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器玄兵》 第一卷 屠城之遗 第一章 女子尽灭遭惨屠 “异界大陆,神州之东,大海之滨,有国苍龙。” 室内昏灯如豆,一女子坐在石桌跟前,提笔在一方白绸上写着字儿。她一袭白衣,浅妆淡雅,清幽的脸庞上浮现淡淡忧色。她伸手将油灯拨亮了些,又再白绸上继续写到: “苍龙立国,已逾千载。此国本是汉脉,出自中原。” 写到这,她稍稍停了一停,提笔在此段文字后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在一旁加注一行小字:“苍龙与神州同属一脉,一千余年前,神州战乱,民不聊生。百姓背井离乡,逃避战祸,纷纷驾船远遁,定居东方五岛。东方五岛,一名夷洲,一名筑紫,一名二名,一名丰秋津,一名虾夷(注1)。于夷洲岛定居者,建国苍龙。苍龙国便由此而来。” 她停笔思付一阵,自觉所述历史无误,便又往下续写正文到: “苍龙建都龙城。立国伊始,尊女子为王,因而母系世袭,掌政至今。忽忽千年过去,苍龙愈发兴盛,人口愈十万户,船坚炮利,士卒善战,遂有威慑东方之势……” 她自凝神静书,这时身后窸窣微响,石床上,一位男子和衣坐起。他约莫三十余岁年纪,本值身强体健的壮年,却面色苍白,有目无精,仿佛身患重病,垂垂将死。他正要开口唤那女子,见她俯身桌旁,神情专注异常,便闭口不唤,轻轻的站在她的身后。女子尚自走笔如飞,只见白绸上字字娟秀,密密的写到: “百年来,苍龙屡出雄主,国富民强,国力一日强似一日。三十年之前,轩圣门第二十二代传人,兵器锻造大师华一子移居龙城,取地藏奇石一分为三,造出三件惊世神器,并交付苍龙保管。华一子尽毕生精力锻造神兵,耗劳巨甚,不久即逝。华一子逝后,苍龙借神兵之力,东征西讨,占琉球,服炎魔,摄中原,俨然如一东方小霸,一时间无人可制……” 她写到这里,低低的叹了一声,猛然见灯下多了一人的身影。她忙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身后男子,道:“大人,你什么时候醒的?”说时就要起身让座,男子双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让她坐了回去。 “你接着写你的,我就站在身后看你。” 男子俯下身去,下颚贴在她耳边。她抚痒的动了一动,转脸瞧他,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害羞的垂下脸去,提笔又写到: “苍龙鼎盛,国中母系势力愈强,父系委顿不振,沦为附庸,国政皆出女子,而男子不能与焉。父系首领天震子阴鸷刻毒,野心勃勃,意欲取母系而代之,据神兵为己有……” 正写到这,她忽觉耳畔作痒,他温热的气息萦绕于颊边,一双手,从她胸下腰间围了过来。她身子震了一震,把头低着,满脸绯红,凝笔不动。他道:“你每日写啊写的,倘若觉得闷了,大可出去走走。” 她道:“我就爱写些事儿,记下些历史。而且,你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 他低叹一声,双手愈发围紧了。“你啊,这是何苦?何苦守在这地洞中陪我等死呢?” 他话语轻声温存,却又包含忧伤。女子惊惶的回过头来,双目睁得滚圆,道:“你……你要赶我走么?”男子闭口不言,嘴角微微颤动,胸中似有难言之苦。女子执拗的道:“便是你要赶我走,我也不走。你死了,我便陪你一块儿死。” 他绽开一缕笑意,叹道:“你啊,永远是那么死心眼儿……也罢!”他松开手来,返身坐回床上,闭上双目,静坐养气。 她低低道:“我便是死心眼了,又怎地了……”抬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滴。男子坐在床上,仿佛不曾听见她话,沉默不语。 她独自坐了一阵,忽而自己笑了一笑,对他道:“你不会赶走我的。你不舍的。” 男子依旧不语,却在嘴角边浮出一抹微笑。女子遂收定神思,返回石桌前,提笔写完道: “当其时,苍龙女主患病,不能理事;圣女天香怜新近产子,身体虚弱,亦无法理政。父系首领天震子乘此机会,竟发动叛变。父系叛乱是日,龙城内杀声震天,血芒蔽日,满城女子屠戮殆尽,横尸遍野,所余者,不过寥寥数千!” 写至这段,她不禁悲从中来,拿笔的手竟自颤抖不已。白绸上只是短短数句话,她却写了许久,满脑海尽是几日前亲眼目睹龙城遭屠时的惨状。 “无名……”也不知过了许久,男子忽然开目,低声说道:“无名,愚者固然易生贪念,然而智者也会生出贪念。愚者之劣根,亦智者之劣根;人之劣根,亦神之劣根。神本是人所修得,人若是没有贪念,何必修神?神若是没有贪念,又何必以神自诩?三界众生,人鬼神佛,无所不贪,无所不愚,你我皆然。苍龙屠城,皆因贪愚而起,这不过是这愚世中的沧海一隅罢了,你又何必太自伤感了呢?” 那女子的姓名,便叫无名。她点点头道:“是。” 男子笑道:“你写完了吧?那好极了。我今晚想到外头走动走动,来,你扶我出去。” 无名便搀起他一手,两人沿台阶而上,行了约有数丈,一道石门堵在洞口。无名向前站近一步,挥袖一拂,那石门便隆隆开启,移向一侧。 两人走出地洞,来到外边。旦见月朗星稀,山林披银,四周清清寂寂,万籁无声。男子自从当年恶战脱难后,一直藏身于地底,于今六百多年了,仅仅出过地洞三次,上一次,还是远在三百年前。他蜗居洞中,暗无天日,忽然出洞,眼前景物依稀如旧,便好似隔世重生,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他迎着夜风,深深吸了一口,然而口鼻间却有浓重的焦臭气味,不仅皱紧了眉头。 他放目远眺,远处红光映天,亮如白昼,火光中现出一座巨大的城池来。这座巨城,便是苍龙国的主城龙城了。数日前,苍龙父系叛乱,屠杀国中女子,那燎天的大火,便是焚烧尸体而起的大火。死尸堆积如山,大火烧了几个昼夜,仍未停止。男子望着那火光,神色黯然,眉头愈发皱紧了。 良久,他侧目看看身旁无名。她目光犀利,包含愠怒。他牵过她一只手,抚着她的手背道:“若不是亲眼目睹,实是想像不出龙城之屠,竟然如此惨绝人寰……你将此事记下,流传后世,让后辈防之慎之,确是不错。” 无名紧紧握住他的手,凄然道:“我与大人居住在地洞之中,长相厮守,不问世事,就连龙城之屠,这般近在咫尺的大事,却也不及知道!若是我早一日出来,果断出手,岂不免了一场惨祸?唉……” 男子道:“这或许是天命使然。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天道无常,福祸相替。今日苍龙遭此大难,或许异日便有英雄出现,那也是说不准的。” 无名怅然摇头道:“人都快被杀干净了,哪里还有什么英雄……” 男子轻笑一声,神情却越来越暗淡凝重。 两人手搀着手,在旷野中缓缓漫步,便在这时,突然一阵又疾又乱的马蹄声响,只听许多人在高声大喊:“抓住她!抓住她!杀了那野种,大王重重有赏!” +++++++++++++++ 注1:夷洲岛、筑紫岛、二名岛、丰秋津岛、虾夷岛:古代地名,既现今的台湾岛(夷洲岛)、日本的九州岛(筑紫岛)、四国岛(二名岛)、本州岛(丰秋津岛)、北海道岛(虾夷岛)。 第一卷 屠城之遗 第二章 少女姜氏陈心迹 两人听得这喊声,心头一凛。只见远处十数骑赶着一位年轻女子,正朝这边而来。无名一见,不由大怒道:“这班乱臣贼子,做事恁地找绝,连一个孤零零的女子也不放过!”也不等男子回话,白影一翻,身子腾空而起,朝那十数骑直直飞去。 男子睁目看去,半空里蓝光频闪,好似数把利剑在空中飞舞,就听得马声长嘶,十数个骑兵纷纷栽倒,首级滴溜溜的满地里乱滚,好似一个个西瓜。她瞬间立杀十数人,翩翩落地,挡在那年轻女子跟前。 那女子披发垢面,衣衫不整,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赤着两脚,脚上血淋淋的,被荆棘划开了一道一道的口子。她惊恐的看着无名,紧紧抱着怀里婴儿,不住的直往后退。无名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女子将信将疑的打量着无名,见她容貌清丽,素装淡雅,飘飘乎有仙子之风。无名走进一步,又道:“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叫做什么名字?” 女子低头看了看满地的首级,神情麻木非常。这几日她在龙城之中,随处可见首级残肢,实在看得太多,却也不再害怕了。半晌,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回过一丝血色,长呵了一口气道:“我……我姓姜……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声音娇脆,虽是满面泥尘,但仍依稀看出她极美的面貌来。无名温和地一笑道:“你身上受伤了罢?你跟我来,我帮你把伤治一治。” 她却像没听到无名说话,直顾低头去看怀中婴儿,口里喃喃道:“弈儿,小弈儿,你醒醒,醒醒啊……”唤着唤着,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无名吃了一惊,忙上前去看婴儿。才一看见,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婴儿满面是血,呆呆睁着两眼,眼见是断气了。 那女子哭了几声,忽然仰天大呼:“小姐啊,姜儿对你不住!”口中一道白气呵出,身子一颓,昏死在地。 “唉!” 男子重重叹了一声。无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然后将死婴抱起在怀内。这婴儿是个男婴,出生不过三个月左右。她道:“那姑娘还活着,可是……可是婴儿已经死了……” 说时,她眼神落寞地注视着他,似乎在说“不如我们把那姑娘带进地洞中养伤吧”。男子点点头道:“把她带上吧……”回身走向地洞…… 地洞内暗无天日,便只有油灯照明,不知时日。无名救下那位姓姜的姑娘,悉心照料,总算没有性命之虞。男子不愿与姑娘见面,就住在地洞侧室,每日静坐养气,绝不出户半步。姜姓姑娘醒一时,哭一时,不肯进食,每日只是抱着死婴哭泣,任凭无名百般抚慰,终是无用。 也不知过了三日还是四日,这日,无名忽然领着姜姓姑娘来到男子所居的侧室之内。姑娘姜氏却不似前几日那般哭泣哀伤,今日草草妆扮,清瘦的脸上带着些微的怯色。无名道:“她今日执意要走,定要来见你一面,我便将她带来了。” 男子看姜氏一眼,轻轻点了一点头。姑娘怀抱死婴,向男子盈盈跪下,道:“小女子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男子坐在床上,手向前虚抬一下,道:“你不必谢我,是她救的你。” 姜氏叩首道:“恩公与小姐慷慨出手,小女子方能侥幸脱难,苟延性命。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报答恩公与小姐的大恩。” 男子却不正面作答,只问:“你今日便要走了么?你走之后,要到哪里去?” 姜氏神色凄楚,“我……我……” 无名在旁道:“莫非你还要回龙城去?你回去不得!父系屠杀国中女子,你回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姜氏摇摇头,缓声道:“不,他们不会杀我的……” 无名疑道:“他们不会杀你?可是那日他们分明要取你性命。” 姜氏又再摇了摇头,失神的望了襁褓中的死婴一眼。“不,他们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杀这个婴儿……如今这个婴儿已经死了,他们便不会杀我……” 无名越听越疑,道:“这婴儿当真有那么大的关系,他们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婴儿也不放过?” 姜氏道:“我本是苍龙国圣女身边的侍女,这个婴儿,便是圣女的孩子……叛变当日,陛下被弑,圣女被父系叛军捉去,生死不明。我怀抱着这个婴儿,在城内躲了几日,直到关防渐渐松了一些,便要抱着他偷出城去,哪里知道还是被叛军发现。我拼了性命与叛军纠缠,可是……可是……呜呜……” 说道这,她悲恸不已,又再嘤嘤哭泣。无名与男子面面相觑,不禁同声一叹。姑娘缓了哭声,往下说道:“我是圣女身边的贴身侍女,圣女平日里待我极厚,而我却连圣女的一点骨血也保不住……我与国中太傅天胤天大人之子天鸣将军订有婚约,此事举国皆闻。太傅一家乃是国家栋梁,威信极高,对陛下忠心耿耿,就连叛军首领天震子也是很生忌惮。既然我与太傅家有婚约在身,天震子便暂时不敢杀我。我此番回去,理当投靠于太傅大人,等待时日,与太傅大人与将军一道,为陛下、圣女及满城女子报此雪海深仇!” 她身体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然而说到最后一句时,竟然目露精光,口吻铿锵坚决,大有破釜沉舟,誓要与敌同归于尽之意。男子与无名同时一震,又对视一眼,脸上均流露出对姜氏的敬佩之色。——若是平常女子,此时多是以身殉主,一死了之了。相较之下,姜氏不愿寻死,定要留下性命来为惨死的女子报仇,当真是少有的烈性女子。 姜氏说完话,顿了一顿,又再叩首道:“小女子侥幸得命,全是恩公与小姐仗义出手。还请恩公与小姐示下高姓大名,姜氏便是无法报答,也当铭记心中,致死不忘!” 这话,她已是第二次相问了。看这情状,倘若男子与无名执意不肯以姓名相告,她便要跪死不起。无名看向男子,牵起他一手,面含微笑,烂漫地道:“我与大人厮守在这地洞之中,已逾半百,不求报当年战败之耻,只祈愿默默同死。可是哪里知道,我与大人临死之前,还要留下名字让别人知道,呵呵。” 第一卷 屠城之遗 第三章 虚空遗嘱活死婴 她说出此话,男子即以微笑相对,两人的手愈发握紧了。姜氏听在耳中,且惊且疑道:“什……什么,恩公与小姐,竟然已在此地洞中住了几十年?怎地……怎地恩公与小姐的面貌尚且这般年轻?” 无名抬起袖子遮在嘴边,嘻嘻直笑。不答姜氏的话,打定主意等男子开口。男子面含笑意,沉默了片刻,终于呵呵一笑道:“天分三界,异界三神,一名虚空,一名幻海,一名地劫。你们苍龙国信仰祭拜虚空神,已有千年了罢?然而当真有一日,虚空站在你等眼前时,却是认不出来了,哈哈哈哈!” 说罢,他面上病容竟而一扫而空,仰面大笑。姜氏大骇,惊颤失声道:“恩公……恩公便是……是虚空神大人?” 男子道:“正是。”背后黑气怒张,倒影在墙壁之上,分明是一生着三颗头颅的虚空神三头龙形象!他再大笑几声,渐渐收止黑气,面上病容复现,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无名不安的看了他一眼,心知本已虚弱至极的他,这一发功,消耗了许多精力,阳寿愈促了。 虚空缓缓向无名一指,接着道:“异界三神,法力无伦;比诸潮神,难于争锋。这位,便是潮神姑姑。”说到“姑姑”二字,顽皮的向无名笑了一笑。原来世人称呼潮神,向来不称“娘娘”,而称“姑姑”。他道:“潮神虽然位在三神之下,然而本事却比三神大的多了。那是真人不露相啊。” 无名心头半喜半忧,喜的是异界三神向来自负无敌,虽然明知自己法力在潮神之下,却从来不愿当面承认,连虚空亦是如此。而今他当面说出来,自是给了她一个大面子。她忧的是,他所以会忽然在她面前认矮子,那是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便是他如今的心境了。 姜氏看看虚空,又看看无名,满是惊异难安之色,头脑中一片空白。虚空的目光落在姜氏怀中的死婴身上,道:“这孩子,我还未认真的看过一眼呢。你将他抱来,让我好好看看。” 姜氏颤巍巍的送上婴儿。无名先接过襁褓,然后再递到虚空手上。虚空目视婴儿,见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好似正在熟睡,可爱非常。然而他尸身冰冷,显是死了已久,唯有襁褓上微微发出姜氏体温。他看了一阵,眼里精光浮现,微微的闪了一闪,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长得却有几分像我,呵呵……”他心中欢喜婴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在他颈下挠了挠痒儿。然而婴儿已死,自然不会咿咿呀呀的叫唤。他抬眼看向姜氏,道:“多可爱的孩子。你想让这孩子活过来么?”姜氏全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若是虚空神大人能令圣女之子起死回生,我……我……”她本想说报恩之类的话语,然而虚空贵为异界三神之首,身份便是比皇帝老子还高出不知多少,自己区区小民,比起三神来,就连蚂蚁也不如,他又岂会希图自己报恩? 虚空点一点头道:“好。”又看向无名,道:“你想让这孩子活过来么?” 无名担忧道:“自然是想他活过来。可是……可是如今你身子这般虚弱,若是再用法术,我怕……我怕……” 虚空低低一笑,笑容里夹杂着深深的苦涩,道:“我虚空大限已至,能与心爱的女子相守,本是无所遗憾。但是……但是我的心里,当真有些许的不甘……” 无名讶异道:“不甘?莫非你还为当年战败之事耿耿于怀么?”虚空看她一眼,不能隐瞒,遂点点头。无名心中一阵失落:她满心以为自己能填补他所有遗憾,但却不是。原来男人之心,并非女子所能填满…… 虚空道:“你们说,这世上,是先有人,还是先有神?” 姜氏心中惊恐,虽是听见虚空问话,却惶惶不敢作答。无名道:“这……真的说不清……” 虚空笑道:“无名,你虽有神之力量,却没有神的智慧。”说时,伸手指在自己脑门上点了一点。无名俯身听命。虚空续道:“那我便换个问题。你们说,这世上是先有人,还是先有皇帝?” 无名道:“自然是先有人,后有皇帝。皇帝是人做的。” 虚空道:“不错。神与皇帝,身份虽然不同,然而本质却是一样的。先有人,而后有神;先有人修神,而后才有修得神的人。仙,有仙根,神,有神址,佛,有舍利。仙根、神址、舍利,就好比皇帝屁股下的龙椅,一旦坐上去了,呼风唤雨,生杀予夺,成了那人上之人,万物之尊。所以谁都想坐,坐上去了,就想千秋万代,永远不想下来。然而这些身处高位的人却不明白,生死相替,福祸相倚,三十年一河东,三十年一河西,岂有坐稳了就不会下来的道理?” 无名唏嘘道:“是啊,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些道理其实浅显得很。” 虚空自失的一笑道:“不过这样浅显的道理,最初时,我却不明白。唉,若是明白的人,哪里还会去修什么神?笑哉!”他自己苦笑几声,然后提起一口气,厉声道:“无名,准备笔墨,我要写遗嘱!” 无名一震,“大人……” 虚空不容置辩地道:“快去!” 她脸孔发白,犹豫一时,坐到案前,抚平了一方白绸,提起笔来。虚空仰面望天,凝神片刻,幽幽说道:“我,天神虚空,生于乱世,自幼父母双亡,孤身游历天下。机缘巧合之下,获赠五行圣气,遂外练神功,内修五行,更应地藏奇石‘五色六合’之天意,不仅修得五行,又修正、邪双气,化二气为一。于是五行平等,正邪合一,三十岁时功成,练就不世神功。四万年前,我与虚空之神在螺旋谷一战,破灭虚空神址,三年间,将虚空神杀了七回,最后他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我遂被幻海地劫立为新的虚空之神。我虚空神之名号,便由此而来。 “我得虚空神的名位后,获得虚空神址,法力更趋完美。我虽然位及三界万物之尊,然而三万年间,居然无所事事,每日游逛而已,反大大的不如三十岁前时,练神功,修五行,血里来火里去,过得那般充实。百无聊赖之下,竟而使用自身神力,颁下神旨,名为渡众生之苦,实为无聊之举,欲作弄游戏世人为乐。我做了三万年神,便腐败如此,其余做了不知多少年的神、仙、佛,其腐化程度,可想而知了。 “人之修神,神又亡于人。生生灭灭,世间常理。然而世人愚昧,鲜有修神成功者,致使旧不能汰,新不能续,众神居安而不能思危,安乐而不思远谋,腐败糜烂之风,充斥上界!地上万物疾苦,生于水深火热之中,日日泣血祷告,而天无所应!天上诸神,每日无所事事,歌舞升平,或高谈阔论,全不务实,对下界疾苦,视若罔闻!皇帝尚可废,暴政尚可推,百姓尚可改朝换代,为何诸神、仙、佛,一屁股坐上高位,便就生了根,发了芽,不生不灭,永享富贵?这与高官厚禄养着一班墨吏庸才何异?——实为权力太大,无人能制,无人能督,更不能自省自查,独裁专制,鸡犬升天,最终好似脱缰之马,溃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愈变愈坏!我积愤与此,故六百多年前,欲与潮神无名一道,断仙根、废神址、毁舍利,还世于人……” 说到这,他面上渐渐浮出一缕温暖的笑意,“我与无名,虽名为主仆,实则以夫妻相处,千年来,两心相悦,相敬如宾。与她在一起,实是我四万年来最最快乐的时候。然而,也许是机缘未至,我俩合力诛神,竟而惨败,我法力尽失,如同常人;无名遭幻海所害,功力被禁,直到数十年前,她才脱身逃走,寻到此处,与我相会。我俩苟延残喘,厮守在地洞之中,一来为了不负当年同生共死之约,二来,也是为了等候有缘之人,复我虚空未竟之事业,诛腐神,齐平等,还神于世,还世于人。” 说完,他会心一笑,左手缓缓握紧死婴的小手,将一缕丝线般的黑气从婴儿脉搏注入,右手掌聚一团温暖的白气,从婴儿天灵盖上按入体内。须臾,只听见静谧的地洞中,传来婴儿博博的心跳声。无名与姜氏大喜。虚空微笑着对姜氏道:“这襁褓之上,带有你的体温,我借你体温,将婴儿复活。这是你精诚所至,与我神力无关。从今而后,你便是这婴儿的母亲了。” 姜氏泪流满面,俯首答应。虚空又道:“我体内五行功力尽失,唯有正、邪双气仍存。我将此双气传于婴儿,总道是传他一点本事。然而正邪双气,既至正,亦至邪,往后他是用正气造福世人,还是用邪气危害天下,这就是我不能得知的了。是正是邪,一切,都是缘。” 姜氏道:“小女子定当好好抚养婴儿,导他向善,绝不能令他走上邪道。” 虚空笑了笑:“好,我相信你会是一位好母亲。你想为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姜氏道:“他原是圣女之子,小名‘弈儿’,自然还叫‘天弈儿’。” 虚空道:“‘弈儿’之名是好,不过他不能姓‘天’。天姓是你苍龙国贵族之姓,既然你是他的新母,那他还是跟你姓,叫做‘姜弈儿’罢。” 姜氏道:“是。” “不过——”虚空面上忧色复现,越来越浓,不安道:“不过,这婴儿死而复生,大大违背了生死法则。他便是活了,也只有短短十八年寿命……” 无名与姜氏同声惊道:“啊?” 虚空摇摇头道:“神能知生死,查万物,却不能渡缘。缘分,乃是天下最最不可估测的物事,即便是神,也不能推算臆度。——当年众神一战,我与你合力,本认为是十拿九稳之事,谁知道还是败了。这何尝不是一个‘缘’字使然?” 说时,目光看向无名。无名道:“是啊,一个‘缘’字……可是大人,这婴儿只有短短十八年寿命,如此寿促,他……他能做什么?” 虚空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说过,一切还看缘分么?倘若这孩子十八岁就死了,自然一切化为乌有;倘若天意垂怜,他真的不死,那么,他的机缘前程可就不可限量了!”无名与姜氏喜忧参半,对视了一眼。 虚空思付一阵,接着说道:“你们孤儿寡母的,想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实是不易……我就赐这孩子三个天缘,至于结果如何,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三个天缘?” 虚空蹙眉道:“苍龙国新乱,日后变故必然极多,只怕三十年间依然无法安定下来。这孩子若在此时复活,在这乱世之中,怕是凶多吉少。因此这头一个天缘,便是你——”他神色凝重,双目紧紧盯视无名,“我死之后,你就在这地洞中,好好看护这个孩子。三十年后,天下便要太平上一段时日了。届时,你再将这孩子交给他母亲姜姑娘,由姜姑娘抚养成人。” “我?”无名一怔,缓缓摇头道:“不,我不愿意……倘若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愿意……” 虚空叹道:“你呀,真是死心眼到了极点。我死了,你何苦陪我同死?这孩子日后要继承我之遗志,体内更有我传于他的正邪双气。他虽不是我的转世,却有我的一点心血。你便不能将这个孩子当做是我,好好帮他,好好护他,好好爱他么?” 他说到“好好爱他”四字时,目光深幽,爱意绵绵,语气中带着乞求的意味。无名眼泪簌簌直落,抽泣不语。虚空看她神色,知她口中虽然没答应,其实心里是默认了。她哭了一阵,抹抹泪道:“你要我做,我做便是。可是你要我爱他,那是万万不能。我此生只爱大人一人,即便他长大后相貌性情与大人一摸一样,我也不会有丝毫动情。” 虚空无奈一笑道:“死心眼儿的姑娘……也罢,这就不去说他了。日后你爱与不爱,尽在你心,只是记得不必以我为念。你若是能找得新爱,好好的过日子,我九泉之下,也能为你高兴,安息瞑目了。” 无名呐呐不言,只低头看着婴儿。那婴儿双颊通红,口里含着指头,闭目熟睡,模样可爱极了。良久,她不觉嘴边浮出一抹微笑。虚空看在眼里,暗暗心喜道:“缘分天成,也是人和。假若她注定与这孩子有缘……呵呵。”续道:“这孩子虽然活了,但是三十年内不会醒来,身子也不会长大,直到天下太平,你将他与我的遗嘱送与姜氏时,他才会醒来,像寻常婴儿一样渐渐长大。”转脸对姜氏道:“姑娘,为了这个孩子,你怕是要等上三十年,方能与他团圆了。” 姜氏道:“全凭虚空神大人吩咐。只要这孩子能好好长大,我做什么都行。” 虚空点首微笑,道:“第二个天缘,便是我。四日之后,是三月初八,正是苍龙国龙神诞之日。龙神之诞,也是我虚空命绝之时……我死之后,无名,你将我尸身埋在无相山百里森之中,在我尸身上栽一棵树。这孩子日后定会发现我尸身上大树的秘密。倘若这孩子十八岁时不死,我便会导他向缘,他往后必有莫大的奇缘造化。无相山上,有一口温泉,叫做碧汝泉。届时,你化身为鲤鱼原型,在碧汝泉与他重遇,他自然会将你带回家里。” 无名黯然道:“是。若孩子十八岁后不死,我就在无相山碧汝泉中等他。” 虚空道:“假若有缘,他不仅会在碧汝泉与你重逢,或许有一段新的缘分也在同一地点等着他。” 无名问:“新的缘分?” 虚空轻笑道:“缘,不可渡,不可求,不可测。这婴儿凡胎俗骨,短短数十载人生中,若没有奇缘造化,即便活过了十八岁,也不过是林中一叶,海水一瓢,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罢了。我能做的,无非是导他向缘,能不能把握,还要看他自己了。” “是。” 虚空慨然道:“三十年再加十八年,那是远在五十年之后的事了……” 无名道:“五十年对我们来说,那是极短的一段时光,但是对于这姑娘……” 虚空笑道:“这我岂不思虑?这第三个天缘,便是这位姑娘——” 话音落时,他忽然伸出一掌向姜氏拍去。姜氏只觉一道凉渗渗的黑风扑面,便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虚空道:“她知道得太多,未必对她有好处。让她记得一些不记得一些就最好了。此番回去,她磨难必多,只怕她凡胎俗骨,熬不过那许多困苦,日后又有谁来抚养孩子?因此我传她些许神力,只要她能熬得过这三十年,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无名微笑道:“大人思虑周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虚空道:“如今,我们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至于他能成长到何种程度,是邪是正,不仅要看他的机缘造化,还要看你如何辅助于他了……” 他怀里的婴儿这时候动了一动,抬起满是唾沫的小手在空中挥了挥,好似正梦见自己骑在马上,指挥千军万马冲锋一般,然后又塞回口中继续津津有味地吮起。无名怜爱的将他抱进怀里,脸贴着他的脸,口里轻声说道:“小弈儿,小弈儿,以后你长大了,定要做个好人,切莫辜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期望,你晓得了不?嘻嘻,小弈儿……” 第二卷 神兵之石 第一章 妙计瞒天开乱世 五十年后。异界,东方,琉球首里港。 位于异界大陆最东方的浩瀚大海中,自古以来,素有五岛四国。这五岛,由南至北,分别是夷洲岛、筑紫岛、二名岛、丰秋津岛和虾夷岛。这四国,分别是位于夷洲岛的苍龙国,位于二名岛的炎魔国,位于丰秋津岛的月夜国,以及位于筑紫岛的邪马台国(注1)。 苍龙、炎魔、月夜三国,本属同支,同是神州后裔,数千年前移居在此,语言相通,同出一宗,文化与神州相近。后因为分隔两地,渐渐自出一派,一国遂分裂为三,虽未脱离中原,仍作诸侯,但是各自称王,与三个国家无异了。邪马台国乃是当地野人组成的一个部盟,与三国并非一脉,因此三国长久以来将邪马台国并入异族之列,不加理会;邪马台国的国土被三国包围,原本在地势上极其不利,不过邪马台国仰慕神州文明,甘心以附庸自居,此与三国之间相处融洽,避免了被三国瓜分之灾。 月夜与苍龙两岛之间,遥隔千里,当中有一溜儿小岛,断续相连,称作“琉球”。琉球岛上有一大港,名叫“首里”(注2)。琉球列岛位于东方三国正中央,辐射东海,西望神州,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三国之间所以不合,彼此争战,正是因为琉球之故,谁都不愿放弃这块前哨阵地。近百年来,琉球一直为苍龙国占据,苍龙国以此为跳板,袭月夜,伐炎魔,制东海,掠商船,占尽地利之便,俨然是一东方小霸王,威风八面。后来苍龙国父系叛乱,国中大乱,国势遂由盛转衰,琉球屡屡被月夜炎魔侵袭。苍龙本岛无力救援,琉球百姓不堪侵扰,竟而投降,首里港所以被月夜占去了。 月夜占了琉球后,得尽地利,通过首里港与神州大陆诸国做起了买卖,炎魔与邪马台国的往中原去的商船,也以首里港为中转,因此琉球兴旺的程度,更超过了月夜本岛。 这日,时值傍晚,天色将黑了,喧闹了一日的首里港也到了将要闭港戒严的时分。码头上装卸货物的工人刚刚离去,一队月夜兵丁便“踏踏踏”的开进来。一将官手按腰间长剑,指着众兵丁左右吆喝道:“闭港戒严了啊!兔崽子们,好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小心提防着苍龙来的老鼠,一只也不能让它们钻进来!” 一年少的士兵笑道:“将军,苍龙的人都快死绝啦,难道他们还想与我们争琉球么?” 这将官是月夜部女王钦点的首里港总兵,总揽首里港警备,姓武名纹麒,武艺高,人也粗鲁得很。他在那士兵屁股上踹了一脚,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就知道吃喝玩乐,特不长进!前些天抓了个苍龙来的奸细,开始嘴蛮硬的,就是不招。后来老子赏他一顿好打,他什么都招了,说是苍龙有计划袭击琉球,如今船队已经在路上了。如果是真的,恐怕少不了一场恶战。” 那士兵吐吐舌头道:“真的啊?又要打仗了……该死的苍龙国,就是不让俺们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武纹麒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老子去年回本土述职时,就曾上奏女王,建议她乘如今苍龙衰弱,起兵将他灭掉,省得夜长梦多。可那老妪特不知趣,说什么‘大海遥远,征途漫长,苍龙不出十年,便会自灭,不劳我国大军征讨’,赏了老子一面屁!奶奶的,这老妪,在宝座上已经没几天坐头了,还这般嚣张,也不想想月夜的江山都是谁打出来的!” 那士兵听见武纹麒一口一个“老妪”的骂,目瞪口呆道:“将军,你骂女王?这可使不得,要杀头的……” “我呸!”武纹麒往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道:“老子早受不了那班女人啦!就应该学苍龙和炎魔的做法,反了她们,把她们……嘿嘿嘿嘿……”眼角瞥见不远处有几位女兵簇拥着一位月夜的女官朝这边走来。这女官是琉球总督,武纹麒的顶头上司。武纹麒马上住了嘴,没往下说,只是奸笑几声,朝那士兵挥挥手道:“扯淡扯淡!去去去!你快给老子回去站岗!小兔崽子。” 武纹麒在海滩上巡了一转,再回到码头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他仰头看看矗立在海岸边的风向标,只见旋叶转得飞快。他心想:“今晚怕是要起风了。”坐在码头边上,解下悬在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酒,隐隐听见远处海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嗳——!嗳——!” 武纹麒塞紧酒葫芦的木塞子,站起来手塔凉棚一望,海上一前一后,远远的驶来两艘大船。领头的那艘船的船头上站着几人,朝这边挥手呼喊。武纹麒立即打起精神来,吩咐手下道:“兔崽子们,给老子留神点!”向那船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船头上一男子用半生熟的汉语道:“我们是邪马台国来的商船,要到中原去,今晚想在岛上住一晚,请军爷通融通融!” 武纹麒心想:“原来是邪马台来的。他们怎么不走对马岛,绕到我首里来了。”对那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已经闭港啦,大小船只皆不得进港,抱歉!抱歉!” 那人又道:“军爷,请通融一下吧!眼看今夜要起风,我们只想借个地方避避风!” 武纹麒想想也是,商船路过此地避风,也是经常有的事情,眼看今夜会有大风,把他们撂在海上危险万分,遂道:“你们有几条船?”“就两条船。军爷,请您行行方便吧!船上有不少女眷。” 武纹麒道:“那好吧,你们驶过来吧!” “谢军爷!” 武纹麒领着一对兵丁守在岸边。船上只下来十多个人,有七、八个女子,其余都是男子,个个身带兵器,长衣被发,果然是倭人的打扮。当中有一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明眸皓齿,容貌艳丽,散披着一头长发。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红色长衣,双袖宽大,衣摆直垂到膝盖上,脚蹬一双兽皮长靴,走在所有人的最前头,气派架式,异于常人,估计是邪马台国里的王公贵族。武纹麒饧眼瞅着这女子,心中惊叹,想不到在汉人眼中属于荒蛮之邦的邪马台国里,还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那女子领着一干人众,来到武纹麒跟前,露齿一笑,并不说话,也不施礼。她身后一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向武纹麒鞠了一礼,道:“这是我千代家族的当家小姐,上中土做买卖。因对马岛海域有海贼出没,故绕道此地,还望军爷行个方便,让我家小姐借宿一宿。” 武纹麒仔细打量那小姐一眼,那小姐又对他一笑,直视向他,双目闪闪,亲近中,又透出一股凛凛威严。武纹麒被她看得后背微微冒汗,忙转开眼去,不敢多看,对中年男子道:“我月夜女王有令:闭港后,一切船只均不得入港。王令在上,我实不敢有违。倘若各位不嫌弃,码头边有几顶凉棚,尚足遮风挡雨。” 小姐似乎不识汉语,拿眼睛瞅着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在她耳边她嘀咕了一阵倭语,小姐点点头,应了一句。她说话的声音娇脆清亮,甚是好听。中年男子对武纹麒道:“既然是月夜女王有令,我等自然不便入港,一切听凭军爷安排。” 武纹麒道:“好,请吧。”将手一让,请小姐先行,同时吩咐手下道:“快去弄些淡水和食物来,小心款待。” 安顿好一行人,武纹麒又坐回码头边上,取下酒葫芦继续喝酒。过不多时,又听见远处海上有人在喊:“码头上有人没有?”武纹麒一望,见是一条海船驶来,暗道:“今晚哪来的这么多船……”喊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船上有人回答:“我们是炎魔来的,载了一船陈酒,往中原贩酒去!” “酒?”这武纹麒本是嗜酒如命之人,一听说有酒,立时两眼放光,再顾不上别的了,直招手道,“好!好!你们快快过来,让我先瞧瞧!” 其实他要瞧的,并非是船上的人,而是船上的酒罢了。那船渐渐驶近,眼见船身吃水极深,可见船舱里装了不少的货物。他招呼两员小校上去搜船。小校在船上搜了阵,对武纹麒道:“将军,船上装的全是酒,是一艘商船,并无可疑。” “好!”武纹麒听说果然是酒,还是满满一船的酒,肚子里的酒虫早闹将起来。他纵身一跃,跃上船头,甲板上极滑,他立脚不住,往后就倒。忽然身旁伸出一臂来,在他后腰一揽,将他扶住。那人臂力极大,出手又快,似是习武之人。武纹麒看那人,他四十岁左右年纪,身长八尺,细眼长髯,仪表不俗,却着一件汗衫,敞开两襟,赤着脚,装扮俭朴,与相貌甚是不合。 汉子笑着道:“军爷,船上滑,请军爷小心。” 武纹麒将这汉子左右打量了几眼,心中疑惑,又看了看船上的船夫,都是一身水手的打扮,可目光中透着凶悍凌厉,人人怀着戒备之心。武纹麒又是一疑,正欲盘问,一小校从船舱舱盖中露出半截身子来,喜滋滋道:“将军,您来看!好多的酒!” 武纹麒下到船舱一看,舱内点着一盏油灯,一坛坛未曾开封的酒坛摆满了整个船舱,少说也有五、六百坛!他一见有酒,立时什么也记不得了,抽出佩剑,刮开一坛酒上的泥封,揭开盖子,顿时酒香四溢,醇美绝伦。 武纹麒高声赞道:“香!真香!”迫不及待的要盛酒,周遭却无酒具,遂解下悬在腰间的酒葫芦,拔开木塞,将葫芦里头的残酒统统倒掉,然后连葫芦浸进酒坛,“咕噜咕噜”的装了满满。他痛饮几口,只觉酒味酣醇,口齿留香。他连叫几声“够劲!真是够劲!”顷刻间已喝了大半葫芦。 这时那长髯汉子也下到船舱来。武纹麒一手扯过那汉子,打个酒隔,笑道:“你这酒真不坏,是什么酒?” 汉子恭恭敬敬的道:“谢军爷夸奖。这些酒,是小的家里自酿的,叫做‘半滴醉’,每坛酒都是保存了十年以上的陈酒。只因为这一年来炎魔颇不景气,酒是越卖越贱,生意越发不好做了。小的索性一咬牙,雇了条船,把酒贩到中原去,碰碰运气。” 武纹麒道:“你这酒好得很,不管卖到哪里去,都保证能卖个好价钱!” 汉子笑道:“承军爷美言。说实话,小的也不图能赚什么钱了,只求能捞回本钱来,小的就心满意足了。” 武纹麒将手摆了一摆,笑道:“哎,你这是什么话?真没有志气!——中原人不是常常这么评价我们东方三国的么?神兵利器属苍龙,炎魔喝酒不知归;吃饱喝足啥事做?月夜岛上找老婆!嘿嘿,兵器、美酒、女人,咱们东方三国可不是浪得虚名。” 汉子躬身谢道:“听军爷这么一说,小的信心就足了。这回上中原,倘若能赚到银子,回来后定当好好谢谢军爷!” 武纹麒哈哈大道:“不必啦不必啦,只要你能卖几坛酒给我,解解我的酒馋就够啦!”说时手往怀里一摸,摸出半锭银子来,在手心里掂了一掂,道:“今日我不曾多带银两。你估估价,看这半锭银子能买多少酒,都买了。” 汉子忙摆手道:“军爷,这可使不得!军爷喜欢小的的酒,那是小的的造化,小的愿意奉上十坛美酒给军爷,酒资小的是万万不能收的。” 武纹麒脸一板,道:“屁话!老子喝酒有个规矩:倘若酒不好,我当白水喝了,最后半分钱也不给,拍拍屁股就走!是好酒,哪怕一口也喝不上,我花大把银子闻闻酒香也是心甘情愿!这银子你是一定要收的,否则坏了老子喝酒的规矩!” 汉子道:“军爷如此豪爽,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来呀,挑出三十坛美酒,二十坛给军爷送去,另外十坛,好好犒劳军爷的手下的壮士!” 武纹麒问:“咦,半锭银子能买你三十坛酒?” 汉子笑道:“小的上中原贩酒,这还是头一回,军爷愿意花银子买小的的酒,便是小的头一个主顾,在商言商,小的也沾沾军爷的光,图个开门吉利,这是其一。其二,军爷是首里港的主人,小的路经首里,便是客了,客人向主人家略表心意,也是情理之中。其三么——”汉子笑了一笑,双手一拱,接着道:“其三么,小的虽是商人,但也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军爷的气度见识,非同一般,小的心中感佩不已,莫说是三十坛酒,就是这整船的酒都送给军爷,小的也情愿。” 武纹麒哈哈大笑,一拍汉子的肩头,道:“好!好!像我这样的一个酒鬼能与一个卖酒的商人做朋友,还是我大赚特赚了。好!你这人有意思,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哈哈哈!不知怎么称呼兄弟?” 汉子躬身道:“小的姓陈,因排行第三,所以叫陈三,虚齿三十有八了。” 武纹麒笑道:“哈哈,你与我同龄,咱们便已平辈相称罢!”牵起陈三一手,接着道:“船上晃的厉害,不是吃酒的地方。来,陈兄,咱们下船好好吃他一顿酒,哈哈哈哈!” 陈三遂和一干船夫随武纹麒下了船,将三十坛美酒搬到码头边的凉棚下。武纹麒手下的亲兵当即弄了几味衬酒的小菜,武纹麒和陈三面对面坐着,其他船夫、兵丁或站或坐,都用大碗盛酒,咣咣痛饮。 那邪马台国来的小姐和一干随从就坐在旁边不远的一处凉棚下。小姐翘足而坐,手里轻轻摇着一柄圆扇,冷眼看着这边,嘴角挂着冷笑。她身旁那中年男子低声用倭语在她耳边道:“大当家,依属下看来,那群炎魔来的人,不像是正经的生意人。” 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看出来了。你看,那些船夫个个体格健壮,臂上背上还带刀疤,一看就知道是习武之人。这还罢了——他们一个劲的向兵丁们灌酒,自己却不多喝,显然是有意留着底儿。哼,他们来此的目的可不简单哩。” 中年男子道:“大当家说的是。可是,那将军也算个人物,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么?” 小姐笑道:“那将军未必看不出来,只是美酒当前,他又恰恰是个酒鬼,所以便疏忽了。汉人有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方有意布局,我们身为旁观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换了我们,身在此局之中,恐怕也不易看出什么来。” 中年男子道:“大当家高见!大当家,我们是不是……” 小姐将手一摆,哼哼笑了两声道:“这是他们汉人之间的事,我们管不着。看起来怪有趣的,我们只管往下看,什么也不要说。” 中年男子躬身领命。这样又坐了一阵,武纹麒忽然朝这边招呼了一声。他已喝得醉醺醺的,朝小姐直招手道:“嗳,我说……呃……我说,那边的漂亮小姐,不如过来,和……和老子喝几碗酒……呃……” 中年男子一听,满脸不悦,对小姐道:“大当家,那家伙喝醉了,开始发酒疯,要大当家您过去陪他喝酒呢!” 小姐好奇道:“怎么,汉人喝酒还要女人陪酒的习惯?他们不会自己喝?” 中年男子道:“属下听说,汉人喝酒,一个人喝,叫做喝闷酒;两个人对着喝,叫做对饮;喝酒时身边陪着一群女子,那叫做喝花酒……” 小姐问:“喝花酒?是怎么个喝法?” 中年男子一脸尴尬的道:“其实……其实,喝酒还是其次,酒喝完了,便要那群女子陪喝酒的人睡觉……”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 小姐先是呆了一呆,而后脸上袭过一片红云,掩着嘴格格笑道:“嘿嘿,还有这样的喝法?” 她脸上虽然在笑,却隐隐藏着几分怒容。她身后有两个少年立时站出来,恶狠狠道:“真是放肆!大当家,你下个令,咱俩这就好好教训他一顿!” 小姐摇摇头道:“算了,这也没有什么,犯不着为这点小事与月夜的人失和。那些酒倒是不错的,你去问那卖酒的买两坛,给弟兄们尝尝。他们这一路上也够辛苦了,喝些酒,正好解解乏,不过可不许他们贪杯——看情形,那群人不是善辈——谁要是贪杯喝醉了,我砍他一条膀子!哼!” 中年男子便向陈三一行卖了几坛酒,先给小姐盛了一碗,再与众人分饮。因为小姐严令在先,所以酒虽好,却是没有人敢多贪。那小姐拿起酒碗,稍稍沾唇,便放下了,悠闲的摇着扇子,望着大海。今夜月光黯淡,大海隐匿在一片漆黑的深邃之中,旦听见风声猎猎,阵阵海涛拍岸。她轻轻吸一口海风,身子慵懒的动了一动,脸上浮出一抹幽艳的清郁之色,缓缓合上眼睛。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间天色骤变,一道闪电刺破深邃。她身体受惊似的一抖,双眼突然睁开,藏在双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旦见夜色下红芒飞舞,一个个身影在眼前倒下,声声惨叫尽被滚滚雷声淹没。陈三与手下船夫,个个手持雪亮的短刀,顷刻之间已将喝得大醉的众位兵丁尽情砍倒。她嘴角掠过一丝阴笑,心中道:“哼!果然!”身后已“乒乒乓乓”响起一片刀剑交战之声,随行的护卫已和数位船夫交上手了。 她危坐原位,巍然不惊,缓缓拿起酒碗抿一口酒。便在这时,只听那中年汉子大叫一声:“大当家!”——白光一闪,一柄短刀已架在她的项下,寒气逼人。 “快叫你手下的人住手,不然——” 项下那柄短刀再向她颀长的颈脖逼近寸许。小姐抬起眼睑,向那人微微看了一眼,那人正是陈三。她缓缓将酒碗放下,抬手一挥袖子,用倭语道:“好了,你们都住手吧。” 中年汉子道:“大当家,这——” 小姐用眼角一扫,冷冷道:“佐治国,没听见我的话么!” 佐治国震了一震,躬身低头道:“是,大当家。” 陈三喝道:“把兵器统统交出来!” 佐治国看了小姐一眼,小姐微微点一点头。他低低叹了一声,手一抛,将长刀丢在地上。手下众人见他丢了刀,也纷纷放下兵器。 陈三笑道:“好!——还有你呢?” 说时目光转向小姐,紧紧盯着她的袖摆。小姐瞅了瞅脖子下的短刀,又瞅了瞅陈三,唇边带笑,将右臂抬了一抬。她这一抬手,只见袖口发出幽幽绿光,一柄通身翠绿的长剑露了出来,一抹绿光在陈三脸上一晃而过。 陈三大震,不由后退一步,低低惊呼道:“草薙剑!你是……” 小姐微笑站起,袖摆垂下,那剑又缩回衣袖之中,光芒顿消。她淡淡道:“我是邪马台国女王,木花水夜。” 她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汉语,区区数字,包含威严。她才不是什么千代家族的当家大小姐,而是邪马台国赫赫有名的女王木花水夜!木花水夜十三岁时便登基为王,精通鬼道,素能呼风唤雨,驱鬼弄神。她手中那柄剑,乃是邪马台国三大神器之首,草薙神剑! 水夜姬的名号,东方三国又有谁人不知?陈三似信似疑的打量这眼前这位身材纤细柔弱的少女,最后退开三步,刀尖下垂,恭恭敬敬的向她施了一礼,道:“不知是邪马台陛下大驾,方才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名字是可以冒充,可是眼前少女神态中傲然不群、唯我独尊的威势,却非他人能够假扮。一众船夫听见这位年少女子就是邪马台国的女王,不禁膛目结舌。 水夜姬微笑道:“这是你们汉人内部家事,与我邪马台国无关,我等是旁人,就不便说三道四的插手了。只请壮士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过我的下属,我就感激不尽了。” 陈三道:“陛下言重了。我等只为月夜而来,并无与邪马台国为敌的意思。”手一挥,向手下大声道:“陛下大驾,不可冒犯,都统统散了!” 手下遂纷纷收刀,将兵器交还给水夜姬的部下。水夜姬一笑致谢,道:“谢壮士。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陈三答:“不敢。在下天龙,乃是苍龙国统兵大将军。” 水夜姬道:“原来是天龙将军,久仰大名了。” 天龙作揖道:“惭愧惭愧。”说着手一让,又道:“在下有要务在身,不便与陛下久谈。请陛下安坐。” 水夜姬道:“将军请自便。” 天龙又做了一揖,转身吩咐手下道:“点火!其余人快快换上月夜的衣甲!” 其时码头边月夜国的卫兵已被尽数虏获,武纹麒喝得酩酊大醉,团团大绑,粽子似的,尚且浑然不知,水夜姬看在眼里,不禁好笑。天龙上了船,再下来时,已是一身重铠,手上握着一把乌黑发亮的宝刀,凛凛生风。一小校爬上海滩边的礁石高处,点了火把,对着远方海面上晃了几晃,似乎在发着什么信号。过不多时,海上忽现两条巨影,分明是两艘战舰开来,宽阔的船帆上,豁然绘着一条黑色的三头巨龙——虚空神。 水夜姬望着两条巨型战船,不由赞叹,对身旁佐治国道:“你看,多大的战船!汉人的造船技术远远胜于我们。我邪马台国要与汉人在东方争雄,非有与汉人相当的战船不可!” 佐治国道:“是。此番陛下去朝见中土的皇帝,正是一个亲眼见识中土景观的大好机会。” 水夜姬道:“我的本意便是如此。不过,听说这些年来中原战乱频繁,胡骑南侵,汉廷衰落,日子并不好过,与东方三国之间久未通信了。依我看来,东方三国虽小,土地不及中原十分之一,但在许多技术上已经超过了中原的水平,尤其是造船,还有兵器锻造。东方岛屿众多,正是无船不征,没有得力的战船,终究局限于岛内。因此,要称霸东方大陆,还需从东方三国开始着手,先统一东瀛列岛,再西进高丽,南占夷洲。” 佐治国道:“陛下简单几句话,已说出我国的复兴方略了。这东瀛列岛,原本就是我倭人的土地,只是数千年来我倭人未曾开化,远远落后于汉人,并且不知团结,自相残杀,所以反倒被汉人占了去。陛下才智过人,胸怀广阔,一定能光复我倭人的土地,让我邪马台国成为东方的第一大国。” 水夜姬格格一笑道:“以我邪马台撮尔小国,兵不强,船不利,要称霸东方,谈何容易啊?”说时垂下头去,思索道:“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我看,还得靠些好运气。嗯……运气……” 佐治国稍稍思付,遂而笑道:“汉人说,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所谓的‘运气’,便是时势。陛下,这‘运气’,通常是别人送的啊。” 水夜姬双眸一闪,用袖子掩着嘴,悄声笑道:“佐治国,汉人还有个词儿,叫做‘狐疑’。我看你呀,是‘狐滑’。” 说罢,君臣二人相视而笑。 两人窃语的当儿,那战舰上下来不少士兵,统是月夜守军的打扮,约有百多人。此时大雨已经下起,众士兵分做三队,天龙居中,左右两队各有一将率领,冒雨向首里城的方向去了。水夜姬好奇心大起,兴致勃勃的一拍佐治国的肩头,道:“走呀,佐治国!我们坐在这里也没事做,不如跟着这些汉人,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佐治国笑道:“属下正有此意呢。” 水夜姬笑眯眯的道:“还是佐治国最了解我。高单、阿鼻,你们两个跟我来!其余人留下。” 从人中便有两个彪形大汉站了出来。水夜姬起身要走,忽然闪出一员苍龙国的小校来,将手在她前方一拦,道:“陛下要去什么地方?” 原来天龙将军怕水夜姬等人碍事,旁生枝节,吩咐手下将他们监视起来。佐治国不由怒起,喝道:“大胆!” 水夜姬连忙牵住佐治国的臂膀,将女王的威严收起,对那小校挤出一个天真的笑,道:“我想出去走动一下,请你让我们过去吧。” 小校目不斜视,恭敬施礼道:“陛下,外面风大雨大,陛下万金之躯,还是留在这里为好。” 水夜姬眉头皱了一皱,不死心,又把嘴一撅道:“我要去解手,也不准么?” 小校深深躬身,正色道:“陛下要去方便,小人自然不敢阻拦。不过,陛下既然要去方便,应该带女眷相陪才是, 第二卷 神兵之石 第二章 英雄莫问出处 异界。浩瀚东海,夷洲岛。 海阔天高,蓝成一色,海水随着微风的韵调抑扬吟咏。近海处礁丛边,嬉戏着数条鱼儿,悠闲的觅食。 “嚓——!” 突然之间,一杆长矛箭似的窜入水中,去势极快,穿透一条鱼的身体,直直扎进礁石的缝隙中。那鱼抽搐几下,一注鲜红雾似的扩散开来,清澈的海水中升起一滩红晕。 一位少年立在一丈之外的礁石高处。他十八、九岁的年纪,散披着长发,脸上带着淡淡的倦容,裸着上半身,赤着脚,肌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他身影一掠,滑过海面,就在空中灵巧的将长矛捞起,稳稳落在彼端的礁岩之上。他在海边捕鱼多时,竟然衣衫干爽,滴水未湿。 沙滩上横七竖八的卧着十几条死鱼,大的有五六斤,小的也有两三斤。少年用海草将鱼统统串在一起,在海水里过了过,涤去沾染在鱼身上的沙粒,然后拾起上衣,搭在肩上,提了鞋,慢悠悠的沿着海滩向前走。 龙城,做为东方小霸苍龙国的主城,百十年来一直号称东方四国中第一城。然而历经苍龙国父系叛乱与数度征战后,苍龙国国势愈衰,龙城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气派,好似一个垂暮的巨人,落寞的伫立在东海之滨。 少年来到城内市集上。他寻着一小片干净的空地,用手拂去地面上的浮尘,把十几条鱼由大至小,分做两行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招呼着往来行人买卖。他身旁左右都摆着摊子,左边是一卖杂货的,放了担子;右边是一卖肉的,搭着一顶小凉棚。卖肉的是一精瘦的男人,裸着膀子,一身的油汗。他一边举着刀子剁肉,一边对少年道:“弈儿哥,连日不见你了,今日又来卖鱼赚零花钱花啊?” 这少年姓姜,小名弈儿,年方十八。因弈儿功夫好,龙城里难寻敌手,因此寻常百姓都敬他怕他,不论年长年少,都称呼他一声“弈儿哥”。弈儿道:“是啊,反正无聊,打几条鱼,弄些零头花花。‘猪二’,要鱼么?” 市集上一共有三档卖猪肉的,弈儿记不得这三人的名字,便分别称呼做“猪大”、“猪二”和“猪三”。这精瘦的男人便是其中“猪二”了。猪二笑道:“好啊,弈儿哥的鱼,那是顶好的。别看我们一年到头卖肉,其实自己也吃不上几口肥肉。”说着取下挂钩上一大块生肉,切下一块来,约有一斤上下,熟练的用海草扎了,向弈儿一抛:“弈儿哥,接好!” 弈儿笑道:“多谢了。”挑出两条鱼来,抛到猪二的砧板上。 猪二拿起鱼来掂了掂,笑道:“瞧,我又占弈儿哥的便宜了,这多过意不去。” 弈儿挥挥手道:“什么占不占便宜的。你的生意要本钱的,我这些鱼海里生海里养,直接就捉了来,又不驾船又不撒网,一个子儿的本钱不用。” 猪二笑道:“这么我便收下了。弈儿哥人就是好!” 弈儿嗤嗤笑道:“你少来拍我的马屁。我这人最坏,没点好。” 猪二道:“弈儿哥又胡说了。认识弈儿哥的人,哪个不知道弈儿哥的好处?只有那些吃过你亏的痞子流氓,才处处说你的坏话,千方百计的诋毁你。”说着弯腰从砧板下取出一只半黑不黑的麻布口袋来道:“弈儿哥,这口袋给你垫着。那么鲜的鱼,就搁在地上,卖相不好。至少摆在这口袋上,才像个做生意的。” 弈儿谢了,将麻袋铺在地上,整齐搁上鱼。两人一路做各自的生意,一路说笑。这时候,一位二十来岁,挺着大肚子的女子缓缓朝弈儿走来。弈儿一见她便笑了,道:“姬六姐,几日不见你,肚子又大了。” 姬六姐冲他一笑,道:“是啊,快生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话时,神色黯然,全无一些即将做母亲的快乐。 这位姬六姐是城内的一名女种,女种都没有名字,只有姓氏。女种里姓姬的有不少,因此按辈份排序,她排在第六,故名“六姐”。姬六姐怀孕几个月了,由男方出资照顾,双方却不住在一起。倘若她生了男孩,孩子便会被男方抱走,母子俩从此永远不能相认;倘若生了女孩,便会继续留在母亲身边,长大后又成为新的女种。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天下间没有不疼孩子的母亲。姬六姐临盆在即,心境却相当矛盾。她希望能产下个男孩,因为男孩会得到更好的照顾并且能读书习字,可是产下男孩,自己便永远不能和孩子相认,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生下过孩子。她又希望自己能产下个女孩,因为只有女孩才能留在母亲身边。可是,一想到女儿长大后,就要步上做女种的老路,姬六姐心中便十分不忍。 弈儿的母亲姜氏也是女种。姜氏年近七十了,已经退休,是替女种接生的产婆。弈儿还有个姐姐,名叫“七姜”。弈儿没有父亲,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自小就是在女种间长大。他望着姬六姐落寞的眼神,心中不禁恻然:女孩的命运虽早已注定,可男孩又真的会好些么?他低头沉吟片刻,最后兴高采烈的道:“姬六姐,我希望你能生下个女孩。” 姬六姐凄然道:“是么?生女孩好么?” 弈儿道:“当然,生女孩好。一个孩子,能跟着母亲,在母亲的注视呵护中长大,那自然是最好的。” 姬六姐怦然心动:“弈儿……”脸上绽开一个真挚的笑。然而她心中太苦,那笑仅仅在脸上停留了数秒,便逐渐黯淡下去,叹口气道:“呵呵,好吧,那六姐就给你生个妹妹。” 弈儿道:“好呀好呀!嘿嘿,我又多一个妹妹啦。”说着猛地看了旁边猪二一眼。猪二正饧眼瞅着姬六姐看,猛然见弈儿目光扫来,忙低下了头,假装切肉。龙城里女子数量奇少,平民百姓都讨不上老婆。哪一天街上有年轻女子行走,却是一桩希罕事。 姬六姐瞅瞅周围瞥来的目光,不安的道:“弈儿,给六姐弄条鱼吧。” 弈儿抽出匕首,刮净鱼鳞,用海草扎好了,递给姬六姐。姬六姐接过鱼来,从怀里摸出几文铜钱,正要给他,弈儿摆摆手道:“哎呀,姬六姐,你还和我客气呢!不用钱啦!” 姬六姐还是把钱塞进弈儿手里,表情淡淡的道:“你就收下吧。这些钱也不是我自个儿的,是他的,不收白不收。” 她口中说的“他”,自然指的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因彼此并不住在一起,所以毫无感情可言,男方所要负担的,不过是安养胎儿的费用罢了。弈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六姐了。” 姬六姐笑道:“谢什么呀,说来我还要先谢谢你呢——你的病好了,又可以上山去打猎,这下我们可有口福了。” 弈儿咂咂嘴道:“说来真是晦气!前时,我打猎卖鱼赚了些钱,本来要给自己做场大寿,不想大寿做不成,却做出场大病来!” 姬六姐笑道:“男人三十而立,三十岁上才做大寿。你今年才十八岁,还小得很,做什么大寿?” 弈儿笑道:“‘立’者,‘站’也——我出生十个月就会‘立’了,何须再等三十?照此算来,十八已很老,做得大寿了。” 姬六姐掩口笑道:“这弈儿,尽说疯话!也不知道你十个月那时,六姐我还背着你,每日帮你洗多少尿布!——啊,弈儿,六姐要回去了。你午饭上六姐家来吃,六姐弄好吃的。” 说罢,她转身低着头就走。弈儿又看了猪二一眼,他仍在偷着眼看姬六姐。弈儿取笑道:“猪二,想讨老婆了?” 猪二赶紧收回眼来,陪笑着道:“瞧弈儿哥说的,城里哪个男人不想啊?可是,我一个卖肉的,没本事,怕是一辈子也不指望了!” 弈儿正要说话,忽然街上一阵喧囔,一人“唉呦”一声,摔了个跟头。弈儿一看,只见一群挑着担子的小贩,慌慌张张的往前乱跑,撞倒了路人。姬六姐挺着肚子,脚下不方便,呆呆愣在街心上,小贩从她身前呼啸跑过,甚是危险。弈儿忙抢上几步,将姬六姐护在身边,信手揪过一乱跑的小贩来,悻然道:“你们胡乱跑个什么,撞着我姐姐,我拧你脑袋下来!” 那小贩护着痛,哀告道:“弈儿哥,不干我事,是他们!——他们又来啦!” 说完一挣,挣开弈儿的手去,又再往前逃跑。弈儿向街上一瞅,三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正揪着一个小贩乱打,嘴里粗言秽语,嚷得天价的响。满街里人跑的跑,散的散,掩门的掩门,鸡飞狗走,乱作一团。弈儿将姬六姐扶在路边,猪二正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摊档。弈儿扳住他的手问:“猪二,今日怎地就收拾了?这样早。” 猪二道:“不收拾,躲税而已。过一会儿还回来。” 弈儿道:“躲税?躲的什么税?” 猪二道:“殿下千‘税’。” “殿下千岁?” 猪二下巴扬了扬,用嘴努努街上那三个家丁模样的人道:“太子殿下就快做十八岁生日了,派人来征收生辰税,已经连续来了四日了。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怎经得起这样敲税?所以能跑的都跑,我也要跑了。” 他将肉都塞进麻袋里头,扛在肩上就走,连摊子也顾不上。弈儿将手拦下他,笑嘻嘻的道:“你甭跑。他们要是有本事收你的税啊,就让他们收好了。只怕没那么容易。” 猪二与弈儿虽不是相当捻熟,却耳闻目见,晓得这少年的脾气:最爱管闲事,有事固然摆的平,没事也能让他搅出事来。他道:“弈儿哥,你先歇歇吧,那三个不同别人,是太子殿下府里头的,咱们可惹不起。” 弈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兴许是太子府里的人,可是是不是奉了殿下之命来此收税,那就另当别论了!猪二,你别怕,还在这做生意。就那几个货色,青菜啦!” 猪二将信将疑,犹豫着不出声。弈儿走回自己鱼摊前,捏着麻袋的四角捧起来,向姬六姐挤挤眼睛道:“六姐,我知道你最痛我。咱们可说好了,我要是被人家打了,你可不许告诉我娘。” 姬六姐险的没笑出来:这弈儿说话没个正经,明明是他准备去打人家,反说自己要被人家打。她道:“还是别惹事吧。六姐我最不会说谎话了,要被你娘看出来,我可就都招了。” 弈儿不以为然道:“你不对我娘提起,娘还捉你来问不成?没事没事,你帮我保密,我信得过你。”说罢,捧着鱼摊儿,大剌剌走到街心上,往地下一放,就地坐好,专等三个家丁过来。姬六姐掩嘴笑了,心里道:“这弈儿捣鬼,生怕人家不抢他,自己先送上门去。”一旁猪二见状,油然兴发,也就不跑了,留下看热闹。 三个家丁抢了一小贩的钱,得意洋洋的又往前走,离弈儿越来越近了。弈儿坐在街道正中央,挥手驱赶着苍蝇,旁若无人的叫嚷:“卖鱼咯!新鲜便宜的鱼,快来买咯!” 那三个家丁果然向弈儿走来。当中一人站近一步,嘻嘻一笑道:“小子,卖鱼呐!生意好不?” 弈儿抬起眼来,打量三人一眼。三人俱劲装结束,额上缠着青带,腰间佩刀,显是太子府上的打手护卫。方才说话的应是三人中领头的,生得一张癞子脸,唇边颌下一圈半密不密的短须,倒有两分杀气,就是一说话,口里酒气熏天,臭不可闻。他身后两人,一人是个瘦子,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欠打的模样;另一人身躯肥壮,脸上肉鼓鼓的,一笑起来,两只小眼睛愈发显得小,憨憨的忒不机灵。弈儿心道:“这三人其貌不扬,想必是太子府上地位极低的打手。太子要过十八岁生日,这是不假,他便是要向百姓强行征生辰税,也不会派这三个孬种来。定是这伙人借口太子生日,向百姓敲诈钱财。嘿嘿,今日算你们不走运,撞在你们姜爷爷手里!——待我先好好耍耍你们。” 他便眯着眼,嘟着嘴,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傻样子来,道:“哦,卖鱼。——爹爹说,有人叫买鱼,俺就卖鱼,先去了内脏,还要把鱼鳞刮干净了,再用海草扎好。——一位爷,两位爷,三位爷——哦,一共是三位。三位爷,是要买鱼么?” 癞子脸站近些,咧开嘴一笑:“对,买鱼!——咱们太子殿下要过生日,要买你的鱼。” 这会儿他靠得近了,酒臭更盛,就好似喝醉了的醉鬼口里呕出的秽物的味道。弈儿暗暗翻白眼,心道:“你奶奶的,喝的是酒还是隔夜的臊尿,这么臭!”怕他那味道,当下屏住呼吸,道:“爹爹说,有客官说要买鱼,俺要先问问客官买几条鱼。——三位爷,你们要几条鱼?” 三人听见弈儿说话甚是懵懂滑稽,对视一眼,同声笑道:“好家伙,世道变了,傻子也懂卖鱼了,嘿嘿!” 弈儿摸着脑门,傻里傻气的道:“爹爹说,如果有人说俺是傻子,俺就要说‘你才是傻子’。”——跳起脚来,指着三人的鼻尖大骂道:“我不傻,你们才是傻子!你们才是傻子!” 三人格格笑道:“嘿嘿,瞧,傻子也会骂人了!还真不是一般的傻,哈哈哈哈!” 弈儿道:“爹爹说,如果有人说俺不是一般的傻,那俺就说‘你是混蛋,你是蠢猪’。”跳起来大骂两人道:“你们是混蛋!你们是蠢猪!你奶奶的没屁眼儿!” 三人笑得前俯后仰,你搭着我的肩,我拍着你的背。弈儿仍在那边又跳脚又指鼻子又指眼睛的大骂。围观的百姓里头越来越多人看出门道来,微微冷笑。猪二看得过瘾,小声自语道:“呸!被人家骂了还不知道,才是真正的傻子!” 他这一张口,走了风汛。癞子脸疑道:“你小子是不是装傻?” 弈儿骂痛快了,装不下去,噗哧一下笑出来道:“三位爷当真好涵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癞子脸又羞又怒道:“好小子,你找打啊!”伸开大手,揪住弈儿的衣领,扬起拳头就打,口里骂道:“我叫你装傻骂我!我叫你——唔唔……”忽然松开了手,双手掩着自己的嘴,“唔唔”的喊不出声来。 弈儿摇头咂嘴道:“啧啧啧啧,真受不了,你的嘴实在臭死了!得塞牢了,免得臭气熏出来。”说时手上再一用力,把塞进癞子脸口中的鱼又按进去两寸。癞子脸脱开身来,双手抓住鱼身,一个劲直往外拔。嘴里唇上被尖利的鱼鳍鱼骨扎得鲜血直流。弈儿格格一笑,赶上就是一脚。癞子脸身子一仰,口里的鱼连着鲜血脱口飞出,重重摔在一丈之外。猪二拍腿一阵大笑,向弈儿翘起大拇指道:“好!好!弈儿哥这些鲜鱼,眼看见风涨价啦!”众人本来怕事,一路忍着不敢笑,此时听见有人先笑了,便放开声大笑出来。 胖子瘦子对视一眼,骂道:“好小子,太子府上的人你也敢得罪,活不耐烦了!”当即抽出刀来,分左右将弈儿围定,举刀便砍。 弈儿瞅瞅两口明晃晃的刀口,笑嘻嘻的从鞋帮子里抽出匕首来,左一挡右一格,立时将两口刀拦下。这一对胖瘦许是合伙打架打惯了的,配合有些默契,齐齐又举刀来砍。弈儿不慌也不忙,身子站直了不动,手上左一挥右一摆,响了两响,两口刀又拦下了。那两人见他身手敏捷,又对视一眼,一人砍弈儿上路,一人弯腰取弈儿下盘,上下夹攻。弈儿笑道:“不错,有点模样。”左脚抬了抬,猛地往下一踩,便将瘦子的刀刃踩在足下。瘦子费尽气力,愣是抽不出刀来。——同时匕首向上一扬,只听“咔崩”响了一声,虽震得胖子后退两步,弈儿的手腕亦剧烈的颤了一颤。他将匕首拿近眼前一看,刃口上分明缺了一块。 他怒中带笑道:“奶奶的,你的刀不坏嘛!”身影晃动,捉住胖子一只手腕,反拧到身后。他痛的喊起来,反拳要打,但又被弈儿牢牢捉住。胖子全身颤抖,脸色涨红,不知是痛的,还是使劲了全身力气,就是挣不出手来。 弈儿眯眯的笑,将食指中指按在他脉搏上,皱起眉头道:“啧啧啧,看爷的脉象,爷怕是身体有病哩!嗯嗯,爷的体格看似强健,其实气血两伤,倦怠乏力——歌曰:虚脉举指迟大软,按之无力又空洞,精神气血都伤损,病因虚法,汗多中。” 胖子直嚷:“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弈儿嘿嘿笑道:“不忙不忙,我先给爷开个药方,保管药到病除!爷,您记好了,要抓续断三钱、菟丝子三钱、人参一钱、桑寄生五钱、阿胶……阿胶……糟了,对不住,我医术未精,居然将药方给闹忘了。爷,你歇着,让我好好想一想。” 说罢,右掌向他背心一拍。胖子向前踉跄几步,扑倒在地,真个掷地有声,满身的肥肉骨嘟嘟直响。姬六姐在旁边听着弈儿数药方,几乎没笑出声来。他说的那些药方,看似信口开河,其实不是。他说的那药方,是妇女妊辰时服用的安胎药。弈儿与女种姐妹住在一起,自小就在女人堆里打转转,母亲又是接生的产婆,因此妇人常见的妇科病症,是什么病,该用什么药,多少剂量,他是一清二楚。围观的人众里有几个人也略懂医道,听出门道来,忍不住,嘻嘻哈哈的直笑直嚷。 那瘦子见弈儿只出了一脚一拳,立时将两人打倒在地,功夫本事,就算三人加起来,还不知要高出多少,已是打起了退堂鼓。他口里骂道:“小子,你有种的就别走,老子回去搬兵,再来收拾你!”一头骂,一头直往后退,一连退了八九步。四周围观百姓甚多,里里外外围了数圈。他撞开人群想逃,不知是谁突然踹出一脚,狠狠将他踢回圈子里。弈儿抬头一看,猪二便在人群当中,微微发笑。弈儿走到瘦子跟前,一把将他提溜起来。 瘦子身躯颇轻,只怕还不上百斤。弈儿右手将他提着,左手按在他手腕上,发力一捏,他当即痛得刀也掉了。弈儿口里念叨道:“啧啧啧,爷,你今个儿找我是找对人了。看爷的脉象,啊呀!那正正是夜间失禁之症!歌曰:脉肢体自浮急,象诊真似按鼓皮,女人半产并崩漏,男子血虚或梦遗。——爷,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待在下也给您开个药方儿——熟地黄五钱、当归四钱、白芍三钱、川芎二钱……” 姬六姐再忍不住,且好笑且好羞——这个捣蛋的弈儿是越说越没谱了,居然把治疗妇人痛经用的药方给念叨了出来。众人自是笑得更响。 瘦子双腿在半空中直扑腾,口里呱呱叫道:“嗳!嗳!胖子,快来帮忙呀,这小子力气真不小——唉呦,痛死我也!” 胖子刚从地上爬起,眼前金星飞舞。他摇摇晃晃的拾起刀,踉跄两步,举刀朝弈儿的后背就砍。弈儿跳脚叫道:“小心小心!别砍到自家人啦!”脚下步子一转,和瘦子换了个位子。瘦子的后背正正对着胖子劈下的刀口。胖子“啊”的叫了一声,收刀不及,在瘦子的肩头上砍了一刀。 弈儿摇头啧啧道:“早说你小心,还是不听话,瞧,这下又要我劳神多开张方子了。” 瘦子叫唤道:“唉呦喂!你眼瞎啦!砍我做什么呀!”肩上鲜血直流。 那胖子呆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我砍的不是你,是他……” 瘦子道:“你要砍他,瞄准点行不?唉呦……唉呦……” 胖子道:“哦!我砍准点!”举起刀向弈儿又砍。弈儿格格一笑,乘胖子的刀锋将落未落之际,双手一提,身子连带着瘦子一同转了个弯,第二次把瘦子的后背对正了刀口—— “唉呦!你……你……你又砍到我了!你这狗娘养的!笨蛋!杂种!” 胖子看看沾满鲜血的刀刃,又看看瘦子左右肩膀上两滩血迹,慌得失去了主见,直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道:“我……我……我……我真的不是要砍你……我……邪门了这……” 弈儿哈哈大笑道:“你再砍呀,再砍!” 瘦子生怕胖子再出刀误伤,忙嚷道:“你别砍啦、别砍啦!再砍上一刀,我的命要丢在你这笨蛋手里啦!” 弈儿对瘦子阴阴笑道:“你当真不要他砍了?”瘦子哪里敢答话。弈儿道:“好!他不砍你,那我来啦!”——“扑”的一声,一拳头砸在瘦子的鼻子上。 瘦子怕极又痛极,再对胖子嚷道:“唉呦!你……你……还是砍吧……你不砍他会打我……” 胖子左右为难,一些儿主意都没有了,“你……你到底要我砍还是不砍?” 瘦子道:“砍。” 弈儿哂笑道:“怎么,你不怕他又错砍了你?” 瘦子比那胖子更加没主意,慌忙改口:“不!不!砍不得!那笨蛋不长眼睛,尽他妈砍我……” 弈儿笑道:“还是多砍上几刀罢。大夫看病时,或许打个折头给你,嘿嘿!”口里说着笑话,耳中听见背后清清声脆,显是抽刀时发出的微响。他情知是那癞子脸从后下手,不容他刀锋下落,反腿踢出一脚。 凡是轻功造诣高之人,腿上力道自然不差。弈儿轻功不俗,这反腿一脚,去势极快,且又隐蔽突发,若是踢结实了,少说也要踢断对方三两条肋骨。癞子脸中了这一腿,只觉气堵胸闷,眼前发晕,勉强支持着,竟而不倒。 弈儿心头一动,想:“嘿嘿,这家伙有些耐打,功夫却是比一胖一瘦强许多。”喊一声,将瘦子带过头顶,反身掷向癞子脸。癞子脸不及退避,纵使耐打,这百斤身躯砸将下来,也是吃不能消。“啊”的一声惊呼,尘埃四扬,两人身躯叠在一起,癞子脸眼皮一翻,晕了过去。瘦子起初还呻吟几声,突然之间便没了声息,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躺倒。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家伙乃是装死。弈儿拍了拍手,转过脸去,笑眯眯的看着胖子。 胖子害怕到极点,想跑,两只脚却像化了一般,软软的不能移步。他战战兢兢对弈儿道:“你……你别过来,我……我砍死你……” 弈儿双手背在身后,笔直的站着,道:“你砍呀,我就站着让你砍。” 胖子将信将疑,道:“你当真站着让我砍?” 弈儿道:“砍吧砍吧,我动一步,便不算好汉!” 胖子道:“好,咱们可说好了,你要是动一动步子,便不算好汉!” 弈儿道:“是啦是啦,你快来砍我吧。废话那么多,等得人家头发都白了。” 胖子双手握紧刀把,大喝一声,举刀就朝弈儿的头顶就劈下去。刀到半路,忽然听见弈儿说道:“嘿嘿,你不怕这一刀下来,结果砍到的是自己么?”胖子被他这么一唬,立时收住了手,胆怯的退开一步,一脸的惊恐,好似自己稍稍离弈儿近些,手上的刀便会忽然转头砍到自己身上去似的。 弈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去去去!你这小子真没有种,还当什么打手?哼,真丢尽了你家主人的脸!” 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灰头土脸的垂着头。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好事的,幸灾乐祸的嚷起来道:“喂!我说那胖子,怎的不砍他呀?他唬你的!快动手罢!砍他!砍他!砍他个稀巴烂!”那人这么一喊,人群里随后又响起几个人的嚷声:“对啊!砍他呀,你怕……”还没嚷完,发觉人群里有人怒目相视,只听众人纷纷不平道:“你奶奶的,你们安的是什么心?是不是真要闹出人命来才欢喜?快统统滚!人渣!”那几个幸灾乐祸的顿时没了声息。 弈儿扫了那几人一眼,心里愤愤想:“什么玩意儿呀?我好心出头,反倒被人家当猴看了,真是无可救药,唉……”顿时没了继续闹下去的兴头,身影一掠,疾如电闪,眨眼已窜到胖子身边。 胖子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寒噤,刀也失手掉在地上,嘤声道:“别……别打我……我投降了……” 弈儿道:“既然投降了,我就放过你。不过,你需老实交代,到底是太子殿下过生日,吩咐你等征生辰税,还是你等借口殿下生日,敲诈勒索钱财?” 胖子听说弈儿不打, 第二卷 神兵之石 第三章 五十年少女愆满 弈儿收拾了卖剩的鱼,和姬六姐一道走。两人来到龙城南端,只见一堵四方围墙围着宽广的大院,俨然如一座城中小城。大院正门有守着一队卫兵,门首匾额上端正写着“女侍园”三个大字。——这“女侍园”便是女种居住的地方。龙城仅余的千余名女种都居住在此。弈儿和姬六姐不走正门,沿着围墙行了半圈,来到侧门。侧门旁只守着一位年轻的小兵,他身形瘦弱,一脸的稚气,拄着一杆长枪,低着头木纳的站着。 “阿四!” 弈儿远远的冲那小兵唤道。那小兵正在走神,吃了一惊道:“是弈儿哥啊……吓死俺了。” 弈儿笑道:“你小子真神气呀,两个月不见,怎的当起兵来了?哈哈!”跳过去,摘下阿四头上的盔帽戴在自己头上,又拿过他的长枪,摆开架式,挑刺劈挡,舞了一阵,哈哈笑道:“这杆长枪好玩。阿四,不如把它送我罢了。” 阿四忙夺回长枪和盔帽,左右看看,见旁边没有人,松了一口气道:“弈儿哥,你别闹了。若是被长官发现俺和别人闲聊,俺又要挨揍了……” 弈儿一皱眉道:“嗯?他们欺负你?” 阿四垂下头,叹了声道:“算了,反正都习惯了……像俺们这些没靠山的穷娃,老兵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而且俺长的又小……上个月发给俺的军饷,也被他们抢了……唉,算了,说这个干吗?熬到明年新兵入伍时,就好了……” 弈儿怒道:“什么,连你的军饷他们也抢?这些穷疯了的兵匪!” 阿四眼眶噙着泪,道:“是啊,都抢了……唉,还以为当了兵,拿了军饷,日子就好过一些,哪知道……”只是摇头苦叹。 阿四是农民出生,种田人家要靠老天爷过日子。苍龙地处海岛,每年台风甚多,农民的日子不好过;想做买卖,没有本钱,且商税又重,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当兵。苍龙国以往实行的是征兵制,凡年上十五岁的男子都要当兵;后来改成募兵制,军队素质也因此提高了一个档次。当兵不仅能吃上饱饭,还有军饷,倘若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全家便能保障温饱了。阿四年纪小,身子又弱,本是不合格的,还是家里花尽了所用积蓄,打点了募兵的长官,才勉强混了进去。哪知道阿四在军队里倍受欺辱,连军饷也保不住。 弈儿从兜里摸出些钱来,塞给阿四道:“你家里日子清苦,弟弟又小,没钱怎么成?这些钱你拿去给家里,也好让你家人欢喜欢喜。” 阿四忙推开道:“这不成、这不成!弈儿哥的家里也不宽裕,七姜姐身子有病,平时看医吃药也要许多花费,俺怎么好拿你的钱。” 弈儿道:“我娘是有执事的,每月有一两三钱的补贴银子,我平时打猎也换不少钱。我家里虽比不上官宦人家,好歹也算有些脸面,比一般人家过得好的多了。钱你就拿去吧,甭和我客气。” 阿四手捧着钱,忽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弈儿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尿尿个什么?” 阿四抹把泪,哽咽着道:“弈儿哥,若你也去当兵,俺哥俩有个照应,他们便再不敢欺负俺了……” 弈儿连连摆手道:“当兵?我没那兴趣,不当、不当。” 阿四道:“可是弈儿哥,你功夫那么高,人缘又好,也长得俊,若是当了兵,准能做到参将校尉什么的。要是能做到将军,便能开府建牙,做那人上之人了。” 弈儿一些儿没被阿四说动,笑着道:“不当、不当,以前不当,现在更加不当了,我还想留下一条命呢。” 阿四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笑起来道:“弈儿哥,哪里有那么严重?你又怎的知道当兵便会送命呢?要是人人都要送命,那便再没有人敢当兵了。” 弈儿并不是怕死,只是他一旦当兵离家,一来母亲年纪大了,姐姐七姜又有病,无人照顾可不行;二来,女种在国中地位极低,屡屡受男子调戏欺辱,他功夫好,人称“小霸王”,大家多少有些怵他,有他在,女种们好歹有个靠山。三来,他一直有个心愿,便是带母亲、姐姐和众女种逃出龙城,到别处定居,再不让女种们过这人不人、娼不娼的苦日子——若是自己当了兵,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先死在战场上,他的心愿便没办法达成。他这个心愿,除了自己姐姐,从未向别人透露过,因为私带女种逃匿是要杀头的大罪。 这层关系自然不能告诉阿四,他只道:“不当兵,我也有别的出路,又何必受那当兵的辛苦?——嘿嘿,我今天捕了不少鱼,没卖完。哝,这两条鱼你带去,送给你们长官,好歹是表表心意,巴结巴结,只要他对你高兴了,你以后便不怕受欺负了。” 阿四道:“是,谢谢弈儿哥了。” 弈儿笑道:“你运气好,正好调来女侍园看门,若是到了别的地方啊,我可照应不着你了。——啊——”他伸了个懒腰,捏捏脖子扭扭肩,接着道:“本想给自己做大寿,不想做出一场大病来,真是倒霉死了!如今病是好了,只不知病根清干净没有,整日里觉得骨头里好像有小虫在爬,特不利索!” 阿四道:“弈儿哥,说起你那病,来得好猛,病症又怪,大夫都诊不出是个什么病,好多人都以为你不行了。”弈儿抽出腰间的匕首,绕着手掌左转几圈,右转几圈,接着将匕首换到另一手,在五指手指间风车似的转起。他边把玩着匕首,边咧开嘴格格坏笑道:“要是我真死了,城里的流氓可高兴了。嘿嘿,我弈儿活着,就不许他们高兴,天天叫他们尿尿!” 阿四道:“弈儿哥三天两头的和城里的流氓打架,却从未见你受过一点伤。弈儿哥,你功夫这么棒,啥时候也教俺几手?” 弈儿戏谑道:“嘻嘻,不是我功夫好,是那些流氓太不中用!——口里放臭屁,屁股屙软蛋;吵架就是‘娘’,打架不如狗。——嗳,阿四,明日我又开始山上打猎了,你同我一起去不?” 阿四道:“不行呀,弈儿哥。如今俺当了兵,每日不是训练便是站岗,再不像以前那般自在了。” 弈儿笑道:“所以我不当兵嘛。当兵那个没劲,活像坐牢,还弄个皮粗肉糙的,女孩儿摸起来也不滑溜。——既然你不能去,我就自个儿去了。有剩下的野味时,我都给你,让你给你们长官和与你一道的老兵送去。礼多人不怪么,嘿嘿。” 阿四欢喜道:“俺先谢谢弈儿哥了。好在是有弈儿哥你,不然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弈儿挥挥手道:“扯淡扯淡。你以往偶尔跟我上山打猎,都是远远躲在一边看,其实不知道打猎的辛苦危险。要不是看在你,就那些兵痞,别说是一块肉了,就连一条猪毛我也不给他!咳,不说了,姬六姐儿今日请我吃午饭,我扰她一顿去。”他说到“请吃饭”,肚子也着实有些饿了,就在门口紧了紧裤带,磕了磕靴底的泥巴,走进女侍园。 园内,一道木栅栏围墙将女侍园一分为二,左手较大的一边是女种的住处,房屋平行排列,甚是简陋;右手边有一栋三层高的大房,装璜精致,与女侍园正门相通。这间大房称为“交会楼”,是男性嫖宿女种的地方。城中男性久不碰女人,哪个不是色中恶鬼?常常是女种好端端的进交会楼去,却精疲力竭的出来,纵使交会楼内每间卧房布置精美,香绣软枕,罗纱青帐,不亚大户人家的摆设,可是在女种眼里,一入这交会楼,便如进了炼狱一般,苦不堪言。 女侍园西首靠近侧门处有几间小房,便是弈儿的住处了。四间小房,弈儿住一间,母亲姜氏和姐姐七姜住一间,一间是柴房,一间空着。七姜比弈儿大六岁,今年二十有四了。本来她正值花信之年,是精力旺盛、年轻产子的最佳时期,可她自小就有肺疾,十五岁做女种,几年来不但生不出一儿半女,更是饱受折磨,一个好好的黄花闺女,被糟蹋得百病缠身,再做不得那男女交合之事,只能在家中养病。 姜氏正在柴房前挥动斧子,劈着柴火。五十年前,便是这位姜氏怀抱弈儿,开始了一段旷世奇缘。当年她告别虚空及无名回到龙城后,果然投奔太傅天胤,欲为陛下圣女报仇。然而好景不长,天胤不久便被天震子所害,未婚夫天鸣将军遭到囚禁,太傅一家从此没落,姜氏亦被迫沦为女种。她从十六岁时做女种,含辛茹苦,直到四十多岁时退休,三十年间总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和七个女儿。二十二个儿子中有四个未足月就死了,其余十八个儿子,全部由孩子的父亲抱走,如今都认不得、记不起了。七个女儿,六个夭折,唯有最小的女儿勉强幸存下来。因为女种都是没有名字的,大家便以此女的排行,称呼她为“七姜”,即姜氏所生的第七个女儿之意。 三十余年后,天下暂时太平,姜氏亦告老退休,做了女侍园的产婆,同时管理女种的生活起居。无名依照虚空当年的交代,化身为虚空模样,将弈儿交付于姜氏抚养。——果如虚空所言:“只要她能熬得过三十年,日子便会越过越好。”姜氏自有了弈儿后,仿佛时光倒流,返老还童,竟一年比一年年轻!如今她年近七十了,气色却是好得不同寻常,皮肤光润,头发乌亮,竟与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一般无二。这数十年来,姜氏受尽了苦处,少女时那份雄心壮志,也被磨砺得丝毫不存。如今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儿子弈儿能长大成人,出人头地,女儿七姜能嫁户好人家,托付终生。 弈儿拿过母亲手中的斧子,道:“娘,你怎么又做起这些粗重活来了?这些柴火,早半天砍晚半天砍又不会误事的,你怎么不等孩儿回来?” 姜氏抹抹颊边的汗水,坐在一边,笑着道:“娘动作是慢些,但力气还是有的,这些事娘又不是做不得。倒是你,病才将将好,应当多多休息才是。” 弈儿边挥斧劈柴边道:“娘,孩儿的病都好啦。孩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娘,您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孩儿做就是,您就别什么事都揽着自己做啦。” 姜氏欣慰道:“呵呵,你啊,难得说出怎么懂事的话来。好,看来一场病,生得人也懂事了。这场病倒是生得不坏呢。” 弈儿脸一红,道:“娘,您别咒孩儿啦!这场病,把孩儿的大寿都误啦!嘿嘿,娘,孩儿本来就很懂事,只是您以前不发觉罢了。” 姜氏笑道:“你这孩子病糊涂了是不?而今你不过是束发之年,还未弱冠,胡子还长不齐全,倒先惦念着摆寿了!好好,都由着你吧,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了。只是,既然你说自己懂事,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些?你今日又和人打架了罢。” 弈儿口里嘀咕道:“那个姬六姐真是不牢靠,本来和她说好答应保密的,谁知道一回头她就告发我了。中午吃饭时定要好好羞羞她。” 姜氏又笑道:“你也莫错怪了姬六姐。六姐她啊,自小就在我眼皮下头长大,打生下来就不懂说谎,娘还能不知道她么?她将我当做半个娘亲看待,便是她有意瞒我,也瞒不住。呵呵,你这孩子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前找地痞流氓打架也还罢了,如今居然跟太子府上的人杠上了,把人打晕了不要紧,还砍了人家两刀。幸亏人家只是轻伤,不然看不抓你坐牢才怪。” 弈儿道:“娘,您是没在现场看见。那三个家奴,实在是该打,居然假冒太子名义,敲诈勒索。太子许是不知道有这事,要是知道了啊,还要当面谢谢我哩!” 姜氏笑得合不拢嘴道:“胡闹!真胡闹!太子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还要他来当面谢谢你?” 弈儿道:“我帮他家清理了门户,保全了他的名声,他不谢我谢谁?不过嘛,嘿嘿,我也不希罕他来谢我!” 姜氏道:“也罢,你总算是除了一个祸患,大家又好安安心心做生意了。只是,你不该将那些银钱自己独吞了,应当还给人家才是。——你抓贼固然是对,却自己吞了赃款,到头来好事做不成,自己倒担上坏名声了。” 弈儿吃吃笑道:“娘,照孩儿说啊,圣人也有犯糊涂出错的时候,我偶尔做做坏事,伤谁的大雅了?青菜、青菜!再者,圣人云,人清则无友,水清则无鱼,我要那么清做什么?当真‘清’了,我在这城里也不能混了。人嘛,能做到讲信用不食言已经很不错,答应人家的,我自然一定做到,没答应人家的,做不做看我的心情啦——我事先又没答应过要把钱还给人家,是不?嘻嘻!” 姜氏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孩子性子乖张得紧,不知是跟谁学的,和娘、你阿姐、你师父没有一点想像的地方。算啦,娘看你也没有受伤,那便什么都好。虚空神保佑……虚空神保佑……” 她口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双手合十,仰面望向天空。 虚空神被誉为是苍龙国的保护神,千百年以来,苍龙国人始终信仰虚空神,坚信虚空神能为国家带来繁荣和生机。姜氏对虚空神的虔诚更是超乎常人——每日,她只要稍有闲暇,便会跪在地上向天空祈祷,口中不厌其烦的、来来回回的叨念。弈儿对母亲与国人的信仰毫无兴趣,甚至还十分反感。国中的祭师每逢百姓聚集,都会宣扬他们如何如何见过虚空神,虚空神对这些祭师们说过什么什么话,提过什么什么要求,希望得到什么什么祭品。祭师们越是说得口若悬河,弈儿就越是怀疑,越是不能相信——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虚空神,对虚空神唯一的映象,便是祭庙里那尊被称为是虚空神的一条长着三个脑袋的巨龙石像。他想,若是虚空神果然灵验,那么苍龙国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至少,对虚空神无比虔诚的母亲,应当得到保佑,并且七姜姐姐的病便不会如此严重。不过,怀疑归怀疑,反感归反感,他心里的这些想法绝对不敢信口公开——凡是怀疑、亵渎虚空神的人,都会被最残忍的处死。他身上的皮会被剥下,头颅会被高高的撑在一条竹竿上。 弈儿听母亲念叨“虚空神”,好似耳朵里爬进了虫子,又是痒,又是不耐烦。他心中想:“什么神呀佛呀的,当真是无聊至极的玩意儿!人家爱信,我就偏偏不信!假若哪一天那屙屎的三头龙神真的出现了,我就乱箭射天,长鞭扑地,好好打杀它一场再说!——嘿嘿,只不知道龙肉好吃不好吃。古有叶公画龙,今有弈儿吃龙,倒是不错,嘿嘿,不错!” 须臾,他劈完柴,拿过从猪二那里换来的猪肉,切下一块,正要送到姬六姐家去,忽听得女侍园外传来一阵喧嚷之声,一片的人在高喊:“天龙大将军回来了!天龙大将军回来了!” 第二卷 神兵之石 第四章 少年明眼知天时 天龙大将军回来了?自从三个月前,天龙率领精锐远袭月夜,一直音讯杳然,众人还谣传远袭失败,统统战死了。此时安全归来,诚是一大喜讯。弈儿年少好奇,丢下肉,对母亲道:“娘,我去瞧瞧热闹。六姐儿叫我中午过去她那吃饭,这肉,你记得送过去。” 姜氏道:“你去吧。你阿姐去自个儿去抓药了,许久也不见回来,你顺道找找她。” “哦,知道了。”弈儿应一声,有门不走,一阵助跑,将到围墙下,双足一蹬,身体高高跃起。那墙足有两丈高低,他一个筋斗便翻出墙外去。姜氏吃了一惊,呼:“弈儿,跳不得!”还未出口,但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高高溅上墙头。 半晌,只见弈儿湿漉漉的回来了,苦着脸道:“晦气!我又把墙后有条河渠的事给忘了……” 姜氏又好笑又好怜,忙取了件干净衣裳让弈儿换了。弈儿草草洗了洗,换了衣裳,又是一阵助跑,一个筋斗翻出墙去。这回他用力较大,稳稳当当的落在道路中间,回头一看,离半丈多宽的河渠还有数尺之遥。他正暗暗得意,一转头,猛地看见一个女子站在跟前不远,半张着嘴,呆了似的看着他。弈儿也是吓得一个哆嗦,道:“阿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想吓死我呀?” 七姜道:“这糟瘟的姜弈儿!是你想吓死我,忽然间就跳出来……” 这位女子便是弈儿的姐姐七姜。她瓜子脸,五官清秀,体态修长,本是一个美人胚子,可是身患重病,发色枯黄,面无血色,又因长年咳嗽不止,背也直不起来了,把好端端的容貌抹煞得一干二净。她左手拎着一包药,右手拄着一个棍子,拧起双眉看着弈儿,胸脯起伏迅速,果然是被吓得不轻。 弈儿笑道:“好好,是我的错,把乖乖的阿姐吓到了。阿姐,我听说大将军回来了,你不和我一道去瞧瞧热闹?” 七姜道:“本来想去瞧瞧的,可是一看,去的人好多,我是一定挤不进去的了……”忽而仰脸看着弈儿,乖巧的一笑,甜甜道,“你背我,我就同你一道去。” 弈儿笑道:“好像是我求你去了。”又瞄眼七姜手里拄着的棍儿,格格笑道:“你呀真不害臊。你三条腿的人,还叫我这两条腿的人背?” 七姜脸一板,由笑变嗔道:“呸!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拿棍子抽你!” 弈儿又逗道:“嘿嘿,你若是真能用棍子抽我,就证明你这病已经好了,我哪怕被你抽上千儿八百棍的,也是情愿。”他话说完,便见七姜倒竖柳眉,颤巍巍的举起棍子来。弈儿怕她摔倒,赶忙搀住。七姜不依不饶,愣是在他腿上打了两棍子。弈儿笑道:“好阿姐,脾气倒是不小。要我背你是不?这多容易呀,来,上来喽!” 他弯下腰,将七姜背在背上。七姜身子很轻,仿佛瘦的只剩骨头了。七姜在背上道:“姜弈儿,你给我走稳些,若是摔坏了你阿姐,我抽你一根大腿骨做拐杖!” 弈儿道:“我说阿姐,你成日里病秧秧的,吃饭漏米,走路打跌,怎么一骂起人来,便这般有劲?你呀,就不能对我客气一点么?” 七姜俯在弈儿的背上,倒也舒服得很,心里乐呵。她嘴一抿,哼了一声道:“若想阿姐不骂你,除非太阳西边出!若想阿姐不打你,圈里母猪能上树!——莫再罗嗦,快快走你的路,去迟了就看不到了!” 弈儿直笑道:“阿姐闺中怨气大,把气都撒我头上来了——她这气本来是要撒在我姐夫头上的,这下可好,倒便宜了我。唉——”口里念起诗经道:“青青子矜,幽幽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没念完,他脑门后风响,早中了七姜一掌。 弈儿一阵小跑,不多时就到了城门,远远望见海边码头旁围了好大一群人,层层叠叠、里里外外约有三四千人,眼见是挤不进去了。姐弟俩上到城楼顶上远远的望,船坞边停泊着十数艘战舰,士兵们陆续从战舰上下来。获胜后的欣喜难以掩盖远征的辛劳,人人显得分外疲倦憔悴。 天龙大将军随后下船。他身着重铠,腰间配一把乌黑的宝刀。弈儿远远望见那刀,立时睁圆了眼睛!——这把宝刀可不是寻常的武器。说起它的来历,还要追溯到八十年前,已故的兵器锻造大师华一子取地藏奇石,经过二十年的辛苦提炼,锻造而成三件神兵利器,由苍龙国代为保管。 这三件神兵,一名“天斩”,乃是一把长刀,又名“不败魔刀”,最初由天龙的祖父天胤持有,接着传给天龙的父亲天鸣,天鸣死后,便传给了天龙。 第二件神兵,名“地削”,是一口剑,又名“破军分身剑”,本来是苍龙国的女王持有,但在五十年前父系夺权时,苍龙女王被杀身亡,“地削”亦不知所踪。 还有一样兵器,号称三大神兵之首,以“苍龙”为名,是一杆长戟。此戟分为三色,戟头为红,如饮赤血;戟缨为白,纤纤如雪;戟身为银,如抹冰霜。此戟不但外表华丽异常,更有一样绝无仅有的特性:自身晓得增重,时时长,日日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苍龙戟刚刚锻造成时,已有一千三百余斤,便是十个壮汉也抬将不起。如今六十年过去,它少说已重达万斤之巨了。但人们只闻苍龙戟之名,未见苍龙戟之实,它是到底收藏在何处,是真是假,一直是个不解之谜。 又听得一阵吆喝驱赶之声,其间夹杂着一片妇女啼哭,大群妇女互相搀扶着,在士兵监押下步下船来。这群妇女约有千人,俱是蓬头垢面、衣不遮体,一时也辨不清相貌年岁。士兵们将妇女们押到海滩边,聚做一团。人群一阵骚动,龙城百姓久不见女子之面,日子过得十分枯燥,此时也顾不得王道礼法,一拥而上企图看个真切。紧紧守护在妇女身边的卫士毫不留情,扬起军刀,用刀背一阵乱打,只听几声惨嚎,有几人已是头破血流,仰卧在地。人群亦纷纷退后,不敢再向前。 这时,喧哗的人群忽然全数安静下来,人们纷纷转过身体,倒身下拜。闻讯而来的苍龙国国主天曦领着一班大臣、王子和祭师正朝这边走来。弈儿和七姜远远站在城楼上,自然没有下跪。苍龙国主天曦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材魁梧,头戴金冠,腰佩宝剑,宽阔的脸上生满刚密的黑须,虎虎生威。天曦左手边跟着王太子。太子名叫天秩,即将十八,生得白净斯文,像个书生,也算个美男子。但比起他父亲天曦来,一点气派架式也无,显得太懦弱了。天曦的右手边跟着南宫大祭师。苍龙国是政教合一的政权,大祭师在国中的权威仅次于王。南宫大祭师是个高瘦的老头儿,皮肤皱巴巴的,拄着跟粗拐杖,身上罩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长褂子。那褂子被海风一吹,向后飘起,将他瘦削的身材勾勒明显,活像衣服里包着棵大人参,很是滑稽。 天龙率领一班精锐士兵整齐列队在海岸上,齐齐向天曦下跪。天曦双手扶起天龙,道:“爱卿总算回来了,让寡人等得好苦!爱卿此番率领我国精锐远袭月夜,斩获如何?” 天龙道:“托陛下鸿福,臣此番出征,兵分两路,先后袭破德岛、大岛、首里、平良四处岛屿,虏获女种千余人,我军折损极微。只是……只是在袭破首里之后,回程时遇上大风,损失了两艘战舰,五十余名官兵,另加一百余名女种……” 天曦听说天龙率军接连袭破月夜部数座岛屿,虏获甚多,本是喜极,后来又听舰队返航时遇上风暴,损失不小,面上铺上一层惋惜之色。他叹了声,道:“可惜了啊……” 天龙道:“臣指挥失当,以至损兵折将。此乃臣之过错,请陛下责罚!” 天曦微笑道:“爱卿以区区孤军,深入数千里,原本就是凶险异常,却能大破敌军,壮我志气,又何错之有?且气候本是无常,非常人所能预料,爱卿又非神仙,岂能预算?自是与爱卿无关了。爱卿远征回来,身心俱疲,可先歇息一日。明日,寡人摆宴鼎寿宫,为爱卿及众将官接风洗尘!” 天龙及众将官齐声谢道:“谢陛下!” 天曦呵呵一笑,唤过伺从,吩咐道:“将这批女种送往女侍园,好好照看,待她们养足精神后,寡人要亲临女侍园,为王太子选妃!” 伺从领命。天曦交代完毕,领着天龙大将军、祭师、大臣回宫去了。百姓看完热闹,亦陆续散讫。弈儿仍站在城楼上久久发呆,心中一半是鄙夷,一半是忐忑:“远袭月夜,劫掠女子,真不知是哪个庸官想出的馊点子,且不说孤军远征,败多胜少,单说这区区千位女子,便能挽救国家危难了么?远水解近渴,诚是妄想!大将军此次远征,成功的机会本是微乎其微,全亏大将军统帅有方,化腐朽为神奇,竟大获全功。可是,这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哩。以如今月夜强大的实力,若要兴师雪恨,苍龙根本就不堪一击。只怕今日得胜回来,明日,月夜的问罪之师已经陈列于海岸之上了……唉,早知有今日,五十年前又何必做的那么惨绝,几乎杀尽了国中的女子呢?东方三国太平了二十年,如今要多事了……” 弈儿长叹一声,只是摇头,心中郁闷非常。旁边七姜道:“弈儿,你还在发什么呆呢?快回园子去吧。忽忽的多了这么多姐妹,我们有的忙了。” 女侍园内,从月夜虏来的妇女惊魂未定,相拥大哭。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女种们为新到的妇女端茶递水,温言抚慰,陪着掉一把心酸泪。弈儿自小就生活在女种之中,是女种们每人省下一口饭养大的,对女种们的感情极深,此时见了这般景象,心头揪然作痛。 妇女们哭了好一阵,终究不得不接受现状,渐渐平静下来。她们这一路受尽了跋涉之苦,已是疲倦到极点,洗过脸更过衣,草草吃了些东西,便睡下了。安顿好她们,已是过了午后时分。姬六姐做了午饭送来,弈儿正吃饭,忽然女侍园外一片吵嚷之声,听见阿四的声音在喊:“喂!你们不能进去,都快给我站远些!” 弈儿走出房子往侧门一看,侧门外正聚集着一班好奇的百姓,伸长脖子望园内直瞅,指指点点的甚是吵囔。阿四连赶带吓,仍是赶不走他们。这些百姓长久不见女人,一个个都成了色中恶鬼。女种身份虽然低下,毕竟维系着一国的繁衍生机,凡是不遵循国中制订的配种法令,擅自调戏、淫辱女种者,轻则鞭背,重则腰斩。要是那班百姓忍不住冲进园来,不仅女种们要遭殃,事后追究起来,又不知几人要被押到铡刀下一刀两断了。 弈儿三两口扒了饭,抹了嘴,撮了根椿米用的大木棒子,来到侧门冲人群一阵乱挥,喊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滚、滚、滚!都给我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