药,明天就好了。我带你去滑雪。” 她看着他手心的药片,皱起眉头:“可以不吃吗?”她从小就特别讨厌吃药,小时候生病,赵芸每次为了哄她吃药,想尽一切办法,简直跟打仗似的。后来她宁肯打针,也不愿意吃药。 他板起面孔:“听话!” “不要!”她麻利地缩进被窝里,拉过被子蒙住头。 他望着她孩子气耍赖的举动,不禁摇头失笑,片刻,伸手去拉她:“好啦,不吃就不吃,本来就鼻塞,这样会呼吸不顺畅的,快出来。” “真的?”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真的。”他承诺。 她这才伸出脑袋,好好地吸了口气,挑了挑眉,脸上挂着得逞的坏笑。 蓦地,她双手被他禁锢住,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勺,嘴唇压过去,她以为他想吻她,正想说我在感冒哎……突然感觉嘴里一苦,才惊觉上当!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喂她吃药!她唔唔挣扎,吞咽间,那几片药已被她吞了下去。他松开她,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喝光一杯水,还是感觉舌头上苦得发麻,扬起杯子就朝他砸过去:“傅希境,你变态!” 纸杯轻巧无力,无声落在地毯上,傅希境笑得既得意又促狭,表扬道:“好乖。” “懒得理你!”她缩进被窝里,蒙头,声音里气鼓鼓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下一秒,那一丝丝甜蜜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淹没。她手指放在心脏处,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傅希境,你不要对我太好,不要…… 在他的威逼诱惑下,她乖乖地按时吃药,可到第三天,她的感冒还是不见痊愈。她怨念白吃药了,他安抚她说,感冒通常都要五到七天才能彻底好。 她苦着一张脸,想起什么,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说:“我听说哦,感冒的时候,如果把脚放在爱人的小腹上,放一整晚,就会好得很快!”越说声音越低,脸也微微红了,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敢抬头看他。 傅希境低咳了一声,眸色深了深,心里长叹,这丫头啊,放一整晚……也真看得起他的自制力! 他起身,换到床的另一头,伸手,捉住她双脚,搁到他的小腹上,哑声轻笑:“这样?” “喂——”她脸红得更透彻了,坐起来急道:“我开玩笑的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你还当真呀!” 这个法子是谢飞飞从网上看来的,那时候她们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讨论,还一致认为很胡扯,肯定是人家胡乱瞎编的,所以她也只是随口说一说。 “嘘!”他倾身,琢吻她脸颊,“睡吧。” 她哪里睡得着啊,她想收回脚,刚一动,就被他捉回去。 “阿境……” “宝贝,你再乱动的话……”他苦笑。 她的脚立即乖乖地缩了回去,一动也不敢动。因药效作用,她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她发觉自己的双脚还以那样的姿势搁在他的小腹上。他竟然……真的让她搁了一整个晚上……要知道以前睡觉时,她的脚搭在他身上他都觉得不舒服,说那样有压迫感,没法睡,他最喜欢的姿势是从后面环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发心,闻她的发香。 明明鼻子不堵塞了,为什么还会呼吸困难呢?她爬到他睡的那一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沉睡的眉眼,一点一点描摹,他不太喜欢笑,一张俊容偏冷峻,此刻他熟睡,眉宇间却满是柔和,仿佛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这样的柔和,刺得她手指一颤,缩了回来。 她轻巧下床,套上羽绒外套,穿着拖鞋便下楼。 酒店大堂免费提供公用电话,她提起话筒,急急拨号,生怕慢了一秒钟,自己便会拨不下去。 “喂?”电话那端白瑞安的声音有着迷蒙,才六点,天还未亮。 她急急说:“白大哥,可不可以就此打住。” “小风?”白睿安声音清明许多,似乎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我想结束这一切。”真的太累了,她已分不清真假,那些个瞬间,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赵西贝,还是季南风。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傅希境识破了你?”他急道。 “不是。” 他沉吟,她也沉默着,只有电流声刺啦啦地响着。 忽然,他冷笑一声:“季南风,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他?” 她尖叫一声:“没有!” 啪—— 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来电话已被自己挂掉。她睁大眼,为什么要挂电话?为什么如此惊慌?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刺得她浑身一颤。她退后两步,离电话远远的。铃声暂歇,片刻,又响起,如此反复三遍,那尖锐的声音敲在她心坎,似是拷问,又似是嘲弄。 她后退,再退后,然后,转身疯跑,仿佛身后有猛兽穷追。 她再回到房间时,傅希境已经醒过来了,正倚在窗边开着窗户吸烟。 “你去哪里了?”他掐灭烟蒂,走向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点了吗?” 她扯出一个笑:“嗯,感觉好了。所以到楼下走了走。” 他低低笑了:“原来那个方法真的这么管用啊!我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点东西,上午带你逛一逛,下午去滑雪。” 她乖巧点头:“嗯,好。” 他转身,她所有的伪装全部瓦解,无力地倒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数种情绪交织,快要把她吞噬掉。 他们在北国一直待到大年初六。 刚回莲城,白睿安就找过来了。他好本事,竟然有办法弄到傅希境公寓里的座机号,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说了个地址,让南风去见他。 安静隐秘的茶楼里。 白睿安沉着一张脸,冷声说:“小风,你真令我失望!” 她低了低头:“对不起,白大哥,是我能力不够。他从来不让我接触他工作上的事,我没有机会拿到你要的东西。”毕竟她欠他诸多人情,她对他依然好声好气。 “是真的拿不到,还是你不愿意?”他嘲讽道,“季南风,你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妈妈至今还神智不清地躺在疗养院!你对得起他们吗?我看你分明是爱上他了!”他咄咄质问。 “我没有!”她反驳,声音在安静的茶楼里尖锐而突兀。 他挑起她下巴,嗤笑着说:“你别忘了,你之所以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与黎瞳瞳相似的脸。就算你爱他又怎样?别傻了,他爱的也不是你!” 她心口一窒,打掉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爱他!” 他微微倾身,捏住她肩膀强硬地让她的目光直视着他:“让我相信你,就证明给我看。一个月,还有一个月,拿竞标书来见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寒冷的光,照得她遍体发凉,那冷意令她猛然一惊,睁着眼,仿佛也能看到爸爸病房里腥红流淌的血迹以及妈妈痴傻的模样,不!不是的!我没有爱上他!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我怎么会爱上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好,等我消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凉寒的,不带一丝情绪。 她不是为了向他证明,而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她不爱他,一点也不。 她如誓言般的坚定,在某个夜晚,溃不成军。 那晚,他带她在近郊吃农家菜、喝茶,很晚才回城,在某个十字路口,有人醉驾,那辆车飞速闯红灯,事故发生得太迅速,傅希境车技再好,也闪避不及,电光火石间,他急甩方向盘,而后迅疾将她护在怀里…… 幸亏夜深车少,他转向得够快,车撞向了路边的护栏,安全气囊弹出来,才没有造成重伤,但傅希境护着她的那只手臂还是不幸骨折了。 医院里,毫发无伤的她眼泪一直掉,身体抖个不停。他单手搂着她,安抚了许久。 她紧紧地抱着他,那一瞬间的害怕那样强烈,久久盘踞她心间。在那样危机的时刻,他舍命救她,恐惧之后,是震动。她闭了闭眼,无法想象,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好运,如果他因此……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想象,如此她失去他…… 这世上有三件事最掩饰不住,咳嗽、贫穷,以及爱。在她对他的恨意的支撑下,她以为自己的意志有多顽强,其实那种薄弱的恨意远远抵不过这近一年来他对她的百般宠爱与相处时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 更抵不过生死一线时他的舍命相护。 她才十九岁,还没有练就一颗百毒不侵的坚硬心脏,那些他给予的温柔与宠爱,太真实,真实得令她想要去相信,去依恋。 直至那一刻,她终于肯承认,她爱他。 为什么会是他?她遇见过那样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人,却在她心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白睿安机关算尽,算到了傅希境会被她这张神似的脸吸引,算到他每次有重大case总是亲力亲为,算到他有把工作带回家的习惯,却没有算到,她会爱上他。 再精明的算计,终究敌不过一颗最简单的心。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这样的爱,该如何继续? 那些恨,又该如何安放? 不用她做出决定,面对她再三的敷衍,白睿安给她下了最后通牒。音乐厅承建地产商招标前一晚,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小风,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在疗养院等你,直到十二点。如果你不来,”他顿了顿,似乎轻笑了一声:“你说,你神智不清的妈妈,深夜里从天台上掉下去,也不会有人怀疑是他杀,对吧?哦,你妈妈现在正跟我在天台上一起吹风,你要不要听听她的声音?” 他声音很轻,就像从前无数次对她说话那样,她却浑身如置极致冰寒之地。 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有多天真多愚蠢,竟然把撒旦当成了天使。 他逼得她再无退路。 在至亲的生死面前,再强烈的爱,也终究只能压成心底的殇。 晚上傅希境有个应酬,回家时已是十点半,他有点喝高了,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扯开领带闭着眼睛喊要喝水。她走进厨房,用开水与冷水兑成一杯温水,加两勺蜂蜜,这是他微醺时的必需。只是今晚这杯水,她多加了一点点东西。 她看着他喝下去,看着他慢慢陷入昏睡,均匀的呼吸声响在客厅里。她走进卧室,拿了床薄毯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拿起他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公文包,走进书房。 影印机刺啦刺啦的细微声响,似重锤,敲打在她心坎。取过文件的手,颤得厉害,她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闭了闭眼,将文件装入背包里,将公文包放回原地。 关灯,出门,就像是无数次出发去广场画画一样,可是她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门掩上的那一刻,她从门缝里看他最后一眼,黑暗中,他睡得那样恬静,呼吸绵长。终于,他的脸,彻底消失在暗处。 赶到疗养院时,才十一点半,她生怕来不及,一路疯跑,短发在夜风中风扬,一头一脸的汗。可是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四楼天台上,除了风,空无一人。 她心猛然一坠,慌乱跑去赵芸的病房,房间里暗黑一片,没有人。 她转身,往值班医生办公室跑,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问:“我妈妈呢?我妈妈在哪里?” 这一年来,她极少在疗养院出现,医生不认识她,问:“你妈妈是谁?” “409房的赵芸!” 医生猛地站起,惊呼:“天呐,你怎么才来?她在两个小时前出事了,从天台上摔了下来,已经送去医院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赵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因伤及大脑神经,这一辈子可能都要在昏睡中度过。能否醒来,看天意。 病房外。 南风抬手狠狠地扇在白睿安的脸上,心中恨意全化成力气,他脸颊瞬间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他截住她第二个耳光,狠瞪了眼她,而后将她拽往医院天台。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动她,是她自己忽然发神经跳了下去。”他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相信他?就是因为相信他的伪善,妈妈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白睿安,你太可怕了!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她赤红着眼,恶狠狠地咒道。 他轻轻笑了,“随便你怎么说。”望了眼她的包,他伸出手,“东西带来了吗?给我。你妈妈的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救治她。” 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更多的是恨自己,她真想掐死自己,怎么会蠢得那么相信他? “小风?” “不要叫我,你让我恶心!”她从包里拿出那份标书复印件,看到他脸上一喜,她冷笑,扬了扬手:“你是不是很想要这个?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给你!”说着,慢慢后退,手中火光一闪,那份复印件立即燃烧起来。 “季南风!”白睿安脸色巨变,伸手欲抢,她转身,跑到栏杆边,将手中燃到一半的文件利落地扔到空中,风一吹,火势更大,还没落地,那几张纸已成灰烬。 “你这个疯子!!!”他怒极,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的身子压在栏杆上,折着她的腰往下按。她呼吸困难,却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挣扎,甚至嘴边还挂了一丝诡异的笑。 原来人到绝望的边缘,什么都不会再害怕。 良久,当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时,他忽然松开了手,一把将她掼倒在地,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冷笑着说:“想死?死太容易了,我偏要让你活着,让你日日夜夜活在内疚悔恨中!季南风,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这就是你背叛我的报应!” 春天的深夜,极静,极冷。风从空荡荡的天台上吹过,发出呜咽的哀鸣,白睿安的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风里,灌进她的耳鼓,直抵心脏—— 是你,是你那了不起的爱情,害得你妈妈变成这样。 她蜷缩在角落里,团团抱住自己,无论怎么用力,始终觉得好冷,好冷。 那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绝望的一夜,天,仿佛永远都亮不起来了。 第11章 我分明爱你,却不能爱你 {她拿那种噬心的痛毫无办法,只能以人类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 南风曾以为那一年的记忆此生都无法开口言说,对任何人,都不想诉说。而潜意识里,这些年她始终在避开那段记忆,直至与傅希境重逢。就算如此,她也没有打算对他坦诚,若不是白睿安的忽然出现。 这世界看似辽阔,有时候却又那样狭小,命运对她,总是这样残忍,不想见的人,纷呈而来,他们像是寒冬里的冷风,又似锋利的毒剑,恶狠狠地劈开她从未结痂只是掩藏起来的伤口。 都说时间是最好良药,过去五年,这么漫长的一段年岁,她心底的伤口却从没有愈合过,只要一想到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的妈妈,白睿安的话便时时卷土重来,像是最恶毒的咒语,日夜拷问她的心,他说得对,这些年,她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想爱的人不能爱,想恨的人不能恨。 再没有比爱恨交织日日噬心更严苛的惩罚。 她以为,那一年的记忆,就算讲出来,也是一段特别长的故事,然而事实是,她只用了短短半小时,最简单直白的语言,便将她有生之年最重要最艰难的一年说完了。 她歪在沙发里,只觉得无比疲累,闭上眼,片刻,又睁开,对抱着抱枕在沙发前走来走去的谢飞飞求饶道:“拜托,你别晃了好不好!你想骂想打请随意,我无话可说!” 她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她最落魄时雪中送炭,对她更是毫无保留没有秘密,可自己却对她有所隐瞒,如今对她坦白,也是因为有求于她,她生气也是应当的。 一切袒露,她再也无法与傅希境共事,她决定了,年后上班便去辞职。她所有的存款也不够违约赔偿金,犹豫了一整夜,还是决定向谢飞飞开口。 谢飞飞又绕着沙发走了两圈,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扇风,仿佛很热似的。 她终于停了下来,望着南风,大声说:“我靠,季南风,你咋活得这么狗血!简直跟一八点档电视剧似的!你就是那苦逼女主呀!” “……” 望着谢飞飞一脸正儿八经的激动,心情再低落南风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就是那苦逼女主,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啊!” 她感激谢飞飞,没有说一些安慰的话,也没有因她的隐瞒而责怪,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奇异地安抚了她。 真正令她头痛的是傅希境,他不是谢飞飞,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那个夜晚,当真相赤裸裸地披露出来,他们坐在车内,彼此都沉默,很久很久。 她一动不动,也不敢侧头去看他的表情。 那样静谧的空间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得十分缓慢,那绝对是一种煎熬,就在她抵挡不住那种沉默时,他终于开口了。 像是失语很久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哑得厉害,还带着微微的颤音,他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过我吗?” 不管他们之间有怎样的开始,如果爱,那么一切都不再重要。 她知道他正看着她,霎也不霎地看着她,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此刻屏住了呼吸,仿佛一个赌徒押注了他最后的仅有的筹码,在等她的回答,宣判他是生抑或是死。 她心口一窒,却不敢动弹,也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在脸上,她悄悄地握紧右手,指甲掐进肉里,以手心的疼痛来抵挡心脏的痛,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转回头,迎视他,一脸冷静漠然地回答他。 “没有,从来没有。” 话落,她从他眸中看到星光陨落时死寂般的黯淡,以及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刺得她胸口快要无法呼吸。 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憎恨命运的残忍无情。 “下车!”他转头,不再看她,冷冷地说。 她像是傻了般,没有动弹。 他重复道,语调已低沉到极致,咬牙切齿:“下车!” 如果再跟她同处一室,他怕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 她手脚终于恢复知觉,打开车门,下车。 扑面而来的寒风,令她浑身一颤。 他的车如狂风,从她身边呼啸而去,直至消失在街角,她才终于浑身一软,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她弯着腰,手指紧紧按着胸口,嘴微张,大口大口喘气,却还是呼吸困难,她用手一下一下捶着胸口,怎么会这么痛?像是有一把无形锋利的尖刀,在肋骨经脉里搅动,一下又一下,永无止境。 她闭了闭眼,一颗泪珠随着微阖的眼皮轻轻滚落,多久了,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她以为自己此生的眼泪都在五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流尽了,却原来,还没有。 泪珠越来越多,很快便蜿蜒爬满了脸庞,肆无忌惮。为什么要哭?她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实在太痛了,她拿那种噬心的痛毫无办法,只能以人类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 她宁愿如同自己对他冷漠所说的那样,我不爱你,从没有爱过你。 她骗得过他,却终究骗不了自己一颗心。 她以为过去这么多年,自己可以将那份爱连同那份记忆,一起埋藏,可这世间一切太过深刻的东西,任凭时间再强大,也终是无法磨灭。 如她心中对父母的愧疚与悔恨,如她对他的爱。 如果我不爱你,我不会如此痛苦。 任何一种情感,如果是纯粹的,便会简单得多,偏偏他们之间,夹杂着太多。 爱情里,最痛苦莫过于,我分明爱你,却不能爱你。 谢飞飞半分都没迟疑,就答应了南风那笔给公司的赔偿金她来搞定。十万块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南风之所以考虑了一整晚才同谢飞飞开口,就是怕她为难。谢飞飞念了两年研究生才出来上班,工作才两年时间,ny设计虽然是个大公司,但她之前做小设计师,薪水也不见得很高,她虽不用拿钱给父母补贴家用,但她吃穿用度从不肯亏待自己,衣柜里衣裤鞋子包包无一不是品牌,她开的车也不是自己买的,是谢长明送她的生日礼物。南风知道,谢飞飞存款应该不多。 她猜得没错,谢飞飞所有存款才四万块不到,差得不止一点点,她其实可以开口同父母借的,可南风坚决不想谢家父母知道这件事。 谢飞飞想了想,大手一挥:“别担心,这年头,钱能解决的事那真不叫事!”豪气得跟个暴发户似的。 南风抱了抱她:“谢谢。” “见外了啊!”谢飞飞娇嗔地推了她一下,问她:“今年还是不跟我们一起过年?” 南风点点头:“等会陪我去买点东西给你爸妈,然后我们一起回你家,下午你送我去医院吧。” 这五年,每一年的春节,南风都在医院里陪赵芸一起过年,平时她工作忙,一年中,也只有这十来天,是陪伴妈妈最多的日子。 到了谢家,罗素蓉见南风手中大包小包的,照例说了她一通,南风笑应着,心里知道她是心疼她的钱,但再缺钱,该有的礼数她从来不少。 还没到除夕,谢家年味已经很浓了,门口贴着红火的对联,挂着红灯笼,糖果瓜子水果,摆满了茶几。谢长明喜欢喝茶,桌子上摆了套精致的茶具,袅袅热气升腾,茶香扑鼻,南风接过他递过来的小杯子,深吸一口,皱皱鼻子,说:“我爸爸也爱喝茶,他最爱龙井。” 谢长明说:“我倒是最喜欢铁观音。” 谢飞飞在剥柚子,头也不抬地说:“爸,你少喝点浓茶!” 罗素蓉挽起头发,穿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做了好多菜,南风去厨房要帮忙,被她推了出来。 这样家常却温馨的画面,每一个正常的普通家庭都有,她也曾享受过,却再也不能享受了。 饭桌上,罗素蓉如往年一样邀请南风跟他们一起过年,就连一向与南风不多交谈的谢长明也劝说了几句,南风心里暖洋洋的,却还是拒绝。 医院里是冷清,没有年味,可她绝对不会丢下妈妈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地迎接新的一年。 吃完饭,再坐了一会,谢飞飞便开车送南风去医院。罗素蓉一直送她们上车,她手里提了好多东西,水果、糖果、坚果以及一些零食,还有一只保温瓶,是她特意盛出来的鸡汤。 “瞧你瘦的,要多补补!晚上喝,这瓶子很保温,不用热。”罗素蓉一脸心疼地摸了摸南风的脸颊。 南风接过保温瓶,搂在怀里,心里湿湿的:“谢谢干妈!” 她知道,罗素蓉是爱屋及乌,因为爱谢飞飞,所以疼爱她。她时常想,老天到底是垂怜她的,她何其幸运,此生能认识谢飞飞。 谢飞飞在病房待了很久,跟南风一起帮着赵芸做了全身按摩,又帮她洗了头发、擦了身子,然后换上了南风给她新买的睡衣。睡衣是淡紫色的,上面有着大朵美丽的花朵,面料柔软亲肌。谢飞飞陪她去选的,这个牌子的睡衣很贵,南风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刷卡。 她说,我妈妈啊,最喜欢这家的睡衣,她最爱的颜色就是淡紫了,比我还爱俏呢! 她说,她常年躺在病房里,再华丽好看的衣服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睡衣是她唯一能穿的。我要满足她。虽然她昏睡着,可我知道她其实心里清楚的,她穿着这么漂亮的睡衣,一定很开心的,对吧? 送谢飞飞离开医院时,在楼梯上碰见走上来的陆江川,南风同他打招呼,又介绍了谢飞飞,说完冲他眨了眨眼,他意会,同谢飞飞握手时忍不住笑了:“谢小姐,幸会!” 可不就是幸会,兜兜转转,还是会遇见。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谢飞飞不淡定了,陆江川一离开,她就一脸八卦地拷问南风:“陆医生?我家老太太给我介绍你去相亲的那个陆医生?心外科医生?他怎么在这里?你们一直有联系?天呐季小姐,我怎么觉得你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啊!”她惊呼。 南风捂住她的嘴:“小姐,这是医院!” 谢飞飞掰开她的手,将她拽出医院,双手叉腰,凶巴巴地说:“坦白从宽,抗拒打死!” 南风挨过去抱着她手臂撒娇:“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其实也不是瞒着,只是我跟陆医生就见了两三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在谢飞飞如刀的眼神里,她举手投降,简单地将与陆江川的渊源交代了一遍。 谢飞飞听完,最后矫情兮兮地总结了一句:“哦,缘,妙不可言!” 南风将她推上车:“快走,天快黑了,开车小心!” 谢飞飞从车内探出头,眨眨眼:“医生不错!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握机会喔!”顿了顿,正色说:“南风,不要把自己困死在一条路上。” 南风倾了倾嘴角,想说,那你自己怎么一根筋栽到底?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无力地挥挥手:“再见!” 谢飞飞问过她,那你爱傅希境吗?在她沉默的片刻,她已得出结论,揽着她的肩膀长叹一声,得了,完蛋了!转而又劝她,不要逼自己,如果不能爱,就放下吧。 人真奇怪,知道劝别人,同样的状况,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无法自救。 知易行难。 南风转身上楼,愈近除夕,除了一些重病患者,住院的病人极少,住院部冷冷清清的,空旷的医院长廊,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踢踏踢踏。白晃晃的灯光,照得人一阵恍惚,孤寂感轻而易举袭上心头。 回到病房,南风将卫生打扫一遍,房间小,一下子就弄完了。停下来,安静的病房,除了仪器细微的声音,便再也没有其他。那种空荡静谧感,令人心里发空。但这些年来,她习惯了。 她拧开壁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书,她不爱看小说之类,手中又厚又重的大块头是谢飞飞从公司拿给她的建筑类专业书,抱了整整一纸箱子过来,供她打发医院里漫长无聊的时光,也让她学习。谢飞飞始终觉得她放弃建筑太遗憾,虽然没有条件去学院进修,但南风心里对建筑的热爱从未泯灭,她认真想过了,也决定了,一切重头再来。那曾是她的梦想。她才二十五岁,就算重新来过,也不算太晚。 轻巧的叩门声响起,南风从图册中抬头,望了眼窗外,才发觉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门外,是陆江川。 “打扰你了吗?”他还穿着白袍,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并没有跨进病房。 南风微笑摇头:“请进。” 他侧身进来,走到赵芸的病床前,查看了下她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来看赵芸,同她一起来过,听宁大姐说,只要他在医院,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看。宁大姐还说,陆医生还特别拜托了赵芸的主治医生,让他多多关照与费心。 这些,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 陆江川转身,看了看腕表:“你吃过饭了吗?” 南风摇头,看书看入迷了,竟不觉得饿。 “我也没吃,一起如何?”陆江川说。 南风说:“这个时候食堂应该关门了吧?”而医院外面的几家小饭馆,小年过后就都歇业了。 陆江川扬起手,手中捏着串钥匙,晃了晃:“我今晚有台手术,所以找食堂阿姨拿了钥匙。” 南风惊讶:“阿姨给你留了饭菜?” 他不答,眨了眨眼:“跟我来。” 南风走了几步,又转身,将桌子上的那瓶鸡汤拎上。 医院食堂不大,但因着桌椅全采用了木头材质,虽陈旧,却有一种温暖感。南风最喜欢这里的食堂,打饭的阿姨很和善,见谁都是一张笑吟吟的脸,让病人或者家属看了,总觉得在这充满死亡与冰冷的医院里,有一丝暖意。 当陆江川拎出一只电火锅来时,南风更惊讶了,“我们要吃火锅?” 陆江川插上电,拎过开水瓶往锅里注上热水,笑说:“今晚特别想吃火锅,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吃难免有点孤单,真幸运,有你陪我。” 南风挽起袖子帮忙,锅底与下锅的菜陆江川早就托食堂阿姨备好了,是牛油锅底,大片牛肉做主料,各种青菜、蘑菇、豆腐、冬瓜等蔬菜分门别类摆在篮子里,好不热闹。 注的是开水,很快便热气蒸腾,一团团白雾蒸汽飘散在空中,直飘到头顶暖黄的大灯泡上,层层绕绕,屋子里一团温暖,小菜下下去,片刻便可以入口,南风吃得满头大汗,在这样一个寒冷孤清的夜,有人一起对桌而坐,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她觉得真暖和啊。 两个人都好食欲,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所有菜都消灭掉。 结果吃撑了,陆江川提议到花园里走一走,消食。夜已深,寒风呼呼,却因为吃饱了浑身暖和,南风也不觉得冷。 “以前留学的时候,春节很多同学没有回家,便聚在一起,自己煮火锅,包饺子,分工合作,十分热闹。”陆江川说,语气里不免有点怀念。 南风微微笑说:“每到过年,我们家餐桌上几乎每一顿都会备一只火锅,我跟爸爸都爱吃,我妈却不太喜欢,她觉得火锅味大,吃完衣服头发上全沾了那气味。但是因为我跟爸爸喜欢,所以妈妈还是会备着。” 陆江川转移了话题,问她:“过年你都待在医院里陪妈妈?” 南风点头:“嗯。”又问他:“你呢?春节也没有休假吗?” 陆江川苦笑摇头:“科室里除了我,其他医生都是外地的,总不能让他们留下来值班吧?我离家毕竟近,除夕夜还是能跟家人团圆的。” 南风迟疑了下,还是问了一个她一直挺好奇的问题:“以你的资历与条件,应该可以去更大更好的医院,怎么会选择来这里?” 陆江川轻轻一笑,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说:“因为这里更需要我。” 南风仰头,望着住院部楼房里透露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个房间里的每一盏灯,都是一盏希望。 一阵风吹来,南风微微瑟缩了下,路灯虽暗,陆江川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体贴地说:“我送你回病房吧。” 南风摇摇头,“不用了,你早点回家,开车小心。我先上楼了,再见。”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发觉他还站在小径上,目送她。 “谢谢你,陆医生。”她微笑,不等他答话,便转身疾步离开了。 谢谢你温暖的火锅。 谢谢你陪我说话。 谢谢你,在这个过分安静清冷的夜晚,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单。 第12章 她唯一的筹码,是他毫无保留的爱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除夕夜,迎来了今冬第二场雪,洋洋洒洒飘在夜空里,如飞絮。 医院食堂特意为值班的医务人员与住院的病人、家属开了三桌,菜式很丰盛,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只热腾腾的火锅,大家虽然不熟,但不影响好氛围。 南风胃口不太好,只喝了杯饮料,吃了一点菜,便离席了。路过输液室,墙上的电视开着,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始,那里面焰火璀璨,灯火辉煌,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她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许久,她不太喜欢看电视,更是很少看这种晚会,或许是太无聊了,医院里太静,这点隔着屏幕的热闹,虽不属于她,却让她觉得安心。 “原来你在这里呀!”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惊喜。 侧头,南风望着来人,惊讶地说:“陆医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是呀。”陆江川走过来,挟带着一股寒凉之气,肩头落了些雪花。 “有急诊?” 他瞄了眼电视,屏幕上正在表演一台精彩又惊险的杂技,他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是,我特意来找你的。” 他站在她身边,逆着光,她微微仰着头同他说话,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专注的幽暗的眼神像是一张网,密密地将她笼着,她一怔,而后慌乱移开目光,起身。 “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的声音有点局促,其实她心里知道,能有什么事?可又不能冷场。 他扬眉:“我找你,一定要有事吗?”他似是轻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低低地说:“南风,我只是想见你。” 这一句很轻,像自语,又像低喃。电视里的杂技表演正好尘埃落定,如雷的掌声响起,那句轻柔的低语便淹没在雷动的掌声里。 南风听见了,但她庆幸此刻的掌声。 她侧头,看着电视屏幕,说:“表演的真棒,对吧?” 陆江川倾了倾嘴角,一声轻柔的叹息,没有溢出,便化在了心底。 “你很喜欢看春晚?”他问。 南风说:“算不上。” “那跟我走。” 南风讶异:“去哪儿?” 见她一脸戒备,陆江川忍不住笑了:“放心好了,不会把你拐卖掉的。来,不会耽误你很久时间。” 夜雪还在飘洒,却已转小,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他们走到停车坪,陆江川从后备箱里抱出几箱东西,南风惊呼:“烟花?” 不会吧…… “医院里可以放焰火?” 陆江川将两箱放到她怀里,眨眨眼:“我开后门的,嘘!”转身,自己抱起两箱,“我们去篮球场那边。” 南风傻眼了,呆呆地抱着烟花跟在他后面,往小篮球场走去。 “咻!” 夜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宁静,一朵朵绚丽的焰火像大蓬大蓬开得浓烈的花朵,撑开在半空中,深紫赤金湛蓝明黄翠绿嫣红,刹那流光,如万千花树绽放,又如吹落繁星如雨,斑斓了夜空。 南风仰望着天空,焰火映着她小小的面孔,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她眸中荡着潋滟的水光,雾蒙蒙一片。 陆江川的声音混淆在焰火声中,轻柔地响起:“不知道你妈妈会不会喜欢?” 她微微侧头,眸中的水光化成水滴,落在腮边,她笑着:“陆医生,怎么办,我又欠了你好大一份人情。” 他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抹去她的泪痕,语气宠溺:“傻瓜!” 南风低了低头,拭去眼泪,嘀咕:“真丢脸,明明很开心的事,我怎么哭了呢。” 她抬头,已恢复如常:“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焰火,真的,很美。我妈妈一定会很喜欢的。谢谢你,陆医生。” 陆江川沉默微笑,凝视她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还有几许心疼与怜惜。 父亲还在时,每一年的除夕夜,他们都要在院子里燃放好多好多的焰火,宛如一场焰火盛宴,那是季东海送给赵芸的礼物,她最爱看焰火。 她不过是在闲聊中随口感叹了一句,没想到陆江川竟然记在了心上。她真的好感激好感激。 这是这几年来,她过过的最温暖的除夕夜。 她趴在赵芸身上,亲吻她的额头,柔柔地说:“妈妈,新年快乐。” 临近十二点,谢飞飞打来电话,两人互道了新年快乐,又闲聊了几句。刚挂掉,铃声又响,南风看也没看就接起,笑着说:“怎么,刚挂掉又想我啦?”她以为还是谢飞飞。 那端却是沉默。 她举起手机看来电,一怔。 “小不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南风呆呆的,转头看了眼病床上的妈妈,握着手机走出了病房。 “你撒谎,对不对?”傅希境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你说你不爱我,你撒谎!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快乐,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出了小车祸,你哭得那么伤心……你怎么可能不爱我,不小点,你自欺欺人……” 南风屏住呼吸,闭了闭眼,心,狠狠地抽痛了下。她抬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开口,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怕自己一开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你爸爸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你知道的,商场如战场,我也没想到……如果当年我能预料到,后来我会遇见你,爱上你……” “傅希境!”南风恶狠狠地打断他:“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永远都没有办法抹杀掉!你听好了,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我怎么可能会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你少在那里自以为是!我告诉你,我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接近你,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就是为了报复你!” 说完,她挂掉了电话,而后按了关机键。 “啪”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 她沿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 一席话,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当听到他提到她爸爸,几乎是瞬间,那些话,仿佛不受她控制,自动地蹦了出来。 一句抱歉,就可以把一切都抹杀掉吗?他怎么可以说得那样云淡风轻的?他怎么可以! 傅希境握着手机,耳畔传来一遍又一遍“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放下手机,他掏出烟盒,点燃一支,一芒星火映着他寒意笼罩的脸,医院长廊的窗户洞开着,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已经停了,凌晨的冷风凌冽灌入,扑在脸上刺痛,却不及心底的冷。 她的话,字字如刀,刀刀剜心。 原来一切都是虚假,那些俏皮的话,那些明媚的笑,那些甜蜜的亲吻,那些动容的眼泪。无数个长夜里温暖的拥抱,那些相拥而眠的静美时光。那些日日夜夜呵。原来都是虚假,一切都只是她演技高明的一场戏。 他觉得自己真蠢啊,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最愚蠢的男人,任一个小女孩玩弄于鼓掌。 而她唯一的筹码,是他毫无保留的爱。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砰”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空荡的走廊上,一股血腥味飘散在空中,细微的滴答声,落在地板上,很快,地板上氤氲开一片血色。 手指上的伤口很痛,却不及心里的伤。 “阿境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呀,郑爷爷找你呢!马上就要零点喽……天呐!你的手怎么了!”走过来的许芊茉一声惊叫,眼睛瞪得老大,伸手欲碰触傅希境的伤口,被他避开,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走向走廊那头的病房,而是下楼,径直往护士站去。 这个春节,不只南风一人在医院里度过,傅希境也是。 郑老爷子在除夕前一晚,忽发心肌梗塞,把阖家上下吓了个半死,原本热热闹闹的年,瞬间被笼上了愁云惨淡。虽然抢救及时,可推出手术室,人一直昏睡不醒,医生说,如果能熬过今晚,便会无恙,如果不能,那么…… 医生离开病房时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一家人全守在了病床前,没人敢睡,直到第二天早晨,老爷子总算醒过来了,一屋子人全松了口气。 郑老爷子望着个个面色青黑,哪怕虚弱着,也大手一挥,全赶回家睡觉去了,除了傅希境。 “外公,您感觉怎么样?”傅希境在他身边坐下来。 老爷子挥挥手:“别一脸沮丧的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 傅希境听到那个字,脸色更沉了。 老爷子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先去补个眠。” “我不困。” 老爷子皱眉:“你不困,我困!你杵着在这里,我怎么睡!少废话!”哪怕病着,他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但到底有点中气不足,多说了几个字,便喘着气。 傅希境怕惹得他再说,自觉地去沙发上补眠了。 隔天,来医院探病的人便络绎不绝,开头老爷子还愿意见,到后来一律拒之门外,除了许家的人。 许芊茉像个炮弹一样冲进来,趴在郑老爷子身上抱着他就撒娇地嘟囔:“郑爷爷,您可吓坏我啦!” 老爷子虽然精神好点了,但也经不住她这突然一扑,连着哎哟了两声。 傅希境走过去,拎小鸡似地将她拎开,皱眉轻喝:“外公还病着呢,你不知道轻重啊!” 许芊茉才反应过来一般,吐了吐舌头,又走过去趴在床边,瘪着嘴说:“对不起喔郑爷爷,是我实在太担心您了,弄疼您了吗?” 老爷子向来疼爱许芊茉,最见不得她受委屈,转头呵斥傅希境:“小茉莉又不是故意的,你凶她干嘛!”又笑呵呵地安慰她:“你郑爷爷没事,哪有这么脆弱!” “就是就是,我郑爷爷最硬朗最健康啦!”得到声援,许芊茉挑衅地转头冲傅希境扬眉,做鬼脸。 傅希境面无表情地刚要走出去,却被老爷子叫住了,无奈,他只得留在了病房,忍受着许芊茉的聒噪。 她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同老爷子说话,内容很小女生很无聊,老爷子竟听得津津有味。傅希境真不明白,他两个舅舅与一个姨妈都生的是女儿,表姐妹好几个,老爷子对许家这个小孙女的疼爱甚至超过自己的亲孙女。 “小茉莉,过完年你不出国念书了吧?”老爷子乐呵呵地问。 许芊茉说:“不去了。”她眼珠子转了转,说:“郑爷爷,年后我想去阿境哥哥的公司实习,你觉得如何?”说着瞟向了沙发上正埋头看杂志的傅希境。 闻言,傅希境猛地抬头,望向她,眉毛微蹙。他还没开口拒绝,老爷子竟擅自做主应允了她:“这有什么问题,你是学广告的吧,让阿境好好带你。” “外公……” 老爷子却打断他,挥挥手:“好了,我累了,你送小茉莉回去吧。”然后躺下,闭眼。 傅希境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沉默了。 走出病房,傅希境冷着脸,步子迈得飞快,许芊茉小跑追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境哥哥,你生气了呀?” 他生硬地摔开她的手,沉默不言。他冷着脸的样子太可怕了,她也不敢再说话。 走到医院门口,才问她:“你开车来没有?” 她点点头。 “那好,你自己回家吧。”说完,转身走了。 “喂!郑爷爷说让你送我回家的啊!”她叫道。 傅希境置若罔闻,穿过马路,很快消失不见。 原本以为许芊茉说要去他公司实习只是说说而已,哪知正月里在饭桌上再次旧事重提,傅希境想也没想就拒绝,郑老爷子却吹胡子瞪眼睛,说:“我都答应了小茉莉,你让我言而无信?我这辈子就没出尔反尔过!”说着一激动就猛烈咳嗽起来。 “阿境,你外公刚刚出院,你是想让他再住回去么!”傅希境的小姨伸手为老爷子顺气,一边瞪了眼他,“不就是在公司安排个位置给小茉莉嘛,多大的事儿!” 傅希境沉着嘴角,没再说什么,算是首肯了。 大年初八,许芊茉特意精心打扮过,兴奋地跟着他去公司报到。傅希境让秘书给她在企划部安排了个位置,从最基层做起。 许芊茉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傅希境身边做个助理秘书之类,结果如意算盘落空,整个上午都嘟着嘴,很不开心。临近中午,她转念一想,安慰自己,好歹是进了寰宇,离他更近了。午餐时,她兴致勃勃地跑到顶层总裁室找傅希境,想邀他一起用餐,却被秘书告知,他上午开完高层会议,便去了海城,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她心一沉,嘴角翘得老高,气得浑身发抖。她再天真,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仗着郑爷爷宠她,逼着他妥协让她进了公司,可他的公司又不只寰宇这一个。 傅希境,算你狠! 她恨恨地转身,下楼。企划部一个小破助理,有什么好做的?真想立即甩手走人,可她不能,谁叫她在面对傅希境的质疑时夸下海口呢,那可是当着郑许两家所有长辈亲人的面说的,她绝对绝对不会干不满三个月就走人! 南风没想到在上班第一天傅希境便回了公司,这样也好,免得越拖越久。 她拿着辞职信,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傅总,这是我的辞职信。违约金我会一分不少地付给公司。”她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举动,接过辞职信,表情淡淡的,说:“按照公司规定,递交辞职信之后三十天,才能正式办理离职手续。” 南风咬了咬嘴唇,说:“可以特殊处理吗?”别说三十天,她三天都呆不下去了。 傅希境挑眉:“季小姐,你凭什么特殊?” 其实问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她微微欠身:“我知道了。” 转身出去,刚坐下,便接到谢飞飞电话,她大概刚从一堆事情中抽身,声音有点疲惫,问她:“办完辞职了吗?” 她握着手机跑去洗手间,才开口:“没,还要等一个月。” “咳,没事啊宝贝,不就三十天嘛,很快的!打起精神来!”谢飞飞安慰她。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南风靠在墙壁上,无力感一阵阵涌过来,像是一张网,紧紧地网住她,让她逃无可逃。 她还是想得太过天真,以为有了违约金,便可以走得潇洒。违约金……想到这笔钱,她既心酸又心暖。大年初三,她去谢家拜年,谢飞飞将她拉到卧室里,将一张卡递给她:“十万,搞定!” 她惊讶:“你一时半会哪儿凑齐的?问你爸借的?” 谢飞飞摆手:“都答应你不让他们知道,肯定不会说。” “那……” “安啦,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谢飞飞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松毫不在意地说:“我把车给卖了。一朋友正好想买车,看中我这款,4s店一直缺货呢,我折便宜许多给她,皆大欢喜喽!” 南风别了别头,好半晌没做声。 “喂,你干嘛啊!”谢飞飞撞了撞她手臂。“哎,你别这样啊,我那车开了一年多了,我都厌烦了呢,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喜新厌旧的嘛!正好,卖车的钱除开借你那十万,还够我换一辆别的车呢!所以啊,”她揽过她肩膀,“你就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啦!” 南风顺势将头埋进她怀里,让泪水无声肆意流淌。谢飞飞说得那样云淡风轻,这份情,在她心里,却是千斤重。那不仅仅是一辆车啊,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心意,是浓浓的父爱!可她却为了她…… “飞飞……谢谢……谢谢你……”除了谢谢,她别无表达。 谢飞飞听到她哽咽的声音,翻了个白眼,拍着她的肩膀:“快打住,矫情了啊你季南风!” 离开的心思一生,南风便觉得在公司的时间特别难熬,几乎是数着日历上的日子度日。林小柔听说她递交辞职报告时,特别惊讶,但以她们之间的交情,她自然不会去打听缘由。奇怪的是,人事部并没有招聘新的总裁助理来接替她的位置,所以林小柔照常安排工作给她,该怎样还是怎样。 周末,南风陪谢飞飞去4s店选车,这两年谢飞飞把自己宠坏了,才挤了两天公交就直呼受不了,家离公司太远,打车太不划算。 她看中一款红色mini,张扬得很,很衬她。她手头的钱不够付全款,只能办按揭。 南风有点歉疚。 谢飞飞摸摸她的脸:“这年头傻子才付全款买车呢!” 谢飞飞开着车子试驾了一圈,回来后南风捂嘴偷笑,凑在谢飞飞耳边说:“你听说过一句话没,人都说mini是著名二奶车!” 谢飞飞眉一扬:“我自个儿包养自个,怎样?” 南风趴在她肩头笑得更欢了,冲她直竖大拇指。目光忽然一滞,唇边笑意遁去。 谢飞飞觉察到她的异样,扭头问她:“怎么了?”顺着她视线往后看,呼吸一窒。 几步之遥,一名销售顾问正声情并茂地为站他身边的两名顾客介绍着宝马最新款车系。 那男顾客眼神中掩饰不住对豪车的炙热光芒,那女顾客穿着略宽松的羽绒服,室内温度高,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羊绒裙子,看得出腹部微隆,她的手指不时抚上腹部,神色柔和,挽着身边男人的手,仰头问他:“扬,我觉得这款不错,你觉得怎样?” 男人侧头看她,神色温柔至极,嘴角噙着宠溺的笑:“老婆大人喜欢就好!” 销售代表面色一喜,忙说:“先生太太,要不我们先去试驾,感受一下,如何?” 男人点头:“好。” 转身,看到了谢飞飞与南风,愣了下,然后牵着身边女子的手走过去:“飞飞,这么巧?你买车?” 谢飞飞牵动嘴角:“是啊,真巧。” 周扬为她介绍:“我老婆程韵,上次婚礼上见过的。”又指着她说:“这是谢飞飞,以前我们是邻居,认识很多年了。” 呵呵,只是老邻居啊…… 谢飞飞介绍了南风。 寒暄了几句,程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两位,我身子现在不太方便,站久了觉得累,想早点把买车手续办了,我们先去试驾了,失陪。” 谢飞飞目光飞快掠过她的腹部,笑着点头:“再见。” 等周扬跟程韵一转身,谢飞飞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南风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她反问。 南风在心里轻叹。 “走,我们办手续去!”她朝销售顾问走去。 “小不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她们身后响起,南风愣了愣,眉头微皱,但没转身,脚步跟上谢飞飞。 “季南风!”那声音更近了,声音主人已快步走到她身侧,“真是你呀,哥哥喊你呢,你真没良心,竟然装作没听到!” 顾恒止那张永远笑嘻嘻的脸凑到她面前,南风闭了闭眼,心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呀?熟人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侧身,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顾总。” 顾恒止主要负责恒盛建筑公司,在恒盛地产挂了总经理的名,但很少出现在公司,只高层会议时他现身,他们打过几次照面,但几乎没有闲谈。 跟傅希境相关的人,她并不想过多接触。 顾恒止皱了皱眉,不满地说:“用不用这么生分啊?我又不是你顶头上司,更何况现在是下班时间。你买车?” 南风摇头:“不是我,是我朋友。”她转头望了眼正跟销售顾问低声交谈的谢飞飞。 谢飞飞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回头望过来,见她身边站了个男人,眉毛蹙了蹙,折身走过来。 顾恒止忽然低头,凑近南风耳边,轻笑着说:“你朋友有主了没?”不等她回答,又说:“有也没关系。” 南风不客气地狠剜了他一眼:“死心吧你!” 顾恒止虽然没在恒盛地产坐班,但有句话说,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他的传说。这种茶水间的八卦传说,一般好不到哪儿去,顾恒止花花公子的名声,早就在公司里不胫而走。没办法,每个公司总有那么几个妄想着攀高枝的花痴女。 “南风,你朋友?”谢飞飞问。 南风撇撇嘴,说:“上司。” 顾恒止伸出手自报家门,唇角扬起一抹自认颠倒众生的笑:“你好,顾恒止。” 谢飞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礼貌地伸手与他虚碰了下:“谢飞飞。”然后侧身对南风说:“你陪我去办手续,还是在这里等我?” “我陪你去。”南风忙说。 顾恒止有点讪讪地收回手,指间还残留着谢飞飞凉凉的温度,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他摸了摸鼻尖,说:“谢小姐看中了哪款车?这边的总经理是我朋友,我让他给个最低折扣。” 谢飞飞说:“谢谢,可是不用麻烦了。”她看得出,南风似乎不想跟这个人过多牵扯,虽然折扣诱人,但她不想欠这个人情。 “不麻烦的,举手之劳。”顾恒止说。 她还没开口,南风已抢先道:“真不用了,顾总,谢谢你好意。我们先走了,再见!”她拉着谢飞飞快步离开,走了几步,低声说:“他跟傅希境是发小。” 原来如此。 谢飞飞了然点头。 她们去办手续,填写完资料,正打算去结算首付款,销售顾问忽然站起身,恭敬地喊了声:“李总!” 南风抬头,来人三十岁左右,一身西装革履,轻声吩咐那名销售顾问:“去帮谢小姐重新拿一张单子计算。”他说了个折扣,绝对的最低价。又转头冲南风与谢飞飞打招呼,一人给了张名片,微笑着说:“原来是顾少的朋友,怎么不早说。以后要买车直接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南风与谢飞飞无声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里哀叹了一声。 这份人情,到底还是欠下了。 事已至此,这么主动热情送上来的折扣,不要是傻子!谢飞飞反而心安了,办完手续,拉着南风去吃日本料理。 “就当是赚的,尽情吃!”她点了一大桌子,还专挑贵的点,三文鱼、刺身等等,又烫了壶清酒,两人对饮。 在谢飞飞的世界里,难过时,美食美酒,是最好的治愈。 南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陪她喝到底。 第13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 {那一刻,他的纵身一扑。那一刻,她肆无忌惮的眼泪。} 南方城市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春节已过,天气依旧不见回暖,一倒春寒,气温更低。这样的天气里,极易流感。林小柔开头只是喉咙发痒、干涩,咳嗽几句,她没在意,开年工作极忙,她加班到很晚,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在头痛欲裂中醒过来,嗓子已经发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打电话请了假。她手头紧急的工作便由南风接了下来。 南风抬眼,看了看桌子上的日历,还有十天,便可离开了。这一个月,真是无比漫长。 下班时,她拿起笔,在今天的日期上,斜斜划了一笔。收拾好包,正准备走人,一直紧闭的总裁室的门被打开,傅希境挽着大衣走出来,经过她桌前时,脚步微顿,问她:“城北金沙开发案的资料都准备完了吗?” 南风站起来,答道:“都准备好了。”这个案子是公司今年第一个case,也是今年的重头,公司从去年年底便一直在筹备,一直是林小柔负责,已经到了尾声,这两天她请病假,南风负责将资料整合,收尾。 傅希境点点头,说:“林特助病得厉害,没法参加明天的一审会议。你代替她去,把资料好好再看一遍。明早八点到公司,一起过去。” “好的。”南风声音清朗淡然,答话时连头都没抬。 傅希境离开时,目光忽然扫向她桌上那本画满了斜线的日历,眉头微皱,嘴唇蠕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沉着脸,离开了。 城北金沙区临江,世代居住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渔民,以前那一块是郊外的小渔村,后来城市扩建,将之纳入了城区。但凡临水的地方,都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城市规划局早就动了开发之心,想打造成沿江风光带度假村,无奈当地居民齐心协力抗议,僵持了好多年,直至去年,才终于有所松动。 城建局对外招标公告一出,面对这样一块肥肉,各大地产公司自然趋之若鹜,争相奋力一博。 南风没想到,会在城建局的一审会议上,见到白睿安。 她跟在傅希境身后,在会议室的门口与从里面走出来的白睿安迎面相碰。 “傅总,早啊!”白睿安勾唇。 “白总,早!”傅希境唇角带笑。 白睿安伸出手:“好运!” 傅希境接住,晃了晃:“好运!” 南风低头,望着脚尖,嘴角也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这两个人,真是虚伪! 白睿安与她擦肩而过,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冷而利,刺得南风身体一僵。 她对他,有厌恶,有痛恨,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参加一审会议的地产公司有八家,是初次筛选后留下来的,都是海城本地实力不错的公司,南风这才知道,原来白睿安年前也在海城成立了分公司。她扫了眼傅希境,又扫了眼白睿安,这两个人,天生对手,是不是傅希境走到哪儿,他都要来参合一脚? 这会议开了整整一上午,虽然各家公司都有备而来,但实力悬殊很快可见,会议结束,八家公司砍掉了一半,留下包括恒盛与利诚在内的四家,接下来还有二审会议。 南风轻轻呼一口气,埋头收拾笔记本。 傅希境手机响起,走出去接电话。 所有东西收拾齐全,她拉上电脑包的拉链,忽觉眼前一暗,她动作微顿,却没有抬头。 “小风,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白睿安凉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语调里带着笑。 她提起电脑包,又侧身将自己的包包提起,转身欲走,那带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知道你有多久没去看你爸爸了呢?” 南风身体一僵。 “哦,你妈妈可好?” 握着包包的手指紧握成拳,南风猛然抬头,眸中怒意翻滚,嘴角微颤。 那人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噙着笑,嘲讽的、怜悯的笑。 她抬手,抡起包就朝他脸上砸过去,他像是早有预料,一把截住,用力一推,南风便被他推得踉跄后退,撞在椅子上,腰间一疼,眼见就要摔倒,身体忽然被人从后面托住,那人手臂一捞,将她捞在了怀里,稳稳当当地站住。 傅希境眯了眯眼:“白总,今天你又没输,这气又是哪儿来的?朝我助理身上撒?”他冷笑一声:“还是你预见自己要输了?可是就算输了,对个女人撒气,未免失了气度!”他声音故意提高,会议室里的人还没走完,正埋头收拾东西的众人目光纷纷投递过来。 白睿安干笑一声:“呵呵,误会。刚刚季小姐崴了脚,我想扶,没扶着。” 说完,他往门口走,与傅希镜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轻笑了一声:“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走着瞧!” 傅希境低头望了眼一直被他揽在怀里的人,柔声问:“没事吧?” 南风推开他,摇摇头,走了出去。 他快步追上,拎过她手中电脑包,似责怪似叹息地说:“傻子,你跟他动手,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南风不做声,疾步下楼。 “让人痛,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最轻的方式就是扇他一巴掌,还弄痛自己的手……” “傅总!”南风停下来,侧头看着他:“我自己打车回公司,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不等他答,她转身就走。 他一把拉住她:“工作还没结束呢!” 南风转头,挣脱他的手,蹙眉:“会议不是开完了?” 傅希境说:“等会去翠铭园工地看看进度,正好回程要路过那里。我们先去吃饭。” 翠铭园是恒盛开发的第一个楼盘,精品单身公寓,是当初从禾一地产接过来的项目。 下了楼,南风伸手一指马路斜对面的一家牛肉面馆:“我们去那里吃吧。” 她实在没办法跟他坐在幽静的西餐厅或者咖啡馆之类的地方用餐。 傅希境望了眼那家面馆,门店旧而小,正是午餐时间,挤满了人。他眉头蹙了蹙,转而平复,说:“好。” 过斑马线时,他将她拉到自己的右手边,如同从前每次一起过马路时那样,手臂下意识便去揽她的肩,她仿佛被惊着了般,猛地移开几分。 他手指僵在空中,那种无力感又涌上心头。她将自己的心关闭,将他隔离在外,怎样努力,都进不去。 他朝她靠近几步,抬手,却没有再揽上她肩膀,只放在空中,围绕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他们运气不错,正好有人吃完腾出了一张餐桌,南风赶紧过去霸占了,喊了老板将桌面收拾了干净,自己又用纸擦拭了一遍桌椅,才让傅希境坐下来。 “你吃什么码的?”她问。 “牛肉。”他说。 南风扬声对煮面的老板娘说:“两碗牛肉面,一碗不要香菜,一碗不要葱花。” 转头,就对上傅希境炙热的眼神,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十分愉快。 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见他唇边笑意越来越大,她手指微顿,有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微微低下头,长睫颤了颤,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从不吃香菜。 记忆太强大,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南风,你撒谎。”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完全不在意名贵羊毛大衣与油腻的桌子的碰触,倾身靠近她,他们这一桌是最里面,她背后便是墙壁,她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愈来愈近,他伸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低头回避,“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分明就没有忘记。你连我讨厌香菜这种小事都记得,你还敢说,你不爱我?嗯?” 他声音低低的,面馆喧闹,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却一字不漏地灌进她的耳里,他深黑眼眸霎也不霎地凝视着她,仿佛催眠,令她怔怔的,半晌无法反应。 手机铃声响得正是时候。 南风晃神,推开傅希境的手,慌乱在包里摸到了手机,看都没看来电显示,便接了起来。 傅希境微微后退,坐直了身子。 谢飞飞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南风……救我!我真的真的要被姓顾的那块牛皮糖给搞死了。” “……” “你快给我想办法!都是你招来的!”谢飞飞怒吼。 “……” 南风默,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与顾恒止交往不深,但对那个人,多少有点了解,男人一旦豁出去,不要脸,无耻,还把那种无耻发挥成大众女性眼中淋漓尽致的男性魅力,那杀伤力不是一般大啊,岂是轻易可以拍走的? 南风猜到了顾恒止会打谢飞飞的主意,但没想到那么快,购完车第二天,他竟然开着谢飞飞选的那辆对女人来说很拉风对男人来说绝对娘炮的红色mini,直接杀到了她公司,美名其曰送货上门,五星级服务。真够五星的,副驾上搁了束开得热烈的白玫瑰,抱着那花姿态优雅地靠在车上,等待佳人赴约。 车子正停在设计事务所的门口,公司上下三层,全是落地窗,他这样一个惹眼造型杵在那,顿时引得众人围观,女人们啧啧惊呼一片,谢飞飞冷着一张脸在惊呼艳羡声中走出来,只想快点拿了钥匙赶紧把这花蝴蝶打发走。 可哪有那么容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恒止一张脸永远盈满笑意,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微眯,开口懒洋洋却让人无法拒绝,哦,小飞飞,我千里迢迢给你送车来呢,你不请我吃顿饭吗? 小飞飞…… 谢飞飞抖了抖,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到底还是请他吃了顿饭,以表谢意。这一请,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喽! “你别搭理他就是了。”南风也觉得头痛。 “我从来就没有搭理过他好不好!”谢飞飞尖叫。 除了那顿表示谢意的晚餐,后来她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可他总是花样百出,穷追不舍,就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搞得她崩溃! 谢飞飞又抱怨痛诉了两句,然后挂掉了电话。 面已经送上来了,味道似乎不错,傅希境吃得很享受,他随口一问:“有什么为难的事?” 南风挑了挑面,头也不抬地说:“没事。” 她那层坚硬的防护壳,又竖了起来,将他试图靠近的心,狠狠弹了回去。 傅希境的车一直驶进翠铭园工地,工人们刚吃完饭回到岗位作业,忙碌的机器声此起彼伏。工地负责人刘凯一见到他的车子远远地跑过来,有点诧异地说:“傅总,您怎么来了?” 傅希境望了眼他有点泛红的脸,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他皱了皱眉:“喝酒了?” 刘凯心下一沉,公司明文规定,工作时间内绝对不能喝酒,真倒霉,第一次喝就被这位逮了个正着,脸上却陪着笑,忐忑地说:“就喝了一杯,就一杯,今天有个工友过生,大家开心。”说着竖起手掌,信誓旦旦的模样:“傅总,我保证,以后大家绝对滴酒不沾!” 傅希境抬眸扫视了一眼工地,阴沉沉的天气,寒气逼人,视线所及,尘土飞扬,心里面也跟着灰蒙蒙的。刘凯虽然面孔微红,但酒气确实不浓,他脸色稍霁,说:“下不为例!” 刘凯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拿两只安全帽来,我们去转转。”傅希境说。 “好嘞!” 傅希境将一只安全帽扣在南风头顶,瞥了眼她脚上的高跟鞋:“方便吗?要不你在车上等我?” 南风系上安全帽的扣子:“不碍事。” 翠铭园这个楼盘,在开发伊始,便大受关注,除了是海城占地面积最广的单身公寓外,更是请到了目前国内最负盛名的建筑设计师金尧加盟,打着开发本城单身精品公寓新概念的旗号,南风自然不想错过近身参观一番的机会。 刘凯陪同他们一起,边走边介绍工程进度。翠铭园分了三期,一期开工了八栋,每一栋都是三十五层,同步动工作业,目前主体已修到第十八层。 才转完三栋,有人匆匆跑过来找刘凯,刘凯歉意地对傅希境说了声,便随来人走了。 他们走向下一栋楼。 南风边走边仰头,楼层外都是支架,作业的机器声轰隆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傅希境的手机响起来,他站在原地接听电话,似是什么麻烦的事,听了两句,浓眉便微微蹙起,说话的声音也严厉冰冷了几分。 南风往前走了几步,转了转目光,四处看了看区域空间规划,心里嘀咕,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傅希境握着手机,转了个身,视线撞上南风的身影。 这时,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在机器声与敲敲打打的声音中响起,傅希境眉一挑,眼光掠过上空,刹那间,瞳孔剧缩,心口一窒,握在手中的手机跌落的瞬间,惊呼声脱口而出:“南风!”话落人已迅疾朝她的身影猛扑过去。 沉在自我思绪里的南风只觉一阵猛烈劲风朝自己扑过来,伴随着惊呼声,下一刻,她被人恶狠狠地扑倒在地,那人又快速将她推了出去,天旋地转中,耳畔传来重物狠狠坠落的声响以及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得她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目光在碰触到先前自己站的那个位置时,怔住。 空气中有血腥味慢慢弥漫开来,越来越浓,可那样浓的味道,却刺不醒傻傻怔住的她。 她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维持着最先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唯有盛满震惊与恐惧的眼眸中,滚滚而下的泪珠肆无忌惮地爬满脸颊,证明她还有生气。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她坐在那片莫大的寂静中,隔着几步之遥,与地上躺着的那人,相望。雾气朦胧中,那人脸色惨白惨白,俊容因巨大痛疼微微扭曲,头部鲜血直流,从安全帽里滑到了脸颊,可他朝她望过来的眼神里,竟带着一丝庆幸。 心,狠狠地一抽,泪,落得更凶了。 由远及近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与惊呼声,轰隆一声,终于将那片巨大的寂静冲破,南风屏在心口好长时间的一口气,呼啦一声重重泄下来,她僵硬的肩膀一松,手脚并用,从地上爬到他身边,“傅希境……傅希境……”她伸手想要抱起他,却怎么也抱不动。 这个时刻,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好痛,幸好不是你……”头部的血流到了眼角,他微微闭眼,重重的昏眩感一波强过一波袭击过来,终于,不堪负重,沉沉睡了过去。 她的泪重重砸在他脸上,氲开了他脸颊上的鲜血。 工地的人都涌了过来,有人将压在傅希境头上的泥沙袋挪开,有人去搬他腿上的泥沙袋,有人在打120…… 第14章 心尖上的人 {我见不得你受伤,更见不得你受委屈,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可以。} 医院手术室外。 南风坐在长椅上,双手掩面,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季小姐。”刘凯迟疑了下,抬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咖啡。” 南风抬头,迷茫地望了眼他手中递过来的热咖啡,摇了摇头,侧头,望向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 他已经进去了两个小时,生死未卜。 她不知道自己这漫长的两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老天啊,求求你,千万别让他出事!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深夜,那场车祸,他也是如今天这般,纵身一扑,将她护在怀中。 他那样一个义无反顾的姿势,将她一颗心,撞得摇摇欲碎。 当他满脸是血地对她低喃,好痛,幸好不是你……她真的宁愿,被泥沙袋砸晕的是自己。 这样一份情,真的太重了,重得她承担不起。 这样的他,忽然间让她不知所措。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南风冲过去,颤声问医生:“他……怎样了?” 刘凯也快步冲了过来,满脸凝重忐忑。若不是因为中午的酒,这个意外事故就不会发生。负责运送泥沙的工友偷偷喝高了,酒后没有休息就去开工,太大意,绑在起重机上的泥沙袋没有牢固稳定,在半空中坠落,一袋正中傅希境的腿部,还有一袋位置虽有所偏移,但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击在了他的脑袋。 医生摘下口罩,拭了拭额角的汗,呼出一口气:“患者性命无忧,万幸头部没有砸中要害,又有安全帽阻挡,只是轻微脑震荡。伤最重的在腿部,左腿粉碎性骨折,”语调微微顿了顿,才接着说:“是否会对以后走路造成影响,还要进一步检查。” 南风的一颗心,一放,又猛然一提。 刘凯已是听得一头一脸的汗,忙不跌抬手去擦,先前脸上凝重的神色并未因医生的话而有所松动。 傅希境被推出手术室,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左腿打了石膏与支架,脸色苍白,大概是太痛,哪怕在昏睡中,眉毛也是微微蹙起。 南风伸出手,微颤着抚上他的眉毛,轻轻扫了扫,似是想要抚平他的疼痛。 她侧了侧头,对一直站在病床边的刘凯说道:“你先回工地吧,这件事情,等傅总醒过来后,再做处理。” 刘凯默默地退了出去。 南风在病房里静坐了很久,霎也不霎地看着病床上沉睡的人,心里一遍一遍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 中午她只吃了半碗面,到现在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又空又胀,两种情绪冲击得她连呼吸不畅。 她终于动了动身子,从包里掏出手机走到病房外,拨通了谢飞飞的电话。 “飞飞,你有顾恒止的电话号码吧?” 谢飞飞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炸毛:“别给我提他,我怎么会存他的号码……” “飞飞,傅希境出事了,我得找顾恒止,帮忙联系他家人。”南风疲惫地打断她。 “啊……”谢飞飞一愣,立即说:“你等下,我去翻翻通话记录,再短给你。”顿了顿,轻轻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今晚要留在医院。你别等我。”准备挂电话时又加了句:“也别担心我。我没事。” 顾恒止在半个小时后赶到了医院,听完南风简单的叙述了事情经过,望着床上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傅希境,神色复杂,摇了摇头,叹息般地低喃:“傅情圣啊傅情圣,你还真是名副其实啊……” 他转头,问南风:“你吃过饭了吗?” 南风摇头。 “走,跟我去吃饭。” “我不饿。” 顾恒止一把拽住她手腕,就往外走:“不饿也得去吃!” “喂!”南风挣扎,怒瞪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顾恒止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家小飞飞猜得没错,知道你肯定会绝食,所以千叮咛万嘱咐了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去吃东西!” 南风被那句“我家小飞飞”惊得连反抗都忘记了,他们两个进展这么快? 顾恒止将她拉出了病房门,终于放开她,说:“飞飞说你有胃病,不能饿。你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说着,瞟了眼病房里面。 南风叹口气,说:“我想喝粥。” 顾恒止勾唇一笑,像对待小孩子那般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才乖嘛!” 南风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医院不远就有一家粤式粥铺,顾恒止在口福上从不愿意亏待自己,喝个粥也要点最贵最好的海鲜粥,还点了点心、凉菜等。南风只要了一份小米粥,粥煮得很烂,小米清香扑鼻,她却没有胃口,勺子在碗里搅动几下,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顾恒止瞄了眼她,没再勉强她。 “放心吧,阿境从小到大身体一向好,这点伤,不会有事的。”他安慰她。 她胡乱点了点头。 顾恒止将南风送回医院,他没有进去,说:“我已经给他舅舅打了电话,他等会会过来,我就不陪他了,我想,这个时候,他最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你。” “哦,还有,等下他舅舅来了,你别说他是为你受的伤。”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叫住南风:“小不点。” 南风转过身。 顾恒止难得的一脸正经表情,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几年前你离开他,他像个疯子般地四处找你,什么办法都用了,只差没上天入地。你离开这些年,他身边再没有别的女人,每次我们哥们几个聚会,免不了风月场合玩闹,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送到他身边,他看都不看一眼。你们重逢那天,是我跟几个朋友请他吃饭,想弄个房地产公司,邀他一起干,可他拒绝了。可是因为你被禾一灌了酒,他回头找了我,主动要求合作。他那样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却为了你,改了原则。”他顿了顿,才又开口:“还有今天,生死关头,他不顾自己,只想着你。我了解阿境,他是个多冷情的人,却为了你,做到了这份上,小不点,如果你还将他推开,伤害他,那你真的没良心。” 说完,也不等南风回应,转身,离开了。 南风怔怔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情绪涌动,良久,却终究化作唇边沉沉的一声无奈的低喃:“你不明白的……” 南风推开病房门,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她心下一喜,快步跑到床边:“你醒啦?” 床上的人却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南风急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痛?还是腿?我去喊医生!” 她转身往外走,却在他忽然出声里顿住脚步。 “你是谁?” 嘭—— 像是被重物击了下,南风呆了,良久,才缓缓转过身去,望着床上的人。 他神色认真,眉毛微蹙,看不出玩笑的迹象。 “你……”她喃喃,医生不是说只是轻微脑震荡吗?怎么会这样? 她后退一步,跌落在病床边的一张凳子上,仰起头,嘴唇紧咬,手指覆在眼睛上,眼眶一酸,泪水汩汩而落。喉头发紧,无声的眼泪忽而转至哽咽,一波接一波,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张着嘴,才能让新鲜的空气挤进来。 “小不点……”焦急的声音传来。 是谁在喊她? 是谁? “砰”一声响,还伴随着一声闷哼,终于将陷入深深自责中的南风惊醒,她睁开眼,猛地跳起来,震惊地看着滚下病床的人。 傅希境呲牙咧嘴地想要自己坐起来,无奈头昏目眩,浑身发软,又被腿部固定的石膏阻碍,只能侧躺在地板上哭笑不得地冲南风伸出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还不赶紧来扶我!” 一瞬间,南风什么都明白了,狠狠地瞪了眼傅希境。 南风喊来了护士,一起帮忙将傅希境弄上了病床。 她在凳子上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吓着了?”傅希境望着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倾身,伸手轻轻擦拭掉。 “对不起。”南风低了低头,轻说。 他手指微顿。 很轻的三个字,他想他却是明白它的所有含义。对不起,让你受伤了。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说。 但他不想要听这三个字。 他叹了口气:“你不需要觉得抱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唇边忽然又牵出一抹笑:“小不点,我觉得挺划算。” 南风抬头,望着他。 “我更加坚信了一件事,你心里面有我。” 南风嘴唇刚动,便被他用手指抵住:“嘘!什么都别说。”他再靠近她一点,头上的纱布里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刺得她鼻子一酸,听得他用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们,慢慢来,好吗?” 她闭了闭眼,涌到嘴边的话,终究又压回了心底。 慢慢来,可是,我们之间,隔着的东西,是岁月就能稀释的了的吗? 因伤了头部,傅希境醒过来没多久,便再次睡了过去。 折腾了一整天,南风也困倦,却没有睡意,她坐在病床边,支着手臂,发呆。 她望着他,他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呼吸绵长,嘴唇似勾着一丝淡淡笑意,仿佛做了一个好梦。 病房寂静,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这样静谧的时光,彼此默默相对,有多久没有过了? 身后“哐当”一声,病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一个身影急急扑进来,大喊:“阿境哥哥,你怎么样了?” 南风转头,瞪了眼来人,低声道:“小点声,他刚刚睡着!” “哦哦!”许芊茉满脸焦急,看都没看南风一眼,直接扑到病床边,瞧见傅希境的样子,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境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握着他的手,哽咽。 南风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严肃中带点冷:“芊茉,别把阿境吵醒了!” 南风回头,病房门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五十岁左右年纪,身形高大,眉目威严,静静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看你,也令人觉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南风知道他是谁,傅希境的舅舅,这张脸看起来有点面熟,可是,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他。 她微微退开一点,郑同升没看她,直接走到病床边,看到傅希境的状况,向来遇事淡定的他,也不由皱了皱眉。 他转身,望向南风,仿佛终于发现病房里有她的存在,南风向前一步,说:“您好,我姓季,是傅总在恒盛的助理。” 然后简单把事故经过说了遍,想起顾恒止的嘱咐,自然隐瞒了傅希境是为救她才受的伤。 郑同升淡淡点了点头,说:“辛苦了。” “应该的。”南风低了低头,如果他知道事故真相,不知道会不会一怒将她丢出去。 “季小姐,你先回家吧。”郑同升说。 南风刚想说话,傅希境在这个时候醒了,一直趴在他身边的许芊茉惊喜地欢呼:“阿境哥哥,你醒啦!” 傅希境皱了皱眉,将手指从她手里抽出来,心想她怎么在这里?侧头,看到郑同升,一愣:“小舅,您怎么来了?”目光往南风那边瞟了瞟。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瞒着?”郑同升脸一沉,他太了解这个外甥,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见他这反应,顾恒止给他打的那通电话,他八成是不知道的。 傅希境笑了笑:“一点外伤,没什么大碍。外公不知道吧?” “我还没告诉他。” “嗯,暂时别说,免得担心。” “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转回莲城骨科医院。”郑同升说。 傅希境蹙眉:“好好的转什么院,这医院也不差。” 郑同升的目光落在他打着石膏的腿上,片刻,开口时已是不容反驳的语气:“那边的骨科是全省最好的。” 他在接到顾恒止的电话后,同这家医院院长取得了联系,找主治医生问了情况,知道他的腿有可能会落下毛病,他当即便让秘书联系了莲城的骨科医院,找了最权威的医生。 傅希境没再坚持,点头:“好。”看了眼许芊茉,对郑同升说:“小舅,您带芊茉去酒店休息吧,我这边不用陪。” 郑同升还没说话,许芊茉已先出声反驳了:“我不去酒店,我要留在这里照顾你!” 郑同升也说:“病房里怎么可以没人照应。”这也是他将许芊茉带过来的原因。 傅希境说:“有人照顾。”手指一抬,指向南风:“季助理会留在这里。” 郑同升皱了皱眉。 许芊茉终于正眼打量南风,不满地说:“她?她只是你助理,干嘛要留在这里!” 傅希境没看她,目光还落在南风身上,勾了勾嘴角,说:“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可是阿境哥哥,人家特意过来陪你的……” “好了,我有点累了。”傅希境打断她,对南风说:“季助理,到蓝晶酒店订两间房,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还有,帮我送送小舅。”说着人已经躺回了床上,微微闭眼,摆明了送客姿态。 “好的。”南风握着手机去走廊打电话。 许芊茉还想再说,郑同升抬手制止了她:“芊茉,别闹了,让阿境好好休息。” 许芊茉不了解他,他可是了解他性子的,一旦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没办法改变。 南风订好酒店回来,送郑同升与许芊茉下楼。郑同升带了司机开车过来的,自然不用南风送到酒店去。 上车时,许芊茉狠瞪了眼南风,手臂故意重重撞向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钻进车内,抬手,将车门在她面前甩得啪啪响。 南风稳住身子,不以为意,嘴角始终带着笑,挥手说再见,目送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南风摇了摇头,只是个被宠坏了欠缺礼貌与教养的娇小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南风上楼,没有急着进病房,而是去了洗手间,用冷水扑在脸上,凉意令她清醒,疲惫也散去了许多。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不济,眼角微肿。哭得太多了。 转身出去,路过公共区域,有人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南风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掠过,是莲城晚间新闻。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一闪,随即,她嘴唇微微张开,面露惊讶。 让她觉得面熟的郑同升,之前确实没有见过面,也不是长相与傅希境相似,而是,她曾在莲城晚间新闻里见到过那张面孔。 她只知道莲城傅氏在商场上宛如一个王国,没想到傅希境的外祖家,背景也如此强大。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同她提过。 回到病房,那个说很累要休息的人此刻却靠在床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电视,见南风进去,他将电视关掉,朝她招手:“过来。” 南风在床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她刚想抽回,他却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到了他怀里,双手紧紧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胛里。 南风身子一僵,而后挣扎了下,想奋力推开他,又怕自己伤着他。 “别动,让我抱一会,就一会。”他低低的声音宛如呢喃,拥着她的手指更紧了几分,下巴在她肩窝蹭了蹭,满足地长叹一声。 她放软身体,没有再动。 片刻,他依恋不舍地将她放开,勾了勾唇:“说话算话,不能太贪心。” 南风微微别头,不忍看他的表情。 他伸手,指了指病房里另一张床:“你睡那。” 南风看了眼那张窄小的床,心底长叹,原本以为郑同升来了,她便可以不用陪寝,结果,还是,逃不掉啊。 “累了一天了,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你跟我一起回莲城。”傅希境催促她。 南风猛然回头:“我也要去?” 傅希境挑了挑眉:“难道你不用去?” “我去干嘛?” “当然是照顾病患喽,季助理!” 南风脱口而出:“不是有人抢着要做看护嘛,让她做呀!” 傅希境扬了扬唇,眸中笑意荡漾:“小不点,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吃醋吗?” “我……”南风顿了顿,觉得越解释越糟糕,索性转移话题:“我还要回公司上班呢!” 傅希境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让你跟我一起回莲城的。城北开发案才通过一审,后面还有两次,要准备的事情很多,我这腿伤,估计没有一两个月是痊愈不了的,不能回公司,就只能把助理带在身边了。” 南风刚想说,我还有十天就要离职了,更何况这个案子一直是林小柔在负责,要带也是带她啊! 傅希境却话锋一转,语调一低,将石膏腿往她眼前抬了抬,瘪瘪嘴说:“它可是因为你而受的伤,你连照顾它都不愿意吗?它会伤心的,它一伤心,会好的很慢的。”语气竟像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 “……” 南风无语,什么开发案啊,都是借口,这才是杀手锏。 他知道,她的自责与内疚。 就算她明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可她确确实实没有办法丢下为她而受伤的他不管。 用自己的伤来博取同情,换得她照顾他的机会,傅希境也觉得自己挺无耻的,可他了解她,她惯于逃避,如果不这样,她肯定不会留在他身边。好不容易才靠近一点点,他必须乘胜追击,让她无处可逃。 第二天傅希境将对南风解释的那通工作理由原话不变地复述给郑同升,他倒没说什么,只念叨了他两句工作狂。反而是许芊茉炸毛了,指着南风大声嚷嚷道:“凭什么她要跟去啊!凭什么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接近心上人,竟然横空杀出个人来阻碍她,她怎么可能不反感。女人天生敏感,尤其是对自己在乎的人,她立即就嗅到了不对劲,她的阿境哥哥,对这个叫做季南风的女人,并不只是助理那么简单! 傅希境凉凉地瞥了眼她,说:“你又凭什么在这里瞎嚷嚷指手画脚?”语调平静,声音也不大,却让许芊茉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一句话,将她所有的气焰压了下去。 是啊,凭什么?就凭郑爷爷的宠爱?就凭郑家所有长辈一致把她当做傅希境未来太太看待?就凭她一直以傅希境女朋友自居的自我催眠?就凭傅希境这么多年一直单身让她以为他在等自己长大的自以为是?这么多凭借,可是,事件中心最最重要的男主角,却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过女朋友,对她从来都不假以辞色。 许芊茉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地望着傅希境,他神色淡淡,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南风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作罢。 去办理手续的郑同升这时推门而入,没有注意到病房内反常的安静,只说:“准备出发了。” 下楼,谢飞飞的红色mini已经等在了医院门口,她从后座取过一只行李袋,递给南风,“我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 南风接过,说:“也不知道在那边要待多久,我妈妈那边,就拜托你了,有时间就代我去看看吧。” “放心吧。”谢飞飞摸了摸她的脸,“你呀,昨晚又失眠了吧?既然决定了,就别多想了。跟着自己的心走吧。” 南风苦笑。 谢飞飞说:“原本以为你等几天就辞职了呢,真是世事多变。” 是啊,世事多变,我们永远没办法预料,下一秒,你在哪里,将要遇见什么人,发生怎样的故事。 “不过话说回来,南风,他为你做到这份上,真的挺不容易的……”谢飞飞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我要赶去上班了,你照顾好自己,给我打电话。”她挥挥手,上车,扬长而去。 南风目送车子消失,忽然觉得她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 哦,顾恒止! 南风忍不住笑了,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去莲城的一路上,因了傅希境的那句话,一向聒噪的许芊茉反常地沉默,只是南风总感觉到一种恨不得把她吃了的阴森目光时不时从许芊茉那个方向射过来,她牵牵嘴角,不以为然。 转入骨科医院后,傅希境住的是贵宾病房,是个小套间,有客厅、厨房、卫生间,沙发茶几冰箱以及厨具一应俱全。南风撇嘴,这哪像病房,简直像住酒店。 客厅里有一张沙发床,柜子里有干净的被子枕头,是特意给家属陪房准备的。南风正担忧住哪儿,这下好了,都解决了。 刚安顿好,病房里便涌进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为首一人与郑同升握手,神色郑重地说:“请您放心,我们会安排最权威的骨科医生。” 郑同升点点头,同傅希境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许芊茉坐在病床前,不做声,也不离开。 傅希境赶人:“你也走。” “我不要!”许芊茉望了眼正在帮傅希境整理衣服的南风,眼睛里似能喷出火。 傅希境皱眉,冷声说:“不要让我讨厌你!” 许芊茉咬着嘴唇,盯着傅希境望了许久,见他神色认真,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唰”地起身,冲出了病房。 南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微微叹气,声音很轻,傅希境还是听到了,他挑了挑眉:“觉得我对她太凶了?” 南风忍不住说:“她只是孩子脾气。”毕竟,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傅希境嗤笑一声:“季南风,你倒大度。她可是你的情敌!” 南风愣了愣,沉默转身,继续整理东西。 傅希境勾了勾嘴角,躺下休息,一路折腾,够累的。 虽然嘱咐过,可许芊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到了下午,整个郑家除了正在海南养病的郑老爷子都知道傅希境腿伤住院的事,病房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姨妈舅妈表姐妹一个接一个地来探望,每个人都是一番同样的询问与关切,到最后傅希境烦不胜烦,索性让南风把门锁上,图个清净。 南风低声嘀咕:“身在福中不知福。” “瞎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 “过来。”他朝她招招手。 南风迟疑。 “喂,别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样子。”傅希境牵出一个无奈的笑,“有你这么做看护的吗?” 南风走过去,他伸出手:“扶我去洗手间。” 南风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担忧地问:“你的腿现在还不能下地,床下有小便盆……” 傅希境一脸抓狂地打断她:“你让我在床上……我右脚可以走!” 南风搀着他慢慢地往洗手间挪,他单脚跳动,整个人的力气几乎都压在她身上,两个人都走得十分艰难,南风绷紧身体,生怕一不小心便摔着他,好不容易进了洗手间,南风转身想出去,却被他抓着不放,他低笑一声:“你回避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轰”一下,从额头到脖子,她的脸烧红成一片,飞速扭过头去。 傅希境侧目望着她尴尬欲死的神情,心情奇佳,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晚餐时分,病房门被敲响,南风以为是护士,打开,却发现门外站着许芊茉,手里提着个保温瓶。南风微愣,没想到在傅希境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竟然这么快又来了。 傅希境见了她,同样一愣。 许芊茉却没事人一样,笑容满面地打开保温瓶:“阿境哥哥,我亲手熬的鸡汤,特意请阿姨教我的,很香的,你尝尝!” 傅希境叹口气:“谢谢,可是你没必要做这些,医院里有备营养餐。” “那怎么能一样啊,他们做的东西都很难吃!”许芊茉嘟囔道,说着倒了一小碗出来,递到傅希境面前:“快趁热喝。” 傅希境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觉得头痛,他没接,许芊茉也不收回,就那样递着,满眼的期待。 南风站在门边望着,情绪复杂,既不想他接,又怕他不接。 “南风。”他忽然喊她,“过来,一起喝。” 许芊茉尖叫:“阿境哥哥!” 傅希境不为所动:“拿走,还是大家一起喝,你选。” 许芊茉恨恨地瞪了南风一眼,然后不情愿地将那份她熬了一下午的鸡汤分成了三份。 喝完汤,傅希境便借口累了要休息,将许芊茉赶走了,临走前他说:“别再送鸡汤过来了,送来我也不会喝。以后季助理会负责熬汤,她的手艺很好。” 南风诧异地望向他,他只当没看见。 许芊茉走后,南风无语地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熬汤的手艺很好?”他们在一起的那年,她闲暇无聊时,也试图做过饭菜,可每次都把厨房弄成一个战场。 傅希境灼灼望着她:“只要是你亲手熬的,不好也是好的。” 南风张了张嘴,半晌找不到话回,心底却划过一丝动容,脸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红了。 他那样一个清冷的人,竟也会讲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小情话。不擅长不常讲情话的人,讲起情话来,才最要命。 第二天,傅希境让医院安排了一个专业的男看护,他几乎包揽了所有事情,南风一下子闲下来,无所事事的时光总是特别漫长,这些年她已习惯奔波忙碌的生活,便有点不适应,更何况是与傅希境二十四小时同处一室。她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离开,但每次看到傅希境打着石膏的腿,话到嘴边便又咽下去了。 傅希境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但他只当做不知道。过了两天,等他头部伤处略微好转,便打了个电话给林小柔,让她将金沙区开发案的所有资料都送到病房来,让南风这个助理做得名正言顺。 林小柔是个人精,看南风的眼神又羡慕又嫉妒,还有几许掩藏不住的鄙夷。八卦之心谁都有,南风送她下楼时,她到底没忍住,问道:“你跟傅总?” 南风沉默,她也没再追问,但从电梯镜面反光里南风看到她撇嘴的嘲讽神色。 病房的时光因为工作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有个晚上医生例行查房时撞见傅希境埋头苦干,严厉警告了他,可他却置若罔闻。南风也劝他,他笑笑,让她放心。对于这桩case,他似乎非常非常重视,怀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南风心里明白,因为对手是白睿安。 许芊茉依旧每天往医院里送亲手煲的汤,花样层出不穷,傅希境说到做到,真的不肯再喝一口。她也固执,就坐在病床前,将汤盛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变冷,她的眼圈也一点点变红,然后颓丧地将冷汤又倒回保温瓶,默默地离开病房。 不大喊,不哭,也不闹。极度卑微的姿态。 一天又一天,如此反复。 连南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可傅希境说,我不爱她,就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 南风沉默,忽然想起谢飞飞,如果周扬对她的态度,如傅希境对许芊茉一样,她是否还会十几年如一日的迷恋?也许不会的吧,正因为他给过她希望,她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越陷越深,忘不掉,放不下。 可许芊茉的卑微安静姿态到底没能坚持太久,她从小被家人娇宠着长大,唯有在傅希境这里,一次又一次被冷落。她原本以为他讨厌她的骄纵,所以才跟阿姨学煲汤,忍下脾气,在他面前扮演温柔、安静、懂事的女子,可结果,依旧只换来他的冷淡。 在傅希境第n次让她将汤拿走时,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紧紧抱着保温瓶,冲他大吼:“傅希境,我讨厌你!”转身,跑出了病房。 她跑下楼,在一楼大厅,远远看到提着一袋水果从外面进来的南风,她顿住脚步,望着南风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恨意,她耳畔又响起几分钟前与傅希境的对话。 “你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季南风?”她问。 “是,我爱她。”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回答,终于不再扯上工作需要之类的借口。 “所以,芊茉,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爱你,永远不会。”他的语调真冷静啊,她的心在那样冰冷的语调里,也仿佛结冻成冰。 可是,阿境哥哥,太晚了,已经太晚了。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你,整整七年。感情就像流水,付出容易,收回,却太难。 抱在怀里的鸡汤滚烫,她的心,却那样冷。她望着南风,眼中恨意化成一把利刃,如果没有她,阿境哥哥就会喜欢自己!如果没有她横插进来…… 许芊茉抬脚,迎着南风走过去,手指慢慢拧开保温瓶的盖子,一丝热气蔓延而出,她快步靠近南风,扬手,保温瓶口对准南风直泼过去…… 人在危险逼近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在许芊茉快步朝她走过来时,南风也已经看到了她,本想打招呼,却见她泪痕交错的脸上带着一股狠劲,她扬手的同时,南风条件反射般地抬手、偏头,那些热汤,令她的手背立即红肿了一大片,万幸的是,她手中的购物袋挡住了脸,但下巴依旧被汤水溅到。 真痛啊…… 南风的吸气声淹没在四周人群的惊呼声里,护士急忙跑过来,拉着她就往急诊室跑,她手中的水果袋跌落在地,苹果、桔子滚得满地都是。 许芊茉像是忽然从梦中醒过来般,傻傻地望着人群的指指点点,良久,她尖叫一声,落荒而逃。 南风在急诊室处理烫伤时,傅希境正拿着手机看时间,心想,买个水果这么久?这女人,不会跑了吧? 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 一小时过去了,依旧不见南风回来,傅希境在床上坐不住了,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一丝慌乱浮上心头,他伸手狂按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急匆匆地跑过来,见他好端端坐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有没有见到季小姐?”他问。 护士十分讶异:“你不知道?”泼汤事件在护士站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在同情南风的时候,也掩不住一颗八卦之心,一口咬定这是情敌厮杀。没想到事件主角之一竟然蒙在鼓里! “怎么了?” 护士犹豫间,傅希境已经不耐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护士只得据实相告,话还没讲完,她急道:“哎哎哎,傅先生,你的腿还不能下地走啊!” 傅希境已掀开被子下床,心急之下没个轻重,腿上立即传来疼痛感,他咬牙,重又坐回床上,怒喝:“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把轮椅推过来!” “好好好。”护士吓得赶紧跑出去叫男护。 男护推着他在医院里上上下下楼层找了个遍,哪儿都没有南风的身影。 傅希境沉吟片刻,对男护说:“去后面花园里看看。” 正值早春,屋子外的气温还很低,男护看了眼傅希境的着装,出来太急,他只在病号服外随意套了件羊毛衫,便说:“傅先生,要不我先推你回病房,我再下来找季小姐?” “推我出去!”他不容质疑的口吻。 医院里暖气很足,自动玻璃门刚一打开,迎面而来的冷空气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傅希境却毫无知觉,双眼迅速扫视四周,然后视线停留在西南方向的一张长椅上,他轻轻舒了口气。 天冷,又是阴天,花园里鲜有人停滞,在满园绿植里,穿着黑色大衣的南风静静坐在那里,尤为打眼。她在发呆,没有听到轮椅转动的声响。 “南风。”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转头,看到傅希境,第一反应便是将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藏到身后,继而想起下巴上也有殷红的烫伤,她又将脸转过去。 那些伤处,还是全部落进了他的眼里,她黑色大衣上还残留着汤水的污渍,十分狼狈。 他脸色变得铁青,眸中怒意翻滚,然后是心疼。他拽过她的手,强势逼迫她面对着他,南风挣扎,却未能挣开。她微微垂下头。他抬手,抚上她下巴上的伤处,动作已经很轻柔,南风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他微微闭眼,将她缠着纱布的手送到嘴边,他的吻,轻柔地落下,“对不起。” 南风无声苦笑了下,不能怪他,是她太倒霉。 “你手机拿给我。”傅希境说。 南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他拨了个号码。 “喂,警察局吗,我要报警。”他声音比这寒冷的天气还冷几分。 南风惊得跳起来,“你……”她伸手去抢手机,却被傅希境避开。 “……对,许芊茉,我要告她故意伤人……”傅希境简单叙述了事件,然后说了个地址。 南风震惊地望着他。 他挂掉电话,抬头看着南风,脸色缓和下来:“这件事情,就交给我。” 南风叹口气:“你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她也生气,也愤怒,手背直到现在还是火辣辣的刺痛,医生说极有可能留下疤痕,还有下巴上的伤,如果不是那一刻她被吓傻了,又烫又痛,她一定会狠狠抽许芊茉几个大巴掌。处理完伤口后,她之所以避到花园里来吹冷风,就是知道许家与傅希境外公家两家世交亲厚,怕他把事情闹大,把事情弄得麻烦复杂。比之出一口气,南风更怕麻烦。 可她万万想不到,傅希境竟然直接报了警。这下子,她想大事化小都不可能了。 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情况,南风就觉得头痛! “她做错事,就该受到惩罚!”傅希境说。 南风仰了仰头,深呼吸,然后朝他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傅希境知道她想干嘛,将手机握得紧紧的,“不要!” “给我!” “不给!” 南风瞪着他,他也回瞪着她。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 站在不远处的男护有点忍不住了,走过来说:“季小姐,我们先回病房吧,这里太冷了,傅先生穿得少。” 南风这才发现他衣着单薄。 傅希境却对男护说:“帮我把大衣拿下来,再叫一辆车,我们去警局。” “傅希境!”南风简直要哭了,“你别这样,你的腿还伤着呢,外面这么冷,算了好不好,我们回病房。”男护已经离开,南风急忙伸手去推轮椅,一下没留意,碰着了伤处,忍不住闷哼了声。 傅希境轻轻握住她受伤的手,微微侧头,低声说:“南风,我见不得你受伤,更见不得你受一点点委屈,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可以。”因为,你是我心尖上的人。 南风心一颤,想要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们赶到警局时,许芊茉也刚被带到,她情绪极为激动,一边哭一边大声嚷嚷,“我不信,我不相信阿境哥哥会这么对我……我不信……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一边帮她擦眼泪,一便焦急地对负责警察说:“警察先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傅先生跟许家就是一家人一样,怎么会告我们小姐呢!” 小警察不耐烦地说:“是不是搞错,等下原告来了就知道了……” “他们没有搞错,是我报的警。”冷冷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许芊茉听到这个声音,立马跳起来,朝傅希境身边跑过去:“阿境哥哥……”在看到他身后的南风时,立即顿住脚步,身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中年女人走过来,惊讶地瞪大眼:“傅先生,你真的……哎哟,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傅希境理也不理她,对警察指了指南风:“被伤害人在这里。” 警察立即开始着手做笔录。 吵闹的许芊茉此刻终于安静下来,却对警察的问话一概不理,只是霎也不霎时地望着傅希境,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掉,神色凄楚绝望。 可傅希境却并不看她。 许芊茉的父亲很快带着律师赶到,没多久,傅希境的姨妈郑嘉韵也赶了过来。 问清楚情况后,许父首先对南风说了句对不起,而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傅希境:“阿境,就算芊茉做错了事,但你这阵仗是不是闹得太大了点?” 傅希境神色不变,说:“许叔叔,芊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成年了,她没有权利对别人这么任性妄为。她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责任。” 郑嘉韵将一直抽泣不止的许芊茉拥在怀里,嗔怪道:“阿境,是你过分了,有什么事情在家里解决不就好了,还闹到警局来,你看看,瞧把小茉莉吓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着瞟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南风,不满道:“好歹小茉莉也是自家人,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傅希境提高声音,仰头看着郑嘉韵,冷哼一声:“难道真要毁了容,才算大事?” 郑嘉韵有点讪讪的,嘀咕道:“这不是没有毁容嘛!” 许家律师对南风说:“季小姐的医药费我们会全权负责,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我们会一一满足。所以,请你撤销报案,我们庭外和解,好吗?” 南风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耳畔是许芊茉嘤嘤抽泣声,警察里的喧嚣吵闹声,觉得脑袋要爆炸了般,心烦意乱,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行,就这样吧。除了医药费,我没有别的要求。”南风胡乱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南风。”傅希境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她不想应,也不想回头。 此时此刻,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 她埋头,在寒风中疾走。也不知道瞎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站在路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墓地开去。 下了车,她却站在墓园下面,不敢走上去。 她仰头,遥遥望着父亲墓碑的方向,任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出了眼泪。 爸爸,对不起。 爸爸,我该怎么办。 他对我这样好,这样好。有生之年,除了你跟妈妈,没有人这样宠爱过我。好到我忍不住想要沉溺,永不醒来。 她慢慢蹲下身,在黄昏凄冷的风中,紧紧抱住自己,任眼泪肆意流淌。 南风回病房时,发现傅希境病房外站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见了她,微微点头致意。 傅希境正在看文件,见她进来,明显松了口气。 南风好奇地问:“门口那人是谁?” “保安。” “保安?” “嗯。以后许芊茉再也进不了病房。” 保安是傅希境从寰宇调过来的,只一个任务,严禁许芊茉出入!其实就算他不这样做,许芊茉短时间也不敢再上医院来。 南风简直哭笑不得,觉得傅希境太小题大做了,心底却有一丝暖意蔓延上来。 但她还是开口请辞:“傅总,我这个样子,留在这里也没办法做什么,我想回海城。” 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你受了伤,必须在医院治疗。”不等她反驳,他抬了抬打着石膏的腿:“你是想让我这个样子去找你?” “……” 他的声音转低,叹息般:“小不点,听话,别让我担心,好吗?” 南风叹口气,终是留了下来。 过了几天,谢飞飞来莲城出差,顺道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裹成粽子般的手,直追问,南风架不住,便如实相告。谢飞飞听完,跳起来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愤怒大骂:“我靠她奶奶的,那死丫头住哪儿你知道吗?走,姐非得把丫毁容了不可!” 南风拽住她:“飞飞,算了。” 谢飞飞炸毛,瞪她:“圣母玛利亚啊你!差点就被人毁容了,就这么算了?” 南风也瞪她:“你别这么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然后说了警察局那一出。 谢飞飞拍手称快:“哇靠,傅希境帅呆了!”顿了顿,轻轻问:“你跟他怎么样了?” 南风怔了怔,才答:“还是那样。” 没有很坏,也没有更进一步,彼此平静相处,傅希境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行为,似是怕把她吓跑,而南风,明知应该保持距离,可内疚与心软,令她身不由己。她已经不去想太多,只希望他的伤尽快痊愈,到那时,她会离开。 莲城骨科医院不愧为全国数一数二的骨科权威,傅希境的腿伤治疗进展很好,先前南风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狠狠地舒了口气。 他已经可以下地慢慢挪动步伐了,治疗进入复健期。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多了,可傅希境从来就没闲暇过,病房几乎成为了他的临时办公地点,林小柔都来了好几次,金沙区那个案子已通过了二次审核,只差最后一次会议,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更不能掉以轻心。而寰宇这边的工作任务也超重,这些年寰宇在业内地位已是卓越,有口皆碑,可每一次有重大case,傅希境依旧喜欢亲力亲为。 南风手背的烫伤终于慢慢痊愈,只是医术再好,她手背上依旧还是留下了浅浅的淡红色疤痕,庆幸的是,她下巴上没有留下伤疤。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冲上许家,泼许芊茉一脸热汤。 自那之后,许芊茉没再出现在医院里。 南风自嘲地想,这赶走“情敌”的代价,真够大的。 当傅希境终于彻底扔掉轮椅,拄着单拐也能行走时,他立即强烈要求出院,这些日子,他实在受够了消毒水的气味与入目皆白的四周。 南风以为他出院了,自己便能解脱,可傅希境凉凉的一个眼神抛过去:“你放心我一个人在公寓?” 南风说:“有男护!” 傅希境似是忍无可忍:“你让我跟一个男人同居!” “……” 见她沉默,傅希境立即换了副表情,提起行李袋,拄着拐杖慢腾腾地往门口挪动,低低叹息:“唉,如果不小心在家里再摔一跤,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啊……” 南风仰头望天花板,上前,抢过行李,“我来。”没好气地走在前面,不想跟他多讲一句。 傅希境勾了勾嘴角,心情愉悦地跟上去。这丫头,心软啊。他总算看出来了,他吃定了她的心软。 南风上一次来江边公寓还是傅希境刚转入骨科医院,她过来帮他收拾衣物,一个多月无人居住,公寓里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傅希境走了一段路,显得很疲倦,又不肯去卧室休息,偏要躺在沙发上,看着她搞卫生。 南风打开窗户,江风徐徐吹进来,今日有好阳光,金色光芒映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 她将头发盘起来,挽起袖子,拖地,擦拭桌子,整理杂物,给植物浇水,身影来来去去,他的目光便跟着那身影来来去去,舍不得错开一下。 就这样看着她在他眼前忙碌,他心底既安宁又充满幸福感。她挽发劳作的模样,令他想到一个词——妻子。 “南风。”他喊她,声音低哑,柔情似水。 “嗯。”她正垂头在为一株绿植清洗叶片上的灰尘,头也不抬地随口应了声。 “我们结婚吧。”依旧是轻轻的声音,仿佛梦呓,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她手中的动作停滞,身体也僵住。 他没有做声。 她也没有。 空气中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急促与忐忑,她的杂乱。良久。 南风起身,抱起那盆绿植,低低地说:“它要晒晒太阳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向阳台。 很久,都没有回客厅。 傅希境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然后,手指盖在眼睛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提那个话题,她自然也不会。 傅希境以为她会因此离开,可南风没有,她尽心尽职地做着看护的工作,照顾他生活起居,也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每周两次陪他去医院做腿部复建。 她抽空回了躺海城,去医院看赵芸,才短短一段时间没见,她发现妈妈的头发又白了几许,眼角皱纹也多了几丝。她帮妈妈洗了头,擦了身子,换上新买的睡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宁大姐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陆江川几乎每天都会来病房看望赵芸。南风点点头,我知道。她在莲城的时候,陆江川每晚都会给她发短信,内容几乎一致,先是告诉她赵芸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她会礼貌地回复一条,谢谢。然后他会告诉她莲城明天的天气情况,变天让她加衣,下雨提醒她带伞。提醒她有胃病,要按时吃饭。提醒她晚上不要独自出门。最后道晚安。他的关心温暖、妥帖、细致,不热情似火让人透不过气来,宛如一个普通朋友那般。令南风无法冷漠拒绝。 离开医院时,南风去陆江川的办公室找他,他没在,护士说,陆医生去外地参加个医疗会议了。本来南风还想请他吃顿饭,以表谢意,只能作罢。 回莲城时,天已经快黑了,在车上接到傅希境的电话,问她到哪儿了?是否赶得及一起吃晚饭。南风以为他等她回去做饭,这段时间他饮食特别挑剔,他姨妈本来让家里的保姆过来给他做饭,被他拒绝了,酒店的外卖也不要,非要吃南风亲手做的。这些年,南风也经常自己做饭,可她在厨艺上实在没天分,做出来的饭菜被谢飞飞嫌弃得要死。可傅希境却吃得津津有味。 南风想了想,说:“有点晚了,要不我给你从外面打包饭菜回去吧?” 傅希境说:“不要,今晚我做牛排给你吃,你快回来。”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南风皱了皱眉,他下厨?长时间站立没有关系吗? 傅希境的手艺仅限西餐,在国外留学时正儿八经地拜师学艺过,牛排与意面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连对西餐没多大兴趣的南风都胃口大开。 南风刚进门,便闻到了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她中餐吃得少,这会饿极了,忍不住深深呼吸,循着香味儿走。厨房里,傅希境正在起锅,听到动静转身,笑说:“你倒会掐时间。”他将盘子凑到南风鼻子下,趁她埋头深嗅时又迅速拿开。 “喂!”南风怒喝。 傅希境哈哈大笑。 餐桌上放着一只橡木桶,南风指着它骇笑:“你夸张了吧?这么大一桶酒?” 傅希境打开盖子,让南风凑近酒桶:“来,闻闻。” 醇厚的清香立即钻入她嗅觉,她微微闭眼,深呼吸:“好醇的葡萄香!”她侧头,望着他:“自己酿的?” 傅希境赞道:“聪明。” “你酿的?” 他笑着摇头:“我哪有这个闲情逸致,我只会喝。是一个朋友送的,就这么一小桶。这酒有钱都买不到的。” “哦?”南风好奇。 傅希境说:“这可算是个传奇故事了,很多很多年前,有个法国传教士,传教到西藏与四川边界的一个村落,因为受了当地人的恩惠,便在当地建了座教堂,还留下了顶级的葡萄种子以及古老的家传酿酒方子。一代代这么传了下来。毫不夸张地说,我喝过法国最顶级的葡萄酒,都不及它的味道。”他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可惜这私酿从不出售。” “哇,这么神奇!”南风咂舌,贪婪地嗅着。“那我要多喝几杯。” 傅希境好笑地敲她的头:“酒鬼!” 烛光摇曳,牛排美味,美酒香醇,这压根是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南风心情好,酒实在太好喝,她喝了好多杯,自酿的葡萄酒养胃,傅希境也不阻止,慢悠悠地摇着酒杯,望着她慢慢酡红的脸颊,与越喝越亮的眼神。 这顿饭,吃得极慢。 小橡木桶的酒被两人喝掉了一半,到最后南风已是微醺,她站起来,拍了拍发热的脸颊:“不能再喝了,有点晕,我要去洗澡睡觉。” “你没事吧?”傅希境问。 南风摆手:“我酒量好着呢!”然后拿衣服进了浴室。 洗完澡,人清醒了几分。趁着傅希境去洗澡时,她收拾桌上的残局。在厨房刚刚洗完杯碟,便听到浴室传来“嘭”一声响,而后是傅希境的痛呼声。 南风一惊,慌忙跑过去,浴室门竟然没有锁,伸手便推开了。热气蒸腾里,围着浴巾的傅希境跌倒在地上,眉毛紧蹙。南风蹲下身,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摔到腿了吗?能起来吗?”她伸手搀扶他,手指刚碰到他手臂,便被他拽住,一拉,她整个人便倒在了他身上,南风下意识挣扎,下一秒腰身已被他手指紧紧揽住。 迷蒙雾气里,四目相对,他目光幽深,灼灼地凝视着她,她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香,混淆着她的,交织在一起。她脸颊酡红未散,衬着雪白的皮肤,眸中仿佛也沾染了此刻浴室里的雾气,比美酒更迷人。他呼吸一窒,一个翻身,嘴唇迅疾覆盖住她的,不给她逃脱的机会,撬开她的唇齿,舌缠绕着她的,深深深吻。 南风绷紧着身体,心脏跳得那样快,像是要蹦出胸腔。她费力挣扎,想要推开他,可他却发了疯似的,丝毫不予退让。他离开她的唇,嘴唇慢慢游移到她的耳垂,轻轻咬了咬,对着她的耳鼓呢喃,低低似醉语:“南风,别推开我,不要推开我……”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推开他,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一切都失控了。可那一刻,她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属于他的气息,那么熟悉,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她,像是今晚那桶醉人的美酒,又像是山顶旖旎的风光,令她不能抗拒,情不自禁地想要沉醉。 他抱起她,走向卧室。 迷乱中南风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望着他的腿,惊讶开口:“你……” 未出口的话被他用滚烫的热吻堵住。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映照进来,莹白的光线里,她的睡衣,他的浴巾,散乱了一地。 这夜,月色如许,春光旖旎。 南风,等待了这么久,寻找了这么久,仿佛这一刻,你才真正地属于我,你就在我怀里,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呼吸里,在我触手可及的身边。 他拥着她,紧紧的,密密的,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这一晚,傅希境终于沉沉地睡了漫长踏实的一觉。 他醒来时,如多年前的习惯那般,闭着眼睛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他霍然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南风。”他起身,从浴室到厨房到书房到画室,哪儿都没有她的身影。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望着窗外忽然转阴霾的天气,如同他此刻的心。风从窗口灌进来,直吹他心底,将那个才被欣喜幸福填满的地方,吹出了一个黑洞。 他以为经过昨晚,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所缓和,他以为他们终于往前迈进了一步,可她却再一次,不告而别。 “季南风!”他铁青着脸,紧握拳头,咬牙低吼。 第15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就算全世界我都可以征服,可独独拿你最没有办法。}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南风站在电梯里,一动不动,在电梯门即将合拢时,她深深呼吸,伸手挡住电梯门,走了出去。 总要面对的,逃避终不是办法。 几天前的清晨,天还未大亮,窗外雾气朦胧,她逃也似地从傅希境的公寓里离开,他睡得那样沉,以至于她将他搁在她腰间的手拨开他都没有察觉,淡淡熹光里,他眼角眉梢那样柔和,平日里总是冷凝的面容全舒展开来,嘴角弧度微扬。她赤足站在床边,久久地凝视,像是要将他的面孔深深刻在脑海深处。最后,她终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这几天,她关掉手机,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陪着妈妈。直至今天,她终于打开手机,有数个未接来电,无数条未读短信,有谢飞飞的,有陆江川的,有资讯台的,还有垃圾广告,却没有一个,是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微微闭眼,这样也好,他大概也终于倦了累了,彼此这样纠缠不清,望不到尽头,真的好累好累。 辞职已不容再拖,所以她来了公司。 总裁室静悄悄的,林小柔不在座位上,傅希境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南风站在那里看了看,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头又浮上淡淡哀伤。 终归,就要这样离别了,连再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她转身,下楼,去人事部。 辞职报告傅希境早已批了,只等一个月期满交接完毕便可离职,可中途他出了事,南风这一拖延,便是两个多月。 手续办得很快,南风如约将赔偿金额缴上,钱给出的那一刻,她只觉肉痛,有那么一瞬间,她按捺不住差点脱口而出,这职我不辞了! 可终归情感战胜了理智。自从家变后,这是她第一次做事如此随心,如此放任自己。她不怕吃苦赚钱,她怕的是,再这样同傅希境纠缠下去,她怕自己无法抵挡,他的温柔与宠溺,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让她无处可逃。就如同那个春色无边的夜晚,她借口美酒醉人,心底却知道,终归是自己迷了心,沉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不如离去。 明知无望,相见不如怀念。 她坐在公司附近的广场上,给谢飞飞打电话。 “飞飞,我回来了。刚办完离职手续。”她的声音低低的,“我想借借你的怀抱。” “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接你。” 只用了二十分钟,红色mini便停在了南风面前,谢飞飞下车,快步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搂得紧紧的,南风懒腰抱住谢飞飞,将头深埋在她的胸前。 良久。 两个人才松开。 “飞飞,没有你,该怎么办。”南风仰头,扯开嘴角微笑,神色如撒娇的小孩般。 谢飞飞做了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别,姐姐可对女人没兴趣!” 南风咕咕笑起来。 “走啦!”谢飞飞拉起她,“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非常好吃的湘菜馆。” “你请客!”南风嚷道:“我失业了,还负债累累。” “知道啦!”谢飞飞捏了捏她的脸颊,“直到你找到新工作为止,我养你!” “哇!真的真的,不如我别找工作了,你养我一辈子吧!” 谢飞飞指了指头顶明晃晃的阳光:“天还没黑呢,这娃怎么就开始做梦了呢!” “哼!小气鬼!” 谢飞飞勾住南风的脖子,呲牙咧嘴:“说谁呢!说谁呢!” 南风呼吸不畅,赶紧求饶:“说我自己,我自己……” 这样当街吵吵闹闹的情景,恍若当年,她们还在念大学时,也喜欢当街拌嘴、调笑,谢飞飞比南风高,也比她力气大,总是南风落在下风,最后求饶不止。 南风觉得真庆幸,真庆幸啊,岁月远去,却并没有物是人非。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飞飞问她。 南风说:“工作肯定是要找的,但我想先休息几天。” 谢飞飞点头:“也好,这些年你拼命赚钱,是该好好休息下了。出去旅行散散心?” 南风摇头:“那太奢侈了。我想到医院陪陪妈妈。” 谢飞飞轻叹:“你呀!”又说:“找工作的事,我也帮你留意下,你在建筑行业做了这么多年,应该不太难。” 饭后,谢飞飞送南风回家整理了一些日用品,又送她到医院,才回公司上班。 南风索性给宁大姐放了几天假,在照顾妈妈这件事上,她已经经验丰富,她开玩笑似地同宁大姐说,就算真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做看护呢! 宁大姐看着她,满眼心疼。 其实大多数时候,赵芸并不用人伺候,南风便静静坐在一旁看书,依旧是找谢飞飞借来的建筑类专业书,在别人眼里很枯燥艰涩的书籍,她却读得津津有味。当初在莲城照顾傅希境时,省图书馆离医院不远,她去办了张借书卡,每次都抱回来好几本建筑书,傅希境见了很惊讶,他只知道她画功很好,却不知道她大学专业是建筑设计。 他问她,还看得懂吗? 她头也不抬,说,因为热爱,所以有些东西,仿佛在心里扎了根似的,哪怕搁置许久,再重新拾起,依旧没有陌生感。 他便久久不说话,凝视着她的眼神里,有着浓浓的歉疚。当年季家家变,虽不全是他的错,但终究还是脱不了干系。她的命运因此彻底改变。 南风甩甩头,说好要忘记,怎么又想起他来? “咦?南风,你出差回来了。”病房门被推开,陆江川望着南风,神色惊喜。 南风站起来,点头微笑:“好久不见,陆医生。” “好久不见。” 南风见他没有穿白褂,便问:“刚参加完会议回来?” 陆江川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出差了?” 南风说:“我之前有找过你,想请你吃饭来着。谢谢你对我妈妈的照顾。” 陆江川眼神更亮了,一点也不跟她客气:“择日不如撞日,快走快走,我刚下飞机,好饿!” 南风取过包,玩笑似地说:“请嘴下留情,我现在可请不起你大餐哦,因为我失业了!” 陆江川讶异扬眉:“怎么了?”她的情况他是了解的,赵芸的医药费是一笔大开支,她不会无缘无故辞职。 南风却不想多谈,笑笑转移了话题。 话是那样说,但南风还是挑了家价位不低的餐厅,吃的是云南菜,这个季节蘑菇正新鲜。餐厅的特色菠萝饭是镇店之宝,清香可口,南风跟谢飞飞来吃过一次,两人都十分钟爱。 正想着谢飞飞,她的电话就来了,问南风在哪儿,她准备过去医院找她,说有事。 因为约了谢飞飞,这顿饭便吃得迅速,结账时却被告知陆江川已买单过了。 “哎哎,虽然我失业了,但是一顿饭还是请的起的啊!”南风嚷道。 陆江川笑说:“下次,下次。” 南风无奈地摇头。 “江川?”忽然有人叫陆江川。 他回头,与迎面而来的女人打招呼:“小姨。” 女人很年轻,衣着时髦,看起来比陆江川大不了几岁,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回家?你妈妈刚刚还跟我通过电话,正念叨你。” “我刚下飞机。”陆江川说。 女人颔首,眼神已瞟到他身边的南风身上,“这位是?” 南风点头致意:“你好。” 陆江川介绍说:“我朋友,季南风。” 女人眼神亮了亮,笑得一脸暧昧,眨眨眼:“朋友?不是女朋友?” 南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陆江川低咳一声,说:“小姨,别瞎说。” “有吗?我哪有瞎说,如果不是女朋友,怎么刚下飞机就见面啦,连家都不回哦~”她故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说着还冲南风挤挤眼。 南风真是尴尬死了。 陆江川想说什么,女人已摆摆手,“先放过你,我约了人,先撤!回头再严刑逼供哼哼!”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南风:“有空来我店里做客。” 名片精致又低调,写了一间服装店的名字,地址在商业街,是海城数一数二的黄金地段。 陆江川解释道:“小姨是学服装设计的,这是她自创的品牌店。”他摸了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在国外呆了很多年,说话无所顾忌,你别在意。” 南风摇头:“没关系。” 回到医院时,谢飞飞已经等了她一会了,见了她便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她,兴奋地说:“南风南风,要不要跟我一起工作?” 南风问:“你们公司招人?” 谢飞飞摇头,“不不不,我要辞职了!” “啊!!!”南风被她前言不搭后语弄得怔怔的。 谢飞飞神色欢喜:“周扬打算新成立建筑设计事务所,邀请我一起,我答应了!” “啊!” “啊什么啊呀,我在问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工作?不准不答应!”谢飞飞弹了下她的额头,南风吃痛,回过神来。 “你是说,你要跟周扬合伙开事务所?” 谢飞飞狂点头:“是呀,他出资,我带现在的团队过去,他给我干股。” 南风算是明白了,她微微蹙眉,语气郑重地问:“可是飞飞,你真的要跟他一起共事?你确定好了?” 谢飞飞沉默了下,低低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南风,说实话,我是没有真正放下他,哪怕他已经结婚,即将为人父。”她凄惨地笑了笑:“我也想忘记,想放下,可是,心不由己。你明白吗?” 南风想说,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我跟你有着同样的感受。可到底还是缄默了。 谢飞飞恢复神色,抱了抱南风,附在她耳边轻轻说:“放心吧,我不会去破坏他的家庭,不会去做那种令自己看不起的人。” 南风一声叹息,幽幽地化在了心底。她伸出手,紧紧抱住谢飞飞。 “南风,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重拾建筑设计,你的梦想,我帮你实现。”谢飞飞说。 南风不住点头,眼眶濡湿。 一个月后,谢飞飞从ny离职,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两名与她关系交好的设计师。 周扬的设计事务所起名叫young建筑设计事务所,坐落在地段寸土寸金的新兴cbd商业区,公司独栋楼房,砖红色外墙,典型的德式风格,上下三层,落地窗栽种着一排排法国梧桐,风光一览无余。很巧,这个楼盘的设计,是周扬之前所在公司的作品,他正是设计师之一。 这样的好地段租金自然极贵,可谢飞飞说,这套楼不是租的,而是买的。南风更惊讶了,转念一想,又释然。周扬的妻子,家底丰厚。 谢飞飞给南风安排的职位是设计助理,但南风拒绝了,她选择做轻车熟路的业务营销,因为她需要钱。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谢飞飞为难,尤其是在周扬面前。但她对谢飞飞承诺,闲暇时间,一定在公司好好学习,等稳定了下来,会再捡起来。 谢飞飞争不过她,知道南风的固执,也就随她去了。 虽然周扬与谢飞飞在这个行业累积了大量经验与人脉,加之有周太太的关系网络,可新公司起步,依旧不那么容易。前期,整个团队都特别辛苦,加班是常态,但在新的天地,一切从零开始,所有人都充满了激情与干劲,更何况周扬与谢飞飞都是非常好相处的上司,在待遇福利上也很大方,整个公司的氛围都特别好。 虽然很忙,但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南风便会用来学习设计,不再局限于纸上谈兵,设计部接下来的case,谢飞飞也会拿给她参与,当做练手。 很长一段时间,她跟谢飞飞两个人几乎快要把公司当做家,有时候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过去。早上两个人挤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起刷牙,互相指着镜子中对方的脸,说,哎哎哎,你又瘦了! 这样的日子忙碌但充实,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别的。 她已经很少去想傅希境,或者说,她刻意不去想起他。只有一次,某天她的手机收到提示,说她银行卡里到账十万元,她开头以为是那种骗局短信,也就没在意,到了下午,她接到恒盛地产财务部的电话,告诉她,之前她有负责过的金沙区开发案的case成功拿下,十万元是公司给她的奖金。 她挂掉电话,把自己关在公司的洗手间里,打开水龙头,狠狠地痛哭。 哪是什么奖金,这不过是傅希境以另一种方式将她赔偿给公司的十万元再还给她。 他对她愈好,她便愈难过。明明想念,却不能走到他面前去,对他说,我想你。 她蹲在洗手间里,透过窗户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发呆,不知不觉,季节已翻过一页。 海城炎热的夏天来临了。 南风很讨厌夏天,闷热而躁郁,一切都黏糊糊的,交通堵塞,汽车尾气四散,整个城市仿佛都陷入一片乌烟瘴气里。 她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车前堵得长长的队伍,叹了口气,对司机说:“我就在这边下吧。” 她约了一家地产公司的总监谈业务,离约定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好在那家餐厅离这里不远,她从堵塞得长长的车队里快步穿梭,夜幕虽已降临,但是依旧热浪滚滚,没一会她的额角便浸了细密的汗珠,头也晕晕的,白天跟着谢飞飞跑了趟工地,正午太阳大,忘记带伞,她有点中暑。 抵达餐厅时,还剩下五分钟,她抹了把脸,转身朝洗手间去。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刹那间热气褪去,躁闷的情绪也往下压了压,南风直起身子,望着镜子中脸色略差的自己,也懒得补妆了,只用淡唇彩在唇上抹了抹,而后走出去。 这家餐厅是茶文化主题餐馆,除了提供精致的私房菜,茶道也十分出色,装修风格是典型的中式古韵,长长的过道,头顶是昏暗的红灯笼,地板是黑色长条防腐木,透过木条的间隙,可以看见地下别有洞天,水流缓缓流过,发出轻轻的悦耳的清脆声。 南风进来时走得急没留意,这下却被地下别致的水流设计吸引住,她低着头看,一边惊奇赞叹,没有注意到前方正迎面而来的几个身影,“砰”一声,与为首那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她慌乱抬头,抱歉的话语在看到那人面孔时,忽地顿住。 四目相接,她惊慌的眼神,他幽深不起波澜的眼神,就那样胶在一起。 多久没见了? 隔着漫长的三个月的光阴,又仿佛才是昨日分别,灯影绰绰,不远处大厅里传来悠扬曼妙的古筝调,南风望着傅希境,眼睛里不知怎么就起了雾,心绪起伏,只觉得一切都好恍惚。 “傅总?”身后有人出声。 “走吧。”傅希境收回目光,从南风身边擦肩而过,仿佛一个陌生人。 南风微微侧身,靠着墙壁上,垂着眼眸,不敢抬头去看他冷漠的背影。 是该这样,是该这样,可是,自己心里的难过,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深深呼吸,迈步离开。 因为这一撞,饭桌上南风便老走神,对方有点不高兴,说:“季小姐,如果young没有诚意,又何必约我出来。” 南风慌忙解释:“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但是请您相信我们的诚意。” 对方看了眼她,也没再为难,只是饭后,南风请他再一起喝杯茶,对方却借口有事,离开了。 送走客人,南风回到包厢,瘫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额,闭眼叹气,这一单,八成是黄了。 头依旧有点晕乎乎的,胃里涌上恶心感,她在包厢里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去结账。 出了餐厅,南风没有拦出租,也没有坐公交,她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暑气已散去许多,却依旧热,她将长发胡乱挽了个髻,又跑到便利店买了瓶冰水,喝一口,然后倒了点在掌心,扑在脸上。 没走几步,那种恶心感更加强烈,她捂嘴,慌忙跑到路边蹲下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那种感觉,难受极了。她蹲了一会,起身,昏眩感忽然袭击而来,她晃了晃身体,没有跌倒在地,反落入一个怀抱。 “季南风!你怎么总有本事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兮兮!”低沉的声音,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南风怔了怔,才扭过头对上傅希境的目光,他的神色如同他的语调,愤怒又无奈。 傅希境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好不容易筑起的冷硬心房,彻底倒塌。 他微微闭眼,罢了,罢了。他从来,都拿她没有办法。他从来,对她都狠不下心。这几个月来,他克制自己想要见她的冲动,之前在餐厅走廊里故作冷漠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可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与眼神,见她脸色苍白,不放心地尾随她出了餐厅,一路慢慢跟过来。 “我没事。”南风试图挣脱他,却在下一秒被他蛮横拦腰抱起,不容她反抗,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个公寓地址。 傅希境在海城的公寓是租的,也在江边,他似乎对水边格外情有独钟。等电梯的时候,他始终拽着南风的手,仿佛怕她跑掉似的,其实她此刻头晕得厉害,胃里又恶心,哪里有力气跟他抗争,只得任他牵着一路上楼。 喝了两支藿香正气水,胸闷恶心终于得到了少许抑制,南风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困倦袭来,慢慢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深夜,客厅里只开了盏昏黄的台灯,她身上盖了床薄毯,没有开空调,窗户洞开,午夜河风清凉,一丝丝吹进来。南风出了一身汗,黏黏的,但头晕与恶心的症状终于褪去了。 她起身,发觉书房里亮着灯,轻轻走过去,倚在门口,望着已伏在书桌文件上睡了过去的傅希境,久久。 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傅希境忽然醒过来,抬头,睡意朦胧的目光撞上她雾气蒙蒙的眼,她仓皇别过头,哑声开口:“我要回家了。” “这么晚?”傅希境抬腕看表,蹙眉。 “没关系,我打车。”南风转身去拿包。 傅希境微叹口气,取过车钥匙:“我送你。” “不用了!” 他置若罔闻,径直开门,走在她前面。 一路沉默。 他专注开车,她专注望着前方。 夜深了,交通无比顺畅,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南风却觉得格外漫长。 车子终于停在了外面,傅希境熄掉引擎,却没有打开中控锁。他单手撑在方向盘上,抚额,沉默。 南风也沉默,并没有催促。 良久,他终于低低的开口,语调哀伤近乎绝望:“南风,到底要怎样做,我们才能够在一起?”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够在一起? 南风握着杯子,怔怔地发呆。这一整天,耳畔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响起昨晚傅希境那句哀伤的问句。那一刻,她没有答案,此刻,她依然。也许,以后,她依旧找不到答案。 “南风,南风!” “啊!”她抬头,发觉谢飞飞正站在她身边,晃着手,“你发什么呆呀,我都叫了你好几句!” 谢飞飞拉起她的手,“过来。”一路将她拉进办公室,关上门,然后转身兴奋地抱住她,激动尖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恒盛地产的电话,他们想把正准备开发的精品单身公寓交给young来设计!恒盛地产哎!” 南风一呆,脑海里唯有闪过一个念头,傅希境,你这又是何苦? 谢飞飞察觉到南风的沉默,松开她,欢喜激动的神色敛了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南风的脸色,“南风,我知道傅希境之所以在这么多家公司里,选择才刚起步的我们,完全是因为你,如果你觉得……” 南风打断她:“飞飞,不用管我。”她笑了笑,“这是好事啊!” 谢飞飞迟疑:“可是……” 南风说:“这件case就算他存了点私心,但是我了解他,如果young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承接,他是不会这样做的。所以,你真的不用考虑我。” “你真的没有关系?如果接下这个活,那么以后你跟他,便免不了要经常打交道。” 南风苦笑:“傅希境这个人,除非他不愿意见你,否则,真的避无可避。” 既如此,为什么要拒绝掉这么好的机会呢?她欠谢飞飞良多,虽然她从不求回报,可南风也想要有一次,自己可以帮到她,让她开心。 “南风,谢谢。”谢飞飞抱了抱她,“我得去一趟恒盛,傅希境要见我,谈下合作细节。” 她走到门边,又转身:“晚上我请你吃好吃的,我们庆祝!等我电话。” 晚餐谢飞飞请南风去吃泰国菜,席间,谢飞飞难得的沉默,盯着南风看了又看,有话要说,却总是欲言又止。 南风受不了地说:“怎么了?是不是恒盛的case有变?” 谢飞飞摇头:“没有,已经签了合约。” “那有什么问题,我脸上长了东西啊?你总盯着我瞧干嘛呢!” 谢飞飞喝一口汤,长叹了口气,才说:“南风,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非常非常羡慕,可是,又很心疼你。” “到底怎么了呀,尽说些有的没的。” 南风瞪她。 “傅希境同我签约之前,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说,这个case,必须有你的参与,而且是以设计师的身份。” 南风一怔。 然后眼角就开始泛酸。 “他知道你从未放弃设计,所以,他以这个楼盘,来帮你圆梦。”谢飞飞心里面湿湿的,“南风,如果有人这么爱我,死也无憾。” 南风沉默,面对一桌美食,却再也没有胃口。 谢飞飞望着她,“我知道你也爱他,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南风,你们真的没有可能吗?你就真的这么恨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爱一个人与被一个人爱,都不稀奇,珍稀的是,你深爱的人,也正爱着你。彼此相爱,是多么难得又幸福的一件事。你就不能放下那些过去?” 她说着,声音里竟带了哽咽。 南风知道她想起了自己那份无望的单恋,“飞飞……” 谢飞飞继续说:“我知道亲情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可当年的事情,并非全是他的错,只能怪命运太过残忍。可是南风,就算你爸爸还在世,他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痛苦。还有你妈妈,她要是知道你这样惩罚自己,该有多心疼啊。” 谢飞飞知道她那段过去后,这是第一次,说这么多。她了解她所有的痛苦、纠结,以及放不下的是什么。可是她看着南风这样折磨自己,她也非常非常心痛。 “飞飞,我不是恨他,你知道吗,我更恨的其实是我自己,我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没有办法……”南风低头,将脸孔埋进掌心,很快,掌心里便濡湿了一大片。 谢飞飞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她绕到她身边,紧紧拥住她微颤的肩膀。 这世上最令人为难的,便是选择。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南风痛恨自己的犹豫徘徊,要么更决绝一点,要么心无芥蒂,这样的摇摆不定,最最痛苦。可是很多事情是可以控制的,有很多事情是怎样努力都控制不了的。比如,爱一个人的心。 第16章 上天恩赐的礼物 {得知己如此,此生无憾。} 恒盛的case由周扬与谢飞飞亲自负责,南风以设计助理的身份参与。虽然一起共事了一段时间,但南风与周扬很少接触,因为谢飞飞,她心里对他有点喜欢不上来,也不想过多交际。这次一起做事,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谢飞飞这么多年来对他如此痴迷,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很会照顾人,也特别会顾及他人的感受,专业知识很厉害,但却不骄矜。有这样的朋友,会很幸福,但当你对他怀有幻想而他又无意时,那便成了一种灾难。 很多次他们一起加班熬夜做方案,南风看见谢飞飞又欢喜又哀伤的眼神投射到专注工作的周扬身上,她便移开视线,不忍再看,心底泛起微微苦涩。 有一种距离,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一个月后,谢飞飞带着一份详尽的方案上恒盛开会,这也是合作后双方的第一次会议。 当林小柔在会议室看到南风时,素来在职场处惊不变的她忍不住微微张大嘴,看了看南风,又看了看桌首的傅希境。然后嘴角牵出一抹了然又嘲讽的笑,原来如此,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傅希境会将精品公寓的案子交给一个刚刚成立的小事务所,原来如此! 她又看了眼傅希境,眼神里带了点不赞同与淡淡失望,她没想到,在圈内有着“冷面战神”之称的老板竟这样私心。 但当谢飞飞的方案通过ppt与她详细的讲解一点点呈现在大众面前时,林小柔眼中那点失望渐渐被惊喜所取代。她望向一直静静听着的傅希境,心里忍不住叹服,到底是傅希境啊!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从桌首响起,接着更多的掌声附和而来,站在大屏幕下方的谢飞飞眼角带笑,冲南风眨了眨眼。 傅希境站起来:“很不错的方案,有部分细节还需要修改,请与工程部接洽。”他朝谢飞飞伸出手,“谢小姐,合作愉快!” 谢飞飞嫣然一笑:“傅总,多谢。” 傅希境抬腕看表,“到午餐时间了,一起吃饭吧。” 谢飞飞瞟了眼南风,见她没有反对,便笑说:“好。”一边想着,待会是不是找个机会先撤,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可这顿饭到底没吃成,半路上南风接到医院打过来的电话,是赵芸的主治医生。 “季小姐,你现在有时间来一趟医院吗,我想跟你谈谈你妈妈的状况。” 南风一惊,这些年来,妈妈的情况一直是这样,主治医生几乎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她急问:“怎么了?” 医生沉吟了下,才说:“今天做例查时,发觉病人的肾脏已开始出现衰竭现象。具体的你过来我们再详谈。” 南风手指一抖,手机便掉落车厢里。 谢飞飞转头问她:“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 南风却是呆了一样,久久不言,手指止不住地微颤。谢飞飞一个转弯,将车停到路边,握住南风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南风的手指冰凉,用力反握住谢飞飞的掌心,“飞飞,送我去医院,我妈妈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车窗外,傅希境俯身正敲玻璃,谢飞飞放下车窗,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傅总,突然出了点事,不能一起吃饭了,下次我请你。” 傅希境没接话,只是看着焦急的南风,问:“发生了什么事?” “飞飞。”南风微微摇了摇头,谢飞飞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歉意地对傅希境说:“傅总,我们先走了,再联系。”说着,将车窗关上,发动引擎。 傅希境望着车子转弯掉头,汇入车流,他迅速上车,立即跟了过去。 医院里。 “季小姐,病人的肾脏已经开始出现衰竭,怕只怕,这只是开始,其他的器官也会跟着慢慢衰竭。我建议你,放弃治疗。”医生叹了口气,“你妈妈昏睡了这么多年,就算醒过来,只怕……何不让她安详地走……” “你在胡说什么!”南风激动地站起,吼叫着打断医生。 谢飞飞拉了拉她的手,“南风,先别激动。” 南风不理会,尖声说:“有你这么做医生的吗,有病就要治啊,哪有劝家属放弃的!你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啊!” 医生微微蹙眉,但因为理解她的心情也没有生气,依旧心平气和地说:“季小姐,我是为你着想,以你妈妈这样的状况,就算找到了合适的肾脏源,先不说手术的危险,就算成功换了肾脏,能否醒过来,依旧是个未知,就算奇迹地醒来,存活期限也不会太久。而换肾脏的医疗费,非常非常庞大。” “我不需要你为我着想!你只要告诉我,我妈妈还有救对不对?对不对?”说着眼泪掉下来,尖锐的声音也低下去,她伸手抓住医生的手臂,恳求地望着他:“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哪怕只有半年,不,一个月,不不,哪怕只能活一天,只要还有希望,我都不能放弃,我都不要放弃!” 南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怎么可以不管她。”她拽着医生的手臂,身体缓缓滑下去,几乎半跪在医生的脚边,泪眼朦胧里全是祈求。 “季小姐,你别这样……” “南风……”谢飞飞抱着她,想忍,眼泪却没忍住,也跟着她一起哭了起来。“医生,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们会想办法,你救救阿姨!求你了!” “我们不会放弃的。”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傅希境走进来,对医生说:“请立即寻找合适的肾脏源,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请务必找到。不用担心医疗费。如果你们这边不能做手术,我会安排转到更专业的医院。” 医生起身,说:“好。我会立即让院方与国内外所有对口医院联系。建议病人暂时不要转移,等肾源确定,再送入专业医院进行手术。” 傅希境蹲下身,伸手帮南风擦拭掉满脸的泪痕,轻声说:“先别太着急,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肾源,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没事的。” 南风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又落下来。 “来,我们先去看看你妈妈。”他朝她伸出手。 南风看了看他,最终扶着谢飞飞的手站起身来。 走到病房门口时,南风忽然顿住脚步,说:“你走。”她没有回头,但傅希境知道是对他说的。 “南风。”他无奈叹气。“这个时候,我们能不能暂时先抛开那些顾忌。” 谢飞飞也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却坚持,声音冷了几分:“请你离开。”妈妈不会想看到你的。 谢飞飞叹口气,轻说:“傅总,你还是先走吧,我会在这里陪着南风。”她抬手,对他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傅希境无奈转身离去。 进了病房,南风让宁大姐先下班,又对谢飞飞说:“飞飞,你也去忙吧,我没事,先前我太着急了,所以很激动,但是现在平静了下来,我知道的,这事急也没用。” 谢飞飞知道她想独自陪伴赵芸,所以也没再坚持,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南风伏在妈妈的身上,握着她干瘦的手,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汩汩地落下来。但很快,她抬手擦去眼泪,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这个时候,你要坚强,否则妈妈怎么能坚持得下去! 她伸手紧紧抱住妈妈,这是世间她唯一的亲人了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哪怕她昏睡不醒,不能言语,不能同她说话,不能对她笑,但只要她一息尚存,她便会有一丝安心。如果连她也离开,那么她真的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 所以,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弃,绝不! 南风在病房里一直待到天黑,谢飞飞打来电话问她吃饭没有,可她哪有胃口吃东西。 谢飞飞劝她:“南风,我求你了,你去吃点东西好吗,你这样,哪里还有力气照顾阿姨?” “嗯,我就去,飞飞,你别担心我了。今晚我留在医院。”挂掉电话,她又发了会呆,才起身出去。 走到楼梯口,她脚步忽地顿住,望着长椅上的那个身影,她眼眶发胀,心底又酸又软。 她走过去,轻轻开口:“你一直等在这里?” 傅希境转头,将手中烟蒂掐灭,他的脚边已累积了很多个烟头,他站起来,点点头:“我不放心你。” “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南风说。 傅希境的眼睛一亮,“好。我想吃牛肉面。” 医院附近就有一家味道非常好的牛肉面馆,已经过了饭点,面馆里人很少,南风要了一碗牛肉面,一碗小馄饨。傅希境是真的饿了,中午那顿也没吃,面一上来,他三两下便吃了个精光。南风却没有胃口,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逼迫自己吃了几只馄饨,便放下。 傅希境皱眉,拖过她的碗,舀了一只馄饨送到她嘴边:“吃不下也吃点,你有胃病。”他想起当初重逢时她胃出血,医生严厉的警告犹在耳边,想想就后怕。 南风推开他的手,索性将那碗馄饨拿走给老板,她回到座位上,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傅希境,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很感谢你,可是,请允许我拒绝。你我都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你说,如果她神智清醒,她会接受你的帮助吗?”这是第一次,他们坦白地谈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来了,傅希境几乎快要被那种感觉打倒,他哑声说:“南风,比起你妈妈的命,你心里的负罪感真的更重要吗?让我帮你,好不好?”他已是哀求的语气。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低微地祈求过人。他知道,赵芸在南风心里有多重要,她是她唯一的亲人,更是她生活里的希望。如果她出事,他不敢想象,南风是否真的会疯掉。 南风微微垂眸,喃喃:“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傅希境闭了闭眼,无力低叹:“南风,南风,你可恶的固执!” 南风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起身:“我先走了。”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面馆,如果不离开,她怕自己下一秒便被他说服。她心里也清楚,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切都会更轻松,可是,如果这样,妈妈一定会怪她的,她一定宁愿就这样永远昏睡不醒。 推开病房,发现有人站在病床前。 “南风。”陆江川听到声响转身。 南风朝他点点头。 “你妈妈的情况,我刚刚听说了,你还好吗?”陆江川担忧地望着她。 南风在他面前也不想伪装,说:“说实话,不太好。不过,我会打起精神的,妈妈需要我!” 陆江川舒展眉头,拍拍她的肩膀:“这才是我认识的季南风。不要放弃,加油!” 南风点头:“谢谢你,陆医生。” 第二天南风如常去上班,谢飞飞本来让她休假几天,在医院陪赵芸,周扬知道她的事情后,也是这个意思。可南风说,没关系,就算留在病房也没有什么帮助,我要赚钱! 忙碌加班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谢飞飞邀南风一起回父母家吃晚饭,南风欣然答应,她也好久没有去看过罗素蓉了。 罗素蓉一见到南风,便唠叨着说她又瘦了,语气里全是心疼,惹得谢飞飞狂吃醋,三个人嘻嘻笑作一团。南风真喜欢谢家的气氛,每次来这里,总能得到家庭的温暖感。 快吃饭时,谢长明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临时有饭局,不回家吃了。 谢飞飞抱怨说:“我爸真是比总理还忙啊,每次回家吃饭都见不到人的!” 罗素蓉端着汤出来,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又快要升职了,所以最近是忙了点。”她语气里虽有开心,但却也带了点淡淡的失落。 她是家庭主妇,除了打理家务,每天很多闲暇时间,谢飞飞又不肯住家里,随着谢长明的应酬增多,她总是一个人吃饭的机会居多,不是不孤独的。 谢飞飞夹了块红烧鱼块送到嘴里,嘟囔着说:“升职赚钱就那么重要嘛!” 罗素蓉瞪她一眼:“你这死丫头,你爸爸不赚钱,你能有这么舒服?就靠你那点工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喽,我们可不敢指望你!” 谢飞飞扮了个鬼脸,招呼在厨房帮忙的南风,“开吃喽!” 她们在谢家一直待到九点多,回去时谢长明还没有回来,谢飞飞又忍不住怨念了两句,惹得罗素蓉将她急急地推出门。 上了车,谢飞飞却没有立即发动引擎,南风好奇地看向她,她沉吟了片刻,才转头望着南风,说:“宝贝,同你说个事儿,我打算把现在我们住的那套房子卖掉,钱拿来给你妈妈做医疗费。” “飞飞!”南风惊得站了起来,“嘭”地 一声,头撞到了车顶,她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哎哟,你这么激动干嘛呀!”谢飞飞嗔怪道,伸手帮她揉着脑袋。 南风顺手抓住她的手,语气急切:“你在开什么玩笑!” 谢飞飞说:“南风,我是认真的,刚刚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也同意。哎,你别急,先听我说完。”她阻止南风开口,“你别担心我会没地方住,我爸这两年不是挺能赚嘛,上个月他就在帮我看新公寓,说是给我的嫁妆。是精装现房公寓,都不用等装修的。有新房子住干嘛还住那种老房子嘛,趁现在房价还不错,赶紧甩手。” “飞飞……”南风眼泪落下来,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哎哎哎,你别这样啊,我又不是白给,你借我多少钱我心里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哦,要还的!”谢飞飞伸手,帮她擦掉眼泪,轻说:“南风,你欠我,总比欠着傅希境好,对吧?” 南风抱着谢飞飞,痛哭出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得知己如此,此生无憾。 谢飞飞是上天恩赐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隔天是周末,谢长明带谢飞飞去看了公寓,当天就订了下来,交的是全款,签了合约,领了钥匙。房子已经放了一年时间通风,所以只等买好家俬,便可入住。 晚上谢飞飞回来,对南风说起新公寓,眉飞色舞:“在二十五楼,有个超大的露台,坐北朝南,阳光特好,南风南风,以后我们周末哪儿都不去,就窝在露台上晒太阳!” 南风见她这样高兴,心底的愧疚终于淡了一点。 老房子虽然陈旧,但胜在地段好,交给中介公司挂出售没几天,便有人约了来看房。是一对中年夫妻,衣着打扮很普通,但对于谢飞飞开出的实际偏高的价格,谈都没谈,就一口成交,而且是一次付清。 谢飞飞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大笔一挥,合同搞定! 等购买者与房产经纪离开后,谢飞飞掏出手机,拨通了傅希境的电话,她开门见山地问:“傅总,我家的老房子,真正的购买者,是你吧?” 傅希境静了静,过了片刻,才开口:“谢小姐太聪明了。请你不要告诉南风。” 谢飞飞翻了个白眼,嘀咕:“我又不是傻子!”其实不是她聪明,只怪他找来的假买主有点沉不住气,女人趁着男人与她签约合同时,躲到卫生间去给傅希境打电话报备,正好她去卫生间听到了。 挂掉电话,她叹了口气,罢了,就算日后被南风知道,也不会怪她吧,她事先也不知情,后来得知了真相,不过是顺势。一是她想卖个好价钱,赵芸的治疗经费自然是越多越好,二呢,她心里其实一直希望南风跟傅希境能放下心结,走到一起。所以,她也就乐得顺便卖傅希境一个人情。 因为买方是傅希境,谢飞飞也就不急着搬家,再好的家具送到新房去,多少都有点味道,她可不想进去吸甲醛! 钱是有了,可适合赵芸的肾源却始终没有落实,南风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院,每天都要问一次主治医生。 “季小姐,我们已经在积极寻找了,一旦有消息,会立即通知你。值得庆幸的是,你妈妈的情况暂时没有再恶化,所以请你也别太着急。”主治医生安抚南风,还有句话他没说,傅希境也动用了一切关系,在国内外寻找合适的肾源,以他的关系网,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南风听到赵芸的情况暂时稳定住,稍稍松了口气。 出了医生办公室,一眼看见陆江川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他侧身倚在窗边,说话一向温和的他语气提得很高,还有点不耐烦,似乎忽略了这是病房。 “……我还有事,先挂了!”说着,陆江川啪嗒将电话挂掉,而后关机,塞进口袋里。他转身,将身体整个靠在窗台上,双手掩面。 南风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陆医生。” “哦,南风。”陆江川放下手,扯出一个笑,南风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苦涩。 南风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陆江川看了眼她,微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片刻,终是无奈地开口:“我妈妈又逼我相亲,这个月已是第七次了。” 南风微微惊讶,第七次?天呐,这个月才过了十天啊!真可谓是炮弹式轰炸了! 陆江川苦笑:“上个月,我表弟表妹约好了似的先后结婚,我妈妈去喝了两场喜酒,回来就开始逼我。她那个人,一直就爱跟我舅妈姑妈攀比,小时候比我跟表兄妹的成绩,长大了就比我们的事业,现在竟然连结婚先后也拿来做比较。唉!”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南风听得一呆一呆的,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很单纯,父母没有近亲兄弟姐妹,所以赵芸从来也不会拿她跟别人家的小孩比。 南风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陆江川望着南风,有些话他没有说,比如陆母为什么忽然逼得这样紧,是因为他小姨把撞见他跟南风一起吃饭的事情添油加醋告诉了陆母,陆母很激动,以为他终于定心交了女朋友,催他带南风回家见一面。他却说只是普通朋友。陆母白激动了一番,所以才这样折腾他。 两人一起下了楼,南风已走到大门口,陆江川忽然叫住她。 “南风。” 南风回头,他却忽然又不说话了。 他从来不这样吞吞吐吐的,南风走近他,笑问:“怎么了?” 他犹豫了下,才说:“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南风想也没想就点头:“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他帮了她很多次,她早就想有个机会还他的情。 陆江川摸了摸鼻尖,说:“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假冒我女朋友,去见我妈妈一面。” “啊?” “我知道挺为难你的,但是我真的厌烦了她没完没了的折腾。”陆江川无奈地说。 南风沉吟了片刻,说:“好。不过,就这一次!” 陆江川舒了口气,“谢谢。后续问题我会处理好的。明晚好吗?” “好的。”南风点头。 第二天晚上陆江川开车到公司接的南风,谢飞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立即发了条短信追问南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南风很快回复过来:去演戏。 谢飞飞琢磨了好一会,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发一条:哼哼,小心他假戏真做! 南风没再回复。 她关掉短信,看向窗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并非迟钝的女子,陆江川看她的目光,对她的心思,她多少有点感知。可是,他是那样坦荡的一个人,他没有言明,她自然也不会敏感小气地回避他。 餐厅是陆母选的,是个粤式餐厅,灯光明亮,环境优雅,挺适合这样的碰面。 陆母已经先到了,南风跟在陆江川身边走进餐厅时,她有些紧张,虽然是演戏,但总有一种见家长的压迫感在心头。 陆江川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微微侧头,对她笑了笑,无言鼓励:别担心,有我在呢。 南风抬眸,回以一笑。 这一幕无声落在座位上的陆母眼中,她快速将南风上下打量了一圈,眼中微露了笑意。这是儿子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女友见面,她开始也怀疑过,是不是最近自己逼得紧,他随便拉一个人来充数。但见两人眉眼间的熟捻与默契,倒不像是装的。 她放下心来。 这一幕除了落入了陆母眼中,还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中。那人倚在二楼包厢门口的栏杆上接电话,话正讲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电话那端急切地“喂”了两声,再听这边已经掐断了。 傅希境握着手机,霎也不霎地望着南风与陆江川走向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见南风一脸恭敬地与那女人打招呼,那女人笑容满面地回应,见陆江川温柔地帮她拉开椅子,帮她把包挂在椅背上,又给她倒茶。一套动作做得轻车熟路。见南风微微侧脸,笑着对他说谢谢。 傅希境眯了眯眼,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南风,你喜欢吃什么菜,不要客气,尽管点。”陆母将菜单递给南风,“这里的靓汤与甜点都非常不错,你可得尝尝。” 陆江川微挑了挑眉,为陆母对南风的称呼。以前那些相亲的女孩子,陆母都是小李小张的叫,可见她对南风的第一眼是很满意的。 “谢谢伯母。”南风接过。 点了单,等菜的间隙,陆母闲闲地问了几句南风的情况,便将话题从她身上绕开了。她涵养好,不像别的母亲,开口便问你哪儿毕业的,父母都干嘛的,家庭情况等等。南风稍放下心来,就当这顿饭是陪一个长辈,先前那点局促感也就没了。 老火靓汤都是事先熬好的,上的很快,南风喝了一口,夸道:“真的很好喝。” 陆母满意地笑了,搅着汤勺说:“我在家也经常自己熬汤,喜欢喝汤的话,下次同江川一起回家,我煲给你喝,你太瘦了点,得多补补营养。” “咳咳——”南风一口汤呛住,咳嗽不止。 陆江川赶紧伸手拍她的背顺气,一边端起水杯递到她嘴边。 陆母忍不住微微蹙眉。 南风顺过气,刚想开口说抱歉,手臂忽然被人拽住,一个用力,她整个人被拽了起来。 “你……”南风的话在看到来人时,蓦地顿住,嘴巴微张,表情复杂。 陆江川站起来,皱眉道:“先生,你这是干吗?” 陆母也大声说:“你谁啊?干嘛拉人家的女朋友!” 傅希境看了眼他们,眼神冷冷,然后取过南风的包,拽着她就往外走。 南风大力挣扎,却没能挣脱。她回头,望向陆江川,眼神里的抱歉令追过来的陆江川止住了脚步。 他看明白了,他们分明认识。 他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几分苦涩几分落寞。 身后陆母阴沉着脸,语调里隐忍着怒意:“陆江川,你给我解释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傅希境!你放开我!”南风咬牙低吼。 傅希境置若罔闻,一直拽着她走到地下停车场,将她推进他的路虎,才松开她的手。 南风抚着被他拽疼的手腕,怒瞪着他:“你在干什么!” 傅希境也瞪着她,眸中同样怒意翻滚:“我倒想问问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跟你有关吗?你又不是我的谁!”南风深深呼吸,敛了怒气,平静而轻巧的话却更挑起了傅希境的怒意,“你!” 南风毫不回避地迎视着他。 两人相对无言。 车厢里死寂般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的清浅,他的急促,全是隐忍压抑的怒气。 良久。 南风收回目光,伸手开车门:“放我下去。” 傅希境不理,反发动引擎,猛地一踩油门,路虎一个急拐弯,飞速飙出去。 “啊!”南风惊呼出声,抬手抓住头顶的把手,怒喝:“傅希境,你停车!” 车子很快就拐上了主道,这条路是八车道,特别宽敞,也不塞车,傅希境脚下用力,车速更快,已超出了限速范围。 南风脸色微白,紧紧抓住保险杠,扭身对着傅希境急道:“傅希境,你发什么疯!我们都没有系安全带!你赶紧停车!!!” 他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嘴唇紧抿,下巴绷得紧紧的,脸色铁青,十分吓人。南风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知道他是真的被她刺激到了,带着点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 车速越来越快,闪烁的街灯在极速里连成一片光线带,从眼前一闪而过。 南风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要蹦出胸腔。她双手紧紧吊住保险杠,死命咬住嘴唇。当年他们一起出过的那场小车祸在她心里留下了小小阴影,她恐惧一切极速。 “傅希境,求求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她低低地哀求。 他依旧不理。 “不要这样,我害怕……”她闭了闭眼,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哧——” 一个急刹车,车子终于停靠到了路边。南风的身子往前倾,又被反弹回座位,惊魂未定间,她整个人被扯入他怀里,他的唇急切地落在她唇上,他恶狠狠地吻她,甚至用牙齿咬她,像是要把他的痛加注到她身上。 良久,他才松开她,他附在她耳边急促地喘气,咬牙说:“是,我是疯了!”声音转低,最终化作一声哀伤的叹息。“南风,我要被你逼疯了。” 南风噙在眸中的泪,缓缓落了下来。 第17章 一次一生的爱 {这余生漫漫,我还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可我心里清楚,这辈子,我再也无法爱别的人。} 南风坐在医院花园里,打陆江川的手机,一连三个,都没有接。她叹口气,起身,上楼。 快接近赵芸病房时,一抬眼,南风愣住。 陆江川正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背对着她。 “陆医生。”她走过去。 他转过头,对她微笑如常。 南风却羞愧得不敢看他,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似乎把一切搞得更糟糕了。”不用问,陆母肯定把他骂得很惨。 陆江川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太草率了。” 南风依旧很内疚:“我打过你的电话,你没有接。我以为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呢。” “啊!”陆江川这才想起来:“手机落在车上了。”他顿了顿,叹息般地轻说:“南风,我怎么舍得不理你。”他看着她,目光专注地笼罩在她身上,走廊上灯光略暗,他的脸一半在光线里,一半隐在暗影里,令他清俊的轮廓更显立体。 南风低了低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想开口转移话题,陆江川却不给她机会。 他忽然伸出手,握着她的肩膀,不让她逃开,“南风,我很喜欢你。”他告白的话语,轻轻的,却直接。 南风一呆。 他不等她回应,继续说:“南风,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今晚你坐在我身边,我们陪我妈妈一起吃饭,这不是你帮我的一场戏,而是真的。” “我看着你跟我妈妈说说笑笑,那些个瞬间,我甚至自我催眠,对自己说,这是真实的。很可笑对不对?”说着,他低低笑了一声。 “陆医生……”南风艰涩地开口。 他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望了望自己握着她肩膀的双手,他感觉到自己手指下她身体的紧绷与不自在,以及她微微的抗拒,可他不想放开,就这么轻易地放开。但她不给他机会。 南风挣脱他的手,微微后退,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靠在窗台上,直视着他,声音涩涩的:“对不起。” “因为那个人?”陆江川哑声问。 他没有说明白,但南风知道他指的是傅希境,她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哀伤的笑,“是,因为他。” 陆江川深深呼吸:“南风,是不是我说的太迟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我喜欢上你,很早了,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如果我早一点说,是不是……” 南风轻轻摇头,眸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我遇见他的时候,才十九岁。” 陆江川垂了垂眼眸,原来,他晚的不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晚了这么漫长的一段岁月。 南风转身过,目光望向窗外,深秋的夜,风凉凉的扑面而来,楼下花园里的路灯幽暗,影影绰绰照着低低矮矮的灌木丛,夜色在这样的灯影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可是我跟他,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她的声音仿佛沾染了这夜的凉意,湿漉漉的。“就算如此,我心里也知道,这辈子,我再也无法爱别的人。” “有的爱,一次一生。” 她似倾诉,又似喃喃自语。 陆江川望着她,静静的,久久的,温柔眼眸中,是掩不住的心疼与哀伤。 有的爱,一次一生。 有的心动,也是一次一生。 以后,再也不会有。 有的遇见,迟了一秒,便是迟了一生。 陆江川微微闭眼,将一声悲凉的叹息温柔地化在了心底。 “风大,你快进去吧。”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他多想伸手帮她拢一拢围巾,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而以后,所有的注目大概都只能像这晚一样,化作一声朋友间的淡淡关怀。 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而她,也不是欲拒还迎的性子。拒绝一次,便是永远。 他转身离去。 南风望着陆江川渐渐远去的背影,低低的叹了口气,他对她那样好,她还记得那些嘘寒问暖的话,还记得他每一次的帮助,还记得寒冬夜色里他为她燃放的焰火,他对对她那样好,她却还是伤害了他。 南风在窗边一直站了很久很久,才回病房。 吹了太久的风,第二天她便感冒了。头痛、流鼻涕、低烧、浑身乏力,她想支撑着爬起来,最终又无力地躺回了床上,只得给谢飞飞打了个电话请假。 正值季节交替,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变了天,海城迎来了早冬第一波寒流,窗外风呼呼的吹,伴着细雨。南风喝了药睡得昏昏沉沉,感冒已是第三天,却不见好,反而有加重趋势,药物已没什么作用,她最后还是乖乖地去护士站打针。 谢飞飞提着罗素蓉煲的鸡汤来看她,南风嗔道:“小感冒而已啦,还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心里却很暖。 谢飞飞佯装吃醋,说:“就是就是,你干妈真是太宠你了哼!” 南风笑嘻嘻地喝完汤,问道:“恒盛的case还顺利吗?真心虚呀,才刚开始我就请假。” 谢飞飞点头:“一切顺利。”顿了顿,她才说:“傅希境问起过你,我没说你生病,只说你在医院陪妈妈。对了,阿姨的事医院这边有消息了吗?” 南风黯然摇头:“还没有,不过妈妈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她叹口气,“只祈求快点有好消息。” 谢飞飞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一定会有的!”她转移了话题:“对了,我们在圣诞节搬去新公寓怎样?去过新年!” “好呀!” “所以,你给我快快好起来,周末我们一起去挑家具!”谢飞飞捏了捏南风的脸,严厉要求。 “遵命!”南风也严肃回答道。 两人嘻嘻笑作一团。 周六,南风早早起来,一直等谢飞飞的电话,可直至十一点,都没等到。她打电话过去,久久也没有人接,又打谢家的座机,也是无人接听,最后换成罗素蓉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 南风蹙眉,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发慌,心跳的厉害。她将电话拨到公司去,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却是周扬,他说,公司就他一人,谢飞飞没有加班,末了他讶异地说,你们不是约好一起去买家具的吗? 南风挂掉电话,心里那种慌乱感愈加强烈,她握着手机在病房里转来转去,然后拿过包就往外走。 她打车去到谢家,按了好久的门铃,也没有人应。南风在门口站了许久,最后无奈地离开,她心里慌乱更甚,却又毫无办法。 她没有离开,而是等在谢家楼下,她坐在小区长椅上,明知没有可能接,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拨着谢飞飞的手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掉,南风握着手机,每隔一分钟便拨打一次电话。 下午两点,谢飞飞的身影终于出现。 南风远远看到她,飞奔过去,谢飞飞走得很急,神色焦急而恍惚,竟没看到迎面而来的南风,直至她被南风拽住手臂,她才回身惊讶道:“南风……”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她眼眶红红的,显然之前已经哭过了。 南风急问:“怎么了飞飞?”她很少见她哭的。 谢飞飞顺势抱住南风,像是独自承担了巨大压力的人忽然找到了靠山般,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哽咽抽泣:“南风,怎么办……该怎么办……” 南风更焦急了:“你先别哭,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爸爸他……”谢飞飞站直身子,左右望了望,拉着南风就往楼上走,低低说:“我们回家再说。” 进了屋子,谢飞飞总算平静了些,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掩面,良久,才抬起头,望着南风,说:“你知道我爸爸在一间重工科技公司工作吧,这些年,他职位越升越高,现在是那间公司的副总工程师。” 南风点点头,其实她对谢长明的事情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在一间实力非常好的公司任职。 谢飞飞低了低头,轻声说:“这些年我只知道他赚的钱越来越多,他给我买车,家里房子都换了两套……我一直以为是他奖金高,其实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抬头,紧紧握着南风的手,语气艰涩:“南风,他现在在警察局,公司说他涉嫌出卖公司核心技术机密,以商业间谍的名义起诉了他……”说到最后,谢飞飞的语气已是低到极致。 南风张大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良久回不过神来。 “今天早上,警察来这里将我爸爸带走,我妈妈受了刺激,她有高血压,一下子就昏了过去。现在在医院里。”谢飞飞站起来,“我回来整理日用品,医生说得住几天院观察。” 南风跟着她进去卧室,看到谢飞飞整理东西的手在发抖,衣服塞了几次也没塞进行李袋,南风接过来,帮她放进去。 谢飞飞颓丧地跌坐在床上,双手掩面,肩膀微抖。 南风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飞飞,听我说,你先别慌,我们先去医院,把你妈妈安抚好,你不能这样子,如果连你都这样哭哭啼啼,你妈妈会更害怕担忧。然后我们立即请个律师,你不是有个朋友是做律师的,就找他,法律上的事很多你我都不太懂,让他去交涉。”她起身,抱着谢飞飞,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别担心,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会没事的。”可她心里其实也知道,这种事敏感棘手,她们两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飞飞紧紧抱着她,只知道不住点头。 她们收拾完东西,立即赶去了医院。 罗素蓉正打着点滴,已经醒过来,不住地流眼泪,见了谢飞飞与南风,更是哭得伤心。 “飞飞,你爸爸怎么办,你爸爸该怎么办啊……”她不顾正插着针孔的手,慌乱地抓着谢飞飞的手。 南风赶紧紧紧握住她的手,“干妈,你别激动,手背都肿起来了。” “南风……”罗素蓉望着她,眼睛通红,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 南风不忍再看。 她退出病房,靠在走廊墙壁上,仰着头,微微闭眼,仿佛回到当年,季东海出事的那个时候,赵芸也跟罗素蓉一样,焦急、惊惧、不知所措、以泪洗面。 下午,南风跟谢飞飞在金律师的陪同下前往警察局。谢长明暂时拘押在审讯室,金律师与谢长明谈过之后,才让谢飞飞进去。 谢飞飞却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 “飞飞。”南风催她。 谢飞飞轻轻说:“南风,我真不想见他。” 南风手指按在她肩膀上,说:“不管他做过什么,他都是你爸爸。” 她了解谢飞飞的心思,她耿直、磊落,最重要的是,谢父在她心里,是偶像,是榜样。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宿舍的女孩们一起谈论偶像,另外两个女孩子说的都是明星,而谢飞飞却说,我才不追星呢,我的偶像是我爸爸!她的语气那样骄傲。南风鼓掌,惊呼,我也是!两个人的友谊也因此开始。 等了很久,谢飞飞终于起身,走向审讯室。 谢长明仿佛在短短半天间便老了好几岁,神色憔悴,昔日脸上的意气风发此刻尽褪。他抬眼望了眼谢飞飞,又匆匆低下头,轻声说:“飞飞,对不起。” 谢飞飞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知是错,明知总有一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终会暴露,还要这样去冒险? 谢长明沉默。 叫他如何回答?他实在没有勇气在女儿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是人,总会有贪念。而一念之间,便已回不了头。 谢飞飞也沉默。 良久,谢长明才再开口:“你妈妈,还好吗?” “你觉得妈妈能好吗?” 谢长明又低下头,谢飞飞别过视线,他愧疚、无地自容的模样,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剜着她的心。 “飞飞,照顾好你妈妈。”谢长明凄清地笑了笑:“我这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谢飞飞猛地拉开椅子,跑了出去。 她没有办法再待下去。 “我爸爸的案子有几成胜算,或者说,有胜算吗?”谢飞飞问金律师。 金律师说:“飞飞,我们是朋友,我也没必要跟你打官腔,说实话,”他摇了摇头,“有点难,因为原告方证据确凿。” 谢飞飞伏在方向盘上,久久不语。她想问,那他会判刑吗?可是她不敢问出口,她心里也知道,最坏的结果,便是如此了。 金律师微微叹气,拍了拍她肩膀:“但我依旧会尽我一切能力。” “谢谢你,老金。”谢飞飞说。 金律师离开后,南风对谢飞飞说:“你下来,我来开车。” 谢飞飞没拒绝,她坐在副驾上,似是累极,歪着头靠着车窗,闭眼睡去。 南风看着她,像是透过岁月,看着当年十几岁的自己,也是这样无措、担忧、惊惧。 她心疼她,就像心疼当年的自己。 她们回到医院,刚进病房,罗素蓉便急急问道:“你爸爸怎么样?律师怎么说?” 谢飞飞不擅长说谎,也不敢如实回答,迟疑间,南风已开口:“情况还在调查中,干妈您别太担心,先顾好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罗素蓉却没那么好骗,她惨淡地笑了笑,说:“虽然我不太懂法,但我知道,这个事情,没这么容易的。”她缩回被窝里,转过身背对着她们,肩膀一耸一耸的,又忍不住哭起来。 谢飞飞走了出去。 南风跟出去,她在谢飞飞身边坐下来,“飞飞,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谢飞飞摇头。 “飞飞,你曾经说我,说不管怎样都要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你怎么光晓得说我,就不管自己了呢?”南风劝道。 谢飞飞苦笑:“南风,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知易行难。你别劝我了,我现在真的吃不下,我明天再吃,行吗?” 南风叹口气。 两个人就那样傻傻地沉默坐着。 过了许久,谢飞飞忽然开口,低低的:“南风,如果我爸爸真的被判刑,我妈妈她会崩溃的吧?” 南风心里一震。 她握住谢飞飞的手:“不许瞎想!” “南风啊,我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这样,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才不会疯掉吧,呵呵。” “飞飞……”她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这样的时刻,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 晚上八点,南风才离开医院,她打车回到赵芸的病房,她坐在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将脸孔伏在她身上,很久很久,然后起身离开。 她离开后,宁大姐回到病房,帮赵芸整理被子时,发现她胸口的那一块,有着氤氲的水渍。 南风在医院门口站了会,清冷如许的夜色,风呼呼地吹来,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很快,那端便接起,傅希境带着浓浓鼻音却不掩惊喜的声音传来:“南风?” “嗯,是我,你在哪里?现在方便见个面吗?” 傅希境说:“我在家,噢,就是江边公寓,上次你来过的那个。” 南风说:“我去找你。” 她挂掉电话,伸手拦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她站在傅希境的公寓门口,抬手,放下,再抬手,又放下,如此反复,良久,她闭了闭眼,伸手按铃,门内的人像是等待很久似的,铃声刚响,门便被打开。 傅希境一把将她拉进去:“外面冷,快进来。”他低低咳嗽了一声。 “你感冒了?”南风看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说话也带着鼻音。 “嗯,有一点,快好了。”他倒了一杯热开水给她。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傅希境坐在单人位上,看着她。南风握着水杯,暖暖的温度传递到手心,让她的心渐渐静下来,可是,依旧不知如何开口。 她微微低着头。 傅希境终是先开口了:“南风,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南风兀自笑了笑,对自己说,既然来了,还矜持什么呢?眼前晃过谢飞飞以及她妈妈流泪的脸,她抬起头来,望着傅希境:“是的,我找你有事。” 话落,她便看到傅希境的眼神黯了黯。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做声,以眼神示意她说。 南风将谢长明的事情简单地说了,傅希境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了个中缘由,他的眉毛微微蹙起。 南风低低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也很严重,可是我跟飞飞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见他久久低头沉默不语,南风手指紧握,急道:“只要你帮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 傅希境豁然抬眸,望着她的眼神里情绪复杂,有震惊,有哀伤,还有淡淡的悲凉。 南风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这一刻,她心里同样数种情绪交织,难堪、无奈以及悲伤。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依旧沉默。 南风深深呼吸,抬眸望向他,他也正霎也不霎地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眸里,不辨喜怒。她喃喃地说:“我说真的……” 傅希境望着她,仿佛想要将她看穿,刹那间,无数种情绪闪过他心头,她抛给他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啊,任何条件!只要他开口,从此以后,她便不会再逃避他。这样近乎赤裸难堪的交易,他应该一口回绝她的,可是,他却犹豫了。她就坐在他面前,离他这样近,他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深深呼吸,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离他这样近,触手可及的距离,可是他却不能拥抱她。五年的寻找与等待,再重逢,一年多的追逐,她却一味逃离,任凭他如何努力,她却始终固执地坚守着她的固执。分明爱着,她却不肯承认,彼此相守,更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好,我帮你,你嫁给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沙哑地道出。 他微微闭眼,有心痛与悲凉一齐碾过心脏,他想起自己曾对她说,我见不得你受伤,更见不得你受一点点委屈,哪怕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可以。因为啊,你是我心尖上的人。 可如今这算什么?他以这样悲哀的方式,向那个心尖上的人,求婚。 他不愿,可他没有办法。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吧,就这一回。自十六岁之后,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或事物有这么强烈近乎执拗疯魔的愿望,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想娶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南风微张着嘴,呆怔住。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他会直接求婚。不知为何,这一刻,她脑海里没有想别的,唯一闪现的,竟是多年前白睿安恶狠狠地说过的话:你以为他爱的是你?别傻了!他不过爱的是你这张神似黎曈曈的脸! 她心头猛然一颤,脱口而出:“傅希境,你到底爱的是我,还是黎曈曈?” 终于问出口了,这么多年来,这个一直压在她心底的问题,这一刻,她终于问出来了。 她狠狠地舒了口气,下一秒,心脏又紧紧地揪起。她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她屏住呼吸。 傅希境深深皱眉:“曈曈?关曈曈什么事?” 南风望着他,不语,神色却那样哀伤。 电光火石间,很多模糊的片段一一闪过傅希境的脑海,他豁然起身,懊恼道:“白睿安那个混蛋到底对你胡说瞎编了些什么啊!” 南风讶异地望着他。 傅希境转身,取过大衣穿上,又系上围巾,抓过车钥匙,然后拉着南风就往外走。 南风呆呆的,直到电梯门打开,才惊呼:“我们要去哪里?” 傅希境看了眼她,眼神又恨又无奈,咬牙说:“去回答你的问题!” 他一直牵着她不放开,南风只得跟他上车。 第18章 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自开始到现在,以及将来,我心里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别人,一直都是你。} 车子驶向高速路,一路上彼此都没有说话,好几次南风想开口问傅希境到底要开去哪儿,但偏头看到他紧抿的嘴唇,便噤声。他在生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了莲城,下了高速,车子往郊外驶。望着窗外越来越浓黑的夜色,南风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反而渐渐静下来。也不想再问他去哪里,仿佛不管前方有什么,他在身边,她便不觉得害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南风下车,抬眸一看,心里一个咯噔。这样的地方,她一点也不陌生,她去过无数次。 这是一片墓园。 南风望向傅希境,他也望着她,却没有开口解释,只是牵过她的手,拾阶而上。 黎曈曈的墓在墓园的最中心位置,占地面积很宽,墓碑前烛火通明,烛光里堆满了鲜花、水果以及女孩子爱吃的点心,一看便知有专人打理。 南风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心脏一紧,那短发女孩明晃晃的笑容仿佛要将她直直望穿,她不禁微微退后一步,下意识便想转身离去,可傅希境握住她的手,不给她逃走的机会。 “曈曈怕黑,又喜欢热闹,还贪吃。”傅希境的声音响起,很轻很柔,生怕惊扰了什么。 南风张了张嘴,只觉呼吸困难。 “所以,我父亲特意为她选了这块地,还专门请了墓园的人打理,每天换着新鲜的鲜花、水果、点心,每晚都点着蜡烛。”他轻轻笑了声,“他向来就喜欢她多过我,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傅家亲生的。” 南风越听越不对劲,抬眸讶异地望向他。 傅希境转头看着她,说:“她是我异父异母的妹妹。” 南风惊讶地瞪大眼。 “白睿安怎么对你说的?黎曈曈是我深爱的女孩?”他嗤笑一声:“他可真能编!” 夜深露重,有细微的风吹过来,拂动烛光。南风瑟缩了下,她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有一些久远的,被埋藏的东西像是终于要破土而出,她的心也突突地跳得厉害,手指忍不住轻颤。 傅希境感觉到她的异样,握着她手指的手紧了紧,然后脱下围巾将她的头包起来,只露出半张脸。 他的手从头顶缓缓落下,抚上南风的脸,然后久久停留,“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被震惊到了,可是很快,我便发觉了,你跟曈曈一点也不像,尽管你留着同她一样的发型、相似的衣着,同她一样会画画,就连喜欢吃的零食、爱吃的菜、喜欢的画家,都那么雷同,可是你跟她,一点都不像。因为,她的眼睛里,永远都没有你眼神里那种哀伤。” 傅希境微微闭眼,直到如今,他才终于读懂了当年她眼神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哀伤是为何。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她再高兴,再快乐,眸中的哀伤,像是她眼睛里的一部分,永远都在。 而黎曈曈,他记忆中的她,永远都是热闹的、快乐的。 “难道你就从没有怀疑过白睿安怎么会对黎曈曈的一切那么了解?” 南风低了低头,无言以对。那个时候,她对白睿安那么信任。 “因为,曈曈是他深爱的人。” 南风霍然抬头。 傅希境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却是那样无奈甚至带着点悲伤:“而我跟他,曾是很好的朋友。” 今晚的惊讶已经太多太多,除了呆怔,南风已没有别的表情。 “曈曈的妈妈嫁给我父亲时,我母亲刚刚去世三个月。那年我十六岁,曈曈十四岁。我对她们母女,除了憎恨,再没有别的情绪。我讨厌她,非常非常讨厌她,可她真是个不懂看眼色的家伙啊……”傅希境闭了闭眼,仿佛穿越漫长的岁月烟云,再次回到了十六岁,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痛苦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黎曈曈那样没脸没皮的女孩子,他无视她,冷漠她,她却依旧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亲热地叫他,哥哥,哥哥。 他们念同一所中学,学校离家远,家里安排了司机接送,他同父亲赌气冷战,不肯用家里的车,每天踩很久的单车上学,黎曈曈见了,也弄了辆自行车来,可她不太会骑,偏偏逞能,跟在他后面,没踩多远,便摔在了地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来。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她摔得鼻青脸肿,却依旧跳到他面前,扬起一张大大的丑陋的笑脸对他说,哥哥,哥哥,明天我就可以追上你啦! 有一次,他跟父亲发生激烈争吵,父亲震怒,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便朝他砸过去,站在一边的黎曈曈扑过来,那只玻璃烟灰缸将她的额头砸得鲜血直流,缝了四针。后来还是白睿安强押着他去病房看她,她裂开嘴角冲他笑,说,哥哥,一点都不疼,真的! 白睿安第n次对他说,曈曈那么可爱,你不要老是欺负她。她妈妈是她妈妈,她是她。 他抿嘴不语,第一次没有反驳白睿安。 白睿安见他难得没反驳,便笑嘻嘻地勾着他的脖子说,阿境,就算为了兄弟我,你也别为难曈曈嘛!说着扬了扬拳头,下次再见你欺负她,我可真不放过你哦! 他瞪了眼白睿安,挑眉冷哼,你对那丫头还来真的? 当然!百分百真心!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独特的女孩!白睿安扬起嘴角,满眼都是温柔。 他没再说什么,那之后,他对黎曈曈虽然还是冷淡,但上学路上,他的车速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许多,不时也会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她。这样一点点的注目与友善,黎曈曈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他们之间真正变得亲近,是在一次野外生存训练中。那次活动本来是高二年级的,黎曈曈去求了负责这次活动的学长,跟了去。黎曈曈见到他,隔老远就大声喊哥哥哥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似的。他微微蹙眉,扭头不理,觉得她真烦,像块牛皮糖,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所以上山后,他刻意避开她。男女体力毕竟悬殊,哪怕黎曈曈紧跟不舍,最后还是与他走散了。活动本来在天黑前才会结束,哪料到下午四点多,一场大雨忽然而至,大家立即撤往山脚。队长在清点人数时,黎曈曈大声喊道,我哥哥没下来!她拿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可始终接不通。她心急地求队长陪她一起上山找人,队长望着越来越大的雨与阴沉昏暗的天色,犹豫着说,再等等吧,如果半小时后还没下来,我们就打电话救援。黎曈曈瞪了眼他,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是深秋季节,风雨已带了寒凉,雨水将黎曈曈淋了个透,她却不管不顾,手指握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喊,哥哥!哥哥!在那样的时刻,她没有喊他的名字,依旧喊着那个称谓,哥哥,哥哥。他躺在一个山坡下,在大雨淋漓中,在腿部摔伤的剧痛中,听到她的声音,听到这个他一度非常反感的称呼,心里一酸又一暖,竟险些落下泪来。 山上手机讯号中断,没办法打电话救援,他们等到雨转小,趁着天彻底黑下来之前,黎曈曈搀扶着他慢慢下山。她个子娇小,而他那时已经长得很高,他几乎三分之二的重量倚在她身上,她十分吃力,可哼都没哼一声。他看着她一头一脸的雨水加汗水,脱口而出,黎曈曈,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讨好我。 傅家上下包括严苛挑剔的老爷子,都对她青睐有加,十分宠爱。 黎曈曈停下来,偏头看着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她那么认真、严肃、郑重的眼神,她说,哥哥,请你以后不要这样说。我不是在讨好你,我只是很喜欢你,把你当做我的亲哥哥一样。 不知为何,那一刻,在她清澈而又真挚的眼神里,他心里竟生出一丝淡淡羞愧来,他转开头,不敢与她对视。 她又开口,语气已换了平日里的欢欣,哥哥,你知道吗,当我得知自己即将有一个哥哥时,我多开心啊!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所以我想啊,是不是老天听到我的祈求,终于帮我实现啦!她顿了顿,才说,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没关系,我愿意等,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认同我。 她的语气一点也不气馁,甚至带着浓浓的期待,因那期待,而心生欢喜。 他有生之年,再没有遇见过像黎曈曈那样乐观的人。 也许是因为动容,也许是因为好奇,好奇黎曈曈的世界为什么可以那样乐观、飞扬、快乐,仿佛全世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开始接受她,接近她,对她展露笑容,对她宠爱,像一个哥哥对待妹妹那样。而因为有她,他那段暗黑苦闷的青春期,也多了一点点温暖与生动。 黎曈曈对他十分依赖、信任,无话不说,包括青春期女孩们最苦恼的感情。 白睿安在她十八岁的成人礼上,当着参加生日宴的所有宾客,弹奏了一首《致爱丽丝》向她告白,任凭她平日里再爽朗,那一刻也错愕得不知所措,她的目光第一个看向他,明显的求救讯号。僵持中,白睿安自己找了台阶下,说给她时间考虑,再答复他。 那晚黎曈曈一遍一遍问他,怎么办怎么办? 他说,你自己心里的感觉呢? 她歪着头,十分苦恼的模样,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很喜欢跟睿安哥哥一起玩,可是我把他一直当哥哥的呀。哎哎哎,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在露台上转圈圈。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有苦恼表情,不禁失笑,弹了弹她的额头,想不出就先别想啦,遵从自己的内心吧! 她的苦恼在两个月后烟消云散。 她从欧洲毕业旅行归来,行李扔在大厅里,飞跑上楼冲进他的房间,搂着他快乐欢喜地大喊大叫,哥哥哥哥,我想我终于找到爱情的感觉了! 在这次旅途中,她对一个法国男人一见钟情,那人是一名野外摄影师。 他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像一汪深邃的湖泊,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办法不被吸引。黎曈曈的声音非常非常轻柔,神色那样温柔,像是在对他诉说一个美好的梦。 这是陷入爱情中的少女才有的语调与表情。 哥哥,他有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他给我讲他在非洲拍摄动物大迁徙,给我讲他在美洲丛林里惊险的冒险故事。我可以听三天三夜都不睡觉。哥哥,他令我着迷。 黎曈曈说,爱情的感觉就是,当你看到那个人,你便想跟他走。 最后她说,我想跟他走。 他被她最后的话吓了一大跳,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可是黎曈曈从来不开玩笑,她当晚就把想法跟他父亲与她母亲说了,她说她不想升大学,她要去做一名摄影师,她说,我爱上了一个法国男人,我想跟他一起周游世界。 向来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傅父震怒,说她简直胡闹,这件事情无可商榷!她母亲也恶狠狠地骂她,让她别发疯,好好准备,九月份去莲大报道。那时候她已收到莲大录取通知书。就连他,也劝说她,别胡闹。 黎曈曈有点难过,她对他说,哥哥,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 他不忍看她的表情,她说起那个人时,那样快乐,他应该支持她的,对吧?可是,天底下没有一个哥哥会放心自己的妹妹这样为爱情抛弃一切。 因为他的反对,黎曈曈第一次遇事没有同他商量,给他留了一封信,然后离家出走。可她没能走成,在机场被他父亲派人抓了回来。她母亲太了解她,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早就防着了,所以她刚用信用卡刷完机票,她母亲便知道了。 她母亲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挨打的人没哭,她自己却哭了。哭完,她将黎曈曈锁在房间里,派了保安在楼下花园里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 黎曈曈被软禁了。 他被父亲与继母警告,不准给她开门。他站在门外敲门,问她,你还好吗?她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一丝颓丧,她说,哥哥,我没事。 她被软禁的第五天,那晚,下了大雨,她趁着雨声的掩饰,试图逃跑,她从二楼跳下来,逃跑未遂,反而摔了腿。 病房里。 他看着她打着石膏的腿,问她,这样拼命,值得吗? 黎曈曈毫不犹豫地点头,值得,哥哥,值得的。我觉得快乐。当你也遇见一个让你心动的人时,你就会懂了。 她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哥哥,我本来就没打算这次逃跑成功,我故意摔伤自己的腿,这样我就能住进医院,才有机会再逃! 他低喝,你都这样子了,还想逃跑! 她仰着头,眼神固执地看着他,哥哥,我已经成年了,我爱上一个人,我想跟他走,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而他,他说他也喜欢我。这多么难得。所以,我不会放弃的,就算这次逃不走,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他扭头,看着天花板,沉默良久。然后转身,严肃地问她,不后悔? 她郑重点头,永不! 好,我帮你。他握了握拳。 那刹那,她的眼睛亮如璀璨星辰,狂喜激动,落下泪来,真的?真的?哥哥,真的??? 他伸手帮她擦掉眼泪,在心里说,希望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曈曈,你一定要幸福。 “可是,南风,我后悔了。”傅希境的声音低而恍惚,像是还未从回忆里抽身,“送她走,是我有生之年最后悔的事。” 他望着墓碑上黎曈曈的照片,她曾那样张扬生动,她笑起来时仿佛春日里的阳光,可如今,那笑容却永远沉寂在此。 “这里其实是她的衣冠冢。她与男友驾车失事,车子失控跌落大海,尸骨无存。”他闭了闭眼,“那是她离家的第六个月。” 噩耗传来的时候,黎曈曈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疯狂地抽打他,将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他也不觉得痛,身上的痛远不及心里的十分之一。悔恨在那之后时时缠绕着他,梦靥里常常听到她亲热地追着他喊,哥哥,哥哥。可是那个声音再也不会响起了。 继母伤心,依赖上酒精,有一次以酒送了一整瓶安眠药,差一点就死掉。医院里,他父亲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对他说,你去国外念书吧。本来已经很僵硬的父子关系,自那之后,更是淡漠。 而白睿安的拳头更是凌厉地砸在他脸上,他没有还手,让他打个够,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白睿安还不肯罢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又是一拳挥过去,怒吼道,傅希境,她还欠我一个答复,她说好毕业旅行回来就告诉我的。可是,因为你,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黎曈曈毕业旅行回来到他帮她离家的那段时间,白睿安正在国外。他回来后,得知黎曈曈的事,就已经打过他一拳。 他躺在地上,仰头看到白睿安的眼泪,汹涌地爬满了脸庞。他们相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睿安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 他一直在等黎曈曈的答案,不管那个答案是欣喜还是失落,那都是一个回应。可如今,这将成为他今生永远的遗憾。 傅希境,是你害死了曈曈,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白睿安恨恨地说。 他们的友情,因此破裂。他曾努力过,试图修复两人的情谊,可白睿安是太极端的一个人,心里认定的事,一根筋到底。 这些年来,那段过往在他心底渐渐缠绕成心魔,恨意有增无减,永生都不能放下,更别谈原谅。 “白睿安太了解我心里的内疚与悔恨,所以他对你编了那样一个谎言。他知道,你出现我在面前,我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南风,我承认,第一眼见到你,我真的有点恍惚,我之所以与你接近,确实是因为曈曈的缘故,可是后来,我爱上你,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爱上你,跟曈曈一点关系也没有。” 南风像是还久久沉醉在那个悲伤的故事里,她凝视着墓碑上黎曈曈的照片,心里五味杂陈,她从未见过她,可她却在她生命中占据着一份很重要的分量,当年,她学着她的一切,后来,她悲哀自己只是傅希境心里的一个影子,而今,终于得知真相。而真相却是这样悲伤。悲伤之余,她对黎曈曈竟生出一丝敬佩,她耳畔仿佛能听到很多年前,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想跟他走,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那样勇敢,那样无畏。 忽然间她便不想再追究到底白睿安与傅希境哪一个说的才是真实。她宁肯选择相信,十八岁的黎曈曈为爱勇赴天涯,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年,但在那短暂的时光里,她一定非常非常快乐,就像墓碑上这张照片里的她。 傅希境握住她的肩膀,令她面对着他,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南风,你记住了,从开始到现在,以及将来,我心里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别人,一直都是你。” 他漆黑双眸像深不见底的海洋,简直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心里忽然涌上大片大片的潮湿,眼眶发涩,她怕自己下一刻就落下泪来,猛地低下头,轻声说:“我们走吧,我有点累了。” 夜色更浓了,气温也更低。他们在墓园里站了许久,浑身冰凉,上了车,傅希境打开空调,南风靠在副驾上闭着眼,暖意令她放松,倦意更浓,很快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傅希境俯身正帮她脱鞋,她扭头,认出这是他在莲城的江边公寓。 “我答应你。”南风轻轻地说。 傅希境手上动作一顿,良久,才抬眸望向她。 南风以为他没听懂,重复道:“我答应你,我们结婚。” 傅希境坐近她,帮她盖好被子,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地说:“南风,你知道吗,此刻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我高兴的是,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我难过的是,你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我的求婚。”他闭了闭眼,说:“南风,你对全世界都有情有义,唯独对我,这么残忍。” 他起身,“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去见我外公。” 南风哪里睡得着,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先打了个电话给谢飞飞问情况,谢飞飞的声音很无力,看来也是一晚上没睡好,她说,还在等金律师的消息。南风又问了罗素蓉的身体,谢飞飞叹了口气,说,她一晚上没睡,早上也不肯吃东西。 南风说了几句就挂了,没有告诉她自己在莲城。 她开门出去,发现傅希境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煎鸡蛋,香气怡人。他穿着家居服,腰间系着围裙,同以往在人前凌厉冷俊的气质完全两样。南风怔怔望着灯光下他的背影,心里刹那间便被柔软侵袭,然而很快,一种淡淡的哀伤便随之而至。 她默默地走开。 南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牛奶,便放下了杯子。 傅希境将三明治切成小块小块放到她的碟子里,南风摇头,“我不饿。” “你的胃不好,不饿也吃点,乖。”他哄小孩般叉了块三明治送到她嘴边,南风不吃,他便固执地举着,她只得无奈地张嘴,咽下食物。 “你是不是在担心要见外公的事?”傅希境问。 南风咬了咬唇,说:“我们一定要去吗?”是,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她知道他外公家是个什么家庭,她担心、胆怯,时刻在犹豫怎么开口对他说可不可以不去。 傅希境说:“南风,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就这一件,你就听我的,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别害怕,一切有我呢。” 南风点了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好再说什么,他已经为她妥协了太多。 傅希境先带南风去了趟商场,选购了一套十分古朴精致的茶具。 “外公平生最爱喝茶。”傅希境解释道。 南风抢着要付款,傅希境也没拦她,刷卡的时候南风看到那个数字,暗暗咂舌,真奢侈啊! 郑老爷子退休后一直住在机关大院的家属区,这一片都是红砖青瓦的老房子,道路两旁栽种的都是上百年的老树,环境古朴幽静,又不失庄重。 来应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见了傅希境就嗔怪道:“阿境,你都好久没回来了!舒姨可想死你喽!今天我买了好多你喜欢吃的菜,你一定要多吃点!” 傅希境笑着说:“谢谢舒姨啊,我一定全吃光!” “好嘞!”舒姨望向南风,笑吟吟地说:“这位就是季小姐吧,哎哟,长得可真标志。” 南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地夸她,脸不禁微微红了,忙打招呼:“舒姨好。”傅希境来的路上对她说了,家里除了外公在,还有一个保姆阿姨,姓舒,在郑家做了几十年了,从小看着他长大,就跟亲人一样。 “外公呢?”傅希境见客厅里没有人,问舒姨。 舒姨说:“在书房呢,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一直练书法到现在。” “我去叫他,南风,你先坐。” 舒姨给她倒茶,又从厨房端来事先切好的水果,招呼她吃:“季小姐,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别客气。” “舒姨,你叫我南风就好了。” “好嘞,南风,这名字可真好听。老爷子一定会喜欢。”舒姨笑着望了眼书房,放低声音对南风说:“老爷子看着很严肃,其实人很好的,待会你别紧张。” 南风望着她善意的笑脸,心没由来地一暖,她立即就喜欢上了心直口快的舒姨。 书房里。 傅希境站在郑老爷子身边,拿起书桌上老爷子写完的字,一张张慢慢地看过去,赞道:“您老的字真是越来越有风骨了,可以拍卖了。” 老爷子埋头挥毫,正写到“月落乌啼霜满天”的“霜”字,理都不理他。 傅希境也不急,就站在旁边看他写。 老爷子写完这句,傅希境赶紧给他拿了张新纸铺上,他也不休息,研磨了下墨,提笔,挥毫。 片刻,那句诗的下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便跃然纸上。 老爷子搁下笔,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疲倦地叹道:“老喽!” 傅希境往他的茶杯里注入热水,将杯子递给他,老爷子慢吞吞接过,再慢慢喝了一口茶,这才抬眸看他,伸手指着他,“你呀你!” 傅希境站得笔直,垂眸,一副任凭教训的姿态。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外公吗?一大清早一个电话打回来,就说要结婚?你是嫌我心脏还不够脆弱吗?啊?” 傅希境继续沉默。 老爷子再喝了一口茶,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掷:“说说吧,打哪儿冒出来的狐媚子?让你这么失心疯,我人都没见到,你就说要结婚。” 傅希境抬眸,皱眉说:“外公,请您不要这样说南风。” 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你这臭小子,媳妇还没娶呢,就这么护短!” 傅希境望着老爷子,郑重地说:“外公,她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女人。” 老爷子沉默了会,放软了语气,说:“那小茉莉呢?” 傅希境无奈地叹气,“外公,我早就说过,我一直把芊茉当做妹妹看待。就是因为你跟许爷爷一直说啊说的,她才当了真。” “这些年你身边一直没有人,我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那丫头,多好啊,我看着她长大的。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老爷子依旧不放弃。 “可是爱情与婚姻,都是无法勉强的。”傅希境顿了顿,低低说:“外公,您难道忘记妈妈的悲剧了……” 老爷子浑身一僵,良久,身体缓慢地靠进椅子里,他闭了闭眼,神色里满是悲戚,幽幽长叹一声:“我老了,管不到你们了。”他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希境轻轻舒出一口气,知道老爷子这算是同意了。 “我们不打算办婚礼,就公证结婚。”傅希境说。 老爷子睁开眼,皱眉道:“这是她的主意?” 傅希境摇头:“是我们共同决定的。”其实是南风的要求,他多想给她一个盛大隆重的婚礼,可她坚决反对,她没说理由,可他知道,她心里对这桩婚姻,是无奈的。 老爷子瞪了眼他:“随你们吧。”他站起来,“出去,我倒真想看看这丫头有什么三头六臂。” 傅希境无奈地笑。 走到门口,老爷子又回头,说:“结婚是大事,你应该告诉你父亲。” 傅希境沉默了下,才说:“知道。” 客厅里南风等得忐忑,目光时不时瞟向书房门口,门忽地打开,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走出来,目光炯炯地与她对上,毫不客气地将她全身上下审视了一圈。很奇怪,原本的忐忑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淡然,南风在老爷子的目光下毫不退缩地站起来,微笑而恭敬地打招呼:“郑爷爷,您好。” 老爷子在心里赞了一句,这丫头,不小家子气。 他点了点头,指着沙发:“坐。” 南风坐下来,傅希境坐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 老爷子说:“你叫南风?‘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倒是个别致的好名字,谁帮你取的?” 南风怔了怔,才轻声答道:“我爸爸。” 傅希境脸色微变,但瞬间恢复如常,笑着转移话题:“外公,您最近改研究古诗词了么?” 老爷子说:“研究什么啊,翻出来练练字。”他继续对南风说道:“约个时间,我跟你父母见个面。” 南风手指微微颤了颤,哑声说:“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病重,住在医院里。” 老爷子愣了愣,望向傅希境,见他神色复杂,便没再问下去。恰好舒姨端着汤从厨房里出来,大声招呼他们:“开饭喽!” 傅希境与南风同时舒了一口气。 饭毕,傅希境与南风便离开了。 车子刚驶离,许芊茉从另一条道走过来,望见傅希境的车尾,欣喜地追了过去,可惜很快她便被车子甩掉了。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往郑家走。 一进门,她就问舒姨,“阿境哥哥是不是回来过?” 舒姨说:“是呀,他们刚走。” “舒姨!”许芊茉跺跺脚,抱着舒姨的手臂猛摇晃:“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阿境哥哥一回来就打电话给我的。我都多久没见他了啊……等等!”她猛地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看着舒姨:“他们?除了阿境哥哥,还有谁一起来了?” “呃……”舒姨迟疑,她是知道许芊茉对傅希境的心思的。 “呃什么呃啊,快说快说快说!”她撒娇地催促,晃着她的手臂。 舒姨正在做卫生,被她摇得头晕,如果不回答她,只怕她一下午都会缠着自己没完没了。她心想,反正她迟早也会知道的,所以她也就不打算隐瞒了:“还有阿境的未婚妻,他们来见老爷子,商量婚事。” “什么?!未婚妻!!!”许芊茉尖叫,“他哪儿冒出来的未婚妻!” “这个我就不知道啦。”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不会是……季南风吧?!” “你认识南风啊?”舒姨讶异道。 “真的是她……”许芊茉脸色一变,喃喃自语。她紧咬嘴唇,双手握成拳,眼神里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带来的震惊与不可置信,还有不甘心的恨意,以及难过。 自从那次“泼汤”事件后,她被傅希境教训,他就避她如蛇蝎,这几个月来,他基本上都待在海城,连郑家都很少回,她去海城公司找他,可每次他都没有好脸色,连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不给她,冷冷地将她赶走。 她当着他的面不敢发脾气,回到家就狂砸东西出气,发泄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她妈妈向来宠她到溺爱的程度,分明看得很清楚,可还是安慰她说,只要你阿境哥哥一天没结婚,你就还有机会。你郑爷爷不是最喜欢你嘛,一直说让你做孙媳妇呢! 她立即又充满了希望,可现在,他要结婚了! “郑爷爷!郑爷爷!”许芊茉扬声喊道。 舒姨拉着她:“哎哎哎,小茉莉你别大声嚷嚷,老爷子刚睡下。” 许芊茉甩开舒姨的手,径直就往老爷子卧室跑,门没锁,她冲进去,扑倒床边:“爷爷,爷爷,您起来!” 老爷子早就听到动静,睁开眼,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小茉莉啊,不是我不帮你,你阿境哥哥的性子你也了解呀。” 许芊茉拽着老爷子的手臂,眼泪掉下来:“可是您明明说过的啊,让我做您的孙媳妇!您说过要帮我的!您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老爷子伸手帮她擦眼泪,心疼地说:“丫头,别哭啊。爷爷也多希望你嫁给阿境,可是,婚姻是不能勉强的啊……” 许芊茉猛地挥开他的手,站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声吼:“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恨你们!” 她转身,跑了出去。 老爷子叹了口气。 车子遇红灯停下,傅希境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神色犹豫,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南风,既然来了,我们正好去看看你爸爸,好不好?” 南风身体一颤,目光望着前方,红灯指示数字正在闪烁,她在心底默默数:29、28、30、31……越数心里越慌乱。 傅希境在她的沉默里叹了口气。 红灯转绿,他发动引擎,忽然听到南风的声音,低低的,沙哑的,“等以后吧。” “好。”他微微笑。他愿意等,多久都没有关系,等她放下心结。 南风指着前方路口:“在那里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坐车回海城。” 傅希境说:“明天一起回去吧。” 南风摇头:“我不放心飞飞。” 傅希境将车停在路边,为她整了整大衣,拢好围巾:“她父亲的事,我会尽快处理,你别太担心。”他亲吻她的额头:“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南风点点头,下车。 直至他的车消失,南风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青山墓园。” 南风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久久沉默。 寒风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将她的眼睛吹得通红。 她站在那里,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长久凝视着墓碑上季东林的照片。 最后,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在心里说,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不管飞飞。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妈妈。 对不起,我要嫁人了,却不能将那个人带到你面前,跟你问候。 她下山,前往汽车站。 她回到海城时,天已经黑了,她直接去了医院,却扑了个空,她打电话给谢飞飞,才得知罗素蓉已经出院了。她又赶去了谢家。 以前每次饭点时来谢家,厨房里总是飘出阵阵香气,茶几上放着洗好的新鲜水果,而此刻,家里却是那样冷清。罗素蓉躺在床上,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南风喊她,她也不理。 谢飞飞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是静音模式。南风坐到她身边,将热牛奶递给她:“飞飞,你打起精神。” 谢飞飞看了眼她,接过牛奶,一大口喝下去。 南风欣慰地笑了:“这才乖。” 谢飞飞回以一笑,却是勉强的。 南风握了握她的手,传递给她力量。她在心里祈祷,希望傅希境真的可以帮到谢长明。 当晚,南风留在了谢家,与谢飞飞挨头而睡,两个人都睡不着,却都无言。 她在等天亮,希望新的一天开始,能听到一个好消息。 等待的时间,真是漫长又难熬。 而在莲城,深夜的医院里,傅希境同样在等待。 手术室外。 许芊茉的妈妈伤心欲绝,哭成了个泪人,死死地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灯光。许父抱着她,眼中满是担忧与痛楚,一边安抚许母。 许老爷子坐在长椅上,脸色铁青。 郑老爷子站在他旁边,背着手,焦急地走来走去。 傅希境站在窗边,指尖香烟燃到尽头,他吸一口,然后将烟蒂掐灭,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许芊茉骄纵、任性妄为,但怎么都想不到,她竟如此激烈与疯狂,在得知他即将结婚的消息后,竟割腕自杀,若不是家里阿姨发现得早,此刻只怕她已经…… 手术室灯光熄灭,门缓缓打开。 许父走过去,急问:“我女儿……怎么样了?”声音微微颤抖。 医生摘下口罩,松了口气般地说:“许小姐生命无忧,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还有,等她醒过来后,请好好安抚她的情绪。” 所有人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许芊茉被护士推出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 许母扑过去,握着她的手,又哭又骂:“你这死丫头啊,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 许芊茉被推往病房。 许老爷子对傅希境说:“阿境,请你离开,我不希望你再见小茉莉。” 傅希境低声说:“许爷爷,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 许老爷子闭了闭眼,没有看他,偏头望向长长的寂静的走廊,良久,转头望着郑老爷子,摇头哀叹:“老郑啊,也许是我们错了。” 郑老爷无言低叹。 “我不该放任她,让她没完成学业就回国的。等她出院,还是送回美国继续念书吧。”许老爷子走进病房,对许父说。 傅希境想进去看一眼许芊茉,想起许老爷子的话,最终禁步。 他转身离开。 他刚离开没多久,又接到许父的电话,说许芊茉刚刚醒过来了,想要见他。 “阿境,叔叔拜托你了。”许父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明明怨怪他,却又没有办法。 傅希境说:“我立即回去。” 他将车子调头,开回了医院。 许老爷子与郑老爷子都回家了,病房里只有许家父母,许母并不想看到傅希境,见到进来,立即走了出去。许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许芊茉靠坐在床头,静静望着他,不说话,大概刚哭过,眼睛红红的。 傅希境在床边坐下,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芊茉,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让自己痛,也让家人担心。” 许芊茉的眼泪落下来:“阿境哥哥,你担心我了吗?” 傅希境点头:“是的,我担心你了。” 许芊茉的眼神亮了亮:“真的?真的吗?” 傅希境说:“我担心你,因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妹妹,跟家人一样。”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扑灭,她喃喃:“跟家人一样……就只是家人吗……”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可是,阿境哥哥,从十三岁开始,你就一直是我的梦。” 傅希境沉默了片刻,说:“既然是梦,就有醒来的一天。芊茉,你应该明白,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许芊茉只望着他,泪水源源不断地流,神色哀戚:“她哪里比我好?” 傅希境轻轻摇头:“没有什么比较。只因为,她是她。” 许芊茉怔怔的,良久,她缩进被窝里,背对着他,肩膀耸动,哽咽着说:“你走,你走啊……” “你好好休息。”傅希境转身离开。 他坐在车内,久久没有发动引擎,他抬腕看表,已是凌晨两点。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那端很快就接起,南风的声音低却清晰地传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傅希境无声苦笑了下,她辗转难眠,却是为的别的事情。 “没事。”他顿了顿,才低低地说:“南风,我只是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南风沉默着,傅希境也没再说什么,寂静里只听到电流声兹兹地响着。 “你快去睡吧,晚安。”最后还是傅希境打破了沉默。 “你在外面?”南风问道。 “嗯。” “天冷,早点回去吧。晚安。” 南风挂掉电话,在客厅里站了站,才回卧室。她动静已经很轻,却还是把谢飞飞吵醒了,她翻了个身,侧身对着南风,轻轻说:“南风,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浓雾,我爸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他,我急了,大声喊他,他却不理我,然后我就大哭了起来……” 她在梦里真的哭了,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南风帮她擦去眼泪:“梦都是相反的。” “南风,我怕……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谢飞飞低喃。 南风拥住她,轻轻拍她的背:“飞飞,没事的,会没事的。” 两个人再也睡不着,各怀心思,寒冷的冬夜,那样漫长。 第19章 若你在我身边不快乐,我愿意放开你 {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却没有哪一种,比彼此相爱却不能相守,更痛,更苦。} 谢长明被羁押的第四天,原告公司撤诉,他被释放。谢飞飞接到金律师电话时,呆怔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掐了掐自己的脸,闷哼声中她连问了三遍:“真的吗?” 金律师笑声朗朗:“真的,飞飞,这种事我还跟你开玩笑不成。” “怎么回事?”谢飞飞问。 她知道这两天金律师一直在接触原告,希望能庭外解决,可对方态度很坚决。 金律师说:“我也不知道,今早突然接到他们电话,说愿意庭外和解。飞飞,你赶紧过来接伯父吧。” 谢飞飞挂掉电话,冲进卧室,大声喊:“妈妈,妈妈,没事了,爸爸没事了!”她一边喊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罗素蓉猛地翻身坐起,死寂般的眼眸中光芒大盛,“真的?” 谢飞飞狂点头,“真的真的!我马上就去接爸爸回家。” 罗素蓉闭了闭眼,泪水滚烫而落。 谢飞飞下楼时给南风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南风挂掉电话,拨通了傅希境的电话。 她轻轻说:“谢谢你。” 傅希境轻笑一声,说:“今晚你不会再失眠了吧。” 原来他都知道。 南风说:“我在上班,先挂了。” 他喊道:“南风。” “嗯。”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小心翼翼的口吻:“下午我们去医院看你妈妈,好不好?” 电话里又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她终于开口:“等以后吧。”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可心依旧一沉,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那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 南风挂掉电话,转头望向窗外,怔怔地发呆。此刻,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五味杂陈。她就要结婚了,嫁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这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悲伤呢? 晚餐傅希境订在江边的法式餐厅,情调十足,轻灵的音乐飘在空旷的大厅里,落地窗外是冬日灰蒙蒙的江面,两岸灯火通明,有船只缓缓从水面驶过。 “你尝尝这里的牛排,比我做的可好吃多了。”傅希境将牛排切成小块小块,放到南风的盘子里。 南风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滑可口。 这家餐厅的汤与点心也都非常地道,南风却吃的不多,她还是更喜欢中餐。 忽然,餐厅里的灯光全熄灭,因为桌子上点了高台蜡烛,也就并未引起客人的大声喧哗,南风讶异抬头去望,手指忽然被傅希境拉过去,低头,一枚样式复古非常别致的镶珍珠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傅希境凝视着她的无名指,声音轻柔:“这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外婆留给她的,家族一代代传下来,很古老了。” 南风一时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心里酸酸的,又软软的,想要落泪。 她也曾想过这一生最庄重的求婚仪式应该是怎样的,却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安静又哀伤。 是的,哀伤。 她想,他是了解她的,她感激他没有给她一场盛大的求婚礼,虽然没有一个女人不梦想自己的求婚仪式越浪漫越盛大越好,可她,不敢要。 傅希境将她的手指放到唇边,轻柔地深吻:“南风,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曼妙的音乐声里,在跳跃的烛光里,近乎呓语,又像是身临一场梦境,生怕惊扰了这场好梦。 南风的眼泪终究没忍住,落下来。 晚上,南风正准备休息,谢飞飞忽然回来了,还抱着两瓶红酒,一进门就嚷嚷:“南风,南风,陪我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她又恢复了那个活力十足的谢飞飞。 南风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由衷高兴。 谢飞飞虽开心,但还是没忘记南风的胃不好,给她的红酒里兑足了雪碧。 “来,干杯!”谢飞飞举杯,“为重生!” 南风同她碰杯,感慨点头:“嗯,为重生!” “咦?”谢飞飞发现新大陆般惊喜道:“你这枚戒指好漂亮啊,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呀,新买的?款式好别致,很复古,在哪儿淘的?” 南风一口喝尽杯中酒,将酒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抬眸望着谢飞飞,笑着说:“飞飞,我要结婚了。” 噗嗤—— 谢飞飞一口酒全数喷出来,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南风赶忙起身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等等等等等等!”谢飞飞扬手,将南风推回沙发上,“刚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南风依旧笑着:“我说,我要结婚了。” 谢飞飞跳起来:“这这这……”她实在太惊讶了,“跟谁?” “傅希境。” “天呐,我到底错过了什么!”谢飞飞尖叫。 南风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大晚上的,别瞎嚷嚷,吵到邻居。” “现在这是重点吗,季南风!”谢飞飞声音不低反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忽然就说要结婚?”她拉过南风的手指,“连结婚戒指都戴上了?!” 南风说:“没什么呀,就结婚啊。” “哄鬼呢你!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哦!”谢飞飞狠狠瞪着她:“你自己招呢,还是我去问傅希境。” 南风拿过酒瓶,将两人的空杯子都满上:“哎哎哎,不是说要不醉不归的嘛,来,喝酒喝酒。” “别试图转移话题!”谢飞飞挥手,正碰上南风将她的酒杯递过来,两人碰撞,酒杯被扫了出去,“砰”地 一声,跌碎在地,红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两人都愣住了。 “哎,你看你!”南风起身去拿扫帚。 谢飞飞望着她的身影,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晃而过,然后那点模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她浑身一凛。 南风拿着扫把走过来。 谢飞飞望着她,看着她先将碎片扫到簸箕里,然后又去拿来了拖把,将红酒拖干净,她弯腰,拖地,起身,转身去洗拖把。 谢飞飞的眼睛变得模糊。 南风忙完回来,见谢飞飞霎也不霎地望着自己,便问:“怎么啦?” 谢飞飞不语,依旧望着她。 “喂!” “南风。”谢飞飞终于开口。 “干嘛?” “我爸爸的事能这么顺利解决,是傅希境帮的忙,对吧。”她用的陈述句而非疑问。 南风一愣,良久,然后点了点头。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告诉她,可是,这件事只怕是瞒不住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重重地扇在南风的脸颊上。谢飞飞跳起来,怒吼:“季南风,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谁让你这么牺牲自己的!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 南风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的疼,谢飞飞这一巴掌可真够结结实实的,打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南风捂着脸,傻傻地看着谢飞飞。 谢飞飞瞪着她,眼神里是浓浓的心痛。 两个人就那样对望着。 良久。 南风放下手,笑了笑,说:“飞飞啊,我把你当什么?我把你当做我最好的姐妹啊!” 谢飞飞扭过头,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到最后,她蹲下身,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狠狠的,毫不手软。 “飞飞!飞飞!你干嘛呢!”南风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挡开,她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直至南风把她扑倒在地,才终于罢手。 两个人倒在地毯上,谢飞飞哭声不止,南风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哭着哭着,两个人抱头痛哭,仿佛要将心里所有的委屈与不如意,都化作眼泪哭出来。 到最后,两个人的眼睛都哭肿了,通红一片。 谢飞飞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说:“南风,我不要你为了我这样委屈自己,我们让一切回到原点。”她顿了顿,说:“我宁肯我爸爸自己负一切责任……” 南风瞪她:“说什么呢你!你想让你妈妈再住一次院吗!” 谢飞飞无言,颓丧地坐回沙发上,“可是,南风,你这样做,你知道我心里多难过吗?你是在逼自己啊!” 南风说:“没有,飞飞,真没有。” 谢飞飞猛地站起来:“是不是傅希境逼你的?” 南风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愿意的,真的。” 谢飞飞不信,狐疑地看着她。 南风笑了笑:“飞飞,你该为我高兴啊,我要结婚了,嫁的那个人,是自己爱的人。” 她分明笑着的,可神色那样哀伤,谢飞飞心里难过得要命:“南风……” “嘘!”她截住她的话,“如果是祝福的话,我听,如果不是,请不要再说了。” 谢飞飞坐下来,伸手抚上她被她打红了的脸颊:“对不起,还疼吗?” 南风呲牙咧嘴地叫道:“当然疼!现在还很疼很疼很疼!” 谢飞飞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来,你抽我,使劲儿抽!我保证一句疼都不喊!” “真的哦!这可是你说的哦!”南风扬起手,鼓足了劲儿,最后却轻轻地落在了谢飞飞的脸上。 谢飞飞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说:“南风,我爱你。” 大恩不言谢,我爱你,姐妹。 “肉麻!”南风推开她,嚷道:“到底还喝不喝酒啊!” “喝!不醉不归!” 很多话不必再说,彼此都懂。 飞飞,你可以为我做那么多,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不觉得委屈,因为啊,你是我生命里顶重要顶重要的人,你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亲人。 而为爱的人付出,我不觉得委屈。 我想你懂。 正如同我懂得那些你对我的好与付出,所以我从未拒绝过。 这就是闺蜜,这就是姐妹。 夜一点点深了,酒瓶里的酒也越来越少,南风脸色酡红,谢飞飞醉眼朦胧,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在沙发上,她们头挨着头,轻言细语。 “南风,我爸给我新买的公寓,我打算卖掉。我爸与公司庭外和解,需要赔偿公司一大笔钱,我爸手里还另有一处房产,都要卖掉。所以,我要搬回家去住了,你也跟我一起回家住吧。” 南风坐起来:“那够了吗?如果不够,你给我妈妈准备的那笔医疗费……” 谢飞飞说:“不用动你那笔钱了。之前老金告诉我赔偿金额时,我还觉得奇怪,虽然是很大一笔,但就事来说,也太少了点。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定是傅希境的功劳。” 南风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欠他,却终究,还是欠他良多。 第二天,谢飞飞去恒盛找傅希境,要请他吃饭,以表谢意。傅希境欣然答应,又说:“还有个人,你得请,你爸爸这件事,他帮了不少忙。” 谢飞飞问:“是谁?” “你认识的,顾恒止。” 谢飞飞讶异扬眉,是他?如果不是傅希境忽然提起,她都快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他像是一阵台风,来去匆匆。对她热烈过一阵子,她的冷淡与不甚其烦大概令他觉得无趣,渐渐便也没再骚扰她。 谢飞飞点头:“没问题,得好好感谢他。我订餐厅,叫上南风一起。” 末了,谢飞飞再次说:“傅总,真心谢谢你的帮助,以后有任何事,但凡有我可以尽力的,尽管开口,绝不推脱!”她语气十分郑重,只差没抱拳了。 傅希境忍不住笑了:“南风说你有一股江湖侠气,真没说错。” 谢飞飞讶异:“啊,她跟你提起我?” 傅希境点点头:“她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谢飞飞笑道:“彼此彼此。” 谢飞飞离开时,傅希境忽然叫住她,说:“飞飞,你不用觉得欠我,对此有负担。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你,虽然南风没有跟我说,但我知道,这些年,在她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你在她身边。你为她做过的,远比我帮你的,多多了。” 谢飞飞低声说:“南风真幸福。” 晚餐时,顾恒止一落座,便侧头凝视着谢飞飞,说:“小飞飞,好久不见,你变得更美了。怎么办,我发现我的心又再次为你跳动了。” 谢飞飞翻了个白眼:“你的心不跳动才要想想怎么办吧。” 南风“扑哧”笑出声来。 傅希境也勾了勾嘴角。 顾恒止收起调笑的表情,抓起水杯灌下一大口,对着南风愤愤道:“小不点!你这朋友天生就是来克我的吧?” 南风幸灾乐祸:“你活该!还有,”南风严肃抗议:“请不要再叫我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他以为叫他家爱宠吗! 顾恒止说:“为什么啊?我觉得非常亲切呀!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 南风抓狂,“你住嘴!” “我偏不,小不点小不点小不点……”顾恒止来劲儿了。 南风回敬他:“你这个死花花公子!幼稚男!” 谢飞飞受不了地从菜单中抬起头来,望向傅希境,说:“他们今年十岁吗?” 傅希境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八岁。” 谢飞飞摇了摇头,视线再次回到菜单。 傅希境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地喝水,目光却始终望着南风,看她与顾恒止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她在接受他的朋友,真好,这样的感觉,真好。 饭毕,又上了水果沙拉、点心与茶水。 临近圣诞了,餐厅里节日气氛很浓,穿着红火圣诞装的服务生拿着两个礼盒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先生、小姐,恭喜你们的餐位号获得了本店今晚抽取的幸运顾客奖,这是礼物。”说着将一份放到南风与傅希境面前,另一份放到谢飞飞与顾恒止面前,还特意解释道:“这是本店特别定制的情侣公仔。” 原来这家餐厅已经开始预热圣诞新年活动,每晚都会以餐位号码来抽取幸运顾客,派送礼物。 “哇,这么好运!”谢飞飞开心地拆开礼品盒,是一对十分精致的彩陶情侣公仔。 顾恒止凑过来看了眼,笑嘻嘻地在她耳边说:“小飞飞,你看,人家都说我们是情侣了,不名副其实一下,实在对不起这对可爱的小公仔,是吧?要不,圣诞夜咱俩一起过?” 谢飞飞迅速将公仔抱在怀里,然后一个眼刀甩过去:“没、空!” 顾恒止哀嚎一声,一脸受伤表情:“谢飞飞,我主动约你诶,多少姑娘排着队等我赴约啊,你竟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谢飞飞说:“噢,多好,你可以一小时约一个。”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你身体能行吗?” “……” 顾恒止彻底内伤了。 南风想忍,没忍住,很没形象地笑倒在桌子上。 傅希境朝谢飞飞投去崇拜的目光。 “说真的,圣诞节你们有没有活动?”傅希境问顾恒止与谢飞飞。 顾恒止哼一声:“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种日子本少的档期向来都很紧的。” 谢飞飞说:“往年我都是陪妈妈去教堂,今年大概一样吧。” 傅希境说:“就算有活动,也请空出时间。” 顾恒止狐疑地望着他:“你要干嘛?”又瞟了眼南风,“别告诉我你们要在那一天举行婚礼哦~” 傅希境点头:“你猜对了。” “真的???”顾恒止叫道。“我靠,你们的进度也太快了点吧,我只以为你们重新走到一块了呢,竟然悄无声息地要结婚了!” 谢飞飞也是一脸惊诧,望向南风,南风微点了下头。 谢飞飞说:“怎么这么突然?这都没几天了,来得及准备婚礼吗?” 南风说:“我们不打算举行婚礼,就找个教堂,公证结婚。只邀请你们两个。”她指了指顾恒止。 谢飞飞皱眉,刚想说什么,转念一想,沉默了。她知道,南风并没有真正放下心结。她跟傅希境之间,隔着她爸爸的死,她妈妈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情况愈加不好。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她就算再爱傅希境,她都不可能与他谈及婚姻。 谢飞飞低了低头,极力忍住,才没有落下泪来。 回去的路上,谢飞飞沉默开车,以往她们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南风知道她心里难过,直到回到家谢飞飞都没有说一句话,说了句晚安,便进房间了。可她却在南风睡下后,忽然又跑到她的房间里来,钻进她的被窝。 “今晚我要跟你睡。”谢飞飞抱着南风的手臂,声音又调侃又伤感:“以后睡你的机会不多喽!” 南风嗔道:“说什么呢!” “唉,本来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回家住的,我还在想啊,以后我们就可以过上饭来张嘴的猪一般的生活了呢,想吃什么就找我妈开菜单!一周七天,换着花样不重样地吃!” 南风笑着弹她的额头:“你想累死你妈啊!” 谢飞飞哼道:“哪有!我这是充实她的生活!”她顿了顿,低声说:“不过现在不用了,她有我爸陪着呢。我爸暂时也不会上班,你知道的,出了这种事,他在业界压根没有办法再找工作。” 南风安慰说:“你爸累了半辈子了,就当做放长假吧,正好陪陪你妈妈。”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爸情绪有点低落。春节的时候我想带他们去海南过年。” “真好。”南风感叹。 一家人能在一起,就算没有很多钱,都是富足的。 “对了,你们不办婚礼,蜜月要度的吧?打算去哪里?”谢飞飞问。 南风轻轻说:“不打算。” “南风,你这样,太委屈自己了。对傅希境,也不公平。” 南风沉默了会,说:“我知道。可是,我妈妈现在这个情况,我怎么能走开。” 谢飞飞轻轻叹了口气,所有的心疼与内疚,都化在了这声叹息里。 隔天,南风同傅希境回了趟莲城,见他的父亲。 这些年,傅希境同父亲的关系愈加冷淡,有些隔阂,任凭时间再强大,也是无法淡化的。虽然同在傅氏,但因为父子俩打理的天下不一样,就连工作上的交际也不多,除了傅启林的生日与春节,两人几乎很少见面。 所以当傅启林听到儿子说要结婚的消息时,并没有像郑老爷子那样惊讶,只说了句,也该成家了。然后说,带她来,一起吃个饭。 晚餐设在傅氏旗下的一个酒店,就傅启林一个人,黎曈曈的母亲没出席。 南风从来没吃过这么冷淡又难受的一顿饭,也从没见过像傅家父子这样淡漠甚至陌生的一种关系,他们短短几句的交谈,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事,便没有其他。 傅启林对她更是冷淡,打过招呼后,再也没有问过她别的话。 席间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偌大的包厢里,只有碗筷碰触与咀嚼的声音。 南风坐立难安,浑身难受。 傅希境却神色如常,十分自在的模样,时不时给她夹菜,给她添水,拿纸巾。 傅启林也是同样,沉默着,用餐。 南风简直要佩服这对父子了。 终于,傅启林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他将餐桌上一个文件袋推到南风面前,言简意赅:“结婚礼物。” 他起身,取过大衣:“我还有事,先走了。” 南风站起来,松了口气。 包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傅伯伯,我听说你也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他扫视了眼房间内的人,笑道,“噢,原来是家宴啊!” 南风身体一僵。 傅希境转头望过去,神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哦,睿安啊,我正准备走了。”傅启林边说边穿上大衣。 白睿安遗憾地说:“我还想过来跟傅伯伯喝两杯呢,那只能下次了。” 傅启林摆摆手,离开了。 白睿安望向南风,扬了扬嘴角:“小风,好久不见。” 南风见到那笑容,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寒,紧握双拳。 傅希境帮她披上外套,揽过她的肩,对白睿安说:“白总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失陪。” 他揽着南风离开包厢。 走到大厅门口,南风说:“我去下洗手间。” 傅希境说:“我陪你去。” 南风摇头:“不用了,你在大厅等我吧。” 傅希境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洗手间里。 南风坐在马桶上,发呆。 良久。 手机在包里响起来,她以为是傅希境,掏出来没看来电显示便接起,那端的声音却令她不寒而栗。 “小风,作为老朋友,我真得跟你说声恭喜呀,恭喜你即将成为傅太太,傅氏家大业大,以后你妈妈的医药费就不用愁喽!” 南风牙齿深深咬紧嘴唇。 “啧啧,你未来公公对你可真够大方的,”文件翻过的哗哗声细微地传过来,“天鹅湖的别墅哟,那地段如今真可谓寸土寸金,有钱想买都买不到的。” 南风才想起来,傅启林之前拿给她的那个文件袋,被落在了包厢里。 白睿安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令她毛骨悚然:“小风,你现在身价倍增啊,可以考虑给你爸爸迁一个更好的墓地了,需要我帮你介绍一块吗……” “砰——”地一声,手机狠狠地摔出去,砸在门板上,又被弹回墙壁,四分五裂。 南风抱着头,浑身颤抖。 傅希境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南风,南风。” 她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然后抬手擦掉泪痕,走出格子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才走出洗手间。 “我有点闹肚子。”南风扯了扯嘴角。 傅希境看着她微红的眼角,佯装的欢笑,心里蔓过心疼,却没有揭穿她。 他牵过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尽让人担心。” 走到大厅,发现白睿安正站在门口,笑望着他们。 “小风,你落东西了。”白睿安走近他们,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乱丢呢。” 南风别过头,不想看他,或者说,她害怕看到他,他脸上虚伪又讽刺的笑,像是一根尖利的刺,扎得她心脏发颤,时刻提醒着那些她刻意回避的东西。 傅希境接过文件夹,说:“谢谢白总了。”语调里却一点谢意也没有。 白睿安不以为意,依旧笑着,说:“还没恭喜你们呢,都是老朋友了,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一定要通知一声呀,我好前去观礼。” 南风抬脚就走。 傅希境也懒得再应付白睿安,追了过去。 出了门,寒风呼呼地吹过来,南风忍不住打了个颤,傅希境牵过她的手,发觉她手心冰凉。 “你去开车过来。”南风说。 傅希境牵着她的手不放:“我们一起去停车场。” 他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白睿安对她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两句话便可让她陷入深渊。 车子往江边公寓开去,傅希境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牵着南风的手,他手心热度高,却怎么都暖不了她手心里的冰凉。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车子快到抵达公寓时,南风忽然开口:“我们回海城吧。” 傅希境想也没想,便说:“好。” 回到海城,已是十点多,南风没有回家,而是让傅希境送她去了医院。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傅希境帮她将围巾密密地缠绕好,又扣好大衣扣子,才让她下车。 “南风。”她走了几步,他忽然开口叫住她。 南风回头。 他走下车来。 两个人隔着几步的距离,路灯昏黄,空气里有淡淡的雾气,寒风呼啸着吹过来,他望着她,他的眸中像是也蔓延了雾气,她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模糊。 他低低地说:“就当我没有说过。” 南风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结婚的事,就当我没有说过。”他艰涩地重复道,心里有悲伤过境。 他多想自私一回,抓紧她不放,可是,这些天,她所有的情绪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她竭力在他面前表现出淡然,一切如常。可她心里的纠结、矛盾,她的痛苦,她的不快乐,他统统看在眼里。 而他,最见不得的,便是她的不快乐。 南风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轰然滑落,汹涌地爬满了脸庞。她将包丢在地上,朝他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孔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心里所有不能说出口的难过、伤心、痛苦、绝望,统统哭给他听。 他抬手,回拥着她,感受着她的颤抖,她汹涌的眼泪,她的痛苦与绝望。如同此刻他自己的。他闭了闭眼,一颗泪,从眼角冰凉地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抽泣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从他胸口低低地传来。 他一遍一遍轻轻摇头,下巴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更用力地抱着她,用手势传递着他的回答,我懂。 他们之间,纠纠缠缠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刻,彼此的心意如这一刻,这般相通。 她懂他所有的心意,他的深爱,他的不愿勉强。 而他,也懂得她所有的心意,不是不爱,而是她心里横亘着一道深渊,阻挡了一切。 可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彼此懂得,才更绝望。 夜色下,雾气中,寒风里,他们紧紧拥抱,彼此用眼泪来告别。 这就是最后了吗? 这就是最后了吧。 从前他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对她好,把她放在身边,给她全世界最好的宠爱,可是,如果她在你身边不快乐,那这样的爱,还是爱吗? 他爱她,希望她快乐,所以他放开她的手,哪怕心里那样痛苦,那样不舍得。 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却没有哪一种,比彼此相爱却不能相守,更痛,更苦。 第20章 共你快乐哀伤过,已不枉此生 {金门大桥海面上的雾气,是她眸中的泪。} 今年的冬天冷得不像话,寒风呼呼地吹,天色阴沉,又不下雨,干冷干冷的。 谢飞飞一大早被电话铃声吵醒,打着哈欠瑟缩着跑到客厅里去接电话,是罗素蓉,问她中午回不回家吃饭,末了又嘱咐她,晚上别忘记陪她去教堂。 今天是平安夜。 她挂掉电话,抬头间,惊喜大喊:“南风,南风,快起来,下雪啦!” 她跑到阳台,欣喜地望着天空里飘洒着的雪花,大朵大朵轻盈地舞着,天地间一片莹白,大地银装素裹,看来是从深夜里就开始下的,地面屋檐都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她也不怕冷了,久久地站在那里,闭眼,深深呼吸雪花的味道。 她同南风一样,特别喜欢雪天。 南风披着毯子跑出来,睡意顿去,欣喜地赞道:“真美!” 是周六,本来谢飞飞想去公司加班的,这下子工作的心思全没了,吃完中饭,她从杂物堆里翻出木炭炉,又找出了去年冬天没用完的半篓木炭,蹲在阳台上生火,兴致勃勃地对南风嚷道:“我们来煮茶,赏雪!” 南风打趣她:“要不要去外面挖一点雪回来,再去摘一支梅花?” 谢飞飞被烟火呛得眼泪直流,拖着哭腔抱怨:“风雅真不是谁都可以装的呀!!!” 南风哈哈大笑。 折腾了好久,炭火总算是生好了,搬到客厅里,红红的火光令屋子里一下就温暖起来。 南风蹲在火炉边,双手放在炭火上,就不想再挪动,舒服得直叹:“比空调好一百倍!” 谢飞飞贡献出她珍藏的花茶,这罐花茶还是她一个客户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小小的一罐,里面仅六朵花,只够煮六次,价格却十分昂贵。贵自然有它的道理,那干瘪的花骨朵丢进沸水里,片刻,花骨朵缓缓舒展,绽放成一朵异常生动美丽的雏菊,在晶莹的水中漂浮,赏心悦目,而它的香气,令人忍不住沉溺。 南风捧着茶杯,深深呼吸,良久,才舍得喝进嘴里。 “真奢侈啊。”南风感慨。 窗外是飘飞的大雪,室内炉火温暖,空气里飘散着淡淡茶香,身边是知己,这样静谧的时光,真奢侈。 谢飞飞放下茶杯,“我有礼物送你。”她起身去卧室,片刻,抱着一只大大的礼盒走出来。 南风笑嘻嘻:“哇,你要扮演圣诞老人吗?我可没给你准备圣诞礼物哦!” 她打开盒子,嘴边笑意顿住。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件白色礼服裙,似婚纱,又非婚纱。南风将衣服拿出来,剪裁十分简单的吊带裙,长及脚踝,轻柔的棉纱质地,没有任何装饰点缀,做工也并不特别精致,但一点也不影响它的优雅。 “我不喜欢繁复精致的婚纱,我想要的礼服呀,是那种特别特别简洁的款式,质地是那种很柔软的棉,吊带款,收腰,长及脚踝。呐呐呐,你看,就是这种!” 很久很久以前,她跟谢飞飞在宿舍里头碰头翻看一本时尚杂志,那一期的服装主题是婚纱秀,各种各样华丽繁复精致的婚纱里,南风指着一款样式特别简洁却不失优雅的给谢飞飞看。 此刻她手中的这一件,仿佛同当年杂志上那一件重叠。 她抬头望向谢飞飞。 谢飞飞说:“我亲手设计、缝制的,怎样?不错吧?本来想送给你做新婚礼物的,没想到……那就当做圣诞礼物吧!” 南风眼睛有点模糊,大声嘟囔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做衣服?” 谢飞飞得意挑眉:“我是天才啊!” 在得知南风的婚讯时,她第二天便找到了当年大学里一个学服装设计的学姐,学姐在海城开了自己的婚纱定制店,她跑去她工作室,请学姐教她怎么画图,怎么缝制。设计本也是相通,她建筑图纸画得炉火纯青,服装图纸稍一学便融会贯通了,难的是缝制技术。可惜时间太仓促,成品终究还是不够完美。 但南风已经很感动,抱着礼服,爱不释手。 谢飞飞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说:“南风,希望有一天,你穿着我亲自给你做的这件婚纱,举行婚礼。” 南风点点头。 心里却全是伤感,这样的一天,会有吗? 谢飞飞说:“对了,我妈让我们元旦节就搬回家。” “嗯。” 本来南风说要另外租房,虽然罗素蓉待她极好,可平日里去吃饭是一回事,要一起住又是另一种感觉,她会有点不自在。但谢飞飞在这个问题上毫无商量余地,她说,我爸妈都知道这次的事情是你帮了大忙,她感激死你了,如果你要去外面租房,她非把我骂死不可。 南风也就没再推脱。 元旦节的假期,南风与谢飞飞都用来搬家了。 家俬之类当初卖房时是写在协议里一起出售的,因此只需整理常用的物品,零零碎碎也整理了好多只箱子,谢飞飞分了好几次才载回家。 傅希境本来让她们继续住在老房子里,可谢飞飞怎么都不同意,她没有告诉南风房子是他买下的,再住下去,她肯定也会生疑。而且,她知道南风不想欠他更多,她自己也不想。 谢家是三居室,本来罗素蓉要将谢长明的书房整理出来给南风,她却坚持要同谢飞飞住一间,谢飞飞也赞同,说,两人以前在宿舍里,也常常睡一张床,正好重温! 住在谢家一切都好,热乎乎的饭菜,同谢飞飞说的一样,罗素蓉挖空心思给她们做好吃的,一周七天真的是天天不重样,每晚餐桌上势必会有煲了很久的营养汤,南风摸着肚子对谢飞飞说,再这样下去,会变成一只猪的! 唯有一样,令南风与谢飞飞都觉得头痛。那就是,罗素蓉又开始逼婚了,不仅谢飞飞,这次连南风都逃脱不了。因为谢长明的事,罗素蓉对南风特别感激,若说以前对她好,是因为爱屋及乌,也是因为心疼南风的遭遇,如今却是完全把她当做自己另一个女儿看待。 谢飞飞不胜其烦,拉着南风一起躲在公司里加班,也是真的忙,临近年底了,业务繁重,加之周扬刚升级做了父亲,更多时间用来陪伴妻儿,公司的事情便全由谢飞飞做主。 周扬儿子的满月酒,南风同谢飞飞一起去了,办得很热闹,周扬抱着新生儿给宾客看,眉眼间全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激动。 谢飞飞站在人潮外,远远地看着,听到他逗弄儿子的欢声笑语,没有勇气走向前去,说一声恭喜。 她放下礼金,连饭都没有吃,便离开了。 南风追过去。 谢飞飞没有上车,而是沿着酒店外的马路慢慢地走,南风走在她旁边。 酒店靠近江边,凌冽的风呼呼地刮着,街上行人极少。她们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江边,风更大了,江面雾气缭绕,像是一片虚境。 她们沿着江堤,不停走,最后走到了一处堤坝尽头,再无前路。谢飞飞终于站定,她望着渺渺江面,说:“南风,你说,我们两个人,这辈子,会不会孤独终老?” 她爱着一个这辈子无望的人。 而南风,爱着一个不能相守的人。 而她们,都是那种认定一个人,便再也回不了头的人。 一次一生的爱,听上去真美,可如果你没有好运气,命运没有让你遇见一个对的人,那么,那样的一次一生,多么残忍而绝望。 南风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头,竟是笑了:“谁说的,我有你啊,你也有我,怎么会孤独终老呢。” 谢飞飞也笑了,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对着江面大声说:“说得对,我们有彼此!” 她偏头望着南风,伸出小拇指:“来,拉钩!” 南风笑问:“干嘛呢!” 谢飞飞孩子气地嘟嘟嘴,说:“拉钩约定啊,如果我们真的这辈子都没能结婚,那么,我们就一起终老,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败家,一起去美容,一起出去旅行。我们努力赚钱,等以后退休了,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买块地,我们自己盖栋小木屋,在屋子前后种菜、养花,养很多条狗,还要养很多只小猫。” 南风听到最后笑起来,勾住她的小拇指,晃了晃:“哎哟,然后上演猫狗大战吗?” 谢飞飞哀嚎,狂掐她的脸颊:“季南风小姐,我在说这么煽情的话题呀,我都快要被自己感动死了,你的注意力竟然在猫狗大战!!!” 南风忙求饶:“我错啦我错啦,好感动好感动,真的真的!你看你看,我都感动得要掉眼泪了呀……” 其实是痛得快要掉眼泪了! 谢飞飞勾着她的手指,高高举起,面向着宽阔渺茫的江面,像个孩子般地大声高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反悔的是小猪!” 南风也高喊:“反悔的是小猪!”又加了一句:“肥胖的小猪!!!” 她们的声音混在一起,传出好远,响亮的回声在江面上晃荡。 忽然不远处有男声朝她们大声喊过来:“神经病啊!” 谢飞飞与南风异口同声骂回去:“你丫才神经病呢!” 然后两个人抱做一团,哈哈大笑。 那样伤感的气氛,被她们这样一闹,到底淡去了许多。 她们在江边再站了一会,便瑟缩着往回走了。 公司里还有未画完的设计图等着她们。 恒盛的case已正式提上日程,一期工程即将动工,很多细节上的问题,合作双方反复商榷,力求最好。所以这些天,谢飞飞与南风大部分时间都是往恒盛跑,与他们开会。 去了很多次,一次也没有碰上傅希境。主持会议的是他下面的一个副总。 那晚之后,他们没再联系过。 散会后,谢飞飞去取车,南风在门口等她。 “小不点!”顾恒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南风回头,“顾总。” 顾恒止皱了皱眉:“季南风,你非要这么生分吗?恨不得撇开与阿境的所有关系?” 南风想说,我没有,却沉默了。 顾恒止说:“我真有点看不懂你们了,忽然说要结婚,又忽然说不结就不结了,你们还是小孩子吗,把婚姻当做过家家?” 南风微微低头,并不想同他多谈这件事,心想着谢飞飞怎么还不来。 顾恒止自顾自说下去:“为了这事,他外公气得够呛,一激动吧,又弄到医院里去了。” 南风猛地抬头:“他外公生病了?” 顾恒止没好气:“你还晓得关心哦,老爷子心脏本来就不好,被你们这样出尔反尔地一折腾,哪经得住!我看啊,阿境这次惨喽,他舅舅姨妈非把他训个够!” 南风张张嘴,却无言。 顾恒止摆摆手,走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见南风呆怔地站在那,他勾了勾嘴。他就是想要看到她内疚的模样,才夸大其词地提起郑老爷子的病,老爷子是住院了,却不是被她跟傅希境的事情气的,是老毛病犯了。 南风犹豫了许久,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傅希境的电话。 他正在医院里,所以语调格外地轻。 “南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有点急切。 南风心酸,在他的记忆里,她每次主动找他,都是有事相求。她涩涩地说:“听说你外公住院了,情况还好吗?” 傅希境轻轻舒了口气,说:“心肌梗塞,老毛病了,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了。” “哦,那就好。” “谢谢你,南风。” 电话里忽然沉默。 片刻。 傅希境问:“你呢,你还好吗?” 淡淡的问候,像是久未联系的普通朋友。 “挺好的。” 淡淡的回答,也像是个关系疏淡的普通朋友。 彼此心里都有好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统统都化在了心底,不可说,不可说。 “那,再见。” 南风几乎是仓皇地挂掉了电话。 晚上,餐桌上罗素蓉说起去海南过年的事,邀请南风也一起,南风拒绝了,“我想在医院陪妈妈。” 罗素蓉问:“肾源还是没有消息吗?” 南风摇了摇头。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又是一年春节,这是赵芸在医院里过的第七个春节了。 除夕夜。 南风照旧帮妈妈擦拭完身子,换上全新的睡衣,一年一套,依旧是那个她最喜欢的品牌,依旧是紫色系。 南风握着她愈加干瘦的手指,低低说:“妈妈,希望明年春节,我们还一起过年。” 回答她的,只有仪器细微的声响,与一室的寂静。 敲门声“咚咚”响起,打开,站在门外的是陆江川。他已经脱下了白袍,正准备下班,过来看看。 “除夕快乐,南风。”他微微笑。 自那次他对她告白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南风来医院很多次,都没有碰见过他,但听宁大姐说,他来探望赵芸的次数,同以往一样。 “同乐。”南风点点头。 他走进来,看了看赵芸,说:“我听主治医生说了,你妈妈的情况暂时算稳定,院方在积极寻找合适的肾源。我也给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所有做医生的同学与朋友都发了邮件,现在信息全球互通,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太谢谢你了,陆医生。”南风感激道。 南风没想到这个好消息会来得那样快。 大年初十,她接到赵芸主治医生的电话,电话里他声音激越:“季小姐,我们找到合适的肾源了!你妈妈可以做手术了!” 等待了太久,忐忑了太久,这忽如其来的好消息,令南风一时怔怔地回不过神来,良久,才握着手机尖叫着冲进谢飞飞的办公室,激动得语无伦次,一边落泪一边说:“飞飞……飞飞……我妈妈终于可以做手术了……” 谢飞飞激动得跳起来,“真的真的??太好了!” 南风飞速赶去医院。 主治医生在等她。 “肾源在美国,供体是一名身患绝症的美籍华人,她之前签过器官捐献协议,目前病危,时间不多了。季小姐,请立即做好准备,你妈妈得去美国做手术。”医生说。 南风张了张嘴,一下子有点不能消化这个消息,去美国做手术? 她怔了怔,才问:“是陆江川医生帮忙联系到的吗?” 医生讶异:“江川?”他摇摇头,“不是他,是傅先生。” 南风喃喃:“傅希境……” 医生点点头:“对,傅希境先生,是他通知的我。” 南风走出医生办公室。 她在走廊上坐下,握着手机,看了又看,终于拨通了傅希境的电话,她还没说话,他就说:“南风,我正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到了我们再谈。”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她面前。 南风仰头望着他,说:“怎么办,我一边说不想欠你,可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傅希境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叹:“傻瓜,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你还。” 她的眼泪落下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与他重逢之后,她就变得这样脆弱,动不动就爱哭。 他伸手帮她擦拭掉泪水,“你哭什么呢,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明天我们就去美国,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南风一边哭,一边猛点头。 她真恨自己,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恶。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想让他帮助,可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巨大的诱惑,面对着妈妈的生机,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第二天,他们飞往美国旧金山。 傅希境出动了私人飞机,随行的医务人员都有好几个,赵芸是用移动病床连同仪器一起推上的飞机。 漫长的飞行中,随行医生分班轮流值守,时刻关注赵芸的情况。 南风一路上紧张兮兮的,时不时就要跑到赵芸身边看一看,十几个小时没有闭过眼,傅希境坐在她身边,也是一路没休息。 抵达旧金山,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多,天气阴沉,天空里还飘着细雨,跟国内一样冷,但空气却比国内湿润很多。 傅希境已事先同旧金山这边医院联系好了,救护车就等在机场外。 南风英语一般,在老美地道快速的语境里,她只能拣几句来听,入院手续一切全是由傅希境亲自交涉、打理。 折腾了好久,总算安顿下来。 南风望着病床上的妈妈,轻轻舒了口气。 傅希境看了看表,已是晚餐时间,对南风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她在飞机上除了喝了点果汁,什么都没吃。 南风哀叹一声:“我只想睡觉!” 这么长时间没休息,此刻一放松,疲惫感汹涌而来。 傅希境点头:“好,那我们先回酒店。” 订的是个两居套房,南风一进卧室,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脸都懒得洗了。 折腾了这么久,傅希境也累极,转身去了隔壁卧室补眠。 南风睡得出奇地踏实,连梦都没做一个,时差好似对她不存在似的。反倒是傅希境浅眠了三个小时,就起来了。他洗了个热水澡,过去喊南风吃饭,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反应。 他摇头笑了笑,独自去餐厅。 南风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她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睡眠足了,终于感觉到了饥饿,服务生送来的早餐她全部扫了个光。 傅希境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南风喝下最后一口奶茶,满足地舒了口气:“活过来了!” 傅希境说:“想不想去探望下给你妈妈提供肾源的那位?” “当然!可以吗?” 南风知道那位风女士身体情况已十分糟糕,而且有很多器官捐献者通常是匿名,也不愿意见到接受者及家属。 傅希境起身:“我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片刻,他回来,说:“风女士答应了。” 外面依旧是个阴雨天,傅希境叫了酒店的车子接送服务,出门倒是很方便。 南风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她终于有心思好好地打量这座美丽的海港城市,她目光所及,首先便是那些建筑,在电影里或者图册上看到,跟亲眼所见,完全迥异的感受。 忽然她对司机喊道:“请停一下车。” 傅希境问:“怎么了?” 她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家花店:“我去买束花。” 傅希境笑说:“我倒忽略了,还是女孩子细心周到些。” 司机将车泊在路边,对他们说:“请迅速一点,这边不能停太久。” 花店很小,却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芳香扑鼻,很多品种在国内都很难见到。南风粗粗逛了一圈,指着一丛香奈绣球对店主说:“就要这个,请用牛皮纸包装,谢谢。” 大朵怒放的绣球簇拥在一起,淡粉与白色相间,怒放张扬,衬着绿色的枝桠,素雅美丽,看着便让人心里变得特别柔软,心生喜爱。 南风抱着这束花,敲开了风女士的病房门。 “风女士,您好,打扰了。”傅希境站在病房门口招呼。 靠在病床上正低头翻看着什么的女人闻声抬头,微笑说:“请进来吧。”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南风真的不相信病床上的女人是病重得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她虽瘦削苍白,但精神状态却没有一点疲态,更重要的是,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丝绝症患者的绝望与死寂感。她微微笑着,神色里全是温和。 南风将手中的花束递过去:“您好,风女士,我叫季南风,非常非常感激您愿意为我妈妈捐赠。” 风女士接过花,放在鼻端深嗅,十分开心地说:“啊,香奈绣球,好久没有见到它了。”她抬头,对南风说:“谢谢你,我很喜欢。你能帮我把它们插到花瓶里吗?”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只蓝色瓷瓶。 瓶子里面正插着一束快要枯萎的白玫瑰,南风将玫瑰拿出来,却并没有扔掉,她换了新鲜的清水,将绣球花插进去。她扫视了一圈病房,发现茶几上有一只空着的装水果的小藤篮,她将那些还未完全枯萎的玫瑰花瓣摘到篮子里,将藤篮放到半开着窗户的窗台上。 她回头,发现风女士正笑望着她。 南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点太随意,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很喜欢鲜花,但是鲜花养不长,每次快要枯萎的花她不舍得扔掉,就将花瓣摘下来,装在篮子里放到窗口通风处,她说,这样风一吹,空气里会有隐约的花香。”南风笑了笑,“其实到那时候花香几乎都没有了的,她的心理作用而已。后来她生病住院,我也就学了她这个习惯,也许她躺在病床上,真能闻到风中的花香。” 风女士说:“你妈妈真是个妙人。”她朝南风招招手:“过来,陪我说说话。” 南风依言坐到病床边。 傅希境说:“你们聊。南风,我在外面等你。” 坐近了南风才发现,风女士先前翻看的是一叠信件,信纸有点陈旧、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钢笔字迹,应是很久前的旧信了,现如今,已很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通讯。 南风盯着她膝盖上的信件,风女士却是望着傅希境消失的方向,感慨般地说:“小季,你先生对你真好。” “啊?”南风怔了下,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傅希境,她扭头望了眼门口,低低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风女士讶异:“他不是你先生?” 南风摇摇头。 风女士沉吟了片刻,了然点头,“那他也是一个非常爱你的人。” 南风沉默。 风女士轻轻说:“你知道吗,他在得知我的肾脏与你妈妈的匹配后,立即飞来了旧金山,很不巧,那时我病危昏迷,他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直至我醒过来。我刚醒来身体虚弱,我家人强烈反对他与我交谈,他恳求了我父亲很久,才让他进了病房。然后他跟我说了你与你妈妈的故事,他希望我能救你妈妈。” 南风张了张嘴,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过她。 风女士了然地看着她惊讶的表情,说:“看来他没有让你知道这些。” “小季,能碰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真的不容易。”她拍了拍南风的手,目光转到她膝盖上那叠泛黄的信笺上,神思瞬间变得悠远,轻轻说:“请好好珍惜。”语调怅然又伤感。 她说了这么多话,精力渐渐不支,她躺下去,叹道:“我有点累了。” 南风站起来:“那您好好休息,我们回头再来探望你。” 可是南风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三天后的深夜,傅希境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来自医院,让他跟南风立即赶往医院,风女士不行了,赵芸立即准备手术。 南风被傅希境叫起来,她一边穿衣服,手忍不住发抖,声音也是:“怎么这么突然,前面见她精神还不错的啊……”她重复着。 傅希境帮她穿上大衣,握着她的肩膀,轻声说:“她是脑癌晚期。” 他们赶到医院时,赵芸与风女士已被推入手术室,只等家属签完字便实施手术。 南风看到风女士的父亲,白发苍苍的高大男人,一脸悲痛,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名字。 南风心里非常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有多痛啊。她走过去,握着老人的手,郑重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亮起来。 南风坐在长椅上,眼睛霎也不霎地望着指示灯。 傅希境坐在她身边,手心轻轻覆在她微颤的手指上,紧紧握住。 尽人事,看天意。 能努力的他们都努力了,现在,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难熬。 终于,灯光转换。 南风猛地起身。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一边擦汗一边摘下口罩,舒了一口气,神色欣喜:“祝贺你们,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南风浑身一松,眼泪往下掉,哽咽着说:“谢谢,谢谢,谢谢……” 医生说:“术后情况还待观察,还有,关于病人的其他情况,请到我办公室详谈。” 傅希境与南风跟了过去。 进了办公室,医生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他的习惯,每台手术后都要喝一杯以解疲劳,他转身问傅希境:“需要吗?” 傅希境摇头。 医生调出赵芸的病例,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然后从电脑前抬头,说:“我建议病人留在旧金山,我们医院对植物人的治疗也有一套十分完善的方法,而且有过很多成功的案例。你们可以在这边先治疗一年看看。” 他语速很快,南风没听懂,望向傅希境,他翻译给她听,然后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南风沉吟了下,她当然知道这家医院比起海城那家医院甚至国内许多医院,实力都要好很多,可是,医药费也势必会昂贵很多很多。 傅希境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说:“如果是费用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南风摇摇头:“我欠你已经很多了。” 傅希境说:“既然已经欠了,多一份少一份,并没什么区别。”他顿了顿,说:“对你妈妈,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所以,南风,就当这是我为自己偿还。你就听我的,好吗?” 南风微微沉默,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之间,都已经是这样了,真的如他所说,多欠一份与少欠一份,并无多大区别。她觉得自己,从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开始,那些坚持与原则,便已经全部失去了。 她做梦都希望妈妈有朝一日能够醒过来,如以前那样,喊她一句,小风。 为了妈妈,她已经不介意他是怎样看待她了。 隔天她给谢飞飞打长途电话,将这件事情同她说了,她也表示赵芸留在旧金山比较好。 谢飞飞说:“只要有一丁点可能,南风,我们都不要放弃。那是希望。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又问她:“身上钱够吗,不够我先给你汇一笔过去。” 南风说:“够的,因为肾源是免费捐赠,所以之前你给我准备的那笔医药费还有剩。” 谢飞飞说:“既然决定留在那边,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得租个房子。” “我问过了,医院有为病人家属提供廉价公寓出租。” “那太好了。对了,你别担心工作的事,薪水照发给你,当然,事儿照做!准备台电脑就行。好啦,不说了,国际长途挺贵,挂了啊,照顾好自己,有事情给我电话。” 走出电话亭,南风站在街头,抬眼张望,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异国他乡,这硕大的城市,街上行人匆匆,多是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她站在那里,又茫然,又孤单。 她抱紧双臂,埋头往医院走。 赵芸的术后情况很不错,经过两天危险期的观察,发现体内没有排斥现象,便转入了普通病房。 傅希境陪南风去看过医院提供的廉价公寓,租金确实很便宜,但房子窄小而陈旧,玻璃窗都开裂了,暖气又是坏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在屋子里站一会,便冷得发颤。 他要给南风租一间好一点的公寓,可她坚决要租在这里,她倔强起来他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随了她。 他转头又回到那个公寓,找了负责人,塞给他一叠美金,让他立即找人来将暖气维修好,换掉破裂的窗玻璃。 他又打电话给酒店接待处,请人去办了全套家居用品。南风晚上回到酒店,看到床上堆着的大包小包,从被褥、衣物到洗漱用品,一应俱全。精致的包装袋无一不显示着它们价格不菲。 南风叹口气,将那些东西一股脑提到傅希境的房间,他正在接电话,朝她打手势说稍等。 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讲了足足十分钟,才将电话挂掉。 南风指着那堆东西,说:“请你退回去,这些我可以自己买。”这些品牌对她来说,都太奢侈了。 傅希境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在她眼前晃了晃,扬起嘴角:“剪标的东西退不掉的。” “……” 南风无语了,他是故意的! 傅希境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别生气了。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给我践行。” “你要回去了?”南风惊讶道,转念一想,他出来这么多天,公司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在赵芸手术后,就应该让他去忙自己的事,可在这异国他乡,她太过依赖他,迟迟也就没对他说。 傅希境点点头:“嗯,明天一早的飞机,寰宇一个案子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得亲自回去处理。南风,对不起,不能再陪你了。” 南风摇头:“已经足够了。晚餐我请。” 傅希境笑说:“好啊,我们去唐人街吧,吃了这么多天西餐,都腻味了。” 南风心里发软,他在国外待了好几年,都已经习惯吃西餐,要不也不会跑去跟厨师学煎牛排,他是看出她的胃口被一天三顿的西餐弄得要崩溃了。 他们没让酒店派车送,而是步行去地铁站乘地铁。傅希境从酒店取了份地图,一边走一边对南风指指点点,告诉她这座城市的一些地标以及乘车路线。 他要离开了,他有那样多的不放心,怕她英语不够好,怕她迷路,怕她在这异国他乡孤单无助,怕她被人欺负。 华人在这座城市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例,旧金山的唐人街可以称得上美洲最大最繁华热闹,已经有120余年历史了。 入夜的唐人街,灯火璀璨,人潮喧嚣热闹。入口处是深绿色中式牌楼与一对石狮子,上书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巍峨屹立。 人很多,为避免被人潮挤散,傅希境紧紧牵着南风,走入主街道格兰特街,街道两侧是一排排具有中国特色的纪念品商店与中式餐馆。 他们走进一家川菜馆。 熟悉的菜香味与吆喝声,让南风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国内,倍感亲切。 当她吃到十分地道的香菜牛肉时,简直想落泪。 饭毕,两人沿着格兰特街逛了圈,便离开了。 街外,有一辆车在等着他们,上了车,傅希境对司机说:“去金门大桥。” 南风讶异看向他。 他解释道:“你来旧金山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逛过这座城市,这城市可看的地方很多,你学建筑的,金门大桥一定要去。” 南风自然知道金门大桥,这是世界上著名桥梁之一,是近代桥梁工程的一大奇迹,它总长度2700多米,跨越金门海峡,是旧金山的象征。 车子还未靠近桥,南风远远看见灯火辉煌下那座雄伟壮阔的建筑,横卧于碧海之上,如巨龙凌空,那样壮美!她对它崇拜已久,此刻心里激越得直想大声呼喊。 车子横穿桥面,开到桥尽头,他们下车,走向行人通道。灯火璀璨里,宽阔的海面雾气缭绕,为这壮美的夜色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风很大,吹起南风的发丝,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久久凝视着海面,海面上的雾气像是蔓延到她眼底,她眼睛变得模糊。 她侧头,抬眸望向傅希境,轻声说:“阿境,谢谢你。” 面向海面的傅希境身体一僵,而后,许许多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阿境。 她上一次这样喊他,是多久之前? 太久太久了,久得他都快要忘记她这样亲昵地喊他,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与表情。 他转头,深深凝视着她。 四目相交,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数种情绪,依恋、不舍、深爱,以及哀伤。 他们还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虽然无法相守,可生命里有你相伴过,已是很好很好。 共你快乐哀伤过,已不枉此生。 第21章 是爱情杀死了她 {为此一人,终伊一生。} “小季,10号台点单!”高喊声响彻。 “马上来喽!”系着围裙的南风将点好的单子撕下来递到厨房出菜窗口,迅速转身,朝10号台走去。 “晚上好,请点单。”南风用流利的英语说着,面带微笑。 这是唐人街的一家湘菜馆。 南风在这里工作三个月了,这边的餐馆工作时间一般都是从早到晚,十分辛苦,她恳求了老板很久,才终于获得每天只工作六到八个小时的机会。 她不怕吃苦,但她时间确实不够用,要照顾妈妈,还兼着国内公司的职。 她在旧金山待了快四个月,英语说得越发流利,本来可以去西餐厅、咖啡厅那种地方找份工作,可她喜欢唐人街热闹的好氛围。 老板人不错,餐馆里的同事对她也都很好。更重要的是,餐馆提供工作餐,在这里可以吃到好吃的湘菜。 她从下午四点一直工作到十一点,一直忙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几个小时下来,腰发酸。 她换下围裙,准备下班。 “小季,你的电话!”收银台的阿姨叫住她。 她折身回去,开心地接起。 如她所料,是谢飞飞。 南风说:“你再晚一点打过来,我就走啦。” 谢飞飞得意地笑:“我是神算哼哼!” 南风也笑:“是是是,你最厉害啦,每次都掐着时间点打。” 谢飞飞问:“你的设计图画完了没有啊!” “快了快了,今晚回去再熬个夜,明早发你邮箱。” 谢飞飞第n次劝她说:“如果没有很缺钱,餐馆的工作就别做了,你这样真的太辛苦了。” 南风说:“没事,能撑住。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钱,有份工作充实点。”她顿了顿,轻轻说:“飞飞,我很想念你。”同事关系再融洽,跟朋友还是不一样。 谢飞飞嗔道:“肉麻!”但她接着说:“我也是,非常非常想念你。” 南风笑起来:“你更肉麻!” 谢飞飞在那边也哈哈大笑。 “南风,我……恋爱了。”谢飞飞忽然说。 “啊!!!”不怪南风惊呼,这消息实在令她太惊讶,这么多年啊,她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从谢飞飞嘴里听到这句话呢!惊讶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谁?不会是顾恒止那家伙吧?” “去去去,谁要跟那个花心大少谈恋爱啊!”她顿了顿,轻声说:“也是做建筑设计的,工作中认识的。” “认识多久了?叫什么名字?今年贵庚?性格如何?对你好吗?”南风连珠炮似的发问。 谢飞飞忍不住笑了:“我的季小姐,您这是在搞人口普查吗?要不要顺便问问家里几口人几亩地几头牛羊啊?” “讨厌!人家这不是太激动太兴奋了嘛!”她是真的好激动好开心,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谢飞飞却是很淡然:“我们挺有话题的,相处起来挺舒服,昨天才确定的关系。” “真好,飞飞,真好。真为你开心。”南风语带哽咽,她知道,这对谢飞飞来说,迈出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这真是一个太美妙的夜晚,南风回家的一路上都哼着小调,坐在深夜的地铁上也不觉得疲惫了,朝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投去微笑。 这几个月,她已经弄清楚了所有的地铁路线,空闲的时候,她就拿着地图在城里闲逛,包里背着速写本,厚厚的一本,已快被她画满了。 六月了,初夏来临,但在这里一点炎热的感觉都感受不到,天气非常温和,时有海风吹拂。 慢慢了解这座城市时,她发觉这个港口城市真的很美,也很适合居住。 只是,她依旧还是有点不能融入,独自一人,孤独感那样强烈。 除了谢飞飞经常给她打越洋电话,傅希境的电话也常来,也是打到餐馆里,每次南风总是在忙碌,说不了几句便挂了,他让她买张手机卡,她说用的机会不多,没有必要增加开支。 他来看过她一次,四月份的时候,他出差到纽约,转来旧金山,一起吃了顿晚餐,见她虽然清瘦了些,但环境适应得还不错,言谈间心境比之先前,也开朗了许多,他稍稍放下心来。 饭后他送她回公寓,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春天夜色下的港口城市,有清凉的风徐徐吹过来,有一丝丝冷意。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路过了好几个地铁站,两人都没有说要去乘车,像是心照不宣,彼此对这样难得一起散步的美好时光的珍惜。 那晚他们是走回她公寓的,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偶尔说几句话,更多时候是沉默,就那样默默并排而行。他始终走在靠车道的那一边,以一个保护的姿势。 路再长,总有尽头,站在她公寓楼下,他为她整了整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微笑着道晚安。 他转身离开时让自己脚步加快,怕慢一刻就会生出不舍与依恋。 南风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那瞬间他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可终究还是哑声在了心底。 异国他乡,有艰辛有孤独,但这些南风都慢慢适应下来,唯一令她心里牵念的,依旧是赵芸。新的肾脏在体内虽没有排斥现象,但身体机能到底不如从前,她眼角的皱纹愈来愈多,鬓角已长了白发,神态间尽显苍老。而医院积极为她治疗,却还是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 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南风的那点积蓄已远远不够,虽然答应了傅希境接受他的帮助,可南风想,再坚持几个月,如果实在没有成效,便转回国内医院。 六月份的末尾,南风抱着速写本在旧巷里闲逛时,结识了两个同样背着画架的女孩子,她们是旧金山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因为有共同话题,她与她们聊得很来,互相留了地址。隔了几天,两个女孩子就带着一帮华人留学生杀到了南风工作的餐馆搞聚会。南风请老板帮她们打了个折,便渐渐熟络起来。后来,只要一有时间,南风便跑到她们学校去蹭课。 她的时间被瓜分得更彻底,虽忙碌,但充实丰盈。 她在电话里对谢飞飞说,走在校园里,像是又回到当年念大学时的感觉。真好。 没能念完大学,一直是她心头的遗憾。 时间缓缓流淌而过,季节在忙碌与等待中,又翻过一页。 这天南风休假,晚上在公寓同谢飞飞视频聊天,闲聊了几句,问了近况,南风又问起她的恋爱进度,谢飞飞沉默了一会,低低说:“我们分手了。” 南风愣住,久久接不上话。 “昨晚,他送我回家,告别时他忽然吻我,我们交往三个多月,最亲密的动作也就是拉拉手,这是他第一次吻我。那瞬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将他推开了……” “然后,我说了分手……” “南风,那一刻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这辈子,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爱上别的男人。” “在开始这段感情之前,我犹豫了很久,他真的很好很好,我不讨厌他,也挺喜欢跟他在一起聊天吃饭看电影。所以我才决心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想啊,也许可以试一试呢,也许我会爱上他。可是,不讨厌跟喜欢完全是两码事,更别说爱。” 南风沉默,静静听她说。 “我觉得自己真是浑蛋,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飞飞,别这样说。” 谢飞飞叹口气:“南风啊,还记得那天我们在江边说的话吗,也许真的呢,我要孤独终老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将就一段感情。” 南风想说点什么,可却最终沉默不语。她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却偏偏不喜欢。 一生只爱一个人,听起来又深情又浪漫又不太现实,可这世界上,有些人偏偏就是这样,爱过一个人后,便再也不能爱别的人。不愿将就。 “咳,别说这些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刚接到一桩大case,这单干得漂亮,以后就不愁接不到单。不过大家也有得忙喽!” “你呀!都快成工作狂了,别老是熬夜,给我注意点身体!”南风凶巴巴警告道。 “趁年轻,多赚点嘛,以后才能去买地养老啊!”谢飞飞换上笑嘻嘻语气,“对了,公司为了犒赏大家,这周末全体出动去野外拓展活动。哎哎哎,遗憾你不能一起去啊,我们都好久好久没一起爬过山了啊!” 被她这样一说,南风更是想家了,“真想回国,真想你。”可是再想,她也忍着,来回一趟的机票钱太贵了,更何况,也放心不下妈妈独自待在医院里。 好几个月了,赵芸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医药费如流水哗啦啦地流出去,这笔庞大费用都是由傅希境在支付,南风又感激又不好受,她想好了,再等几个月,如果妈妈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就转回国内。 九月底,天气渐凉。 入夜的唐人街永远都是那样热闹,每家中餐馆都是门庭若市,南风穿梭在餐台间,忙得晕头转向。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 她收拾好东西,乘地铁回家。 走到公寓楼下,她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路灯下抽烟,她顿住脚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疲劳过度幻觉了,要不怎么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睁开眼,那身影依旧在那里。 傅希境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然后朝南风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像是故意拖延着不走近她似的,南风迎上去。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南风……”路灯下,傅希境的脸色有点差,满面倦容,神色凝重。 “怎么了?”南风心里一凛。 “南风。”他忽然上前,抬手握住她的肩膀,迟疑了许久,才终于艰涩地开口道:“你听好我说的,飞飞……出事了。” 南风仰头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 “你们公司集体野外拓展活动,住宿的山上民宿半夜里忽发火灾,飞飞……不幸去世了……”费了好大劲,傅希境才终于将这句话讲完。 南风依旧仰着头,维持着之前的那个表情:“你在说什么啊?” “南风……” 她猛地挣脱他的手,大吼:“你在胡说什么啊!飞飞怎么会去世!我们五天前才通过电话!你胡说什么啊!” “南风……”他上前,试图拥抱她,却被她再次大力推开:“你走开,你这个骗子!走开啊你!” 傅希境望着她,看着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却还在竭力去拒绝相信他的话。 “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他沉痛地望着她,声音嘶哑低沉:“她的葬礼在三天后,我来带你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南风!”他急切上前,伸手接住直直倒下来的南风。 南风再醒过来已是凌晨三点,在医院里。 她睁开眼便掀开被子要下床,傅希境将她按住,她也不看他,只是喃喃说着:“我要回国,我要去找飞飞,我要回国。” “南风,南风。”他紧紧抱住她,“现在已经没有航班了,我订了明天下午的航班。我们得先去找个看护,照顾你妈妈,安顿好了就立即回国。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听话。” 南风像是没听到般,只不停试图推开她,无奈他箍得太紧,她身体又虚弱,终究敌不过傅希境的强势,被他按回床上躺着。 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睁大眼睛,喃喃自语重复着:我要回国,我要去找飞飞。 傅希境心里难过极了,可除了陪伴,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南风,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哭出来好不好?别这样。” 可直至上了飞机,南风也没有流眼泪,她整个人神思恍惚,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她沉默着不说话,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沉寂得像是个隐形人。 傅希境一直担忧地望着她,可又毫无办法。 下了飞机,他们再转机,回到海城。 出了机场大厅,南风忽然站住。 “怎么了?”傅希境问她。 南风转身往里走:“我要回旧金山。” 傅希境一把拽住她,沉沉地叹口气,“南风。” 他知道,她是想要逃避,如果不去面对,是不是就可以只当这是一场梦。 “南风,飞飞在等你。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吗?”他拥住她的肩。 她沉默,咬着嘴唇。 过了许久。 她终是再迈开脚步。 他们驱车前往殡仪馆。 海城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车窗玻璃上,南风望着窗外,这熟悉的城市,才暂别几个月,为什么放眼放去,又虚幻又陌生又清冷。 到了殡仪馆门口,南风又怯弱了,她站在那里,久久地伫立,不敢再上前一步。她看着那些穿着黑色衣服一脸哀痛的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门口摆放的白色花圈,她只觉得好恍惚。 傅希境也不催她,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终于,她走了进去。 丛丛鲜花里,谢飞飞笑得飞扬。 可是这样生动的笑脸,她再也再也看不到了。 南风站在她的遗照前,看了好久好久,像是要将那笑容看穿。 傅希境站在她旁边,担忧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的表情,到了此刻,她依旧没有落下一滴泪。 南风转身,走到谢长明面前,轻声问:“谢爸,我干妈呢?” 谢长明仿佛一夜间老了好多岁,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声音干涩:“病了,在家睡着。” 南风握了握他的手,紧紧的,“我去看她。” 她走了几步,谢长明忽然叫住她:“南风。” 她回头。 谢长明将家里钥匙拿给她:“好好陪陪你干妈。” “嗯。” 傅希境要送她去谢家,却被她拒绝了,这么长时间了,她终于正眼看他,面对他的担忧,她甚至笑了笑:“我没事的。你去忙吧。” 可这样的她,令他害怕。他宁肯见她痛哭流涕,歇斯底里,总好过这样平静,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 他没再坚持送她,但他的车悄悄跟在出租车后,一直跟到目的地,目送她进了谢家,才离去。 南风打开门,客厅里昏暗寂静,清清冷冷,她站在那清冷寂静中,茫然四顾,站了许久,仿佛梦游般恍惚。 然后,她听到抽泣声从卧室里传来,一波一波,压抑的,绝望的。 她推门进去,打开灯,走到床边坐下来。 “干妈。”她轻轻地喊了声,手指按在她肩膀上。 蜷缩在被窝里的罗素蓉缓缓抬起头,见到南风,抽泣转为大声恸哭:“南风……南风啊……飞飞她……” 再也说不下去了。 南风倾身,抬手抱住她,紧紧地。 罗素蓉将所有的重量都倚在她怀里,泪落得更凶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吞心噬肺。 谢飞飞葬礼过后,谢长明请求南风:“我知道你需要回到医院照顾你妈妈,可是,谢爸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你留下来一段时间,陪陪你干妈,我怕她,熬不过去……” 南风点头答应。 就算他不开口,她也打算暂时留在国内。 罗素蓉一病不起,整天以泪洗面,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吃不下什么东西,南风哄着她,她才吃几口。 她对南风特别依赖。 这个时候,她怎么能离开。 “还有一件事,”谢长明说:“你去公司帮飞飞整理下遗物,把东西拿回来。” “嗯,好。” 过了两天,南风才去的公司。 明亮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安静地工作着,见到南风,沉默着点头致意,南风也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她站在谢飞飞办公室门口,站了很久,才轻轻推开门。 谢飞飞一向凌乱的桌面被助理收拾得很整洁,桌上玻璃花瓶里一束洁白马蹄莲开得正怒放,她有给自己买鲜花的习惯,工作疲劳时将头凑到花束里,深深呼吸,她说,瞬间又觉得生活很美好。电脑旁放着两只相框,一张照片里是她跟父母的合影,另一张,是她跟南风当年在大学时的合影,彼时十八岁,年少不知愁滋味,笑起来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八颗牙齿。 南风将她们两个人的合影拿出来,手指轻轻抚摸过那耀眼的笑容,然后将它放进自己的包里。 轻轻的叩门声忽然响起,南风抬头,便看见周扬站在门口。 “南风。”他喊她。 她却没有应,低头,继续整理东西。 周扬走过来,在桌边静静站了会,才轻轻开口:“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南风像是没听见。 过了会,周扬继续说道:“公司的股份依旧有飞飞一半,所有的分红我会如数交给谢伯伯,俩老将来的生活保障不用担忧……” “啪!”一声,南风将一本书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终于抬眼看他,咬牙切齿地说:“周总,可以请您出去吗?” 周扬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转身离开。 南风走过去,重重地将门摔上。 她背靠着门,深深呼吸,如果她不将他赶走,她真怕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找他拼命。 他在说什么?公司的股份照旧分谢飞飞一半?都这个时候了,他想的也仅仅只有这样吗? 飞飞啊飞飞,这就是你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这就是你爱得为之付出性命的男人! 火灾发生时,谢飞飞是最先发现的,然后她大声叫醒了所有的同伴们,大家都逃到了安全地带,可是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周扬!然后头也不回地又跑回三楼,火势愈大,她再也没有回来……而那个她拼了性命去救的人,因为儿子大半夜哭闹,他妻子打来电话,山上讯号不太稳定,他拿着手机跑到离民宿较远的地方去接电话了,并不在房间里。 是她的爱情杀死了她。 整理完东西,南风将谢飞飞的设计助理叫进来,询问她谢飞飞手头开始了还未完成的工作有哪些,助理一一将卷宗整理出来给南风,其他基本上都已接近尾声,只有一个私家画廊的设计方案刚刚出了草图。 南风将设计资料大致浏览了一遍,对助理说:“我们一起来完成这个案子,好吗?” 助理点点头,微微红了眼眶:“飞飞姐对这个画廊很重视,光是草图都出了三次方案,我想,你能帮她完成,她一定很开心。” 南风离开时,敲开周扬办公室的门,对他说:“明天我会回公司上班,用飞飞的办公室,完成云艺画廊的设计,我就辞职。”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抱着纸箱离开了。 走出事务所,就看到傅希境从车上下来,他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纸箱。 “你怎么在这里?”南风问。 “我去谢家找你,谢伯父说你来公司了。”他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南风静静地说。 可她表面愈平静,他却愈担忧。 他将她推上车:“我带你去吃饭。” 南风摇头:“我不饿,送我回家吧。”她靠在副驾上,疲惫地闭上眼。 他心疼地看着她又瘦了一圈的脸,“谢伯父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怎么行,你还要照顾谢伯母呢!” “所以送我回家,我还要回去给干妈煮粥。”南风眼睛都没睁地说。 “带你去吃顿好吃的,就是谢伯母交给我的任务。你不用担心她,谢伯父带她出去吃饭了。”傅希境发动引擎。 南风睁开眼,看着他:“干妈终于肯出门了?” “嗯。” 南风轻轻舒出一口气,又闭眼靠回椅背。 “你想吃什么?”他问。 南风没回答。 傅希境望了她一眼,便说:“回我公寓,给你煎牛排好不好?” 依旧没回应。 他扯了扯嘴角,当她默认了。 车子朝他公寓驶去。 “对了,之前接到看护的电话,说你妈妈一切如常,不要担心。” 南风还是没回话。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禁失笑,这丫头,竟然睡着了! 抵达他公寓,他轻轻地将她抱下来,进电梯,上楼,直到将她安放在床上,她依旧沉睡着。 这些天,她想必是没有睡好的。 他抬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瘦削的脸庞。俯身,在她额上印了个浅浅的吻。 “飞飞,你说,画廊主色调用什么颜色好呢……”低低的呢喃声从她唇边逸出。 傅希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丝,南风,你在梦里一定也很难过吧。对不起,不能分担你的痛苦,哪怕千分之一。但愿这如海啸般的悲伤不要将你击溃。 第22章 阿尔卑斯雪地里的眼泪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终生。} 南风回到公司上班,同设计助理一起商讨方案,同客户开会讨论流程,确定最后的设计方案、主体色彩、建材、施工时间等,又去跑建材市场,看场地,忙得不可开交。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她似乎渐渐从那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可那仅仅是表面的无波无澜。 一天夜晚,她同设计助理一起加班到很晚,助理困倦得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迷糊间听到有人在不停说话,听语境是两个人在交谈中,正讨论什么问题。她先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声音渐渐变得清晰,是南风的声音,她被吵醒,而后便清晰听到南风在说—— “飞飞,你觉得蓝色不好?” “那你觉得什么颜色最恰当?” “什么?深灰色啊……” “唔,我想想啊,好像确实深灰更大气稳重点……” 低笑一声:“飞飞,哎,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助理吓得睡意全无,睁大眼睛望着南风,只见她撑着头,微微笑着望向右边,一副同人交谈中的模样。可她的右边,什么人都没有。 “南……南风姐……”助理结结巴巴。 她一连喊了她三次,南风才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你刚刚……跟谁在说话……”助理紧张地握紧手指。 “说话?没有啊。”南风十分讶异地看着她:“你睡的迷迷糊糊幻听了吧?” 助理:“……” 不仅仅是在谢飞飞办公室工作时,她会这样自言自语地对着空气交流,在谢家,谢飞飞的卧室里,谢长明不止一次听到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开口喊飞飞,说到什么好笑的地方竟然还兀自呵呵笑出声来。有一次在餐桌上,她竟然对着厨房喊道,飞飞,给我拿个小勺子来。 谢长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跟罗素蓉面面相觑。 罗素蓉私底下同她说起,南风却仿佛不知道发生过那样的事,一脸迷茫。 罗素蓉担忧地对谢长明说:“南风这是怎么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情绪渐渐缓了过来,南风反而不对劲起来。她一直那样平静,甚至从没见她落过泪,她只以为她是坚强,怕自己见了她的眼泪也跟着伤心,所以不在她面前哭。 谢长明沉吟了片刻,说:“要不,告诉傅先生吧,让他跟她谈谈。” 可傅希境问起南风,她照旧说,没什么问题呀,我很好啊。 直至有一天夜里,谢长明起床上厕所,发现南风正开门出去,他喊了一声,她置若罔闻,他赶紧批了衣服跟过去。她下楼,走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他打车追过去。 出租车一路开到了谢家曾经的老宅,南风与谢飞飞曾住过几年的房子楼下,她下车,上楼,然后站在门外“咚咚咚”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喊:“飞飞,我回来啦,给我开门!” 谢长明额头直冒冷汗,走到下一层掏出手机赶紧拨傅希境的电话。 傅希境赶到时,南风还坐在门口,双手抱膝,隔一会就敲几声门,喊飞飞的名字。 傅希境在她面前蹲下来,握紧她的肩膀,柔声问:“南风,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望着他,眼神里全是迷茫懵懂,望了好久,才喃喃自语般地答道:“我忘记带钥匙了,飞飞不给我开门。” “南风……”傅希境语调微颤。 谢长明说:“傅先生,我估计她是在梦游。别跟她多说话,等她自己醒来吧。” 傅希境点点头,将大衣脱下来披在南风身上,起身对谢长明说:“谢伯父,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她,请放心。天亮后我就带她去看医生。” 谢长明沉沉叹了口气,离开了。 南风靠在门上,又敲了好久的门,最后,终于累了,歪着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傅希境将她抱起,带回了公寓。 窗外,天色已熹微。 南风醒过来,非常震惊地看着卧室里的环境。她不明白,自己在谢家睡着怎么会在傅希境的客房里醒过来。 她开门出去,傅希境正在煮牛奶,回头看着她,解释她满满的疑问:“你梦游了,大半夜跑到了之前跟飞飞住过的老房子里去了,谢伯父发现了,打了电话给我。” 南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南风,你需要看心理医生。” 南风脱口拒绝:“我不要,我没病。” “并不是说你有病,”他走过来,握住她肩膀,轻柔地说:“我们就去同医生随便聊一聊,好不好?” “我不要!”南风挣开他。 “谢伯父谢伯母很为你担心。” 南风沉默了。 “他们已经很难过了,你怎么忍心让他们再为你操心呢。” 南风咬了咬嘴唇,低声说:“好,我去。” 傅希境找了全城最好的心理诊所,南风一进医生办公室,便浑身不自在,医生让傅希境去外面等候。 一个小时后,南风出来,医生将傅希境叫了进去。 “季小姐不太愿意跟我交谈,不过这是第一次,没关系,慢慢来。”医生说。 “她到底怎么回事?” “如你所猜测的一样,她拒绝去相信她的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将自己某一部分的时光,停留在了朋友还在的时候,在那个空间里,她们在一起。” 医生接着说:“她这样的状态,没有崩溃,真是庆幸,也许是因为她在做着一份忙碌的工作。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您也别太担心,抽时间多陪陪她,我这边,每周来两次吧。” 可是一个月下来,心理治疗对南风并不见成效。虚妄的交谈与梦游,时有发生。傅希境非常担忧,却也毫无办法。 十二月中旬,画廊设计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南风从公司离职,走时周扬发给她一大笔奖金,她也没客气,她需要钱。离开时她没说再见,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 平安夜那晚,傅希境陪她去心理诊所,医生同她聊着天,她忽然望向窗外,轻轻说:“飞飞,好遗憾,今年圣诞节没下雪呢。” 医生叹口气,有点挫败地看着她。 她将傅希境叫进来,说:“傅先生,很抱歉,我尽力了,可是季小姐将自己的心关的太紧,拒绝人进入。” 傅希境双手掩面,十分无力。 “不过,我给你一个建议,带她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熟悉的地方,试试看,是否会好起来。”她顿了顿,说:“她似乎很喜欢下雪天,你带她去有雪的地方吧,选个开阔安静的地方。” 第二天,傅希境对南风说,要带她去瑞士滑雪。 南风诧异地看着他,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傅希境不看她,转而对谢家父母说:“伯父伯母,我带南风离开一阵子没关系吧?” 谢长明立即说:“去吧去吧。” 罗素蓉也说:“南风,你放心去玩,别担心我跟你谢爸。我们身体好着呢!” “干妈!”南风皱眉,怎么他们也跟着瞎起哄。 罗素蓉握着她的手,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南风,飞飞走了,我跟你一样痛苦难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能向前走。你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总想起飞飞。所以,就当做为我跟你谢爸着想,暂时离开吧。” “干妈……”南风拒绝的话,在看到她汹涌的眼泪时,又悉数吞了下去。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元旦节那天,傅希境带着南风飞往苏黎世,然后前往阿尔卑斯山脉的saas-fee滑雪场。 在英国留学时,傅希境曾跟同学在假期时多次到瑞士滑雪,他算是个滑雪热衷者,只是这些年忙于工作,好久没有来过了。瑞士的滑雪场很多,不乏世界闻名的,从前他们多去著名的st.moritz滑雪场或者被称之为滑雪天堂的gstaad滑雪场。傅希境之所以选择saas-fee,是看中它的幽静,人相对来说少一些。 他们一下飞机,傅希境便对南风说:“什么都不要想,就让自己好好享受这个假期,好吗?” 她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神色,以及他的用心,轻轻点了点头。干妈说得没错,活着的人,只能继续往前走。她也不想老是沉湎在那样悲伤难过的情绪里,可是,她没有办法,谢飞飞之于她,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她最重要的朋友,在她困难时毫不犹豫伸手拉她一把的姐妹,家人般的存在。忽然间,连句再见都没有,就那样离开了她的世界,她不能接受,她无法接受。 可是飞飞,我会努力让自己走出那样的情绪。 瑞士已进入童话般的雪国季节,一出机场,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空中还飘洒着雪花。南风仰起头,心里喃喃,飞飞,你看,好大的雪,这里的雪真美。 说好的要努力,可是怎么办呢,飞飞,我还是忍不住又想起了你。 飞飞,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啊。 他们在苏黎世只待了一晚,便租车前往saas-fee,天空虽然飘着雪花,但好在道路畅通无阻。saas-fee禁止汽车通行,他们只得步行前往预订好的旅舍。 这里已经是零下的气温,非常冷,入目全是白茫茫的雪山,他们租了专业的雪地防寒服,厚厚的裹得像只熊,南风走起路来便觉得有点吃力,一不小心还会摔倒,傅希境索性牵着她的手前行。 哪怕是冰天雪地,天地间唯有银装素裹一种色彩,但依旧不损阿尔卑斯山脉的好景致。南风抑抑的心情,置身在这辽阔的白茫茫的天地间,也忍不住雀跃了几分。 她从未见过这样波澜壮阔的雪地世界。 真美啊,真令人欢欣啊。 南风以前跟季东海去过两次滑雪场,会基本,但这么多年没有练习过,早已生疏,好在滑雪场有初级速成班,教练稍加指点,再练习几次,便也会了,但也只敢在初级滑道,从高高的轨道上冲下来,那种速度带来的快感,想要令人大喊大叫,南风也真的大喊大叫了起来,仿佛这辽阔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扯着嗓子,大声地,将胸口里所有郁结的气流都喊了出来。 傅希境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到那样的叫喊声,这些天心里提着的担忧,终于稍稍放下了一点点。 入夜后的saas-fee极静,但冬季的滑雪场,向来不乏游客聚集,旅舍主人为住客在院子里弄了个篝火会,兹兹的火苗上,架着诱人的烤全羊,香气四溢。美酒在手,鼓声响起来,气氛好到爆。 南风坐在火边,望着熊熊温暖的火苗,忽然就想起那一年的冬天,圣诞节,海城下了初雪,谢飞飞在阳台上大声把她叫醒去看雪,她拖出煤炉子生火,她们窝在客厅里煮花茶,聊了很久很久的天。 那样美的好时光啊。 嘴里色香味俱全的烤羊肉,顿时没了滋味。 她只在篝火边待了一会,就觉得闹得慌,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傅希境端着一叠切好的羊肉敲开她的房间门,“你吃的太少了,这里夜晚很冷,要多吃一点,才有能量。” 南风摇头:“不饿。有点累,想睡觉了。” 他没有勉强,“那好好休息,晚安。” 他退出去。 他将碟中的羊肉吃完,喝光手里剩下的半瓶酒,也回房间休息了。 深夜里,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以为是南风,门外却站着旅舍的男主人。 “有什么事?”他皱眉问道。 男人说:“刚刚有一位女士跑了出去,好像是你的同伴,请你去确认下,这么晚了,外面气温非常低,别出事了。” 傅希境心里一凛,睡意全无,他去敲隔壁南风的门,久久没有人应,他折身让男人拿钥匙来打开门,果然,南风不在屋内。 他急忙套上外套,追了出去。 虽已是深夜,天地间却因这白茫茫的雪地依旧通透明亮,傅希境边小跑着边四处张望,可这地方这么大,又都是雪地,压根没有办法确认南风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他凭着直觉,四顾着往前走,一边疾走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南风!南风!” 可回应他的,除了自己的回声,别去其他。 深深的恐惧无孔不入地朝他袭击过来。 也不知在雪地上走了多久,他的脸都要被冻僵了,喊她名字的声音开始发抖。 终于,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远远的,便看到那橙色的身影在奔跑,深深夜色下,苍茫雪地里,她像是要把自己放逐似地,拼命在往前奔跑。 傅希境急奔过去,大声喊她:“南风!季南风!” 她像是没有听到般,继续跑着,然后,似乎终于力竭,“扑通”一声,她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大惊,“南风!” 走近了,他才听到细细的哭声从雪地里发出来,先是很小,然后转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傅希境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快要蹦出嗓子的一颗心,终于安抚下来。 南风哭得专注,哭得尽情,哭得痛快,这迟来的眼泪,这几个月来的压抑,那些难过、痛苦、悲伤、想念,统统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泪水,落在了洁白的雪地里,融为一体。 傅希境蹲下身,扶起她,揽过她的肩膀,将她冰凉的身体整个揽入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哭吧,尽情哭吧。” 南风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这一刻,他是这寂静辽阔世界里她唯一的依靠,是大海里的浮木,她只想紧紧抓住不放,她放任自己趴在他怀里,喃喃诉说:“她怎么可以说走就走,连句再见也不说……” “我们说好的,圣诞节一起看雪,还一起煮茶喝的……” “我们说好的,等赚够了钱,就退休,去买块地,一起终老的……” “我们说好的,到老也要一起去逛街,去美容,去旅行……” “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南风泣不成声。 傅希境紧紧抱着她,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也传递他的心疼。 过了许久,她的哭声渐小。 傅希境微微松开她,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实在太冷了,我们得马上回去,否则你会生病的。” 南风乖巧地点点头,十分内疚地说:“对不起。”她什么都没想,就发神经般地跑了出来。 “傻瓜。”他为她整了整衣服,帽子严严实实地扣上。 在冰天雪地里跑得太久,又哭到力竭,南风刚走几步,踉跄着差点扑倒,傅希境一把拽住她,然后在她身前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南风立即拒绝:“不行,雪地难行,你背着我太吃力了。”更何况,受了冻,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我可以走!”说着她大步往前,可脚是真的冻僵了,不听使唤,一下子扑倒在地。 傅希境叹口气,将她拉起来:“你就别逞强了。”他再次蹲下身:“上来,背着你会更快回到旅舍。” 南风无奈地爬上他的背,他稳稳地托住她,迈开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深夜辽阔的雪域里,那么静,那么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他的脚步踩在雪地上轻微的“咔嚓”声。南风微微偏着头,轻轻闭上眼,这一刻,她的心就如同这山峦夜色一般安静。在这寂静里,她想起好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春节,他们去北国看雪,也去了滑雪场,玩得累了,她耍赖不肯走,跳到他背上让他背,他也是如今晚这般,稳稳地托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雪地里,慢慢前行。 退去的泪意,忽然间又一齐涌上心头。 纠纠缠缠这么多年,哪怕这一刻他们靠得如此近,她心里依旧很清楚,那道横沟,自己还是无法跨越过去。 那么无力,那么绝望。 两个人虽然都受了冻,但万幸的是没有大碍,也没感冒。他们在saas-fee又待了两天,才离开。 这次傅希境租了一辆吉普车,带着南风沿着阿尔卑斯山脉地区自驾游。 秀丽的阿尔卑斯山沿途风光无限,白雪覆盖,世界沉浸在一片澄净晶莹的安静里。只是气温愈来愈低,车行变得缓慢。 “真美!”南风望着车窗外延绵的雪山,其实一路上都是这样美丽的风光,她依旧忍不住赞叹。 傅希境笑说:“夏天的瑞士更美,是另一种风情。夏天的时候我们再来度假好不好?” 南风沉默着望窗外,没接腔。 大概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吧。 傅希境望了她一眼,也没再出声,专注开车。 忽然,南风惊呼一声:“天呐!” 傅希境扭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神色一凛,赶紧停下车。 公路一侧的雪地里,一辆蓝色吉普车侧翻在地。 傅希境与南风疯跑过去,车窗是关上的,车内趴着两个人,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人以保护的姿势将副驾上的女人搂在怀里,覆在她身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傅希境一边敲着窗户,一边大声喊着,可里面毫无反应。两人大概都已昏迷过去。 南风哆嗦着手指按报警电话。 还好这公路离最近的城镇不算远,半小时后,警车与救护车呼啸而来。 这半个小时里,傅希境与南风寸步不离地守在蓝色吉普旁边,有想过将车窗敲碎,将人拖出来,可又怕一个不小心会伤着人。内心里非常着急,又无法确定里面两人的生死情况,也不知道他们出了事故多久,就算伤不重,天气这么冷,熄火的车内没有暖气,也会将人冻伤的。 远远听到警笛声,傅希境与南风同时松了口气,这一刻才感觉到浑身都快冻僵了。 傅希境拥着南风回到车内。 过了会,有警官来敲车窗,“先生女士你们好,得麻烦你们跟我一起回趟警局了,录个口供。” 到了警局,录完口供,离开时,南风担忧地问道:“那两个人还好吗?” 警官说:“男人伤了头部,不过不是很严重,女人只是受到了震荡晕了过去,一点小擦伤。幸好被你们发现了,他们已经在雪地里昏迷了两个小时,如果再晚点,会被活生生冻死!” 南风轻轻舒了口气,心有余悸。 出了警察局,她对傅希境说:“我们把车退了吧,又开始下大雪了,气温也好低,太不安全了。” 傅希境点点头:“好。” 沉默了会,南风说:“我想回旧金山了。” 这是他们出来的第七天,她知道,临近年底,他的工作有多忙碌,而她,也想妈妈了。 傅希境说:“好。明天我们就离开。” 原本南风以为救下那辆蓝色吉普车的主人不过是一段小插曲,没想到傍晚时傅希境竟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那名发生车祸的女子,她在电话里表达了深深感激,在得知他们还没有离开小镇时,立即表示要到他们入住的酒店当面说声谢谢,并请他们吃晚餐。 傅希境本想拒绝的,可女子十分坚持,他问了下南风,南风本来也觉得没有必要,可她忽然想起,事故现场,驾驶座上的男人在危机时刻,义无反顾地将女人掩在怀里的那个画面。当时,在等待救护车的那半个小时里,她一直望着车内那个画面,心里深深动容。 她答应了。 晚餐餐厅是对方选的,就在酒店附近不远处,地道的瑞士餐厅。 七点半,他们去赴约。到时那对男女已经坐在临窗的位置,很好认,一堆西方面孔里两张鲜明的东方面孔,更何况男人额头上还缠着纱布。 见到他们,两人站起来。 男人伸出手,同傅希境握了握,“傅先生,非常谢谢你们能来。”他笑了笑,说:“很巧,我也姓傅,傅子宸。”他指着身边的女子介绍道:“这是我太太,明媚。” “傅希境。”他指了指南风:“季南风。” 明媚说:“真的太谢谢你们了。”她的语气里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南风笑说:“太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换做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真的。”明媚忽然双手掩面,语调哽咽:“若没有你们,我……” 傅子宸伸手拥住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傻瓜,怎么又哭了,有客人在呢!”他抬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在医院里,她刚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吓得半死,又后怕又自责。情绪有点不太稳定,请别介意。” 明媚也抬起头,擦掉眼泪,笑着说:“抱歉。” 南风摇摇头,说:“恭喜你们!” 傅希境也说:“恭喜你们!” “谢谢,谢谢。”明媚说着眼眶打转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来,初为人母,又欣喜又茫然,更何况是在一场小灾难后得知的消息,差一点就失去了这个孩子。 南风递给她纸巾:“孕妇不能老哭哦,这样对宝宝很不好的。” 傅子宸忙附和:“听到了没,傅太太!” “知道啦,傅先生!”明媚嗔道。 她将菜单递给傅希境与南风,“这家的蜗牛与甜点,超棒的!季小姐你这么瘦,不用节食,多吃一点哦!” 南风笑道:“好,你这个准妈妈也多吃一点!” 明媚摸了摸平坦的腹部,狂点头,那模样,真像个小孩子。 南风一下子就喜欢上她。 闲谈中,得知傅子宸与明媚刚刚在西雅图新婚,来瑞士度蜜月,也是先去的滑雪场,然后租了吉普车自驾,走了好几天了,又忘记给吉普车检修,车子在路上忽然刹车失灵,冲下了公路,侧翻在坡下雪地里。 这顿晚餐吃的很愉快,南风跟明媚有很多话题聊,从不冷场。两个男人反而成了餐桌上的陪衬,绅士地帮着夹菜,递纸巾,倒水。 得知南风的妈妈在旧金山住院时,明媚立即将傅子宸在旧金山工作的姐姐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她,让她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千万别客气。 告别时,明媚再次热情邀请南风跟傅希境有时间去西雅图玩,一定要找她。 南风笑着答应。 挥手作别,傅希境跟南风走路回酒店,地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这小镇入夜后极静,就连街灯也是静谧的,照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 “真羡慕他们。”傅希境忽然轻轻开口。 南风埋着头,双手插着衣服口袋里,默默数着脚上的步伐,心里涌上大片大片难过,却什么都不能说。 快到酒店门口时,南风忽然停住,侧身,拥抱住傅希境,她感觉到他身体忽然一僵,然后他抬手,慢慢地回抱住她。 他们就那样抱着彼此,站在安静的路灯下,好久好久。 “阿境,谢谢你。” 千言万语,到最后,她也只能说一句,谢谢。 第二天上午,南风飞旧金山,傅希境飞回国内。 第23章 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有生之年,誓死娇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南风又回到之前唐人街那家中餐馆工作,老板重情义,得知她的情况后,二话没说,就让她回来了。 她去新办了一张电话卡,因为谢家父母。罗素蓉每个星期都要给她打一次电话,嘘寒问暖,像一个母亲那样。南风心疼她的电话费,总是说一会挂了再回拨过去,陪她聊聊天。她们已经能如常提及飞飞,她知道,在阿尔卑斯雪地里自己痛哭出来那一刻起,就已经承认,飞飞是真的真的永远离开了她。能提及,不代表已忘记,有些人,虽已离开,却永远都存留心底最深处,那些悲伤,都化成了最深沉的想念。 她知道,这辈子,飞飞都会在心底与她同在。 在忙碌中,转眼二月,赵芸已留美快一年了。虽然她还是没有转醒迹象,但南风心底的希望从未放弃。 这天晚上,正是餐馆里最忙碌的时候,电话响起,响了好几声,收银阿姨才不耐烦地接起,然后冲南风嚷嚷:“小季,你电话!”末了嘀咕道:“你不是有手机嘛!” 南风接过,那头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季小姐,请你立即过来医院,你妈妈,刚刚醒过来了!” 那瞬间,南风完全呆住了。 久久。 她惊喜尖叫:“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一连说了好多个。 她声音太大,惹得餐馆里的客人频频回头,收银阿姨瞪了她一眼,“小点声!” 她理也不理,一边掉眼泪一边对医生说:“谢谢谢谢,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她拔腿就跑,走出了好远,才反应过来自己身无分文,又疯狂地跑回去取包。 收银阿姨追着她大声喊:“小季,正上班呢,你去哪里?” 她像是没听到,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她已顾不得节省,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喊道:“请用最快的速度。” 下了车,她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医院。一路跑到赵芸的病房外,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又紧张又激动,她发觉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病房门敞开着,病床边站着好几个医生,正低声交谈着。 病床上,沉睡七年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有点呆滞地望着这陌生而恍惚的一切。 南风走过去,半跪在床前,紧紧握住赵芸的手,哽咽了半天,终于低低地叫出声来:“妈妈……” 赵芸缓慢而生硬地转头,望向南风,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像是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自己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的所有信息,终于,她张了张嘴,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非常干涩嘶哑,像是一口破了洞的风箱:“小……风?” 南风猛点头,“妈妈,是我,是我。” 眼泪如崩塌的河堤,汹涌而来,快要将她淹没。她等这一声,等了太久太久。 医生的声音响起:“季小姐,祝贺你。我们再次见证了奇迹的发生。” 南风站起来,不住点头,不住说谢谢。 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现在十分虚弱,她的思维与意识,也很混沌,请不要同她说太久的话。具体情况,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医生离开后,南风将病房门关上,坐在病床边,握着赵芸的手,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她,生怕一眨眼,再睁开,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赵芸也看着她。 除了脑袋可以转动,她四肢还有点僵硬,不能自如协调地动作,也不能坐起来。 南风看着她,一声叠一声地喊她:“妈妈,妈妈,妈妈……”又哭又笑的。 赵芸的意识虽恍惚混沌,但母女连心,她感觉到她的开心与欣喜,也牵了牵嘴角,弯出一个淡淡微笑的弧度。 南风觉得已经很满足。 她就那样傻傻地看着妈妈,一直到深夜。 赵芸累了,终于缓缓闭上眼。 南风一惊,慌乱地跑出去喊护士,护士查看过情况,笑说:“季小姐,请你放轻松,病人是正常睡眠而已。” 南风狠狠地舒了口气。 她直到这一刻,依旧觉得这像是一场美梦。 她跑出去给傅希境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妈妈之所以能醒过来,幸亏他的帮助。 电话那端,傅希境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南风,一定是老天被你的诚心感动。 他其实是不信这些的人,可此刻,他真的真的很感激上苍的仁慈。 南风走出电话亭,想起什么,又折回去,打了个电话给陆江川。他对赵芸一直那么关心,她出发来美国时,他一大早特意赶到医院来送行,再三嘱咐过,有任何消息都要记得告诉他。 赵芸昏睡了这么多年,身体机能大部分都变得很衰弱,而当年她受了那样大的刺激,又从天台坠落,损伤了脑神经,这次虽然醒过来了,也能认出南风,可她的神智到底不能同正常人相比。 她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时常走神,眼神飘渺、混沌,也有精神状态稍好的时刻,南风便在那个时候,同她说说话。 过了大半个月,赵芸的情况慢慢好转了点,终于能如常开口说话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风,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时光却如此匆匆,睁开眼,已是沧海桑田。 她记忆里关于女儿最后的记忆,是很多年前,那个十八岁的小女孩。 然后,关于那一年的记忆,汹涌而来。那些浮光掠影,又遥远又恍惚,仿佛一场隔世的梦境。 “小风,我这是在哪里?”赵芸呆呆地问。 “妈妈,这里是美国旧金山。” “美国?” “嗯。” 南风已辞掉了唐人街的工作,每天哪里都不去,就在病房里陪着她。 赵芸还不能下床,她便坐在床边,陪她说话,将这些年所有的事情,像是讲章回故事般,一天说一点,慢慢地讲给她听,毫无保留。 关于这些年她生命中的人与事。 她其实说的有点乱,毫无章法,她不管妈妈听不听得懂前因后果,她只是想将这些年来她在她生命里缺席的时光,一一述说,让她陪着她,再历经一遍。 可是赵芸却全部听懂了,她望着南风,眼中满是心疼与内疚,泪水慢慢地滑落。 天气晴好的时候,南风借来轮椅,推着妈妈到花园里晒太阳,她在病床上躺得太久,不见阳光,忽然之间有点不能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转悠了一会,便喊疲惫。 她时常问南风:“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南风就说:“等你好一点,我们就回家。” 其实她心里也没个日期。 医生说:“你妈妈虽然醒过来了,可她身体里的病患实在太多,还有各种后遗症,暂时不适合长途飞行。” 医生顿了顿,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据实相告,“季小姐,你知道的,人的身体对于苦痛的承受都有一个极限,你妈妈遭遇过那么多,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南风呼吸一窒,缓慢艰难地点了点头。 对于妈妈的情况,她心里有底,可还是一遍一遍对自己催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然而奇迹是太稀缺的珍宝,得到过一次,已是莫大幸运。 赵芸在醒来一个月后,再次病危,换肾手术潜伏的并发症令她陷入昏迷。 南风双手抱头,蹲在手术室外,一颗心揪得紧紧的,度秒如年地等一个消息。 几个小时后。 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对南风说:“病人性命暂时无忧,可是季小姐,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她有什么心愿,请你尽力满足她。” 南风双手掩面,落下泪来。 既庆幸又悲伤。 赵芸在十二个小时后醒了过来。 “小风。”她轻声喊道。 南风一直守在她床边,一夜未眠,此刻睡着了,但她睡得极浅,也不安稳,听到声音她身体颤了颤,猛地抬头:“妈妈……”见到赵芸醒过来,她欣喜落泪:“妈妈!” “小风,别哭。”赵芸缓缓抬手,想要帮她擦眼泪,却发现够不着。 南风微微俯身,将脸凑到她手边。 “小风,我想见见他。”赵芸忽然说。 南风讶异问:“见谁?” “傅希境。” 南风一呆。 她坐直身子,定定望着赵芸。 赵芸牵了牵嘴角,轻轻摇头:“我没糊涂,我现在很清醒。” 南风这才发现,她的精神似乎出奇地好,眼中也没有之前那种恍惚、混沌。对于一个刚刚从生死边缘走过的人,她好得太反常。 南风想到什么,心里蓦地一凛。 良久。 她苦涩地问:“妈妈,为什么?” 赵芸闭了闭眼,脸上蔓延过一丝痛楚,哑声说:“当年你爸爸的死,并不是他的错。” “妈妈……” 赵芸依旧闭着眼,只有这样,她才能透过重重黑暗,有勇气再次回忆那一天那一幕:“那天,你爸爸忽然能开口说话了……”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当南风开心地将这个消息带到一楼她的病房时,她急匆匆地往楼上走,太激动,上楼时还将脚上的拖鞋踢掉了一只。在季东海的病房里,一家三口抱在一起,都哭了。 南风对他们说,要回学校一趟,晚上也许不回来了。她觉得挺奇怪,她跟学校请了长假的,这个时候又不考试,回去干嘛?她嘱咐她晚上最好回医院,陪陪爸爸。 后来那一整天,除了下午时她回一楼去打针输液,她都留在季东海的病房里陪着他。他虽然能开口说话了,可语速十分缓慢,也不能说太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安静听着,可她发现,他听着便走了神,眉头深锁,一脸担忧。她知道他心里担忧的是什么,可她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什么实质的帮助都给不了。 晚上快九点,有人来探望,是季家的熟客了,白睿安。他提了一只大大的水果篮子,解释说,白天太忙了所以现在才来,希望没有打扰到季叔休息。 三人闲谈了几句,白睿安忽然对季东海说,有些事情想跟他谈谈。说着望了眼她。 季东海以为他是想谈这次的事故,工作上的事情他从来不让赵芸参与,这次更是怕她担忧,便让她先回楼下病房休息。 她走到二楼时,想打个电话给南风问她怎么还不回医院,却发现手机落在了季东海的病房里,她折身回去拿,走到病房外,发现门是关着的,她抬手准备敲门,却在听到里面的声音时,顿住。 病房里,白睿安的声音虽不大,但病房太过寂静,她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小风说她回学校了?这丫头竟然也学会撒谎了啊……” “她一大早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要寰宇傅希境的联系方式,我问她要干嘛,她说要帮你……” “我本来没告诉她的,可她太固执了,竟然跑到我公司找我,我被她缠得没办法……” “她拿了电话就直接找他去了,季叔你说,她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办法帮你啊……” “她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真是不懂事,爸妈都病着呢……” 她猛地推开门。 白睿安回头,见是她,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小风回来了呢!” 她跑去看季东海的情况,他脸色因激动微微发红,急迫却缓慢地说着:“小……风……她……”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先别急,我立即给她打电话。” 转身,她对白睿安说:“睿安,谢谢你来探望,时间不早了,你季叔要休息了。” 白睿安了然地点头,然后告辞。 白睿安走后,她立即拨打南风的电话,可始终没有人接。 季东海一直望着她,她懂他的意思,她心里也很着急,她想起南风说,今晚也许不回医院了。白睿安的话她听懂了,一个女孩子去求一个男人,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这意味着什么。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深。 十点一刻,南风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她焦急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季东海反倒平静了下来,说自己累了,赶她回楼下休息。她离开时,他又忽然叫住她,朝她招了招手,她又坐回床边,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手指依恋似地在她脸上缓缓游移,片刻,才让她走。 是在那一刻,他心里做好了决定,那是他同她最后的告别。 十一点半,她心里慌乱,辗转难眠,再次上楼。推开病房门,迎接她的却是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幕…… “白睿安!!!”南风咬牙切齿。 她真是恨极了他,因为他疯狂的执念,接近她、欺骗她、利用她,作为他报复傅希境的棋子。她也恨极了当年的自己,那样愚蠢地相信他。 赵芸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终于渐显疲态,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小风,我不希望你去怨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她昏睡了这么多年,几度从鬼门关闯过来,到得如今,能再次见到女儿,她心里已是很感激。而当年的事,有季东海自己的过错与懦弱,有傅希境的冷酷无情,也有白睿安不安好心的挑唆,还有南风的年少轻率,孰是孰非,一言难尽。如果非要纠结,那将是无尽的痛苦。而仇恨,是世界上最能毁灭一个人的东西。 她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终跌入深渊。 她伸手,抚上南风的脸,轻轻说:“小风,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吧,我不希望你有多大的出息,不需要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这辈子快快乐乐,随心而为。如果你爸爸还在,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那么疼你,一定不舍得看你这么痛苦。” “放下那些过去,痛快地去爱吧!” 南风握住她的手,将脸紧紧贴在她的手心里,哽咽:“妈妈……” 千言万语,不必再说。她一点也不混沌、糊涂,她懂得她心里所有的自责、内疚与纠结。她在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后,依旧选择了原宥,并且以这种原宥来成全她的爱情。 南风甚至相信,妈妈奇迹般地醒过来,只为了告诉她,我不怪你。 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妈妈。 傅希境在第二天下午抵达旧金山。 他为赵芸带来一束勿忘我,郑重地打招呼:“伯母您好,我是傅希境。” 这些年,他经历了诸多大风大浪,在人前已极少情绪激越,这一刻,他的语调却忍不住微微激动与轻颤。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甚至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站在南风父母的面前,道一句轻轻的问候。 赵芸脸色苍白,甚至带了点死灰,精神已大不如头一天,南风那么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她身上一点一点流逝,她强忍住自己不哭,因为妈妈对她说过,小风,不要哭。你哭,我心里会难受。 赵芸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微微抬手,指着床边的凳子,对傅希境说:“过来坐。” 然后她让南风出去,只留下傅希境一人在病房。 她本以为他们会谈很久,结果三分钟后,傅希境便走了出来,他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轻轻说:“你进去陪妈妈说说话。” 南风心头一跳,想忍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 傅希境抱了抱她,帮她擦去眼泪,“乖,别哭,别让妈妈担心。”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妈妈。”她伏在赵芸身上,轻轻地喊她:“妈妈,妈妈,妈妈……”一遍又一遍,怎么喊都不够似的。 赵芸伸出手,以指为梳,一下一下梳着她的头发,缓慢地,轻柔地,那样依恋,那样不舍。 “小风,答应我,不要哭。” “嗯,妈妈。” “我走后,将我的骨灰带回国,跟你爸爸葬在一起。” “嗯,妈妈。” “别难过,我觉得很幸福,等了这么久,我终于可以与你爸爸团聚了。” “嗯,妈妈。” “小风,你要幸福。” “嗯,妈妈。” “我有点累了,你出去吧,我睡一会。” “嗯,妈妈……”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嘴角微微翘起,轻柔地应着每一句话。 她退出病房,缓缓阖上房门,她的目光透过缝隙霎也不霎地望着病床安详沉入睡梦中的人,直至门彻底关上。 “妈妈,再见。”她在心底轻轻而郑重地说。 谢谢你,多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谢谢你,愿意醒过来,同我好好地道别。 我不哭,因为有你那么爱我。 我不悲伤,因为我相信,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再次遇见的,对不对? 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女。换我做妈妈,你做女儿,让我给你全世界最好的疼爱。 南风将脸深深埋入傅希境的胸膛,拼命吸取他身上的温度,他拥紧她,迎接着这一刻她所有的脆弱与依赖。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殡仪馆为赵芸举行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南风神色悲戚,却没有哭。 当晚,他们就飞回了国内。 本来傅希境考虑到她的情绪与接连三天没有休息好,想等一天再回国,可南风坚持要立即走,她说,妈妈不喜欢这里,她一定想快点回到爸爸身边。 漫长的飞行途中,南风一直紧紧抱着赵芸的骨灰盒,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这是她与妈妈最后的时刻。 除了喝水,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傅希境虽担心,却也没有勉强她。他知道,虽然她答应过妈妈不难过不哭泣,可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他深深体会过。怎么会不难过不悲伤呢?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 抵达莲城,已是深夜,司机早已等在机场。 十一月的南方城市,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正是月中,一轮圆月皎洁地挂在夜空里,月色无边。 南风抬眸望向夜空,轻轻抚摸怀中的骨灰盒,妈妈,欢迎回家。 她昏迷着离开这座城市,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回到这里,却是以更沉寂的方式。 车子朝市区驶去。 南风一路飞行没合眼,此刻终于疲惫不堪,靠在傅希境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傅希境将她的头轻轻地挪到他的腿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她实在太累了,车子抵达目的地,他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醒来。 傅希境让司机先离开。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在她额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好好睡吧。” 南风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傅希境的腿上,他的手拥着她,头微微后仰,闭眼靠在座位上。 车窗外,已有淡淡晨光。 她刚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南风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微笑:“你好不容易睡着了,不舍得。”他轻抚她的脸:“睡得好吗?” 南风点点头。 坐起身,望向窗外,忽然愣住。 车子停留的地方,她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曾陪伴她好多年,见证了她整个少年时代以及青春期。 这里是她的家,曾经的家。 她怔怔地打开车门,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过去。她站在斑驳的铁门边往里面望,淡淡的熹光里,砖红色的三层小洋楼,绿意丛生的小花园,园子里的小小桂花树,铁门上挂着的绿色信箱,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她十八岁前的那个模样。 她的眼睛有点模糊,水光里,她仿佛回到多年前,每天清晨,她咬着面包背着书包飞奔着跑出铁门,回头望,妈妈总是站在二楼露台上目送她,一边大声冲她嚷,慢点!女孩子家怎么没一点形象!她冲妈妈做个鬼脸,嬉笑着跑远。 还有无数个夜晚,她听到屋子外响起爸爸回来时特意鸣响的车子喇叭声,她跑下楼去,等在车库里,等爸爸下车时她冲过去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拟着蜡笔小新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爸爸便会假装思考一下,然后故意猜错,到第三次才说对。这样幼稚无聊的游戏,彼此却都乐此不彼。到最后她跳到爸爸的背上,像八爪鱼般赖着他,让他背着上楼。踩着一级级楼梯慢慢往上爬,有阵子她狂吃,胖了一圈,爸爸就爱调侃她说,小风啊,你得减减肥了呀,再这么胖下去老爸快要背不动喽! 在这个屋子里,那些温柔似水的美好旧时光啊…… 傅希境上前,打开铁门,回头望向她:“南风,欢迎回家。” 她抬眼,深深地望着他,眸中水光更盛。 此刻,无需解释,无需言谢,千言万语都在彼此这深深的一眼里。 她抱着妈妈的骨灰盒,抬脚,走进去。 妈妈,我们回家了。 三天后,赵芸的骨灰与季东海的合葬在一起。他曾对她戏谑过,将来死了,我们就葬在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好做个伴,不怕寂寞。 爸爸,以后,你就不会再寂寞了。 妈妈,但愿真如你所说的,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跟爸爸重逢了。 南风深深鞠躬。 傅希境站在她旁边,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起身,他凝视着墓碑上季东海的照片,牵过南风的手,轻轻却郑重地说道:“请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风,像您那样宠爱她。” 南风紧紧回握他的手,无言传递着心声。 他们之间,爱与恨,兜兜转转,纠纠缠缠这么久,却还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能够执手,这一定是上天仁慈的恩赐。 就为这份恩赐,就为过去那些日日夜夜的辗转,那些痛苦,那些长夜里绝望的眼泪,此生,她都将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她将倾尽此生所有的温柔与深情,来回报他的深爱。 他们在墓碑前站了许久,直至夕阳渐落,才下山。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石阶而下,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来,他侧头,问她:“怎么了?累了?” 南风摇摇头,第三次问他:“在病房里,我妈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第三次给出她同样的回答:“这是我跟她的秘密。” 南风气结,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好累,不走了。” 他无奈地笑,转身,蹲在她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背。 南风不动。 他也没动,就那样蹲着。 突然地,他背上一沉,她跳上他的背,死死地勾着他的脖子,哼一声:“不告诉我,那你就背我到山脚吧!” 他摇头轻笑,托起她,稳稳地起身。 她故意为难他,在他背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也不恼,依旧稳稳地迈着步伐。 南风闹腾够了,终于安分下来,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 “阿境。” “嗯。” “对不起。” “什么?” “谢谢你。” “傻瓜。” “我爱你。” 太多太多的情绪,千言万语,她知道他都懂,可她还是想要告诉他。 “我也爱你。”他将她搂得更紧。 “阿境。” “嗯。” “你刚刚在我爸爸面前说的那句话……” “嗯?” “期限是多久?”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的身体更贴近他,他微微侧头,脸颊贴着她的:“有生之年。” 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轻而郑重的誓言,回旋在初春黄昏的风中,呢喃荡漾,经久不散。 --全文完-- 第24章 致飞飞 dear飞飞: 四月伊始,我找到了新工作,是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做设计师。你还记得云艺画廊吗?是你开始的案子,后来我们共同完成。这份新工作托那家画廊的福,我的新上司有一次去画廊看画展,他大概觉得画廊设计的还不赖,便找到了我。更确切地说,这是托你的福呢。 噢对了,我还是在海城工作。傅先森帮我拿回来的季家老宅,我只在那里待了几天,原本他是希望我能留在莲城,毕竟他工作的重心还是放在寰宇,可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失去了,就算再拿回来,也是不一样的了。那种情怀不再。更何况,海城有我们的爸妈,他们老了,需要人近身照顾与陪伴。他没有勉强我,甚至为了我,在海城置了新的公寓。 我们的新公寓临江,三十五楼,顶层的复式楼,只有我们一户,很安静。我好喜欢家里那个超大的露台,我弄了个小花园,种了很多盆栽,还有水培的植物,蔷薇花开的最好,大朵大朵的粉白,江风一吹,空气里全是清香。空闲的时候,我可以把所有的时光都交给它,窝在那里煮茶泡咖啡翻翻书,给花浇水,看日落,看月色星光,整颗心都澄净了下来。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4月20日 dear飞飞: 你说的对,建筑设计师有时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都连续加班一个礼拜了,每天都回去很晚,傅先森对此意见老大,他取笑我说我比他这个总裁大人还忙。他每晚开车去公司接我,其实我自己也有开车,可是他不放心,其实有什么好担心的嘛,我的车技不差的。不过每次我都在他的副驾上睡了过去,是他将我抱回屋子的。加班到深夜时,我再也不敢提自己开车回家了,他凶起来时,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 哎,瞧我,其实是想要跟你说一件事儿的,又扯了些琐碎的。哈,提起白天发生的事儿,我又忍不住乐了。今天是我难得没加班的周末,傅先森一大早就把我拽起来,神秘兮兮地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开了好久的车,他带我去的竟然是一个教堂,也许你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了,没错,他在教堂里当众对我求婚!周末教堂里有很多做礼拜的信徒,大家围着我们看热闹,起哄声此起彼伏。看着傅先森单膝跪地举着戒指一脸庄重深情的期待,我真的很不忍心拒绝他,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为我妈妈守孝,未满一年,不得谈及婚嫁。 他当时,真是非常非常尴尬,哭笑不得。回到车内就怪我,怎么不把这个习俗告诉他。 虽然我没有答应他,但这依旧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时刻。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5月20日 dear飞飞: 最近傅先森有点反常,他忽然买了块小黑板回来,挂在入户门的墙壁上,每天出门时都在上面写上一组数字,然后第二天擦掉,又写上一组新数字,比第一天少一个数。 我看了几天,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日子。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呀?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你都没看出来吗?我想了想,还是表示不知道。他似乎有点小伤心,过了许久,敲着我的脑袋说,真笨,这是我下次求婚的倒计时呀!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原来,那些数字,是他在提醒着,我为妈妈守孝一年的倒计时,也是他下一次求婚日期的倒计时。 我对他说,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并不在乎那一纸证书。如果彼此相爱,那并不重要。 他说,不是因为一张结婚证书,也不是想要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而是,娶你做为我的傅太太,是我的心愿。 我没出息地哭了。 这世上,有一个人,把娶你这件事,不是当做婚姻,而是当做心愿来祈求,来实现。 他总是能轻易地就让我感动。 这些我生命里重要的时刻,这些感动,这些喜悦,这些幸福,我都好想跟你一一分享。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5月25日 dear飞飞: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在医院里,干妈忽然急发肠胃炎,不过你别担心,输了液之后,她已经睡着了,脸色也好很多了,还有两瓶盐水要打。谢爸让我回家,他来守,我不肯,他也没勉强我,我知道他也不会回家安心睡觉,便两个人都留下来了。傅先森去别的城市出差了,我没有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病房里只有干妈一个病人,我跟谢爸坐在另一张空床上聊天,怕吵醒干妈,我们的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的,我跟谢爸向来交流不多,但是这个夜晚,我发现,我跟他竟然有说不完的话题,一点代沟也没有。我们什么话题都聊,最后说到了你,他说了你好多小时候的事情,虽然从干妈嘴里听过你许多儿时的事情,但谢爸记忆里的那个你,似乎不太一样。他最后对我说,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窗户开着,夏夜凌晨的风有点凉,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灯光炫白的刺眼,但我却觉得,这个夜晚,竟是美妙的。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6月28日 dear飞飞: 今天在商场买东西,碰到了一个故人,他怀里抱着儿子,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他们走进一家童装店,逗留了许久,从衣服到帽子到鞋子到玩具,一一试过去,两个人言笑奕奕地交换意见,他的儿子已开始牙牙学语,他总是逗儿子叫爸爸,等他叫的周正一点,他便笑着去亲他。 那画面,真幸福,也真刺眼。 我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许久。 我一直在想,当初你不顾一切地为他冲进火海里,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应该是没有的吧? 忽然间,购物的兴致全没了。 没有你在,一个人逛街,好寂寞。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9月15日 dear飞飞: 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此刻是夜里十二点,我还在熬夜画图,我想起了当年我们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你也是这般,经常熬夜画图。 走神的这会,我提笔写信给你,可脑子有点混沌,不知说些什么好。 也许,我只是想要说一句。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11月5日 dear飞飞: 真好,今年的平安夜下了雪,这是海城第二场雪,很大,飞絮般飘在空中,好美。 我陪干妈去教堂礼拜了,人好多好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厚厚的圣经,一脸的虔诚。唱诗班的少女们真漂亮,真青葱,她们的声音真是宛如天籁,我听着都入迷了。 礼拜完,干妈留下来做义工,帮着教堂分发食物,收拾场地。 收工时已经很晚,牧师送了我们两个大红苹果,祝福我们未来的岁月里,平平安安。 圣诞节这天正好是周日,傅先森也难得休假在家,我们窝在露台上煮花茶,虽然江风很冷,但我依旧舍不得挪到室内,傅先森无奈,只得找出厚厚的毯子将我裹成一只熊,又给我戴上帽子、围巾,全副武装。 露台上的梅花开得正好,一小簇一小簇的洁白,傲立在寒风中。 茶香缭绕,我想起那一年的圣诞节,老房子里,你烧木炭煮花茶给我喝,窗外也是如今这样飘飞的大雪。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1年12月25日 dear飞飞: 一月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一份非常非常珍贵的礼物。我激动得哭了。 飞飞,飞飞,我怀孕了,我要做妈妈了! 宝宝五十天了,非常健康,医生说,预产期在九月。 我希望是个女孩儿,我想给她起名叫九月。 我总觉得,九月,是一个新开始。 傅先森也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 九月,九月。 我总忍不住抚着还很平坦的腹部,轻轻在心里念这个名字,然后开始想象她的样子,像个傻子一样笑起来。 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2年1月31日 dear飞飞: 真要命,孕吐得快要死去了。吃什么吐什么。觉得很疲惫,没有精神。 傅先森十分担忧,见我痛苦的样子,甚至抱着我说,不生了,不生了。 我立即打起精神把他臭骂一顿。 母亲,真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一个职业。但只要我的手指一放在渐渐隆起的腹部上,我心里立即变得柔软起来,什么都不再惧怕。 干妈这段时间都陪在我身边,照顾我起居饮食,她想尽办法做一些开胃的菜式给我,希望我能多吃一点。她很宝贝我肚子里的小家伙的,经常同她交流,说,宝贝,我是外婆呀! 那样的画面,真暖心,让我想哭。 哎,孕吐又上来了!这段时间只怕没有精力再给你写信,那就让我在梦里把这些又琐碎又幸福的细枝末节一一诉说给你听吧。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2年3月25日 dear飞飞: 好久不见。 有好多好多话想同你说,但我想,你一定也迫不及待想要听到最最关心的是不是? 快祝贺我,我心想事成啦!小九月于今晨八点一刻降临在这个世界,重六斤八两,非常健康,眉毛与鼻子像傅先森,眼睛与嘴唇像我。 傅先森激动得疯了,抱着她亲了又亲。 干妈也是,抱着她一直不肯松手呢。 谢爸一直逗弄她,竟然就妄想让她开口叫爷爷。 哼,她一出生就获得这么多的宠爱,我嫉妒了! 对了,我很勇敢哦,是顺产!但是,真的很痛很痛啊,都忍不住哭了。 但当我听到九月的啼哭声,我觉得一切都好值得。她的哭声真是我听过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了。 你听到了吗,九月在同你打招呼呢!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2年9月15日 dear飞飞: 又是好久不见。 咳,最近这些日子的状态,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忙!原来带孩子比加班熬夜累多了! 我暂时跟公司请了长假,傅先森的意思是希望我辞职,但我想把九月带大一点,还是回去上班。我才不想成为职业家庭主妇呢! 两个多月下来,我发现,我还真没做职业主妇的天赋啊,连个小屁孩都搞不定,唉!九月这家伙,真是非常爱折腾,幸好有干妈帮我。 虽然她不太乖,但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我心里觉得好欢喜,视线都舍不得从她身上转移,总忍不住看了又看。 生命真的好奇妙。 她一天天长大,而我,一天天在老去。 但因为有她,有傅先森,我一点都不惧怕。 有爱的人陪在身边,便什么都不怕。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2年12月10日 dear飞飞: 时间过得真快,又一年过去了。 今年海城的冬天特别特别冷,但当我穿着白色吊带礼服裙挽着傅先森的臂弯走向牧师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飞飞,我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在教堂里,观礼的人除了牧师,就只有干妈,谢爸,以及九月。 没有梦幻的场地,没有现场乐队,没有香槟,没有喧闹的祝福,不够盛大,但我觉得,这已是我这一生最隆重的一刻。 我穿着当年你亲手缝制的礼服,嫁给了最爱的那个人。 你那么希望我能幸福,现在,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吧。 你一定在为我开心,对不对? 飞飞,如果你在就好了。 南风 2013年2月14日 第25章 后记:心底最美好也最奢侈的愿景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竟然想哭。明明是众望所归的在一起结局,傅先森跟南风在纠纠缠缠这么多年,经历过那样多的痛苦、不舍、绝望,依旧还能在一起,我应该为他们感到庆幸的,可我还是,觉得难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每一次写完一个故事之后的空茫感,尤其是长篇故事,与故事里人物缠缠绵绵这么久,却终有尽头。我不舍,真的不舍得。 也许是因为南风致飞飞的那些时光碎片,好几次,都想要落泪。因为那些她们曾共度的美好时光,因为那些只剩下怀念的美好时光,因为南风深深的想念。 其实我在2012年12月20号就写完了初稿的,如果按照我一贯的从不改文的模式,那么你们现在看到的就不会是这个版本,那个原始版本里,飞飞的结局没有这么悲伤,她活得好好的,虽仍是独自一人,但她在鲜活地笑,大口喝酒,仗义为朋友,她的余生还有很长很长,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孤独到老,但她不会带给父母与南风那么重的悲痛。 写到这里,我想我欠飞飞一句对不起,这个故事里最令我心疼的姑娘,对不起,是我心底的小执拗小坚持,让我考虑了很久很久,依旧选择给了你这样一个在故事最初我就为你设定好的结局。 是的,最初。在这个故事动笔之前,飞飞的结局在我心里设定便是如此。她爱的太执著,又偏偏没有勇气大声说出来,害怕一旦开口,便是失去的开始。可是,她忽略了,对这段感情,她其实从未拥有过,何谈失去?也或许,这段感情,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与对方无关。她爱的实在太苦了。后来,她有给过自己一次机会,可是,最终还是无法将就。 或许你看出来了,关于这个故事,我想表达的只有一个主题:一生一次的爱。 是的,一生一次,一生只爱一个人。 傅先森如此,南风如此,飞飞也是如此。 他们的感情世界里,都无法将就。如果不是那个人,宁肯不要。 这对现实世界来说,大概,真的有点,不太可能。所以我一直说,这个故事,是送给我自己心底未曾远离的少女梦的。也送给每一个心里怀揣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景的你。 写过这么多故事,傅先森真的是我写过最好最好的男主。他满足了我心之所向的完美爱人的一切品质。在写故事的过程里,很多次,我都恨不得把他揪出来,占为己有。 以后,我大概再也写不出这样一个深情的近乎完美的只在梦里出现的傅先森。 一生只爱一个人,这是我们心底关于爱情,最美好也最奢侈的愿景。 虽然奢侈得不近现实,但我依旧想要祝愿每一个正在看这个故事的你,每一个被傅先森深深打动的你,这一生,能有幸遇见属于你的傅先森。 这是我的第三本书,谢谢你,陪我到这里。 七微 2013年2月16日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