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手记》 第1章 《深渊手记[无限]》作者:凉蝉  文案:  小贼余洲捡到了翻不开、撕不烂、烧不掉的“深渊手记”。  手记赠他一场刺激、惊悸的“鸟笼”之旅,还附赠一个牛皮糖一般黏人的漂亮大兄弟。  大兄弟长得好看,做事稳当,人见人爱,副本见了自动敞开。  只有一个麻烦毛病:他时时刻刻在盘算,怎么弄死余洲。  ***  ***  樊醒:多个朋友多条路。  余洲:乱交朋友上绝路。  ***  ***  1.无限流,可能恐怖,更可能诡异。不烧脑,挺好看,尤其适合夜间阅读。  2.胡说八道系列新作品,新世界观和设定。唯一阅读提醒: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真实的。  3.不知道怎么定义的攻vs不知道怎么定义的受。以及一个放飞自我的古怪故事。  4.封面来自读者寂渊,感谢!  5.基本每章都有快乐小剧场,不要错过。每周一至六更新,周日休息,谢谢大家。  内容标签: 恐怖 无限流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洲,樊醒 ┃ 配角:无辜群众,有害生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美人vs小野猫  立意:为寻求真理、实现理想,人类拥有真正的大无畏精神  第一卷 浓雾号角  ====================第1章 浓雾号角(1)  不对。不是这里。  紧靠着刚关上的门,预知危险的本能让余洲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他踩点半个月的那户人家。  他进错门了。  余洲擅长开锁撬门。  自小与三教九流之人混在一起,余洲在这一行是个小有名气的梁上君子——出手必中,从不落空。老小区大都是普通的弹子锁,他的技术应付这些铁将军绰绰有余。  只怪这小区结构复杂,太老太旧,今夜又因为暴风雨全区停电。余洲摸黑干事,撬错了。  室内漆黑,窗外电光滚动。房中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这绝不是余洲盯上的那位小律师的家。  借着伪装为快递员,余洲与那小青年打过照面。青年家虽小但家具齐备、条条有理,每到节日还会和女友装饰房子,窗户里透出温馨灯光。余洲当然不是嫉妒,但他确实对这些印象深刻。  眼前的房子寡淡得就像从来没人住过。客厅中央摆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放了杂物。  本着一旦出手绝不白来的原则,余洲拧亮手电筒。  几张零钞,两个便利店包装的三明治,还有一本皮质笔记本。余洲拿起笔记本翻动,但纸页黏得死紧,无法翻开。心中暗啐,他扔了笔记本,把零钞和三明治抄入包内。  有什么落地,很轻的一声。余洲转头看向房子深处。  卧室门半掩,里面隐隐透出些光。那光线在不断流动、闪烁,仿佛就要从门内膨胀爆发出来。  无来由地,余洲浑身汗毛倒竖。  某种可怕的、他无法应付的东西,就藏在卧室门后面。  跑到楼下,天顶恰好炸响一个惊雷。余洲抬头,黑魆魆的窗户在雨夜里一片安静。  离开那房子,他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安定。跑得太急,余洲生怕有什么遗漏在那古怪房子里,一通检查,背包里多了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褐色封皮,残旧、粗糙,似乎被胶水加封,无法翻开。余洲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带走的这古怪东西,路过垃圾桶,顺手丢了进去。  瓢泼大雨密实地统辖整座城市。  回家路上买了草莓蛋糕和感冒药,余洲缩头缩脑穿过夜雨,赶在12点前回到蜗居的小房子。  灯绳在风里摇晃,还未修补好的窗户被风雨扑得簌簌响。余洲轻手轻脚拉亮小灯,妹妹被灯光惊醒,揉着眼睛冲他伸出双手。  余洲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烧红的脸庞。  “久久,来,过生日。”余洲把一小块草莓蛋糕献宝般亮给她看,蛋糕上插一根“4”字蜡烛。  久久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左看右看,忽然问:“这也是偷来的吗?”  “当、当然不是。”余洲耳朵发烫,忙把蛋糕上半个草莓放进久久嘴巴,“好吃吗?”  吃完蛋糕又吃药,久久心满意足入睡,余洲却失眠了。  这房子漏风漏水,久久是着凉才导致发烧。而这简陋的栖身处本来也不属于他们:这一带早已没人居住,老楼拆到一半,留下的尽是废墟。  地下室是流浪汉栖居的地方,地面是漏风漏雨的小屋。久久不愿意住地下室,流浪汉们给兄妹俩收拾出这个小空间,家里坐的、睡的、用的,大部分都是兄妹俩捡回来的。  他在床上发呆,忽然望向窗户。外头雷声轰鸣,黑色的影子滑过玻璃,但又像是树影。  余洲揉揉眼睛,打开已经停机的手机,听广播打发失眠时光。  风雨中,连广播也断断续续连不成句:“……本市……第四个陷空点……失踪人数……四人……搜救仍在进行……”  次日终于阳光灿烂,广播里仍不断播放与搜救相关的事情。  余洲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带上退烧的久久去公园玩儿。  草坪上都是遛小孩的家长,孩子们花鹌鹑似的又蹦又笑,闹个没完。余洲呆坐一旁,心里有点儿发愁:久久应该要上幼儿园了,可他没有钱,久久也没有户口。  有人走过来,余洲下意识拉起帽衫兜帽遮脸。不料那人只是指着他身边:“你东西掉了。”  余洲低头一看,脚边又是那本熟悉的褐色封皮笔记本。  本能在提醒他:别碰。余洲环视周围,夏日的公园热热闹闹,没有任何异样。  他用脚尖把笔记本踢进草丛里,想想又多踢一脚,笔记本落进灌木丛,彻底看不见了。  久久朝他跑来,手里举了个小瓶子。“给你!”她笑得开心,脸上都是汗。  黑色的玻璃瓶隐隐地有些透明,对着光线,可以看到瓶中是水一般的液体,一条黑色的东西浸在液体里,一动不动。像鱼,又像壁虎。  余洲:“谁给你的?”  久久:“大叔叔。”  余洲:“哪个大叔叔?”  久久指他身后:“以前带我们去吃薯条的大叔叔。”  余洲身后是一片低缓草坡,几棵松树长得遒劲。离他最远的松树下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正朝他挥手。  余洲冷汗都下来了,抱起久久就跑。  “大叔叔”是余洲的前男友,一年前失踪,至今没有音信。  这个城市开始接二连三出现被称为“陷空”的巨大地陷空洞时,“大叔叔”就消失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失踪人员名单里,余洲曾在街边的电视里看到。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人跟自己来往,用的竟然是假身份和假名字。  感情说不上特别深,余洲只是感到一种被愚弄和被欺骗的愤怒,但想到这人已经死了,随之而上的是无处可放的空虚。  没有正经人会愿意跟余洲这样的窃贼好好交往,余洲明白。但人总会对自己的运气有盲目自信,“他对我是不同的”,“我对他是特别的”。  那人喜欢西装领带,总是打扮得一丝不苟,和他刚刚回头时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样。  只是站在松树下朝他挥手的那个东西,脸烂得只剩半边。  跑出很长一段,余洲才气喘吁吁把久久放下。久久不知发生了什么,摇他胳膊:“再跑嘛。”  余洲没好气地应她:“你太重了,跑不了。”  两人坐在河边发呆,久久坐得无聊,捡河边的废纸折小船。  河流污浊,满是浮沫。上游推下来的垃圾在岸边搁浅,一层叠一层,阳光里热烘烘散发臭气。余洲和久久折了几枚纸船,放在水里。小船半浮半沉,往同样黑臭的下游淌去。  “它们会流去哪里?”久久问。  “大海。”余洲说,“或者就这样消失。”  久久又问:“消失的东西去了什么地方?”  余洲捏她小脸:“消失就是没有了,不见了。”  久久不解:“总有个地方能去吧?”  余洲心想,会悄无声息消失的东西,往往都是无人需要之物。无人需要,自然也无人会在意它们的终点。  他眼尾一扫,忽然发现久久衣裳口袋里还装着那黑色小瓶子。  余洲不信鬼神,也不信邪祟,但那本古怪笔记、黑色瓶子,还有烂成糊糊还能独立行走的前男友,都让他茫然。  “快把这东西丢了。”他说。  久久扯他衣角。顺着小孩目光看去,无人的小桥上一个人影飘飘摇摇站着。那人烂得彻底,绽开的皮肉肥大虚松,迎风招展。  他又抬起手朝兄妹俩招了招,手臂骨头白森森,反射日光。  余洲虽然家徒四壁,但世上还有他至为紧张的一样东西。  他又累又怕,抖着舌头骂了一声,立刻抱着久久跑起来。久久在他怀里乐得直笑,朝小桥上的人影挥手道别。 第3章 余洲挣扎开,一边在衣服上狠狠擦手,一边朝招手的柳英年跑去。  那漂亮怪人在身后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柳英年的背包里装着干粮和水,仿佛早有预备。  他热情地与余洲分享饼干。见柳英年没有想解释的意思,余洲便也不问了。  不料柳英年先开口:“我得跟你道歉。”  余洲静静等他下一句话。柳英年抓耳挠腮,见余洲开始吃饼干,才小声说:“是我乱说话,才害你被那个人打。”  余洲不吭声:他早就想问了。但形势不明朗,每个人都古古怪怪,他便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原来在余洲抵达这里之前,柳英年等人已经在浓雾中呆了一段时间。他们先后被怪物袭击三次,只能跟着姜笑乱跑乱奔。  所有人都已经进入麻木状态。柳英年开始胡乱猜测怎样才能离开。  “我说,说不定下一个出现的人,就是让我们陷入这种恐怖情况的罪魁祸首。如果我们能杀了他,说不定就能回到现实。”  余洲:“……我真幸运。”  柳英年连忙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余洲不喜欢跟人有来往,更不喜欢有冲突,小声说:“算了。”  他想起那两个被吃掉的人。他连那两个人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在震惊和难过之外,恐惧压倒一切。  “其实有人从陷空回去过。”柳英年说,“你想知道吗?”  余洲内心觉得此人啰嗦、麻烦,但他很快让自己露出好奇眼神:“嗯嗯,想知道。”  “回去的办法是……”  柳英年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2009年6月1日,山西太原的污水处理厂门口出现一个口齿含糊、精神混乱的陌生人。  据资料记载,这个人虽然会说话,但每一句表达都支离破碎,语义不明。他对外界充满恐惧和不信任,虽然能听懂别人的话,但似乎无法理解,更谈不上解答问题。  救助站把这人带了回去,当天晚上熄灯后,他离开房间,用一种奇特的姿势在走廊上,有节奏地来回走动,“像上了发条的玩具”。  任何声音都会让他受惊,他会迅速蜷成一团,歪着脑袋,眼睛瞪得滚圆,一动不动地保持长时间的静止。  监视器里的这一位,不像人,倒像鸟。  柳英年讲故事倒是好手,他迅速说完又补充:“后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法子,总之问出了一点儿信息。他说他是自己割了脖子,才回到现实中来的。”  余洲一怔:“死了就可以回去?”  柳英年:“我不能确定,但确实有这样的记载。”  余洲:“你怎么知道?”  柳英年笑笑:“工作相关。”  他起身告别,把干粮拿给姜笑。姜笑并不接受他的馈赠,随便摆了摆手。  看着柳英年背影,余洲想起自己背包里有一把小刀,是给久久削水果用的。  他拿出小刀,弹出刀片。刀片纤薄锐利,可以轻易划开脖子的皮肤。  久久,独自在郊外的久久,在雨里生了病的久久。  余洲捏紧刀柄,昂起头。喉结蠢动,敏感的皮肤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刀片,有一种轻微的刺痛。  --------------------  作者有话要说:  樊醒:多个朋友多条路。  余洲:乱交朋友上绝路。  ---  提醒:本文前面部分出现的“原来如此”“真相”之类的表达,可能并不是真的。第3章 浓雾号角(3)  余洲放下了刀。  如果现在死去可以回到久久身边,他不会有丝毫犹豫。但他并不信任柳英年。  这儿的所有人,余洲都不信任。  “好危险啊。”  说话声才刚起,余洲手中一空:小刀被夺走了。  余洲没回头,光听声音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虽然实在不乐意搭理,但那青年比牛皮糖还要黏糊。  “你信他的话?”青年一边说,一边把锐利的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手腕有纹路清晰的纹身,刀刃压陷皮肤。  余洲死死盯着那把刀。  他心里也期待着,自己能得到柳英年那个问题的答案。  青年没有继续,刀锋一转,在木头栏杆上刻下两个字:樊醒。  余洲默念两遍,忽然用温和无害的口吻问:“为什么你这么冷静?你不想回去吗?”他尽量真诚地看樊醒,眼睛里全是好奇。  樊醒捏他脸:“我的乖乖,这儿不是挺有趣的么?”  余洲躲开他的手,有点装不下去,语气生硬:“没人会觉得这里有趣。”  樊醒笑笑,把刀子还给他:“不想回去的又不止我一个。”  余洲收好小刀。此时樊醒忽然又问:“你怎么还随身带个日记本?”  余洲想起背包里那古怪的本子,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儿的时候,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樊醒看到了日记本,那柳英年是不是也看到了小刀?余洲有点儿悚然,看向柳英年。柳英年正跟那壮硕大汉说话,仍用饼干当由头。  余洲霎时间明白了柳英年跟自己聊天的原因。第一次进入“鸟笼”的柳英年有自己的目的,他用余洲做测试:人在“鸟笼”中死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为什么柳英年会找上自己?余洲低头看自己的衣着打扮。衣服太朴素,鞋子旧得看不出颜色,年纪跟柳英年差不多,看起来像是没什么钱的普通学生。  背包里还有小姑娘的外套、袜子和头绳头花,可见是一个内心变态又没什么钱的普通学生。  ……我是这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吗?  余洲懂了。  “你那本子上写了什么?”樊醒的问题把余洲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日记吗?什么人现在还写日记啊?”  在候车亭的最后一刻,自己曾在这本打不开的本子上看到过一些字。余洲抓紧了背包:他想不起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写日记就是为了给人看。”樊醒伸手,“来,让我看看。”  余洲:“……”  他真的不想惹人注意,也不想跟人起冲突。  但,他又真的很想往樊醒脸上砸一拳。  权衡利弊之后,余洲最终只是在自己背后悄悄竖起中指。  夜晚来临,雾角镇镇民早早回家休息,镇上唯一能容纳这些外来者的地方,只有高塔。  高塔结构古怪,仅一扇进出的门,没有往上的楼梯也没有窗户,内部很窄,头顶空间完全被砖块封死。  进入镇子的有六个人,但留在塔里的只有五个。余洲走进高塔前,看见队伍里一个戴灰蓝色渔夫帽的男人坐在对面的篱笆边,显然不准备和他们一起休息。那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男人,不说话,不跟任何人有接触,余洲本想招呼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柳英年不知跟谁借来蜡烛,点亮两根黏在地上。余洲这一整天又惊又累,抱着背包坐在角落,一会儿想久久,一会儿担忧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头顶砖墙上似乎有什么古怪声音,让人心神不宁。  柳英年和姜笑正在说话,樊醒也在凑热闹。  他不知说了什么,柳英年竟然笑得前仰后合,连姜笑都勾了勾唇角。余洲自小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此时看呆了,心里隐隐生出妒忌:长袖善舞的帅哥,真是人类之敌。  趁没人注意,余洲悄悄翻开笔记本。空白扉页上写着“深渊手记”四字,有点儿潦草,但字迹漂亮。翻遍全本,只有第一页有文字,但显然与扉页书写者不是同一人,笔画稚嫩笨拙,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恶兽停止呼吸时,梦便醒了。】  莫名其妙的一行字,旁边是一张简笔画,画的似乎是雾角镇全景:一个大圆中央有钉子般的建筑,圆形外有一团小小的黑色旋风。  自己当时看到的是这些字迹吗?余洲不能肯定。  樊醒不知何时溜到他身边,余洲迅速合起手记。  “我都看到了。”樊醒说,“你是文艺青年啊,还写诗画画。”  余洲:“别骂人。”  他起身躲开,樊醒抓住他背包带子:“怎么?怕我?”  余洲立刻很温顺地笑:“……没有,我尿急。”  樊醒:“巧啊,我也是。一起?”  余洲坐回来:“算了。”  高塔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头探头探脑走进来,自称是守塔人古老师。  “你们也看到了,雾角镇小,粮食不多,最近雾大,渔民没法出海,愈发的艰难了。”古老师说,“我知道外面危险,留你们在雾角镇,没有问题,但你们能帮我们一个忙么?”  姜笑立刻回答:“可以,您说。”  古老师:“驱散这些浓雾吧。”  所有人都看向姜笑。姜笑问:“有方法,或者有什么工具吗?”  古老师答非所问:“若是真能驱雾,我知道一个安全离开这里的密道。”  他捶着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道:“休息吧,晚上别出门了。”  众人在塔内面面相觑。  “驱散浓雾?这个就是‘鸟笼’的谜题?可是怎么驱散?这可是雾!”柳英年问姜笑,“你见过这种情况吗?”  姜笑:“没见过。”  周围气氛为之一颓。  姜笑本人倒是不失落:“我们明天再探一探雾角镇,线索一定就藏在镇子里。” 第5章 樊醒:“对,你快记录……”  余洲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樊醒:“……喂!”  “谢谢你!”余洲回头冲他大喊,“我去告诉姜笑!这一定是驱散浓雾的提示!”  还未找到姜笑,余洲意外发现了渔夫帽。  渔夫帽熟门熟路钻进一间小屋,很快,屋子里有两个人被赶了出来。  都是十来岁的小孩,一男一女,女孩手臂上有狭长的伤口,像是被刀子划伤的。两人看见余洲,憎恶之色立刻上脸。  “我跟他不是一伙的。”余洲忙说。  这句话让面前两人半信半疑。余洲在屋外探头探脑:“那个男的,昨晚是住你们家?”  年长的男孩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余洲想起自己的任务,咧嘴一笑:“我进去见见朋友。”  渔夫帽原本靠在墙角假寐,余洲才推开门,他已经捏着美工刀站起。  余洲总觉得他是自己的同道中人,而且能力技术远在自己之上,对他有几分来路不明的敬意。只是这一行的人都不喜欢相互攀关系套近乎,他也不敢过分靠近。  露出自己最擅长也最好用的天真脸庞,余洲挥手:“大哥,真巧啊!今晚大家伙儿一起住吧,好有个照……”  年长男孩生气了:“这是我家!”  渔夫帽忽然开口:“滚。”  他一出声,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余洲:“大哥,咱们好歹一起来的,应该互帮互助,相亲相爱……”  渔夫帽:“这是我的地方,滚出去。”  他话音刚落,柳英年从外头挤了进来。  “行啊余洲,你找到了!”柳英年吸了吸鼻子,冲身后招手大喊,“姜笑!这边!余洲找到房子了!”  姜笑跑到门口一看,回头喊:“喂!姓樊的!”  人接二连三地来,本就逼仄的房子瞬间被挤满。  男孩急了:“你们……强盗!!”  恢复正常的柳英年自来熟地跟渔夫帽打招呼:“老哥,这地儿真不错。你们好你们好,我叫柳英年,谢谢你们收留我。”他亲热地跟兄妹俩握手。  渔夫帽:“……”  他捏着美工刀的手指骨节发白,干脆抓起刀子在墙上划来划去,声音刺耳。  余洲怕这位神秘大哥恼羞成怒对众人下手,立刻缓和气氛:“就剩咱们五个了,雾角镇还真是不简单。”  渔夫帽压了压自己帽子,不划了。  这一通打听,没问到任何可用的信息。余洲看看站在角落里瞪他们的兄妹俩,问起塔的事情。  “那座塔上不去。”男孩说,“我和妹妹也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不用再找了,没有答案的。”  余洲心头一动:眼前是一对兄妹。他忽然生出陌生的温柔,忍不住冲他俩笑了笑。  姜笑是女孩,兄妹俩面对她时戒心没有那么重,连名字都主动透露:哥哥叫陈亮,妹妹叫陈意。  但姜笑也问不出新内容,他们的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样:不知道,没有路,上不去。  余洲开始怀疑他们是否方向错误,或许正确答案根本就不是塔顶风车。  “雾是空气水分和灰尘凝结而成的,想要驱散雾,或者是温度升高,或者是强空气对流,也就是刮风。”柳英年说,“现在是什么季节?”  “秋季,十月份。”陈亮回答。  柳英年:“那可以再等等。冬季海陆气温差异大,一定会有风。咱们再呆一段时间,等风来就行。”他推推眼镜,语气笃定。  余洲:“呆多久?”  柳英年结巴了,挠头了。他改不了信口雌黄这个习惯:“对不起,我乱说的。”  陈亮正要说话,陈意忽然开口: “提示就在你们眼前,看不到吗?”  陈亮立刻拉拉她的衣袖,姜笑追问:“什么提示?”  “塔上的东西喜欢吃肉。”陈意指着高塔下方的一片血肉模糊,“去找肉啊。”  “肉……”余洲悚然,“是指雾角镇的怪物吗?”  兄妹俩动作一致地笑了起来。  虽然只是语焉不详的提示,姜笑和余洲还是出门去了高塔。  黄狗把大汉的骨头碎肉吃得干净,塔下只剩一片血水。余洲远远望着雾角镇出口,随着夜幕降临,黑雾渐渐骚动。  “不会让我们去外头狩猎怪物吧?”余洲心有余悸,“送上门去给它们吃?”  姜笑笑出声:“怎么可能,不会这么麻烦的。”  她对“鸟笼”情况熟悉,说话斩钉截铁。余洲好奇极了,但姜笑防备心极强,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回到陈亮陈意兄妹家之前,姜笑嘀咕了一句:“按理来说不应该。第一个‘鸟笼’不会这么难。”  余洲没听清楚:“什么?”  姜笑:“喂,你今晚跟我睡。”  余洲:“我……什么?!”  姜笑抓住他衣领:“我讨厌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今晚他要是敢靠近我,你就直接用刀刺他。”  余洲:“……哦。”  他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一沉:知道他有刀子的,不止柳英年。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众人分食了柳英年背包里的零食。  陈亮陈意催促他们休息,一种怪异的紧张氛围在屋子里弥漫。  屋顶有个小夹层,姜笑、陈意两个女孩睡夹层。余洲跟着爬上去的时候,被樊醒从背后一把拉住。  “我也要睡上面。”樊醒可怜巴巴,“姜笑,我害怕。”  他吵吵嚷嚷,令人心烦,余洲恨不能直接把他踹下楼梯,最后是姜笑出面,一脚将樊醒踢了下去。  夹层极矮也极狭窄,小床上是陈旧的被褥。姜笑和陈意睡床,余洲是护卫,只能睡在楼梯旁边,枕自己的背包。  陈意显然很紧张,不住催促他们闭眼。余洲以为今天自己会睡不着,毕竟见到了死人,还满心焦虑,但躺下后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被弄醒时周围黑魆魆的,余洲坐起来,隐隐看见床上的起伏。姜笑和陈意睡得很沉。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惊醒的,屋外有风声,杂乱可疑,又像人沉重的呼吸。  渐渐适应眼前光线,余洲发现楼梯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渔夫帽:大家都怕我。但我现在还不配有名字。第5章 浓雾号角(5)  楼梯上的小孩抬起头。余洲心头发寒:是那个从海豚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它长一张鱼脸,浑身赤裸地向余洲爬来,举起手笔直指着余洲鼻子。  余洲怕得不敢动,也不敢看那古怪小孩。小孩睁圆一双鱼眼,僵直地保持一个姿势。  余洲心头一动,慢慢躺下。  小孩的手还是直挺挺指着。它根本不是指余洲——指的是余洲身后,窗外的黑色大海。  海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这提示已经如此清晰。余洲也不知道自己胆子怎么这样大,他碰了碰那小孩的手。  小孩忽然低头,张开嘴巴。  所有人都被余洲的惊叫声吓醒。  夹层和楼梯上没有什么鱼脸小孩,只有声音发抖的余洲。余洲结结巴巴描述小孩的样子,柳英年揉着睡眼:“你做噩梦了。”  樊醒看看楼梯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痕,恍然大悟:“这是你尿裤子的借口?”  余洲:“……”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眼看就要天亮,樊醒强行赖在夹层不肯走,拖了余洲的背包枕着。余洲不想让他碰自己东西,从他脑袋下夺回了背包。  姜笑倒是理解余洲:“‘鸟笼’里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这就不是个正常的地方。”  “你对‘鸟笼’很了解?”樊醒问,“那你怎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姜笑:“我要是现在说了,只怕咱们所有人都出不了雾角镇。”她指着余洲,“尤其是你。”  “我怎么也比柳英年强吧。”余洲嘀咕,“至少我没被死人吓哭。”  余洲一五一十把昨天在码头迷迷瞪瞪时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姜笑。  姜笑直接扭头问陈意:“海上有什么?”  陈意倒是坦白:“海上确实有个怪地方,是很大、很大的漩涡。”  余洲想起深渊手记第一页,在雾角镇简笔画之外的一丛小小旋风。……那并不是旋风,而是海里的漩涡?  他心头霎时雪亮:手记上写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雾角镇的提示!  姜笑揽着陈意肩膀,微微用了点儿力气:“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块儿都讲了吧。”  陈意:“……什么意思?”  姜笑:“昨天柳英年胡说八道,说等到冬天来风就能驱散雾气。你哥当时想说话,但是被你打断了,你告诉我们塔上的怪兽想吃肉。肉不肉的我不关心,你哥当时要说什么?”  陈意被她捏得胳膊剧痛,不得不松口:“你们听到过号角声吗?”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一种沉闷、悠长的号角声。  它慢悠悠地拉长,像一把生锈的锯刀,粗糙地磨蚀每一个人的听觉。 第7章 死了不知多久的巨兽,用骨头打造的眼窝,静静凝视余洲。  余洲在因窒息昏死过去的前一刻,黑色小瓶子从衣兜里落出来,在巨兽的牙齿上砸碎了。  碎片在水中四散,那僵死的不明生物轻飘飘地浮起来,被水母的触丝牵引着,往巨兽的口中漂去。  像鱼,也像壁虎,它从余洲眼前经过,干巴巴的一小条。  余洲忽然张口,把它吞了下去!  怪鱼顺着水流进入余洲的胃部,像冰一样沉重。  余洲四肢僵直,他不能动弹,海水流经他的皮肤就像岩浆滚过大地。他不停地被撕碎、被捣烂,被冰和火内外折磨,无数闪亮的光线从他眼前掠过,交织成灿烂的网。  他落入无穷的网眼,被无数发光的尖柄刺穿。  风雨声、人声、鸟鸣与水声,世上千百万年前有过的一切声音,密密匝匝,震动他全身皮肤骨骼。血液像要从血管里爆发出来,余洲徒劳地张开嘴巴,他太痛太痛,全身感官都被重锤细细砸过一遍似的。  下个瞬间眼前一片漆黑,他站在一条完全无光的狭长道路上。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浓稠的黑暗淹没他所有感官。  他的思绪似乎活了一瞬间,心想:芝麻糊?久久喜欢吃。  他饿了,很快又满足。疲劳瞬间侵染全身,但下一瞬间又精神勃勃。  所有的感受都转瞬即逝,堆叠在一起,狂喜、痛苦、悲哀、麻木。他死了一万遍,第一万零一遍地活过来。  余洲受不了了,胃部抽紧,张嘴呕吐。蓝白色的、仿佛头颅的水母从他喉咙、鼻孔、耳朵和眼睛里冒出来。它们就像人类的灵魂一样轻无重量,不断、不断地从余洲身体里奔涌而出。  漆黑的空间被水母照亮了,水母成为惨白的眼球。余洲尖叫: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水母,触丝无限伸长、伸长、伸长……  在极高之处,有一道苍白的裂缝,像树根一样伸展开。有什么要落下来了,光芒瞬间大盛,冷冷的空气混杂雪沫,在黑色的空间里纷飞。  强烈的光线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余洲猛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正常呼吸。  余洲仍然在水里,但他双脚踩在海底,就像踩在陆地上一样稳当。呼吸顺畅,他甚至睁开了眼睛,咸涩的海水没有刺激角膜,他自如得仿佛从小就生长在水里。  眼前是巨大的黑色骸骨,静静卧在海沟之中。白色的水母正围绕自己漂浮舞动,粘滑冰凉的触丝缠着他的手指,很亲昵。  余洲靠近骸骨,他的手被水母牵着,放在了骸骨上。  海底地面忽然震动。黑色的骨头动起来了。  高塔下,雨水积攒而成的水洼小小一汪。两条黄狗在水洼里跑来跑去,古老师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两条狗玩耍。  他像所有坐在街边晒太阳的老人一样普通。  姜笑把玩手里的小刀,走到他身边。柳英年和渔夫帽一前一后,三人呈三角形把古老师围在当中。  “听镇上的人讲,雾角镇里有人饲养了一头怪物。”姜笑说,“古老师,你听过这个传言吗?”  没人知道怪物来自哪里,但曾有人在夜间的雾角镇里,看见它缓慢拖着步子逡巡。  那是一个气球般膨胀的人形,笨重、迟缓。它足有十米高,脸隐藏在雾里,手臂异常的长,像两根袖子拖在身体两侧,几乎碰到地面。  它走得很慢、很重。肥胖的颈脖上系着一根铁链。铁链垂到地面,被两只黄狗叼在嘴里。  怪物被囚禁在雾角镇已经很久很久,从“雾角镇”存在开始怪物就随之出现在镇子里。它被关锁在高塔上,只有夜间才能出来。  它会逐门逐户走过,寻找还亮着烛光的地方。  它会倾听人的呼吸声。睡着的时候绵长,醒着的时候短促。当发现有人醒着,它会举起肥硕的巨大手掌,用可怕的力道疯狂砸门。  白天的时候,如果有人惊扰了它的休息,它会暴怒,挥动双手,像对付一只飞虫一样把人拍死。  人们都说,这个怪物对人充满仇恨,尤其是囚禁了它的那个人。  “它是什么东西?”姜笑问。  古老师掏出水烟筒,烧起烟草。“你在‘鸟笼’里呆了多久?”他反问。  姜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广东佛山人,1981年12月3日早上,出门给家人买早点的时候,落入‘陷空’,进入了这个‘鸟笼’。”古老师吸了一口烟,“那时候还没有‘陷空’、‘鸟笼’这样的称呼,我是雾角镇的第一个镇民。”  姜笑静静听着。  “后来,人渐渐多了,我也渐渐弄明白‘鸟笼’是什么东西。这两条狗也是外面来的,某天忽然出现在雾角镇里。可惜,我没法问清楚,它们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落进了‘陷空’。”古老师看着黄狗,“可怜呐,没家没主,到处流落。”  姜笑:“你果然是这个‘鸟笼’的笼主。”  古老师微微一笑,烟气从他口鼻涌出,老人的脸变得模糊。  “雾角镇上所有的活物,都是落入‘陷空’,被困在这个‘鸟笼’里的。”古老师说,“所以你们找到驱散雾气的方法了么?如果在海啸来临之前解不开答案,你们也只能永远停留在雾角镇。”  柳英年一个箭步冲上来:“什么意思?笼主是什么?永远停留是什么!”  姜笑:“1981年到现在,进入雾角镇的人里,有几个能找到驱雾的方法?”  古老师桀桀笑了:“没有。一个都没有。尝试爬塔的,不是被吃了,就是摔下来死了。你们跟陈亮陈意不是打过交道吗?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从塔上摔下来的时候,疼不疼?”  姜笑:“……你设置了一个没有人能解开的谜题?!”  古老师坦然:“对。”  姜笑那张平静的脸变了,她失去冷静,声嘶力竭:“告诉我离开的办法!”  古老师:“你不是经历过许多个‘鸟笼’吗?你应该知道,离开鸟笼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解开笼主的谜题,二是杀死笼主。”  一直沉默不语的渔夫帽忽然冲了上来,他手里是已经弹出来的美工刀,刀尖准确刺入古老师面颊。在柳英年的惊叫中,刀片划破了古老师的脸,往里更深地戳了一寸。  古老师满脸是血,高声笑出来:“好啊!好啊!杀了我吧,动手!”  姜笑在瞬间似乎抬手阻拦,但立刻又停了。渔夫帽转头看她。  “既然杀了笼主我们就能离开,你为什么不动手?”渔夫帽问,“笼主,笼主是什么东西?不能动?”  海面上忽然卷起了狂风。海水暴涨,风雨声震耳欲聋,仿佛大海沸腾。  吼声惊雷般响起!  一具黑色的巨兽骨骼冲破漩涡,活了一般腾空而起。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吐了:好臭。  第十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学会了网购,开始一箱箱往家里回购。  余洲:吃完螺蛳粉不要亲我!!!第7章 浓雾号角(7)  那是一条只剩骨头的黑色怪鱼!  骨骼构成的鱼身足有百米长,蜿蜒如一个风筝的骨架,在布满雾气的惨白天空里游动。它没有鳞片和血肉,但张口嘶吼时,又确确实实是巨兽的悲鸣。  那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会手脚发软:它不仅震动心肺,甚至让人霎时间脑海空白。  怪鱼生有独角,身侧有四处鱼鳍,随着鱼鳍骨头缓缓扇动,它越升越高,吼声像烈风掠过雾角镇。紧随其后的,是高达数十米的水墙——海啸提前来临了!  怪鱼的身影掠过高空,在樊醒眼中投下极长的影子。  樊醒:“?!”  他像被定身一样呆站,眼看着那怪鱼从天顶滑过。怪鱼两个眼窝黑洞洞,头上生有独角,余洲正死死抱住那独角,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雾散了!”余洲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把雾驱散了!!!”  骨头怪鱼出海的大动作不仅制造了海啸,它扇动的风也同时吹散了笼罩雾角镇的黑雾。  雾角镇的天空从未如此干净透彻,在苍白里透出一种含糊的蓝。  黑雾像水流一样往反方向流淌,阳光头一回照射在雾角镇的屋舍上,破旧的房子显得更加颓败。镇上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人们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你!”樊醒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角镇里的鸡鸭猫狗乱跑乱叫,浑身皮毛直竖,居民倒是冷静得过分。阳光炙烤他们青白色的脸庞,他们一言不发,眼看水墙愈发逼近也不躲避,只是静静站立在屋檐下看樊醒狂笑着跑过去。  狂涌的海水已经冲上了码头。风挟带着雨轰然而来。  骨头怪鱼降低了高度,掠过樊醒身边。它的骨骼被水生生物啃噬,坑坑洼洼满是小洞,樊醒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时,怪鱼扭头用空洞的眼窝盯着他。  “快上来!海啸就要来了!”余洲死死抱住那根独角,冲樊醒伸出手。  樊醒没有去握。他看余洲的眼神里有惊愕、嘲讽和不可思议的复杂情绪。  “樊醒!!!”余洲喊得声音都破了。  樊醒抓住余洲的手,随着怪鱼的去势跃上怪鱼背脊。他也学余洲抱住那根独角,忽然一笑,出手捏住余洲的脸:“你活着?”  怪鱼游经高塔,余洲顾不上细想他的话,连声大喊:“姜笑!柳英年!”  地面三个人之中最先窜上鱼背的是渔夫帽,柳英年最后一个。他回头招呼,大雨瞬间泼湿他的脸庞:“古老师!快上来!”  姜笑按住他肩膀,微微摇头。  大雨中,两条黄狗惊恐乱叫,咬着古老师裤脚往高塔里拉。  古老师岿然不动,他皱巴巴的脸在风雨中扭曲得狰狞可怕。迎着狂风与海水制造的大雨,他疯狂大笑,朝着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的浪头走去。  “带我走吧!带我走!”他嘶哑地狂吼,“求求你,让我死吧!”  怪鱼扇动鱼鳍,奋力升上高空。  水墙在最高点倒塌了。  海水彻底淹没雾角镇,无数头颅般的水母,与雾角镇镇民、猫狗和各色杂物,一起在水中浮沉。不过眨眼的数秒钟,雾角镇地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高塔。  在高塔的顶端,果然立着一架巨大的风车。  余洲抱着独角,其余人各自抓紧鱼背骨头上的突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下方的雾角镇。  升到极高处才看见,雾角镇周围没有陆地,无论怎么远眺,周围都是茫茫的蓝黑色大海。雾角镇是这浓稠黑水般的茫茫大海里,小小的孤岛。  雾角镇和镇外的树林,连同这小小的岛屿,像被彻底擦去一样在海洋上消失了。  那被怪鱼暂时驱散的黑雾,在烈风消失后,又慢慢聚拢到海面,阻隔了视线。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漩涡仍然存在,黑雾源源不断吐出。除了雾角镇被海水淹没,一切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第9章 柳英年小声嘀咕:“笼主也……挺可怜的。”  “典型的‘新生者’思维!”姜笑毫不留情,“再多经历几个‘鸟笼’,你就不会怜悯‘笼主’了。为了保住自己的‘鸟笼’不被历险者夺走,你想象不到的所有最恶劣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随着大水退去,怪鱼缓缓降落。  得知离开雾角镇,还要经历下一个“鸟笼”的时候,余洲就再没有说过话。他失魂落魄地抱着怪鱼的独角,茫然无措。  怪鱼抖动背脊,他们纷纷滚落。余洲抓住鱼鳍,但不知道自己能否对它说话。  黑色小瓶子里的小鱼干看起来之所以像蜥蜴,原来是因为有四条长长的鱼鳍。余洲抚摸它黑色的骨头,怪鱼不再发出声音。  姜笑在他身后嘀咕:“新生者初入“鸟笼”,经历的都是温和简单的谜题,至少绝对不会涉及杀伤人命的选择。我怀疑你身上的小鱼干触发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鸟笼’规矩,我们才会来到雾角镇。”  余洲茫茫然地想:不好意思,除了小鱼干,我还有一本怪笔记。  见他沮丧,姜笑咬着棒棒糖在他身边走了两圈,下定决心似的,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听老手们说过,这里存在一个特殊的‘鸟笼’,‘笼主’拥有一把独特的钥匙。那钥匙可以让人回到现实世界。”  余洲双眼一下亮了起来:他想起柳英年说过,曾有人从“陷空”里回归。  “真的吗!”  姜笑:“你相信了,它就是真的。”  但这已经足够让余洲重新精神起来了。  怪鱼甩了甩尾巴。就像雾角镇上所有东西消失时一样,光芒从怪鱼骨头里微微爆发出来。它化作无数光屑散开,瞬间映亮了被黑雾笼罩的、死气沉沉的雾角镇。  “等等!!!”余洲失声大喊,“不要走!!!我还有问题……”  “我还在哦。”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黑色鱼干“啪”地出现在余洲肩头。  余洲:“……?!”  鱼干:“是的,我会说话哦。实不相瞒,我是这片海里……”  樊醒一把抓住鱼干。  “不必多说。”樊醒用手指堵住了鱼干的嘴说,“快离开这里吧。”  鱼干挣扎着摆脱他的拳头,哼哼唧唧,这次选择游到姜笑身边。  纵使是反复强调“鸟笼里一切都可能发生”的姜笑,也不能立刻接受这条会说话的鱼干。  鱼干:“我可以给大家带来好运哦。”  姜笑:“你本身就够怪异了好吗!”  鱼干嘎地怪笑一声:“是真的哦。”  余洲问鱼干来历,鱼干却声称因为在海底埋了太久太久,没了任何关于往事的回忆,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黑色小瓶子,又落到余洲手里。  鱼干:“虽然谢谢你解救了我,但是我没有大脑哦。所以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搞清楚哦。”  樊醒忍不住了,彬彬有礼地提醒:“正常说话,请不要哦。”  鱼干:“哦。”  余洲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樊醒:“你一直在码头对吧?你知道陈亮和陈意把我的背包丢哪儿了吗?”  樊醒从斗篷外套里掏出褐色封皮的笔记本。  “这是我在码头上捡的。”他把笔记本放到余洲手中,微笑着,“我认得这是你的东西,所以帮你保管起来了。”  余洲连声感谢,似乎要给樊醒一个拥抱。樊醒微微张开手,不料余洲扭头跑向码头:“那我再去找找别的东西!”  樊醒的手空落落地僵着,鱼干不合时宜地发出响亮短促的笑声。  眼看天色将暗,古老师用水烟筒敲敲高塔所在的位置。高塔倒塌后被大水冲刷,只剩狼藉废墟,根本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余洲想起第一眼看到的雾霾之中的高塔,它是雾角镇最高、最显眼的地方,也是古老师囚禁巨人的地方。  对古老师来说,此地有不一般的意义。  随着敲击声,地面裂开,出现一道向下的阶梯。  临走时余洲忍不住对古老师说:“别再让你的孩子吃人了。”  古老师面目抽搐了一瞬:“我刚制造它的时候,它还是很好、很寻常的孩子。”  余洲:“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古老师直勾勾盯着余洲,目光瘆人。“年轻人,在‘鸟笼’里呆久了,生死的概念会模糊,很多东西都会异化。”  余洲:“是谁异化了?”  古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认真打量余洲,良久才笑笑:“我们都会异化的,没有例外。”  “哪怕为了不让自己异化,我也得赶快回去。”余洲说。  “你回不去的,年轻人。没人能逃离这见鬼的牢笼。”古老师说,“你最终也会像别人一样,杀了某个‘笼主’,然后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余洲只是笑笑,话锋一转:“你家孩子喜欢吃什么早餐?”  “……牛肉肠粉,不要辣,加一点芝麻,再加一杯玉米汁。”纵使已经过去数十年,古老师仍旧毫不犹豫说出口。  “这种搭配我还没吃过。”余洲走下阶梯,冲他挥手,“我回去后一定尝尝。”  古老师怔怔看他背影,忽然大喊:“如果你真的回去了,请你替我去看看他!佛山禅城区南庄涌……”  入口消失了。古老师未说完的话和雾角镇,被彻底关在了外头。  余洲眼前一片黑,他瞬间想起自己吞下小鱼干后,看到的那条漆黑甬道。  高处果然有裂缝,光线从裂缝中漏进来,微弱寒冷。  姜笑原地坐下,其他人有样学样。  柳英年问题极多,又开始猜测陈亮和陈意为什么要抢走背包,把余洲推下海。  当时在海面上,余洲听到了陈意说的话。  “别怪我,别怪我……”陈意边磕头边喊,“既然来了雾角镇,所有人都得留在这儿……我们走不了,你们也别想走。”  柳英年圆睁眼睛,闭上了嘴巴。姜笑低低地嗤笑:“这就是‘鸟笼’啊。无论历险者,笼主,还是笼子里的死人,都会变成怪物。”  鱼干缠着樊醒的长发玩,樊醒抓住它狠搓,鱼干大喊:“你这样对我,你不觉得羞愧吗!我只是一条小鱼干啊!”  吵吵闹闹,但漆黑甬道不那么冷了。余洲无来由地,想起古老师面对狂风暴雨吼出的话——求求你,让我死吧。  “你”是谁?  余洲眼角瞥见有光,随即五道白色的门浮现在甬道之中。  “走吧。”姜笑起身。  每道门都通往不同的“鸟笼”,他们将会在这里分开。  姜笑流露了少见的温柔:“祝大家平安度过下一个、每一个鸟笼。很遗憾我们不会再见了,总之,别死那么快。”  她向众人告别,当先走进门里。随着她进入,一道白色的门消失了。  渔夫帽是第二个,柳英年犹豫着,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  “我走了。”余洲对樊醒说,“希望你的下一个‘鸟笼’里没有海。”  樊醒:“什么?”  余洲:“你不是怕水么?”  樊醒笑了:“啊,对。”  鱼干回到余洲身边,和他一起迈进了门。  进门瞬间余洲就感受到了风。和雾角镇带着腥臭的冷风不同,迎面而来的,是非常软和温柔的春风。鸟鸣、水声,风里还有花香和泥土气息。  他捂着眼睛适应光线,放下手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得看不到边际的花田之中。  橙色、粉色的蔷薇开了满山满谷,余洲第一次觉得空气是这样甜蜜清爽令人畅快的,他不由自主深深呼吸。天极高极蓝,云层在空中留下白色的风的轨迹,不远处的山坡上,是小巧别致的房子,在阳光下一片灿烂。  “余洲?!”  柳英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余洲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姜笑和渔夫帽居然也在这里。  “……不是说,不会再见了吗?”柳英年笑着,“我们也太有缘分了!”  他蹦向余洲一把抱住:“我可吓死了,我都不知道下一个‘鸟笼’是什么鬼地方。没想到是这么漂亮、这么好的……你怎么了?”  姜笑面色阴沉。  “好你个鬼。这是最危险的三类‘鸟笼’之一。”  青草、小花、微风、蓝天,这如同画中景致一般的地方,余洲根本看不出哪里隐藏着危险。  渔夫帽顶了顶帽子,问:“还有一个人呢?他去了别的地方?”  余洲这才想起樊醒,忽觉腿上一紧:有人扯了扯他的裤子。  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孩子抬头仰望余洲。他穿灰白色斗篷外套,长至肩膀的黑色头发,小脸漂亮,一时间难以分辨男女。他抓抓自己头发,扯扯衣服,眼睛困惑惊愕。  余洲:“……樊醒?!”第二卷 蔷 薇 汤  ====================第9章 蔷薇汤(1)  樊醒个头不矮,无论用什么眼光去评价判断,都是人群中极为出挑的那一类。  他就像是造物主按照最完美的人类比例捏出来的人像。——可惜长了张嘴。  变成小孩的樊醒比之前的樊醒可爱多了。  他气哼哼,揪着自己头发和斗篷外套上的系绳,用圆溜溜的黑眼睛瞪余洲时,即便知道他是真生气、真着急,余洲也一点儿都不恼怒。 第11章 他当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余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被樊醒的小手抓醒时,姜笑他们还未回来。  灯灭了,窗外有萤火虫的微光,鱼干缠在樊醒的头发里,圆睁鱼眼睛。  完全是本能,余洲还未彻底清醒,已经把樊醒抱在怀里。  他听见床下传来清晰的抓挠声。有人在轻轻叩动床板。第10章 蔷薇汤(2)  抓挠声细碎清晰,从床下各个位置,窸窸窣窣传来。  余洲毛骨悚然,樊醒圆睁眼睛看他,他则立刻看向三人之中最强悍的鱼干。  鱼干面临危险毫无用处,一个劲发抖流眼泪。余洲:“……”  他忽然猛锤床板:“什么东西!!!”  声音霎时停了。余洲跳下床,一把抱起樊醒就往门外冲。不料樊醒又抬小爪挠他,在他怀里扭动,余洲根本抱不稳。  樊醒终于从余洲怀里落地,先说了一句“不需要你抱”,回头钻进房间。  余洲头都大了,只得也回头进屋。鱼干窜到他肩上咬它头发,瑟瑟发抖:“别回去别回去!”  借着窗外微光,卧室里勉强能看清物体轮廓。樊醒点亮小灯,趴在地上,双目炯炯。灯光照亮狭窄床底,声音又响了起来。沙沙沙沙,咔咔咔咔。  余洲和他一起看去,背上登时发毛。  床下不是人,而是藤蔓。  无数细小的藤蔓从床下地面长出来,嫩芽细幼柔软,像小孩的指头。芽尖顶着床板,被阻拦住了,才不住地叩击。  藤蔓钻出地面的地方有微微白光,更多的芽头正在破土,嫩芽开始往两边探索,钻出了床底的范围。  樊醒伸手去碰,嫩芽果真缠住他手指。茎上有小刺,刺得他手指流血。  余洲忙把那茎扯断,樊醒手指上那一小截还在兀自扭动,如一条浅青色肉虫。  余洲呲牙,捏着芽头扔到门外。鱼干在门外徘徊,芽头忽然在地面攒动,往鱼干的方向爬去。余洲抱起樊醒时,听见鱼干一路吱哇怪叫,冲往窗户。  他也不敢停留,樊醒在他怀里挣扎大喊“不需要你抱”,他当作没听见,一口气跑出了这古怪房子。  追赶鱼干的嫩芽已经枯萎了,变成了芽干。鱼干悬浮在空中,抬头呆呆看屋顶。“妈耶,余洲……”它也像是被吓住了,“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余洲抬头,先被夜色里一片颤抖晃动的枝叶吓了一跳。  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房子周围居然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蔷薇藤蔓!  屋外的藤蔓和屋内不同,它们粗壮结实,已经把屋子团团包围。屋顶上也覆满了蔷薇的枝叶,茎叶还在不断缓慢伸长,细碎的“沙沙”声密集如飞虫振翅。  从生长到开花,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余洲看见藤蔓上已经长出了无数核桃大小的花苞,夜色中圆润饱满。  樊醒也忘了要下地,忽然揪住余洲衣服上的帽子,差点把余洲扯窒息。  “干什么!”余洲说话都不敢大声,眼前的东西和他这个人类相比,显然更具威力。  藤蔓似乎察觉到余洲的存在,屋顶上无数枝叶换了方向,不再向上生长,而是朝余洲缓慢伸展过来。  樊醒和鱼干异口同声,一左一右震得余洲耳朵嗡嗡疼:“跑啊!!!”  从山腰前往飞星崖的路上点着灯,余洲一路循灯而上,没有任何怪事发生。他站在路上回望,奇怪的是,他们三个离开那小院之后,藤蔓便不再动弹,变成了和周围蔷薇藤一样静谧漂亮的植物。  只是落在余洲眼里,仍旧是怪物。  鱼干问樊醒:“是不是你尿床,把这花妖怪滋醒了?”  樊醒抬手一打,鱼干翻个跟头,声音更大:“喔唷!恼羞成怒,肯定是你!”  余洲抱不住乱动的他:“别扭了!再扭下来自己走!”  樊醒忽然清醒,又揪他耳朵:“谁让你抱我了?”  余洲把他放在地上,自己往前大步走去。鱼干不知道要追赶谁,和樊醒一路吵上飞星崖。余洲站在小路末端,呆愣着不动。樊醒撞在他腿上,下意识抱住,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鱼干的鱼眼睁得滚圆,第二次受到惊吓:“我滴乖乖……”  飞星崖上亮如白昼,无数灯盏、篝火点燃,人声沸腾。  空气中弥漫着酒的浓郁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  崖边空出一块地,熔炉烧化铁汁,热气腾腾,人人脸上都是汗水油光,兴奋到了极点。一个健壮的女人走到熔炉边上舀出铁汁,忽然挥手用手中木棒狠狠击打!  铁汁朝飞星崖外四溅,霎时如击碎满天燃烧星辰,把已经足够亮堂的飞星崖照得愈发灿烂。欢呼声震耳欲聋,飞星往崖下坠落,紧接着那女人再次击打,又一泼金亮飞星喷溅。  紧接着女人的动作,余下的男子一个一个击打,飞星崖上光芒大盛。  余洲不敢直视,但又忍不住不看。在火光之中,负责击打的几个人都只穿着最简单的衣裳,裸露的肌肉与皮肤,反射火光,如雕塑一般强壮美丽。随着击打的动作扭腰、摆臀,熔炉熊熊大火为他们的肉体镀上金红色轮廓。  蔷薇花的香味前所未有的浓烈,花蜜的甜与精油的香,混杂成一种余洲难以形容的气味,让人轻飘飘,双足落不到实处。  崖边轰然地热闹,在另一个方向,人们饮酒作乐,弹琴唱歌。  花蜜和美酒不仅用来吃喝,还成了香料,可以涂抹在人的身上。  酒液湿透胸前衣襟,往下流淌,直到把衣服彻底濡湿。花蜜粘稠,厚厚地堆在指尖与手心,这样的一双手覆盖在别人的皮肤上,甜香被人体的热度烘得滑腻。  灯火照亮人的躯体,凹处汪一小潭蜜酒,突起处闪着蜜色反光。肌肉的轮廓暧昧不清,人的笑声、呼吸、喘息,与乐声歌声一样巨大。  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在蔷薇树丛掩盖的一小片漆黑夜色里,有颤抖的动静。树丛枝叶沙沙作响,混杂在快乐的声音里。  余洲第一反应,是立刻蹲下捂住樊醒的眼睛。  樊醒:“……”  鱼干:“我呢?我是未成年鱼。”  余洲往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踟蹰时忽然在喝酒作乐的人群里看见了渔夫帽,他那顶不肯摘下的帽子在这样的狂欢盛宴中显得格格不入。  渔夫帽在吃肉,吃果,十分专注。  他身后就有一大片抖个没完的蔷薇灌木。  柳英年坐在他身边,一张脸比席上的野莓还要红。眼睛死死盯着渔夫帽面前的食物,根本不敢到处看。  余洲想抱起樊醒,不料樊醒不肯让他抱,他只好自己往渔夫帽和柳英年那边走,尽量目不斜视,跨过醉倒在地上、互相舔舐的人们。  “余洲!!!”柳英年见他过来,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跳起拉住他。  余洲默默坐下,分吃渔夫帽面前的食物。  “姜笑呢?”  柳英年指指不远处。  姜笑手里拎着一小壶蔷薇酒,跟几个人谈笑。她比柳英年他们自在得多,空着的手在面前几位年轻男人身上摸来摸去,余洲从没见她笑得这么畅快过。  不看还好,他忽然发现樊醒和鱼干就在姜笑身边。  他俩没看姜笑,反而专注地盯着三个在地上翻滚的人。樊醒学小孩神态学得十足,面带好奇,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鱼干在他头顶打滚旋转,和樊醒完全同调,两个人都不肯放过面前发生的任何细节。  余洲冲过去,强行把人抱起,回到伙伴身边。  樊醒忽然一笑:“好玩。”  鱼干恼怒,偏偏被余洲抓住,挣脱不了:“看看怎么了!我又不加入他们!”  “小心你的鱼眼变针眼。”余洲威胁,“非礼勿视,不懂吗?”  身后灌木丛的动静停了,几个人嬉笑打闹走出来,又开始倒地喝酒。鱼干注意力被转移:“哇……”  樊醒看它:“什么感受?”  鱼干:“好想做人。”  余洲一双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和柳英年大眼瞪小眼。渔夫帽最为自在,他像看戏一样快乐,不时地笑一笑。  余洲没见过他笑,实在很好奇:“大哥,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渔夫帽答非所问:“别喝。”  他斜瞥余洲碰酒的手。  “姜笑说,酒不能喝。”余洲火速放开酒壶,渔夫帽又解释,“你别看她手里有酒,其实自己一口都没碰。”  “喝也没事,姜笑在‘鸟笼’里呆了三年,她已经成年了。”柳英年说,“除非这酒不对劲。”  渔夫帽:“那你喝。”  柳英年低头狂吃果子。  说来奇怪,周围活色生香,但人人坦荡,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不妥当。余洲看着看着居然也习惯了。他专盯身材健壮的男人,想想自己瘦弱的体格,心里羡慕得很。  樊醒坐在余洲怀里,也懒得动弹,把余洲当沙发一样靠着。他左看右看,忽然问:“不是说今晚可以在这里见到一个最尊贵的人?是谁?”  带路的少女所说之人,余洲猜测,极有可能就是这个“鸟笼”的笼主。  樊醒话音刚落,飞星崖边的人忽然传来欢呼。无论是狂欢者还是醉醺醺的人,都开始往小路移动。余洲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势较高,站起来就能看到小路上行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青年骑着白马,英俊非凡。他赤裸上身,只穿白色长裤,蜜色胸膛上垂挂无数金色挂饰,连黑发上也缠着宝石。他冲人们点头微笑,目光掠过历险者们所在之处,笑意更浓。  是一张年轻但精于算计的脸。  “王!王!”人们欢呼、大喊,飞星崖上酒气、香气愈发热烈疯狂。  --------------------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晚上不睡觉,辗转反侧(也就是不停在余洲肩膀头发里钻来钻去,滚来滚去)。  樊醒睡不着,抓它又抓不到。  鱼干唉声叹气,鱼鱼忧郁。  余洲:它怎么了?  樊醒: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那什么的季节。第11章 蔷薇汤(3) 第13章 今天的鱼干恢复正常,听柳英年给大家伙儿讲故事。  故事里有一种吃的,叫“仰望星空”。  鱼干:哦!这名字真好,一定是道美菜,和我好配哦。  渔夫帽在地上给它画出“仰望星空”的样子。鱼干沉默了。  当晚柳英年鼻尖被鱼干的小牙齿咬出一排印子。第12章 蔷薇汤(4)  小狗在樊醒怀里咽气了。它走得痛苦,四爪一直抽搐,余洲怕它把樊醒挠伤,想让樊醒放下来。  但樊醒不肯。  他抱得很紧,怔怔看小狗的眼睛。小狗难受时呼哧呼哧喘气,樊醒摸它的耳朵,听见小狗呜咽一般嘟囔。谁都听不懂它说的话。  小狗肚子不再起伏,樊醒摸它的时候,肚皮下忽然有东西蠕动。  余洲一把拉开樊醒,就在樊醒松手的瞬间,无数手指粗细的藤蔓从小狗腹中穿破射出!  血泼了樊醒一身,猩红色藤蔓在小狗尸身上舞动。  鱼干吓得吱哇大叫,余洲立刻抱起樊醒拔腿就跑。  樊醒不停回头,藤蔓没有再动,在阳光里化作灰尘被风吹散。  他没有小狗了。  余洲鼓足勇气回到那房子前,把小狗的尸体收殓好。  他没有带樊醒,只是叮嘱鱼干看好樊醒。他记得樊醒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只小狗,但几天相处下来,石头房子内外总是充斥着小孩清脆的笑声。小狗也中意他,睡觉时、玩耍时,总要紧紧跟在樊醒身边。  小狗的尸体很狼狈,甚至不完整。余洲把少女赠予的酒、蜜和食物拿出来,捡起小狗,小心放进篮子里。  回到樊醒身边,樊醒抬手要拿篮子。  “别看。”余洲说,“我先把它洗洗干净。”  现在的樊醒一点儿也不像孩子了,他沉静开口,没有一点儿悲伤:“我来洗。”  在石头房子前的河流里,他们一起把小狗洗干净了。  破开的肚子用布包好,等春风吹干它的毛发,它就像盖住被子入睡一样安详。  “它会活过来的。”余洲摸摸樊醒的头发,“别忘了,在‘鸟笼’里死去的活物,都会在这里复活。对小狗来说,这里很好,很适合它。”  余洲把篮子放进水里,顺流而下。他们都不知道这条河流淌向哪里,目之所及曲曲折折,都是山壁。  樊醒起身顺着河岸走,余洲和鱼干跟着他。谁都没说话,走了大半天,看到河流的尽头出现一处小小落差,篮子随水流掉进了一个湖中。  湖面积不大,周围被山包围,是无法跨越的高峻山峰,峰顶直插云端。  小狗和篮子在湖水里打转。  樊醒走累了就伸手要余洲抱。余洲手臂倒算有力,一路抱着樊醒,汗都没出多少。把樊醒放下来之后,樊醒踏进了水里,鱼干连忙咬住他头发往岸上拖。  “……它眼睛好圆。”樊醒忽然说。  余洲坐在湖边,樊醒贴着他坐下。  “我变小了才知道,原来小孩的视野是这样的。”樊醒用手比划,“很低很低,平时只能看到你们这些大人的腿脚。”他说,“跟我说话的时候,只有你会蹲下来。”  余洲并没发现这个细节。他只是下意识地,用对待久久的态度来对待樊醒。  “你蹲下来的时候,和我一样高。”樊醒看着渐渐漂进湖中心的篮子,“我蹲下来的时候,和它一样高。”  余洲一声不吭,心里却有点儿恍然大悟。  他甚至明白了小狗为什么要在睡觉时作出保护樊醒的姿态。  这是在陌生世界里,两个小东西彼此之间的理解和珍惜。小狗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小狗只会追着樊醒跑,用黑色的圆眼睛看他,在入睡的时候固执地抱着樊醒。在小狗眼里,樊醒比它更孱弱,它要保护他。  “做小孩真有趣。”樊醒笑了笑,“最弱小,最无知,人人都会低头俯视你。偏偏又最稚嫩,最天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会得到原谅,不会有人责备。”  余洲:“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年。”  樊醒看他:“你记得你小时候什么样吗?”  这个问题让余洲原本柔和的表情窒了一瞬。他以往总是挂在面上的温柔气质霎时间消失了,眼中各色情绪掠过,微微一暗——他避开了樊醒的目光。  “哪里想得起来,你难道还记得住自己的小时候?”他反问。  “不知道。”樊醒伸直短短的腿,更正道,“……不记得了。”他开启了新的话题:“你妹妹跟我一样大吗?”  余洲打开了话匣子。他这个人乏善可陈,无论是做的事情还是有过的经历,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跟人倾诉的。但他有一个久久。  久久的生活、久久的模样、久久的梦想……关于久久的一切,余洲说上九天九夜也不疲倦。  樊醒和鱼干听得很专注。末了,樊醒起身踮脚,拍拍余洲的脑袋:“对不起。”  余洲:“什么?”  樊醒:“你的背包,里面有久久的东西。”  余洲:“算了,你一个人也对付不了那兄妹俩。”  樊醒脸皮厚得针刺不进,万分遗憾地摸余洲的头发:“唉,是啊。”  余洲:“我是把你当久久来照顾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去做。”  樊醒停了手:“我不是你妹妹。我只是在这里暂时变小而已。”  他脾气似乎又上来了,余洲笑笑,很敷衍:“我知道,你很厉害。”  两人目送装着小狗的篮子往湖的另一边漂去。  “再见。”樊醒小声说。  鱼干在余洲头顶打滚,它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擅长处理这种气氛,干脆闭紧嘴巴,当一条沉默是金的乖鱼。  只是它滚了两圈,忽然绷直鱼骨,大大地“咦”了一声。  余洲几乎同一时刻跳起,想去抱樊醒。樊醒的反应比他更快,矮身跑了出去。  他跳上湖边岩石,一路狂奔,直到几乎撞到山壁,已经无路可去。  在湖与山壁的相交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篮子在漩涡中打转,下一刻便被吸进漩涡里,消失了。  樊醒没有一秒犹豫,双腿一蹬,从岩石上往湖中跳去。  山壁上藏了一个洞口,仅容一人进出。洞口的三分之二浸在湖水里,三分之一裸露在水面上,被藤蔓缠绕遮盖,根本看不清楚。  樊醒落水后,立刻看见篮子被水流吸入山洞,很快不见了。  他往洞口游去,不料水流被漩涡带着,力量渐渐强劲,他现在只是个小孩儿,力气不足,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  一只手抓住他的腰,把他从湖里提起来。  “你疯了吗!”樊醒第一次见余洲这样发脾气,平时那副温和可亲的模样全无踪影,“这个湖有多深你知道?你现在多高多重你知道?你不是久久但你比久久还麻烦!”  余洲说完又擦一把脸:“小狗不见了就不见了,它总会复活的,你……”  樊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余洲骂不下去了。  “下面有什么?”  樊醒抱住他脖子,把自己看到的山洞描述一番。余洲:“……你想让我带你游进去?”  鱼干看热闹不嫌事大:“游啊!反正你在水里也能呼吸。”  余洲自从吃了小鱼,确实在水里也能自如呼吸。但樊醒可不一样。他把樊醒放到岸上,凶狠地叮嘱留在原地不能随意下水。樊醒倒是乖,上下打量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的余洲:“你真瘦。”  衣物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余洲懒得和他反驳,转头又跳进水里。  洞口刚好能让余洲穿过,水流湍急。若是这洞口深长,只怕樊醒根本过不来。余洲一心想着把篮子找回去,眼看前面渐渐有光,忽然感觉水的温度起了变化。  水变热了。  他终于钻出另一端洞口,只感觉水的热度上升过快,即便他可以在水里呼吸也觉得不适。余洲快速游出水面,把头探出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烧热的红光,他揉了揉眼睛,竟忘了靠岸。  在洞口的另一边,山壁上垂挂无数藤蔓,红的橙的黄的,都是盛放的蔷薇,香气彻底包围了这片辽阔宁静的土地。  樊醒抛石子玩儿,鱼干沉默地在他身边游动。  “余洲吃了你,所以他可以在水里呼吸?”樊醒问。  鱼干:“嗯。”  “你们还可以共享一部分感受?”樊醒又问。  鱼干:“嗯,比如现在他就很不舒服。”  樊醒把石子扔进了水里。“你成了他的一部分,安流。”他很慢、很轻地说,眉眼里沁着笑,“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藏在海底,还被一个误闯‘鸟笼’的人类复活。太可笑了。”  鱼干不游动了。它用一侧眼睛盯樊醒。  “那你打算怎么办?吃掉余洲吗?”  “除了吃掉他,还有别的办法让深渊手记回到我手里吗?”樊醒反问鱼干。  鱼干:“手记现在只认他。”  樊醒:“不过是一个小偷,倒是麻烦。”  鱼干又打滚:“他人不错。”  樊醒:“在水里呆久了,见不到人,你连性格都变了?”他掂起一颗石子扔进湖里,石子贴着湖面飞出去。“等我吃他的时候,你也可以一块儿尝尝。”樊醒笑道,“这人味道一定不错。”  鱼干顿了片刻:“安流不是你,安流不喜欢吃人。”  话音刚落,余洲便从湖心钻出来。  樊醒立刻换了语气表情,亲热挥手:“余洲!”  余洲顾不得详说:“快过来,我带你过去看看。鱼干,还有你,一起来。”  洞口不算深长,樊醒狠狠憋了一口气,余洲带着他游得飞快,总算在樊醒憋不住的时候钻出水面。  “妈呀!这水好热!”鱼干从水里窜出来,拍打鱼鳍,“我肉都要被烫熟了!”  余洲看了眼只剩骨头的它:“……”  鱼干:“怎么的,开不起玩笑?” 第15章 第14章 蔷薇汤(6)  入夜,余洲和樊醒带着小狗的尸体回到石头房子,把小狗埋在河边。  姜笑正对着柳英年笑,柳英年面红耳赤。余洲凑过去听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柳英年每天都跟着这儿的人下地照顾蔷薇。蔷薇可以用来制香、制蜜、制酒,柳英年想把这些本事都学会。  今天在蔷薇花田里工作时,教他摘花的女孩突然把他推倒,亲了上来。  柳英年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先是呆住,在女孩招呼其他姑娘过来,还要扯松他裤带的时候,他嗷呜一叫,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处男吗?”姜笑歪头问,“人都这么主动了,你害羞什么?”  “这这这这种事要要要跟喜欢的……”  “我记得那姑娘挺漂亮的,你不喜欢?”姜笑火速又问。  柳英年越发的结巴了,最后也嘟囔不出个所以然:“总之不行!我只想搞学问,做研究。”他推推眼镜,忽然问:“那你呢?你平时都去干什么了?”  “白日宣淫呗,还能有什么?”姜笑乐不可支,“这儿不就是这种地方么?你想要什么,就满足你什么,让历险者觉得这儿就是天堂,以至于不想离开,走不出去。”  她用下巴指指渔夫帽:“他是最安全的一个。”  柳英年:“为什么?凭、凭什么?”  姜笑:“他不跟这里的人来往。”  渔夫帽正在清理一只死去的兔子,他头也不抬,只发出一声轻笑。  余洲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给樊醒换衣服。樊醒浑身湿得彻底,夜风一吹直发抖。  余洲从别人送的礼物中扒拉出一件干净衣裳:“这件不错。”  樊醒:“……”  余洲:“自己不会穿?我帮你。“  樊醒咬牙:“这是女孩的裙子。”  鱼干嘎嘎怪笑。裙子粉红色,领口滚几圈蕾丝,胸前一朵脸盘大的波点蝴蝶结。樊醒根本不知道这种衣服怎么也会在这里,但陷空会在任何地方出现,也许它正好出现在一个小姑娘的衣柜下方呢?  余洲:“不喜欢?这儿还有。”他又扒拉出几件。  樊醒没办法,只得换上一件看起来不那么娇滴滴的裙子。姜笑按着他给他扎头发,小草莓发带颜色鲜艳,樊醒鼓着一张憋气的脸,其实是可爱的。  他点了蜡烛跑到河边照来照去,竟然觉得满意:“我长得真好。”  鱼干尖声大喊:“不要脸!不要脸!一把年纪这么不要脸!”  闹腾完了,也吃了渔夫帽打回来的兔子肉,余洲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他还拿出了深渊手记。  渔夫帽和姜笑都对手记的来历感兴趣:“你偷东西的时候摸到的,之后怎么都扔不掉?”  樊醒和鱼干看着余洲,余洲没注意他俩,对姜笑点点头。  “给我看看。”柳英年接过手记。  离开余洲的手之后,手记便保持在打开的那一页,无论柳英年如何翻,纹丝不动。  柳英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钢笔,在手记上写字。他先写了余洲的名字,字迹只保留了一秒,随即立刻如同蒸发一般消失了。  柳英年把手记靠近蜡烛。火舌舔舐手记的纸页,手记完好如初,没有任何损伤。  “这东西原本属于谁,我不知道。但它现在似乎只认准我,只有我能翻开。”余洲翻开上一页,“这是雾角镇的提示。”  “恶魔停止呼吸时,梦便醒了。”  而今天新出现的提示在第二页,也是一句话,一张小图,笨拙稚嫩的笔迹。  【大地再次沸腾时,道路在火焰中诞生。】  渔夫帽:“……让我们烧了这花田?”  余洲解释了雾角镇“鸟笼”中手记的提示,他指着这句话旁边的图案:“我认为,解答这个谜题的关键,在于这幅简笔画的内容。”  “这是什么?”柳英年眯眼睛分辨。  姜笑:“一个穿着礼服的新娘。”  阿尔嘉要在山顶的宫殿举行他的订婚宴,为了让自己的新娘高兴,他前往炼狱,决定赦免一些人。  谁有这份幸运?谁是他的新娘?  第二天开始,他们主动接触这里的人,不动声色地询问。  新娘很美,新娘很富有,新娘年轻且与阿尔嘉相配,新娘仪态端庄,新娘忠诚且深爱阿尔嘉……所有关于新娘的描述,都像是在说一个绝对完美但没有实感的人。  没有人见过新娘的模样。没有人说得出新娘住在什么地方。  也没有人知道,新娘曾是历险者,还是被制造出来的人。  余洲看得出村民们并不乐意谈论这个话题。他使劲浑身解数,这一天甚至和心仪他的少女躺在蔷薇花树下,他极力温柔亲切,抚摸少女的脸庞:“你不肯告诉我王的新娘是什么人,是因为你喜欢王吗?”  少女眼中掠过一瞬间的冷冷嘲弄,很快抓住余洲的手:“当然不是!即便王有天下最多的珍宝,在我眼里也比不上你。”  余洲心里充满茫然。  有人这样重视他,他很高兴,甚至稍微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幸福和甜蜜。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少女,或者说“鸟笼”原住民的伎俩。  因为某种“鸟笼”中形成的默契,人们努力地挽留历险者。历险者若是愿意留在“鸟笼”里,他们会带历险者前往飞星崖。历险者从飞星崖上跳下去之后,炼狱的人会得到一次珍贵的赦免机会。  而这边的人之所以这样努力地为炼狱居民创造机会,也是出于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也会因为无意触怒阿尔嘉而被投放至炼狱。炼狱之外的人们必须努力说服历险者,换取赦免的机会。  不能杀人,一定要心甘情愿地死去,再快乐地复活。天堂是如此生生不息,不停繁衍的。  余洲只感到后颈有寒意。  原住民也曾经都是历险者。他们不避讳“死亡”这个话题,反而会主动与余洲他们提起自己曾经经历过怎样的“鸟笼”。  历险太累、太疲倦,也太危险了。这个“鸟笼”固然不是完美的——可谁还会期待完美的“鸟笼”?  至少它平和,安宁。至少只要顺从阿尔嘉的心意,他们就能过得开心。  “你不愿意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吗?”少女楚楚可怜,握着余洲的手。  余洲无法回答。同样的话少女也一定对其他历险者说过。  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他连好听的假话,也从来没机会听过。  他们坐在飞星崖上,白天的飞星崖十分宁静,飞鸟掠过,在他们身上留下即刻消失的影子。  “余洲不是傻子。”樊醒坐在飞星崖小路旁编花环,除了同行的历险者——或许还有笼主——之外,没人知道他并不是小孩。  也因此,根本没人提防他。  他扎着小草莓发带,穿着小姑娘的漂亮裙子,领着一堆小孩天天哇哇大叫,跑来跑去。他擅长和人说话聊天,阿姨都称姐姐,叔叔都称哥哥,仰起头眨巴明亮圆眼睛,再鼓起腮帮笑笑,可爱可亲,天真懵懂。  人们聊天说话、打牌赌钱,说的话樊醒全都装进耳朵里。几天下来,他打听到的事情竟然是最多的。  鱼干趴在樊醒头顶:“如果不是傻子,怎么会吃下我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樊醒:“他当机立断的直觉很厉害。”  鱼干沉默片刻:“确实。”  从湖水里出来后,余洲便发现手记上出现了新提示。  樊醒让他别告诉任何人,但余洲没有听樊醒的建议。他甚至没有应话,回来的一路都很沉默。  “我确实弄错了,他一直自己照顾妹妹。这样的人早就习惯凡事自己做决定,不容易被人影响。”樊醒手很巧,迅速编好一个花环,套在面前乖乖蹲坐的小狗脖子上。  小狗们并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个伙伴,仍旧每天热情万分地来找樊醒玩。  鱼干:“你不让他说手记的事儿,是方便吃了他之后,直接把手记占为己有。”  樊醒:“帮我么?”  鱼干:“是他唤醒我的,我不能……”  樊醒:“手记原本就是我的,是他擅自入我门,碰了我的东西。”  鱼干:“可手记选择了他。”  这回樊醒无法反驳了。  他忽然焦躁,一把扯过小狗颈上的花环,撕了个稀烂。小狗不解,凑到他身边呜呜。樊醒生不起气,抱住小狗说:“对不住,我没把你的伙伴保护好。”  他对小狗是真心的好,鱼干弄不懂,翻着鱼眼睛打滚。  “余洲身上谜团很多,现在还不是吃他的最佳时机。”樊醒说,“好吧,再等等。”  没有了小狗,樊醒晚上睡觉时会钻进余洲怀里。  其他人见惯不怪,只有姜笑提醒余洲:“你小心点。”  樊醒咬着手指,呜呜咽咽:“我怕黑。”  余洲便把他抱住了。  姜笑:“……你迟早会被他吃掉。”  姜笑总是睡在屋子深处,渔夫帽警惕性最高,占据屋子门口位置。柳英年和余洲睡在两人之间。每个人彼此拉开一点儿距离,樊醒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会贴着余洲的耳朵说话。  “这里有人开赌局,赌我们什么时候会有人从飞星崖跳下去。”他讲话时好似呼吸,气息悠长温热,几乎要咬上余洲耳垂。  余洲迷迷糊糊,拍他后背:“久久……”  樊醒:“……”  晦暗烛光里,余洲闭着眼睛,睫毛的影子在光里摇晃,落在皮肤上有些朦胧。  他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年轻人。他应该做体面的、值得尊敬的工作,而不是一个小偷。樊醒睡不着,他总是很难入睡,于是开始胡思乱想。  余洲把他抱得更紧了,眼睛没睁开,略带威胁地呓语:“久久,睡觉!”  樊醒在他怀里挣扎,忽然看见墙角靠近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写了些文字。  他立刻蹦起来,抓起还淌着蜡油的蜡烛凑近。  “柳英年!”樊醒喊,“起来了!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字?” 第17章 余洲抱着樊醒挤出人群时,车辇正经过他们身边。  夏天的风吹开白纱一角,“新娘”静静坐在阿尔嘉身边。  他和阿尔嘉穿款式一样的雪白长袍,蜜色肌肤,颈上与胸前缀满金色饰品,黑色长发上纠缠着各种宝石。他戴了面纱,只露出上半张脸,眼眸半垂。  “哦?”鱼干趴在余洲耳朵上,“新娘是男的?”  它的声音极小,“新娘”却像听到了似的,猛地转过头。  余洲暗暗一惊:“新娘”手腕和脖子上戴着结实刑具,白色面纱下,是一个覆盖半张脸的黑铁口笼。  --------------------第16章 蔷薇汤(8)  纱帐落下,新娘的目光被阻隔了。车辇很快经过,余洲被欢呼的人们阻拦,没来得及追上去细看。  余洲扭头看鱼干:“他听得到你的声音?”  鱼干发抖:“他好像还看得见我。”  巡游的车队继续往前,人们一浪接一浪欢呼,向来宁静的土地开始骚动。无人注意的时候,蔷薇花田中的花柱仍在不断生长,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在花柱上膨胀、蔓延。  直到入夜,巡游的车队才回到飞星崖附近。  出乎余洲意料,阿尔嘉从车辇上走下来了。飞星崖上已经铺好了座位,他坐下后,很快有人围拢上去,仍像之前一样仰望他,亲热、快乐地和他说话。  阿尔嘉显然很享受这一切。  他的新娘留在车辇上,被严密地看守着。飞星崖视野开阔,余洲远远看着纱帐中的影子,心头忽然一动。  “鱼干,”他冲鱼干勾勾手指,“你过去,跟新娘打听打听。”  鱼干先是抗拒耍赖,学樊醒一样撒娇,扭得像条虫子。但它外表实在不讨喜,越扭,余洲的表情越严肃。  鱼干只好学乖:“好嘞我去。您想打听什么?”  余洲:“你直接问他,他是不是亚瑟。”  鱼干钻进了纱帐。  樊醒太小,站在地上看到的都是人屁股和人腿,于是十分自然地伸手要余洲抱。  余洲把他抱起,他又顺势圈住余洲脖子。这套亲昵动作他做得越来越熟练。  “你也觉得新娘和阿尔嘉很像?”樊醒问。  新娘比阿尔嘉年长一些,但眉眼与阿尔嘉几乎一模一样。脸的下半部被口笼遮盖了,余洲看不清楚。  虽然眼前又开始酒肉盛宴,但余洲很难忘记之前的匆匆一瞥。黑铁的口笼与“新娘”肤色映衬,异常鲜明的对比深深印在余洲脑海里。  余洲个子高,又抱着樊醒,人群之中很是醒目。他看见阿尔嘉远远地冲自己招手。  走到阿尔嘉面前,余洲犹豫了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像别人一样跪坐在地上,仰望阿尔嘉。  樊醒比他干脆得多,从他怀里扭下来之后立刻冲阿尔嘉抬起一张天真的脸:“王,你身上好香。”  阿尔嘉身上涂满了蔷薇制成的蜜和油,肌肤在火光之中闪动金色光泽。他像一尊漂亮新润的雕像。  “香吗?”阿尔嘉见他是个小孩,伸手摸他的脸,“小孩,你几岁?”  “我五岁。”樊醒握住阿尔嘉的手,没有犹豫,把自己的脸贴在阿尔嘉的手心。他闭上眼睛,像是用五岁的小脑袋努力思考,最后微微侧头,在阿尔嘉手心里吻了一下。  阿尔嘉笑了:“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本事?”  樊醒:“我哥哥说,喜欢一个人就要亲他。”  阿尔嘉:“哦?”说着抬头看余洲。  余洲:“……”他没说过。  樊醒:“哥哥还说你是这里最好看的人。”  余洲:“……”更没说过。  樊醒嘴巴太甜,有时候说的话不像个五岁小孩,但逗得阿尔嘉很高兴。余洲也不知道他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但他允许樊醒坐在自己腿上,还把手边的果子递到樊醒手上。  鱼干晕乎乎地回来了,新娘车辇里的蔷薇香气浓得它受不了。  “他什么都不肯说,也说不出来。脖子上还卡着个铁圈圈,发不出声音,脸上那东西也让他张不开口。”鱼干趴在余洲耳朵上,“不过他手指能动,写了点儿字,让我来约你。”  余洲:“约我?”  鱼干用一种古怪的暧昧语气说:“约你今晚见面。”  余洲:“……”  “私会!是私会哦!”鱼干兴奋得乱滚,“虽然新娘是男的,但长得和阿尔嘉好像。阿尔嘉挺好看吧?不错、真不错!”  它滚得高兴,看见樊醒在阿尔嘉怀里望向这边,一时得意忘形,游了过去。鱼干嚣张地在樊醒面前跳蜜蜂的八字舞,这是它在这儿跟采蜜的蜂子学来的。鱼鳍鱼尾扫来扫去,好几次直接抽上了樊醒的脸。  樊醒笑眯眯的,手在脸上乱拂,鱼干在他抓住自己之前一个闪身游开。  “怎么了?”阿尔嘉问。  “有小虫子。”樊醒噘嘴说。  没有人看得见鱼干,包括阿尔嘉。  借口夜深,余洲把樊醒叫回来。樊醒一身熏人的香气,窝在余洲怀里问他是不是不舍得自己,余洲根本懒得回答。  “你有结论了吗?”樊醒被他抱在怀里,舒舒服服地靠着余洲胸膛。  余洲和他对视一眼,樊醒笑了:“我配合得好么?”  鱼干无法加入这场聊天,急得打滚:“什么?什么?”  余洲言简意赅:“阿尔嘉可能不是笼主。”  此前,他们对“笼主是阿尔嘉”这个事实没有任何疑问,但能看见、听见鱼干的新娘,让余洲和樊醒心中同时生出疑惑。  仔细一想,没有任何人说过阿尔嘉是笼主。人们称阿尔嘉为王,但没人确认过,他就是笼主。  笼主是“鸟笼”之中身份最特殊的人。熟悉鸟笼机制的姜笑认为,樊醒之所以变小,是笼主对历险者设下的规则。  但阿尔嘉完全不知道樊醒并不是小孩。他也看不见鱼干。  鱼干闷头思考,可它没有脑子,思考显然是一件令它头疼的事情。  “所以你今晚会去吗?”鱼干只好另起一个能参与的话题,“去山顶的宫殿,见阿尔嘉的新娘?”  余洲毫不犹豫:“当然。”  等到飞星崖上狂宴结束,已经是子夜时分。在没有钟表的地方,柳英年教他们用星辰和月亮的位移来辨明时间。  柳英年懂得很多奇特的事情,比如没有人能看懂的文字。和其他人一心想找出和解开谜题相比,他更喜欢跟鸟笼里的人交流,研究这儿发生的事情。  余洲心想,自己身边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当然,最麻烦的还是眼下跟在他身后的,樊醒。  “小屁孩子不要来捣乱。”鱼干装模作样斥责,“这是大人的约会。”  樊醒:“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未成年鱼吗?”  鱼干:“巧了,老子今天正好十八岁哦。”  从河边前往山顶的宫殿,必须要经过飞星崖。飞星崖宴会散去之后,地上还三三两两躺着纠缠的人。余洲一言不发,低头快走,过了飞星崖立刻跑了起来。  新娘在自己的礼服上用手指画出地图,鱼干告诉了余洲。  山顶的宫殿远远看去漂亮,但没想到结构却异常简单,就像没来得及仔细规划,草草建成的一样。  新娘怎么会知道潜入宫殿的隐秘通道?余洲怀着疑惑,拐进了灌木丛生的小路。  身后传来摔倒之声,余洲硬着心肠走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樊醒趴在地上,慢慢撑起,抬头看余洲,一双亮晶晶泪眼。  余洲:“……”  鱼干:“真男人不能心软。”  樊醒低头擦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但没听见哭声。他又开始朝余洲跑来,一瘸一拐的,膝盖受了伤。  余洲还是回头了。他快步跑到樊醒面前,把他抱起来。樊醒立刻抱住余洲脖子,趴在他肩头呜咽。  余洲:“别装哭,很恶心。”  樊醒:“人家现在是小孩子。”  余洲当然知道樊醒不是久久,甚至不是小孩。但他见到樊醒流眼泪,见樊醒受伤,心里就没办法放下他。人类怜悯人类幼崽,这是本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决不是对他心软,余洲内心斩钉截铁。  余洲耐心跟樊醒说明不能带他去的原因。  姜笑等人本来也要随行,但新娘只见余洲,余洲便决定单独行动。  柳英年担心他的安全,余洲却知道,自己身边有鱼干这个不能用鸟笼规则解释的东西,他是所有人之中最安全的。  樊醒不听,终于严肃了半分钟:“带我去,至少遇到问题时还有个可以商量的人。你总不能跟鱼干商量吧?它有什么用。”  鱼干和余洲双双沉默。一个震惊失语,一个思考不言。  樊醒:“我也想离开这个鸟笼,而且我绝不会坏你的事。你忘了我救过你几次么?”  鱼干的脸做不出丰富表情,小嘴“啧啧啧咦咦咦”个没完。樊醒不理它,只看着余洲。  余洲转开眼,最后还是抱着樊醒往前走了。  新娘指示的道路藏在王宫下方,是幽深的地下水道。  进入地下水道之前,余洲叮嘱鱼干,若是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它得立刻恢复原本的样子,把他俩带出去,哪怕把宫殿撞个稀烂。  鱼干:“我、我不一定做得到哦。那个,变大需要契机。”  余洲:“你做得到。”  鱼干扭捏:“我只是一条小鱼干。”  余洲:“别忘了是我把你从海底救出来的。”  鱼干哑口无言,半晌才找到话反驳:“干嘛呀!干嘛都用救命之恩搞道德绑架!”  余洲皱眉:“小鱼干还懂得什么是道德绑架?” 第19章 阿尔嘉:“笼主可以在‘鸟笼’里设计自己的规则,只要这个规则不会破坏‘鸟笼’的基本准则。我的规则是,进入‘鸟笼’中的人,如果我认为你威胁较大,我会让你以孩童身份生活。”  樊醒:“我没听过这样的规则。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  余洲心头一动:樊醒似乎认为,在“鸟笼”之上,还有管辖和控制笼主的人。  阿尔嘉没有继续解释,似乎认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在他面露不满之前,余洲换了个问题:“所以,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进入‘鸟笼’,以及我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阿尔嘉点头:“大概可以知道,虽然不至于十分清晰。”  紧接着,樊醒又问:“你是笼主,你可以自如控制‘鸟笼’里什么东西消失,什么东西出现?”  阿尔嘉:“对。”  樊醒指着他的脚镣:“那为什么,你不直接消除这个东西?”  阿尔嘉一怔。  樊醒故作天真:“不疼吗?”  阿尔嘉没有回答,他眼皮微微低垂,眸色里带有寒意。  “其实你是乐意的吧,王?”樊醒笑着,用孩子的声音说,“你乐意当一个‘王’,乐意被戴上口笼,蒙着面纱,在所有人面前巡游。你也乐意被亚瑟囚禁在这个王宫里,亚瑟为你处理一切的事情,你只要在这个房间里,乖乖当一个‘新娘’就可以了。”  黑发的青年沉默不语。  “你怕的不是他会杀你。”樊醒说,“你怕的是,他是这个‘鸟笼’里,唯一可以离开的人。”  余洲跟上了樊醒的思路。  只要阿尔嘉愿意,他可以随时摆脱亚瑟的刑具。但他没有。  整个“鸟笼”都是他的,他可以让天气变化,让植物常开不败,何况摆脱一个亚瑟?  他不摆脱的唯一原因只有:他不想摆脱。  他想成为“新娘”,成为亚瑟的所有物。  不是亚瑟控制了他,或者,事实正好相反。  是他想成为“新娘”。是他想藏在王宫里,是他让亚瑟代替自己去处理一切。是阿尔嘉把亚瑟,调教成了“阿尔嘉”。  这个美丽的国度里,存在两个“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鱼干没什么机会说话,嘴巴痒得很。  姜笑和柳英年在聊吃的,鱼干凑过去听,口齿不清地接话:我也吃过我也吃过!  姜笑、柳英年:……你也吃过?!  鱼干:好吃,太好吃了!啊,我天天都想吃!  姜笑:我们在说酸菜鱼。  鱼干:……呃咦哦?第18章 蔷薇汤(10)  阿尔嘉脚踝上的铁索松开了,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认为跟历险者玩游戏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不喜欢玩游戏。”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黑,肤色如蜜,长期呆在王宫的室内,也仅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健壮而已,“但亚瑟喜欢。他最喜欢看别人因为他的游戏规则而痛苦不堪,连快乐也得小心翼翼伪装。”  他靠在窗边,身后是宽大的窗台。  樊醒依偎着余洲的腿,又乖又稚嫩的样子。  说出来的话却很冷:“前任笼主,是你故意杀掉的。”  阿尔嘉不承认也不否认。  “提议反向追踪笼主的人是亚瑟。他擅长这样的游戏,他也习惯冲在最前面。”阿尔嘉说,“‘鸟笼’这种地方真的很奇特,人会不知不觉地被它改变。我原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樊醒立刻问,“当‘笼主’?还是‘新娘’?”  阿尔嘉看他:“我真不喜欢你。”  樊醒小嘴吧嗒吧嗒根本没停:“你也会像炼狱里的人一样,跪下来亲吻他的脚?”  阿尔嘉笑着:“亚瑟是个单纯的孩子。他只喜欢游戏,喜欢别人服从。只要满足他小小的游戏瘾头,他不会深究。”  “三年还不足够他深究?”樊醒脆声说,“三年没有历险者来过这个‘鸟笼’,天天对着你和这里的人,亚瑟不会烦?”  他说完还蹭着余洲的裤子,抬头看余洲:“哥哥,我说得对吗?”  阿尔嘉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历险者的魂灵才是鸟笼之所以成为独立世界的原因。他们生活、劳作,做应当或者不应当的一切事情。鸟笼因此丰富起来。  鸟笼是一个沙盘,笼主是控制沙盘的人。小小的沙盘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它繁荣、生长,成为乌托邦。  但沙盘里的人和物如果一成不变呢?  亚瑟仍是历险者,阿尔嘉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只要亚瑟愿意,他随时可以摆脱这个貌似热闹、实则死气沉沉的世界。  门在阿尔嘉手里。如果亚瑟要求,阿尔嘉会拒绝吗?阿尔嘉怕亚瑟憎恨自己,他会为了亚瑟打开那道门吗?  余洲并不觉得亚瑟讨厌这儿。亚瑟赦免炼狱里的人时,何等畅快和疯狂。  “你们应该答应我的要求。”阿尔嘉岔开话题,重复自己的要求,“门在我手里,这是你们唯一能够离开的途径。”  余洲抬头看向窗外。  阿尔嘉背后的窗户清澈透明。天快要亮了,飞星崖愈发清晰。  有历险者从飞星崖上跳下去的话,这儿必定也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一定是飞星崖?为什么一定要历险者从飞星崖跳下去?仿佛这是一个新生的仪式,人们默默接受了这个规则。  直到看到这扇宽大的窗户,余洲才明白飞星崖的意义:每一个历险者纵身跳下的时刻,阿尔嘉和亚瑟都在这里注视着,享受着历险者活着的最后一刻。  他们的“王国”又多了一个臣民。  而在夜晚,见证了无数生命陨落的悬崖,会上演不知疲倦的狂宴。死亡在“鸟笼”里不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只要杯中有酒,人们就心满意足。  那形如炼狱的“另一边”,自然也是阿尔嘉和亚瑟一起设置的。  无法逾越的山,明明存在但不能泅渡的通路,他精明地给被弃置和惩罚的人们留了一个可能,但那是走不通的路。  于是人们只能寄望于历险者的死,还有自称“阿尔嘉”的亚瑟,偶尔心血来潮赐予的赦免。亚瑟无法让炼狱中的人直接回到另一边,这显然需要阿尔嘉来协助完成。  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让“鸟笼”里的人根本不敢反抗和质疑笼主。余洲所见的每一个人,手臂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花瓣形斑纹。  那是从炼狱走过一遭的印记,也是王的提醒:不要背叛,不要忤逆。  阿尔嘉和亚瑟对打造“王国”如此兴致勃勃。  兄弟俩在这个“鸟笼”中,分明各取所需。  。  “我不知道‘鸟笼’的历险者是如何筛选的,也不知道间隔时间究竟有多久。但这里,已经有足足三年没有来过历险者。”用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扇小门的形状,阿尔嘉吟诗一般轻快地说,“所以我优待你们。杀了亚瑟,我为你们开门。”  樊醒和鱼干看余洲。  余洲:“我不杀人。”  阿尔嘉:“或者你们死,或者亚瑟死,你必须选一个。”  余洲很干脆:“不选。”  阿尔嘉也很干脆:“那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批历险者身上了。”  河边的石头房子前,姜笑和柳英年正蹲着等渔夫帽给他俩烤鱼。  河的两岸飘满蔷薇香气。花田中,花柱越来越大,已经窜到了十多米高,就算是天天念叨“鸟笼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姜笑,也开始忧心忡忡。  柳英年远远看着,戳了戳姜笑胳膊:“笑,你觉不觉得那些东西很像人形?”  姜笑盯了一会儿:“不像吧?”  柳英年又问:“帽,你觉得呢?”  渔夫帽没理他。  渔夫帽是个野外生存的老手,擅长在森林和溪水里寻找食物。他还是烹饪烧烤的大师。一点儿佐料就可以做出味道相当好的食物,就连爱唠叨的鱼干也心服口服。  风吹来了蔷薇的花瓣,浅灰色的,像鱼的鳞片。有的落到柳英年头上,他抓下来时想到小狗的死,立刻扔开。  花瓣落在烤鱼上,瞬间被烤焦了。  渔夫帽、姜笑:“……”  还没等俩人开骂,柳英年忽然一屁股坐倒。他指着两人身后的蔷薇花田:“动、动起来了……”  还没回头,花田中传来了巨响。  就像有人从结实的地面硬生生拔出树根,花田中那些高大的花柱一根接一根地,像人一样,迈步从泥土里站了起来。它们比原先想象的更高大,手足俱全,包括脑袋在内,全身上下都由浅灰色蔷薇的藤蔓构成。  它们开始移动,从泥土里拉扯出更多植物的根茎。根须牵扯土壤,渔夫帽面前的火堆也在抖动。他和姜笑拉着腿软的柳英年走上高处。不过十几秒功夫,河边的土地被藤蔓拉扯,缓缓动起来。  没熄灭的火点着了蔷薇,开始燃烧。  晨光中,大片燃火的花田被藤蔓巨人拖着,往河流下游移动。  远处的山顶上,飘着蔷薇旗帜的宫殿中,忽然爆发炸裂巨响。  房顶被冲破了。  巨大的蔷薇藤蔓如触手一般冲出屋顶,在晨光里伸缩招展。  雾角镇的经历没让余洲害怕过笼主。古老师一心求死,最后没死成也乖乖给他们打开了门。  阿尔嘉却不一样。他制造的王国太过平静幸福,王国里忤逆他的人全都要投入炼狱之中去。一个两个不听话的历险者,他是容不下的。  余洲在一瞬间理解了姜笑说过的话:这样平静、幸福的“鸟笼”,是极其危险的。  巨大的蔷薇藤蔓撑破了王宫的屋顶,它们爆发于房间的各个角落。在那些带着锐刺的藤蔓朝他们冲来时,余洲和樊醒几乎都是同一个反应——他们同时冲阿尔嘉奔去。  控制笼主!余洲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第21章 樊醒:“为什么会有本能?”  余洲哪里解释得清楚。  樊醒:“人做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本能?”  余洲:“……”  余洲本身没读过什么书,科学道理也说不明白,只觉得樊醒在胡搅蛮缠。  花田燃烧的产生的烟异常黑浓,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令人视线受阻。鱼干升得太高,略略一停,开始俯冲。  樊醒忽然跳起,一手和余洲一样扶着独角,另一只手则伸到余洲面前,让他看手心的伤痕:“不说本能了,你看,这是我救你的证据。”  余洲懒得和这人争辩究竟是谁先救了谁,樊醒现在的姿势就像从背后环抱着他一样,余洲浑身不适。他想起水下的吻。  余洲不想谈论这个,他太尴尬了。樊醒是故意的。余洲在水里可以自由呼吸,他告诉过同伴。他微微咬着嘴唇,依稀记得,樊醒的舌头相当灵活。  “刚才吼我的时候不是挺凶?”樊醒用小孩的口吻在他耳边说话,亲密又粘腻,“好坏啊余洲,你有两副面孔。”  在余洲想把这人踹下鱼背的时候,怪鱼再一次冲破了云层。  余洲终于知道为何阿尔嘉不再追他们了。  新鲜植物燃烧形成的大火不会有这样黑的烟,更不会有这样的恶臭。原本繁盛美丽的土地几乎彻底被火海笼罩,火势从花田蔓延到人们的居住区。惯于一切听从“王”指引的人手忙脚乱地救火,更多的人则呆站在高处,麻木注视。  “……‘鸟笼’失控了?”余洲问,“所以你才能恢复?”  他们没有看到阿尔嘉和亚瑟兄弟俩。从土壤中钻出来的藤蔓缠上人的双足,火势丝毫不见减缓,无法逃脱的人在火海中惨叫扭动。恐惧和麻木泾渭分明,人们欣赏大火,甚至议论这是不是“王”阿尔嘉的新游戏。  余洲忽然发现,原本花田所在的位置竟有大量裸露的土地。  花柱巨人拖走了藤蔓和植物,裸露的土地无法燃烧,姜笑几个人所在的河边竟然成了最安全的地方。余洲把他们接到鱼背上,柳英年趴着拥抱鱼干巨大的骨头狂亲:“好鱼干……”  姜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简略一说,指着河流下游:“那些巨人往山那边去了。”  那是隔开“炼狱”和此处的屏障。  巨人们进入河流尽头的湖泊之后,浅灰色蔷薇藤蔓离开了木柱,攀附在山壁上。  无数鲜艳的蔷薇藤蔓被巨人带到这儿,它们潜入湖中,湖中水平面被垫得越来越高,最终泛滥到河岸。大片的水泽阻隔了火焰。  寻常的蔷薇藤蔓钻入湖底连接“炼狱”的洞口,浅灰色蔷薇则从湖面开始,紧贴山壁往上攀爬。  植物的茎叶、根须,拥有开山劈石的力气。藤蔓从沿着孔洞和缝隙钻入山壁,一种沉闷的破碎声从山壁深处传来。  它们在碎石、凿山。  山壁之上的高空,鱼干不住盘旋。  这似乎是鱼干最后的力气了,它忽然匆匆下降。落点没有选好,余洲他们从它背上翻落下来,湿漉漉的身体几乎瞬间就被“炼狱”焦热的空气烘干。  土地赤红滚烫,干尸般的人们看着天神般从天而降的几个人,渐渐靠近。  “发生了什么事?”嘶哑粗粝的声音纷纷询问,“为什么有黑烟?那边怎么了?”  还有人大笑:“阿尔嘉终于疯了么?整个鸟笼,所有人,都要变得和我们一样,对不对?”他的猜想让周围干枯的人们爆发狂喜。  山壁被藤蔓粉碎了,大地震动得如同波浪起伏。  崩裂的巨大响声震得人耳朵几乎失去听觉,嗡嗡直响。滚石落入热水里,溅起的水花又落到人身上。人们不能碰水,纷纷惨叫避逃。  鱼干用巨大的身体包围了自己的伙伴。碎石和滚烫水珠砸在它的骨头上,它空洞的眼眸注视山壁碎裂之后,从坚硬岩石里露出来的一个东西。  澄净的金色圆球在火红的山壁中微微搏动。  有什么人把它秘密放置在山壁深处,直到大山崩裂,才重见天日。  浅灰色蔷薇疯狂绽放,藤蔓在破碎的山体中钻来钻去。它们托起那颗金色的圆球,珍而重之地举起。  绿色巨蛇蜿蜒而来,顶着它们挖掘出的宝物,渐渐靠近余洲他们所在的位置。  怪鱼消失了,鱼干落到余洲手里,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它扑腾两下,用如梦方醒的恍惚声音说:“余洲,那是我的心脏。”  --------------------  作者有话要说:  余洲:鱼干别拍了,你不知道你手劲大?  鱼干一惊,鱼鳍一缩,不小心把樊醒扇得原地滚了出去。第20章 蔷薇汤(12)  藤蔓把金色的圆球托到众人面前。圆球散发热气,但又莫名的诱人去触碰,余洲伸手时樊醒忽然挡了一挡,余洲扭头去看鱼干。  鱼干没有靠前,它活动鱼鳍,像长了四蹄一样爬到余洲肩膀上,缩到他的外套兜帽里。  余洲:“……你不要你的心脏了?”  鱼干:“好奇怪、好奇怪!!”  余洲伸手抓它,鱼干顺着余洲领口钻进衣服里,不管余洲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我知道那是我的心脏,但是我不能碰!”鱼干连声音都颤抖着,“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不想碰。”  它没有记忆,却对这颗心脏产生本能的恐惧。余洲心头一突:他也因为鱼干的情绪而开始对这个圆球感到害怕。  藤蔓在颤抖,它们受不了这里的酷热,渐渐枯萎。  眼看那沉重的圆球就要落地,余洲不自觉伸手接过。  碰触圆球的瞬间,余洲先感受到的是手心仿佛被灼伤的疼痛。  但皮肤并没有被烧坏,余洲忍受着古怪的痛感,发现圆球之所以呈现金色,是因为它有一层坚硬异常的外壳。金色的正是外壳泛出的光亮,而在圆球内部,影影绰绰可看见有一团形状不清晰的东西,如同一团浓浊的灰黑色烟气。  说是心脏,不如说是滚动的混沌。  余洲接触圆球之后,鱼干立刻爬出他的衣服。它稀里糊涂往余洲身后跳,落在姜笑的手里,抖个不停。  “快变大吧,变大了咱把心脏给你装回去,说不定你就会恢复原样。”姜笑对它说,“你不是说,自己很漂亮、很威风么?”  鱼干用鱼鳍抱住姜笑手指:“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碰。”  姜笑:“你没有脑子,很多事情记不住。拿回心脏说不定……”  “鱼家不碰!!!”鱼干大吼。  突然爆发的愤怒声音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姜笑不再逗它了,微微合拢手掌,把它护在自己手心。  鱼干对心脏的排斥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条小小的怪鱼胆子并不大,但还是头一次这样直接表达自己的厌恶。余洲拿着那圆球不知如何是好,樊醒:“鱼干不要,那就放回去吧。”  然而扭头看,安置心脏的地方已经崩裂,形成了巨大缺口,缺口上挂满枯萎的藤蔓。湖里的水无法淹没藤蔓,这些干枯坚硬的植物尸身,铺就了一条从炼狱走回“另一边”的路。  枯槁的人没有犹豫。  他们笑着,一个拉着另一个,爬上藤蔓,跨过缺口离开“炼狱”。  “另一边”正燃烧熊熊大火。从炼狱归来的人们却不觉得难受,他们奔跑着,跨过火场与烧焦的蔷薇花,往聚居区奔去。他们呼喊着他人的名字,断断续续,嘶哑难听。土地上掠过一条条干瘦的影子。  在他们身后,火红色的山峦中,岩浆如同满溢一般,开始滚流而出。  山里安放圆球的地方早没了形状,余洲他们连忙往更高处爬去。  无处可放的“心脏”,最后装进了柳英年的背包里。  背包里原本装着的过期食物,在姜笑和渔夫帽的强烈要求下,被柳英年不情不愿地丢了一部分。他的背包很大,是专业的登山包,虽然余洲有无数次想问柳英年身上为什么会带着这么多过期食物,又为什么会背着登山包,但出于礼貌,他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自从余洲告诉他们深渊手记的事情之后,手记也稳妥放进了柳英年的背包夹层。现在柳英年背包里还装着别人送给樊醒的两条小姑娘裙子。  樊醒探头一看,立刻把裙子拿出来丢掉了。  装入“心脏”后,包里顿时满满当当。  柳英年背上背包,热得难受,抹了一把汗还没说话,渔夫帽忽然说:“这就是手记里说的‘道路’?”  炼狱的岩浆越过了大山的缺口。  火红的岩浆仿佛被什么指引,漫过焦黑的土地,缓缓淌入燃火的土地。  从高处看去,燃烧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条醒目的道路。  岩浆落入河流,逆流而上。  姜笑:“如果这是道路,它通往哪里?”  余洲霎时间想起几天前,他在女孩们的聚会上听到的一句话——石头房子,它是阿尔嘉兄弟的纪念品。  在鸟笼的最初时,一切尚未变质之时,兄弟俩在石头房子里设计鸟笼的形态,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制造天堂。  “石头房子……我们得回到石头房子去!”余洲大喊,“你们还记得雾角镇的门吗?门在对笼主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姜笑同意了他的说法:“没错,门总是在笼主最珍惜的地方。”  但他们已经无法前行。石头房子周围的土地是裸露的,没有植物,没有火点。但岩浆已经几乎把它包围。  所有人都看向姜笑手中的鱼干。  鱼干:“我没办法变……”  樊醒忽然抓住余洲的手,冲他笑笑。  纵然是这个时刻,余洲也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帅哥真好,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但下一秒,他失声惊叫——樊醒握着他的手,一起朝山下滚烫沸腾的岩浆跳了下去!  烈风霎时间卷起,还掺杂着鱼干的一声巨吼:“樊醒你这疯子!!!”  余洲一颗心几乎空了。他下意识用所有力气紧紧攥住樊醒的手。半空中樊醒还充满欢喜地大喊:“开心吗?!”  身体忽然一悬,化作怪鱼骨骼的鱼干在余洲就要碰到岩浆表层时,用鱼鳍勾住了他的兜帽。  余洲和樊醒被甩上鱼干的背脊。鱼干狂怒,苦于变大后不能说话,它身躯本来就很长,干脆甩动长长的尾巴,铲平了周围几座山的山顶。  余洲手脚都软了。樊醒倒是冷静,拍拍他的背脊,很亲热:“心跳这么快,是因为喜欢我?”  余洲反手给他一拳,可惜没有力道,反而被樊醒捏住了手。  “我们的困局解决了,不是吗?”樊醒用他那双诚恳漂亮的眼睛注视余洲,“你也没有受伤,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鱼干把姜笑等人也接到了鱼背上。它仍在愤怒,但那不是它的愤怒:余洲很清楚,鱼干是被自己影响而大发雷霆。  所有人都看向樊醒。樊醒笑嘻嘻:“那是唯一办法。” 第23章 石头房子里,门的光芒开始减弱。  触碰光芒的姜笑、柳英年和渔夫帽,就像被光芒吸进去一样,已经没了踪影。樊醒催促余洲,又笑他:“不舍得离开这里?要不我陪你?”  余洲再也不想回应他任何一句话。触碰刻字的石头时,鱼干忽然在他手心里一跳,鱼脑袋仰头,透过没遮没挡的房顶看向灰色的天空。  余洲也随之抬头,但被樊醒推了一把。  石头光芒彻底消失时,余洲和樊醒的气息也消失了。  弥漫烟雾的灰色天空中,一只巨大的手穿透云层,缓缓压了下来。  影子覆盖在哭泣的阿尔嘉和他怀中的亚瑟尸体上。他悚然一惊,抬头时那只手已经近在咫尺。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们!”阿尔嘉大叫。  巨手的主人瓮声瓮气地说话,难以分辨性别,震得鸟笼中所有人耳朵嗡嗡响:“让你保管的东西,你没能保管好,反而让历险者偷走了。”  阿尔嘉紧紧抱住亚瑟,声嘶力竭:“你只告诉我‘鸟笼’里藏了个东西,可你没说过藏在哪儿!你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  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一个人的笑声,是千百种人齐齐发出的嘲笑。  “我给过你许多东西,阿尔嘉。”那声音在烟火缭乱的“鸟笼”里回荡,“感激你为我保管重要的东西,我甚至允许你在‘鸟笼’里设置自己的规则,允许你把可能威胁自己的历险者变成孩子。这是我从来没给过任何笼主的恩赐。可你给我什么回报?阿尔嘉,人类都像你一样无耻卑鄙?”  阿尔嘉疯狂大吼:“你并没讲过,如果那东西不在了,你会摧毁我的‘鸟笼’!”  “谁的‘鸟笼’?”那人也笑了,“你的‘鸟笼’?谁才是这‘鸟笼’里真正的鸟儿,阿尔嘉,你还不明白?”  阿尔嘉答不上来,他抱着亚瑟的尸体,声音惊慌,表情疯狂:“你根本不讲道理!”  “为何要跟蝼蚁讲道理?”那人说,“是回收的时候了。”  手掌压了下来。  动作轻巧,就像拂去桌上的一粒灰尘。  手掌再抬起来时,阿尔嘉和亚瑟都不见了。“鸟笼”里的房子、景物,还有原住民,如同粉碎一般,在一个响指之后全数消失。空气里传来原住民们解脱一般的叹息和轻笑。  “鸟笼”成为一片茫茫空白。  漆黑的甬道和余洲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分辨不出方向,头顶仿佛裂了一道缝隙,空气寒冷。  余洲站着一动不动,他忽然抓住鱼干:“你也看到了,对吗?刚刚我们进来的瞬间,有一只手从天而降……”  樊醒从他身后走过:“什么手?我的手?”他靠在余洲肩上:“好痛啊,你割人家的手,用人家的血,一点儿都不心疼。”  余洲把他推开,黑着脸坐到柳英年身边。  柳英年表情呆呆的,抱着自己的背包不说话。见他情绪低落,余洲侧了侧头,听见他小声嘀咕:“……如果下一个‘鸟笼’也是这种地方……我还不如在这里坐到死算了……”  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尽是牢骚。说到最后,他忽然激动起来,摘了眼镜小声哭泣。  鱼干很是怜悯:“别哭了。”它用鱼尾巴轻拍柳英年的头顶:“哭得好丑哦。”  柳英年一泡鼻涕眼泪梗在喉间,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没有人心情轻松。虽然阴差阳错地从这个鸟笼逃出来,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鸟笼”会遭遇什么。  为了让大家高兴一些,姜笑开始谈论她以前经历过的有趣的“鸟笼”。  有个“鸟笼”的笼主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鸟笼”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只要在游乐场的游戏里赢过她就能离开。  有个“鸟笼”的笼主喜欢收集东西,历险者只要把身上可以给他的东西留下来,他就会打开门。姜笑给的是她的校徽,那个人十分惊奇,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方形的小小的学校标志徽章。校徽上只有姜笑就读的高中名称,临江中学。那人十分珍惜地收了起来,亲自把姜笑送到门前。  有的“鸟笼”是一条长河。历险者乘船穿过一道漫长且美丽的河道,抵达码头,就可以离开。姜笑没见到笼主,有历险者想留在“鸟笼”里,但登上码头的人都会被强制推入门内。笼主似乎只想跟人分享美景,不希望任何人留在这个景色里。  姜笑在进入雾角镇之前,曾在一个奇特的“鸟笼”里盘桓了很久。“鸟笼”的笼主是一个作家,专写古怪奇特的故事。他要求每个进入“鸟笼”的人都要跟他说一个故事,但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如果故事不能让他感到新鲜,他不会让人离开。  柳英年不哭了:“你讲了什么故事?”  姜笑:“我最后讲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他认为非常有意思,放我走了。”  这回轮到鱼干问:“所以到底是什么故事?”  鱼干难得摆出好学姿态,不料姜笑根本没理它。“出发了。”她说。  五道门在黑暗中敞开。渔夫帽问柳英年:“你不走是吧?”  柳英年:“不走。下一个肯定也是恶心的‘鸟笼’!我不去!我不玩儿了!”  没人劝他,姜笑在门边冲他摆摆手,当先踏入门内。渔夫帽点头致意,算是告别,也选了一扇门。  还剩下余洲和樊醒。  樊醒换上自己的衣服,解下小草莓发带捆在鱼干的鱼刺上。余洲说:“如果你不打算走,那你把鱼干的心脏和我的手记,都给我吧。”  柳英年在背包里掏了半天,忽然一抖。  头顶缝隙里竟然落下了雪。  他立刻蹦起来:“我,我,我也走吧。”  余洲:“好,一起吧。”  柳英年背好背包,结结巴巴:“谢谢你等我。余洲,对、对不起,我在雾角镇还骗过你。我其实……我……我其实是……”  他又闭紧了嘴巴。  余洲拍拍他肩膀,和鱼干走入了一扇门。  雨声铺天盖地。  强光消失后,余洲发现他们站在一个屋檐下。  这是一个有高楼大厦的城市,余洲忽然有种踏实感:至少这是他熟悉的时代特征。  身后是车站出口,几个人就像游客一样,似乎刚刚抵达这座城市。  “对面有人。”鱼干提醒。  隔着一条冷清的道路,有人撑着黑色大伞站在路的对面。等来人走近,伞面抬起,余洲有点儿吃惊:眼前是一位穿着运动校服的男孩子,黑框眼镜,一张平凡普通、毫无记忆点的脸庞。  “你们好,我是这个‘鸟笼’的笼主。”男孩说,“历险者,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答案是‘不想’,你们可以转身进入车站,我会为你们打开前往下一个‘鸟笼’的门。”  在他们身后,果然有微光闪动。  余洲半信半疑时,男孩继续道:“如果答案是‘想’,请你们留下来,帮我找一个人。”第三卷 溃疡  ====================第22章 溃疡(1)  城市正是雨季。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店铺冷清。  一条河蜿蜒流过城市中心,是大江支流。,河上有渡轮,大雨里拉响汽笛。  男孩暂时没有提出问题,带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没有司机,但开得平稳。  余洲本能地打量和记忆周围的情况。路上没有车辆,仅公交车独自穿过雨雾。余洲发现姜笑的表现有点儿奇怪。  她没有跟他们走到一起,反而站在车头,看着头顶贴着的公交路线图。  公交车里的细节十分真实,连路线图上一个写错了的站牌都呈现了出来。“思想路中”是一张贴上去的纸条,姜笑踮脚揭去,纸条下是“四想路中”。  姜笑露出温柔笑容,余洲和鱼干瞥见,一人一鱼都吃惊。这比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还罕见。  意识到余洲在看她,她走到余洲身边坐下,打量那男孩,男孩的目光落在她的校服外套上。两人只用目光交流,不出声。  车窗外,街景不断延伸。车子最后停在一个渡口前。  渡口有船只停靠,道旁标牌写着:机动车请前行至江中渡口,摩托车/三轮车5元/辆/往返,行人/自行车3元/辆/往返。  但渡口没有人。  余洲站在渡口前,被这座小城市难以形容的沉闷感包围。无论是雾角镇,还是阿尔嘉的“王国”,他们都能很快看出,那不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世界。  但这里不同。除了几乎没有人之外,城市真实得可怕,连栏杆的铁锈、标牌上松动的螺丝都还原了,他难以置信:笼主为什么要把这个城市的形态做得如此真实?  他踏进小小的水洼,水洼倒映出街道两旁林立的房子,在雨中一径沉默。  “你要问我们什么问题?”余洲问那男孩。  男孩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他镜片度数很深,眼睛里是十几岁少年人罕见的沉稳。  男孩指着渡口,跟他们说了一个故事。  2017年9月4日,一辆超速的汽车在深夜撞破渡口的围栏,冲入河里。  拖出车辆的时候,车辆破碎的保险杠从河底淤泥里勾出一个被绳索捆实的渔网。  渔网里有一具白骨。  骸骨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失踪于2017年4月6日。  4月6日晚10点15分,结束晚自习的她在学校门口的书报亭里购买了一瓶汽水,跟准备收摊的老板道别后,小跑着穿过道路。  那是她最后被目击的记录。  她原本应该搭乘公交车,到补习学校去找自己的母亲,再坐母亲的电动车回家。  但那天公交车的监控记录上,她没有出现。  在书报亭和公交车站之间有一条六百米的街道。她消失在这条道路上。  半年之后,尸骨从河中打捞出来,她已被鱼虾啃食,化为白骨。  校服上衣仍套在尸骸上,下身衣物和鞋袜不翼而飞。渔网里还有她的书包,警方在书包里发现了她的学生证和空空的汽水瓶。  男孩拿出了校徽:“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很抱歉,我落入‘陷空’的时候,除了书包,身上只有这个。”  校徽上是四个潇洒漂亮的汉字:临江中学。  所有人齐齐扭头看姜笑。  姜笑一直叉着手静静听男孩说话,此时开口:“我知道你。”  男孩:“嗯。” 第25章 因为有一个病人在这儿,付云聪没有久留,只说明日再来找他们,一起去看看洪诗雨出事的地方。  渔夫帽拿了些吃的离开,姜笑给柳英年表演和讲解调酒功夫。樊醒独自躺在沙发上,微微睁开一只眼。  余洲不在,他身边只有鱼干。  “安流。”樊醒轻声开口,“还没干净,帮帮我。”  他摊开手心。  鱼干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一蹭一蹭地靠近。伤口看着是干净了,但鱼鳍轻放在上面,能感受到皮肤下微微的蠢动。  “……究竟有多少进去了?”鱼干啧了一声,“真恶心。”  “余洲按着我的手去摸藤蔓,我也不知道有多少跑了进去。”樊醒微微皱眉,鱼干正用鱼鳍在伤口里翻找根须的影子,“这玩意儿沾血就长,确实麻烦。”  “它不是怕你的血么?”  “嗯,所以种子进了我的肉里,会到处乱钻。”樊醒忍着疼,用气声说,“我快顶不住了。”  鱼干勾出几团蚂蚁大小的东西,那些古怪东西很快便像根须一样枯萎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推开余洲?”鱼干嘀咕。  “难得看他反抗我一次,很有趣。”樊醒笑道,“正好趁机卖个可怜……”  余洲推门走进来,樊醒立刻闭嘴,鱼干立刻缩鱼鳍,一个装睡,一个装哭。  余洲:“别装了,他又没死,哭什么。”  鱼干止住哭声:“好歹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你好冷漠哦。”  余洲:“你没见它怎么对我的?你当时还气得要爆炸……现在怎么同情起他来了?”说完狐疑打量鱼干:“你俩是不是一伙的?”  鱼干噌地蹦起来,浮在空中:“你怎么骂人!不跟你玩了!”  说完摆着尾巴游到姜笑柳英年那边。  余洲:“……你心虚什么?”  樊醒竖着耳朵听周围动静。余洲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探他额头温度。  照顾久久这几年,余洲吃尽了小孩生病的苦,一摸就能估算樊醒体温。他往樊醒额上换了个装冰块的袋子,一句话都不说。  樊醒眼睛睁开一缝,看见余洲从柳英年背包里掏出手记。  手记上没有新的文字和图案。  放好手记,他又掏出那颗圆滚滚的坚硬心脏。  鱼干在吧台整条骨头都抖了:“余洲!!!”  它窜到姜笑身上往她衣服里钻,姜笑一把将它扯出来狠狠扔到地上。它干脆攒动着藏在吧台底下:“别拿出来!”  余洲:“我看看能不能打开。”  鱼干的声音仿佛汽笛一样尖锐:“你变了!!!你不爱我了!!!”  姜笑捡起鱼干,把它拍在案板上,咚地往案板插一柄菜刀。鱼干立即收声,彻底装成一条死鱼。姜笑言简意赅,对余洲抬抬下巴:“搞。”  十分钟后,凿球工作以失败告终。  刀子锤子都用了,姜笑最后把球拿上三楼楼顶扔下来,地面砸出一个坑,球的壳子一道裂缝也没有。  鱼干又怕,又觉得骄傲:“不愧是我的心脏。”  余洲收好工具,发现躺沙发上的樊醒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盯着自己。  “看什么?”他没好气地说,“睡你的吧。”  樊醒的笑声虚弱,像胸膛共振而发出来的,无法分辨是真心或者假意。  “你比我还复杂,”他对余洲说,“总是出人意料。”  鱼干对余洲罔顾自己意愿,试图强行打开“心脏”的做法非常愤怒。它一直气到第二日都不肯跟余洲讲话。  余洲跟它道歉。昨夜送付云聪离开时,付云聪问起了鱼干的来历。  把鱼干的事情从头一捋,余洲对“心脏”产生了疑虑。  “‘心脏’的外壳这么坚固,一般是两个原因,”余洲说,“一是为保护里面的东西。”  鱼干对姜笑说:“我的心脏很珍贵的!虽然我……我不喜欢它。”  余洲又说:“二是为了封锁里面的东西。”  鱼干不吭声了。  片刻后,它才开口:“我的真身很强,很漂亮。”  余洲:“嗯。”  昨夜送付云聪离开的时候,付云聪直接问余洲,那条干瘪的小鱼骨头是什么。  鱼干的形态让付云聪想起了抵达这个“鸟笼”的第一天。“鸟笼”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白茫茫,这是个没有任何人来过、没有任何人留下过痕迹的鸟笼。也许曾经有痕迹,但那也早就被消除了。  付云聪在天空的高处看到了一条古怪的大鱼。它有流光溢彩的表皮,天空如同巨大的肥皂泡,幻化出各色灿烂光线,它拖着四条长长的鱼鳍,在色彩中来回穿梭。  凡是看过那条鱼的人都不可能忘记它的模样。  它是尘世不可能出现的影子,有巨大的身躯、长而柔软的尾巴,头顶独角灿然生光,姿态宛如神降之物。  “后来我听其他历险者说,如果够幸运,就有可能在‘鸟笼’中看到它。”付云聪仰望漆黑的天穹,“有人说它已经死了,有人说它被困在某个鸟笼里,总之,它是一个幻影,并非实体。”  付云聪的描述,确实让余洲想起鱼干化身怪鱼骨骼的模样。  “它叫安流。”付云聪说,“可惜没人知道谁才是第一个说出这名字的历险者。”  安流——余洲想试试这样称呼鱼干。  这个名字属于它吗?它会吓一跳吗?还是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遭遇了什么才让它以骨骸之相,被困海底?  他回头寻找鱼干。  一行人正在雨中,随着付云聪往洪诗雨出事的街道走去。樊醒落在最后,鱼干趴在樊醒的肩膀上,一人一鱼都没什么精神。  “你振作点。”樊醒小声说,“别老趴我身上。”  鱼干不依:“我跟余洲吵架了。”  樊醒:“巧啊,我也跟他吵架了。”  柳英年频频回头,终于跑过来:“樊醒,你要是走不动,我搀你?”  樊醒当然乐意被人照顾。他自从当过小孩子之后便懂得了赖在别人身上是多么舒服,柳英年这句话没说完他立刻挽手搭肩,一气呵成:“好。”  姜笑问余洲:“他现在不是小孩了,你不用一步三回头地看吧。”  余洲当然知道樊醒现在不再是需要自己时刻盯着照顾的小孩。但习惯已经形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由自主地注意樊醒。  曾抱过他,牵过他柔软的小手,把他当做久久一样保护着,余洲一时还不能完全适应。  即便这个人做了让余洲愤怒的事情,但昨夜看他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余洲像看到病恹恹的久久。  他还没回答,姜笑:“你完了。”  余洲又回头,樊醒已经靠在柳英年肩上,连鱼干也趴上柳英年的头顶。柳英年被拖累得举步维艰,走一步喘一口气。  余洲:“……我没有把他当成久久。他只不过是一个看谁软弱可欺就会黏上谁的混蛋。”  姜笑:“哦。”  江面路的路牌就在眼前。这是姜笑熟悉的地方,她的学校门口。  江面路自西向东穿过临江中学门口。校门斜对面是一个商品房楼盘,入口附近有一个书报亭。  站在路牌下,天飞速地暗了下来。付云聪撑着他的黑伞,盯着校门口的方向。  城市仍被大雨覆盖,唯独他们几个人周围是干燥的。这个冷冷清清的深夜,临江中学的学生结束晚自习,离开学校。  在朦胧模糊的人群里,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步履轻快地出现了。  她在路边左右一望,小跑着穿过马路,往书报亭走去。  “就是她。”付云聪说,“洪诗雨。”  --------------------  作者有话要说:  余洲:他只不过是一个看谁软弱可欺就会黏上谁的混蛋。  鱼干:柳英年,你好强壮哦!好棒哦!  柳英年很开心,但内心又很迷惑:怎样都可以,可是樊醒,你是自己不能走吗?!第24章 溃疡(3)  洪诗雨十六七岁年纪,一张好脾气的脸,眼睛圆而明亮。你想不到有谁会去伤害这样的女孩子。她应该一直这样愉快,有一些青春的小烦恼,为大大小小的事情快乐伤心。  她和付云聪同龄,当时都读高二。两个人初中同校不同班,高一分到同一个班,成了同学。  洪诗雨失踪时是四月,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学生们纷纷穿起夏季校服。高二年级女孩的夏季校服还不是姜笑那样的裙子,只是普通的运动裤,深蓝色,宽松单薄,看不出线条。  洪诗雨个子不矮,她把裤脚挽到小腿,露出运动鞋上的一截脚踝。脚踝上有一根红绳。  按照习俗,孩子出生时,老人常常会在小孩脚踝上系一根红绳,红绳打着复杂漂亮的结扣,更讲究的会串金珠玉石,小小一两颗。这是跟神佛说话:她是我们家宝贝的娃娃,祈祷神佛保佑,愿她余生平安。  洪诗雨脚下像装了弹簧,走起路蹦蹦跳跳。她心情很好,跟面目模糊的朋友道别后在路边左右张望,确定没有车辆经过时,才小跑穿过街道。  跟书报亭的老板打了招呼,她在摊前看杂志。或许哪本杂志封面上有她喜欢的明星,获得准许后,她拿了一本小心翻看。  老板问她买不买,她大大方方:钱不够,不买,班上同学会借给我看。  她最后只买了一小瓶芬达,苹果味。芬达并不是受欢迎的饮料,书报亭老板因此记住了这个喜欢喝芬达的女孩。  洪诗雨跟老板挥手道别,穿过另一条马路。她如果想搭乘11路公交车去补习学校找当任课老师的母亲,就要穿过半条江面路。  白天的江面路很热闹,水果店、修车铺、拉面店、快餐店、早点铺,还有学校周围必然存在的文具店和教辅书店。学生人来人往,路边停满了自行车。  但深夜时分,江面路变得很安静。兜售食物的店铺全都关门休息,只有寥寥几间铺子还半开着,等待放学的学生进门消费。  余洲他们跟在洪诗雨身后,和她一起走入江面路。 第27章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一个老妇坐在她身边,用手里枝叶编制花环。她的笑是皱巴巴的,沟壑纵横。  姜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哪一部分才是梦。她对身体的控制渐渐回来了,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脱下被撕破的安全裤,姜笑把它扔到远处。她浑身都是雨水,冷得发抖,也怕得发抖,眼泪流下来时她才意识到,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小刀。  她的诉说让几个男人都陷入了无法开口的沉默。  余洲就在她身边,犹豫伸手,悄悄碰了碰姜笑。  姜笑看看他,笑了:“干嘛呀,都过去了。”  但余洲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姜笑怔了怔,轻轻地反握住余洲手掌。鱼干趴在她手背上,用四个鱼鳍不断抚摸,怪模怪样的鱼脑袋仰望姜笑。姜笑被它少有的凝重模样逗笑。  “那个人也跟你一起掉进了陷空?”余洲问,“但他不在你抵达的第一个‘鸟笼’里?”  “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姜笑说,“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至少,他掉进陷空,就不会再有女孩受害了。”  笼罩在江面路和临江中学门口的夜色消失,抬头又是雾蒙蒙的天空,似有若无的小雨。付云聪把还原的街景收了回去,周围死气沉沉。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因下着雨,又是夜晚,那人穿着雨衣骑车,姜笑并未能看得清楚。  是一个男人,胳膊腿都很粗,但姜笑分辨不清是肥胖还是肌肉。他的电动车是黑色的,有两个后视镜,没有可辨认的车标和车牌,车灯雪亮,乍亮时让人心头一突。  用来击打姜笑头部的……像是圆球。姜笑只记得那东西装在一个袋子里,男人甩动口袋,里面东西说重不重,但抡得用劲,砸得姜笑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除了皮手套,男人还穿了双运动鞋,姜笑记得这一点。男人曾把脚踩在姜笑胸膛上,姜笑抓他的脚踝,摸到了运动鞋的鞋带。  男人身上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像是汽车的机油,他压在姜笑身上时,姜笑被熏得想吐。  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这让姜笑回忆起这件事来,不至于觉得耻辱或者不堪。  她低头看自己的校服裙,忽然想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摸我的腿。”姜笑皱眉,竭力回忆,“好像是想脱我的鞋子,但我一直蹬他,他没脱成。然后……他用一种很恶心的方式……”  男人的手沾满雨水,潮湿冰冷。他抚摸姜笑的小腿,手往裙子里爬。那种感受令姜笑难以忘记。像虫子,像侵略之物,那双手又冷又热,令人毛骨悚然。  他抚摸姜笑的方式带猥亵感,但触碰小腿肌肉皮肤时,又极为珍重似的。手劲不轻不重,恰好能钳制少女,但又不至于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他的脸颊贴上姜笑的膝盖,他蹭着少女被淋湿的皮肤,喉间滚动低沉的喘息。  “我想撕下他的脸皮,想砍掉他的手。”姜笑的语气冷极了,“你们之前问我为什么别人经历四十二个鸟笼就是极限,我却跑了一百多个,还没放弃。”  她抬起头,瘦削的下巴有尖刻线条。  “因为我要找到他。我想杀了他。”  她无法跟眼前的男人们解释清楚自己当时的恐惧和恨意。  那一刻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意识、没有价值的物体。全世界的雨、黑色的天,都落在她身上。她没力气反抗,只能恨自己,外加恨那个人。  这种恨在一百多个“鸟笼”的旅途里不断、不断地反刍、加深。男人成为姜笑生命里一个扎了根的怪影子。想到他的气味、当日天气,她都会有条件反射的呕吐感。  “电动车,机油的气味……”付云聪扭头看江面路上的一家店。  “长盛修车行”,它在路牌和便利店之间,是洪诗雨失踪的那段路。  付云聪微微握紧了手,他难抑激动。  他进入这个鸟笼里,不断地回忆和复现自己调查过的一切。姜笑的讲述让犯案凶手突然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轮廓。  他尚未能描摹出凶手的模样,但线索已经比以往要多了。  付云聪走开几步。姜笑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说话。付云聪闭上眼睛,他在思索。  江面路的景色在震动,仿佛一场从根源而起的地震。招牌、房屋、树木、街道上的杂物,一切都在摇晃。长盛修车行里开始有人影晃动,车子白的蓝的黑的,一辆接一辆,像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渐渐清晰。  但付云聪一个趔趄,一切归于平静。地震停止了。  “你不是能够在自己‘鸟笼’里复原所有你看过的事物吗?”鱼干抢先开口,“还是你在骗我们?”  付云聪坐在路边,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平静之后才回答:“我需要一点时间。虽然记得住,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全部想起来。”  原本就不明朗的天愈发阴了,雨从早下到晚,没有尽头。  “你是龙王吗?”鱼干藏在余洲的兜帽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先让雨停一停?”  付云聪没理会它,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全都是方框套方框。  余洲左右望,发现姜笑心不在焉,一直望着临江中学的方向。  “我们去姜笑学校看看。”恢复精神的樊醒忽然说。  姜笑被吓了一跳:“什么?不要。”  樊醒:“你擅长翻墙,带我们翻一翻。”  姜笑:“谁读书的时候没翻过墙,这有什么稀罕。”  樊醒搭上她的肩膀:“我没读过书。”  柳英年在他们身后推推眼镜:“我没翻过墙。”  鱼干最爱凑热闹:“我要翻我要翻!”  姜笑还在抵抗,但樊醒比她高大,已经揽着她肩膀,不容置疑地推着她往临江中学的方向走。  姜笑不喜欢学校。  她成绩一般,不受老师重视;性格不讨喜,班上没有要好的朋友。田径队里倒是有说得上话的人,但别人跑得比她快,她佩服又有些嫉妒,不能坦然和人来往。  老是违反校规,外加三天两头的通报批评,让她在学校里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不好惹之人。  “我不喜欢上学。”姜笑说,“以前坐在教室里,天天往窗外看,天天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能离开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  “破破烂烂?”樊醒挽着姜笑的手,仰头四周看,“这不是挺好的么?高楼大厦,什么都有。”  “你不会懂的,人总有一个年纪心比天高,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姜笑也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望,“而且我想搬家,自己一个人住。”  樊醒:“叛逆期。”  姜笑打量他:“难道你喜欢上学?不,你不像。”  樊醒笑了。他用女人可能会喜欢的方式说话,一个富有魅力又无法捉摸的英俊坏人:“为什么这么说?你很了解我?”  但姜笑不吃这一套:“还是余洲更了解你一些。”  樊醒笑意更浓:“噢……你很在意余洲?”  姜笑:“因为有你在,我很担心他。”  两人回头看余洲,余洲和鱼干在后头走得磨磨蹭蹭。学校围墙圈着教学楼、操场。他的目光一直在校园里流连徘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临江中学不大,学校里种满了树,在雨里湿漉漉地泛亮。那亮光有气没力,在雨水里泡太久了,仿佛第二天就能长出霉来。  樊醒指旁边的墙头:“来来,走这条路。”  姜笑摆脱他的手臂,揉揉手腕:“一看你就没爬过墙,这种杆子不行。”  她果真是翻墙老手,往南边走了十几米,指着墙头栏杆说:“看好了,这两根杆子最粗,能受力。上面最尖的部分已经被人磨平,而且这儿翻过去正好是一棵梧桐树,树枝特别硬,能撑住人。”  说干就干,她起跳、抓栏杆、上跃、跨过围栏,一气呵成,眨眼功夫已经坐在墙头。  余下众人看得呆住。鱼干在栏杆之间游来游去,捂着眼睛:“小姑娘家这样爬,会走光哦。”  姜笑跳下来时给它一脚,直接把鱼干踹飞。  她确实娴熟,落在梧桐树树枝上,枝叶疯狂抖动,她左右两手各把一根枝条,双足踩成个一字,身体几乎趴在树上,静等摇动停止。  余洲:“……!”  他的职业本能令他油然生出要跟姜笑学翻墙本事的想法。  樊醒最为捧场,连连拍手:“厉害!厉害!”  姜笑从树上跳下,下方是一个沙池,缓冲了落地的力道,她稳稳踩在沙子里,有点儿得意地拍了拍手。  “付云聪才厉害。”她说,“难道他把学校里每一棵树都单独给还原了?”  沙池就在操场边上,姜笑很久没回过这里,细雨里呆站片刻,跃跃欲试。  她压腿、拉伸,开始做热身运动。  其余人没有她的本事,不能爬墙,全都绕路从校门口进入。  樊醒看渔夫帽:“你不爬吗?”  渔夫帽反问:“你认为我能爬?”  樊醒大笑:“当然。”  余洲听得稀里糊涂,付云聪不知何时跟上众人,远远冲姜笑问:“跑三千吗?”  姜笑:“五千都能跑。”  说着已经在起跑线上就位。  他们配合姜笑的突然兴起,樊醒一喊“开始”,姜笑立刻动起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到起跑线:“抢跑了,再来。”  鱼干:“好严格哦。”它在姜笑身边游来游去,用鱼鳍给姜笑鼓掌。  曾是田径队成员,姜笑三年没好好跑过,但对跑步的记忆早就在身体和肌肉里刻了下来。再来一次,她卡准时间,起步奔跑。  操场旁边就是教学楼,樊醒步履轻快,冲余洲招手:“余洲,过来。咱们上楼看,像坐看台的观众。”  余洲不由自主跟着樊醒上楼。走到一半醒过神来:我跟他和好了吗?  樊醒见他犹豫,直接出手去拉他。  教学楼低矮,只有三层,俩人跑过三楼的楼梯,直接奔上了天台。天台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水洼被雨点扰乱,涟漪也是细细的。  他们眺望操场上跑圈的姜笑。  她姿势漂亮、速度平稳,仿佛雨中穿行的鹿。  “你是不是没上过高中?”樊醒忽然问。  余洲还犹豫着是否要搭理他,闻言一愣,干脆不答。  樊醒背靠在水泥栏杆上,天台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褪色的绿门半掩,里头堆满杂物和无主的课本。  “我也没上过。”他说。  余洲一惊:“你也上不了?” 第29章 临江中学范围内,雨消失了。在晴朗的蓝色天空中,一条巨大的、灿烂的鱼穿过肥皂泡一样幻动的光线,在阳光和空气中舞动它长而飘逸的鱼鳍。  它的鱼鳍轻得像纱帐,在一瞬间让余洲想起了海中浮游的水母。  但它比水母更大、更沉重。它在临江中学上空盘旋,日光洒在它的皮肤上,折射、散射,幻化成七彩的光线。  “我见到的它是幻象。”付云聪说,“现在你们看到的,是幻象的幻象。”  他低头看趴在余洲头顶发愣的鱼干。  “你跟它很像,就是小了一点。你们都有一个角。”付云聪比划着,温柔地说,“你长大了也会变得这么漂亮吗?”  鱼干只是愣愣仰望头顶的大鱼,一言不发。  余洲说:“听说这条鱼叫安流。”  鱼干的鱼鳍就像手一样紧紧抓着余洲的头发,几乎让余洲疼得哼出声来。  “安流……”鱼干用只有余洲听得到的声音说,“原来这里,也有人知道安流……”  这条惊人的大鱼让付云聪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姜笑把她的秘密告诉我,我也要跟你们分享一个‘鸟笼’的秘密。”他举起双手,像在空气中撕裂了什么。  大鱼消失了。但蓝色的天空尚未消散,一道裂缝出现在天空之中。  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裂缝之外是黑色的空间,仿佛吞没了所有光线的黑洞,是人的眼睛所能观察到的最纯粹浓重的黑。  在黑色的空间里,有一道细长的、亮着光线的裂口。碎雪从裂口中落下。它们穿过黑色的空间,穿过蓝色的天空,尚未落到余洲手中,已经化为水滴。  “这是‘鸟笼’之外的空间。”付云聪说,“但我不知道上方的裂口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有雪。”  这是付云聪抵达的第一个“鸟笼”,他在无人的“鸟笼”里成为笼主。  因此他没有经历过从一个“鸟笼”前往下一个“鸟笼”的过程。  那是余洲见过两次的漆黑隧道。  无数的鸟笼,原来就藏在那漆黑隧道之中,累累如卵。  留付云聪独自回忆江面路上的各色人物,渔夫帽带着众人在河堤边上找了个桥洞,架起石块铁架,开始烤鱼。  他指点余洲他们在浅滩捞鱼,余洲和樊醒学得很快,柳英年的眼镜掉进水里几次之后,湿着双脚上岸了。  岸边,姜笑正捏着鱼干尾巴问它,那条大鱼和它有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然而无论怎么问,鱼干都不肯说。被问得心烦了,它用鱼鳍捂着不存在的耳朵大声说:“不记得了,我没有脑子!”  继续再问,它装出哭相,抽抽搭搭:“我又长不了那么漂亮,你们为什么总要用这种事情刺激鱼家。”  姜笑总会适时提醒:“说不定你吃了你那硬心脏,你就变成那么漂亮了。”  说也说不听,姜笑凶巴巴拎着它:“你快恢复原形!你恢复原形了说不定咱们就能从些鬼鸟笼里跑掉了!余洲再不回去,他妹妹怎么办!”  鱼干在她手里装死。  “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却不肯跟我讲你的。”姜笑语气一软,也开始装哭,“咱们还是同伴吗?”  装哭不奏效,鱼干直挺挺地摊着。  她把鱼干一扔:“不要你了。”  鱼干爬回到姜笑身边,小心依偎她的腿。“没说秘密的也不止我一个。比如……”它转来转去找目标,忽然闻见渔夫帽手里烤鱼刚刚飘出的香味,“比如他!”  鱼尾笔直指向渔夫帽。渔夫帽头也不抬:“找死吗?”  一行人里唯一不怕渔夫帽的只有姜笑和樊醒。姜笑好奇问他:“大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们?”  渔夫帽沉默。  “还有你的帽子。”樊醒接话,“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连睡觉也不摘下?哦不对,你不跟我们一起睡觉。”  焦点不集中在鱼干身上,它立刻来劲了:“我知道!他秃顶。”  渔夫帽目光冷冷扫来,鱼干火速软在姜笑脚踝上装死。  最不敢惹渔夫帽的余洲和柳英年对个眼神,柳英年鼓足勇气:“帽哥,你这样遮遮掩掩,老跟我们融不到一块儿去。这不好吧?”  渔夫帽眼神像刀一样:“那你呢?”  柳英年吸溜一下吞了个热乎鲜嫩的螺肉,咽到底了才说话:“我……我什么?”  渔夫帽:“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一背包都是过期食品?”  柳英年:“……”  渔夫帽:“你说了你的秘密,我就说我的。”  众人全都看向柳英年。  柳英年讪讪放下手中螺壳。“你们老说我带过期食物,一开始我没搞懂怎么回事儿,后来弄懂了,我又不敢讲实话。”他说,“其实……它们不是过期的。”  姜笑从他背包里随手抓了一包饼干,火光里清清楚楚:2020年1月前食用最佳。  “可是我买它的时候还是2019年啊!”柳英年急了,“我是2019年11月11日掉进‘陷空’的!”  快过期了,食物便宜,柳英年买了满满当当一大包。他买的时候精挑细选,有粗粮有低糖食物,有蛋白质有淀粉还有维生素。  掉进“陷空”的时候,他正走在去单位参加集训的路上。他责任重大,是小队里负责食物保障的重要后勤人员。  在众人目光里,柳英年再度结巴,低头思索良久。抬起头时,他脸上除了坚毅,还有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  “我的身份跟你们不一样。”他声音有些颤抖,但竭力平静,“我隶属于国家调查局深孔调查组,是一名‘陷空’调查员。”  他顿了两秒,补充道:“……正在实习。”  --------------------  作者有话要说:  樊醒:帽哥不跟我们一起睡觉。  鱼干:好端端的一句话,为什么你讲出来就让人觉得很奇怪呢?  樊醒:你淫者见淫。第26章 溃疡(5)  人类自古就有仰望星空的理想。  1957年10月,苏联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这枚名为“sputnik 1”的地球卫星开启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太空竞赛。  1961年,由美国主导的“莫霍计划”在太平洋开始进行实验。它是探索太空计划的一个基础:地球作为太阳系的一颗行星,地层里隐藏着它从诞生到现在的所有秘密。了解地球,能够让人类更好地了解地外的其他太阳系行星。  此时此刻的柳英年就像一个真正的调查员,进入他的专业领域,让他忽然之间变得健谈、严肃。他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泥土。  “在地球上,我们平时接触的大地是地壳。地壳之下是地幔。在地壳和地幔之间,有一层莫霍洛维奇间断面,我们一般简称为‘莫霍面’。地壳是坚硬的,但莫霍面是一层不凝固的岩浆,它随着地球的自转,在地壳和地幔之间缓慢流动。”  “莫霍计划”的目的,就是在大洋中钻孔,穿过地壳,抵达莫霍面,从而获取地幔样本。  太平洋中,莫霍面深度较浅,只有五千米左右。钻孔只要突破莫霍面,就可以如计划一样,获取地幔样本。  “莫霍计划”在太平洋深海里,往地壳钻了五个孔。最深的一个是183米。  但钻探很快中止了。  中止计划的原因有很多,战备资金问题、研究成果问题、科研基金分配问题,林林总总。  计划虽然中止,但它开启了之后延续几十年的、各个国家都参与了的海洋钻探计划。  “美国在海里打洞,它的竞争对手苏联,则在陆地上打洞。”柳英年摊开他的小本子,画出简略示意图,“k superdeep,科拉超深钻孔,也被称为‘地球望远镜’计划。”  苏联人试图建造一个窥探地球内部的长筒望远镜。  深孔从1970年开始钻探,1989年钻出了世界上最深的人工钻孔,深达12262米。  同样的结局:钻探忽然之间中止了。  “启动地球深钻计划的不止美国和苏联,德国在1987年也实施过ktb计划,钻了九千多米。”柳英年说,“这些计划无一例外,都在钻到某个深度之后,发生了奇特的事情。”  鱼干:“鬼?”  姜笑:“异世界生物?”  樊醒:“地底人?”  “……”柳英年卡了片刻,“钻孔凿穿了一个……一个特殊的空间。”  一开始是钻头接触的岩石硬度下降,这是由于压力和高温影响,岩石性状发生了改变。  突破这层岩石之后,钻头忽然不受力了。  它前方没有了障碍物。没有岩石,没有岩浆,没有亿万年前形成的地质产物。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虚空。  这种异样状态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在苏联方面的绝密报告中显示,一小时后,他们再次启动钻头时,发现虚空消失了,钻头继续与地壳深处的岩石顽强争斗。  这是发生在科拉钻孔深挖到6000米深度的事情。  紧接着,在6500米、7500米的时候,再度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钻头仿佛探入一个巨大的、不见底的空间,空间中什么都没有。异样事态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钻入12000米之后,钻头无论如何前进,深度计数不断增加,但再也没能收获任何样本。  在12000米之下,地壳似乎消失了。  毫无来由地,余洲脑中忽然掠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他又站在漆黑的隧道里。在隧道之上,他根本触碰不到的高空中,一道裂缝如同树根,张牙舞爪,横亘头顶。裂缝之中有细碎的雪缓慢落下。  余洲眨了眨眼,他看见蓝白色的水母游过身边,看见自己双手长满了紫色的水生植物。海洋深处的漩涡像黑色的眼窝,卷走他,吞噬他。  他头有点晕。晃了晃脑袋时,瞧见鱼干浮在半空,静止不动。它也在认真聆听柳英年说的话。  深海的漩涡,白色的裂缝。  余洲的掌心有冷汗:他所处的这个空间,是什么地方?  “宇是无限空间。宙是无尽时间。在我们所处的空间和时间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各种时空。有时候并行,有时候交错。”柳英年说,“你们能理解这一点吗?”  渔夫帽:“老生常谈,你想说我们穿过‘陷空’,其实是进入了平行时空?”  柳英年摇头:“没有那么幸运。”  他的囗吻让人紧张。  “我们所处的地方,在研究领域里统称为‘缝隙’。”柳英年说,“它是无数空间与空间交错时产生的狭窄缝隙。”  余洲霎时间明白了:“你是说,那些深入地下的钻孔,凿开了‘缝隙’?” 第31章 樊醒:“那是什么?”  鱼干:“你犯贱。”  樊醒一把抓住鱼干尾巴,笑得眼睛弯弯。鱼干一个激灵:“我错了哥。”  樊醒轻声说:“母亲没有教过我,何谓本能。”  鱼干沉默在他手里挣扎。  樊醒:“它也没有教你?”  鱼干:“安流不需要这种知识。”  它趁着樊醒松手,立刻窜到余洲兜帽里躲了起来,从帽沿探出个脑袋,远远盯着樊醒。  花姨住在一栋挺漂亮的小房子里,她的女儿跟久久差不多年纪,看到母亲带回陌生人,立刻躲在她身后不敢露面。  但绘本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两本绘本已经很旧,封皮都被撕去,里头花花绿绿的颜色还在。一本说鼹鼠的旅行,一本是安徒生童话。小孩拿在手里就不肯放下,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得入了迷。  樊醒又发挥他的甜嘴本事,哄得花姨咯咯直笑,要把自己裁的裙子给樊醒试穿。樊醒坦白自己的性别,花姨:“男的也能穿,我看你就很适合穿。”  樊醒喜滋滋地笑:“我也这样想。”  他回头去找余洲。按他的理解,余洲现在应该在看自己笑话。但余洲和那小姑娘坐在一处,正给她讲绘本上的故事。  被丢弃了的绘本,原本和一箱子垃圾放在一起。它没有价值了。  但在“缝隙”里,它抵达了这个“鸟笼”。  余洲把绘本擦拭干净,一页页地翻,给小姑娘讲鼹鼠在地下、地上的漫长旅行。小姑娘起先还警惕着,后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眼睛盯着书页一眨不眨,偶尔抬头看看余洲,问一些稚气问题。  鱼干游到樊醒耳边,很小声地说:“你太过分了。”  离开花姨家时,花姨邀请余洲和樊醒明天再来玩。  余洲答应了,樊醒还有点儿犹豫。花姨这儿确实多裙子,但跟樊醒的审美还是有一点儿差距。他追上走得飞快的余洲,侧头看余洲表情。  余洲神情又变得凶狠不耐烦起来。  樊醒:“抱歉。”  他话音刚落,余洲忽然一把推他肩膀,把他推到墙上。  “你说你是第一次做人,很多事情不懂……”余洲咬着牙,“谁他妈不是第一次做人?!”  他竭尽全力大吼,吼完松开樊醒,扭头便走。  这一次,樊醒没有再跟上来。  回到酒吧的余洲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姿态。没人看出他心头焦躁,刚和樊醒又吵又打,现在正满腹愤怒。  他总认为自己在队伍里存在感并不强,不如姜笑和樊醒,甚至不如渔夫帽。只有在想起鱼干心脏和深渊手记时,他们才需要余洲。  余洲从柳英年背包里扒拉出心脏和笔记本,放进新找到的背包里。  他忽然想起手记里应该已经出现提示,连忙翻开。  本子的第三页果然出现了简笔画。一个瘦高的人形,穿着古怪的衣服。他头发长至肩膀,用一个发带扎起小辫子。发带上一个圆球,点缀着红色,像圆乎乎的小草莓。  余洲难以置信:“……樊醒?!”  --------------------第28章 溃疡(7)  “怎么了?”  渔夫帽端了一杯酒走过来。姜笑和柳英年不知打算去哪里,一路说着话走了,酒吧里只剩余洲和渔夫帽。  渔夫帽现在不叫渔夫帽了,他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名字。  在桥洞里烤鱼烤螺那一晚,柳英年说出了隐藏的秘密。他解释了自己身份与“缝隙”的源头后,渔夫帽履行承诺,说出名字:他叫许青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当然目前正处于无业状态。至于长期戴帽子,那是他的兴趣。  在姜笑和樊醒强烈要求下,许青原摘了帽子,时长大概三十秒。他没让他们看后脑勺,只是亮出了光头。  他确实没有头发,是一个光溜溜的圆脑袋,五官浓重清晰,令人印象深刻。  许青原,这个平凡的名字并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必要。谁都不知道许青原为什么一直不肯说,面对疑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帽哥。”于是余洲他们仍旧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样喊他。  “笔记本怎么了?”许青原喝了口酒,瞥余洲手里的手记,“有提示?”  余洲把本子翻给他看,许青原目光久久地落在第三页上。  第三页与前面两个提示最大的不同,是它没有文字描述,只有一张疑似樊醒的简笔画。  一口把酒喝干,许青原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手中的本子。  笔记本封面陈旧,褐色封皮。内页都是横线,页头有日期、天气之类的标注,是非常常见的记事本。书脊处原本应该还有一根绸带用来作标记,但绸带被扯断了,只剩半截。  扉页上“深渊手记”四个字字迹十分漂亮,有笔锋,虽然潦草但仍能看出写字的人手上有功底。  但从第一页提示开始,字体忽然变得笨拙、稚嫩。就像是初学汉字的人写的一样,一笔一划。虽然整齐,但不流利。  无论是雾角镇的简略示意图、漩涡,还是阿尔嘉王国里画出来的小小新娘,都像是孩子的手迹。  “余洲,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许青原把手记还给余洲,“这怪本子上的东西,是谁写的?”  余洲自然是想过的。  本子原本不属于他。至于属于谁,他根本不知道。进错门、偷错东西,却怎么都无法把本子丢弃。这些事实只有在“鸟笼”里说出来,才能让人相信。  “本子的主人应该是那间屋子的住户?”许青原说,“可你说屋子里没有家具。”  余洲对那间空荡荡的房子印象极其深刻。半掩的卧室门,卧室之中神秘的气氛,还有客厅里敞开的、装着杂物的行李箱。  “既然有行李箱,那就是准备离开,或者刚刚回到?”许青原说,“新住户?逃犯?”  两人面面相觑。  余洲:“但是这里面的字迹和画,都像是……小孩的手笔。”  他也教久久写字画画,他知道小孩没法掌握好画笔和线条,画出来写出来的东西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和鱼干相比,这本手记更加神秘。”余洲说,“我不知道它的来源,更不知道它为什么能够提示逃离‘鸟笼’的关键。”  许青原嘲讽地一笑:“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很明显,手记本来就是‘缝隙’里的东西,通过一种特殊的方法,进入了我们的世界,随即被你碰到。”  余洲:“什么特殊的方法?”  许青原:“谁知道呢?那书呆子说人类凿出的陷空是垃圾洞,或许‘缝隙’里也有人把‘陷空’当做垃圾洞,什么都往里扔。”  余洲眼内闪过一丝茫然。  “……你怎么了?”或许是因为这儿只有他和余洲,许青原罕见的话多起来,“又跟樊醒吵架?”  余洲:“……不要提他。”  许青原眯起眼睛,靠在酒吧的沙发上。在雾角镇时他充满警惕,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满怀敌意,这种尖锐锋利的气质仍旧没变,但经历阿尔嘉的“鸟笼”后,他变得没那么难相处了。  比如此刻,他居然开始给余洲提建议:“你要小心他。”  同样的话姜笑也说过。余洲现在大概知道为何这两人都劝说自己警醒:“我对他没感觉。”  许青原大笑。  余洲:“……怎么了?”  许青原:“姑且不说你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或者以后会不会食言。我说的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靠近余洲,刀一般的眼神,声音清晰:“我看到他在雾角镇的码头上,从那兄妹手里抢了你的背包。”  余洲:“是他帮我夺回了手记,可惜背包没找到。”  “哦,是吗?”许青原笑了,“可我亲眼看到,是他把你的背包扔进了海里。”  酒吧门叮当一响,有人推开门,门边悬挂的风铃随即动了。  樊醒刚走进来,迎面就看到余洲冲了出去。他甚至没来得及跟余洲说上哪怕一句话。  “他怎么了?”樊醒问。  许青原坐在沙发上,悠闲自在,跷着二郎腿:“不知道。”  樊醒左右一看,没见到其他人:“姜笑和柳英年呢?”  许青原:“去江面路了,付云聪说修车行已经复原。”  樊醒:“你不去吗?”  “无聊。”许青原打了个呵欠,“我对帮人这种事,没一点儿兴趣。”  江面路。  长盛修车行果真被付云聪还原。修车行内外,无论是车行里的人还是车、工具,两个拉闸门,甚至连墙上的污渍也一一在目。  洪诗雨失踪的第二日,付云聪就开始在江面路上巡查。他记忆力极强,江面路所有犄角旮沓他都一一记忆在心。前后经过修车行十几次,也问过修车行的人是否见过洪诗雨或者可疑人物。  本来车行的人是不会理会这样的小孩的,但见他态度诚恳,来得又勤快,啤酒香烟都贡上,很是上道,自然乐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确实有人对洪诗雨留下印象。这条路是洪诗雨晚自习结束后必经之路,晚上修车行生意冷淡,修车工有时候会在门口吃夜宵抽烟,看来来往往的学生。  他们并不知洪诗雨名字,只是记得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有个女孩步履轻快地经过江面路。有时候她在便利店买三明治,有时候在水果店看看打折的水果。  警察拿着洪诗雨照片上门询问的时候,修车行的人一个个都来辨认,也一个个都叹气惋惜。  付云聪跟众人简单讲述自己问到的事情,姜笑则一辆辆地仔细观察车行里的电动车。  车行修车,也卖二手车。车子有新有旧,颜色款式各异。  付云聪面前是两个修车工,正一次次重复付云聪记忆里的对话。  “那天晚上没多少人修车,我们在店里打牌,什么都没注意到。”修车工说,“这条路烂了嘛,都没人从这里走过,店里就三个人。”  除了车行老板,仅他们两人曾逗留在车行里。两个都是瘦子,不符合姜笑的描述。车行老板倒是个胖子,但身材很矮,付云聪给姜笑比划过,姜笑摇头:不对,没有那么矮。  车行能提供的信息有限,就在众人感觉无望时,姜笑忽然直起身。看完一整排二手车,她苦恼地在门口徘徊回忆,眼角余光瞥见车行另一个门口边上,有一辆正在充电的黑色电车。  “好像……”姜笑仔细检查那辆车的大小,“好像是这辆。”  车子的车灯似乎碎了,没有及时修好,后视镜也跟姜笑见到的不一样。但从洪诗雨失踪,到姜笑出事,间隔了一年半,这期间车辆是有可能更换外观和修缮的。 第33章 鱼干:“我知道你挺喜欢他,他很有意思,而且他还……抱你。”  樊醒松开鱼干的尾巴,鱼干有些犹豫,却又继续说下去:“你变小的时候,他最紧张你了。”  樊醒:“因为我至少看起来像个人。他把我当成妹妹。”  鱼干:“是人都知道你不是他妹妹。”  樊醒:“看到我的原形,他只会被吓跑。我不是你,安流。”  鱼干又翻滚,在距离樊醒一段距离的地方打转。  “……总之,这些人之中,对你最好的就是他。别惹他生气了。”它咳嗽两声,“他不高兴,我也不会高兴,哎。人类的情绪好麻烦,就不能开开心心的。”  “和偷吻他相比,原来最容易激怒他的方法还是聊久久。”樊醒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久久真的是他亲妹妹。”  话刚说完,身后一股大力,樊醒直接被拽了下来。他从杂物堆上翻滚而下,一路磕碰,小山在这剧烈的动作里塌了一半。  余洲把他狠狠按在杂物里,揪着他的衣领。樊醒手上仍握着那个圆球,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从伤口中渗出,在圆球的金色硬壳上涂了一层血色。  “你说什么?”余洲声音嘶哑,“你知道些什么!”  樊醒大笑,他双腿忽然夹住余洲的腰,腰身一挺,直接把余洲掀翻。余洲被他压在身下,樊醒已经成功反制。  “她是你的引线吗,一点就炸?”樊醒舔舔嘴巴。他胸口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兴奋中又掺杂焦躁。复杂的情绪虚晃一枪,他低头看余洲,把空着的那只手按在余洲的左胸。  剧烈的心跳声透过彼此的皮肤骨骼,樊醒能清晰地感受到。  愤怒、激动、惊愕,连鱼干也开始躁动乱滚,凑上来咬樊醒的耳朵想让他松手。  樊醒手上使力,按住余洲胸口。他为人类脏器的不停搏动感到惊奇。余洲的心跳是生命力的证明,激烈的情绪让心跳愈发急促,樊醒似乎能听见血液奔流的声音。  余洲的眼睛发红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起不了身,抬手往樊醒脸上揍了一拳,“她就是我的……”  “不是、不是!”樊醒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她不是!”  他抚摸余洲的脖子、脸庞,最后卡住余洲下巴。焦躁感爬挠樊醒的心,他恨不得立刻让余洲抛弃脑子里可笑的兄妹想法。  他不想让余洲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以久久为先。  “你也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别自欺欺人了。”樊醒一字字道。  一种陌生的惊恐像虫子一般钻进余洲心里。  余洲和鱼干目光同步,齐齐看向樊醒手上的金色圆球。  被血液侵染的硬壳正在裂开!  鱼干发出尖锐的啸声。它的恐惧瞬间侵入余洲脑海,余洲忽然颤抖,他本能地想远离樊醒和他手里的那东西,可樊醒完全钳制住他,大得出奇的力气,就像一只巨手把余洲牢牢压在原地。  樊醒扬声长笑:“安流啊,安流!”  他举起手中圆球,笑声愈发疯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圆球正在崩裂,金色的硬壳化成液体,水一样从樊醒指缝淌下,“你我都是母亲的孩子,我们有同样的源头。你的心脏惧怕我的血液,然而母亲添加的这层壳子,它认得我!”  圆球的硬壳融化了一半,圆球中央那团不断滚动的混沌终于露出全貌。  它是浅灰色的,如同那些有毒的蔷薇一样,阴郁低沉。  在夜灯与雨水中,混沌仍旧缓慢翻滚,它们悬在樊醒手心,被樊醒五指牢牢圈住。  鱼干无处可躲,从圆球开始融化的时候它就僵硬地失去了活动能力,落在余洲胸口。  “……”樊醒松开了钳制余洲颈脖的手。他用手掌盖住鱼干,“好吧,别害怕。你不想要这部分力量,那就直接给我吧。”  那团混沌的烟气,就这样被樊醒按入了胸口。  城市有密雨,但从来没有打雷。  已经抵达城外郊区的付云聪却听见了雷声。回头看见城市天空电光闪动,他心头一突,连忙对车上其他人说:“雨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大巴掉头,往城内疾驰。付云聪跑上观光层,雨愈发的大了,但这不是他操纵的。有人越过笼主,让“鸟笼”的天气发生了变化。付云聪心里升起不祥预感,他想起余洲说过的,出现在某个“鸟类”空中的巨大手掌。  电光密集的地方,浓云正在翻滚。  “……他是要死了么?鱼干!”余洲喊出了那个特殊的名字,“安……安流!”  鱼干猛地从他胸口窜起。  樊醒浑身战栗,胸口萦绕着灰色的混沌烟气,已经失去了控制余洲的力气。汗水从他身上淌出来,就像彻底洗了个澡,他长发湿透,紧紧闭着眼睛,嘴唇因为忍受痛苦而咬出血来。  “我不知道!”鱼干无措,“我不知道别人吸收我的心脏会发生什么事!”  余洲:“你们最好把所有事情都给我讲清楚!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吗!”  鱼干张口结舌。  余洲将樊醒推翻在地,起身时顺脚踢了一下。  “既然要死那就去死吧。”  头顶传来沉闷的雷声。  余洲抬头时,看到有一只手从密云中探出,像拨开布帘一样,从中央分开了云雾。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四只嶙峋、干瘦的手,把天空挖了一个洞。  “……余洲,余洲!!!”鱼干在余洲身后大喊,“救救我们!救救樊醒!”  余洲目瞪口呆。  他看到一只硕大的眼睛连着细长脖子,从天空黑色的洞口里慢慢探下来。  “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鱼干噗地趴在余洲的脸上,“快!快把樊醒挪到它看不到的地方!”  --------------------第30章 溃疡(9)  安流的“心脏”不冷也不热。它是火辣辣的,仿佛揪着皮肤骨头,血管也因此被抽动,樊醒浑身都在打颤,脑子一耸一耸地疼。  他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眼前一片朦胧。他看见余洲把自己拖了起来,走几步就因为力气不济倒地。  余洲没放弃,拖着他双手往一旁拉。码头边上有拾荒人蜗居的小棚子,脏污不堪,里头一股子沤出来的酸臭味。  樊醒的呼吸变得短促。鱼干趴在他的脸上,头一回真正地着急了:“别死,别死……”  樊醒忍受着浑身的疼痛,舌头因麻痹而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视野渐渐模糊,变成了一片浓淡不一的灰色。  一滴雨从天空坠落,落在他鼻尖。  樊醒看到自己站在海滩上。海水浅浅地推上来,淹没他覆盖鳞片的脚丫。  借助水,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长着鱼脸的孩子。  四野茫茫,巨大的水母如同眼球,在浅灰色天空中舞动。天地是倒悬的,山峦像钟乳石,累累悬在头顶。樊醒伸出手,试图触碰水母们细长的鞭丝。他的手是孩子的小手,手背同样长满鳞片,手指与手指之间,有肉色的薄膜。  白色的鞭丝甩在他的手上,火辣辣地一疼。樊醒连忙缩回手,手臂上两道痕迹,皮肤像被侵蚀一样凹陷了下去。  他疼得一直流眼泪,可那也不是他的眼泪。他蹲在海滩边上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他还不懂得说话,只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鱼在水里吞吐泡泡。  一只手抚摸他的脑袋,温柔又耐心。  樊醒仰头,身后的人影模糊不清。  他张开手,想去抱住那人。  在触碰到那人身体的瞬间,他的左胸忽然狠狠一疼,就像有人穿过皮肤和肋骨,直接握住心脏重重地捏了下去。  樊醒眼泪流了满脸。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大概一个鱼脸的娃娃,哭起来也是难看的。  “……我给你起了名字噢,”震耳欲聋的声音低笑着,在天和地、海和山之间嗡嗡震响,“你叫安流。”  “安流,那是什么?”余洲问。  他们躲进了小棚子,小棚子只有一个入口,其余三面都被杂物围得严严实实。入口仅容一人进出,余洲半蹲在狭窄的口子上,恰好挡住了棚子内部。  夜空之中的空洞令余洲想起付云聪给他们看过的那道裂缝。“鸟笼”之外,是黑暗无光的“缝隙”空间。那怪物正是从这样的黑暗中探下头来。  “……它就是你们的母亲?”余洲不敢相信,“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英年说过的,它是‘缝隙’的意志。”樊醒胸口疼得厉害,他说两个字,喘一口气,看着余洲堵在门口的背影。鱼干趴在他胸口一声不吭,末了补充:“是它制造了我和樊醒。”  安流,“缝隙”意志制造的第一个孩子,它诞生于一条海豚的子宫,身体像人,头脸却是鱼。  樊醒,“缝隙”意志制造的第二百二十一个孩子,他试图脱离母亲。  余洲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看樊醒,又看鱼干。  “鸟笼”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姜笑的话简直是警世箴言。  那硕大的眼睛仍在逡巡,余洲毛骨悚然,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不敢与它直视。  挡住这个口子就能把樊醒和鱼干藏起来?可那若是“缝隙”的意志,无论如何它都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它为什么要找你们?”余洲问,“你们为什么想离开它?”  自从和樊醒牵扯上关系,余洲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也不想掩藏自己的性格了。“立刻解释,别再骗我了。”  樊醒的声音很虚弱,鱼干开口:“你手里的那本深渊手记,是樊醒从母亲手里偷走的。”  “缝隙”的意志何时诞生、何时存在,樊醒和鱼干并不知道。  他们从被制造出来那一刻开始,就只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孩子。  “母亲”很喜欢制造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它的同类。但它并不喜欢这些孩子。安流是第一个孩子,安流无论犯什么错、惹下什么麻烦,母亲都会放它一马。  但其他的孩子没有这样的幸运。有的孩子被扔进“鸟笼”中,成为寄身“鸟笼”的怪物,有的孩子则直接被母亲再次吸收,回归自身。  樊醒正是这样一个容易惹人生气的孩子。但罕见的是,他是所有孩子中,第一个顺利拥有人类形态的。  他因此变得特别,母亲也尤为优待他。  “母亲优待我?”樊醒哑声笑了,“你在说什么笑话?”  他捋起衣服,露出胳膊和腹部。余洲记得他身上有纹路清晰的纹身,但现在看去,那些并非纹身,而是青灰色的伤痕。  “这些叫鞭痕。”樊醒说,“你见过水母吧,在安流骸骨周围。那些水母也曾是母亲的孩子,最后都变成母亲惩罚我们的工具。水母的触丝触碰我们之后,会在我们的身上留下永远消不去的鞭痕。”  鞭痕里会生出无形的鞭丝,母亲依靠这些鞭丝来追踪和寻找自己的孩子。  樊醒诞生之后,一直照顾他的是安流。 第35章 在余洲看来,樊醒黑色的瞳孔正在变白,他的眼珠如同刷上一层灰色的釉质,浑身皮肤渗出冰冷的白。但温度仍在攀升,余洲的手心都觉得烫了。  樊醒微微张开了口,他像一尊冰冷、瓷白的雕塑,英俊的脸上是凝固了的半个笑容。  樊醒并不知道在自己之外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全黑的视野里,仿佛回到了“缝隙”的漆黑通道中。头顶裂缝里落下来的不再是雪,而是无数细长的触丝。  舞动、抓挠,他无处可躲。  一个孩子站在樊醒面前。孩子有细瘦的手脚,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裳,手脚布满鳞片。他仰起头,鱼脸让人悚然一惊。  孩子从自己胸膛胸口里拉扯出一颗滚动的混沌。混沌生出连结的细小藤蔓,死死抓住孩子的身体。那孩子的鱼眼睛里流出眼泪。  “安流?”樊醒尝试去抱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形态。”  “我的真身很漂亮。”孩子开口,是稚嫩的声音,“很漂亮,很强大。”他不断重复。  樊醒注视孩子的脸庞。他握住孩子细瘦的手,手指在光滑的鳞片上抚摸。“安流,你现在也很漂亮。”他说。  孩子化成了一尾小鱼,有流光溢彩的皮肤。它在樊醒手里打滚、游动、消融,最后只留下混沌。樊醒攥紧了手掌,混沌如流水一样融化、流淌,渗入樊醒的皮肤。  头顶水母的触丝仍旧舞动、抓挠。樊醒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裂缝闭合了,黑暗的空间结结实实把他裹在其中。  樊醒胸口有一种窒息的痛感,他猛地睁开眼,余洲正按着他胸口给他做心肺复苏。  “……”樊醒说,“我想要人工呼吸。”  他说话时,皮肤温度正渐渐恢复正常,苍白如瓷器的脸色也有了人味儿。唯有瞳仁,灰白如同透明一般,瞳孔处墨黑一点,樊醒用这样一双眼睛看余洲,余洲心头莫名一冷。  他捏樊醒的脸,手感和人类的肌肤无异。“……活过来了?”余洲问。  “嗯。”樊醒动了动手,用暧昧的方式抚摸余洲的背。  余洲拧他手臂,樊醒嗷地痛叫。  鱼干在他胸口昂起头,像嗅闻着什么东西。  “心脏……”它喃喃道,“你完全吸收了我的心脏。”  天空中,怪物停止了哭泣。  它松开手,热气球一般硕大的眼泪仍断断续续砸下来。“心脏不见了。”它自言自语,声音自四面八方震动。  忽然,四根手臂愤怒地砸下,河水瞬间激起十数米。“安流呢!安流!”眼睛裂开了,一张嘶吼的大口,“我的安流——!!!”  付云聪站在河堤上,被河水从头到脚泼湿。  “这里没有你的安流。”他大声喊,“如果有,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是帮凶、帮凶!”怪物大吼,“他是小偷,你也是小偷!你们都是小偷,你们……”  它怔怔流泪,突然嘶哑笑了。  “我再去找,我再去别的地方找。”大口恢复成巨大的眼睛,扭曲着,有些狰狞,“我会找到的,我一定会。”  云雾再次覆盖天空。它消失了。  樊醒手上的伤口愈合了,连伤痕也没有。鱼干围着他打转:“你现在是樊醒,还是我?”  樊醒:“不知道。”  鱼干:“为什么你吸收了我的心脏,我还能说话,我还在这里?”  樊醒:“不知道。”  付云聪跳下河堤,和余洲一起把樊醒从翻倒的杂物里扒拉出来。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多问,只是眼里藏不住好奇。  怪物的光临让城市陷入恐慌,即便是经历了好几个“鸟笼”的历险者,也都是第一次目睹“缝隙”意志的身影。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笼主付云聪制造的怪物。  一时间,街道上涌出了不少的人。他们慌不择路,纷纷往车站奔去。离开“鸟笼”的门在车站里,他们要走了  付云聪没有阻拦。他静静站在雨里看着,良久才回头对余洲说:“你们先回去,我到车站维持秩序。”  走出两步,他又问:“你们也要走吗?”  危机消失,余洲摇摇头:“没找到杀害洪诗雨的凶手,我不走。”  付云聪:“……其实这件事,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余洲本想说,可这事儿跟姜笑有关联。话到一半,他不好意思讲,转而嘀咕一句:“要这么说的话,洪诗雨出事,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付云聪静了片刻,冲他微微点头,朝车站走去。他手腕一拧,一把黑伞出现在手中。余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付云聪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肩头忽然一沉,樊醒靠在他身上:“走不动,背我。”  余洲:“……”  樊醒再度确认了一件事:余洲的怒点,牢牢地长在“久久”这个话题上。其余的大多数时候只是虚张声势,像色厉内荏的小猫。  他耍赖一般黏在余洲身上,余洲拖着他走了几步,实在不便,只好蹲下:“上来吧。”  不料樊醒比他高比他重,余洲一个趔趄,两人都摔在地上。  雨细细密密,余洲一下站不起来。他心脏狂跳,仍觉得后怕。  两个人都躺在了地上,鱼干在他俩胸膛上蹦来蹦去,玩蹦床似的,余洲抓也抓不住,长叹一声。他知道樊醒和鱼干还没有把一切都说清楚,或许有所保留就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余洲怎么都想不到,樊醒居然并非人类。他有如此真实的触感和躯体,余洲回忆手上的感受,忽然生出强烈好奇:樊醒的原形是什么?安流是大鱼,他会是什么古怪动物?或者跟“母亲”一样,是形态令人反感的缝合怪?  扭头看樊醒时,樊醒也在看他。  “……你怎么知道久久不是我亲妹妹?”余洲问,“那小鱼瓶子是你给久久的?可我当时看到的是……是另一个人。”  樊醒撑起脑袋,他现在不难受了,很乐意在余洲面前摆出风流倜傥的姿态,虽然淋着雨,风度稍显不足。  “你跟久久的气味不一样。”樊醒说,“血的气味,源头的气味,完全不同。”  鱼干不跳了,鱼眼珠一动不动,瞪着樊醒。  樊醒一把将它抓到手里。  余洲:“……你在骗我。”他从鱼干的脸上读懂了“都这样了你还不跟他坦白”的惊愕和不可思议。  樊醒:“怎么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微微一笑:“我要报答你。”  天上的怪物自然也吸引了姜笑他们的注意力。几个人四处寻找余洲樊醒,最后在路边看到了背着樊醒往回走的余洲。  余洲没力气跟他们说话。樊醒悄悄揪着余洲耳朵,热气喷到他耳郭上:“别告诉他们我的事。”  余洲随口搪塞过去,只说那怪物就是“缝隙”的意志,来“鸟笼”里作乱的。柳英年又抄起笔记本疯狂记录,姜笑问:“付云聪呢?”  余洲樊醒收拾好自己之后,眼看天色微微亮起来。付云聪来到了酒吧。  他让众人随自己去江面路。  “水果店复原了?”许青原问。  “嗯。”付云聪心事重重,似是心头有了什么决定,“对不起,耽误了你们许多时间。”  抵达江面路,付云聪没有让周围进入黑夜。他站在路牌下,仰头看那棵过分高大以至于阻挡了标志牌的梧桐树。  “我撒了一个谎。”他说,“2017年4月6日晚,最后一个见到洪诗雨的人,不是书报亭老板,是我。”  余洲头皮一紧:“在哪里?”  “就在这里。”付云聪平静地扶了扶眼镜,梧桐树枝叶被雨水洗得干净透绿,“她主动跟我打招呼。”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文中写到:他从鱼干的脸上读懂了“都这样了你还不跟他坦白”的惊愕和不可思议。  读到此处的鱼干惊讶地抓起镜子,左右观察。  鱼干:余洲好厉害,能从俺这呆脸上读出这么多内容,牛牛。  梁作者涨红了脸,握紧了鼠标:这是……这是修辞!文学手法!你没有脑子你懂个啥!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读书人的事”,什么“这样很高级”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32章 溃疡(11)  付云聪想过很多次“如果”。  如果那一晚上他停下来。  如果他立刻答应洪诗雨的要求,如果他心情好一些,如果他不记挂着还未拿到的游戏。  如果他陪洪诗雨走过江面路,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  洪诗雨是临江中学羽毛球队的成员,她的位置就在付云聪的左前方。付云聪的同桌很烦洪诗雨的马尾,扫来扫去,总把他桌上东西扫乱。被他说了几次之后,洪诗雨上课时便把头发扎成团子。  付云聪对洪诗雨的印象便是:一个脾气挺好的女孩子。  洪诗雨有个习惯,喜欢坐在窗台上看漫画。这是学校明令禁止的事情:窗台上能放的只有书,绝对不可以坐人。洪诗雨老喜欢占据阳光最好的位置,老师来的时候她会火速溜下来,坐到朋友身边。班主任点她名字:洪诗雨,你又不遵守规矩。  次数多了,班主任懒得喊她,进门就凝重的一张脸,盯着几乎把眼睛贴到漫画上的洪诗雨。  付云聪羡慕过她:她没日没夜看漫画、看小说、玩手机游戏,可她居然不近视。  十六七岁的学生,脾气好的话,很容易跟人交朋友。洪诗雨朋友特别多,班级、球队、初中、小学。有一次她和幼儿园的同学在学校里相认,两个人勾肩搭背,一路狂笑。  班主任说她乱交朋友。洪诗雨睁圆了眼睛,不知道讲的是自己,眼睛左看右看。班主任拍拍讲桌:说的就是你啊洪诗雨,又装乖。  她总是抿嘴笑笑,确实是很乖。  付云聪和洪诗雨平时没有什么交集,也很少说话。付云聪看过洪诗雨的比赛,全市中学生运动会羽毛球比赛女子组冠军,他为她喝过彩。  洪诗雨问过付云聪要不要去打羽毛球。付云聪指了指自己的眼镜。  他话不多,那是他和洪诗雨少有的一次完整交流。他问洪诗雨为什么喜欢打羽毛球,什么时候开始练的,洪诗雨问他军训时和班上男孩从训练营翻墙出去打游戏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聊得天南地北,洪诗雨最后说,你话其实挺多。  付云聪扶扶眼镜:看人吧。  两人坐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秋季梧桐叶金黄明亮。  2017年4月6日晚上,付云聪蹬自行车绕路,从江面路路口经过。洪诗雨当时就站在路牌下,路灯照亮她踟蹰的脸,她看见有人靠近,眼睛一亮。  这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洪诗雨带回付云聪在国际竞赛中斩获金奖的消息。  她去班主任办公室取上学期被缴的漫画,无意听见老师们在议论这件事。这个奖项必定可以为付云聪加分,甚至可以申请国外高校的奖学金资格。老师们猜测付云聪以后在国内还是国外深造,洪诗雨把两本漫画揣怀里,高高兴兴回班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第37章 “大人最擅长什么,你知道吗?”樊醒笑嘻嘻问小姑娘,“是自我欺骗。”  鱼干在他头顶打呵欠,远远望着许青原在码头杂物堆上翻找。许青原拽出个背包,往里面揣了两把小刀,很快又找出一把切肉刀,他观察片刻,也放进了背包。  鱼干:“……鱼家怕那个人。”  它揪住樊醒的头发打滚:“樊醒,你吞了鱼家的心脏,鱼家以后就是你的鱼了。”  樊醒把它抓下来,扔到水坑里。鱼干从浅水里露出个脑袋:“鱼家以后会一直陪你的,你爱鱼家吗?”  樊醒烦得很:“滚。”  鱼干:“你有我哦,我爱你哦。”  樊醒:“……母亲不要我,我并不伤心。别安慰了,听你说话可真烦。”  鱼干在水里游动,小姑娘惊奇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水坑不断凭空溅出水花。“你听谁说话不烦?余洲吗?”鱼干嘀咕,“你又喜欢人家,又不跟人家坦白。他前男友和久久……你就打算这样糊弄过去?”  樊醒:“谁说我喜欢他?”  鱼干一跃而起:“我的妈耶,你这没心肝的狗男人!你还想吃余洲?!”  樊醒:“当然,不吃他,我怎么拿回深渊手记。”  鱼干惊呆了。  樊醒:“欲擒故纵,你这种无脑鱼不懂。现在我要把余洲勾到我手里,让他对我死心塌地,你别添乱。”  鱼干甩他一脸水:“他保护你多少次了?你现在跑出来,还不是为了等他来找你!你好渣啊!我都干巴成这样了,你比我还渣!”  樊醒没反驳,继续逗小姑娘玩。他热络起来,性格十分讨喜,人又漂亮得过分,小孩分不清他性别,一口一个“姐姐。”  “我是哥哥。”樊醒顿了顿,“久久,我是哥哥。”  小姑娘跟他争辩:“我不叫久久。”  樊醒把她松松怀抱在怀里,脑袋靠在她头顶。远远的,他看见余洲身影,从细雨蒙蒙的路上小跑过来。  他立刻放开怀里小孩站起。  鱼干:“……这么远,他看不到你的。”  樊醒:“闭嘴。”  余洲却拐进了江面路。  在这个永远布满阴雨的城市里,他吃惊地发现,江面路上空,雨居然停了,一层浅浅的蓝色透过灰白色阴云,影影绰绰。  江面路的路牌下,付云聪仍在。洪诗雨也仍在。  付云聪长久地凝视洪诗雨,少女不会老去的年轻的脸,洋溢着他见惯的,好脾气的笑。  “……什么?”少女问。  “我陪你走这条路。”付云聪说,“现在。不需要你等五分钟。”  洪诗雨:“好啊。”  付云聪:“……对不起。”  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余洲只听到他深深呼吸,压抑自己的鼻音。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洪诗雨清晰地说,“你在‘鸟笼’里呆一天,你就要受一天的惩罚。你错过了救我的机会,也错过了救其他人的机会。如果胡唯一对我下手时你能出来阻止,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她在用洪诗雨的声音,说付云聪想跟自己说的话。  付云聪只是点头:“嗯。”  洪诗雨沉默了片刻,突然快活起来:“那罚你陪我打羽毛球吧。我很厉害,不会放水的。”  付云聪:“嗯。”  他捂着脸,不停点头,眼泪从指缝滴落。  回到伙伴身边的路上,余洲看见灰暗的天空一分分变亮。  日光与蓝天下,城市明亮、干净、透彻。  囚笼一般的“鸟笼”,永不能离开的笼主。余洲走在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路面上,心里涌起一个还不能解答的问题:  谁是第一个进入“缝隙”的历险者?  车站里,离开“鸟笼”的门永不关闭。姜笑从许青原包里抢了烟,咬着,但不点燃。  蓝天下城市的繁华与颓圮一览无遗,柳英年问她:“你真的不回家看看吗?”  “付云聪没办法复原我的家。”姜笑说,“他就算有最好的记忆力,可又没去过。”  “你可以跟他描述。”柳英年撺掇。  “我恶心。”姜笑答,“多看他一眼我都恶心。怎么不下雨了?跟我忏悔过,就觉得自己解脱了?”她冷笑,“垃圾。”  余洲靠在栏杆上,蓝天令人心情愉快。  “也许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晴朗的家乡吧。”他说。  姜笑一怔,不由抬头。  眼前都是她熟悉的景色,偌大的城市如无人区一般安静,江风穿过玻璃幕墙打造的楼宇,吹动满城油绿色的梧桐树。  姜笑是最后一个走进门的。  跨入车站,她没有回头。  所有人都已经穿过门,抵达了新的“鸟笼”。  在漆黑的“缝隙”里,留给她的只有一扇亮着的门。裂缝里有细雪飘落,落在她微仰的脸上,立刻化成了水。  姜笑在“缝隙”里呆了很久。  她迈入“鸟笼”的入口时,身上已经冷得微颤。  迎面一口冷风吹来,雪花直扑到脸上。姜笑心口一热,立刻下意识缩紧身体:是雪地!  周围没有见到她的同伴,她张望时,远处忽然一声尖长的呼啸。  “新生者吗!”有人骑着一匹马疾驰而来,“快跑啊!”  那人在马上朝她伸出手,姜笑犹豫一瞬间,与那人擦肩而过。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跑!跑!”她听见鱼干熟悉的声音,“雪崩了!!!”第四卷 收 割 者  ====================第33章 收割者(1)  高山上,积雪如崩泄一般倾倒而下,冲垮树林、房屋,扬起遮天蔽日的雪雾。  大地轰鸣,群山狂啸。姜笑拔腿狂奔,方才要拉她一把的那骑士已经在百米之外,他不会回头了。  姜笑听不清楚鱼干的声音,冰冷的空气灌入她的口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在前方的高地,余洲等人正在等待姜笑。  跨入这个“鸟笼”之后,他们立刻碰到了雪地里巡逻的人。对方自称历险者,提醒他们即将发生雪崩,把所有人带到高地上。越过高地就是休息处,但余洲他们并不愿意离开。姜笑还未来到这儿,他们得等她。  就在这个时候,雪崩开始了。  白色的大地上,姜笑是一粒影子,微不足道。  她身后无边无际的雪海,如浪涛一般势不可挡。  带路的历险者点起一根烟,转身道:“走吧,救不了了。”他起步离开,见余洲等人并未跟上,也没有回头。“往前走就是了。”他大喊,“看到的第一座房子,就是落脚处。”  鱼干已经奔往姜笑身边,可它无济于事。  “完了完了,姜笑——姜笑!跑啊!!!”柳英年声嘶力竭。  樊醒身边一空,余洲扭头往高处奔去。他立刻醒悟:“余洲!不行!”  来不及了。他追赶余洲,但抓了个空。余洲没有停顿,直接从高处突起的石头上跳了下去。  雪地中一声长啸!  提醒姜笑要快跑的人已经纵马奔上高地,停马回身。  高地下方的雪地里,一条惊人的怪鱼骨骸如冲破海面,腾空而起。  它醒目的独角上,赫然挂着一个人。  余洲抱住鱼干独角,感受到鱼干此时此刻的愤怒。  他摸了摸鱼干的背脊:“快!”  姜笑冲疾游而来的鱼干伸出手。鱼干抓不住她,直接用鱼鳍抄起了姜笑,往背上一抛。  雪沫纷纷扬扬,姜笑落在鱼干背上,还未抓紧鱼干的骨头,雪浪携带的狂风滚滚而来,把她掀翻。余洲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抓住了姜笑手腕,但被下坠的力量狠狠一带,另一只手松开了独角。  两人都跌在鱼干背脊上,往下滑落。  鱼干再次长啸!  背脊上当的一声脆响,有人一把抓住余洲的手——无数浅灰色藤蔓从樊醒衣袖中窜出,绳索一样死死捆住余洲身体。樊醒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切肉刀,正是许青原从杂物堆里翻出来的那把。  刀子扎在鱼干的骨头里。  两个人都被拉了上来。姜笑冷得发抖,余洲对樊醒道谢。  “这就是你吞了鱼干心脏的后果?”余洲问。  樊醒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余洲奇道。  “你的救人本能,对任何人都起作用?”  余洲听不懂这句话,更不知道怎么回答。樊醒顿了顿,回答了余洲的提问:“安流在哪里,我就会出现在哪里。同理,我在哪里,安流也可以瞬间来到我身边。我们是一体的。” 第39章 只可惜,谎言破灭得猝不及防。  余洲一动不动,也没有应谢白的呼唤。谢白松手,像过去一样抚摸他的头发:“你也……你也来了。”  鱼干蹦到余洲身边嚷嚷:“滚开!”  谢白看不到它,只有余洲被它声音震得耳朵疼。  他揉揉耳朵,借此机会摆脱谢白的控制。  “谢白老师。”余洲规规矩矩,照季春月的方式跟谢白打招呼。  谢白一怔,很快调整好表情,一一向众人问好点头。  其余人满脸八卦,忍着不问。樊醒的眼神从头到脚扫过谢白,最后落在他的脸上。  这人有一张让人无法生气的脸,但樊醒不喜欢。  话入正题,谢白先向众人介绍自己。  在现实的时间线中,他落入“陷空”只有一年。  但据谢白所说,他已经在“鸟笼”里辗转了五年之久。三年前他抵达这个名为“普拉色”的“鸟笼”,便再没离开过。  普拉色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大陆,西面临海,东面是负雪的高山,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名为“傲慢原”。往南去,陆地粉碎了一般,在海洋上形成无数岛屿群,他们称那里为星落之地。  而北方,也就是传说中笼主所在的地方,是狭长的黑色裂谷,裂谷尽头隐隐可见一处深渊。  名为“收割者”的怪物,便是从深渊中产生的。它们身躯十分巨大,如同黑色的人形,逡巡在普拉色大陆上。  谢白展开一张地图。  这是他三年间环绕普拉色大陆旅行而绘制的详细地图,在北方的裂谷中,有一处红圈。  “笼主应该就在这里。”谢白说,“我在裂谷附近,见过收割者的队伍向裂谷移动,最后落入这处裂谷之中。队伍中有一个明显不是收割者的……东西。”  柳英年:“东西?”  谢白:“至少在我看来,那不是人。”  姜笑看看他,又看看季春月:“笼主不是人?这怎么可能?”  “笼主是有意识的生物,但不一定是人。”谢白说,“你们知道我们处于什么地方么?”  他开始给众人解释“缝隙”的产生。余洲等人已经从柳英年口中听说过,此时听来并不觉得十分惊奇,但谢白接下来的一句话出乎意料:“缝隙的意志并不仅仅从我们的时空捕捉猎物。”  落入“陷空”的,有人类,有动物。有的时候,动物会成为某个“鸟笼”的笼主,它们用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建造鸟笼,那绝非人类可以踏入的空间。  而有的鸟笼,那里寄宿着的,根本不是人类见过、听过和理解过的东西。  “‘缝隙’是不同时空的夹缝,其实它也是时间和空间流动的终点。”谢白说,“简而言之,缝隙容纳的是不同空间里的垃圾。你们或许会在某个‘鸟笼’中,遇到从未想象过的怪物,甚至是外星生物。”  姜笑深吸一口气:“我经历了一百多个‘鸟笼’,为什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  “因为没有人能从我说的那一类特殊‘鸟笼’中离开。”谢白说,“包括这一个‘鸟笼’。进入普拉色大陆的历险者,没有一个能离开,我们至今没见过笼主,更不知道门在何处。”  余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姜笑随口一说,但他始终牢牢记在心里的事情。  “你们或许也听过一个传言,这里存在一个特殊的‘鸟笼’。‘鸟笼’里藏着能离开‘缝隙’的秘密钥匙。”谢白说,“我们认为,普拉色或许就是藏匿钥匙的地方。”  外头忽然传来悠长的钟响。  谢白和季春月几乎同时抬头:“四时钟动了!”  他们跑出屋子,远远眺望。风雪仍在肆虐,迎风望去,雪山的峰巅上有一面巨大的平滑山石。  “那就是四时钟。”季春月指着那块如同钟面的山石。  山石没有数字,只有分别位于3、6、9、12位置的四颗硕大白色结晶体,以及一根指针。  随着不断绝的钟声,指针开始从12的位置,顺时针移动到6的位置,并最终停下。  指针停下的瞬间,雪开始变小。  村镇中许多人走出家门仰望四时钟,此时纷纷欢笑起来。“夏天,是夏天了!”  “普拉色大陆的季节由四时钟随机决定。”谢白说,“春夏秋冬,数字3的位置是春天,12是冬天。在你们到来之前,普拉色已经持续了五个月的严冬。”  “这五个月里,每一天我们都会轮流派人在傲慢原上巡逻,就是为了等待新的历险者。”季春月补充道,“普拉色进入冬季,就是即将有新的历险者出现在傲慢原的标志,但哪一天出现,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  余洲恍然大悟。季春月和文锋确确实实是去接他们的。  “如果接不到人,你们将会被收割者收割。”季春月又说,“新的历险者抵达普拉色大陆,这同时也是收割者开始活跃的信号。普拉色的笼主以驱使收割者屠戮历险者为乐,而且在普拉色大陆上死去的人,并不会复活。他们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离开谢白的屋子,余洲一路沉默不语。  无论是谢白的出现,还是迥异于此前所有“鸟笼”的普拉色大陆,都让他措手不及。  这个“鸟笼”确实特殊。  姜笑显然很想问问余洲和谢白的关系。他们向谢白告别时,谢白看余洲的眼神,就连鱼干都觉得肉麻深情。  走到一半,季春月与熟识的人打招呼,姜笑立刻凑到余洲身边,一句“你和谢白”说到一半,余洲抢先打断她话头:“你们记得付云聪跟我们有过一个约定么?我们找出杀害洪诗雨的凶手,他就会告诉我们‘鸟笼’存在的秘密。”  由于柳英年的坦白,“鸟笼”和“缝隙”的秘密已经说出了大半。付云聪于是用了另一个秘密来道谢余洲等人。  “‘缝隙’里的‘鸟笼’不止一层。”余洲说,“那个怪物,‘缝隙’的意志曾经问过付云聪,想不想到更有趣的上层‘鸟笼’里看看。付云聪没有答应。”  余洲比划了一个三角形。  “付云聪猜测,‘鸟笼’的层级是金字塔形状分布的。但是他不清楚从下层‘鸟笼’抵达上层‘鸟笼’的关键是什么。”余洲说,“怪物喜欢付云聪的‘鸟笼’,我想可能是付云聪复现的细节非常多,它认为付云聪有能力驾驭更复杂的‘鸟笼’。”  许青原:“……你怀疑所谓的特殊‘鸟笼’,也就是这个普拉色,是通往上层‘鸟笼’的关键?”  余洲没有否认。  雪已经越来越小了,落到人的头上,渐渐化成了雨。  余洲有一种强烈的呕吐感。  更上层的‘鸟笼’会是什么样?  当夜,众人在饭馆楼上歇息,打算第二日再去寻找落脚的房子。季春月提醒,他们可能要在这儿逗留相当长一段时间,应当做好应对四季的准备。四时钟何时响、下一个季节是什么,全无规律可循。  余洲睡不着,他脑子里全是谢白的影子。  当日那烧灼心肺的愤怒已经渐渐消失了,被“鸟笼”里各种各样的危机磨得只剩一片薄影子,几乎没了存在感。  天色晴朗,冬季的阴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繁星。  樊醒从隔壁窗户探出脑袋:“睡不着可以找我聊聊心事。”  余洲:“……有件事你没跟我说实话。”  樊醒:“前男友的事儿?”  余洲扭头问:“你说鱼干的小瓶子是你给久久的,为什么我当时看到的是谢白?而且还……还烂成那样子。”  樊醒:“哪个样子?”  余洲:“……烂了的尸体能是什么样子,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么?”  樊醒靠在窗边,良久才说:“原来你认为谢白已经死了。”  余洲定定瞅他:“什么意思?”  樊醒又是那副讨人喜欢的笑。  “我在你们的时空里没有实体,只是一个意识。”樊醒问,“谁说我是谢白?”  余洲气急:“我记得一清二楚,是久久说的‘大叔叔’,她……”他突然顿住了。  “我是镜子,你认为那个人是什么样,你看到的我就是什么样。”樊醒笑着,“我跟久久说,我是你哥哥余洲的好朋友,你记得我吗?久久说记得,她知道。”  余洲的“好朋友”,久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谢白。于是在久久眼里,樊醒便是西装革履、曾带她去过游乐园吃过大餐的英俊大兄弟,谢白。  然而“大叔叔”这个称谓,在余洲心中,是已经死去一年的前男友。  他理应腐烂,理应不成样子。  樊醒委委屈屈:“我心里还奇怪,你为什么看到我就跑。我好不容易才依赖久久得到一个能让你看到我的机会,结果你……咳。”  余洲:“……你他妈还追了上来。”  樊醒:“是啊,我想跟你当朋友嘛。”  要不是已经知道樊醒心里的想法,看他一脸诚恳,余洲说不定已经信了。  一直静静听他们讲话的鱼干嘀咕:“原来在你心里,谢白是烂的。”  余洲:“……”  鱼干:“哟,烂人来了。”  它摆动鱼鳍,余洲心头一跳:在饭馆下的街道上,谢白正静静站着。对上余洲目光,男人微微一笑,张口无声地说:我想见你。  鱼干游到樊醒身边,鱼尾巴戳戳他的脸。  余洲已经下楼,站在谢白面前。两人面对面说话,谢白神情很温柔。  “我好想你哦,我们去约会吧。”鱼干说。  樊醒:“……”  “我也好想你,我爱你,能见到你我好开心。”鱼干又说。  樊醒:“闭嘴。”  鱼干仍努力为下方私语的两人配音:“走吧,去我家吧。我家比这里好多了,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哦。好啊好啊,我也是。”  樊醒捏住鱼脸,止住它的唠叨。余洲和谢白却果然并肩而行,离开了饭馆,往村镇深处谢白的家走去。  鱼干奋力挣扎,露出个嘴巴:“快,咱们跟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历险者:夏寧、花篝、冷杉、简以溪、湛湛生绿苔的地雷。  谢谢历险者:夏寧、南方种菜獭獭、原味酸奶、白色茉莉花、南风起、dusk的营养液。  鱼干很开心,想给历险者们表演配音。  他精挑细选,选了一部爱情电影。  配到一半,历险者们脸色苍白,纷纷离场。  鱼干愣住了:干嘛哦,不好看吗?我换一部,我换泰坦尼克号好了!我跟杰克一样帅哦。 第41章 余洲在桌边坐下,心里盘算应该怎么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樊醒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开口:“那个四只手、单只眼的怪物,是我的母亲。”  连余洲也震动了,他立刻扭头看樊醒。樊醒应他一个轻笑,继续说:“那玩意儿也就是柳英年说的,‘缝隙’的意志。我和安流——也就是鱼干,都是‘缝隙’的孩子。”  他毫无保留,把一切和盘托出。  余洲和鱼干迷惑不解,一人一鱼频频对视,相互的困惑搅合在一起,变成了更大的疑窦:樊醒在干什么?  其余人知道安流特殊,也知道樊醒古里古怪,但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这样的来历。一时间,所有人都沉滞凝重的气氛紧紧裹实。  樊醒扭头冲余洲笑了笑。余洲轻声问:“不是让我保密么?”  “不保密了,得让他们知道我和安流不是一般人。”樊醒轻哂,“有我和安流罩着,谁都别想欺负你。”  余洲警惕地看他:“又有什么坏主意?”  樊醒张口结舌,半晌才气笑了:“是啊,想吃掉你。”  鱼干猛地一窜,快乐地:“……哦!我懂了。”  余洲:“什么?”  鱼干:“不说,不能说。”它嘿嘿怪笑,哼起一首欢快的小歌。  似乎是想让众人——包括余洲在内,更加吃惊,樊醒微微抬手,食指修长笔直,指向天花板。  “还有一个秘密,连余洲都不知道。”他说,“四时钟,我见过。”  鱼干的哼唱停了。  “它曾是安流的玩具,是母亲为安流制造出来的一个小东西。”樊醒说,“只不过安流变成鱼干之后,它曾拥有的一切,都被母亲分给了其他的孩子。”  鱼干的鱼鳍互相一拍:“原来是我的呀!难怪我看它眼熟。”  所有人都看向樊醒。余洲的手臂上忽然爬了一片鸡皮疙瘩,头皮发麻,难言的恐惧和震愕令他声音都失了准度:“你是说,普拉色鸟笼的笼主,是‘缝隙’的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你男朋友不行哦。  余洲:前男友。  鱼干:哦哦——那不是更刺激了?!  樊醒再次用胶带封了它的嘴巴。第36章 收割者(4)  安流是第一个孩子。樊醒是第二百二十一个孩子。  “母亲”在制造出安流之后,曾有一段时间非常热衷于制作新生命——如果它们足以被称为“生命”。  孩子给了“母亲”许多新鲜的感受。安流是从海豚腹中生产出来的,“母亲”曾努力地想让它拥有人类的身躯,但并不成功。  无论是安流,还是之后的樊醒,都不知道为何母亲这样执着于制造一个“人”。  “缝隙”里有各种空间的生物,包括地球之外其他星球的生物。但“母亲”只想制造人,有躯干、四肢,有五官,还能说话。它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孩子。  随着孩子的增多,某一天的某一刻,“母亲”忽然厌倦了。  它并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缝隙”的意志并不能理解血缘纽带,还有随之而来的情感。它不经历孕育、疼痛、艰难的照料,不曾付出过时间,它不么了解被时间堆叠而产生的依恋和爱意。  它开始厌倦自己的孩子们,也不再牵挂已经制造出来的孩子,这种厌倦和憎恶,在樊醒诞生之后达到了顶峰。  樊醒是“母亲”无意的产物。他从虚空中诞生,一开始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是一团不明所以的东西。  但很快,令母亲和安流吃惊的是,那东西凝聚起来了。像水凝结成冰,那东西有了一个具体的形态。一个幼嫩的孩子从腐臭的水淖中颤巍巍站起,他还不么说话,但已经懂得张开手臂,向身边唯二两个活物靠近。  “母亲”疼爱樊醒,但樊醒总是不能达到母亲的要求,他躯体里缺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他没有自己的心脏。  心脏是任何孩子力量的来源,是“母亲”制造生命时,最先制造的部件。但樊醒确实没有心脏,他只有搏动的假象和声音,胸腔中空空如也。  这令他又完全地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母亲”又欢喜,又难过,渐渐地开始生樊醒的气。当它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樊醒身上时,它么对樊醒施加疼痛的惩戒,惩戒他无法满足它的要求,惩戒他的坏,他的脆弱,他因疼痛而流出的眼泪。母亲总能找到理由,它在樊醒的躯体上留下了最多的鞭痕。  安流被处罚之后,母亲狠狠沮丧了一段日子。它把曾属于安流的玩具——毕竟安流是它最疼爱的孩子,它为安流制造过许多奇特的玩具,满足安流一切愿望——全都分给了其他人。  这些孩子和鱼干并不相似,也没有一个能拥有完整的人类形态,在类似人的躯体中,总要掺杂着一些什么,令它们看起来古怪甚至可怕。  “母亲”对制造生命彻底失去兴趣,它驱赶了所有的孩子,但仍旧用鞭丝追踪它们的身影。它们离开母亲身边,却始终无法离开缝隙。  孩子们带着玩具,有的茫然,有的兴奋,纷纷离开母亲的身边,分散到了各个鸟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姜笑问:“为什么我经历了这么多鸟笼,从来没见过你说的那些……孩子?”  “缝隙里成千上万个鸟笼,碰不到很正常。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我的哥哥姐姐们,有的性格羞怯懦弱,不乐意跟人打交道,自然也不么当什么笼主。有的则喜欢参与感,头脑灵活,能想出许多折磨人的法子。”樊醒说,“四时钟么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它能左右普拉色大陆的季节气候,至少说明,它属于这个‘鸟笼’的控制者,也就是笼主。”  “……那我们怎么走?”柳英年语气变得急促,“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们这样的怪物!”  姜笑立刻在桌下踩他一脚,命他闭嘴。  樊醒倒完全没生气。他欣然接受自己是“怪物”,笑着说:“是啊,打不过的。”  他双手一拍,爽朗道:“说不定我们就这样,永远留在普拉色了。”  余洲一夜睡不踏实,迷迷瞪瞪地,被鱼干挠醒了。  冬季落大雪,夏季则是大雨。雨急风突,半掩的窗户被吹得砰砰响,地面湿了一半。  余洲起床关窗,忽然听见隔壁房间窗户也响个不停,探头一看,窗门在墙上不停拍打。  “樊醒!”余洲喊了好几声,不见樊醒答应。实在是太吵,鱼干怕大雨淋湿自己,缩在余洲兜帽里不肯出来,余洲只好攀着自己的窗户边缘,跨到了樊醒的窗户上。  他身手利落,爬墙攀窗是以前常做的事情,习惯还在,很快从窗口滑进樊醒房间。  房间里不见樊醒。  鱼干从兜帽里伸出脑袋:“余洲,厉害啊,你天生注定就是当贼的料。”  余洲:“不么说话可以不说。”  鱼干捂嘴,余洲问它樊醒去向,但鱼干也不知道。  “他不是吞了你的心脏么?”余洲说,“你不晓得他去哪儿?”他拎着鱼干,狐疑打量。  鱼干顾左右而言他:“他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我们不么相互束缚,这是自由的爱!”  大雨里小镇愈发静默无声。  在砖头砌成的房子上有拜占庭式的圆屋顶,普通的青瓦房顶立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无论是人们的衣着还是建筑,都像是杂糅而成、无所谓美感的拼图。斜对面楼房中,装饰着漂亮彩色玻璃的窗户上凿了一个方形洞口,一个排气扇嵌在里面,大风中,扇叶疯狂旋转,发出口琴般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把一切说出来?”余洲问。  鱼干:“不知道。”  余洲:“你和我不是一条心。”  鱼干:“谁说的!”它气愤地蹦起来。  余洲:“那你告诉我,樊醒现在去了哪里,他心里在想什么。”  鱼干立刻冷静:“不知道。”  拎着它的鱼鳍搓它干瘪的脸,余洲手掌心被扎得生疼。  此时在镇外的高地上,樊醒正迎着狂风暴雨伫立。雨水令人看不清楚前路方向,山峰上硕大的四时钟岿然不动,只有四颗硕大白色结晶体幽幽在雨夜中发光。  樊醒是沿着镇上的小河一直走到这里的。他们抵达时狂奔而过的雪原,原来是一条宽阔长河。寒冬河水结冰,冰层上又落了厚厚的雪,他们没发现脚下是湍流。如今冰层解冻,河水再度涌动。  樊醒的手化作粗壮的浅灰色藤蔓,它们往前攀爬,但无法跨越河流。  大河绕着高地,把高地几乎围在当中。  这片高地是收割者天然的狩猎场。  既然是天然的狩猎场,为什么历险者么在高地这里生存下来,一直平安无事?樊醒不得其解。  又站了一么儿,他向高地上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走去。  大雨持续了三天,樊醒也失踪了三天。季春月和文锋打听樊醒去向,担心他一个历险者在普拉色大陆上丢了性命。余洲等人语焉不详,糊弄搪塞。  知道樊醒和鱼干身份后,同伴之间的气氛有了点变化。队伍中有两个不是人的东西,在“缝隙”中拥有天然优势。樊醒这样的人物,即便失踪几日,也绝不么出事。  同时,樊醒和安流都和余洲关系亲密。  于是连带着余洲也令人有了怨气:他隐瞒真相,显然不把其他人当作伙伴。  雨停之后,季春月和文锋催促他们寻找落脚处。  柳英年情绪低落,被许青原拉去喝酒,强行凑到文锋身边。余洲想和姜笑同行,不料姜笑主动约季春月出门,最后剩余洲一个人,他只得和鱼干一同在镇子里转悠。  镇上房子林立,偶尔可以看见几栋门户紧闭的楼房。楼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或者被收割者夺走性命,从此消失,或者也像谢白一样外出旅行,彻底失去音讯。  余洲对那栋有彩色玻璃的房子印象深刻,房子上落的锁已经落满灰尘。  他四处打听,才知道那房子已经闲置好几年,房主早已经不在。  根据镇上惯例,空置的房子归新来的历险者所有,他们可以暂时选择在这里落脚。余洲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漂亮的楼房无人居住,问了别人才知:先后有六个历险者在这房子里落脚,无一例外,都遇见了收割者。  屋后空地果真是六个坟包,没有墓碑。  “被诅咒的屋子……嗝。”鱼干凑到柳英年和许青原那边玩儿,被许青原灌了两口酒。虽然酒水穿肠……穿骨头过,但鱼干被熏醉了,在空中跳起蜜蜂的八字舞,声音恍惚:“好耶,奇妙,适合我这种大英雄……嗝。”  它酒气熏天,余洲伸指将它弹走,左右看了看,从背包里拿出一根铁丝。  在付云聪的“鸟笼”里,他补充了很多必要的东西,比如称手的工具。身边有鱼干,余洲并不害怕遇到收割者,反正鱼干总么救他,尤其在生死一线的时刻。  这房子的怪异传言勾起了他的兴趣。余洲想亲眼看看,收割者究竟是什么东西。  铁丝探入锁孔,余洲尾指在铁丝末端轻轻推动。锁孔不复杂,是余洲十一二岁就么开的那种,他找准位置,一按一拧,最后轻压铁丝末端,锁开了。  正要推门,一把大手忽然伸来,攥住余洲手腕。  余洲疼得大叫,抬头才发现这人是文锋。  文锋手劲颇大,毫不放松,他上下打量余洲,目光阴沉冷漠:“你是干这行的?”  出乎意料,余洲哪怕见了警察都脸不红心不跳,唯独在文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火辣辣的羞惭和窘迫一下猛烈烧起来。  他无法挣脱文锋的钳制,一句话不应,猛地低头往文锋手上咬去。 第43章 第38章 收割者(6)  冬季的傲慢原总是被大雪覆盖,收割者们藏在厚厚的雪堆之下,朝雪层上活动的人伸出双手和舌头。  它们的身躯如同被黑色的雾气覆盖,足够靠近的时候会发现,那些并非雾气,而是细小的黑色颗粒。  像是有什么暗而无声地在它们的身体上燃烧殆尽了。  起初,大家并不知道收割者是由什么变化而成的,它是笼主直接创造出的嗜杀怪物,只有猎捕的本能。  但渐渐的,人们发现,历险者们被收割者猎杀后,并没有留下尸体。  他们就如同从未出现过在这个鸟笼中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割者的真面目是谢白察觉的。他回到傲慢原的那个冬天,与文锋一同在雪原巡逻,寻找新抵达的历险者。两人遇到了收割者,文锋带着历险者奔回安全地点,谢白殿后。  人们在高地上看到了谢白与收割者的战斗。  谢白击杀收割者后,收割者露出了真面目:它们的本体是已经死去的历险者。  季春月和文锋在不同的时间率领不同的历险者离开城镇,绕着高地巡逻。他们没有在高地附近发现收割者的身影。  这很不寻常。  普拉色大陆上,收割者的数量曾有一段时间增加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新抵达的历险者还未看清楚“鸟笼”状态就被猎杀,整个普拉色大陆找不到成规模的历险者营地。  茫茫雪野之中,日夜游荡着黑色的收割者。  最后是笼主出手调节。一夜之间,收割者数量减少一半,神秘的使者逡巡大陆,为历险者们选定了几处地方,让历险者可以安营扎寨。  原本无时无刻不在狩猎的收割者,习性也有了变化。冬季是收割者开始活动的信号,它们的活动周期仅从冬季持续到下一个季节。  有时候,如果四时钟移动规律是冬季—春季—春季—夏季—秋季—夏季……总之,只要四时钟的指针不指向12的位置,就意味着人们可以拥有平安、稳妥的生活。  然而有时候,四时钟每次移动,都不停地重复回到冬季,也就是12的位置。收割者的狩猎时间就会不断增加,尤为漫长。  即便在最快乐、安全的季节里,人们也总是提心吊胆。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所有人头顶,四时钟钟响时,谁都无法预测那是哀丧的号角,还是快乐的乐声。  因此四时钟每一次动作,都会吸引所有人目光。  按照规律,此时正是收割者活动的高发期。但高地附近没有任何收割者留下的痕迹。  文锋和季春月都是与收割者频频交手的历险者。他们能辨别出收割者的气味,那是一种掺杂着腐烂与焦臭的怪味,而收割者行走时,身上的黑色颗粒会落在地面上,至少一天才会消失。  “难道真的被樊醒……”文峰说,“那个年轻人说他去狩猎收割者,我以为只是他们编的大话。”  季春月正与他骑着马儿,立在高地之上。身后是祥和的城镇,眼前是油绿的原野与大河。天色晴好,疏朗的风拂动她剪短了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信?”她问,“我们已经巡逻了八天,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收割者。”  文锋不应。季春月靠近了又说:“听说你跟余洲打架?”  她笑着推推丈夫的手臂:“丢不丢脸啊,他怎么说也是小辈。我听姜笑说了外头的时间,你我如果还在,都已经四十多岁了。你跟小青年打架,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文锋脸上有点挂不住:“在这里,我和他年纪相仿,不存在长辈后辈的区别。他偷东西!我亲眼看他撬锁、撬门,太熟练了。”  季春月不跟他聊这个了,岔开话题:“谢白回来了,我们得告诉他这件事。”  已经是樊醒昏迷不醒的第八天。  余洲把他背回饭馆之后,他的高烧一直没退。鱼干细心,翻他的手心。手掌被划破的地方又冒出了细细的藤蔓。  鱼干试图把藤蔓勾出来,不料那些藤蔓似乎与樊醒的肌肉血管长在了一起,结实牢固。  余洲详细描述自己所看到的情形,鱼干陷入了沉默。  难得它认真思考,众人静静等待结论。半晌后鱼干一拍鱼鳍:“我的心脏,已经开始和樊醒融合了。”  被埋在阿尔嘉的王国中,虽然深藏山石不能移动,但似乎受王国内植物的影响,心脏的力量外化为浅灰色蔷薇的藤蔓。樊醒与安流都是“缝隙”的孩子,但樊醒的构成与安流不同,安流的心脏起初是排斥樊醒的,因此藤蔓才会惧怕樊醒。  但在付云聪的城市里,樊醒用血液溶解了心脏外围的坚硬保护壳。这一层壳是“缝隙”意志为保护安流心脏而设下的,樊醒能够将其解除。没了任何护佑的心脏,就这样被樊醒强行吞噬。  余洲想起樊醒说的话:他在狩猎收割者,并且学习怎么用安流的心脏来做事。  余洲甚至想起樊醒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脸上有狂热和困惑的表情。他扭头看床上眉头微皱的青年,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可是不管怎样,八天都没醒,这不是很危险吗?”柳英年说,“还是找个人看看吧?”  “看什么?”姜笑翻看樊醒的手,“让他们看樊醒这个样子?”  手上伤口被鱼干扒拉开,细细的藤蔓正缓慢在空气中蠕动。  回来的当天更可怕,樊醒躺到半夜,负责守着他的余洲被腿上的动静惊醒,睁眼一看:樊醒半个身体都被藤蔓包裹,藤蔓还蔓延到床下,缠上余洲的脚。  季春月想看看樊醒情况,众人死守着门不让她靠近。余洲剥了樊醒衣服,发现他身上多处伤口,里头都有小藤蔓爬着挠着。  幸好这几日,藤蔓渐渐枯萎消失,就剩手心一点儿。  这天夜晚,仍是余洲守着樊醒。他跟鱼干在画出来的五子棋棋盘上下棋,鱼干蠕动着耍赖,余洲:“落子不悔。”  鱼干:“鱼家不懂哦。”  一人一鱼小声争执,忽然听见床上樊醒哼了一声。  余洲立刻扑到床头,樊醒眼睛睁开一缝:“嗨。”  他体温没完全降下来,但已经不似前几日那般烫手。余洲察看他手心,藤蔓消失了,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同样愈合的还有樊醒身上各处的伤口,大大小小,得有十几处。樊醒躺着左看右看,最后看自己,目光在赤裸的身体上扫了一遍,慢慢地转向余洲。  余洲瞬间猜到他要说什么。  “坏人。”樊醒似嗔似笑,一双眼睛噙了水一样的潋滟波色,“趁人家生病,做这种事情。”  余洲:“……”他知道鱼干开口闭口“鱼家”,是跟谁学的了。  鱼干看戏不嫌事大:“我阻止过他!但没用。”  余洲:“是谁主动扒他内裤的?”  鱼干顾左右而言他:“谁?是谁?!”  樊醒躺这八天,浑身酸软,慢慢坐起身。原本的衣服已经烂得穿不了,余洲把季春月拿来的衣物扔给他。樊醒展开一看:“谁的?”  余洲:“谢白的。”  樊醒扔了:“不穿。”  余洲奇了:“……不合适吗?”  樊醒:“不合适。”  余洲:“不可能,你和他身形差不多,身高也一样。”  樊醒看他:“你记得倒清楚。”  余洲把怪笑的鱼干拎走:“不穿你就光着吧。”  樊醒:“正好,我喜欢裸睡。”他又躺下,因腹中空空而难受,左看右看,发现这儿其实是余洲房间。  余洲去给他烧水煮面,鱼干游到樊醒身边,蹭蹭他脸颊。  “这次怎么这么冒险?”它问,“单枪匹马狩猎收割者,真有你的。”  “我想尽快适应你的心脏。”樊醒说,“太难受了。”  鱼干耷拉眼睛:“我劝过你不要吃。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樊醒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在鱼干溜走之前一把攥住它尾巴:“安流,余洲在桥底下遇到收割者,他喊了你的名字。你哪儿去了?”  鱼干的眼睛乱转:“有吗?”  “他喊安流。”樊醒说,“安流是你,现在也是我。所以我知道他遇险了。你呢?”  余洲提着热水、端着面条回到房间时,鱼干正在装满了水的杯子里泡着。  “给它醒酒。”樊醒说。  鱼干从水中探头:“我现在没醉!”  话没说完被樊醒一指头又按了下去。  第二天,得知樊醒起来了,姜笑等人纷纷来探望。进门看到水杯子里的鱼干,柳英年惊诧了:“又泡?”  樊醒:“……又?”  姜笑:“我泡了它两天。”  柳英年:“我也两天。”  许青原伸出两根手指晃动。  酒醉误事,鱼干心甘情愿被泡。余洲倒了水把它放出来,鱼干开始扯着嗓子朝着樊醒干嚎。樊醒闭目养神,听而不闻。  樊醒狩猎收割者的事儿在饭馆里已经传开了。有人见过他在高地上活动,他与狩猎者对峙的身姿比谢白更利落干脆,好不容易等他出现,众人纷纷围上去打听。  樊醒瞬间被憧憬、钦佩的目光包围。他戏瘾犯了,绘声绘色描述起狩猎收割者的过程,平白添加许多不必要的奇特情节。  讲到一半,饭馆里来了新客人。谢白穿得一身轻松爽快,进门便跟人打招呼。历险者们都认得他,樊醒身边人群的注意力瞬间被夺走一半。  “我来看看咱们的英雄。”谢白先冲余洲点头,又对樊醒笑笑,“好些了么?”  他和樊醒有一个地方十分相似,那就是讨人喜欢的劲儿。那亲热的感觉,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则假。  鱼干在余洲耳边用樊醒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余洲,你前男友好帅哦。”  谢白走到余洲身边坐下,恰好与樊醒面对面。他先伸手拨开余洲的额发,余洲因为不想和他对视正低头翻看柳英年的笔记,这时候只能抬头:“什么?”  “听说你也受伤了。”谢白语气温柔,“这几天我离开傲慢原去调查点儿事情,对不起。”  余洲:“我受伤和你没有关系。”  谢白:“要是我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樊醒看他俩一问一答,轻咳。  谢白终于转向他:“季姐告诉我你醒了,我刚刚回到家,但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所以立刻来了。希望不会打扰你休息。”  樊醒心想,余洲居然喜欢这种啰嗦的男人?  他面上仍然平静。但谢白下一个问题让他抬起了眼皮。  “傲慢原上三十六个收割者,你居然能在三天之内猎杀三十个。”谢白问,“你是什么来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她牵着余洲的手:“我们的生活都要继续。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保全自己,寻找机会,我们一定都能回家的。”  没有人这样鼓励过他。余洲无数次怀疑,在“鸟笼”里坚信自己还能回去、并且毫不害怕别人嘲讽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季春月的话给了他勇气,令他眼眶发热,喉咙哽咽。  季春月静静看他流泪,问他:“久久是谁给起的名字?”  余洲含糊不清:“是我。我希望她……活得长长久久。”  “好呀,真好。”季春月握着他的手,轻声鼓励,“她一定在等哥哥回家。”  从落入“陷空”开始就淤积在余洲心里的东西,忽然轻松了很多。他止住眼泪,不停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抱着季春月,就像久久抱他一样。  月光澄澈,小桥上樊醒和谢白正在说话。  余洲下意识停步。他和季春月都听见了谢白的声音。  “他就像一个杯子。”谢白拇指和中指框出一个小酒杯的高度,“你应该也见过,很小的杯子,最多只能装一口酒。”  他笑得和平时一样,那张英俊的脸上有能说出最甜蜜话语的嘴巴。  “这样的小酒杯,只要一点点爱就能填满。”  --------------------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被樊醒扔在苦楝树底下,用花瓣把自己埋住。  它等待余洲心疼又紧张地来找自己。  不料一觉醒来,它仍被花埋住。  鱼干回到饭馆,跟姜笑他们打滚发脾气,嗷呜嗷呜见人就咬。  姜笑:樊醒、余洲!管管你们的孩子!第40章 收割者(8)  谢白很为自己的这个比喻得意。  “你知道他家里情况吧?”他问。  樊醒目光在他的手指之间移动来回:“原来你骗他。”  “我并没有。”谢白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他。我是绝对真心的。”  他看不出樊醒脸上有信或疑的表情。顿了顿,谢白笑道:“怎么突然想跟我聊他?”  此刻的谢白比白天的他要柔和一些,没那么咄咄逼人。找不到余洲,和樊醒这样的人聊聊天也不错,他心甘情愿放低自己的身段,语言姿态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纡尊降贵。  又或者,他仍打算从樊醒嘴里撬出些东西。  他使用的方法,让樊醒想起了柳英年用过的伎俩:以秘密交换秘密。  “他朋友不多,但和你们倒是关系不错。”谢白说,“我还觉得诧异。以前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身边只有我。”  樊醒:“怎么会?”他真诚地疑惑,用一种不会让人起疑的惊诧口吻,“他脾气不错,性格也好,除了你之外应该还有很多朋友。”  谢白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樊醒。樊醒穿的是文锋的衣服,藏青色短袖外套,适合这样的天气。他看起来仿佛带了文锋的冷傲气质,一个年轻的猎人,随时准备出击。  可他又有一双诚挚的眼睛,不断问:“他就没想过去交别的朋友?”  谢白再谈起余洲,谈的不是前男友,而是一个被自己了解得透透彻彻的东西。  “我猜到他会依赖我,但没想到他会那么依赖我。”谢白说,“我们分过几次手。分手之后他也不会扔掉我送的东西,不舍得扔。”  他看着头顶星空。  “我很喜欢他。他确实很容易被装满,只要我给一点点爱,他就会全心全意依恋我。”谢白看樊醒,“他不可能离开我的。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他。”  拐角处,余洲认为有一件事必须立刻跟身边的季春月解释清楚。  “我留着他的东西并不是不舍得。……好吧,也是有点儿不舍得,毕竟能卖钱。”他笑着说,“分手了,礼物他不会拿走。虽然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哪怕是件衣服,我也有卖它的门路。”  他说来得意,眉毛一挑,很骄傲的样子。  “你父母呢?”季春月忽然问,“没听你提过。”  余洲简单道:“不在了。”  季春月便不好再问,眉目里有怜悯。余洲受不了她的目光,靠在墙边继续偷听、偷看。  月色中谢白仍旧英俊。  余洲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谢白的感情产生了变化,追溯起来大概是得知自己的恋人姓名、身份、职业全部为假的时候。一直坚信和依恋的对象倒塌了,他彻夜难眠,失魂落魄,和久久一同吃面的时候边吃边哭,把久久都给吓到了。抱着小小的孩子时,余洲心头那些又热又冷的东西疯狂翻腾。他隐隐地察觉自己生出了新的恨和新的爱。  世上只有久久对他好,无依无靠的好,不讲条件理由。  只有久久。  时隔一年,在“鸟笼”里重遇谢白,余洲才知道,自己恨得其实不彻底。  几番生死,余洲现在谁都恨不起来。他觉得不值得。  谢白一定有苦衷,有理由。他总能找出足以说服自己的根据,让余洲一次次认可,欺瞒是能够被接受的,那是为自己好。  只是他又会想起,在付云聪的“鸟笼”里,在河边烧烤的时候,柳英年推着眼镜说,不要再有秘密。  他与谢白的关系,怎么说都比他与樊醒、姜笑等人的要深。  但他没得到和谢白一同分享秘密的资格。  余洲愈发清晰地理解,在谢白这儿,自己和他不是同等的人。没资格共享秘密,没资格看清楚谢白的“爱”,那点儿只足够装满小酒杯的爱。  吝啬的碰上易于满足的,余洲自嘲地笑笑:也算天生一对。  他忽然失去了继续听的兴趣。如果谢白和樊醒打起来……打就打吧,反正谁也不会吃亏。无论谢白揍樊醒,还是樊醒揍谢白,余洲心里都挺高兴。  这几天除了守着昏迷不醒的樊醒,余洲偶尔会跟季春月一同去傲慢原上游荡。季春月很喜欢他们几个新的历险者,余洲猜这是因为他们与她年龄相仿。  但季春月说,如果按余洲所在的时间线计算,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跟文锋谈恋爱的时候他还在部队里,总是写信、打电话,偶尔他放假了,或者我碰上寒暑假,才能见一面。”  走在微凉、微苦的空气里,季春月跟余洲说过去的事情。  文锋退役后在边检工作,俩人领证结婚。结婚喜讯传出来的时候,季春月班上几个在校乐团的学生给她吹奏了她和文锋的定情曲,《南屏晚钟》。  余洲听得津津有味,没人跟他聊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是这首?你学生都知道?”  “班会上我讲过,看不出来吧吗,他唱歌很好听。”季春月笑道,“文锋放假的时候到学校来接我,他们还围观过。文锋故意穿一身军装站门口,生怕别人看不到。你别看他现在凶,年轻时也是个愣头小伙子。”  余洲不太相信:“他看起来一直都很凶。”  “在‘鸟笼’里呆这么久,人的性情会变。”季春月说话时温温柔柔,和她骑马的姿态判若两人。  “而且,我们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季春月看着前方,语气飘忽,“他恨小偷。”  她望着余洲:“孩子,他不是讨厌你。他只是迁怒自己,很多年都不能放下。”  两个人在“鸟笼”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长得已经记不清楚究竟多少天。他们经历了比姜笑更多的“鸟笼”,心肠锤炼得坚硬如铁,是唯一的信念支撑着他们活下去。  “我们一定能回去的。”季春月说。  快回到饭馆的时候,远远看见灯下站着樊醒。  季春月摆手告别,留他俩说话。  余洲还没开口,樊醒先问:“听到了多少?”  余洲吃惊:“你知道我在那里?”  樊醒笑道:“你和安流能分享一部分情绪,我又吞了安流的心脏。其实只要你靠近我,我就能感觉到。”  余洲会给他带来一种新鲜的感受——真实的心跳。  仿佛胸口真的存在心脏,心脏正在跳动。樊醒很喜欢它跃动的频率,会让他感觉自己成为了人。  灯色里连浅紫色的小花也晕染了橙黄。余洲明白了:“你是故意让谢白说那些话的。”  樊醒:“怎么是故意?”他靠在树干上,还是那副自然流露的风流姿态,“他心里没有那些话,我怎么故意,他都讲不出来。”  这倒是实话。余洲点头同意。  见他半晌不吭声,樊醒忍不住又问:“你什么感觉。”  余洲:“你好闲。”  樊醒:“……我问你对谢白的话什么感觉。”  余洲伸懒腰:“好困,去睡觉。”  樊醒便跟在他身后。余洲从饭馆后门走入,开门时回头:“你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樊醒:“人做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是本能吗?”  余洲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仍在纠结这个问题。“成为人”和“拥有人的本能”,似乎变成了樊醒的一个执念。他只得笑笑:“不是。”  樊醒按住余洲正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背,不让他逃避这个问题:“那是什么?”  饭馆后门连接厨房,姜笑和许青原正在厨房里找吃的。两人入乡随俗,换了便于在这种酷热天气里行动的简单衣裳,此时屏息噤声扮透明,表情古怪,一动不动。  余洲已经看到了他俩,但樊醒就是不放手。余洲抬腿在樊醒脚尖一踩,樊醒吃痛松劲,余洲迅速把手收回口袋里。  “……是犯傻。”他答。  姜笑当然不会放过这件事。她很快跟柳英年和鱼干分享。  鱼干圆眼溜圆,捶胸顿足:“错过了!”  但它把姜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隔天在饭馆楼下看到余洲给樊醒剪头发,鱼干游到他俩身边,轻咳,郑重开口:“人做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是本能吗?”  姜笑等人看见余洲手里的剪刀,没人搭话。  失去了捧哏的,鱼干只得自问自答:“是犯傻!”  话音刚落,余洲剪刀挥来,咔嚓剪下它一小截鱼鳍。鱼干吓得瘫倒在地,躺了两秒钟又觉得不对劲,游起来一看,自己竟十分平衡。  它有四片长长的鱼鳍,因为在海中骨骸受损,鱼鳍左右不平衡,它游动起来总是歪歪扭扭地趔趄。余洲这一剪刀,把他两侧鱼鳍算是剪平了。  鱼干立刻换了张亲热脸,蹭在余洲脖子上贴贴:“好爱你哦,你就是鱼家心里最好的宝。”  樊醒头都没回,直接把鱼干抓在手里,封住了它的嘴。 第47章 老胡乐意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好奇心是讲述者的兴奋剂。  姜笑成了这些人之中活泼鲜丽的色彩。人们跟她开玩笑,打趣她小姑娘家身板又弱,遇到收割者一定跑不快,姜笑很不高兴地站起来,原地跑跳几下:“我以前常常跑步的。”  老胡看她,眼里有笑意。她立刻按住老胡的手:“老胡你再多说一点!”  众人哄笑:“你也喊‘老胡’?”  姜笑局促了:“啊?那、那喊什么?”  老胡浑不在意:“没事,你喊。”  姜笑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继续提问。  在外人眼中,实在其乐融融,气氛热烈。  许青原慢腾腾喝酒,把姜笑的所有举动一一看在眼里。  老胡去找谢白,等他离开饭馆,姜笑立刻起身。男人们还想挽留姜笑继续聊天,姜笑:“你们说话没意思。”  “你就只听老胡的呗!”他们起哄,“喔唷!”  姜笑扭头走向许青原,少女脸庞上的兴奋、好奇一扫而光,在眨眼间沉凝为阴沉暗色,看得人心头发突。  许青原握着酒杯,无声地笑。  姜笑:“你又发什么疯?”  “那个人……”许青原凑近她耳边小声问,“就是胡唯一?”  他被姜笑如刀的目光狠狠一刺。但这小刀刺不疼许青原,反倒让许青原笑出了声:“老天!”他拍着桌子放声长笑,好像姜笑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酒杯洒了,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姜笑站起身,手忽然被许青原以极快速度抓住。  “笑笑,何必呢。”许青原第一次叫她“笑笑”,“你不恶心,我恶心。”  姜笑咬牙低声道:“别管我!”  “我帮你吧。”帽沿下露出的眼神里是有几分诚恳的。  姜笑被他拽得坐回位置。许青原凑近了,很低很低,如蛇一般说话。  “我帮你解决他,保证干净利落,售后无忧。”他舌尖在齿缝轻弹,字眼几不可闻,“难得做一次慈善,我不收你钱。”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姜笑怀疑许青原做过不见光的事情,所以一直隐瞒身份不肯讲名字么~  不是剧透:很快就可以看到樊醒一半的真身了!  ---  柠檬鸡爪已经吃完了,鱼干意犹未尽:再整点儿什么吃吃嘛。  许青原击掌:喝酒!  鱼干馋了:好耶,喝酒!  许青原:鱼骨泡酒,应该不错。  鱼干:Σ( ° △ °|||)︴ 不是……等等?!第42章 收割者(10)  姜笑从不认为许青原是好人,或者说,是普通人。  身为新生者的许青原在雾角镇对古老师下手的那一幕,她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许青原竟然是做这种事的。  她生硬答:“不需要。”  许青原饶有兴味看她。“你还年轻,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许青原说,“余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们能回去的。你若在这里杀了人,你心里就永远有一个死人躺着,时不时翻身爬起来,你忘不掉的。要不跟我一样,手里死的人多了也就不在意了,要不,你就别动。”  许青原手指一翻,剪刀在他指缝里露出锐利刀尖。  “你想他怎么死,我就让他怎么死。”  姜笑怔怔盯他,良久才问:“你不是一直嘲讽柳英年和余洲不切实际吗?怎么,你也觉得我们能回去?”  许青原笑笑:“就当谎话说多了,我信了。”  姜笑的胸口起伏。许青原脸上笑容渐褪,凝重的目光让姜笑想起总喜欢训斥她的班主任。  “……如果不是我来动手,那就没意义。”姜笑压低了声音,“我不要任何人帮。”  樊醒和鱼干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骨头的位置、气息,他们完全没找到。  余洲与柳英年倒是在营地边缘找到了几所房门大敞的房子,收拾收拾就能住进去。  夜幕降临时,老胡又回到饭馆,继续他的高谈阔论。  樊醒原本拿着小剪刀威胁鱼干,实则偷听老胡说的话,但听着听着,他发现姜笑在里面。  顶了顶余洲手肘,樊醒示意他看姜笑。  姜笑在老胡身边,难得地开朗。她以往并不怎么亲近人,尤其是男人,但她当然也熟练如何运用女性的肢体、神态去传达信息。与老胡只是刚刚相识,姜笑亲昵得令人诧异:她竟用崇敬眼神注视老胡。  其他不熟悉她的人还不觉得有异,余洲和柳英年面面相觑。许青原摆手:“坐下,别过去。”  余洲:“她怎么了?”  许青原:“很正常啊,碰上有兴趣的异性,乐意多说几句话。”  余洲:“……老胡年纪比她大那么多!能当她爸了!”  许青原古怪地指着余洲:“年龄歧视。”  柳英年挠挠下巴:“姜笑心里有数的。她在阿尔嘉王国里不也玩得很开心?”  但余洲觉得当时和现在,姜笑的状态迥然不同。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笑在老胡身边,总隐隐令他感到害怕。  熄灯时姜笑才跟老胡依依不舍道别。原本围在一块儿侃大山的人已经纷纷散去,就剩老胡和姜笑两个。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声音很低,偶尔传出几声笑。  道别时老胡拍拍姜笑的肩膀,手掌在她裸露的肩上摩挲。  在“鸟笼”里,人人都默认应当及时行乐,但姜笑不一样。她年纪最小,无论在“鸟笼”里呆了多久,余洲也仍然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看待。他熟悉姜笑的举止和表情,姜笑和老胡的交流,绝对不是行乐的前奏。  老胡在谢白家中留宿,他果真邀请姜笑同去。姜笑犹豫,走到门口又紧张地搓手:“我,我今晚跟季姐说好了一起睡的。”  少女带着羞怯和期待:“下次吧。”  老胡也不勉强。他眼珠子左右一晃,发现了角落处似乎在打盹的余洲。手从姜笑肩膀上撤走,他与姜笑道别。  姜笑没发现余洲。她的脸庞被一种仇恨熏染的阴沉笼罩,慢慢走向楼梯的途中,她一直不停地用手抓挠被老胡碰过的地方。挠得重了,肩膀上几道红痕。  余洲坐在角落一动不动,仰头看天花板上垂挂的灯盏。他听见楼梯转角的呕吐声。  姜笑干呕片刻,什么都没吐出来。她只是觉得有种心理性的反胃,腹部抽搐。楼梯下方是通往后门的小道,她打开门,夜晚的风吹进来,纤薄的苦楝花雨水一样,纷纷从树上坠落。  “那个人是胡唯一?”  身后是余洲的声音。  姜笑头也不回。  “不能这样,姜笑!”余洲抓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自己,随即去掏姜笑口袋。  从老胡来的那天开始,姜笑就再也没有穿过校服。她今日穿件短裤,露出结实长腿,在余洲手里挣扎:“你干什么!”  余洲果真从她口袋里掏出小刀。  姜笑擦擦嘴巴,直面余洲,脸上是无所谓的表情。  “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余洲问,“借这样的机会靠近他下手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姜笑说,“一,他不是我们营地的人,随时可能走,我无法追上他。二,他对付过收割者,身手比我厉害得多。三,如果我离开这个‘鸟笼’,我永远也无法再碰见他了。”  历险者们不会重复出现在同一个“鸟笼”,姜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几个能聚在一起是例外。  余洲想不到别的法子说服她,姜笑继续:“你觉得这太不光明正大?反正我们这几个人没一个光明正大的,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靠近他、杀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历险者可以对历险者下手,”  “我想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余洲压低声音,“不要为垃圾浪费自己。”  他十分用力,握紧姜笑的手。  但余洲在姜笑眼里看到了痛苦的固执。她当时的屈辱和恐惧,长达三年的“鸟笼”历险,已经成为一座牢笼。唯一的钥匙握在姜笑手里,任何其他人的三言两语都不能为她开锁。  有人在一旁拍了拍手。  樊醒微微点头,鼓励般说:“我同意。”  余洲:“你来得正好,快帮忙劝劝……”  樊醒:“我同意姜笑的话。”  余洲怔住了。姜笑反倒笑出声:“你?”  樊醒:“我不是安流,没它那么不着调。我不仅同意你的想法,我还要为你制造让你亲手击杀胡唯一的机会。”  余洲震怒:“樊醒!!!”  但他的怒火对樊醒毫无震慑力。樊醒扭头望向谢白房子所在的方向,他刚刚从那边走回来。  “胡唯一走的时候,我跟在他后面,和他聊了会儿天。”樊醒说,“我答应他的要求,帮旋律营地除去躁动的收割者。姜笑,你来吗?”  姜笑毫不犹豫:“当然。”  傲慢原的营地虽然没有实际领袖,但谢白是威望最高的人。生怕傲慢原剩余的几个收割者作乱,他不想在此时随意离开营地,最后季春月和文锋决定随着樊醒、老胡一同出发。老胡允诺会以物资作为樊醒襄助的回报,夫妻俩是负责去收管物资的。  在谢白面前,樊醒一脸沉重:“嘴上喊英雄,实际还是不信任我。怕我和姜笑带着东西跑了是吧?”  谢白只当没听见,回头跟余洲小声说话。  昨晚余洲和樊醒爆发了争执,因为樊醒决定协助姜笑。  大多数时候是余洲在跟樊醒讲道理,他这辈子对着久久都没讲过这么多话,深入浅出,逐条分析,连柳英年都听得连连点头,表示已经被余洲说服。  樊醒却丝毫不动摇。  余洲怒极,说自己也要去。  他如果跟着前去,鱼干自然也去。许青原和柳英年当然不愿意孤单留在营地里,于是便小团队所有的人都要去旋律营地。 第49章 但地面上那只已经接近文锋。  文锋掉转枪头,猎枪在他手里就像一根长矛,猛地扎向地上爬行的收割者。  收割者如被戳破了的黑色水袋,黑雾猛地破裂四溢,雾中钻出细小的黑色手掌,抓向文锋的双足。  文锋撑着枪杆借力,以枪杆为支点跃起,落到了收割者身后。  “砰!”又是一枪。  “枪是没有用的!”季春月并没有继续躲起来,“除非直接击中骨骸的颈椎,令骨骸失去支撑头颅的力量。”  她语速飞快,指着老胡所在的方向:“余洲姜笑立刻到老胡身边。”  余洲不敢犹豫耽搁,生怕自己的迟疑会拖季春月的后腿。他与姜笑拔腿狂奔,趁文锋吸引收割者注意力的时候,与正离开大石后方的老胡汇合。  姜笑穿的上衣是长袖,衣袖中一把锐利小刀被她暗暗握在手中。  “快过来!”老胡大喊,“我带你们去旋律!”  姜笑捏住刀柄的手指愈发的紧了。启程前许青原教过她杀人。没有秘诀,只有恨意:杀了他噩梦就能中止,刀够锐利,她的速度也够快。老胡没有防备,他张开双手,正在招呼姜笑和余洲。他如此脆弱、无知,就像当夜的姜笑。  “怎么走!”柳英年慌得大声问,“你怎么从来不讲!”  “路线是旋律的秘密!只有我知道!”老胡说,“别废话了,快跟上来!”  姜笑急急地喘。胸口抽痛,空气让她鼻腔、喉管和肺部发疼。她双眼滚出眼泪,跌到老胡跟前时,刀子已经收了回去。  “别怕,跟着我!”老胡把她拖起来。  余洲回头,季春月已经跳上了马车。  这是老胡、季春月和文锋一早就商量好的。如果遇到无法对付的收割者,谁负责马车、谁负责带路、谁负责殿后。  只要保护好马车,其余人就还有快速移动的可能。  文锋一枪开完,季春月已经冲马儿甩动了长鞭。  之前在地上爬行的收割者站了起来。文锋预料得没错——任何被收割者吞食的活物都会成为收割者,眼前是一个小孩和一只小猫的躯体。  小猫窜进了孩子的怀中,仿佛合体一般,那原本瘦削的收割者忽然膨胀起来。  傲慢原上所有的收割者都是成年人化成的,文锋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子弹有限,他不能随便使用,转念间迅速收好猎枪,从腰间抽出长刀,掉头往密林奔去。  谢白擅长用绳索绞断收割者的头颅。文锋擅长用刀。  冷兵器在这个“鸟笼”里,是所有历险者自保的利器。  平坦的地面没有任何可依恃的东西。林中至少有大树、石头、灌木,文锋有机动的可能。他在密林中穿行过许多次,知道只要进入密林足够深的位置,就会遇到旋律营地的巡逻者。多对二,获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唯一的问题是:他能否在被收割者擒获之前,碰上旋律的人。  毕竟这是文锋第一次直面两个收割者。  驱车离开时,季春月回头看了文锋一眼。  她瞳孔忽然急促收拢,破声大喊:“文锋!!!”  更浓稠的黑色雾气如瀑布般垂落。  文锋此时距离密林已经不足五百米。  他引开两个收割者,季春月驱车、老胡带路,把其他人安全从另一条路径带入旋律——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刹住了脚步。  密林外围满是低矮的灌木,夏季鲜花层次开放,有些已经长出橙红色的小果子。  黑影从灌木中爬起,仿佛被此地的骚乱惊醒。  它足有数米高,身上萦绕的黑雾异常浓稠,细长的手中,一把长而弯的镰刀。  季春月狠狠抓了把缰绳。  但她不能停。  哪怕文锋会死,哪怕她将失去在“鸟笼”中生死与共的伴侣,她也不能停。  正因为文锋可能会死,她不能让他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她要和老胡一起把其余人带到旋律。  有些话老胡和谢白没有明说,但季春月与文锋都明白。樊醒要求带上余洲、姜笑等人,这是很不妥的。但老胡之所以最终答应,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樊醒重视的伙伴,会给樊醒带来力量。  而另一个必要性是:在必要的时候,余洲、姜笑等人,会成为樊醒的把柄。旋律营地拥有这几个人质,老胡认为,樊醒就会更听话。  所以谢白叮嘱季春月和文锋:照顾好余洲。  马儿磕绊一下,继续往前飞奔。  在河流边,季春月与老胡汇合。  “樊醒呢?!”老胡已经吼了几遍,“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鱼干用只有余洲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大骂:“放你的臭人屁!”  樊醒是与余洲、姜笑和季春月一起到河边捕鱼去了。三人离开时,他脱了衣服在水里泡着。  他听见季春月的警示,爬起时文锋已经和两个小收割者斗上。  樊醒没动弹,他想知道老胡和文锋如何应对收割者。  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老胡没打算出手,文锋独自应对两个敌人,而且出现了第三个收割者。  就连樊醒也没在傲慢原见过身躯这般庞大的收割者。它完全直立时,仿佛一座小小的山峦。  那东西朝文锋挥动镰刀。  收割者酷爱单独行动,它们身上的黑雾会相互靠拢、侵蚀,这似乎会让收割者们行动变得迟缓。文锋从来没见过协同行动的三个收割者。  眼前收割者挥动镰刀时,文锋转头便躲。  但他猛地摔在地上,双足被那只小猫化成的收割者紧紧束缚。黑雾穿过衣物,侵蚀皮肤,文锋挥刀朝那团黑魆魆的东西狠狠划了几下。没有伤到颈脖骨骼,刀子磕碰在猫的头骨上发出脆响。  黑色的镰刀挟带风声,势不可挡。  如同被什么东西拔起,文锋忽然被一股大力从身后捆住,瞬间被提拉了起来。  脚上的收割者张开了口,朝文锋小腿咬下。一根藤蔓自文锋身后袭来,穿过那猫儿黑洞洞的口腔。咔嚓一声,小猫收割者身上黑雾消失,骨头落地。  文锋惊魂未定,那巨大的镰刀划过地面,如切草一般割去了一大片灌木。树木枝叶的断面被黑雾侵蚀,迅速枯焦发臭。  救他的是樊醒。文锋落地后,难以置信地看着双臂化为藤蔓的樊醒。樊醒仍保持人形,但双臂已经完全变形,长长地铺展在地面上,与樊醒的身体形成一种极为不协调的对比。  “看什么看,”樊醒说,“没见过怪物?”  文锋胸口忽然狠狠吃了一鞭!樊醒将他横扫出去,藤蔓挡住了弹跳袭来的小个子收割者。  文锋落地后迅速抓起自己的武器,朝季春月和老胡等人奔去。  “好臭、好臭!”樊醒狂笑,他从眼前这最为高大的收割者身上,清晰地嗅闻到熟悉的气味:与他一样源于母亲,却又完全不同的气味,“……笼主原来是你啊,姐姐。”  无论是巨大的收割者,还是显出本领的樊醒,从未见过这副景象的人都大吃一惊。  季春月跃上马车,等待文锋奔来。  姜笑忽然问:“你们不帮忙吗?”  老胡:“帮不了,那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对付的东西。”他转头看身边几个年轻的历险者,“没想到你们带着一个怪物,倒是早说啊!”  余洲:“他不是怪物。”  老胡显然气急败坏:“我说为什么收割者会突然躁动,为什么傲慢原会突然少了三十个收割者……是你们的同伴搞的鬼吧!他是什么来历?他吞噬了收割者,获得了力量吗?”  姜笑推他一把:“你他妈说什么?现在是谁在救我们!”  她忽然之间的强硬和粗鲁让老胡吃惊,文锋跃上马车,却不催促季春月离开。  “老胡,带兵器,回头帮忙。”  “你疯了!”老胡怒道,“我们打不过那东西!”  “他只有一个人!”  “他不是人!”老胡忽然举起了手中的短枪,这把枪无法用于对付收割者,但至少可以用来威胁历险者,“走!立刻回旋律!你们若不想走,把马给我!”  “老胡!”季春月厉声大喝。  文锋盯着他的枪管,冷峻凶狠:“放下,别用这玩意儿对着我。”  他的气势完全压倒了老胡。老胡忽然把枪口对准姜笑。“只要在这里制造尸体就可以了。收割者吞噬尸体、再让尸体变化,需要时间。趁着这个空档,我们可以离开。”  文锋惊得霎时间说不出话,片刻才道:“……这就是你每次带旋律的人穿梭在营地之间,却总能安全脱身的原因?!你在杀人,老胡!”  “都这样了别他妈给我讲道德!”老胡大吼,“老子没进这鬼地方就已经杀过人!”  枪管忽然被人轻轻按住。在胡唯一没有察觉的时候,许青原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他身边。渔夫帽帽沿下一双眼睛带笑,一字字道:“我劝你们还是回头帮帮我的朋友。没错,他不是人,是怪物。收割者不是能把任何活物变成自己的同伴?如果这个怪物被收割者吃了,再变成收割者,这个新的收割者会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许青原的话比任何道理都管用,老胡迟疑了。  巨大的爆裂声传来,许青原护着姜笑,一把抓住了从远处激射而来的东西。是破损的藤蔓。  樊醒以藤蔓缠住收割者颈脖与手臂,但不敌它的力气,被狠狠挣脱了。  从空中跌落的樊醒摔在地上,无法动弹。  “不行的、不行的……”鱼干揪着余洲的耳朵,“那东西身上有母亲的气味……它一定跟笼主靠得很近,它太强了,樊醒没办法对付。”  四散的藤蔓残块雨点一样落在周围,在河流里砸出声响。  柳英年距离河流最近,他回头看时,瞬间毛骨悚然。  两个新的收割者正从河中爬起,像佝偻的死魂,飘荡着朝他们靠近。  ——不是三个,而是五个收割者!  他们被完全包围。  在文锋举枪、季春月架弩的同一时刻,老胡抓住了姜笑的胳膊,枪口抵在姜笑背后。  许青原与柳英年同时朝老胡扑去,姜笑手腕一动,刀子落入掌中。  两个水淋淋的收割者如飘动的黑色长幡,伸长手脚。  余洲抓住了鱼干。  他只有这个办法,唯有令自己陷于必死的危机之中,才能唤醒巨大的安流骨骸。  鱼干在他掌心中挣扎,余洲朝逼近的收割者冲过去。  他的声音从胸腔震动:“——安流!” 第51章 她没有眼睛,虽然有一张人类的脸庞,但鼻梁以上的部分被银白色长发紧紧罩实。鱼干记得,她也是“母亲”的失败作品。有人类的一半躯体,但仍旧不是让“母亲”满意的人类。  小十阻止鱼干拨开她的头发。在她的整个躯体之中,头发占据了一大半体积,长到脚底的浓密长发是银色的护甲,把她的头颅和下半身保护在护甲之中。  小十张开了口,她有非常漂亮、柔和的下半张脸,脖子以下一直到肚脐,覆盖了和樊醒相差无几的鳞片,鳞片上布满血红的细长鞭痕。粗细不一的鳞片远没有樊醒身上的那么规整,且是一种深邃的蓝黑色。  “樊醒也来了,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小十说,“我们都以为他和你没了,原来你俩在一起啊?”  鱼干一甩尾巴:“谁要跟他在一起!你不要侮辱人。”  小十压着它尾巴:“别骗我,安流。从他诞生那一天开始,你就最喜欢他,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鱼干:“他用刀子扎我!”  小十:“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她手上力气稍重,鱼干尾巴像是被巨石压住,根本挣脱不开。“怎么这么可怜?”小十又说,“你还没拿回心脏?”  鱼干只答前面的一个问题:“简单来说,我被樊醒找出来了,我们为了躲避母亲,所以在‘鸟笼’里流浪。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小十:“哦?”  鱼干:“是真的!”  小十勾起一缕头发,用它挠鱼干的骨头:“那,深渊手记,在谁手上?”  余洲从地上坐起。他牢牢抓住自己的背包,推了推身边的樊醒。  他没想到樊醒会追着自己落下来。  樊醒追上余洲之后,把他抱在身前,本来是想飞出去的——他身上那四只手臂之中的两只,化作巨大的翅膀状骨骼,开始扇动。  但裂缝中有极强的拉力,樊醒没能与之抗衡,两人一直不停下坠。  不止坠落了多久,周围始终是一片漆黑,余洲眼看着头顶那一缝亮光渐渐消失,最后自己与樊醒被黑暗彻底包围。  “笼主是我的姐姐。”在风声中,樊醒的嘴唇贴上余洲耳朵,交换秘密般,“排行第十。”  小十没有名字。“母亲”制造的孩子中,能被她赐予名字的少之又少,安流和樊醒是特例,另外还有几个也是她喜欢的小东西,她愿意思考名字,让自己的孩子变得更为特别。  但其余没有资格得到名字的,便没有这个幸运了。  小十是安流喊开的,她和安流拥有同一类母亲:同样诞生于海豚的子宫中,她比安流多了一些人的部件。  但她仍旧不是人。  “我知道为什么四时钟会出现在这里了。”樊醒保护着余洲,为他遮挡剧烈狂风,大声说,“四时钟是母亲给安流的玩具!那时候小十刚刚诞生,安流照顾她的时候,常常用四时钟逗她玩!”  被母亲驱逐时,小十选择了四时钟,这个安流遗留下的小玩具。  “那她不会伤害安流,也不会伤害你,对不对!”余洲大声问。  两人终于落地时,樊醒力竭,摇晃着瘫了下来。  地面闪动着幽微的光线。余洲仿佛身处无水的海底,他看见无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水母,晃动细长的鞭丝在空气中游动。淡蓝色的小灯盏,小眼球,小焰火。它们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贴地游动,从余洲和樊醒的身体上飘摇而过。  “樊醒?”余洲又推了推樊醒,“你怎么样?”  樊醒抱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樊醒在微微颤抖。  收割者身上的黑雾切断和腐蚀了藤蔓。那是樊醒手臂化成的藤蔓,借着蓝色的微光,余洲看见樊醒手臂上除了鲜血般的鞭痕外,还有黑色的裂口。  “疼死了。”樊醒哼道。  余洲擦去他头脸的冷汗。忍着巨大疼痛落地,樊醒已经没了力气。他胸口胀痛,那颗原本不属于他的心脏仿佛就要爆炸一般,他连动弹都不敢。  “我先躺一会儿。”樊醒说。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烫,余洲摸到了。余洲把手心按在樊醒左胸,温度极高的皮肤瞬间把他手心烧疼。  余洲不知道樊醒怎样才能忍受这样的高温。  “我是怪物嘛。”樊醒自嘲。  余洲:“……对,怪物。”他从背包里掏出小半瓶水,小心滴到樊醒胸口,试图为他降低体表温度。  樊醒知道这没有用,是安流的心脏在抵抗自己这副躯体,身体与心脏还不能彻底融合,一旦有大动作,立刻出现不适反应。但余洲为他紧张,他在难忍的痛苦里能获得一种奇特平静。  “幸好你是怪物,”余洲说,“如果没有你,我们都完了。”  樊醒怔怔看余洲。  显出这副模样之后,樊醒的头发又变长了,黑发汗淋淋,衬得那张脸愈发因为疼痛而苍白。眼睛倒是精神的,看余洲时专注认真。  “……”他忽然乐了,“没错,幸好我是怪物。”  疼痛和不适似乎都能忍耐了,樊醒重重喘了一口气。  不是人也挺好。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这样思忖。  无论前后左右,怎么都望不到边,在这里只有无数游动的小水母,以及被樊醒拉下来的三个收割者。  落入这里之后,收割者身上的黑雾全数消失,白骨化的骨骼完全显露出来。看骨骼大小,两个成人,一个孩子。余洲辨认不出谁才是那个从密林中站起的巨大收割者。  “最大那个,一定是小十控制的。”樊醒说,“即便她自己不出手、不过来,她也有办法操纵别的东西。别忘了她是笼主。”  他的口吻里听不出任何对小十的感情。余洲忽然想起自己未得到答案的问题:“这个小十,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安流,对吧?”  樊醒笑了:“哈……我们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血亲情谊。安流身上有一样东西,她觊觎很久了。”  他艰难抬手,指指自己胸口。  鱼干躺在垫子上,无论小十问它什么它都不回答。  “深渊手记在谁手里,你不知道。”小十轻叹,“连心脏被母亲藏在哪里,你也不知道?”  她抚摸鱼干的骨头小脑袋:“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找回来呀,安流哥哥。”  鱼干没有眼皮,无法闭上眼睛。小十噘嘴:“看你这样,我好心疼。你以前多威风呀,我帮你好不好?我帮你恢复以前的样子。”  “小十,”鱼干说,“你会把我和樊醒在这里的事情,告诉母亲吗?”  “不会。”小十很快答。  “为什么?”  小十坐直了身体,那种骨血般亲昵又做作的姿态消失了,语气里的温柔更是无影无踪:“我被她驱逐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鱼干:“我也是。”  小十:“但我听说,她在找你。”  鱼干:“听谁说?”  小十微微笑了,却不答。  鱼干便知道,它的弟弟妹妹们虽然分散了,散落在各个“鸟笼”里,但仍有联系。“母亲”已经知道安流复苏,她在各个“鸟笼”里寻找自己最疼爱的孩子。  鱼干把鱼鳍平摊,像人一样躺在垫子上。  “你也不过是想要我的心脏罢了。”鱼干说,“这么多孩子,我是唯一一个拥有心脏的。可是即便你得到我的心脏,母亲也不会喜欢你。”  小十嘴角一绷,鱼干继续说:“她谁都不喜欢,包括我。”  小十:“不要睁眼说瞎话,她最爱的两个孩子就是你和樊醒。而且你跟樊醒关系最好……哦?难道他知道你的心脏在哪里?”  鱼干像是没听到,还在喃喃自语:“樊醒……樊醒跟我也不好,他想要的和你们一样,只是我的心脏。”  “安流也许恨着我,母亲的孩子里,只有安流拥有心脏。”樊醒说,“现在被我夺走了。”  余洲躺在樊醒身边。周围开始变得冷,樊醒发着热,他朝樊醒靠近了一点。樊醒那两只尚未回复成手臂的翅膀上没有血肉皮肤,也没有羽毛,是勾连、复杂的骨骼。樊醒收了收翅膀,余洲便被翅膀包围保护着一般。  “是它不想碰心脏的。它害怕那颗心脏。”余洲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只有安流拥有心脏?那颗心脏意味着什么?”  樊醒翻身,这个动作令他浑身疼得发颤,但他想看着余洲的眼睛说话。  或许是此地此刻,或许是因为他想用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樊醒现在有一种想与余洲分享秘密的冲动。  “安流是母亲第一个孩子,虽然不能化为人形,但母亲仍然很喜欢它。”樊醒说,“所以母亲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给了安流,那就是安流的心脏。”  “……这力量可不怎么样。”余洲说。  “安流的心脏和母亲相联,所以当心脏被挖出、被我吸收的时候,母亲会察觉。”樊醒继续道,“但心脏现在被我吸收,母亲已经没有办法追踪它的痕迹了。这部分力量确实不显著,但它可以反制母亲。”  “怎么反制?”  樊醒笑笑,并不回答。停顿片刻,他说:“不仅是我,还有不少孩子想要心脏。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实际上,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余洲对他的隐瞒有些不快,但还是问了下去:“你想要心脏,难道不是为了获得抵抗母亲的力量?这样可以保护你……”  热烫的手指停在余洲唇上,余洲闭上嘴巴。  “大家的目的都很一致。为了取而代之……”樊醒轻声说,“成为‘缝隙’的新意志。”第46章 收割者(14)  樊醒曾经以为自己只要离开“缝隙”,脱离母亲的控制,把身上的鞭丝全部切断,就可以自由生活。  然而他只能存在于“缝隙”。离开“缝隙”,他是一个飘忽的影子,根本没有身体。  “我必须在这里生活。而我如果想平平安安,远离母亲,我必须在‘鸟笼’里不断辗转、流浪。”樊醒说,“不止是我,所有其他孩子也都一样。母亲性格无常,她随意制造了我们、控制我们,万一有一天她找回安流,让安流恢复原本的形态,高兴了,那么再一次将我们拉回她身边,也不无可能。”  樊醒握了握手:“只有取而代之,才能真正摆脱它的控制。”  余洲一直没说话,等樊醒讲完了,炯炯看自己,他才犹豫着开口:“我以为你一直想得到它的认同。”  樊醒:“什么?”  余洲:“对于‘成为人’这件事,包括拥有人的本能,你一直都很执着。我以为你想当一个人,是想让母亲开心。”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  樊醒有些生气,他想撑着身体坐起,但太疼了,只得又重重躺下。余洲抚摸他的胸口,温度比之前稍微降低了一些,但仍旧是超出常温的烫手。  樊醒半晌不吭声。他是这个冷清深渊里一处异常的热源,小小的水母不敢游过来,只围着他打转。  余洲换了个话题:“取而代之后,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他想到与“缝隙”意志的匆匆一面:四根手臂,巨大的独眼。  樊醒:“你怕我变丑?”  余洲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皱眉。光线晦暗,樊醒的面庞却灼灼发亮一般,清晰得就像在余洲眼睛里印下了不可去除的痕迹。余洲试图思考,为什么自己在看见樊醒这副异样状态的时候并不觉得害怕。  这样的尾巴,这样高大的身躯,四根手臂,无数伤痕,还有当他面向自己时,余洲能看到樊醒腹部有兽甲一般坚硬的皮肤。这怎么都不像一副完整的躯体,但余洲说不上哪里还有缺陷。  “这不是我的完整形态。”樊醒又说,“我真正的样子,会让你大吃一惊。”  余洲:“……现在不觉得你丑,如果你的真正模样和你母亲一样,那……” 第53章 樊醒:“难得你夸我一次。”  小十:“你有被我夸的资格吗?”  余洲一直在樊醒身后不吭声,听这对姐弟一来一往。他忽然想起樊醒和安流都说过,安流是第一个孩子,樊醒是唯一一个能变化成人的孩子——他俩最被母亲疼爱。  樊醒年纪最小,他没有照顾别人的机会,只被被人照顾过。  余洲心想,比他年长的孩子,会喜欢他吗?他们会青睐这个被母亲和安流偏心地爱着的小孩子吗?  小十的蛇尾攀爬上樊醒双足。“如果我在这里吞下你,母亲会知道吗?”小十问,“她还会责罚我吗?”  “吞了我你也不能变成人。”樊醒说。  小十放声大笑:“说得好像你是真正的人一样。赝品。”她在最后一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在樊醒沉默的时刻,余洲做出了决定。  樊醒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小十会威胁樊醒的性命安危。而姜笑他们还在普拉色大陆上,他们也同样需要保护。余洲不仅想自己离开,他还想带着除了樊醒之外的所有人离开。  “手记在我手上。”余洲抬起手对小十说。  樊醒一拽他的手腕。  几乎就在瞬间,小十冲到余洲面前。她仿佛要把余洲整个人生吞下去一般,嘴角咧开,蛇尾与头发紧紧捆缚余洲的双臂。樊醒怒吼着亮出异样的手爪,要把她和余洲分开。  “但我不知道怎么交给你。”余洲说,“只有我能打开它。”  小十愣住了。  “让我吃了你吧。我吃了你,它就是我的。”她很快用故作甜蜜的声音说,“不疼的,很快就结束了。”  余洲眼睛一眨: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接粗暴的转移所有权的方法。下意识地看樊醒,余洲心里在这一刹那想的是别的事情:樊醒也想过吃了我么?  樊醒低吼:“余洲!你想干什么?”  余洲又对小十说:“如果吃了我也不行呢?这本手记很明显是历险者带进来的东西,你吃了我,我消失了,成为普拉色大陆的收割者。属于我的手记还会存在吗?”  小十闭上了嘴巴。她也不知道。  她看看樊醒,又看看鱼干。  “安流不肯告诉我它的心脏在哪里,我至少能拿到手记吧!”她大喊,“我什么都没有!我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只有四时钟!”  “那你把我带走吧。”余洲立刻接话。  樊醒攥得他手腕很疼很疼,余洲根本无法挣脱。  “只要你让樊醒和安流离开这条深渊,回到我们同伴身边,我会为你打开手记。”余洲说,“手记上记载的事情,我也会一一给你解释。”  樊醒已经意识到余洲想要做什么了。  他打算利用手记接近小十,从她口中问出这个特殊“鸟笼”的最重要秘密——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钥匙”,能让人离开“缝隙”?如果有,这把钥匙是会带他们回到现实,还是进入所谓的上一层“鸟笼”?  “他没有用,可以走。”小十看了一眼樊醒,目光回到鱼干身上,“但安流哥哥得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樊醒半晌没吭声。他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余洲想回到妹妹久久的身边,但他从来不能理解,这种“回去”的念头有多么强烈。  站在余洲面前的小十是异类,是迥异于人类的危险生命体。但余洲拥有手记,他胆敢与小十做交易。  樊醒最终松了手。  小十卷走了余洲和鱼干。  她和人类的居住习惯不同,普拉色大陆是她的天地,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需要像人类一样定时睡觉休息。  把余洲和鱼干带到山顶,小十看起来很高兴。她指着下方的四时钟问鱼干:“安流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鱼干有气无力:“记得……”  它被山风吹得晃来晃去,最后藏进余洲的衣服帽子里。  小十缩小了形体,和余洲等高,她像看一个有趣玩意儿一样看余洲。  “你好奇怪。”小十笑着,“见到我的人类,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镇定的。”  余洲心中一动:“你见过很多人类?”  “几十个总是有的。”小十歪着脑袋,开始数手指,“琵琶,旭日,星落,换过七八个。傲慢原也换过两个。旋律换得最多,我记得至少换了十个首领……”  余洲大吃一惊:“你……你说的人类,是历险者营地的首领?!”  “当然。”小十笑他迟钝,“每一个历险者营地的首领,在他们成为首领的时候,我都见过。比如傲慢原的谢白,你应该见过的,历险者抵达普拉色大陆之后的第一个营地。”  见余洲不敢置信,小十继续道:“你们是从傲慢原转移到旋律的路上被我逮住的,对吧?旋律营地的胡唯一我也见过,他非常非常怕我。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别人怕我。”  她微微侧头,裸露在头发之外的下半张脸上是近乎完美的笑容:“所有营地的首领,都是我的人。无论历险者还是收割者,都是我的鸟儿。”  “我确实没有见过笼主。”老胡正带着一行人在密林中跋涉,“你们对笼主好奇,不如直接去问谢白。谢白不是说他流浪普拉色大陆的时候,远远瞧过一次?”  问他笼主相关问题的是柳英年,老胡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柳英年满意:“你真的没见过笼主吗?樊醒现出原形的时候,你看起来也太镇定了。你是不是见过和他差不多的……东西?”  老胡沉默不语。  “头一次见到樊醒那样的……东西,”柳英年不用“怪物”来形容他,“你居然还有心思举枪对着自己同伴。不愧是首领,反应很特别。”  姜笑拉了拉柳英年的衣角,让他闭嘴。  “你懂不懂看氛围啊?再问下去,他会杀了你。”姜笑压低声音。  柳英年立刻闭嘴。  他们已经来到密林的边缘。那道伤痕一般的深渊清晰可见。  深渊将河流从中分割开,但河水并未断绝。水流从深渊上流淌而过,仿佛被透明的东西托着,仍在不断地流动,穿过密林与旋律营地,往大陆中心汇集。  姜笑站在河边,怔怔看着这超出常识的一幕。  文锋和许青原走在最前。他俩用许青原曾使用过的理由说服了老胡,老胡身为旋律营地首领,他也害怕樊醒这样的怪物会变成更可怕的收割者,到时候危及旋律营地。文锋问许青原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对许青原利落身手十分好奇。  许青原:“猎人。”  文锋:“山里的?”  许青原没有回答,他在当日激战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人。  已经恢复人形的樊醒光着身子,呆坐在深渊边上。第48章 收割者(16)  樊醒听到了许青原的呼唤,但没有回头。  手上仍残留着余洲的体温。从余洲进入“鸟笼”开始,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分开。  强烈的恐惧令樊醒脑内一片混沌,同时有一种奇特而新鲜的感受,令他内心痛苦且煎熬:想到余洲现在可能遭遇的危险,他无法冷静,五内如同被烈火烧灼。  第一次做人,他从没处理过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之间除了焦灼,手足无措。  许青原把他从地上拉起,柳英年脱了外套把他裹起来,他第一句话是:要把余洲救出来。  回旋律营地的路上,樊醒冷静了下来。  余洲选择留在小十身边,安流也在,余洲不会有危险。让樊醒离开是正确的选择,如果说有谁能在这里保护余洲和姜笑等人的安危,这个人只能是樊醒。  据谢白所说,笼主藏身于普拉色大陆北方的深渊之中。樊醒怀疑,他和余洲落入的长渊,其实也是那“深渊”的一部分。  抵达营地后,老胡暂时离开,去处理营地里其他的事情,文锋和季春月给几个同伴留了沟通的空间。趁着周围没有其他杂人,樊醒快速把深渊之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人。  得知余洲目前安然无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樊醒看着众人表情,有种奇特的想发问的冲动:你们是真正担心余洲,还是担心那本深渊手记与安流?  余洲在“缝隙”之中是完全没有自己力量的。他能活到现在,依托的是深渊手记与安流,或许还有樊醒。只要深渊手记和安流在就可以了,至于它们依赖的是谁,认可的主人是谁——哪怕这个人并非余洲,也没有关系。  但樊醒最终没有问。  他看到姜笑哭出了声。  少女的眼泪让樊醒发硬的心头软了片刻。“我们必须在余洲和安流遇到危险之前,把他们救出来。”  “怎么救?”许青原问。  樊醒:“我靠近过小十,我记住了她身上的味道。只要接近北方的深渊,我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安流的心脏现在属于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相信安流和余洲不会死守这个秘密。小十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他们如果暴露这个秘密,岂不是把你置于危险之中?”姜笑问,“安流的心脏现在是你的心脏,如果被人夺走,你会不会死?”  “余洲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樊醒深吸一口气,“只要能保全性命,只要能从小十口中交换出他想要的信息,我的秘密会成为他的条件。”  四时钟深深嵌于山壁之中,四颗硕大的白色晶石在阳光里闪动光芒。余洲看得发愣,木木地回答小十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安流心脏在哪里。”  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小十咬着指甲。她渴望的东西从未距离她这么近过,但她实在不懂怎么才能从安流和余洲口中撬出答案。  甚至她也不能分辨,这两个人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见过的人类实在太少、太少了。  还是鱼干知道如何应对她:“小十,你现在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呗。”  小十不应,鱼干又说:“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吗?”  “谁记得住。”小十嘴上这样说,却把鱼干和余洲卷入自己头发。片刻的黑暗过后,余洲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大的石头房间里。房间是圆形的,除了他脚下的这一块地方之外,全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  余洲霎时间想起付云聪城市里,堆放杂物的码头。  甚至就在余洲左右张望的当口,头顶裂开一道黑魆魆的口子,一架公园里才会出现的儿童滑梯掉了进来。口子消失了,余洲甚至还没能看清楚口子之外是什么风景。  鱼干在房间里游了一圈,气喘吁吁地回来。“好多玩具。”它说。  小十目光一直追着鱼干:“你喜欢吗?”  鱼干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喜欢吧。”  小十:“你不是最喜欢玩具吗?母亲常常给你做各种玩具。”  鱼干只得正面回答:“我很开心哦。”  小十:“正常说话,不要哦。”  余洲突然哈哈大笑。鱼干恼羞成怒:“就哦!就哦!”  小十坐在地上,靠着一个巨大的皮卡丘沙发。回到这里她自在了一些,蛇尾从长发下瑟瑟缩缩地钻出来。发现余洲并未觉得古怪,小十愈发舒展:“被我抓走,还笑得出来,你这个人类真的好奇怪。”  鱼干落到她手掌的小垫子上:“奇怪!” 第55章 姜笑心中一震。  “余洲告诉我,他的妹妹也叫久久的时候,我心想,真巧。”季春月小声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出余洲。我得让他回去,让他找到久久。”  宽敞但拥挤的石头房子里,余洲正躺在柔软的褥子上。  小十缩小了体型,与余洲差不多高,枕在余洲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鱼干则躺在余洲手里:“据说小孩听着妈妈的心跳,睡觉不会做噩梦。”  余洲:“我不是妈妈。……不对,你怎么知道这种事?”  小十接话:“安流懂得很多照顾小孩的常识。”  鱼干骄傲了:“那当然。你们可都是我照顾着长大的。”  余洲想起久久小时候也喜欢被自己抱着睡觉。她会不自觉地钻到余洲怀里,哭声停止,睡得安稳。余洲心想,原来是这样么?他有些欣喜,又觉得难过。  “人类的心跳好吵。”小十听了半天,说,“好烦。”  但她没有起身。余洲大着胆子,拍了拍小十的肩膀,像以往哄久久入睡一样。  小十抬头看余洲。她的双眼被浓密头发遮住,看不到那双不存在的眼睛。但她在打量和忖度,片刻后,她又躺了下去,耳朵贴着余洲胸膛。  余洲心中有些激动:小十不抗拒他,他与小十的关系在拉近。  但现在还不是问“钥匙”的好时机。  “你想看深渊手记吗?”余洲问。  小十立刻坐起,显然她等这一刻也已经很久。  小十拿着深渊手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翻动。手记并不坚硬,但就像一个整体,没有丝毫缝隙似的。在手里掂量片刻,小十忽然扬手一扔。  堆满玩具和杂物的地上出现一处水源,笔记咚地落入其中,沉没得极快,迅速消失。  “不好意思,这归我了。”小十笑笑。  鱼干咬着拉链,拉开余洲的背包。余洲从背包里掏出手记。  小十:“?!”  余洲:“水、火,都没有办法烧毁。子弹、尖锐的东西也无法破坏。无论丢到哪儿,它都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小十顿时颓然,咬着指甲沉默。  余洲按在深渊手记封面上,对小十说:“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翻开手记让你看。”  小十:“我是笼主,别跟我谈条件。”  余洲静静看她。  片刻后,小十咬牙:“什么条件!”  余洲微微一笑。他发现自己用来应付不听话的久久的招数,在小十身上也奏效。  “现在,让普拉色大陆上所有的收割者,停止活动,不能再伤害历险者。”  小十又坐在了她的皮卡丘软沙发上。“你知道‘收割者’这个名号是哪里来的吗?”她说,“是我想出来的。我告诉各个营地的领袖,他们把这个名字传播开。”  她忽然跳起来,粗硕的十几条蛇尾在杂乱的地面蠕动:“是我给这些死去的历险者取了名字。我才是这个大陆的主人!你凭什么跟我谈这种条件!”  余洲:“收割者,这叫代号。”  小十:“名字。”  余洲只得应:“你真厉害。”  没听过夸奖的小十怔怔坐下,目光从余洲脸上,落到他手中的深渊手记上。  “你有这么多玩具,但没有人陪你玩,不觉得无聊吗?”余洲说,“答应我的条件,我给你看手记,我和安流都在这儿陪你玩。”  “……好。”想了许久,小十才犹犹豫豫点头。她十指相握,掌心中隐约可见一个光球。随着双掌渐渐合上,光球如同被她挤碎一般裂开、消失。  普拉色大陆上,所有的收割者同时停止了动作。  夏季的风吹动它们身上弥布的黑色雾气,正与它们对峙的历险者们面面相觑。黑色的瘦长巨人如雕塑一般,站定在土地上,它们保持着或行走、或攻击的姿态,彻底静止。  十八个营地里同时接到了收割者异变的消息。领袖们坐立不安,他们凝望北方,试图得到笼主小十的一些隐秘信号。  小十的房间里,余洲摊开了深渊手记。  扉页上那四个漂亮大字吸引了小十的注意力,她用手悬空描摹,忽然笑道:“我知道这是谁写的。”  余洲忙问,她却不肯说,催促余洲翻下一页。  第一页是雾角镇的记录,第二页是阿尔嘉的王国。余洲每翻一页,就会跟小十说“鸟笼”中发生过的事情,她听得津津有味。余洲略过在王国中找到心脏之事,小十并未起疑。  翻到第三页,付云聪制造的城市,手记上画着一个简笔的樊醒。  “……果然。”小十轻笑,“我知道这个手记是怎么回事了。”  余洲屏住了呼吸。他万没想到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竟藏在这个古怪至极的鸟笼里。  “樊醒。”小十指着那个小人儿,“他是这本手记的主人。”  余洲:“……什么?”  “这本手记是母亲的宝贝,上面记载着几乎所有‘鸟笼’的特点。母亲喜欢在各个鸟笼之间穿梭巡视,那时候有人陪着它。”小十咧嘴一笑,这笑容里藏着恶意,“手记是第一个进入‘鸟笼’的历险者带进来的东西。”  余洲心脏狂跳。  “他叫樊醒。”小十说。  余洲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樊醒?”  “不是你们见的那个樊醒!”小十哈哈大笑,“我说过,他是个赝品!他是母亲制造出来的,樊醒的赝品。安流哥哥,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一直看着吗?”  鱼干茫然,声音缥缈:“我……我忘了。”  余洲抓住小十肩膀:“那这个‘樊醒’呢?他在哪儿?”  --------------------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文里的缝隙意志,虽然用“母亲”来表达,但这个称谓跟剧情相关,意志本身是无性别的(前文有说到这里想到了,再嘀咕一下  偷听到嘀咕的鱼干悚然一惊:我呢?我啥性别?  樊醒:你连鱼肉都没有了,性别重要吗?  鱼干哭了一整天,逢人就说樊醒歧视自己不是人,不配有性别。第50章 收割者(18)  收割者停止活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旋律营地。  老胡不太相信,带着人沿着密林路径巡逻。密林中确实发现了较小的收割者,在密林之外的平原上,也见到了巨大的、正朝旋律营地逼近的收割者。  无一例外,全都静止。  老胡等人带回来的消息让营地的人又喜又忧。喜的是暂时可以安心,忧的是这种异常状态是否意味着接下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有人已经在哀叹,这个安宁、平静的营地无法长呆,连同“鸟笼”说不定也要产生异变了。  消息传入樊醒耳朵里,他第一反应是,余洲和安流必定做了些什么事情。  能让收割者停止活动的只有笼主,是他们说服了小十?还是把心脏的秘密说了出去,以此换来片刻的和平?  姜笑和柳英年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樊醒这么笃信余洲不能保守秘密。樊醒只是沉默。  和文锋争执之后,再见到文锋,樊醒没什么好脸色。营地里的人把他看作英雄,对他热情又敬畏,樊醒冷着一张脸,便没人敢上前攀谈。他已经暴露了身份,也不再努力伪装,双手化为藤蔓,爬上了营地里最高的一棵树。  立在树顶,可以远远眺望营地之外的阔大平原。樊醒看见了静止不动的收割者。  有石子弹到他身上。樊醒低头,地面上有两个小小人影,是许青原和柳英年。许青原跟着老胡出营看情况,强行拉上柳英年。两人正在树下仰望樊醒。  “喂,他有个有趣的想法!”许青原指着柳英年,冲樊醒大喊。  柳英年面红耳赤:“不行的不行的,太冒险了。”  樊醒飞速落地,咚地钉在地上。许青原鼓掌:“兄弟,帅。”  “我也有个想法。”樊醒说,“我们绑个收割者回来研究研究。”  许青原击掌:“英雄所见略同。”  樊醒古怪地看他一眼。  自从许青原在众人面前以手拧断收割者颈骨,他彻底放开自己,成了整个小团队里最自在的人。樊醒低落,姜笑跟女孩们混在一起,许青原便成日强行拉着柳英年,以教柳英年打猎为由让他陪自己四处乱晃。柳英年怕他,不敢反抗,只得任其差遣。  “怎么绑?”樊醒问。  柳英年是从樊醒当日与收割者大战一事中获得的灵感。  樊醒的藤蔓可以从黑雾中强行拽出收割者的骨骸,他发现骨骸离开黑雾后,黑雾会立刻紧跟骨骸,试图再次覆盖。  也就是说,黑雾并不是骨骸自身产生的东西。它是外来的,借骨骸而存在、而移动。  柳英年对黑雾的成分十分好奇,他认为覆盖在收割者身上的黑雾,与雾角镇上浓密的黑雾是同一种东西。  而和许青原随老胡营地的人去查探收割者情报时,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分。密林边缘没有风,许青原和柳英年发现,纵然无风,收割者身上的黑雾也在兀自飘动。  当起风时,黑雾会被气流短暂扰乱。风止息时,细小颗粒构成的黑雾,便开始微弱地颤抖。  他们查探了三个收割者。三个收割者身上的黑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动。  樊醒:“北方?笼主所在的地方。”  “不,是南方。”柳英年说,“距离这里只有半个月路程的正南方向,群岛聚集的大海,星落之地。”  樊醒一怔。  柳英年推了推眼镜,他语速渐渐变快了。  “笼主在北方,笼主制造了收割者,收割者杀害历险者并把他们变成新的收割者,这个信息是谁告诉我们的?”他说,“是傲慢原营地的谢白。”  柳英年平时很少说自己的想法,他会把自己听到的事情放在心里,调查员——虽然只是实习生——的本能让他对“鸟笼”里一切看似合理的往事、规律产生探究欲。  第一次让柳英年对领袖的话产生怀疑的,是营地下方的骨头。  “每一个营地下方都有一根笼主的骨头,骨头护佑着营地,收割者不会轻易进入营地。这个信息是谁说的?”柳英年又道,“是旋律的老胡。”  樊醒微微抬头。他听懂了。  这两件事情是矛盾的。 第57章 他从姜笑眼里看到了顽强的固执。  拍拍姜笑的头,许青原不再说话了。  这一路并不平静。  从旋律营地到星落之地,一路上经过三个或大或小的营地。距离旋律最近的琵琶营地依靠河流而设,城镇形状如同琵琶,是一个比旋律更大、更完备的小小国家。他们与旋律、傲慢原都有过来往,在文锋和季春月的帮助下,众人顺利获得了补给。  但接下来两个营地就没那么幸运了。  每个营地的资源有限,哪怕是曾经从傲慢原营地走出去的历险者,哪怕还认得文锋和季春月,但也不愿意给出饮水和食物。他们对这个奇特的车队充满警惕和怀疑,尤其在看到拖在马车尾部的那个收割者后。  吃完了食物,许青原和文只好到附近丛林去打猎。樊醒有时候也会跟他们一块儿行动。他的姐姐建造的阔大“鸟笼”里,一切应有尽有。  “笼主是不是很容易产生错觉?”有一天,柳英年忽然问,“会以为自己是造物主,创世神。”  他们正在剖开一只山鸡的肚子。  “但实际上,笼主什么都没创造过,他们只是把其他地方落入‘鸟笼’的东西收捡起来,包括人、包括物。”柳英年继续说,“就连‘鸟笼’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余洲和你看到过阿尔嘉王国里那只大手,它是去摧毁‘鸟笼’的。”  樊醒点头。  许青原好奇:“呆子,那你觉得‘鸟笼’是什么?”  柳英年不满,又不敢惹恼他,用手背推推眼镜:“反正,他们也是被关起来的鸟。”  许青原负责打猎,但不想处理猎物。他洗干净手,从柳英年背包里掏出他的笔记本。柳英年敢怒不敢言,许青原看得津津有味。  笔记上详细记载了一路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里头还有许多柳英年自己的推断。  偶尔的,夹杂一两句“帽哥有点可怕”“鱼干吵死了”之类的抱怨。  许青原一边翻看,一边评论:“呆子。……呆子。……哈,真是个呆子。”  樊醒想起小十。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也懒得去析清,一双眼盯着被捆在马车顶上的收割者。黑雾正朝南风缓缓飘动。  呆子柳英年在距离星落之地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救过大家一次。  浓雾弥漫的山崖上,马车被柳英年强行勒停。他冷汗直流,数秒后山风疾起,吹散眼前大雾,马蹄前方十公分便是悬崖。  这儿也是一道天堑,裂缝横亘大地,峡谷中浪涛滚滚,能遥遥听见出海口轰然的水声。  和柳英年一起值夜驾驶马车的樊醒半睡半醒,惊醒后大骂一声。马车已经过不去了,他左右看看,裂缝极长,根本看不到边缘。  折腾了一个晚上,樊醒不得不现出原本形态,攀着裂缝两端,把人和马车逐个搬运到对面。  借着晨光,许青原撺掇柳英年:“把樊醒带我们过沟的经过画下来,以后这些可都是重要的研究资料。”  柳英年双眼放光:“对啊!”  樊醒大怒:“你敢画,我就把你笔记撕掉。”  姜笑:“你敢撕,我就告诉余洲你趁他不在,欺负柳英年。”  樊醒光溜溜地站在清晨太阳之中,随着他体型缩小,鳞片正逐渐从他身上消失。  姜笑:“还有,在十七岁少女面前耍流氓。”  樊醒骂骂咧咧,躲进马车里穿衣服。  腥风已经越来越近,收割者身上的黑雾仍在飘动。他们还未能抵达目的地。  但小十和安流的气味,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星落之地是一片遍布岛屿的海域,余洲从海里爬起,浑身湿透,长长呼出一口气。  “真正的樊醒”被埋在星落之地的海洋深处。  听到这个事实,余洲和鱼干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想起了安流骨骸安置的地方。  余洲落水之后更觉得相似:不见底的海水,好不容易才接触到的海底陆地,以及无数蓝眼睛般游弋、漂浮的水母。  这片海洋的水母比之前裂缝中的要大得多,鱼干在余洲身边嘀咕:“小十也养这个?”  余洲在水下能呼吸,但不习惯讲话,只困惑看着鱼干。  “这些是母亲的宠物,从母亲诞生之时,它们就陪伴在母亲身边。”鱼干说,“你记得吧?樊醒和小十身上的鞭痕,就是水母的触丝造成的。它们也是母亲用来惩罚我们的工具。”  但数量太多、太多了。母亲并不能完全熟知每一只水母的去向。  余洲和鱼干没有找到小十说的骸骨。  “她在骗我们吗?”余洲问。  鱼干:“我没觉得。”  余洲信任鱼干的感觉,他坐在石头上,脱了外衣拧水。小十不知何时落在他身后:“很难找吧?连我都找不到。”  余洲:“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话,什么真正的樊醒……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小十:“安流说的。”  鱼干大吃一惊:“我又怎么知道的?!”  小十:“你问我我问谁?”  鱼干懊恼不已,为自己这个毫无记性的干瘪脑袋。  小十坐在余洲身边,靠近他,鼻子一动一动地嗅。  “我成咸鱼啦!”鱼干怕她对余洲产生食欲,忙贴在小十脸上装作撒娇,“你还爱我吗?”  小十:“爱爱爱。”  她把鱼干扯开,伸手拔了余洲一根头发。余洲疼得一跳:“干什么?”  小十把他的头发吃了下去,片刻后长长一叹:“好像啊。”  余洲揉揉疼痛的地方,没好气:“有话就说。”  “有陌生人正在接近。”小十说,“他们和你的味道很相似。”  余洲立刻了然:是樊醒等人在接近。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所在之处?余洲心头有疑问,但更多的是激动:樊醒理解了他的意思。让樊醒离开,正是要保存有生力量,解救自己。  “是那种很恶心的血缘的气味。”小十说,“我不喜欢。”  余洲一怔:“什么?”  小十沉默,仍不停地嗅着,片刻后恍然道:“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你的同伴吗?”  余洲和鱼干不答,小十已经兴奋地站起。  “我要见见她,我要看一看真正的人类女孩什么样子。”  换了衣服从马车上溜下来的樊醒听到了异样动静。马车顶上被捆着的收割者,正以极快速度烧断绳索,爬了起身。  樊醒来不及提醒,立刻伸手抓住那收割者的腿骨。  收割者已经完全挣脱绳索,它动作奇快,跳下马车后立刻掠向车边人群。  文锋与季春月同时亮出武器。不料收割者并不打算迎战,它拦腰抱起姜笑,身影瞬间已在百米之外。第52章 收割者(20)  十八个营地,所有首领都是男性。小十曾问过他们,为何没有女性担当首领。男人们面面相觑,答:要在危机中生存,还是男的比较有用吧。  小十不满意这个答复。虽然自己身为女性,但她从未见过真正的人类女性,她对十几岁年纪的人类女孩充满好奇。  收割者在小十和余洲面前放下姜笑时,姜笑腰上的衣服已经被黑雾腐蚀破损。余洲一把将她抱住,姜笑被吓得说不出话。她落在一座小小的岛屿上,岛上只有石头沙滩,没有植物。  眼前除了余洲、鱼干、沉入海中的收割者,还有一个明显是异类的生命体。  “小十,鱼干的妹妹,樊醒的姐姐。”余洲说,“也是这个‘鸟笼’的笼主。”  姜笑很快镇定。“鸟笼”里的怪事她见得太多,不久之前樊醒还在眼前露出真容,姜笑因而一点儿不畏惧。她略略低头,跟小十打招呼。  小十怔住:“不怕我?”  姜笑:“你有什么可怕的?”  她比小十见过的营地首领都要镇定。小十绕着她走来走去,蛇尾在石头地面上蠕动。余洲与姜笑站在一起,有意无意地挡在小十和姜笑之间。  小十胸口的蓝黑色鳞片忽然裂开,一颗硕大眼球从她胸口中央露出。姜笑退了一步,眼球盯着姜笑,不停打转。  “……很普通。”小十忽然失望地一叹,“不过如此。”  鱼干:“你以为人类女孩是什么啊?”  小十:“她不怕我。”  鱼干翻了翻白眼:“你有什么好怕的。”  小十暂时忘记自己对深渊手记和心脏的执念。她对余洲和姜笑都充满兴趣,碰碰两人的手,又拉拉他们衣角。  “她和男人由同样的东西构成,”小十指着姜笑对鱼干说,“为什么她们不能当首领?”  她的手背同样覆盖鳞片,姜笑也不知自己想的什么,忽然抬手握住了小十的手掌。  小十结结实实地一愣。  “有温度……”姜笑说,“你一点也不奇怪嘛。”  她说着对小十笑了笑。小十受到惊吓似的猛地抽回手,抓起鱼干瞬间退到小岛屿的另一端,咚地跳进水中,只露出一张脸。  鱼干被小十的反应弄糊涂了:“怎么了?怕啥呢?这笼子里你最大。”  小十看着自己的手,鳞片在水里闪动微弱光芒。  姜笑绕着小岛屿走一圈,很快回到余洲身边。余洲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她的适应能力。  捏着余洲的脸,姜笑问:“你没受伤吧?”  余洲:“鱼干在我身边,我没事。”  姜笑:“一大帮人急吼吼地来救你,以为你被笼主虐待,遭遇不测。现在看来还好嘛,还玩起了潜水。话说回来,我原本以为笼主跟樊醒安流他俩母亲似的,是个怪物,但,只是普通小姑娘而已。”她压低声音,“就是多了几条尾巴。”  余洲:“你倒是镇定。”  其实是看到余洲安然无恙,欣喜盖过一切,姜笑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挺好、挺合心意。她也不急着离开这里,毕竟呆在余洲和鱼干身边更加安全。于是她丝毫不着急,反倒坐下与余洲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樊醒天天在营地里跟疯了似的,也不睡觉,晚上一个人在林子里晃来晃去,或者跑到裂缝边上发呆。”姜笑说,“望夫石似的。”  余洲:“……不是,我跟他不是……”  姜笑摆摆手:“比喻,懂吗?” 第59章 鱼干:“可是重新制造的孩子,不是那一个。”  小十:“孩子不是都一样吗?这个不喜欢不满意,那就再造一个。”  鱼干:“人类跟……我们的母亲不一样。人类制造孩子的过程非常艰难,所以每一个都很宝贵。”  小十呆呆看它,半晌才咕嘟嘟地在水里问:“……我离开的时候,母亲伤心过吗?”  鱼干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但在她的脸上,鱼干看到了一种新鲜奇特的表情。羡慕,嫉妒,惆怅,忧伤,是人类才会有的,复杂难析的情绪。  鱼干摆了摆鱼鳍,游回余洲身边。  “季姐?”姜笑看看余洲,发现余洲只是站在一旁不靠近,忙继续劝说季春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你的孩子还活着的。”  “没有了……他没了……”季春月抽泣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她并未意识到面前人是姜笑,只是怔怔回答,“我知道的……我和文锋一直自欺欺人……我们根本回不去,他也早就不在了。”  她捂着脸,身体痛苦得蜷缩起来。  “我不想再走了,收割者,笼主,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杀了我吧……”  文锋握住她肩膀,那双永远冷静锐利的眼里同样是浓烈的痛苦:“春月,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回去的……”  “回去也没有意义了!”季春月大喊,“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没了!他没了!”  有人单膝跪在她身边,温暖的手覆盖季春月冰冷的手背。  “他还活着。”余洲低声说,“那个小孩没有死,他被人捡走了。”  季春月和文锋同时转头看他。季春月眼神里满是怀疑,但余洲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戏谑。他注视季春月,点了点头:“很健康地活着。”  那句能令所有人欣喜的话就在余洲嘴边。  季春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喜色。  文锋一把攥住余洲的手:“你认识他?”  下意识地在余洲身上匆匆一扫,文锋紧接着脱口而出:“你怎么认识他?他也是……?”  余洲不喜欢和别人直视,更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  他很小的时候就读懂了他人目光中蕴藏的意义:憎恶、厌烦、鄙夷、嘲讽……林林总总,他一度无法承受。  后来随着脸皮渐厚,他不那么害怕他人目光里未吐露的情绪了。  但和文锋对视时,文锋目光里熟悉的东西,仍旧在一瞬间刺中了余洲。  余洲霎时间慌乱,羞惭重锤一样打在心里,钝痛渐渐淹没了他。  他顿了顿,不足半秒钟。  狂潮一样汹涌的激动已经彻底从余洲心里退去,樊醒和鱼干就在他身边,一人一鱼对视一眼,被余洲心头出乎意料的平静震惊。  “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人当朋友。”余洲笑着,“他现在姓黄,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小律师。”  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最后一次行窃时,多次踩点才认得的那个小律师。  小律师有体面的工作,开一辆小车,和女友同居,他们喜欢装点家里的布置,节日时在窗口挂几串小彩灯。  余洲观察过那小律师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羡慕,他真的没有羡慕。余洲对自己说,那绝对不是羡慕,只是单纯的印象深刻。小律师勤恳地工作,讲话有礼貌又好听,他上庭回家总是一身笔挺西装,天热了脱下外套,白衬衫黑裤子,是个很端正的青年人。  他有善良的恋人,余洲踩点时看到女孩随身带着创可贴和酒精,给摔跤的小学生做简单处理。她是护士,戴一副方框眼镜,讲话又快又脆,左脸有个小酒窝,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他比我还要高一点,”余洲比划,对文峰说,“头发也是硬硬的,留平头,跟你很像。”  樊醒和姜笑怔怔看正不断讲述虚假故事,让季春月、文锋满足的余洲。  樊醒再次握住余洲的手,那手冷得如同浸过雪水。  --------------------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摸摸余洲。  姜笑:抱抱余洲。  樊醒:我亲亲余洲。第54章 收割者(22)  余洲很擅长编故事。  久久睡不着觉的时候,总是余洲哄着她入睡,用一个接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唐僧骑着三个的马,白雪公主变成了小矮人,虽然古怪,但余洲总能讲出个所以然。  后来住地下室的流浪汉给兄妹俩一本九成新的童话书,是图书馆清理旧书时他捡到手的,特意带回来给久久。久久极为喜欢,封面是坐在石头上的漂亮美人鱼,书里有个故事叫《铜猪》。  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在佛罗伦萨遇见了铜猪。铜猪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雕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铜猪背上睡了过去,深夜时分,铜猪突然动了起来。它对孩子说:坐稳啦,我要跑起来了!孩子骑在它的背上,穿过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直到进入艺术馆。艺术馆里满是雕塑和画,流浪儿目不暇接,被这些凝固却又栩栩如生的人类造物震惊。  孩子感谢铜猪,铜猪说,只有天真的孩子坐在我的背上,我才能跑起来,我也谢谢你。  余洲给久久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很害怕。他怕这只是流浪儿的一场美梦,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贫苦的孩子临死前,硬心肠的上帝才允许他们做一次饱足快乐的梦。  故事讲到半途,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把悲剧改说成喜剧。翻到最后一页,他停住了。久久倚靠在他身边,昂头等着下文,半晌忍不住问:“第二天,他死了,是吗?”  “……没有。”余洲摸摸久久柔软的头发,这个故事的发展温柔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吃了很多苦,后来成了很有名的大画家。”  久久喜欢这个故事。她在公园总要坐滑梯,从滑梯上溜下来的时候张开手冲余洲大喊:“哥哥!铜猪!”  余洲在底下接着她:“铜猪!”  这像一个暗语。兄妹俩都觉得故事里的一切会成真:有人吃过许多苦,但他最后总能实现愿望。  没有谁不喜欢快乐结局的故事。余洲也一样。从季春月和文锋落入“陷空”到现在,余洲已经独自熬过了二十多年。眼前的夫妻并不知道这二十多年间会发生什么事,这部分空白,适合余洲给他们编织美梦。  在余洲口中,黄律师已经找回了他的奶奶。他被一对好心的外地夫妻捡走,几年后回到长满苦楝树的城市,夫妻俩带他去派出所,抽血、化验、比对,终于和亲人团聚。老人健健康康,小律师也健健康康,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失去了季春月和文锋,但他们也相信,总有一天,消失在“陷空”的人,都会回来。  季春月停止了哭泣,她抓住余洲,反反复复地问那青年的情况。  文锋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照片。”余洲说,“黄律师钱包里一直装着一张照片,就是你们家里,电视柜旁边放的那张。”  “是真的、是真的!”季春月狂喜,拉着文锋的手不放,“文锋,他还活着!他在等我们回去!”  文锋其实并不是十分相信。但只要能让妻子冷静,不再自暴自弃,他没有继续询问,也不打算深究。看向余洲的目光中,除了未完全消除的质疑,还有一丝丝感激。  只有这时候余洲才敢迎向文锋的目光。他是个善良的局外人,他值得文锋感激,而不是怨恨。  谢谢。文锋抱着哭泣的季春月,无声对余洲说。  岛屿太小了,余洲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距离季春月和文锋最远的一角。姜笑在安慰季春月和文锋,余洲觉得那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樊醒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里,樊醒就跟到哪里。  钝痛已经消失,余洲干脆坐在海岸边。刚刚发生的一切令他恍惚,但钝痛带来的持续不适还在继续。他看着蓝黑色的洋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突然之间分外思念久久,世上只有她是亲人,只有她永远不会嫌弃自己——也只有她,余洲可以永远坦然面对。眼泪流进嘴巴里,余洲想起自己得知谢白的欺瞒后边吃面边哭,久久惊恐又担忧,垫着脚给他擦眼泪。  四岁的小孩子,还不能懂得世界的复杂。可她懂得余洲的伤心。  余洲哭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一阵簌簌响动。冰冷鳞片覆盖的银色尾巴把余洲圈了起来,樊醒随即坐在他身后,四根手臂环抱着他。  这好奇怪。余洲止住了哭泣,他擦干眼泪:“……你的衣服又破了。”  樊醒:“还有心情开玩笑?”  余洲抽了抽鼻子:“不开玩笑能怎么办?”  樊醒说过这并非完全形态,但现在的他完全是一个巨大怪物,和正常人类完全不一样。余洲之前不害怕,现在更不会害怕。他抚摸樊醒粗大手臂,手臂并未化作藤蔓,是人类肌肉的形状。人类的手和樊醒的手比起来,婴儿一样小。  他慢慢放松自己,靠在樊醒怀里。樊醒左胸处温度仍旧很高,余洲听到心脏搏动的声音。  樊醒垂下脑袋,看着怀中的余洲。他忽然好奇,余洲抱着久久的时候,是否也跟如今的自己有同样的感觉。面对比自己孱弱千倍万倍的生命,保护它,是一种本能。他微微低头,气息拂动余洲的头发。余洲抬头看樊醒,那眼神像稚嫩的孩子。  樊醒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他渴望已久的人类本能,那证明他可以脱离“怪物”身份、成为“人”的特质,从余洲身上得到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竭尽全力,去保护怀中之人。  “她抱了我。”余洲轻声说,“我妈妈,她抱了我。”  樊醒不打算告诉余洲,他曾告诉季春月,若见到余洲,请季春月抱一抱他。“她一直很喜欢你。”樊醒说。  “……文锋不喜欢我。”余洲眼圈发红,他忽然直起身,从背包里掏出铁丝、扳手之类的工具。都是他在付云聪的城市里捡回来的东西,是他所有的本事。他把工具一样样丢进海里。  樊醒轻抚他的后背,余洲不停喘气,他忍着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让樊醒看到自己的眼泪。  “你或许早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余洲忽然说,“久久是我捡回来的小孩。”  十九岁的余洲,放弃了办理正式身份证,从派出所里跑出来。片警知道他身上没钱,给了他三十块钱让他去吃饭。余洲只买包子,在桥洞下睡了一晚。  第二天,他决定重操旧业,花三块钱买地铁票,在高峰时间挤上了地铁。  那天他偷的第一个人就是谢白。  谢白钳住余洲的手,把他带到终点站,训了他一顿。余洲逃跑不成,被谢白抓住,但谢白没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反而请他吃了一顿饭。  吃的是火锅,菜肉任点。余洲起初放不开,后来自己说服自己:肯定是想从我身上图些什么东西,可我有什么东西能给他图的?他破罐子破摔,大口吃肉喝啤酒,红着一张醉脸问谢白有什么居心。  谢白仔仔细细看他,笑着说:跟你交个朋友。  余洲没交过这么高级别的朋友。谢白又英俊温柔,余洲吃到最后,一颗心骚动得像春天的小猫。  他轻飘飘地蹦回家。他当然有家,虽然只是废品收购站里破烂的小棚子,但余洲每年雨季都认真修缮。在废品站被铲平之前,他有过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  废品站门口围了几个拾荒者,脏成黑色的墙边有个同样黑乎乎的东西。  余洲凑过去看,正好看见有人掀开黑乎乎的小被子,嗤了一声:“是女娃娃。”  被子底下小孩恰好在这时候哭出来,声音异常的嘹亮。  众人吓了一跳:“这么精神!”  可即便精神,也没有人要。  夜深了,人们纷纷散去。余洲一身酒气,站在原地发愣。小孩哭得小脸发青,他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让她平静。收购站里和余洲熟识的幺哥骑着三轮车回来,看见余洲抱着小孩往家里走。  “你要干什么?”幺哥问。  “我养她。”余洲说,“我有钱。”他掏出身上的十六块四毛零钱。  幺哥:“洲娃,你喝醉唠。”  余洲只是重复:“我要养她。”  幺哥大声嘲笑他,余洲没理。他抱走小孩,翻出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松松垮垮套在小孩身上。  收购站里的人知道他干了件蠢事,纷纷来取笑他。笑到一半,各人分别指点:买奶粉,买尿布,这样哭是饿了,那样哭是不舒服了……女人教他如何去抱孩子,男人用钉子木头给余洲的小床加了护栏。得这样,得那样,人们七嘴八舌:你以为养小孩容易? 第61章 被惊动的是闭目小憩的樊醒。  水声哗啦,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睡了过去,但他睁眼的时候,鱼干也跳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正从海水中爬上来。  星光澄明,樊醒看得清楚:是一具青灰色的人类骨架。  那骷髅趴在石头上,远远看了樊醒一眼。它没躲开,也没靠近,转身坐在石头上,把缠在骨头上的海草一片片撕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本文第二次出现“眼睛”的特殊意义。不用记,后面会有关于眼睛的很多剧情~  以及可以回头去看“溃疡”的最后一章( ̄▽ ̄")  本章的鱼干被揉来捏去,亲来亲去,反而不太高兴。  樊醒:你不是说什么东西都行,你想被亲亲?  鱼干:不能是余洲,也不能是你。  樊醒:为什么?  鱼干:大家想看你们互相亲亲,而不是你们和我亲亲。第56章 收割者(24)  余洲躺在樊醒怀中,樊醒一动,他立即醒了。  那骷髅回头看他们,头骨左摇右晃,抬手招了招。  樊醒低声:“它让我们过去。”  余洲起身时小十也醒了,她看一眼那骷髅,连招呼都懒得打,摆摆手,继续躺下睡觉。樊醒小心翼翼站起,他恢复成人形,朝骷髅走去。  同样被吵醒的鱼干在余洲耳边打着呵欠说:“那是谁啊?”  余洲只能想到唯一的可能性,边走边低声说:“那个,真正的‘樊醒’?”  骷髅湿淋淋地起身。它不知在水底下呆了多久,水草长满一身,一侧身体几乎都是藤壶,它逐个抠下来,受不了似的:“疼死我了。”  余洲一怔,顿时停步。  鱼干:“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能说话呀。”  骷髅:“对呀。”  一骨架一鱼,初次见面,迅速达成共识。  骷髅站在樊醒面前,双臂骨头叉在胸口,目光在樊醒身上逡巡。樊醒恢复人形,没穿衣服,露出全相,被他看得有些尴尬。  “完美!”骷髅几步跑过去,想要拥抱樊醒,“太完美了,我的身体!”  樊醒退一步躲开,骷髅没抱住,立刻转身抱紧余洲。“你也觉得完美对吧!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比例,没有谁会比我更完美!”  余洲想推开它,骷髅的骨头湿润滑腻,余洲一碰,它就怕痒似的笑起来:“哎呀,坏东西,怎么摸我?”  余洲:“……”  他确信樊醒的性格,确实与这骷髅一脉相承。  最后是樊醒抓起骷髅颈骨,把他强行从余洲身边拉开。骷髅落地站定,下颌骨张合:“是来接我的吗?我在这水里呆了好久,无聊死了。这儿的笼主也没意思,不肯跟我说话,嫌我比她更不像人。我想上岸找人聊聊天吧,每个人看到我都怕得要命。”  鱼干拍打鱼鳍附和:“好可怜哦!”  骷髅看看它:“呃……好,谢谢你。可是被你同情,我一点儿也不高兴。你这小东西,比我还寒碜。”  鱼干一甩尾巴打在骷髅头骨上,快速游回余洲肩头。  只有樊醒还蒙在鼓里:“你们认识这个东西?”  骷髅:“什么东西?我是樊醒,我是你啊。”  樊醒一直都知道,母亲制造自己的时候,存在一个模板。  有一个具体的形象藏在母亲心里,母亲千方百计,想要让这个形象复活。它制造这么多孩子,樊醒怀疑,最终目的其实只是复原与自己拥有同个名字的人。  这也是在得到自己之后,母亲停止制造孩子的其中一个原因。  只是樊醒不知道,原来“原型”藏在这里。  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身高,手脚长度一致。骷髅东扭西扭,展示自己的骨骼:“我腰好细,对不对?”它跟余洲说话,“我允许你摸一摸。”  樊醒可以容许自己跟余洲开这种玩笑,但不容许别人在他面前骚扰余洲。他挡在余洲面前,上下一扫:“你是樊醒,那你应该知道,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骷髅挠挠不存在的头皮:“我知道,是安流。”  “缝隙”究竟何时形成自己的意志,无人知道,就连意志自己也说不清楚。时间对它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它没有可以厘清时间流逝的工具。  但它能感受到空间的逼仄和狭小。“缝隙”之中没有光线,混沌般的意志也没有形态,它只知道,这里狭窄、空虚,它需要张望更多的世界,它渴望如此。  某一日,“缝隙”被凿开了。  “缝隙”看到了裂缝,裂缝之外是火红的热度。它徘徊在裂口附近,发现裂口是一种奇特的通道。不同时空之间的壁垒被打破了,熔浆与气体正从别的地方流入“缝隙”,水往低处流一样。这些与意志平时接触到的不一样,它还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但它知道,有什么正在改变,像墨迹在清白的水里扩散。  总会有什么东西来到这里的吧?意志在裂缝下徘徊,它开始制造通往不同地方的通道。它等待着。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落入“缝隙”的有机器残骸,有刻满文字的石头。之后更多的裂缝出现了,意志从这些不停落入自己身周的东西里,察觉了某种真相:它渴望的“更多的世界”,就在这长长的、黑暗的甬道之外。世界并非只有一个。无数时间与空间,在“缝隙”之外奔流。和那流动的一切相比,“缝隙”固结、静止,意志从裂缝窥视,但能看到的,却不能理解。  再后来,第一个历险者出现了。  他落入“缝隙”,在空气稀薄的地方感到窒息。意志第一次看到活物,他可以摆动手脚,可以说话,意志倾听他的声音,并迅速变化出一个模拟人类发声的器官,重复这个人的名字:樊醒。  在空无一物的“缝隙”里,樊醒开始研究意志和周围的物品。  他是在回家上楼的途中落入“陷空”的,身上还挎着一个包,包里装满了工作的杂物。他告诉“缝隙”的意志,有一个国家凿穿了壁垒,各个国家开始着手研究“缝隙”。他就职的调查局正准备成立一个“深孔”调查组,他是组织者之一。  他教意志说话,告诉它何谓“国家”,何谓“机构”。他去过许多地方,他形容出大海、山川、天空、飞鸟,他告诉意志,人类能做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人类能穿过裂缝吗?意志问。  你想穿过裂缝?你想成为人类?樊醒反问。  意志沉默了。它竭力变化,想跟樊醒拥有一样的外形,但它做不到。樊醒告诉它,自己在人类的世界里是当之无愧的英俊人物,只是有些许自恋,让他的恋爱和工作总是不顺利。  什么是自恋?意志又问。  因为觉得自己特别美,特别优秀,所以感到骄傲。樊醒答。  美,优秀,对人类很重要?  很重要。  为什么?  美和优秀,会产生价值,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实际意义上。  意志听不懂,它用自己能理解的话语问:我美吗?  那时候的意志拥有了自己的形态。它像被孩子随手捏成的橡皮泥人,四条胳膊,有脑袋,脑袋上是唯一的硕大眼睛。  樊醒摇头。  意志不解:为什么?什么是美?为什么你是美的,而我不是?  樊醒无法回答。他怔怔看自己面前伫立的巨物,忽然笑起来:不,我错了。你很美。你是造物主,能创造出一切的神灵,这种力量本身就是美。  得到赞赏,意志也并不觉得快乐。就像被樊醒斥骂“乱七八糟”,它也并不感到失落。  有一天,樊醒在“缝隙”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一个鸟笼。  鸟笼里是一只死去的鹦鹉。他跟意志解释鸟笼的用途,没过多久,意志便在“缝隙”里制造了第一个“鸟笼”。  紧接着,进入“缝隙”的生命,无论从哪个时空掉落,无论什么种族性别,意志都会把他们投入“鸟笼”。越来越多的“鸟笼”出现了,生命在“鸟笼”中挣扎、斗争,或者享受、欢娱。意志孩子般急切地注视这一切。一种全新的感情从它的内部产生。  “我想拥有双脚和双手。我要在土地上走,在河流里游泳,我要吃用水和火烹煮的食物,骑马和羊,在草地上晒太阳。”意志说。  樊醒与它一同巡游鸟笼,在自己的手记上记录下一路见闻。“你想成为人?”  意志想了想:“我可以吗?”  樊醒:“很难。你的形态已经固定,而且没法理解人类的身体结构。与其成为人,我劝你不如试试制造类似人类的生命体。也就是你的‘孩子’。……但,即便要制造孩子,你也得先理解人类的结构,又回到那个问题上,你……”  意志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吃了你,我就能理解。”  于是在樊醒反应过来之前,意志吞噬了他。  余洲、樊醒和骷髅坐在海岸边,听骷髅把故事讲到这里,面面相觑。骷髅在认真撕水草,还把身上撕下来的水草扔给樊醒,让他遮住关键部位。樊醒接住水草随手一遮,难以置信:“母亲……母亲不吃人。它和安流一样,对人不感兴趣。”  “因为吃过,知道不好吃。”骷髅说,“总之,它吞噬了我,理解了人类的构造之后,才制造出第一个孩子,安流。”  鱼干一直贴在余洲脸上,忽然高声问:“那我怎么还是鱼脸?”  骷髅:“对你们的母亲而言,生命的组成、发展实在太过神秘。它没办法彻底理解。但它还是很爱你的,毕竟,你是它和我一起孕育的第一个孩子。”  鱼干:“你这种说法好恶心。而且你不生气吗!它吃了你!”  骷髅:“不生气,这好神奇!也怪我把话说得太满,既然要吃,当然要吃最完美最漂亮的人类。”  余洲、樊醒:“……”  鱼干:“醒,它脸皮比你还厚……不对,它没脸皮。”  骷髅笑了:“我没肉没皮,只有骨架,但我居然还能走动说话。你不觉得,在‘缝隙’里,真正存在的‘生命’和我们所理解的‘生命’完全不一样吗?历险者死去之后仍可在‘鸟笼’中复活,单这一件事已经是科学无法解释的谜题。你们的母亲相当厉害。”  余洲:“……你说话的口吻,跟我们的一个伙伴很像。”  骷髅往左看看余洲,往右看看樊醒。樊醒的模样令它感到熟悉又陌生。“所以你们并不是专程来找我的。”它说,“我真伤心。”  鱼干等半天等不到它说下一句,窜到它面前问:“快说,我为什么要把你扔到这里?”  骷髅笑了:“安流,你变得好丑。”  鱼干甩他一尾巴,骷髅捂着脸:“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鱼干又气又妒,眼前也是骨架,也是没皮没肉的东西,但比自己好太多,至少记忆仍在,说话又有条理又好听。“说不说?不说咬死你。”鱼干色厉内荏,假装威胁。  不料骷髅两指捏住它尾巴,盯着它看了半天。  “你是条好鱼,安流。”骷髅说,“你把我扔掉,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再迟一步,除了樊醒,你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将被母亲吞噬,彻底死去。”  -------------------- 第63章 胡唯一抬头,一颗黑色的水滴在自己上方悬空滚动。  傲慢原营地。  没有新的历险者加入,人们的生活有些无趣。收割者们在绿色的平原上站成了凝固的雕塑,有学画的人找出纸笔,远远坐着写生。谢白站在营地边缘的缓坡上,心里有些话想说,但回头时才想起,文锋和季春月都不在。  营地里人虽然不少,但能够与谢白交心的只有夫妇二人。或许是“回去”的愿望太强烈,他们一方面无比珍惜生命,一方面又强烈地想要探索“鸟笼”的秘密,谢白很喜欢他们的脾性。  夫妻二人和余洲他们前往旋律营地,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谢白不知道余洲是否安全,他有些忐忑,这种心情只会出现在他想起余洲的片刻时间里。很快,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思,他把余洲放到思绪的角落,暂时忘记。  在坡上吹着凉爽的夏风,他甚至轻轻哼起了一首歌。  蓝色的天空中,一颗黑色水滴破裂了。水膜落在谢白身上,一个呼吸的时间,谢白消失在平原上。  十八个营地的首领,在这一天的同一个时间,被水滴袭击。  水滴裹住他们,瞬间移动到星落之地的岸边。  首领们均是男人,相互之间见过几面,但这样被小十召集还是头一次。谢白想起他和小十见面时分明是在北方的裂谷之中,他环视周围,除了小十之外,在距离海岸不远的小岛屿上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几个人影。  和以往不一样,小十这回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躯体。十几条蛇尾在地上蠕动,她靠坐在石头上,很久没有说话。  首领之中无人开口,他们熟悉小十的喜怒无常。众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也不敢作出太大动作。  谢白好奇岛屿上是什么人,他无意发现老胡也注视着岛屿上的人影。两人目光相碰,老胡微微张口,无声说:文锋,季春月。  谢白心中暗惊。  余洲等人离开傲慢原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谢白并不知道。但见过樊醒露出真面目的胡唯一已经猜测到,这些人顺利找到了小十,并援救出自己的同伴。他强烈地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笼主这般怪物手中救人?是否有人受伤?是否有人死去?他愈发感觉不安:笼主把首领全数召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小十开口了。  “我的兄弟来接我,我得走了。”她说,“以后‘鸟笼’就交给你们吧。”  除了胡唯一,众人无不震惊。胡唯一立刻想起樊醒的模样,笼主所谓的“兄弟”必定就是他。他心头雪亮:显然笼主与樊醒,都是这个“缝隙”里的生物,他们比历险者自由得多。  “您去哪里?”谢白问。  “去别的‘鸟笼’玩玩。”小十说,“我在这里呆太久,太无聊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小十的蛇尾半浸在海水里,轻轻拍打。她不说话,首领无人敢开口。在目光递送之间,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同一个问题。  “谁是下一个笼主?”小十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最年轻的首领开口:“为什么要走呢?我觉得您当笼主就很好,如果您想经历不同的世界,可以把普拉色大陆的形状、季节改变。我们舍不得您。”  他笨拙地赞美,也不知自己马屁是否拍对。但他一开口,其余人纷纷附和,生怕自己话说得不够及时、响亮。  小十等他们讲完了,目光在始终没出声的胡唯一和谢白之间移动。  “总之,你们推举一个吧。”小十说,“推举一个你们认为适合当笼主的人,他不用对我下杀手,我和你们不是同一类生物,我有进出‘鸟笼’的办法。普拉色大陆我会留下来,笼主可以重新设计自己的土地,也可以在原有的土地上继续发挥。”她摊手笑道,“不用担心我,我在别的地方会过得更开心。”  众人沉默。他们当然不是为她担心。  小十又说:“那个人是不是好人,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当上笼主之后能跟你们有商有量,或者,他愿意为你们打开前往下一个‘鸟笼’的门。”  终于有人大声问:“下一个‘鸟笼’……是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鸟笼’吗!”  小十的尾巴继续轻轻拍击海水,她被浓密白发遮了半张脸,但仍露出完美漂亮的笑容:“当然。”  短暂的沉寂后,首领们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哗然声四起。  但没有人开始讨论。首领们在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各怀心思。  有人想走,有人想留。下一个“鸟笼”充满诱惑,但如果它比普拉色大陆更加凶险呢?在自己的小小营地里营造王国的感觉并不赖,如果自己的小王国能扩大成整个普拉色大陆,留在这里岂不更好?  小十饶有兴味地观察十八个首领的表情。  方才大声询问的中年人抬步站起。他直视小十:“我放弃成为笼主,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鸟笼’,我要回家!”他深吸一口气,指向谢白,“我推举谢白老师,请让他担任笼主。”  小十:“为什么?”  中年人:“谢白老师在普拉色大陆上游历过,他熟悉这片大陆的构造。我们都知道,所谓营地的人民推选首领完全是一个骗局,真正的首领之所以能组织大家与收割者战斗,因为我们是你的人。我们知道收割者什么时候会出现,也知道他们的数量。但谢白不一样。傲慢原营地是所有新生者、历险者抵达‘鸟笼’的必经之地。他不仅是你的人,也是傲慢原营地所有人尊重的老师。他担任笼主,我心服口服。而且我相信,他会让想离开的人,以最快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在他之后,又有两个人走出来。三人的想法一模一样:在未知的新“鸟笼”、归家的可能性与成为笼主之间,他们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同样的,三个人都推选谢白。  余下的笼主目光闪烁,各自盘算。  小十等待着他们的答案。鱼干藏在她的头发里,贴着她耳朵低声说:“姜笑说得一点儿没错。”  小十低笑:“嗯。”  鱼干嘀咕:“为了新的利益,人的联盟可以这么轻易就被打破吗?那……”它想到一同历险的小小队伍,有些不安。  笼主们需要在极短时间做出选择。  是有可能的“回家”,还是滞留在自己的“鸟笼”里?  是自己当笼主,还是选择更公正平和的人?  除了谢白,是否还会有新的候选人?新的候选人能与谢白相比?谢白愿意当笼主吗?  如果出现新的候选人,是选他还是谢白?  万一站错队,我没选的那个成了笼主,他会恨我吗?我还能走吗?  一时间,所有人脸色纷呈,异常精彩。  最先站出来的三个人一脸凛然,但掩饰不住尴尬。他们看向谢白,谢白冲他们微微一笑,那笑容有点儿为难,又似乎是安慰。他举起了手,对小十说:“多谢三位大哥推举。我愿意成为笼主。”  他一表态,气氛立刻为之一变。还在犹豫、迟疑的笼主纷纷看他,谢白继续说:“我承诺,我成为笼主之后会第一时间打开门。任何想要离开的人,随时可以离开,不愿意走的,我们就一起留下来,把普拉色大陆建造得更为舒适。”  他开玩笑似的补充:“当然,收割者是一个都不能留的。”  “营地呢?十八个营地,你会保留多少个?”有人问。  “想继续维持营地现状的我不会干涉,如果想和傲慢原的历险者一起组建更大的营地,我也绝无意见。”谢白说,“说到底,我对笼主并无兴趣,只是这个‘鸟笼’里确实需要一个维护秩序的人。厚着脸皮说,我确实是所有人里头最熟悉普拉色大陆情况的人。我来为大家当这个管理员吧。”  胡唯一笑笑:“管理员?”  谢白:“对,管理员。我们一直都认为,笼主是‘鸟笼’的控制者。但我们在普拉色生活这么久,你们应该也发现了,在和平的季节里,笼主和收割者不出现的情况下,我们过得很好。我游历大陆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当‘鸟笼’里的人足够多的时候,‘鸟笼’需要的不是强权的控制者,而是一个可有可无、只在必要时刻现身解决问题的管理者。”  谢白很年轻,但讲话让人感到舒服。  “留在这里挺好的。”他露出令人信服的微笑,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落地有声,“我还想继续研究‘鸟笼’的事儿。”  有人举起手:“我推举谢白。”  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发声:“我也推举谢白。”  鱼干缠着小十的头发,目瞪口呆。  它了解人类的行为模式,懂得说人类的各种语言,但它对人的心态难以把握。许青原告诉小十,若是想击破对自己有害的联盟,最佳的办法是让他们从内部分崩离析。  最先站出来推举谢白的中年人,他说的话是经过小十授意的。小十以放他离开为条件,他毫无犹豫,立刻答应配合小十演戏。  姜笑从旋律营地打听到的消息是,最开始提出让十八个营地联合起来合剿笼主的人,是胡唯一。  不管胡唯一等人是否有这个可能,他们集结在一起形成同盟,对笼主本身就是一件不利的事情。小十不认为这些人能伤害自己,姜笑则认为,这是胡唯一试图吞并其他十八个营地的计划。胡唯一喜欢当首领,也享受在“鸟笼”里呼风唤雨的感觉。  但不管怎样,这个计划都可以为姜笑所利用。姜笑告诉小十,她可以让小十看到这个联盟如何分崩离析,过程一定极有趣味,比收割者屠戮历险者好玩得多。  戏还不到关键部分。  小十拍拍手,很高兴地:“太好了!你们都推举谢白是吧!”  最后一个举手赞同的人是胡唯一,全票通过。  “其实,我也有一个人选。”小十笑道,“他也很不错。”  首领们一愣,纷纷怒气旁生:“你不是让我们推举吗!”  “让你们推举,但没说你们推举的一定能当笼主。”小十站起来,高高俯视众人,“我觉得,他也很适合。”  她指向一言不发的胡唯一。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历险者:ivy、冷杉、羊玛丽、camino的地雷。  谢谢历险者:无衍、蓝桥春雪。、椹旧的营养液。  今天鱼干带着骷髅,请骷髅去看那只嘲讽过它的靓蟹。  骷髅远远一看,大惊:漂亮!  靓蟹冲它挥手,骷髅飞吻。  鱼干:……我带你来,是让你骂一骂。  骷髅:哦,好。——你这个丑东西!  鱼干:……你看我干啥?骂它!不是骂我!第59章 收割者(27)  海中的小岛屿和陆地之间原本是海水,渐渐有石块浮上水面,搭了一条路。  姜笑要走上去,许青原拉住她。“你跟小十说了什么?”他问,“你还是不能放过胡唯一。”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姜笑说,“之前是因为,营救余洲是最重要的。现在余洲平安无事,我当然要继续做我的事情。”  许青原在姜笑身上看到了她疯狂的决心,如狂涌的海水不可阻拦。姜笑又说:“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在‘鸟笼’里杀过人。”  “杀原住民和杀真正的历险者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姜笑很平静,“我不会伤害自己的,你放心。我要活着,要看胡唯一受永远不能解脱的折磨。”  她穿过小路走上陆地,和小十呆在一起。  文锋季春月已经见识过樊醒的模样,有些事情不可能完全隐瞒。樊醒挑了些能说的讲给夫妻俩听,单就这些事实已经令文锋与季春月震惊。  季春月看不到鱼干,便拉住余洲的手:“上了那条大鱼的背,就能跟你们一起历险?那不如带上我们俩吧?”  余洲还没应,樊醒走过来:“对了,你们俩怎么一直能协同历险?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季春月的思路被带跑了:“特殊的事情……?”  文锋和季春月回忆不起来,樊醒:“我怀疑,你们在第一个‘鸟笼’里曾经遭遇过我的哥哥或者姐姐。他们不是笼主,但可能和你们有过来往。一定有他们帮忙,你们才……” 第65章 “第一个,名字知道,第二个,没发什么寻人启事,我不知道她名字。”胡唯一说,“其实还有第三个,想不起来了。”  姜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沉稳,一点儿也不慌张,像有一个别的人暂时寄宿在她的身体里,局外人一般冷静:“洪诗雨不是第一个吧?”  胡唯一笑了。  洪诗雨确实不是第一个。他小学的同班同学,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才是他手里的第一个受害者。放学回家路上他用石头把人敲晕,扔进了村外头的小河里。  彼时还在世的父亲发现了他的异状。小姑娘的尸体被发现时没穿鞋子,胡唯一却说出鞋子藏在墙根底下。父亲把胡唯一狠狠打了一顿,胡唯一又哭又喊:她总是笑我跑得慢,不肯跟我玩,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吓一吓她。父亲双目赤红,抓着胡唯一头发把他拎起来: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母亲下跪向父亲求饶: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他没了,以后夫妻俩老了,要谁来养?你多想想,多想一想吧。她咚咚磕头,涕泪横流。  胡唯一逃脱了父亲的棍棒,但从此之后,父亲看他如看一个怪物。  之后三十多年相安无事,父亲因病离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结过婚,又离了婚,孩子跟自己生活,母亲和他都没提起过幼年时那件事。他以为母亲忘了,母亲也以为他忘了。  处理好洪诗雨的尸体,胡唯一起初并不打算继续。毕竟只是一时兴起,他有新女友,孩子又即将中考,他没心思了。  半年后洪诗雨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胡唯一也跑去渡口看热闹。河水把尸体从上游两公里的地方推到这里,河中鱼虾啃了血肉,只剩一具骨架,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追溯案情的线索。  在短暂的安心之后,胡唯一惊奇地发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在网络和报纸上,在街头巷尾,人们议论案子和凶手,竭尽所能猜测渔网的含义。他们用有限的信息复原江面路的情况,结论是:凶手高智商,缜密,渔网是某种宗教仪式,或者和凶手心里的往事相关,扔进水里是因为凶手喜欢水,或者害怕水。他一定受过伤,被女人、被看不到摸不着的权力,他一定愤懑绝望自暴自弃,一定不甘不满但又求告无门,他一定迫于无奈,一定无路可走。  胡唯一从未感到这样惊奇。他如此平凡甚至卑鄙——这是父亲骂他时常说的话——可因为杀了一个女学生,因为莫名其妙的处理手法,他变得如此特殊。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鄙,却有这么多人主动地、急切地为他寻找理由开脱。  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理由,让胡唯一哈哈大笑。  他决定再做一次。就按照那些人说的,再重复一次。让他们继续猜,让自己继续成为神秘者,成为恐惧和威胁的化身。  第二次下手,难度比第一次高。胡唯一没有在江面路动手,他骑着摩托车,跟在女学生背后,在无人的小路上袭击了她。一切顺利,他摸到了自己喜欢的、结实的肢体,他侵犯了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把袋子套在猎物的头上,欣赏她窒息时的痉挛和挣扎。  胡唯一品尝到之前错失的、巨大的快乐。他异常冷静,在决定如何处理尸体时,挑中了常去送货的小区。小区就在临江中学对面,小区里有几家水果店,偶尔的,胡唯一也会帮他们拿货和运果。  因为洪诗雨遇害和另一个男学生的失踪,学校警觉了许多。小区里学生不少,对外来人员审查也很严格。但门卫不检查货物。胡唯一仍旧骑他的电动三轮车,借运货的机会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区。趁着夜深,他绕开摄像头,把尸体塞进了假山水池里。  警方调查到他头上时,他正好在家里陪护母亲。三轮车早已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通,没留痕迹。  神秘的杀手又一次成为城中热议。  但这一次截然不同。网络和报刊上不再详细刊载少女遇害情况,论坛里凡是讨论这件事的帖子,很快被删除封禁。胡唯一甚至不知道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孩叫什么。他开始感到气愤,自己的权威性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确认。人们不再讨论,也不往女孩和凶手身上安任何桃色故事,更没人去探索胡唯一的内心想法。  醒目的是各种搜查通告、悬赏线索。  第三次动手时间间隔更短了,元宵发生命案,等城中渐渐平静,胡唯一在六月又动了一次手。  他有时候会去临江中学接孩子,家里只有一辆电动车,不是他用,就是孩子用。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校区,胡唯一常常能在校门口看到许多快乐健壮的女孩子。  胡唯一盯上了其中一个。雨夜里,他骑电车跟在少女背后,用接近第二个受害者的手法,压制了这个虽然机灵,但敌不过男女体格差异的女孩。  “可惜,还没开始搞,我就掉进了‘陷空’。”胡唯一说,“她也掉了进来,应该早就死了吧。”  姜笑问:“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胡唯一失笑:“谁还记得?”  他看着姜笑:“听好了,我是真正杀过人的。我进了‘鸟笼’,我就要活得好,我不回去。”  姜笑面上平静,但眼睛藏不住情绪。胡唯一盯着她双眼,片刻后笑道:“生气啊?你去说啊,你去跟他们说,我胡唯一是个杀人犯。我专门杀十几岁的女孩子,我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你去说。”  他大笑。  “没人会在意我的过去。我恶心肮脏卑鄙,那又怎么样?我能帮他们活下来,我就是他们的首领。”胡唯一在姜笑这样的少女面前,很难忍住自己说教的欲望,“小姑娘,记住了,在‘鸟笼’里道德观都他妈是个屁。笼主的道德就是‘鸟笼’的道德,有人说这是异化,我呸。这叫适应。活下来,活得好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谴责和罪恶感。”  姜笑移开了目光。“我挺佩服你的。”她说,“你适应能力这么强,真的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  胡唯一:“我和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一样。你杀过人?我看你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姜笑:“嗯。”她没有再应声,双拳也不再攥紧。一个决定已经成形,她做出了抉择,整个人竟然轻松起来,甚至扭头冲胡唯一笑了笑。  “姜笑不对劲。”和樊醒也一起来到岸上的季春月忽然说。  自从姜笑和胡唯一有来往,只要看到年龄悬殊的两人在一起,季春月的目光总要紧随姜笑。她拉拉文峰衣袖,文锋:“你管不了那么多。”  得知自己孩子活着,过得很好,且在期待父母归家,季春月整个人的精气神全然不同。她积极、饱满又快乐。左右看去,虽然在“鸟笼”里众人年纪相仿,但现实中,她和文锋都是其他人的长辈。余洲像她的孩子,姜笑当然也是。  “她还是个孩子。我偏要管。”她去跟姜笑说话,樊醒忽然拉住了她。  不远处,姜笑离开胡唯一身边,余洲也借此机会摆脱谢白。两人坐在海岸边,正说着话。  “是余洲,那应该没事了。”季春月说。  樊醒奇道:“你这么相信余洲?”  季春月:“余洲是个好孩子。”她推推丈夫的手,文锋有点儿不情不愿,但也“嗯”了一声。  樊醒:“以后别老在余洲面前叨咕你的孩子。你忘了余洲身世吗?你说这个话题,不是刺激他,让他难过么?真关心他,你不如多跟他夸夸我。”  季春月忙点头:“对,你说得对。哎呀,我太开心了,我平时不那么粗心的。你跟余洲认识很久了么?”  樊醒:“那倒没有。”  季春月:“你俩关系真好。咱们能回去的时候,你可以跟余洲一块儿走呀。好朋友一起住,有个照应。”  樊醒笑笑:“再说吧。”  他没想到季春月不跟余洲唠叨,反而缠上了自己。她有无穷的问题,渐渐的都和余洲有关。仿佛是希望多了解余洲,来更接近自己的孩子,季春月问得热烈,文锋走不开,被她紧紧牵着,也一起听。樊醒有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从雾角镇讲起,余洲如何古怪,如何犹犹豫豫,如何胆怯如湿漉漉的小鹌鹑,但又如何果断坚定,从不退缩。  和姜笑坐在一块儿的余洲喷嚏打个没完。  “对不起……”他揉揉鼻子,“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如果我变成了怪物,你会不会讨厌我,害怕我。”姜笑用她随身携带的小刀,在海岸的石头上划字,一个“洲”。  余洲没迟疑:“不会。”  姜笑:“你也异化了,跟鱼干似的,没一句实话。”  余洲盯着她平静脸庞:“你怎么了?”  “……”姜笑嘀咕,“我早已异化,在这些个‘鸟笼’里,谁最能适应,谁就最先变成怪物。”  余洲静静看她在石头上,划出“醒”和“英年”字。“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你都跟我讲,我听着。”他说。  姜笑乐了:“没有,都想通了。我在回忆阿尔嘉的‘鸟笼’,其实回头想想,挺有意思的。”她在石头上最后刻下“青原”和“安流”,“阿尔嘉是个狠人。”  她的话令余洲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害怕。  拎起手中小刀,姜笑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想起它是田径队的朋友送的,让她随身携带以防身。小刀在雨夜里发挥过作用,但不够彻底。  “……这次真的要见血了。”姜笑喃喃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樊醒:你不如跟他多夸夸我。  一旁的许青原:好像他很值得夸似的。  柳英年:剧情紧张又进展这么多章,你呼哧一下跑了,把我俩扔在岸上不闻不问,没有参与感。  樊醒:不怪我,该找谁找谁去。第61章 收割者(29)  余洲担心姜笑的状态。姜笑越是坦然平静,他愈感到不安。  “你和谢白会有复合的可能吗?”姜笑无头无尾地问。  余洲不解,思索了一会儿才谨慎回答:“你如果想知道,自己去观察。”  姜笑挽着他胳膊:“告诉我吧。”她亲亲热热靠在余洲肩上,“你现在就是我的哥哥,兄妹之间要坦诚。”  “……没有。”余洲答,“无论是在‘鸟笼’里,还是回到现实,都不可能。”  余洲在谢白面前是完全坦诚的,第一次见面就狼狈尴尬,他根本没有伪饰自己的机会。谢白利用了他的坦诚,自始至终,都遮遮掩掩。余洲把他看得清楚明白,知道自己不会回头。  “你会恨他吗?”姜笑问,“恨不得让他死。”  余洲吃惊:“不至于。”  姜笑:“他骗你。”  余洲:“都过去了,他愿意在这里当笼主,挺好的。我和他没任何关系,各有各的路要走。”  姜笑又问:“樊醒呢?”  余洲:“你的话题未免跳跃得太快了。”  姜笑:“你得小心他。他是个坏东西,小心别被他吃掉。”  这不是姜笑第一次在樊醒和余洲的关系中使用“吃”这个词。余洲心中一动:“笑笑,我们之间并不是吃与被吃的关系。”  姜笑揽紧了他的手臂:“哪个笼子都一样,都是吃和被吃。笼主被意志控制,其他人被笼主控制,就像这儿的收割者和历险者。只不过你只是开始异化,但没有完全异化,想法还很天真。”  余洲:“如果异化是人在‘鸟笼’里必然的结局,我想对抗这种结局。”  姜笑被他的话逗乐:“你是人,普通人,你要怎么对抗?你想活下来就得顺应规则。我们能在一起历险,能平安无事,是因为有鱼干和樊醒。单单靠我们这几个普通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没错。”余洲应,“安流和樊醒是我们的同伴,他们不寻常。普通的我们和不寻常的他们,不是一起在对抗‘鸟笼’和意志吗?”  姜笑松开了余洲的手。她已经猜到余洲要说的话。她站起来,折叠好自己的小刀,冲余洲说:“总之,谢谢你,谢谢你和樊醒、安流,为我制造的这个机会。”  “笑笑!”余洲知道,自己能劝说的实在有限,姜笑如此固执独立,她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让她回头,可余洲并不想看到她手刃胡唯一,“不要杀人。”  “帽哥说帮我呢。”姜笑说,“帽哥杀过人,如果他帮我杀人,你能接受这个结局吗?”  余洲答不出来。  姜笑微微眯起眼睛:“余洲,你仍然是正常人。任何人的生死,对你来说,都是难以抉择的问题。”  她摆了摆手,轻松坦率地一笑。“不必劝啦。”她说,“这是我的选择。如果不这样做,我不能迈出下一步。即便回到现实世界里,我也依然会噩梦不断,永远不能安眠。”  小十给了首领们思考和讨论的时间。她兴致盎然地看谢白与胡唯一在人群之中走动,看他们聊天、劝说,看人们脸上各异的表情,不时大笑。  看见姜笑走过来,小十乐了:“这比看收割者和历险者打架有趣多了。”  姜笑:“是吗?”她蹲在小十身边嘀咕,“你真是个怪东西。”  “原来人类争执的表情这么有趣。”小十脆声说,“姜笑,我喜欢你的安排。”  “那你会答应我,对吧?”姜笑侧头看她,低声说,“你想离开,而我想留下。” 第67章 骷髅比她更吃惊:“那婆婆说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对不对?她长这样——”它举手在自己的头骨上比划,“眼睛那么小,几乎没有眉毛,这个牙齿掉了,说话漏风。”  小十忽然击掌:“哎呀,这不就是我之前吃掉的那个笼主么?”  姜笑彻底愣住:“等等……难道,普拉色大陆,是我已经来过的‘鸟笼’?!”  骷髅:“似乎是哟。”  姜笑:“这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历险者能两次进入同一个鸟笼。”  骷髅:“也许有什么牵引着你,把你带到了这里,让你可以了结夙愿。”  余洲和樊醒对视,两人都想起了手记。他匆匆翻开深渊手记,一直空白的第四页上出现了一张简笔画。  一个鸟笼,鸟笼之中是穿小裙子的女孩。  余洲一直以为,小团队中最容易出事的,不是他就是柳英年。他们最弱,也最莽撞,谁料姜笑却成了例外。他心中沉重,合上了手记。  姜笑正跟骷髅逗趣:“你居然会讲话啊?”  骷髅不得不再次辩解,它指着天空中的安流:“它也会讲话啊!怎么就没人大惊小怪!”  天色似乎永远不会变化,持久的晴朗,持久的清风。众人坐在鸟笼周围,一时无话。  季春月握着姜笑的手,千言万语都藏进温柔的力道中。姜笑了结夙愿,但她确实并不感到快乐和解脱。与余洲他们分别,这事实已经渐渐逼近,令她难受。安流始终没有变回鱼干,它在头顶沉默打转,不再发出长啸。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在沉默中,骷髅忽然问。  它不是历险者,不是意志的孩子,不是笼主。骷髅一直认为,只要有机会,它是完全可以离开的。它以前不想走,后来想走但被小十束缚,现在鸟笼易主,它重逢安流与樊醒,心思活泛起来。  “有我这样的人当你们的旅伴,你们真是做梦都会笑醒。”骷髅说,“行走的字典,活体互联网,没有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我解决不利的事情。还有哦,我唱歌、跳舞、表演,样样在行。以往调查局搞活动,为了不让我独出风头,专门限制我参赛来着。我也理解,给其他的普通人一点机会嘛。”  众人:“……”  柳英年惊得差点跳起。他才从樊醒口中得知骷髅是樊醒原形,却万没料到骷髅与自己的工作有关系:“骷、骷……骷同志,你是调查局的人?!中国?国家调查局?”  骷髅清清不存在的嗓子:“哦?你是我前辈还是后辈?我在调查局里负责组建深孔调查组,组建方案还差最后一个审批,我就掉进来了。”  柳英年激动得结巴,眼镜从鼻梁滑下来都顾不得推:“我、我、我就是深孔调、调查组的……实习生。”  “这么有缘!”骷髅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我跟定你了,一起走吧。”  柳英年:“呃,这个,不是我能、能决定的。”  一旁的樊醒托着下巴:“可以,一起走。”  骷髅火速放开柳英年的手,转而去握樊醒:“儿子,谢谢。”  樊醒:“……你说什么?”  骷髅:“帅哥,谢谢。”  樊醒脸带威胁指着它,可惜实在看不出这骷髅是否尴尬窘迫。它没了脸皮,也不在意自己制造的气氛,几步跑回柳英年身边,快快乐乐和他嘀咕起来。  小十忽然开口:“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姜笑慢悠悠道:“你不行哦。”  小十一怔:“为什么不行?”  姜笑:“我现在是笼主,我不让你走,你没法离开。”  樊醒和安流是意志的孩子,但在之前的几个鸟笼里,他俩也必须遵循笼主在鸟笼里设置的规则。可见意志的孩子在权限上无法凌驾于笼主。姜笑记住了这一点,她猜测,没有笼主的允许,即便是意志的孩子也不能离开鸟笼。小十跟首领们说自己可以随意离开,完全是为了诓骗他们的胡说八道。  再者,小十的反复无常也令姜笑不快。余洲等人仍要继续历险,寻找离开的方法,她不能让小十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不定时炸弹藏在他们身边。  小十一下站起:“那我就杀了你,取而代之。”  姜笑丝毫不惧:“然后再建造一个普拉色大陆?那个你已经厌倦了的普拉色大陆?”  小十怔住了。  “先陪陪我吧。”姜笑说,“我经历那么多鸟笼,我有很多可以跟你分享的事儿,比你看收割者和历险者互相残杀有趣多了。”她像初次见面那样,握住了小十的手。  小十自知应该生气,应该愤怒,最好狠狠教训姜笑一番。但人类的体温与脉搏,让她再次回忆起稀少的、与人类亲近的经历。母亲的执念在她身上残留着不可磨灭的影子,她最终坐了下来,因贪恋姜笑手掌的温暖。  小十终于松口,告诉他们这个鸟笼的秘密。  “缝隙”中的鸟笼分数层,小十并不知道具体数量,但每一层都比下层更凶险。打开此处的门,会通往哪一个鸟笼,她也并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你们会进入上一层‘鸟笼’,遇见我的兄弟姐妹,有时候一个笼子里远不止一个。”  樊醒:“每一个都想要心脏和手记。”  小十:“不一定的。你对他们并不了解。”  樊醒嗤之以鼻。姐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瞪了对方好一会儿。  如果余洲等人之前经历的鸟笼在第一层,那么此处就是第一层通往第二层的必经之路。这个鸟笼原本并非重要通路,是小十担任笼主之后,她为了与兄弟姐妹们联系,改变了门的指向。  这种改变造成了谣言。相信鸟笼里藏着离开噩梦境地之钥匙的历险者们,长久地滞留此处,用希望互相抚慰。  樊醒起身,对姜笑说:“开门吧。你成了笼主,母亲会来见你。在她出现之前,我和安流必须离开。”  骷髅接话:“还有我。”  余洲问季春月与文锋的打算。季春月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靠近余洲,生怕和他分散似的。余洲猜,他们可能想跟自己一起走。  他弄不清自己是害怕这个提议,还是期待这个提议。  “我们先留一阵子。”季春月说,“姜笑一个人在这儿,有熟人陪着会安心很多。”  余洲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樊醒问:“你们不和余洲一起走?”  余洲在麦田里踩他一脚,樊醒疼得额头冒汗,勉强地笑。  “余洲身边有你和大鱼这样的厉害朋友,我们普通人,只会拖后腿。”季春月说,“这个‘鸟笼’里除了我们和姜笑,还有十几个首领和那么多历险者,难保其中没有居心叵测的人。至少也等人少一些了,我们再想要不要走。”  做决定的多是季春月,文锋没任何意见。季春月宽慰余洲:“别担心我们,你们得好好活下去才是。”  余洲点头:“嗯。”  他还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但时间不允许,场合也不允许。他更怕自己说多了什么,泄露了死死掩藏的真相。  姜笑和许青原站在一起。许青原一直没和她说话,见她靠近,脸色愈发阴沉。  “帽哥,谢谢你。”姜笑说,“我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别生气了。”  “……你不珍惜自己。”许青原的声音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的,他气得不轻,“我不想和你说话。”  姜笑辩解:“我最终没有杀人。只是伤了谢白……”  “但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许青原终于正眼看她,“姜笑,我是个烂人,我烂了十几年,手脏得你无法想象。再添一条人命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帮你解决胡唯一,对我不过是多拍死一只蟑螂的事儿。可你还是个孩子,你何苦为了……”  他说不下去,扭头走了。  樊醒迎面而来,侧头问:“帽哥,谁之前跟我说,他对帮人没一点兴趣?”  许青原冷冷看他。樊醒突觉一寒,立刻后跳离开许青原两米远:“没事,您当我放屁。”  他向来不怕许青原,此时才发现,这人一直没流露过真正凶悍的瞬间。樊醒不惹事,飞快回到余洲身边,提醒他这几天也尽量不要在许青原面前提“姜笑”二字。  离别的一刻最终还是到了。  姜笑的门开在河流旁边,那是她记忆中落入第一个“鸟笼”的位置。  她想起在身边编制花环的老妪,她成为了普拉色大陆无数收割者的其中一个么?如今普拉色大陆消失,姜笑心想,只要自己有耐心,够仔细,一定还能在“鸟笼”中找出那位笑眯眯的老妇人。她已成为鸟笼的原住民,姜笑要为她建造最好、最好的房子和花园。  “下来吧,开门了。”樊醒抬头说。  安流还在闹脾气,一动不动。  “再不走,你最怕的人就要来了。”樊醒又说,“它一发怒,我们所有人都跑不掉。”  安流终于缩小自己的躯体,变成鱼干。它游到姜笑面前,怒气冲冲,鱼眼睛里滚出眼泪。  “气死鱼家了……你这傻孩子……”它大哭,“我帮你吃掉胡唯一都可以,为什么要做蠢事!”  骷髅在一旁观察,十分吃惊:“哇,你还有眼泪?好厉害,我已经没有了。”  鱼干气得打嗝:“别、别打岔……骷髅,拔我一根鱼刺。”  骷髅折了一根鱼刺,鱼干继续哭,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它用鱼鳍托着鱼刺,把它放在姜笑手心上。“你保留着,收藏好,别丢了。”鱼干说,“等我帮他们找到回去的办法,我来找你。”  姜笑握紧了拳头。她一直忍耐着的感情在这枚鱼刺面前失守了。她捂着眼睛呜咽,指缝流下泪水。“嗯……我等着……”她哭着说,“我等你们来找我。”  他们一一和姜笑拥抱道别,除了许青原。许青原第一个扭头走入门内,柳英年依依不舍,拉着姜笑的手:“好好当笼主,千万不能死。等着我们……我没什么能耐,但是余洲和樊醒一定可以的,等我们啊。”  鱼干哭够了,恶狠狠叮嘱小十:“保护好姜笑!”  小十:“你为了她凶我!”  鱼干:“要是她出事,我还可以更凶。”它顿了顿,又说,“我来接她,当然也接你啊傻东西!”  小十不好意思地嚅嗫:“……说到做到。”她跟鱼干的鱼鳍拉勾。  鱼干抽抽鼻子,叮咛姜笑:“别让母亲看到小十,我怕她会对小十不利。”说完它靠近姜笑的脸颊贴了许久,又涌出眼泪,嘀咕着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被骷髅拎着尾巴,走进门内。  余洲和樊醒最后离开。他挥手向鸟笼里的四人道别,目光久久停留在季春月和文锋脸上。  季春月:“保重,再见!”  余洲点头,他在门前犹豫,樊醒忽然拉着他跑到季春月夫妇面前。“谢谢你们,进鸟笼的时候,谢谢你们专程在傲慢原上等我们。”樊醒说着,飞快抱了一下季春月。这短暂的拥抱不过两秒,樊醒离开,季春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是发愣的余洲。  樊醒抱完季春月,又去抱文锋。文锋没躲开,被这人结结实实揽着。既然樊醒已经抱了,文锋心想不给余洲一个拥抱,好像也说不过去,他干脆转身,和季春月一起,紧紧地、亲密地拥抱余洲。  “怎么又哭了?”季春月不解,笑着给余洲擦眼泪。  文锋一脸打算责备他的表情,但想到此时情况,把话吞回肚子里。“坚强点,男子汉。”他拍拍余洲的肩膀。  余洲和樊醒往门的方向走,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樊醒低头对他说:“再看可就让人起疑了。”  余洲盯着他,他又说:“不过起疑就起疑吧。你伤心过,也该轮到他们伤心了。”  “……走吧。”余洲说。  樊醒冲他伸出手:“那你牵着我。”  余洲不动,樊醒可怜巴巴:“我害怕。”  余洲很艰难地笑了,终于握住樊醒的手。  门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橙色的天空中,云层正在滚动、翻涌,两双大手撕开云层,一颗超出想象的硕大眼睛从云层的黑色缝隙中探下头来。  季春月和文锋躲到了大鸟笼后面。姜笑催促小十和他们躲在一块儿,小十却不愿意。  “我身上有鞭丝,它知道我在这里。”小十非常紧张,“我当笼主那天,它也来过,但它……它只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姜笑虽然被那眼球下了一大跳,但之前已有预备,并不十分震惊。她小声道:“它要是能多看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发现,心心念念的小骷髅藏在普拉色的海底。” 第69章 第64章 骷髅红粉(2)  一条黑龙卧在山坳之中。  它的鳞片、长角是浓郁的黑色,和它相比,阴沉沉的山色都被映衬得亮了些。小游和骷髅举着灯笼,鳞片上微弱地反射灯火光亮,更多的光似乎都被它吞没了。  黑龙藏在距离山道还有大段路程的山坳里,就像在这儿出生、长大并且一直生存在这里一样,绿色的青藤缠绕它的身体,龙角上挂着小朵的花儿,爪子半埋进土里。余洲站在龙身边,必须要昂起头才能看到它的全貌,和这龙的体型相比,他们几个人微不足道。  骷髅举起灯笼说:“它好像从这儿长出来的。”  黑龙闭着眼睛,余洲需要非常努力地观察,才看到它鼻孔前一丛灌木的枝叶微微拂动。它在呼吸。它还活着。  但有一种令人反胃的腐烂气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骷髅和柳英年见到这龙,一个兴奋得全身骨头框框响,一个上蹿下跳,翻开笔记本摸黑记录。“你这样眼睛不会瞎吗?”许青原终于说了进鸟笼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料他的好兄弟柳英年压根儿没听见。  柳英年手脚并用爬上龙旁的一个矮坡,高度提升,他顿时看见龙背上有一个豁开的大伤口。  腐烂气味正是从伤口中散发出来的。骷髅咬着灯笼,爬上龙背,一照那伤口,大吃一惊:伤口不知溃烂了多久,里头许多吃腐肉的东西,挤挤挨挨蠕动。它试图形容,才说了两句就被小游喝止:“别说了!”  骷髅倒是不怕,它提着灯仔细观察。伤口已经被吃坏了,看不出形状,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伤的。它很心疼,把灯笼凑近,火和热令伤口中的东西吓了一跳,四散开来。骷髅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妈耶,都见骨了。”  “它躺在这儿有一年了。”小游说,“伤口好难处理,我们想过许多办法,但都没有用。好像这龙身上有特殊气味,它的血肉总能吸引这些古怪虫子。有虫子在,伤口就没法复原,它也一直醒不了。”  “你们?”余洲问,“有多少人知道它在这儿?”  “所有人。”小游说,“云游之国的所有人都见过它从天上掉下来的样子。”  她指着黑夜中隐隐散发光芒的突兀高塔。  这个“鸟笼”名为云游之国。  名字从何而来,被谁传颂,已经不可考。云游之国十分辽阔,向北、向东、向西、向南各千百里,都有群山峻岭。山岭中有野兽和各种族别的生命,当然也有人类。  它比余洲等人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鸟笼”都丰富、阔大。笼主固然用大量的虚像来营造景观,但其中的各种蓬勃生命,确确实实是从其他时空落入这儿的。  余洲他们夜里看到的那些怪形怪状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类。但在云游之国,他们可以选择成为不那么完整的人类形态:像动物,像怪物,像任何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  历险者们落入“鸟笼”时,总会先抵达“云外天”,也就是那座至高、至远之塔。  塔上居住着“仙人”,即笼主。笼主会告诉历险者塔中的情况,历险者则自己选择,是继续保留目前的人类形态,还是选择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全部变成其他东西。有的历险者无法做出选择,又对笼主所说的“异族体验”感到好奇,笼主会随机为历险者选择方向。  小游选择了继续当人类,她从云外天落入云游之国时,结结实实被眼前所见之物吓一跳。  但数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令她吃惊的反而是余洲等人的镇定。  “你们一定经历过很多个‘鸟笼’。”小游说,“普通人在看到这么多奇特的人类时,总要大吃一惊的。”  余洲:“没经历很多,但也没精力吃惊了。”  樊醒:“笼主为什么要……让历险者做这样的选择?”  小游耸肩。她也不清楚。笼主不露真面目,藏身于浓密云层之中。她只记得那是一把挺低沉的男声。  黑龙身边,骷髅和柳英年仍在研究摆弄。一人一骨架合力掰开黑龙的嘴巴,露出满口森森白牙。骷髅眼尖:“咦,这龙牙缝里还塞着肉。”它好心为龙剔去,龙的牙齿磕在它手臂骨头上,声音清脆。  云游之国的人在一年前的某个晴天,看见有东西从云外天上坠落。  那物体巨大无比,跌落时挟带飓风,落地瞬间惊天动地。当时黑龙背上有伤,但并未昏迷。它不能说话,或者是不愿说话,沉默地在人们的围观中缓慢爬行,最终筋疲力尽,在这个山坳里昏睡了过去。  偶尔的,会有小游这样的人来给黑龙喂食。他们掰开黑龙的嘴巴,把容易消化的食物塞进黑龙的口腔里。黑龙虽然昏睡不醒,但似乎还能吞咽,这些食物保住了黑龙的性命。  人们起初对龙充满好奇,但龙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渐渐又发出臭味、滋生恶虫,久而久之,会到这里来的也只有小游了。  漆黑的天空中布满星辰,云外天幽幽发光,如天外楼阁。  余洲只觉得,所在之处满是谜团。  黑龙从云外天坠落,它原本就生活在云外天?还是一个要求化身为龙的历险者?  它为何受伤?谁攻击了它?  为何下这样的重手,却任它在这山坳里躺了一年,不闻不问,好像放任生死?  樊醒和安流有两百多个兄弟姐妹,小十说过,上层鸟笼里会遇到更多她的血脉亲人。余洲怀疑,这个云游之国的笼主,或许正是小十的兄弟姐妹。  除了笼主,这里还有多少个意志的孩子?  小十设置的门并不通过云外天,而是直接让他们进入了云游之国。此地的笼主知道自己的领域里出现了几个不速之客么?  这所谓的“上层鸟笼”,历险者死后不会复活,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在“缝隙”的意志看来,这个“鸟笼”可划归“上层”?它曾想说服付云聪来到“上层”,“上层”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数问题之中,最关键的显然是云外天。  而要知道云外天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什么,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黑龙苏醒,从它身上找线索。  骷髅与柳英年清理了黑龙的口腔,小游拿来食物,三人合力塞进去。  黑龙合上嘴巴后,许久才重重呻吟一声。骷髅趴在地上窥视:“吞咽了吞咽了!”  许青原爬上黑龙背脊,用削尖的木棍把伤口里的东西逐个挑出来。数量不少,他挑得眉头紧皱。  鱼干的反应很是奇特。它悬在黑龙面前,在它紧闭的眼皮上蹦来蹦去,蠕动爬到黑龙的龙角上。  樊醒:“你怎么了?”  “好……”鱼干像喝醉了,恍恍惚惚,又像嫉妒,“好帅啊。”  等到天亮,许青原才将伤口中虫子清走一半。他大汗淋漓,扔了树枝脱帽擦汗:“不行,我都挑了好几千条,怎么还这么多。直接用火一把烧了吧。虫子怕火,火也能灭菌杀毒。”  鱼干正和昏迷不醒的黑龙贴贴,闻言蹿得老高:“不行!会疼!”  许青原:“它被虫子吃就不疼?”  鱼干:“我是说,我心疼。”  许青原:“……”  鱼干的笑话太冷,它干笑两声,原地打滚:“尴尬了,尴尬了,哈哈哈哈……”  晨光照亮许青原的光头,他重新戴上渔夫帽,用树枝从灯笼里取火。小游笑够了,出声阻止:“别烧。这龙身上会渗出油,不能碰火。”  许青原不干了。他扔了火把,从龙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离开。鱼干左右望望,自己游到龙背,继续除虫的浩大工程。  骷髅和柳英年细心给龙清除脸面上攀爬的青藤和污渍,小游看他俩工作,津津有味。余洲与樊醒对望一眼,开口问:“龙坠落的地方离这儿远么?”  “不远。”小游指着树林,“往前走几公里,就能看到一个湖。被它砸出来的大坑,蓄水之后成了湖泊,还挺好看。注意安全,湖周围有野兽,别被吃了。”  密林中小兽东窜西跑,有的是虚像,有的是实体,撞在樊醒脚上,晕头转向的,找不着路了。樊醒拎起一只长得像猫的小东西,对余洲说:“像你。尤其是刚进‘鸟笼’的你,见到我就跑。”  余洲:“……”  鱼干:“哪里像!余洲比它丑多了。”  樊醒:“……你不是在除虫吗?怎么又来了?”  鱼干从余洲的兜帽里露出个脑袋:“我最爱余洲,我要随时随地紧跟他。”  樊醒把小兽放地上,小兽呼哧一声跑得屁滚尿流。余洲心想:这不像吧!樊醒边走边嘀咕:“就不能给我们点儿单独相处的时间。……臭东西,别过来!”  鱼干悻悻从樊醒脸上游走。它闻不到自己身上臭味,但有些不好意思:“好嘛,一会儿进湖里洗洗。”  樊醒不管他,只看着余洲,说悄悄话一般:“安流烦死了。”  余洲其实也觉得鱼干有点儿烦。转移“鸟笼”的时候,樊醒一直牵着他的手,那感觉仍留在余洲心里,让他总忍不住把目光移到樊醒身上。他也想跟樊醒多说说话。什么都行,什么他都想说,也想听。  樊醒走在他和鱼干前面半步,为余洲开路。亮出怪物形态时,他头发会恢复原本的长度,但人形时仍是余洲为他剪的那发型。鱼干老说樊醒后脑勺漂亮,余洲看不出漂亮在哪儿,总之樊醒处处都挺漂亮。他为自己这想法诧异,心脏蹦得欢快,隐隐还觉得这森林暑热。  远远看见密林间隙有水光闪动,鱼干兴奋地往前疾冲。樊醒趁此机会,立刻捞住余洲的手。  “路不好走。”他说,“你扶扶人家。”  余洲握住,狠狠一捏,樊醒忍疼缩起肩膀:“不错,力气真大。”  湖泊果真就在前方,但越是靠近,余洲便发现樊醒的精神越是紧绷。  他的手被樊醒牢牢攥住,力道比方才开玩笑时重了许多。  鱼干悬停在前方,它轻声说:“湖里有东西。”  话音刚落,平静无波的湖水从内被冲破。一条狭长黑影出水,毫无停顿,直接冲樊醒袭来!  --------------------第65章 骷髅红粉(3)  黑影如腾空之蛇,灵活异常,鱼干“嗷”一声大叫,被黑影撞跌,眨眼功夫黑影已经窜到樊醒眼前——随即停下。  樊醒已经紧紧攥住这怪东西七寸。  黑影是一条长着粗糙鳞甲的黑色小蛇,正咧嘴冲樊醒吐出蛇信。它尾巴生有倒刺,缠在樊醒手臂上,立刻刮出几道伤痕。  “什么东西?”樊醒皱眉仔细观察,这黑色小蛇也并不十分像蛇,它的头顶有两处小小突起,像还未生出来的角。再凝神一看,小蛇脑袋上没有眼睛,只有一个嘴巴似的裂口。  余洲和樊醒面面相觑。  云游之国里动物不少,林中各种小兽、虫蚁乱窜,但所有动物都与他们平时所见的差不多,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东西。  樊醒右臂化出藤蔓,结作一个樊笼,将小蛇困在里头,打算装回去给小游和柳英年看看,或许能知道这是什么。  小蛇在藤蔓笼子里也不安分,用藤蔓磨牙,疼得樊醒呲牙咧嘴。  绕着大湖走一圈,余洲并没发现任何异状。湖边确实有野兽脚印,是到湖边喝水捕食的。大湖一半暴露在阳光下,另一半已经被浓密树荫覆盖。一年时间,树木竟然能生长到这种程度,余洲心想,这或许也是云外天上的“仙人”做的手脚。  笼主制造了适合云游之国的居民生活的场景。他也像小十一样,希望这些历险者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小十把历险者们看作玩具,这个笼主呢?  余洲想不明白,站在湖边发呆,忽然看见湖水里露出数个兔子脑袋。他猛地想起昨夜见过的兔子姑娘,果然见那些兔脑袋们藏在石头后面,怒目圆睁。  余洲还未反应过来,樊醒捂住他眼睛把他拉进自己怀中:“非礼勿视。”  余洲连耳朵都红了。他紧紧闭着眼睛,大声道歉:“对不起!我没发现!我不是故意的!”  兔子姑娘们愈发恼怒,石块树枝纷纷扔来,樊醒捂着余洲眼睛把他拖走。两人来到看不见湖泊的地方,余洲面颊赤红:“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绝对不是流氓。”  樊醒眉毛一挑,看余洲着急,并不接话。  看看周围,樊醒揉一把余洲头发,示意他冷静:“……安流呢?”  左右看不见鱼干,余洲气得头发竖起。他的愤怒感染了鱼干,未几,鱼干匆匆从湖泊方向游回来。它浑身湿透,水还没干,从骨头和鱼鳍缝隙里往下滴。  余洲掐它骨头:“耍流氓是吧?要不要脸!” 第71章 “你睡美人吗?”樊醒先发制人,“需要亲你你才清醒?不会吧?难道以后每次你被控制,我都得亲你?”  余洲忽然大喊:“……心脏!!!”  他双目又泛起青白微光,扑到樊醒胸口乱挠。这次还带着强烈愤怒,张口就要下嘴咬。樊醒只得又制住他。这次没有吻,他把余洲紧紧抱在怀中,贴着他耳朵说:“咱们换个地方,不给外人看。”  正清理黑龙伤口的柳英年、小游和骷髅,站在黑龙背脊上呆看两人。骷髅用手遮住小游眼睛:“非礼勿视。”但小游的大眼睛从骨缝盯着余洲和樊醒,海豚般鼓掌。  樊醒拎着余洲跑了。  余洲身体里像是藏了另一个人。  樊醒吻他的时候,那个人火速退避,有时候躲闪不及,会在樊醒面前做出呕吐状。  大多数时候那人逃遁的时机是准确的,速度是惊人的。余洲被樊醒吻得没了脾气,樊醒强调:亲吻没有别的意义,是暂时让余洲从受控状态中脱离的办法。  “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不要再做这个了!”一次亲吻后,余洲大吼。  樊醒仍用藤蔓捆住他双手,装作若有所思:“嗯……什么办法呢?”  余洲已经换了个人:“……心脏!给我!!!”  樊醒:“哦哦,好。”  好在余洲毕竟是普通人,即便被控制了老是闹腾,到了晚上,困了累了也得睡觉。等他筋疲力尽昏睡过去,樊醒和其他人才正儿八经开始讨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许青原的办法简单粗暴:“把黑龙弄死,余洲就没事儿了。”  樊醒否决:“不行,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安流去了哪儿,黑龙肯定。先问出安流下落再处理它。”  柳英年提议:“跟余洲身上那另一个人商量商量,讲讲道理。他这样弄我们,我们不给黑龙治伤口,两败俱伤吗?”  樊醒:“谁聊?你聊?他只会说‘心脏,我要心脏’,怎么沟通?”  小游不熟悉众人情况,乖乖和骷髅在一旁煮东西吃。她看不见鱼干,也不知他们说的安流是谁。骷髅倒是思念鱼干,心里也放不下鱼干安危,唉声叹气的。  “喂。”樊醒问它,“你有什么看法?”  骷髅:“我确实有个提议。”  樊醒:“说。”  骷髅:“你天天这样跟余洲折腾,太累了。可以让别人看护一下余洲。反正余洲闹腾的时候亲他一嘴巴,他就安静了,谁亲不是亲呢。”  樊醒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许青原:“同意。我愿意跟你分担。”  他踢一脚柳英年,柳英年哪里敢面对黑脸的樊醒说出这种话,立刻:“我,我会把余洲拍晕。”  不料樊醒瞥过来的眼神更加寒冷。  骷髅一拍无肉手掌:“不如我现在就试试!”它跳到昏睡的余洲身边,骨头脸旁凑近,眼看就要贴上。  樊醒抓住它颈骨,直接把它甩出窗户。  城镇里白天也依旧热闹。樊醒这几个面生的历险者在镇子里走了几天,有小游帮忙,渐渐混了个脸熟。  余洲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十分安静,樊醒仔细瞧他,确认他仍是被控制的状态,但注意力已经从心脏转移,被街巷上的货物和人们吸引了过去。  一行人到处打听,但没人见过古怪小蛇。樊醒认为另一颗眼球或许并非小蛇形态,但这样一来,便更加的难找了。  云游之国幅员辽阔,若是眼球已经彻底脱离黑龙身体,变成独立的形态,离开这座山,去了别的地头,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樊醒想跟安流商量商量,回头一看,身边只有骷髅。骷髅:“你也被我的美丽骨头吸引了?咋老看我?”  樊醒大步离开。  走了几步,他发现余洲并没跟上来。  余洲和骷髅站在一座小院外头,眼巴巴地看院墙外的几枝黄杏。杏子垂露,一个个娇憨结实,余洲踮脚够不着,回头看樊醒。  樊醒:“……”  余洲:“吃。”  樊醒:“要心脏还是要这个?”  余洲:“都要。”  樊醒左右看看。这院子显然是有人居住的,不问自取是为贼,他耐心地说:“要问了主人家才能……”  头上掉下半个黄杏,两人抬头一看,三个猴儿脸的小孩蹲在墙头,收割一般飞快把杏子往怀里揣。  “偷东西……偷东西了!”有人从另一头跑来,“又是你们!把我杏子放下!”  小孩们长得像猴儿,活动起来跟猴儿也一模一样,蹦跳着往山里去了。大汉的熊耳朵气得一抖一抖,看着被摘得稀稀落落的枝子,欲哭无泪。  据大汉所说,这些猴儿脸孩子倒不是历险者。它们是云游之国的动物,一年前忽然频频出现,起初还是猴子模样,渐渐地化出小孩手脚,但猴性不改,还是喜欢从别人口里夺食和偷东西。  “一年前?”骷髅说,“不就是黑龙落地的时候?”  三人立刻循着猴脸小孩的方向追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骷髅成为云游之国最受关注的人。  它又高兴,又苦恼:人太完美,就是会遇到这样的事儿。  鱼干:不就是骨架么!我也是骨架,我要是露出真容,比你还受欢迎呢。  骷髅:嗯,可怜鱼鱼,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鱼干气得连夜手写三千张“骷髅君真面目”四处散发。第67章 骷髅红粉(5)  猴脸小孩是往山里跑去的。深山密林,路径稀少,比小游带他们走的地方更难落脚。  在密林中穿行的时候,樊醒和骷髅对视了一眼。骷髅没有眼睛也没有脸皮,难以表达情绪,它只能大声表达困惑:“这云游之国不是幅员辽阔么?我以为每个聚落之间都有大路小路连接,怎么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林子实在太过密实。小游带他们去黑龙藏身之处,他们走的是小路,自然以为山中应该有路径。但现在所处的林子满是石头、野草、沼泽,罕见人迹。  “黑龙周围之所以有路,是被去看黑龙、照料黑龙的人踩出来的。”樊醒说,“这里才是云游之国山林的原始状态。”  骷髅:“难道聚落之间没有通道?平时怎么联系呢?”  樊醒:“……被豢养的动物,需要互相联系吗?”  骷髅不同意:“你又把上一个‘鸟笼’的印象带到了这里。”  它正经起来,批评樊醒刻板。樊醒不置可否,抬头远眺。  隔着茂密丛林,隐约看见名为云外天的高塔伫立在蓝色的苍穹之下。它看似很近,却无论怎么走都无法接近。樊醒意识到,自己身后的聚落,或者说已经成形的村镇,和其他深山密林之中的聚落,确实并不连通。  云游之国看似整体,实则相互分隔?类似的聚落这里还有多少个?各个聚落的人们都是如何生活?也跟这里一样,满是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奇特动物?  他心中生起疑惑,忽然发现余洲不知何时跑到了他和骷髅前头。樊醒连忙窜到余洲身边:“前面有什么?怎么跑这么快?”  余洲不理他。或者说控制着余洲的那个东西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樊醒跟了片刻,发现余洲并不是乱跑:在无法辨别位置的地方,他会准确地选择一个方向。余洲跑得满脸是汗,他非常焦急,但这种情绪与真正的余洲无关。樊醒盯着余洲,心想,拼命努力的样子也很有意思。  “你认识那些猴脸小孩儿?”樊醒忍不住又问。明知眼前的并非真正余洲,他还是想跟他说话、逗趣,想让他因自己而流露各种表情。  余洲:“心脏!”  樊醒:“……说点别的。”  余洲:“杏子!”  樊醒笑了:“喂,我现在揍你一顿,你能离开我朋友么?”  余洲瞪他一眼,跑得跟兔子似的。樊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余洲。两人已经站在密林边缘,悬崖边上灌木丛生,被两人踢落的石块消失在白雾弥漫的深渊里。  “你肯定知道我是谁。”樊醒能从余洲双眼里清晰地看到自己,“这样有什么意思?你是我哥哥,还是姐姐?你对安流和我朋友做了什么,我可都一一记在心里。等他俩恢复了,有你好看。”  余洲的眼神开始闪烁,樊醒能感受到他紧张的呼吸和急促心跳。  “……你猜我现在要做什么?”樊醒捏着余洲下巴轻声问。  骷髅气喘吁吁赶来,瘫在地上扮演骨头散架:“猴、猴孩子在哪里啊?是不是追错了?”  余洲在樊醒手里挣扎,樊醒凑过去,装作吻他。不料余洲已经学会了应对办法,立刻张嘴往樊醒唇上一咬。  樊醒疼得手不禁一紧。眼前仍是那个麻烦的“余洲”,咬中之后满脸得色,樊醒舔舔唇上伤口:“……最后一次警告,我会揍你。”  余洲:“我是,余洲。不要,揍我。痛,好痛。”  他皱眉,竭力装楚楚可怜,两只眼睛隐约透出青白色光芒。樊醒心中暗笑,在他脸上一拍,力气轻得像抚摸,长长一叹,拿捏着语气:“你不是。”  他过分温情肉麻,余洲登时装不下去,在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口水,转头指着悬崖:“去下面。”  樊醒:“下面有什么?”  余洲:“猴子,我要找,猴子。”  樊醒:“不去。”  余洲:“我,跳。”  他作势往下跳,樊醒抱紧他:“你敢?!”  这玩意儿控制着余洲,又对樊醒毫不客气,樊醒几乎完全确认,这人完全是故意捉弄自己。那讨人厌的腔调也好,呲牙咧嘴不礼貌的表情也好,总让他有种熟悉感。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最后还是樊醒认输,一把揽住余洲,化出藤蔓,往悬崖下爬去。骷髅趴在樊醒背上,和樊醒怀中的余洲对视。  “别玩儿了,你到底把安流藏哪儿去了?”骷髅问。  余洲闭目不答。  骷髅:“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余洲:“我,是。”  骷髅:“你欺负余洲,又欺负安流,还欺负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余洲:“骨头。”  骷髅好脾气地解释:“不,我其实是第一个……”  余洲:“丑。”  骷髅自认是个完美人类、完美骨架,有完美的脾气和性格,但碰上现在的余洲也很难忍住不发火。“你到底想干什么!”它呵斥,“这么不尊重长辈!” 第73章 它是正在不断融合的,七个鸟笼。  --------------------  作者有话要说:  骷髅已经被遗忘了……  鱼干:好耶!第69章 骷髅红粉(7)  云游之国是由七个“鸟笼”组成的广阔空间。  被小十控制的普拉色大陆有通往云游之国的通道。而实际上,在底层的千万个“鸟笼”中,类似的通道不止一处。这些通道大都由意志的孩子控制。云游之国有数万名历险者,他们来自各个不同的下层鸟笼,进入云游之国后,长久地困于此处。  这七个鸟笼中,小游和余洲他们所在的鸟笼是较为平静的地方。白蟾是这个鸟笼的笼主,他性情冷淡,但并不暴虐,历险者在这里和平生活就是他的愿望。  但其余六个笼主分别管辖的鸟笼并非如此。白蟾没有细说情况,只一句话带过:有的鸟笼里,历险者已经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异变。  除了白蟾,云外天还有六个笼主。七个笼主都是意志的孩子,在这样的鸟笼中,单纯的人类不可能正常生存,更不可能居于高位。  鸟笼开始融合,是这七个孩子成为笼主之后才发生的事情。融合的鸟笼互相之间没有隔阂,可以随意穿过。  这也正是云游之国看起来幅员辽阔,但每一个聚落之间却并无通道相连的原因——不同的聚落分属不同的鸟笼,本来就没有相连的可能。是融合消除了笼和笼的障碍,让土地、天空得以连在一起。  白蟾借余洲的嘴巴述说,真正的余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但他能听见白蟾和周围所有人说的话。  以及所有人做的事。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是那条安静、沉默的黑龙,不善言辞,有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看见樊醒和自己说话时,总握着自己手腕,生怕什么时候白蟾转身逃遁似的。他还看见隐藏在枝叶里的鸟儿,灌木中的小兽。身为人类时许多声音风一样从他耳边刮过,他不能懂得,但借用黑龙的感官,万千世界仿佛都在脑中完整铺陈,他倾听、注视和理解一切。  他看向自己的同伴。他想开口,但黑龙只是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是这个地方的笼主……为什么小游他们进入鸟笼,都是降落在云外天,唯独我们从山里过来?”樊醒问。  白蟾:“你们,从小十的鸟笼来的。小十怕高,我给她,开了落地的通道。但是,她从来,没找过我玩。”  鱼干都快要流泪了:“白蟾,你好乖。”它凑过去想贴贴,被樊醒两指头拈走。  “你的眼睛怎么能产生独立的意识,怎么能占据别人的身体?”樊醒又问。  白蟾:“不知道。这个大鸟笼,有很多,特殊的地方。我也,不能全部理解。”  柳英年适时补充:“你这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白蟾翻个白眼,不理。  柳英年:“我们帮了你,你好歹也要坦诚一点。”  白蟾闭上眼睛。  “……那就说重点,”樊醒说,“我们怎么才能去云外天?”  白蟾:“……去,见别的,笼主?”  樊醒:“废话。”  白蟾:“你们,从我另开的,通道抵达。云外天的人,不知道,你们来。你们去见他们,是,送死,而且,会让我的通道,暴露。我拒绝。”  樊醒一把揪住白蟾的衣领:“那立刻滚出余洲身体。”  白蟾又含泪:“痛。你,粗鲁,凶。不喜欢。”  樊醒没脾气了,他对余洲凶不起来,只得把他放下。白蟾火速收了眼泪,平平板板地说:“以后怎么办,等我,休息够了,再说。”  话毕,他倒在樊醒怀中,睡了过去。  余洲浑浑噩噩,再次拥有清晰的意识时,发现有个声音对他说话。  “很多人爱你,”是白蟾,“为什么?”  余洲只感到周围一片漆黑,他仍困在黑龙的意识中。“我们一起吃了许多苦。”余洲说,“没有人和你一同吃过苦,一起做过快乐的事情吗?”  白蟾沉默很久。余洲发现,白蟾的声音直接进入自己脑海之中,不需要借助他人喉咙,因此并不磕巴。  “你怎么认识安流和樊醒的?”白蟾又问。  余洲并不隐瞒。他知道白蟾已经从樊醒身上察觉了安流心脏的气息。这个在鸟笼中一直以动物形态生存的孩子,拥有比人类更加敏锐的嗅觉。  把自己与安流、樊醒相识的经过说完,余洲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白蟾的回应。  “你还在吗?”余洲问。  “嗯。”白蟾嚅嗫许久,反问,“别的鸟笼好玩吗?”  “我经历的都谈不上有趣。不过据别的同伴说,这里有许多奇特的、不会伤害历险者的鸟笼。”余洲想起姜笑经历的一些有趣地方,挑了几个跟白蟾说。  白蟾听得津津有味。“我喜欢顺流而下那个鸟笼,”他说,“真有意思,希望我今晚会梦见它。”  在余洲面前,白蟾显出了自己的真身。他少年体型,个头不高,浑身赤裸,皮肤如墨般漆黑,白发白眼,身后拖着三条长长的、爬行类动物的尾巴。坐在余洲面前,他支撑下巴,打量余洲。  这是黑龙,也就是白蟾的意识,他有绝对的控制力,余洲不敢忤逆,乖乖迎接他的眼神。  “母亲想制造一个人类,所以她浪费了两百多个孩子,最终得到樊醒。”白蟾说,“人类就是最完美的吗?谁说的?”  余洲:“……”是那具骷髅撒的谎,但他不敢应。  白蟾:“母亲不喜欢我。她只喜欢安流和樊醒。”他冲余洲伸出手臂。手臂上浮现银色痕迹,余洲认出,这是与樊醒、小十身上伤痕一模一样的痂印。银痕消失了,它们被肤色吞没,就像从未存在过。白蟾用自己的肤色对伤痕作了伪装。  “……母亲喜欢樊醒吗?”余洲问,“如果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惩罚他?同样的伤痕,樊醒身上也有。”  白蟾:“他可以变化成为人。”少年的眼睛忽然促狭地一眨,“你见过樊醒的真面目吗?丑极了,对吧?”  “很强大,很漂亮。”余洲说。  白蟾愣住,久久地凝望余洲的双眼。他不能从余洲双眼中找到谎言与心虚的痕迹。  “我呢?”他忽然问。  白蟾很瘦。他像幽灵,像一片虚薄的影子,黑色的皮肤下隐藏着伤痕。他在余洲面前站立,尾巴蠕动,尖锐的骨头穿破皮肤,尖刺一般在手臂和大腿上突起。“可怕吗?”他得意洋洋地问。  “……可怕。”余洲说,“但是,也很漂亮。”  他忽然明白了骷髅为何见到任何状态的孩子,都要疯狂夸赞好看。  “你不怕我。”白蟾失望至极,“这不好玩。”  他消失在余洲面前。  等余洲在眩晕中再度睁开眼,手脚的沉重令他吃了一惊。  ……手脚?余洲眨眼,随即发现自己回到了身体里,且正被樊醒抱着。  这是小游帮忙找的院子,余洲听见一墙之隔传来骷髅的声音。它被樊醒留在悬崖下,遭猴儿脸小孩们折磨许久,最后是被进山打猎的许青原发现并救出来的。骷髅原本生气,但见到失而复得的鱼干,十分高兴,亲亲热热和它说起话来。  鱼干勉勉强强应对,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中间还夹杂着小游惊恐困惑的:“你们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肉类炙烤的香味传来,余洲条件反射地感到了饥饿。他动了一下,立刻被樊醒抓住手腕。  樊醒没睁眼,睡得很沉,这动作只是他的条件反射。他抓得极牢,余洲不敢挣脱,怕把人弄醒,便静静躺着看他。  他忽然想起樊醒这几天对自己的冒犯,在生气之前,脸皮先热辣辣红了起来。  那些不算是偷吻,樊醒光明正大地做,每次在余洲自己意识到之前,是白蟾先愤怒地暂时脱离他的身体。余洲在那短暂的数秒钟里,能感受到他人舌头在口腔中进逼的压迫感。  樊醒舌头灵活,他不是第一次知道。  越想越是焦灼。樊醒就在余洲面前,他并不知道余洲醒来,也不知道余洲暂时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余洲伸手,拨开樊醒额前垂落的头发。他忽然想起当樊醒还是小孩子时,睡觉时会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用柔嫩的小指头握住自己的手。但那双小手如今已经骨节分明,瘦削有力,正牢牢锁住自己手腕。  他靠近樊醒,放缓了呼吸,心脏跳得令人太阳穴发胀。他距离樊醒的嘴唇只有几厘米。  这是真正的偷吻。他也要偷袭,也要试着让樊醒吃惊。余洲微微张口,他顺应了自己的情感,无论理智如何提醒,都置之不理。  只是一个吻,又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在嘴唇碰触的前一瞬,他的手忽然被抓得更紧。被他的焦躁与动摇影响的樊醒睁开了眼睛。  余洲下意识要退开,樊醒一把按住他后脑勺,完成这个小心翼翼的亲吻。  浑身一凛,唇上触感还没完全消散,余洲发现自己再度身处黑暗。  余洲:“……”  他回到了黑龙的身体里。黑暗之中,传来白蟾的干呕。  “……”余洲扑倒在地,咬牙,“——白蟾!!!”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此刻的樊醒:……  此时此刻的白蟾:呕。  樊醒:你有什么好吐的???我才想吐。  白蟾:呕……呕……人类,的接触,好恶心。  此时此刻正在烤鱼的许青原:——?!有杀气,好强烈。第70章 骷髅红粉(8)  樊醒对白蟾的不满与日俱增。  鱼干说他分裂:常常被白蟾惹得火冒三丈,无奈白蟾还是余洲的模样,樊醒气到一半消了,转头找鱼干和骷髅的麻烦。  安流还没被惩罚、樊醒还未偷东西逃跑的时候,白蟾和他们就不是很亲近。白蟾跟小十来往多,小十又特别喜欢往安流身边凑,白蟾便隐隐约约对安流与安流照顾的樊醒有敌意。他动作灵活,三根尾巴强而有力,袭击樊醒时若是得手,黑脸便露出笑容,哼哼怪笑。  那时被扇得鼻青脸肿都算是常事,樊醒对白蟾无计可施:白蟾比他矮小,但他还得喊白蟾哥哥。当时的樊醒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在捶打之下连连求饶。  经历了上次樊醒和余洲的亲吻事件后,白蟾变得十分警惕。他不再给余洲回到身体的机会,美其名曰“不可做恶心之事”。  这一天,樊醒和许青原在山里走了一大圈,直到深夜才回来。两人不断外出探索,终于找到了白蟾所说的,七个鸟笼融合的证据。  在高山的边缘,森林中不同的植被、土壤开始交融:红色、黑色与黄色的泥土,如不同的颜料搅拌在一起,交融处植物大量枯萎、僵死,但同时,有新的、同时具备几种植物特征的小树正在生长。它们的根系比裸露地表的植被更加繁盛。 第75章 森林中,野兽拖着长尾缓慢走过。它有一张融化的脸,身上不断滴落浓稠液体。液体似乎带有腐蚀性,它经过的地方,土地变得漆黑,植被枯萎。  野兽穿过紫黑色的灌木丛,往森林深处走去。枯萎的植被中,有细碎的金色闪光。很快,这些闪光亮了起来,金色的小芽迅速生长、开花,乳白色的小花散出奇特的浓烈气味。  鸟儿从天而降,它们模样看起来正常,但脑袋上密密麻麻都是赤红的小眼睛。它们张开嘴巴,喉咙中探出吸盘,从小花中吸取花蜜。花蜜令它们昏昏欲睡,一个个像醉了一样摇摆。  砰——一声巨响!  大手掌当空拍下来,一个佝偻背脊、浑身长毛的怪物从灌木丛中站起。它抓住了昏睡的鸟儿,直接咬断脖子吸血吃肉。怪物毛发凌乱,但依稀看得出一个人的模样,虽然身上鼓起无数莫名肿包与长错了位置的骨头。  林中一声响动,怪物猛地转头。  它的五官完全错位,眼睛是竖直的,本该长着口鼻的地方密密麻麻都是蠕动的尖齿,口涎从嘴角流下来。  凝望密林片刻,怪物没发现任何异样。它失去了兴趣,一边咀嚼鸟儿的骨头,一边往野兽离开的方向走去,口中还发出唿哨之声,模模糊糊的,像是在说话。  余洲听不懂这些语言。他心脏狂跳,捂着口鼻,缩在一个仅容半个人挤进去的山洞里。山洞外头都是紫黑色的垂蔓植物,他方才弄出响动,但没有被发现。  从高空中坠落时他并没有受伤。樊醒跃下、展开翅膀、把余洲抱在怀中,动作一气呵成。然而袭击安流的那些粗大触手也开始攻击樊醒,樊醒躲过几次攻击,在掠过这片浓雾弥漫的森林时,忽然失去平衡,栽到地上。  他们摔在树木上,这珍贵的缓冲保住了性命,但也让樊醒松开了手。余洲顺着山坡滚落,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看见周围陌生森林,无论樊醒和是鱼干等人,全都不见踪影。  这是一片古怪的丛林。高树密集,贴地的灌木丛中传来各种各样小兽的声音。  无论是雾气,还是植物,全都带着诡异的紫色。余洲仔细观察过植物叶片,叶子虽然是紫黑色,乍看起来形状正常,但翻过叶子背部,渗血般全是红点。  余洲非常谨慎。他想起许青原多次在鸟笼中提醒,不对劲的东西不要碰、不要吃,保持距离。但身在密林,他能做的只有撕下一角衣襟,捂紧口鼻。  当务之急是找到樊醒。  余洲醒来后,忍着浑身的酸痛,循着模糊记忆移动到他们下落的地方,随即便看见了野兽、怪鸟和怪物。  等周围安静下来,他从山洞中爬出,很快找到了几棵新鲜折断的大树。  大树附近有明显的拖曳痕迹,什么东西曾摔在这里,不知是被拖走了,还是自己爬走了。  樊醒不知所踪。  循着痕迹前进,余洲走得越来越慢。林子愈发密集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兽与怪物,时常从暗处掠过。  余洲躲一会儿,走一回儿,逃一会儿,累得喘不上气。樊醒就在附近,他能感受到樊醒的状态:焦躁、混乱、不安。  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余洲压抑下心中惶恐,拨开眼前浓密灌木。  这里绝对不是白蟾的“鸟笼”。它属于别的笼主。而正如樊醒和许青原所看见的:有什么正在侵蚀这个“鸟笼”,所有的生物全都被侵染、变异。  余洲心头一凛:他忽然想起白蟾的话——在其他的“鸟笼”中,历险者已经发生匪夷所思的异变。  一个瘦长的、呈骨架形状的怪物从不远处走过。它上半身的骨头如同在爆炸瞬间凝固了似的,乱纷纷地戳在脊椎上。骨头上生出新的脑袋,拳头大小,有眼耳口鼻,十几个脑袋正在齐声说话。  “有人……陌生人……”在混乱的声音里,偶尔夹杂着几句余洲能听懂的话,“气味……我闻到陌生人气味……”  余洲藏在灌木丛中,屏息不动。  一条四脚蛇从他身边直立经过,余洲吓了一跳:这东西的前爪是人类双臂,正抓着一块银白色的鳞片。  四脚蛇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之时,骨头怪的脚步接近了。瞬间,周围像是炸锅一般窜出十几条四脚蛇,全都奇形怪状。它们显然惧怕这骨头怪,疯狂四散。  余洲面前的四脚蛇也想逃窜,但怎么跑都在原地踏步。它回头一瞧,余洲压住了它的尾巴。瞅准了四脚蛇张口的瞬间,余洲一把捏住它脑袋,手指嵌入四脚蛇口中,封住了它的声音。  骨头怪追着四脚蛇们跑远了。余洲远远看见它拎起一条四脚蛇丢进口中,很快,新的脑袋气球一样从它肋骨上鼓起来,呜哇呜哇地,开始大哭。  余洲:“……”  他隐约猜到缘由,但不敢细想。所谓的异变历险者……他们原来是这样活在“鸟笼”中。  四脚蛇在余洲手里挣扎,余洲抢过那鳞片,低声问:“这东西,你从哪里找到的?”  四脚蛇睁圆眼睛,继续挣扎。  余洲不知它能否听懂自己说的话,便说:“长得倒是奇怪,细胳膊细腿的,颈子这么细……能拧断么?”他装作研究,捏着四脚蛇脑袋和脖子。  四脚蛇顿时不动了,小手臂笔直举起,指着另个方向。余洲一看,正是拖曳痕迹消失的地方。  四脚蛇带余洲去的地方是一个坑洞,拖曳痕迹正好消失在这里。洞边爬满了垂蔓植物,紫黑色叶片、灰褐色长茎,间杂赤红的小花和果子。余洲仍捏着四脚蛇,探头去看。  洞口不深,圆筒状,还有几块大石头垒着,像是方便进出的台阶。这里曾有人生活过?余洲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立刻在洞的角落看见一个俯趴的人。  樊醒背上骨翅已经恢复成手臂形状,上衣破碎,一动不动。十几条四脚蛇趴在他尾巴上,正热闹地剥鳞片。  余洲气得脑袋充血,把手中四脚蛇捏得几乎窒息。他跳下洞口,几脚把那些四脚蛇踢开。四脚蛇们只只都长着人类手脚,站起来高度直到余洲小腿。它们惧怕余洲,纷纷躲开。  余洲抓起一根藤,把手里的四脚蛇快速捆好,立刻察看樊醒情况。  樊醒昏迷不醒,身上伤痕遍布。从高处坠落时护着余洲,又被莫名袭击,他受了不少伤。余洲探他呼吸,呼吸急促;再探他胸口,惊讶地发现,樊醒胸口灼烫,藏了一捧火似的。余洲立刻想起在付云聪城市中初见“缝隙”的意志时,樊醒的体温也曾这样升高,而热源显然就是他的心脏。  “樊醒?”余洲呼唤他名字,樊醒紧闭双目,没有任何反应。  余洲把樊醒抱在怀中,樊醒浑身滚烫,失去意识似乎让他无法化为人形,虽然体型与平时无异,但四根手臂和尾巴都显露了出来。  逃窜开的四脚蛇纷纷又聚拢过来,围着樊醒和余洲。余洲怒叱几声把它们吓跑,从洞口扯下干枯的藤枝。藤枝揉成一大团,他在腰包角落里翻出打火机,心中暗赞提醒他们随身携带火种的许青原。  余洲把藤枝点燃,火才亮起,四脚蛇们怕得纷纷跳上大石头,接二连三逃出洞口。  唯独被余洲捆结实的那个逃不了,瑟瑟发抖。  火给坑洞带来了一些温度。余洲不敢走开,生怕那些四脚蛇会再度回来继续剥樊醒的鳞片。但樊醒现在需要降温,需要水。洞里没有水。  余洲抱着樊醒坐在洞中,忽然看见那唯一剩下的四脚蛇滚到了地上。它在地上爬来爬去,蹭出几道笔画。  余洲仔细一看,是歪歪扭扭、极其松散的三个字:对不起。  余洲:“……”  虽然猜到古怪东西可能都是历险者变化而成,但实际看到证据,余洲还是震惊得浑身鸡皮疙瘩层起。  与四脚蛇对视许久,余洲解开藤,四脚蛇获得自由,火速捡起地上掉落的鳞片,一片片重新放回樊醒尾巴上。  无奈鳞片剥下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干得没了水分,一贴上去便掉了。樊醒尾巴上好几处伤口,露出皮肉,还渗着血丝。  四脚蛇又惊又尴尬。当然余洲无法从它那张爬行动物的小脸上看出任何表情,但四脚蛇人腿一曲,跪在地上给樊醒磕头。  余洲:“行了行了。”他心头一动,“你知道哪里有水吗?给我打点儿水过来,要干净的。”  四脚蛇一听,忙不迭爬起,连连点头,风一般窜出洞口。  余洲并不认为四脚蛇还会回来,但十几分钟后,四脚蛇便在洞口探出脑袋。  余洲大喜:“水打回来了?”  四脚蛇骄傲地举起手中树叶。  余洲:“……”  树叶圈成漏斗状,盛了两口水。  见余洲不动,四脚蛇便张开嘴巴,嗷呜喝了一小口,又把水递给余洲。  “不是,我没怀疑里头有毒。”余洲拿过水,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这水他不敢贸然给樊醒用,许青原的提醒言犹在耳。想了想,余洲心一横,干脆自己仰头喝了。  水倒是清澈甘甜,没有异味。余洲静坐一会儿,只觉得饥渴大大纾解,便把树叶还给四脚蛇。“这也太少了,不够。”余洲说。  四脚蛇做出了个人类才会有的动作:它一拍大腿,又火速窜出洞口。  过了一会儿,十几条四脚蛇窜进洞中,手里都拿着卷成漏斗状的树叶。四脚蛇们尝了一口才把水举高,眼睛滴溜溜看余洲。  这一夜,四脚蛇们跑了不下二十趟,不停地给余洲和樊醒运水。它们也不觉得疲倦似的,听见余洲说一句“谢谢”就高兴得东蹦西跳。  夜极深了,在水的帮助下,樊醒的体温略有下降。被余洲抓过的那四脚蛇留在洞中,远远蜷成一个圆,睡着了。其余四脚蛇纷纷离去,洞中一时十分安静,只听得到樊醒粗重的呼吸。  头顶的洞口被四脚蛇们用垂蔓植物覆盖,偶尔有轻盈的小鸟飞过,发出粗哑的叫声。余洲担心樊醒,也要警惕四周,虽然又累又困,但不敢闭眼。  察觉樊醒动了一下,余洲立刻振奋精神。他擦干樊醒身上的汗,樊醒睁开了眼睛。  “感觉怎么样?”余洲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樊醒却不答。他双目泛红,隐隐透出古怪的金色。余洲发现,他正死死盯着自己。  下一刻,樊醒抓住了余洲的手。他张开嘴巴,余洲看到他口中尖锐犬齿,距离自己的手不过寸许距离。强大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令余洲汗毛直竖。  樊醒双眉紧紧拧着,他似乎在拼命辨认眼前之人。  “……你饿了?”余洲问,“你想吃了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此刻的鱼干:靠,我……我有不祥的预感。  柳英年:啥?  鱼干:樊醒和我的余洲,要搞事情。  许青原:这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吗?第72章 骷髅红粉(10)  樊醒正被什么强烈地困扰与蛊惑。他嗅闻余洲身上的气味,野兽一样。  余洲的皮肤下,血与肉正在诱惑他。  “樊醒,是我。”余洲问,“认得我吗?”  他不愤怒,不震惊,闲话家常一般说话。  樊醒忽然抬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记耳光。他指甲尖锐,在脸上划出血痕。疼痛让他暂且冷静,松开了余洲的手,扭头倒在一旁大口喘气。  余洲的心跳恢复平稳,看着樊醒背影,他半天才想出一句话:“你吃过人?”  “……嗯。”樊醒嘶哑地回答,背对余洲。  吃人这件事不是母亲教导,也不是安流引领。  樊醒因总是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也无法像母亲心中的模板一样聪颖、开朗,能言善辩,他每每犯错,总要接受严厉惩罚。伤痛起初是极其难耐的,安流忙着去安抚母亲让它息怒,樊醒单独呆着的时候,会有哥哥姐姐过来和他说话。  他们教他吃人。  吃历险者,任何一个“鸟笼”里的都可以。  樊醒不懂,也不敢。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哥哥姐姐们的恶意,他们教他如何捕猎,如何食用历险者。最好是老的、小的,适合那时候的樊醒。樊醒在人们面前动弹不得,他想逃跑、求救,他无法对于自己模样相似的人下手。  兄姐们不容他放弃,热情万分地为他捕猎,把猎物摆在他面前。  “至少他们有一点说对了。”樊醒说,“人类的血肉,能让我快速地回复,好承受母亲下一次的惩罚。” 第77章 余洲淋漓中抱紧樊醒,摸到他身上鳞片。鳞片覆盖下肢,消失在腰间。碰触鳞片瞬间,余洲才醒悟面前并非一个普通人。不会有人像樊醒那样,半个身体被鳞片装饰。怪人,怪物,怪东西……这样的词语在余洲心头狂风一样掠过,它们变得可爱了,不再是责备鄙夷的话语。  余洲嘟囔这些词语,樊醒听不清楚,晃了晃脑袋,把耳朵凑到余洲嘴边:“……你说什么?”  “……骂你呢。”余洲轻笑,“坏东西。”  水洼被击碎了。  被雨淋湿的手砸破摇动的镜子,手背筋节突起,想抓住些什么,但没有可借力之物。随即又有另一只手覆盖上去。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风雨密密地持续了一夜。翌日天晴,雾气消散一些,透出稀薄阳光。  四脚蛇们围在洞口,探出许多小脑袋偷看。  樊醒一张凶巴巴的脸,瞪着探头探脑的四脚蛇。余洲睡在他怀中,他的骨翅把余洲围实,从骨头缝隙里只看到一点儿皮肉。  四脚蛇们摇头晃脑,相互贴贴,在樊醒面前疯狂表演。  樊醒的脸越来越黑,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们那水,是从哪里打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夜的鱼干,蹦来跳去,要不就是躺在石头上,弹尾巴摆鱼鳍,偶尔还发出“卧槽”“哦豁”之类的声音。  吵得柳英年和许青原很烦。  下半夜,鱼干还是不消停,缓慢地嘤嘤打滚:好困……好累……想睡觉。  柳英年:那睡啊!你好吵!  鱼干蹦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鱼家……鱼家……算了,说不出口。  折腾到清晨,持续一惊一乍的鱼干终于哭了:够了吧!还干嘛呀!天都亮了!第73章 骷髅红粉(11)  四脚蛇纷纷比划,樊醒完全没看懂。  余洲这时醒了,发现自己光着,登时感觉有些冷。  他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听见樊醒的声音:“会写字么?写字也行。”  热心的四脚蛇划了个歪七扭八的“龙”字。  四脚蛇在不远处的一个更深的洞里,发现了一条昏睡不醒的龙。  龙浑身漆黑,遍体鳞伤,还有几个人同它呆在一起。他们畏惧四脚蛇的形态,每次四脚蛇进入洞口,便立刻躲到黑龙背后,不和它们打交道。  黑龙所在的洞中原本就有一潭水,没有被雾气污染的清水正是从水潭中取来的。  余洲穿好衣服,心里已猜到那就是白蟾。白蟾被击中后从高空坠落,伤得很重,和他在一起的应该是柳英年等人。  腰包拉链没拉好,余洲起身时深渊手记掉落,恰好摊开有文字的一页。  余洲捡起手记,默念:“我们折断它的角/剪碎它的羽翼/我们用火烧它的影子/把骨头扔向天空/在灰烬里拼出新世界。”  他不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但隐约的,这似乎指向白蟾。  樊醒凑过来看。他亲昵地靠近余洲,在余洲身上闻到了自己的气味。这显著的情事证据令樊醒一愣,随即揽上余洲的腰:“看什么呢?”  “这说的是白蟾吗?”余洲把手记递给他。  扫了一眼,樊醒提醒:“安流也有角。”  两人面面相觑。白蟾和安流有角,樊醒有骨翅。  “不一定指我们这几个人。”樊醒说,“或许是别的笼主。”  “你的兄姐里有这样的人吗?”余洲问,“生了角,又有翅膀。”  樊醒斩钉截铁:“没有。”  两人疑窦丛生,但随即又想起,樊醒印象中的白蟾是个黑漆漆长尾巴的少年人,但他们见到的白蟾却是一条不想做人、只想当龙的动物。或许在云游之国中,有什么改变了他们的形态。  多想无益,樊醒让四脚蛇带路,和余洲出发前往水潭所在的坑洞。  经过前一天的雨,密林中雾气散去许多,压抑的感觉没有那么严重了。同样的,那些高大的怪物也极少出现,飞鸟飞虫仍在,有四脚蛇引领,他们绕开了许多危险的地方。  热心的四脚蛇边走边比划着解释。落入这个鸟笼的历险者会成为怪物,也可能会成为四脚蛇,其中一些更特殊的,甚至会变成植物。  植物保留着人的欲望与特性,食欲性欲,入睡苏醒。他们无法像行走的怪物一样获取食物,于是便成为了怪物们的警报器。只要发出声音,猎物就会受到怪物袭击,他们能分得一些残羹冷炙。  说话间,四脚蛇示意他们放轻脚步。灌木丛中传来怪声,一棵血红的花树张开树干上的裂口,正在吃力吞咽半只吃剩的鸟尸。它正在说话,但余洲听不懂,吞咽中花树颤动,从裂口中吐出细细的骨头。  绕过花树,他们继续前行。  放眼望去,密林沉寂,只有鸟雀掠过时翅膀发出的拍击之声。  四脚蛇在一条河流前站定。河水像是被无数化学物质污染,肥皂泡一样泛着彩光,河底几根骨头,森森闪光。有鱼从水面探出头来,余洲不知道是否该称呼那东西为鱼——毕竟它实在太像一团融化后胡乱黏在一起的粘土。  这些生物并不少,它们在河流里游动,十分自在。樊醒问:“这些也是……?”  四脚蛇点头。  余洲说不出话。他久久站在河边,直到樊醒喊他,才快步跟上。  四脚蛇正指向密林深处,那是隐隐发出红光的地方。  侵占鸟笼的雾气正是从那里涌来。余洲分不清方向,樊醒却记得,那正是巨大触手出现的地方。  四脚蛇比划着:那里不能去。  “有历险者在吗?”余洲问。  四脚蛇点头,又疯狂摆手:但绝对不能去。  余洲放弃想象,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生活在更深处的历险者成了什么模样。  四脚蛇带着两人跳着通过河流上巨大的石头,地势有了落差,陡然下落。在深谷中,树木仍有大部分保留着原本的绿色,也没有出现奇特的变化。  他们隐隐听见前方传来一种空洞的风声。  汲水的洞口极深,日光照射不到,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洞口旁边依旧是数量庞大的垂蔓植物,叶片有成年人两只手掌那么大。四脚蛇们扯下叶片,咬在嘴里,顺着一直垂进洞中的藤蔓下落。很快,它们从洞口攀爬出来,手里拿着卷成漏斗状的叶子,清水就盛在里头。  余洲听见洞中有人声,他低头细听——“那些四脚壁虎长什么样,你们看到了吗?”  很快有人冷淡回答:“要吃你吃,这种怪东西,我不碰。”  头一个声音:“我抓不到。”  “真那么饿,自己去抓。”  “不是饿,也不是为了吃。我就想看看。”  余洲一下认出来了,激动得声音劈叉:“帽哥!柳英年!”  洞中一阵骚乱,柳英年拔高了声音:“余洲?!”  余洲还未回话,一个东西从洞中子弹般飞出来,直接扑到他脸上。  鱼干抱着余洲鼻子,咬牙:“你们俩,嗯?哼?昨晚,很累哈。”  余洲的脸轰地热了,樊醒把鱼干揪下来,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责备它的话,最后威胁地低语:“别说出去,不然弄死你。”  鱼干在他手上装死:“我已经死好几次了。”  樊醒干脆捏着它嘴巴,不让它说话。他和余洲对了个眼神,又飞快躲闪开。两人当时都没记起鱼干的存在,现在登时如光天化日之下做羞耻之事,尴尬得恨不能立刻钻进面前的洞里。  柳英年和许青原连同安流一起,被触手袭击后坠落。安流极其顽强,自己跌得天地不分,硬是用鱼鳍勾住二人衣服,落地时把两人含在嘴巴里做了缓冲。  他们落地后,顺着斜坡落入这个洞口,之后就没再上去过。  洞口虽然有垂蔓植物,但只能供四脚蛇这样轻飘飘的东西攀爬。许青原爬过一次,摔得半天站不起来。  安流跌落后恢复成鱼干形态,身边又没有余洲,无法变成大鱼形状,无力拉两人出洞。  白蟾和骷髅则是后来才找到这里的。白蟾受了重伤,循着安流的气味一路艰难爬来。它浑身是伤,从洞口结结实实落进来,再也没动弹。  “你怎么不去找我们?”樊醒问。  “白蟾很不好,我不敢离开。”鱼干的声音里头一次充满了焦虑,“他……好像快要死了。”  袭击白蟾的是云外天的人,陷入昏迷的白蟾无法跟他们解释那是谁,而若失去白蟾,他们将无法抵达云外天,见到其他笼主。  余洲也曾想过,会飞的樊醒和会飞的安流,或许也可以把所有人都带到云外天。但白蟾曾强调,唯有他知道正确的路径。白蟾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樊醒带着余洲落进深洞。黑龙在潭水中躺卧,和它之前躺在山脚一模一样,只有轻微的呼吸。  骷髅蹲在黑龙身边打盹。它跌落时也摔得很重,半个身体散了架,是白蟾叼着它拖进了洞。那些散落的骨头都在外头,不知怎么捡回来。  余洲和樊醒来了,但仅凭樊醒和安流的力量也无法带着白蟾离开。况且离开这个洞口并不一定安全:雨水的气息消散后,紫色的雾气再度滚动,很快覆盖了密林。  “还是得让白蟾醒过来。”樊醒说,“白蟾对这个鸟笼的了解比我们多,我们要想安全离开,必须依赖他。”  柳英年问:“‘缝隙’的孩子受伤之后,一般是怎么恢复力气的?有什么药可吃吗?”  余洲和樊醒心头一悚,两人飞快交换了目光。  这瞬间的交流没有躲过鱼干的眼神,它冲樊醒大喊:“你告诉他了?!”  樊醒:“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  鱼干气得不停翻滚。柳英年茫然:“什么呀?什么秘密?咱们不是一个团队吗?咋还有秘密?”  鱼干大吼:“吃你!”  柳英年:“……你怎么骂人。”  樊醒捏住鱼干的大嘴:“它不是骂人。我们恢复力气的最好方法是吃人,吃鸟笼里的历险者。”  话音一落,许青原当即后退数步,紧贴洞壁。他亮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小刀,弹出刀刃。  樊醒:“……”  柳英年绊了一跤,跌进水里。  这洞中的历险者只有三个。樊醒和鱼干决计不会让余洲当粮食,许青原也不容易对付,最理想的食物,显然是柳英年。  樊醒无语了:“你们没毛病吧?我怎么可能让它吃你们俩?”  柳英年不敢放松:“那、那怎么办!难道你要把心脏给它吗?” 第79章 樊醒连忙落地。他收起骨翅站在青年面前,青年与他等高,胸、腰、胯,手臂腿脚,无论形状大小,都一模一样。  “……骷髅?”樊醒迟疑着。  眼前人用一种介于少年与成年的声音回答:“我是白蟾。”  --------------------  作者有话要说:  白蟾的黑皮肤是真·黑色,乌漆嘛黑的黑,不见五指的黑,白天吃白片晚上吃黑片的黑。  ---  鱼干觉得说“你对我没有兴趣吗”的骷髅,有一点帅气。  它决心学习,逢人就说:你对我没有兴趣吗?  连樊醒和余洲亲热贴贴说情话的时候,它也要凑过去,严肃地压低声音:你们对我没有兴趣吗?  樊醒:你是刚被油炸过吗?  于是今晚享受一百三十六种语言问候的人,是樊醒。第75章 骷髅红粉(13)  骷髅重新组成了白蟾的骨架。余洲印象中的少年人一夜间长大,脱胎换骨。  但神情语气还是那副样子,讨人厌,不礼貌。他审视自己的身体,抬头看看樊醒,说:“我,长高了。”  骷髅对自己的身材十分满意,不料白蟾和它审美迥异。蹲在水坑边上看自己外貌,白蟾长长一叹:“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樊醒:“……你有变化吗?”  除了身后原本拖着的三条爬行动物尾巴消失,个子长高之外,他觉得白蟾和以往形象实在毫无区别。  白蟾:“这个身体,难看。”  樊醒:“……”  白蟾笨拙地穿衣服,磕磕巴巴说话,两三个字顿一顿,鱼干耐心地跟他交流。樊醒把余洲等人接到洞里,白蟾正好穿上裤子,很别扭地揪着布料:“紧。”  余洲试图缓和气氛:“挺好看的。”  白蟾站直了,走到余洲身边盯着他。半晌他低头凑到余洲脸边,两人之间几乎毫无距离。嗅了嗅余洲的气味,白蟾飞快亲他一下,笑道:“好了,现在,我比你,高。”  樊醒脸已经黑了。  鱼干咯咯笑个没完,劝余洲樊醒大度,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白蟾转头细细观察它。之前白蟾占据余洲意识的时候,鱼干被黑龙藏进口中,他看得不够仔细,这回大白天瞧得一清二楚了,他斩钉截铁:“比我,丑。”  这回轮到樊醒揪着鱼干的尾巴,不让它挠白蟾。  柳英年最遗憾:“骷同志呢?以后都见不到了么?”  连白蟾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思索片刻,说:“等我,死了,也许能,再见它吧。”  他在自己的意识里,无论如何呼唤骷髅都听不到回应。  骷髅像是睡着了,但余洲又觉得它不像这样的人。明明不久前还嚷嚷着要跟他们一同历险旅行,不可能这么快就安静。  众人来到地面,风仍未停,空气变得清爽,白蟾不禁深深呼吸。  他坐在众人面前,四脚蛇簇拥在他周围。他头一回从这些小东西过分圆润的眼睛里看到了羡慕。它们纷纷触碰白蟾的身体,小心翼翼又渴望地。  “……对不起。”白蟾说,“我无法阻止他们。”  他沉默很久,终于松口,跟余洲他们说起云游之国的事情。  被母亲驱逐之后,孩子们纷纷离开,小十那样的孩子会选择拿走一些安流曾经的玩具。但白蟾对安流没什么感情,它直接跟着去意已决的哥哥和姐姐离开母亲身边,不回头,也毫无留恋。  一行总共七人,穿过许多个鸟笼,寻找最合适的落脚地,最后在“缝隙”里发现了这七个相互靠近而且十分平和的“鸟笼”。  这七个“鸟笼”中,起初有六个都是空无一物的,也就是没有笼主的空白“鸟笼”。  其中唯一一个有造物、有山河的,便是白蟾所在的“鸟笼”。  笼主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它不会说人话,更无法与人交流。从哪个时空落入“缝隙”,白蟾他们也无法知晓。黑龙在鸟笼里还原了自己喜欢的风景与地形,山川河流,磅礴开阔。“鸟笼”中有各色各样的人和动物,白蟾等人并不显得特殊,他们抵达此处,平安落脚。  白蟾的兄姐觊觎这个鸟笼,但黑龙与他们并不亲近。它只中意跟白蟾来往。  或许是因为白蟾漆黑的肤色,或许是因为白蟾也是个不擅长说话的沉默孩子,黑龙愿意让他坐在自己身上,载着他四处游历。  鸟笼辽阔得超出白蟾的想象。他从不知道,原来非人类生物的脑海中也有这样广阔的意识。虽然只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他和黑龙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黑龙完全信任白蟾,直到有一天,白蟾的兄姐设下致命陷阱重创黑龙。  他们在商量谁能够给黑龙致命一击,也就是谁才有资格成为这个鸟笼的所有者。被打发到远处的白蟾赶回来时,黑龙奄奄一息,一双眼睛静静看着白蟾。  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当然也没有过往的亲昵和信赖。它看白蟾,如同看笼中万物,看一片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云。  兄姐们仍在争执不休,白蟾从暗处默默走近黑龙。他像以往一样,把自己藏进黑龙的怀中。黑龙鳞甲碎裂,手足断成数截,双角被折断,已经没有活命的可能。白蟾的眼泪流进黑龙的伤口里,黑龙疼得发颤,用最后的力气捏住了白蟾的脖子。  白蟾抬起头,与黑龙硕大的眼睛对视。他哭着道歉,抚摸黑龙胸前可怖的裂伤,想为它减轻痛苦,但徒劳无功。  黑龙看着白蟾,张开口,露出狰狞的牙齿。  白蟾闭上眼睛迎接黑龙愤怒的复仇。他落入黑龙口中,却并没有被黑龙吞噬。他的意识与黑龙的意识融合在一起,在瞬间看见了黑龙于鸟笼内度过的数十年。无数往事将白蟾吞没,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么多信息,头疼欲裂,几度晕厥又不断苏醒。  最后一次苏醒,他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愤怒的哥哥。  哥哥揪着他的头发:你都干了什么!  周围一片混沌,各种色彩混杂,他们像漂浮在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染缸之中。黑龙已经消失无踪。  黑龙让白蟾吸收了自己。白蟾成为了笼主。  白蟾在惊愕和痛苦过去之后,想到“鸟笼”中无数的历险者与动物,立刻开始重构“鸟笼”。但它所见、所知之物实在太少,在情绪激动的时刻,唯一能完整想起来的,是这段时间里黑龙带他逡巡过的山川与河流。  他在“鸟笼”里复原了前任笼主创造的景色。  兄姐们抓住白蟾。他是他们之中最弱、最不需要警惕的一个。争执开始了:谁应该杀了白蟾,取而代之?  有人要求立刻动手,有人要求他们放弃这个想法。眼前人不停争吵,白蟾还没从失去黑龙的痛苦中恢复,便要立刻迎接意料之外的变故:他信任的人们,想夺走他的生命。  悲伤、恐惧、愤怒齐齐涌上来,白蟾失控了。他放声大吼,才发现自己化作黑龙,正在黑色的天空中狂奔,惊雷与闪电降临在原本宁静的“鸟笼”中。  展现力量的白蟾让兄姐们迅速冷静下来。他们安慰白蟾,向他道歉,抱着他亲昵地说甜蜜的话。所有的话听到最后,都是同一个要求:他们让白蟾开门。  白蟾只能照办。  他们穿过门,顺利在附近的几个空白鸟笼中安营扎寨。  在兄姐的操作下,鸟笼开始融合,成为一个巨大的圆。他们在融合的鸟笼中央建造起云外天,那是七个笼主栖身的地方。  余洲忽然不解:“等等……离开鸟笼之后,我们要去的下一个鸟笼,不都是随机的吗?为什么你们可以选择特定的鸟笼?”  柳英年也举手提问:“而且你们做了什么?鸟笼为什么能够融合?”  “我们没有,带走安流的,任何,东西,”白蟾说,“但有,一个人,她,带走了,母亲躯体,一部分。”  樊醒惊得几乎跳起来:“谁?哪一部分?!”  唯有鱼干冷静。“那个触手,是吧?”它说,“我认出来了。”  白蟾点头默认。  余洲明白了:从缝隙意志身上脱离的那一部分,还蕴藏着属于意志的力量。利用这个力量,七个孩子硬生生在缝隙之中建造起了自己的领域。  说了许多话之后,白蟾已经有些虚弱。他虽然痊愈,但元气尚未恢复。晃了晃脑袋,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们,失望。”  他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尤其看见人人脸上一片殷切,更是难以张口。  “……有话就说,”最冷静的樊醒问,“还是你怕讲出来了,我们会生气?”  白蟾磕磕巴巴:“云游之国,出不去。”  余洲:“……什么?”  白蟾:“这几个,鸟笼,只有,进来的门,没有,离开的门。”  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盯着他,就像白蟾说了一句无从理解的话。  夜深了,起了大风。怪雾被吹散,四脚蛇们倾巢而出,去寻觅食物。  余洲他们自从坠落到这个地方,什么都没吃过。柳英年和许青原的随身背包里带着干粮,是出发前和小游一起做的肉干,用清水就着啃,勉强能果腹。  但谁都没有吃东西的兴致。柳英年沉默地坐在洞里,用小刀一下下在石头上刻字。许青原跟着四脚蛇们出去了,他手上必须有些事情做,才能纾解心中的焦躁和惶恐。  余洲躺在洞外,队伍里的人各自分散,谁都不能为任何人分忧。  他现在才知道,彻底绝望的人原来不会狂躁,也不会愤怒,他们被狠狠重击,要等这种麻木过去,才有互相沟通的力气。  余洲不可避免地思念久久。还有和姜笑在一块儿的父母。  一直牵引着他往前冲的目标没了,他只觉得乏力空虚,一旦躺下就再也不愿意起来。  天空几乎没有云层,自然也看不到星星。“鸟笼”的一切由笼主掌控,看来这个笼主对星空没有兴趣。余洲胡思乱想。余下的六个分别是什么人?为什么这里没有门?他们认得安流吗?他们愿意给安流面子吗?安流和樊醒,再加上一个白蟾,有能力颠覆六个笼主控制的“鸟笼”吗?  问题实在太多,余洲想不明白,头脑混乱。  樊醒来到他身边,和他一同躺下。  树林里有风经过,不知名的小兽飞快穿行。曾身为人的历险者们,化作异类后,在密林中各自安然生活。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变成这样,余洲忽然怕得发抖。  樊醒攥住他的手。  “我会送你出去的。”他说,“别怕。”  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扭头看着余洲,冲他笑了笑。  余洲:“……还能怎么做?”  “你还有最后的选项。”樊醒抓住他的手,“我成为云游之国的笼主,在这怪地方里给你凿出一扇门。”第76章 骷髅红粉(14)  离开“鸟笼”,这是余洲的目标。 第81章 次日,鱼干睡眼惺忪:好奇怪,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老有人跟我说丑丑丑。  众人顾左右而言他。  余洲于心不忍,最后偷偷把锦旗扔了。第77章 骷髅红粉(15)  经验丰富的历险者进入“鸟笼”,对自己可能遭遇的一切早有预料:或者是安乐王国,或者是痛苦的死亡。  但没有人预料到,自己会“融化”。  白蟾所说的“融化”并非肉体的消亡,它是一种缓慢的同化: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土地束缚的历险者会被土地吞噬,最终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他们并未死去,但也不算活着。这是一种奇特的生存方式:历险者的骨头化为土壤之中的根须,皮肤血肉化为石头、砂子、黏土,唯一能证明他们是人——曾经为人的证据,是泥水中浮现的泥褐色五官。  甚至还不止这些。  白蟾指点周围的石头。那一块巨石,要站得够远才看出,隐约是几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模样,像是怕冷而取暖,又像是临死时对他人身躯最后的依赖。小一点儿的石头散落周围,半嵌在土地里,是几颗沉默的头颅,勉强能看出骨骼形状。  “还有树。”白蟾说。  枯死的黑色树干上,瘦伶伶戳着同样黑色的树枝。树枝张牙舞爪,余洲竭力分辨,忽然看出了手肘的位置。在认清手肘的瞬间,他看懂了身边这些枯黑的死树:上面尽是与树干同化的人类躯体,手和脚覆盖粗糙树皮,僵硬地扭曲,是半死的人,是树的尸体。  余洲头皮发麻。  连向来最喜欢对“鸟笼”中一切混乱迹象提问的柳英年也闭紧了嘴巴。眼前所见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只要曾见过真正的生气勃勃,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命运。余洲看向白蟾,白蟾沉默地注视眼前的一切,很久才说:“所以,我要保护,我的‘鸟笼’。”  余洲等人拒绝踏入沼泽,鱼干又失去了力气,暂时不能再起飞。众人只得原地扎营留宿。  许青原是他们之中适应能力最强的人,他和樊醒随着白蟾去周围捡一些正常的柴火,柳英年抱着脑袋紧紧贴着余洲坐下,浑身发抖。  “不记录了吗?”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余洲问。  柳英年:“不……不用了……没有意义……”  鱼干也在竭力安抚他们:“哎呀不用担心!有鱼家和樊醒在,一定能够平安离开。”  柳英年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忽然愤怒发力,把笔记本扔向沼泽。“没有意义了!这东西没有用!我回不去了!”他崩溃大吼。  笔记上记载了一路所见所闻,余洲不舍得,连忙跑到沼泽边上。笔记本落在两张脸中间,浑浊的四只眼珠移动,盯着笔记。余洲扶着石头探身抓起笔记本,两张脸齐齐看向他。余洲听见一种低沉且同样浑浊的叹气,从两张嘴巴中颤巍巍泻出。  他毛骨悚然,匆匆抓住笔记,不停甩干上面的水迹。  沼泽里两张脸缓缓移动靠近,余洲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们在说话。  “……什么?”余洲虽然心头害怕,但两张脸确确实实张合嘴巴,在诉说着什么。这里谜团重重,他心中惊怕,但仍鼓起勇气弯腰去听。  那两张脸开始长长地叹气,一张闭上双目,另一张一张勉强还留有一点儿表情,皱着鼻子眼睛,像痛苦的喘息。  树干上还未完全隐没的脑袋也在喘气,失去声带让他们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皮肤肌肉变化成植物纤维,更是难以活动。  一时间,余洲周围充满了古怪的震动。  其中意义余洲完全不懂:在他听来,它们只是发出了一堆破碎难辨的咕嘟声而已。  回到柳英年身边,余洲问他:“真的不要了?”  柳英年狠狠摇头。余洲只好把笔记收好,和深渊手记放在一起。  深渊手记上仍旧是那几行字,折断角,烧毁羽翼。莫名其妙,余洲合上手记,心头尽是茫然。  他经历的“鸟笼”实在不算多,眼前这个大概算是最恐怖、最污浊的一个,比之前所在的密林更匪夷所思。他忽然想起那些小小的四脚蛇。如果怪雾继续侵蚀,沼泽继续扩大,它们也会变成泥水里的一张张脸么?  鱼干还在东蹦西跳,努力逗柳英年开心。  盯着鱼干看了半天,余洲心头一动——他忽然察觉,云游之国的七个“鸟笼”和前面数个“鸟笼”最大的不同。  这里的笼主,包括白蟾在内,都致力于消除历险者的人类形态。  白蟾管理的“鸟笼”里,即便存在小游这样保持人类外貌的历险者,仍然有大量的人舍弃了人类的模样。白蟾曾亲口说过他不喜欢人,不想成为人。小游最后也说想“换个活法”,这是否也是一种潜移默化?  而其他几个“鸟笼”中,笼主的做法简单粗暴,不管历险者是否愿意,他们最终都会成为怪物、四脚蛇,或者融化在沼泽里的一张张脸。  显然,笼主们对这样的世界很满意。  “缝隙”的意志想制造人,想拥有人类形态的孩子。  而它这几个孩子,却以人类形态为耻。  小小的篝火点燃,他们度过了一个难眠的长夜。  樊醒化出巨大身躯,把众人包围在自己尾巴中。白蟾被他保护,浑身不自在似的,不停嘀咕:“我要是变成龙,比你还大。”  樊醒:“你变啊。”  白蟾:“……我一定会恢复成龙的。”  他语焉不详,余洲只能猜测,骷髅和他之间有什么他人不可分享的秘密。  柳英年一惊一乍,啃着干粮突然呜咽,呜咽片刻突然激动,嚷一些“我死了算了”之类的话。最后是许青原直接把人敲晕,才得了安宁。  白蟾手里一直攥着被砍下来的一截触手。  黑色的触手表皮光滑,隐隐可见皮层上红色的纹路,正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得干燥。它失去活力后偶尔抽搐一下,随着动弹,切口会有一些白浆般的粘稠东西淌出。余洲嗅了嗅,气味古怪。  “这个是,你们人类,所谓的血。”白蟾说,“接触到,会受影响。”  余洲坦然,他有安流的力量护佑,不会被影响。即便如此,手上的东西仍旧令人不适,他扭头在樊醒的鳞片上擦干手指。  樊醒:“……”  余洲擦完,安抚地拍拍他。  “是谁夺走了母亲这部分躯体?”鱼干问,“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不说?”  白蟾嘴巴紧闭眼睛紧闭,一张乌漆抹黑的脸,完全没法捕捉任何讯息。  “……你们七个笼主之中,肯定有一个牵头人。”樊醒说,“牵头的就是这个姐姐?”  白蟾挑起一侧眼皮,青白色眼睛瞪着樊醒。  樊醒:“是你的姐姐,当然也是我的姐姐。”  鱼干在半空中晃悠悠地学蜜蜂游动,忽然问:“她有名字,对吧?”  白蟾两只眼睛都睁圆了。  鱼干:“……那我知道是谁了。”  “缝隙”意志起了名字的孩子并不多,鱼干略略一想,正要开口说出那孩子名字,白蟾一把捂住它的嘴巴。  “不能说!”白蟾罕见地流利起来,“她会听见你的呼唤,会出现在这里!”  鱼干:“不说就……不说……你要把我鱼骨头……折断了……”  白蟾火速松手。鱼干呛咳两声,嘀咕:“厉害呀,她能从母亲身上夺走这些触手。”  白蟾:“是母亲,自愿,给她的。”  鱼干和樊醒吃惊:“怎么可能!”  白蟾:“她,满足了,母亲的愿望。”  樊醒难以置信:“她和我一样,也可以变化成人?”  白蟾却犹豫了:“有一点……不同。”  鱼干的惊愕比樊醒更强烈,显然是因为它比樊醒更熟悉那个不可吐露名字的“姐姐”:“她怎么做到的?这不可能!”  见余洲不解,鱼干扭头解释:“母亲两百多个孩子里,要说谁最不像人,她排第二,没人有资格排第一。”  直到睡去,余洲都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余洲只知道,她长相丑陋,全无人形,曾经一度是被意志憎恶的东西。意志打算重新吸收它、让它成为没有意识的水母,但安流阻止了。安流劝说意志给她多一些关注,“真正的母亲是会无条件爱自己孩子的”,云云。  意志短暂地相信了这些说辞,给她起了名字,但很快便厌倦,之后有了新的孩子,它再也没想起过这个拥有名字的小东西。  她十分顽强,安流忙于照顾别的新诞生的孩子,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独自生活。明明相貌丑陋,却偏偏拥有矜贵的名字——妒忌的孩子们让她吃过许多的苦。  等到安流有空回头去看顾她的时候,惊讶发现,她已经拥有了几个亲密的兄姐。  “我不再需要你了。”她对安流说。  余洲陷入长梦时,在黑暗中隐约见到一团蠕动的肉。  他起初以为自己又进入了白蟾的意识,但很快发现,脚下有薄薄的水,周围有风声、雨声,和白蟾的意识截然不同。  那团蠕动的肉在黑暗中滚动,雨水反射的微光照亮了它的一部分躯体:是缠绕在一起的肉条。  余洲忽然毛骨悚然,他不敢走近,低声:“樊醒。”  没有回应,他又低语:“安流?”  周围沉寂,只有黑色雨夜里不停扭动的肉体和他同处一个空间。  它似乎很痛苦,正在经历什么凶险的事情。余洲不敢走近,他感到双足冰凉,低头时发现自己站在沼泽里。  无数泥褐色的脸浮于泥水表层,正朝他涌过来。余洲吓得不轻,立刻后退。不料双足被沼泽泥水紧紧束缚,他一下跌坐在水里。  立刻,泥水中的脸拥到他的手脚上。它们张开口,咬住余洲的手臂和小腿,把他往水里拖。余洲瞬间感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沉没:他失声大喊,却发不出声音,瞬间已经落入漆黑的沼泽里。  泥脸们张开口,那嘴巴越张越大,口中伸出同样湿漉漉的泥褐色手爪,朝他抓来。余洲挥动手脚反抗,但手脚沉重无比,根本动不起来。  余洲的身体在分解、融化,但周围是温暖的。切实的温暖令他产生了倦意,恐惧感已经无影无踪,他缓慢地在黑色的空间里沉浮,浑身放松,飘飘然如同一条穿梭黑色水域的鱼。  白天时听见的咕嘟声又响起来,富有节奏,催眠一般。身体越来越轻,他彻底融化了,但原来这种融化不痛也不难受,反而令人快乐。余洲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无限拉长、无穷变化,成为根须、石头、砂子……  ——“哥哥!”  余洲猛地睁开眼,大汗淋漓。  属于孩子的快乐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他发现自己站在沼泽边缘,伙伴们正在身后沉睡。  怎么走到这里的,余洲不知道。梦里的一切正飞速从他大脑里消失,像烈日下的几滴水。他顾不上呼唤樊醒和鱼干,拼命回忆,试图把梦中所见尽全力记住。  眼角余光却看见黑沉沉的森林里闪过一道光线。  双目下意识追逐光线,余洲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一个发光的人形在沼泽上跳跃。  隐隐的,有陌生的清脆笑声传来。 第83章 但现在樊醒懂了。他牵着余洲的手,他知道这双手绝不孱弱,眼前人也不是胆小鬼。他更清楚自己并非无所不能。但当余洲的手放在他手心时,樊醒产生了甜蜜、虚幻的错觉:他可以无所不能,他应当付出全部勇气,去保护眼前之人,以及为他实现所有愿望。  这念头鼓荡着樊醒的心魂。他沉默、斟酌,最后说出一句:“你是最特别的。”  还从没有人跟余洲说过这样的话。就连热恋时会绞尽脑汁夸奖余洲的谢白也没有。  “深渊手记选了你,鱼干选了你,”樊醒露出笑容,凝视余洲的眼睛,“我也是。”  余洲心头一个声音在嘲笑:好大的口气!  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小。平素它总是热衷打击余洲的信心,总在余洲觉得日子变好了、自己还不错的时候,匆匆忙忙跳出来,用余洲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嚷嚷:你是个小贼!一辈子都不可能好!你要看清楚自己!  声音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余洲心头充满了让他陌生甚至害怕的欢喜。  谢白的甜言蜜语比樊醒不知高明多少。樊醒说得那么短,那么简略。这怎么够?他还想听多一些,再多一些。  樊醒已经低下了头。他平时喜欢说夸张的话,偶尔认真,居然脸燥耳热。挠挠耳朵,他手心拢着的鳞甲上,小芽头闪动微光,竟开出了指甲盖大小的浅灰色蔷薇。  一直在悄悄偷窥的鱼干忽然大叫:“我有了!”  许青原、柳英年吓了一跳,兼之大吃一惊,面上表情顿时五颜六色:“你……有什么了?”  “我有主意了!”鱼干呼地游到余洲和樊醒面前,硬要隔在两个人中间,“接近和……”  “和击杀雾灯的办法,我也想到了。”余洲一把攥住咋呼的鱼干,捏住它嘴巴,自己则压低声音对樊醒说,“你的鳞片,还有藤蔓。”  --------------------第79章 骷髅红粉(17)  从樊醒身上剥离的鳞片会生出新的枝蔓。这似乎是因为,鳞片也是樊醒身体的一部分,可以被樊醒控制。  余洲和鱼干所想的办法均是从鳞片入手。  但他们需要一个接近雾灯的契机。  雾灯并不理会他们,仿佛已经认定这几个人不可能逃离自己的领域。夜间,她偶尔会出现在沼泽对面,仍拟态出女性和男性的模样,在他们能见到的范围内活动。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雾灯再次出现在沼泽对面。她藏身于黑暗,远远眺望余洲他们的篝火。鱼干游到她面前,被女性拟态一把抓住。  “干什么?”雾灯问。  “饿。”鱼干长叹,“有吃的么?”  “我吃的,和你们吃的,可不是同一种东西。”雾灯怀疑道,“你也会觉得饿?”  “他们饿,饿得不行了。”鱼干左右张望,“等等,这儿也没有活人,你平时吃什么?”  雾灯并非必须食用人类才可生存。意志的孩子们大都不需要通过摄取食物来获得能量,但包括雾灯在内的几个孩子,很喜欢食用生物的口感。  雾灯确实许久没有开荤,被鱼干这么一说,心思活动:“既然饿得受不了,不如都让我吃了,免得受苦。”  鱼干:“那不行。”  雾灯:“你好维护他们。”  鱼干:“他们都是救助过我的朋友里面还有樊醒和我的恩人。你可千万别起歪心思。”  雾灯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鱼干的拒绝让她起了兴趣:“如果我偏要吃呢?”  鱼干是带着任务去接近雾灯的。他们需要雾灯流露出对食人的兴趣。  鱼干恹恹游回篝火边上,估摸这儿足够远,雾灯听不见,它立刻兴奋地拍打鱼鳍:“上钩了!雾灯从小就逆反,让她不干什么,她偏要去做。她现在要我们给她一个人,当食物。”  樊醒立刻说:“我去。”  白蟾蹭的站起来:“我才……”  鱼干一挥鱼鳍:“你俩都别动,她说了,想要人。”  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余洲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我了。我有深渊手记,雾灯伤不了我。”  “你不行。”许青原忽然说,“别忘了,雾灯不认为你是纯粹的人。”  余洲张口结舌。柳英年忽然醒悟:“等等!雾灯说我们之中有两个人类,指的是我和你?!”  许青原:“她想要的,也正是我和你。”  柳英年脸色惨白,咚地坐在地上。  见他惶恐,许青原平静一笑:“不必紧张,我去就是了。”  最佳选择毫无疑问是帽哥,人类,反应敏捷,镇定,而且能应付雾灯。  “……这很危险。”柳英年结巴,“还、还是我去吧。我反正,也没有什么用处,你比较重要……”  “这是必须一击即中的行动。”许青原直截了当,“你没资格去。”  雾灯在沼泽对面等候。她感受到鱼干带着人站到了沼泽边上。  泥水中的人脸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道路。许青原淌水走过去,终于站在了雾灯面前。  他想象过雾灯的形态和模样,但实际见到,仍感觉压迫感强烈。眼前的肉团沙沙蠕动,她的构造毫不协调、没有美感,肉条纠缠在一起,整个块团心脏般不停搏动。  许青原自认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尸体与死亡不知直面过多少次,但骤然看见眼前这个巨大的怪物,他瞬间便理解,为何“缝隙”的意志不喜欢这个孩子。  肉团中高高挑起的筋藤,让许青原想起样貌丑陋的深海鮟鱇。  此刻,散发微光的女性拟态正站在许青原面前,上下打量。  “你是两个人其中之一。”雾灯说,“你为什么不害怕?你是自愿来的?怎么,你比另一个人更好吃?”  她深深嗅闻许青原身上的气味,忽然厉声喝问:“你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  鱼干登时绷紧骨头——许青原怀中揣着十几片樊醒的鳞片!  许青原摘下了帽子,在女性拟态面前露出后脑勺。他后脑勺上有一条伤疤,蜈蚣一般,缝合的痕迹清晰可见。“是这个吗?”他问  女性拟态伸手触碰伤疤。雾灯:“这是什么?”  “一种监控芯片。”许青原说,“有人把它放进我的脑袋里,监控我的日常行动。”  “监控?”雾灯重复这个词语。  许青原向她解释。雾灯听懂了:“你很危险。”  “对。”许青原承认,“毕竟我所在的时空,是一个极端混乱、善恶颠倒的地方。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是危险的。”  许青原几乎从来不说自己来自何处。鱼干的等人只知道,他和柳英年、余洲并非来自同一个世界。时间在过去的某个点上分了岔,许青原所在的世界遍布战争、杀戮、灾难,他摒弃了人性,才安然活下来。  雾灯:“你是来攻击我的。”  许青原:“我没有伤害你的能力。”  雾灯倒是承认这一点:“那你为什么自愿赴死?”  许青原:“累了,不想继续走了。我进入‘缝隙’,就从来没想过出去。”  雾灯:“死也不怕?”  许青原:“就这样吧。”  他面色平静,无所谓的口吻。鱼干按住心中惊讶,心想若是许青原跟自己竞争影帝,悬念还真不小。  但雾灯并不信:“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我有太多可以让你痛苦但绝不会断气的办法。”  话音刚落,她放声长笑,肉团忽然蠕动、散开,中央出现一个巨大豁口。黑色的触手从肉团上窜起,卷着许青原扔进雾灯口中。  与此同时,鱼干尖声大叫:“雾灯!!!”  许青原落入雾灯口中,立刻被肉块包裹。  肉块散发高温与恶臭,他瞬间有强烈的窒息之感,连忙屏住呼吸,从怀中掏出鳞片以及那一截已经干瘪的触手。  触手才进入雾灯口中,立刻活泛,皱巴巴的皮肤充水般油亮起来。许青原紧紧攥住触手:白蟾和鱼干的推断是正确的,带着这一截触手,他成了和缝隙意志有同样气息的东西,雾灯体内的消化液不能伤害他。  鳞片在许青原手中闪光,他周围空间狭小,鳞片从手中掉落了几块,想要抓起来时,它们已经随着肉块的蠕动而进入了深处。  空气越来越少,许青原死死盯着手中鳞片。鱼干的尖叫是通知樊醒的信号。  在许青原快要窒息的时候,银白色鳞片上,终于冒出了芽头。  樊醒在跟母亲的力量对抗。  雾灯吸收了母亲的触手,她拥有了母亲的力量。樊醒的鳞片在这样的力量笼罩下,难以生发新芽。  但触手的力量并不完整。樊醒化出巨大身形,右手紧紧捂住左胸。心脏正在滚烫地燃烧,他全身温度升高,双目渐渐发红。  余洲和柳英年躲在一旁。沼泽里无数人脸聚集到边缘,注视樊醒。  一声暴喝!气流从樊醒身下炸开,如旋风般席卷四周。  沼泽中人脸纷纷躲避,沼泽对面的肉团内部,有粘稠的撕裂之声。  下一瞬,无数浅灰色粗大藤蔓从雾灯体内刺出!  仿佛肉团上生出千万条藤枝,雾灯发出长声痛吼。脱离雾灯躯体、接触空气的藤蔓瞬间变得愈发粗壮,藤蔓们纠缠、连结,更多的藤枝继续穿透雾灯,爆炸般疯狂生长。  许青原从破碎的躯体间滚出来。藤蔓结成的屏障像一个笼子,把他保护在内。他狠狠大喘几口气,就地一滚,躲开雾灯触手的攻击。  “混帐!混帐!”雾灯撕心裂肺尖吼,“杀了你!杀了你们!”  藤蔓刺穿了拟态的躯体。发光的人形碎裂,融入沼泽。像一场爆炸,雾灯碎裂了,腥臭的液体和碎块四处迸散,许青原跌跌撞撞跑过沼泽。  他忽然站定,发现自己双足旁,两张人脸张开了黑洞洞的口,无声呻吟。  雾灯碎裂的瞬间,一种奇特的吁叹声响彻整个鸟笼。沼泽中、树林里,仍能发出声音的人脸望向天空,像是叹气,也像哭泣。  站立片刻,许青原看着脚下的人脸就像一团真正的泥,彻底融化在沼泽里。  他忽然想起,在云游之国死去的历险者会彻底消失,不可能复活。  沼泽、树林和石头上突起的人脸正在融化。有一些尚能活动的,裂开嘴,发出听不清楚的呓语,仿佛在微笑。天地间一片嘈杂,有什么无形无色的,随着旋风从地面升起,往天空飞去了。  怪雾淡去,雨云滚动。随着第一声雷鸣,雨水落了下来。  樊醒恢复人形,摇摇晃晃跪倒。余洲和柳英年冲过去把他扶起。他浑身滚烫,连呼吸的气息都是发烫的。余洲一碰他的胸口,他立刻露出难忍疼痛的表情:“别、别动我。”  他胸口热得令人震惊。柳英年顾不上害怕,跑到沼泽边取水濡湿布巾,把布巾放在樊醒胸口。布巾几乎瞬间就干了,又热又烫。柳英年不停地在樊醒和沼泽间往返,樊醒意识模糊,紧紧抓住余洲的手。  “做得好,很顺利。”余洲低语,“许青原也没有受伤。”  樊醒看着他,很久才低声说:“我杀了……我的姐姐。”  余洲一怔。 第85章 我们折断它的角,剪碎它的羽翼;  我们用火烧它的影子,  把骨头扔向天空,  在灰烬里拼出新世界。  --------------------第81章 骷髅红粉(19)  骷髅和白蟾的约定很简单:在发现这个“鸟笼”里存在意志的一部分躯体之后,骷髅产生了危机感。它不能让意志找到自己。当日安流扔掉骷髅,令意志大发雷霆,意志若是发现了骷髅的踪迹,一定会把它重新抓回自己身边。  但骷髅并不乐意留在意志左右。  它之所以愿意长久逗留“缝隙”,并不是为了陪伴意志——而是想看一看这个时空与时空错合的夹缝里,会产生怎样的可能性。它有不停穿梭“鸟笼”、持续不断历险的强烈愿望,只想把它作为一个“人类样本”禁锢起来的意志,和骷髅的想法是完全相悖的。  骷髅知道自己无力对抗意志,所以它选择躲起来,跟着樊醒和余洲。  意志的触手令骷髅察觉,云游之国的笼主里,很可能有人仍旧与意志保持联络。彼时它并不清楚雾灯与意志之间有怎样的感情和关系,“躲到一个最密实的地方”是它当务之急。  白蟾的躯体相当合适。  白蟾吃下雾灯的躯体和母亲的触手后,藏在白蟾身体里的骷髅立刻察觉意志的力量正在融入自己所属的身躯。它连忙强行挣脱,恰好白蟾此时尤为虚弱,它轻轻松松钻了出来。  蹲下仔细察看白蟾,骷髅说:“昏过去了,没大事。”  话音刚落,樊醒又吼一句:“滚开!”  失去骷髅骨架的支撑,白蟾又恢复成少年身形,虚弱地蜷缩在樊醒怀里。  樊醒和鱼干紧张地观察白蟾状态,骷髅蹭到余洲身边:“他怎么这么凶?我错过了什么剧情?”  余洲:“你闭嘴就好。”  骷髅牙齿磕得咔咔响,乖乖坐在余洲身边。  沼泽旁,许青原正揪着柳英年,一边在地上画图,一边绘声绘色给柳英年详讲自己徒手拆人的绝妙技法。柳英年听得面色惨白,但再听多几句,他忽然推推眼镜:“不对吧?这两块骨头之间有筋膜,你徒手就能掰开?”  他摆脱许青原钳制,抓起树枝在许青原的草图上画了个圈:“你肯定记错了,受力方向不可能垂直,应该是这样……”他画了两笔,又沉思,“除非你有三只手同时发力,否则不可能一秒钟掰开。帽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搭档?”  许青原:“……”  柳英年:“而且这个也不对啊,肋骨,你不能不考虑肋骨的保护作用。”  他涂去地上图案,重新画了个示意图:“肋骨是这样的,把脏器保护在里头,然后……”  许青原一声不吭,带着挺好笑的表情看柳英年给自己上课,给一个杀手科普怎样快速、简单地制造致命伤。  骷髅推推余洲胳膊:“你看帽哥眼神。柳英年快死了,但他自己还不知道。”  余洲没反应。  见自己的笑话不奏效,骷髅又问:“你觉得我变黑了么?”  余洲没辙,只好搭理他:“你不跑吗?”  骷髅奇道:“我跑啥?”  “这‘鸟笼’的新笼主是樊醒。”余洲说,“你忘了么?每个新的笼主诞生,意志都会来见一面。”  骷髅没了脸皮的头骨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它僵住了。  “不过你放心吧,我估计意志不会来得这么快。这是融合之中的‘鸟笼’,估计等白蟾真的成为了唯一的笼主,它才会现身。”  骷髅长舒一口气。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余洲忽然又说,“七个笼主,一个叛变了,一个没了。你觉得其他笼主会不会有新动静?说不定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要会一会樊醒和白蟾。”  这是在行动之前,鱼干和樊醒已经预料到的。哪怕解决了雾灯,仍旧有五个笼主站在对立面。这不是一件可以简单解决的事情。  骷髅一会儿受惊一会儿平复,恼羞成怒,捶了余洲一拳头:“那还等什么!赶快去云外天!管谁来,抓紧时间找出这破笼子的出口才是要紧事。”  篝火烧尽,雾气散尽。天空上涂抹淡云,一色的苍白。白蟾苏醒时,坐在他身边的是余洲。  樊醒和鱼干等到白蟾情况平稳才交给余洲。他俩和柳英年、许青原去探索“鸟笼”的边界,留在白蟾身边的只有余洲和骷髅。  白蟾发现自己又变成了黑魆魆的少年,看着手脚沉默很久。额头的痛楚提醒他,他身上长出了新的东西。他趴在沼泽边照泥水,水中映出一个黑色的少年人,头发泛出青白光泽,额角两根龙角,和皮肤同一个颜色。  “……黑龙,消失了。”白蟾喃喃说,“我吃下,雾灯姐姐,和母亲的触手时,我就知道,黑龙,不在了。”  他拥有了新的力量,黑龙彻底消散,给他留下的馈赠是两截小小的龙角。  白蟾捂着自己胸口,他看余洲,也看骷髅,想拼命得到什么答案般焦灼:“我,我变了对吗?我变成了,别的东西。”  背上的痛感化作鲜明的瘙痒,他伸手抓挠,碰到皮肤上的突起时停了手。指腹轻轻在突起处摩挲,白蟾的眼神变了。  他最终颓然一叹,放弃询问,眼皮耷拉,像接受了自己的变化和结局。  余洲握着他的手。湿漉漉的白蟾看起来太过可怜,他明白为什么樊醒会对白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保护欲:他们联手诛杀了一个亲人。虽然那只是称谓上认可的“姐姐”,虽然雾灯与樊醒彼此之间并无任何来往和感情,但雾灯,是她把白蟾带到这里的。  商量计划的时候白蟾很少说话,在他鲜有表情的脸上也难以分辨情绪。余洲以为他不会伤心,现在才明白,是自己的想法太自傲太盲目了。  余洲轻轻握他的手,沉默无声坐在他身边。白蟾一言不发,许久才抬头问:“消失的东西,去了哪里?”  余洲心中大震:一模一样的话,久久也曾问过他。  消失的东西去了哪里?往河流的下游,往黑暗的角落,往逼仄的缝隙,它们落入无人知晓、无人关注之处,消融、散逸,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这个问题余洲彼时不能回答,但他现在可以了。这一路的旅行,见过的人们,给他灾厄痛苦又令他解脱的“鸟笼”,在心中酝酿出了唯一的答案。  “只要你心里记得,它就永远不会消失。”他对白蟾说话,像隔着不可跨越的时间和空间,回答妹妹无心无意的问题。  傍晚时分,修整好的一行人起行了。余洲爬到高处往下跳,连续跳了好几次安流才显出大鱼骨骸的原型,气得樊醒踢它几脚。  大鱼升空时,所有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云游之国从未如此干净清澈。怪雾散尽了,北方枯树林立,然而往南方看去,仍隐约可见馥郁绿色。那是白蟾的“鸟笼”。  骷髅问白蟾余下几个笼主是什么性格,刚问出口,它自己倒是先一愣:“你是笼主,樊醒现在也是笼主。那揍完上面几个人之后,你俩谁当大王?”  白蟾不假思索:“我。”  樊醒:“也行。记得给他们开门。”  余洲忍不住看向樊醒,樊醒盯着白蟾,不知是否注意到余洲眼神。  白蟾:“没有门。”  樊醒:“别骗人,不可能没有门。你成为唯一的笼主,开不开门还不是你说了算。”  白蟾:“没有门。”  樊醒原本对他产生了陌生的兄弟情,就像余洲照顾久久一样。白蟾少年形态,比他瘦弱,不论诞生的先后,看起来白蟾像是他的弟弟。但忤逆的弟弟谁都不会中意。他压低声音:“别乱来,白蟾。你要是不肯开门,这云游之国的笼主不如让给我。”  固执让白蟾不肯松口:“我要成为,唯一的笼主。我必须!”  樊醒:“要是我不让呢?”  “……”白蟾嘀咕了一句话。  樊醒没听清楚,但离白蟾最近的柳英年听到了,慌得结巴:“这、这……”  骷髅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近了大声问:“你要什么?”  “……吃了你。”白蟾的大眼睛瞪向樊醒,清晰有力回答。  鱼背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樊醒心中那刚燃起且还没烧得火热的兄弟情大概只有蜡烛那么点儿大,被白蟾这斩钉截铁的一嘴巴,吹灭了。  他抓住白蟾衣领,笑道:“我?你要吃我?也看你这身板能不能咽得下!不管这最后的笼主是你还是我,打开门,让他们走,这是底线。别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  他只想找到离开鸟笼的办法,纵然自己无法继续与余洲同行,他也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至少在白蟾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白蟾被他拎得喘不上气,口不择言,竟然说了一句完全不磕巴的话:“想要走的是他们,关你什么事!”  樊醒把白蟾摔在鱼背上,一拳揍过去。柳英年离得最近,本能地护住瘦小的白蟾,樊醒急急收力但没收好,拳头还是砸在了柳英年肩膀上。  “樊醒!”  众人连忙拉架,骷髅不敢靠近暴怒的樊醒,离了五六步远,装模作样劝架:“不要打啦。”  鱼背上一片混乱,安流气得不停拍打鱼鳍,它一面保持平衡,一边呼呼长啸来表达愤怒。  余洲抱住樊醒,樊醒下意识停了动作,余洲趁势把他按倒:“冷静点!”  白蟾被柳英年和许青原护着,他心头充满了委屈,又开始磕磕巴巴说话。  在“鸟笼”开始融合的那一瞬间起,云游之国便成了缝隙之中最特殊的一个空间。  它不和其他空间连通,其他空间的东西只能流入云游之国,却不能逆流回去。  “……除非,有一个点。”白蟾说,“你们,有一个,可以定位下层,的点。”  骷髅来精神了:“锚点?”  白蟾没有听懂,他继续说:“你们,只能从,流入的方向回去。但没有这个,确定方位的点,你们即便脱离云游之国,也只能永远,在这几个‘鸟笼’的,外围漂浮。”  柳英年听懂了:“没有下一个‘鸟笼’了。融合产生的向心力,我们没办法摆脱,除非有……有……”  “锚点。”骷髅接话,“也就是定位点。而且是处于下层‘鸟笼’的定位点,它指示着我们脱离的方向和位置。”  白蟾:“可是,你们脱离了,下层‘鸟笼’,才抵达这里。你们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点。”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白蟾之所以一味强调“没有门”,原来是这个原因。并非他不肯,而是不能。  余洲和樊醒面面相觑。永远漂浮在云游之国周围?这结局听起来比永恒留在某个鸟笼更可怕,余洲毛骨悚然。  ……等等。  余洲眨了眨眼睛。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留在一个下层鸟笼的人。  几乎就在瞬间,樊醒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立刻兴奋地抱住余洲坐起来。还未说话,两人听见许青原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开口。  “你说的锚点,”帽哥看着白蟾,“我们有啊。”  金色的麦田中,老妪弓着瘦小的背脊,在河边的石头上慢吞吞编织花环。  清晨的阳光刚刚降临这个“鸟笼”。天空和大地被染得灿烂光明。  一个巨大的黑色圆柱体伫立在大地上。靠近了才能辨认:那似乎是一个完全密封的黑色鸟笼。它正昼夜不停地为唯一的困兽重复各种痛苦、煎熬的戏码。  而鸟笼之外的土地,平和美丽。 第87章 柳英年:“你也觉得有用?!”  他兴奋起来,摊开笔记本,跟骷髅一点点讲解从雾角镇开始到现在的经历。  骷髅又看又听,津津有味,不时问一些问题。  “我带着深渊手记也是为了做这些记录,可惜手记归意志所有之后,上面的记载全都消失。”骷髅说,“应该是隐藏在手记里,平时完全看不见了。”  柳英年像等待师长批改作业的孩子,殷切地看着骷髅。  “挺好的。”骷髅说,随即往前翻了好几页,“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语言的?”  他指着的正是在阿尔嘉王国中,兄弟俩使用的、特异于余洲所在时空的语言。  这种陌生的语言,小团队中除了柳英年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解读。骷髅产生了兴趣。  “你从哪里学会的?”骷髅说,“这种语言非常特殊,它产生于在数百年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分裂出来的时空,我称它为γ。”  骷髅在空气中写出几个希腊字母:“我们所在的原世界,我称为α,alpha。缝隙是我抵达的第二个时空,我称为β,beta。”  柳英年恍然大悟:“第三个时空就是特殊语言存在的时空,gama。”  “gama时空和你们所在的时空是平行的,绝对不可能交叉,唯一的关联就是我们所处的‘缝隙’。”  柳英年睁大眼睛。  骷髅继续说:“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有game时空的人曾落入‘缝隙’。我在‘鸟笼’里见过那个人,他是一个教师,他把这种特殊的语言教给了我和意志。”  柳英年此时想起,久久来自另一个时空,许青原也并非已知的alpha时空与gama时空的人。无穷无尽的时空,要如何去一一命名?他暂时想不出答案,放弃思考,竭力跟上骷髅的思路。  “考考你,这种语言的特点是什么?”骷髅问。  柳英年回答:“它有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另外还有三十六种表意组合。字母采用四角排列方式,用来表达不同的语意。”  骷髅没有皮肤,无法用表情传达情绪,但它震惊地喊了出来:“你连这个都知道!”  柳英年紧紧抓住了骷髅的手:“骷同志,这是我从、从《灰烬记事》上学来的!”  骷髅:“……这是什么?没听说过。”  于是柳英年说起了那个神秘的、从“缝隙”中回到现实的历险者的事情。  柳英年所知其实也不多,他只是调查局的实习生,刚开始参加培训。  历险者带回来的纸质记录,被历险者本人称作《灰烬记事》。实习生只能接触到灰烬记事里粗浅的部分,也就是关于“缝隙”和意志的存在、“鸟笼”的构成,以及一种特殊的、只在“鸟笼”里出现过的语言。  更深层的内容柳英年还没资格学习。在上班的途中,他已经落入“陷空”,抵达“鸟笼”。  许青原被吵醒了,坐在一旁边打呵欠边听。余洲和樊醒腻歪够了,见这边谈得热烈,也随之凑了过来。  “要不你教教我们这文字怎么学?”许青原说。  柳英年推了推眼镜,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提议。  “语言的发音分声、韵、调,这种语言……gama时空的语言,每一个词组都是四角排列的,左上是声,左下是韵,右上是调,右下则是意义。”他开始详细说明。为了让他们理解,柳英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并逐个写出不同的表意组合。  “不过,三十六种表意组合,我只能记住二十多种,剩下的用得非常少,是比较罕见的用法,我……我忘了。”柳英年挠挠头发。  余洲发现这种语言学习的门槛很低,很快他们就懂得了一些诸如“你好”“再见”等意义如何书写。  但柳英年不懂得怎么读出声。他只能理解字面意义,无法念诵。  因为《灰烬记事》上没有记录念诵的方法,就连回归的历险者也无法读出每一个音节的意义。  “这里,写错了。”  众人身后忽然想起一把声音。  白蟾和鱼干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站在柳英年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提醒。  “你看得懂?!”鱼干吃惊,“你不是不识字吗?你可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白蟾拿过柳英年的笔记本,跪趴在地上给他修改书写形状不够正确完美的部分,“但我现在,能理解这些字。”  柳英年:“你会读吗?”  白蟾张了张口。他也不会。  经过修改和调整,单字变得更加整齐了。白蟾甚至把柳英年忘记的其余十几种表意组合一并写上。他写得很慢、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学会写字的孩子,但每一个字母的落笔都没有犹豫,记忆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  这并非雾灯的记忆。雾灯和白蟾一样,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这是意志的残留印象。被白蟾吞下的触手里,原来隐藏了一部分意志的记忆。  但他只能书写,无法发声阅读。  骷髅认真地看白蟾写的一切,最后点头:“完全正确。”  白蟾看不出喜悦,这种称赞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余洲和樊醒来了兴致,他俩和许青原一下成为了骷髅与柳英年的学生。  这是个极其漫长的白天,柳英年和许青原吃光了所有的干粮,云外天仍旧空空如也。  余洲和樊醒笨拙地根据骷髅教授的发音方法读出字母的音节,但舌头总是弹不好放不好,口腔鼻腔的振动也没领悟到诀窍。骷髅无法亲自做示范,只能不停手舞足蹈:“舌头放扁,抵住两侧牙床,舌尖就很快、很快地弹一下,发音……唉,不对,弹的速度必须快。”  余洲放弃了。他躺在平台上:“不学了。”  樊醒也躺了下来:“不学了。”  彻底对两位差生失望的骷髅强行躺在两人中间:“不教了。”  余洲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樊醒:“你还记得阿尔嘉王国里发生的事情吗?”  樊醒想了想:“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阿尔嘉和亚瑟明明使用的是别的语言,但‘鸟笼’里的原住民,包括我们这些历险者,全都能听懂?”  骷髅插嘴:“意志喜欢这样。即便你们彼此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你们却完全可以理解对方的话语。如果你们和拥有另一种语言的人离开‘鸟笼’,进入缝隙,你们会发现,在等待进入下一个‘鸟笼’的时间里,你和那些人相互之间是不能沟通的。”  余洲坐了起来:“只在‘鸟笼’内部可以沟通?为什么?”  骷髅:“意志很喜欢观察人类……任何一种人类。它对人类的生存方式、沟通方式全都充满了好奇。没有可以沟通的语言,人类是不可能团结在一起应对笼主的,一个笼主完全把控,历险者不能反抗的‘鸟笼’,对它来说极其乏味。”  余洲:“那它……应该已经知道雾灯死了吧。”  骷髅:“嗯。”  余洲:“她会来云游之国看情况吗?”  骷髅:“我不知道。她不喜欢雾灯。但这个奇特的‘鸟笼’应该会引起她的兴趣。”  余洲想起意志确实曾询问过付云聪,对上层“鸟笼”是否有兴趣。它在寻找更可靠的笼主。  樊醒也弹了起来:“我们在这里越是无所事事地呆下去,危险性就越高。”  骷髅忽然问余洲:“深渊手记呢?对现在的困局有什么提示?”  余洲翻出手记。  在记载了神秘词语的文字边,新出现了一副奇特的画面。  三人不停转换方向判断,直到余洲把手记举远。骷髅喊出了声:“哎呀……这……”  纸上画着一只完全碎裂的蝴蝶。  怔忪间,柳英年和许青原的方向传来说话声。  是鱼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雾灯死的时候,白蟾说过,因七个“鸟笼”正在融合,所以这片宽阔的云游之国是由七个笼主共同控制和经营的。因而雾灯死亡,她所在的“鸟笼”却没有大的改变——是其他的笼主在维持整个云游之国的形态。  “包括你被他们从云外天丢下来,但你的‘鸟笼’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鱼干说,“也就是说,你的鸟笼也一样可以被其他的笼主管理。”  白蟾否定了:“我从来,不让他们,碰,我的地盘。”  鱼干:“你确定吗?现在也一样?”  白蟾不吭声了。  雾灯死亡,白蟾不在原地,最有可能杀死雾灯的只有白蟾。而白蟾最重视的正是自己的“鸟笼”。  “有道理。”樊醒插话,“如果我是其他几个笼主,我现在一定会选择对你的‘鸟笼’开刀。”  白蟾甚至没有等其他人,他忍受疼痛展开翅膀,从云外天一跃而下,朝着南方疾飞而去。  那双黑色骨头构成的翅膀,已经越来越完整了。  柳英年和许青原看向余洲。余洲没有丝毫犹豫,扭头问鱼干:“休息好了么?”  鱼干迟疑了:“我们真的要去吗?”  余洲:“……去见他们,不一定要杀死他们。”  鱼干:“白蟾一定会动手。”  它停了口,很煎熬一样悬空翻滚。“……好难过,好难过。”鱼干低声说,“每一个都是我照顾着长大的。每一个。”  余洲站在云外天的边缘,他没有往下跳。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困惑着他的事:鱼干死过一次,身上的鞭丝消失,它不会被意志追踪到。鱼干是不必陪他们一直走到这里的。  “你唤醒了我。”鱼干游到他身边,回答,“我要帮你,帮到底,直到把你送回你的妹妹身边。”  余洲:“……为什么?”  鱼干:“你就当作,我也是别人的哥哥吧。”  余洲纵身一跃。云外天扬起巨兽的长啸,和他在雾角镇的黑色海洋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鱼类骨骸从云层之中突围而出。安流摆动四片薄薄的鱼鳍骨头,犹如在海洋中游动一般自由。  但第一时间接住余洲的并不是安流。  樊醒化出非人形态,展开了白色的巨大骨翅,把余洲抱在自己怀中。  “你跳下来做什么!”余洲在风中大喊。  “我说过,会和你一起跳的!”樊醒朗声长笑,和余洲一起落到安流背上。  他们朝着南方最后一个洁净、平和的鸟笼前进。  白蟾的影子出现在浓云之中。他飞得不高,似乎有些接不上力气。  安流体型比他大,游动的速度更是极快,很快已经赶上白蟾。  白蟾示意他们看下方。  风不知何时刮起来,云雾消散。“这是四脚蛇的地方。”白蟾说,“你们还记得当时的森林是什么模样吗?”  虽然林中遍布诡异的怪物,处处隐藏危险,但至少那时还基本保持着森林的形态:树木极高,低处有灌木,地衣、青苔遍布,甚至还有溪水。  余洲不敢相信:“这居然是……”  森林已经消失了。他们所见的茫茫无边的山林,已经全都被枯木和黑色的大地代替。樊醒把白蟾扯回安流背部,安流飞得更低,几乎掠过了枯木的尖端。 第89章 小游躲在洞穴里不肯出来,也不愿意出声。白蟾明白,她活下来后变成这个样子,但仍保留人的思维,也许是因为她在这一年之中细心地照顾过自己。她身上有笼主的气息,是笼主残留的一些力量给予她保护。  但也仅仅是一些保护而已。  他不知道与死相比,这样活着,是不是小游想要的。  白蟾起身离开,樊醒截住他:“去哪里?”  白蟾:“我要,知道我的鸟笼,现在究竟,什么样子。我还要,把他们,找出来。做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够,躲起来。”  鱼干紧随过来:“我跟你一起去。樊醒在这里保护他们。”  白蟾:“不、不要你。”  鱼干气急:“什么不要我!我好歹能驮着你飞一会儿呢!”  它其实还没休息好,讲话声音有点儿虚,中气不足时的。白蟾瞧他两眼,忽然抬手把它抓在掌心里。鱼干在他手掌上拼命挣扎,探出个鱼脑袋,正想骂人,便听见白蟾很小声地说:“谢谢你。”  这是白蟾头一次向他道谢,鱼干又惊又喜,追问:“说的什么?没听清楚,再大点儿声呗。”  白蟾不答,带着它往密林里走去。  小游藏身的洞口很小,余洲要跪在地上,弯下身尽量贴近地面,才能勉强看见藏在洞里的黑色影子。许青原灭了火把,樊醒举着仅剩的一支走远,只有些许微光落在洞口和地面。  “小游?”余洲很轻地喊,“还认得我吗?”  洞中发出嘶哑的呜咽。小游似乎已经不能够说话了。  他们在这里逗留时,柳英年和小游来往最多,他也趴在洞口,试图跟小游说话。“别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他说,“刚刚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子,你一定不认得。他就是你天天照顾的黑龙。”  这果然引起小游好奇,她吃惊扭头,又立刻把异变的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只流泪的眼睛,怯怯地看柳英年。  看见小游的样子,柳英年本能地感觉害怕。但他不能退缩,更不能回避眼神,此时此刻只懊悔自己为何一直口拙,不会说话也不懂如何安慰人:“他、他很厉害,是专程回来救你的。”  小游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把头埋在乱七八糟的手臂中,不肯抬起来。  见小游只理会柳英年,余洲默默让开位置。柳英年找了个更方便说话的角度,开始跟小游说起白蟾的英雄事迹。他把樊醒、安流的事情全都按在白蟾身上,说他如何带所有人前往云外天,如何凶险地被打落地面,如何巧妙击杀了一个笼主,有鼻子有眼。  许青原也蹲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插嘴,做一个佐证。  “……她还能恢复吗?”余洲走到樊醒身边,樊醒让了让火把,确保火焰的热度不会燎伤余洲。余洲想了想,又问:“你了解‘缝隙’,在‘鸟笼’里这样变化过的历险者,还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吗?”  樊醒犹豫了。余洲从这犹豫里读懂了答案。  进入“鸟笼”,就只能接受命运。无论笼主还是历险者,无非是不断辗转而已。没有人能突破意志在“缝隙”中打造的困兽场。  “白蟾和安流会找出办法的。”樊醒说,“至少小游还活着。”  余洲知道樊醒对于生死有异于常人的看法。生命的消亡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  “你愿意这样活着吗?”他还是忍不住问。  “有什么不愿意的?”樊醒不解,“至少活下去,还有改变的机会。小游坚持到现在,她至少等到了白蟾,不是吗?”  顿了顿,他放柔声音:“别放弃,余洲。”  他握住余洲的手:“我说过会让你回去,我一定说到做到。别人的痛苦,就不要过多地揽在自己身上了。”  余洲:“……她是小游,她帮过我们。”  樊醒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回答。余洲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沉默地走开了。  山脚下,白蟾和鱼干来到了黑龙曾躺卧过的那片土地上。  土地仍暗暗散发热度,在深夜里甚至能看见土壤中闪烁的星点光芒。白蟾站在土壤之中,他沉静下来,再一次展开翅膀。  鱼干无声在他周围游动。白蟾身后的蝶翅已经完全成形,夜色中闪动星子一般的微弱光线。  他跪下,把双手插入土壤。  挽救了猴儿脸孩子和小游的力量,其实并不属于他。白蟾心里头很清楚:当他站在这土壤之中时,熟悉的气息会回到他身上。  是那条曾驻扎此地、酝酿了山川河谷的黑色巨龙。  白蟾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寿命几许。他们彼此间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会相互凝视。吞噬雾灯和母亲的触手时,黑龙从白蟾体内消失,白蟾没想到,这里还会残留着黑龙的一点儿力量,那种温厚、毫无侵略性,令人安稳和宁静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曾被黑龙保护在怀中,抵挡风雨。黑龙还允许他骑在自己身上,带着他在“鸟笼”的风景之中穿梭。彼时白蟾还不知道,但当他成为笼主,他才明白要营造一个如此完整的小世界,何其艰难。  黑龙必定来自比这儿更辽阔、更美丽的世界。它把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怀的故乡,在“鸟笼”里还原了。  白蟾的手脚像陷入沼泽一样,被泥土淹没。他拼了命,忍着疼张开翅膀,破碎的边缘如布片般招摇。  一个叹息声钻入他的脑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鸟笼”。白蟾不停道歉。  又是一声叹气,很长、很慢,没有责备之意。  白蟾站在黑暗的意识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鳞甲从天而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伸手去触碰,相碰时龙爪碎裂了,顷刻化为乌有。  在龙爪消失的瞬间,白蟾眼前豁然一亮——黑暗尽数褪去,他仿佛一瞬间理解了“鸟笼”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大地、天空,所有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生命。他能听见风声穿过枯死的树木,听见雨水穿过蝶翅,穿过自己的身体,落入泥土之中。  他是这“鸟笼”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却和天地的脉络连在一起。  水和土流入他的身躯,这个小世界的所有东西都钻入了他的意识,豁然开朗。他的血脉成为大地的根须,头发是流云,黑色的皮肤裂开了,无数新的生命从裂口中葳蕤而生。  ——“白蟾!”  白蟾猛地睁眼。  他仍是他自己,但,他终于学会如何读懂鸟笼中流动的空气,与大地的秘密。  “我,我知道了。”他喘着气,蝶翅缩小,回到他的背上,“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  小洞口前,柳英年仍在努力与小游沟通。  许青原有些倦了。他坐在地面上,沉默地看着柳英年和小游沟通。小游胆子大了一点,柳英年把手摊开放在地上,小游犹豫不定,慢慢伸出手,很快又缩回去。  许青原忽然开口:“可是你还哭来着。”  柳英年:“白蟾他、他……谁哭?谁?”  许青原:“你,哭得好厉害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连笔记本儿都扔了。”  柳英年面皮涨红,压低声音:“这个不需要说!”  许青原:“小游也是我们的伙伴,伙伴之间没有秘密。”  柳英年后悔死了,自己当时说的这句话被许青原牢牢记住,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取笑他一番。他正要跟许青原继续争辩,手上忽然一紧:是小游抓住了他。  “小游!”柳英年万分欣喜,察觉小游紧张地试图缩回手,立刻紧紧握住,“我还有许多故事,你不知道我们之前在上一个‘鸟笼’发生了什么对吧?当时是这样的……”  他掌心里的手已经被污染甚至异化,皮肤上无数突起,如同鳄鱼的表皮。突起处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裂开,露出藏在粗糙皮层之下的眼珠。柳英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小游的那只手,开始回忆普拉色大陆的事情。  在鸟笼的另一个方向,安流驮着白蟾,在密林的深处找到了一处开阔空地。  白蟾记得这儿原先并不是这样的:这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湖,非常漂亮,晴天时像嵌在墨绿色软缎上的一枚蓝宝石。  如今湖水干涸,湖中生物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平缓的大坑。坑中长满紫色的植物,偶尔结几朵硕大的花轮,凑近了,能看到花轮中没有花蕊花瓣,只有一张张半闭着眼睛的脸庞。白蟾拈起叶片察看,叶片背后果真是血红色的,掐断了茎叶还会流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  和四脚蛇们栖居的森林一模一样。  未等白蟾开口,暗处传来声音:“安流?”  鱼干:“嗯,是我。”  窸窸窣窣,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拨开植物枝叶,站在他们面前。  眼前四人在形态上和白蟾有些相似:他们的皮肤色泽都是浅灰,朦胧光线中愈发显得冰冷。为首两人虽有人类躯体,但头颅却并非人类形态,一个形如蜥蜴,另一个则像胡乱黏在一起的粘土玩具。后面的两个则矮小一些,同样形状古怪。  “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为首那个笑道,“你也太惨了,没有皮肉,就剩一个骨架?真丑啊安流。”  鱼干蹦起来:“没礼貌!见到哥哥不打招呼,还阴阳怪气。”  几个人看见它如今模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你没了心脏,就这副鬼样子?”狂笑声此起彼伏,“你还摆什么哥哥的架子?”  白蟾知道鱼干一旦开始发脾气,又要把话题引到天边,忙一把抓住鱼干不让他开口。“为什么,要污染,我的鸟笼?”  就在话音刚落瞬间,那形如蜥蜴的男人忽然闪到白蟾面前,掐住了白蟾的脖子,用足以令白蟾胆寒的声音怒吼:“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雾灯!!!”  他是与雾灯关系最好的,排行第八的孩子。  要是往常,白蟾是没办法挣脱的。但他如今浑身充满了奇特的力量,反手抓住那强壮手臂,狠狠用力:“是谁先对我起了杀机?!”  男人吃痛,立刻甩开白蟾。  “雾灯是你的姐姐,是她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不感恩,不感激,居然对她下手。是我们小看了你。”男人低声道,“而且你很蠢,你难道不知道杀了雾灯,会招惹来什么东西吗?”  白蟾:“……你们,真正害怕的,是,母亲会过来。”  四人并不否认。  “你现在是两个鸟笼的笼主,这种异常情况一定会引起母亲的注意。”男人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你还要把母亲招惹来,你是想做什么?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白蟾:“母亲,不喜欢我们,用这种方式,捉弄人类。”  男人:“你知道就好。这本该是我们应该彼此为对方保守的秘密。”  白蟾:“我也,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害历险者?为什么,要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他指着身旁的灌木丛。紫色的花叶中,有低缓呻吟传出,是痛苦,或者是求死的悲鸣。  “明明自己也是怪物,”男人笑了,“却这样喜欢人类?”  “我、我不喜欢,我不是喜欢。”白蟾只恨自己还不能流利说话,“不要折磨,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变得这么,痛苦。”  男人还想说话,眉头忽然不自觉一抽。  被白蟾抓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过,皮肤正在溃破。男人起初还忍受着疼痛,但很快发现,伤处即便止血,伤口却渐渐呈现出一种古怪色泽。  他心中一跳,立刻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  意志习惯惩罚自己的孩子,水母的触丝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留下过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痕迹不可愈合,是永远爬在皮肤里的文身。  而被白蟾伤害的伤口,正在缓慢变化成所有孩子都熟悉的模样。  “你……”男人的声音变了,“你吃了它的触手?!”  小小的鱼干拦在白蟾面前,眼前四人这时才流露出真正的愤怒——他们愤怒于,白蟾擅自吞噬了母亲的力量。  雾灯之死,在他们看来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白蟾站定在地面上,背后翅膀霍然打开。黑龙、雾灯与母亲的部分力量,正因为频繁使用而真正融合在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充满了澎湃的力量,念及自己的“鸟笼”和小游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愤怒潮水般涨高,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四个兄弟不再浪费口舌。母亲的力量既然被白蟾夺走,唯一的手段便是杀死白蟾,吞噬力量。  “你们,谁有资格,吃掉我?”白蟾狂笑,“试一试吧!”  强烈的旋风从空地上席卷而起。四个孩子同时拔足朝白蟾奔来,不料刚刚起步,便有人被泥土锁住双足,狠狠摔倒。 第91章 千钧一发,樊醒转身想抓住那软鞭,许青原干脆举起刀子迎击,余洲甩动背包——但柳英年离许青原最近,他竟伸出被侵蚀的那只手,挡在了软鞭面前。  软鞭一击不中,狠狠一甩,打中许青原手中的小刀。许青原不敢靠近软鞭,软鞭缠上刀子时立刻松手,刀子划了个圆弧,银亮地闪着光,被击飞到树丛中。  “一个、两个、三个……我都要、我都要!”寄生物怒吼,“不要吵!不许哭!”  最后两句它是对小游说的,没被彻底侵蚀的半个小游挂在寄生物的身体上,她止住了眼泪,身体仍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旦被它寄生,就不可能脱离。”樊醒小声说,“我们救不了小游了。”  余洲恨得咬牙。柳英年刚刚英勇了一回,现在回过神来,茫然又恐惧:“那、那怎么办?武器……我们还有武器吗……帽哥,刀子,你的刀子呢?我不行的时候,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变成这种东西……呜……”  许青原被他吵得耳朵疼,低声道:“没刀子了,最后一把刚刚被它打飞。”  树丛中,银色的小刀被捡了起来。  一直躲在暗处的骷髅尝试用光秃秃的指骨抓住刀。  它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是寄生物察觉不到的漏网之骨。第85章 骷髅红粉(23)  无数柔软长鞭从寄生物身上窜起。它寄生过许多生命,从许多生命的躯体上获得灵感,不停、不停重塑自己的躯体。但它和母亲一样,始终无法制造出符合想象的完美形象。  寄生物和小游融为一体,樊醒若是想直接捏死对方,并不难。  但想到刚刚提到小游时,因自己口吻冷漠导致余洲面色不对,樊醒不敢动手。他不想在离别之际,还要惹余洲生气。  可如何在攻击寄生物的同时保护所有人和小游,樊醒一时还想不出办法。  “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不是啊!”寄生物尖声大笑,“丑东西!你怎么不现出原型?樊醒,快让你的食物们看看你真正的样子啊!”  它化出的长鞭一时间根本数不清楚,只见朦胧天色中无数黑影呼啸,从樊醒手中接过火把的余洲没有拿稳,一根长鞭横扫过来,火把脱手而出。火把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立刻引燃了已经枯萎的灌木和草皮。火立刻烧起来了。  熊熊火光中,寄生物的面目一清二楚。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寄生物顿了一顿。它没有可以视物的眼睛,但能感受到火焰的热度。无数手臂本能地挥舞,挡在它的半张脸上。  小游已经止住哭泣的眼睛睁大了,眼珠子转动,死死盯着那火。  “不要火!不要火!!!”寄生物疯狂大喊,长鞭胡乱挥舞,把石块、枯木全都扫入火场。但这不但未能扑灭大火,反而令它越来越烈。  余洲等人背对大火,他看见了藏在灌木丛之中,探出半个头骨的骷髅。  寄生物只顾着捂脸。它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但无论怎么捂,总有暴露在火光之中的部分。  樊醒右手一振,无数藤蔓自手臂上生出、缠绕,形成一把尖锐武器,如同长剑。  他朝寄生物疾冲,巨大的身躯暂时挡住火光,在寄生物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就在这一瞬间,寄生物身上所有眼睛全数睁开,两根长鞭如同双足在山壁上狠狠一蹬,往旁边跃了过去。  它落在灌木丛中,枯萎的密集枝条暂时为它挡住了火光。  “想要袭击我,不如先看看我和这个女娃娃是什么状态!”寄生物尖笑,“我死了,她也活不了!”  寄生物赘生的位置正是小游左侧身体。  它和小游共享一颗心脏。  樊醒停住了,他手中藤蔓化成的长剑悬停在寄生物和小游的脸上。  寄生物的红色眼珠密布,虽然不能给寄生物提供任何画面,但它们一颗颗骨碌碌转动,似乎被极端的兴奋驱使着。寄生物笑声愈发疯狂:“来呀!试试!”  余洲忽然转身,从火场中抓出一根燃烧的树枝,抬手朝寄生物抛去。寄生物再次下意识捂住脸上的眼睛,与此同时它身上射出数根长鞭,抓住周围枯木,试图借力拉起它的躯体躲避。  但樊醒一把拽住,它无法脱身。着火的树枝准确砸在寄生物生出的长鞭上,它立刻惨叫起来。  同时发出惨叫的还有柳英年。不知是寄生物忽然开始运动还是别的原因,他手臂上原本近乎沉默的怪手忽然有了活力,皮肤下触须攀爬游走的速度变快了,瞬间已经爬到肩膀。  柳英年站不稳,直接跪地,他捂着左侧胸口,不住喘气:“痛……心脏……很痛……”  寄生物在试图侵占他的身体。  站在寄生物面前的樊醒,被黑色长鞭缠满了双臂。他岿然不动,只静静看着小游流泪的眼睛,他需要抉择。  火显然对寄生物有伤害,但火也一样会烧伤小游。能把寄生物从小游身上剥离而她却不受伤害的办法,樊醒想不出来。  寄生物将所有的长鞭护在身前。它本身并没有出色的战斗能力,心知并不能抵抗樊醒的攻击,便干脆扭转角度,把小游挡在自己面前。  只要怪手成功侵蚀柳英年的心脏,它就可以顺利转移。寄生物一点儿也不害怕,它知道樊醒不会下手伤人。它也清楚樊醒身后那些并非食物也不是奴隶,是一种名为“同伴”的关系。  它洋洋得意,看着眼前躯体高大、力量充沛的樊醒,嫉恨、愤怒令它再度开口:“或者你愿意把自己献给我……”  它的声音忽然停了。眼睛们疯狂转动,最后发现,一只人类的手正掐着脖子。  小游用没被侵蚀的右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被寄生物侵蚀的脖子粗大,左侧皮肤坚韧,小游的手指直接插入了寄生物与自己躯体的缝隙之中,强烈的疼痛没能让她松手,反而令她缩紧了五指。  她说不出话,尽最大努力张口,无声地对樊醒喊:杀了我。  长鞭缠上小游的手,狠狠拉扯。  它不敢杀我,在柳英年被完全侵蚀之前,它绝对不会杀我,它需要一个身体。小游冲樊醒大喊:来不及了!杀了我!  寄生物愤怒到了极点。在火场前,柳英年已经倒地,他意识近乎昏迷,四肢抽搐。  银色的亮光从寄生物胸口穿出,是一把沾满了黑红色黏液的小刀。  它扎过肋骨,穿透了那颗属于小游也属于寄生物的心脏。  骷髅从灌木丛中站起。它的手骨并不能稳定地抓持这把刀子,它将刀柄塞入小臂尺骨和桡骨之间,塞得过分用力,骨头已出现裂缝。  它就这样举着刀子,扎入寄生物背部。  寄生物发出长啸,痛苦而绵长。  它融化成了黑色的液体,从小游的身上流淌下来。小游被侵蚀的半侧身体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她倒在地上,很长地叹了口气,半个轻松的笑容留在唇边。随即她无声结束呼吸。  怪手停止了进攻,也融化般从柳英年手臂上滑落。皮肤下的触须尚未消失,但全都不再活动。他的心脏剧跳,仍旧疼痛,许青原和余洲搀扶他,他连滚带爬来到小游身边。  樊醒合上了小游的眼皮。猴儿脸小孩不知何时纷纷回到这里,探头探脑。  柳英年从背包里拿出毛巾擦拭小游的脸。少女的脸庞脏污,擦不去的污物原来是寄生物留下的痕迹,黑红色,如同裂纹,在她的皮肤上蔓延。  在鸟笼的另一侧,鱼干终于找到了白蟾。  白蟾手中是最后一个存活的笼主。躯体被他吸收,只剩一副古怪的骨架和一层皮。  鱼干不敢跟白蟾搭话,白蟾现在的状态很是古怪。  他丢了骨架,佝偻背脊,正在无声地喃喃自语。  额角那两根龙角已经变黑,与他身后宽大的蝶翅几乎是一个颜色。  “……白蟾?”鱼干一路追着他过来,每经过白蟾逗留的一个地方,就看到一副古怪的骨架。  白蟾击杀、吸收,已经熟稔,下手毫不犹豫,起初的迟疑和挣扎全无踪影。  听见鱼干呼唤他也没转头,仍旧小声嘟囔。  鱼干有点儿害怕,它小心翼翼游近,白蟾忽然抬起头来。  鱼干大吃一惊:白蟾双目全然赤红,暗夜里如同一个漆黑的鬼魅。  “白蟾!认得我吗?”  白蟾勉强认出了鱼干,他正要说话时,忽然一顿。  在这个鸟笼里,有一些生命与他紧密联系。小游死去的瞬间,白蟾清晰地察觉到,有一根线断了。  它消失在黑暗之中,永远不会回来。  白蟾愣了很久。他又听见黑龙的叹息,高而远,是离他而去的道别之声。小游也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为什么死,被谁害死,白蟾不知道。  悲哀与愤恨几乎同时从他心头膨胀而起。白蟾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土地乌黑冰冷,全无温度。他听见鱼干的呼唤,但实在没有心思理会。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如何才能让自己的“鸟笼”乃至整个云游之国恢复原样。  和樊醒在安流背上的争执忽然闯入他脑海。  白蟾豁然站立,背上翅膀再度张开,他飞了起来。  鱼干立刻跟上,它紧贴着白蟾,竭力辨认他的喃喃自语。  “一个就够了……”白蟾往他感受到的笼主所在的位置飞去,“云游之国,一个笼主,就够了。”  鱼干吃惊:“白蟾,你疯了!你是不是吸收得太多,被他们影响了!”  “唯一的、唯一的……”白蟾就像听不见鱼干说话一般,“我要做,唯一的,笼主。”  余洲和许青原把小游的尸体安置在窄小的洞口中,用泥土石块封死了出口。  在云游之国死去的历险者无法复活,余洲第一次开始憎恨这个“鸟笼”的特殊规则。  骷髅擦干净小刀,还给许青原。许青原摇摇头,示意骷髅收着。他看了骷髅两眼,忽然问:“你杀了寄生物,那你岂不就是寄生物管理的‘鸟笼’的新笼主?”  “我不知道。”骷髅回答,“笼主必须是生命,是活物。我算吗?”  樊醒和余洲面面相觑。他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为了安慰和振奋众人,樊醒说:“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白蟾和鱼干的好消息就行了。云游之国只剩我和他两个笼主,不管怎样,我都会让他打开回去的通道。”  “……那是什么?”骷髅忽然指着天空。  天空被大火烧得发红。  火焰之上、黑天之下,一个怪异的影子正在朝他们靠近。  是一只黑色巨蝶。  --------------------第86章 骷髅红粉(24)  “白蟾?!”  余洲认出了悬于半空的人。  白蟾看起来和之前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但余洲一下子说不出哪里不同和不对劲。  最先警惕起来的是樊醒,他察觉白蟾身上气息混乱且危险,连忙把其他人挡在自己身后。 第93章 樊醒狭长的金色眼睛里没有眼白,他用这双可怖的眼睛紧盯白蟾,缓慢地说:“那就由我来当唯一的笼主。没有现成的门,我就凿一道门。”  安流赶到,见到眼前情况慌得鱼鳍乱摆。  “对不起,”樊醒对安流说,“余洲必须回去。”  骨刀渐渐收拢。  忽然,白蟾双手猛地膨胀,十指抓住樊醒尾巴,生生扒下数片鳞甲!  樊醒痛得一抖,随即便见地面生出千万根须,爬上樊醒躯体。鸟笼中植物众多,白蟾控制植物根须,与藤蔓顽抗。骨刀被这些根须牵扯,渐渐张开,在樊醒注意力分散的瞬间,白蟾获得了挣脱的机会。  他一跃而起,趁樊醒不能动弹,伸长双手,插入鳞甲剥离的伤口。  樊醒倒吸一口凉气:白蟾已经在吸收四个笼主的过程中无师自通学会了技能,他正在吸收自己的躯体。  安流狠狠用鱼鳍拍打白蟾后脑勺,白蟾晃动脑袋,从他肩膀后侧钻出来的那个怪东西抖个不停,极为兴奋。  金色的双眸里毫无情绪,樊醒微微低垂透露与眼皮,叹了一声:“你啊……”  在白蟾看不到的地方,安流看见了细小的浅灰色藤蔓。  藤蔓从樊醒身后潜入地下,悄悄爬行,从白蟾背后的地面钻出。它们尖锐、锋利,无声旋转凝固,锐刺一样,直指白蟾左背。  白蟾根本没有察觉。  一块石头砸来,正中白蟾额头。  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逃跑的猴脸小孩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几十个叽哇乱叫的小兽左蹦右跳,抓起树枝、石块,纷纷朝白蟾砸来。  白蟾一怔,愤怒低吼:“杀了你们!”  他扭头狠瞪那些猴脸小孩,在看清它们模样之后,左眼忽然狠狠一疼。  瞬息间,那颗血红的眼球褪净了颜色。  猴脸小孩蹦得更激动了,它们嚷着谁都听不懂的声音,叽叽喳喳,想靠近又不敢,不停拉着自己圆耳朵嚷嚷。  白蟾的左眼疼得他失去站立的力气,仿佛有人脑袋里狠狠揪着他的血管。青白色的左眼流下了眼泪。他松手倒地,大口喘气。  根须失去控制,缓慢回缩退离。猴脸小孩小心翼翼围拢过来,它们只一心盯着白蟾的左眼。  那曾经借助人类躯体,成为他们首领的左眼。  陌生的记忆进入白蟾意识。  女孩视野低矮,在密林灌木中跌跌撞撞。她学习人类的语言、行动,她给小猴儿起名字,学它们爬树、下水捞果子。她跑进森林深处,和猴儿一起生活,一天天的,看见身边的小猴们四肢变化,成了有一张猴脸蛋的小孩子。  那时候溪水仍清澈,山林绿得浓郁。  火烧得越来越大,白蟾两颗眼睛的血色全部褪去,他躺在地上,被烟呛得难受。  “……安流,哥哥。”他说。  安流几乎扑到他脸上,鱼鳍温柔抚摸白蟾的面颊。  “樊醒。”白蟾又说。  樊醒只在附近“嗯”了一声。  白蟾的意识里仍有相互缠斗的东西。左眼依旧疼痛,他从左眼储存的印象中看到了曾经的“鸟笼”。  黑龙的“鸟笼”。他的“鸟笼”。属于小游和所有生命的,生机蓬勃的“鸟笼”。  他转头看自己肩膀。那个古怪的肿块像一颗脑袋,白蟾认不出它属于谁。  嘶嘶的说话声,那东西试图表达。  “快,樊醒。”白蟾用清晰的声音说,“立刻,杀了我。”第87章 骷髅红粉(25)  地面上,余洲等人正在空旷处等待。  白蟾和樊醒随战斗落地时惊天动地,半个“鸟笼”受到影响,正在逐渐崩裂。余洲和许青原一人揽住一个伙伴,往空旷的地方狂奔。余洲远远看见樊醒和白蟾坠落,之后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晓。  火越烧越大,天空被烫成血红。  “你看到了吗?”骷髅问余洲,“刚刚的……樊醒。”  “嗯。”余洲答。  “害怕吗?”骷髅问,“那可真的不算是一个人。”  余洲平静道:“他本来就不是人。”  骷髅看他一会儿,笑道:“你们俩真是有意思。”  两人身后,柳英年就着火光察看自己的左臂。左臂已经肿成原本的两倍大小,皮肤之下的触须没有再攀爬延伸——但它们在繁殖。  它们吸收柳英年手臂的血肉,增长、粗壮,变化成另一种东西,爬虫般在手臂上突起。  柳英年一点儿不觉得疼,他怔怔看自己手臂逐渐生变,良久才抬头注视天空。  只听见嘭的一响,远处飞起一团影子。是大鱼骨骸拎着白蟾软绵绵的身体腾空,樊醒紧追其后。  “安流——!”他们听见樊醒瓮声瓮气大吼,“把他放下!”  安流只顾着疾飞,根本不回头。  余洲忽然晃了一下,安流和樊醒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悲哀、不舍、痛苦,余洲瞬间几乎被击倒。他扶着身边巨石蹲下,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你哭什么?”骷髅问。  余洲无法回答。安流的情绪第一次完全压过樊醒与余洲自己的情绪,他整个脑袋充满了嘶吼: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行,余洲完全不知道。他不停流泪,胃部抽搐欲呕,甚至跪趴在地上发抖。  安流、白蟾和樊醒越飞越高,钻入烟雾与天上浓云,完全看不见了。  怒潮般的痛苦让余洲头晕脑胀,他重复安流的话:“不行……不行……”  “鸟笼”中充斥风声、树木在火焰中烧烈的噼啪声、鸟儿与猴儿的哀鸣。余洲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柳英年和许青原的声音,像隔得很远很远。  “我算是正常人类么?”柳英年问,他的声音冷静了许多,近乎麻木的平稳,“看看我的手,帽哥。我可能会死在这里。”  许青原斩钉截铁:“别胡思乱想。”  “你们见到姜笑的话,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柳英年从背包里扒拉出自己的笔记本,“还有这本本子,你帮我带回去。里面记载的事情很重要,说不定可以给现有的《灰烬记事》增加一些‘缝隙’和‘鸟笼’的佐证。”  “你自己带回去,别给我。”许青原冷漠地说,“别忘了,我跟你们不是同个地方来的,而且我根本不想回去。我只要活下来,就算只能在各种‘鸟笼’里辗转,我也只想活下来。”  他指着自己脑袋:“你不能理解脑袋里被人装了芯片,一生都被监视的感受。”  火光照亮他们半张脸,许青原瞪着柳英年,半晌放缓语调:“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留着,亲手交给你的上司。说不定你们调查局还会破例给你晋升,你从实习生直接成为正式员工,这是个机会。”  他强行拉开柳英年背包拉链,把笔记本塞了回去:“别说气馁话,姜笑在等我们去接她。”  柳英年:“……”他沉默领受了许青原别扭的温柔。  天空中的浓云忽然炸开了。  余洲和骷髅一直紧盯着上方,肉眼可见,有什么在密云上方爆裂,随即密云被卷动的气流吹开,露出了灿烂的天空。  “……白蟾!”余洲失声。  天空中只看到樊醒苍白的躯体,还有安流伤痕斑驳的骨骸。  白蟾消失了。  在浓云的缺口处,爆裂开的什么正随气流起伏。它们像黑色的碎片,渐渐褪色,成为了雪一样白的、闪动微光的东西,一部分降落,一部分上升。  余洲听见自己的哭声,几乎哽咽。那不能流泪的伙伴借用他的眼睛哭泣,雪片般的碎屑纷纷落在安流和樊醒身上,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降落下来的被火热的气流燎烧,成为灰烬。灰烬不断复生、飞起,无穷无尽一般,朝四面八方飘散,渐渐覆盖了整个“鸟笼”。“鸟笼”中仿佛落下一场大雪。  轻盈的、继续上升的,色彩逐渐灿烂起来。乌黑的碎屑变成了更丰富耀眼的颜色,它们嵌入漆黑的苍穹,成为星星、云系,一条灿烂的龙横亘天空。它将永远与这个“鸟笼”共存,不会死去。  仿佛树木被折断的脆响一声接一声传来。银白色的高塔云外天逐寸崩裂,巨大的碎片还没落地已经在风中化为粉尘。粉尘与雪一般的灰烬纠缠在一起,浓雾一般统辖了开阔的云游之国。  白色雾气中,古怪的鸟儿和猴脸小孩呆呆站立。猴脸小孩的人类躯体长出了浓密毛发,它们恢复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猴子,叽叽喳喳,慌张乱蹦。鸟儿们从树上栽倒,身体伸长、舒展,重新生出了四肢。  “鸟笼”里很快充满了各种人声,欢笑、哭泣、惊悸,人们看看余洲等人,很快转身去寻找自己的朋友,念叨城镇里的生活。  他们连头发都是白的,粉尘与灰烬捏成的人偶一般。很快,人偶开始碎裂。人们彼此间亲切的话还没说完,便发现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他们怔怔站着,看自己逐渐碎裂的双手双脚。  “原来我们死了。”惊诧之后开始说笑,“居然已经死了啊?哎呀,这个鸟笼,真是……”  浓雾之中伫立的人们,血肉消失了,仅剩一具具骨架。骷髅吃了一惊:“咦?!”  骨架们相互抬手道别:再见了。再见呀。后会有期。真舍不得。我还想再看看那条龙。  他们还朝呆立的历险者挥手:别死了。找出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办法。要回去啊!一定要回去!!  樊醒落地瞬间,卷起了小小的旋风。旋风过处,就连骨架也灰飞烟灭了。  他手中虚虚握拳,变成了小鱼干的安流躺在他掌心里,抱着一小截折断的龙角。  龙角在空气中散逸。鱼干在樊醒掌心里爬来爬去摸索,小声地:“白蟾……白蟾呢……?”  余洲从地上一跃而起,冲樊醒奔来。樊醒已经恢复人形,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近乎透明的金色。他合上眼皮,下意识后退一步,被疾冲的余洲紧紧地抱住。  鱼干从他掌心跳出,落在余洲头发上,用头发盖住自己。很快余洲的头发就湿了。  樊醒犹犹豫豫,抚摸余洲头顶,轻声问:“……你看到真正的我了?”  余洲抱住他肩膀吻他,并不回答。  忐忑从胸口消散,樊醒把余洲抱得更紧了。他不需要再问。  失去了白蟾,鱼干很久都缓不过神。  它想带白蟾离开,但飞上高空后茫然了。白蟾无法离开云游之国,他是笼中囚鸟。最后的时刻,清醒的白蟾抱住了安流。他喊安流哥哥,跟他道谢,又反复说对不起。  安流看见他那双原本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再度被血色缓缓浸染。樊醒就在这时冲了过来。  鱼干无法安眠,它躺一会儿就受惊般跳起来,念叨着白蟾、雾灯这些名字。骷髅允许它躺在自己头顶歇息,鱼干哭个不停,眼泪淌过骷髅眼窝,像是它也一起哭着。  “现在你是唯一的笼主吗?”柳英年问樊醒。  此时众人正在空地上歇息。“鸟笼”中所有的生物都已经化作烟尘消失无踪,偌大的云游之国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崩裂的大地尚未愈合,樊醒抬头四望,基本地形倒是没有太多变化,河流、山川仍在,但植物稀少,还没恢复元气。 第95章 在他脚尖前方,白色的地面上有一些浅黑色的痕迹,似乎已经在这里存在很久,渐渐与苍白的地面融合。它们太不起眼,雾灯从未发现。  余洲蹲在地面辨认。  “……是,笔画?”余洲眯起眼睛,他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文字,只能确认自己认不清楚。缝隙里有各个时空的人,这显然是一种他没见过的字迹。  “那时候下着雨,这纸条被淋湿了,字也模糊不清。”樊醒说,“我和安流猜,这上面写的,或许是那个小孩子的诞生日,或许是姓名。你们人类不是最重视这些么?”  余洲“嗯”了一声。  但立刻,他脑中闪过了一些片段。他坐在樊醒怀中,樊醒用四只手和骨翅把他环抱,他们眺望海面,海岸上,陌生的骷髅探出头来。  那时候樊醒说的是什么?  他和安流逡巡鸟笼。他们发现了一个湿漉漉的婴儿。安流让他放弃婴儿,但樊醒不愿意。他抱着怀中孱弱哭泣的婴孩,请求安流救她。  “……安流……安流!”余洲失声大喊,“眼睛!安流的眼睛!还有我的……我的……”  “嗯。”樊醒在余洲面前蹲下,拨开余洲长长的头发,直视那双因为激动和狂喜而湿润的眼睛。余洲的情绪在瞬间强烈如骤雨狂风,樊醒受到影响,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他把余洲的头发别到耳后,前所未有的温柔。  “对,”樊醒笑着,“这是你妹妹,久久的‘鸟笼’。”第89章 骷髅红粉(27)  从另一个时空落入“缝隙”的久久,在这里曾短暂地停留过。她放声嚎哭,被路过的安流和樊醒听见,命运从此改变。  鱼干落到地上,怔怔看地面痕迹。“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它喃喃说,“原来是我做的么?”  安流击碎了自己的一颗眼球,在深渊手记的帮助下,强行在这个小小的“鸟笼”里搭建出一个通道,只能容纳单一生命体通过,不确定落点。他们把久久放进陷空里,看着她沉落、消失。最后陷空也一并抹去,“鸟笼”中空空如也。  只剩樊醒和忍受疼痛的安流。  载着樊醒离开,樊醒问安流:笼主被他们用这种方式送走,那这个“鸟笼”还有别的笼主吗?  一人一鱼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询问母亲。安流最后推测:笼主应该仍是那个小孩儿。小孩儿离开之后,无论安流还是樊醒,都没有成为新的控制者,这说明“鸟笼”认可的依然是小婴儿。  但小婴儿离开了“缝隙”,她不可能再影响“鸟笼”。“鸟笼”便一直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样子。  “她还会再回来吗?”樊醒抱着安流的独角,“她会记得我是他哥哥吗?”  安流戳破了他的幻想:“你才不是她哥哥。”  离开“鸟笼”之前,安流犹豫了一会儿,转头在这个“鸟笼”外设下了保护网。“免得有乱七八糟的人进来,破坏了这儿。”安流说,“这可是樊醒妹妹的地盘。”  樊醒:“我不是她哥哥。”  安流的立场变得很快:“你说是就是了,她也不能否认。”  说着载起樊醒,晃着尾巴慢悠悠地游走了。  这段记忆早就彻底从鱼干脑海中消失,它茫然看地面痕迹,又看余洲和樊醒。  “……真的吗?”  “当然。”樊醒搓它小脑袋,“骗你干什么?”  余洲也搓它鱼鳍,鱼干的样子又呆又好笑。  它的心脏被剥离之后,在海洋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确实失去了许多记忆。但——余洲心里充满了温柔和感激:但鱼干始终没有忘记每一个被自己照顾过的孩子。它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类孩子献出自己的眼睛?可是回过头来想想,这又确实是鱼干会做出的事情。  余洲忍不住亲他一下:“谢谢你,安流。”  鱼干看不出羞赧,用鱼鳍不停挠头:“嘿嘿,嘿嘿……”  几个人围着那痕迹看,每个都瞧着余洲笑。余洲笑了一会儿忽然哭了,许青原:“……又哭什么?”  “久久应该没有掉进‘缝隙’,”余洲擦眼泪,“我在想,如果她仍旧是这儿的笼主,那即便落入‘缝隙’也应该立刻回到这里。”  骷髅用脆弱的指骨打响指:“对,有道理!”  许青原坐在地上,想想说:“我还有另一个推测。”  他指着余洲,还有余洲手里的深渊手记。  “一开始,深渊手记想要接近的人或许根本不是你,而是久久。”许青原说,“久久能看到樊醒,樊醒能碰触久久。深渊手记为什么会粘上你,正是因为你身上有久久的气息。”  余洲登时愣了。  鱼干立刻反应过来,学着骷髅用鱼鳍打无声响指:“对,有道理!”  “深渊手记怎么会无缘无故选人?肯定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手记。”许青原边思考边说,“当初是手记送走了久久,它会主动靠近与久久相关的人,不是很正常?”  余洲越想越觉得可信,随即心中一阵后怕。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樊醒把装有鱼干的小瓶子给了久久,之后久久把瓶子交给余洲。手记从余洲包里落下,打开了,余洲低头看到手记上的文字。  “……幸好久久没有碰过手记,是我碰到了。”余洲喃喃道。  樊醒默默牵着他的手,仰头看空白一片的鸟笼。他们会抵达久久的笼子,这绝非偶然,而是手记的指引。  手记从来没有指过错误的方向。这儿会有什么转机?  一种古怪的声音忽然从鸟笼上方传来。  所有人抬头,只见鸟笼上方苍白的天空正渐渐笼罩浓云。浓云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漩涡中心,两只巨大的手正试图撕裂云层。  在那两双手拨开浓云的时候,樊醒、鱼干和骷髅几乎同时跳起来。樊醒化出怪物形态,把所有人保护在后,鱼干缩进余洲的头发里,骷髅就地一滚,竟然跟所有人拉开距离。  一个古怪的、只长了一只硕大眼睛的头颅,从天空的缺口中低垂。  冰冷的空气直灌进来,余洲浑身汗毛直竖,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硕大的眼睛与之前在付云聪城市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缓慢移动,仿佛在审视眼前渺小的人类。  “……樊醒。”母亲开口,那声音仿佛无数人同时说话,令人耳朵生疼的奇特嗓音在鸟笼中回荡,“终于见到你了。”  母亲的第二句话是:“云游之国,已经彻底消失了?”  它不像询问,倒像是喜悦。片刻后等不到回答,她继续盯着樊醒。  “……不乖。”母亲说,“不乖的孩子就要被惩罚,被……被……”  转动头颅的时候,它看到了骷髅。  骷髅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它正等着意志发现自己。逃了这么久,它心知这次绝对无法躲避,为了避免意志迁怒他人,它只得远远避开。  意志的声音颤抖了。  “樊醒?”它呼唤的是骷髅的名字,“你居然躲在这里?”  大手从天而降,抚摸骷髅的头骨。谁都看不出骷髅是否紧张,它声音倒是还很正常:“听说你在找我。”  “是啊、是啊!”意志忽然狂笑起来,“找到你,才能继续制造我的孩子们。完美的人类,我能制造完美的人类,你看他。”它指向樊醒,“我的孩子,他和你一模一样。”  意志顿了顿,忽然问:“那安流呢?你不是跟安流在一块儿?”它看着樊醒。  樊醒心头一凛:母亲原来是知道这件事的。  “你们还抢走了安流的心脏。”意志的头颅低垂,那颗过分庞大的眼球如巨大的悬空天体,瞪视樊醒,“心脏呢?心脏在……”  瞳孔忽然放大了,意志顿了顿,大手忽然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抓向樊醒。樊醒试图躲避,但他没有逃出意志的抓捕范围。意志抓住他躯体,狠狠用力,用可怕的声音质问:“安流的心脏在你这里?”  它完全没有给樊醒解释的机会,伸出手指就要掏向樊醒胸口。  “他不是你最完美的产品吗?”骷髅忽然说,“你杀了他,不可惜么?”  意志停手,仿佛在思考一般喃喃:“孩子,孩子很麻烦。孩子们不好看,和你不一样。”  “毕竟他是你成为了母亲的证明。”骷髅说,“世界上能制造生命的只有母亲,母亲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意志犹豫着,忽然说:“那,你必须跟我回去。”  骷髅:“我回不去了。”  意志怒吼:“为什么?!”  骷髅:“我成了云游之国的笼主。”  此话一出,鸟笼中一片寂静。  余洲和许青原等人飞快交换眼色,随即又听见骷髅重复:“唯一的笼主。”  意志深深地看它,眼珠咕噜噜转动,半晌才答:“不,你不是。我知道的,这个鸟笼……还没有笼主。”它说完自己也觉得诧异,“大家都死了,可是笼主尚未确定。为什么?为什么?”  它没有提起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是根本不在意。  樊醒一言不发。所有人都看着骷髅,鱼干在头发里揪住余洲的耳垂,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骷髅想让樊醒离开。”  它话音刚落,骷髅果然开口:“因为杀了白蟾、雾灯他们的是我。可我不是一个切实的生命。你能帮帮我吗?”他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温柔和诚恳,“让我实现愿望吧,我喜欢这里,喜欢你制造的鸟笼。我想把它变成你最中意的样子。”  骷髅走近意志,抬起手,触碰意志巨大的手腕。它空洞洞的眼窝注视意志,语气带一丝老友重逢的亲昵:“真的很久不见了,你完全没变。真是太好了。”  余洲心中大震: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意志会如此信赖骷髅,也就是樊醒的原型。这种信任和依赖最后成为疯狂的占有,意志甚至要以吞食的方式将它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但他现在懂了——为了在“缝隙”和意志身边生存下来,如骷髅所说,也是为了更深地研究和探索“缝隙”里的一切,骷髅竭尽全力让意志认为,自己和它是站在同一边的。它全心全意为意志考虑,它和意志是唯一的、最牢固的同盟。  这里面的诸多心机与狡猾,骷髅毫不掩饰。  “我一直想有一个做笼主的机会。”骷髅说,“现在眼看要实现了,但还差一点点。你是笼主,你一定知道让鸟笼承认我的方式。”  意志静静地看他,许久才开口。  “鸟笼只承认活物。”意志说,“你不是。不过你可以通过吞噬另一个活物,来成为笼主。”  骷髅一愣,随即便听见意志疯狂的笑声。  它紧紧地抓住樊醒,挤压樊醒腹部,樊醒在它手中吐出几口血来。余洲眼睛都红了,许青原和柳英年忙拦住他。  “去啊,去选啊!”意志大笑,“我最疼爱的安流会背叛我,我最完美的孩子从我身边偷走了深渊手记,你,你也会的,我知道。人类太擅长欺骗。……去啊,樊醒,去吃人吧。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你必须拥有一个真正的生命,你必须选择一个活物作为你的容器,只有这样,我才会允许你控制我的‘鸟笼’!”  它挥动四根手臂,把浑身是血的樊醒举到骷髅面前甩动:“吃了他吧,他最合适!反正他是你的复制品,吃啊!吃啊!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怪物吧!”  尖利的笑声如惊雷般在“鸟笼”中滚动。  骷髅受到惊吓,不禁退了一步。  樊醒是余洲等人离开“鸟笼”乃至缝隙的唯一希望。它声称自己是唯一笼主,正是想借助意志的力量来确认这一点。若它成为笼主,樊醒自然就得以解脱,可以离开云游之国,一直保护余洲他们直到离开。  意志从不说谎。骷髅确认,它所说的,正是唯一的办法。  就像当时骷髅与白蟾融合一样,它需要依赖另一个真正的生命,才能得到鸟笼和意志的承认。  哪怕是一只鸟,一只猴儿,都可以——但云游之国所有生命已经随着白蟾的消失而彻底消散。尚活着的、有心跳的,只有眼前的几个人。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目。 第97章 当时藏进白蟾身体里,它完全沉睡,从不出现,这是它在失去肉体之后第一次重新拥有血肉与皮肤,一时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怅惘。  他左右看看,“鸟笼”里只有躺在地上的樊醒和不停蹦跳的鱼干。  意志掳走了余洲和许青原,樊醒正因为受伤不停呕出带血的唾沫,鱼干慌里慌张,尖声大喊:“怎么办!怎么办!”  它看见骷髅爬起,火速冲过去:“是骷髅大哥?还是柳英年?”  骷髅:“是我。”  鱼干立刻判断:“骷髅,是骷髅。”  骷髅:“……你怎么猜出来的?”  鱼干:“柳英年会乖乖说,我是柳英年。”说着揪着骷髅头发把他拉到樊醒面前。  云游之国的笼主已经确定就是骷髅,现在外面的一切正在不断变化,为了救助樊醒,骷髅把恢复人形的樊醒扛起,示意鱼干开道,一同离开久久的“鸟笼”。  云游之国将久久的“鸟笼”包含在内,离开的过程十分顺利。樊醒胸腹受伤严重,仍忍着疼痛向骷髅求助:“快,开门……我要去找余洲……”  “等你康复了,我会开门。”骷髅把它扔在地上。周围景色如同浸没在浓绿色墨水里,恍恍惚惚看不清晰。骷髅的“鸟笼”景色尚未成形,他迟疑一会儿,决定先救助樊醒。  “你是我的‘鸟笼’里的历险者,救你性命,对我来说不是难事。”骷髅说,“但是你得想清楚,我救了你之后,你要怎么去寻找余洲。别横冲直撞。”  樊醒捂着自己胸口:“我……我能找到。我知道他在那里,也知道他现在的情绪。”  恐惧和紧张占据了樊醒的意识,他甚至不能够分辨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余洲的情绪。鱼干也差不多,一刻不肯安定,一直在骷髅头上乱蹦。  没有设定好日夜的时刻,云游之国永远像笼罩着不够透亮的浓雾。  骷髅开始回忆他们坐在安流身上穿过“鸟笼”时看到的景色。柳英年画过云游之国的地形图,虽然笔记本被余洲带走,但骷髅仍记得很清晰。  樊醒胸腹内外受伤的地方完全修复好时,骷髅已经基本把白蟾的“鸟笼”复原。樊醒能动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请求骷髅开门。  鱼干正在帮腔,忽然一顿。下一瞬间,它仰天长啸,化出大鱼骨骸,跃上半空。  樊醒吃了一惊,骷髅立刻反应过来:“余洲有危险!”  他不再犹豫,闭目思索片刻,指着身边的湖水:“我的门在这里。”  那是白蟾右眼曾经藏身的小小湖泊。安流和樊醒毫不犹豫,立刻纵身跃入湖水,甚至没来得及跟骷髅告别。  湖底隐隐透出光亮,他们像被那道光吸入一样沉落。  湖岸边,骷髅摆了摆手:“再见。”他换了个口吻,怯生生的,但又充满了勇气:“樊醒、安流,再见!”  穿过门的樊醒和安流来到了熟悉的漆黑甬道。  天顶上仍有裂缝,雪不停落下。樊醒翻身爬上安流背部,抓紧安流的独角。他们都很清晰地知道余洲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缝隙”里有一个最初的“鸟笼”,那是只属于意志的地方。在孩子们还未四散流落之前,他们生活在那里。  通往下一个“鸟笼”的门出现,安流没有理会,它载着樊醒飞起,越过那道发光的门,往门后的黑暗之处飞去。  “……安流,”樊醒忽然说,“你当时和白蟾在一起,你见到他怎么吸收其他笼主,是么?”  他得到了安流肯定的回答。  “告诉我,所有细节,全都告诉我。”樊醒说。  他察觉了安流的困惑和犹豫。  “白蟾也曾尝试过吸收我,我想,它之所以能这么迅速地吸收其他人,是因为我们都是同源的,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樊醒压低了声音,“而我和母亲,也是同源的,我们都是‘缝隙’的生命。”  安流停住了,不肯再往前。樊醒霎时间感到头晕目眩。安流的痛苦太过于强烈,他胃部紧紧收缩,忍不住趴在安流背上干呕。  “……别忘了我最初的目的……现在机会正好……”樊醒拍拍安流脊背,笑着说,“取而代之,我来成为新的意志。”  浓稠的黑暗让余洲想起他沉落海洋、初次遇见安流的情形。  这里和海洋很相似,只是没有海水,灰暗的天空中是数以万计的蓝色水母。它们漂浮、游荡,从余洲和许青原身边穿过。  余洲是被一种强烈的疼痛弄醒的。他和许青原在被意志带走时昏迷了,睁眼之后,余洲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窄古怪的鸟笼之中。鸟笼狭长,他们必须站立才能稳定自己。身上的疼痛源于鸟笼上的金属丝。它们扎进了余洲的身体里,把余洲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固定在鸟笼中。  为了忍耐疼痛,余洲歪着头躲开一根即将要扎到自己脖子上的金属丝。  这些金属丝在缓慢生长。  “……帽哥。”余洲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异常嘶哑,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关许青原的鸟笼在余洲旁边,他也歪着头,但眼神比余洲清醒许多。  余洲瞪着他,半天才结巴道:“帽、帽哥……你……”  许青原很憔悴。他长了胡子,一张脸干瘪得就像许久没吃过东西,原本结实的双臂消瘦得厉害。  余洲不得其解。许青原的样子像一个被关了很久的囚徒。  他下意识地低头,想看自己的模样,但他无法低头,无处不在的金属丝限制了他的行动。  “你也一样。”许青原说,“别看了。”  “一样……什么?”余洲哑声问,“什么一样?”  “和我一样,狼狈,胡子拉碴,瘦。”许青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虽然不会饿,不需要水,但我们在这里已经超过十天。”  余洲:“十……十天?!”  许青原没有说话,余洲看见灰色的天空里掠过一丝光线。随即,光线扩大了,他瞬间看清了他们置身的地方。  一个无边无际的宽大空间,被黑暗笼罩,在余洲和许青原周围,密密麻麻,数以万计,都是狭长的鸟笼。  每一个鸟笼里都关着一个生物,有的像人,有的和人类形态完全不一样。有的仍在扭动,有的已经沉寂,没有呼吸,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一个凝固的姿势。  无数还活着的生物低头注视新来的两个人,没有人发出声音,这里是一片死寂的空间。  余洲僵住了。强烈的恐惧和疼痛让他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缩。  立刻,一种陌生的焦灼涌进他的意识里。  是樊醒和安流的焦灼。  余洲并不知道他的恐惧和痛苦令鱼干恢复成了安流的姿态,他死死抓住这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清晰,狠狠咽了口唾沫。“这是……什么地方?”  暗处有人走来,密密杂杂的脚步声。无数触手在地面蠕动爬行,是意志靠近了。  它这个形态与之前所见并不一样,余洲第一时间想到了小十。小十和意志有些相似:人类的上半身,古怪的下半身。意志抬起头,它的脸上没有五官,仅有一颗硕大眼睛,血红色,正打量着许青原和余洲。  “这是我的‘鸟笼’。”意志开口,它的声音也变化了,是平淡普通的女性声线,“也是缝隙中第一个诞生的‘鸟笼’。”  意志长久地住在这里。它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娱乐,所谓的“住”,仅仅是把这里当做栖身之地而已。每诞生一个孩子,它就扩大“鸟笼”的空间。  余洲和许青原降落了,金属丝从他们体内抽出,两人根本无法支持身体,立刻软倒在地上,不停发抖。  “标本。”意志指着头顶密密麻麻累累层叠的鸟笼说,“樊醒告诉我,生物,植物,都可以制作成标本。”  余洲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明白它说的是骷髅。  “标本,可以用来研究生物。”意志说,“可是我做了这么多的标本,我还是没办法制造出最完美的生命。”  许青原嘀咕:“你连完美的标准都还没弄清楚。”  意志听到了,但没理会。它弯腰看地上的余洲和许青原,眼珠子咕噜噜滚动。  “一定是我快忘了人的滋味和结构。”它仿佛在思考。  余洲和许青原对了个眼色,俩人互相搀扶,瑟瑟缩缩爬起。  “如果我要吃一个人,是吃掉你……”意志的手指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灰白,它先指着许青原,又缓缓移动,指着余洲,“还是你呢?”第92章 意志(2)  “为什么一定要吃人?”许青原忽然问。  从意志的态度里,他们察觉出它现在并没有强烈的恶意和杀气。  意志降低了自己的高度,仍然比刚从地上爬起来、相互依靠着瘫坐在地上的两个人高一些。鸟笼的金属丝对他们造成了伤害,它不断生长,扎进肉里,还将扎进骨头和脏器。余洲和许青原的身上,十余个小小的伤洞都在渗血。  和面色苍白的余洲相比,许青原要镇定一些,似乎这种伤势和疼痛还不足以打倒他。  意志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吞食人类,我才能理解结构。”  许青原倒是不吃惊,骷髅也是这样被它吃掉的。他只是有些不解:“你不是吃过一个吗?”  “太久了,忘了。”意志抬头注视头顶累卵般的鸟笼,“我的‘鸟笼’里,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  许青原:“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十天。”  意志的独眼流露一丝诧异:“十天?……哦,你在默数时刻?”  许青原以二十四小时为一天计算,在余洲尚未苏醒的时候,他依赖金属丝给予的疼痛来保持清醒,在心中计数。  意志:“有意思,你这样的人类很少见。”它想了想,“樊醒和你很像。”  许青原:“光吃我们有什么意思?”  意志反问:“怎样才算有意思?”  许青原:“你无法离开这里,对吧?”  意志:“但这里有各个时空的人,我可以通过观察他们来获取信息。”  许青原:“有人跟你聊过自己时空发生的事情吗?”  意志沉默了。  许青原和余洲互看一眼。  和安流、骷髅一同历险的过程中,他们听到不少关于意志的事情。意志并不狡黠,也不喜欢玩弄心机。在这个唯它独尊的缝隙里,它根本不需要跟任何人在心智上进行较量,也没有任何智慧生物能够与其并肩。  除了当初的樊醒。  但樊醒对缝隙的构成、“鸟笼”的形成更感兴趣,他自己本来也不是圆滑成熟的人,唯一的心机全都用于保命——让意志认为他和意志是站在一起的,借此活下去。  意志没有学习的模板,它也不乐意去学。因而,它从不说谎,从不伪装,也从来不会曲折地表达。  面对意志的沉默,许青原和余洲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你知道骷髅……就是樊醒,对各个时空的命名法则吗?”许青原问。  意志:“我知道。”它指着余洲,“这个人,和樊醒来自同一个时空,我能闻到他们身上相似的气味。那个时空名为alpha。”  许青原:“那我的呢?”  意志伸出触手,触手尖端裂开,更细小的触须爬了出来。它们探入许青原的身上的伤洞,汲取血液。 第99章 许青原这一生不曾为什么人和事牺牲过。  他是孤儿,辗转过一些家庭,幼时的命运在他身上烙刻“商品”的印记:他不断被转卖,价格越来越低,从“他虽然小但能干活”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以……”。  许青原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所在的世界,sigma,这是骷髅的命名,许青原觉得挺好听。他在“鸟笼”里历险的时候,偶尔会思考自己的来处。他不知道每个时空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分裂,进而衍生出各种各样的不同世界,他只晓得,原来“和平”并非又象,它十分具体地存在某些宁静幸福的世界里。  他有过朋友,也有过战友。但生存是第一要务,“牺牲”是个过分高洁的词汇,它从未降临在许青原身上。  柳英年怕他,他则看不起柳英年。结果他看不起的那个人,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许青原又感慨,又困惑:他当时不能理解。  然而在预测到之后将发生的事情,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理解了柳英年笔记本的真正意义时,他竟然没有太多的犹豫。  甚至,他理解了柳英年为何颤抖着举起手,喊出“骷同志”。  世上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做到,只有自己能完成。有的人本意并非成为牺牲品或英雄,只是所有的选项都只写了他的名字——“那就让我去吧”。  许青原的脉搏加快,意志察觉到了。“害怕?”它嘶嘶地笑,像蛇一样,“你怕……我骗你?我吞噬了你,但不会给你永恒的生命?”  许青原的双臂已经被触手完全缠裹,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石膏牢牢束缚,随着意志的提问,他被一把拽着跪跌在地,抬头就看到一直那只过分硕大的眼睛。  “我没有。”许青原这一刻开始感激自己过去经受的所有痛苦,是那些远超肉体可承受的痛楚让他在任何时刻都能够保持一张平静的脸,“骷髅和安流都说,你从不说谎,也绝不会骗人。”  意志的动作顿了顿。第一次,许青原从这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朦胧的柔情。它在回忆,或者在思念,一些与这两个生命相关的往事。  许青原等待意志的反应,他忽然发现,触手不再蠕动,不再挤压他的手臂。  “换一个方式吧。”意志轻柔地说,“换一个你不会那么疼的方式。”  话音刚落,意志的身体从中间裂开了。一个豁口出现在许青原面前,这肉缝的裂口里密密麻麻蠕动着细小的触须,血红的、乌黑的,攒动爬行,朝他伸展。  本能令他下意识往后一缩。死亡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在他面前袒露真面目,许青原睁大了眼睛。  “你不害怕吗?”意志问,“不过这样你至少不会那么疼,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许青原:“你是要直接吞了我。”  意志:“或者你更喜欢原本的方式?”  许青原当然更中意意志现在的选项。他的芯片埋得很深,轻易无法察觉。他平静地跪着,注视触须们靠近和吞噬自己。  远处鸟笼中余洲嘶声大吼:“许青原!!!”  他的声音在鸟笼中回荡,愈发显得这个空间过分空旷寂静。所有的生物都因为恐惧而无法发声,余洲再也没能听见许青原的声音。他被吞没了。  意志强大而令人战栗的气息在鸟笼中扩散,鱼干已经离开余洲身边,回到樊醒所在之处。它把许青原的话告诉樊醒,樊醒在黑暗的地面缓慢爬行,穿过密密层层的鸟笼,接近意志。  吞噬了一个人类,意志的狂喜、满足和快乐,与它疯狂的欲望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充满了沉重的喘息,令人窒息。余洲的膝盖在发抖,他看见周围的狭窄鸟笼里,奇形怪状的生物们抱着脑袋瑟缩。他始终紧紧攥着鸟笼,他不会跪下来,不会瘫软,他必须始终注视许青原。  这是他能为同伴献出的最后的注目礼。  鸟笼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距离太远,余洲只能看到意志的躯体滚成一团,它在消化?理解?还是因为痛苦而扭动?  咔哒轻响,一声接一声。是骨头落在坚硬地面的声音。  余洲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用疯狂的声音大吼:“帽哥!帽哥!!!”  更多的声音传来,意志在呕吐。  它吐出了许青原的骨头,一百多根,骨头落地后渐渐拼凑,成了一具完整的骨架。  一切都跟意志当时吞噬樊醒时一模一样。意志静静看着骨架在地面颤动,人类的躯体消失了,灵魂正逐渐成形,试图再次重生。  意志开始消化自己身体感知到的一切:人类的肌肉、血管、骨头排布,皮肤如何连结,筋膜怎么生长……许青原有一具饱经锻炼的矫健躯体,几乎是人类肉体可以达到的最完美的程度。意志渐渐唤回了自己对樊醒躯体的一些印象,它在意识中描绘出人类应该有的模样,制造孩子的冲动重新在它心里复苏。  但身体里有什么隐隐作痛。杂质进入了它的身体,无法被消化和理解。那并非构成人体的东西,而是……意志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对它来说,杂质就是剧毒。  “呃……啊!!!”它滚倒在地上,发出如雷的吼叫。由于不能继续维持现在的模样,在轰然声中,意志变化成它一向的模样:奇长的颈脖,只有一颗眼睛的大脑袋,还有四双弯曲颤抖的手,无数触手在身下蠕蠕攒动。  鸟笼太多、太密集。它们投下的影子令地面昏暗,余洲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是爬行靠近意志的樊醒。  意志不停地翻滚,它的呕吐仍在继续。从口中吐出的不再是骨头,而是一团接一团黑红色的肉块。它凶猛地呻吟,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折磨它。  许青原的骨头已经拼凑完成,簌簌抖动。意志后知后觉,朝许青原的骨架大吼:“你……你体内……有什么?!”  许青原的骨架瑟瑟发颤,渐渐的,声音愈发清晰:它在大笑。  “你不会骗人,”它笑着说,“但你会被别人欺骗。”  它位于樊醒异侧,吸引了意志的注意力。杂质正在击溃意志,那块不属于“缝隙”也不属于人类血肉的小芯片,成为意志无法抵抗的毒质。  毒质甚至让它感觉迟钝。它所有精力都花在抵抗毒质上,密密麻麻的触手失去了活力似的在地上弹动,有一些末端开始发黑、枯萎。  一直没有察觉自己的触手被折断,等意志发现一切似乎不对劲再回头,身后的影子覆盖了它的眼睛。  它目眦尽裂:“樊醒?!”  樊醒抓住了意志的触手。他根本没有与意志交谈的念头,触手的皮肤溃烂了似的,手一碰就溶解,碎屑粘在手指上,粘稠不适。  白蟾可以吸收其他的孩子,樊醒自然也可以。但吸收意志过分困难,许青原大脑中的芯片暂时夺走了意志的行动力,让樊醒有机可趁。  他回忆白蟾的行动,甚至又起自己当时如何吸收安流心脏。意志的躯体浓度、构造与孩子们并不一样,仿佛一闷头灌下了烈酒,樊醒霎时间无法承受。  他堕入一个黑色深渊。  深渊之中有人抚摸他的脸,非常温柔,手心有舒适热度,樊醒迟钝地回忆,又起那是余洲的手。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不断、不断地坠落,四面八方的黑暗稠密地包裹他。  下坠终于停止,他悬在半空,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一个问题从他脑中诞生:我是谁?  他在黑暗中漂流,游荡,始终是一团混沌。我是谁?我是谁?他不停询问自己,发出的第一声是:啊。  无意义的呓语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黑色的天幕裂开一道口子,滚烫的空气潜入。岩浆从裂缝里流进他置身的黑暗,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凝结,化作白色的雪片,飘飘摇摇。  他听见声音,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语言从裂缝里漏进来。  他靠近那道裂缝,琢磨它、研究它。然后尝试自己在别的地方制造一个同样的裂缝。  于是这黑暗的空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跌得很重,摇摇晃晃爬起来,注视眼前的混沌。  樊醒仿佛在照镜子。眼前落入黑暗的人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樊醒无法回答,他对这个生物产生了兴趣,又要模仿他,从动作、声音到外貌。混沌中头一回诞生了躯体,先是一颗头颅,一粒眼珠,之后是四只大手。  那人惊呆了,手里拎的小布袋子落地,一袋子新鲜的八爪鱼爬出来,紧张散开。  樊醒看着那些用吸盘、触手爬动的小生物,念头才在心里冒出,触手已经在自己躯体上生成。  他弯下腰,尽力与那青年平视。微光照亮青年黑色的眼睛,樊醒看见一簇激动的火苗从他眼底生成:“你是谁?什么生物?这里是……异空间?”  这是意志与第一个历险者的初见。  不断被撕裂、不断被缝合,在呼吸眨眼的瞬间,无数过往讯息淹没了樊醒。他正在不断吸收意志的躯体,连带它的回忆。  碎片般的影像充斥了樊醒的意识。“鸟笼”的建立,安流的诞生,意志持续不断的诘问:我是谁?我能拥有什么?我被什么人需要吗?  真正的樊醒告诉它,没有爱和期待,生命的诞生毫无意义。它不断制造孩子,填补空虚的“缝隙”,疯狂又要得到一个完美的、与樊醒一模一样的人类。——可是毫无意义的孩子又有什么保留的必要?  它丢掉他们,就像制造他们一样漫不经心。  樊醒从不知道意志的情绪是这样的。在漫长的时光里,它很少喜悦,吞食了唯一的伙伴之后,这种喜悦变得更加稀少。它总是充满了疑问,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无边无垠却孤清冷寂的空间。  各个时空的人们往那些永不会关闭的陷空里投入各色垃圾。有人有物,落入“鸟笼”之后,生死有命。意志站在高处,樊醒第一次用它的眼睛去注视缝隙,霎时间被所见的“鸟笼”数量震惊——数不胜数、密密累累的“鸟笼”镶嵌在“缝隙”之中,闪动珍珠白的微光。  “被丢弃的东西会去哪里?”他听见意志问,“我的‘缝隙’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吗?”  没有人回答它。它分离了安流的心脏和躯体,深渊手记被樊醒小贼盗走,所有的孩子都被驱赶离开。在缝隙之中与它一同飘荡的只有无数蓝白色的水母。  孤独像箭矢一样,穿透了意志。它在无人回应的“缝隙”里放声大喊所有它记得的孩子的名字,安流、雾灯、小十、白蟾……它开始后悔,自己只给一些孩子起了名字,其他更多的无名者,它忘了他们的排行,也忘了他们的长相。  强烈的冲动再度从胸口腾起:太孤单、太寂寞了,它忍受不了这样的“缝隙”,决定继续制造新的孩子。  “樊醒……樊醒!!!”  嘶哑的声音不知喊了多少回,樊醒隐隐约约听见这声音,终于回过神来。  他的躯体变得极其巨大,像意志一样。  而意志已经缩小成一团,仿佛只有皮肤包裹着心脏,骨架瘦小,蜷缩在樊醒面前。  樊醒又说话,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左胸烫得如同火烧。他并未发现自己皮肤白得像纸,双眼血红,浑身火热。骨头构成的巨大翅膀在他背后张开,几乎占据了半个鸟笼。  接二连三的巨响传来,他回头看去,视线晃动模糊。悬空的鸟笼一个接一个掉落、碎裂,鸟笼中的生物纷纷爬出,因为畏惧和害怕朝樊醒的反方向逃窜。  樊醒又呼唤一个名字,但他一时间又不起来。有人抚摸他的脸庞,他扭头,看见意志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新的……意志……我的孩子……”意志断断续续地说,“安流呢?它也在吗?”  鱼干游了过来,怯怯地靠近。  “……对不起……对不起……”意志挣扎着,“痛不痛?那时候,痛不痛?”  鱼干滚落眼泪。它又跟意志说自己这一路的快乐和痛苦,说那些意志或许已经忘记的孩子,但它只顾哇哇大哭。  “我要……把这个……给你。”意志指着自己胸口中央,一颗跳动的、小小的心脏,“吸收它,你才是‘缝隙’真正的主人。”它紧紧抓住樊醒的手臂,“我见过的,那些人,是你的伙伴?”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伙伴,包括……被你吃下去的这一个。”樊醒勉强回答。  “……错了,他错了……”意志的手细得就像树枝,干瘪苍白,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它竭尽全力开口,“他说,没有爱和……期待……生命的诞生……毫无意义,但你们,战胜了我。”  樊醒浑浑噩噩,他只捕捉到意志的只言片语。他又告诉意志,现在有人期待他,有人爱他,但来不及了。意志从胸口挖出心脏,把一颗溜圆的银白色球体按入樊醒的胸口。  强烈光线从樊醒胸口迸开,他嘶声大吼。  天穹裂开了,声音清脆。  雾角镇上的居民正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无味的日子。他们跟牵着两条黄狗的古老师议论,自从上次那几个古怪历险者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过雾角镇。雾角镇的原住民里,有几个男人女人谈起了恋爱,高塔里关着的巨人也变得柔和很多,他学会了说话。  碎片从天空中落下来,起初像雨一样。古老师抓住孩子的手,看越来越大的半透明碎片坠落。孩子渐渐变淡,最后,他制造的幻影随着“鸟笼”的崩裂消失了。云层散开,露出墨黑的底色。  他激动起来:临走时那位瘦削普通的年轻人斩钉截铁说过,他会找到回去的方法。  “好啊……好啊!”古老师起身大笑。海洋翻腾,一场不可避免的海啸即将来临,他站在镇子中央,脱口而出的不再是“杀了我”,而是——“谢谢!谢谢!!!”  产生波动的“鸟笼”不止一处。  付云聪戴着帽子,正跟洪诗雨在江边钓鱼。他先察觉江水翻涌,随即才看见天空的异状。  牵着洪诗雨上岸,建筑物倒塌、崩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洪诗雨……”付云聪察觉自己的手中空空,扭头便看见洪诗雨的影子正在消失。他心口一空,眼看少女脸色惊讶,如泡沫般消散了。  他拔腿狂奔。城市的高楼大厦、他不断往外拓展、建立的城镇,每一处都在粉碎。原住民茫然四顾,历险者们惊慌奔跑:“小付!”  付云聪站在自己的鸟笼中央,那个始终保持敞开的车站。他又让历险者们立刻从门离开,然而车站里已经没有门了。  “鸟笼”在崩坏,离开的唯一途径彻底关闭。 第101章 悬停在一个已经恢复的珍珠白罩子上,安流拍了拍鱼鳍。  下方的鸟笼无论怎么看,跟周围的鸟笼也没任何区别。  “确定吗?”樊醒问。  安流开始下降。他们顺利穿过罩子,进入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正要开口,余洲忽然闭紧了嘴巴。  这是普拉色大陆,安流下落的地方正是他们曾经抵达的傲慢原。正值冬天,四时钟的指针停留在12点位置,天地间一片雪白。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怪异。安流落地,背上两人一骷髅跳下,远远望见傲慢原营地所在的小镇。  安流变化成鱼干,往前游了一段距离,回头发现樊醒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它问。  樊醒代替了意志之位后,他察觉“缝隙”中的“鸟笼”产生强烈波动。他以为这是意志更替的正常现象,但此刻站在普拉色大陆上,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迥异的变化。  “笼主变了。”樊醒说,“这个‘鸟笼’里的笼主,是小十。”  鱼干登时呆住,半晌才怒吼:“她又做了什么!”  樊醒和安流的到来,小十已经察觉。  她尚未适应自己笼主的身份,抬头看见樊醒朝自己奔来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他张开了手臂。  樊醒和安流想责备她,不料小十先扑进樊醒的胸口,哇地哭了起来。  “姜笑呢?”樊醒厉声问,“你做了什么?”  小十不停摇头,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来不及问为何这些人重新出现在这里。她只是哭,握着鱼干的鱼刺,手指向周围被大雪覆盖的原野。  “不见了……消失了!”小十哭得喘不过气,“他们,都,都不见了……”  余洲心中一空,仿佛突然落入空洞之中。他按着小十肩膀:“文锋呢?季春月呢?!”  鱼干和樊醒对视,樊醒已经察觉,这个“鸟笼”中只有他们和原住民,没有任何一个历险者的气息。  然而在大雪覆盖的原野之下,有什么正蠢蠢欲动。  “我不知道……突然间,都不见了……”小十胸口鳞片张开,露出她唯一的眼睛,那颗眼睛周围被抓得伤痕累累,滚落混着血色的眼泪,“我想把眼睛给她,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安流哥哥……”  余洲晃了一下,他扶着樊醒的手,在樊醒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愕。  前一个意志消失,所有历险者随之消失。  鱼干一激灵,连忙冲过来对余洲喊:“在‘鸟笼’里死去的历险者都会复生!余洲,别紧张!余洲!”  余洲已经完全听不见它说话,他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咸味涌进他嘴巴里,是眼泪混着鲜血的味道。  他甩开鱼干和樊醒,冲进茫茫的雪原。  那两个他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称呼梗在喉头,他大哭起来:“爸爸!妈妈!”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他只喊了一次就再也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失力般跪在雪里嚎啕。  有人抚摸他的头发,半是吃惊半是难以置信:“余洲?”  余洲抬起头,泪眼中看见眼前两个影影绰绰的人。  “你刚刚喊的什么?”季春月蹲在他面前,紧紧盯着他流泪的眼睛。第95章 意志(5) 你要击碎我的眼睛,余洲。……  余洲如梦方醒,还兀自恍惚着。季春月没有放过他,握得余洲的手发疼:“好孩子,你刚刚说了什么?别骗阿姨。”  余洲试图否认。他下意识地去看文锋。文锋的眼神里没有他惧怕的东西,相反,那双和季春月一样惊愕的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  “没有什么姓黄的律师,是吗?”文锋的手劲更大,他捏着余洲的肩膀,“也没有跟奶奶重逢,你在骗我们……你一开始就在骗我们?!”  泪眼的余光里,余洲看见越来越多的人从雪地里爬起、站立。他们茫然四顾,樊醒紧紧抱着被骷髅吓了一跳的姜笑,狂喜的小十让大地开始融雪,四时钟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指针走向了正东方,三点的位置。是春天来了,绵绵的细雨从天而降,覆盖在所有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余洲口齿不清地,仿佛辩解,又仿佛是疯狂的倾诉,“我被人捡走了,我在废品收购站里住……住了很久、很久……我一个人,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爱我……我只有久久……”  季春月狠狠抱住了余洲,力气之大,两个人直接倒在湿漉漉的、刚长出青嫩叶子的草地上。余洲个头已经比季春月高,季春月在他怀中大哭,完全喘不过气。文锋跪在妻子和余洲身边,他的声音粗犷,哭泣的时候像一头苍老的、孤独的野兽。  和姜笑呆在“鸟笼”里的这段时间,姜笑有事没事总问夫妻俩:如果见到了孩子,怎么办?  夫妻两人对余洲和樊醒等人还会再回来,甚至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实际上并没有很大的期待。他们在鸟笼中辗转的时间太长太长,见过了太多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激动时谁都会许诺,谁也都会信诺,但日子一长,冷静下来,只能自我安慰:做不到也没关系。  姜笑对夫妻俩孩子的事情尤为感兴趣。季春月教她和小十写孩子名字,小十曾把“文斯渊”写满了傲慢原,笔划乱飞。  你想过他现在什么样吗?你猜他谈恋爱了没有?如果他过得不太好你们会失望吗?——姜笑翻来覆去总是问这些问题。  有时候季春月也会认认真真地和姜笑一起想象,文斯渊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当然希望他健康,快乐,同时也希望他优秀,出色,美满。  有时候文锋路过,姜笑还会拉着文锋问长问短。文锋不太乐意参与这种没根没据的揣测,姜笑便直截了当:要是他变成了坏人,怎么办?  文锋也直截了当:我们夫妻没找到他,教育好他,我们也有责任。  姜笑:你不是嫉恶如仇吗?  文锋思考过,末了说:他好好活着就行。  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姜笑打了这么多的预防针。  季春月力气大得离谱,她拨开余洲的额发,专注认真地看他,看他的眼睛眉毛、嘴巴鼻子,视线一次又一次被眼泪淹没。文锋把余洲拉起来,根本舍不得放手,哭着抚摸余洲的脸。  这和余洲设想的重逢很不一样。他以为自己可以快乐地站在他们面前报告喜讯,可以回去,回去后还能生活在一起。但季春月和文锋,只能永远留在“缝隙”里。  太痛苦了,余洲哭得头疼,他最后没了力气,只能抽泣,反倒是季春月和文锋在安慰他。  樊醒等人给了他们相处的时间。  姜笑复生之后,很快接受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小十第一时间找出流落在傲慢原的胡唯一,再一次把他关进了那个不能逃脱的地方。  鱼干和樊醒告诉姜笑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姜笑绕着许青原转圈:“没什么区别,还是没头发。”  许青原即便不满,也无法再用眼睛瞪她了。  在说笑的间隙,樊醒向姜笑道歉。姜笑拍拍他肩膀:“没必要。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开心的。而且我没了之后,‘鸟笼’自动让唯一活着的小十当上笼主,我现在自由自在的,挺好。你成了山大王,你得重新设计‘鸟笼’的规则,让我也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别人,比如柳英年。”  樊醒:“嗯,一定。把余洲送走之后,我不会再制造新的陷空。缝隙里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爱怎么串门就怎么串门,谁都不能拦你。”  鱼干在教训小十,让她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做事。  小十现在对安流的心脏也没了执念,跟争夺心脏、制造收割者狩猎他人相比,和姜笑他们在一块儿有趣得多。“我变乖了!”她十分不满,“你不能老用以前的观念来看我。”  鱼干大吃一惊:“你连讲话都不一样了。”  小十:“季老师教我很多东西。你想学么?我也可以教你。”  鱼干:“免了,怕你教坏我。”  小十捏住它的鱼尾巴甩来甩去。  漫长的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之时,余洲来到樊醒身边。  樊醒正坐在河边发呆。晚风拂动他的头发,空中星辰列布,他看见半盏银色的月亮。察觉有人靠在自己肩上,樊醒用另一只手摸摸余洲头发,像抚摸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他吻了吻余洲,微微笑着看他。  余洲眼睛通红,还肿着,声音也变得嘶哑:“樊醒。”  樊醒张开手臂,让余洲钻进自己怀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坐了很久很久,樊醒用手指抹去余洲脸上的眼泪,想了想,伸舌头品尝指尖的咸味。  他要把这个味道牢牢记在心里。  “明天走。”他说,“跟大家好好告别吧。”  余洲从他怀里坐起来:“明天?”  樊醒:“尽快吧。我不知道‘缝隙’里还会发生什么。”  余洲:“还能发生什么?”  樊醒不语。  余洲:“你很希望我尽快离开?”  樊醒:“你不希望尽快回到久久身边?”  余洲的沉默让樊醒有一瞬间的懊悔,他不该用久久来刺伤余洲。重新把余洲抱在怀里,他亲吻余洲的头发,低声说:“对不起。”  环抱樊醒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樊醒忽然想到,如果余洲回到alpha时空,但没有找到久久,那该怎么办?他将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孤独,乏味,正如他哭喊的,“没有人爱他”。  想到这里,樊醒忍不住捧起余洲的脸。落在余洲脸上的吻一开始还是克制的,随后渐渐变得凌乱、疯狂。  “快走……别逗留了。”樊醒说出这些话,几乎是咬着牙,每一句都在剐他自己的心,“你再逗留,我就不舍得让你走了。”  鼻尖抵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他紧闭双眼,无法注视余洲的眼睛:“我想控制你,想禁锢你,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想在这里制造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鸟笼’,里面永远不会有其他人,你只能看着我,从现在直到死去……我死去或者你死去,在死去之前,你只能注视我。”  这些疯狂的话樊醒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哪怕安流,他也未曾吐露半个字。正因为疯狂,他害怕会让余洲受到惊吓。这份从保护欲开始的眷恋之情,暗暗发酵,熊熊燃烧,他眼见着余洲和自己越来越亲密,也眼见着分离之日一步步临近。  他已经成为新的意志。他能够控制缝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历险者余洲。  那些疯狂的想法,樊醒已经有能力去实施了。  “但我不愿意。”他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眸里闪动着金色的、如细小闪电一样的光芒,泪水落到余洲脸上,“我永远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情。”  他的声音颤抖,像河面的涟漪,起起伏伏:“谢谢你抱过我。谢谢你来到这里。谢谢你救我,喜欢我……”  “我爱你。”余洲呜咽。  “……嗯,谢谢你爱我。”樊醒吻他,“回去吧,余洲。”  樊醒并不告诉余洲他会使用什么方法送余洲回去。  无论余洲还是鱼干,都没有多问。樊醒已经是新的意志,他自然有把余洲顺利送回去的办法。离别的前一夜他们都没有休息,不停地、不停地说话,说累了、疲倦了,就在星夜下相互依偎。  余洲把深渊手记给父母看,还有柳英年的那本笔记本。  他还说起久久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讲。  “她一定在等你回家。”季春月总是这样说。余洲当然知道,母亲正在宽慰自己。他窝在母亲的怀里,假装自己还是久久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小十从海边回来了。她捞了许多漂亮的贝壳,强行打开余洲的背包,湿漉漉地倒进去。  “给你妹妹玩。”她说。  余洲:“谢谢。”他没有提醒小十,“缝隙”里的东西不能带回原来的世界。 第103章 第97章 归来者(1)   柳英年的笔记本记录十分详尽,余洲此前没有认真仔细从头到尾看过,在救助站呆着的这段时间里,他反反复复翻了不下数十次。  警察没有扣留他的私人物品,检查之后全部还给了他,余洲很庆幸。同时,柳英年在日记上写的东西,任谁看了都觉得高深莫测又语焉不详。这更印证了他——这个落魄又奇怪,短暂精神失常的青年,果真是个大学生。  从雾角镇开始,到白蟾所在的云游之国为止,柳英年不停地往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东西。他一定以为自己能回去,以为他能为《灰烬记事》补充更多有益的内容。  想到初入雾角镇,柳英年欺骗自己,余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和难受。  除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这次,余洲还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发现了别的内容。  是柳英年在云游之国的最后一夜写下的。第二天,在面对意志的时候,他选择了牺牲自己,与骷髅融合。  “手臂太疼,我受不了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现在不是关心我的时候,能不能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可能,可能我不行了。我也许从一开始就不适合这份工作,不适合当个英雄,不适合去历险。  我好想回家。”  在一段凌乱得看不清楚,同时也被眼泪打湿化开的文字之后,是勉强能辨认的一行字——要怎么证明我存在过?燃烧过?我是一堆灰烬而已。  公车终于抵达龙潭公园门口。公园面积较大,出现陷空的中心岛周围已经拉起警戒线,其余地方并不限制人群。许多市民围观,余洲找了个视野足够好的地方强行挤进人堆。  远远的能看见中心岛地面有一个空洞。陷空不会消失,但在有人通过之后,它会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深洞,再也无法通过它进入“缝隙”。余洲踮脚观察,终于在中心岛附近的人群里看到一个身穿便服、没有徽章,但显然正在给调查人员发号施令的人。  那应该是调查局里,深孔调查组的人。  余洲穿过人群,被警戒线附近的警察拦下。他很镇定地拉高警戒线,学电视里厉害人物的做派,昂头随口说:“深孔的调查员。”  警察一怔,此时那领头的人恰好走过来。她抬头瞥余洲:“你是哪个部门的?”  余洲看一眼她胸口标牌:宋凡尔。标牌上有奇特标记,除了名字之外没有任何机构、职级名称。  “我是从‘缝隙’中回来的人。”余洲说。  如何用一句话让调查局的人产生兴趣,余洲做到了。  回到调查局里,余洲被人架着,走过曲折走廊,下楼、上楼、再下楼,进入一栋小楼的地下室。宋凡尔和两位深孔调查组成员盯着余洲,大灯亮起,照得余洲睁不开眼。这是审讯的架势。  “你怎么知道‘缝隙’?”宋凡尔问。  存在于不同时空之间的狭窄间隙,沟通时空与这个狭窄处的通道,是不久前才确定了命名:缝隙,陷空。  陷空一词已经在社会中传播开,但“缝隙”还没有。  不是深孔里的人,或者说不是研究陷空的人,这并非一个常用词语。  余洲揉着眼睛,假装眼睛酸疼,脑内飞速运转。  在救助站呆着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停回忆和同伴们一路发生的事情。最让他困惑的是,离别时许青原叮嘱他带好柳英年的笔记,但又不肯说明为何要带,只隐约暗示,为什么?  余洲自己想出了答案:许青原当时仅仅是揣测,虽然可能性极大,但他不能随意说出口。如果余洲回到alpha时空,发现一切并非许青原所预料,那对余洲而言是另一重沉重打击:安流为久久制造的陷空没有明确指向,不知是否会回到久久所在的世界,樊醒所制造的陷空也一样。  余洲后来明白:即便回到过去,他也不能拯救任何人。  无法挽救柳英年,也不能阻止付云聪、姜笑,甚至不能阻止胡唯一杀人。他是知晓一切的观察者。  只有时间依样往前走,他才能回到过去:只要少一个人进入鸟笼,他将无法归来——没有姜笑,他们会被困在普拉色大陆;没有柳英年,他们也许会被意志杀死;樊醒无法顺利成为意志,余洲无法带回笔记,《灰烬记事》不存在于世间,那些关于缝隙、陷空的珍贵情报,也无法抵达柳英年手中。  他要如何跟调查局说明这一切?  首先,他必须让调查局的人相信自己。  “你从哪里听来‘缝隙’这个词?”宋凡尔又开口问。  她长相模样干练,头发紧紧梳成一束马尾,露出额头和一双锐利眉眼,落在余洲身上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看透。  余洲有点儿后悔:他们没有问过柳英年,深孔调查组里都有些什么人。  好在已经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他决定按照预先计划好的顺序,一步步来。  首先,是关于“缝隙”、陷空的秘密资料。  余洲从1961年的“莫霍计划”开始讲起。柳英年当日在付云聪的城市里跟他们说这些过往讯息,说完后又在笔记里整齐书写。从美国莫霍计划到德国ktb计划,余洲都记得一清二楚。  是他们发现了“缝隙”,并制造了第一个“陷空”。  三人静静听他讲完,宋凡尔忽然问:“那你知道我们国家自己钻出来的陷空,现在在哪里吗?”  余洲一怔:“……不知道。”  宋凡尔忍不住露出嘲讽笑容:“还有别的说辞吗?”她从桌下拿出一个笔记本。余洲心中一沉:带进来的时候他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收缴了,宋凡尔手中的,正是柳英年的笔记。  “写小说的?这么会编。”宋凡尔说,“这就是你的大纲?”  柳英年的笔记本封面上暗压一行字:国家调查局。  宋凡尔把笔记本递给其他两个人看,其他两个人摇头:“没见过这种款式。”  余洲心道:……这是十年后的款式,2019。  “写得倒是详细,但是关于陷空的出现,早就已经有大量纪录片和文献去研究,你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宋凡尔目光更严厉了,“不如直接告诉我们,泄密的到底是谁。”  余洲开始了第二步。他没有隐瞒,十分坦然:“樊醒。”  宋凡尔:“……谁?”  余洲清晰而有力地重复:“樊醒。”  宋凡尔:“调查组里没有这个人。”  余洲:“有的,你不认识而已。”  身边人忽然拍拍宋凡尔的肩膀。那人比宋凡尔年长,眼神里带着显然的惊愕,在宋凡尔耳边小声嘀咕。宋凡尔目光变了变,三人起身离开小房间。  余洲闭目休憩。他其实非常非常紧张,手心甚至微微沁出冷汗,指尖粘腻,轻轻颤抖。  他能坚持吗?能抑制自己的倾诉欲吗?能平安无事地坚持到一切开始的那一年吗?  ……他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挂念久久。  门再次打开时,进来的不止三个人。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樊醒?”年长的老者问,“你在哪里见过他?”  余洲再一次重复:“‘缝隙’。”  之后的许多天,当余洲终于获得了行动自由时,他在调查局档案室的旧照片里看到了樊醒。  年轻的樊醒穿白衬衣黑裤子,衣角掖进皮带一半,懒散又无所谓的架势。  他和同事们合影,人人脸上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微微拘谨与朝气勃发,只有他不一样:他根本没有看镜头,眼神落在拍摄者的头顶,不知道看什么、想什么,傲气得格格不入。  在灰扑扑的人群里,他有一种醒目的、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英俊。  宋凡尔紧跟在余洲身边,顺着余洲目光看去。她不认识,更不知道樊醒。“深孔”调查组启动之初,经历了多次人事变动,只有调查局的老员工还隐隐记得这个名字。  “他……真的变成骷髅了?”她忍不住问。  “嗯。”余洲点头,“还没联系上他的家里人吗?”  宋凡尔摇头:“他失踪之后,两个老人太伤心,家属干脆接到国外,跟我们已经断了联系。”  余洲问档案室的管理员:“我能复印一张樊醒的照片吗?”  樊醒的家人无法联系,旧档案销毁,只有当年工作中拍摄的这张照片还留存着。调查局里年长的领导,有个别人记得他,那个骄傲、自恋但又异常出色的年轻人,家庭条件很好,学历优秀,能力拔群,但意外落入陷空,从此销声匿迹。  管理员看宋凡尔,宋凡尔点了点头。  拿到樊醒的照片,余洲非常非常珍重。管理员帮他过塑,他双手恭敬接过,说了好几个“谢谢”,还要了个信封,小心翼翼把照片装进去,放进背包。  “……你跟樊醒关系很好?”宋凡尔问。  “嗯。”余洲笑笑,“我喜欢他。”  最终让调查局确信余洲身份特殊的,不仅是“樊醒”这个故人的事情。  调查局抽取了余洲的血液进行进一步的细分化验,同时也从余洲随身携带的白色套头衫上分离出奇特的血液。两份样本进过无数次化验,终于得出结论:不像是人类的血液。  两份血液,都不像。  余洲的血样与人类极为相似,普通医疗机构无法发现不同,但其中部分元素的含量或远远高出、或大大低于正常值。  另外,调查局也有自己的科学调查手段。余洲所说的关于“缝隙”、“陷空”、“意志”之类的事情,全世界各国调查机构进行过有限的研究分享,可以验证余洲的说法。  最重要的是,余洲说出了一个他们尚未发现的陷空点。  1981年12月3日早上,广东佛山市禅城区南庄涌,一位姓古的老师,在外出买早点的时候落入陷空。  宋凡尔查阅档案,并没有这个记录。为保险起见,深孔调查组派出人员前往佛山调查。  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幸运的是,古老师家人仍住在逼仄的房子里。他的妻子以为古老师不堪忍受照顾孩子的艰辛,选择离开,或者远走高飞,或者已经撒手人寰。  核对失踪人口数据,走访街坊、街道,调查组的人最后在一家专卖牛肉肠粉的老牌早点铺屋后,发现了一个深洞。  这个突然出现的坑洞不出水,不见底,出现得十分突兀。早点铺的老板迷信,生怕这东西会坏了生意和家中运气,匆匆忙忙找大师密封,除了家里三两个人之外,二十多年从来无人知晓。  那时候,陷空只是零零落落地在大地上出现,没有电视和网络的时代,人们根本不知道何谓“陷空”。  许多事实集合在一起,终于让调查局相信了余洲的身份。但在那本笔记本彻底研究透彻之前,他不能离开调查局的范围。  余洲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越少和人接触,会扰乱时间线的可能性就越低。  离开档案室,宋凡尔提醒余洲,每天宝贵的半小时放风时间结束,他得回到他自己的禁闭室去。  宋凡尔看了看表:“还有,今晚七点,要开始对笔记上的特殊语言进行研究。”  余洲:“嗯,那是gama时空的语言,可惜我已经忘了怎么念。总之我会尽量教你们的。”  宋凡尔:“gama时空……真的有这么多个时空存在吗?”  余洲:“有的。”  他在宋凡尔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兴奋、好奇和狂热。跟他曾在柳英年眼中瞧过的一模一样。“缝隙”太出乎意料,他们又正好是这个领域的研究者,没人能抵抗这种诱惑。  “……可别进去啊。”余洲说,“你会永远被困在里面。”  正要反驳,宋凡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公文包里掏出个东西。  “我们去了污水处理厂,你说你落在灌木丛里,不过灌木丛里什么都没找到。”她示意余洲张开手,“后来问了门卫,门卫说你歪歪扭扭出来的时候,有个东西掉在路上。当时情况混乱,没人注意,他后来捡了起来,给孙子玩儿去了。”  余洲:“什么东西?”  宋凡尔:“你看看,这是你的吗?”  她松手,一颗金色的、只剩下一半的异类眼球,轻轻落在余洲手心。 第105章 小孩头也不抬。  “你跟我念,我就放了你。”老板说,“大声点,贼!”  小孩被日头烤得站不住,耳朵额头通红,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他半信半疑,很小声:“贼。”  老板:“听不见。”  小孩声音提高了一点:“贼。”  “哎!贼!”老板拍打大腿,“记住了,你就是这种东西,你一辈子都是这种东西。没爹没妈,只能当贼。”  人群起初哄笑,后来笑声渐消。那孩子咬紧下唇哭了,没出声,只是用一种狰狞凶恶的目光死死盯着老板,大眼睛红得像兔子。  算啦。不要欺负他了。没人管也可怜。人堆里三三两两有人出声。  余洲站在人群里,看着十岁的自己第一次因为太过饥饿偷窃,而被晾在街上示众。  他掏出一张一百元递给老板:“放了他。”  老板没接,打量他:“你谁啊?”  “放了他!”余洲低吼。  老板拧劲上来,但抬眼看到余洲身后有三个看起来颇有架势的人,便顺坡下驴,收了钞票,剪开小孩手上的铁丝。  孩子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他一手摘下菜牌扔地上,一手抓住老板手里的百元大钞。老板一怒,举手打过来,不料孩子顺势在他手背狠狠一咬。场面瞬间混乱,等余洲扶起那老板,孩子已经没了踪影。  余洲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一天接受过什么人的帮助。他当时心里全是恨,恨胖乎乎的老板,恨眼前围观的人,甚至连出声帮忙的人也恨。他恨所有人,恨这灿烂天地,恨热闹快乐的人间,恨生了他、丢了他的所有人。  他跑到河边,疯狂往河里扔能捡到的一切东西。又因为太饿,石头垃圾全都扔不远。  余洲追上小孩时,远远就听见哭声。小小的他坐在河边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肩膀抽搐。  “……余洲。”余洲走到河岸边,喊了一声。  小孩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余洲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心头暗暗一惊:十岁的余洲,手腕细得跟久久一样。  他想跟自己说说话,可是一瞬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早忘了那天是否遇见过自己这样古怪的、戴着蓝色大口罩的年轻人。记得的只是放声大哭时痛苦的悲戚:没有人管他,没有人爱他。  小孩张口又要咬下来,余洲没有躲开,孩子在他手上咬得用力,他忍着疼,揉了揉孩子乱糟糟的头发。  小余洲又吃了一惊,被这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温情。他拼命挣扎,终于摆脱钳制,猴子一般飞快跑上河岸,一路狂奔。  “……会有的,未来会有的。”余洲只能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宽慰过去的自己。第99章 归来者(3)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  宋凡尔问余洲,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过去太久,余洲回忆很吃力。他记得自己从河边走回去,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把他淋得湿透,他愈发伤心难过,一路哭得喉咙嘶哑,忽然在河岸边看到了一个小纸箱。  纸箱里放了只和他一样湿漉漉的小狗,冷得浑身发抖,黑色的圆眼睛盯着余洲,汪汪叫了两声,很虚弱。  余洲摘下两片大叶子给它挡雨,小狗面对面相互看了很久。小狗呜呜地蹭他的手,余洲生起了把它捡回去的冲动。  他拖着纸箱往前走,纸箱被淋湿了,拖着拖着烂了一半。小狗裹在破毛巾里,仍专注地看他。小余洲心里忽然翻涌过无数复杂滋味,他太小,理不清楚。他小声跟狗子沟通:我养不了你。小狗听不明白,软绵绵的耳朵搭在余洲手背上,拼命从他怀里汲取温度。  余洲茫然无措时,身边忽然停下两辆自行车。  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看看余洲,又看看他身边的小狗。  她们之前路过,已经看到被遗弃的小狗。回家途中下起雨,两人放心不下,决定把小狗带回家。  小弟弟,可以把它给我们吗?女孩问余洲。  余洲舍不得,但又觉得跟着她们比跟自己好千万倍。他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把小狗放进了女孩的车篮子里。  临走的时候,见余洲浑身湿透,女孩给了他一把伞。“旧伞,不用还。”她冲余洲笑笑,“回家小心,再见。”  “什么样的伞?”宋凡尔把车子还给当地机构,四人打车前往机场,路上她认真听余洲讲了这件事,末了忽然问。  “一把小花伞。”余洲仍清晰记得那伞的模样:蓝色底,白色碎花,打开后余洲感到羞赧,这是女孩用的伞,颜色娇嫩可爱,不是他这种脏兮兮的小男孩有资格用的。但小狗和它的两个新主人已经走远了,余洲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他最后一路撑着伞回家了。  回家路上,他被小花伞保护着,于是不那么难过,也不那么伤心了。  宋凡尔看着他微笑:“这是你后来捡了久久的原因吗?”  余洲怔愣。  “我想,也许是原因之一吧。”宋凡尔说,“你心里有善意,是那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人。”  余洲:“我没有牺牲过什么。”  宋凡尔:“只要能呼唤出你的伙伴安流,即便有丧命的危险,你也会坚决跳下山崖。”  余洲:“这不算的。”  宋凡尔看看他,像长辈看一个晚辈:“那现在呢?为了保证一切如你所经历过的那样发展,你必须独自度过至少十年的漫长时间。”  樊醒会永远关闭陷空。前提是他拥有关闭陷空的能力,也就是成为“意志”。  樊醒能成为“意志”,其中不可缺少的关键,是许青原的牺牲。  许青原的牺牲受到柳英年的影响。  让许青原、柳英年和其他人顺利进入云游之国的必要条件,是姜笑在普拉色大陆取代小十成为笼主,并打开了“门”。  姜笑坚定选择留在普拉色大陆,是因为她在付云聪的城市里见到付云聪记忆中的胡唯一。  而在雾角镇里,他唤醒了安流。在阿尔嘉的王国里,他们获得了安流的心脏。  余洲回溯记忆,发现一切全都不可更改。  从雾角镇到云游之国,他和伙伴们经历的每一个鸟笼,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让最终的结局变得清晰。  回到过去的余洲唯一能做的,便是保证柳英年的笔记会被调查局发现,并且和他带回来的信息汇编成重要的《灰烬记事》。  柳英年会学习《灰烬记事》,尽管只是最粗浅的部分。但他学会了、记下了,带到“缝隙”中,给所有人提供最珍贵的一手资料。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走到最终的结局,让樊醒取代母亲,成为新“意志”。  为此,余洲哪怕要独自熬过十年时光,也心甘情愿。  回到北京之后,余洲看过宋凡尔手里最初的《灰烬记事》。  灰烬记事里说他之所以能回到alpha时空,是因为在“缝隙”中自杀,并借助了“眼睛”的力量。  余洲:“我没有自杀。你们这样乱写,才会导致柳英年……”  他忽然停顿了。宋凡尔:“这不是你说的么?你说你死过一次。”  余洲:“我说的是掉海里那次。我认为骑着骨骸出海的我已经不是原本的我了。”  宋凡尔:“那我们修改。”  余洲:“不用不用。让柳英年记住这些吧。”  他继续翻看,发现调查局花了很多笔墨去描写余洲回来之后何其不正常:行为、言语、逻辑,全都十分混乱。  余洲:“……我有吗?”  宋凡尔:“这个不能改。自从你出现,你知道‘深孔’调查组里头多少人蠢蠢欲动,想找个陷空跳跳吗?”  余洲:“包括你。”  宋凡尔:“所以得把你的症状写得夸张点儿,免得误导更多的人。”  余洲只得笑笑。他要了一本《灰烬记事》,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就反复翻看。  余洲在宋凡尔和调查局的监视下,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期间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  某年某月,调查局接到余洲家乡警局的一个协查请求:一个名为余洲的无户籍人员到派出所准备补办身份证,经过抽血化验,发现他和十几年前名为“文斯渊”的失踪儿童dna匹配。但该儿童父母已经双双在“陷空”点失踪,人口档案封存。警方希望调阅文锋、季春月夫妇的详细档案,以便核对余洲身份。  这个已经被余洲叙述过的往事立刻触发了“深孔”调查组的响应机制,宋凡尔和警方沟通,要求他们不要处理,也不要管理。余洲当时就在调查局,他听见电话彼端带着浓浓乡音的警察大声责备:你们这样很过分、很过分!  某年某月,他接到宋凡尔的电话:柳英年出现了,他报考了调查局,笔试还行,面试成绩极差。这人性格太内向了,又有点儿轴。余洲连忙提醒:一定要留住他。过两天宋凡尔告诉他,人留下来了,当实习生,柳英年做的“陷空”相关时空模型论文,相当有意思。  某年某月,余洲和宋凡尔去了临江市。他在临江中学校门外第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姜笑。余洲不敢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看着。“我们不能阻止任何必然发生的悲剧发生。”宋凡尔不断提醒他。余洲回答:我知道。  包括宋凡尔在内,知道“柳英年”“付云聪”“姜笑”这些名字对整个事件影响的,只有调查局最高权限的四个人。  余洲牢牢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捡到的久久。临近那一天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主动提出请求:他想回家乡看看。  余洲每年都会回一次家乡,看望奶奶。去年他送走了奶奶,之后一直惦记着久久。宋凡尔答应了,她对这个来自特殊时空的女孩子深感兴趣。  “你又带着那颗眼球?”调查局派车送两人回去,车上宋凡尔忽然问。  余洲:“你怎么知道?”  宋凡尔:“到底是什么宝贝啊。”  余洲:“那你是不是也带着你家里人的照片?”  宋凡尔瞪他:“那怎么一样。”  余洲笑笑:“一样的。”  樊醒那半颗眼球,余洲装进牢固的小盒子,总是放在背包夹层。无论他去哪里,随身携带。这是他与樊醒,还有“缝隙”里的父母同伴,唯一的联系。  抵达时已经是傍晚。余洲几乎立刻想起,这时候他正和谢白共进晚餐。谢白说了些温柔的话,用一种他极少在别人脸上见过的眼神注视他。余洲一边低头狂吃一边心脏乱跳。此时回忆,虽然结局惨淡,但他仍忍不住笑起来。  废品收购站门口几乎没有人。余洲看了看手表,时间快到了。他打开车门,宋凡尔紧跟着他下车。  和宋凡尔说了两句话,余洲忽然察觉异样。他愣了一下,立刻解下背包,从夹层里拿出樊醒的眼球。  眼球在发热,烫得余洲几乎抓不住。他打开盒子,宋凡尔大吃一惊:“这眼球……活了?”  金色的眼球在发光,一种强烈而浓重的光。余洲呼吸急促:他与樊醒有一种生命深处的联系,此刻手中握着樊醒眼球,他就像牵着樊醒的手,血脉与心跳紧密连结。  肮脏的墙根下,一个黑圈出现。  襁褓从黑圈中跃出,就像被什么人抛出来一样。它稳稳落地,丝毫没磕碰到。襁褓中的婴孩起初闭着眼睛,被这异样冲击惊醒,起初张口想哭,忽然便看到了靠近的余洲。  余洲回忆起自己在雨天里碰见那一只小狗。他小心翼翼抱起襁褓,忍不住笑起来,就像他平时逗久久一样呼唤她:“久久。”  婴儿用小手抓余洲的脸,余洲被狂喜和激动击中,他回来已有五六年,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久久居然始终不哭,圆睁黑魆魆的眼睛,不知轻重的手在余洲鼻子上拍来拍去。  “有人过来了。”宋凡尔提醒。  余洲依依不舍,把久久放下。  地面平整,没有任何坑洞,刚才的黑圈已经消失了。 第107章 他猜对了。眼球会对“陷空”产生反应,而这正说明,眼球在十年后依旧活着,它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樊醒会在这雨夜里追上自己,他会隔着一扇窄窗看见自己给生病的久久过生日。凭借久久的气息,樊醒会认出这是自己亲手送走的小孩儿。命运般的联系让樊醒在第二天接近久久,把装着鱼干的黑色小瓶子交给了她。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正如余洲曾经历过的一样,流水般不可阻挡地向前去。  颤抖地亲吻手中坚硬的眼球,余洲终于彻底下定决心。  下楼的时候,余洲与加班归家的小律师擦肩而过。他微微点头:“你好。”  律师古怪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应:“你好?”  余洲没有回头,径直朝小区外走去,宋凡尔和其他人正在等他。  他必须跟宋凡尔坦白一切。  “……回去?”宋凡尔重复余洲的话,“回去什么地方?”  “‘缝隙’。”余洲平静地说。  他拥有半颗仍活着的眼球,拥有深渊手记。就如当时樊醒强行把他送走一样,他需要再度击碎眼球,制造出通往“缝隙”的陷空。  宋凡尔深深地看他:“那久久怎么办?”  余洲不应,冲她微微一笑。宋凡尔霎时理解:“我?”  “宋姐,我信任你。”余洲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有个比久久大两岁的孩子,他可以成为久久的新哥哥。”  宋凡尔失笑:“你就没想过我会拒绝?”  余洲:“你不会的。我们认识十多年了。”  宋凡尔:“这十多年来你一直在考察我。”  余洲否认:“我没有。这个念头是从久久出现那天开始产生的。”他拿起眼球,跟宋凡尔解释自己的想法。  “你是记得,安流在普拉色大陆曾经给姜笑留下一根鱼刺,那根鱼刺就是锚点。”余洲说,“它指引我们前往姜笑所在的地方。”  余洲注视手中的眼球:“这个,也是锚点。”  安流的两颗眼球,在制造出陷空之后彻底消失——但樊醒的没有。余洲认为,这是樊醒和安流身份的差异:吸收母亲、成为意志的樊醒拥有更强的力量,他的眼球并不会因为制造一次陷空而消失。  这剩下的半颗始终在余洲身边,对樊醒来说,它就是一个锚点,始终指示着余洲所在的方向和位置。  但樊醒无法抵达alpha时空。  “所以我换了一个想法。”余洲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平静,也非常温柔,他拥有不会更改的决心,“如果是我进入‘缝隙’,我去寻找樊醒呢?我身上有樊醒的一部分,这半个眼球会为我指引樊醒的方向。”  宋凡尔头皮发麻:“樊醒想靠近你的时候,眼球是他的锚点。而你想靠近樊醒的时候……”  “樊醒本身,就是我的锚点。”余洲微微点头,“这颗眼球制造的‘陷空’,会把我直接带到樊醒身边。”  宋凡尔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她与余洲相处十多年,余洲在她眼里,始终是个孤独、寂寥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见家人,宋凡尔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度过漫长时光的。  进入“缝隙”、脱离“缝隙”,从事发那天开始,余洲的命运成为一个固定循环。落入“缝隙”,必定会抵达雾角镇,脱离“缝隙”,必定会出现在太原污水处理厂门口。  对眼前的余洲来说,循环已经结束,他想做出自己的选择。身为朋友,宋凡尔没办法用任何理由去劝阻他。  “……我答应你。”宋凡尔说,“我会照顾久久,会给她一个正式的身份,让她上学,让她好好生活。”  第二天,余洲和宋凡尔等人很早就在废弃候车亭附近等候。  雨很快下起来,在车窗上形成眼泪般的痕迹。余洲背了个硕大背包,里面装各种各样东西:古老师家人的照片、捎给他的东西,付云聪和姜笑家里的照片、一些衣服、书籍,柳英年没写完的论文、没看完的六本外文砖头和他养了很久的一只小乌龟。此外还有余洲认为他或者其他人需要的东西,满满当当。  他就像去旅行一样,早已经打点好行李。  从2009年到现在,余洲外貌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他确实已经不适合在现代社会长时间生活,会引来许多非议。但宋凡尔忍不住问:“你舍得久久吗?”  “我回来就是为了确定,久久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余洲看着宋凡尔,“跟你在一块儿,比跟着我这个四处流浪的小偷好得多。”  “你怎么不问问久久愿意跟谁。”  “等她长大了,她自己选择吧。”余洲笑着,“樊醒不再制造陷空,这边也没有了眼球。但是,不是还有好几个人为挖出来的陷空么?”  “咱们国内就两个,一个在四川,一个在南海。”宋凡尔眯起眼睛,“你是想让她去找你?”  “再说吧。余洲靠在椅背上,“说不定她会忘了我,不再想起我。”  忽然之间他清晰地回忆起离别时樊醒在耳边说的话——别惦记我,别想起这里。  余洲捂着胸口:他和樊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在撒谎。记住我,不要忘了我,请你思念我: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强烈得令人胸口发痛的渴望。  “人过来了。”宋凡尔提醒。  废弃的候车亭里跑来了一对兄妹。  雨太大了,小孩冷得发抖。“不怕不怕,我们找件衣服。”年轻的小偷拉开背包拉链,一本笔记本从包中落到他脚下。  久久此时并没有看余洲,她看的是从雨帘里走入候车亭的、没有实体的樊醒。“大叔叔……”她喃喃喊。樊醒伸手摸了她脑袋一把,很温柔地笑。  在余洲打开手记的瞬间,樊醒如一尾灵活的鱼,旋身钻入地面忽然出现的黑圈之中。  紧接着,余洲也被地面的黑圈吞噬了。  大雨中,背着巨大背包的余洲往候车亭奔来,他手里的眼球烫得惊人,越是靠近黑圈,它越是不安、躁动。  没有实体的樊醒取代了眼球的作用,与深渊手记共同制造了唯一的陷空。  余洲跑到候车亭,一把抱起正喊着“哥哥”哭起来的久久。久久吓了一大跳,立刻圈起他脖子:“哥哥,你刚刚……呜,不见了……”  “乖,久久。”余洲万分不舍,为久久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理好她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孩子似乎有预感,她忽然抓住余洲的手:“哥哥陪我。”  “久久要赶快长大。”余洲低语,“如果你想见我,就自己找出安全的办法。”  “你要去哪里?”久久不肯放手。  “去我最想去的地方。”余洲说,“哥哥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吗?”  “不行、不行!”久久放声大哭,抱着他不肯松手,“哥哥陪我,陪我……”  余洲红了眼眶:“哥哥也会努力寻找回来看你的办法。”他抬头看走过来的宋凡尔,“我一定会找到的。”  宋凡尔明白这一眼的含义。余洲会在“缝隙”里继续寻找回到alpha时空的办法,他的爱人是“缝隙”的主人,他们会找到比牺牲眼球更好的方式。嘴上说信任,实际上还是忐忑,宋凡尔看他一眼:“放心吧。”  她从余洲怀里抱走了久久。久久哭得累了,宋凡尔一张正经八百的脸,她有些害怕,不敢再哭,小声喊:“哥哥。”  余洲亲亲久久的脸,把她柔软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问她微微发热的掌心。他曾请求宋凡尔给自己提供久久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有久久,也有手忙脚乱照顾孩子的他自己。这些都将成为他回到“缝隙”之后,珍贵的宝物。  摊开一片空白的深渊手记,余洲把半颗眼球放在纸页上。大雨瓢泼,深渊手记始终干燥。  他掏出小刀,扎在眼球上。  突然之间,平地卷起一阵飓风。余洲就在风眼中,气流鼓动他的衣服和头发,一切和当时一模一样。  刀尖强硬地突入眼球,一分分陷进去。  候车亭周围如同滚动雷声,轰然作响。宋凡尔把久久护在怀中,久久忽然失声大喊:“哥哥!”  余洲猛地抬头。在雨水与烈风中,他看见久久流泪的眼睛。  再见。余洲无声张口,对久久微笑。  小刀彻底击碎金色眼球。以深渊手记为中心,一个黑圈瞬间出现。  余洲消失了。  连续两次目睹余洲在眼前消失,久久大哭起来:“哥哥!哥哥!”  宋凡尔示意调查组人员现场取证调查,自己则抱着久久往车里走去。  久久凶了起来,抓她的头发:“我要哥哥!我不要你,我要哥哥!”  “那你赶快长大吧。”宋凡尔忍着疼,认真对她说,“哥哥在未来等你,等你去找他。”  鸟笼。  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樊醒正指着自己胸口对鱼干说话。  “我已经得到母亲的心脏,现在不需要你的这玩意儿了。”他抓住乱扭的鱼干,“我要把它还给你,听到没?”  “鱼家不要!”鱼干大喊,“鱼家喜欢现在这样!”  他们正在逐渐复原的云游之国里晒太阳。姜笑坐在河边捞虾,扭头问:“拿回心脏之后,你会变成漂亮大鱼对吧?”  鱼干:“哦,鱼家现在不漂亮吗?”它在樊醒手里拼命挣扎,“不过鱼家不在乎你们的看法。河里鱼妹妹同情我,对我可好了。”  樊醒:“……这就是你不肯接受心脏的原因?”  鱼干左看右看,不回答。  它瘦削干瘪,又特别能装哭,很受河里大鱼小鱼宠爱。漂亮的鱼妹妹没事就在河面呼唤鱼干名字,鱼干乐颠颠美滋滋,竟开始喜欢上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知道你无聊,你无聊就到处走走,去别的‘鸟笼’看看啊!”鱼干嚷嚷,“昨天要给许青原那骨肉架子做衣服,今天又给我心脏……‘缝隙’里的‘鸟笼’你都去过了么!”  樊醒:“还有八千多个……”  他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蓝天清澈明亮,但他完全提不起精神。  “没人陪我。”他嘀咕,“没意思。”  鱼干犹豫片刻,凑过去和他贴贴:“余洲走了有……有六个月了吧?”  “五个月零三天。”樊醒回答,“不知道他那边过去了多久。”  鱼干:“十年,二十年,他肯定忘记你了。”  话音刚落,它再度被樊醒死死抓住。这回抓得极牢,鱼干甚至觉得疼了。  “干嘛呀!不是你说让他忘了你么!”  樊醒把它扔进河里:“……”  鱼干从河里跳出来,尾巴乱甩,正要生气,忽然察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动向。它立刻抬头:“……陷空?”  樊醒站了起来。他空空的左眼眶忽然发热,蓦地产生锐利的痛感。与此同时,他敏锐察觉,“鸟笼”里出现了一个陷空。  “你干什么!樊醒!”鱼干失声大喝,“你不是说过不再制造陷空吗!”  “不是我……”樊醒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摇摇晃晃,“是……”  胸口里,两颗正逐渐融合的心脏跳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从头到脚都疼。他看见天空出现裂口,一个硕大的背包自裂口落下,像巨石落在“鸟笼”里,震动空气。  远处山脚,正和许青原一起组队打猎的骷髅眯起眼睛,极目眺望。  “哈……”他忽然笑起来,用骷髅和柳英年的声音快快乐乐地说,“有人回来了。”  樊醒拔腿狂奔,因为惊讶和狂喜,他甚至忘记自己能够起飞。他拼了命奔跑,朝着裂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