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2》 第1章 清泉濯木心(1) 永业三年元月十五元宵节,送别了于飞燕多日,我坐在赏心阁里,就伏在原非白平日舞文弄墨的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给原非白的飞鸽传书。 我看得累了,抬头放眼窗棂外,雅致遒劲的红梅怒放着,殷红的花瓣在白雪皑皑中飞舞,想来我与原非白亦是四个月未见了。 我们俩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书信倒是通得很勤快。他告诉我他的每一件原家事务安排,我告诉他我的建议。对了他的主意,他会客套地夸几句;不对他的想法,他会和我耐心地在信中辩解,但两人却绝口不提生生不离,还有他去京都前的那场大闹。本来他说很快回来,却因为窦太皇太后的死,被原青江留在京都。 前两日,我提醒他,太皇太后的死意味着两家摊牌的时候,而宫变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原非白回答说,他已为原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叫我不必担心。我们在信中讨论了关于我提出的洛阳屯军的建议。洛阳山川秀丽,土地殷实,人杰地灵,邻近西安,又俯卧中原,北望京都,原家若是派军队驻守,退可据守秦中,进可入中原,又易北入京都,无论打短期战还是长期战都是最好的据点。 今天是窦太皇太后的发丧之日,我并没有接到原非白的飞鸽,却收到宋明磊的来信。我家这位二哥的写信频率基本上和原非白同学是一样高的,他告诉我如今京都城中兵甲林立,窦原两家一触即发,不过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提到现在的原非白不仅是原青江的左右手,也成了京都淑女名媛争相邀请前去画舫游湖、品茗吟诗的对象,然而在众多脂粉艳姝中,原非白似乎对轩辕淑仪姐妹更近乎些,频频出入于靖夏王府。 左肋一阵疼痛,让我收回了思绪。我轻叹一声,轻抚上左肋,天气冷了,旧伤总在隐隐作痛,原非白和宋明磊虽然都从京都寄回很多补品,赵孟林也来瞧了我很多次,却不见效,他看我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忧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老是突突跳着,只好再一次安慰自己可能是旧伤发作所致,我又检查了一遍给原非白的信,然后放在小竹管中。 我顺了顺气,自己亲自到鸽棚选了一只特肥的信鸽,系在它的小红腿上,然后将那只信鸽使劲扔向天空。韦虎在一旁莞尔。 看着大肥鸽消失在雪天之中,我打了一个哈欠,披上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鹤氅,来到中庭。看着满园飘香的红梅,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时光荏苒,碎琼乱玉中,又是红梅吐艳的季节,真没想到我进入西枫苑已经有整整一年了。 我伸出手接着一片混着雪花的胭脂梅瓣,看着那雪花融化在梅花瓣上,映得红梅愈加艳丽,不由想起红发的非珏,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在恨我没有等他吗,或是因为我中了生生不离而嫌弃我了呢…… 我思绪万千中,没有留意齐放弯腰递上的银貂风领,“姑娘请戴上,赵大夫嘱咐您万万不可再受风寒。” 我回过神来,接过风领,正要回去,一声呼唤轻轻传来,“木丫头!” 第2章 清泉濯木心(2) 我立时回头,怔在那里。一个红发少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一身貂毛白袍,还有苍白的脸颊同雪天一色,隐在天地之间。他静静地站在红梅花雨中,任长长的红发披散着,深深凝视着我。 梅花欲诉相思意,相思泪滴梅花雨。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贪婪地盯着他英俊安静的笑容,也对他挤出一丝笑。 齐放没有见过原非珏,但也明白来人既然能无声无息地躲过梅花七星阵,定是绝世高手。他闪电般地向原非珏攻去,但是原非珏轻轻一侧身,就躲过了他的进攻。眨眼之间,他来到我的眼前,只见红发几缕飘到我的鼻尖。 他又对我柔和地笑了笑,毫不理会身后攻来的齐放,头也不回,猛地搂起我飞离西枫苑。 我的双臂紧紧抱着非珏,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这一刻我不管他带我去哪里,不管他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非珏带着我落在了一个人声鼎沸之处。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已来到山下的西安城,城中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山人海。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上元节啊! 虽是国丧,节日的规模已按例缩减很多,但那喜庆的气氛却依然感染着每一个人的心田。那灯火似乎要把世间每一颗干涸的心滋润,让每一具冰冷的躯体温暖起来。 我看向非珏,非珏温柔地笑起来,“木丫头,你忘了吗?今天是上元节啊。”他替我系上银貂风领,轻轻道:“我最喜欢你那首《青玉案·元夕》,所以想让你陪我赏灯。” 我没有动手去调整他帮我系歪的风领,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笑着点点头说好。我拉着他沿着灯火最亮的朱雀大街信步游了起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影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此时,我们俩似乎都忘了可怕的生生不离,只是上元节上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身心轻松地在人群中穿行。 我央着非珏给我买冰糖葫芦,没想到他却发现这不同于烤羊肉串的美味,于是他不仅将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芦舔得干干净净,还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上已吃了一半的那串。我满怀爱怜地递上我的那串,看着他继续大嚼,心满意足。 我买了一条洁白的缎带,为他系上似锦的红发,露出脸来,愈显出年轻的脸庞一片俊朗,朝气盎然。 吃过汤圆,我们来到一座巨型灯楼前。它广达二十间,高约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 这座灯楼奇幻精致,美轮美奂,所要表达的是蓬莱仙境,与灯楼下踩高跷的八仙队伍互相辉映,似真似幻,令人身心荡漾。 我和非珏笑着指指点点。他信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时锣鼓咚咚,舞狮队从灯楼处跳了出来,冲入拥挤的人群,我没有抓牢非珏的手,一下子被人群冲散了。 非珏的眼睛不好,会被人群推到哪里去?我的心焦急起来,大声喊着非珏的名字,可是却微不足道地淹没在震天的欢海声中。 第3章 清泉濯木心(3) 半炷香过去了,舞狮队进入表演的高潮,我的心急得快要跳出来,心生一计,便施轻功跳上了蓬莱灯楼,也不管灯楼上一个身形臃肿的富家公子和他的几个姬妾先是发出惊呼声,然后又给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只是居高临下,急切地搜索着非珏。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目光停留在灯楼对面,一个红影进入我的视线,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我周围所有的美景却忽然失了色,所有的喧闹欢呼也悄然消去了声音,只剩下街对面那孤单的红影。 非珏高高地、平静地坐在对面稍小的三国灯楼上,双手抱着双腿,红发有几丝凌乱,被夜风拂向年轻的脸颊。那双明亮酒瞳,凄惶悲绝地、无助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是一只迷途而不知所措的小狗,惹人悲怜。 从此,这个画面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舞狮队终于过了,长龙般的人群渐渐往前涌去,灯楼前清了一些场地出来。我跳下灯楼,小跑到对街,非珏的视线一直锁着我,看到我仰起头,对他摇摇手,他才释然地笑了,一跃而下,紧紧拥着我,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木丫头,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到处找你呢。你忘了吗?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啊,”我掏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子,和他双手交握着,轻抚上银牌,柔声安慰着,“只要我戴着这根链子,无论我到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认出对方的。” 非珏抽泣了几声,满意地笑了。然后他收了笑容,看了我一阵,似乎在努力地鼓起勇气,严肃地说道:“木丫头,马上就要开战了,你随我回西域吧。” “啊?”我奇道,“什么战争?” 正要详细询问,非珏却摇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你担心生生不离,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解药的。” 我含泪笑道:“那如果找不到呢?” “我……” 非珏的话音未落,一阵巨响传来,地面也随着抖动起来。众人开始有些不解,但是巨响不断传来,每响一次,地面跟着剧烈地抖动,人群开始骚动了。 我的心一惊,这不是攻城的炮声吗?这时,一列军队从南门冲了过来,焦急地喊道:“王总兵大人有令,南诏兵打进来了,大伙快躲起来。” 原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西安乃是太祖皇帝所赐的荫封之地,西安人世代接受着原氏豪强的保护,已有上百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摧残了,那极度的不信显现在每一个西安人的脸上,恐惧却传播在每一个西安人的心中。 我的腰间一紧,非珏夹着我又跃回灯楼上,“没想到,南诏来得这么快。” 人群开始尖叫,四处响起凄厉的呼唤声,无情地取代了丝竹管弦。孩子哭着叫喊母亲,丈夫唤着失散的妻子,家仆寻找年幼的主人,人群互相拼命地推挤着,像是猛然间落入渔人网中的鱼儿,慌不择路。顷刻间,人间上元节的庆祝地竟然变成了人群挤压的修罗场。 第4章 清泉濯木心(4) 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来,又蜂拥着消失在曾经喧哗的大街上。我和非珏跃了下来,非珏神色沉重,“我在南诏的密探告诉我,左相苏容十日之前以谋逆之罪被处死了,窦家秘密联络不满光义王的豫刚亲王。我来找你之前,果尔仁告诉我,就在辰时窦太皇太后的入殓之刻,窦家发动了宫变,长公主被逼死了。现在的变故一定是窦家让南诏奇袭西安,好借刀杀人,铲除原家的老巢。” 我大惊失色,“那怎么办,我们得回去通知紫栖山庄的人准备开战。” 非珏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太晚了,木……” 炮声一阵接一阵传来,大地震动中,又一堆逃难的百姓涌来。非珏护着我,退到街边。人群中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着黑面纱。来到近前,他在马上略弯腰行了一个突厥礼,揭下面纱,双目如炬,难掩兴奋地俯视着我们,“少主,侯爷已向于飞燕发十万火急金牌,召其往洛阳会合。现在河朔守备空乏,东突厥定会乘虚而入东庭,正是我等回西突厥的大好时机。”他忽地看到我,面色又沉了下去,“老奴到处寻少主,却原来少主是同木姑娘在一起赏灯。” 非珏拉着我走到果尔仁面前,坚定地说道:“果尔仁,我要带木丫头回突厥。” 果尔仁冷冷道:“少主莫要忘了,木姑娘中了生生不离,今生注定是白三爷的人了。” “那又如何,我看上的人,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果尔仁的脸色更是难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后面的碧莹,灰眼珠瞟向我,“少主,你想带木姑娘回突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得先问一下木姑娘能同你回去吗。” 炮火比刚才更响更近,果尔仁身下的大宛良驹开始不耐烦地躁动起来,不时低鸣。 “木姑娘,如今侯爷在洛阳举事,你的胞妹和义兄宋明磊日夜兼程赶死了几匹千里马,方才千辛万苦地赶回西安营救二小姐。但依老夫看,他们主要也是为了来接你而来。你若是跟我们回突厥亦可,那你须想好,从此再不能见小五义其他人了。”果尔仁的灰色眼珠冷如冰凌,俯身对我厉声说道,“你若想侍候少主亦可,但必须同我发个毒誓,除非助我等入主中原,否则一生一世不能踏入中原一步,如违此誓,乱箭穿心。” 好毒的誓!我暗忖着,然而,若能和非珏去西域,从此挣脱了原家的枷锁,和心爱的非珏在一起,实现我的《长相守》,这有多么美好。望着非珏殷切的脸,霎时我的心动了,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木槿。” 碧莹的声音传来,她在马上担忧地看着我。我猛然间回过神来,想起于飞燕为了我而放弃了辞官,放弃了泛舟碧波的生活,还有我唯一的妹妹和冒死赶回西安救我的宋明磊……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怎可如此自私,你难道忘了小五义对你的恩义了吗? 我放开了非珏的手,笑着说:“非珏,果先生说得对,我不能同你回去,因为我不能抛下锦绣和宋二哥。” 非珏却又抓回了我的手,“你莫要说浑话,现下南诏正在前往紫栖山庄的路上,你回去不是送死吗?” 第5章 清泉濯木心(5) 我强自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自信些,“你放心,我知道一条回庄子的密道。你不用担心,我是花木槿,自然会想办法活下去,而且还有你的宝贝保佑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炮声更近了,有很多箭矢射了过来,果尔仁带着十三个少年挥着弯刀挡开,非珏的手松了开来,坚定地说道:“那……我同你一起回去。” “万万不可。少主,您忘了女皇陛下现下正涉险亲自在喀什城等您吗?我等没有时间了,快走吧。”果尔仁上前拉过一匹乌油油的大马,将缰绳硬塞到非珏手中。 非珏紧抿着嘴唇,眼神苦苦挣扎。 许久,非珏跑过来,却将缰绳放到我的手中,“木丫头,它叫乌拉,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记住一定要骑着它到西域来找我。” 我握紧缰绳,使劲地点着头,眼中泪水翻涌,心如刀割。 碧莹骑着马小跑过来,“木槿,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一摇头,“不,碧莹,你没有武功,和我回去会有危险。你先和四爷一起回西域,过了这一劫,我们一定会再重逢的。” 碧莹正待强辩几句,我厉声阻止了她。她泪如泉涌,不肯放开我的手。我拉着她到果尔仁那里,看着果尔仁的灰眼珠说道:“我家三姐就、就拜托先生照应了。” 果尔仁惊讶地看着我,“木姑娘好胆识!请放心,我等定会护着莹姑娘周全。” 我再看了一眼碧莹,一狠心甩开碧莹的手扭头上马就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我逆着逃难的人流跑出一段距离,才悄悄扭头,只见非珏一行人也开始前行了,碧莹的双肩颤动着,捂着嘴在马上哭泣,而我给非珏买的白缎带不知什么时候松了,他的红发在夜风中凌乱飘扬,他亦扭着身子,双目看着我,慌乱而心痛得没有一丝焦距,这乱世中的一景,根本没能给我一丝安慰,反而使我的心更加难受。 乌拉出乎我意料的温驯,而且不愧是大宛名驹,脚程极快,我驾着它抄小道从西林绕了回去,远远地就看见前方浓烟密布。我的心凉了一截,等赶到山庄里,我只觉口干舌燥。 紫栖山庄,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曾是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一片富贵气象的紫栖山庄,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到处火焰、浓烟、死尸的地狱,各园的子弟兵和南诏士兵在厮杀,然而更多的南诏兵却在抢劫珠宝和丫鬟,玉器的碎片散了一地,凄厉的喊叫声充斥着耳膜。一个南诏兵看到了我,狞笑着扑过来,我向他一抬右腕,他应声倒地。我乘余下的士兵愣神的时机,一策乌拉,飞一般地往西枫苑赶去。 来到西枫苑近前,几只七星鹤的尸体,浑身插满箭矢、横七竖八地倒在莫愁湖边,十几具南诏兵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那曾经清澈的湖水全被血染成了红色,泛着刺鼻的血腥味儿,无声无息地流着。金不离的身影在湖面上翻腾着,偶尔冒出湖面凶狠地看着四周。苑子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我大声叫着“素辉、三娘”,冲进了西枫苑。那两个冷面侍卫正苦战南诏兵,鲁元也在用他改良过的弓弩嘶喊着对着南诏兵发射,布满血丝的眼中疯狂无比。 第6章 清泉濯木心(6) 出乎我的意料,谢三娘抡着两把斧头,满脸是血,冷静利落地砍着敌兵,咔嚓之间,南诏兵像是一个个西瓜似的被切开,喷血倒在地上。她一向臃肿的身形,却一下子苗条异常,灵活腾挪。她看到我,精神一振,狂喊道:“韦虎,木姑娘回来了,快带她和素辉走。” 无数的南诏兵向我涌来,但是立刻有两个人影飞过来,舞出一道剑影,挡住了南诏兵,是素辉和满身是血的韦虎。 素辉喘着气,小脸阴沉着,一边挥剑,一边眼中闪着狂喜,“木丫头,你可回来了,齐放去找你,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转向韦虎,心中一惊,这才发现他的左臂已齐根截断,血流如注,浑身的血正是来自断臂处。 韦虎让素辉跳上我的乌拉,然后冲在前面开路,撂倒一大片南诏兵,引着我们奔到赏心阁。他一踢大门,让我们进入门中,然后咬牙单手关紧房门,来到挂着谢夫人画像的神龛处,移动牌位后的机关,谢夫人的画像一下子收了上去,露出暗门。他打开暗门,让我和素辉进去。原本我以为乌拉进不了,没想到里面的暗道十分宽广,乌拉也乖乖地挤了进来。韦虎单手关了暗门,催促我们向前奔走,于是我们陷入了黑暗。 素辉拉着我,暗暗低泣,“木姑娘,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幸好地道的光线昏暗,他看不见我满脸的泪水,我强忍哽咽,“素辉莫怕,我们一定会的。”我又担心地问韦虎:“韦壮士,你可好?你需要立刻上药。” 黑暗中,我没听见韦虎的答话,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亮光出现,韦虎沉声道:“到了,木姑娘,这条地道直通到华山内原家的暗庄,二小姐和锦夫人都在那里,我们安全了。”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如铁塔倾倒在地。 我和素辉哭着惊呼,引来一个熟悉身影,正是一脸疲惫绝望的宋明磊,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到我们不禁喜形于色。 宋明磊连点韦虎身上多处大穴以止血,然后我们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韦虎抬回了暗庄。 暗庄位于紫栖山庄后山,半山谷的一个天然石洞中,据说是原家的第一代祖先秘密开拓的,是用来防止太祖皇帝固位后,诛杀功高盖主的原家,逃遁所用。那个石洞位于群山密林之中,洞外长年被四季常青的蕨类植物所覆盖,是个遁世的绝佳之地。更可贵的是这个天然石洞内豁然开朗,竟然容纳了原家八千子弟兵,而且存粮够维持三个月,显然原家的老祖宗很有先见之明,狡兔三窟,以备不测。 我们在洞内待了数日,紫园中的重要人物只有原非烟、锦绣、宋明磊还有阴险的柳言生而已,那些我认识的丫鬟,如初画、珍珠等等,就连那个很得宠的香芹都失散在战乱中。那八千子弟兵中三分之一是去年司马门之变后补充的少年新兵,稚嫩的脸庞显得有些慌乱而空洞,又有很多子弟兵是在南诏奇袭时受了重伤。 第7章 清泉濯木心(7) 让人比较担心的是洞中唯一像样的医生只有宋明磊了,他忧虑地告诉我现下虽不愁粮食,但奇缺药材,这几日不断地有子弟兵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死去。我们不能把他们拖出去埋了,也不能扔进山谷,恐怕引起南诏兵注意,只能在白天将他们的尸首扔进火堆里就地火化。于是每到白天,刺鼻的尸体焚烧的焦味飘出来,令人感到恐怖,不禁作呕。 但谢天谢地的是,韦虎奇迹般地从深度昏迷之中醒了过来。一开始我和素辉很担心他会难受,然而韦虎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开始下地练习右臂用刀,并指天发誓要保护我安全地前往洛阳见原非白。 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南诏在西安城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已有六百多年光辉历史的紫栖山庄付之一炬,庄内所有财物和家奴被南诏掠劫一空,众人悲愤之余,恨不能食南诏兵血肉以泄恨。 正月二十,原非烟召集紫园中人开会,商讨对策。韦虎和素辉坚持要陪我去,未到议事“洞”,就听见了里面的争吵。 柳言生的声音冷冷传来,“侯爷既然有令,五更天在华阴与我等会合,言生以为,现在唯有一人冒作二小姐,带着一千子弟兵,冲下山去。段月容好色成性,必会为了活捉二小姐而全力追击,我等便可乘机突围,翻过峻岭,到洛阳同侯爷会合。” 我走了进来,他阴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落在锦绣身上,“如今我等之中,唯有锦夫人的武功最高,身材也与二小姐相似,可以假乱真。只要锦夫人舍生取义,则我等都有活路。” 锦绣怒极反笑,“柳先生果然好计谋啊。” 原非烟潋滟的目光飘向锦绣,深不可测。 乔万怒道:“柳言生,你敢以下犯上吗?侯爷有命,任何人不可伤害锦夫人。”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乔万,你以为我愿意牺牲锦夫人吗?但随行会武的侍女都英勇殉主了,请锦夫人出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大步上前,“万万不可。锦绣虽然武功高强,但她那一双紫瞳,别人看一眼便知道不是二小姐了,反而会让他们起疑我们就在这山中。” 出乎我意料,柳言生点头称是,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木姑娘所言极是,那如今我等之中妙龄女子唯有锦夫人和你,不如请木姑娘代之如何?” tmd,这个阴险的畜生,我暗自冷笑。 这时韦虎提着刀杀气腾腾地进来,“你若敢碰木姑娘一根头发,先跨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柳言生摇摇头,向韦虎走过去,悲戚道:“韦壮士,言生也知道此乃下下之策,实属无奈,莫非你想我等都命丧于这华山中吗?”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明磊猛地一个箭步冲向韦虎,“小心。”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柳言生右手微抬,韦虎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柳言生左手和宋明磊对了一掌,后者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撞到了对面的石壁上。 原非烟冷冷道:“柳总管,你想谋反不成?” 第8章 清泉濯木心(8) 柳言生恭敬地单膝跪下,“小人擅作主张,惊扰二小姐,死罪难逃,只是……”他抬起头来,冷酷地看向原非烟和锦绣道:“这是唯一一个能突围的方法。身为家臣,理当为原氏肝脑涂地。锦夫人和宋护卫一路赶来,当知三百六十位紫星武士为了保护侯爷全身而退,已全部死在退回洛阳的路上。” 锦绣的面色一阵惨白。 柳言生的目光又看向我,“在下久闻小五义情深义重,不知木姑娘可愿意以身殉主?” 素辉咬牙切齿,“你这个小人,只会暗算我韦大哥,逼迫弱女子,为何你不冲下山去?” 锦绣哈哈狂笑,“你这么做,无非要逼死我们小五义罢了,我这就如你的愿,我……” “住口,我去。”我站出来大喝一声。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我,我忍住胸中的愤懑,心中有了一条计策,遂大声说道:“我替二小姐下山去,请柳先生放我们小五义一条生路。” 柳言生一甩大袖,看我如同尘埃上的蝼蚁,眼中难掩得色,“既然木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就请二小姐脱下这怀素锦丝纱,天蚕金纱裙,与木姑娘换上吧。” 原非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明磊,神色犹豫不决,沉吟了一会儿,便转到里间,等出来的时候,已换上戎装,手里捧着换下来的怀素纱和天蚕金纱裙,递与我,轻轻道:“木姑娘,我知道你是不想你的义兄和妹子有事。若我和他们逃出生天,我定会禀报父侯,为你树碑立传。” 嘿,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还能上英雄纪念碑! 我淡淡一笑,“多谢二小姐美意,只要小姐能保证柳先生给韦虎解药即可。” 原非烟看了看沉着脸的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你放心,等你下得山去,柳先生自然会给韦壮士解药的。” 我看向宋明磊,右手假装无意地摸过耳垂。 宋明磊撑着身体站起来,撑着地面的手闪电般地露了两个指头的v字形,即刻收回。 我懂了,耳坠中的雪珠丹可以解柳言生的十里飘香。 我的心一定,但面上仍装着十分担心,走向柳言生,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求柳先生放过我们小五义。” 锦绣前来拉我,恨恨道:“不准你给这个禽兽下跪……” 宋明磊也沉声道:“木槿,我们小五义绝不跪不义之人。” 柳言生轻嗤一声,“你以为有了清大爷,就可以不用跪了吗?忘了当初是如何跪着求我要你的吗?” 我的心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宋明磊的脸色气得发白,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原非烟也是柳眉倒竖。 我的牙关紧咬,更坚定了心中的信念,继续泪眼婆娑道:“我们小五义实在不知道先生的厉害。” 我跪行过去,柳言生一脚踢来,我假装害怕,却一把抱着他的脚,继续苦苦求他,暗地里手腕微动,护锦已射向他的脸。他侧过脸,险险闪过,可是耳朵还是擦了一下,一道血痕出现在他的耳际,他大叫一声将我踢了出去。我被锦绣抱着摔倒在地,立刻站了起来,狠狠向他瞪眼道:“现在该你求别人了,我的护锦上面加了剧毒,见血封喉,禽兽,你就去死吧。” 原非烟向我劈掌过来,素辉过了几招,已被点了穴道,愣在那里。原非烟轻灵地闪过锦绣,猛踢乔万的腰间,乔万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第9章 清泉濯木心(9) 原非烟身如蛟龙,手指微抓,银光闪闪,原来是她纤指上珐琅嵌银珠的指甲套,优雅地闪过一道道银光,令人不敢相信这竟是她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转瞬间她五指冰冷,紧捏我的咽喉,看着嘴角流血的宋明磊冷声道:“你们都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睥睨道:“好一个阴险狡诈的花木槿,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现在我们正需要柳总管,所以无论是我父侯还是我都不会让你们杀柳总管的,快拿解药来!” 我看着她冷哼一声,无惧道:“他既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宋二哥的事,就是想激我们对他出手,那样便有了杀我们的理由。如果小五义死在乱世逃亡之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侯爷也不好问罪,而且只要能救出二小姐,他断断罪不及死,说不定还能更得侯爷的信任。” 锦绣和宋明磊的面色都大变,而原非烟的妙目看着我,既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木姑娘,须知现在若是柳先生死了,就没有人能带我们出去了。” 我微笑着看她,“此言差矣。二小姐,木槿知道,其实就连二小姐你都心里明白,没有柳言生,凭二小姐的智慧还有宋二哥的才智也一样能逃出西安。”原非烟漂亮的眉头依然紧皱着,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我愿意去替二小姐引开追兵,所以在走之前,我一定要替我们小五义除掉这个大仇人,不然木槿死不瞑目,还请二小姐成全!” 原非烟满怀斟酌的目光转向宋明磊,而宋明磊亦深深地回看着她。 两人对视许久,她的眼神终是温柔下来,手渐渐地松开,对我冷冷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三弟和四弟为何都喜欢你了。” 原非烟选择了立场,便不再看柳言生,只是大步退开,露出了柳言生躺倒在地的佝偻身影。他的脸色越来越显得病态的黑,仇恨地看着我和原非烟,却忽地向锦绣扑去。 锦绣冷笑一声,七剑已闪电般地出了鞘,调息过后的宋明磊也加入了战圈。我绕过打斗的圈子,跑到素辉那里,解了他的穴道,摘下耳坠,倒出雪珠丹,和素辉二人赶紧给韦虎喂了下去,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好了起来。 醒过来的乔万也扑了上去,打斗更是激烈。 此时,站在山洞外的子弟兵皆是原非烟的亲信,发现洞内不太平静,有人陆陆续续地闯进来想一探究竟。原非烟一摆手,只让为首一个彪形大汉过来,耳语一番,那人立刻安顿子弟兵处变不惊地站到了洞外,另外又不动声色地遣人前往擒拿柳言生的数十个随从,全部拉到外面处死。 第10章 清泉濯木心(10) 柳言生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有着我所没见过的慌乱和不信,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地贴着满是黑色汗水的额角,最后终于颓然倒地,双眼充满了临死的恐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会儿,他平静了些,恨恨地盯着原非烟和宋明磊,“想不到我为你父一生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原非烟,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然后,他又转头看向锦绣,对她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我柳言生最后还是死在你们小五义的手上,你、你现在可称心如意了吧。”他吐出了几口乌黑的血,双眼逐渐变得涣散而悲伤。 他向锦绣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颤抖着努力想攀住她的衣衫,宋明磊狠狠地将他踢开。 他的一只手如鸡爪般痉挛着,另外一只手却牢牢地捏着锦绣的一角华袍,迷离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是那么恨我吗?为何你连仇恨时,都是这般的美丽呢?” 不一会儿,狰狞的柳言生浑身都发黑僵硬了起来。 锦绣厌恶地向他的尸首唾了一口。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可是看着锦绣的泪容却感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心痛地抱住她。锦绣愣了一儿,反过来紧紧抱着我,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我的心更是又痛又怜又悔,只能抱着她无言地流泪。 “不要去,木槿。”锦绣忽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杀了原非烟吧,到了洛阳只说她和柳言生都被乱军杀死了便是。” 我轻轻一笑,拥紧她附耳道:“锦绣,柳言生这条计策乃是上上之策,只要我一人去了,你们大家都能有一条活路了。即便如你所说,杀了原非烟,我们到了洛阳,侯爷一定会猜出来是我们杀了柳言生和原非烟,也会迁罪于我们的。”我轻轻推开锦绣。 锦绣的一双紫瞳,渐渐显出无限的恐惧来,颤声道:“木槿,你、你、你不会真的替二小姐去送死吧?” 我笑着流泪说:“姐姐马上就能上英雄纪念碑了,说不定还能进《烈女传》哪,你哭什么?” “不!”锦绣和素辉同时叫了起来。 素辉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木丫头,你不能去,为什么得你去?” 素辉满是青春痘的脸上涕泪交加,又带着血迹,越发难看了,可是我看了却感动异常。 “木丫头,我答应过三爷要保护你的,我替你去。” “素辉,你如果替我去,谁来照顾你娘呢。”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早已在那里哭得呜咽,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稀间只听得他来来去去就是一句,“我不管,我和你一起去。” “不,去洛阳的一路之上,你得留下来照顾韦壮士,他必须立刻得到治疗,咱们西枫苑的人都是有情有义的,谁也不能丢下谁。”我坚定地说着,见他依然哭着摇头,便心生一计,从头上拔下那根东陵白玉簪,塞到他的手中,对他附耳道:“这根簪子对三爷很重要,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三爷的手上,里面有救我的方法,只要三爷拿到这根簪子,他就知道如何救我了。” 素辉将信将疑地拿着那根簪子,抽泣了几声,也低声道:“这不是三爷常用的那根簪子吗,我怎么不知道里面有机关呢?你莫不是又诓我?” 第11章 清泉濯木心(11)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快拿着这根簪子,护着韦壮士。等我冲下山,你就随二小姐翻山前往洛阳。记住,一定要亲手将这根簪子交到三爷的手上。”我忍住心若刀绞,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他的手,不再看他,大步走向脸色煞白的锦绣,我轻轻抚上她的姣美脸颊,对她微笑道:“锦绣,姐姐没用,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 锦绣紧紧握住我的手,泪如泉涌,“不要,木槿,你这个大傻子,你别去,别离开我……” “好妹妹,姐姐知道现在即使没有姐姐,你也能好好保护你自己,但是你不要伤心,姐姐虽不在你的身边,可是永远住在你的心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锦绣疯狂地摇着头,热泪飞溅,我也是泪如决堤一般,模糊地看着锦绣,已是泣不成声,“你记住,锦绣,无论如何,你都要为自己的心自由地活着……姐姐最想看到的是你发自真心的笑,就像小时候,你吃着糖人,看我跳嘻哈舞的……那笑容……”我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颤着手,一根一根地掰开锦绣牢牢握着我的手指。 她的眼睛如此哀凄慌乱,仿佛世界已经崩塌,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木槿,不要去。” 我硬下心肠,不去看锦绣的泪容,转头对原非烟说道:“二小姐,快二更天了,此时正是冲下山的好机会。我想带一千名子弟兵,马尾扎着树枝,前往去洛阳的大道,而你和余下的子弟兵就走那条通山小路,可掩敌兵耳目,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到洛阳。” 原非烟微一点头,赞道:“好计,花木槿果然是天下奇人。” 她又让我待会儿骑上她的狮子骢,以掩耳目,我只能心疼地将乌拉交给素辉照顾。 她带着我们前往林中点齐剩余的八千名子弟兵,解释了刚才的骚动,是因为柳言生想杀原非烟,好卖主求荣,投靠南诏,现下已被正法。然后说明了下一步战略计划,讲明了需要一千名子弟兵陪着假扮成原非烟的我在鸡鸣时分,冲下山去,现下征求那八千子弟兵中,有愿主动前往的,便请出列。 西安原氏,治军严明,家教森严,使我惊喜的是,那八千子弟兵,竟没有一丝惧色,反而争相请死,统统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感动之余,原非烟只得点了一千名没有家累,且非家中独丁的子弟兵,让他们选择战马,在马尾缚上树枝。这挑出来的一千个男儿是原家的铁卫,平静地做完准备工作,向我施礼齐声道:“听凭木姑娘吩咐。” 我翻身上马,看着那黑压压的肃杀之气,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向大家抱拳还礼道:“能与诸君同去,乃是我花木槿的荣幸。” 众男儿异口同声道:“谢木姑娘。” 第12章 清泉濯木心(12) 临行前,我单独到宋明磊那里,向他笑道:“二哥,我们小五义相交六年,锦绣不在,承蒙二哥照顾我和碧莹。碧莹她对你一往情深,相信聪慧如二哥,定是早已发现了。如今我马上要去了,我求请二哥,即便有心上人,也多多照拂于她,还有锦绣。”说罢我深施一礼,“还有,”我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娃娃,“劳烦你若有机会就请把这个交给珏四爷吧,就说木槿负了他,不能骑着乌拉去西域找他,只有来世再来报答他的深情厚谊了。” 宋明磊凝视着我,默默地接下了花姑子,塞在怀中。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对锦绣和宋明磊又绽出一个自认为很美丽、很木槿式的笑容,转身欲上马。 “对不起,木槿。”宋明磊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我诧异地回头,他正用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二哥不能答应你。” 只见那血染战袍的少年端坐在马上,夜风吹动战袍一角,拂动他的一丝乱发,扬过年轻的脸庞。他对我如春风一般地微笑着,仿佛是兴致盎然地准备去赴一场华丽的宴会,缓缓说道:“因为二哥要和四妹一起去。” “不要。” 这回是原非烟和我同时出声了,从刚才柳言生下毒,我们小五义联手杀柳言生,原非烟一直隐而不发,沉着应对,比之男儿毫不逊色,不愧为将门虎女。然而此时此刻的她,那双美丽的凤目潸然泪下,满怀不舍地瞅着宋明磊,宛如一个寻常女子,苦苦挽留心爱的情郎。她颤声问道:“这是为何,光潜,我已让你们小五义,杀了柳言生,你为何还要去呢。” 宋明磊在马上对她微欠身道:“我们小五义结拜的时候就说过,荣辱与共,富贵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请二小姐成全在下。”接着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对我柔声笑道:“四妹不让二哥同去……莫非在四妹的心中,是听信了柳言生的浑话,觉得二哥身子肮脏,不配陪着你吗?” “不,在木槿心中,二哥永远是勇敢、智慧、高洁的二哥,只是……”我焦急地说道,“二哥,木槿除了锦绣,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我哽咽着,伤心道:“我实在不想看到小五义再有任何危险啊,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木槿的心思就是二哥的心思。”宋明磊笑得那样快乐,完全不像是去送死,“那就请四妹紧紧跟随二哥身边,二哥定要护你周全。” 我再也忍不住,半晌洒泪道:“木槿……何其有幸,能有二哥相陪。” 宋明磊的笑容更是快乐,双目焕发着我从未见过的神采。不再理会身后流泪的原非烟,他拉着着我驾马来到外洞,对着那一千名赴死队员,大声喊道:“诸君听着,只要能救出原二小姐和余下的兄弟,宋明磊与我家四妹,便与尔等同生共死了。” 那一千人中有很多是他的旧部老友,听到这话,皆满眼闪着崇拜,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叫好。这种兴奋感染了整支军队,到处都洋溢着英雄男儿那视死如归的豪情,亦深深地感染了我。 第13章 清泉濯木心(13) 刹那间,宋明磊的神色一片肃杀冰冷,周身仿佛围着一圈可怕的地狱之火,与他身上的铁甲、双戟融为一体,好像是天生的复仇煞神。这与我一向熟悉的他,那时而清澈如水的少年气质,抑或是时而超越性别的华美气息,都截然不同。于是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其实在我周围的所有人中,我最不了解的,竟是我这位相处时间有时甚至超过了碧莹的结义二哥——宋明磊。 原非烟和余下的子弟兵开始紧张地做准备,只要我们一下山,他们也会突围。 二更天了,我、宋明磊和一千个子弟兵最后一次告别众人,奔下山去。我和宋明磊最后一次回头时,原非烟高高坐在马上,美丽的双目无限悲愁地凝视着宋明磊,伤心欲绝。我知道在那一刻宋明磊说要陪我冲下山去,她的心就碎了。我想,如果她没有生在原家,也许她会更快乐些。 我看到锦绣泪流满面,痛哭出声倒在地上。素辉哭着追赶着我们的快马,口中喊道:“木丫头,你又骗我,你为什么老骗我,连死也要骗我……” 我心如凌迟,回过头来。山中的寒风刺骨,很快风干了我的泪迹,吹得脸庞针扎一般地刺疼,然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却浑然不觉。只有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不断倒行的森林,如黑幽幽的恶鬼一般露着巨牙,阴笑着看着我们。 前方出现了一丝光明,我们已来到华山下南诏兵扎营的谷中,宋明磊让我们放开喉咙,大喊着杀啊,围着原地跑着,扬起雪尘,让南诏以为原非烟的大队人马开始突围,其实真正的原非烟却带着余下的七千余人翻山绕远路去洛阳。 前方也开始骚动了,恐惧感如野火一样燃烧着我,我的心脏突突的跳声超越了一切,我汗流浃背,不由自主地策马挨近了宋明磊。 “木槿,你害怕了吗?”黑暗中,宋明磊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传来。他温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痒痒的,分散了我对于死亡的注意力。我抬起头,黑暗中他晶亮的眼睛仿佛是兽的光芒,竟然混合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他纤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面容,为我轻拭去汗水,然后对我绽放出一丝笑容,“莫怕,二哥陪着你,我们俩不会有事的。” 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握紧了宋明磊的手。 宋明磊紧紧地反握住我的手,更快乐地笑了起来,“还记得小时候你和大哥翻墙去西枫苑偷摘那胭脂梅花吗?”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宋明磊怎么了,生死时刻,大战之际,却提起我少年时的冒险?我点头说道:“记得,那、那次是为了凑碧莹的医药费。那时你竭力反对,因为梅花七星阵的七星鹤乃是神禽,攻击力相当于七个高手,可是我那时天真地想,仙鹤只是飞禽怎可同人相比?”我讷讷地说着,思绪飞回到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结果,你和大哥还是瞒着我去了,你们俩摘了一大堆梅花回来,可是都挂了彩,大哥伤得很重。” 第14章 清泉濯木心(14) “那是大哥为了救我才被七星鹤伤成那样的。”往事袭上心头,那时我和于飞燕翻到墙头摘梅花,却惊动墙内的七星鹤,如果不是于飞燕拼力保护,我也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吧。于飞燕,我的大哥,不知今生还能见到你吗? 宋明磊平静地说道:“你那时哭成了泪人儿,在大哥身边照顾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我怎么也劝不住你,”他的脸慢慢随着往事沉了下去,隐在阴影中,“四妹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 “你一定是在心中骂我做事不知轻重,连累了大哥。”我小声地说着,惭愧之意浮上心头。 宋明磊慢慢抬起头来,却依然埋在阴影中,“四妹,我那时只是在想……” 话音未落,山下惊慌的厮杀声惊天响起:“原家军冲下山了。” 宋明磊抬起头来,神情已是一片肃杀,声音一变,“各位兄弟,我等今日就为西安城的老百姓报仇,大家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那一千名男儿大吼出声,狰狞着脸冲下山去。 宋明磊紧握双戟,携着我,也紧紧跟随着众人冲下山去。 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两军接兵,带火的箭矢如星雨飞来,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夜空被火箭燃烧着,照亮了整个血腥的世界,如白昼一般。 我放眼望去,男人们互相如兽一般,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拼命砍着、杀着,断肢、残臂在空中飞舞,被火点燃,发出刺鼻的肉焦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 我的胃痛苦地翻滚着,几欲干呕。这是一个人间地狱,人们为了生存这个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目的,互相残杀。我努力拉着狮子骢的缰绳,才不至于倒下。耳边忽然一片寂静,所有的厮杀声离我远去,我脑中反复浮现出樱花林中,红发少年笑盈盈地读着《青玉案》,但立刻被漫天的血色撕个粉碎,我究竟在哪里? 眼前一片血红,一个身子被劈了一半的子弟兵,血淋淋的肚肠流出身体,正死死地拉着我的缰绳。他的年纪和素辉差不多,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来,滴着鲜血,死死盯着我,口中吐着血沫,好像要开口对我说什么。我骇在那里。忽然,那颗年轻的头颅飞了出去,他的躯体像破棉絮一样倒了下去。他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南诏兵,手提大刀,凶狠地盯着我,浑身是血,伸着手来拉我。 狮子骢长啸一声踢翻了那个南诏兵,疯狂地向前冲去。我紧紧伏在马背上,四处搜索宋明磊。然而到处都是满脸血污的人在互相杀戮,根本找不到宋明磊。不断有人倒下去,更多的南诏兵向我涌过来,兴奋地喊道:“活捉原非烟,活捉原非烟。” 很多人要过来拉我下马,震耳的喊杀声中,我的眼前一片血色,不知道什么人拉住了我的脚踝。我颤抖地摸到腰间的酬情,砍向那只手,一声惨叫,我得到了自由。于是我开始挥舞着手中的酬情,拼命砍着,很多黏稠的液体喷射到我的身上,染红了一身名贵的怀素纱。 第15章 清泉濯木心(15) 杀到谷底,天已微微发白。突然,我的马凄厉地嘶声长啸,猛地向前栽倒,我也狠狠地摔了下来。天旋地转间,我才发现我的坐骑,那匹原非烟的爱骑狮子骢,一身的白毛几乎被血染成赤色,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却比不上它那一双前马腿的致命伤。原来它的前腿早已被人生生地砍断了,狮子骢痛苦地睁着漂亮的马眼,看着我呜呜哀鸣。 隔着散乱的头发,我看向那个斩断马腿之人。眼前傲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南诏将领,赤黑戎装,血污满身,乌盔下戴着可怕的鬼面具,面具的双眼镂空,一双潋滟的紫瞳盯着我,闪烁着猎食者的贪婪和兴奋。 刹那间,我的心脏一阵收缩,跳得奇快,我根本分不清这是华山雪谷,还是在深埋记忆深处的地府。 不,我一定还在地府中,这是一个噩梦,我还没有醒来…… 我完全被恐惧所征服了,有些歇斯底里地狂叫了起来,看着他向我伸来覆着盔甲的手,明明知道要跑,知道要用酬情去砍……然而我竟然骇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根本动不了。 我的理智崩溃前,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拉上了另一匹战马,那个紫瞳恶魔,只是扯到我的一片怀素纱衫。 我抬头,原来是披头散发的宋明磊,我瑟缩在他的怀中,浑身发抖。 我伸头一看,那鬼面紫瞳的战将依然昂首站在那里,那双嗜血的紫瞳,冰冷而不甘地目送我们离去。这时身后正好一个子弟兵袭来,他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挥偃月刀,已将那个子弟兵拦腰砍倒。更多的血喷在他的鬼面上,顺着没有表情的黑面具流下来。 而他覆着甲的右手紧紧捏着我的纱裙一角,在风中飘扬,形成了一幅无限凄艳,但却妖异无比的画面。 我看向宋明磊,他的头盔早已不知所踪,头发披散,额头滴血,身上也像是从血浴中捞出来似的,他一手牢牢地圈住我,一手拼命挥斩。 一会儿,我们离了战圈,他微喘着气的嘴角流着血,却依然向我微笑着,“对不起,四妹,二哥来迟了。” 他将我和他绑在一起,策马向玉女峰疯跑去。 我紧紧揽着他的腰,却发现满手全是他的血。他的腰间汩汩流血,一路洒下,我帮他捂着伤口,试图止住。 宋明磊比南诏兵熟悉地形,他东躲西闪间,来到两侧是悬崖峭壁的石眼沟,沟中一条羊肠小道,仅能容一人一马通过。他带着我狂奔,身后跟着十个同样全身浴血的原家子弟兵,通过石眼沟,身后的追兵不熟地形,跟上来的越来越少。 过了石眼沟,我们攀上玉女峰。最后战马实在上不去了,宋明磊这才让我们停下来,想弃马徒步前行。可是他一下马,就立刻跌倒了,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拉进一处深山老林的洞中,我为他清洗着伤口,这才发现,平时外表最为潇洒光鲜的宋二哥,那健壮的身上竟然伤痕累累,无一处好肉。那些伤痕,有些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甚至可能是在他进紫栖山庄以前就有了,我不由得泪流满面。宋二哥,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苦,你的伤又是谁加诸于你的?是柳言生还是原非清? 第16章 清泉濯木心(16) 宋明磊告诉我们的身世非常简单,他说他是淮阴人,一个私塾先生家的孩子。在前往宁波老家的路上,路遇马贼,财物被劫掠一空,除了一个姑姑和一个妹妹,家里人全部被杀害了。为了葬家人,为了免于家人被卖,他才不得不自己卖身的。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那张德茂可是他易容的妹妹,那李如可是他苦命的姑姑? 他的身上究竟有着怎么样真正离奇悲伤的身世呢? 我们十二人在洞中点了堆柴火,化了些雪水,清洗伤口,安顿伤员。我分了两拨人马守夜,而我守在宋明磊身旁,在胆战心惊中了迎来了血色残阳。 半夜里,昏迷不醒的宋明磊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坐在他的身边似乎很高兴。 我暗中谢天谢地地流泪一番,哽咽着对他说:“二哥,你莫要再睡了,你答应要带木槿逃出去的。” 宋明磊使劲坐了起来,伸出手想抚我的脸,却牵动伤口,又倒了下去。 我吓得赶紧按着他,检查他是否又出血了。这个时代没有人工输血,流血过多的人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强自镇定地查看着他的伤口,还好没有再流血了。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我的眼神却很愉悦,他拉着我的手轻轻道:“四妹,你没有受伤吧!” 我故作很有精神地摇摇头,却不由泪花四溅,使劲揉着眼睛,强笑道:“有二哥在,木槿是不会受伤的。” 他也笑了,闭上了眼睛,轻喘着气,好像是在努力平复着伤口的剧痛。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开口,道:“木槿,你可曾怪过二哥抄你的文章?” 咦,他怎么忽然扯这张锦绣最敏感的大字报呢? 我温言道:“哪里话来,二哥多虑了。现在二哥受了伤,千万别多想,好生休息,明日我们还要亡命天涯。” 宋明磊睁开了眼睛,眼中升起了一阵奇异的光芒,“对,明天我们还要亡命天涯。”他抓紧我的手,“木槿,明天让二哥带着你离开西安,离开原家,离开一切的一切,我们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愣在那里,宋明磊却努力地半坐起来,将我拥入怀中,继续兴奋地说道:“当你坐在一大堆红梅花中,为大哥哭泣时,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和你去的人不是我呢,大哥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猛然间意识到他在说我们冲下山前的话题。 他轻推开我说道:“我们忘掉一切,忘掉所谓的国仇家恨,离开这个乱世,去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人,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笑得如此快活,眼中充满憧憬,“木槿,二哥知道,你不爱功名利禄,不爱绫罗绸缎,你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二哥的心中也一直渴望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机会来选择。”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苦涩,那笑容也变成了扭曲的苦笑,眼睛里也有些恨意。他复又抬起头,执起我的手,认真道:“你莫要怕生生不离,二哥、二哥其实有解药,我……木槿,我不要做你的二哥,我要做你的丈夫。”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看着那张年轻的俊脸,心中的震撼、心疼、羞愧、懊悔排山倒海地涌来,这几种情绪混合在一起,让我接应不及。 第17章 清泉濯木心(17)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一向自负拥有两世记忆,自命对风月无情,通达人世,然而、然而你竟然糊涂到一个少年爱了你将近整整六年,一直到他慷慨地陪你赴死的地步,你方才知晓。 花木槿啊花木槿,你根本羞于两世为人,你彻底算是白活了你。 我想开口,声音却被泪水堵住,我根本无法拒绝他充满希望的眼睛。 非珏说爱我,却不得不奔向他辉煌的皇位;非白说要我一辈子,却不知身在何处,正保护着靖夏王的金枝玉叶。 在这动荡的年代,尤其是在这危难的时刻,守在我身边的,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宋明磊。 只有他浴血奋战、体无完肤地保护着我,而他原本可以和原非烟一起回到洛阳,立下大功,受到原家的重用。以他的才华,凭着原非烟对他的感情,入赘原家,是早晚之事。在这乱世之中,他定能大展拳脚,争雄天下。 “二哥,我、我花木槿何德何能,何幸能让二哥青眼有加?”我流着泪,却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是宋明磊却轻轻拭去我的泪水,我抬头望去,他那清澈的双眼,充满感情地看着我,“木槿,你可知道,当初加入小五义,我只是一时随性而为之,可是自从有了你,有了小五义,二哥……我才觉得原来、原来这肮脏的人世间亦有美好的事物,木槿,我……” 这时,一个子弟兵提着大刀冲进来,惊魂未定地说道:“南诏兵攻上玉女峰了。” 所有人一惊,宋明磊奇幻的眼神如明灯骤灭,他撑着我的肩膀,缓缓地站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最森冷的杀气。他没有再穿上甲衣,只是扯下布条,将双戟牢牢绑在手上,对我回眸灿烂一笑,“看来,二哥注定是不能陪你过那梦想中的平静生活,然而……” 我随着宋明磊走出林子,来到崖边,只见山下灯火如巨龙蜿蜒,活捉原非烟的叫声此起彼伏。 “四妹,你知道吗?”宋明磊背对着我柔声说道,愉悦而深情,“宋明磊这一辈子,只做了两件随心的事,一件是结拜了小五义,还有一件,”他回过头,灿若星子的眼瞳看着我,微笑着,黑夜的雪落在他披散的发上,长发随风飘扬,如墨玉瀑布般瑰丽,“那便是今时今日陪你冲下山来,即使到这一刻,我也不后悔,所以……”他的语调一变,有些凄绝而坚定地说道:“木槿,你要答应二哥,绝对不能遵守小五义结拜时的誓言,无论二哥会怎样,无论你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撑到大哥带着援兵到来为止。” 我明白宋明磊的意思。战争意味着身为弱者的女性将会受到地狱般的摧残,我的眼前闪现出在紫栖山庄里看到很多被轮暴的丫鬟尸首,有的被开膛破肚,横七竖八地倒在紫园里。如果我被生擒,即便没有被识破假扮原非烟的身份,恐怕也是难逃被敌军凌辱的命运。 第18章 清泉濯木心(18) 然而宋明磊却一定要让我活下去,甚至不惜违背小五义的誓言,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中如野草般滋长。我看着宋明磊,心想大战在际,定要让他无后顾之忧,便使劲地点点头,微笑着,不让眼泪滑落。 我忽然间也不再害怕了,我也学着宋明磊,把酬情绑在手上,再不退缩,对着爬上来的南诏兵狠狠挥去,一刀接着一刀,任那刺鼻的血腥喷到我身上。 这时我看到队伍中有一个人貌似首领,正哇哇地用类似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指挥着军队。我取下一个南诏兵尸体边的弓弩,反手取出长箭,借着敌军的火把,对准他张弓即射。啊的一声,那个将领倒了下来,南诏兵的队伍开始乱了,暂时停止了进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随着一声长啸,箭羽锐利地划破长空,直冲玉女峰上,我们只能用兵器挡着,不断往密林深处退去。黑暗又笼罩了我们,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子弟兵跟着我们,也不知道宋明磊流了多少血,耳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只听到前方宋明磊的呼吸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天际艰难地翻出鱼肚白,一轮红日如火球喷涌而出,仿佛欲燃尽世间一切的丑恶,照亮这个血腥的寰宇。我抬眼望去,我们身在一处断崖旁,身后最后一个子弟兵,如刺猬般背上插满了箭羽,年轻的双目尽带血泪,一片迷离,他口中轻轻喊道:“娘,我回来了。”说罢,犹死不瞑目,仿佛满腔期望他的娘亲,前来迎接他,为他添上新衣。 我爬过去颤着双手覆上他的双眼。 此时,我的泪已哭干,心如荒原枯井。回过头去,只见宋明磊身中数箭,血流不止,他靠在大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死灰一片。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们的面前。那双紫瞳,鸷猛阴寒地看着我和宋明磊。我往日的噩梦,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再次提醒着我,原来我过去的十六年岁月是多么的幸福。 宋明磊挡在我的身前,咬牙冲了过去,口中狂喊:“快走。” 我根本就走不了,一群南诏兵团团围住了我。我挥着酬情狂砍,放眼望去,宋明磊被紫瞳战将逼到了崖边,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我一晃身,提着酬情冲过去,想帮宋明磊,可是太晚了,紫瞳战将已把偃月刀捅进了他的左胸。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热血滚涌,嘶声狂喊道:“不!”我飞奔过去。 紫瞳战将那潋滟的目光,嘲笑地看着我,手中却决然地自宋明磊身上抽出偃月刀。宋明磊胸前血如泉涌,向后栽倒,坠下山崖。 我奔过去,探身崖边,他的身体如孤叶飘零,他的黑发如花瓣一样浮在空中,映着苍白的脸,对我笑着,那么凄艳,那么洒脱,宛如死亡于他是莫大的快乐归宿。 我再也不能理智地思考了,刚刚答应他的话也抛在一边,此时此刻,我只想纵身跳下去好将他拉回来,然而背后一阵剧痛,阻止了我所有的行动。 在陷入完全昏迷前,我感到落入了一个充满血腥气的怀抱。一双兴奋的紫瞳,上上下下逡巡着我,好像在打量着最得意的猎物,他在我耳边得意地喃喃自语:“呵,性子这么烈,终于逮到你了。” 第19章 疑是故人来(1) 又是那个梦,那棵仙风飘逸的木槿树下,紫浮一手支颐坐在树下,面容恬静,他慢慢睁开了眼,他在槿花雨中对我微笑,“你来了!” 忽然,画面一转,紫浮那潋滟的目光,嘲笑地看着我,手中却决然地砍向宋明磊。宋明磊胸前血如泉涌,向后栽倒,坠下山崖。 我想出声,嘴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耳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呻吟声,然后是女子的咯咯笑声。我试着睁开眼,悄悄打量了四周,我周围三个满面凄惶的美貌女子,挤成一堆,瑟瑟发抖。我往那浪声所发之处望去,就在不远处的羊毛毯子上,两个雪白的肉体肆无忌惮地交缠着,如蛟蛇盘缠。 就连我这个曾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人,虽见过无数沐浴露广告中美白肌肤的女明星,也不得不惊叹于身下那个正在媚声娇吟的女子,那肌肤何其白嫩,吹弹可破。 正在狠狠折磨她玉肤冰肌的是一具健美精瘦的少年身躯,那少年抬起头来,俊脸因为欲望而扭曲着,潋滟的紫瞳因为情欲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忽地看向我,我赶紧闭上眼睛。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没想到一醒来就碰到这种香艳刺激的镜头,还是那个紫眼睛的混蛋主演的,看来那紫浮果然投错胎了。那锦绣是怎么回事?他的记忆有没有和我一样保留着,对于前世记得一清二楚?他来这个世道,看样子是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我胡思乱想间,一股很奇怪,极其浓郁的香气直冲我的鼻间。我感到有人不断地在我脸上逡巡。然后那香气混着阳刚的汗液,还有欢爱之后强烈的味道,在我的鼻间流转,我的鼻子越来越痒,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于是我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我的眼前坐着一个少年,毫不在意地张扬着健美的祼体,雪白的肌肤上处处是吻痕和抓痕,一双紫瞳如紫晶灿烂,充满了猎食者的兴奋和一丝不明意味的好奇。那张脸,正是我在地府所见紫浮之绝世容貌,妖冶美丽,雌雄难辨。 我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双紫瞳,同锦绣相处的岁月在脑海中像电影一般一一回放,最后定格在锦绣刚出生时对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到底谁才是那个把我的命运拖入地狱的罪魁祸首,是锦绣还是眼前这个满身血腥、欲壑难填的天人少年? 若他是紫浮,喝了孟婆汤,未必记得前世之事,若是紫月公子段月容,那他定会以为我是原非烟而拥有利用价值。 想起七夕之夜,我误拉了另一个紫瞳之人的手,那人十有八九是他了。然而七夕之夜过去已久,而且当时灯火昏暗,他未必就能看得清我的模样。宋明磊坠崖前的话,言犹在耳,是的,我答应过他,无论多难、多苦,我都要活下去…… 紫瞳少年与我一径默然凝视,他忽然伸出手探向我的脸。 我心下大骇,一下子跳了起来,本能地向那几个俘虏少女缩去,离眼前那人远了几步,可能是我抱头鼠窜的样子无意间取悦了他,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20章 疑是故人来(2) 正当我在思索着是该装疯卖傻,还是装晕过去,或者刺杀他时,一声娇唤传来,“小王爷,那个原非烟醒了吗?” 少年身后的那个白肤美女大喇喇地挺着丰盈的双峰,扭着纤腰,裸着一身洁白无瑕的肌肤过来,趴在紫瞳少年健美的背上,一双妙目有些冷意地看了我几眼,“她真的是原非烟吗?妾素闻原非烟乃是天下至美,今日得见,却是长得不怎么样啊。” “她自然是原非烟。”紫瞳少年拉着白肤美女的纤纤玉手,烙上一吻,可是他的紫瞳却对我神秘地一闪,盯着我的眼睛笑道:“绿水,要知传言往往都是不可信的。” 原来这位就扬名天下的美人杨绿水,亦曾是他父王的第一宠妾。 杨绿水娇嗲地抱着段月容,素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健壮的胸膛,“那小王爷为何还留她在王帐中?听说她将胡参军射伤了,胡参军正气得不行呢,不如将她赏给胡参军得了。” “那可不行,我留着她还大有用处。”紫瞳少年微笑着站起身,离开了我。 我赶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健美的裸体。 屋子里有一股兽的味道和被捉的猎物那惊恐的气氛,我悄悄一摸身上,酬情和腕上的护锦都早已不知去向,我打量着四周,却不得其踪。 杨绿水帮段月容穿上衣物。 段月容一边懒洋洋地举着双臂,一边在我们这群女孩身上扫了一遍,侧头对杨绿水笑道:“给这几个换身新衣服,等会儿我一回来,便与你一同享用她们,何如?” 我听得心中一阵作呕,然而杨绿水却秋波一转,皓齿慢慢咬上朱唇,充满挑逗意味地轻声道:“那,小王爷可要早些回来啊!” 段月容挑起她的下颌,给了一个长而又长、热而又热的“段氏”长吻,看得我浑身发毛,然后他便志得意满地走出军帐。 杨绿水等他的身影一消失,甜美的笑容立刻一变,转过头来,冷得可怕。她蹲下来,目光逡巡我们一番,看着我左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好像是叫初蕊吧,也是太太房里的,以前锦绣和初画老在我面前笑她爱漂亮都爱疯了,成天拿着把铜镜,谁动她的胭脂粉盒,她就同谁急,如果不是南诏偷袭,原夫人可能已经把她送给原氏的一个表亲作侍妾了。 杨绿水用长长的指甲在初蕊的脸上划来划去,然后又绽出一丝柔笑,说道:“真没想到西安也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啊?” 初蕊不敢抬头,颤声说道:“初、初……蕊。” 杨绿水诡异地笑了,“初蕊,新生嫩蕊,带露娇妍,果然名如其人,难怪小王爷要多看你好几眼。” 初蕊不敢看她,脸更白了。 杨绿水笑道:“在我们那里有一种水果叫荔枝,外皮十分粗糙,可是内里却十分白嫩甘甜,就好像你的脸,你说说你的外皮在哪里呢。” 她的五个指甲猛地一划,初蕊那荔枝般水灵白嫩的脸立刻血肉模糊。 所有的女孩都骇呆了。初蕊发出一声惨叫,我想跳过去帮她,但已经晚了,初蕊整张脸都起了泡,然后浑身发黑,一股难闻的腐味传了出来。我们吓得惊叫起来。 杨绿水却快乐地笑出声来,“哟,原来不是荔枝,却是个杨梅儿,哈哈。” 她唤了个兵士进来,叫他把初蕊的尸体拖出去。 第21章 疑是故人来(3) 那兵士看着初蕊乌黑的尸体,结结巴巴地问道:“绿、绿姬夫人,那、那小王爷回来要是问,该怎么、怎么说啊?” 杨绿水冷笑道:“军中这么多美女,你以为小王爷真会过问吗?还不快去!” 那兵士立刻战战兢兢地拖着初蕊的尸体出去了。 杨绿水像是没事人似的,拿起桌上一只琼觞,轻抿一口,对着惊惧的女孩们笑道:“不就是仗着年轻貌美吗?有我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动王爷的心思。” 我怒瞪着她。 她冷笑着走上前来,“原非烟……”然后面色一冷,猛地对我甩上一个耳光,轻嗤一声,“等王爷用完你,你说你这水嫩千金之身,该怎么去侍候全军将士呢。”她仰头大笑。 我的怒火熊熊燃烧,正要冲上前去把那耳光甩回来,其中一个女孩却死命拉住了我,附在我耳边道:“慎行。” 我一惊,回头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来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的女孩,却是紫园里以镇定冷静出名的大丫头珍珠。 这时杨绿水又唤了两个兵士进来,“带这几个去沐浴更衣,一路上就说是王爷的女人,莫让别的军帐给抢了。” 我们被押出军帐。我不由得用手遮住明亮的阳光,一路走过,才发现我们在紫栖山庄之中,应该是在紫园之内吧。珍珠只当我是原非烟,对我态度甚是恭敬。我心中想着绝不让敌人看轻,便高昂着头,视若无物。南诏兵三三两两蹲在火堆旁,不停地吹着口哨,或交头接耳,目光闪处,看着我们的眼光仿佛我们没有穿衣服。 一阵惨叫之声传来,只见荣宝堂前架起一座高高的绞索,上面悬空吊着一个女子,上身裸着,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见人形。拿着皮鞭的是一个光着上身、满脸横肉的南诏将领,左臂上扎着纱布,手不停地挥着皮鞭,口里不停地用南诏话咒骂着。 这个女子有几分眼熟,她右边耳坠上残缺的珍珠琥珀,在阳光下闪着凄惨的光芒,我的心脏一阵收缩,那是初画。 珍珠抓住我,冷冷地轻声道:“你若冲出去,可就保不了你自己了。” 我一甩手,抽出身边的小兵腰间的刀,猛地冲过去,将那个将领撞翻在地,一挥刀砍断吊着初画的绳子,将她放下来。初画浑身淌着血,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紧紧拥着她,忍住眼泪和满心的愤怒,轻唤她的名字。 那个满脸横肉的南诏将领爬起来,粗声大骂,看清了是我,更是暴跳如雷,押解我的小兵赶紧挡在我面前,苦着脸不停地磕头,“胡参军,这原非烟和这几个妞都是小王爷要的女人,我这就把她拖走,您就别生气了。” “本参军为他老爹南征北战之时,他还在奶娘怀里吃奶呢!这次也是老子打的头阵,凭什么好货色全被他一个人抢走了?”胡参军大声咒骂,不由引来了别的军帐的士兵争相观看,“这原非烟把老子射伤,就理当让给我,玩她个三天三夜。他倒好,一抓着就给藏起来,现在又放出来坏老子的好事……” 在胡参军的咒骂声中,初画悠悠醒来,看了看我,挤出笑容,“姐姐真是好福气,果然活了下来。” 我对她轻声笑道:“不要担心,初画,你也不会有事的。” 第22章 疑是故人来(4) “姐姐不用骗我……初画怕是不成了……主子们,能逃的都逃了,留下我们,糊里糊涂地就遭了难。还好临死前还能再看见姐姐,”初画看着我凄凉地笑道,“姐姐,初画是干净的,那肥猪得不到我,便往死里打我,”初画紧紧抱着我,想了想,眼中忽然流露出恐惧,“姐姐,老人们说,如果没有衣服去黄泉,小鬼是不收的。求姐姐,一定要给初画找件衣服下葬,不要像其他姐妹一样,被糟蹋得不成人形,连件遮羞的衣裳也没有,就、就去了。”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就连一向冷脸子的珍珠也露了悲戚之色,跪在我身边,看着初画,捂着嘴低泣起来。 另外一个女孩早已放声大哭起来,“初画姐姐。” 这种哭声忽地串联着响起来。初画在紫园里甚是得宠,为人处世也厚道,很多被关在园子里的丫头,都与初画有交情,听到这话都纷纷出来,不顾兵士的阻挡,跪在我们周围,痛哭流泪。 这时,从荣宝堂中走出一行人,为首一人,紫瞳潋滟,正是段月容。押我们的兵士苦着脸在他耳边耳语一番。他的面色微微不悦,走过来,挡在我和胡参军中间,冷冷道:“不过为了个女人,胡参军何以如此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凌虐我送你的女奴,是对我不满啊,还是对我父王不满啊?” 胡参军仍然一脸怒容,“小王爷何必抬出老王爷来呢。”他一指我,狠狠唾了一口,“末将被这个臭婊子伤了,小王爷就应当把她交予末将,让末将好生整治她一番。且不说末将在攻西安城时立了头功,小王爷理当该把漂亮的女奴奖给末将几个,但只打发了这个凶悍无比的贱妇给末将,末将倒险些被她给阉了。” 南诏众将士忍俊不禁,有几个哈哈大笑起来,但看到胡参军的气恼样又立时噤声。 胡参军继续道:“兄弟们也都不满,小王爷只顾自己行乐,却不理兄弟们在前线拼死打仗,也不多赏几个女人和钱财让他们快活。” “大胆胡勇,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来人,还不快同我拿下。”段月容还未开口,他身边一个左颊文身的冷面青年已开口叫兵士上前。 那胡参军手下的兵士也不示弱,亮出兵器,“谁敢动胡帅?” 段月容面色不变,一挥手阻止了他,“蒙诏。”他盯着胡参军,“既然胡参军说攻西安城的军功分赏不明,那就索性当着兄弟们的面,说个清楚。我最先使计生擒了西安守备王侍郎的千金,以此要挟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城。”段月容踱步过来,挡着的士兵一一让开,他的脸在阳光之下,白肤更胜女子三分,紫瞳仿佛是光华四射的紫水晶,甚是夺目,就连旁边的军士,也有些看得有点发愣,“那王侍郎好不容易答应了投降,却不想胡参军看上了王宝婵,她却不堪受你的污辱,上吊死了。于是我南诏本来可以不花一兵一卒便可取西安城,最后却只能血肉横飞地强攻。你胡参军坏了本王的大计,攻取西安城也是将功赎罪,分内之事吧!” 胡参军愣了愣,“那、那是……可末将哪里知道,那妞性子会、会这么烈。” 第23章 疑是故人来(5) 段月容叹了一口气,“这女人乃是汉人,又是将门女子,贞节对于她是何等重要。当然,胡参军攻下西安城,着实勇猛无敌,”段月容看那胡勇面有得色,便走过去。 他比那胡勇矮一个头,抬头说话时,忽然人如大鹏展翅,飞起一脚,快得令人反应不过来,直到胡勇庞大的身子摔在地上,满脸是血,在场的女人才惊叫起来。胡勇的亲信才刚刚想起拔刀,却早被那文面青年的部下统统当场砍头,血流紫园。 段月容冷冷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胡勇,阴狠道:“你不经我同意,便擅自纵容兄弟们抢掠,试问你和你的部下得了多少女人,抢了多少财物?却还说我分赏不明?我没让你吐出来,治你个违抗军令,擅自行动,已是看在你是我父王旧部的面上。现在你还敢公然以下犯上,当真厚着脸皮。以为你是我的长辈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段月容收起阴狠的俊脸,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初画,皱了皱眉头,“蒙诏,我记得你向我讨过这个女人,你若还要,就赏给你吧。” 蒙诏连眼皮也不带抬一下,“多谢主人的赏赐。”他疾步走过来,对我有礼地说道:“原小姐,她需要治疗,你将她交给我,我自会找人替她医治的。” 我抬起泪眼,细细看着这人,那刚硬的线条,灰黑的双目透着一丝冷酷,可是看着初画,眼中竟有着一丝温柔。 珍珠轻声对我说道:“小姐可将初画放心交给此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纵容士兵在紫园淫掠的南诏人。” 我脱下身上早已被血染红的怀素纱,将初画裹住,轻轻移向那个叫蒙诏的年轻人。 我正踌躇间,后面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不由痛叫出声,仰头却见是那双冷酷的紫瞳。 “众兵士听着,这几天你们玩也玩够了,抢也抢够了,你们也该收收心了,别玩女人玩得脚软了。原家军马上就会反扑,以后这些新奴隶和胡参军下的军士皆由蒙诏将军管辖,你等专心练兵,不得有误。这个原非烟专属本宫所有,她于本宫有大用处,所以谁想动她,我就将他剥了皮点天灯。” 段月容放开了双手,由于惯力作用,我猛地摔倒在地。我处于被小星星包围的状态,然后感到有人用尖利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将我拉了起来,一个尖细变调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她不是原非烟,她不是原非烟。” 我惊抬头,却见一个衣衫破碎、长发披散的女子疯狂地抓着我的手臂,她被一个形象猥琐的老头用铁链拉着。那老头小眼睛,酒糟鼻子,浮肿的手拉开了那个女子,然后一脸谄媚地跪在段月容的面前。 段月容嫌恶地看着,“干什么的?” 一个小兵急急地跑过来,跪下道:“这老头说自己以前是紫园管事的,她的女儿是紫园里的第一美女,说是来献给您的。小人才将这女子押进来,她自己忽然冲进来,小人拦也拦不住。” 我的心中一紧,这个女子竟然是香芹。 香芹恶狠狠地盯着我,“她根本不是原二小姐,她是白三爷的侍妾花木槿。” 第24章 疑是故人来(6)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却又神经质地看着我,恐惧地说道:“不对,你不是花木槿,你是花锦绣。不对!你是个花妖精,你和你姐姐都是妖精,你们迷惑主上,心如蛇蝎,是你们小五义把南诏兵引进来的,你们要毁了原家才甘心。” 这时后面又闯入一个满身污渍的妇人,竟然是连瑞家的,如抓打着那个牵着香芹的老头,哭诉道:“你这个畜生,造孽啊,你把好好的女儿打伤了,已是天理难容,却还要把亲生女儿送给南诏狗啊。” 连老头子将连瑞家的踢倒在地,唾了一口浓痰,“她既是我生的,老子打她又怎样,不打伤她能乖乖听老子的话嘛。”连老头回过头来,对着段月容谄笑道:“这位王爷,我女儿可是这紫园里有名的美女,原本是要送给清大……原非清当侧室的,若是王爷不来,她也要跟着原非烟当陪房的,您看这细皮嫩肉的。”连瑞老头抓着香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露出那张惊惧的俏脸,“王爷放心,她包管能伺候好您。” 段月容瞥了一眼,轻蔑地一笑,“这分明是个疯妇。蒙诏,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连瑞家的哭着,“香芹,我苦命的儿啊,怎么摊上这么个黑了心的老爹。”然而她口中的苦命女孩却只是狠狠地看着我,不断骂着我花妖精。 连瑞家的看着我,也惊叫道:“这是花木槿,西枫苑的花木槿啊,你怎么敢冒充原二小姐?” 连老头斜眼看了我一眼,也惊叫起来:“这可绝对不是原二小姐啊,老子可天天见着她。” 段月容冷冷地对着珍珠说道:“你是紫园里的大丫头吧?你来说说,这女人究竟是不是花木槿。” 珍珠镇定地看着连瑞家的和连老头,板着脸说:“原二小姐对你们不薄,你们怎可如此背主弃恩?” 连瑞家的和连老头还想再强辩几句,珍珠再一次显示了其在紫园丫鬟中的首领地位,再加上平时连瑞家的和香芹太过嚣张,那些丫鬟们都对连瑞家的一家三口骂了起来,什么卖主求荣,丧尽天良,良心都给狗吃了。 这一夜我和珍珠一众五个女孩与据说是紫园中最漂亮的女人关在一起。 我的梦中全是打打杀杀,宋明磊血溅玉女峰,然后有人捂住我的嘴,我惊醒过来,发现黑暗中珍珠正死死地捂着我的嘴,对我低低道:“慎言。” 我这才明白,她是不让我叫出些不该叫出的东西。可是蒙得也太紧了,简直就像是想要蒙死我。 她看见我瞪着她,冷冷地放下手,毫无温度地看着我。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低声道:“你为何要帮我?” “你既替二小姐引开南诏兵,我自然要帮你。更何况你是白三爷的人,也算是主子了。”珍珠低声地说着。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脸,“我原以为你和你妹妹是一样的,现在看来,你果然不一般。” 我奇道:“我妹妹是怎样的人?你何出此言。” 珍珠正要开口,忽然屋门口有一道白影掠过,伴着一阵轻微的怪笑,我不由自主地向珍珠瑟缩着靠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南诏兵站了起来,在窗外左边的一个,惊问右边的一个:“你方才可看见了?” 第25章 疑是故人来(7) 另一个身影站起来,打着哈欠骂道:“作死,老子才梦到抱小醉仙上床。再一惊一乍,小心我告诉蒙诏将军,将你喀嚓了。” “我没有胡说,刚才我看见一个白影飞过去,不会是鬼吧?” “胡说什么,这里可是原家的官邸,怎会有鬼?” “你没听说吗?传说这里以前有个杀人如麻的大妖王,原家第一代老爷就是被东庭的皇帝老儿派过来剿灭这个大妖王的,所以明是赏他封地,实则将他贬到这西安,困在这紫栖山庄里,好镇守这个妖王的。”那小兵绘声绘色地说着,“传说这紫栖山庄下面全是地宫,那宫里埋的不是金银珠宝,全是他吃剩下的冤魂尸骨。” 两人一阵沉默,唯有风声低吼,吹得窗棂咯吱咯吱响。另一个干咳了一下,“莫要胡说,果真如此,这几日你在这庄子里抢珠宝玩女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杀了你。就算有,见了咱们紫眼睛的小王爷,也早吓跑了。” “那倒是,小王爷那紫眼睛,美则美矣,不过我看了心里就直哆嗦。” 窗外的两个南诏兵的话音渐渐低了下来,胆大的那个也不再睡了,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题变成了段月容的紫眼睛。 珍珠摇摇头,她抬起头来,黑暗中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南诏狗贼马上就要全完蛋了。” 我惊问道:“什么?” “他马上就要来了。”珍珠神秘地笑道,“他会把南诏兵全部杀光的。” 夜风悄悄吹入血腥的气息,窗外敲着三更,此情此景让我联想到前世所看的恐怖片,我颤声问:“谁?原侯爷吗?” “不。”珍珠凑近了我的脸,她的妙目闪着神秘的光,对我低低道:“暗神。” “什、什么暗神?” “自然是原家的暗神……” 我正要对珍珠说,在这样月黑风高杀人夜里,不要这样凑近人的脸。诡异地说话,会吓煞人的。这时门外一通骚动,我正想着这所谓的原家暗神来得这么快,一大堆南诏兵涌了进来,将我押了出来。段月容卧在他那匹大灰马上,月光下,他的紫眼睛瞅着我,兴奋莫名。 南诏人凶神恶煞地催我坐上一辆囚车,我回头一看,珍珠和众丫头也探出头来,紧张地看着我。 段月容疾驰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熊猫。 囚车不停地颠簸着,我几乎被摇散了架,“深更半夜,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扶着粗壮的栏杆,大声问着。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兵甲相撞之声,冰冷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的心中隐隐有着不安的预感,冷冽刺骨的寒风渐渐淹没了我惊慌的质问,冻僵了我的四肢。 鹅毛大雪中,我们进入了西安城。南诏兵的火把照亮了西安城的街道,昔日繁华的城市,如今处处断瓦残垣,奠祭的白幡飘扬,即使在黑夜中,仍有悲绝低泣之声。 囚车驰过一片烧焦的城楼,我觉得眼熟,仔细辨认之下,正是我同非珏分别之地,不觉咽气吞声,泪盈满眶。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穿越了西安城,到得城外,停在一处山丘。段月容让士兵做好战斗准备,又让人放我出来,押到阵前。 蒙诏驾马出列,大声叫道:“原二小姐在此,原家兵士快快出降!” 第26章 疑是故人来(8) 我正要出声,段月容已掐住我的脖子。我不得出声,他噙着一丝嘲笑,紫瞳瞅着我,却是一派了然。 我刹那间明白了,他果然知道我不是原非烟,留着我只是为了引出原家的余兵。 山丘之后有人影攒动,窃窃私语之声传来。黑暗中一个高大的秦中汉子,双目如炬,手握长枪,如战神一般走了出来,沉声问道:“原二小姐在何处?” 话音未落,南诏的箭矢如飞蝗扑射。那人武艺高强,长枪舞得水泄不通,仍有一支长箭射中他的大腿。他因剧痛而面部扭曲,目光却坚如磐石,一瘸一拐地走向我和段月容,口中高叫:“二小姐,你可受伤?” 我拼命挣扎着下马,跑向他时,他已满身箭矢,血流如注。我来到近前,向他身后叫道:“原家军快跑,原二小姐已安然逃至洛阳,我乃是替身。” 可惜晚了,山丘后面人影晃动之际,已纷纷被流矢射中,挡在我前面的那个原家兵猛地转身将我压在身下,护住我不被流矢射中。 无数的惨叫之声在我耳边响起,血腥味在黑夜中无情地蔓延着。宋明磊和那一千原家兵士的惨死又历历在目,泪眼模糊中,我看着鲜血滑过那人的颈子,流到我的面上,滴滴灼热。 半炷香之后,流矢之声渐淡,我从成堆的尸首之中爬了出来。我将压着我的那人翻过来,抚着冰冷的箭矢,颤声说道:“我不是原二小姐,壮士为何还要救我?” 那人吐着血沫,温然笑道:“多谢姑娘替二小姐受难,只求……姑娘……若是还能再……见到二小姐,就请对她说,戴冰海能为二小姐尽忠,死而无……憾。”说罢,那叫戴冰海的汉子双目迷离,含笑而去。 此人竟然是戴冰海!他正是于飞燕最崇拜的东营教头戴冰海,我在暗庄之时就听宋明磊说,东营教头戴冰海带着四千子弟兵拖住南诏兵,原非烟他们方才有了时间躲入暗庄。 我轻轻将戴冰海的头颅放下,忽然想起宋明磊说过,原家子弟兵都会在护腕处暗藏匕首,我偷偷摸到他的护腕,果然有一柄匕首。 这时,只听得身边一个南诏兵说道:“禀报小王爷,这原、原非烟的替身还活着,如何处置?” 我所有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愤怒地看向正在对我微笑的段月容。我袖中藏着那把匕首,一声不响地任由南诏兵将我架到段月容面前。我挥出匕首,眼看就砍到他了,可惜有人狠狠撞了我一下,我和匕首同时飞了出去,眼冒金星,重重落在早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我怀疑左手臂很可能摔骨折了,撕心裂肺般地疼痛,然后有人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到火光通明处,火把炙烤着我,额头有液体缓缓流下,我陷入了黑暗。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我又在段月容的帐子,耳边又是那熟悉而奇怪的呻吟之声,不用睁眼也知道段月容和杨绿水在做何勾当。 我的身上已被换了身新衣,额头痛痛的,包着纱布,过往血腥的种种浮过眼前,我慢慢坐起来,试着动了一下左手,剧痛仍在,不过好在没有断骨。 第27章 疑是故人来(9) 鼻间飘过一阵奇怪的香气,我抬起头,兀自一惊,眼前是那双潋滟的紫瞳,嗜血而得意。到了这里,我突突的心跳渐渐定了下来。说句实话,我开始习惯了他每次在我面前出场,要么是满身血腥,要么就是一丝不挂。 然而我却笑了,无惧地回视着他的紫瞳,淡淡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花木槿,不然,你今天加在紫栖山庄和我身上的一切,我必十倍奉还。” “好大胆的女人!”杨绿水披了件玫红冰绡纱,过来对我扬起手来。 我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挨了她这一掌,摔在地上。 杨绿水好像又对我举起了手,段月容在空中抓住了她的手,不悦道:“绿水,瞧你,这多扫兴!” “妾只是替小王爷委屈,她不过是原非烟的替身!紫园中美女众多,小王爷何以留着这个姿色平庸的贱人?”杨绿水在那里委屈地流泪道,“妾听蒙诏将军说,方才她还想行刺小王爷,如此凶残的贱人,小王爷将她犒赏众军士也便罢了。” 我擦着嘴角的血迹,对着杨绿水冷笑不已,暗中发誓,总有一日我要你和你的姘头段月容生不如死。 段月容看着我,皱了皱他风情万种的眉,正要开口,却听见帐外蒙诏严肃的声音,“王爷,十万火急,飞鸽传书刚到,请小王爷移驾荣宝堂。” 段月容提起我的衣襟将我粗暴地摔到他和杨绿水欢爱的羊毛毯上,披上衣服,“在我没有享用她以前,你若私自将她处置了,我便将你送回南诏。”说罢头也不回地掀开帐帘走了,留下流泪的杨绿水。 杨绿水走过来,“这是小王爷和我的寝帐,你也配睡在上面。”她铁青着脸,扬手向我脸上抓来。 我一猫腰躲过,懒洋洋道:“真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睡在上面,可巧是你家小王爷将我摔过来,可见他有多想让我睡。” 于是她的脸皮更是气得抖了起来。 这时,有人在帐外叫道:“绿姬夫人,小王爷好像在前厅出事了。” 杨绿水面色一凛,对我狠狠道:“你等着。”说罢,匆匆穿上衣物,走到帐外。 帐中只剩我一人,我立刻忍痛站起来,四处寻找出逃防身之物。 一阵风古怪地吹在我的脖子间,帐中的灯火随即熄灭,黑暗中我急回身,一片白影掠过眼前,略显熟悉的白面具闪过我的眼前。我正疑惑间,帐外传来刀兵相接之声,我偷偷掀起帘子一看,远处火光冲天,南诏兵乱作一团,叫着粮仓失火了,快去救火。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痛快!痛快! 然后我想到粮仓对于一个出征的军队是何等重要,定是有人暗中破坏。莫非是原家军的内应?那样的话,说不定今夜大哥的援军就会来的。 我的心振奋了起来,找了把短刀,偷偷掀起厚厚的帐帘,咦,奇怪,守在门外的两个兵士不知所踪,可能是去救火了吧。 我大着胆子溜了出来,往黑暗处一闪,瞅准一个急行的小兵,对着他的脑袋用刀柄用力一敲,没想到他晃了两下,没事似的转过身来瞪着我,我正要再出手,他的身后飘来另一个南诏兵。 第28章 疑是故人来(10) 我暗叫不妙,不想后面那个南诏兵手中银光一闪,前面的小兵已软倒在地。惊讶中,那出手的南诏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对梨涡,对我低声道:“小姐莫怕,是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失散的齐放,心中顿时大喜过望。 齐放手脚利落地剥下那小兵的兵服,“小姐快快换上这兵服,南诏国内出大事了,光义王正在彻查豫刚亲王谋反之事,豫刚世子牵涉在内。南诏的钦差刚刚到来,想是宣旨阵前换帅,我便放火烧了粮仓,索性闹腾死南诏狗,亦好趁乱救出小姐。” 我点头问道:“小放,你躲在哪里?如何得知的呢?” “小人在西安城里寻不得小姐,回西枫苑也毫无人影,便连夜前往洛阳。原侯爷安抚说是你们同他的女儿安全躲在暗庄里,不日便可安然回洛阳,我便又折回来找大哥前往洛阳,不想他和福居客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遇上一位戴姓的教头,便同东营的兄弟一起躲在城外的兰陵坡。段月容前来绞杀东营的兄弟,这才得知小姐原来做了原非烟的替身,根本没有逃出西安。” 我回想着戴冰海和宋明磊惨死的样子,鼻子不由得发酸。我七手八脚地换上兵服,齐放仗剑在前面开路,我们奔向西林,未到眼前,只见灯火通明,黑压压的南诏兵在西林密布,厚厚的积雪几乎被南诏兵踏平。冰天雪地中,层层叠叠的男人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几乎将雪地融化,南诏兵分作两方正在对峙,一面是段月容,另一方正是满脸横肉的胡勇。 我和齐放躲在暗处,只听得胡勇喝道:“大王已下虎符前来换帅,段月容你还不弃剑投降,跟随钦差坐囚车回大理领罪?” 段月容冷冷笑道:“胡勇,你恨我夺你兵权,尽可回南诏向我父王发牢骚,然我父王对你不薄,不想你丧尽天良,帮着光义王前来害我。” 胡勇亦凶恶地笑道:“段月容,老王爷对我是不错,只可惜他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糊涂到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挂帅出征西安,甚至还要为了你反了光义大王!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无数,即便不归顺光义大王,等你即位,也会将我抄家灭族。怪来怪去,只怪你父王养了你这个紫眼睛的妖孽。如今你父已被下狱,大王吩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识相点,老子还能赏你个全尸。” 段月容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大声喝道:“豫刚家的兵士,若想活命的,快杀了叛将胡勇,随本宫逃出去。” 两边的南诏兵火拼起来,火光映着厮杀声,年轻的生命在互相践踏着。前朝还杀伐享乐,今夜已血溅同袍,亡魂他乡! 齐放护着我悄悄绕过战圈,我回头看去,段月容的头盔被击落,头发披散在血红的黑甲上,紫瞳鸷猛森冷,在深夜中如恶鬼嗜血,无人敢近,大刀过处,开出一条条血路,他的紫瞳一闪,忽地往我这个方向闪来,目光阴沉无比,他厉声喊道:“花木槿。” 这一声喝,淹没在兵士的喊杀声中,却清清楚楚地传入我的脑海中。我冷笑着,隔着人群,高高地对他比了一个中指,挑衅地从远处睨着他,你去死吧,妖孽! 第29章 疑是故人来(11) 没想到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竟然挥舞着偃月刀向我这里疯狂杀过来。 我的汗水没用地流下来,他、他要干什么? 我加快脚步,跟上齐放,渐渐地,那混战的人群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那双阴狠的紫瞳带给我的恐惧感,消失在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我们进入了西林深处,大雪飘飞着,我猛然停住了脚步,“小放,初画还有珍珠她们都还在紫园里呢,她们怎么办?” 齐放在前面也停了下来,凝重道:“小姐莫要担心,只要小姐能安然脱离南诏魔爪,白三爷便能立刻攻城。” 我心中一喜,“三爷的兵马就在城外?” 齐放点头,“正是,三爷的兵马由于大爷领着,今日刚刚密行至西安城下。小人已经同韦虎在西安城约定见面,光义王之所以将豫刚亲王下狱,阵前换帅,全是三爷的安排。小姐可记得原家给光义王送去十名美姬,其中有一名唤婵婵的,已宠冠光义王的后宫。三爷已密令其对光义王进言,将豫刚亲王秘密锻造兵器、私募勇士的证据呈给光义王,是以光义王才会大怒,下定决心在国内削藩了。” 我点点头,心想若能早些见到原非白,珍珠和初画也能早日获救,再说现在南诏正在内讧,以珍珠的镇定,必能保全身而退。 正要前行,却见前方薄雾和着大雪降了下来,齐放的面色凝重了下来,“小姐紧跟着齐放,万万莫要走散了。” 我和齐放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齐放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可是四周的雪雾却混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慢慢地浓了起来。 “小放,不太对劲啊,”我喘着大气,对齐放说道,“我们应该早出了西林才对啊,为什么还不见踪影?” 齐放也停了下来,神色严肃,左顾右盼,“小姐,这不是普通的大雾,我们进了别人布的阵了。” 刚刚升起的希望泡泡,正一个一个啪啪碎去。 我多希望我只是进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一睁眼,又是朗朗晴空下,非珏嚷嚷着木丫头,原非白冷着脸同韩修竹指点江山,三娘训着素辉,碧莹弹奏着《越人曲》,于飞燕和宋明磊拼着酒,而我在溪边和锦绣数着西枫苑的红梅花,紫园里脂粉飘香,歌舞升平。 “小放,是你干掉我帐子外面守卫的南诏兵吗?” 第30章 疑是故人来(12) 齐放摇摇头,“我只来得及放火烧了粮仓,想引开段月容,好进他的帐子里救小姐,不想中途遇到小姐了,小姐为何发问?” 我的心害怕了起来,忽然间想起珍珠提到的暗神,这不会是暗神来了吧。但又想到白面具,该死,那白面具会不会趁乱来杀我呢? 我正要开口,空中飘来两个黑影,夜色中兵刃闪过银光,夹着一道锋利的疾风向我们飞来。齐放挥剑一斩,击落一枚。我奋力一闪,另一支险险擦过我的眼际。一股清香伴着血腥蔓延开来,我低头借着齐放的清风剑舞出的银光看到,原来是一片柳叶。 我心中暗惊,何人的武功如此高强,能将柔韧的柳叶作暗器飞出?一阵咯咯娇笑由远而近迅速地传来,显示了轻功的卓越。 “小龙,你真的老了,连两个孩子都挡不住了。”大雾中走来一个年轻美女,胸口处大开,露出大半酥胸,春色撩人。 “你别在那里说风凉话了,须知这可是金谷真人的关门弟子,若是一般人,他又岂会让我俩出马?”黑暗中又隐出一个高大昂藏的男子,棱角分明,利目如飞鹰锐利,看着齐放和我如盯着猎物。 齐放单手护住我,“请问两位高人,有何指教,为何伤我和我家小姐?” 那美女正要启口,男子却开口道:“请问这二位是齐放公子和花木槿小姐吧?” 美女在那里噘起了嘴,不悦地横了那男子一眼。男子却不动声色。 齐放冷冷道:“是又如何?” 美女又要开口,那男子却又抱拳抢道:“京都有位雅人仰慕花木槿小姐久矣,想请花小姐前往锦官城一叙。” 美女的脸皮有些抽搐。 锦官城?这不是窦家的地盘吗? 我还没有开口,齐放已经冷冷道:“若是放没有猜错,这二位必是川北第一杀的云从龙、风随虎前辈吧?” “错,是川北第一杀的风随虎、云从龙。”性感美女傲然说道。 那男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她将两人的排名换了一下,我和齐放都一愣,这有什么区别吗? “敢问风前辈,您和云前辈何时变成了窦家的走狗了?”我感到齐放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看来这两人必然是很棘手的人物。 风随虎掩嘴咯咯笑道:“哟,小伙子,火气好大啊,什么猪啊狗的,我和小龙可不懂,我俩只知道替人消灾罢了,至于什么豆家菜家的,我们可是从不管。” 第31章 亡命夜惊魂(1) “虎儿,你说得也忒多了点吧。”云从龙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眼神却紧紧盯着齐放手中的长剑。 “对不起,我家小姐要出西安城,烦请二位让一下。” 说到“烦”字,齐放已攻向云从龙,后者的手中多了一柄长长的蛇形长刀,风随虎依旧咯咯笑着,眼睛却随着云从龙,认真起来。 我的武功差得可以,往场中看去,似乎云从龙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齐放几招,可是齐放却毫无败相,仿佛是在试探云从龙。我焦急间,一阵脂粉飘进鼻间,风随虎已飘然站在我身边,豆蔻指甲搭在我的肩上,“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花小姐的这个长随不出五年,必名动武林。” 我想起二人名号,便看着她的媚眼道:“久闻风随虎是武林第一美女,云从龙的柳叶镖天下第一……” 风随虎果然面露得色,我继续道:“我家韩先生常对我说川北第一杀夫妇二人乃是杀手中的传奇,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 她立时笑弯了那双桃花眼,有些激动地说道:“韩修竹先生果真如此说我和小龙?” 我点一点头,认真道:“正是,韩先生对风姐姐的机智、云哥哥的柳叶刀赞不绝口呢。”我揣测了一下她的脸色,继续道:“只是木槿有一事不明,还请风姐姐指教。” 风随虎笑道:“花小姐有话请讲。” 我接着道:“木槿只是不明白,既是天下第一杀,便是天下第一杀手,为何二位会变成了绑架犯呢?” 风随虎叹了一口气,“花小姐有所不知,只怪我和小龙欠了一个人情,像我们在道上混的,最怕的便是欠人家人情,所以……” “虎儿,慎言。”那边的云从龙厉声喝道,风随虎立刻噤声。 我笑道:“其实风姐姐不必担心,我家三爷广拥天下门客三千之众,惜才如命,只要姐姐肯放了我和小放,你欠你朋友的人情也罢,今日的恩情也好,木槿必十倍奉还,如何?” 风随虎眼波一转,看了看我,“花小姐说得实在让虎动心,难怪……只可惜,我和小龙必须将你送往锦官城,你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显然风随虎根本不像齐放那样好说服,我暗自气馁,谈判的可能性降到了零。 我暗中挥出短刀,却被风随虎蔻指轻夹,“花小姐,以这等武功还是不要反抗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战圈慢慢扩大了,齐放眼中的杀气和自信越来越多了,云从龙的面色严峻,目光向我们这里一闪。 风随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略一沉吟间,闪电般地点了我的穴道,扭腰腾空跃起,足尖微点云从龙的肩。两人一上一下攻向齐放,当真如猛虎驾风,蛟龙腾云。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口不能言,刀不能舞,心中万分焦急。 齐放额头上汗水渐渐冒了出来…… 浓雾中齐放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落到我的眼前,他闷哼一声,被云从龙踩在脚下。 云从龙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金谷真人的武功果然出神入化,连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都能与我等过三十回合。” 风随虎拍拍手,正要开口,一阵笛声从远处飘来,显得突兀而古怪。风随虎脸色一变,“这不是幽冥教的幽冥笛吗?”她的脸一下子煞白,“原家一倒,连幽冥教都敢从苗疆过来了。” 第32章 亡命夜惊魂(2) 云从龙冷冷道:“还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无相真经》,虎儿,我们快走吧。” 她对地上的齐放说道:“少年人,看在金谷真人的面子,放你……” 话未说完,云从龙早已简略道:“要找你家小姐,就去锦官城,若要寻仇,且去西昌府。”说罢,再不看齐放,一边拦腰扛起我,一边拉起瞪着眼的风随虎腾空跃起,施轻功远去。 我看着地面倒去,血液渐渐聚到头顶,头晕目眩起来,依稀听到风随虎不高兴地说道:“我可不喜欢你抢我的话……” 然而传入我耳朵更多的是那奇怪的笛声,而且越来越大声,川北第一杀的速度一开始很快,可是后来却越来越慢。 最后川北第一杀把我放了下来,将我放在一棵树下,替我解了穴,我立刻眼冒金星地吐了对面云从龙一身。 然而没有人对我的不文明行为有任何意见。耳边的笛声吵得我头疼,我定了定神,喘着气,这才发现川北第一杀夫妇,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浓雾中的地平线上,闪出八个身影。只见八个童子打扮的小孩,唇红齿白,清一色穿着白色的短摆对襟衫,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明明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明明笑得那样天真,可是为何那笑容天真得近于空洞,那属于孩童的目光晶亮却不清澈? “我们主人说要这个女人,川北双杀如若跪地求饶,便可赏尔等两具全尸。”为首的一个童子脆生生地发话了,笑容依旧甜美可人,手中却隐现一根银丝。 云从龙的面色剧变。 风随虎仰天大笑,“笑话,放眼当今武林,敢过我川北第一杀三十招之内的屈指可数,无知小儿,安敢……” 忽然,风随虎满口鲜血地住了口,我根本没有看清那几个小孩是怎么出的手,风美人的牙齿已被击碎数颗。云从龙见爱妻受伤,眼中杀气陡现,扑向那群小孩。 八个孩童三个进攻风随虎,另三个围着云从龙,还有两个闪电般地靠近我。 那两个小孩的脸庞显得异样的苍白,依然笑嘻嘻的模样,那笑容有些令人发毛,我强笑道:“敢问小哥,你家主人是谁啊?” 其中一个小孩歪头一笑,“我家主人是天神,他要我们来接花姐姐回家。” 天神?回家?我猛地想起段月容带我去屠杀东营子弟兵时,珍珠对我说起的暗神。一个说是暗神,一个说是天神,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我笑道:“你家主人既是天神,那你们岂不是天兵天将了吗?” 另一个小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真地拍手笑道:“对,我们是天兵天将。”他向我伸出手,“我们主人就在附近,亲自来接花姐姐了,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看样子,姐姐我是没有选择了……” 第33章 亡命夜惊魂(3) 我飞快地向后施轻功跑去,还没起步,就已颓然地被绊倒,两个小童面带笑容地闪现在我面前,“花姐姐不乖,要受罚。” 我的腿传来一丝剧痛,低头一看,原来已被一根极细的银丝缠着,勒出血来了。 “花姐姐再乱动,这只脚就要被切断了。”那小孩笑着说道,手微一用力,我痛叫出声,血流得更猛。 另一个小孩跑过来点了我的穴道,然后轻触我的脸颊,“来,花姐姐,我们回家。” 我打了一个冷战,好冰的小手。 这时风随虎已经手握一个童子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捏,那个小孩的头颅应声而断,远远被抛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云从龙也将两个童子击飞出去,两人又合在一起,一上一下对付其余的童子,不一会儿,六个童子全部倒地。 川北双杀向我走来,身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可怕杀气。我再回头看我身边的童子,只见二人依然那样纯真地对我笑着,却对川北双杀视而不见,径自抬起我,向前走。 那笛声一变,只见刚刚打倒在地的童子一个一个如鬼魅般慢慢站了起来,就连那个头被拧掉的童子,也站起没有脑袋的身子,一步步向我们挪来,渐渐将川北双杀围成一圈。川北双杀的表情渐渐骇然起来。 那两个抬我的童子只是扯着那奇怪的笑脸向前走去,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脸皮有些发青,眼眶黑黑的。这几天日日血腥,我不由得联想到,这些小孩的脸有多像那在战场上死去了很久的尸首的样子,而童子们脸上那诡异的笑容自始至终没有消失过,亦没有变化过。 这八个小孩,根本不是活人! 我恐怖地放开嗓子大声叫起来:“救命啊,可有人救我啊。” 我猛然想起二哥已身坠危崖,吉凶难测,大哥要在黎明之际尚可进城,齐放又被川北双杀重创,如今又有何人来救我? 小童没有说话,双目发着幽光,维持着可怕的笑容,如飞一般地向前走着。 这时,浓雾渐消,新月露出颜来,两个小童抬着我向庄外跑去,风声鹤唳,加上我凄惨的叫声,却如何也盖不住那凄切的笛声。在这罪恶的夜晚,我几近胆破绝望。 忽然,一阵空灵而缥缈的琴声,如泣如诉,远远地传来,似与那笛声相和,却又隐隐地将那笛声盖了过去。 那两个抬我的小童停住了,用没有焦距的大眼前后看了一会儿,呆在那里,似乎有些迷惑。 原来这些小童是被那笛声所控制的傀儡,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定是破坏了笛声的波长,以至于这些小童无法辨认道路。 我细细听着,心中不由得激动了起来,我认得这琴音! 是《长相守》,正是原非白亲自弹奏的《长相守》,那首闻名天下的《长相守》啊! 那首委婉缠绵的《长相守》,从来没有被他弹得如此急切悲哀,仿佛是鸳鸯失偶而苦寻伴侣,孤雁单飞狂觅雁群。 第34章 孔雀东南飞(1) 我大声喊了起来:“非白救我,我在这里啊。” 琴音激越起来,如惊雷划破长空,照亮阴森的黑夜。那琴音仿佛回应着我的呼救,完全压过了那笛声,满含哀伤的甜蜜,失而复得的狂喜,又似切切的安慰,密密的承诺,悄然进驻我的心窝。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原非白在附近。可是齐放明明说大哥的援军要等天明之际进城,难道是原非白偷偷进紫园来了吗? 我正欲再喊,笛声却尖锐起来,似乎发怒了,抬我肩膀的小童一点我的哑穴,不声不响地继续走。 我小腿的鲜血洒下,听着《长相守》越离越远,笛声越加乖张清越,却是口不能言,焦急万分。这两个活死人般的小童要带我去哪里呢? 月光清洒,我们的眼前忽然悄无声息地飘下一个撑着白伞的女子,她幽怨地站在那里,白衣,白裙,打着白伞,慢慢转过来。她额上一条白色抹额,头上簪着白花,一张俏脸如花旦一样,敷着极白的粉,黛眉深勾,双目如桃花飞艳,那双唇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夜空下,竟比那可怕的小童还要令人胆寒。 她飞过我们身侧,白伞轻轻一转,那两个小童还没来得及出手,已四分五裂。 眼看我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她那乌黑的指甲一伸,轻轻托住了我,单手扶我起来,但她没有解开我四肢的穴道,只解开了我的哑穴,把我往腋下一夹,往前飞去。 我疼得龇牙咧嘴一番,看着她妖媚的侧脸,竟然吓得开不了口呼救命,许久才鼓起勇气,“请、请问您是谁?” 她头上长长的白纱在夜空中飞舞,划过长空,飘过清月。她微侧头,水漾的目光瞥向我,冷冽得我不敢再多言。她的娥眉忧愁地轻蹙,朱唇轻启,“未亡人。” 她的声音很慢很轻,却在半空中引起悲伤的回响,此情此景让我感到《倩女幽魂》中的小倩也不过如此。我的汗毛前所未有地大张着,于是我哆嗦着闭了口。 笛声传来,我们的周围又有小童的身影飘至,原非白的琴声也隐隐地传来好像是在搜寻我,那未亡人在空中呜咽了几声,如鬼低泣,曼声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所唱的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那声音明明清幽婉转,却如金刚利箭穿破夜空。瞬时那笛声不见了踪影,小童的身影在西林之中踯躅不前。非白的琴声戛然断裂,尾音变调着隐在夜空之中。 我听得耳膜疼了起来,头晕晕的,喉间血腥漫出,恍惚间,那未亡人带我来到一座熟悉的宅院门前,她停住了吟唱,解了我的穴道,将我推入门内。 我慢慢清醒过来,然后诧异地发现她竟然将我带入了西枫苑。 第35章 孔雀东南飞(2) 西枫苑的宅子没有被焚毁,月光下的梅花森森立在那里,幽冷地看着我们。庭院中大雪积了很厚的一层,以往非白总要韦虎和素辉把雪扫得干干净净的。去年我还和素辉在雪地上堆了个雪人,谢三娘为哄我们高兴,在自己的箱子里给那个雪人找了件红衣服。谢三娘身材胖,那件红衣服就正合适大雪人。素辉那时还瞎起哄,说这件红衣服一定是三娘嫁给他爹的喜服。三娘抡着肥巴掌要打他,他躲到非白的轮椅后面,非白还是冷着脸,淡淡地训了素辉几句,可是他漂亮的凤目却盯着红梅雨中的雪人。我知道,他其实也喜欢这个雪人。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在那里痴痴地想着,未亡人把我拖进赏心阁,她附在我耳边,“告诉我进入暗宫的门口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退一步,离这个未亡人远一些。此人是敌非友尚不可知,不可轻信。 不料她如鬼魅欺近,双手紧扼我的脖子提了起来,“你既然做原非烟的替身,带着一千子弟兵从暗庄里冲出来,怎会不知道如何进入暗宫?” “你也知道我是从暗庄里冲出来的,哪里知道什么暗宫?”我拼命地呼吸。 未亡人的手收紧了一些,幽幽道:“暗宫的入口也就是暗庄的入口,须知如果你再不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那个弹《长相守》的人了。”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心中赌着气,恨恨道:“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 她猛地放下了我,艳红的双目杀气微消,迷茫地看了我一阵,轻轻地重复着我的话,“我见不到他是我的福气?可是我却还是要见他。”她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我为了找他在西域晃了多少年啊……这世上有些人你总要见,有些事你总要面对。” 她忽地收了迷惑,诡异地笑了,另一只手却猛地一拧我受伤的小腿,我立时听到我小腿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伤口原本只是被那几个鬼童的银丝勒出血珠,如今却扯裂了大口子,血流如注,痛如钻心,离地的小腿肚子上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赏心阁的琉璃地板上。 她终于重重摔下了我,我跌坐在我的血泊中,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大骂:“你这疯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你莫要怪我,亦不能怪我,”她幽幽道,“谁叫你被原家男人看上了,原家的男人都是魔,但凡是被魔看上的女人便是摊上了这世上最悲惨的命运,所以原家的男人要死,原家的女人更要死。”她的面上明明还是那样幽怨的神色,目光却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对我邪佞地说道,“因为只有他们最宠爱的女人死了,原家的男人才会更痛苦。”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道,“我只是个小侍女,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原家的宠爱的女人。” “你若只是个小侍女,那小孽障怎么会拼着震断心脉的危险来挡我的魔音功呢?” 小孽障?原非白?那她与原家,还有非白是敌非友了。我的命真苦,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她站起来,美目缓缓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谢夫人的画像神龛处,正是机关所在,她的目光对我一闪,扭转了画轴。 第36章 孔雀东南飞(3) 谢夫人的画像收了上去,露出暗门,她诡异地一笑,拖着我的伤腿闪进暗门,我痛叫着进入了黑暗的世界。 嗤的一声轻响,一团火光从一只乌色指甲的玉手中散发了开来,微微照亮了暗道里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竟然有两条巨大的通道,她的美目又转向了我。 我喘着气道:“我是跟随别人逃命,黑灯瞎火的,根本不知道是哪条。” 她轻轻一笑,盈盈扭着腰肢,吟唱道:“梦里梦外俱是梦,路明路暗皆是路兮。” 她一拂长长的水袖,拖着我走了右边那个通道。 我暗暗叫苦,其实我隐约记得以前韦虎带着我和素辉走的是左边的通道进的暗庄。 她咯咯娇笑了起来,“西枫苑历来都是原家暗宫的入口,能住在西枫苑的人,也就是暗宫未来的主人。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你家主子,他当然知道这暗宫的秘密。” 这个女人对此处如此熟悉?莫非她也是原家的人,既是原家人为何又对原家的男人恨之入骨呢? 我的主子是非白,她口中的这个二哥既然把西枫苑赏给非白,莫非她口中的二哥是原青江? 我冷冷道:“你说是未亡人,听你这口气,你莫非是原家未亡人?” 她停住了疯笑,眼中一片神往,“以前,这里叫西泉苑,因是这里有治病的温泉。可是大哥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改名叫西枫苑了。二哥总是偷偷带我一起溜进来找大哥玩,后来这个西枫苑归二哥了,那时的二哥还愿意同我分享一切秘密,于是我和明郎便搬进来陪他一起住。” 她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扯出一大堆人事,听得我晕头转向,不由问道:“那你的大哥呢?” 她转向我,一灯幽烛下,她涂满油彩的脸凑近我,勾画得过分鲜艳的双眸显得妖魅万分,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她朱唇轻启道:“他……死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她却继续神经质地说道:“他太弱了,误入这个地宫,碰到了一个暗煞,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她伸出一根纤长苍白的手指,指着我,“他就死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我骇然地单腿一蹦老高,踉跄地换了一个地方。 “他太弱了。在原家可以为奴为仆,可以无情无义,可以狼心狗肺、卑鄙无耻,可以痴可以疯,但就是不可以弱,”她一脸鄙夷,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亲哥哥,“在原家的弱者就意味着死亡,他连暗宫一个小小的暗煞也对付不了,怎么可能接替爹爹的大业和暗宫?暗宫的规矩,除了山庄主人可以来去自如,任何人不得擅闯暗宫。按理说,大哥是原家世子,原家的继承人,暗宫应该放他回到上面,可是那时的暗神太嚣张了,他认为大哥连家族也不能统领,更遑论是原家最厉害的暗宫了,于是他就由着那个暗煞将大哥活活打死了。” “何、何、何谓暗神,何谓暗煞?”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暗神是暗宫的管家,暗煞是暗宫的奴仆,无论是暗神还是暗煞都是暗宫的守宫人,而暗宫是原家的暗宫,原家的主人便也是他们的主人。若是一个主人不能收服这个管家,又如何掌管一个原家呢? 第37章 孔雀东南飞(4) “可是我的二哥不一样,他进入这西枫苑的第一晚,就带着我和明郎不动声色地闯入暗宫,把那个杀了大哥的暗煞杀了,还将那暗神的武功废了,将他扔进莫愁湖里,选了新的暗神。他让所有的暗煞和暗神都知道,原家的人仍然是这暗宫的主人,他们想造反,自立门户的时候还早得很。”她轻扬额头,说得无限骄傲。 “那时的岁月是多么美好,二哥宠我,明郎爱我。我喜欢唱戏,爹爹大怒,把我锁起来不让我出去学习,可是明郎总是偷偷放我出去。有时爹爹发现了,明郎总为我求情,二哥也护着我,甘愿为我受廷杖之刑。我嫁给明郎那天,天气是极好的,太阳也好温暖,奶娘说那天是少见的吉日。我还记得那天外面好生热闹,二哥在外头招呼客人,洞房里是这样的安静,明郎掀开了我的红盖头,他一直痴痴地看着我,他对我说,青舞你是那样美丽,天上繁星在你面前也要羞得躲起来……”那烛火一明一暗,她笑颜如花,“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里话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她愉悦地在那里吟唱着,疾舞如飞,水袖似霞光烂漫,眼神早已穿越到了生命最欢乐的岁月。 我的耳膜又开始疼了起来,不由得捂着耳朵烦躁地说道:“那你为何不和你的明郎好好过日子,跑到这里来呢?” 该死,她既称自己是未亡人,她的丈夫明郎定是死了,我这么说,岂不是要激怒她? 果然水袖在空中无力地垂下来,她蓦地飘近我,冰冷的脸上了无笑意,“你告诉我,男人的诺言有几分可靠?” 啊! 我想起长安,想告诉她有些男人的诺言,一钱不值。 我想起宋明磊、于飞燕、戴冰海,又想告诉她,真汉子血性一诺,便是一生一世。 我不知如何开口,她却早已眼神一片怨艾,“男人的诺言都是一场空。”她的手指渐渐用力,掐进我的双肩,“我想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想不通,明郎如何能忘了那甜言蜜语,五年的恩爱夫妻,却一朝判若两人,将你忘个干干净净,转眼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喑叹一声,原来是一个因爱而疯的可怜女子,定是她的明郎移情别恋,伤了她的心。 我的口气不由稍稍软了一点道:“你唱得这么好听,长得又美,那么年轻,你的路还很长,你还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更何况,你那负心的明郎已经去了,你应该忘记他,想办法让自己快活起来,好好活……” 她的手间更加用力,眼中一片迷乱,“谁说明郎死了,谁说明郎是负心人?他只是迷路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所以我才出来找他的。”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明郎没有死,没有负心,只是迷路了。 “明郎他被那个贱人迷惑住了,他被贱人给迷惑住了,我要杀了那贱人,救他、救他……我要把他救回来。” 忽然她的眼神一片惊痛绝望,甩了水袖卷住我往前拖。这回这个女人带我去哪里?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带我去的绝对是我不应该去触及的可怕秘密。 然而她的侧影却化作一种疯狂的执着,拼命地往前走。 第38章 孔雀东南飞(5) 我大声惊叫:“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根本不认识你,还有什么二哥和明郎,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抓我?” 她不理我,只是扣着我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我一急之下,咬上她的皓腕,她却像毫无知觉,依然前行。 我害怕地挣扎着,血流了一地,有我的,也有她的,逶迤成行。我渐渐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眩晕,最后软软地放弃了挣扎,只能恍惚地感知眼前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腿的疼痛近乎麻木,她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咦?二哥果然改动了这里的机关?”她放下了我,不停地扭转着看似破旧的灯台,东敲西打,四处察看,“我记得以前这里便是暗宫的入口,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她又喃喃了几句。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我好冷,好想睡啊…… 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碧莹病入膏肓,深冬的寒夜,她整夜整夜地咳,我又惊又怕,流着眼泪,连着好几宿眼也不敢合地照顾她。将近天明之际,她才昏昏欲睡,可是我得起来去周大娘那里领浣洗的衣服了。我站在溪水旁,睡意浓浓,那冰冷的水也冻不醒我的睡意。好冷啊,那年的冬天多冷啊,冷得很多老婆子洗着洗着就掉进水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也好想睡……周大娘,不要打木槿了,让木槿睡一会儿吧。 可是周大娘不停地在那里骂,不停地踢着我的腿,我努力睁开眼睛,四周昏黄暗淡,身边一个白影在狠狠地踢我,原来是那个未亡人! 我摇摇晃晃爬将起来,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她才停了下来,冷冷看了看我,眉眼间却有些焦急,“二哥到底把门石放在哪里了,为什么连个暗煞也不见踪影?”她的眼中闪着杀气,怨毒地看着我。 我抹去嘴角的血迹,冷冷道:“今天你将我伤成这样,我的兄弟姐妹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她忽地狂笑起来,“你以为有那亲生兄妹,感情就真的如此好?你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见天日,十年二十年之后你那好哥哥好妹妹的,可还会记得你吗?” “会的,我的哥哥是世上最有情义的哥哥,我的姐姐忠贞刚烈,我的妹妹疼我护我。”我傲然答道,看着她的媚眼,“你尽管杀了我,他们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第39章 孔雀东南飞(6) 她凝视着我的眼,火光暗了下来,我更看不清眼前,她许是累了,也挨着我坐在墙边。一阵久久的沉默后,只听得她低低地说道:“我的哥哥们虽然同我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可是小时候对我也是极好,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同我分享。我同明郎成婚那天,二哥还不顾爹爹的反对,专门学着民间的风俗,背我坐到花轿里。他说就算我嫁出原家了,我还是原家的女儿,他心里最爱的妹妹,只要我开口,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她柔柔地说着,“明郎是个武痴,又是独子,我成婚后,虽然对我也是百般爱护,可多半都在练功房里。二哥怕我寂寞,总是接我到府中玩,等明郎练完武功,让他到娘家来接我。爹爹却不乐意,说是兄妹感情再好,嫁出去的女儿,总是泼出去的水,没有道理总回娘家,原家同明家虽是世交,可早晚也是要说闲话的。二哥后来又娶了那个厉害的女人,便不能常接我回娘家,他便时常差人送来好些我爱吃爱玩的东西到明府。明郎还有一阵子吃味,说我的二哥倒比他这个夫君还要心疼我。”她笑出声来,那笑声极低,却极是愉悦,融化了她的冰冷,冲淡了她的鬼气,“我生下阳儿不久,有一日明郎兴冲冲地拿着一本秘笈来找我,他是那样高兴,抱着我转了好几圈,说他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秘笈。我翻开看了,果真是天下罕见的精妙神功,任何一个练武者只要翻开第一页,就无法挪开他的目光。我也被吸引住了,可是这种武功练的时候好生危险,我本不想同意,可是他却软磨硬泡,有时趁我睡着了,偷偷拿出来看。我怕他这么偷着练会走火入魔,便答应他,一起瞒着公公婆婆来练。我在外面为他护阵,他则入关修炼。明郎的资质比我高得多,于是总是等他学会了,再来教我。 “我们夫妻俩一心只练那神功,好不容易练过了第三重,明郎终于出关了,可是、可是……”她的声音猛然尖锐万分,眼神慌乱起来,像是看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他出关了,武功大进,人却变得疯疯傻傻,人事不清,就连我,他最爱的青舞也不认识了。 “一向对我和善的公公很是震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他大声责骂我身为明家的妻子,却不守妇道,欺瞒公婆,由着明郎去练那种明家禁练的武功,分明是想败乱明家,便想由着此事要将我休了,幸亏小姑在一旁求情。我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公公才拂袖而去。婆婆冷着脸说此后我再不能见明郎,我只能回娘家求救。爹爹是老好人,知道我闯了祸,只得老泪纵横地带着我到明府赔罪。明家虽不曾因此事休了我,却是铁了心不让我见明郎。爹爹安慰我不用担心,主张将明郎送到我们原家的寒烟岛上,慢慢地散功。可是寒烟岛上奇寒无比,二哥心疼我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受不得风寒,便为我将明郎诓出寒烟岛,让我和明郎住进了偏僻的西枫苑,说是那里有治病的温泉,对我和明郎都好,也能让我俩早日散了那神功。” 第40章 孔雀东南飞(7)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到底是什么神功,会让你的明郎变得疯疯癫癫了呢?” 她的眼神闪出异样的神采,四下看看,仿佛是确定没有人听到,这才凑近我,那桃红浓影的眼中分明有着极痛的绝望,可是口中却万般兴奋地对着我压低嗓子,一字一字地说道:“《无泪经》。”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无泪经》,《无泪经》,是非珏练的《无泪经》! 我正想发问,那未亡人却如中了邪似的转开头,紧紧盯着火光咯咯笑着,“当我翻开无泪经的第一页,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上面写着: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终须干。”她大笑道,“那下面的小字批注写着:练此功者,练时神志失常,五官昏聩,练成者天下无敌,然忘情负爱,性情大变,人间至悲不过如此,故欲练此功者慎入……这、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功啊,我好害怕。可是明郎就像着了魔一般,他说,只要不练到最后一层,就不会性情大变,叫我不用担心。他答应我只练一层,可是他忍不住一层层练了下去,我在旁边为他护阵,也着了魔似的,跟着他练了一层,的确武功大进。” 那非珏练成了《无泪经》,是不是也会性情大变,也会走火入魔,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又惊又急,浑身冷汗直出,喉间血腥翻涌,又转念一想,非珏告诉过我,他已经练成了,那他明明还是记得我的,一定是这女子的明郎练功不得法走火入魔了。 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想这女子既成了未亡人,肯定是与这《无泪经》脱不了干系了,便脱口而出道:“这种武功有多可怕啊,你们何苦去练它?” “再可怕,也没有那个贱人可怕。”她粗鲁地打断了我,然而那声音却渐渐有了哭腔,含着无限的悔意和痛楚说道:“如果我没有回紫栖山庄有多好,我和明郎没有住进那西枫苑该多好?”她尖声说道,“那明郎就不会见到那个贱人了,也就不会被她迷住了心神。 “我在西枫苑陪着明郎住了整整五年,天天忙着为明郎散功,可是明郎却不记得我,无论我怎么对他说我们俩的事,他就是不听,心智也变得如孩童一般,整天痴痴大笑着施轻功离开西枫苑。有时我也不敢告诉二哥,怕他们会将他绑起来弄伤了。然而有一阵,明郎忽然失踪了。我苦苦寻了他一个月,就在我绝望时,他出现了,他的神色是那样的疲惫憔悴,伤心欲绝,但神志却清醒,一身骇人的功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那里淡淡地唤了声青舞,我扑到他怀里,几乎哭晕过去了,心中无限感谢上苍,终于还了我一个完整无缺的明郎。可是明郎却如换了一个人,以前他是个标准的公子哥,总爱鲜衣怒马,同二哥两个人招摇过市,比街上姑娘们在他们两个谁的身上停留的目光更多些,可是如今他却终日沉默寡言,不爱装扮,对武功也不大感兴趣了。 第41章 孔雀东南飞(8) “我和明郎回到了明家,这才知道,世道已全变了。明家早在三年之前同我娘家决裂了,明家归附了秦家,我那正直的爹爹被我公公和二哥的老丈人投了大理寺,活活被折磨死了。明家人自然不会给我好眼色,唯有明郎拼死相护。他虽对我敬爱有加,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同我亲近,闲时只是种花栽草,教阳儿武功,然后呆呆坐在中庭看着落日。我知道,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必是同那贱人在一起。” 一定是有了第三者!唉,没想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出家庭伦理悲剧,想起前世的遭遇,心中不免同情丛生,我不由问道:“那你何不想法把你的明郎从你那情敌身边抢回来呢?” “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没有办法同她斗,”她无限恐惧,看着我怨毒地说道,“因为她已经死了,我如何同一个死人斗?她永远鲜活美丽地活在明郎的心中,而我却日渐枯槁,根本没有时间了。我们回明家才一年,风水轮流转,这一年先帝又扶原家上台,下旨抄了秦家,一并彻查明家的谋逆之罪,而带头抄家的就是我最亲爱的二哥。”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描绘精致的明眸中滚落,“我那二哥啊,口口声声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仅仅一年不见,我求他放过明家,放过明郎和阳儿,他却冷冷地拒绝了我,还说秦相爷害死父亲,背后有公公在支持。他怨我嫁到明家,连明家帮着秦家害死了父亲也不知道,不配做原家的女儿,不配做他的妹妹。可是明郎同我和二哥一起长大,二哥应该比我更了解明郎啊。而且这几年里,明郎根本就在闭关练武,我一直在为他守阵,明郎出阵的时候根本就痴痴呆呆,他连我都不记得,如何还会同公公一起残害原家呢? “明郎对我大不如以前,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又怨又气,悔不该让他练那种武功,可是二哥还要怨我姓原却胳膊肘往外拐只知道帮夫家,他要明家万劫不复,要杀光明家所有的人来为父报仇,我在中庭跪着求了他一夜,他却不为所动。 “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的公公为何害死了我的爹爹?我最崇拜的二哥为何要灭我公公的全家?连我唯一的孩儿都不放过?二哥还算念及兄妹之谊,用个女死囚,偷偷将我从刑场上换了回来,可是……”她在那里泣不成声,哭花了那张涂满油彩的脸,红黑斑驳,看上去更像个可怕的恶鬼,可是那眼中深重的绝望痛苦,分明是一个伤透了心的母亲,让人也觉得丝丝心酸。她看着自己的泪水混着油彩滴满双手,“可是我那可怜的阳儿啊,他死的那一年才七岁啊。我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是怎么了?我不明白我的二哥,他小时候是那样疼我,对我百依百顺,他明明说过会答应我任何愿望的,可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不肯放过?就算阳儿身上有明家人的血,可他也流着一半原家人的血,阳儿是他的亲侄儿啊。他也曾抱过他、亲过他,还亲手给他戴上原家的长命金锁。我真的不懂啊,他怎可转眼就要他身首异处,为什么,为什么啊。” 第42章 孔雀东南飞(9) 她在那里放声痛哭,直哭得声声断肠,杜鹃泣血。我原本对她恨之入骨,现在却不由得对她满腔悲怜,那恨不由自主地消了不少。 我叹了一口气,尽量柔声问道:“那你的明郎呢,也被下狱斩首了吗?” 她猛然抬起头,抓住我的前襟,“我的明郎号称秦中神剑,岂是如此容易被逮到的。”然后又大力甩开我,悲伤呜咽道:“可是明郎没有死,又去了哪里呢?我冒死天南地北一路搜寻,他所有的朋友那里我都去过了,却不想追到了这里。”她又自嘲地笑着,眼神一片凄苦,“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她忽而口气一转,同前面的幽怨判若两人,“不,明郎一定是去暗宫修习《无笑经》,好回来为明家报仇雪恨,对,一定是这样的。”她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笑意,“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要杀光所有的原家人,好为我明家三百六十一口复仇。那我们就从你开始吧!”她的眼神一变,杀机陡现。 “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来没见过你的情敌。”对她那柔化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来害我?” 她鄙夷地看着我,“至于你同我的关系可太大了。”她妩媚地笑道,“那个贱人正是我二哥的一个宠妾,我的儿子死了,可是那个贱人却还有一个儿子。君不闻,秦中踏雪,天下称颂,而他有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心上人,那个人就是你,花氏木槿。” 我怔在那里,口不能言,脑中一切都乱了。 疯了,疯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疯狂地旋转。这个疯女人心中的贱人竟然是原非白的母亲,谢梅香? 她要利用我来引非白出现? 她欢乐地转了个身,嘲笑着拉近我,姣美诡异的脸紧贴着我的,潋滟的目光扫过我在地上洒下的斑斑血渍,眼中有挡不住的疯狂笑意,“你说说,你可会活到你那孽障找到你?” 我捂着伤口,心中痛恨这个女人的怪僻残酷,冷冷道:“你自然会让我活着,因为你要用我的血迹,引他过来,好替你打开那劳什子暗宫之门。不过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现在原家军正在攻西安城,他自然是忙着攻城退兵,绝不会来这鬼地方,而且我也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什么暗宫。” 她在那里盈盈轻舞,水袖甩得如雪花飘飞,得意一唱:“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说这世间有多奇妙,原家的男人明明便是这天下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却偏偏又多情得紧。”她收下水袖,莲步轻移,坐到我的身边,“快看,他已经循着你的血迹和惨叫过来了。” 她猛地掰过我的脸,看向身后花岗石砌成的通道在微弱的烛火下忽明忽暗,前方有长长的人影显现,慢慢地自转角处挪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白衣似雪,乌髻插着一支东陵白玉簪,身背一具古琴,手持乌黑钢鞭,胸襟血迹斑斑如红梅吐艳,面色冷峻,形容苍白却难掩其风骨如月驻中天,正是原家第三子原非白。 我呆在当场,只能与他的凤目深深绞视,再也看不到其他,他、他、他真的来了! 原非白收回了目光,缓缓地双膝跪倒,平静无波地向那未亡人深施一礼,“小侄原非白见过姑母大人。” 第43章 孔雀东南飞(10) 她果然是原家的人,她的水袖从后面环住我,她的螓首状似亲密地凑近我失血苍白的脸,在我耳边轻轻笑道:“看,他来了。虽然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卑贱的血,可他毕竟还是原家的男人,只要你还在他心里,便会对你绝不放手,百般宠爱。可是一旦嫌弃你,却任你漂流,不管你的死活。” 她的声音虽轻,却仍然足以让跪在那里的非白一字不漏地听到对他母亲的那一番污辱,非白的身躯微微一震,却一言不发。 “不要叫我姑母!我可不要那贱人生的孩子做我的侄儿,我也不是原家人。”原青舞鄙夷地对着非白笑了,盯着非白的俊颜道:“真没想到你的腿好了,现在竟然能过来亲自救你的心上人了。”她轻蔑地看了几眼非白,“你长得好像那个贱人啊,难怪二哥这么喜欢你!” 非白的脸色煞白,却依旧平静地说道:“姑母多年未回家中,人事早已全非,现在又值窦贼窃国,南诏屠戮,黎明之际,将有大战。即便躲在这暗宫,也难保平安,还请姑母大人随同小侄去见父侯,父侯对您也很是想念。” 原青舞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大笑声中,地道之中石屑纷纷落下,我的胸中一片难受,吐出一口鲜血,而非白的面色更白。 “你的父侯要见我做什么呢?”原青舞猛地甩开了我。 我昏昏沉沉地趴卧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喘着气吐着血沫。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凤目却紧紧盯着我。 我仰起头想站起来,却感到背后忽然有人狠狠踩着我的背,于是我只能再次脸颊贴着地面,“他是后悔当年放我一条生路了吧。”原青舞的声音从上自下传来。 “他杀了我的阳儿,逼走了明郎,害得我明家上下三百六十一口全部腰斩于市,我的公公和叔公们都被凌迟处死,却不知他还有这好心?” “姑母大人的苦,小侄能明白。可是姑母的身上流着的亦是原家人的血,若对原家有恨,尽可对父侯报仇,若对小侄有怨,也可向小侄发难。只是您脚下的这个女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妾,刚才小侄也听到了姑母些许旧事,明原两家,本是世代相好,七年前的恩怨,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何苦再滥杀无辜呢?” 我看不见非白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无限冰冷,“小侄就在此处,姑母要杀要剐尽管吩咐,只请姑母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吧。” “哼,要你这条贱命又如何?我要你打开暗宫!” “恕非白不能答应。这暗宫乃是原氏祖上重地,若非原家当家人之命,暗宫万不能开启。如今又值多事之秋,姑母既是在原家长大,又和父侯感情甚好,当知这暗宫之人世代受命,守护紫陵宫,无论上面的原家如何兴衰荣辱,无论改朝换代,只要没有原家主人的鱼符,每逢战乱,便自动闭宫,他们断不会让入宫之人来去自如,姑母贸然前往,必有去无回,还请姑母三思。” 第44章 孔雀东南飞(11) “谁说要回来了?”她嘻嘻一笑,我暗自心惊,“我要去见明郎,我已经受够了没有明郎的鬼日子。”她明眸一转,“你既然住在这西枫苑,便是未来的暗宫之主,身上定有进入的鱼符,无非是没有拿出来罢了,安敢欺瞒于我?” 她一提我的后领,将我抓起来面对非白,好像是抓着一只猫似的。 非白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我,又看向她。她手中紧扼我的脖子,我低吟一声,原青舞冷冷道:“她身上顽疾缠身,冬寒浸身,加之连日苦斗,耗尽血气,本是大限将至,你若再迟半个时辰,恐是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她既为你家老二做了替身,也算是有恩于你们原家。说什么小婢妾,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口中的这个小婢妾是你的宠妾,她这条腿再晚些,恐也是救不成了。怎么?为了她打开一扇暗门,也不愿意?你当真要同你父亲一样无情无义?” “父侯若真是无情无义,当初就不会用一个女囚将姑母从刑场上换了回来,还任由姑母出言不逊,污辱原家。” “住口,贱种。”原青舞尖声叫道。 向非白一挥长袖,长鞭一甩卷向我,将我拉向他的怀中,可是那原青舞柔韧的腰肢一扭,抓住了我的伤腿,拼命向后扯。一时间我好像拔河赛中的绳子,被两端同时使劲拉着,钻心的痛从腿上传来,我再也忍不住惨呼了起来。非白满面惊痛,终是不忍地放开了我,转眼我又在原青舞的脚下。 我蜷着身子,抱紧我的伤腿,心中愤恨如滔天的海水。为何我要遭遇这样的痛苦,原以为落在段月容手中,应是最可怕的了,可如今却是小巫见大巫。 非白的脸阴沉无比,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我的思绪疯狂地走着极端,想起他赏的两个耳光,想起他害我一身顽疾,想起他同锦绣联手骗我,像货物一样转让我、禁锢我、利用我,想起他无情地阻止我同非珏的来往,对,一切都是他,如今一切的恶果还不是为了那原家和眼前的这个天使般的美少年。 即使我再怎么愤怒,即使我再怎么痛恨原非白,只要稍微明智点,应当明白即便不开口求他救我,但也应理所当然地保持理智的沉默,然而我的汗如雨下,极度的痛苦中,我狂性大发,哈哈大笑道:“你这恶妇,上一代的恩怨,为何要扯到我的头上?有种,你就去杀了原青江啊,凭什么到这里来折磨我,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他的心上人。我既然可以做原非烟的替身,当然也能做他心上人的替身。你根本就抓错人了,他绝不会为你打开那个狗屁暗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虐待狂、变态神经病。”我猛然向她撞去。 原青舞翩然一闪,我颓然倒地,血流得更多,再也无力爬起来,只能使劲地喘着粗气,耳边只听非白厉声一喝:“木槿,你别再说了,”然而那声大喝到了最后却是颤抖不已,“你、你莫要乱动。” 原青舞却在我上方叹了一口气,满含悲怜地说道:“多么痴情的女子,多么忠贞的婢妾。原非白,看她是多么爱你啊,为了你情愿死在这里了,而你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说罢,阴恻恻地放声大笑起来。 第45章 孔雀东南飞(12) 我感到非白的视线绞在我的身上,他一向没有波动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不稳,“姑母……小侄的身边只有进入的鱼符,”非白掏出一片鱼形的紫玉符,递上前来,“请姑母将她还给我,我也好给姑母带路。” 原青舞的长袖一挥,非白手中的紫玉鱼符已落在她的手中,她急切地抚摸着那巧夺天工的紫鱼玉符,细细看着,然后绽出一丝笑容,“不错,的确是进入暗宫的鱼符,哥哥果然将暗宫托付给你了。”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地上抛了起来,然后便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木槿?”非白的声音传来,颤抖着,他冰凉的手拂在我的脸上。 我勉力睁开眼睛,他的凤目潋滟,却无法掩饰他的眼神如此惊慌哀伤,甚至有丝绝望的恐惧。他为什么要难受,为什么会难受呢,他心心念念的难道不是锦绣吗?是了,他这么难受定是因为答应锦绣要照顾我吧!要么就是遗憾这么好用的马吃了他这么多草,还没怎么跑就要挂了吧! 其实不用那疯女人说,我都知道现在的我很可能要翘辫子,我的血好像自来水一样不停地流,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都快把这里的地道给漆成红色的了。我在心中悲哀地自嘲着,他为何要将那鱼符拿出来换一个将死的我呢,这样不是很赔本吗?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怎么尽做这赔本生意呢? 我无力再问,只是虚弱地喘着气,定定地看着他。他向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你……要撑住,韩先生马上也会进西安城,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木槿,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会没事的。”然后他对我低低道:“我要为你立即接骨,不然这腿就要耽误了……” 原青舞在那里残忍地掩嘴笑道:“对啊,得快一些,不然可就同踏雪公子一样是个残废了。” 非白并不理她的冷言冷语,“你……莫要怕,不过得忍一下痛……” 他的话音未落,嘎嗒一声,他早已出手如电,将我的骨正了。我嘶声惨呼,泪水哗哗地落下。他紧咬牙关,疾点我止血的穴道,掏出一方雪白的汗巾为我简单包扎。 原青舞打了一个哈欠,看着我和非白,快乐地笑道:“踏雪公子,我已还了你的心上人,你也做了你该做的,还是快快带路吧,不然你俩都死在这里,也救不了她。” 非白的眼中从未有过的冷意和杀气转瞬即逝,“请姑母随我来。” 他抱起我,我的血将他的白袍尽数染红,他慢慢在前走着,原青舞在后面举着火把笑嘻嘻地跟着。 我很想提醒她不要再笑了,须知她本来描绘精致的脸早已被泪水晕花了,奇丑无比,如今加上那诡异的笑容,偏执疯狂的眼神,真如恶鬼一般恐怖。 非白东折西转,来到一片看似破败残缺的破墙前,他对准一块看似平凡无奇的石头,轻轻一按,一片极其光滑的墙面露了出来。非白扶我坐在另一堵墙上,轻轻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我看着他取下古琴,对原青舞说道:“小侄要用琴音催动暗宫的大门,请姑母看到墙上有双鲤隐显时,便将鱼符放入鱼纹壁内。” 第46章 孔雀东南飞(13) 原青舞状似开心地使劲鼓掌,眼睛有些散乱,她忽而轻轻欺近我们,乌黑蔻指轻拂非白的无瑕容颜,“乖,快快奏来……阳儿,你看,娘亲来看你和爹爹了,娘还带着伯父家的非白弟弟来弹琴给你听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听他弹的曲子了吗?你一定要保佑娘亲,找到你和爹爹好团聚啊,乖孩子。”复又凶神恶煞地对非白吼道:“快弹啊,你难道没看到,阳儿都快哭了吗?” 我打了一个寒战,而非白的眼中异常冷静,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便着手续上断弦,专注地轻拨几下,然后一挥纤手,一支《长相守》响彻在这幽暗的地宫之中。 原以为这曲子定是古怪刺耳,没想到这首《长相守》非白弹得比任何时候都深情哀伤。非白双眼紧闭,运之功力,辅以深情,不久那古老的石墙回应着非白的琴声,渐渐地发出轻响,然后那光滑的墙面忽然落下水幕,墙上隐现两条鱼形,一条红色,一条紫色,竟然在墙上的水幕上嬉戏悠游,那双鲤似情深意切,缠绵缱绻,无论一条游到哪里,另一条定会如影随形。 如不是亲眼所见,我断断不敢相信这幻象如此真实。 原青舞双目痴迷,口中喃喃道:“不错,这正是原家先祖命人设计的守宫双鲤。以前二哥总是弹琴让双鲤显现哄我开心呢,后来他却只弹给那个贱人听了。”她忽地厉声喝道:“莫要再浪费时间,快将那条紫鲤鱼赶过来。” 非白琴音一变,我看着那水墙,眼前渐渐出现一幅画面:清风白云,芳草连天,清澈的池塘里,五颜六色的莲花静谧地绽放,两条鲤鱼一红一紫在碧绿的荷叶下悠游。非白站在莲花池边,微笑着往池里面投了些什么食物。池中紫鲤欢快地跳出水面,张嘴欲叼那食物,却猛地蹿出一个白衣鬼脸的女子,将那条跃在半空的紫鲤抓在手中,她哈哈狂笑。 狂笑声中,非白的琴音戛然中止,我眼前的双鲤戏水图骤然破碎。原青舞正跃到空中将紫鱼玉符嵌进紫鲤的身形处,然后猛地向后退去。非白的曲子一转,那水幕墙嘎嘎巨响中双鲤消失,古墙向后移去,唯有水幕犹在,如天然屏障,隔断了暗宫内外的世界,水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两行竖写的大字:暗宫重地,擅入必死。 原青舞双唇微颤,一卷水袖,接了落下来的那枚紫鱼玉符,飘然来到非白的身后,阴阴道:“你去带路。” 非白冷冷地重新背上古琴,复又抱起了我,穿过水幕。 我这才发现,连那水幕也是幻象,根本没有打湿身体。 原青舞的右手指甲扣在非白的双肩上,像秋风中的树叶,不停地抖着,纵使非白穿着厚厚的白貂毛褂子,转眼也掐出血来。非白不动声色,来到一片宽阔处,淡淡道:“姑母,我们已入暗宫了。” “带我去……带我去明郎以前练功的暗室,后来那里封了,快去,你一定知道的,就是以前你父亲练功的地方。” 非白冷冷道:“小侄最好请姑母想清楚了,那里早在五年前就塌方过一次,暗宫中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堵住,若是姑母在里面没发现姑父,却出不来,那该当如何?” “你莫要废话。快去。” 第47章 孔雀东南飞(14) 非白抱着我走到一处黑不隆咚的地方,又按动了一个机关,打开门口腥臭的铁栏杆,进入一间石室。借着幽火一看,我打了一哆嗦,这哪里是什么练功房啊,里面全是刑具,到处是乌黑的血渍和几具人骨,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腐臭的味道。 “姑母请仔细找找,姑父和阳儿可在里面。”原非白冷冷道。 原青舞环视四周,浑身颤抖得愈加厉害,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我有些奇怪,不是她要进来的吗,为何要如此害怕地出去了呢? 我看向非白,却见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竟然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有些骇然,那笑意竟同原青舞一样有些冰冷残酷。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黑漆漆的两根木头,跪在我跟前,将我的伤腿固定住,他抬起头,“好歹血止住了,你且忍一下痛,我帮你定骨,疼吗?” 我对他摇摇头,他对我微微一笑,这笑意却又同刚才的眼神完全不同,充满着暖意和一丝信心,“莫怕,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出去的。” 我又愣愣地点头,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可他却又笑了,眼神忽地变得深邃起来,在我没有意识以前,他忽然俯下俊颜,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我惊得不行,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此情此境下,这位仁兄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孽障,你们在做什么?”室外的原青舞尖声大叫起来,我本能地捂住双耳。 非白却慢慢直起身子,走出室外,淡淡道:“请姑母恕罪,她被吓坏了,小侄只是安慰下她罢了。” “你们不准亲热!”原青舞的眼神充满嫉妒,大吼着:“明郎,你不准碰别的女人。” “姑母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莫非是想起以前姑父是在这里如何受罪的。”非白看着原青舞冷冷道,“小侄还记得是姑母将姑父引到这里来,然后亲自将姑父锁起来散功。” “你胡说,你胡说。”原青舞的眼神已乱,恐怖地看着原非白,“我这是为了明郎好。” “那姑母为何要毒打姑父呢?”非白又冷冷道,“非白还记得一连几天姑父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一直在那里哭泣,向姑母不停地求饶,然而您却不愿停手。” “谁叫他不记得我了,我打他是为了要他记得我。”原青舞汗如雨下,“可他就是记不起来我是谁了,他什么人的名字都唤不出,却单单记得你的母亲……为什么?” 我心中暗惊那原青舞的铁石心肠,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能这样虐待你心爱的人呢?” “谁叫他不记得我了,他不再爱我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原青舞终于掩面而泣,“他在那里一直叫着梅香、梅香……我没有办法。” 她忽而停止了抽泣,脸上有丝了悟,恨声道:“小贱种,你原来是想乱我心神。”她的水袖一甩,拉近非白,媚笑道,“可惜还早得很。”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真找不到了吗?”她看着那乌黑的血渍从那可怕的牢笼一直延伸到外面,拉着我们循着那血渍走去。 非白边走边说:“姑母这是要去哪里?” 原青舞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非白越来越白的脸色,笑道:“我终于知道明郎去哪里了。”她看着非白怀中的我,手轻抚我的脸颊,“明郎既不在这里,必是去那贱人的墓穴了。” 第48章 孔雀东南飞(15) 我自然是鸡皮疙瘩满身起。非白一侧身,让我远离了她的魔掌,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来谢夫人真正的墓穴是在这暗宫之中,难怪去年那个闹花贼的清明,非白是在后山坡祭奠他的母亲,那里果然只是谢夫人的衣冠冢。 “我劝姑母大人还是放弃吧,须知,有时疯狂的占有还不如自由地放手来得潇洒,至少姑母到地下再见姑父时,您还能得到姑父的原谅。”非白清明地看着原青舞,淡淡地说着。 我如果不是实在因为生命垂危,没有力气,我真的很想使劲鼓鼓掌,然后握紧他的双手,激动地对他说:原非白同志,你终于明白这道理了,你的精神境界终于在战争的烈火中得到了永恒的升华。可惜这里还有一位性格及心灵完全扭曲的原姓人氏。 原青舞一巴掌挥来,“住口!” 原非白带我疾退三步,却躲不过她的功力,口中狂吐鲜血,我摔在地上,伤腿触地痛不欲生,他那具古琴已被击成粉末。 原青舞紧扣我的喉咙,“小贱种,若不要让你的心肝死在这里,就快点带我去。” 非白看了我一眼,难掩眼中的愤怒,“姑母也是官宦千金,这样欺凌小侄和一个弱女子,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要怪就怪你父亲无情,你娘亲无义,快带我去她的墓穴。”她愤恨地叫着。 非白的眼中阴晴不定,眼睛盯着我思索了许久,点头道:“随我来。” 我们随着非白回来刚进入的空地,原青舞忽然大喝一声:“谁?” 手中银光一闪射向声音的来处,一只老鼠惨叫着跑了出来,浑身是血,一会儿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趁这个当口,非白的左腕一动,长相守向原青舞射去数支小箭,可惜全被原青舞的水袖挡了回去,然而她却故意放过最后一根,那根恰恰又射在我另一只多灾多难的小腿上。 “木槿。”非白低吼着我的名字。 我痛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只能捂着伤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和原非白一定前世有仇!而且是很深很深的那种! 我再一次确认他降临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所以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我准没好事,要么是遇小人,要么碰疯子,不是缺胳膊,就是断双腿。 原青舞一笑,“花木槿,看你的心上人紧张得紧,真是爱之深,伤之切啊。” 我第一次看到非白咬牙切齿,如此愤怒。许久,他冷冷道:“原青舞,我答应你打开家母的墓室,你莫要再折磨她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非白直呼原青舞的名字,而那原青舞也不生气,咯咯笑着,“这才对啊,我的乖侄儿。” 三人复又前行,非白在一间石室前停了下来,上面刻着大大的“情冢”两个古字。 原青舞的手似乎又开始紧张了,连带被抓着的我也不停地颤抖了起来,不停地低喃着:“我只求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 非白的脸上满是悲戚,他似乎也有些紧张,甚至有些脚步不稳,他深深看了看我,最后迟疑着缓缓打开了石门,我们三人进入了谢夫人的墓穴。 第49章 孔雀东南飞(16) 我呆在那里。这哪里是阴森的墓室,这分明是一位女子的闺房。天地间铺以淡粉绢绸,流苏幔帐间,充满了女性房间特有的柔美。花纹虽朴素无华,质地也是一般,但却绣工精美,人间一绝。帐幔顶上挂着两只碧玉熏炉,袅袅地散发着雅致的熏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流连忘返的柔和香气。我恍惚地忆起这正是西枫苑的梅花香啊。 整个房间中唯一珍贵的装饰便是一枚高高挂在床头的夜明珠,使得房内明亮,帐内隐约躺着一个女子身影,梨花木圆桌铺着绣花台布,那布置同我在梅香小筑里所见的一样,就连墙角也放着一瓶插着数支红梅的花觚。唯一不同的是那淡雅的绣花台布上面还放着一幅未完工的圆形绣绷架,上面插着一支细亮的绣针,而那花样似乎是并蒂西番莲。 这里的时间好像永远地凝固了,仿佛女主人正在休息,而我们三人血腥满身地闯入了她的世界,有些粗鲁地打破了这里的恬静。 当然也有人不这样想,原青舞兴奋地用双手抹了一抹脸,露出一张干净的面容。虽然上了些岁数,又在外漂泊多年,眼角处有明显的皱纹,但仍然不失为一张美丽的脸,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她,出身世家,父兄宠溺,沉醉于高雅艺术,不但拥有最纯洁的青梅竹马的爱情,而且嫁入心仪的侯门,备受疼爱,那时的她该是多么的风光无限。 她又沾了口水,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然后双目四处搜索,口中尽量温和地呼喊:“明郎,青舞来了,你快出来啊。明郎,你快出来啊。我在外面找了你这么久,吃了多少苦啊,我保证不再打你了。明郎,我只求你快出来吧。明郎,求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求你再让我见你一面吧。”原青舞说着说着,泪如泉涌,声声断肠地呼唤着她的情郎。 她的泪眼忽然停在某处,然后发出世上最可怕凄厉的叫声。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角落里躺着一具死去多时的骸骨。这应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反卧在地上,维持着向前努力爬行的样子,一手探向床的方向,另一只手被压在身下,背后插着几支乌黑的短箭。他的面容已剩骸骨,那伸出的手骨,小指骨有一截断了,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红玛瑙莲花纹样扳指,浑身的骨头有些发黑,死时必是中了剧毒。 原青舞立刻放下我,冲向那具尸骨,跪在地上,呆呆地颤抖着双手,“明郎,明郎,我记得你的手指被我切掉了一段……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玛瑙莲花扳指吗?”她喃喃地坐在那里唤着明郎,反复抚着那具尸骨,然后猛地抱着尸骨放声大哭,“明郎啊,明郎,公公临死前说你即便逃过了原家的魔掌,你还是会追着那个女人去的,我那时还不信,总抱着些幻想,你会打开紫陵宫,练《无笑经》好为明家报仇,没想到、没想到你还真的追着这个贱人去了。” 第50章 孔雀东南飞(17) 她把他小心翼翼地翻过来,却见藏在胸前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支东陵白玉簪,同非白头上插的那一支一模一样。我这才想起那时我为了骗素辉,让他将这支簪子带给了非白,素辉果然平安了吗? 这么说,原来这东陵白玉簪是一对吗? 非白的脸色已是一片剧变。 原青舞呆在那里,心碎万分,立时满腔悲伤化作扭曲的憎恨,“明风扬啊明风扬,你以前在家中命人整天击碎成堆的玉磬璧璋,就为了我爱听那玉石击碎的声音。那些琬圭珍器的,你根本从来不放在眼中,可却为了这个女人送的这支破簪子,连死都要宝贝成这样。”她怨毒地看着非白,“都是你的贱人娘,害死了明郎和我的阳儿。” 她站起来无情地一抬脚,将明风扬的尸骨踢得粉碎。那支白玉簪敲击着明可鉴人的金砖,发出叮叮当当之声,宛如追随着一只神秘的命运之手,一路摔滚,不偏不倚地来到了非白的身边。 非白苍白着一张出尘绝世的脸,慢慢地捡起了那支白玉簪,紧紧地握在手中,手背上青筋隐现,一双凤目无限哀戚,深不可测。 原青舞看向我,忽地绽出一丝笑意,“谢梅香,你勾引我家明郎,害我家破人亡,如今却是天意,让你的宝贝儿子还有他的情人落在我的手上。我要他们给我的明郎和阳儿陪葬,你在黄泉路上,会不会急得要跳出坟墓出来救他呢。” 原青舞哈哈大笑,一步步走向我们,眼角犹带着伤心的泪水,嘴边却噙着疯狂和绝望的残忍笑意。我的心脏一阵收缩,这个女人疯了,实在疯了。 “姑母真的认为是我娘和父侯害死了姑父吗?”非白长身玉立,雪白的衣袂挡在我的面前,冷冷道。“其实真正害死姑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姑母您本人。” “你说什么?”原青舞怒极反笑。 非白却冷冷道:“父侯常提起姑母虽为女子,但好胜心却强似男孩。明风扬少年成名,虽是个武痴,却什么都听姑母的,如果姑母说不,姑父是断不会去碰那《无泪经》,所以其实并不是姑父想练《无泪经》,而是您自己想练那可怕的《无泪经》,因为您无法抵御那力量的诱惑。” 原青舞声音尖厉地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姑母扪心自问,那样折磨姑父真的只是因为他不爱姑母了吗?姑母其实并不真正爱姑父,您心里有的只是强烈的占有欲。”非白冷笑数声,“姑母如今的武功莫说是父侯了,恐是帐下顶尖高手亦难出其右,姑父的一身骇人功力是如何散去的呢?而姑母这百年功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的武功自然也是因为修习了《无泪经》,因而武功大进。”原青舞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却藏不住可怕冷酷,“你母亲身上有二哥赐的生生不离,她勾引明郎,明郎同你淫贱的母亲苟合以后,一生功力自然是散去了。” 第51章 孔雀东南飞(18) “原青舞,你撒谎,”非白大声吼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非白的眼神这样悲辛愤怒,他的俊颜通红,“自记事起我日日守在娘亲身边,我母亲的确喜欢明风扬,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做过任何越轨的事。明风扬的心智同孩童一般,如何做那苟且之事?父侯是我娘亲这一生唯一的男人。创制《无泪经》的人明明白白地在页首上写着:神智失常,五官昏聩,练成者天下无敌,然忘情负爱,性情大变。若是姑父练了神志失常,那为何姑母却依旧如此清醒,还能联合幽冥教前来搜庄?”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向面色有些震惊的原青舞,“姑母已近四十,为何您的双手和脖子看上去依旧双十年华?” 咦,这么一说,我仔细看去,还真的是。果然脖子出卖了女人的真实年龄。正震惊间,非白的手中一扬,乘原青舞呆愣之际,一伸手,从原青舞脸上撕下了一层东西,旋即露出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来,但神情却是阴狠无比。 “姑母这么多年流浪在外,真的是在寻找明风扬吗?”非白手中拿着那张面具,“姑母说在西域游荡,为何父侯所有的探子回报,姑母一直在南疆呢?姑母又是同谁在一起?” “二哥果然不肯放过我,一直派人跟踪我?”原青舞冷笑连连。 “父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同暗宫的叛徒搅在一起,还早已修炼了比《无泪经》更万劫不复的《无笑经》。”原非白冷冷道,“所以姑母的脸竟比双十少女更年轻美丽。” 好像是的,我在那里有些汗颜,她看上去的确比我更年轻妩媚。 而原青舞浑身一颤,却依然倔强地高抬头,厉声道:“那又如何,他毁了我明家,原家又容不下我,我还能去哪里?” “在姑母的心中,父侯真的是如此无情不堪吗?他时常对我说起,当初后悔将你卷入家族纷争,明原两家相斗,最无辜的就是姑母您了,是以时时找寻您,希望您在外也能过得好一些。”原非白摇摇头,“您根本不该修习那原家严禁的《无笑经》,那是一种吸收别人功力的霸道武功,练此功者必须同人交合时方才能吸食别人的功力,占为己有,真正不知廉耻的是姑母您。” 原青舞的身子渐渐抖了起来,眼神充盈着惧意,“闭嘴,你胡说。” “我说错了吗?姑母?那天夜里,明风扬本来是想来找母亲的,我不知道您怎么也会过来,您易容成我母亲的模样,用迷药迷乱了明风扬的心智,趁机吸了他一身的功力。”原非白咬牙切齿,俊脸开始扭曲,“然后你故意引父侯看到,二人衣衫不整,明风扬则虚弱地躺在母亲的床上,于是父侯以为母亲真的勾引明风扬,令他散功,父侯一怒之下,重伤了母亲心脉,落下一身病根。” “你如何知道?”原青舞的身子如狂风中的落叶,颤抖着向后退去。 “您忘了那天您打死了一个横地里蹿出来的家奴了吗?”原非白冷冷道,“那个家奴正是谢三叔,是我母亲的陪房。他带着我躲在一边看到了一切,他为了保护我就跳出来,我才侥幸生还。” “那、那天,我记得是有两个人影,原来另外一个便是你……”原青舞高声尖叫,忽地声音变得阴狠,“竟然是你……” 第52章 孔雀东南飞(19) “姑母那么痛恨母亲,真的只是因为失去理智的明风扬爱上她了吗?”非白走到她跟前,牢牢地锁视着她,“姑母既然让明风扬散功了,明风扬神志清醒了,自然会想起姑母和姑母的爱,或者您也可以当场杀了母亲以泄恨,为何姑母还要导演那天的惨剧,点了母亲的穴道,让她就在旁边看着你如何同明风扬缠绵,如何折磨明风扬,如何吸食他的功力,甚至要父侯亲手杀死我娘亲,好让他永远活在痛苦悔恨之中?小侄在轮椅上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 原青舞平静了下来,她扶着花梨木圆桌,直起身子,素手轻轻拂过一缕发丝,无限风情地笑了,“哦,你明白了什么呢?” “姑母一生最在意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父侯,一个是明风扬,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这世上,姑母爱着明风扬,却更爱父侯。”原非白轻叹一声。 我彻底惊在那里,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啊!妹妹爱着哥哥,哥哥把妹妹嫁了,又毁了妹妹的夫家,然后这个妹妹又残害了哥哥的爱妻和儿子,这紫栖山庄里曾经埋藏了多少罪恶的秘密和爱情?如今一旦揭开,又是如何让人震撼和恐惧。 可是那原青舞却垂下眼睑,纤指轻拂着伞柄,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说下去。” “我不知道父侯对您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后来当他知道冤枉了母亲,却并没有找您理论,或是对您不利,直到最后灭了整个明家,依然想尽办法将您救了出来,这么多年依然在不停地寻访您,提起您也是又爱又怜。父侯经常提起,您乃是庶出,姨奶奶以前是唱戏的,去世又早,小时候爷爷对您照顾亦是不周,您虽也是个小姐,却连一个像样的玩具也没有,于是您只好对着铜镜说话唱戏。” 原青舞一呆,“原来二哥他……都记着。”她痴痴道,“我五岁那年,二哥让人将我接来一起住,那时我遇到了明郎。” “父侯曾对我说过,姑母小时候心地善良,连只蝼蚁也不愿伤害,这一点同我的娘亲很是相像。” “闭嘴,不要提到你的娘亲,她如何堪配与我相提并论。”原青舞忽地又对非白大吼起来。 非白并没有理她,只是冷静地继续说下去:“久而久之,姑母有时会自言自语,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又乖戾冷酷,父侯说您的体内总好像有两个人,而且年龄越大,就越明显。” 我暗自心惊,这分明是人格分裂,难怪她时而幽怨,时而暴怒,也就是说她从小时候就有这个病因,是明家的惨案彻底把她变成精神分裂了吗? “您的心变成了两个,也分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明风扬,还有一个是父侯。然而您的身体却无法这样做,你嫁给了心爱的明风扬,却又放不下原家的父侯。你恨明风扬练功时走火入魔,错爱上了我娘亲,可是你更恨父侯的心中只有我娘亲,于是您强烈的嫉妒心和占有欲让您决定,您要让变心的明风扬武功散尽,要我娘亲死在父侯手中,父侯也必须同您一样,永远生活在痛苦之中。”原非白朗声说道,凤目一片沉痛。 第53章 孔雀东南飞(20) 我在那里一定以及肯定,这个原非白若活在现代,定然是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一流的探案专家。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历经人间最残酷的波折,是以城府如此深厚,心思百般缜密,所以原青江对他赞赏有加。转念再一想,又觉冷汗涔涔,那平时我的一举一动,他必留意在心,难怪他能轻易知晓我之所思,我之所想啊。 原非白在那里紧盯着原青舞,原青舞终于停止了抚那白伞柄,抬起了头,轻轻道:“是的,我是修习了《无笑经》,那是一种更加奇妙的武功,在我嫁到明家以前,我就开始练了。” 她在那里淡淡地笑了笑,有些自嘲,又有着无边的哀伤。只听她说道:“我本来是想同二哥练的,只要二哥同我练了,他就不会将嫁我出去,永远把我留在他身边了。”她的眼中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可是那时二哥的心里只有谢梅香,他只是淡淡地劝我不要练那种武功,说这种武功不适合我,后来我才知道这必须是同《无泪经》一起练,才能成就绝世神功。我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得知,这《无泪经》竟然是明家的传家宝,于是我便怂恿二哥将我嫁给了明郎。本想等明郎练成《无泪经》后,再一起修习《无笑经》,成就绝世武功。可惜他已经痴傻了,更让我伤心的是,他竟然也会喜欢上谢梅香,连神志清醒了,他也整日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她亲手种的梅花,我知道他在想她,这怎么可能? “我不明白,这世上的男人都怎么了,为什么都喜欢上那样一个平庸的女子。别说武功了,她甚至不识字,又不爱打扮,只爱种菜栽花,绣花下厨,这样一个喜欢做粗活的下人,除了长得漂亮一些,她什么也比不上我,就连那个好妒成性的秦敏宜也比她强上百倍。我到底输在哪里?”原青舞厉声咆哮,“还有我那最爱的二哥竟然为了她同秦相爷决裂了,口口声声说明家帮着秦家害死了爹爹,分明是他为了个女人将爹爹害死了,他既然将我嫁给明家,又为何要毁了明家?我的亲人暴尸街头,我的阳儿身首异处。二哥啊,你如何能让我如此无家可归啊?你做这一切还不都为了那个贱人?二哥才是个真正的疯子。” 非白看着我,眼神无限悲哀伤感,口中却淡淡说道:“姑母难道不知道,这世上的百般算计,有时却比不上一颗单纯的心?” 我心中一动,他这是在说谁……可是非白已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原青舞。 她猛地一卷水袖,双手紧扼原非白的喉间,拉近非白,眼中杀机愈浓,“我要杀光原家的人为我和明家报仇。” 原非白神色不变,看着原青舞,出尘绝世地淡笑着,“姑母想要杀光原家的人,小侄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您说得全对,或许这原家的人都是一群疯子,都该死,都该杀,连我这条命,您也尽可以拿去。”他的眼神忽然一变,冷如冰,扎如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残害这个花木槿,更不该下毒手害死了我的娘亲。” 他的话音刚落,手中白影一闪,原青舞的右手腕上已被一支白玉簪刺破,血流如注,那正是原非白捡起来的,明风扬死也要握着的那支簪子。 第54章 孔雀东南飞(21) 原青舞惨叫一声,将非白甩至我身边的墙角。我爬过去时,非白已在那里狂吐鲜血,绝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小孽障!”原青舞如花一般的脸恶毒地扭曲着,轻蔑地看着手腕上的玉簪子,轻轻拔了出来,微一用力,已将它折成两截,摔在金砖上,清脆悦耳。她的脚踩在上面,像《终结者3》里面那个女魔鬼机器人一样,向我们慢慢走来,眼中一片冷酷鄙夷,“你这个丫头生的贱种,当年我命人在你的马上做手脚,你侥幸未死,那时饶你一条性命,现在想来,果然斩草要除根。” 非白抹着嘴角的血迹,借着我的肩膀坐起来,嘲笑道:“姑母会如此好心?您只是想着看我的余生如何痛苦,那我娘亲和原青江将会比您更痛苦,那样您就满意了,不是吗?只可惜,我父侯这种男人,从来不会把儿女私情放在第一位的。”他无限疲惫地说道,“姑母,当年你明明在他身边,他还不是看上了我娘亲?后来我娘亲尸骨未寒,父侯已早早地把私生的野种带回来,然后忙着续弦,娶了一个又一个,那些女人要么是绝色尤物,要么是对他前程有用的女子。姑母,您当真要恨,如何恨得完?若要杀,又如何杀得尽?” “虽是杀不尽,但总要一试。别说是二哥的女人,原家所有人都得死,连二哥也要死。”原青舞绽出一丝绝美的笑意,那笑意仿佛只是甜甜地笑说今天她一定要挽个朝阳发式,而不是在说她马上要进行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她挪动莲步,优雅万分地甩了长袖,飘到我们面前,蹲了下来,“孽障,可惜你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不然就能看着我如何一个一个把你们原家人的血统统吸干!” 吸、吸血……真、真的吗? “恐怕是姑母没有时间了。”非白忽然笑了,笑得无比冷艳,“明风扬到这里来,是想见娘亲最后一面。他身中数支飞箭,那箭上全是原家独门毒药,按理他可以用明家的解药,尽可以找个僻静之处,停下来将毒逼出来,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一路杀到这里。他的血中全是毒药,他手中握着的白玉簪也染了他的毒血,沾满了剧毒,姑母方才被小侄用这支白玉簪刺中了,姑母算算,您还能活多久?” 原青舞呆在那里,急急地抬起右手腕看时,果然整只手腕早已一片乌黑,那可怕的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而去,她的口中发出惊恐的叫声:“不。” 她猛地从白伞中抽出一柄明亮的短剑,将中毒的那只手齐根切断,然后疾点止血的穴道。 我吓得连声大叫,可是原青舞叫得比我更响道:“孽障,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她挥着那柄短剑如惊鸿出世,向我们冲过来,非白冷静与她过招,始终挡在我的面前。 原非白冷笑道:“姑母,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得到姑父和父侯的心,父侯他无论娶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的娘亲一人罢了。” 原青舞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满是惊涛骇浪,一脚踢走非白,她转身向帐中的谢夫人飞去,“贱人,你快起来,看看你的好儿子做了什么啊,让我看看你现在多老多丑,如何再去勾引我的二哥和明郎?” 第55章 孔雀东南飞(22) 原非白闪电般地一鞭甩向原青舞,快近她身边时,他猛地变了方向,那鞭梢向帐头的夜明珠飞去,他一把拉起我,躲在房间里唯一的一面屏风后。 那粉色的帐中立时射出无数的箭羽,原青舞武功再高强,却无法抵挡住所有的流矢,浓重的血腥味溢了出来,她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原非白压在我身上,密密地护着我,我们躲藏的屏风明明如丝帛透明,却坚韧无比,那些尖利的箭羽完全被挡在屏风外面。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时间,外面流矢之声消去,非白抱着我走了出来。只见整个房间都被流矢射得一片狼藉,谢夫人的帐子也全塌了下来。原青舞像个刺猬似的躺在地上,她的一只眼睛插着三支箭,剩下的一只眼睛恶毒地看着原非白,嘴里吐着黑色的血沫,“你……其实是故意引我进暗宫,故意让我放下戒心,跟你进了你娘亲的假墓,借用这流矢来射杀我。” 非白看着她,眼中有着我从未曾见过的阴狠决绝。 “是二哥要你引我进来,在这里杀死我的吗?”她颤声问道。 非白紧紧抱着我,我感觉他浑身肌肉紧绷,胸膛不停地起伏,身躯甚至有点发颤,然而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着她淡淡地笑了,那笑容和原青江给我生生不离时一模一样。 原青舞欲举剑砍向非白,却被银箭钉在地上,她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箭孔处流下的黑血更多,她最后放弃了挣扎,“二哥果然不肯原谅我……”她看着非白苦涩地笑了,“你……笑起来和二哥……好像,你……很像他,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她喘了一会儿气,向四周看去,目光好像在搜寻着什么。最后她的那一只眼睛看到了远处明风扬的头骨,怔怔地流泪道:“我可怜的明郎啊,你到死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不是吗?你这个小傻瓜啊。” 那语气真挚而心疼,就如同她在暗宫外,向我叙述新婚时的她与明风扬如何浓情蜜意,少年时的原青江又如何宠爱她一般,充满温情和感动。 她的眼中黑色的泪不停,她努力坐起来,用剩下的一只手拔光了所有的箭羽,一路流着血爬过去,终于够着了那被她踢散了的明风扬的头骨,还有那枚玛瑙莲花扳指。她抱着那头骨,痴痴道:“不过不要紧了,明郎,青舞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了。从此以后,你无须再怕,我再也不会打你,也不会离你而去了,再不让那个贱人或二哥来伤害你了,我们俩再也不会分开了……” 原青舞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中忽然焕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的神采,使得她那张本来看似很恐怖的脸,竟然显得平和而安详,她对着空中甜甜地唤道:“明郎,你来接我啦。” 然后她快乐地、缓慢地闭上了眼,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在心中轻轻地一叹,也许,原青舞在死亡的那一刹那,终于明白了生命中她最爱的人是谁。 原青舞选择了热爱明郎的那一半,选择成就贤妻良母的人格,而不是痴恋原青江,那畸恋的一半,这才得到了心灵的平静。她笑得那样愉快,一定是见到了她的明郎,而她的明郎也原谅了她。 第56章 孔雀东南飞(23) 但愿她的来世莫要再陷入与兄长的畸恋之中,莫要再夹在夫家和娘家的仇恨之中,莫要再经受失夫丧子之痛了。 我转过头来,非白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原青舞和明风扬的骨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凤目中泪光隐现。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情绪,收回了目光,转向我,凝视了一会儿,柔声问道:“你、你……可好?” 我看着他,想起原青舞刚刚说的话,想起锦绣和他对我的伤害,如利箭穿心,我冷冷地看向非白,“你是故意让她挟持我,她以为控制了你的心上人,自然就放了下戒心,以为你真心带她去谢夫人的墓室吧。” 他在那里有些张口结舌,满眼都是气恼,凤目中闪着两簇火苗,看得我不由后悔刚才说的这样直白。即使这里不算是他娘亲的墓穴,也能勉强算个衣冠冢。 虽说他做得是有些过分,可毕竟刚刚报了大仇,现在他的心情肯定是喜怒掺半的,喜的是大仇得报,怒的是衣冠冢被毁,还有触动那些悲郁可怕的噩梦。若是激怒了他,他一掌将我打死了,还来个毁尸灭迹,那我还真的会像那原青舞说的那样,十年二十年没人发现哪。 我极度恐惧地看着他,汗水没用地流满全身,他也是怒火滔天地看着我。 情冢里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我放了下来,沉默地拿出一颗红色的丹药,递到我眼前。 我大汗淋漓,难道是我知道得太多,他、他想杀人灭口?我恐惧地说道:“你、你想毒死我。” 原非白的手有些抖,俊脸冰冷得好像千年寒冰,他似乎在努力隐忍着怒气,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也不说话,板着脸硬是把这颗红色的药丸塞进我的嘴里,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吐出来。我呛了半天,那颗药丸终于下了肚,他才面无表情地放了手,也不管我在那里拼命呼吸,只是替我拔去了我另一条腿上的小箭。 他的手脚毫不怜香惜玉,我自然是疼得龇牙咧嘴。我恨恨地想这小屁孩一定是在公报私仇,这是他常做的戏码。 最后疼得实在忍不住,我拼命捶打着他,一边又泪流满面,心酸地大哭起来,“原非白,你不是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和锦绣两个人要这样骗我,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半死不活的,你现在还要这样折磨我,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 原非白的表情忍无可忍,猛地抓着我打闹的双手,冷冷道:“现在是你分明都快将我打成内伤了,哪里是半死不活的?” 我一愣,好像是啊,两条腿好像没那么疼了,血也止了,人也比原来有精神了,那他刚刚喂我的果然是灵药了? 我有些心虚地想收回我的手,可他却不放,冰冷的语气中已有着明显的气愤,说道:“我千辛万苦地同你大哥潜入西安城来救你,连韩先生也没知会一声,你的心中却只想着我要毒你、害你、利用你……”他抿着唇,如万年寒冰地看了我几眼,冷笑道:“你也别拿锦绣那档子事来噎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不及你心上的那个会装傻吗?” 第57章 孔雀东南飞(24) 我一怔,只听他生气地说道:“若是他在这里,真要是毒你害你,你也会找上成千上万个理由来帮他开脱,然后甘之如饴吧?” 一时间,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过问题,我明知道非珏在轩辕淑环的事上也对我隐瞒了,可是我的确从来没有怪过他。 为什么?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我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慌乱,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一个人猛然间发现他一直在追求的只是一种虚无时,那种慌乱和无力感。 再一想,花木槿啊花木槿,你认识傻非珏已有七年之久,难道忘了在破败的德馨居,他给你带来多少欢乐? 当我早年饥饿地躲在河边哭泣时,他也曾偷偷塞给我瞒着果尔仁拿出来的馕饼。 当他一次又一次迷路在西枫苑,拉着我叽叽呱呱地扯东拉西时,我不也是毫不介意地告诉他我心里如何思念我的胞妹,告诉他心心念念要撮合碧莹和宋明磊,而他一般都是没弄清楚谁是谁,愣愣地张口欲言,几欲插话,最后都是跟不上我的节奏,直至我还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赌咒发誓,一回头才发现他早已沉沉睡去。 樱花林中的红发少年,在妍红花雨中痴痴读着我送给他的《青玉案》,他的音容笑貌犹在脑海浮现,明明是我这几日地狱噩梦般生活的支柱。 原非白,你怎可如此诋毁我和原非珏的爱情,你我不过相识一年! 于是我决定更讨厌非白,我睨着他,一径沉默。 他气结地甩开我的双手,自己跑到一边,沉着脸也服了颗刚才的红药丸,坐在一边盘膝调息去了。我和他中间隔着一只眼的原青舞的尸体和明风扬的头骨,我看着他,又抽泣了几下,而原非白只是调息打坐,再不理我。 哼,不睬就不睬,你这满心满肺满肝满肚肠都是小九九的坏小孩! 再看看我和你相识的一年间,我发生了什么? 你害得我成了全天下少女和龙阳采花贼的头号公敌。 你还打了我两耳光。 你还没向我道歉关于你瞒着我和锦绣的事。 你还害得我可能要少活七十年了。 你还让我不能和非珏相好! 你不要以为我现在双腿不便,又坐在尸骨当中,心里有些怕,肝胆有点虚,双腿有点疼,身体有点弱,肚子有点饿,我就要来爬过来求你…… 反正没有你,我这几天还不是打打杀杀,吉星高照地活过来了吗我! 你最好永远不要睬我,等我腿好了,我这就跳槽去非珏那里,就算没有古艾滋的解药,我就和非珏搞柏拉图式的恋爱好了,就是永远永远不要再见你这个花心花肺花肝花肚肠的坏小孩! 哼! 我心一横,也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那红色的药物起了作用,没有多久我进入了梦乡。我身在西林之中,周围全是浓雾,我向前走着,愈来愈看不清前方,忽然前方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却是满身是血的宋明磊,他长发披肩,面色有如厉鬼,身后是一双紫瞳阴鸷地看着我,他嘲讽地大笑着,恶狠狠地将偃月刀插入宋明磊的胸膛,我嘶声大叫起来。 “木槿,木槿。” 第58章 孔雀东南飞(25) 一阵焦急的呼唤传来,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满面焦急的非白。啊,我什么时候枕到他的腿上了? 四周的景物已经变了,我们已出了情冢,坐在一处更阴冷昏暗的通道前。抬头只见一幅巨大的石雕画,画上一个丰腴美丽的飞天,神色愉悦地跳着舞。旁边镌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男子正在为她吹笛。两人所在之处,满是大朵大朵的西番莲花盛放的浮雕,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我们还是在暗宫之中,原家的祖先其实是很富有艺术细胞的,是我小腿的伤影响到我大脑的视觉神经系统了吗?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男子和飞天都长得很眼熟呢? 我坐了起来,想起刚才的梦境,想起宋明磊的惨死,不由悲从中来,“二哥、二哥他为了救我,被段月容杀了。”我悲伤地大哭了起来。 非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惊讶,应是知道了发生的一切,他满脸恨意,猛地将我拉入怀抱,再不说一句话,只是牢牢地圈着我。 我伏在他的胸前,把刚才的争吵暂时放到一边,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心中只是一团难受,使劲抽泣着。虽然我和原非白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有锦绣,有原家的秘密,有无穷无尽的野心,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比起这几天来战战兢兢,血雨腥风,生死离别,此时此刻在他的怀抱里,是我感到最安全和放松的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久久不能自拔。 “喂,哭够了吗?” 耳边传来一阵嘲笑之声,我抬起头,却见一个白衣人影,面上戴着陶制的面具,正是我的噩梦,那西林的白面具。 第59章 孔雀东南飞(26) 可能是这几天经历的多了,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更可怕的角色,原非白同志坐在我的身边,再可能,这几天我经历了太多活生生的噩梦,本身的胆也给养肥了,感觉不再这般怕他了,于是我害怕地叫了一声、两声,不叫了。 “你还像以前一样聒噪。”白面具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明明他的面具上没有眼珠,我却觉得他的眼睛跟着我。 “你很厉害。” 嗯?他在夸我,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他是在对着我旁边的原非白说话,而原非白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恭喜你实现了你的誓言。”他的声音冰冰冷冷,“真想不到,仅凭你一人之力就将她杀了,为娘亲报了大仇,干得的确漂亮。” “我不杀她,难道还等着你来帮我杀她不成?”原非白轻嗤一声。 我心中一惊,原来他俩认识。 原非白淡淡道:“不知暗神大人,有何指教?” 什么?这个白面具杀手就是替原家掌管暗宫的暗神,听声音是如此年轻,看他的态度又对非白如此不敬,这个暗神究竟是谁? “你可知你私自调来的燕子军此刻正在攻城。” “哦!”非白面无表情,“于飞燕还没拿下西安城?” “快了,不过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白面具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然后提出了一项重点,“你私放了外人进来?” 非白看了一眼我,“她是我的人,又岂是外人?” “她何时成了你的人?”白面具嗤笑,在“你的人”上分明加重了嘲笑的语气,“我看她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是你们家那四傻子吧!” 我大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我与非白、非珏的纠葛他一清二楚? 非白的脸明显地一沉,冷冷道:“原家的家务事也是你管得了的?刚才不见你现身,现在你又来做什么?” 白面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过来对我一扬手,我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只听到非白大吼着我的名字,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 第60章 归舟客梦长(1) 我昏昏沉沉地在黑暗中漂浮,耳边是一片孩子的哭声,我睁开眼睛,却是身在一片种满梅花的园子里,一个白衣小男孩蹲在一棵老梅下哭得起劲。这个园子看上有点像梅香小筑,又有点像西枫苑的梅园,那胭脂梅花怒放,殷红如火,又似鲜血欲滴。 我有些疑惑,慢慢走过去,轻轻拍了那个小孩,“真对不起,请问这是哪里啊?小朋友。” 那孩子抬起头来,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他看到了我,停止了哭泣,站直了身子,“木槿,你总算来了。” 啊?他认得我? 他快乐地笑了起来,跑过来扑在我的脚下,这个小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我肯定我从来没见过他,可是这孩子的笑脸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着他天真快乐的笑脸,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小弟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那孩子看着我但笑不语。这孩子越看越可爱,我不由得摸摸他的小脸。 好冷!我打了一个哆嗦。 “阳儿。” 忽然一阵柔声传来,那孩子更开心地笑了,“娘亲来了。” 阳儿?阳儿?好熟的名字啊!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 第一个反应是我在梦中,而且很有可能是个噩梦。 第二个反应是我在和可怕的原青舞的儿子说话。可是阳儿的小手拉着我,力大无比,身子前倾地拽着我走去,不时兴奋地回头看我,那一张小脸笑得如阳光一般灿烂。 我无法抗拒地来到一座桥跟前,果然是原青舞。她一身素缟站在阳光下,在那里温柔地向阳儿招着手,看到我,有些惊讶,却仍然友好地微笑着向我点头,全然没有了在暗宫里的戾气。我愣愣地被那个阳儿硬拖过去,他伸手拉住原青舞,原青舞笑着说:“好阳儿,乖,我们一起走吧。” “我要木槿跟我们一起走。”阳儿使劲拽着我。 我干咽着唾沫,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原青舞的笑容消失了,忧虑地看着我和阳儿。 “阳儿,莫要胡闹。” 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在阳光的背光下,我看不太清他的样子,只依稀间感到那男子的眉宇间尽是磊落洒脱,一派俊朗,原青舞满脸幸福地唤了声:“明郎。” 明风扬拉着原青舞,摸着阳儿的头,声音醇厚动听,“木槿还不能跟我们一起走,阳儿,你也不能和爹爹娘亲一起去啊。” “不要,我要和爹爹还有娘亲在一起,我要和木槿在一起。”阳儿大哭了起来。 原青舞也掩面而泣,那男子却轻叹一声,轻轻掰开阳儿拉着原青舞的小手,将他的小手塞到我的手中,然后拉了原青舞走向那座桥。 明风扬走到一半,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向我挥着手,满是深沉的爱怜,浓郁的不舍,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神似乎越过了我的身后,似乎是在同我身后挥手。 我扭头,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粉衣女子,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正对着前方缓缓挥手,那绝世美丽的脸上挂着一丝哀伤而释然的笑容。我不由得拉着阳儿倒退了三步,这个女子的容颜同非白画的谢夫人遗像竟然一模一样。 第61章 归舟客梦长(2) 她看到我,也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如朝阳初展,月华初放,令人无可自拔地沉溺在这一腔柔和的笑意中,我竟感到无限的温暖。我再回头,明风扬和原青舞都不见了身影。 “木槿,你不要离开我啊。”阳儿对着我抽抽搭搭的,他似乎有点害怕谢夫人,不停地向我身后藏。 我拍拍阳儿的头,想了想,拉着阳儿给谢夫人纳了个万福,“谢夫人好。” 谢夫人看到我似乎很高兴,柔和地笑了笑,摸摸阳儿的头,并没有说话。可是阳儿似乎还是很害怕她,一缩膀子又躲到我身后。 谢夫人也不生气,只是看了我一眼,转过身来向前走着。我拉着阳儿跟着她,不停地往前走,周围的景物也不停地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变化着。 最后我们来到那面缀满西番莲的飞天笛舞浮雕墙前,她微微一笑,递给我一块绢子,我愣愣地接过来,正是我在情冢里看到的,搁在花梨木圆桌上的那幅绣品。那幅绣好了的并蒂西番莲,绢子的一角系着一只莹润的玛瑙玉环,我有些纳闷地看着她。她潋滟的目光是那样亲切,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又似明镜照亮了我的灵魂,那声音宛如是三月里的雨丝,绵绵地淌进我的心里,“多谢木槿了。” 她谢我什么?我正要发问,忽然阳光被乌云隐去了,红梅花痛苦地发黑凋谢,那园子猛然消失了,谢夫人对我温笑着,眼中流下紫色的泪来,然后消失在那片飞天笛舞浮雕的高墙之前。我回头,手中的阳儿竟然变成了一株妖异的紫色西番莲花。 一片黑暗向我袭来,周围景物又变成了满是浓雾的西林,这一回西林里面所有的大树上都缠绕着粗大的藤蔓植物,那藤上吊满了诡异的紫色花朵。忽然,一条藤蔓缠绕着我的膝腿,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无法挣开。 我大叫着醒了过来,浑身上下湿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耳边忽地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姑娘醒了?” 我抬头,只见一人穿着一件普通棉白衣服,瘦瘦小小,脸上戴着一个白面具,和暗神那个白面具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小一号,做工似乎也差了一些。 想起暗神,我打了一个哆嗦,低头才发现我全身赤裸着泡在一眼温泉中,我惊叫了一声,向下缩了缩。 那个戴着白面具的孩子开口说道:“姑娘别害怕,我也是女孩,这是能治病的温泉,您被魔音功震伤了,本身也有些顽疾,得再泡些时日,方能出来。”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石室,但是池边那一丛西番莲花让我又打了一哆嗦。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您叫我琴儿就成了。”小女孩答道,“我是暗宫的侍婢。是宫主将您带过来的。” “哦,那巧了,我们是同行,也是个丫头,我叫花木槿。” 我友好地伸出手,想同她行个握手礼,拉拉近乎,没想到那女孩立刻扑通跪下,“姑娘想要什么,只管说。您浑身都得泡在温泉之中,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我讪讪地收回了爪子,“请问你家宫主是什么样的人?” “我家宫主是这暗宫的主人。”琴儿乖巧地回答着,可是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第62章 归舟客梦长(3) 我瞠目地看着她,这和没回答一样,可能是她也发现了我的不解,补充道:“地面上庄子里的大爷称他暗神。” 哦,还是和没回答一样。 “请问他为什么这么好心地要为我疗伤呢?还有,琴儿有没有看见那个和我一起进来的白三爷?”我再接再厉地问道。 “宫主说您是非常重要的人,一定不能死。至于白三爷,奴婢没有见过。” 嗯?我详细叙述了原非白的长相,可是琴儿只是摇头说不知。 其实想想估计也是白问,可能暗神不准这个丫鬟说出来,会不会非白有什么危险了呢? “琴儿,你们在暗宫的为什么一定要戴个面具啊?” “这是暗宫老祖宗的规矩,我们五岁起就戴面具了。” “那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嗯。” “那什么人可以看你的面容呢?” “我的爹娘、宫主,还有未来的夫君。”小女孩冰冷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天真憨直。 这多多少少有点女圣斗士的意思,除了自己喜欢的人,别人都不能看! 我笑嘻嘻地说道:“琴儿,是你帮我脱的衣服吧?谢谢你啊。” 琴儿摇摇头道:“不是我帮姑娘脱的衣服,是宫主帮您脱的。” 我呛在那里,脸不由自主地阴了下来,“你家宫主是男是女?” 琴儿的声音竟然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宫主自然是男的。” 非白这小屁孩虽然是很讨厌,但他总算还是个守礼君子,占有欲也强,他分明不会让别人来动我。而且刚才那暗神私自点了我的穴道,莫非是利用我挟制非白,这琴儿说是温泉有治疗作用的,讲不定有什么可怕用途。 看了看四周,一旁放着一件换洗的衣物,我动了动脚,有一条腿能动,我恢复了笑脸,“琴儿,我口渴了,你给我点水喝,好吗?” 琴儿规规矩矩地转身去为我取水,我噌地一下单腿蹿出水面,抓了衣服就向门口冲去。 还没出门,已站在那里动不了,琴儿跪在那里,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慌,不停地磕着头,“奴婢知错了,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我的眼前站着那个酷爱化装舞会的暗宫宫主,脸上的白面具冷如冰,他的素手一扬,那个琴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白面具下流出了触目的红色。 我惊怒交加,“你将她杀了?” 那白面具冷冷一笑,“谁叫她没看紧你呢。” 然后他猛地打横抱起了我,走回了那个温泉,然后将我粗暴地扔进了进去。 我呛了几口水,刚刚爬将起来,没想到那白面具也跳进水里,一把撕了我身上的衣服。我捂着光身子逃到了池子的另一头蹲下,恨恨道:“禽兽。” 对面的白面具紧跟着欺近,拉开了我护胸的双手,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他身上的白衫早已被水浸透了,纠结的肌肉在温泉下泛着红色,抱着我的手臂上西番莲文身淡淡隐现。他的手粗暴地抚着我的肌肤,我感受到他灼热的欲望,屈辱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往外冒,本能地叫道:“非白救我。” 话一出口,自己心中也是一惊,是这几天和原非白一起经历了太多了吗?所以会不自觉地呼唤他的名字了? 第63章 归舟客梦长(4) “你果然跟你妹妹一样水性杨花啊,我还一直以为你心里想的是原家那个四傻子呢?”白面具的声音满是讥屑,“朝秦暮楚的女人,原来你现在已将心放在那原非白身上了?” “你这个喜欢戴面具、穿孝服的变态,你以为你是暗神就能随便操控别人的生死了吗?”我恨恨叫道,“这个女孩才几岁,你就杀了她,你不是人。还有,不准你侮辱我妹妹,你这个禽兽!”我愤怒地一把挥去,暗神竟然不闪不避,那脸上的白面具就被我打了下来,落在温泉里,冒着泡地沉了下去。 我一下子惊在那里。那是一张常年没见过阳光的极其苍白的面容,面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疤。其中最深的一道刀疤,从眉际开始,一直深深地刻到唇上,一双栗瞳,如鹰目锐利,印着我惊慌的面孔。 “害怕了吗?”他的口气满是嘲讽,微一咧嘴,那道刀疤更如蜈蚣在他脸上爬行,年轻的脸分外狰狞,“看惯了踏雪公子和绯玉公子的天人之颜,心中可是被我这张脸吓得发抖。” 我也学他嘲讽一笑,“我二哥身上的疤可以开个疤痕展览馆,小放的脸上脑袋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加一块能有二百六十多道,我大哥一天到晚光着身子向我们炫耀身上有多少光荣的枪伤、刀伤,我们几个背地里都说大哥其实是不敢在燕子军里露的,就你也好意思拿你这张脸来吓女人。” 暗神那张刀疤脸明显地一滞。 我恶意地刺激着他,“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媒婆了,老是管我的感情去向做什么?还有我妹子又关你何事?你莫非从第一次见到了我,便喜欢上我了?” “你当真是不怕死了,还是被那兄弟俩给惯得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德性了?除了上面那些个脑子不正常的原家男人,你以为谁还会看上你?”暗神哼了一声,双手扒上了我的脖子。 我也冷冷一笑,“那你是喜欢上我妹子了吧?可惜我妹子就是不喜欢你,所以你昨天故意对我和白三爷见死不救,后来白三爷用计杀了原青舞,你又过来抓住我好挟持白三爷吧!” 暗神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张脸真像地狱使者一般,眼中那骇人的杀机涌现,我的心中大惊,难道我刚才激他的话真是说中了,他果然是爱上了锦绣?我不由转个话题问道:“白三爷在哪里?” 长久的沉默,在我以为就要死在这个池子里,死在这个奇怪的宫主的怀里时,他终于开了口,道:“花氏姐妹果然仗宠恃娇!你不要以为有原家老三护着你,就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冷冷地放开了我。 我立刻蹲了下来,抓了那撕破的衣衫,挡住重要部位。 暗神重又戴上面具,打了个响指,立时进来两个戴面具的人,一个匆匆地抱起地上的小琴,另一个忙着收拾地上的血迹,两个人都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看见那个抱小琴的人在小琴身上疾点了很多下,小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小琴应该还有救吧,我的心下微微松了一下,“我要见白三爷。” 第64章 归舟客梦长(5) 暗神看着我,“你如果再跳出这个药池温泉,别说是你家三爷,我保准你这辈子再也不要想见任何人。”他顿了顿,“这个药池温泉,非当家人不能用,放眼整个原氏,只有你家主子获准待过,你家主子为了让你能进这个池子,他……” “他怎么了?”我急声问着,可是他却冷冷一笑,没有回答我,出去了。 我喊破了嗓子,没有人再来伺候我,也没有人进来过,只有池边妖异的西番莲静默地看着我。 暗宫又换了另外一个戴面具的女孩来对我的物理治疗进行监护。三天里,这个女孩除了帮助我用饭、方便,就只是逼着我进那个池子,那个暗神也没有出现过。我试着同那个女孩说话,可能是有了前面那个女孩的教训,她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这三天的温泉生活,使得我在今后的人生里,只要一看温泉就想吐,一见面具,头皮就发麻。 三天后,我终于解了禁,换上了一件粗麻的普通衣物,拄着拐棍走出了石室。一出石门却见我在一个满是热气的石洞之中,一眼活泉淙淙冒着热气,想那药池温泉就是从这眼里引进去的。我走出洞外,却见身在一个小庭院中,抬头望向那许久不见的明媚阳光,不觉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凡是世间的正常人,谁不愿意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美丽温暖的阳光之下呢?想起那些在暗宫生活的人们,我不禁疑惑重重。从伺候我的女孩到那个暗宫宫主都是武功修为极高的人,原家为何要蓄养这些武功高强的人在暗宫呢?他们又是如何将这些人永远留在了暗宫呢? 放眼望去,整个院子都是大朵大朵盛放的西番莲,一片紫色的海洋。想起那暗神宫主手臂上的西番莲文身,心想其实就算不做谢夫人那个梦,我现在都对这西番莲没好感了。这时那个不说话的女孩给了我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我木然地看着她,她悄悄在我的手心里画了一个三,我一喜,低声道:“你认识白三爷?” 她微点头,然后指指那碗黑乎乎的药,我二话没说,一饮而尽。天,这是什么呀,怎么比我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药都要苦啊。 我苦着脸还给她空碗,正要开口,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那个暗神,我紧紧捏着拐棍,心中着实害怕。 他手中拿着一包东西,看了我半晌,扔下一句话:“跟我来。”便转身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慢慢走了许久,久到我的小腿开始感到疼痛,他忽地停了下来。 我们来到了突围前的暗庄,过往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我拄着拐棍的手有些抖。 “你自由了。”暗神递来张纸,“这是你家……白三爷叫我给你的,从此以后你脱了奴籍,同你的哥哥妹妹一样,不再是原家的奴仆之身了。” 我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竟然是我的卖身契,我呆在那里。 第65章 归舟客梦长(6) 只听暗神说道:“你家白三爷私调燕子军入西安城,虽然解了西安之围,但致使侯爷被困洛阳。三天前,白三爷留了韩修竹镇守西安城,自己同你大哥前往攻打洛阳,他让我给你这张卖身契,还托我带话给你,既然你的心中只有原非珏,你同他终是缘浅情薄,这个就算是主仆一场,做个念信吧。”他递给我一卷画轴。 我打开一看,正是那幅他答应要送我的《盛莲鸭戏图》。 “至于生生不离的毒……他说他现在着实手头没有解药,等他有一天拿到了,无论何时,无论姑娘在何处,天涯海角他一定双手亲自给姑娘奉上。”暗神说到这句话时,口气中竟有一丝叹息。 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吗?为什么我拿着我的卖身契,手却抖得如此厉害,心中也如此难受,一点不感到高兴呢?是因为这七年做惯了别人的奴仆,身上竟有了奴性吗?还是这自由来得太过突然了? 暗神又给了我一个包袱,“他本想亲自护送你前往于将军处,只是如今家国遭难,烽火连年,洛阳亦非安全之处,故而请姑娘前往河南府宛城的威武镖局躲……”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他既然给了我自由,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呢?” 话一出口,我呆住了。我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我到底是怎么了? 暗神并没有回答,只是对我微欠身,“姑娘,前途漫漫,请多多保重了。” 等那暗神走远了,我坐了下来,静下心想了想,打开那重重的包袱,只是些寻常的衣物,却是以男式居多,心中不由一动,原非白是要我打扮成男子前往宛城吗? 他在包袱里装了很多金银,又让我感到这个白三爷不怎么擅长帮人跑路,难道不知道带些银票会比金子银子什么的更安全轻便吗? 转念又一想,看来是事出突然,他临时才为我做准备,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再往里翻,有两个小包,一个打开来竟然是些桂花糕。我掰了些往嘴里送,那香甜之味直冲我的脑门,让我想起来那日他与锦绣月桂林私会,他、锦绣和我三人是如何惊险地度过。 就是在那一天我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桂花糕以及最可怕的毒药。 我的鼻子莫名其妙地发着酸,又打开另一个小帕子,那帕子正是情冢和梦中所见的西番莲花样帕子,只不过同梦中不同,那西番莲只绣到一半,帕子一角没有像梦中所见地勾着玉环,那帕里包着两样东西,一支完好的东陵白玉簪,还有我送给非白的护腕珠弩长相守。 我呆呆地拿了那白玉簪看了一阵,握在手中,只觉那玉簪子的冰凉直沁我心。 我默然将自己的头发梳了个书生髻,用白玉簪子簪了,然后束了胸,换上了男子的长衫,最后戴上那长相守。我走向下山的路,忽然想起那暗神说过的,如果非白拿到生生不离,那无论我身在何处,他必双手奉上。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是要放弃一个女人,如何还会管她死活,还说什么天涯海角,意思是说他还会来找我,那又何来自由之说? 第66章 归舟客梦长(7) 他不让我去找大哥,因为他们要去攻洛阳,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他以前不是明明很喜欢让我帮他打天下的吗?我烦躁地想着,不知不觉走在往回的路上。 转念又想起非珏,心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去找非珏啊,管他什么负心的原非白! 我又走下山,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反思,我怎么可以认为原非白是负心的,人家不是原来就喜欢你妹妹吗?接近你不过是移祸江东罢了。 不行,我又往回走,好歹劳工合同解除也得有人事部长亲自找你谈,来告诉你为什么解聘,给你出一封解聘信,如果你需要还可以要一封不错的推荐信。他原非白是什么人,以为踏雪公子了不起了吗?就可以这样派个邪乎的暗神人事代表来将我给辞了?若是其中有隐情,我更要找他谈谈,他到底想对锦绣怎样?还有这次洛阳之行,会不会有凶险,所以连大哥那里都不让我去投靠。 我来来回回几次,最后打定主意,于是向暗宫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同暗神分手的近前,一个白影已蹿出来,把我吓了个半死,“你跑来跑去的,到底想干吗?” 咦?怎么是这个暗神,可见他根本没有走,更觉得其中另有文章,我定了定神,清了清喉咙,“请暗神大人引见,我要见白三爷。” “你这女人怎么比你妹子还喜欢对男人纠缠不清呢?明明人家三爷都不要你了,却还在此处死缠烂打。”他的口气里明显有着不耐烦。 我忍住怒气,诚恳道:“我不是想缠着三爷,洛阳此行十分危险,木槿感念同三爷主仆一场,想助三爷一臂之力,也是为了同家兄实现结拜时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木槿已经失去了一位兄长,不想再失去第二个,请宫主成全。”说到后来,想起宋明磊,我早已是泪盈满眶,咽气吞声。 暗神久久地在那里沉默着,就在我以为他要同意了,忽然他的腰间银铃响起,他的语气森冷,“快十五年了,竟然有人入侵暗宫,”他转身就往回走,发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便一挥手用内力将我撂倒道:“花木槿,你若是真心想为你家三爷好,还是去宛城的威武镖局,那里他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你万万不可擅入西安城,若是有人以原家人的名义找你,除非拿着玉珑环信物,否则莫要相信任何人。” 我高声叫着“暗神大人”,又叫了半天的“宫主”,可是他已施展轻功,转眼不知所踪,只剩我呆立在半山腰,听着山风呼啸。 神啊,啥叫玉珑环,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啊? 莫非是梦中所见谢夫人给我的钩在帕子上的那枚玉环?想起那个梦,我又是一哆嗦。 我又往暗宫的方向走去,结果发现来时的路根本找不见了。我在华山中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暗宫的入口,于是我决定先入紫栖山庄,再想办法入暗宫。走了半日,我也饿得不行了,原非白给的那块桂花糕早就吃完了,幸好已是早春,我想办法摘了些椿芽,摸了些鸟蛋什么的,射了只野兔,生了些火,放在火上烤。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那天,我就有多么后悔那天没有忍饥挨饿地继续偷偷进入紫栖山庄,摸进暗庄,我想,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 第67章 花重锦官城(1) 野兔的香味飘了出来,仿佛是人间至美的味道,诱惑得我口水外流,也使我这郁闷的心情好了很多,肚子更加咕咕叫了起来。我提起那根树枝正要啃,忽然一把冰冷的匕首从后面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后面那人慢慢绕到我的面前,只见那人的浑身衣袍已被血色染红,披肩的长发,混着血污邋遢地缠在一起,满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灿烂的紫瞳骨碌碌地转着,凶狠地盯着我。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分析了眼前的情况,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还拿着我的酬情,好在我有长相守,我略略动着手腕。 他却也对我伸了左手,上面却是我的护锦,该死! 我和他如高手相斗,互相凝视不动。三十秒后,他的左手以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点了我的穴道,卸下我的长相守珠弩,然后将一根金灿灿的镣铐铐在我的左手上,另一边铐在树枝上,同时他的酬情,又直取我的咽喉。我啊的一声,以为这一剑必定见血封喉,我小命休矣,没想到,我毫发未伤,可是手中的烤兔肉已失去踪影。原来他的酬情的目标乃是我的兔肉…… 他的长剑上叉着我的兔肉,睥睨地注视着我三十秒,然后跳到一边捧着我的兔肉,连骨头也不吐地狂啃起来。 我在那里暗忖,南诏国内发生政变,豫刚亲王以谋逆之罪下狱,段月容被夺世子爵位,发配海南,而南诏大军被迫阵前易帅,按理他应该戴着枷锁,坐在前往海南的囚车里啊,为何又到这里来抢我的食物呢? 难道是带着亲随杀出重围了? 是了!这纨绔子弟定是从小被宠坏了,这几天忙着在这深山老林里逃亡,连吃的也不知道弄。 我思索之间,他已啃完一整只兔子,看到支架上还有我正在烤的几只地蛹和鸟蛋,迫不及待地又取只地蛹出来,放在口中咬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不对,皱了一下眉,吐了出来,“这又是何物,为何如此难吃?”然后又蹲在地上,看了半天树枝上串着的一串地蛹,“这不是虫子吗?”他有些诧异地说道,“莫不是踏雪不要你了?你竟然在吃虫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答话。 他又举起酬情,对我睥睨道:“花木槿,你难道不想活了?” 我估量了眼下情势,慢吞吞道:“我自然是想活。” 段月容笑道:“那好,从今天起,你便是本宫的奴隶,好生侍候本宫,本宫便饶你不死。先去替我把这个、这个弄得和刚才那个……一样好吃。” 这句话如此熟悉,熟悉得让我口干舌燥,再一次让我万般确认,这个段月容必是紫浮无疑了。 我在心里哭啊,没事干吗要烤什么兔子肉呢,再不然我索性去了宛城不就得了。 我悔啊,悔得那个肠子都绿了。那个段月容却一个劲地拿刀架着我一会儿烤这个,一会儿烤那个。 …… 巴郡素称阆苑仙境,尤以锦屏山为胜,风景如画,气候宜人。 这一日清晨,锦屏山脚下一个小店里,两个衣衫略显凌乱,头发不怎么整齐的少年,正坐在偏僻的角落里,拼命扒着饭。 刚入初春,微有寒意,店里的伙计们不禁都笼着袖子看着那对少年,目光有些发直。 第68章 花重锦官城(2) 一个少年面目清秀,双目明亮,但却愁眉苦脸,如同嚼蜡似的慢慢吃着本店的招牌菜——肥肠干饭。而另一个胡子拉碴,几乎把脸跌进大碗盆里了,正在稀里呼噜地吸着吊汤扯面,尽管把头压得很低,伙计们和那家店主仍然看清了他那一双潋滟的紫瞳,正在骨碌碌地乱转。小二虎子胆战心惊地说道:“啥子喂,是个紫眼睛的!” “莫不是妖怪?”另一个小二虎牙也是小声说着。须知锦屏山乃是川怪传说的发源地,越想越害怕,直往老板肥肥的身上靠。 老板强自镇定,推推那个胆小的小二,“莫要多管闲事,快去把钱收回来便是了。” 胆小的虎牙颤颤地走过去,来到两个少年面前,手抖得像中了风似的,“客、客官,一共是五十文。” 那个紫瞳少年,连头也不抬,稀里呼噜吃得更猛。另一个清秀少年,满脸尴尬,口音有些南北夹杂,站起来连连揖首,袖中金色链子隐现,说道:“真不好意思,这位小哥,我们正好将盘缠用完了。” 虎牙一愣,心想莫不是个白吃饭的,便道:“这位小官人,你们两个刚刚点菜前怎么不说把钱用完了?” 那个少年只是满面通红地作揖,小二回去对他老板一说,老板看了看那少年,便说:“他头上的簪子看上去还算值钱,问他要下来,且充了饭钱吧。” 小二便回去将老板的意思这么一说,少年果然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行,这支玉簪对小生实在重要。不如这样,我留下来为你家老板做一天工,且充了这顿饭钱吧。” 那老板在对面听得清清楚,心想,秦中战火连天,这两个少年看似斯斯文文的,想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战乱里遭了难,逃难来此,沦为普通流民吧!于是便不再害怕,亲自走了过来,冷哼一声:“你替我做一天工,又值几个钱?你莫要以为这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巴郡乃是窦相爷的天下,窦相爷本人也曾在本店用过饭,莫要以为你们……” 他话还未说完,便发觉他看到自己的前胸,然后是大腿,最后是地面,当他看着自己臃肿的身躯像破败的棉絮一样倒下去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脑袋被狠狠砍了下来。 小店里惨叫之声大作,紫瞳少年满面冷笑之意,手中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森冷地滴着血,一个小二已经躺在血泊之中。另一个清秀少年大声对虎子叫着快跑,虎子这才拼命往店外跑,没出店门,紫瞳少年右腕一动,虎子身体发黑着倒在地上。 紫瞳少年对着那清秀少年微微一笑,“这护锦果然是件宝器,原非白既然能制出如此暗器,果然不是凡人。总有一日,我要会会踏雪公子,然后在你面前杀了他,花木槿。” 我满眼都是血色,愤怒地望着他,“就算赖账,你也不用连杀三人,你这混蛋。” 他在那里仰头大笑,“若是不杀,像你那样对他求饶,他岂可放过你?说不定就像上次那个店主一般,见你是个女子,没钱付账便要强行玷污了。上次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保住清白?” 我冷冷一笑,“上次即便没有你,我也能安然过关。” 第69章 花重锦官城(3) 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出一地血色,刚迈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柜台前,翻出些碎银,又转到后面厨房,拿了块大牛肉,塞在怀中,不顾我鄙夷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他在前面打着饱嗝,剔着牙,我终是忍不住,“自古君子有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家虽然遭难,但仍是堂堂南诏豫刚家的世子,竟然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他终于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紫瞳潋滟,笑着说道:“爱妃说的也有道理。” 我的鸡皮疙瘩掉满地,“你别乱加称呼,我可是东庭人,何时成了你的妃子?再说你已被光义王削了爵位,连逃得出逃不出追杀都是个问题,还自以为是皇家贵胄?” 他笑得更加迷人,“爱妃所言极是,为了复国大计,本宫是该节俭点才是。下次就由你来杀人,我们便可省下这护锦的毒箭了。” 我在那里气愤得语塞,恨恨转过头不去理他。 这一个多月来,他带着我一路南下,扣了我的包袱还有长相守护腕,拿着我的金银财宝,一派大手笔,最后花完了,便开始杀人越货,稍有反抗者,定会被一刀砍去,简直同个土匪没什么两样。 想起上回那家客栈里,那掌柜发现我们没有银子付账,见我是个女孩,段月容也长得不错,当下就想强暴我们,然后把我们卖到勾栏里。段月容哈哈大笑,把客栈里的伙计和客人全部杀光了,然后一把火统统烧光。 当时我怒问他为什么,他却冷笑道,若是留下活口,只要一报紫眼睛的凶手,传到南诏和东庭探子耳中,死的就是他和我了。 我微一叹息,现在兼程赶路,没有银子便只有在野外宿营了,不过这样也省得他胡乱杀人。 我照例去找了些干柴,烤了些抢来的粮食,摘了些野菜充饥。我和他的手上牵着千重相思锁,他在后面像是监工似的,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抱怨我的动作慢。 入夜,我累了一天,倒头便进入了梦乡。樱花林下,非珏对我笑着说:“木槿,你看,樱花有多好看。”我点头笑着,他拉着我在樱花林中施轻功不停地飞舞,我再回头时,非珏的脸却忽地变成了非白,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他坐在青青的草地上,靠在一棵樱树下,凝视着我,温言道:“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过得可好?” 我念着他的名字,向他走去,只觉有满腔话语欲说,却感到发上一痛,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双深幽莫测的紫瞳,他正揪着我的一撮头发,冷冷说道:“喂,你刚刚叫踏雪公子的名讳可是亲热得紧,莫非你后来终是假戏真做了?” 我稍稍往外挪了挪,离开了他的气息范围,“什么假戏真做?” 他冷哼一声,支着头,躺在我身边,“你莫要以为我真的不记得七夕之夜,你拉着我的手说的话。” 我转过头来冷冷道:“你那天去西安城是去探查军情了吧。” “是又如何?举凡节日夜市,西安城的守军松懈,是以本宫选了上元节前去挑了西安城。”他在那里阴狠而得意地道。 第70章 花重锦官城(4) 我恨恨道:“你不该纵容军士屠戮西安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这样激起东庭的仇恨来,不但不能得民心、平天下,若有一日原氏有机会前去攻打南诏,必会同样的屠城报复。说来说去,到时候吃苦的还不是你们南诏的老百姓,你这个残暴的妖孽。”说到后来,我已是怒火中烧。 他慵懒地一挑眉,慢慢说道:“那又与我何干?那大军是以光义王的名义发的,东庭人要恨,就恨光义王。最好现在原家就发兵南诏,那也省得我巴巴地赶回去了。” 我咬牙切齿,“等着瞧,等我大哥来救我出去,你定死无全尸。” 他的紫眼珠一转,欺近我的身边,扯起我的一缕碎发把玩着,“木槿,你说说,你那大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你啊。”他又对我妖媚一笑,“其实你是在等踏雪公子来救你吧!” 我在那里沉默着,决定不同这种变态又变种的恶魔说话了。 可他却又恶毒地笑道:“原家明明已经打回西安了,为何我却看到你提了个包袱在华山里转悠呢?还有,天下为何传闻,你家主子原非白马上要迎娶轩辕公主?你说说他是否还记得你,若是还记得你,那他所谓的三千门客,是否发现你已是本宫的奴隶,又是否能潜入这窦家的巴蜀,将你迎回去,好与那善妒的轩辕淑仪共事一夫?”他忽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拍额头,“啊,不对啊,看本宫这记性,他好像把你当成他那心上人的替身吧,许是忘了你了吧。”他猖狂地仰天大笑。 我继续沉默着,人却渐渐移开他的势力范围,他却不放,继续懒洋洋地抱着我,“木槿你说说,那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饱暖思什么来着?” 我的汗水流了下来,使劲挣脱他的怀抱。他却哈哈大笑,一把将我压在身下,“害什么羞啊,不过你要记住,以后莫要再痴心妄想那原非白了,从今后你便是我大理紫月的人了。” 我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大声呼救。 段月容更加兴奋,“叫啊,叫得再大声些,本宫就是喜欢听女人叫。可知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绿水吗,就是因为她叫得实在让我欲罢不能。” 正危急时刻,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小王爷。” 段月容立刻放开了我,眼前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正是杨绿水。 段月容的紫瞳瞪大,一阵狂喜,“绿水。” 杨绿水嘤咛一声,扑入他的怀中,抽泣了起来,“容儿,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段月容紧紧抱着她,以吻封缄,借以表达自己所有的思想感情。 我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理着衣物,手脚有些发软,紧紧抱着自己,强忍泪水,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见到杨绿水,若是再晚上半分钟,我可能就被污辱了。 悄悄望去,却见杨绿水也越过段月容的肩头向我看来,目光隐约一阵恨意,我的心中一凉。 段月容却已开始将思念之情付之于行动,杨绿水的衣物已被他粗暴地撕开,白玉般的身子展现在眼前,她口中娇吟着:“别,月儿,还有人在啊。”手却将段月容的全身摸遍。 段月容毫不留情地将她压在身下,开始了野蛮的进攻,“让她看着,正好可以好好调教她。” 我赶紧转过头去,杨绿水推了推他,“月儿,还有别人呢!” 第71章 花重锦官城(5) 啊,的确有人。连我也看见一双人影站在那里,男子如苍松挺拔,女子风姿绰约,掩嘴而笑,正是我在西林所见的川北第一杀。 段月容竟然也不脸红,只是慢慢地起来,慢慢地披着衣衫,睨着川北双杀。 “这二位乃是窦相爷旗下的川北第一杀,幸得窦相爷派这二位出手相救,臣妾才不致被胡勇那厮污辱了。”杨绿水红着脸背对着双杀穿上了衣衫。 段月容板着脸说道:“我还以为你和蒙诏在一起呢。” 杨绿水道:“妾身与蒙将军失去了联络,窦相爷不但救了妾身,对妾身甚是礼遇,他正想找您商议我豫刚家的复国大计呢。” 风随虎笑着敛衽为礼,“我家主公请段世子前往锦官城一聚。” 云从龙微侧身行了个礼。 我悄悄往后挪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早已挡在我的眼前,冷冷道:“花小姐,幸会。” 我干咽了一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拱手,“云大侠,幸会幸会。” 风随虎故作惊讶状,“真是巧啊,我们又见面了,花小姐,我和小龙真是好运气啊。” 我表面上淡笑着,强自镇定,心里那个哭啊。真是背运啊,这回我可真是腹背受敌,更逃不出去了。 我发誓,我再也不烤兔子肉了。 我们当晚在久违的客栈里歇息,我在风随虎的严密监视下脱衣、净身,心里直发毛。风随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总是莫名地挺挺傲人的双峰,开始我还纳闷,后来才明白,这女人分明在欺我胸小。 一路上,有了窦家资金注入,我们的赶路条件明显改善了很多,我们坐船沿嘉陵江南下,转支流行至涪江,到了遂宁雇了辆像样的马车往西驰向成都。赶车的两人面目严峻,身手敏捷,一看便知是经过训练的武士。杨绿水、段月容和云从龙坐在前一辆马车,我和风随虎乘坐后一辆较小的马车,不过就我们两个女孩,还是相当宽舒。 有了杨绿水的段月容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国仇家恨,好像也忘了我这个俘虏,一到夜晚,云从龙照例会同两个车夫轮流守在车外,在前面的马车里总会有响得不能再响的吟哦之声传出。云从龙面不改色,坐在火堆旁的风随虎却总是噘着丰艳的小嘴,哀怨地看着云从龙,偶尔四目相接,火花四溅,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了做他们这种工作的,其实是极不人道的。 终于在极其枯燥的赶路环境下,风随虎同我攀谈了起来,开始了从古至今女人的本能:八卦。 我与她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美容化妆什么都谈,后来换班休息的云从龙也加入了我们八卦的听众行列,及时阻止了风随虎泄露杀手守则。 让我最为印象深刻的是,我们谈到人这一生最值得骄傲和感动的时刻,我坦然相告,是我八岁那年结拜小五义的那一刻。轮到川北双杀说时,作为女人的我自然而然地猜想到,对于恩爱夫妻而言,可能应该是云从龙向风随虎求婚的那一刹那吧! 第72章 花重锦官城(6) 然而风随虎却泪流满面地说道:那一刻便是当她成功地将刀插入她和云从龙两人师父的胸膛,最后成功地继承了川北第一杀的名号。她详细形容了他们如何按照师门的规矩,将师父的心脏挖出来的样子。我听得毛骨悚然,一回头,云从龙的面色也是略显激动,难掩得色,我将几欲喷出的茶水硬是咽了下去。 转眼几天过去了,我们来到了花团锦簇的成都。 成都一名的来历,据记载,是借用西周建都的历史经过,“以周太王从梁山止岐山,一年成邑,三年成都,因之名曰成都”。 自汉代起,成都的织锦业发达,成为朝廷重要贡赋来源,朝廷遂设置了对蜀锦的管理,并在城之西南筑“锦官城”,后世因此把锦官城作为成都的别称,简称“锦城”。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我们换了马匹,来到繁荣的锦官城前,一近城门,川北双杀亮出令牌,立刻城门大开。 我左顾右盼,苦思冥想着可能的逃亡之法。 风随虎驾马过来,明眸一转,“花小姐,可是在想破城之法?” 我微笑道:“自古以来,成都乃是益州首府,易守难攻,我花木槿单人匹马破城,谈何容易?” 风随虎抿嘴一笑,“这一路走来,若是常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花小姐却与我和小龙谈笑风生,你若不是我家主公要的人,我们倒可以做个朋友。” 我在马上对风随虎真诚地笑道:“多谢风姐姐的抬爱。来生若有机缘再遇,花木槿定要与风姐姐云大哥结拜异姓兄妹。” 风随虎似乎有些意外我会说出这种话来,怔在那里。走在前面的云从龙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冷着脸回过头,向打情骂俏的段月容和杨绿水跑去。 风随虎看着我沉默了一阵,开口道:“花小姐,我看那窦英华虽不能与踏雪公子相提并论,却亦是怜香惜玉的雅人一个。彼时见了窦相爷,何不跟了窦相爷,一则可保性命,二则以花小姐的才能,必能得宠,亦可与我结为姐妹。” 我望着她,但笑不语。 川北双杀给每个人租了滑竿,行了数里,复又换了轿子,来到一座朱门大户前。 云从龙的面色甚是严肃,连一向爱笑的风随虎也敛了笑容,垂首走在前面,过了影壁经过几个抄手游廊,来到一处满是各色芙蓉花的园子里。那花香钻进了我的鼻间,我不由一阵恍惚,这多像在紫园,迎面吹来的便是那花团锦簇、富贵升平的和煦春风。 “可是怕了?”段月容忽然在我耳边说道,“你的宗主原青江可是他的死对头,你说说他会如何整治你呢?” 耳边痒痒的,我忍住了推开他的举动,淡淡道:“那你可准备好同他分割你的国家,凌迟你的同胞了?” 他邪恶的笑容立刻隐去,眯着眼睛看了我一阵。 来到芙蓉花开得最旺之处,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正在背着我们专心地练射箭,身着绛色蜀锦家常衣衫,绣着大朵大朵的富贵芙蓉,做工极是精致。后面是一个华服女子,虽是素面玉妆,却面润姿丽,一身劲装,双手持着箭袋,神态甚是恭敬。 第73章 花重锦官城(7) 川北双杀恭敬地跪下,“川北双杀已将段世子和花小姐带到。” 那个练箭的青年转过身来,轻轻将弓箭递给了那个华服女子。 这个男子初看起来,长相仅仅白皙端正而已,八字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可能与美字联系起来有些勉强,然而眉宇间那一股英气勃勃,淡淡一笑,风流隐现,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一种权贵的魅力。 他向段月容施了一礼,段月容笑着回了一礼,坐到花园里。我和川北双杀被拦在外面,距离太远,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两人面上谈笑风生,可是杨绿水不停斟酒的手微微抖了起来,美艳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苦意,最后越来越凄惶。 “花小姐,你莫要害怕啊。”风随虎轻声安慰道。 云从龙立刻低声呵斥道:“慎言,虎儿。” 风随虎的话如一粒石子落进我的心间,我立刻有了一个主意。 这时有个侍从前来传我进去。我打定主意,低着头走了进去。我故意身体发着抖,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那个侍从将我带到后,退了出去。我悄悄抬头,只见窦英华坐在上首,段月容却是一脸深思,杨绿水俏目含泪。 我站在那里不说话,那华服女子轻喝一声:“见了窦相爷,何不下跪?” “宣姜,不可吓坏了踏雪公子的如夫人。”窦英华温和的声音传来,令人无法相信,这就是历史上那个逼死长公主、谋朝篡位的阴谋家。 我趁势扑通一声跪在那里,抖作一团,惊惧地看着上方。 只见窦英华对我微微一笑,“下人惊扰夫人,还望恕罪,快快请起吧。” 我在那里不敢言声,眼泪在眶中打转。 窦英华示意左右将我扶起。两个丫鬟过来拉起了我,然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那华服女子宣姜指着我的裤子说道:“回相爷,此女子吓得便溺身上了。” 窦英华也是皱了皱眉头,略显失望道:“那就先带夫人下去换件衣裳吧。” 历史上曾有人用“擅权专断”这几个字来形容过窦英华,原非白也曾同我秉烛夜谈时,说起过此人不但专权且阴险反复,为原家大患。窦英华的这些特点,后世人认为是其政治生涯的利器,但也成为他的致命一击。当时的我为了逃命,便故作一个无用懦弱的妇女形象,吓得便溺身上,骗过了窦英华。他这样的贵人自然是嫌恶地让人带我下去,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以至于几年后我再换一身行头,他竟然认不出我了。 然而这一事件却也成了日后史学家言官们争论贞静皇后的又一个焦点。 我的拥护者们在《贞静皇后列传》中热烈颂扬: 第74章 花重锦官城(8) ……后智勇冷静,故作庸妇恐状,贼恶之,惑而使人扶后退,乃问左右:“此妇真为踏雪爱妾乎?”左右曰是,贼复安心将后转送于君氏,及至窥见《盛莲鸭戏图》,方知后非常人,然君氏已携后逃出三百里,驱人追之已晚矣,不复得也。世祖八年后攻锦城,贼痛失之,盖叹初未能留后为人质…… 而我的政敌们则在《窦氏左传》中骂道: ……妃色厉内荏,懦弱无能,掳至锦城,贼欲见妃,妃遂惊恐莫名,便溺其身,贼笑曰:“踏雪有眼无珠耳!”……妃哭献《盛莲鸭戏图》,贼嗤之:“吾有妇人如牛毛,众矣,有汝之才情者,极众矣,胜汝之品貌者,犹众矣,汝能伺奉段氏,方可留汝性命。”妃贪生,允之,贼便将其送予段王,以辱公子…… 川北双杀眼中微讶,我被两个丫鬟架下去换衣服。 永业三年三月初五,段月容与窦英华在锦官城窦英华的官邸中签订了《锦城之盟》,窦英华愿助段月容反光义王,但建国之后,十年纳贡,助其西南一带灭了原氏。杨绿水作为人质,留在窦家。窦英华认为我只是一个怯懦无用的妇人,为了污辱原非白,增加段氏与原氏之间的仇恨,加之段月容也有这个不情之请,便将我爽快地送给了段月容。 其时有两个女人特别有名,建康太守张之严娶了瓜州第一美女,江南望族之女洛玉花。据说这位夫人有天人之姿,特别喜欢珠宝,尤以东珠为甚。张之严为了宠爱她,便在民间搜罗稀世东珠献予她,以博一笑。所以人们一开始称这位夫人为东珠美人。后来张之严乘庚戌宫变之际,乘机出兵雄霸东吴后,天下人便敬称洛氏为花东夫人。 而另一位便是因为踏雪公子的一幅《盛莲鸭戏图》名动天下的女子,我,花氏木槿,因踏雪公子在东庭之西的秦川,故而其时我又被戏称为花西夫人,于是直到此刻,花西夫人的行踪才传遍天下。 次日,窦英华在官邸前送别段月容,派五十精骑护送段月容前往黔中播州。黔中自古为白族豫刚家的发源地,据说豫刚家的祖先本尊亦在播州,侥幸生还的蒙诏在播州屯兵,同九死一生的老王爷等着段月容的归来。 我换了件干净的湖色裙衫,默默地坐在马上。段月容换了身蜀锦制的骑装,脸也整修过了,显得英气勃勃,紫瞳不笑而生辉。 他驾马过来,故作亲热状地将脑袋俯在我的肩头,“昨天你可演得真好。那窦英华竟然问我你可是天天尿在我身上。”他在那里又是一阵大笑,我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躲开了他的呼吸,他却拉着我的袖子,“你猜,踏雪公子听说窦英华将他的爱妾转送于我,他会怎样。” 杨绿水在窦英华身侧看着我们,明眸闪着怒火,但走过来时已化作水样温柔,同段月容洒泪而别。 我沉默着,心中再一次啃着后悔的果子,若是当初听了非白的话乖乖去了河南宛城,何至于与狼共舞啊! 第75章 绿水殇流月(1) 出了锦官城,行到百里之后,来到一山花浪漫处,段月容信手摘下两朵带露的野芙蓉,极其自恋地在自己的鬓上插了一朵。我正暗自狂呕,他却已将另一朵芙蓉插在我的发间,一手勾起我的下颌,扬扬得意地问旁边那个窦家士官长:“我这新妃子,比之芙蓉花何如?” 那士官长眼中明显闪过极大的不赞同,然而口中却舌灿莲花地嗟叹:“夫人之姿,天人难及,况区区一枝花。” 他哈哈大笑,硬逼着我不准摘下。过了一会儿,他递给我一卷长轴,我打开一看,正是他没收的那幅非白送我的《盛莲鸭戏图》。旋即他飞快地收了回去,放回卷轴,叫来一个侍从,“将此物带回与之窦相,就说是我送他的谢礼。” 侍卫接过,立刻驰马回去。 我冷冷道:“须知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如今你又将我的画送人,小段王爷可知这世上有恬不知耻四个字?” 他在那里哈哈一笑,颇有些王者的豪气,阳光下那紫瞳波光流转,满是愉悦的笑意。我这才发现,他的紫瞳比之锦绣的更深些,也更加晶莹剔透,令我微一失神。他却在那里慢慢说道:“爱妃,你说说,那窦英华看到那幅真迹,知道被你骗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一怔,“你为何要那样做?” 他笑道:“世人皆云我乃妖孽转世,那自然是要做些让人不快乐之事。” “你不怕你的绿水被窦英华欺侮吗?”我板着脸道。 不料他却大喜过望,“这么快就担心你的姐姐了,”然后一脸陶醉地隔着骏马圈住我,“这下我就放心了,你们姐妹俩定能和平共处,好好伺候我。” 我在心里呕个十七八遍,推开他驾马向前走去。 转眼行至山腰,有一家破庙,段月容嚷嚷着要停下歇息。 我下马走到近前,断瓦残垣中发现一个破败的匾额:苦海寺。 窦家士兵在外面生火做饭,窃窃私语道:“怪不得这个破庙要败了,谁叫它叫啥子苦海寺嘛。” 我走入苦海寺,供台上的菩萨自然是蛛网缠身,斑驳破旧,唯有一双眼睛,仍然万分慈和地俯视着我,无声无息地洞察世事。 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深深祝祷,求菩萨保佑,能出现奇迹,能让宋二哥平安无事,我早日逃离段月容,见到小五义众人。 “你求这个自身难保的破泥菩萨,不如求求我吧,定然实现得快些。”段月容倚在身边,在我耳边吹着气。 我不理他,一歪肩膀,他便笑着顺势滑下身子,大喇喇地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破蒲团上,莹白纤长的手指把玩着我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些大逆不道的话,嚣张地彰显着他妖孽的本色。 外面的士官长忽然大叫“干粮有毒”,我走到外面,大部分窦兵在滚来滚去,不久七窍流血而亡,一回头,却见段月容靠在庙旁的墙边,嘴边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自然是苦海寺的菩萨听到了你的祝祷,实现了你的愿望。” 我睨着他,“那你怎么还没有倒下?” 他嘻嘻一笑,张大双臂向我扑来,“因为还没有同你洞房花烛夜,如何能倒下?” 我一猫腰,闪到一边。 第76章 绿水殇流月(2) 这时两个窦家兵过来,一下撕了身上的军服,露出了同段月容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那个穿着湖色裙的人长得极其瘦小,与我身形极是相似,两人跪在那里,“绿姬夫人在前面野渡等您,请小王爷保重。” 段月容微微一笑,“做得好,去吧。”两人已坐上马,向左边的密林折去。 段月容微转头,那士官长惊怒交加,“我家大人好意助你复国,送你回播州老家,你为何要残害我们?” 他笑道:“你家大人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说好我攻西安,他助我返朝,结果他却自不量力地反被原家牵制在洛阳了。”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同光义王那边也签了一模一样的盟约,偷偷借了一万人马给光义王吗?我不杀你,难道还等你们家大人改变主意,在路上将我诛杀了,把人头送给光义王吗?” 士官长眼中明显一虚,慢慢往后退。 段月容笑着向他走去,“再说了,”他轻轻将刀送进士官长的胸口,看着他垂死的目光笑道,“谁说我复国定要窦家相助?” 他将酬情在那人的尸首上蹭干净,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衫,回头看我,淫笑道:“你可是在等我替你换?” 我一呆,赶紧换上一件灰色的男式衣衫,心想这段月容,阴险狡诈,连窦英华亦不能掌控他,现在我可如何是好,分明离西安越来越远了。 两人又驱马前行数里,下得一坡,绿意盎然中,远山如黛,绿水长流。 却见湖面开阔处,一只乌篷小船,由远而近地渡来。 船头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风韵迷人的俏脸,满目含情,娇声道:“容儿。” 我的鸡皮疙瘩掉满地,正是杨绿水。 段月容神采飞扬,眉目含笑,携着我使轻功跃上轻舟,然后立刻将我铐在船头,拉着绿水到舱里温存一番去了。 我坐在舟头,撑着下巴,木然地看着湖光山色,心急如焚。这杨绿水能逃出锦官城,分明更不好相与,她又善妒成性,我可能还没有被段月容给糟蹋,就被她给整死了,这该如何是好。 下午,我们弃船登岸,满山满野的绿意密织,翠屏碧峦,深浅交错,清香扑鼻,我渐渐气喘起来,落在两人身后。眼冒金星间,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粒黄药丸,立时脑中清醒了些,眼前是满脸笑意的段月容和阴沉的杨绿水。 “我刚刚给你吃的是清心丸,你可好些了?”段月容想抚上我的脸。 杨绿水却赶紧过来,抱住了我,让段月容的手扑个空,“妹妹还好吧?” 我在心里又呕了个十七八遍,谁是你妹妹? “我的体力不支,不如就放我在此处自生自灭,你二人也好前往播州助你父王。”我虚弱地说道,半为脱身,半是实情。 杨绿水抢先道:“容儿,妹妹说得亦有道理,妾有一个可靠农户,不如先将妹妹放在其家,待大事成了,再来接妹妹不迟啊。” 段月容皱了皱眉,“此计不妥。此女狡诈,放了她,她定能逃得回西安,若是被窦家捉住,亦会泄漏我们的行踪。”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妾做了她。天下美女,比比皆是,王爷当以大局为重。” “绿水!”段月容不悦道,“你明知我留她要对付踏雪,你现在怎么也开始不分轻重了?” 第77章 绿水殇流月(3) “妾不明白,王爷狠心将我留在窦家,险受窦贼凌辱,如今逃难之际,王爷却舍不得她。”杨绿水激动起来,走上前去大声说道,“在王爷的心中,是真为了要对付踏雪公子,还是被这花木槿迷了心窍,究竟是谁不分轻重了?” 段月容的脸阴得可怕,忽然一伸手就打了杨绿水一巴掌。我在那里一惊,杨绿水也呆住了,梨花带雨的俏脸上满是不信,她捂着脸,“妾跟随王爷两年来,浓情似火,个中恩爱,妙不可言。曾记妾偶尔也冒犯过小王爷,可是小王爷从来没有打过妾。现在的小王爷果然已不再爱妾了。”杨绿水悲戚地捂着嘴向前掠去。 段月容并没有去追她,只是沉着脸坐在一棵巨大的野桃树下,闭目养神,偶有花瓣落在他的脸上,他也不拂去,只是紧抿着唇,眉宇微皱着。 我心意一动,越过段月容的肩头,只见他的身后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山中涧水,看似水流湍急,便悄悄地挪了一点地方,他没有反应,我继续向后挪去,眼看可以跳下去,偷偷游走,后背已被人抓了回来。 “上哪里去?”他的紫瞳森冷地看着我。 我强自冷静着,“方便一下。” 他冷哼一声,又将千重相思锁锁在我的手上,“去吧。” 我们没有前行,段月容说是让我恢复了体力再走,我想他是找个借口等杨绿水,两个时辰后杨绿水没有回来,段月容也开始伸长了脖子。 天将黑了,如果再不走,就要在密林中过夜了,段月容这才慢吞吞地拉起了我,每走一步,就扭头向杨绿水气跑的方向看半天。 入夜我们来到一处坡顶,密林深处,鸟兽与人烟并绝,唯有一处天然瀑布,飞流直下,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下如银龙飞翔。只见一个女子正在飞瀑垂落的浅沟处沐浴,雪肤凝脂,光滑动人,她双目含媚,投向段月容,满怀委屈地叫着:“容儿。” 这一声娇唤连我这个女子的骨头也要酥几块,那雪白的身子连我这个女子都要多看几眼,不是段月容想着的杨绿水又是何人? 段月容如释重负,满面含笑,将我锁在一旁,一边脱光衣服,一边冲向杨绿水。 同志们,什么叫猴急啊?这就是啊!我坐在那里木然地挑眉,那边已经开始上演了一出热烈的鸳鸯戏水。 过了一会儿,池子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香味,我忍不住生生打了两个喷嚏。过了一会儿那两人欢爱的声音渐渐有些变了,只听段月容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我转过脸来,却见杨绿水趴在他的身上,正将双手放在他的丹田上。段月容的脸有些痛苦地扭曲着,他猛然将杨绿水推开来,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杨绿水慢慢地站了起来,银蟾新钩,月光下,她无瑕的脸上挂着一抹妖媚的笑容,犹如黑夜里性感的精灵。她的声音嗲媚不变,却有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容儿,今夜你为何如此不济呢?” 第78章 绿水殇流月(4) “你在吸我的功力?!”段月容一双紫瞳满是不信,“你竟然偷偷瞒着我练了《无笑经》,你疯了吗?” “容儿,莫要怕,也莫要反抗,你中了我的媚药,一定要及时交合,不然阳爆而死。莫怕,绿水会让你在最快乐中去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段月容的紫瞳变冷了,他一手擦着嘴角的血迹,一手撑着站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 杨绿水凝视着他,渐渐收了笑容,“容儿,”她轻柔地唤道,“因为绿水已经厌倦了追随着你的身影同别人缱绻……绿水也不能再忍受你的目光去追逐别的女人。”杨绿水的一滴伤心泪慢慢地滑落莹白的肌肤,她哀伤道:“你可知那是何等的伤痛啊?” “只是为了这个吗,绿水?”段月容看着她,眼中亦有着一丝伤痛,“真的只是为了这个,而不是因为你的主上,幽冥教的命令吗?” 杨绿水浑身一震,“你、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简单了。”段月容静静地看着她。 杨绿水脸色变了,“你、你为何没有中我的媚药?” 段月容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伤感,“绿水,你忘了吗?你我第一次燕好,你就是用的这种媚药,那时我就记住了这种香味,找人寻到了解药。我之所以故意让父王看到我同你在一起,就是怕父王会中了你的媚惑,于是想出这个法子,让父王不再宠幸你。”段月容慢慢走向绿水,抚向她姣好的面容,“我没想到父王会将你赐给我,我想慢慢地疏远你,却不知不觉,一连过了三年,依然放你在身边,终于今日被你暗算了。其实你根本无须用这媚药的,绿水。”他轻唤她的名字,摩挲着她丰盈红润的唇,“想来是我早已中了你的媚惑,无法自拔。” 杨绿水泪盈满眶,娇躯抖了起来,“容儿,你、你当真心里有我?” 段月容搂住了她的娇躯,慢慢吻上她的唇。 二人四目交缠,杨绿水流着泪开口道:“容儿……” “绿水,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抱你的夜晚,月亮也是这样美。”他的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后背。从我这个角度,我看到了段月容戴着护锦的手腕微微地弯了一下。 电光石火之间,她羊脂玉般的后背已然血花四溅。段月容的脸冷如冰霜,依然紧拥着杨绿水,紫瞳只是紧紧绞着杨绿水的容颜,似是要深深映在自己的脑海中。 杨绿水嘴角血丝滑落,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然后她轻轻笑了,笑得那样快乐美丽,仿佛一生的痛苦终于得到了解脱。她勉力抬起一只玉手,抚上段月容的脸,轻声吟道:“春来绿水殇流月,朝珠花落残玉姿。魂归沧山泪飞雪,君王情长能几时。” 杨绿水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脸上分明带着最美的笑容,眼中滑下一行清泪。 段月容没有放开她,只是紧紧抱着她,慢慢滑坐在碧波之中。 玉兔清凝,一对赤裸的男女在泉水中紧紧相拥而坐,溪水中,那双璧影随清风落花不断流离破碎。 第79章 镜花戏水月(1) 当夜,段月容冷着一张俊脸将杨绿水焚化了,将骨灰撒往山下,随那银河般的瀑布坠入山涧之中。 他又将我同他铐在一起,强迫我参加他为杨绿水同志举办的追悼会。 “绿水说她是洱海边上的打渔女,战乱中家国被焚,落到了光义王的手中,然后光义王又将她赐给父王。”一夜未开口的他背对着我说,“现在想来,我亦不敢肯定这是真是假了……确然只有我那风花雪月的故乡,方能养育出像她这样媚惑人的精灵吧?”他一声长叹,包含多少往事,“我父王说过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我想这涧水应是也能流向洱海,绿水定能随这涧水流回我们的故乡。”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在一旁静默,心中想着你的绿水尚能随江海魂归故乡,那我的宋二哥坠入玉女险峰之下,是个连神仙也难去的地方,他连尸首也找不到,在地下又该是如何思念故乡呢? 鼻子又痒了起来,我又打了两次喷嚏。段月容只是痴痴地坐在瀑布崖边看着那一轮火球喷薄而出,晨风飞处,他的头发如墨玉逆飞,沾着几滴晶莹剔透的瀑布飞珠,在阳光下甚是耀眼。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他依然没有再开口,没有修整的脸上慢慢胡子拉碴起来,神色伤感。 阳光渐渐将我的眼迷花,我的喷嚏更多,头开始晕了起来,浑身燥热不堪,人家都说黔中多瘴气,莫非我中了瘴毒? 渐渐地我的浑身在燃烧,我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消褪了颜色,唯有前方的段月容浑身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芒,我这是怎么了? 段月容终于收回了目光,向我走来。 咦,为什么段月容这张扑克脸这么帅啊?他那张红润的唇在一张一合,为何如此鲜艳欲滴,像是一只丰润的水蜜桃,看上去想让人狠狠咬一口? 我拉着衣襟,心想一定是热昏头了我。 我知道段月容和非白一样是人间罕见的俊美,可是为何眼前的段月容,那绝世的俊美中带着无限的风情,如此秀色可餐?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好生性感,他好像在板着脸对我说什么,快去弄点吃的? 他见我埋着脸没动,便向我走来,不耐烦地踢了我一脚,小腿的痛感让我的神志略微清醒了些,我粗声道:“别烦我。” 他似乎发现我有些异常,蹲下身来,好奇地拉开我遮住脸的手,“你怎么了?” 他的手冰凉如玉,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了他的手,然后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他的紫瞳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然后咧开一丝大大的笑容,“你……莫要告诉我,你这个贞节烈妇,吸进了绿水的媚粉。” 他在我身下哈哈大笑起来,他明明笑得如此可憎,然而此时在我看来却是那么俊美可人,深深撩动我的芳心。 好热,好热,我努力想着宋明磊被他杀下玉女峰的情景,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原非珏,我感受着他健壮的胸肌和有力的心跳,口干舌燥。 我使劲晃了一下我的脑袋,最后一丝理智一下子全部被狗吃掉了,我扯开我的领口,“非珏,你莫怕,我平生最恨一夜情,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啊!” 第80章 镜花戏水月(2) 为什么“非珏”的笑容僵住了,然后又渐渐地变成了原非白在那里对我微笑。我忽然感到心底有一股岩浆,腾一下子如火山爆发了出来,我狠狠地甩了“原非白”一个耳光,然后抓起他后脑勺的头发,提起他的俊脸靠近我。 “原非白”捂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震惊莫名,然后双目戾气丛生地看着我。 我恶狠狠地说道:“原非白,你这混蛋,你怎可如此玩弄人的感情?先是圈着我,然后又不负责任地甩了我,你以为你长得帅就真的这么了不起吗?” “原非白”的朱唇如染了胭脂,我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决定惩罚这个“原非白”,于是我技巧不怎么高的狂吻覆了下来。 他的唇和他的脸是这样冰凉,可是当他翻过来压在我身上时,那无边无际的热意向我滚来,即使那疼痛也不能浇熄我的欲望。我仿佛在飞翔,不停地在地狱和天堂里徘徊。眼前一切都模糊了,我唯一能感知的唯有他的手、他的唇、他火热的身体、他的呢喃,还有那双充满痛恨和渴望的紫瞳…… 一个时辰之后,我衣衫不整、下体酸疼地坐在树下,双手抱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向神和我自己问着,花木槿啊花木槿,你的控制能力为何如此之差?你竟然对你最痛恨的人投怀送抱,你为什么不在这之前一刀杀了你自己?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非白的控制力是多么的惊人,他当年中的媚药是如何之深,却宁愿自己吐血,冒着阳爆而死的危险,也不愿毁我清白。相比较而言,我的下场又是多么的可笑,我心中一颤,终于明白了,其实原非白,他永远也不会真正伤害我。 “真想不到,爱妃你如此火辣。”一个性感慵懒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嘲讽,充满了欢爱后的满足。 我板着脸慢慢抬起头来,转向他。 已是立春,但寒气还是很盛,他却只着一条单裤,勉强遮蔽羞处,躺在我身边的草堆里,左脸上微微有五个指印,他眯着紫瞳对我笑道:“只可惜,胸实在太小了,还不够本宫的一只手握的。屁股也不算圆,骨头硌得我直疼,至于床上功夫嘛,比起绿水着实差得太远了……” 他卧在那里,那样眉飞色舞地评论着我的身体,好像是一只特大型的猫科动物,极其优美地躺在那里,慢慢摆动着那根花尾巴,用大舌头舔着尖牙,阿呜阿呜地叫道:“没劲,真没劲,这只羊太瘦了,吃得一点也不爽……” 我的理智崩溃了,又一巴掌抡过去,终于,“被强暴者”的长评被我打断了。 大花豹立刻暴跳如雷,“你还敢打我,这辈子还没有女人敢打我,你却打了我两次。”他一挥手要打还我,却被我敏捷地躲过了。 我和段月容的心都一动,对视一分钟后,段月容的表情相当滑稽,“咦,我的内功呢?我的内功呢?” 第81章 镜花戏水月(3) 他再次蹿上来,自然又扑了个空,然后他似乎想起还有那么根相思锁,就使劲将我拖了回来,不顾我的踢打,将我按在身下,抓住我的脉搏,号了一会儿,脸上流出汗来,“原来你中了贞烈水,你怎么会有苗疆皇室才有的贞烈水……”他想了一会儿,狰狞着厉声问道:“原青江其实是故意命你留下假扮原非烟,来勾引我与你交合,好令我散功,对不对?” 我的手被捏得生疼,可是我的心情却如三月春风,我仰天狂笑一阵,然后鄙视道:“你错了,这不是原侯爷之命,而是你多行不义的下场。” 原非白苦心让我服下生生不离是为了防原非珏,却不想机缘巧合废了段月容的武功。宋二哥,你在天之灵可曾见到?你和那些惨死的兄弟可曾欣慰一笑? 段月容举剑欲砍我,却被我狠狠地踢了出去。这时的段月容不过是个会一点武功的普通少年,但他毕竟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孩,我们打着打着,我的体力开始不支了,段月容的紫瞳越来越阴狠,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 于是我使出了妇女打架的名招,忽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发髻,使劲按在地上,不想他的反应也十分快,也反手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们抓着各自的头发,怒瞪彼此,他咬牙切齿道:“放手,你这泼妇。” 我也恨恨道:“你先放,你这妖孽。” “你先放。” “不行,你先放,我再放。” “你先放。” “你先放。” 最后我建议道:“我们数到三,同时放手,可好?” 段月容阴阴地说道:“好。” 当我们一起喊到三时,段月容的劣根性再一次体现无疑,我放了,他却刚刚松了我的头发,又猛地抓了回去,我痛叫着。 他在那里冷笑,强迫我仰头看他,“贱人,你以为我如今身无一卒,又被你散了功,便奈何不了你吗?我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主子,谁才是爷。” 我趁他得意之际,使了一招女子必杀技中的秘功——断子绝孙脚。要知以前同碧莹两个弱女子躲在德馨居,总也有些防身才是,而且原非珏小时候跟我闹着玩,有时不知轻重,我也是用这招喝退他的。有一次不小心真踢着了,他哭着跑回去被果尔仁发现了,当然这也变成了果尔仁不怎么喜欢我的一个理由。 此招果然百试不爽,段月容松开了我的发,面容奇怪地扭曲着,双手紧紧捂着胯部,嘴巴里低喃着几句我听不懂的家乡脏话。我又狠狠补上一脚,段月容同学的男儿泪终于流了下来,勉强开口道:“你这个下流的贱人……” 我仰天狂笑,“现在谁才是主子,谁才是爷……” 第82章 镜花戏水月(4) 我没得意多久,段月容咬牙踢向我的小腿骨,我站立不稳,滚下山崖,连带将段月容也拉了下去。 断崖峭壁,燕鸟飞绝,银色的飞瀑直下三千尺,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旁边一杆枯枝横立,上面险险地挂着我和段月容。我俩如挂在肉铺钩子上那一根绳上串着的两片腊肉,迎风飘荡,面沐飞溅的泉水。 我们鼻青脸肿地互瞪着对方。 段月容恨声道:“贱人,你现在终于可以和我同归于尽,不但为宋明磊报了仇,又为你的原非白挣回个贞烈的面子,这下你可满意了?可开心了吧?” 我对他眯起我的熊猫眼,用空着的那只手,直击他的鼻子,“贱人?你妈妈难道没有教过你,对女士不要用这种不敬的称呼吗?” 我们又在空中纠缠了起来,那根枯枝受不了重量,咔嚓断裂,我们摔向瀑布深潭。 片刻,扑通一声,我俩掉入碧波潭水之中。 我毕竟是在建州海边长大的,水性还可以。按理说段月容身为世子,南征北战,通点水性,也属正常,可是他却在水里沉啊沉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故意想拖我入水,好淹死我,后来才发现他竟然毫无章法地乱抓一通,双腿被水藻缠住了,紫眼睛也开始翻白,我也被拉向了河底。我憋住气,摸到他怀中的酬情,把他腿上的水藻割去,我们俩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趴在岸边剧烈地咳着,再也打不了了。 过了一会儿,我稍微缓过来一点,试着用酬情去割断那千重相思锁,不想那相思锁纹丝不动。我心中懊恼,爬过去,揪住段月容的胸襟,虚弱地问道:“钥匙呢?” 段月容的玉容苍白如纸,嘲笑地瞥了我一眼,没有理我。 我对他举起拳头,他这才猥亵地对我笑道:“就在身上,你自己摸吧,反正刚才我全身都被你摸遍了。” 我怒道:“下流,不想死你就快点给我。” 段月容这才冷笑着艰难地往身上东摸西掏,结果半天也没掏出来。他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坐起来,认真地找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他用紫瞳无辜地看着我,是我气晕看错了吗?他的紫眼睛里竟然藏着一丝笑意,他无奈地一摊手,“找不着了。” 我对他危险地眯着眼睛,“识相的最好快点交出来,不然就先剁了你的手。” 他对我耸耸肩,无赖地一笑,“不定是掉水里去了,许是在崖上我俩交欢之地,本宫愿陪爱妃故地重游。” 我心中惊怒交加,亲自动手又搜了一遍段月容的身上,的确什么也没有。 段月容嘴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我想拖起他再往水里去寻找,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接着胁间剧痛,艰难地喘息起来。我模糊的意识里,只有段月容紫瞳里那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 第83章 影庄焚悲歌(1) 我感觉自己在黑暗中飘浮,一阵哭声传来,我晕晕乎乎的,一个白衣小孩在那里哭泣,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阳儿。” 那孩子抬起泪容,开心地说道:“木槿,你果然认出我来了。” 我笑了笑,“这回你又要带我去哪里呢?” 阳儿摇摇头笑道:“阳儿只是想见木槿。” 他拉着我坐到一棵老梅下,紧紧抱着我的胳膊,笑得甜甜的。 想起原青舞和明风扬,我不由轻叹一声,摸着他的小脸,“阳儿,这几年你过得很苦吧!” 阳儿使劲地摇摇头。 我又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他但笑不语。 风轻轻地拂上我的脸颊,阳儿担心地说道:“木槿,你要小心紫眼睛的大坏蛋。” 想到我刚刚失去的童贞,说实话我并没有看重那一层薄膜,可是我多么想把第一次给非珏,没想到非白防来防去,终是没有如他的愿。 在古代失去贞操的女人命运有多么悲惨,我想,我始终没能逃脱紫瞳的诅咒…… 就算我再坚强,不介怀失去贞操,就算时间能冲淡一切,也不能忘怀第一次给了我最痛恨的人啊。 一时间,我心里一团郁闷难受,坐在那里低头沉默。 一双小手抚上我的脸,他难受地看着我,“木槿,你受委屈了,对吗?” 我的泪流了下来,我发誓这不是为了段月容。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身上的生生不离没有把他毒死呢?可恶!” 阳儿深深地看着我,如黑宝石一般的黑眼珠,熠熠生辉地映着我的泪容。他温柔地抹着我的泪水,“不要哭啊,木槿,你是阳儿心中最勇敢坚强的木槿啊。” 我的泪更猛。他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我想请木槿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笑着说:“我现在可能马上要去见你的爹妈了,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哪。” 他的小手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对我笑道:“我只是想请木槿不要怪我。” 忽然他背后的阳光暴涨,我无法睁开眼睛,只能抬手遮住那强烈的光芒,低下头,却见他的影子在阳光下慢慢拉成一个昂藏的男子身影,他的男孩声音却没有变,柔和而坚定地对我说道:“再会了,木槿。” 我抬起头,只能见到一个潇洒的背影,瞬间消失。 我愣愣地望向远方,耳边却有人对我在吹气,我一回头,却见一团妖异的紫色向我扑来。 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睁开眼,却见我躺在一座简单的屋子里。这屋子好熟悉,这不是我以前住的西枫苑北屋吗? 我激动地坐了起来,打开门,揉了揉眼睛,是小北屋。我冲了出去,跑到梅苑,真的是西枫苑!那西枫苑里每一棵梅树的位置我都记得的。我跑到莫愁湖边,扶着梅树伸头看看,果然隐约看到几条金光闪闪的水蛇在游动,是金不离。 我兴奋了一会儿,又奇怪地想着:人呢?为什么整个西枫苑里没有人呢,难道是我还在梦里? 我试着拧了一下自己的脸,哦,好痛啊。 我叫出声来。这时有人嘻嘻笑出声来,我一转头,却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小男孩,便跑过去抱着他热泪滚滚,“素辉……” 素辉却奇怪地推开我,“木丫头,你怎么了?”他嫌恶地退了一步,“你看你,把我的衣衫都弄脏了。” 我破涕为笑了,“素辉,我怎么会回西枫苑的啊?” 第84章 影庄焚悲歌(2) 素辉奇怪地问道:“咦,木丫头,你今儿个怎么这么奇怪啊?你不是一直在西枫苑吗?” 我愣住了,“西安城不是被南诏攻下了,我们逃到暗庄了吗?然后我代替二小姐冲下山去……”我有些絮絮地说着那段可怕的往事。 素辉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大笑,“木丫头,你做梦吧,老骗我。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快走,白三爷等你过去伺候呢。” 我被他拉着过去。我如坠云雾,来到赏心阁,绝代波斯猫冷着脸坐在那里,旁边是韩先生,再旁边三娘端来一个红泥漆托盘,上面是一盏茶,我过去亲热地说着:“三娘……” 谢三娘笑眯眯地将盘递给我,“姑娘可醒了,三爷正不开心呢,快端过去。” 啊,我又被堵住了。我只好乖乖将茶水送进去,原非白却不看我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今天起得晚了。” 我张口欲言,韩先生笑眯眯道:“三爷,木姑娘的身子不好,多睡会也是正常的。”说罢给我使了一个眼神,将我支出去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回事?我脑中的那些旧事,难道都是梦而已?段月容屠戮西安城,川北双杀、原青舞,我明明刚才还梦见阳儿,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真。 这时远处一个人影一闪,却是韦虎经过了,我心中一震,便赶到马房。他果然在备车,我走过去,却见他恭恭敬敬地向我躬着身,我一把拉起他的左臂,完好无损,却冰冷无比。 我愣着神,韦虎的眼中闪着诧异,“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向韦虎走了一步,“韦壮士,你难道忘了,是你送我和素辉躲进暗庄的。” 韦虎肃着一张脸,“姑娘最近一定太累了,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我被逼回小北屋,静下了心,如果以前都是些梦,那我何不去找非珏和锦绣呢? 我偷偷潜出门外,刚要出垂花门,却见两个冷面侍卫凭空出现,“三爷有令,请木姑娘回去。” 我看了两个冷面侍卫几眼,点了一下头,往回走去。 这时,迎面走来满脸是疤痕的鲁元,他看到我很是惊喜,“木姑娘,你总算醒了。” 我微笑着,走近他,“鲁先生好啊。” 他向我点点头笑了,手里捧着一堆图纸。 我老实地说道:“鲁先生,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西枫苑还有紫园被南诏兵糟蹋了,一醒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没发生过呢。”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果然闪烁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了笑,轻声道:“我也做过这样一个梦,不过,不要紧,只是一个梦而已,木姑娘。”说完,他急急地同我擦身而过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脸上还是挂着笑,像没事人似的走回我的小北屋去。 到了晚饭时分,我对谢三娘说我身体不舒服,就待在小北屋里。谢三娘给我端了一碗药来,说是一定要喝下去才行。我伸了个懒腰,一饮而尽,三娘这才满意地走了出去。她刚踏出去,我的头就有些晕,我咬破我的手,清醒了些,偷偷溜了出去,向鲁元的房子走去,没想到,还没有到近前,就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阿爹,阿囡乖,阿爹陪阿囡玩。”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十分清脆,但却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总觉得好像有些变调。 鲁元愉悦的笑声传来,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些嘶哑地说道:“阿囡乖啊。” 第85章 影庄焚悲歌(3) “你莫要再惯她了。”这时又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也是有些变调。 鲁元在里面说道:“阿囡乖,阿爹给你吃糖。” “不要吃。” “可是你那么多天不吃东西,怎么好呢?”鲁元的声音有些焦急。 我心中一动,用手沾了唾沫捅破了一层窗纸,一个小女孩背着身子,对鲁元使劲摇着头,旁边是一个背对着我的女子,那女子忽然往我这边看过来。 那是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却是苍白如纸,双眼下一片青黑,眼瞳中没有焦距。这时那个孩子也转过脸来,她的小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笑容,眼袋一片乌黑,眼神说不出的怪异。我立刻缩下身去,紧紧抱着自己抖得厉害的身子,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顶上的窗子打开了,鲁元奇怪地问道:“你做什么呢?” “好像有人在外面。”那女子说着,然后发出僵硬的笑声,“是我搞错了。” 她复又关上窗,我慢慢地爬离了鲁元的窗子,身体抖得快散了架,在离鲁元的屋子不远的地方,我触摸到一种藤萝植物,我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心中的恐惧像火山一样爆发,浓郁的花香中,紫色的西番莲盛开着大大的花朵,好像是在对我大大地咧开一张嘴,无比诡异地笑着。 我的脑海中依然浮现着那个阿囡的笑脸。我记得的,同那天要把我架走的几个小童一样,僵硬怪异,眼袋发青发黑。 他们根本不是活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声音有些变调,那笑容很恐怖,这些是幽冥教的活死人! 那我究竟在哪里呢?刚刚我还记得在同段月容扭打…… 段月容!想起那双紫瞳,我定了定心神,这个妖孽也被这幽冥教的人抓住了吗?我想起来昏过去以前他眼中的笑意,他笑什么? 我想起来川北双杀说过这是幽冥教的“人”,绿水要杀段月容时,段月容说绿水是幽冥教的人,还想尽办法不让绿水接近他的父王,所以他才会和她颠鸾倒凤了那么几年,那也就是说段月容应该不是幽冥教的人。 我回到我的小北屋,摸到桌前,酬情在,却少了长相守和护锦,那段月容应该也是被抓起来了。这幽冥教为什么要抓住我?为什么要布这么一个局呢? 想起鲁元白天手中拿着的一堆图纸,我豁然开朗,幽冥教要利用鲁元为他做某样东西。他们知道鲁元最爱的是他被段月容杀死的妻儿,于是便造了对假妻女来骗过鲁元,让他转移注意力。那留着我,又要利用我为他们做什么呢?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用真人呢? 我忽然想到我逃出去的暗庄,原非白曾提到原青舞和幽冥教有来往,那天也是她逼着我去开暗宫的大门,这么说这伙人是想骗我去打开暗宫吗? 如果是这样,这是多么巧妙的一个局啊! 如果没有经历过战火,花木槿也许会沉不住气,肯定会想打开那个暗宫,然后这个主谋就会知道暗宫的具体地址了。 段月容呢?这个妖孽怎么这么不济?如果他同幽冥教搏斗一番,说不定我倒可以趁乱逃出去。 我转念又一想,便冷汗淋漓——他中了生生不离的毒!正是如此,所以没有武功就被抓了,很有可能他已经被杀了。 第86章 影庄焚悲歌(4) 我想来想去,只有求助于鲁元了。我有种预感,这个苑子里,只有鲁元的心是同我一样明白的。 第二天,我如常地同素辉嬉笑打闹,装作也完全相信我回到了西枫苑,那可怕的过往只不过春梦一场,本想从原非白那里套些话,可惜,韩修竹和谢三娘他们总有一堆天衣无缝的借口堵住我的请求。我只得在吃晚饭的时候,故意向原非白提议,最近噩梦太多,想找鲁先生打一样银首饰来压一压邪,原非白板着脸应允了,我心中暗嗤:你扮得一点也不像。 我又来到鲁元的屋子里,他正在摆弄一些图纸,看我进来了,便招呼着:“秀兰,倒茶。” 那个女子便托了盏茶过来,我故意弄翻热茶洒到她的手上,急急地道歉。她的手上都烫红起泡了,可是她却像没事人一样,灿若春花地对我笑着,我眼角余光扫过,鲁元眉头微皱,却没有说什么。 我说了下来意,鲁元自然是满口答应,说道:“等我这暗库之事稍缓,我便为姑娘打一副银护腕吧。” 我笑问:“暗库?” 鲁元点头说道:“最近白三爷老在看一本紫绢的古书,他说他想按古书上说的在咱们西枫苑下面建一座暗库。” 我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鲁先生,可还记得我们如何研究出长相守护腕的?” 鲁元的嘴忽然抖了起来,正要开口,一个女孩子跑了进来,扑上他的膝,抱着鲁元,缠着他玩。 我摸摸她的头,“阿囡认识字吗?” 那孩子想了一会儿,点头拍手道:“对,对。” 还是真人好,我笑着摸向她的小脖子,果然没有任何脉动。这个孩子死时才多大,这个主谋究竟用什么方法控制这些死去的人呢? 经过我昨天跌倒的地方,阴雨蒙蒙中,我看清了那西番莲的模样,紫白相间,长长的花蕊妖冶媚丽地延展着,散发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异域之美,那馥郁芬芳的香气在空中悠悠蔓延。 晚饭过后,回到房里,我还是照例喝了谢三娘的茶水,然后咬破手臂,清醒过来。沿着熟悉的路线,我潜入赏心阁的书房,搜寻书架,果然有一本浅紫色的古质绢书,里面全是古字。 第87章 影庄焚悲歌(5) 好在以前原非白研究古文时,我也在一旁研墨伺候过的,还识得几个。我看了几行,腹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多了。咦,这好像是一本女孩子的日记,扉页的左下角淡淡地描了一个古字“蠡”,而里面的词句婉约柔美,清丽脱俗,开头几页无非是些伤悲秋月,小女儿情怀,然而主人公长到十二岁时,她的生活故事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位女子长在民不聊生的乱世,她的父亲乃是西北豪族,同三位结拜叔伯对于腐败的政府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历尽千辛万苦打下了天下。于是十六岁那年,她和她的妹妹成了开国的两位公主,她被赐号平宁长公主,她的妹妹赐号平律公主。她在手札里详细描述了册封那日的盛景和她激动的心情,因为在她册封为公主的同一天,她们的父亲——轩辕太祖要为她们指婚。她和她的妹妹在受封后,便悄悄地躲在金绣彩凤屏风后偷看她的父皇为她们选的两位驸马……我看着看着,也被那位公主的故事吸引了,平宁长公主、平律公主,好熟啊。 我再一细想,猛然想起有一次说起了原非清十六岁就尚了比他小一岁的淑琪公主,原非白曾笑着说,其实原家宗族里尚过两位公主媳妇:一个就是原非清的妻子,本朝的轩辕淑琪;还有一个却是原家第一代先祖娶过开国长公主平宁公主……我想想,对了,她的名字好像叫作轩辕紫蠡。 是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原非白说过紫栖山庄其实是东庭太祖赐给平宁长公主的府邸。 奇了,这开国长公主的手札为何会在这西枫苑呢? 我接着往下看,她的生活很幸福,驸马对她也很体贴,直到有一天,一切全变了…… “好看吗?” 一个声音传来,我吓得跌倒在地上。只见一灯幽暗,原非白坐在轮椅上,素辉在旁边伺候着,满面冷漠。 “我不知道三爷还爱看女孩子的手札。”我冷冷道。 “原非白”一笑,“我也不知道木槿喜欢晚上偷偷地溜进我的书房来看书。” 我的心咯噔一下,“原非白”敲了敲轮椅,“谢三娘”进来了,看到我站在那里,一怔,然后浑身抖作一团,跪在那里,“主人,求主人饶恕我。” “原非白”轻轻一吹翠笛,“谢三娘”浑身的肌肉立刻爆开,一颗颗钢钉露了出来,脸上也是,然后向后倒去,再也没起来过。 我立刻趴在那里干呕起来。 “这批人偶做得不好啊,小新,”“原非白”叹了一口气,“须知,教主是不喜欢不好的人偶的。” “素辉”微微弯腰道:“小的死罪,容明天再去抓几个来,一定是健康的活口。” “原非白”点点头,转头看向我,笑着说:“今晚我原也不想那么早睡,正好陪木槿看这本紫蠡手札。” “素辉”一拍手,两个人偶将“谢三娘”给弄出去了。 第88章 影庄焚悲歌(6) 我心中翻涌着狂涛骇浪,“原非白”却在那里说下去:“这本手札的主人正是开国长公主轩辕紫蠡,据说她乃是世间罕见的一位绝代佳人,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擅绘画舞蹈,如今宫廷流行的飞天舞,据说便是她根据天竺传来的舞蹈改编而成的。这样的金枝玉叶,既然嫁得东床快婿,理应是享尽人生美事的,然而从这本手札上看来,却是红颜薄命啊。” 的确如此,我看到后来,好像轩辕紫蠡的婚姻发生了变化。我咽了一下口水,“为什么呢,三爷?” “东庭开国元年,太祖皇帝手下名将如云,各自拥兵自重。”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木槿你说说,每一个皇帝打下天下后,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诛杀那些功高盖主的臣子,巩固自己的皇权。”我想我的声音应该是有些抖的。 “木槿真是聪明。正是,其实太祖皇帝手下有三个结义兄弟,个个出身门阀大家,雄霸一方。开国之初,又加封上柱国荣号,爵至一字并肩王,可谓权倾一时。木槿,还记得吗?我曾经告诉过你的。” 我略一点头,“木槿记得,轩辕氏祖籍北方,故而又称北燕轩辕,另三家应该是汉中原氏、海宁明氏和中原司马吧?” “原非白”微笑着,“正是,太祖皇帝决定先着手对付最大的功臣司马家。他很快找到了诛灭司马家九族的罪证,原家和明家也不是傻瓜,自然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便联络众臣力保司马家。尤其当时的原家,替司马家前后奔走,花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终于使得司马家只是废了爵位,削为平民,而没有诛灭九族。于是司马家的祖先便立下祖训,为了答谢原家人的大恩,便让其中一支司马氏子孙为原氏家奴九世,以报大恩,而其他族人便迁居夜郎的瘴毒之地,永远不再出世。” “那原家和明家又是如何逃过灭族之祸的呢?”我奇道,“想必是轩辕家的人从此罢手了吧!” “原非白”一笑,“他们没有逃过,至少在他们的先祖那一辈,没有逃过。一个皇帝若是起了杀心,便绝不会停下来,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越来越强烈,变成了心头针、喉间刺。”“原非白”叹了一口气,“然而明原两家的关系偏偏实在太好,又共同进退,明家为官颇为圆滑,原家做事亦是万分谨慎,尽管轩辕氏有着强大的情报网络,太祖皇帝也一时找不到借口。 “太祖皇帝暗中搜罗罪证,为了拖延他们造反的时间,于是他表面上又做出笼络这两家的样子,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明原两家的下一代族长,平宁长公主轩辕紫蠡便嫁给了原理年,平律公主轩辕紫弥嫁给明凤城。” “难道太祖皇帝就这样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我皱着眉说道。 “原非白”只是一笑,“自古以来,对于帝王之家而言,哪怕不能牺牲的也要牺牲,更何况是可以牺牲的,木槿。”肖似的凤目复又瞟向我,“木槿你说说,如果你是轩辕皇帝会怎么样呢?”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自然会想尽办法找到他们的弱点。” 第89章 影庄焚悲歌(7) “不错,原理年是个武痴,明凤城却好敛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直到有一天,天竺的一个僧人进献了一本旷古绝今的经书——《无相真经》。这本真经有两部,《无笑经》和《无泪经》,必须一起练,方能领悟其精髓,成就天下无敌,实现宏图霸业。”他的眼神有些神往,转过头来问我:“如果木槿有一天可以无所不能,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我微笑着摇摇头,“所谓宏图霸业转头成空,天下无敌往往成就孤家寡人,若是能和相亲相爱之人平静生活,未尝不是一个人最大的福分了。所以木槿不会醉心无所不能,也不会想去练这样的武功。” 他听了,眉宇微蹙地看了我一阵,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木槿只是一个会耍小聪明的小女子罢了,原来果然是心存大智慧啊。” 我搔头,还是想不通,我哪里有大智慧了,我这样以前不是一直被锦绣骂胸无大志吗? 便继续听他说下去,“太祖皇帝知道这两本经书的奥义,却把两本真经分别作为两位公主的嫁妆,送给了原家和明家。”“原非白”一笑。 我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原青舞说那《无泪经》是明家的传家宝,果然那《无笑经》便是原家的传家宝了。 “太祖皇帝让长女对原理年说《无笑经》是一本武林秘书,让次女对明凤城说《无泪经》里有着巨大的宝藏。然而事实是,练了《无笑经》的人武功高进,人却已成魔,渐渐必须靠吸食人的鲜血精气为生,这时若辅以《无泪经》方可练成正果。然而练成之日纵然本性恢复,身边众多亲友也尽被练者诛杀殆尽,世间再无欢乐可言,故名无笑经。而那《无泪经》越练,武功亦会突飞猛进,可人却会变得痴傻,所以很多人无法练下去。因为练的时候不是被仇敌所害,便是无法生活自理而死,若结合《无笑经》,偶有练成者,往往性情大变,前尘尽忘,不识父母,不认爱侣,或将其作仇人杀死者甚众,故而忘情负爱,练者本身却不知晓,故取无泪之名,批言: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须干。” 我在那里听得冷飕飕的,明风扬就是练了那《无泪经》,忘记了至爱原青舞,那非珏也会将我忘记吗? 他却又含笑说道:“果然不出一年,原理年忽然得了场重病,连管理家族的能力也没有了,于是轩辕紫蠡代原家禀明轩辕家,辞了京都禁卫军统领之职,回到了原家祖籍之地西安。” “原理年终于还是练了《无笑经》。”我喃喃道。 “不错。”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笑着继续道:“太祖皇帝便亲赐华山紫栖山庄,既算是赐给长公主的府邸,又算是给原理年养病之用。原理年刚刚回到西安对外说是好多了,只是不宜见客,然而实际上原理年的病却更重了,重到除了心爱的公主轩辕紫蠡,他谁也不认识,他必须不停地吸食人血还有高手的功力,才能活下去;而那些被吸干功力的人往往只剩下一层人皮了。” 第90章 影庄焚悲歌(8) 我忽然想起原青舞曾经说过她要吸干原家人的血,当时还以为她是个疯子,现在想来,其实她说的全是真的,也就是说那时候如果原非白没有杀了原青舞,我和原非白必然会被她吸干血肉。 我脱口而出:“早年传说原家的祖上是杀死西安杀人妖王的大英雄,然而故事里那个真正的妖王是原理年,对吗?” “正是!” “那后来呢?” “原理年与轩辕紫蠡伉俪情深,即便他控制不住自己,连他的亲生兄弟、亲生儿女被吸干者甚众,却始终没有伤害过长公主。长公主命人在紫栖山庄下修建了一个固若金汤又宛如迷宫一般的地下宫,用来囚禁原理年,每天提来不同的活人供其食用,练《无笑经》。长公主的名字中的‘蠡’和原理年的‘理’字皆与‘鲤’谐音,她触动灵感,便创造了精巧无双的双鲤守宫音律锁,至今天下无人能完全复制。”他眼中闪着崇拜之情,口中却长叹一声,“遗憾的是,原理年的武功日高,魔性亦强,到后来连双鲤守宫锁也关不住他了。” “那怎么办呢?”我茫然地问道。 “长公主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害了原理年和原家,便决定结束这个悲剧,她从好友苗王手里讨来一种名为贞烈的蛊毒,凡是中了这种蛊毒的人每天都会心神剧痛,而任何一个人与中了贞烈蛊的人交合,轻则散功,重则身亡。 “长公主是千金之躯,自然不愿同别的女子分享爱侣,便亲自服下贞烈蛊,忍受着剧痛,引着原理年进入了二人的寝殿紫凌宫,放下了断龙石后,启动机关,那座紫凌宫便下沉至地下,那两人便永远地留在里面,而原家后人便把那座宫殿改名为紫陵宫。” 我恍然地看着他,“原来那紫陵宫便是暗宫的起源之地,那暗神一族其实便是司马家的后人,他们留下来是为原家的紫陵宫守陵的,对吗?” “木槿好聪明啊!”他拍拍手,状似满面欣喜,眼中却闪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光芒,“长公主在进入紫陵宫前,给儿子留下遗言,原家须伺奉轩辕氏九世,九世之后,若轩辕无道,原氏方可取而代之。而那贞烈蛊,原家的人却留了下来,开始研究其配方,减轻成分,变成了今日的‘生生不离’。” 我如遭重击,结结巴巴地问道:“那明家呢?” “在那个时代明家的先祖,明凤城是最聪明的。他故意让太祖皇帝以为他爱贪小利,志不在大,可是即便如此,太祖还是不放心,明凤城也明白,于是在原家离开京都后,明家也告老还乡了,回到了江浙封地。不久之后也传来了病逝的消息,有人说他因轩辕氏的猜忌,沉郁成疾,英年早逝;也有人说他终是翻看了《无泪经》而魔障了,便出去寻找宝藏,最后死在了大漠之中;又有人说他迷上了神佛,最终出家云游去了……反正明凤城再也没有在世人面前出现过,而平律公主其人也同明凤城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第91章 影庄焚悲歌(9) “自此之后,明家祖训,明氏中人皆不得翻看《无泪经》,而原氏却把《无笑经》和妖王的秘密永远地埋在紫陵宫中,暗宫中人永远守护紫陵宫,除了当家人无人可入暗宫。后来两家虽然仍有后人在朝为官,却始终不得朝廷重用。 “而明家同原家虽暗遵遗训世代交好,谨防轩辕氏的迫害,不想却毁在明宁那一代。明宁一心想光宗耀祖,他本来替儿子明风扬向秦相爷求亲,结果秦家却选中了原青江,这本来就不得他父亲的心。明风扬不但娶了原家的原青舞,那原青舞还怂恿他的蠢儿子练那本《无泪经》。”他在那里冷笑着,眼中的嘲讽愈盛。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呢?你又是从何处得来这本紫蠡手札的呢?”我沉声问道。 “我是原非白啊。”他坐在轮椅上轻笑着,肖似原非白的凤目看着我,却满是深谷迷津,无法踏入其中。 我叹了一口气,“白三爷从来不会直呼他父亲的名讳。这位先生既然知道这么多旧事,而且还有平宁长公主的手札,木槿以为您以前一定也是紫栖山庄的人吧。”我顿了一顿,看着他的凤目,“我如果没有猜错,您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同原青舞在一起的人吧?” 他开心地笑了,“何以见得呢,花木槿小姐?” 我站了起来,紧紧握着那本手札,平静道:“这里种满梅花,可是苑子里全是一些很浓郁的异花香气,我到后苑看过,果然种了西番莲花。这西番莲是热带植物,这个苑子一定有温泉,其地理条件应当同西枫苑一模一样,否则不能成活,即便有西番莲存活的物质条件,一般平民没有条件,不懂其生长规律,是不可能随随便便种植成活的。所以我大胆臆测,您是从紫栖山庄的暗宫里出来的,所以您才会如此了解西枫苑的一草一木和这种西番莲的植法。而您种这种西番莲的真正目的,应当有两个,一个是为了怀念紫栖山庄的暗宫。” 他看着我的眼睛,温和笑着,“你说得对,是还有一个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因为您在用活人做实验。我不知您具体怎样把这些活人做成行走的僵尸人偶,可是我知道您在不断地将武林高手骗入山庄,好帮原青舞吸取他们的功力。可是这些尸体您来不及把他们全部做成人偶,也不可能一下子处理掉,所以您用这种异花的浓郁奇香来掩盖这些尸体腐烂的恶臭。” 他在那里使劲拍着手,“好好好,难怪那小孽障这样宠你,果然不似一般女子。” 我继续说道:“鲁先生因为受了刺激,神志时有不清,所以便将您安排在他身边的妻女人偶当了真,然后认真为您建造另一个暗宫。” 他微笑着推着轮椅向我过来,“你说的那些都对。那你现在猜猜,我要对你做什么呢。” 我的身子没有办法不抖,我向后退了一步,强自镇静道:“您与原家,必然是敌非友,若我是你,一定会利用我来诱原非白前来,然后再在原非白面前杀了我,令其痛你所痛。” 我特地把那个“在原非白面前”说得特别重些,以提醒他不能现在杀我,不管怎么样,先缓他一缓,然后让原非白来解决吧! 第92章 影庄焚悲歌(10) 他支头微笑,“好一个缓兵之计,不过的确可行啊。” 我开口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作梅影山庄,木姑娘。”他对我微微笑着。 我的心一动,“梅影”? 我沉声问道:“请问先生名讳,也好让我和我家三爷知道我们究竟落在谁人的手中。” 那人微微一笑,“多少年了,没有人问起我的真实姓名。” 他一扬手剥去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满是刀痕的可怕脸孔,还有那满头苍苍的白发。他昂起头来,对我哑声笑道:“司马莲。” 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一惊,既然司马氏都是作为原家的奴隶存在的,为何这个人会这样痛恨原家? 我脱口而出:“莫非先生是前任暗神,敢杀前任原氏宗主原青山的司马莲?” 他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嘶哑可怕,满是悲愤恨意,双目发出一道利芒,“正是。” 司马莲看了我一会儿,似乎主意已定。他的手一扬,手中多了一支竹笛,放在嘴上轻轻一吹,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后面果然跟来了跌跌撞撞的鲁元,他的口中还在乐呵呵地说着:“阿囡,不要跑得那么快啊!” 他一进来,见到这一切,立时愣了一下。 司马莲笑着对我说道:“我记得姑娘还有一个同伴吧。” 我一滞,他是在问段月容吧。 “你说说,如果天下最骄傲的踏雪公子知道自己的女人被人淫辱了,他会怎么想呢?”他的嘴角边开始浮起一丝残酷的笑意,“再或者,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宠妾被人强暴,又会是什么表情?” 天气不怎么冷,尤其是这个苑子后面就是温泉,屋子里甚至有些闷热,可是我的身上却淌着冷汗,他想做什么? 他吹了一下笛子,谢夫人的画像收了上去,果然一切同暗宫一模一样。我退无可退,只能被长得像素辉的那人拉了进去。熟悉的火把亮了起来,我们七转八弯,来到了一处缀满西番莲的飞天笛舞浮雕的大墙前。我再看那飞天和吹笛的青年,心中不由一动,那人物造型与暗宫里的一模一样,只是面目却完全不一样。这个飞天像极了谢夫人,而那个青年长得俊美非凡,却看似陌生。 墙边守着两个巨大的人偶,皆笼着袖子,缩着身子跪在墙前,面目早已腐烂多时,面部和手脚的关节赫然显着钢钉。司马莲吹起一支曲子,竟然是《长相守》,那两个人偶立刻昂头挺胸,缓缓站来,从袖中伸出皮肉腐烂殆尽的大手,转动身边巨大的齿轮,那堵飞天笛舞的大墙发出嘎嘎巨响,慢慢地向上升了起来。 很明显这个暗宫的规模根本不能同紫栖山庄下面的那个相比,越进里面,那西番莲花香越浓,可是那花香再浓再香,也挡不住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腐臭之气。“素辉”走过去,打开一扇黑幽幽的铁栅栏,我们被逼着走进去,然后我彻底呆在那里,只见里面全是巨大的刑具,锁着一个个赤裸的人体,有几个还活着,那些人体的每一个穴道上都插满了细小的钢钉,在痛苦地扭曲着,眼神狂乱,血腥味和人体排泄的秽物臭味充斥着整个山洞。 我无法不颤抖,这个恶魔带我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第93章 影庄焚悲歌(11) 司马莲指着唯一一个活着,而没有扭曲的黑瘦的人形,笑道:“木姑娘可认得此人?” 那人还有一丝呼吸,的确有些眼熟,莫不是紫栖山庄的熟人? 我上前再定睛一看,不由啊地大叫一声,骇得倒退三步,跌坐在地上。 那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段月容! 两天不见,原本长得天人之颜、风流倜傥的段月容,现在却是满面憔悴,面色黝黑如鬼,两颊深陷,赤裸的身子上插满银亮的钢钉,那血珠极细极细地沿着钢钉流到地下的一个坑里。 也许是听到我的惊叫声,那枯瘦的人形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紫瞳依旧明亮无比,他看到了司马莲,满面嘲讽之意,紫瞳有着深深的恨意,却依然桀骜无比,然后他将目光放到我身上,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了悟,只是睨着我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段月容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这样何其残忍。 我坐在地上,腿脚发软。 鲁元看着紫瞳的段月容,满脸惊骇。不知是因为毁家灭族之恨还是也被这样的人间地狱给吓坏了,他疯狂地大叫起来。 “你究竟为何要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来呢?”我望着他,挣扎了许久才组织起一句完整的话语。 “从原方正那一代起,轩辕皇室已是羸弱不堪。如今原氏宗主原青江正是第十世,原氏在西安已历九世,人才济济,兵强马壮。窦氏发乱,正是群雄并起的好时候。原氏据西北之地,窦氏占巴蜀与京都,想两头夹击,剿灭原氏,中原地区又有邓氏流寇作乱,太守张之严乘机侵占吴越之地拒不出兵。可笑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城主、太守、地方官,只要手里有那么一丁点大的兵权,都开始梦想着坐拥天下,龙袍加身了。”他轻嘲一声,敲打着轮椅,“素辉”过来推着他来到段月容处,“我们司马家按理也能马上获得解放了,我是司马家的第九世,我比任何一个暗神都要聪慧。我从小喜欢摆弄机关,我虽不能再复制出那双鲤守宫的海市蜃楼锁,可是我只听那原青山吹了一遍《长相守》,便掌握了开锁的音律。我那时心高气傲,我司马氏人才济济,天资聪慧,何苦守着那誓言,一连九世要为人奴仆?而且那原氏算什么,那原青山胸无大志,心慈手软,留恋女色,虽然允诺我的子孙将会得到自由,可是一想到偏我要在这暗宫待上一辈子,我的心中便无法平静。” 他的眼中迸出恨意来,长叹一声,“我看着那飞天笛舞,心里总是想着那轩辕公主是不是长得同这飞天一样美丽呢?我们暗神代代都传下祖训,伺奉原氏九世,不可擅入紫陵宫。我一天天长大,摆弄机关的能力和武功也与日俱增。我想着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逃出了暗宫,就再无机会进入紫陵宫了,于是我靠着我这几年的苦心研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紫陵宫,找到了这本紫蠡手札,发现了开国时四大家族的所有恩怨,原家和暗宫所有的秘密。” 第94章 影庄焚悲歌(12) 他激动起来,眼中闪烁着那探宝时的兴奋和新奇笑容,“轩辕公主是多么美啊……”他那伤痕累累的脸一阵痴迷,喃喃道,“我不想看那《无笑经》的,真的!我发誓我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的,可是、可是,当我看了那第一行字……我就、我就根本移不开我的眼了。那是、那是多么精妙的武功啊!难怪像原理年那样精明的人都无法拒绝这本真经,于是我决定不再做原家的奴隶了,我偷偷带了长公主的手札,抄下无笑经书,然后出手击杀那原青山,想带着族人逃出暗宫,不料却失败了。” “原青江。”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三个字,“我太小觑那原青江了。他乘机拿我的命要挟我的父亲,于是我父亲被迫再次发誓,司马族人待在暗宫,永世侍奉原氏,那原青江却命人将我武功尽废,扔到紫川之中受金龙之刑。 “我在族人的暗中相助下,活了下来。我一心想复仇。我知道原青江最喜欢的妹妹原青舞,从小同明风扬那个傻小子青梅竹马,私订终身,可是暗地里却同原青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原青江,哼!”他在那阴阳怪气地笑着,“我原以为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动情的,不想这样一个枭雄竟然会喜欢上一个目不识丁的小丫头。他抹杀了我和我族人梦寐以求的自由,所以我便要毁掉他喜欢的所有东西。于是我暗中把我抄下来的《无笑经》给原青舞看,像她这样好强贪婪的女人果然一下子就迷上了《无笑经》,真没想到竟然还怂恿我去毁掉原青江最爱的那个蠢女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对兄妹,多么相像啊,爱得那样炽热,那样毫无伦常,却又如此歹毒。于是我去了。我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的眼中忽然发出一种光芒,双颊微微红了,“她在屋子里绣着花,一派专注,脖颈露出一片白腻,我都走到她身后了,她都不知道,我看了一眼,她绣的是一幅西番莲。” 他沉默了起来。 我心中一动,忽然对他笑了。 他转过头来,也笑了,“木姑娘是第二个到了这里,见到所有这些,还会笑的人。” 我笑道:“第一个应该是这个小段王爷吧。” 他低低微笑道:“果然一夜夫妻百日恩,姑娘很了解他啊。” 我在心里呕他个十七八遍,谁和这种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了?我笑着说:“既然庄主知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又何苦这样对待谢梅香呢?” 他微笑不改,看着我,眼中散发出无比凌厉的目光,仿佛我正用一把钢刀插入了他内心的最深处。 我无惧地回视着他,想起非白最经典的一句话,于是立刻改编出版,“庄主为了报仇,要杀光这原家的人,木槿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或许这原家的人都是一群疯子,都该杀,都该死,连我这条命,您也尽可以拿去,然而……” 我轻叹一声,“谢夫人何其无辜呢?您已经残害她的孩子在轮椅上苦度整整七年,她自己也一气之下病故了,您真的忍心让她死不瞑目吗?” 第95章 影庄焚悲歌(13) 我话未说完,司马莲的眼中忽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谁叫她负了我!”他大声叫了起来,那种残酷的冷静瞬时全消,“她说要给我绣一幅西番莲,她说好要为我生儿育女,她说要等我去接她的。可是我去了,却是原青江在那里冷笑着打断了我的双腿。是她骗我过去,若不是她,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废人?是她先负了我的! “她为何要骗我?她说过她一心只想同我离开这个紫栖山庄,和我共度余生,可是她却跟了原青江,后来还要勾引明风扬,这个贱人!”他的声音是如此鄙夷而狠厉,真如魔鬼一样残酷可怕,可是那声音到最后却有了一丝伤痛的哽咽,“我夜夜梦见她拿着西番莲,对我笑的样子。她对我说她喜欢西番莲,于是我冒险一次又一次潜进紫栖山庄,就为了给她送那刚刚盛开的西番莲花。” 我猛然想起谢夫人的那个梦来,心中豁然开朗,对着司马莲轻叹一声,“司马先生,其实从头到尾,谢夫人都没有骗您。” 司马莲收了泪,对我又儒雅地笑着,“木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竟然能揣度到司马莲的旧事,难怪那小孽障如此宠爱你啊。” 我摇摇头,从衣襟里掏出那块帕子,“司马先生,你看看,你可认得此物?” 那是非白让暗神送我走时塞给我的那幅未完成的西番莲帕子,可能幽冥教众以为只是普通女孩子的帕子,就没有搜走。 司马莲敲敲轮椅,“素辉”立刻接过我的帕子,递给司马莲。司马莲的双手如秋风中的枯叶剧烈地抖了起来。 “这西番莲是谢夫人最后的绣品。你们说好私奔的那一天,谢夫人没有在屋里等你,是因为原青江无意间发现她爱上了你而不爱他,所以……强行占有了她。”我长叹一声,“然后原青江给她下了生生不离,将她囚禁了起来。木槿太过年轻,所以不知道您同谢夫人的渊源。”我终于弄懂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嫁给原侯爷开始,谢夫人就再也没有开心地笑过。” “人人都以为她喜欢的是明风扬,其实她真正喜欢的是这幅西番莲的主人。”我看着司马莲恍惚的脸,“白三爷对我说过,他的母亲总是偷偷拿着这幅绣品哭。”这是事实,不过我把这幅绣品加进去作为道具。 我现在也总算弄明白了,谢夫人为何要谢我。外面那堵墙上的飞天果然是谢夫人,而为那飞天吹笛的俊美青年想是年轻时代的司马莲。那可怜的明风扬不但是一场单相思,可叹到死也没能见到谢夫人一面。 我不确定司马莲是否知道明风扬同谢夫人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还是向司马莲解释明风扬武功尽废的真正原因。司马莲怔怔地听着,眼中流下泪来,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无法不叹息,“司马先生,是您派人在白三爷的马上做的手脚吧?” 他看着我,并没有回答我,可是我的心中却生出一股愤怒,“司马先生,白三爷是无辜的,您何苦要这样折磨一个孩子呢?他是谢夫人这凄苦的一生唯一的寄托啊。” 第96章 影庄焚悲歌(14) 我难掩辛酸,泪水流了下来,“您可知道,原侯爷信了原青舞的诬陷,暴怒莫名,可怜的谢夫人人不能动,口不能言,原侯爷一掌将谢夫人的心脉震断了,落下了病根。后来那几年,几乎一大半时间躺在床上,遇到阴雨天气,常常就要缓不过气来了。白三爷那几年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从此就失去了真心微笑的权利。后来您还要伤了他的双腿,谢夫人一定知道是您,所以她才会伤心过度而死的。可怜的白三爷,失去了娘亲,饱受世态炎凉,在轮椅上一待就是七年啊。” “梅香。”他喃喃地说着,“梅香,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呢……” “您给过她机会吗?”我大声说道,“司马先生,爱一个人,难道不是想她过得好吗?爱一个人,难道不是想天天看到她笑,看到她吃得香、睡得好吗?就算你的心上人有一天不爱你了、忘记你了,可是只要能看到她的笑,不也是比看到她难受要开心得多吗?这世上怎么可以有人借着爱的名义这样伤害别人呢?司马先生,我不了解你和原青舞都怎么了!” 段月容的紫瞳看着我,眼中忽然焕发出我从来没有的深思,那样深深地凝睇着我,而司马莲却如遭电击。 我抹着眼泪,大声道:“原青江也许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可是谢夫人多可怜啊,还有白三爷,他根本不可能选择他的父母,就因为谢夫人是丫头出身,他一直就被人看不起,一天到晚被笑话,说是丫头生的贱种。丫头生的怎么了,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你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不肯放过他呢?” 啊?我好像说跑题了,干吗要为原非白辩护? 不过好在在场所有人除了那个明明只有半条命却还是一脸讽意的段月容以外,都把头埋得深深的,“说穿了,不就是要利用他们来欺辱原青江吗?可是人家还是活得好好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根本不会为可怜的谢夫人难受。谢夫人这辈子根本是白受罪了,你若是真心爱谢夫人,这样还不是折腾谢夫人吗?说来说去,最后还不就等于是你自己受罪吗,司马先生?” 司马莲抬起头来,满脸的清明平静,“难怪青舞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其实是你们将她杀了吧。” 我摇摇头,轻声道:“没有,司马先生,她放不下明风扬,是她自己一定要进情冢的,明夫人找到了明风扬公子的骸骨,她去的时候很平静。” 司马莲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又绽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木姑娘真是能言善道。” “你不相信我说的吗?”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可是看着他眼中的绝望,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分明是一个只有靠仇恨支撑才能活下去的人,他的爱也被他扭曲成畸形,好化成另外一种更刻骨的恨,以便更强烈地支撑他活下去,如果现在他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作孽,而且亲手逼死了他的所爱,无疑是让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的眼中出现了从未见过的阴狠,拿起竹笛,吹了一声,这间屋子里所有的死人骨都站了起来,其中两个将我架起来,挂在段月容身边。 段月容微弱地嘲笑着,“你可来了啊,爱妃。” 第97章 影庄焚悲歌(15) “妃你个头。”我大声叫着:“鲁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吧。” 鲁元猛然醒过来,本能地一抬手,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和司马莲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鲁元,等到那“素辉”向鲁元扑过去时,司马莲的胸前已经中了十支银钉,竹笛掉了下来。 他惨然道:“真没想到,你这个鲁家废人,竟然暗中还藏着这个护腕,你原来从头到尾也没有陷入我的迷梦中。” 架着我的两个人偶立时瘫了下来,我重重地掉了下来。 “不过,你也走不了了。”司马莲轻敲轮椅。 “素辉”向我冲来,我拔出酬情保卫自己。 鲁元身边的女童和女人向鲁元攻过去,鲁元大惊,“阿囡、秀兰,是我啊,我是阿元啊。” 那个“素辉”武功很好,我根本打不过他,就在我支持不下时,那本紫色的手札掉出我的衣襟,碰倒烛台,燃到火油,立刻燃烧了起来。那个杀手的衣角被点燃了,鲁元再一次发了护腕,那个杀手痛苦地号叫着,倒在火堆中。 火势开始大了起来,那女童一下子打断了鲁元的腿,鲁元却不愿还手,只是吐着血,满面痛苦地看着他心中最爱的人对他拳打脚踢。 我爬过去,拿起酬情使劲一挥,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偶腰斩四段,鲁元立时眼中渗着血泪,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妻女再一次死在他的眼前,而且这一次她们的腹中爆裂出一肚子沾满黑血的钢钉。 这时司马莲头发披散,布满伤疤的脸像恶鬼一样,他在那里大笑着,“梅香,你看看,你的儿媳妇将我苦心建立的梅影山庄全毁了,眼看我就要成功了,我马上就可以造一个你来陪我了,你快出来啊。” 他的大笑声中,我的耳膜只觉疼痛异常。所有的人偶已经焚烧起来,火焰卷滚着能燃烧的一切东西,一股肉体的焦味蔓延着,许多未及死去的人无法逃开,嘶声惨叫,几欲把我逼疯。 司马莲在大火中笑着,“梅香,是你先负我的,你这个贱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曾经爱过我吗?” 忽然,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什么,定在那里,眼中滚下浑浊的泪来,他哽咽着,“梅香!” 然后他的身姿就一直维持着那样,眼珠突了出来,仿佛是在化不开的仇恨和热爱中,扭曲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鲁元呆呆地坐在人偶当中,无法从破碎的梦境中醒来。 我使劲地摇着他,他连火苗烧着他的衣角也全然不闻,怎么办呢? 对面挂着像刺猬似的段月容,他的紫眸一闪,气息微弱地说道:“把竹笛给我。” 火苗越烧越旺,我把他放了下来,拔出钢钉,他全身血流如注。 我抢出竹笛,不顾手上已是烫伤一大片,跑过去递给他,他极虚弱,连举都举不起来,我只好放在他的嘴上。他嘲弄地笑了一下,紫眼睛却慢慢闭上了。我以为他要挂了,可是他忽地睁开精光毕现的眼睛,举起满是鲜血的双手,吹起一首曲子,竟然亦是那首《长相守》。 火光冲天中,扛着断龙石机关的两个人偶动了起来,段月容继续吹着,眼神却示意我出去。 第98章 影庄焚悲歌(16) 我飞奔过去,想把痴痴呆呆的鲁元拖出去,行至一半,一块巨石滚下,鲁元双腿被压住了,剧烈的疼痛让他醒了过来,他那惨呼之声直冲我的耳膜。我心如刀绞,大声说道:“鲁先生,忍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逃出去了。” 鲁元惨然笑道:“木姑娘,我不成了。” “胡说,鲁先生。”我跑过去推那块石头。 鲁元一把抓住我的手,摇头道:“木姑娘,我就算逃出这个梅影山庄,却逃不过心魔。我原以为跟着白三爷,就不再有那杀戮之苦,可如今……”他吐出一口鲜血,“如今还不是四处血流成河,就让我在这里陪着我的妻儿,永远永远不再受那乱世之苦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在我的手里,将我推向那门口,我复要奔回鲁元身边,有人已向我扑来,抱着我滚出了那可怕的石室。我一回头,却是浑身是血的段月容。笛声一断,那断龙石慢慢地随着巨大的齿轮往下降着,我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狂地哭泣。 我视线所及,却见火舌已将司马莲满头的白发吞没了,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幅未完成的西番莲绣帕。 火焰滚卷中,鲁元坐起来平静地整了整着火的衣衫,镇定自若地微笑着,紧紧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偶,在我面前变成了火人。 我泪如泉涌,嘶声狂呼:“鲁先生,鲁先生。” 我的声音仿佛引起了人偶的共鸣,那个已被烧焦的小人偶,忽然转动着身体,双手摸上鲁元烧黑的身子,发出变调的声音,“阿爹,阿囡乖,来陪阿囡玩。” 一股深重的悲鸣从山庄发出来,不知是鲁元的,抑或是一直挣扎在疑惑和仇恨中的司马莲,还是这个梅影山庄里埋着的无数苦难的灵魂。 第99章 影庄焚悲歌(17) 火光冲天,我拉着半死不活的段月容走向暗庄的路,果然,这里也同紫栖山庄一样,然而眼看到尽头,却见一堵墙出现在眼前,墙上留有一眼,我推不动,正绝望间,想起鲁元给我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三棱锥,我把三棱锥插进墙眼中,一扭,墙开始咯咯作响,缓慢地转动。 一会儿,门便打开了,黑夜夹带着幽密森林的气息,向我们扑来。我正要拖出段月容,忽然后面一个烧焦的人偶抓住了段月容的脚,“阿元,你不能走。” 我往外拉,可是那个人偶却不肯放。 段月容看着我笑道:“你果然爱上我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拼死救我呢。” 我心中大怒,我救这个禽兽做什么? 我脑子一定是进水了,为何还不放手,扔下他,赶紧逃命才对啊。 正待放手,却见他黯淡的紫瞳满是绝望自嘲,一片萧瑟之意,哪里还有任何半点枭雄的味道来。 我忽然醒悟过来,现在的他可能武功尽废,身体被严重地摧残,不过是靠着那一点点自尊活着,他情愿我现在放下他,也绝不愿向我求饶,让我对他施舍怜悯。 我挥出酬情,将人偶的脑子砍了一半,一把将段月容拉了出来,那大墙一下子关闭了,犹将那人偶的手臂夹断了一半,露在外边。 我背起段月容一路施轻功狂奔,也不知道逃出多少里,回头再看,星月无光,浓烟密雾中,远远的一处山庄里依旧火光冲天,然后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我终于跑不动了,把段月容像死猪似的扔到地上,刚刚一屁股坐下,手边摸到一处柔软,我低头望去,只见一株紫花在暗淡的月光下静静地绽放,觑着我们欲语还休。 我望向段月容,他也是一脸惨淡,万般迷惑。立时,一种浓郁的无力感爬满我全身每一个细胞。 西番莲,英文名字叫作passion flower,翻译出来便是激情之花,有人说西番莲的花意是圣洁的爱,但也有人说其另一则花意叫作激情的憧憬。 第100章 移环不相玦(1) 我扛着死猪般的段月容连夜赶路,从来没有这样地训练我的轻功,双腿酸疼,却万万不敢稍作停留。 来到山腰,正要休息,忽然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段月容也睁开了眼睛,我拉着他躲到暗处,举起酬情,却见月光下走出一人,背光处看不清面容,劲装打扮,也举着长剑,沉声叫着:“前面可是木姑娘?” 我冷冷道:“来者何人?” 那人立刻放下长剑,双腿跪地行了个家臣大礼,“原氏家臣,张德茂向四小姐请安。” 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张德茂。 我喜出望外,浑身一松,提着酬情走过去。 想给他一个大拥抱,没想到张德茂敏捷地往旁边一跳,单眼皮的小眼睛盯着我手中的酬情。 我不好意思地把酬情放了回去,他这才笑着又向我一鞠到底。他打了个口哨,跑过来一匹乌油油的骏马,竟然是乌拉。我抱着乌拉就要大哭,可是乌拉却猛然惊得直立起来,不理我跑到张德茂那里去了。 我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到段月容身边,心里一阵难过。 张德茂拉住了乌拉,“请姑娘上马。” 我正要走过去,手却被人拉住了。我一回头,那双紫眼睛深不可测地瞅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他手上加了力道,我怔住了。 张德茂冷冷道:“段世子,还是请你放手吧,我家姑娘身份尊贵,世间唯有我家主公可据之,断不是一个毁家灭族的落魄妖孽可得之。” “你说什么?”段月容气若游丝地开口,紫瞳向他冷冷地杀去。 “段世子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几日,您的父王已经兵败播州了,现在生死不明。豫刚亲王手下第一大将,郑澜已被光义王抓住,前日在播州刚被处以极刑,头颅将要传视南诏六部,如今已被送往叶榆。” 段月容的紫瞳像要喷出火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吐出一口鲜血,而他的手更牢地抓紧了我。 张德茂鄙夷一笑,慢慢举起长剑,向段月容走来,“张某佩服段世子的男儿血性,可惜有些女人,凭你再大本事,你永远只能看着,更何况世子现在命不久矣。也罢,张某是一个武士,一剑下去,权当世子荣耀地死在战场上,如此也成全了您的枭雄之名吧。” 段月容嘴角边咧开一丝嘲笑,睨着张德茂,“就凭你。” “慢着,”我挡在张德茂面前,一把拉起段月容,“张大哥帮我把他放到乌拉身上吧。” 张德茂一脸不明所以。 我笑道:“请张大哥放心,我并没有像传闻一样归附了段世子,不过他将是我们牵制南诏的好棋子,收留他对三爷和小五义,有百利无一害。” 张德茂点头称是,“姑娘妙计。” 于是我们把段月容放到马背上,可是他却死活不肯放开我的手,紫瞳死死地盯着我。 我看着段月容的眼睛,“段世子,你若想让我家三爷助你,还是先放了我吧。” 段月容的紫瞳看着我,默然地放开了我。 我回过头来问道:“三爷……还有小五义众人可好?” 张德茂含笑道:“一切安好,宋二爷醒过来了……” 他话未说完,我一把抓住他,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二哥,没有死?” 第101章 移环不相玦(2) 张德茂眼中饱含泪水,“上天保佑,宋二爷落下玉女峰的谷底,侥幸生还,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前天总算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木姑娘的下落。” 我忍不住喜极而泣,跪下来,向老天爷叩了三个响头。 张德茂说道:“珏四爷已经平安回西域了,只是三小姐……” 我抹着眼泪奇道:“碧莹怎么了?” “三小姐在去西域的路上,旧病复发……殁了。” 我如遭雷击,怔在那里,看着张德茂,不敢相信我听见的。 他叹了一口气,“一路上大队人马遭到东突厥的伏击,三小姐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担惊受怕的,还没等到西突厥牙帐弓月城,人已经不行了。” “不会的,”我大喝一声,“那果尔仁老匹夫答应我一定会护她周全的。” 张德茂只是看着我默然不语。 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犹记当日西安城外送别于飞燕,碧莹那甜美的笑容,她那琥珀的眼瞳流光溢彩,对我们温柔说道:“只要众兄妹不要嫌弃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我吃再大的苦亦甘之如饴。” 那柔声细语言犹在耳,可如今佳人却已香消玉殒,叫我如何能相信。碧莹才十七岁啊,那样年轻美丽的生命,短短的十七年里,却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从小家道中落,被至亲之人卖到外乡,躺在床上吃了差不多六年的苦,最后命丧大漠,连尸骨也收不到了。 碧莹,碧莹,难道这世上红颜者当真薄命吗? 分手之时,我还说我们一定会重逢的,可是如今、如今……料得年年清明时,我又该到何处去祭你? 我坐在那里流着泪,张德茂也不劝我,过了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请姑娘以大局为重,我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哽咽着站了起来,看见段月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头,他立时吐了一口鲜血。 妖孽,全是你害的。 可是他在那里喘着粗气,看着我,欲语还休。 张德茂从怀中拿出一物来,“姑娘,这是三爷叫小人带给你的。” 我抹着眼睛接过冰凉的一物,却是一只玉环。 张德茂说道:“他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这玉珑环,您看了就知道他的一片心了。” 我迫不及待地摸着那玛瑙玉环上的龙形雕纹,果然同梦中谢夫人挂在西番莲手帕上的那只玛瑙环相似。 忽然我的手摸到一处,我浑身抖了一下。 张德茂看着我,平庸的五官在淡淡的月色下有一种迷离之感,他对我一片关切之色,“姑娘怎么了?” 我流着泪对他微笑着,“还好,张大哥,木槿只是喜极而泣罢了。” 我牵着乌拉,乌拉依然不愿意靠近我,我叹了一口气。 下得山去,我让张德茂带着我们先去了一家医馆,替段月容再浑身找一遍钢钉,仔细地包扎一下。 那个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了一副好身子板,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练武了。”然后又惊问:“这个下手的人看来也是个懂医理的,究竟是何样的人才会如此心狠手辣啊?” 我默然无语。 张德茂对我说道:“前面有一家来运客栈,不如先在那里休息,明日再起程回西安如何?” 我点头答应了。 第102章 移环不相玦(3) 冷夜无声中,来运客栈外面敲起了五更,客栈围墙内悄悄闯入几个黑衣人,领头的一声令下,他们便闯入各厢房吹入迷香,放火烧屋,凡是逃出来的人俱被黑衣人杀死了。 我站在山坡上,默默地凝视着对面浓烟滚滚。 “那人一近身边,我就闻到他身上的腐朽之气,同那牢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哼!”包得像粽子似的段月容嘲讽一笑,紫瞳又看向我,“你是如何得知你这个家人有问题?” “是那个玉环!”我扭过头来,“暗神告诉过我,如果有原家人来找我,除非拿着玉珑环,否则谁也不信。”我叹了一口气,“张德茂是我们小五义的人,在西枫苑时多亏他照应,本是我相信的人,可是他拿出的那只玉珑环反而让我怀疑了。” 我掏出那个玉珑环,放在月光下,只见精工细致的玉珑环上有一道小得不能再小的缺口。所谓玉环乃是整个环形的玉,若玉环有缺口则被称为玉玦。 我拉起段月容,“环同‘还’音,玦却同‘绝’音,如果他没有出示这件玉器,倒也罢了。可如今玉玦在手,若真是白三爷叫他给我的,那三爷分明已受制于人,叫我万万不可相信此人。还有乌拉,乌拉是我交给素辉的,本是极温顺的,现在却如此不听话,必是被施了迷药。说实话,我发现这是个玉玦时,还是不相信,没想到他不但派人夜袭我,还要焚毁客栈,我才不得不相信。”我黯然说道,拉过偷偷牵出来的两匹马,把段月容扶上一匹马,心中暗恨这个张德茂赶尽杀绝。 “你为何要救我出那梅影山庄?”段月容憔悴着一张脸,声音有着无尽的疲惫,也有着一丝疑惑。 暗夜的风拂起我的一缕青丝,挡住了我的眼睛,令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我暗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朗朗道:“我优待俘虏。”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中却有着一丝放松。 第103章 移环不相玦(4) 跑了一会儿,我说道:“我想同段世子谈一笔生意。”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你送本宫去播州一探虚实,本宫自然会想办法送你回你那白三爷身边,你无非是想说这个吧?” 我微微一笑,“段世子果然爽快。” “你不怕本宫出尔反尔吗?”他的紫瞳盯着我,淡淡的星空下,如兽一般发着幽光。 “段世子乃是公私分明的人,”我笃定地笑道,“我身上带着毒,段世子定然对木槿没有兴趣了,再则,如今豫刚家难道不想同我家三爷结盟,好一统南诏吗?” 夜云密布起来,我看不清段月容的神色,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疾驰的马上久久地沉默着。 无边的夜色吞没了我们。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手中紧紧拿着那玉玦,心如刀割。为什么张德茂要行刺我,而且他没有在见到我和段月容时立刻下手,而是选择在客栈里对我和他同时下杀手?很有可能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我同段月容在一起的证据,这样对于原非白和原家都是绝好的打击。 他这样做,对谁最有利呢?是窦家还是南诏光义王?抑或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幽冥教主? 我刚才面上笑得潇洒,却不知心中有多么凄惶,现在恐怕连非白也无法自保,所以才会令暗神放我出原家。又或许是他自己也怀疑原家混进了内奸,故而嘱我除非见到拿着玉珑环信物的人,否则万不能相信。 非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五义又如何混进了张德茂之流?那宋二哥和碧莹,真如张德茂所言吗? 张德茂犹擅易容,他可以假扮成任何人,反之亦然,也可能刚才那个杀手是易容成为张德茂的。我的心中满是疑团,现在唯有孤注一掷,索性将计就计地同这个段月容绑在一起。反正他武功已废,对我构不成威胁,如今的他反而对我是最安全的,再有人来行刺,也可拿他当个挡箭牌。 夜雾弥漫,几乎看不见前路,唯有山脚下那家来运客栈火光冲天。 第104章 吾有女夕颜(1) 我把马匹贱价卖掉,一路之上,两人渐渐又用尽了从张德茂处偷来的银子。段月容武功尽废,又有我拦着,自然是不可能再去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于是我们开始沦为乞丐,时而要混入从陕北逃难出来的流民队伍之中。 然而因为段月容的紫眼睛,总是待得不久,便引起了怀疑,我们只得又过起了野营的生活,好在春暖花开,春虫嫩草颇多,日子不像以前那样难过了。 行至泸州附近,打扮得像叫花子的两人,肚子又叫了起来,段月容不耐地冷冷道:“快去找点吃的。” 我横了他一眼,鼻间忽然传来一种焦味,我和段月容往西望去,却见有一处黑烟浓冒。 我们跟着黑烟一路小跑,有马蹄声传来,赶紧扑在地上隐蔽起来,却见大约一百人的一队官兵兴高采烈地经过,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旌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窦”字。队伍当中有几辆农家用的板车,车上似是装满了圆形的物体,盖着青布,红色的液体将青布渗得湿透,顺着青布的四角沿途一路洒下,车子一个颠簸,滚出一物,我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怒目圆睁的人头,立刻心脏一阵收缩。 板车旁的小兵赶紧去捡,领头的军士抽了那小兵一鞭,“你他妈的找死啊,加上这三百个人头,好不容易凑齐一万,少了一个,我砍下你的顶上。” 小兵胆战心惊地应着,抖着双手拾起那个人头放了回去。 那军士大笑着,“兄弟们加把劲,快快赶回巴蜀,拿着这些乱军的人头向窦相爷领赏去。” 众人狞笑着往前赶去,眼中闪着一种近似疯狂的残忍笑意。 过了一会儿,军队过了,我暗想,莫非这队窦家兵灭了原家一个据点? 段月容眼中出现了一丝嘲讽之意。 往前行了数里,却见是一个焚烧殆尽的村庄,村里到处是焚毁的无头尸堆,看那几具未及烧尽的尸体衣着,只是一些打着补丁的普通农户。 我浑身发着颤,原来那队窦家军所说的乱军不过是些劳苦百姓。 段月容面不改色,嘲笑道:“你忘了在青州所见的悬赏令了吗,窦氏以原家军的人头为计数,犒赏平乱有功的士兵和百姓。却不想这窦家兵便烧了几个普通老百姓的村子,砍些平民的脑袋,不论男女,权充原家流寇送往京城。听说窦家兵已经烧了很多这样的村子,几万东庭老百姓缴完苛捐杂赋,到头来还要成为窦家士兵领赏的血冬瓜。”说罢,便无视于这惨绝人寰的黑烟和肉焦味,拉着我四处游走找吃的。 我们进到一家没烧光的屋子里,段月容居然从灶火里翻出几个烤得差不多的土豆,坐在那里大啃起来。他塞给我一个最小的,“别愣着,快吃了好往播州赶路。” 我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咬了几口间,段月容已全部吃完。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挨家挨户地搜着,看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是干粮。 “可恶,他们还真是烧得干净,比我南诏兵士还狠,什么也不留给我们,都烧得差不多了。”他翻着几具未烧尽的尸堆,唾了一口。 第105章 吾有女夕颜(2) 我愣愣地站在曾是热闹的村庄大道中间。忽地有人抱住了我的脚,我低头,却是一个脑袋砍了一半的女子尸体,我啊的一声叫起来,却见“她”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脚踝。 我魂飞魄散地跌坐在地上,梅影山庄的所见所闻袭上心头。 段月容听到我的叫喊,举着酬情飞奔过来,正要砍下,我忽地发现这女尸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等等。”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翻过来,却见她一只手紧紧在胸口护住了一样东西。 段月容也愣住了。 我伸手到她的怀中欲取那东西,可她抱得极紧,我用力拉了出来,万万没想到却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婴儿。 我的双手狂颤,探着那婴儿的鼻息,竟然还有气,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婴儿,轻轻地拭干净那婴儿的脸。 那是个女婴,可能有一岁大吧,她慢慢睁开一双黑宝石般的小眼睛,对着我骨碌碌地转了半天。 她打了个小哈欠,伸出肥短的小手,带着一丝好奇,轻轻地触碰着我的脸,然后咧开嘴对我笑了。 这情境让我想起我刚刚来到这个时空时,产婆把锦绣放在我的身边,我哭了,可是锦绣却咯咯笑的样子。 这妇人定是拼死了也要护住她的孩子,在这可怕的修罗场,我被她惊天的母爱所震撼了,心中如冰河融化着,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却奔涌出来。我轻轻拍着那孩子,蹲下来,轻轻掰开那女尸的手,“这位大嫂,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女儿到一处安全之所的。” 她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决心,奇迹般地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慢慢松了最后一口气。 可是段月容却在那里冷笑着,“你莫要告诉我,你想带着这个臭东西同我一起跑路吧。” “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幸存的人,难道你就忍心见死不救!”我怒斥着他。 他举着酬情架到我的脖子上,加重命令的语气道:“放下这个臭东西,我们上路了。” 他看了看我护犊的模样,想了想,把刀放在婴儿的脖子上,认真建议道:“你要不转个身,我一刀下去,保准这个臭东西一点痛苦也没有,也好早早去寻她娘亲,来世投个好人家,莫要这般短命,也算我段月容做了一回善事。” 你个没有良心的臭混蛋!我在心中暗骂。 这个婴儿的好奇心猛然间转向了段月容,两只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的紫眼睛,嘴里发出兴奋的咿咿呀呀,伸手摸向锋利的酬情。 我赶紧往后退一步,险险躲过段月容的刀锋,我的汗水流下来,那婴儿却以为我在跟她闹着玩,咯咯地疯笑了起来,扭过身来竟然要段月容抱。 “还有另外一个方法,”我平静了我的声音,“既然要逃出巴蜀之地,我们得先过了泸州这一道关。” “何不走山野之地,亦可去播州。”段月容举着刀上前一步,望着女婴,杀气毕现。 第106章 吾有女夕颜(3) 我抱着婴儿又退了一步,快速答道:“山野之地虽好,但多是幽冥徒众,兼有猛兽大虫,遇到原家人亦不会待见我,无人料到我们敢走大路经泸州。再说你亦可打听播州战事。世人都晓世子紫瞳男身,不如你我装成夫妇二人,携个婴儿,你男扮女装,背上这孩子,我化作男子,做甘陕流民,潜入黔中之地,岂不妙哉?”我迎上一步。 段月容面色凝重,似是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我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世子请想,如今你我如同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您的武功又尽废……” 他的脸色杀气更重,坏了坏了,他定是想起武功尽废之事。 我退后一步,讨好道:“我自然同您是一心一意,你我同心,借着这个女婴,定可顺利过关。” 他想了半天,双眉微拢,“为何要我扮作女子,莫非是你想折辱我吧。” “非也!”我叹道,“请问世子,东庭南诏之地,紫瞳之人为数不少,但究竟是男多女少,还是女多男少?” 他仔细一想,“紫瞳男子若在境内,多为人误作西域奸细,而紫瞳女子则多是从西域贩卖过来的奴隶或舞伎,故而是女多男少。” “正是,世子明鉴。”我大声赞道。 他绞着我的目光,沉吟了半天,“此计甚好。不过,若是这个臭东西妨碍了我,我便要你和她的命。” “请世子放心,我自然会将她看好。”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不防婴儿的小手抓住了段月容的一角衣衫,紧紧抓着不放,口中咿呀不断。 好在段月容倒没说什么,只是紫眼睛盯着女婴看了几眼,用酬情的刀柄嫌恶地将她的小手挑开,“长得真丑……”他歪着脑袋粗声喝道:“这个臭东西叫什么?” 我抬头望向天际,残阳如血,映照着这个不知名的人间修罗场,我想了想,对段月容叹道:“她是个女孩,就叫夕颜吧。” 当时我为了救夕颜,便脱口说出这一计,不想却在以后几年里造成了夕颜严重的性别紊乱症,等到夕颜好不容易搞清了男女性别,当她终于嫁给了心仪的丈夫,却使得她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给公婆敬茶,她一激动,便叫公公为娘,叫婆婆为爹,她的公婆立刻一蹦老高,场面极其混乱。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泸州重镇,窦家士兵盘查严紧,稍有嫌疑,便将人关入大牢。 这日,城门口出现了一对夫妇,男子的脑门上长着一个大疮疖,泛着恶臭,拉着一辆斗车,车上坐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双目包着绷带,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婴儿。 守城士兵冷冷道:“干什么的?” 那男人操着一口陕北口音,可怜兮兮地说道:“大爷,我们从西安那里逃过来的,南诏狗把我们家全抢了,只剩下我们夫妻俩还有个女娃子咧。” 这时那个婴儿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男人谄媚的脸上露出不耐,“恁个死婆娘,别让这赔钱货哭了。” 第107章 吾有女夕颜(4) 可婴儿大哭不止,那男人骂骂咧咧地脱下鞋,往躺着的女人脸上狠狠抽了几下,那女子的脸颊立刻红了,眼睛更是流出恶脓,一股腐臭之气浓郁地飘满城门口,孩子的哭声更响,那男人骂道:“恁个贱女子,跟着老子几年,就生了个只会哭的赔钱货,现在身子也倒了,你倒挪在车上,老子还要拉着你投奔亲戚。还有你这个赔钱货,再哭,打死你。” 守城士兵皱了皱眉,本想搜个身,走到近前,这对夫妇一身恶臭,那个男子的大疮疖上还爬着蛆,心想,万一身上被这两个西安佬传染上脏病什么的,可划不来,便捂着鼻子挥了挥手,“走啦走啦。” 那男子一脸谄媚,拉着斗车,往前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兵士对另一个道:“这帮陕西佬,以前眼珠子都要长在脑门上了喂,说啥子‘老不出关,少不下川’,现在还不是跟狗似的逃难到我们巴蜀之地喂。” 另一个也笑道:“对头,那些陕西婆娘长得真个不错,我们玩得倒亦爽啊,那个瞎子女人,若不是眼睛坏了,我看倒也细皮嫩肉的。” 那兵士一愣,跺跺脚,“坏了,那段月容是紫眼睛,莫不是会装成个瞎子,逃出关去?” 两人点齐了十人向前追去,那对夫妇早已不见踪影。 我拉着板车,来到一处山脚僻静之所,眼前正是一汪泉水,便吁下一口气。 段月容飞快拉下绷带,嫌恶地清洗了泡在蛆水里的紫眼睛,指着被我的鞋底板扇了肿得老高的脸,木然道:“你是故意的吧。” 我干笑了几声,赶紧拉了拉他,“兵贵神速,还请段世子加紧赶路才好。” 我扒下了那个大疮疖,赶紧洗了脸,同段月容两人换了件偷来的衣服,将斗车拆了,沉在湖中,绕过纳西,向赤水前去。 段月容自梅影山庄一劫,加上连日来营养不良的减肥餐,瘦了起码有十五公斤左右,跟个竹竿似的。平时稍微弯个腰,细皮嫩肉又国色天香的,胸前装了两小团夕颜的尿布,装起女人来还真像。而我长相平凡,平时又大大咧咧的,说话声音再压低稍粗些,扮个男人也不是难事,加之古代娶“大娘子”乃是常事,我们这一天终于顺顺当当地到了赤水。 第108章 吾有女夕颜(5) 赤水乃是黔中关境,我依然将段月容装成病歪歪的瞎子女人,背着夕颜,来到大街之上。这才得知,张德茂说得竟然没错,光义王已派人平了播州,豫刚亲王率蒙诏余部逃至黔中瘴毒之地,不知所踪。大街上到处是悬赏五千金缉拿段月容的告示,比巴蜀足足多了两千金。我们不敢投宿,好在黔中比巴蜀更多山地,便还是拉着段月容躲入山野之中。 入夜,段月容拉下布条,面容惨淡,颇有些英雄末路的味道。 我抱着夕颜,亦是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全天下人都道我降了段月容,而原家势力繁多,敌友难分,逼得我不能回去恢复名誉,我又该如何呢? 好在夕颜已经断奶了,日常我喂夕颜一些米汤过活。然而不知为何今晚的夕颜却不高兴,小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吃米汤,我再怎么哄也没用,她又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 段月容心烦意乱地握紧酬情,“你叫这个臭东西别叫了,不然我一刀结果了她。” 我抱起夕颜,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背,也是心急如焚,柔声哄道:“莫要哭了,夕颜,我们现在可是在逃命啊,实在没好东西给你吃啊。” 段月容杀到我眼前,抓着夕颜的胸襟,凑近他狰狞的俊脸,“臭东西,再哭,本宫杀了你。” 夕颜哭得更是厉害,本能地一挥小手,不巧打在段月容一天到晚绑着的左眼,立时泪流满面,他啊地叫了一声,跳到一边,捂着自己流泪的左眼,大怒道:“快给本宫杀了这臭东西。” 我的耳边满是婴儿的哭声,段月容用叶榆话不停地咒骂,我的心间一片烦躁不堪,想起樱花林下曾有的浪漫温情,只觉前途未卜,万念俱灰,我抱着夕颜,哽咽道:“那你也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投,什么也没有了。就算你找到了你的父王,我也是无法恢复清白,难逃颠簸流离之苦。” 这时夕颜忽然不哭了,我低下头去,却见她的小手乱摸着我的胸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流着泪无奈地笑着,“夕颜,你还在找什么呢,我花木槿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呢?” 夕颜却忽然扯开我的衣衫,本能地摸到我的乳头,咬了上去。我愣住了,夕颜的小脸恢复了平静,小嘴微微嚅动,吮吸着我的乳头,然后闭上眼睛,似是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我一扭头,却见段月容睁着两只紫瞳,一只通红,依然挂着泪水,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胸部,目光深幽难测。 我霎时满脸通红,扭过身去,“看什么看。” 这一夜我抱着夕颜,离段月容远远地睡着了。夜半时分,我悠悠醒来,却发现我和夕颜正躺在段月容温暖的怀中,夕颜正在我俩当中呼呼大睡,也不知何时,他偷偷跑过来紧紧搂着我们睡在一起。 他睁开了灿烂的紫瞳,我眨巴着眼看着他,他却更加紧搂了我和夕颜。我心中大惊,以为他要做什么,正要提醒他我身上有生生不离,他却仅仅搂着我和夕颜不放,在我耳边一夜轻叹。 第109章 莫问花香浓(1) 我们三人,继续用性别化妆法,冒险来到播州,果然城头挂着豫刚家兵士干了多日的尸首,打听下来的消息比在赤水听到的更糟。豫刚亲王及其余部,已经抛尸瘴野之中,无人可入瘴毒之地为其收尸。南诏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史称“庚戌国变”的内乱,段月容面色更是阴沉。 “这个消息未必属实,想是光义王要平定人心,毕竟豫刚家的兵士乃是南诏的精锐所在。此次你父起兵,也使南诏元气大伤,如今原家与窦家南北划江而治,无论是原家还是窦家,任何一家若是败走南方,必会入侵南诏,所以他必不会花大量士兵去什么瘴毒之地追击你父王,光义王也料不到你敢潜入黔中。我们不如迂回进入兰郡,彼处正是瘴野之中,若你父真的进去出不来,我们再图良策,若是再出来,你不是能见到他了吗?” 他点头道:“言之有理。”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又千辛万苦地往南前行。 这一日来到兰郡盘龙山之地,却见山脉蜿蜒,如巨龙盘卧,森林葱郁,时而粗犷雄奇,时而挺拔秀丽。漫步在峰林中,头顶都是高大的百年巨树,迎面吹来万丈清风,翠屏碧嶂间又见奇花争放,迎风摆动,四处飘香,万鸟婉转鸣啼,如大珠小珠纷落玉盘,真似置身于仙山奇苑之中。 可惜段月容同学的肚子咕噜一声,破坏了整个美景的主基调,我不悦地看向男扮女装的他,他正梳着个小髻子,盘着辫子,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往怀里摸了一摸,空空如也,我有点抱歉地看向他。 他的脸色发青,郁闷地往前走着,忽然向我背后正在转头转脑的夕颜,冷冷地迸出几个字,“都怪这个臭东西,把我的那份给吃了。” 我努力忍住气,“我把我的那份分给她吃了,哪里吃过你的?” 他转过身来,拧着两条秀眉,正要再骂,忽然紫眼睛一散,向后倒去,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住他,拍拍他的脸,“喂,你怎么样。” 他面色发白,紧闭双眼,喃喃道:“绿水、绿水……我要吃……油鸡棕……我要吃‘生肉’。” “生肉”又称“生皮”,即将猪肉烤成半生半熟,切成肉丝,佐以姜、蒜、醋等拌而食之,是白族一种特色菜,可惜那时的我还没见过世面,只是单纯地唏嘘不已,这段月容定是饿昏头了,想吃肉想疯了,连“生”的肉也要吃了。 不过说实话,我也好几天没有碰肉了,当然昆虫的肉除外。 林子上空有几只野雁飞过,我咽下一口唾沫,笑道:“好吧,段世子,我花木槿大人看在夕颜的面上,今天请客,满足一下你的食欲,请你吃‘生’的野雁肉。” 我把夕颜放在他的脚跟下,他的紫眼睛瞥了我一眼,不理会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估计是饿得实在没有精神了,只是虚扶住了一直折腾着抓草的夕颜。 我摘下自制的弓箭,对着天空中的一只野雁张弓即射,果然一只野雁中了,扑腾着翅膀掉了下来。我大喜过望,段月容的紫瞳也难掩兴奋,我飞跑着追过去取那只野雁。 来到近前,只见那只野雁躺在草地上,我便满心欢喜地捡起来。 第110章 莫问花香浓(2) 啊?好像这只雁子身上除了我的那支破木箭,还有一支白羽钢箭,上面隐隐刻着一个奇怪的异族文字。我正沉思间,耳边一支兵刃呼啸而过,我立刻摔下野雁,往后一跳,却见也是一支白羽钢箭,与野雁身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我抽出绑着破布条的酬情,浑身戒备。几匹骏马疾驰而来,只见三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穿着少数民族色彩鲜艳的对襟短褂,下身着长裤,头上包着头巾,腰挎银刀,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马上。为首一个甚是高大,颇有一股尊贵之气,另外两个似是仆从。 我心中一惊,黔中自古少数民族杂居,而且同汉族人的关系不怎么好,汉族同少数民族部落发生战争乃是常事。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连射一只野雁也会碰到仇视汉族人的少数民族? 右边一个少年满面鄙夷,用硬邦邦的汉语说道:“汉人真是不要脸,居然敢偷我家少爷的猎物。” 嗨,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忍住怒气,拱拱手,“这三位少爷,这只野雁确实是我刚刚射中的,请看看野雁身上的箭。” 左边那个不信,捡起来一看,确实有两支箭。 右面那个强辩道:“那也是我家少爷先射中的。” 啊呀呀,这样厚脸皮的,我也算开了眼了啊。 怒气升腾中,又转念一想,这的确是很难说的事,的确有可能是人家先射中。再说他们有三个人,硬抢的话,也占不了便宜,而且又是在别人的地头上,俗语说得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便长叹一声,笑道:“算了,这位少爷说得有道理,许是你们先打到的,那小人先走了。” 刚刚转身,身后传来一阵流利的汉语,“你若能证明这木箭是你射的,我便将这只雁子让给你。” 我回过身来,却是中间那个满脸尊贵之气的俊朗青年开口放话,口气甚是轻蔑,想是要让我心服口服。 我看了看雁子,在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中挣扎,终于饥饿战胜了一切,我咽着口水笑道:“这位少爷说话可当真?” 右边那个满面不悦,“我布仲家的少爷,言出必行,你以为像你们汉人那般无耻吗?” 这小子可真够猖狂的,连段月容同学也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汉族人民,我的民族好胜心和民族自尊心被强烈地激起来,一只手紧扣三支箭,对着一百米以外的那只刚成形的小青李子,放手射了出去。 我面含微笑,静静地看着那个为首的青年。 一阵清风拂过,场中一阵沉默,右边的少年哈哈大笑,“你用三支箭都没有射中那青李子,实在是我见到最糟糕的汉人射手了……” “住口。”当中那个青年满面肃然,跳下马,那两个侍从也跟着下了马,“你们快去前面把这位的箭收回来。” 两个侍从愣头愣脑地跑过去,站到我的木箭跟前,立时呆了十秒钟,将我的三支木箭连带一只小蜜蜂拔了出来。我的箭刚刚离开那李树干,那只蜜蜂扑棱着翅膀嗡嗡飞走了。 我微笑如初,那贵气的青年收起了轻蔑的笑容,向我点头笑道:“好箭术,不知好汉的名讳是?” 第111章 莫问花香浓(3) 叫什么名字啊,花木槿呗!不过这个一听就知道是个女人的名字,我搔搔脑袋,想起了那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于是我像个老爷们似的讪讪笑道:“莫问。” 他口里默念了几遍我的名字,挑了一挑眉,“好,莫问,我记住了你的名字,这只雁子是你的了。” 他这么大方,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摇头道:“本来就是我和少爷一起打到的,不如我们一人一半吧。” 他豪爽地大笑起来,未来的大boss气质体现无疑,“拿去吧,多吉拉向来言出必行。”然后利落地跳上骏马,“你不是君家寨的汉人吧?” 我摇摇头,“我和家人路过宝地,多谢多吉拉少爷赐雁了。” 他一笑,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真可惜,不然我倒可以经常过来同你比箭了,如果君大族长没有气死的话。”说罢朗笑着将那只雁子和三支木箭递给我。 我表面上沉着地接过来,暗中哈喇子流满地,满脸是成熟男人的笑容,微一侧身,道了个谢。 三骑人马如风一般消失在我的眼前,一点拖泥带水的意思也没有。我站在原地回味着那个少年刚才提到布仲家,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布仲正是布依族的称呼。 我回转身向段月容和夕颜走回去,还没有到近前,就听到夕颜的哭声。我大惊,却见一个贼眉鼠眼的汉族男人,满眼色欲地看着坐在地上抱着夕颜的段月容,而他面色紧绷,手里按着腰间我给他削的防身木剑。 我立刻施轻功过去,挡在那男人面前。 那人吓得摔倒在地。 “请问这位先生有何赐教?”我冷冷道,把雁子往后塞去,不管怎么样,这雁子得来不易啊。 段月容这小子立刻把雁子抢了过去,倒差点把夕颜给摔了。 那人嘿嘿一笑,“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我瞅着他,越看越觉得此人长得一张罪犯面孔,正想避而远之,这时远处又跳出三人,“二狗子,你在同谁说话呢?” 只见三个汉家打扮的少年从远处蹦蹦跳跳过来,看到我们,一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有汉人能跑到我们这里来啊!”然后目光放在段月容脸上,立时如遭电击。 一个少年说道:“紫、紫眼睛的。” 另一个则满面通红,好像看着梦中情人,过了许久才对着段月容柔声开口道:“你是何人,到我们君家寨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从甘陕逃难来的流民,想找份工定在此处,还望三位小爷能伸出援手。请问贵寨可需要人手做活?我和我家娘子都能帮得上忙的,也好歹赏给我们一家三口一条活路吧。”我十分谦卑地拱手说着,但是向前一步挡住了三个少年看着段月容的视线,顺便提醒他们,“她”……是有“老公”的。 心下也好笑地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三个小孩只是普通的农家少年。 果然那三个少年点点头,“那你跟我们来吧。” 一路上,我同那三个少年攀谈了起来,这才知道此处是君家寨,他们三个叫作龙根、龙道、龙吟,是族长的三个儿子。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叫君二盛,不怎么务正业,寨人皆唤其二狗子。 第112章 莫问花香浓(4) 我想我们的好运气总算来了一点,那族长面目方正,盘查严紧,我滴水不漏地答着,他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加上马上要收麦子缺人手,便收留了我们,租给我们一家三口大约四亩地种。他看我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便要求我来顺便当个教书匠,给寨中大约三十几个适龄儿童教书。 这里不远处正是毒瘴之地,走几十里山路下山便能打听消息,最重要的是君家寨占着阳光水源丰富的“君山”,农作物丰产多收,我和段月容不用再为肚子犯愁了,而且在青山翠谷环绕中,君家寨是这盘龙山脉中唯一的一支汉族,另几个山头则都是民风剽悍的少数民族部落,故而自古以来,君家寨就有自己的寨民武装。 我当然一口应允,不就是当乡村老师吗?小菜一碟。 寨里有一处破茅屋,族长算是借给我们一家三口住了,我逼着懒惰的段月容去拾掇一下,才好挡风遮雨。 没想到这小子东推西挡,就是不肯劳动,最后厚颜无耻地推托道:“自古哪有‘女子’上房的?” 我瞠目结舌一阵,再一次确认这只妖孽果然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我对他眯起了眼睛,举起了拳头,他方才骂骂咧咧地上了房顶,勉力地弄着。夕颜坐在一个小破竹凳上,在空中舞着小手,啊啊地对着段月容开心乱叫。我对屋顶上的段月容也笑着说:“孩子她娘,你看,夕颜喜欢这里啊。” 段月容懒洋洋地冷哼一声,习惯性地一撩鬓边的头发,风情绰约,算是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然后一不留神,啊的一声从屋顶掉了下来。 我强忍笑意,跑进去扶起闪了腰的他。 这一夜我备了第二天的课,我的毛笔字实在不太好看,又来不及做一支羽毛笔,我看段月容坐在旁边一脸幸灾乐祸,就逼着他给我抄了三十几张三字经作教材。没想到段月容的墨迹倒是十分隽丽,竟还隐含着一股帝王的霸气,我不由夸了几句。 段月容这小子更是趾高气扬,一脸恩赏,“卿若喜欢,寡人便赐给卿好好收藏,亦可流传后人瞻仰。” 我暗骂,都落难到这地步了,还流传你个头! 第二天我满怀育人壮志地走入寨南那个破教室,半个时辰之后,在一群孩子弹弓的夹击中,逃了出来。 满头满脸都是包的我,总算明白了族长要我做乡村教师时,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 当然在那一天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段月容总是顶着夕颜捅到的红眼睛,流着眼泪蹲坐着向苍天控诉:小孩子都是魔鬼。 段月容自然是满面嘲讽地看着我的满头包,不过不要紧,忍耐是我花木槿的美德,坚强是我花木槿的意志,改革是我花木槿的精神! 第二天我拿了弓箭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对各位小选手提出比赛,果然群情激昂,于是弹弓对弓箭的比试结果,令这一帮山寨魔鬼小屁孩屏声敛息,几十双小眼睛骨碌碌地骇然看着我的弓箭一一射中他们的子弹,牢牢钉在校场中。 我笑着说出我的谈判条件,以后上午一个半时辰学文学,下午半个时辰学数学,然后是活动课,勤体育、习射击。 第113章 莫问花香浓(5) 如有上课不认真者,不好意思,罚站! 再不听话者,我就只好用我的木箭打手心了! 提议被民主地接受了,并且被写成公约,作为一种制度,我称之为“君家寨小学生守则”,这一天大家都学得快快乐乐。第三天,一个名叫沿歌的破小屁孩公然又要挑战我的威信,罚站不听,手杖伺候,从此,大家再无敢犯者。 第四天,许多持观望态度的寨民纷纷来我的教室听课,窗户处坐满公开课的听众,最后连族长也惊动了,听了一节三字经课。 课后,族长满目疑惑,很认真地问道:“莫先生究竟是何人,实在不像是一般逃难的流民啊。” 我挑动我女人敏感的泪腺,眼中饱含泪水,颤声说着一个凄惨的故事:一个西安富家子弟,酷爱诗书,从小便研习雅壶投射,正当弱冠之年,准备前往京都参加科考,战火残酷地摧毁了家园。亡命天涯间,不想遇到另一个同是逃难的紫瞳妇人,两人相知相怜相爱,便一同结伴,不久有爱的结晶女儿夕颜,好不容易来到巴蜀安定下来,却又遇窦家兵残忍地进行屠村。 “苍天呐,我莫问早已是无家可归的,”我泪流满面,抖着嘴唇,向族长跪启,“若得族长救我妻女一命,我愿结草衔环来报啊。” 族长被深深地感动了,甚至赐我君姓,要将我加入君家寨中族人的名字。 我抹着眼泪,刚一回头,吓了一跳,身后早已围着一圈寨民,无论男女满面悲戚,被我的故事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我出得族长的宅子,正在平复激烈的抽泣,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叫了一声:“莫先生好。” 我又吓了一跳。唉,这君家寨的人怎么都这么神出鬼没的啊,我赶紧抹了抹眼泪,恢复读书人的潇洒与成熟。 她微笑地递来一个篮子,里面是一些鲜笋。 啊,莫非这女子是在向我示爱?曾几何时,我的魅力连女子也难敌啊。 我正自我陶醉,那女子福了一福道:“我是昌发屋里的,我家春来有劳先生照顾,他一天到晚夸先生呢,家里的鲜竹笋,就请先生和莫师娘收下尝个鲜吧。” 哦,原来是为了那帮子小屁孩啊!我打散我刚才一脑子的乱想,嘿嘿傻笑着推辞,“原来是昌发嫂子,不敢当的。” 那妇人硬是塞进我手,说道:“莫嫂子近日可得空,明天轮到我家开绣坊做绣活,所有的姑娘媳妇得空都来,我也想请她一起过来呢。” 第114章 莫问花香浓(6) 我家“娘子”啊!空倒是天天有,帮我抄课本什么的,饭也不会做,屋子里也从来不整理,尿布也不肯换,每次都得我每隔半个时辰跑回家帮夕颜换尿布,搞得我像马拉松赛跑似的。“她”甚至连抱夕颜也不肯,除非是冷了才拿来抱在怀中当人动电热炉子,除此之外,就是晒着太阳想“她”所谓的“复国大计”,估计也就白日里做些阴谋诡计的梦吧,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绣花。 于是我惭愧地一拱手,“不瞒嫂子说,我娘子家在秦中大乱前倒也是富甲一方,故而从小被家里宠惯了,绣活恐是生疏得很哪,还望嫂子见谅。” “不妨事的,莫先生,”昌发嫂子掩着嘴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酸溜溜的,实在有趣。先生放心,我们这些大老娘们,绣活也是不能和大家千金比的,不过是趁着农闲纳些鞋底、绣个毛巾什么的,明儿就让你家的过来吧。”说罢,便不再理我,拉着几个媳妇笑着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好像还在窃窃私语着这个莫先生真酸。 咦?我很酸吗?不管了。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想,段月容若是真去了,他好歹也得有个名字什么的吧,于是晚饭后,我说了昌发家的意思。出乎我的意料,段月容冷着脸把睡着的夕颜放在床上,点点头竟然同意了。 于是我说道:“女孩子总是喜欢问东问西的,她们定会问你闺名,你总得想个名字,才好应付。” 段月容瞥了我一眼,歪斜地坐在那只快散了架的椅子上,手撑着脑袋。 我等了许久,他老先生还是那副德行,我实在忍不住了,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你到底想好叫什么了没有,你的名字?” 他懒懒地道:“随便。” 啥,随便? 我压住火气,“这个名字不好,不如这样吧,山杏如何?” “哼!” “翠花?” “寨子东边那个大胖坏丫头就叫这个蠢名字。” 他是在说族长的大女儿君翠花吧! “哦!不过也不要这样说人家女孩子,这样会伤害人家感情的。”教书教多了,不由自主地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道,“那叫大辣椒?枣花、巧姑、春花、香草……”我把我能记得的前世看过的所有关于农村的电视连续剧的女孩子名字都叫了出来,然而我那屋里的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发着一系列的叹词。 切!哈!哼!哧…… 我说得口干舌燥,到后来他连叹词也没有了,一回头,却见他的鼻子吹着泡泡,原来不知不觉已然睡着了。我怒火中烧,一脚踢过去,他和椅子一起摔在地上,我恨恨地踹着他,“你、叫、金、三、顺!” 他抓住我的一只“金莲”,慢慢爬起来,口中满是嘲讽,“家里就这么一张椅子,孩子她爹,请息怒。” “那孩子她娘,你到底叫什么?”我咬牙切齿地抽回一只脚。 他凝着脸,看了看窗外,李树上的花朵静静绽放,幽香悄然飘进我们的鼻间,溪水里映着玉钩,随波光似碎琼浮于水面,又若往事轻叩心扉,我不禁有些恍然。 “朝珠,”他开口道,“我的名字就叫朝珠。” 我开口欲言,然而他的思绪似已飞到远方,望着他幽远迷离的紫瞳,我终是不忍再说什么。 于是我成了君家寨一个老实的农民,有了一个叫夕颜的女儿,还有一个紫眼睛的美丽而阴阳怪气的妻——朝珠。 第115章 月移花影来(1) 这天,我送段月容去昌发家,这是段月容刚进入这个寨子拜见族长后,第一次抛头露面。我压低声音告诉他一些女孩子该做的事。我有些担心,毕竟以前扮女子,都是我在旁边掩护的,这可是第一次同一大帮子七大姑八大姨在一起啊,须知女人的直觉何其敏锐! 他一脸冷漠,对我的絮叨不置可否。 “这位可是新来的莫先生吗?”一位老人家拄着拐棍,一手背在腰后,一张脸像一只干瘪的杮子,在阳光下向我打着招呼。 我上前恭敬地揖首,“老伯,小生正是莫问。” “我家元霄,从小狡精着呢,上房揭瓦的,我是个老代年,冬耳当三的,没个人治他,磨烦先生了。”老人慢吞吞地说着,可能眼神不好,一个劲眯着眼看我。 我正要笑着说话,却听一群声音,“紫眼睛的怪物,打,快打。” 我一回头,却见一帮小子拿着石头打段月容,段月容给打得蹲在地下。我跑过去一看,为首的正是那个敢挑衅我,被我打手板子的小混蛋,沿歌。 沿歌一看到我,立刻吓得大叫起来:“老火了,老火了,那个鬼迷日眼的莫先生来了。” 一帮小孩子一哄而散,我拉开段月容护着头的手,却见已打出两个包来,正流着血。 他的眼中还是淡漠嘲讽,却又含着一丝悲凉。 看着他的紫瞳,我心中一股莫名的心酸涌起。现在的段月容无权无势,武功尽废,还要装个女人亡命天涯,受小孩欺侮,不由想到锦绣小时候,没有人保护他们,又是如何凄惨。 他甩开我的手,擦着流血的额角,淡淡地说道:“你去教书吧,时辰快过了,我认得昌发家的路。”说罢依然倔强地抬起头,向前走去。 我追过来,拉住他,掏出一块手帕,压住伤口,轻轻问道:“还痛吗?” 他拿了帕子,没有回答我,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默默地也跟了上去。 他侧头,“你要迟到了。” 我笑着耸耸肩,“让他们等吧。” 送到门口,我拉了拉段月容的刘海,遮住了伤口。 这时昌发嫂子出来,一大群女孩、婆姨跟了出来,几十双妙目好奇地在我和段月容脸上瞄来瞄去,最后全都落到段月容的紫眼睛上。 为首一个女孩身材壮实,脸盘大大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太友善。 昌发嫂笑说:“哟,莫先生还亲自送莫嫂子过来啦。” 我向她们几个深深一躬,“我和内子初来贵地,还望各位姐姐、嫂子多多关照。” 女孩子们一阵哧哧发笑,估计是为我的“酸气”再一次绝倒,而段月容熟练地敛衽为礼,便是这一路逃亡里我苦心教导,他用心锻炼的结晶。 我递上绣绷、棉线,对段月容说道:“朝珠,你好好听昌发嫂子的话,等我中午下了学,便来接你。” 段月容的紫瞳一时有些发愣,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林黛玉似的由昌发嫂子引了进去。 一旁的女孩们眼中流露着羡慕,唯有为首的那个壮实女孩口中低声嘟囔着:“读书人一家子就这么酸,不过来个绣坊,倒像生离死别似的。” 一个女孩低笑着,“这才叫恩爱夫妻呢。翠花姐,等长根哥把你娶进来就知道了。” 众女孩掩嘴低笑着进了门,那翠花的脖子根红了。 原来这就是段月容口里的大胖坏丫头啊。 不是挺纯情的一个女孩吗? 第116章 月移花影来(2) 这个段月容! 这一日我在课堂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教三字经,而是教给众孩子一个普通的俗语: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判断任何人或者事都不能因为外表与自己的不同,而草率地抱有敌意或是轻视。我不知道他们明白了没有,只是众孩儿聚精会神,而沿歌这小子本来坐第一排的,今天坐在最后一排,缩着脑袋不敢看我。 转眼过了十余日,段月容很少出门,在家就是带着夕颜。我能理解,他每次出去,就要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他第二次去绣坊,我怕小屁孩会欺侮他,就尾随着他,结果倒是没有小屁孩拿石头再打他,但一路上根本没人同他说话。他经过之地,众人都主动地让开一条道,然后默默地对他行着注视礼,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熊猫。他也昂着头,冷着一张脸,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高贵的王后经过,偶尔遇到龙字辈三兄弟,才会向他打声招呼,他一般也就点个头。 到了绣坊,我从开着的窗扉望去,原以为他就充充场子,无所事事罢了,没想到他倒是认真地拿着绣绷向一个寡妇学习,同众女子也就说那么几句客套话,然后大多数时间都在闷头绣花。 我再一次唏嘘不已! 又过了几日,段月容竟然开始往家里带花样、做绣品了,我好奇地指着他的一幅没有绣样的绢子,“这是朵什么花呀?” 他的紫瞳酷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煞有介事地翘着兰花手指在那块绢子上绣着。 我忍住笑,心想别是这小子做女人做出瘾来了吧。然而无论我怎么追问那绣样是什么,他就是不理我了。 时光如梭,我们安定下来后,我开始张罗那四亩地了,我说了半天,并差点以武力相胁,段月容才懒洋洋地跟我去整地。 我和段月容向昌发家借了黄牛和犁,准备撒稻种,我在前面拉着牛撒稻种,他在后面推着犁,两人慢慢前行着。 想起明天又是做绣坊,便道:“那朵花绣完了没,要不要我来帮你?” 他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没有熄灭我的耐心,继续鼓励他,“我看你好像挺喜欢绣花的,那倒是件好事啊。须知张飞绣花,改了戾气,长了耐心,成了一名智慧与勇气并重的名将。你若也能绣成,绝对可以修身养性。我的绣功虽差些,但也曾为我家兄弟姐妹纳过鞋底的。” 那功夫可不是吹的,我每年都会替小五义几个做鞋。于飞燕说他的老家山东聊城就有女人为亲人纳鞋的习俗,据说踏着鞋里面的花样,就能平安走遍天下,于是我便萌生出要为小五义纳鞋的念头,我向周大娘和众婆子讨教了一番,后来在床上的碧莹也加入了,她自然负责宋明磊的那一双。 那是碧莹生病的第二年吧,我们姐俩就把做的鞋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于飞燕、宋明磊和锦绣,没想到广受欢迎,从此成为我们小五义的惯例,每年小五义的兄弟姐妹都会来问我要做的鞋。 第117章 月移花影来(3) 那一年河朔大捷,于飞燕就是穿着我纳的鞋踏遍贺兰山阙,镇守边关,勇战突厥。锦绣那丫头的就别说了,每年两双,我还给她绣上过hellokitty的花样,她后来在紫园发达了,却还是照例问我要,可能我这个姐姐所有的绣活里,她只欣赏这个了。 这四五年间,只帮宋明磊做过一双,那是碧莹有一年病得很重,我就替她给宋明磊纳的鞋底,绣的花样和手艺自然都不能同碧莹的相比,给宋明磊送过去时,心里虚得很。 然而宋明磊却特别高兴,现在想来,他其实知道那双鞋是我做的! 想起苦命的碧莹和宋明磊,我闭上了口,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却见段月容的紫瞳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想起一切还不都是他害的,我便哼了一声道:“我说你那朵花是不是也得加几片叶子、几根藤蔓什么的,看上去病恹恹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段月容对我眯起了眼睛,我便叽里呱啦地讽了他半天,感觉有些口渴了,这才停下来喝了口水,抹了一下嘴,回过头正打算再讲下去,却听段月容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你有完没完?那不是朵花,那是只鸳鸯!鸳鸯不成吗?” 什么?原来还是只鸟类啊,可那形状……我忍住爆笑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娘子,息怒,你看,旁边有人看着呢。” 段月容推着犁向我冲过来了,我哈哈大笑赶着大黄牛向前赶着,结果,别人三五天才要撒完的稻种,我们家两天就做完了。当时我觉得我和他其实是很适合生活在大跃进年代的,一定能超额完成任务! 只可惜,大多数时间,段月容同学是极其讨厌做苦力活的,每到做活时,不是赖在床上,就是要跑肚拉稀,东躲西藏的。后来学乖了,我每每急得要动粗时,他便将夕颜一把抱在怀里,紫瞳睨着我,“要打,你就先打死这个臭东西吧。” 这一天,我累得晕乎乎地回到家里,想喝水,水缸里滴水没有;想吃饭,锅灶里空空如也;夕颜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段月容却蒙头大睡。我的火腾地上来了,抱起夕颜,哄她不哭了,便拉了被子,将他拖出来,责问道:“你在做什么,水没有,你总可以去挑些水吧。没米了,去族长家赊一些。你若不爱抛头露面,待在家里也可以看看夕颜,她哭得那样厉害,你就不能稍稍哄一些。万一摔下来,摔成脑震荡怎么办?你不会做菜,我会啊,那也麻烦你到后院拔几棵菜洗洗准备准备吧。” 他瞟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谁愿意做这些娘们做的事?” “哈!”我在那里叉着腰,怒极反笑,“那你说说你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我俩渡过这难关?” “很简单,夷平君家寨,”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精光毕现,目中杀气重现,“将这个寨子一家一家烧了,抢了东西,收了那些男子做奴隶,女人都卖了换军饷,然后便可进瘴毒之地去寻我父王,无论结果如何,定要杀了光义王,复我王子身份。” 我如五雷轰顶,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寒意,喃喃道:“你平时喜欢绣花,就是因为可以静下心来想这些?” 第118章 月移花影来(4) 他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看着我,“那还怎的?这个君家寨守备薄弱至极,可笑那族长老头儿还在做着白日梦,以为那乱世的铁蹄无法寻到此处。须知我南诏的步兵甲于天下,最擅长的便是山野游击,今天我不毁寨,来日他族前来,结局只会更糟而已。” 我冷冷道:“君家寨好心收留我们两个落难之人,但凡有一点人性,当知‘知恩图报’四个字,你却还要焚烧寨子,杀人劫财?” 他冷哼一声,“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他们现在不杀我们是因为不知道我们的赏金有多少,若是知道了,你以为他们还会饶了我们吗?一样会赶尽杀绝,将我二人的头颅换赏金。” 我怔在那里,许久开口道:“你不远千里地来到东庭,一心想问鼎中原,难道就一定要做那杀人放火、掳人淫掠之事?” 他坐了下来,头一扭,满面嘲讽与不耐。 我摇摇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大业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你这样一心只知奴役弱者,欺辱百姓,即便有一天回到了南诏,复了爵位,统治南诏,如何能成就一代霸主?有一天死了,依然比鸿毛还轻,死后还要沦落到畜生道昆虫道,接受惩罚。”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来。 我暗自欣喜,莫非我的话打动此人的廉耻之心了?于是我继续我的思想教育课,“你若能学习古代圣人君子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说得热血澎湃,唾沫横飞。啊,不对,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溜啊?好熟啊,然后我想起来这是毛泽东纪念诺尔曼·白求恩的经典…… 我干咳了一下,回过头去,“总之,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令你放下屠……” 轻微的鼾声从段月容的口中传了出来,原来他是睡着了。我青筋暴跳,随手一挥昨日我为夕颜摘的柳条,大喝一声:“给我醒来,你这妖孽。” 段月容的紫瞳大睁,然后又挂下了,睡眼蒙眬地喃喃道:“有事明天再说,我困得不行。”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懒腰,无视于我眯着眼睛,走向床去。 我再也忍不住,爆发了我所有的怒火,挥动了柳条抽出一鞭,“你看看你平时都做了什么,夕颜也带不好,我在外面辛苦了半天,你这个屋里的却连饭也不做,屋里也不收拾,我回到家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我养着你这废物做什么?” 他的左肩正中一鞭,哗地一下子转过身来,紫瞳幽冷地盯着我,盛满久已未见的戾气,阴狠道:“你再挥一鞭试试。” 我咽了口唾沫,一挑眉,冷笑道:“妖孽,我几时怕过你了?” 壮着胆子正要再挥一鞭,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道:“莫先生在吗?” 我瞪了段月容一眼,手里拿着柳条开了门,原来是龙根、龙道、龙吟三兄弟。 龙道说:“莫先生,今天寨里不太平,我爹想请你前往祠堂一……” 六双眼睛盯着段月容及时泫然欲泣的俏脸,然后目光移到他裸着红痕的左肩。 “你在打莫嫂子?”龙根大叫了起来,“莫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怎么打女人?” 第119章 月移花影来(5) “这又怎么了?”我愣道,手里还不知死活地拿着那根柳条。 “你这浑人,堂堂七尺男儿,连地也不会种,在家只会打老婆,骂孩子。”三兄弟猛然间闯进我的屋子,轮番对我骂了起来。 我愣在那里,我是在打“老婆”,可是我又没有骂孩子,刚欲分辩,这才想起来,我和他们说这个干吗,这是我的屋子,这三兄弟可是擅闯民宅啊。 “三位小哥,我虽是外乡人,这房子也是你们爹租给我们的,可总也是我的房子,你们这样深更半夜硬闯进来算什么?而且这是我家家事,三位兄弟管得太宽了吧。” 三个少年一愣,最大的那个有些激动地说道:“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我爹才收留你的,想不到你借了钱,却游手好闲,打妻骂女。” “我哪里打妻骂女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看你妻子都吓成什么样了,还有你女儿都哭成这样了,还要强辩?” 几个少年不待分说,将我拉去了祠堂。 我回头看段月容抱着夕颜跟了过来,他背过那三个少年对着我一脸奸笑。 这晚的祠堂分外热闹,在农村,“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是顶顶缺德的事,而偏偏这两件顶顶缺德的事在君家寨意外地同时发生了,以至于像我这样“打老婆”的事显得分外渺小。但是在没有见到族长以前,我只好笼着袖子,蹲在祠堂里,那龙家三兄弟只是在那里柔声劝着我那捂脸悲泣的“妻”。 “莫家嫂子,莫要哭了,我们一定为你申冤。”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他哭了? 他眼中分明带笑,半滴泪也没有,我在那里木然地看着段月容,眼睛不停地眯着,而他也是不停偷眼看着我,笑意更浓。 你笑吧,反正到时查出来你是个男子,倒霉的是你,你就笑吧你,我用唇语一张一合对他说着。 这时火把下几个女子扶着一个不停抽泣的寡妇走出祠堂,正是段月容平时在绣房讨教绣花技巧的那位牛哥二嫂,她两只眼哭得就跟核桃似的,人不停地发着抖。 “牛哥二嫂,别难受了,我爹非得给那二狗子一点颜色看看,还敢明目张胆看女人洗澡,反了天了他。”君翠花大声嚷嚷着,大手掌一挥,围观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她看到她的三个弟弟和我们,立刻虎着脸跑过来,“你们三个这么晚没睡,在这儿干吗呢?” 三个毛头小子明显害怕了,怯懦着,“姐不也没睡吗?” 这时,族长着人叫我们进去,三个小子立刻拉我和段月容一家三口进了祠堂,不理君翠花在后面瞪着眼。 我们跪在堂下,说明了事由,族长老爷本来拧着的眉毛更拧了起来,一拍椅子扶手,“深更半夜,莫问先生打他家娘子,是在屋里打还是在屋外打?” “屋里打的。”龙道大声说道,看着我一脸鄙夷,“爹,你看他把他家娘子打成什么样了?” 我那娇弱的妻在堂下不停地悲伤地抽泣着,抽动着略显健壮的肩,露出一条红痕。 族长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头痛地说道:“莫问先生,你今天就在祠堂中跪一宿吧。” 我正待辩解,那族长一指那三个少年,加了一句,“你们三个也陪着他跪一晚。” “为什么,爹?”三个少年大叫起来。 第120章 月移花影来(6) “还为什么?君不闻半夜三更擅闯民宅,非奸即盗,就算我们君家寨有不杀耕牛,不打老婆的习俗,但莫先生是外乡人,不懂寨规,再说他们夫妻俩的事与你们三个人何干了?还问为什么。平时不好好读书,种地也尽偷懒,平日里看在你们早死的娘分上,总是训训罢了,今天还要做出此等无耻之举,你们三个实在太过分了,丢尽了我君树涛的脸。平日里仗着你们几个的爹我是族长,便嚣张跋扈,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定然胆大包天。再过几年做出像锣锅子一般扒人坟头之事,指日可待了。”族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那三个小子傻在那里。 好,果然铁面无私。然而我还是觉得委屈,我打这个凶恶残暴、好吃懒做的妖孽,哪里错了我? 人群散去,祠堂天井里倒挂着被抽了十五鞭的锣锅子君阿计,他扒了自己外甥女家里的坟,倒在哪里直哼哼着再也不敢了。 我跪在那里,旁边还跪着一个直哼哼的二狗子。 “那寡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看了一眼呗。” 我忍不住开口,“二狗兄,你可知,非礼勿视!” “龟儿子的,打小就偷我家晒的咸鱼,”看守我们的忠伯轻蔑地说道,“你小子命里注定就是个偷鸡摸狗的烂仔。” 二狗子哼了一声,“反正打小你们就这么看我,哪怕是做了好事,你们也不信。那怎的?我还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成。” 我的心一动,猛然想起锦绣曾流着泪说过她天生一双紫瞳,人见人怕,比别人长得好些,更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祸水降生、妖孽转世。 段月容也曾嘲讽地说过,既然世人都道他妖孽降生,他便总要做些让人不快乐的事。还有那些小孩对他无情的攻击…… 上天既然让每一个人投生前喝下了孟婆汤,就是为了让人们忘了前世所有的恩怨,以一个干净的灵魂去重新活过。无论锦绣和段月容哪一个是真正的紫浮,他们都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然而就因为他们天生一双紫眼睛,长得同别人不一样,人们便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使之一生遭受白眼,甚至连做一个好人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于是变相地逼着他们重蹈覆辙,走上不归之路。 这是一个可怕的恶循环! 我猛然惊醒,自己不也平时妖孽妖孽地叫那段月容吗?他被废去一身功力,复国无望,还要放下所有的男性尊严,装个女人,虽也是前半生的罪孽所致,但如今不正是在受着上天的惩罚吗? 我道貌岸然地宣扬着现在是他改过自新、放下屠刀的机会,可也还是左一声妖孽、右一声怪物地骂他吗? 那我岂不是在帮着他继续扭曲自己的灵魂吗? 我跪在那里冷汗淋漓。 君阿计晕了过去,屎尿倒流得满身都是,院子里都是一股臭味,看守我们的忠伯皱着眉过来放他下来,给他上药清理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望着夜云满天,挡住了明月星空,不禁惘然。 第121章 月移花影来(7) “喂,莫先生,你在看什么?”二狗子看我站了起来,也大着胆子跟了过来,“莫先生,我觉得你做得没错。俗话说得好,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自个儿老婆总要教训教训,才能把家里照顾得好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老鼠眼睛般的双目里满是色欲,“你家老婆真是赛过西施了。我说莫先生,你若不喜欢,我帮你把她送到山下卖了吧,银子分我两成就是。到时候我再帮你弄个黑眼睛的、小个子的、年轻听话的过来。你要汉家、布仲家或是土家、苗家的女子都成,反正君家寨本来就是男多女少,我一准儿给你弄个没开过苞的处……”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我打断了他有些丧尽天良的建议,淡淡道:“多谢二狗兄的美意,我家娘子甚是贤惠,我今晚确实处事不当,二狗兄为何不自己娶一个温顺的姑娘,好好成一个家室呢?” “像我这样的人,哪有正经姑娘愿意嫁给我,不过找个相好的泻泻火罢了。”二狗子微微一叹。 “二狗兄,其实你生性聪慧,虽说犯过一些错,但不用去管世人的说法,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便是了。你若真喜欢那牛哥二嫂,何不去规规矩矩地做两年工,攒些银两,派媒人前去说亲?浪子回头金不换,族长一生清正廉直,想必愿意帮你,牛哥二嫂亦会接受你的一片真心。好在牛哥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们两个不出一年,生个一儿半女,定能享尽天伦之乐。” 二狗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我现在可总算知道为啥那些个娘儿们都喜欢读过书的奶油小白脸了,你那嘴可真能说,难怪你能娶到你老婆那天仙样的美人儿。” 我笑了笑,正欲开口,忽地花瓶门处传来脚步声,我和二狗子立刻中规中矩地跪了下去,两人恢复了一脸忏悔。 月婵娟悄然从云中探出脸来,向众生放着无限的清辉。 祠堂门口,常春藤静默地蜿蜒着,欲奔向新的高枝,勾垂着的紫藤花轻轻摇曳,花瓣飘坠间,花架子下面人影一闪,我悄眼望去,却见一个紫瞳佳人站在我的眼前。 咦,这小子怎么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懒散地坐回蒲团上,揉着膝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他一脸扬扬得意地坐在我的身边,不理二狗子的眼有些发直,轻声道:“你晚饭也没吃,饿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打老婆事件”的源头是他什么家务都不做,最重要的是让我饿着肚子。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的笑颜更是如花灿烂,递上一个大土碗盆,里面是一碗白米饭,上面是一堆黄黑乎乎的东西。我拿到火光下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发现是一堆炒得发黄发焦的油菜,那米饭好像也有些半生不熟。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挺同情男人的。很多时候,为了爱情,男人们往往也做出巨大的牺牲和冒险,对于心上人做出的食物,即使有时候吃起来何其难吃,甚至无意间由于烹饪技术不高造成食物含有剧毒,却依然豪气万千地吃下去,心中流着痛苦的泪水,却满脸装出欢愉,还得口中欢乐地大笑,“亲爱的,好好吃啊,再来一碗吧。” 第122章 月移花影来(8) 我一个劲地傻想着,怀疑地睨着他,“你自个儿做的?” 他点点头,塞给我一双筷子。 我拿在手里,刚想往嘴里扒,却迟疑地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你莫不是以为我下了毒吧。” 我哼了一声,心中却默认了,依旧看着他。 他大大方方地拿着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嚼了一下,吞下去了,还大张其口让我检验。 我立刻抢过来大口大口嚼了起来,他在旁边不停地帮我拍着背,柔声道:“莫要呛着啊。” 果然呛着了,我噎在那里,他赶紧又在旁边递上一碗水,我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咽了下去,继续扒着饭,“你跟谁学做的菜?” “跟那个寡妇牛哥二嫂学的,她是寨里唯一一个愿意同我说话的女人。”段月容哼了一声,“那个大胖坏丫头,到处跟寨里人说我的坏话,没人愿意理我。” 大胖坏丫头? 哦,君翠花! “你是说族长的大女儿,君翠花吧!” “这个破寨子里,还有哪个女人,又胖又坏。” “她干吗那样对你?”我奇道,还有女人会对段月容感冒,我感到无比新鲜。 他恨恨地说着:“还不是嫉妒我长得比她漂亮,她的心上人长根多看了我几眼,就到处排挤我。”他在那里激动地开始历数着君翠花的恶行,全然忘了自己曾是一个杀人、抢劫、强奸、偷窃的刑事惯犯。 然后他又以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以及优秀战略家的眼光分析着她的优势劣势,详细叙述了他将要在君家寨男人女人中施行的远交近攻的作战方案,他最后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夺走她的心上人,要她对我唯命是从,对我服服帖帖,跪在地上求我要她。” 很显然,段月容同学开辟了他的第二个战场:女人的战争。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的对手竟然是君翠花,君翠花! 我的脑海里描摹着君翠花的塌鼻子、小眼睛、大饼麻子脸、水桶腰、老虎背、大脚丫和粗嗓门…… 总之我无法将君翠花同美女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想象,段月容为什么一定要君翠花跪在地上求他要她。莫非杨绿水的死,以及我身上的毒使他的审美观点完全改变了? 一定是这样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 他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见我直盯着他看,便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柔情似水地看着我,“不好吃吗?”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我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道,“有什么阴谋?” “你这人,不是说要对人没有私心吗?”他轻轻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顿时风情万种,比女人还要女人,不理一旁二狗子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柔声说道:“我现在对你好了,你又要怀疑人家,真伤人心。” 我想起刚才的反思。也是,你口口声声要人家改邪归正,自己却第一个拿着有色眼镜看人,的确太过分了,我应该是第一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才对啊! 我站了起来,深深向他一鞠躬,“今天我有三不该,第一不该骂你废物或是妖孽,第二不该打你,第三最不该怀疑你给我吃的东西里下毒。” 直起身子时,他看着我有些发愣,满眼不信。我心中一叹,看吧,人家不相信你了。我讪讪一笑,复又拾起碗来,“这是你第一次做饭吧。”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神深不可测。 第123章 月移花影来(9) 我满面惭愧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一定不信我,算了。”我抬头干笑几声,真诚地说道:“真好吃,你的这碗饭可比我第一次做饭要好吃得多了。”我认认真真地扒完这一碗饭,舔着最后一粒米说道:“还有吗?”我还真饿了。 他彻底呆在那里,脸上竟然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来,怯懦了许久,他侧过脸去,柔婉地低声道:“没有了,不过你若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我怔住了。 他又转过脸来,满眼放着我从未见过的星光灿烂,绝艳的脸庞竟然泛起一丝羞涩的笑意,如紫色水莲花温柔地在清清的池塘里绽开,清风伴着花香和煦地拂过我心头,于是我无法挪开我的眼,沉溺于他的这一抹灿笑中,宛如梦境中紫浮恬休于木槿树下,对我温和地唤道:“你来了。” 我和他这样绞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道:“这就对了,年轻人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原来是忠伯和族长家的三个小毛孩子抬着锣锅子回来了,惊醒我的一腔春梦。我急急地挪开了目光,一转头,却见是忠伯和三个小毛孩正将锣锅子复又吊起来。 三个毛头小孩轻蔑地笑道:“现在知道我们君家寨的厉害了吧,知道怎么疼老婆了吧。” 忠伯笑着打了三个小孩一下,“你们三个没事老管人家夫妻间的事做什么,快过去跪着,你们爹可发话了。” 三个小孩不情不愿地跪下来,拉着段月容,“莫问嫂子,下次你家相公若再打你,你便来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段月容羞涩地福了一福,“奴家谢过三位少爷,不过我和我家相公和好了。” 三个小孩又替天行道地骂了我半天,我讷讷地拱着手,正要再向段月容赔个不是,忽然腹中绞痛不已,我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段月容着急地看着我。我脑中灵光一闪,恨恨道:“你没有在饭里做手脚,可是在给我喝的水里放东西了吧。” 段月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僵在那里,有些懊悔,又有些笑意,我却忍不住地奔向茅厕,拉得天昏地暗。 前几日,我特地给夕颜配了泻药,怕她的肠胃不消化,得便秘,而段月容同学为泄私愤,便在给我喝的水中加了些,剂量虽不多,但是混着他给我做的那些半生不熟的饭菜,造成了严重的食物中毒,我拉了两天一夜,直拉得脸都绿了,手脚虚浮。 以后几天,段月容一边照顾夕颜,一边衣不解带地在床头给我端水送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还代我出去务农,认真地尽了一个妻子的义务,学会做了一手的好菜。 由于我们的家庭暴力事件,他得到了君家寨广泛的舆论同情,在我患病期间,以一种贤妻良母的光辉形象,能干地操持家务,照顾夕颜,一时传为美谈。于是很多寨民不再因为他的紫瞳而对他隔离,渐渐地放下偏见,大胆地同他搭讪起来,热心地为我们送来东西,帮他租牛,教他种地,还有些很多默默的崇拜者偷偷在晚上帮我们家翻地,譬如君翠花的心上人——君长根。 于是他迈开了击败君翠花的第一步。 我同学生们的感情日益深厚起来,寨民们待我和段月容也越来越亲善。 第124章 月移花影来(10) 族长见我通晓算学,有时他的管家生病,便让我为其管账,偶有重大之事,便让我来与他商议。 我创建了一系列数据库,并创建了家族树,使之管理简便起来,每每有记录档案,便无须再查找族谱、粮谱。我提倡丁字记账法,有出有进,记账清晰,族长对我更是赞赏有加,希望我有空能多教导他那三个呆儿子。 这一日午后体育课,孩子们拉着我前去一处坡顶,一开始我觉得奇怪,这群孩子巴巴地爬坡干什么? 小孩子经不起盘问,一套话才知道,原来那里是君家寨有情人幽会的地方,家长们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么小去接近,然而小孩子就是这样,有时你越不让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就越想知道。 于是他们就借着我去了,反正家长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孩子冒险探奇的天性果然是古今中外皆相同,而这个坏主意正是皮大王沿歌想出来的。 算了,去就去吧。到得坡顶,却见一棵百年野樱耸立于坡顶,浓艳地映着碧空万里,枝头花团锦簇,芬芳扑鼻。 我一时怔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用手遮住灿烂刺眼的阳光,花瓣洒落,轻触我的面颊,往事如潮水冲击我的心扉。 “先生怎么哭了?”春来看着我满面的泪水有些害怕地说着。 我抹着眼睛,笑道:“哪里,你们的师娘今天早上让我给她切洋葱,把我的眼睛给熏昏了。” 孩子们表示理解地点着头,春来说道:“我娘切洋葱也是流眼泪,有一次爹不知道,还把爹给吓得不清,不小心就把私房钱给交出来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了,然后十几双小手又把我的脸扳过来,“先生,您看对面。” 却见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白云悠悠在空中散步,在山坡上翠绿的层层田野间偶尔洒下巨大的投影,如神的步履漫步人间,目光所及之处的山脚下,却见一大块一大块的金黄与艳红交相辉映,色彩斑斓,如世间最伟大的油画立体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强烈地感染着我的视觉。 “那是布仲家的油菜田。”小玉甜甜地插上一句,“他们还喜欢种李子,跟我们寨子不一样的。” 还是小女孩比较感性,满眼的惊艳,牵着我的衣角,娇声唤着:“那李花红红的,像娘娘的胭脂,真好看。” 沿歌这小子却流着口水说:“再过几个月李子就熟了。” 我轻笑出声,山风拂过,金黄的菜花悄悄弯着腰,翻起黄金般的波浪,李花艳红,点缀着金海,甚是壮观。李花林间偶有纤纤人影移动,山谷间响起一阵柔美的歌声,金波海浪中,一个壮硕的人影,闻之欣然直起身子,开始激昂多情地和着那歌声。 “布仲家的在对歌了。”沿歌的眼中闪着狡黠,“我爹说,布仲家是南蛮夷子,所以他要对歌才能找到媳妇。” “沿歌,这是布仲家的习俗,我们应该尊重他们,莫要……” 我这才发现无人回应我的谆谆教导,一回头,却见一个紫瞳佳人站在那里,虽是布衣钗裙,紫眸流盼间,却难掩其绝代风华,不是我那“贤德的妻”又是谁呢? 孩子们奇怪地沉默着,只有春来笑嘻嘻地叫了声:“师娘。” 第125章 月移花影来(11) 段月容高贵的额头微微点了一下,破天荒地摸了摸春来的头发梢,然后立刻撒手。他的紫瞳冷冷地瞟了沿歌一下,向他微微抬手,沿歌立刻领头吓得一哄而散,沿歌跑得最快,只有春来有些迷糊。 段月容嘲笑一声,“这群小魔鬼。” 我白了他一眼,拿下了他的菜篮子,取出食物,大口大口开始吃了起来,“你不要贼喊捉贼。” 不知道这段月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从家庭暴力事件后,我说了一句他的饭菜做得好吃,他还真的履行他的诺言,天天给我做吃的。我认为做饭是有利于他修身养性的,当然也是为了能让我的“家庭负担”轻一些,因此我极其热烈地鼓励他去做,从此我便能吃到热菜热饭。 嗯,还真不是盖的,到底是四大公子之一,连做饭也能做得这么好吃啊,我开始狼吞虎咽。 真好吃,想必他的师父牛哥二嫂肯定做得更好吃。 嗯,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到她家去蹭一顿饭的,不过老是麻烦人家免费帮着带夕颜,不太好意思张口了。 我正胡思乱想间,他端出一个水壶来,递给我。 我自然地对他微眯眼睛,他喝了一口笑着递给我,我才爽快地喝了起来。 啊,他干吗这样看着我啊?不知道这样看着我吃饭,会使我消化不良的?我努力咽下一口饭,指着山下金海李红,“你看,布仲家的田多好。” 没想到他看了一眼,轻嗤一声,“这算什么,叶榆家家种花,层林尽染,风花雪月之乡,比起这个兰郡要强之百倍。”他挨着我身边坐下,扭头对我笑道:“不过,你若喜欢此种美景,当是会很习惯叶榆的生活。”他的目光有一丝热切。 我当作没听懂,也没看懂,只是嘿嘿傻笑一阵,“你知道吗,这里的人们其实可以不用为种出来的农作物不能及时交易而烦恼,因为这里有丰富的旅游资源,人们可以将此作为农业旅游基地。” 我以为他会听得不耐烦,没想到他的紫眼睛里却盛满了兴趣,开始问东问西起来。 这时山歌又起,打断了我俩的聊天,我们停了下来。我闷头扒着饭,而他抬起头含笑地听着悠远的山歌。 过了一会儿,他远眺山谷,对我微笑着,“你可知道,你同寻常女子不一样啊。” 我很想提醒他,其实,他家的绿水同寻常女子也是不太一样。 “其实,那日七夕,你拉着我的手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然后等我……” 我状似无心地打断了他,口中惊奇地说道:“你为何拿这么一大碗饭来,须知这粮食是我问族长家借的,等下次收成的时候,我们是要还的,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 他的紫瞳有些泄气地看着我,我话未说完,他便将大土碗和我手中的筷子抢了过来,俯头便吃。 我奇道:“你还没吃呢?” 紫瞳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刚才就不会那么硬塞进嘴里了,不由笑道:“那你干吗不再带一副碗筷来?” 他闷头吃饭,恨恨道:“懒得洗了。” 我努力地憋着笑,这人真是…… 第126章 月移花影来(12) 天气渐渐热起来,夕颜开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把我给高兴坏了,当夕颜蹒跚地扑到段月容脚下,仰起小脸,对他笑着流口水时,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了他的感慨之情,可是眼中也不由柔和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我和段月容大跃进栽种的稻秧已经成功地蹿了出来,我喜上眉梢,决定明天把紫眼睛的大懒鬼拉出来,一起放水种下秧苗。于是这一日便早早地放学回家,未到门口,心想不知这个段月容是怎么做饭带孩子,便放轻脚步,隐在窗前一看,就此把我给吓住了。 却见段月容曾经挥舞着偃月刀杀人如麻的左手,正麻利地拿着菜刀切着一盘未知名的蕨类植物,是昌发家前日在山里采来送的,可是另一只手却握着夕颜的一只藕段般的小腿,倒提着她,一边还晃悠着。 我在那里张口结舌,却见他刀刀有声,转眼那盘蕨类植物已成数块,油锅已经冒烟了。 可能是提着夕颜的手累了,他将两者空中一抛,菜刀与夕颜在空中险险地交错而过,然后成功地换手。我的嘴张得更大,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来,“你这浑人,你想……” 我人到眼前,话未说完,因为一把菜刀正好架在我的脖子上,段月容睨着我,“我就猜你也看不下去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你干吗这样折磨夕颜,她才一岁多……” 段月容将夕颜塞在我的怀里,“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是你带回来的这个臭东西,喜欢这样被人倒拿着。” “瞎说……唉!”我提高夕颜的小腿,只见她的小脸充满兴奋,单眼皮的小眼睛里冒着星星,小嘴咧着,口水直流。 “这孩子真稀奇。”我惊叹不已。 “这臭东西不是毛猴子转世就是妖怪投胎的。”段月容没好气地说着,“快去给她换尿布吧,臭死了。” 我背着他做了一个怪脸,心说:你才是妖怪投胎的呢! 入夜,段月容和夕颜都睡下了,我从桌上铺的床铺上偷偷地下来,拿了胰子、毛巾,溜到后山无人的山涧中洗澡。 这是我有一次迷了路无意间发现的,这是一个天然小泉形成的浅潭,我脱了衣物,站在没腰的溪水中,任冷冷的溪水轻揉着我的肌肤,不由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我的眼前正是一汪明月的倒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向那饱满的圆月。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不由低下头,轻叹一声,手轻轻触动清波,搅散了那一池相思。 忽然,树木断裂的声音传来,我吓得一下子蹲了下来,过了许久,没有了声音。我暗想,不会是那个爱偷看女人洗澡的二狗子吧?我大着胆子,赶紧穿上衣服,盘上头发,施轻功跑到树木断裂的地方,空无一人,唯有猫头鹰转着脑袋看着我,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许是什么小动物吧。我松了一口气,一边东张西望地往回走,不留神踩到一洼坑地,我的身子往前倾倒。眼看就要与大地做一次亲密接触,斜地里蹿出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住了,我却吓得惊叫一声,急急地抬起头。 月光下,一双紫瞳幽深莫测,如刚才的猫头鹰一般发着幽幽的亮光,我又吓得倒退三步,定了定神,“你到这里来干吗,夕颜呢?” 第127章 月移花影来(13) 他微转身,天人之颜没在月光的阴影下,令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淡淡道:“晚上起夜才发现你不见了,便出来寻你,我把夕颜交给牛哥二嫂了。”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却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挺胸答道:“我出来洗个脸罢了。” 他点点头,不再搭理我,只是一个人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暗嗔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无声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路上青叶野花暗香浮动,淡淡袭来,虫鸣之声交织,山间淙淙的溪水声传来,伴着生动的蛙鸣和昆虫的叫声,仿似一首温婉动人的小夜曲。我的心又开始松弛下来,人虽然走在路上,心却有些醺醉地昏昏欲睡,这是很久没有出现的感觉。 这时,一阵琴声轻轻地飘来,段月容停住了脚步,我险些撞上了他。 我惊醒过来,段月容凝神听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这是布仲家的男子在弹月琴,寻心上人。” “他的琴弹得挺好听的。”我听了一会儿,老实地点头说道。 段月容瞥了我一眼,拉着我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他对我一笑,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紫瞳中一闪而逝的邪气。 却见他信手摘下一枚柳叶,放在嘴上吹了起来,那柳叶吹出了同月琴一模一样的曲子,然而叶哨清脆尖啸,似是女子多情的娇吟,和着那稳健月琴,甚是动听。 一曲奏罢,月琴声停了下来,段月容趁这个当口,曲子忽然一变,竟然吹出一支《长相守》来,他的紫瞳满是挑衅,然后向我瞟来。 《长相守》是所有古曲中韵律最难掌握的曲目之一,在暗宫和梅影山庄的《长相守》又比普通的《长相守》多了一丝雄浑的悲壮,多加了锁音的机关,甚是难懂,而段月容只听了一遍,便在地牢中吹了出来。现在他吹出的叶哨不过是寻常的《长相守》,然而那委婉缠绵之意,丝毫不差。我不得不承认,可能除了非珏以外,能被世人称公子的人,在琴棋书画方面,的确都有两下子。 段月容深深地凝视着我,那首《长相守》渐渐吹得柔和起来。 我的心神一动,往事猛地袭来,眼前满是那洁瑜无瑕的白衣少年,天人般的一颦一笑,西枫苑里他手把着手教我弹《长相守》…… 我粗壮的萝卜手连连弹错,素辉在那里干着急,嚷嚷着木丫头是朽木不可雕也,谢三娘拎着他的耳朵出去了。梅园里只有我和他,他对我浅笑着,拿着汗巾为我擦去满头汗水,安慰我不要急,慢慢来,那双凤目满是柔情。 月光下,月琴声再一次响起,我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这次弹的却也是那首《长相守》,一琴一叶相和,委婉动人,却又夹着一丝异族的火热情怀,段月容看着我愈加柔情起来。 我仿佛也有些醉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半合半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琴声似乎近了,琴声也慢慢有了更缠绵的情感。 段月容的眉头一皱,停了下来,我的醉意一下子被打断了,睁开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段月容的脸上似笑非笑,低声道:“坏了,那弹月琴的傻子,信以为真了,前来寻相好的了。” 第128章 月移花影来(14) 啊?这是来真的?我目瞪口呆中,段月容已拉起我飞奔起来,后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近了。 “这可坏了啊。”段月容口中直嚷着糟糕,脸上却写着兴奋,满是一种做了坏事得逞的愉悦和自豪。 我暗想,此人实在是变态得紧。 我们转眼来到一棵参天大树跟前,他指指上面,然后拉着我一起飞快地爬上去。 我们躲在一根枝干上,他拉近我,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脖颈间。我自然推开他,低声说道:“你别那么靠近,你没事干吗瞎掺和人家谈情说爱,都怪……” 他却一下子揽着我的腰,紧紧贴近了我。 此位仁兄,可能很久没做坏事了,难得骗了人家,他笑得邪肆而兴奋不已。 我大惊,正要打他,树下却响起那首月琴版的《长相守》。 我们低下头,却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树下一边弹着月琴,一边东张西望地转悠。那是一个穿着布依族服装的青年,月光下看不清面容,他弹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多吉拉少爷,首领要你回去,好像寨子里有大事了。” 我的心一动,多吉拉?这个名字很熟啊? 转念再一想,是了,是上次那个野雁风波中的布仲家首领的儿子。我正思忖间,那个多吉拉叹了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 “少爷,您在寻什么呢?” “帮我去查查有哪家姑娘吹叶哨特别好的。” “哟,少爷,那可难了。这几个山头里,不光咱们布仲家的,苗家土家的会吹叶哨的姑娘也不少呢,就连那君家寨的汉人里,好像也有几个姑娘会吹呢。” “应该是个汉家女,那首曲子不是这里的……”多吉拉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咱们先回去吧。” 两个人渐渐地越行越远了,我感到段月容浑身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我看着他,“你干吗耍弄人家?” “哼!”他轻嗤一声,“谁叫他那么蠢。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白家才能富有南诏,而不是他布仲家的。” 第129章 月移花影来(15) 我扑哧一笑,“你这人倒也真绝了,连吹个叶哨,对个情歌什么的,都恨不能同争夺天下搞在一起,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他本待强辩,忽然看着我的笑脸有些发呆。我这才想起他的手还在我的腰间,我正想挪开他的手。 月色朦胧,洒在他的脸庞,还在他的身上笼着一阵迷迷蒙蒙的烟雾,更衬得他肤白如雪,眉若远山,紫瞳宛如宝石一般闪着星辉,迷离地凝视着我。一刹那间,我神为之夺,魂为之摄,终于明白了为何人称其为紫月公子。月光下的他,比之月光竟然毫不逊色,如果不是他在我腰间的灼热感提醒着我,我几乎要被他的美丽所迷醉,以为他是月宫里的天人下凡了。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沉重的镣铐无法夺去他邪魅的一丝一毫,地府的凄迷亦无法遮掩他摄人的光彩,更何况是现在,醉人的月光下,他如此温情脉脉地看着我。 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紫瞳在我的脸上逡巡着,他那纤长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替我悄然拂去一绺青丝,然后慢慢地沿着我的脸部轮廓,滑过我的肌肤,停留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我的唇形,然后他的红唇慢慢地贴向我的唇上。 事实再一次验证了,老天爷是很不喜欢段月容的。 就在他的唇贴上我的唇那一刹那,我们坐着的那根树枝猛然断裂。 猛一惊醒间,我们俩人已跌坐在树下,大树间有一群小鸟被我们惊飞了起来,我的头上满是树枝,段月容的脑门上还夸张地顶着一个破鸟窝。 我清醒了过来,暗骂一声:花木槿,你昏头了,竟然为段月容的美色所迷。我急急地站起来,“快回去吧,牛哥二嫂都睡了,老是麻烦人家做免费保姆不好的!” 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没敢偷看段月容的面色,只知道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跟上我,好像只是傻坐在那里,头上的破鸟窝也没有摘,默默地看着我离去。 我先赶到牛哥二嫂家接回了夕颜,等回到家里,段月容已经上床睡下了。我松了一口气,就抱着夕颜在桌上混了一夜。 然而那一夜我分明听到段月容在大床上翻了一夜。 第130章 花泪伤月魂(1) 永业三年六月初六,由于战乱四起,锦城窦氏与西安原氏忙于西南之战,东庭王朝没有大规模地举办六六文会,只有为数甚少的几个文人大儒参加了洛阳诗会。 诗会上,以周朋春为首的五个年轻人,以诗讽时,痛骂了窦氏篡权、残害皇室的社会现状。三天之后,周朋春一伙书生立刻以妄议朝政罪被捕下狱,因为这个周朋春是陆邦淳的弟子,所以清流一派力保之,窦氏便将迫害的矛头指向了陆邦淳。 六月初十,五十五岁高龄的陆邦淳在家中寿宴上被捕,家中被抄,以谋逆之罪下狱。狱中窦氏诱降陆邦淳,若清流一党能归附窦氏,并为其疏导舆论,拥窦氏换朝,则可免家人死罪。陆邦淳在狱中怒斥窦氏无义,窦氏大怒,矫诏于天下,无情地迫害清流一党。 六月十一,陆邦淳不堪受辱,其家人买通狱卒,递上毒药,自尽于狱中,陆氏一门流放岭南之地,陆氏门生及清流一党无不流放抄家,周朋春五人最后也以谋逆叛乱之罪斩首于市,史称“洛阳五君子”。 六月十五,“庚戌国变”中的豫刚亲王历尽千辛万苦,带着最后的一万精骑,闯出瘴毒之地,秘密派人来到兰郡联系旧部。 六月二十一,我背着夕颜,段月容则戴着面纱,一起下了盘龙山,来到一处集市。 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一这一日正是布仲家的对歌节,又称布仲的浪哨节,也可说是这一带的传统的青年男女的社交恋爱活动。 来到集市中心,却见布仲家的女子穿着大襟衣,有些穿着长裤或百褶裙,头上的各种银制首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沉甸甸地坠在布仲家姑娘们的乌发上,美丽的脸庞娇羞可人,耀着年轻男子们的眼。布仲家的青年们也是打扮得体,一个个兴奋地看着姑娘。 我拿着手边唯一的十文钱,想着该买些什么好呢。 回头正想问问段月容,家里缺什么,要不要给他买块肉尝尝鲜,看在他最近表现良好的分上,不想一回头,却见段月容隔着面纱,很认真地盯着前方。 嘿,这家伙自己说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两只紫眼珠子却盯着一个布仲家的姑娘看。 我仔细一看,这个布仲姑娘不但长得分外清纯漂亮,穿着精致的蜡染长裙,与众不同,身上头上的银饰是我见到戴得最多的、做工最好的,压发的银冠上镶着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神情有丝贵气。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健壮的青年,竟然是我上次见过的多吉拉。 真巧啊!不过我见到他实在有些心虚,我正要拉着段月容走开,他却一头钻进布仲家的对歌群。 干吗呀,这小子? 人还真多,周围不由热了起来,夕颜不太喜欢这样,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我的头顶忽然像是下了彩色的糠包雨,犹如彩蝶漫天飞舞,段月容早就不见影子了,我护着夕颜,怕她给砸伤了,我转了几圈,耳边是各种各样的情歌,还是找不见段月容,便转身要走。 忽地一样东西击中我的脑袋。谁啊,怎么乱扔东西呢,把我的脑袋砸得好痛啊,我不悦地一回头。 第131章 花泪伤月魂(2) 却见我的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只金丝线绣的糠包,我捡了起来。绣得真好,如果碧莹在,她一准能看出来是怎么绣的。 我一抬头,却见所有的布仲青年看着我。 啊?怎么回事?他们在底下窃窃私语,满目艳羡。 啊?怎么了啊? 这时一个提着把土枪的布仲青年跑过来,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布仲话。我对他眨巴着眼,表示没听懂,可是立刻有人把我的孩子抢了过去。我正要出手,四个布仲卫兵过来架起了我,将我拖到了一辆马车上。 马车里正坐着刚才所见的那位多吉拉身边的布仲姑娘。 我愣在那里,她抿嘴一笑,用有些生硬的汉话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莫……莫问。” 她的眼珠子一转,又咯咯一笑,“你们汉人的名字真奇怪,叫不要问。”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实在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我会心虚地以为她在质问我。 “你接到我的糠包,就是我的人了。”她的大眼睛对我闪了又闪。 啊,怎么会这样? 我想了想,现在夕颜不在手里,先不要鲁莽,便坐直了身体,轻笑道:“请问小姐芳名?” “我叫佳西娜。”她甜甜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梨涡。 “佳西娜小姐,很荣幸认识你,可是莫问已经有妻儿了,还是请小姐把我女儿夕颜还给我吧。”我向她有礼貌地说着,怕伤害她脆弱的自尊心。 想起前世我第一次向我们高中校草表白,那个浑小子竟然把我送给他的维尼小熊给扔进垃圾桶里,把我给难受了整整一年啊。 唉,所以现在作为一个有妻女的成熟“男性”,对于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定要以一种诚恳的谈心态度去化解她对我产生的暂时的狂热。 我认为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我一路上有些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时而迷惑,时而捂嘴而笑,就是对我的询问一问三不答。我说得也累了,佳西娜递给我一个李子,我看了看她纯真的笑容,便咬了一口。 都说布仲家用山上的泉水灌溉李树油菜,故而兰郡的李子分外甘甜,今天一尝,果然好吃,我倒不好意思了。 “这李子真甜。”我看了看手中的十个核,讪笑着对佳西娜说着。 我不由心想,对不起了,段月容同学,这十文钱我待会只好交给这位佳西娜小姐了。 马车停了下来,佳西娜带着我往前走,来到一间气派的石板屋里,却见里边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多吉拉,一个是紫眼睛的段月容,手上还抱着抓来抓去的夕颜,另一个黑瘦的青年,长满胡须,再定睛一看,却是许久未见的蒙诏。 我愣在那里,段月容过来把夕颜塞到我的手时,他的紫瞳难掩激动,“你总算来了,臭东西害得我不能讲话了,你先同佳西娜公主坐一会儿,我同蒙诏有事说。” 他一副大丈夫的模样,让我一时难以开口。 蒙诏特地站了起来,对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眼光中隐含不可思议,多吉拉却面带深思。 佳西娜公主过来拉着我和夕颜过去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刚刚还对她说了一大堆话,其实人家佳西娜公主早知道了。 佳西娜看着我又笑了,“你莫要生气,我只是想看月哥哥喜欢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第132章 花泪伤月魂(3) 月哥哥,难怪段月容一个劲地要挑今日来集市,说什么在山里闷得慌,原来是来找旧相识了,可是眼前这位布仲家的公主和绿水完全不一样啊! 佳西娜想了想,主动对我说道:“我父王的一个妹妹嫁给了白家豫刚亲王,我和多吉拉哥很小的时候去过叶榆找过段哥哥玩呢。” 她的汉语不太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难免停了很多次,过了半天才把这两句话给说清楚了。 哦,原来是表兄妹啊,我一笑,“刚才冒犯公主,真要向你道歉啊!” 她回我甜甜一笑,指着银冠上的那颗珍珠慢慢说道:“这是洱海产的稀世明珠,是月哥哥以前送我的礼物。” 怪不得段月容那小子刚才一直盯着佳西娜看呢! 只听她又慢慢问道:“你是怎么想到把月哥哥扮成女子的?真亏你想得出来。” 我嘿嘿一笑,只好对她说了同样的理由,什么紫瞳男少女多,这样打扮不易引人怀疑什么的。 她点点头,没有再问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佳西娜看着我想了一阵,好像做了个决定,忽然站了起来,从一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一对象牙手镯递给我,红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姐姐收下,以后佳西娜远离故土,嫁到叶榆,就全靠姐姐照顾了。” 我愣了一会儿,醒悟过来,急忙笑着摇手,“公主误会了,我同段世子只是相助之谊,并无夫妻之实的……” 忽然发现佳西娜脸红得像红苹果似的,一双妙目似乎在看我的背后,夕颜也挣着小身子转向后面,我转身,却见段月容沉着脸站在门口。 他脸色不霁地过来,抱过了夕颜,对佳西娜道别,然后拉着我走了。 多吉拉站在马车边上笑着对我说:“我们真有缘啊,莫问。” 想起段月容那天对他的作弄,我脸色微红,向他拱拱手,“上次多谢多吉拉少爷的赐雁。” “我一直派人寻访你,现在既然同段世子一处,那闲时定要前去向你讨教神乎其技的箭术了。”俊朗的青年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着。 我正要欣然接口说好,段月容却一把将我拉上马车,用布仲语同多吉拉说了几句。 事后我才知道,段月容不悦地说道:“多吉拉,别想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女人,你还是在战场上同我一起向光义王讨教吧。” 多吉拉哈哈一笑,“你好像变了,以前你可是不在乎女人的。” 段月容扫了他一眼,跳进车厢走了。一路上他略带激动地告诉我,他的父亲没有死,而且在瘴毒之地活着回来了,他父亲现在手里有一万精兵,加上布仲家和苗家的,他们马上就可以反攻叶榆了。我微笑着向他恭喜,心想总算我也可以马上回西安了。 正要对他提回西安之事,段月容忽然看着我笑了起来,对我说起另一个好消息。 原来我在紫园的姐妹初画没有死,她在南诏军内乱时被蒙诏救出了西安,一路上跟着蒙诏在瘴毒之地历经生死,两个人最后走在一起,而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我愣了半天,万分高兴。 段月容一开始似乎有些揣测我的脸色,看我很开心,并没有不悦之色,也对我弯着紫眼睛开心地笑起来。 第133章 花泪伤月魂(4) 马车送我们到集市一处隐匿之地,我们又走在街道上。我多多少少有点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踏入文明社会了,感觉哪都很热闹,又可能是马上就能回西安了,我的心上止不住地冒着轻松的泡泡。 段月容虽然戴着面纱,但也看得出神情愉悦,他拉着我进了一个小茶馆,给我点了一壶好茶。 “真香!这是什么茶?”我啧啧赞道。 段月容微笑着低声道:“这是布仲家的姑娘茶,慢慢喝,小心烫着。” 这时,隔壁来了两个着汉服的生意人,点了壶茶,就坐在我们旁边,攀谈之声渐渐传到我们这里,“唉,现在天下不太平啊,秦中和南部战事频发,东南和南北的商路都断了,听说现在朝廷又要关了西域的门户,这生意可怎么做呀。” “是啊,原家和窦家打得这么狠,害得我们这些生意人可吃尽苦头喽。” “你说说,原家和窦家,哪一家会赢?” “我说是窦家吧,毕竟皇上在他们手上。” “那又如何,原家手上不也有皇室的人吗?” “那倒是,听说靖夏王家的两个公主都嫁到原家了。” “啊,你说的是绯玉公子前往西突厥登基,轩辕淑环公主前去和亲了吧!” 好冷,我感觉到好冷,就好像是在冰窖里一样。 我握不住那杯喷香的姑娘茶,那滚烫的茶水洒在我的手上,皮肤一片通红,我却似不知道一般,可是耳边却依然听到那残酷的话语。 “啊?还有另外一个公主嫁到原家了?当是轩辕淑仪公主吧?听说亦是人间绝色,莫非……嫁了踏雪公子了?” “这还用问吗?原家最出名的不就是踏雪公子吗,踏雪公子的宠妾被人掳了,下落不明也正是时候,踏雪公子正好尚了轩辕公主,那样皇室的金枝玉叶才也不至于受辱嘛。” …… 我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声音,消去了颜色,心上冒出了一阵阵奇怪的感觉,好像是火山的熔岩在拼命翻腾着,却无法奔涌出我的胸腔,于是只能无情地灼烧着我所有的感官。 喉间一股血腥之气涌现,我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是谁在同我说话…… 我醒过来,原来我们已走出茶肆了,是段月容拉着我。他好像在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是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口中的血腥味又传了出来。我擦着嘴角,努力平复着喉间的血腥。 段月容从我手上接过夕颜,紫瞳看着我,慢慢对我说道:“我们去买些奶糕吧,臭……夕颜爱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发足狂奔起来,我没有理会段月容有没有追上我,只是一直跑啊跑。等我醒过来时,我竟然来到那野樱坡上。 我轻轻抬头,那棵两人无法合抱的百年樱树随风轻轻摇曳着巨大的树冠,现在已是六月下旬,樱花自然是全都凋谢了。 我触摸着那粗糙的树皮,慢慢地把脸颊贴上那树干,我闭上眼,脑海中又是那红发少年对我柔柔笑着,“木丫头,我喜欢你送的东西,我也送给你一样东西。” “木丫头,我记得你是在这种叫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对吧!” “这句写得多好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木丫头,这是你写的?” “木丫头,我这回又找着你了,我又没有迷路。” 第134章 花泪伤月魂(5) 非珏,你终是娶了别人,去尽了自己的义务,成就了你的皇位…… 非珏,你果然同我有缘无分啊,以后还有何人再会那样痴迷地唤我一声,木丫头! 一切仿佛都在昨日,那红发少年红着脸塞给我花姑子…… 然后,忽地脑中冒出一句,茶肆一人那冷酷的戏谑之言:踏雪公子的宠妾被人掳了,下落不明也正是时候,这样踏雪公子正好娶轩辕公主,那样皇室的金枝玉叶才不至于受辱嘛。 难道是因为这个,你才给我那玉玦,让我远离原家的是是非非,其实是好方便你娶那轩辕公主,又或许是你嫌弃我,因为我被人转手送来送去,终是在心中鄙夷我被人玷辱了? 还是你根本就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所以你要这样地、这样地作践我。 我的心头如扎针般疼痛,满腔悲愤堵在喉头,咽间那股铁锈味再也无法忍住,我猛然吐出一口浓腥,举手一看,一片殷红,我悚然一惊,我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会为他难受?我为什么会为他气得吐血? 我的心慌了起来,这才惊醒着,我为非珏的大婚感到痛苦,然而我却更为非白的新婚感到一种背叛,甚至感到一种死一样的悲愤。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不是一直恨他禁锢我的自由,一直恨他给我下了生生不离吗? 为何我会如此难受呢? 难道、难道、难道那答案竟然是我爱上了原非白,甚至这份爱情超过了对非珏的感情! 不可能! 我来来回回地走在那棵巨大的野樱树下,心中在对自己狂呼: 我没有爱上他……那为何当我知道他和锦绣暗通款曲,我的心是这样的难过? 我没有爱上他……那为何我把所有的罪责全加在他身上,一心想让自己讨厌他? 我没有爱上他……那为何当我一有危险,口中唤出的却是他的名字? 我没有爱上他……那为何当我中了绿水的媚药,眼前的段月容最后变成了原非白的天人之颜? 我没有爱上他……那为何夜夜梦中见到的全是他的笑容?甚至多过了非珏那深情的酒瞳? 不,我没有爱上他,没有爱上这个绝代少年,没有爱上这个曾经用《长相守》把我唤醒的男孩…… 我没有呵! 我慢慢滑坐在樱花树下,风拂动我的发搔着我的脸,有些痒,我却不想去拂开,无意识地喃喃道:“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他终是做了该做的事了,不是吗? 花木槿,你在难过什么,谁叫你一直在拒绝着他,谁叫你一直在伤害着他和你自己,从来没有去看一眼你心中真实的感情。 那轩辕淑仪是天下闻名的皇族美女,又玲珑八面,长袖善舞,连窦英华都想要据为己有,拿此作为谈判条件。而你相貌平庸,不但失去了古代女子最重要的贞操,还要同个阴阳怪气的段月容搞在一起,弄得自己男不男、女不女,你拿什么同人家争,你还有什么脸去见原非白? 第135章 花泪伤月魂(6) 花木槿,你连自己对非白的感情也搞不清楚,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原家的叛徒,家国难回,你一心想回原家,是为了去见谁?你又一心想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又为了逃避谁? 是啊,你何必难过呢,从你忍不住春药,吻上段月容的那一刻起,你便失去了拥有那白雪一般的少年的资格啊! 花木槿,你曾经很幸运地拥有原家这两兄弟的爱,当你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感情,却已是晚了一万年也不止的荒唐,然后便一夕之间全部失去,可是上天对你移情非白的惩罚? 花木槿,前世人负你,今生侬伤人,然而无论是侬伤人,还是人伤侬…… 他或是他,都已然娶了轩辕家的金枝玉叶…… 你不过是失去了一切的小小婢女,是因为紫浮错入这个时空的一个倒霉鬼,是历尽情殇的一缕幽魂,又何苦难过,又何必难过,何须难过啊! 然而我的泪却止不住,风也吹不干,我也不想去拭,所有的勇气和生命,还有那一股曾经自负两世的傲气仿佛都随同我的爱全部跌入了海底深处。心如刀绞,好痛,好痛,为何那么痛啊!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抬起我的脸,我睁开眼,眼前是一双冰冷的紫瞳,“你哭什么?” 我的眼前早已被泪水模糊了,我呆在那里,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 他粗声又问了一句:“你哭什么?”颤着手抚着我的脸,可是那热泪却是流得更多、更猛。 我的心神欲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站起身来只想远远地离开他,他却拉着我,摇着我的肩膀,“你哭什么?”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惊痛,有些绝望,“你为什么哭呀?求你莫要哭了。” 我很想大声地对他说:“我为什么哭?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去见非白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可是那满腔恨意和心酸,却化作了最直接的方式,我一拳打过去,他顿时满嘴是血,然而那紫瞳却没了往日的戾气,只是悲辛而痛苦地看着我。 一声孩童的哭泣传来,我和段月容同时转过头去,却见满脸尴尬的牛哥二嫂站在那里,手上牵着正在抹眼睛的夕颜。 夕颜戴着我上午给她买的老虎帽,手里拿着半块黏不拉几的香糖,看着我们害怕地抽泣着。 夕颜全看见了吗? 第136章 花泪伤月魂(7) 段月容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黯然地走过去抱起了夕颜。 夕颜俯在段月容的胸前,眼泪鼻涕乱流,肥肥的小手轻轻擦着段月容嘴角流出来的血迹。段月容只是沉着脸,凝视着我。 我抹了抹脸,走过去,“夕颜,乖,不哭啊。” 然而夕颜却害怕地晃着小手小脚,转过小脸不看我,我的心中更是难受万分。 段月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抱着夕颜转身离去了。 风吹着我的脸,我的心更是疼痛加上委屈,泪水不知不觉又是夺眶而出。 牛哥二嫂过来,拿出一块手绢递给我,叹气道:“莫先生千万不要难过,有什么事,好好商量,朝珠是个好娘子,您着实不该打她的。” 我复又坐在樱花树下,闭上眼轻声道:“牛哥二嫂,我知道了,内子身体不好,烦您先去帮我看看夕颜和她。我过一会儿回去。” 那一夜,我没有再流泪,只是在樱花树下坐到很晚很晚,段月容也没有再给我送吃的。我回去的时候,他和夕颜都睡了,我趴在八仙桌上过了一夜,早上醒来,人却已在床上。段月容和夕颜都不在家里,昨夜睡觉的八仙桌上放着段月容给我留的早饭。 我的鼻子酸酸的,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出门去寻她们“母女俩”,一路上遇到寨里人,打着招呼,却发现大伙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待我到得田里,远远地看见树荫下牛哥二嫂正看着夕颜和别家农忙而无暇照顾的小孩。我走过去,向夕颜拍拍小手,“乖乖夕颜,到爹爹这儿来啊。” 夕颜本来笑得很开心,看见我却板着脸,然后泫然欲泣,晃着小身子,走回牛寡妇那里去,就是不理我。 我正蹲在那里郁闷,一个高大的影子淹没了我,回头一看,是左脸肿得老高的段月容。我总算明白为何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了,我心下有些歉然。 他皱着眉说道:“你怎么出来了,昨夜你好像有些发烧,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他接过牛寡妇递来的一碗水,一饮而尽,不再看我,只是甩了辫子,又到太阳底下务农去了。 我讨了个没趣,走了回去。 过了几天,段月容没有怎么同我说话,夕颜还是看我有些惊惧,别过小脸不理我,我有些暗恨段月容不帮着我哄哄夕颜。想起原氏兄弟大婚的消息,又不由夜夜对着月光流泪,追悔往事,黯然销魂。 第137章 酒阑花邀月(1) 寨子里的男人们自然分成两派,一派很同情我,纷纷开解我,二狗子还是那句老话: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锣锅子也是这么认为。 无意间我成了落后男人中的一员,而长根却代表新好男人那一拨,鄙夷地看着我,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打老婆的孬种。” 二狗子却道:“这是人家的老婆,关你什么事儿了。” 为此两派人马差点干起架来。 段月容依旧没怎么理我,夕颜对我好了一些,但这几日同段月容过惯了,我一抱她就折腾,我的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过了几日,到了七夕节,女人们在寨子里忙碌,男人们则偷闲到山下赶集,我无精打采跟在男人们身后。 大太阳底下,二狗子拿着袖子擦汗,不时还舞着袖子扇风,结果是越扇越热。 二狗子的两只老鼠眼睛忽然停在某处,指着一个胭脂水粉的小摊对我说道:“我说莫先生,我看你家娘子从来没有搽过胭脂、扑过粉什么的,连根像样的钗子都没有。” 后面传来凉凉的声音,“对啊,自个大老爷们,头上倒老是插上根玉簪,是男人吗?”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段月容一等一的fans,君长根。 我一想也是啊,虽说段月容身形比一般男孩瘦些,加上营养不良,越来越瘦,形容又姣美,真个是人比黄花瘦,只是我倒从来没有鼓励过他戴个花啊钗什么的。 这样下去,总也要引人怀疑的! 但转念又一想,人家反正马上就要同父王团聚,恢复男装了,我急个什么劲,便懒懒的没有什么反应。 不想昌发大哥却一拍脑袋说:“二狗和长根提醒得对啊,我倒是该给我家娘子添些首饰了,莫先生一起去吧。” 男人们推推搡搡地,把我硬推到那小摊前,一大帮子男人们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搞起了买钗运动。昌发大哥出于最朴实的劳动男人的品位,拣了一根最大最亮最黄灿灿的镶红嵌翠的珠钗,说是沉甸甸的,定是好货,我却看不中,嫌做工太粗糙,而且玉石也太差了,结果我女人的购物欲倒被强烈地挑了起来,便蹲下来认认真真地淘起首饰来。 那小贩见我们人多了,又都是些庄稼汉,便有意要抬高价格。我前世那杀价血淘的小姐冲劲给逼出来了,便帮昌发挑了支二龙戏珠钗,自己选了根凤凰奔月钗,讨价还价之后,五钱银子给我还到二钱银子。 我的心情不由好了很多,果然购物可以缓解女性的紧张心理啊! 众人皆夸我是杀价能手,便让我去杀杀酒价,买些酒来,说是今晚闹社火,是男人就要不醉不归,连那长根也同意了。 这种热情感染了我,且让我忘记了一阵家庭暴力的阴影以及失恋的痛楚,于是回到寨里,同一大帮子男人喝到七八分醉。昌发醉意朦胧地说道:“莫先生,你家娘子真是个我所见过最美的女人,这么美的女人,你何苦要打她呢?” 长根立时把酒坛子给砸了,两颊通红,“是男人,就不该打女人,何况这么娇滴滴的女人,你若不要,我当仁不让了。” 话刚出口,被他哥哥长叶打了一巴掌,“你别瞎掺和,明年就要娶翠花了,人家嫁妆厚,身体壮,能生养,你胡闹什么?” 第138章 酒阑花邀月(2) 长根在那里痛苦地灌着酒,恨恨地看着我,双目欲喷出火来。 二狗子说道:“莫先生,你家娘子同你和好了没有?” 我也是喝得有点晕,流泪道:“哪有啊,那日夕颜也看到我打人了,现在硬是不理我。想当初还是我抱起她的,这小丫头怎么可以翻脸不认人呢?怪不得孔老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小丫头倒占了个全。” 众人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莫先生果然酸得紧。” 二狗子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莫先生,你是这个寨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看得起我的人,来,我陪你去唱山歌,你家娘子定能原谅你的。” 此话一出,众男人皆说好,说是另一个山头的南蛮夷男女皆以山歌传情,有一次还不小心拐走了寨里的一个女子,可见这女人都是爱听山歌的。 唱山歌?也就是说大家今晚要唱卡拉ok喽!我醉醺醺地想着。 一大堆男人拉着我,捧着酒壶,一路吵嚷着来到我家门口,透过破旧的纸糊窗棂,隐约看见屋子里一大堆女人的身影。我脑袋有些发晕,想着莫非今天是轮到我们家开绣户?甩甩脑袋才想起,今儿个是七夕,一大帮女孩子定是在我家过七夕呢。 忽而想起去年我也曾和碧莹、宋明磊一起扎了巧娘娘,那时非白还同碧莹一起合奏一曲《广陵散》来着,往事涌来,我不由对着月亮惘然一阵。 耳边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叫:“读书人,快来一曲咱老爷们的歌啊,可不许唱你那种酸调调的。” 我猛灌了几口酒,渐渐地酒精起了无敌作用,我哈哈大笑,“你们可听清楚了,今儿个,我就要当k歌之王了。” 我清了清嗓子,不理红着鼻子的众男人,拿着一个细酒瓶当话筒,开口唱起了那首《纤夫的爱》: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俗话说,人生有三苦,打铁拉船磨豆腐,这一首歌不知不觉让所有的男人们想起农闲时节,上巴蜀之地拉船的辛苦。烈日下,拼命拉着纤绳,晚上夜凉如水,心中也是想着媳妇,一心只想回家拼命抱着媳妇,享受两情稠浓。 很快,男人们摸准了音调,翻来覆去地吼道: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众人一边灌着酒,大声赞道:“读书人的曲子就是不一样。” 一边又怂恿我再唱一首,于是我从《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开始,羽泉、光良、信乐队,还有刀郎等等的经典情歌唱了个遍。 第139章 酒阑花邀月(3) 房内不断传来女子们咯咯的笑声,我们终于跑到门口。我一边踢着破门,一边吼着嗓子,“死了也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然后不停地敲打着门口,“娘子,你开门,你开门,让我进来。” 众男人也是大声吼着:“莫大嫂,快出来让莫先生亲个够啊。” 最后我家的破门板猛地被我们撞倒了,一大帮子男人倒在我的屋里,我被压在最底下,差点给压死了。一屋子的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勉力爬起来,抱住了一个女人,“娘子……” 嗯?段月容的腰什么时候这么粗了,我都抱不了,他的脸怎么变得这么大,脸上这么多芝麻。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满脸通红的君翠花。我放开了她,摇摇晃晃地作了个揖,然后目光找来找去,不去管女人们开始找着自己的男人或心上人。最后看到皱着眉头的段月容,我扑过去,摇了他的双肩半天,然后在他怀中大哭,“你这个混蛋,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想回家啊,可是我没有家了啊。” 众男人也抱着自己的女人尽情地大哭或是大笑起来,说着:“媳妇,我好想你啊。” 我忘情地大哭大笑着,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我的那些同伴们被女人们拎着耳朵拖出去了。 然后我不记得我又说了些什么,只是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地醒了过来,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段月容正在煮粥。夕颜趴在我胸口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我醒过来,兴奋得口水直流。 不过她好像没怎么排斥我,也让我心里一松。 我的头好痛。 段月容端来一小碗粥,无奈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我愣愣地接过粥,看着他,他的发间簪着那支凤凰奔月钗,玉容越是清俊。我脑子飞快地转着,努力想着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见他对我灿烂一笑,“快吃了吧,日头都上竿子了,该去田里了。” 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给了我个回眸一笑百媚生,说道:“你莫不是要我给你亲个够,你才肯起来吧。” 立时,昨夜的回忆涌向我的脑海,血也同时涌向我的脸。 神啊,昨天我都做了什么呀! 我、我竟然对着段月容唱情歌?而且好像还都是激情男人版的…… 我一口气喝完了粥,跳了起来,“孩子她娘,你在家好好看着夕颜,我下地去了。”然后也不梳洗,就逃出家门了,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段月容那低低的笑声。 出了家门,男人们像平常一样打着招呼,女人们一看到我,脸就红了,然后哧哧笑着跑开了。 嗯?我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吗? 我甩了一下头,不管了,平静了一下心情,走下田地,开始疏通稻田里的水道。旁边的昌发对我和气地笑了笑,我刚弯下腰,却听他在田里轻哼着羽泉的《最美》。 第140章 夕颜花醉月(1) 这几日,我表面上与段月容和好了,羞怯的朝珠与酸溜溜的莫问,场面上依旧相公来、娘子去的。 我并没有提回西安的事,然而无论白天夜里,醒着睡着,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描摹着非白尚公主那喜庆的场面,然后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着西枫苑里同非白的点点滴滴,心中还是一团苦涩的乱麻。 六月里,除了自家的稻田,我和段月容也去帮别家插过稻秧,作为答谢,也算是薪水,我们得了些麦子、玉米什么的,再加上自己种的蔬菜丰收的行情也不错,粮食充裕了起来。 这一天我下了学,虽是申时,太阳还是很厉害,回到破屋子里,早已浑身是汗了。 我到后院偷偷擦了个身子,才觉得凉快了些,段月容笑着递给我一碗红艳艳的李子,应是从家门口那棵大李树上摘的吧。我立刻馋得流口水,我抱着夕颜,坐到院子里大李子树的树荫下,一边自己吃着李子,一边把李子一点点掰给她吃,口里学着小叮当的声音,“小夕颜呀,吃李子,快快长呀,叫爹爹,披红衣呀,嫁相公。” 以前在建州老家,我那紫眼的娘亲哄我和锦绣时,老是唱这支歌,因为锦绣最爱听这支歌。 后来娘死了,锦绣渐渐忘记了,我却一直记得。我的娘亲很喜欢锦绣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婴儿时期总是沉默,没事就想着怎么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可是锦绣却哭个不停,于是娘亲总是抱着她唱这首歌。后来娘亲没了,锦绣和我那一年才五岁,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好像天塌下来的恐惧感,她抱着我哭个不停,我也是心烦意乱的,便学着娘亲对她唱起了歌。 夕颜咯咯的笑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清了清嗓子,便低低地唱了一曲《蓝精灵》: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 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他们善良勇敢相互关心 噢可爱的蓝精灵 噢可爱的蓝精灵 他们齐心协力开动脑筋斗败了格格巫 他们唱歌跳舞快乐又欢欣 夕颜咿咿呀呀地跟着我的调子,柔和而专注地看着我,好像以前锦绣听我唱这首歌一样的神情。那时的锦绣听着我的歌声,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万般依赖地看着我,如同现在一样,我的心中忍不住像一湖春水一样随风泛起柔柔的涟漪。 忽然惊觉有人坐在身边,一抬头却见段月容不知何时过来,正在剥一个李子,递到我的嘴边,紫瞳潋滟地看着我,“七夕那晚上……那些山歌是你作的吧。” 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照老规矩,嘿嘿傻笑了两声,拿了过来咬了一口,然后放到夕颜的嘴里让她吮着。 他笑着说:“那些山歌甚是动听……”他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本宫很是喜欢……” 他抬起头,一双紫瞳满是星辉,柔情得让人无法拒绝,好像那晚吹叶哨的神情。 我有些局促起来,只是低头逗弄着夕颜。上方他的声音又起,他认真地问道:“刚才你唱的那首歌也甚是活泼动人,那蓝精灵是何方神氏?那格格巫是何人?” 第141章 夕颜花醉月(2) 我愣愣地抬起头,搔了搔脑袋,有些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真要说,是另一个相对的时空里大约三千年以后一个叫作比利时的国家所创作的一个动画片的主题曲吗? 想了许久我才撒谎道:“以前在建州老家时,娘亲教的。我娘是个紫眼睛的胡人,她在我和我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连我也记不得了,只是记得这曲子罢了。”说完低下头,不敢看他。 可他却点头说道:“永业二年的七夕之夜后,我叫人查过你的底,那时我也吃了一惊,没想到有人同我一样有个紫眼睛的娘亲,而且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那年七夕,我过得是如何伤心啊! 我不由喃喃地说道:“我妹和你一样也有一双紫眼睛,而且也是绝代风华。” 忽然一阵低沉的笑声传来,我抬起头,却见他愉悦地笑着,夕阳映着紫瞳,如紫琉璃一般折射着晶莹之光,我这才惊觉自己加了个也字。 我一时血色上涌,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来,“我回屋去给夕颜洗个澡。” 段月容却一把拉近我,紧紧抱着我,隔着夕颜,红唇压了下来。我手里有夕颜,半天才推开他,他却有些痴迷地在我耳边说:“父王马上就会过来了,你莫要回那劳什子的西安了,跟着我去叶榆吧。” 此话一出,我心跳如擂,立刻使劲推开他,冷冷道:“段世子想反悔吗?” “不错,我改主意了。”他厚颜无耻地仰头笑道。他看了我一阵,忽而残忍地说着:“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你究竟喜欢原家兄弟中的哪一个。许是两个都爱,又许是两个都想要。你无须难堪,本宫是过来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的心一紧,却见他的紫瞳看着我,里面满是笃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两个都尚了轩辕家的公主,而且你的身子又是我的。你们汉家女子历来极重贞节,那原非白素来高傲至极,如何会屈就?你不跟我回叶榆,你还能去哪里呢?”他得意地一笑,用着一种主子对奴仆那般恩赏的口气说着:“我准你以后跟着我便是了。” 他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情欲,而我的胸中涌起一阵无比冰冷的愤怒。 也许我花木槿在原氏兄弟中是有些朝秦暮楚,是有些摇摆不定,所以老天爷给了我最严厉的惩罚!但是绝对还轮不到你把我同你那种滥情纵欲相提并论,甚至还给我提那种我最不耻的处女论! 于是我后退一步,顺便打掉了他伸向我腰际的手,努力平复了一下内心,抬起头来,对他风情万种地一笑。他的眼神竟然一荡,幽暗难测,又向我进了一步。 我抱着夕颜,余光测到旁边的大李子树,慢慢地娇声说道:“世子所说的可是当真?” 他赶紧点点头,眼中兴奋难掩。 我慢慢笑着后退,而他则像只满嘴流哈喇子的大色野狼,亦步亦趋,两只紫眼睛里全是我抱着夕颜的身影。 我继续嗲声道:“世子说得对,原氏兄弟都尚了公主,断容不下妾的,故而妾想要回西安是有些困难,只是……妾还有一个难处。” 他的眼中涌现一股奇异的光彩,对我笑吟吟地说道:“什么难处,说来听听,等我打回叶榆,定然准你。” 第142章 夕颜花醉月(3) “对不起,小王爷,”我抚了抚云鬓,暗中冷笑连连,“那便是……妾身我……就是不喜欢你。”我仰天哈哈大笑一阵,再看他的笑脸僵住了,眼中的神采瞬间熄灭。 那厢里,我换了一副口气,不怕死地说下去:“而且你我有杀兄之仇、亡国之恨、破贞之辱,所以我俩在一起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一。” 段月容的脸开始扭曲,我咽下一口唾沫,“但考虑到你作为我的娘子,你……还算守妇道,当夕颜的母亲也算尽职,你又救过我几次,尤其是最近你勇敢地做了我的出气筒,高超的厨艺多多少少有些感动我,再加上身边……本人的确没有其他人选,我决定,给你这个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一的机会。” 段月容那双紫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有些发愣。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下去:“如果你一定要加入我的追求者行列,考虑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因素,以及我的身体状况,首先你必须洗清你满身的罪孽。可以考虑从吃素开始啊,然后提交求爱申请书,形式为书面,一式三份,你一份,我一份,天下一份,措辞要恰当,语气要诚恳,试用期将为三个月,期间将具体考察你的业务能力,如果试用合格,你也只能做个副的,也就是……妾。” 我的“妾”字刚出口,段月容已经开始气愤得左右看来看去找家伙了,最后到屋里拿了把菜刀杀了出来。 我一下子跃上那棵大李树,脑边钉着他扔过来的菜刀,看着他在底下捡东西向我乱扔,我一边向上跃去,一边得意地想,有轻功就是好哇! 第143章 夕颜花醉月(4) 我哈哈大笑道:“然后再要进行深入考察,具体分为德智体美劳五个项目,我想守身节欲程度对你而言可能困难一点,你不但要照顾夕颜,还要负责她的武功及文学方面的教育,当然你和夕颜的思想品德课程都将由我来进行同时授课。还有家务,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这样五……不,八年十年后如果西域那边实在没有消息,西安那边也确实没有离婚的可能性,你又正好找到了生生不离,也就是你嘴上说的贞烈水的解药,而我还有幸没有挂掉,并且在我们之间能够做到和谐社会的前提下,你才有可能正式转正。” 段月容冷着脸开始爬树了,我就坐在最高的一处,微笑地抱着夕颜等他,“乖乖夕颜,看娘娘爬树树喽!”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段月容才气喘吁吁地爬到我和夕颜待的那棵粗枝上来,咬牙切齿道:“你这女人……” 我抓着夕颜的小手对他摇摇,“娘娘发火喽。” 段月容正要抓我,夕颜却忽然含糊不清地说道:“娘娘……” 我和段月容都愣住了,夕颜继续对着我们说道:“爹爹……” 我大喜过望,叫道:“夕颜会说话了!” 我高高地抱起夕颜,“乖乖夕颜,来,再说一遍啊。” “娘娘,爹爹……”夕颜得到了我的鼓励,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我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来没有的骄傲感,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为人父母的骄傲感吧。 再看段月容,也是有些愣住了。 夕颜扑过去,抓住他垂在胸前的头发,看着他的紫眼睛,不停地叫着娘娘。他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夕颜,无奈道:“乖,夕颜,要叫我爹爹,叫她娘娘。” 然而夕颜却咧了个小嘴,笑疯了,还是对着他叫着娘娘,对着我叫着爹爹。 我不由得笑弯了眼睛,段月容本想发作,看着我,忽而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只是在树枝上长叹一声,“真拿这个臭东西没办法。” 第144章 人比黄花瘦(1) 第二日,段月容带我去布仲家的山头,却见布仲家的百姓正忙着丰收李子。多吉拉迎着我和段月容来到一座气势宏伟的石板屋中。佳西娜笑眯眯地过来,羞答答地给我和段月容行了个礼,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道:“姐姐来啦。” 我也对她行了一礼,段月容对她展颜一笑,用布仲话对她说了几句,佳西娜的脸红透了,在那里不停点头,然后又对着我不停笑着。 啥意思? 然后,段月容转过身来对我严肃道:“我去见布仲头人,你且与佳西娜聊一会儿。” 我接过夕颜,不由问道:“你刚才同佳西娜说了些什么?” 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转,在我耳边轻轻一笑,“莫非是吃醋了?怎么,很想知道我同她如何谈情说爱。”他状似亲热地揽着我的肩头,“等你哪一天深深地爱上我了,自然我也会说给你听的。”他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上。 佳西娜又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 喂,你未来的老公在吃我豆腐,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我面上不动声色,暗中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退开了去,捂着小腿,恨声道:“你这贱……你这悍妇,等着瞧,等我武功恢复了,定要将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我要你。” 我一听,咧开嘴乐了,“那还是等你先收拾了翠花吧,娘子。” 这时多吉拉过来,段月容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眼中忍着痛,睨着我。 多吉拉看着我双目含笑,“莫问姑娘好啊。” 我讪讪一笑,“多吉拉少爷好啊。” 段月容哼了一声跟多吉拉走了。 佳西娜笑着对我说:“姐姐方才误会月哥哥了,他说姐姐身体不好,让我叫人给姐姐做些补品给姐姐服用呢。” 我一愣,“佳西娜,我和你家月哥哥,没什么的……你莫要误会啊。” 佳西娜银铃般的笑声飘了过来,“姐姐,佳西娜五岁就认识月哥哥了,一心只想在月哥哥身边。佳西娜看得出来,姐姐是个好人,所以佳西娜不会介意同姐姐分享哥哥的。” 我傻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佳西娜是属于情操过分高尚呢,还是属于太过迂腐。 佳西娜笑罢说道:“我带姐姐去见一位老朋友。” 我们进了一座竹园,却见一个削肩美人,姿态优美,小腹微隆,漫步其间,临风赏着几丛飘逸的兰花。 我的心激动起来,正是初画。 初画看到了我,就急步赶过来。两人来到近前,都禁不住无语泪千行。 佳西娜有些不解地看着我们。 我们一起进了一间宽敞的石屋。 夕颜一向不怕生人,而且人们都说婴儿会对怀孕的妇女特别有心灵感应,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夕颜的小眼睛一开始有些疑惑地凝视着初画,然后慢慢地咯咯对她笑起来,咿呀地说着抱抱。快为人母的初画抱着夕颜,爱不释手,不时逗着她,夕颜兴奋得口水滴满前襟。 “姐姐,这个孩子长得真像姐姐。”初画笑着说道。 佳西娜也点头笑着。 我那为人“父母”的骄傲感又涌上心头,没有想到澄清误会,只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时,有个布仲家的仆人过来,好像是对佳西娜说,多吉拉叫她过去,因为我听到那个女仆提到多吉拉的名字。她点点头,对我们说,她去去就来,便出去了。 第145章 人比黄花瘦(2) 就剩下初画和我了,我和她对望着,有一阵的沉默,两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分别时紫园里可怕的修罗场。我尽量温和地对她笑着,还是问道:“初画,蒙诏将军他……对你好吗?” 初画的脸微微红了,娇羞地低下头,“我就知道姐姐会这么问我……” 我也有些尴尬,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去干涉别人的隐私。 可是初画却开始告诉我她的遭遇,一开始她并不喜欢蒙诏。蒙诏把她救下,派人给她上药,亲自细心照顾,可是她并不为所动。 后来胡勇发动兵变,段月容的亲随几乎全军覆没,只蒙诏同一小队亲信侥幸还生。胡勇便差兵士前来抢蒙诏掌管的奴隶,她万万没想到同段月容打散的蒙诏会只身折回来救她。 一开始她就同蒙诏没什么共同语言,她情愿守身自尽,也不愿意离开西安城,自然对蒙诏的相救没什么感激之情。于飞燕解救西安城后,蒙诏却不愿意放初画回去,她对他更是冷淡。 她说道:“好在他那时并未强迫我,我那时想过若是他敢碰我,我定要死在他面前。” 我听得汗涔涔的,心想那我同段月容发生关系了,而且还失去了初夜,若是此事发生在初画身上,她定是要自尽了啦!而我不但没有自尽,还一路上同他假凤虚凰地逃生。 如果回到西安,原家可会接受我这样的人?会不会为了保全名声而让我自尽?又或许原家就是认为我已被人玷辱了,加上非白又要尚公主,便不可能有小妾,索性派人杀我吗?然而非白给了我那块玉珑玦,可见他是想让我活下去的。 非白,你还是尚了公主,我又如何再能回去面对你呢? 我柔肠百转间,初画继续说下去。到了播州,她的伤势渐好,可是由于对光义王的错误估计,加上奸细作乱,豫刚亲王和蒙诏没有守住播州,蒙诏只好又携着她随豫刚亲王,一路败去,往南进入兰郡的瘴野。 一开始是蒙诏护着初画,然而到了瘴野,随行的三万士兵,却因为瘴毒,不断死去。蒙诏自己和豫刚亲王也感染了瘴毒,日渐衰弱。 紫园的子弟兵,每个人体内都种了一种毒素,以抗敌人投毒,所以初画并没有被瘴毒毒倒,到后来反倒护着蒙诏同豫刚亲王,帮了不少忙。这么一来一去的,本以为会永远困在这瘴毒之地的两人,互相钦佩各自的为人,心中萌生了浓烈的爱意。 第146章 人比黄花瘦(3) 初画动容说道:“姐姐,初画一直恨他带兵攻占了紫栖山庄,焚毁了我们的家园,虽然他没有奸淫掳掠,可还是恨他的同胞杀害了这么多兄弟,残害了这么多姐妹,到现在初画也恨……可是他对初画真的是很好很好,那时逃进去的三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一万人不到了,军中的巫医也染病死了。然而那时还是没有找到解药,蒙诏的身上也中了瘴毒,浑身发黑起泡,眼看要不成了,初画心里却难过起来,心想这也算是对他的报应了,既然他受了惩罚,也算两清了。”初画的眼中流下泪来,“既是如此,初画便对他好了起来,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可他却对初画呼来喝去,还说不想再见到我。初画明白,他是想让初画不要管他,好离开瘴野去寻一条生路。” 我的心也动了起来,好一个铁骨柔情的汉子,不愧为南诏名将啊。 “在瘴野里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都挨着饿,有时急起来,连自己同伴的尸首都吃。”初画打了一个哆嗦说下去,“因为初画没有中毒,有些南诏兵便想来糟蹋初画,然后再把初画吃了。蒙诏躺在那里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可他还是拼死杀了那两个将领,救了初画,初画就把自己给了他。”初画哽咽着说道。“初画认识一些草药,以前在庄子里,凡是子弟兵都学过一些常识,那时柳先生教过我们,凡有毒物出没的十步之内,定然会有解毒之物,此乃宇宙万物相克相生的道理。后来初画冒死进了瘴气最深的瘴潭,发现附近总开着一种花,极似桃花,但花朵极大,花色极艳红,瓣上有七星斑,初画称其为七星桃花,便采了给一些中毒的兵士服用,果然生了效,于是解了大家的瘴毒。豫刚亲王便封初画为桃花夫人,说要让蒙诏将来打回叶榆时再风光地娶初画一遍。”初画的脸又红了,“可是,没想到……” 我戏笑着,“没想到蒙诏将军等不到风风光光地娶初画,就连蒙将军的孩子也等不住啦!” 第147章 人比黄花瘦(4) 初画的脖子也红了,娇声唤道:“姐姐还像以前一样爱捉弄人。”她忽而又收了笑容,拉住我的手,感叹道:“初画以后想是再也回不了故土。初画虽与蒙诏情投意合,可毕竟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野合,现在又有了孩子,求姐姐,莫要轻视初画啊。” “好妹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姐姐为你感到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笑你呢。”我喃喃道,“姐姐只是担心自个儿,能不能回西安罢了。” 初画一愣,“姐姐,为何还会想回西安呢?昨日蒙诏还告诉我说,段世子说他与你二人甚是相爱,绿水要加害他时,你为了救他,便主动献身,解了绿水给他下的媚药。一路上你对他死心塌地,且又百依百顺。怕他吃苦,你便将他扮作女人,却把自己扮作男人,好方便照顾他、保护他,对他百般呵护。后来有了孩子,快一岁了,还说看在你对他救驾有功的分上,要带你回叶榆,封你做侧妃呢。” 我越听胸中的火气越是升腾,这厮果然是要反悔,真可谓与虎谋皮啊。 还说什么我为了救他,主动献身,为他解媚药? 我对他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我将他男扮女装还是为了好花痴似的照顾他、保护他,对他百般呵护? 还要封我做侧妃? 还是个侧、侧妃? 段月容,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我的脸皮有些抽搐,正要说出实情,初画却忧虑地说道:“姐姐,你绝不能回西安城。” “姐姐可知,可知锦绣她……”初画看着我,闭了口。 我淡淡一笑,“我知道锦绣喜欢白三爷。” 初画一惊,“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是啊,我若真的回去了,就算轩辕公主不介意我,原非白能接受我失了身,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在原非白身边做个侍女,可总要面对锦绣失落的心,我又如何应付这一切呢? 她拉住我的手,“求姐姐还是莫要回西安了,锦绣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锦绣了。” 我的心中不悦陡升,冷冷道:“此话怎讲?” “我知道锦绣是姐姐的胞妹,姐姐对锦绣疼爱无比。初画接下去说的,姐姐定然不信。可姐姐是难得的好人,也是救了初画的恩人,所以初画一定要说出来。”初画说着说着,对我跪了下来。 我赶紧放下夕颜,让她站在地上自己玩,我也跪下去,要扶起初画。然而初画却拉住我,流泪道:“姐姐,你可知道碧莹姐姐刚进苑子不久,就被人栽赃陷害了……” 我的心紧了起来,看着她点点头,“那不是香芹做的吗?我们小五义都知道的。” 初画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木槿姐姐,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在碧莹姐姐枕头下面的人是锦绣啊。” 第148章 愁人千里梦(1) 我如遭晴天霹雳,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来污蔑我的妹妹呢!” “初画知道姐姐你不信,以为初画是在扯谎,可是这些都是真的。”初画哀哀地说道,“初画是紫园的家生丫头,比你们小五义来得都早,所以紫园里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比你们清楚些。紫园里每个女孩都想到二小姐那边去伺候,因为那样就不会受到柳先生的欺侮了。可是锦绣一进那个紫园,柳先生就看上她了,柳先生问夫人要了锦绣过来。” 我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看着初画,我的心脏被重重地捶击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小姐没有把锦绣留下来,却留了碧莹姐姐。锦绣受了柳先生的欺侮,却不敢对任何人说,连对姐姐也不敢说,那个时候只知道哭。我那时便对她说,只要能想尽办法到二小姐身边去,柳先生就不会糟蹋她了。我对二小姐提了,可是二小姐却说侍候的丫头够多的了,不用再添了,我便这样回了锦绣。 “结果第二天,碧莹姐姐就被人发现枕头下面有二小姐的玉佩,我们那时都以为是香芹做的,便不敢说。二小姐没有留碧莹姐姐,于是碧莹姐姐被撵到杂役房了,还气得一身病,锦绣便顺利地到了二小姐房里。锦绣比碧莹姐姐乖巧得多,二小姐渐渐信任锦绣,后来连夫人也越来越喜欢锦绣了。珍珠姐姐同初画要好,她让我千万小心锦绣,因为她看到是锦绣偷偷将玉佩拿到碧莹姐姐的枕头下面的。” “够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厉声道,“既然你说是珍珠告诉你的,那珍珠是不是真看到的,这又有谁知道了?我不要再听你说了。”我上前抱起夕颜,扭头就走。 初画也站了起来,继续流泪道:“初画知道姐姐不信。可是姐姐知道吗?侯爷早就风闻锦绣同三爷的事,本来是想把锦绣送给三爷的……” 我只觉天旋地转,努力定下神来,却听初画说道:“可是锦绣却拿着剑要以死明志,她说她此生非侯爷不嫁,还有那生生不离……是锦绣让侯爷给姐姐下的。” 我浑身打战地转过身来,冷笑道:“那请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呢,初画?这些不都是原家的秘密吗?” 初画泪流满面,贝齿紧咬着下唇,只咬得一片青白,最后她似是下定决心,万般艰难地对我开口说道:“不瞒姐姐,初画的娘亲是侯爷的一个侍婢,侯爷酒醉时宠幸了我的娘亲,便有了初画。秦夫人脾气不好,我娘亲不敢说出来,后来千辛万苦地生下初画,还是被秦夫人发现了。秦夫人便赐死了我娘亲,秦夫人还想赐死初画,所幸侯爷及时赶到救了初画,便悄悄将初画交给了二小姐的奶娘,让我同二小姐一同长大。紫园里只有侯爷、连夫人、二小姐和珍珠姐姐知道初画的身世,所以主子们待初画便好一些。” 我慢慢转回身,也是流泪看着她。 第149章 愁人千里梦(2) 只听她说道:“锦绣告诉我,她想报复柳先生,她说跟着三爷,将来只能做小,反正无论跟哪个主子都要做小,索性就攀了高枝,要做就做紫园里当家主子的小,不定将来还能被扶正。她为了向侯爷献忠心,就对侯爷说了姐姐的文韬武略,她劝侯爷将姐姐许给三爷。她为了能笼络侯爷的心,也拉拢着侯爷周围的人。她花重金买来张真人的血经,献给那个邱道长,投其所好,于是邱道长便对侯爷说锦绣是贵人转世。她又让邱道长对侯爷说姐姐你是国母之命,她知道奉定公子是侯爷信任的人,便……勾引奉定公子……奉定公子便常常在侯爷跟前说锦绣的好话。” 那些话语入耳,只觉胸腹如万剑穿心般地疼痛,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捂着胸胁上前一步,扬起手掌,“你闭嘴。” 我的手在空中被人截住了,却见是半面文身的蒙诏,经过休整,人已比以前精神了很多,双目喷着怒火,瞪着我。 “大胆蒙诏。”一声暴喝,却是门口站着的段月容,旁边还站着多吉拉和佳西娜,三人的眼中都有着吃惊。 蒙诏松开了我的手,搂着泣不成声的初画,忍着怒气对我说道:“夫人息怒,初画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看在她怀有身孕的分上,原谅她了吧。” 段月容也沉着脸过来,抱了哇哇哭的夕颜,拉了我就要走出去,我却一甩手,向初画走上前一步,“你说的这些,侯爷都知道?” 初画点点头,“她同奉定公子的事,初画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初画也不知道侯爷是否知情,这些都不是我报给侯爷的,侯爷在各处都有眼线,就连三爷处也有……” “住口。”我的眼泪无力垂下,口中哀凄地说着,“你怎么可以如此诋毁我的妹妹,她也曾同你在一起习文练武啊,你可知她是如何地信任你?” 初画满眼的伤心委屈,泪流得更猛。 “姐姐若认为是初画告的密,要怪初画,初画也没有办法。可是皇天在上,初画没有撒谎,锦绣和姐姐一样怀疑初画泄露了她的秘密,便好几次对初画下杀手。”初画扯开胸口,白嫩的肌肤上一道道剑痕,我惊诧地后退一步。 初画继续说道:“后来侯爷也渐渐发现锦绣的为人,叫我特别留心锦绣。初画冒死说出这些,就是因为姐姐是这个紫园里难得的好人,姐姐如果回去,失贞的事肯定会被人说道,而且姐姐已经为世子生了一个女儿,断不能容于原家。锦绣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一定会害姐姐的。” 我对她冷笑道:“我不信你,你只不过是因为爱上了蒙诏,所以你想离间我和我妹的关系,好让我跟着段月容,我根本不信、不信、不信……” 我连着说了十几声不信,然后对着段月容鄙夷一笑,口中的血腥又涌现了。 段月容满脸怒容,上前拉住我,好像对我斥责了些什么,可惜我什么也听不清,耳边只是嗡嗡作响。我的身体晃了一晃,倔强地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外,只是按原路回去,眼泪掉了一路。 行到一半,胁间剧痛,再也忍不住跌靠在一棵树上,努力呼吸,喉中有大量的血腥涌出了口,眼前渐渐一片黑暗。 第150章 愁人千里梦(3) 恍惚间,有人给我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好苦,可是我却醒不过来,只能感知很多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时而有一双紫眼睛焦急地看着我。 我喃喃唤道:“锦绣,锦绣……” 一溜高大的槿枝篱笆,碧叶油油地迎着阳光,这还是胡人娘在的时候亲自扦插的,如今已有一人多高了。枝蔓上的槿花开得正艳,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篱笆下,任由花瓣静静地飘落在她的身上,她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下,似在仔细地研究什么,我悄悄走过去抱住她软软的身子,笑着问道:“咦,锦绣在看什么呐?” 小小的女孩慢慢转过头来,她柔软的头发摩挲着我的下巴,痒痒的,她眯着紫眼睛,对我柔柔笑道:“蛇蛇方才在跟锦绣说,锦绣将来会成为天下之主呢。木槿,你说说什么是天下之主呀。” 她那可爱的声音说到后来却忽然变了调,仿佛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在对我咆哮,然后她的头忽地变成了金不离的蛇头,我这才发现我原来正抱着一条巨大滑腻的金蟒蛇,猛然张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 我骇然放手,向后一仰,整个人往下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眼时,却见晴空万里下,浮云朵朵,我又回到了樱花林中,我来来去去地寻非珏,却始终不见人影,心中好生难过,却听到有人柔声唤道:“木槿。” 却见白衣少年坐在樱花雨中,对我柔柔笑着。 我满腔心酸地奔过去,紧紧搂着他,“非白,我好想你。” 漫天的樱花不知何时变成了殷红的梅花,宛如满腔浓浓的相思意,放开他时,却见那梅花落在他胸襟处,变成了红色的鲜血,渗进洁白的衣裳,甚是红白分明,他的脸色苍白,依然对我笑着,“木槿,你在哪里,让我好找啊。” 我心中一骇间,一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却听到有人说着汉话:“公子,这位姑娘的胸腹以前受过重创,故而她的体质不是一般的差。除非是华佗再世,恐怕所有的医者都会同老朽下一样的诊断,就算她这次醒过来,这样的吐血迷症还会继续,很难调养,可能最多活到三十岁吧。” “你这庸医,如果治不好她,我让你现在就掉脑袋。”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好像是段月容的。 我醒了过来,微微动了一下手,段月容冲了过来,尽量柔声道:“你、你怎么样……” 又有人给我嘴里塞了几粒苦不拉几的药丸子,我才完全醒了过来。 我调养了几日,段月容常常抱着夕颜过来,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可是我却一言不发,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我没有再见到初画,没想到这一日,蒙诏却过来看我。 他凝着脸又向我跪下赔着不是。我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让他起来。 我问蒙诏初画没什么事吧,蒙诏这才松了脸色,有些难受地慢慢告诉我,初画身体愈来愈差了,现在根本下不了床了。 我惊问怎么回事,他慢慢地告诉我,他和初画在瘴毒之地吃不好睡不好,她本身的体质也很弱,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在那种地方会怀上孩子,初画很高兴。 第151章 愁人千里梦(4) 可是蒙诏听说过去住过瘴野的很多怀孕妇女不是容易滑胎,便是生出死胎,所以蒙诏出了瘴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初画去看了大夫,果然大夫的结论不容乐观。初画本身进瘴毒之地时身体很弱,体内虽有原家的抗毒丹护着,但这抗毒丹本身也是一种毒药,以她的身体根本难以负荷这两种剧毒之物在身体里的抗击。 所以等她出了瘴野时,其实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灯枯油尽了。 能撑到现在,可能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大夫很遗憾地告诉蒙诏,不但初画活不了多久,就连肚子里这个孩子十有八九也是个死胎,即便能生出来,也会很快夭折。然而蒙诏又不敢告诉初画,怕刺激了她,那样初画就真的立刻活不下去了。 说到后来,蒙诏的眼中满是哀凄悲痛,无力的泪光隐现,“若是早知如此,蒙诏便不会随同世子出征西安,那样蒙诏不会遇到初画,初画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不但可能要经历丧子之痛,还会如此早夭。” 蒙诏轻轻说道:“蒙诏从世子和初画那里听说过夫人与胞妹早年丧母,幼年就被卖到西安为奴,故而夫人疼爱胞妹异常。初画说的那些话,夫人肯定受不了,就请夫人看在初画也是一生凄苦,加之可能、可能蒙诏明天就见不到她的分上,就原谅初画吧。” 我心中的愧疚和震惊排山倒海地涌来,只能热泪滚滚,泣不成声,对着蒙诏连连摇头。 这一日,我下了床,慢慢踱步来到初画住的庭院,透过窗棂,却见一个湖衣佳人,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缝制一件婴儿的上衣。 我慢慢地来到敞开的门口,敲了敲门框,惊醒了初画。她抬头一见是我,便惊喜地抱着肚子要起来,我赶紧过去让她坐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歉然说道:“前几日,我一时激动,没有吓着妹妹吧。” 初画惭愧地红着脸道:“姐姐说哪里话来,明明是初画不对……姐姐说得对,锦绣小时待初画也是很好很好的,初画实在不该这样在锦绣背后说……” 我摇头笑道:“过去的事咱们不要再提了,初画……最近可好,可是害喜得厉害?” 初画的脸色微红,摇摇头,“宝宝很乖的,初画没什么难受的,只是有时候会腿抽筋,倒是累了蒙诏天天晚上要替初画按腿呢。” 我不由赞道:“蒙诏将军可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啊!”我拿起她正在做的小衣服,惊叹连连,“好可爱,初画做得可真是好啊……” 初画的眼神满是温柔的爱意,开心地说道:“初画以前在紫园里听老人们说,刚出生的孩子一定要穿棉布衣裳,而且最好是穿长大了的孩子穿剩下的。”她满怀希望地说道:“说是这样,宝宝才能健康成长呢。姐姐的夕颜公主活泼可爱,初画好生喜欢,姐姐能赏给初画一些公主小时候的衣物吗?” 我立刻拍拍胸脯打包票,“没问题,我家夕颜倒还真是顽皮呢,长得可快了,等我回君家寨,给你送一打来。” 转念又汗颜地一想,我给我家夕颜做的小儿衣啊……那袖子常常是一只长一只短的,好在夕颜从来没有抗议过,这样拿给初画,会不会让人笑啊…… 第152章 愁人千里梦(5) 初画却满心欢喜地道了个谢,眼中闪着柔情的憧憬,“姐姐,你说初画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猛然想起蒙诏说初画可能不久于人世,那个孩子也可能是个死胎,不由得心中难受,但口中却认真地说道:“你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 初画乖乖地掀开薄被,把衣服提起,我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摇头晃脑道:“老人们说,孕妇肚子圆圆的,是女孩,尖尖的便会生男孩,我摸初画的肚子吧……好像有些尖,我猜一定是个男孩。” 初画喜滋滋地说道:“那可太好了,蒙诏说他一直想要个男孩呢。”她对我点点头,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姐姐,若是这个孩子真是个男孩,初画给他起名叫华山。” 我一怔,想起华山腰间那富丽堂皇的紫栖山庄,旋而明白初画定是想家了,便笑着说这个名字好。 两人又围绕着孩子兴高采烈地说了一会儿话,初画忽而笑道:“姐姐可还记得永业二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几个抽花签子玩儿吗?” 啊,那一年夜宴德馨居,我们小五义难得聚首,初画和非珏也在。 一时间,往事似长河逶迤,载舟送我缓行。 “初画记得那年抽的签子是‘兰陵别景’,那小诗上写着‘桃红又是一年春’,没想到说得还挺准的呢。”初画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的心却慌乱了起来,那兰陵别景,莫非是说我要在兰郡永别初画吗? 我便笑说:“那倒是,小初画果是有桃花运啦,蒙将军这就中招了。” 初画的脸又浮上红晕,抬起晶亮的眼睛对我诚恳说道:“初画求姐姐一件事,好吗?” 我把玩着那件小儿上衣,笑着说道:“初画尽管说。” 初画的眼中忽然浮上一阵雾气,“如果初画去了,求姐姐和段世子务必要让蒙诏再找一个爱他疼他的女子,好生照顾他。” 我的手一颤,小儿上衣掉在地上,我赶紧捡了起来,粗声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的人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说什么丧气话?” 第153章 愁人千里梦(6) 可是初画却拉紧我的手,微笑了起来,“姐姐莫要骗初画了,初画在紫园也学过一些医理,明白自己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初画……其实活不长了……” 我的手也抖了起来,看着她哽在那里。 她的笑意却带着一丝甜蜜,“可是初画一点也不难受,也不后悔,能认识蒙诏……初画好幸福啊……姐姐,蒙诏在瘴野里快不行时,初画曾经向上天祝祷,如果能让蒙诏活着走出这瘴野,初画情愿代替他去死。现在蒙诏好生生地活着,所以初画很感激老天爷,一点也不怨恨,只是…… “只是,人真是贪心啊,姐姐,初画现在有了孩子,却又多希望能活着看到孩子健康地成长,蒙诏教他武艺,初画能带孩子去看看蒙诏口中那风花雪月的故乡……”初画长叹一声,却泪盈于睫,“我有时对蒙诏说这些话,他就会很生气,总叫我不要多想,他说如果初画真的有什么事,他就一辈子不再娶别的女人。 “所以,初画求求姐姐,一定要给蒙诏找个伴啊。”初画的桃腮挂着泪珠儿。 多少年后,每当我想起初画,便是眼前这样异常美丽而柔弱的微笑,仿若蒙蒙春雨中不停摇曳的桃花,可是我分明记得她含泪的俏目中透着的那一丝刚毅。 只听她对我笑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就和那签子一样,抽到的是杏花签,命里注定是要服侍贵人的……初画看得出来,白三爷是真心喜欢姐姐的,现在小王爷也迷上了姐姐,所以将来姐姐可一定要帮初画给蒙诏找……” “你又胡说什么了,好好说着你,又来取笑我。”我佯装生气地别过身子,却偷偷地快速抹了把眼泪,然后背过身来,抓着她的肩,大声说道:“初画,我花木槿在这里郑重通知你,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因为蒙诏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华山宝宝也不愿意,所以初画你一定要,也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你先答应我,不准说不。” 初画震撼地看着我,久久地怔在那里,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却是咽气吞声。 我睁大眼睛瞪着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再掉下来。 许久,初画才对我使劲点点头,然后扑在我的肩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粗声喝道:“你哭什么呀,这个小丫头,就知道乱想。” 然而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前襟全都打湿了。 第154章 断肠人天涯(1) 我出了初画的居所,来到竹林散步。清风飘过,竹叶沙沙作响,虽是大伏天里,却只觉一片凉爽沁心。我坐了下来,想起其实宋明磊也极喜欢竹子,他的清竹居前就曾种满了湘妃竹,现在二哥生死不明,不知道他的清竹居可曾在西安大乱时被焚毁?若是没有,可有人照顾他最爱的那片湘妃竹? 背后有人轻轻走来,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我却知道是段月容。 我沉默在那里,他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道:“朝珠,你知道吗?我同锦绣被卖到紫栖山庄时,只有八岁。” 段月容嗯了一声,“因为你的妹妹是紫眼睛的,当时连夫人想把她撵出去,据说你就巧舌如簧,让人信了你妹妹是贵人降世,所以她才留了下来。” 我转过脸来,看着他紫瞳潋滟,平静地对我微笑着。 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的锦绣,她的一双小手躲在背后,手里紧紧捏着刚为我摘下来的木槿花,她歪着小脸蛋对我笑着,笑弯了一双潋滟的紫瞳,带着一丝期许,一丝温柔地问道:“木槿,你猜猜,锦绣手里拿着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痴痴地凝视着他的紫瞳,向他的脸伸出手去,细细地摸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而他只是柔和温情地看着我,并没有制止我。 我不由喃喃道:“如果照初画说的,那锦绣、锦绣被柳言生那禽兽欺侮时……才八岁而已啊!” 段月容一滞。 我苦涩地看着他,放下了手,我的泪流了下来,“你知道吗,其实你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因为你基本上只知道伤害别人,却极少尝到被人伤害的滋味……” 我抽泣了起来,“那时候的锦绣什么都不懂,一心只知道依赖我,我当时想,如果她被撵出去了,到了一个我见不到的地方,如果是烟花之地呢,又或是主人家对她不好呢?所以就努力想把她留下来,我想她和我在一个园子里,总比分开了好……可是我错了,我活活地把我妹妹……推进了一个火坑……那时她才八岁啊……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姐姐啊。” “别说了,”段月容沉声道,“你那时也不过八岁而已,哪里知道那些,为何要怪自己。” 我双目紧闭,泪流不停,“你不明白啊,锦绣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受的委屈,是因为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她知道我这个没用的姐姐,根本没有办法帮她了……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我面前笑,装得一身风光,其实、其实心里却在不停地哭泣……” 一时间,我泣不成声,满心愧悔,“初画说锦绣要害我,我绝不相信,可是……我心里也明白她说的有一点却是对的,锦绣的确变了,真的变了……只不过我……拒绝去承认罢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忽然将我拉向他的怀抱,于是我的话、我的泪都淹没在他的狂吻中,唇齿相缠间,我无法呼吸,只能感觉他那热烈缠绵的吻,许久,他离开了我,紫瞳星光迷离,我也拼命喘息。 第155章 断肠人天涯(2) 他一下子抱起了我,走到在阳光下,那紫瞳静如紫色潭水,深幽而瑰丽,看着我平静地说道:“不要再去想了,木槿。”他长叹一声,“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你能改变的,可能只是你自己的,或许还包括影响别人的一小部分罢了,然而……”他的紫瞳从上方定定地看着我,柔和地带着一种万分慈悲的垂怜,宛如苦海寺那尊泥菩萨的目光,我不由一愣,只听他对我柔声道:“你连自己的命盘都不能主宰,又如何能去操控别人的呢?” 我怔在那里。 他又对我轻笑道:“你妹妹,锦华夫人,我虽未见过,然其美貌无双、行事狠厉也有所耳闻。不过对我而言,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的造化,没有对或是错,即便是你的亲妹子,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该做的事,与你早已不相干了,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呢。”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道:“好了,莫要再怪自己了,也莫要再想初画的那些话了,以后你一定要怪嘛……”却见他的紫眼珠狡猾地一转,“那就怪我宠幸佳西娜太多啦!或是看别的女人看得眼睛发直了之类。再或许你也可以经常对我撒撒娇啊,怪我给你的珠宝华服不够多,怪我在床上对你不够体贴……” 那厢里,他渐渐又开始趾高气扬地胡说八道起来。我的眉毛也拧了起来,推开他,要自己下地,“你想得美,我才不会为你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他哈哈仰天大笑一阵,那是许久不见的王者豪气,他放我下来,却拉紧我的手,对我笑道:“木槿,那可不一定啊,很多女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结果还不是乖乖地爬上我的床。” 我冷冷道:“我决定了,我要回西安。”说罢,转身向初画的屋子走去,打算去同她告别。 段月容在背后冷冷地出声道:“你回不了西安了,光义王派了一万士兵过来,会同当地南诏官兵要来进剿盘龙山。” 我惊回头,却见他慢吞吞地走过来,紫瞳幽冷,“大战在际,北上的路全封了,这里所有的山头可能都会被血洗,连我们暂时也回不了播州。” “那怎么办?” “向南撤。布仲家的人,他们暂时不敢惹,引光义王的军队跟着我往南走,到了苗王的地界,布仲家的人从另外的山头进攻,然后南北夹击,开始反攻。” “那君家寨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没准,”段月容慵懒地说道,“我们在他们那里待过,而且又是汉人,听说带军的是胡勇,他向来喜欢劫掠汉家的山寨,讲不定就会去君家寨了。喂,你跑那么快干吗?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我冲到屋里,换了身男装,拉了一匹马,对绷着脸的段月容说了声:“你好好看着夕颜,我回君家寨报信。” 我回到君家寨时,果然发现寨中开始戒备起来。我骑马进了寨子,一问,果然胡勇进军盘龙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兰郡。 我找到族长,族长正在与众位长者商议,他迎我进来,对我说道:“光义王前来剿山头,可能是冲着豫刚亲王家的世子来的。” 我皱眉道:“族长大人,听说带兵的将领是带头焚了西安城的胡勇。此人素来喜欢掳掠汉人的寨子,不如我们君家寨先到别处躲一躲吧。” 第156章 断肠人天涯(3) “到何处躲呢,莫先生?”族长满面惨然道,“南诏王向来不喜欢汉人,我们祖先本是中原的大族,后来因为功高盖主,被皇帝赶到南诏来。可是我们的祖先又被南诏王所不容,被迫从南诏沃野迁来这夜郎之地,不得不在这瘴毒相邻之地安家落户。在这盘龙山中,虽与蛮夷为邻,但也一直遵守着规矩,与四方也算和睦相处。我们在这山头已历七世了,还能迁到何处呢?即便要逃,也只能像豫刚亲王一样也进瘴毒之地吧!可是也没有时间啊。”族长摇摇头。 我说道:“何不去布仲家躲躲呢?布仲家兵强马壮,若同其合作,能将这一万兵马打尽也是一件好事。” 族长叹了一声,“只怪我平时不与各族乡邻走动,恐是要拉下我这张老脸去求人了。” 我便自告奋勇地前往布仲家。段月容笃定地在屋里等着我,我一进屋立刻说出来意,没想到他一口回绝,冷冷道:“你昏头了,我父王的一万兵马将来也要白吃白住布仲家的,你还要我请他来保护君家寨,如何可行?”他冷冷道:“而且你可知我父王花了多少工夫让胡勇前来带兵?” 我一愣,“此话怎讲?” 他冷冷一笑,“胡勇向来纵容部下烧杀抢掠,这盘龙山原本就是我豫刚家的封地,多是我家旧部,虽有很多惧怕光义王的军队,便降了光义王,但心头不服。”他的紫瞳充满了血腥,“若是那胡勇前来定然会毫不怜惜地劫掠,那些兵士抢红了眼,得了甜头,哪里还会管是汉家、土家、黎家或是侗家,到时得罪了那些旧部,他们自然会归附我豫刚家。这样一石二鸟之计,我为何要为了个君家寨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我整个人呆在那里,看着段月容,“你可知那个计划会让这美丽的盘龙山血流成河的?” 段月容哈哈一笑,“那又与我何干,谁叫他们降了光义王。” “那君家寨呢?还有夕颜呢?如果没有他们,我和你都早就饿死了。”我看着他的紫眼睛,沉声说道。 段月容歪着脑袋看了我一阵,“木槿,你太重感情了。须知,有时太重感情,吃亏的就是自己。”他叹了一口气,向我走来,“怪只怪他就在这里落户,命中该有这一劫。” 我低下头,心里隐隐地感到冷了起来,他来到我的身后,双臂环上我,脑袋枕在我的左肩上,满是一派天真可爱的少年模样,他轻轻掬起我的一缕青丝,一边把玩着,一边却说出残忍的建议:“木槿,莫要再为君家寨难过了,你已经为这君家寨尽力了。明年我们打回盘龙山,若还有人幸存下来,便收了做奴隶,现下还是带着夕颜,随我往南……” 我推开他,“对不起,段月容,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冷血。” 段月容哼了一声,继续坐回桌旁,喝着美酒,“你的热血会让你丧命的。” 我转身离开。见到多吉拉,说了我的计划,没想到多吉拉也对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莫问,我父亲已经同豫刚亲王定下盟约,我们是不可能再为君家寨出兵,也不可能收留君家寨的任何人。” 我的心如刀割,满是绝望。花木槿啊花木槿,你不是常常自诩自己拥有两世智慧,看破世事吗? 第157章 断肠人天涯(4) 可是如今,还不是救不了君家寨,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面前灭亡吗? 布仲家的失去了希望,我接着走了其他的山头,可是那些山头,一听我是君家寨的汉人,根本连见也不见。只有土家的寨子接见了我,但是土家头人说他已经归顺了光义王了,除非君家寨肯做土家的奴隶,他才肯接纳君家寨众人,不然根本不愿保护君家寨。 我回来说了那头人的意思,族长一口否决,说道宁可死,亦不愿为蛮夷的奴隶。 当日前往查探山下消息的二狗子回来了,人吓得有些发傻。长叶媳妇给他泼了一碗水,他才醒过来,半天抖着声音,说是山下五个寨子都被挑了,有侗家、黎家的,还有汉家的。尤其是汉家的寨子,幸存下来的人说,那个胡帅根本不管那些寨子是不是投降了,就冲进去抢粮食东西,强奸女人,杀了男人,连小孩和老人都不放过。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紧张感蔓延在君家寨,寨中人心惶惶,大伙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祠堂门口,希望族长能帮助他们。 而祠堂内,各个长老们也在紧张地商议对策。 族长特别准我参加族会,在会中长老们无奈地做出决定,既是降与不降都是死路一条,那只剩下拼死打仗一条路了。 我建议道:“族长,我们不如先逃进山里,胡勇来盘龙山主要为了剿灭豫刚亲王,而豫刚亲王的主力是其妹夫黔南苗家,他会率部向南而去,所以胡勇必不会在盘龙山长待,洗劫各山寨后,亦会随豫刚亲王家往南去的。我等可做好战斗的准备,让妇女、老人和孩子逃进山里,如果胡勇前来搜山可退入瘴野,若胡勇过了山寨,亦可方便再回来。” 族长叹道:“莫先生说得有理,只是君家寨上下有近千人,如何能逃到山里不被人发现,而且时间不够啊。” 我查看了地形图,忽然发现盘龙山有一处标着红色,我指着那处问道:“这里可是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族长点头称是,“正是,这里是进入君家寨的必经之路,如果跨过这一线天,也就等于进入了我君家寨的守备了。” 我心生一计,“族长,不如将妇孺先想办法移到山中一处安全之所,我们想办法将胡勇的兵马引到这个一线天。我会做一些机关,如果我们用机关木箭拖住他的军队,然后做些陷阱,在这里拖住胡勇,我们的妇女、小孩和老人便尽有时间可逃入山林深处。” 我连夜用羽毛笔写了一份战斗书,并画下以前在西枫苑同鲁元韦虎他们研究出来的弓弩设计图,送予君家寨各长老,提出战斗方案:当老弱妇孺躲在山里,我们必须做好战斗准备,一是在一线天火烧胡勇,二是在落花坡设陷阱,三是寨中埋伏。 众人对于我的战斗书自然是十分惊心,族长看着我的设计图,眼光更是惊讶万分,但是最后同意了我的战书,便让我来分配军队。我数了数寨中共有男丁六百人,女子二百人,老人孩童有三百多人。 第158章 断肠人天涯(5) 族长召开了一个大型的族会,向大家坦诚说了将会发生的事,当时有很多妇人小孩吓得哭了出来,族长厉声喝道:“君家寨的人还没有死绝呢,哭什么?” 立时那哭声止住了,然后他说了长老们的意见,需要妇女们带着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们逃到山里去,然后由男人们想办法拖住胡勇,具体事宜由我莫问来安排。 我看着众人害怕的眼,心中也很难受,可是依然鼓起勇气,对大伙说道:“莫问来自战火纷飞的秦中,那带头挑了山下五个寨子的正是带兵屠戮西安城的胡勇。此人嗜血残忍,冷酷无情,他纵兵士在西安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如今他来到盘龙山,也等于那乱世的铁蹄终是到了我们君家寨,为了保护我们的妇女和孩子,大家一定要密切配合,打好这一场仗。只要我们打退了胡勇,他必然就不敢犯我们君家寨,而且以后即便乱世的铁蹄再扫向兰郡,别的部族和寨子,也会忌惮我们君家寨三分,那样我们的妇女和孩子便能在世上继续存活下去。只要我们大伙一条心,拼着命上,我们君家寨便不会像山下那些寨子一样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我接着又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紧紧围绕一个主题,那便是保护故土家园,只要打好这一仗,哪怕是最后不敌,也可以有时间让老人、妇女和孩子,逃进瘴毒之地,但是如果打不好,就失去了一切筹码。 众人凝神细听,慢慢眼中升起了希望。 翌日,我指挥着妇人、孩子与老人制作长矛、竹箭和木箭,让昌发嫂子和春来定时去收箭,并且教有限的几个木工,按那设计图连夜赶造那弓弩和飞弩。 有时会有人会问起我关于朝珠的下落,我只是淡淡地说着她带着夕颜前去投亲戚了。 同时,我根据我发明的人口表,将寨里健壮的六百男丁分为三队,平时接触下来,感觉有几个人还算是有管理能力,便让长叶领着一队到一线天去做埋伏工事以及到山中砍伐工事用的木头,二队到落花坡去挖土坑、做工事、拉吊绳,由昌发带领,另一队由长根带着在寨里做好准备,并帮着各家收拾逃亡之物。 我另外从长根的人马中派出五十人左右,由二狗带着,悄悄轮番下山买蜡烛、火药、引线、木桶,又派人到隔壁布仲家买了很多油。大伙对于我的安排没有任何疑义,井然有序地都听着我的指挥去备战。 黔中多毒物,我便嘱咐了那些个平时最爱捉虫子吓女孩子的小屁孩去帮我捉些毒虫来,什么蜈蚣、蝎子,越多越好,放在落花坡其中一个陷阱里,这个特殊的队伍以沿歌为大队长。我特别嘱咐沿歌,千万不要浪费,什么虫子都要,什么咬人什么好,但是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咬到自己人,沿歌的眼神亮得惊人,拍着小胸脯激动地说没问题。 第159章 断肠人天涯(6) 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做了下去。这一夜,我正削着竹箭,忽而一人欺近,我惊抬头,因为俯身太久,人有些晕,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却见一人长身玉立,在月光下,紫瞳幽冷,如兽一般发着光,冷着脸站在我的面前,他信手拿起我的木箭,皱着眉头,“你以为这些木箭,真的能够挡得住胡勇的一万兵甲吗?” 我望着他的紫瞳,微微一笑,“难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陪着这个寨子送死?” “段月容,你有想守护的东西吗?”我停下手,站了起来,同他面对面。 他皱着眉头,“你又想来对我说教。” 我没有照往常那样生气,只是歪着头对他一笑,“你知道吗,段月容,每次我想同锦绣探讨一些人生哲理时,她也同你一样,皱着眉头对我说,我又要对她说教。” 段月容默默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着说道:“段月容,你知道鲁先生为什么要去死吗?” 他皱着眉头,“鲁先生?” 我看着他的紫瞳说道:“就是那个你命兵士杀了全村的男人,淫辱所有的女人,然后灭了整个鲁家村,鲁元是唯一的幸存者,可是在梅影山庄,他却救了我和你。” 他想了一阵,嘴角扯出一抹嘲笑,“那又怎么了,他全族被灭,是他太弱了,自然被人欺辱。他不想活就是因为他知道他太弱了,根本不能在这乱世里生存。” 我摇摇头,“段月容,你错了,鲁先生去死,是因为他有他的尊严。古人云,匹夫不可夺其志也,鲁先生是多么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可是这个乱世根本不让他这样。就连他一生最爱的妻儿,惨死在你的铁蹄之下,在坟墓里也不得安宁,还要被人利用来凌辱鲁先生,鲁先生无法自尊地活下去,所以他只能选择有尊严地死去。”我咽气吞声,泪水滑落,“我花木槿和千千万万个鲁先生,同你和三爷那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碧波泛舟,可是这个乱世不允许。 “没错,我是可以同你一起继续逃,也许你帮你的父王打回叶榆后,你一高兴便会念在我们相识一场,当真送我回白三爷那里,可是如果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君家寨像西安城一样被焚毁,我做不到,让我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地看着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做不到。”夜风吹动我与他的发,我的泪水飘向他白皙的脸颊,我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命盘,我也没有办法改变锦绣的、你的、初画的,还有小五义的命盘。我毫无选择地同你,还有锦绣生在这个可恶血腥的乱世里,我的妹妹被辱,我的姐姐死在大漠,我的哥哥至今下落不明……这些或是没办法选择,或是我选择错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想起非白,更是泣不成声。 我抹了一下眼泪,坚定地说道:“但是至少我还有权利选择去尽我的全力,不要让君家寨这些善良的人们重蹈他们的命运,不要让他们在乱世的铁蹄下饱受欺凌,生不如死,哪怕我不成功,我也能有尊严地、光荣地死去。” 第160章 断肠人天涯(7) 段月容的眼中有着动容和一丝我看不懂的伤痛,我看着他,无限殷切地说道:“段月容,你了解南诏步兵和胡勇的打法,难道不能留下来陪我和君家寨一战吗?就看在你我最危急的时刻,君家寨也曾救助过我们,不成吗?” 他哈哈大笑,“花木槿,你真是个天真的女人,在这世上,你若想活下去,心就要狠一些,就得一个人都不信,就要踩着别人的尸骨活下去。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真以为乱世里,老天爷会放过这个村庄吗?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过是看在你同我也算有过情分,才来劝劝你,你不要以为这一路你帮着我,我便要为你留下送死。” 我垂下眼睑,心中失望不已,面上淡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的确是痴心妄想,那我可不可以私人向你提个请求?” 他背对着我,冷冷道:“你说来听听。” “夕颜,她……”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请你带她走吧,这一路上若没有她,我们也不会活到现在。现在看来我是不能再照顾她了,你带着她可能也是麻烦,夕颜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万一初画的孩子一生下就死了,就烦请你将她送给初画领养,就权当是我对她的安慰,好让她多活些日子,也能为夕颜找个好妈妈。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把夕颜交给布仲山寨,让多吉拉少爷看在一场朋友的分上,替她找户好人家收留……” “我就知道你要我救这个臭东西。”他猛然转过身来打断了我,一改冷然的神情,愤恨地对我大声吼道,“花木槿,你还是人吗?我同你在一起这么多日子,你难道不能把这些担心顾虑,分给我一些吗?” “段月容,我应该恭喜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的父王,打回叶榆荣登帝位了,你还有什么让我来替你担心顾虑的呢?”我侧头看了一眼园中李树茂盛,碧叶泛着月亮的银光,心中无限惨然。 第161章 断肠人天涯(8) 我转回头来对他淡淡地微笑着,可是他猛然向前一步,抓着我的双肩,厉声道:“花木槿,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可以不介意你中了生生不离,带你离开这个君家寨,然后我会让你追随我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他一下子搂我入怀,“我会想尽办法找到那生生不离的解药,我可以天天陪着你、宠你爱你。我讨厌孩童,可是我知道你却喜欢孩童,只要你乐意,我可以准你为我生儿育女,生他十个八个夕颜、朝颜的也无妨,管他什么君家寨,管他什么原家兄弟,你为何不能多想想我呢?”他一下子捧起我的脸,略带粗暴地吻了下来。 他的吻疯狂而充满热情,急切地想要肯定的答案,我并没有挣扎,等他放开了我,我摸着红肿流血的嘴唇,望着他沉醉而迷离的眼,柔柔笑道:“也罢,段月容,这个吻就算是今生的纪念吧。” 他愣在那里,身子有些发抖,眼神有着支离的恨意,他狠狠地推开了我,“本宫马上就会美女权力唾手可得,谁会稀罕你这样一个中毒的臭女人,我会带走夕颜的,既然你一心要给君家寨陪葬,那就去死吧,你这个蠢女人。” 我跌坐在地上。他对我大吼着,眼中的伤痛恨意难消,毅然决然地转身跑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上元节,非珏最终也是离我而去,夜风拂乱了他的红发,那发梢挡住了他慌乱得没有一丝聚焦的眼神…… 这一回,大哥二哥也不可能会像天神一样出现救我了,都走了…… 我懒懒地站起来,抬头望向那明月中天,清华四射,不由想着,大战之际,非白,你又在做什么呢? 雾里看花花不发,碧簪终折玉成尘。 今生今世,恐是到死我俩也不得再相见了…… 风拂起我的一缕乱发,却贴在我的脸上,我这才惊醒我的脸上早已是一片湿透。 我举起袖子默默地擦干眼泪,平静了内心,坐下来继续静默地削着箭头。 柔肠一寸千万缕,往事伤魂泪千行。 第162章 风定落花深(1) 几日里,我们连夜做好了弓弩,拉到一线天那里,落花坡的陷阱阵也有了起色,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便是如果一线天和落花坡都不起作用,便将计就计地把他们引到寨子里。那里有库存庆丰收以及过年用的爆竹,我们把竹子和铁片绑在一起,亦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几日段月容没有再出现过,我想他可能已经开路前往南部苗疆了。好几天没见夕颜,我心里好想夕颜,夜里也总是梦见夕颜流着口水对我笑疯的小脸。 真想再抱起她肉鼓鼓的小身体,再摸摸她肥肥的小手,再闻闻她身上的奶香。 也不知夕颜有没有哭着叫爹爹。 这一日,大战前夕,我正在削竹箭,龙道忽然唤我到族长那里去,说是有要事商议。 我诺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却见家家灯火通明,心中一声长叹,这个不眠之夜,又有几人能安心而过呢? 到了祠堂里,族长正凝视着祖宗的牌位默然不语。 我上前对族长一躬身,“族长,莫问前来,请问何事吩咐?” 族长回过头来,对我一笑,“今天想对先生说一件要事。” 我正要问什么事,族长说了句跟我来,便带我进了一间暗房。 房里有一张长长的供桌,桌上摆着香案、烛台,桌上方正供着一幅微微有些发黄的画,画中一个俊美的青年,衣带当风,栩栩如生,对我们和蔼地微笑。 我疑惑地看着,这画中的青年为什么看上去很眼熟啊? 族长给那幅画恭敬地上了一炷香,对我说道:“连日来莫先生为我君家寨,出了这许多好点子,定不是普通人。” 我摇摇手,“族长谬赞了,莫问只是有些鬼主意罢了。如果没有君家寨的救助,莫问妻女早就命丧黄泉了。”我向他一躬到底。 族长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莫先生不是君家寨的人,其实完全可以同小段王爷一般离去,可是莫先生留下来同我君家寨同生共死,现在在我们先祖的恩人面前,树涛代表族人向莫先生道谢了。” 我大吃一惊,不由后退一步,愣在那里。心想这个族长是何时发现的呢?可是现在大战之际,我若再相瞒,也说不过去了。 当下,我羞愧地跪倒在地,“对不起,族长,说到底,都是莫问同小段王爷将胡勇引入这兰郡的,族长请责罚吧。” 族长微微一笑,长叹一声地扶起我,“先生给娃娃们上课时,我便觉得先生不是一般人。” 我不由问道:“请问族长是如何识破小段王爷的?” 族长苦笑连连,“小段王爷装得再像,可是他……唉,翠花这孩子!” 原来是这样的,段月容的远交近攻策略生效了,女孩子们开始为紫眼睛的朝珠鸣不平,同情她,反而开始排挤君翠花。君翠花终于忍不住了,专门找了一天在半道上等着要痛打一顿段月容,没想到发现了段月容的真实性别。 君翠花痴痴迷迷地回来,经不住盘问,告诉了族长,族长便要她万不能透露半个字。 “既然小段王爷扮成了女子,恐怕莫先生是个女子吧!”族长对我微笑道。 我讪讪地点头道:“欺瞒族长,莫问死罪。” 第163章 风定落花深(2) 族长一摆手道:“姑娘蕙质兰心,想要保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何罪之有?更何况,姑娘舍命陪着我们留在君家寨真是高义之人啊。” 我惭愧道:“莫问只想为君家寨尽一份力,万不能见死不救。” 族长炯炯有神地看着我,“那树涛有个不情之请。” “族长但讲无妨。” “我君家寨自先祖一代获罪于轩辕氏,幸恩公救出京师,其中一支迁到此夜郎之地。既然姑娘如此仗义,树涛想请姑娘入我君氏祖谱,助我君氏族人不受外侮。” 我愣在那里,心想莫非族长是想等有一日豫刚家重新得势,便可让段月容看在我同族长的面子上照拂君家寨吗? 我摇摇头,“族长好意,莫问不敢推辞,但却不能答应。”我继续说道:“不瞒族长,莫问是西安人氏,与段世子是敌非友,将来终有一日是要回中土的,到时若与段世子兵戎相见,恐对君家寨不利。” 族长上前一步,诚恳道:“姑娘错了,树涛并非势利小人,这幅画乃是我君家祖先的大恩人,我们族人是迁到这兰郡才改姓君姓,是感念恩公的君子之谊。姑娘高义,树涛亦想若能使姑娘成为君家寨的一员,一来可安抚君家寨的人心,二来姑娘又是天下奇人。树涛无能,垂垂老矣,希望姑娘能在有生之年能帮助君家寨平安度过这乱世,亦算是我君树涛对得起祖先了。” 我心想,明天在战场上凶多吉少,整个君家寨能活多少人也是个未知数,算了,先安抚一下老族长的心吧。 我便点头答应了,但是请族长替我的女儿身保密。族长大喜,当下应了,表示只要我不同意,这便永远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便让龙道进来摆了香案,准备入族仪式。好在这个仪式相当简单,也可能是战时的需要,他只是拉着我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将我的名字“君莫问”三个字加在了祖谱里面。 族长小心翼翼地拉开族谱说道:“这便是我家族第一代的祖先之名。” 我上前一看,愣在那里,那第一排的名字竟然是司马晴绍…… 司马,司马? 我低下头,却见那族谱的右下角画着一朵极小的紫色西番莲。 生命中有多少偶然的相遇,和那必然的结局呢? 族长激动地说着他们的恩公姓原,名理年。 原来是这样!司马莲说过,他们家族中的一支留在暗宫为原家看守紫陵宫,而另一支却迁居南岭之地。我抬头再见那画中人,果然同紫陵宫前那飞天笛舞壁画中的吹笛男子长得一模一样。 同是司马家族的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一支永远囚禁在阴暗的地下宫殿里,野心与渴望蠢蠢欲动,另一支却在南岭自由自在地享受世外桃源。 然而,无论哪一支,最终都逃不过命运的一只手,都躲不过那残酷的乱世风云。 这一天,我也终于明白了,我花木槿也从来没有逃过命运这只手。 于是,我坚定地望着老族长,朗声说道:“族长,请放心,君莫问定会拼死保护君家寨。” 永业三年八月十一,爬在百年大树上的元霄,看到了绣着胡字的旌旗,便回来报说,敌军领头一人,满脸横肉。 第164章 风定落花深(3) 我也爬到树上看了看,正是胡勇,军队后面拖着好几只箱子,应该是这几天掠来的财物,再后面是士兵看守的俘虏队伍,长长的不见尾巴。 我们安排妇孺先躲进山里,除非我们去接她们,否则不要出来。 我们开始进入战争状态。通往君家寨之途径,全在原始森林,我们蹲在事先准备好的哨楼上,果然发现队伍往我们这里前来。我俯在高地,却见胡勇派了约有几百人前去。我用叶哨吹了一种鸟叫声,对操持弓弩的人意思是说不要放箭,这是探虚实的,果然那几百人到了一线天,发现没有埋伏,而且看到了君家寨的影子。 已是午饭时间,正是炊烟袅袅,人影移动,探子回来报了胡勇,那胡勇大笑说道:“众军士往那家寨子去玩个痛快。”于是大兵压境了,进入了一线天。 这一日太阳热辣,我暗中欣喜,老天总算也助我君家寨。 大军的中间部分进了一线天,我将木箭放在油桶里蘸了一下,点燃火折子,张弓射出第一箭。 那一箭射倒旌旗,穿透护旗小兵的胸膛,立刻我方第一批弓箭手开始放箭了。 竹箭木箭和巨石块如雨疾射,胡勇的军队开始乱了,我们把十来桶热油往下倒去,惨呼连连中,我们继续射着火箭,火借风势,向胡勇的后面燃烧过去。 我仍然不停地疾射,当第一轮进攻结束的时候,一线天里已经堆满了烧焦的尸首。 胡勇的军队没有办法前进,军队只得吹出了撤退的号角,在箭羽中,军队向后撤退。 君长叶队长欢呼大叫,众人也是振奋不已。 等胡勇的军队撤远了,我指挥众人下去搬尸体,将未及烧毁的兵器拣出来,以作备用。大家捡了小山那么高,数了一数尸体,不想六百乌合之众竟然杀死了胡勇军士的四千之众,众人都很兴奋。 这一晚,族长宣布了我加入了君家寨的消息,正式赐我为君姓。 我怕胡勇可能会偷袭君家寨,所以还是派了十个人到落花坡去等候。 过了好几天,胡勇没有前往君家寨,打探消息的人看到胡勇先绕道到隔壁山头的土家去了。 我想,胡勇前往土家寨可能有两层用意,一是不知君家寨的底细,前去向土家头人打听君家寨的信息,另一层意思可能是前往土家寨去补给。如果按照段月容的预计,不知胡勇的兵士会不会在土家寨放肆行凶。 我派了二狗子前去查探,果然回来报说,一开始土家寨众人对胡勇很礼遇,可是胡勇的兵士喝醉了酒,开始强奸了寨中好几十个妇女。胡勇也猪油蒙了心,污辱了土家首领的一个漂亮女儿,土家寨想把胡勇给收拾了,胡勇已先一步放火烧了寨子。胡勇现在已经霸占了土家寨,把那里的男人变成了奴隶,女人变成了营妓。 我想了想,当下便给各寨头人写了一封联盟书,书中重点描述了胡勇的恶行,希望各寨联手抗击胡勇,保卫家园,然后派人将联盟书往各个山寨送去。 遗憾的是还没有等各个山寨回信,胡勇已休整完毕,再一次向君家寨发动了进攻,这一次他绕过一线天,取道落花坡。 第165章 风定落花深(4) 当时老族长在地形图上一指此处报了坡名,我便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决定在这里埋下第二个陷阱。 我们等在落花坡上,我对长叶比了比手势,便蒙上面,抄小路来到胡勇军队的上方,一手拿出箭,射掉第一个吊绳。机关被启动了,巨大的竹排飞过来,钉死了无数的士兵,我依然占领高地,指挥着众人浇热油用火攻,这一次胡勇可能也铁了心要攻君家寨,后面击着进攻的战鼓,幸存下来的士兵继续向君家寨攻来。 我们准备好的陷阱起了作用,无数的士兵掉入满是锋利竹签子的深坑中,竹箭和木箭也同时在上面飞舞,还有孩子们的毒物坑也不停地吞噬着南诏兵,沿歌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捉到几只野猪,赶到一个小坑里,也起了那么点作用。 胡勇的军队死伤很重,我命人开动弓弩疾射,胡勇的部队不得已又开始后退。 过了一会儿,稍事休整又开始进攻,我们的弓弩和手榴弹开始在空中飞舞,爆炸声连连,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就在午时,战事的一个转折点出现了,老天爷阴下了脸来,然后哗哗地下起了急雨。我继续在高处射着箭,可是手榴弹还有火药发挥不了很多作用了,胡勇的士兵有了机会向我们还击。 我在坡上射着箭,这时忽地有人向我射来一箭,我一侧身,重心不稳,加上大雨,将我所在的泥土也冲松了,我不由跌了下去。 我听到有人大声叫着莫先生,我的喉间血腥涌了出来,南诏兵的长刀袭来。我一猫腰,头巾和蒙面的破布被削掉了,长发迎风飘荡,南诏兵发出一阵惊叫。 一个将士高叫了几句南诏话,本来对我举剑的南诏兵便将我押到那个将领面前,那个将领看着我眼中闪着不可思议,又将我拖到胡勇那里。 胡勇细看了一阵,终于认出了我,大声喝道:“原来是你。”胡勇惊叫连连,然后发出一阵大笑,“花木槿,你是那西安城原非烟的替身,果然地狱无门你偏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前襟,“天下传闻,你已经归降了段月容,那妖孽在何处?” 我冷笑,“你几十万人马,却抓不住一个段月容吗?” “你这贱人,快点说出你那相好的在哪里,不然我让我的兄弟玩死你。” 我冷笑道:“胡军帅,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猛地一踢地上的一块小石,小石准确地跳进了他的左眼,他大叫着放开了我。 我摔倒在地,捡起地上的大刀,发疯地砍着周围的士兵。可是毕竟人多我寡,不久,我被人按在地上,大雨滂沱,仿佛验证人间惨剧的发生。 我看着老天,嘴角那一抹嘲笑不变,我被人架了起来,抬到胡勇那里。胡勇捂着一只眼睛,赏了我两个耳光,我眼前金星不断,血腥气不断地从喉间涌出。 “老子要干死你,然后把你点了天灯,让你暴尸荒野……”他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他将要对我的惩罚,好不容易说完了,他罪恶的手伸向我的胸前…… 第166章 风定落花深(5) 我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地说着:“宋二哥,对不起,木槿不能履行对你的承诺了,这个世道太苦了,木槿只好选择有尊严地死去,解脱苦海。” 我的牙齿抵住了我的舌头,准备咬舌自尽。正在这时,一颗小石子打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了胡勇的毛手上。力量并不是很大,但却足以引起了南诏兵的注意,所有人都向那石头来处望去。 只见小土坡上站着一个一岁多大的小女孩,脑袋上歪戴着一只老虎帽,一手牵着烧了一半的兔子灯,单眼皮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肥短的小手抓着石头往下慢慢地一颗一颗地扔向胡勇,“坏人。” 夕颜,是夕颜。我无比惊骇,肝胆俱焚,段月容不是把她带走了吗,难道是、难道是段月容半道上把她扔下了,她自己又回来了? 想到这里,我怒火中烧。好你个段月容,你简直不是人,我花木槿怎么会错信你,看在你也曾对我痴迷的分上,会救夕颜一命,你这个禽兽! 我放声大叫:“夕颜,你快跑啊。” 可是夕颜却没有动,反而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来,继续扔着小石子,“坏人……放开爹爹……打你……坏人。”夕颜贫乏的词语宝库里对于坏人,可能只有坏人两个字。 胡勇大怒地跑过去,正欲一把拎起夕颜,“小毛孩子,活腻味了,这个君家寨的人都是疯子……” 一支长枪,劲道极大地射过来,胡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的女儿。” 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我的心脏再一次受到刺激,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段月容? 我循声望去,却见段月容恢复了一身少年打扮,乌发披散着,在风雨中飘扬。天人的颜上依旧挂着一丝嘲笑,他手中拿着那把森森的青龙偃月刀,高贵如君王,睥睨着胡勇,紫瞳盛满鄙视,“这个老天爷真是没有天理,像你这种肮脏的肥猪竟然活到现在。怎么,你替光义王反了我豫刚家,为何他反而抽取了你五分之四的兵力,只给你一万兵马来打这鸟不拉屎的瘴毒之地?” 胡勇肥脸通红,“你这妖孽,只怪上次让你逃了,今天,非要抓住你,光义王定会给我重赏。” 他正要露出凶相,却不想段月容猛地踢出一脚,胡勇吓得退了一步。 段月容的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阴狠笑脸,恶狠狠道:“这是我的寨子,我的女人,我的孩子,你竟然敢痴心妄想地来糟蹋这里!胡勇,你现在退下去,我或许可以赏你个全尸,不然我就挖出你的心肝来给我父王下酒。” 胡勇的眼中露出骇然,他又退后一步,壮着胆子大声道:“弟兄们,这个紫眼妖孽,是光义王悬赏要抓的人,大伙只要抓住他,便可加官晋爵。” 段月容大声道:“南诏兵听着,光义王骄奢淫逸,朝纲败乱,昏庸无道,我父王马上就要打进叶榆,若是降了我,今天便不杀尔等,不然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正当南诏兵犹豫间,一阵喊杀之声传了过来,南诏兵人心惶惶,“豫刚王爷的大队人马来了,快逃。” 段月容一个箭步蹿来,抓住夕颜,同时将偃月刀射向我最近的一个士兵,正中胸口。 第167章 风定落花深(6) 我甩掉周围的士兵,向段月容奔去,他一把抱住我和夕颜,向旁边的山石滚去。立时,流矢又射了下来,本来南诏兵人心不齐,人马争相践踏,死伤大半。 我的心振奋起来,这段月容是什么时候同族长商量好了来救君家寨的? 过了半个时辰,流矢之声渐息,山上喊杀之声大起,却见君家寨的老少都跳了出来,拿着铁锹、锄头,旁边还夹杂着各族兵士的身影,向剩余的南诏兵打去,我好像还看到了翠花的身影。 段月容捡起地上的偃月刀,向战场冲去。 这时龙道过来了,“莫……先生,你的计策生效了,那些寨子都不愿意看着胡勇再来糟蹋盘龙山,半炷香前,黎家、侗家的人由布仲家的多吉拉少爷领着来救、救……” 他看到我长发披散,衣衫破乱,而段月容一股男儿英气,显然很懵懂。 我笑笑,把夕颜交给他,“你不要加入战圈,帮我把夕颜带到安全之处,好吗?” 他愣愣地点点头,抱着夕颜离开了战场。 我拿起一柄大刀,也冲向战场,渐渐杀到战场的中心。 胡勇似乎发现了段月容有些不济,振奋道:“弟兄们,不要怕,这妖孽果然武功尽废,不要怕,这些不过是些普通汉民还有布仲家的流寇,不足为惧,冲啊。” 我虚晃一刀,同段月容背靠背,我问道:“你为什么回来?” 他哈哈一笑,潋滟的紫瞳豪情涌现,“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谈什么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的内心一热,更加奋力拼杀了起来。 眼前的南诏兵不断向我们冲过来,我喉间的血越涌越多,手上的刀仿佛似千斤重,耳边响着一片嘈杂的声音:“活捉段月容,活捉花西夫人。” 这个场面就好像永业三年我做原非烟的替身,无数的南诏兵前来袭击我。 我的怒火从心底涌起,谁给了你们权力来抓我的,谁给你们权力来毁灭这个美丽的盘龙山,来破坏这里的平静,难道你们都没有妻女,没有双亲吗? 我一边杀一边又跑到了落花坡高处,我抹了一下嘴边涌不尽的血迹,大声叫道:“朝珠。” 段月容立刻捡起一个箭袋和弓扔给了我,我抽出长箭,又开始了疾射。 箭过留声,惨叫不绝,转眼箭袋已空,只剩下最后一支箭,眼前一片血色,我的双腿软了下来,跪坐于地,脑中全是当年一千子弟兵惨死的样子,难道我今天又要重见这一悲剧了吗? 一阵布依人的急哨吹来,我们所有人的精神振奋了,只见多吉拉骑着高头大马又带着几千勇士闯进了战圈。 可惜我只能手持弓箭,一手撑着大树不停地喘气,只觉自己好像在不停地飞越,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越过了田野丘壑,越过那樱花林下,却早已不见了非珏,唯有红影坐在华丽的突厥牙帐中,身穿王袍,睥睨天下…… 我的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一灯幽灭下,一个天使一般的美少年,左肩绑着渗血的纱布,气息微弱地躺在阴暗的宫殿深处,口中喃喃地呼唤着木槿,而一旁一个美髯公满面泪痕,沉声痛呼三爷。 我的泪如泉涌,柔声呼唤:“非白醒来,非白醒来啊。” 第168章 风定落花深(7) 那美少年似是听到我的轻唤,睁开了如星的眸子,满含着痛楚地问道:“你究竟在哪里啊?快归来啊,莫要再离我而去了。” 我轻轻笑道,抚上他苍白的病容,“莫要再担心了,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去的,又何谈归来,木槿一直就在你的心中啊。非白啊,连木槿自己也不知道啊,原来木槿的心里早已驻满你的影子。” 少年的眉间松开了愁云,眼中柔情涌动,吃力地提起一只手,想拉住我,可是我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了。我浑身剧痛,却不及心的惊痛,只能死死地看着他的星眸装满绝望的痛苦。 我究竟在哪里,谁在唤我,是非白吗?我勉力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一个少年,血溅满身,手提一把偃月刀,紫瞳灿烂,充满嗜血的残忍,然而那双本应残暴绝情的紫瞳里却有了一丝柔情,一丝恐惧。他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颤抖不已。 我惨淡地笑了,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旁边的樱花树,将最后那支弓箭架上,向他举了起来,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意,我终于可以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的紫瞳如遭电击,身后有人似乎砍了他一刀,血溅满身,然而他却如没有知觉一般,只是痴痴地看着我,咽气吞声,“木槿。” 我微笑着拉满了弓,说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一句话:“我不愿意在来世路上伺候你。” 半窗残月,最是离人泪。 那恨如覆水,箭如流星,直射紫瞳。 而那双紫瞳盈满了极度的痛苦和绝望,是何等让人心碎啊! 他缓缓地合上了紫眼睛,任那长箭穿过他的耳际,擦破了耳垂,戳入了背后偷袭的胡勇。 紫瞳再一次睁开,却是另一番光景,年轻的紫瞳星光璀璨,激情难掩。 我有一种想笑的冲动,终于也狠狠地折磨了这个妖孽一番了,可惜我的笑意凝结在我的脸上,黑暗中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 好累啊,我轻轻叹息着,倒了下去。 我躺在一个血腥的怀抱里,有人在狂呼着我的名字,可惜我实在动不了了,对不起。 对不起,二哥,木槿很没用地死在南诏的国界了。 对不起,碧莹,我不能到戈壁黄沙去看你了,只望你在黄泉路上等我,我们结伴一场,理当同行。 对不起,大哥,我不能同你泛舟碧波了,以后不知还有何人年年为你纳鞋,为你祈祷平安。 对不起,锦绣,我这个姐姐总是做得很失败,希望有一天你为人母时,能比我成功地保护自己所爱的亲人。 对不起,初画,我看不到你的宝宝出世了,想来夕颜同他或她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对不起,非珏,我不能遵守我们的誓言,等到重逢的那一天。我花木槿好生对不起你,若再有来世,我定当生死相随。 对不起,非白,如果没有锦绣的话,也许我会有勇气对你说出我对你的真实感情;如果我没有被前世糟糕的经验很没用地吓住,也许我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如果我没有中生生不离的话,也许……唉,我们之间总是有这么多的如果,这么多的也许,所以幸福在手边时我没有珍惜,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第169章 风定落花深(8) 然而如果我还有最后一个如果的话,我想说,如果能再见到你,我一定要狠狠地吻你,然后得意地用前世一句很俗的话告诉你:如果要在“i love you”这三个字前面加上一个时间,我想那应该是一万年。 对不起,段月容……我实在想不到有哪个地方我是对不起你的,反而是一大堆你对不起我。哦,对了,再有来世,千万不要选我在来世路上侍候你。还有,我不该打你的,也不该笑你的绣功,其实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第一次绣鸳鸯时,碧莹很认真地夸我帕上的摇铃草绣得好…… 一时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我要忏悔了,只是觉得滚烫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在我的面上。是谁在哭呢?可是对不起呵,我实在太困了,没有办法来安慰你了。 好困啊…… 莫愁湖里,碧叶连天,盛放的荷花逶迤绿波之上,白云在晴空漫步,湖心亭里,一个天人少年身着家常如意云纹的缎子白衣,髻上插着一支东陵白玉簪,夏蝉嘈切的暑意,却无法损其一身贵气,飘飘欲仙,他的玉手握着一支狼毫毛笔,在宣纸上行云如水。 我在对面正襟危坐,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三爷,还要多久啊,木槿快坐不住了。” 他对我展颜一笑道:“快画完了,莫急,马上就好了。”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蹦蹦跳跳地从远处过来,一进湖心亭,立刻放慢脚步,毕恭毕敬,口中却乐歪歪地说道:“木丫头,你再忍一下,本已够丑了,小心爷再把你画得更……”他脑袋微伸,一呆,“爷画得真好啊……” 我抿嘴一笑,对面的天人少年也对我一笑,凤目里满是柔柔的宠溺,“好了,木槿,我画完了,你且歇息一下吧。” 却见那少年看看我,又看看画里,“呀!三爷,这画里的木丫头明明就是木丫头,却是好生漂亮啊。” 我打了一个哈欠,在亭椅上倚了下来,好困…… 我昏昏欲睡地想着,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待会子醒了,就去看看那画…… 番外一燕子楼东人留碧 俺出生于元武元年五月,山东聊城一个叫牛头镇的小地方,然而俺生长的地方却是牛头镇这个小地方最热闹的,也是牛头镇各种各样的男人最向往的地方——丽春院。 万德元年俺娘正是丽春院中的头牌花魁于晚晴,据说她的艳名曾一度令牛头镇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一夜之间在聊城乃至整个山东府,都十分的出名。而俺娘的恩客小到地方财主,大到某些不愿透露身份的大人物,应有尽有,于晚晴三个字,红得发紫,如日中天。 直到有一天,县令为了讨好平鲁将军,说服俺娘进了将军府献舞。 平鲁将军惊艳,因此俺娘被强留在将军府中三日。等俺娘被放出来的时候,人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浑身青紫,小腿被折弯了,从此无法再登台跳那曾经被无数骚人墨客吟咏赞叹的宝和曼妮舞,连走路也成了问题,而最糟糕的是,那曾经号称山东第一美人的鼻梁骨,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第170章 风定落花深(9) 一朝红颜尽,半生恩情绝。平时同俺娘日夜山盟海誓的骚人墨客们,大骂平鲁将军几句,便拂袖而去。在这武人专政的年代,那些所谓无所不能的恩客中,自然无人敢为俺娘出头,陆陆续续消失在俺娘的生命中,不再出现。俺娘也从头牌落到了任何一个满口黄牙的贩夫走卒都可以玩弄的下等贱妓。 正当她准备了一根绳子,早早超生也好去见俺的外公外婆时,被她的姐妹、我未来的干娘们给救了下来,并且意外地发现腹中有了一条新生命。 孩子,永远能不可思议地给女人无限的勇气活下去,哪怕那个女人甚至不知道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俺娘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熬到了临盆时分,却偏偏遇到难产。老鸨怕一尸两命,给丽春院带来晦气,狠心地将她扔在柴房里。幸好头牌花魁红翠,曾是俺娘的丫鬟,她为俺娘找了产婆。俺娘在最痛苦的时候,恍惚间看到了一群金燕子在她身边飞来飞去,然后其中领头最大的那只冲进她的肚子,然后俺猛地一下子钻出她的身体,落在她平时接客的破毯子上。 俺的出生给俺娘和丽春院所有的姑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激情,她们纷纷拿出自己的体己给俺娘和俺买吃的穿的,争着来做干娘,轮流来看俺、抱俺。就连一直冷言冷语的老鸨也对俺的小黑脸爱不释手,因为俺老是呵呵傻笑着。 于是俺在干娘们的脂粉堆里不时撒娇邀宠,在浪声淫语中一天天长大。在诸位干娘的照顾下,俺发育得奇快,比同龄男孩要高一个头。俺十岁时,个头就长得和俺娘的肩一样平了,这在平常人家是再好不过了,可对于一个在妓院长大的男孩,却有些尴尬,老鸨开始同俺娘商量俺的去留问题了,于是她们决定让俺成为一个琴师、厨子,或是学着唱戏。 然而,丽春院里所有的古筝都被俺天生粗壮的手指弹断过,俺还是没有学会。 丽春院的厨子委屈地向老鸨投诉,说是俺把厨房里的碗都敲破了。 不过俺很得意地对老鸨说,俺对戏曲还是很有天赋的。这一日,红翠姨嗓子不舒服,便让俺前去给她的熟客唱一出。这是俺第一次登台,乐得俺屁颠屁颠的。俺精神抖擞地进去,斗志昂扬地那么一亮相,撒开嗓子这么一叫,红翠姨那位金主子——五十开外的赵员外,吓得一下子蹦得老高,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过。 丽春院上上下下都很害怕,就怕赵家的人来闹,好在赵府的十几房姨太太和少爷小姐们为了争家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来理丽春院。 但是,这件事还是让老鸨悲愤地意识到把俺培养成摇钱树是不可能了,俺便开始学另一门手艺。 岁月便在俺懵懵懂懂地听着打手们唾沫横飞地评论着姑娘们香艳的床上功夫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171章 风定落花深(10) 这一日,一个军爷进了俺娘的房,一会儿俺娘的惨叫之声便从屋中传出。因为是军人闹事,众打手不敢前往,俺娘又是个少有贵人来往的老妓,故而无人前去解救,只有俺不顾阻拦地冲进去,只见那直娘贼正狞笑着骑在俺娘身上,拿马鞭狠狠抽打俺娘。 那一年俺十三岁,个头已经和一个十六岁少年一样高大了,俺第一次感到一种想要燃烧起来的愤怒。俺上前把那直娘贼打得牙齿崩落,头破血流,一路淌着血逃出了丽春院,显示了那几个武师对俺的教导有方,然而却把丽春院前来找乐子的客人们吓得逃了大半。五个打手好不容易才把俺制住,不得不用绳子捆住俺,锁在柴院里好几天才放出来。 可是俺娘看俺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恐惧。很多年以后,俺把这段埋在心底的往事只告诉了一个女孩。出乎俺的意料,她没有俺想象中的害怕,狡黠的眼中反而闪烁着兴奋,她说这叫热血沸腾,还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俺这么做就对了,俺绝对是最有血性的孝子。 俺从柴房里出来的那一日,鸨母又令俺改行,让俺做了最最基本的工作——龟奴。俺娘眼中的恐惧也愈加深厚起来,因为俺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毁了她一生的平鲁将军。 俺成了丽春院史上最年轻的龟奴,直到有一天,一个下巴长着大痦子的女人扭着腰肢来找老鸨叙旧。她便是最具传奇色彩的人贩子陈玉娇,据说她年轻时也曾是丽春院里的红妓,后来爱上了一个书生,她把本来用于赎身的所有积蓄拿出来,供他读书上京赶考,中了进士,然后一如所有风尘女子书生恋的故事结果,那书生自然而然地负心,想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不想陈玉娇辱没了他的门风,便着家人还了她借给他的钱。 陈玉娇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淡地收下了银子,替自己赎了身,然后悄悄尾随那个家人到了京城,就在那个书生的婚礼上当面怒斥书生的不义,然后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取刀要抹脖子。 她奇迹般地被一个原姓贵人救了下来,然后匪夷所思地成了一个人贩子。 那陈玉娇同老鸨密谈了一会儿,又专门前来看了看蹲在墙角笼着袖子取暖的俺,便对俺娘说俺有贵相,而西安原家正在招少年做护院子弟兵,有吃有住,能习文练武,还有月钱,若是将俺送到原家,将来指不定能出人头地,必然好过讨个老妓,一辈子当个龟奴。 俺娘被陈玉娇洗脑之后,怔怔地坐在屋里,流了一夜的泪,最后决定将俺交给了陈玉娇。那陈玉娇要给俺娘钱,她却反把这钱和平时积攒的几两碎银子,塞进了陈玉娇的手中,一定要她为俺在原家主子面前说些好话。陈玉娇怔怔地看着俺娘丑陋的泪容,摇头叹息道,又是一个苦命人哪。 第172章 风定落花深(11) 在那些丽春院的干娘和俺娘的哭声中,陈玉娇领着俺上了牛车,里面空空如也,没想到俺是第一个。然后陆陆续续上来了好多孩子,那些小孩都比俺小,而且一个个毫无个性可言,总是不停地哭,尤其是那个叫齐放的,每次一有什么动静就带头哭,还要抱着俺,絮絮叨叨地问俺,为什么他爹娘不要他了。 这俺哪里知道。每一次他们哭,俺都会想俺娘和俺的干娘们现在过得可好,是否还会有龟孙子的客人来欺侮她们。俺的心中好生难受后悔,在走以前没有再替俺娘揉揉腿,她的腿在阴雨天气总要发作,疼痛难忍的。可是那时俺只是忙着赌气,不理她流着泪和俺说话…… 可另一方面俺又很怨俺娘,她既然决意要送俺走,那为何当初还要千辛万苦地生下俺呢? 到了江苏府,梅雨钻入牛车,让习惯北地的我感觉甚是难受,雨丝纷纷中,一个二道人贩子谄媚地送来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和一个美丽的小女孩。那个男孩看上去和俺差不多大吧,倒是万分镇定,不似一般孩子。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衣着破旧,但气质却十分高贵,不像是小户人家出身,只是左面脸上烙着一个狰狞的罪字,触目心惊。而那小女孩一脸冰冷,身上还穿着孝服,头上戴着白花。 年轻女子面色冰冷地给他怀里塞了个包袱,那男孩站在牛车上,向那个美丽的小女孩伸出手,让她搭着他的手上了牛车。小女孩美丽的脸不易察觉地一红,原本死灰一般的美目也闪出一丝光芒,然后就在那个男孩钻入帘子的一刹那,年轻女子那冰冷的脸出现了一丝悲戚,她出声唤道:“石郎,你、你要多保重……俺们家就全靠你了。” 那个男孩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女子,眼中沉痛森冷,像个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下了牛车,打开油伞,递给那女子,“姐姐快回去吧,莫要被雨淋湿生病了,石郎会照顾自己的。” 然后他微微一点头,抱着包袱上了牛车,目光冷静地扫了一周,坐在美丽女孩的身边。 俺的好奇心上来了,乘那牛车颠簸的时候,便乘机硬挤到那一男一女当中去,俺双手笼在袖中,想同那像大人似的男孩搭讪,可是他却惜字如金,死也不肯说半个字。回头又和小女孩说话,她却用异常防备的目光看俺,瑟缩着微推拒俺前倾的身子,吓得连名字也不肯说。 嘿,俺这张干娘们、打手们、龟奴们、恩客们人见人爱的脸,何时变得如此不吃香啦?! 俺讨了个没趣,郁闷地又颠回了他们的对面,睡得正迷糊的齐放又哼哼地挤过来,挽着俺的胳膊,甩都甩不掉,于是俺只能更郁闷了。 俺们又颠了几个月,来到建州一个叫作花家村的地方。此时的建州刚刚经历水灾,别说花了,就连草也看不到几棵。 第173章 风定落花深(12) 俺正透过窗帘张望间,只听到外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老到地和陈大娘讨价还价,俺撩开门帘,偷偷往外看,只看到阳光下,一个紫瞳的绝世小美女正蹲在地上无助地抹着眼睛。俺暗叹一声,如此美女,若是在俺们丽春院,不出五年,成为烟海名妓,想必是指日可待。 紫瞳小姑娘万般依赖地看着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小身影,那个小身影正仰着脸在同陈玉娇说着,陈玉娇微微有些吃惊。 那小身影忽然转过身来,她的身上笼着光芒,她灵动的墨瞳转向了俺,她的外貌比起她身边那个紫瞳女孩要逊色许多,然而那双清澈的妙目,无限狡黠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她在俺脸上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俺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这明明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为何她的眼中仿佛沉淀了几十年的世情,仿佛她的明眸比在丽春院里干娘们和俺娘的双目还要深沉明晰,于是这一日俺遇到了俺一生的冤家。 俺的冤家拉着紫瞳小美女上了牛车,见俺傻傻地看着紫瞳小美女,大大方方地对俺唤了一声,告诉俺她姓花,名木槿,木槿花的木槿,而紫瞳小美女叫花锦绣,是她的孪生亲妹。 自从花木槿上了牛车后,车上有了生气,俺也有了说话的对象,便大声告诉她俺的名字叫于飞燕,然后就看她的小脸呆在那里。俺有些心虚地缩回了胸脯,想起俺娘千叮万嘱叫俺不要说出俺是从丽春院出来的,免得惹人轻视,误了前程,谁叫俺于飞燕三个大字在牛头镇里也算是颇有“名望”了,莫非她听说过俺的名字? 她的妹妹偷偷拧了她一把,把她拉回现实,然后她忽地笑逐颜开,开始给俺讲赵飞燕的故事,并说将来俺必能富贵加身,位极人臣。 俺从来不知道俺的名字还能和一国之后联系起来,那些所谓肚子里颇有墨水的客人都曾笑话过俺的名字太过脂粉气,而俺娘和干娘们便回说这个名字好养活,小鬼来收魂肯定不会注意之类的。 真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么多,她笑着说话的时候,整张小脸瞬时飞扬起来,俺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就好像若干年以后,在一次重大蝗灾后,她严肃地对我说起,虫子天性喜欢阳光一般,飞蛾扑火不是因为它看着火光漂亮,而是本能才使它扑上去一般。 于是俺像那蛾子似的,发自心底地感到她的笑容如此温暖,再也无法移开俺的目光。 齐放早早地倒戈,爬到她身边,改抱着她不放,连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和胆怯的女孩看着她也开了口。直到此时俺才知道,那个男孩叫宋明磊,淮阴人,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是浙江淳安人,名唤姚碧莹。 番外二胭脂梅 元武十二年腊月,天地间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冻得人眼皮都粘了起来。 花木槿提着刚洗完的衣衫停在溪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围墙探出的一片嫣红,狡黠的墨瞳转了又转。 第174章 风定落花深(13) 一个青衣少年,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她的目光越过墙头,不停地逡巡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朵朵红梅。 “四妹,这是西枫苑的梅花,你再野也万万不可前去。” “哦,呃?”花木槿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竹篮摔下。 少年利落地单手一抄,微笑地递上前去。 花木槿拍拍胸脯,“二哥,你的轻功越来越好了,怎么我都不知道你近我身呀?” 宋明磊替她搓着冻伤的小手,淡笑着,“你可记住二哥的话了?” 花木槿惊愕地抬头看宋明磊,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喂,二哥,你不要老把我花木槿看作是偷鸡摸狗的野丫头成吗?我是有人格的!” “好,就算二哥说错了。”宋明磊淡笑道,“不过,你敢对天发誓,当真没想过要翻墙去摘那些梅花吗?” “你、你莫要胡说。”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结巴道,“怎么老知道我怎么想的?” 宋明磊在心里笑了:你是我这辈子最想的人,我如何会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当下却正色道:“西枫苑内有七星神鹤把守,万万不可动这些梅花的念头。” 她扁着嘴看了宋明磊一阵,然后笑颜如花,毫无诚意道:“知道啦!” 宋明磊与她相视而笑,心说这丫头肯定要怂恿于飞燕那大傻子陪她去采梅花。 宋明磊临走时又劝了半天,她面上还是笑嘻嘻的,眼中却闪着不耐,两只小手硬把宋明磊推开了去,转头却向于飞燕的东营跑去。 宋明磊目送着她的离去,心中却滋生着一丝不悦,为什么她做“坏事”从来不叫上他? 他痴痴地目送着她的身影蹦跳着离开了视线,然后感到有人悄悄地接近,他微侧头,平静道:“我要一株百年胭脂梅。” “啥?”于飞燕一蹦老高,“西枫苑的胭脂梅?” 花木槿使劲一点头,充满了朝气地对着于飞燕大声说道:“宋明磊打听过了,那西枫苑的红梅全是名种梅,尤以那一株龙游胭脂梅最负盛名。相传那是失传近百年的名种,那白三爷喜欢梅花,原将军让人在山野寻访多年,也只得了一粒种子。听说那白三爷腿脚不便,每每还要亲自照料,浇水施肥松土的,整整五年不曾间断。那株胭脂梅虽是越长越旺,却不曾结过一粒花苞,不想今年第一场雪后,竟然开出满枝头的花来,见过的人无不惊叹如天上仙花下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访过梅花后说,这株龙游胭脂是见了贵人方才愿意献上花朵的。那当朝权臣窦氏想以万株芙蓉换那一株龙游胭脂梅,白三少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不给。我们去试试吧!” 于飞燕手搭凉棚,看着在园中悠闲散步的七星鹤,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四妹啊,大哥听说……” 话未说完,花木槿早就半道上截去,兴奋道:“听说现在市面上普通胭脂梅都千金一枝了,若是能摘到一枝,哪怕只有一枝,今年碧莹的医药不就不用愁了嘛。” 于飞燕看着花木槿殷殷的笑脸,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使劲撑起一张快乐的笑脸,“四妹啊,戴教头今儿个晌午才对我说来着,那个什么三思而后行……” 第175章 风定落花深(14) 含着梅花香的雪花远远地向隐在山坡中的少男少女悠悠飘去,少女开始板着脸只顾发飙,熊腰虎背的少年一脸委屈地猫腰躲着挨训,不时抬眼偷觑那灿烂似火的胭脂梅。 而不远处的赏心阁楼上,龙章凤姿的白衣少年,一双狭长的凤目亦正静静地看着那同一株胭脂梅花。 小素辉蹲在原非白身边,细细帮他按了下盖在身上的狐狸皮袍子,一边拨着炭炉,一边担心地看着他那神仙般的主子。 他走到绝色少年身边,循着原非白的视线,叹道:“三爷,今年咱们西枫苑的胭脂梅开得真好。” 原非白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勾一丝微笑。 素辉看着主子绝美的笑容,呆了一呆,然后开心地说道:“三爷,现在民间都流传那邱道长私下里对侯爷说的:这株胭脂梅每五百年才只为明主献上三十朵梅花。三爷,既然这株梅花在咱们原家,又偏在西枫苑开花,莫非那至尊的贵人是您?” “素辉慎言。”一个青衫夫子走了进来,微微瞪了一眼素辉,轻声道,“那是窦家故意在民间散播的谣言,为了引起天子对我原氏的戒心,你怎的如此不懂事?” 素辉吓得小脸变了色,讷讷地说了几句小的该死,站在一边不敢出声。 “韩先生来了。”原非白在轮椅上坐直了身子。 韩修竹赶紧走过来,压住了他,细细地把了半天脉,然后半蹲在他跟前,“今天天气总算回暖了些,三爷今天的腿好些了吗?” 原非白轻轻道:“无妨,好多了。”正要绽开一丝微笑,忽然腿部开始剧痛,他弓着身子一阵抽搐。猛抽气中,不想一口淤痰堵在喉中,天人的容颜立时憋得通红。 韩修竹和素辉急忙唤三娘和在外候着的医士进来抢救。几番折腾后,原非白的腿抽搐渐缓,也吐出了噎物,大口喘着气,胃中的酸液流入鼻中,痛苦得呛流了半天泪,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西枫苑内一团杂乱,谁也没有留意两个小人儿潜了进来。 韩修竹用内功为原非白推宫过气,原非白悠悠醒来,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虚弱的凤目里满是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少年人应有的生气,他努力挤出一丝话语,“韩先生……不……要为我白费……力……气。” 精疲力竭的韩修竹暗中把了把原非白的脉搏,立时手脚冰凉。这个少年的脉象实在太弱了,如果今天林毕延再不来,以他和身边的普通医士的能力,恐怕根本无法延续他的生命了。 年幼的素辉似乎也预感到了原非白生命垂危,直哭得涕泪满面,完全吓傻了。韩修竹怒喝一声,小素辉忍住了哭,惊恐地扑到同样泪流满面的三娘怀中,不停地抽抽噎噎。 第176章 风定落花深(15) 韩修竹的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笑着,“三爷莫忧,为师已经把过脉了,已然无碍了,您先好生歇息,我前去迎接林神医。他今日便到,您一定会没有事的。”他一指窗外嫣红的胭脂梅,“三爷快看,今年的冬天多冷啊,就连咱们院子里的梅花也有好几株冻死了。”他努力维持着听似愉悦的语调,笑道:“可是偏这胭脂梅在寒冰霜剑下依然开得如此旺盛。那窦氏虽说是谣言,可那邱道长也曾预言今年若此株盛放,万事必会大有转机,现在为师也信了,爷的病体必然如他所说,会有转机。” 原非白不想让老师难堪,便努力挤出一丝笑,装作有兴趣地扭头看向那胭脂梅。 韩修竹命素辉守着,却悄悄叫了三娘出来。 “三娘,去准备准备吧。”韩修竹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万一林毕延赶不到,现下将军又在西域,恐是、恐是……”他也哽咽了,心中哀叹道:“对不起,梅香夫人,我没能照顾好三爷。” 三娘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路淌着泪到后面偏厅去取早已准备好的殓衣。 原非白,天下闻名的神童,日后叱咤风云的踏雪公子,未来的皇室贵胄,此时此刻也只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知道能否见到明天的日出的一个病号而已。 他枕在素辉的臂弯里,望着胭脂梅的花瓣飘落,落寞地轻叹一声,他悲观地想着:“若韩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这株胭脂梅即便开了,可如今风雪相加,花瓣越来越少,殊不知离我死之日是否也将近了呢?” 小素辉天真地想着韩修竹的话,满眼企盼地看着胭脂梅半天,然后生气道:“三爷,我真想让风雪快快停下来,好好的梅花都快给吹散架了。三爷,素辉方才没有看清,您看——”素辉又像发现了什么,兴奋道:“还有好多花骨朵呢,都鼓鼓的呢,马上就要开咧,咱们不怕啊。” 梅花静默地在风雪中飘舞,素辉的天真却引起了原非白的共鸣,不知不觉中,心已松了下来,垂下纤长的眼睑,心想:“这株名种梅花今年开得是真好呀。” 他心底隐隐地生出一股希望,也许他能活下来,能同那个紫瞳的小人儿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要撑下去,好为娘亲报大仇。 紫金熏炉的白烟袅袅,熏得他的凤目半闭半开起来,素辉似乎在唤他摇他,可是他的眼皮却那样沉重,仿佛千斤铁似的,人也渐渐地轻了,像是一脚踩到云端里那样轻松。 第177章 风定落花深(16) 他来到了一片满是香气的梅树林中,依稀看到一个拖长辫子的小身影,正踮起脚使劲揪一枝异样鲜红如血的胭脂梅花,摇着小脑袋,口里悠悠然地念着童谣道:“梅花梅花摘光光,换米换钱气死你。”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微抬头,越过素辉流满鼻涕的小脸,却见那最茂盛的胭脂梅正在剧烈地起伏着,花瓣如急雨而落。他睁大了凤目,却见一只粗粗短短的小黑手正在使劲扯那最密的树枝,嫣红的花瓣急雨中微露半截藕臂。过了一会儿,墙头出现了两个小孩脑袋,黑不溜秋的那个男孩双目铜铃一般四下张望,另一个女孩白净的脸上双目明亮,鼻头蹭着黑灰,土里土气地拿袖子擦着流鼻水的鼻子,微毛的发髻上缀满了梅花,她的小黑手一边往背后摸出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挂在左肩,一边呵呵地奸笑着,同黑脸少年两人四只明亮的眼睛贼骨碌碌地盯着那株最高的胭脂梅。 原非白向来看人识字过目不忘,那一日他看得真切,那个女孩很面熟,正是锦绣唯一的亲人。也正是因为锦绣,他默许了这个经常在西枫苑围墙边转悠的低贱丫头,明目张胆地觊觎他那满树灿烂的梅花。 有时候她还对着他的梅花一个人傻乐。少年总是鄙夷而痛恨地想着,多么碍眼而庸俗的笑容啊,同另一个如百合初放的笑容,简直云泥之别。 原非白混沌地想着,那黑大个男孩应是紫园里传说中小五义的老大于飞燕吧。 却见那两人目光交流一阵,那黑大个男孩便蹲坐在墙头把风,那女孩身手轻盈,飞快地爬到不太高的梅树上,那灿烂的花枝转眼便落到那女孩屠戮的黑手中。 少年想起了方才的噩梦,以及梦中那个女孩,还有那可怕的童谣,他的心脏就此收缩,病态苍白的脸上浮起了血色,那株用来激励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胭脂梅已然光秃秃地立着,似是委屈而又满带讽意地仰头看着原非白。那琉璃世界中的女孩衣衫褴褛,怀中抱满梅花,映着小脸通红,晶晶亮的眸光神采飞扬,然而在原非白看来却正如那猖狂欺主、小人得志般的罪恶。 纵使再好的涵养也慢慢地破碎殆尽,惊天的愤怒在少年的心中酝酿。 求生的本能令十二岁的少年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绝不能被这些个臭丫头气死。他凝聚起垂死涣散的目光,终于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目光来,冷如厉冰:我要活下去,然后让你们也尝尝我和娘亲所受过的痛苦。 几乎在同时,院中几点黑影飞掠过莫愁湖,扑袭向那个女孩和黑大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