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女官》 第1章 楔子 梁国已经乱套了。 自从崇光帝于半年前两脚一蹬崩了之后,江山交给了未满八岁的儿子,儿子交给了不到三十的皇后,朝政大权则交给了其十七弟晋王之后,梁国就乱套了。 说起来,梁国传到这一代幼帝手上不过才第六代,正值鼎盛时期,只是先帝这一走,委实匆忙得很,一下子便引发了大动荡。先是边疆外族蠢蠢欲动,接着国内以先帝亲弟——吴王为首的几位王爷因不满晋王辅政而发动了叛乱。 先帝骤崩,幼帝失怙,内忧外患,摄政临朝…… 一时间,“天下大乱”成为百姓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 晋王萧峥受先帝临终嘱托,于国家危难之际毅然决然接手了这般纷乱局面,受封为摄政王,年纪轻轻便担当起总领朝政之重任,实乃大无畏,大智大勇,大大的英雄……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给朕拖出去砍了!” 御书房内,小皇帝萧翊在听了礼部尚书对摄政王照例的吹捧之后,摔了一只镶玉青田石砚台,吹鼻子瞪眼,吓得礼部尚书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陛下息怒,张大人来是有事要禀的。” 随侍的小太监福贵小声在皇帝耳边提醒,好叫他早些收拾仪态,以免被摄政王的耳目把刚才的话给听了去。 这张大人也是,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小皇帝不满摄政王,他还敢在皇帝面前这般吹捧,这不是找骂么? 小皇帝虽然还未满八岁,在宫中见多了尔虞我诈,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更何况李太后更是每日对他耳提面命:皇叔很可怕,接触需谨慎。 所以这一通怒火发完之后,他又元神归位,端着架子坐回书案之后,看向张大人:“卿有何事要奏?”演技之精湛差点让张大人以为刚才那一声狮吼是幻觉。 “起奏陛下,奉摄政王口谕,下臣来通知陛下与青海国女王联姻之事……” “通……知……”小皇帝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怨念。 有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么?他是皇帝啊,居然用“通知”这个词,对摄政王用“奉”,对他用通知! 小皇帝脸色潮红,心跳加速,好半晌才幽幽的舒了口气,将思绪放到正题上:“你刚才说叫朕做什么?” “奉摄政王口谕……” 你一定要如此激怒朕么?小皇帝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怨念无限。 张大人却毫无所觉,继续洋洋洒洒地道:“王爷言青海国国民骁勇善战,与之联姻可以形成抵御外敌入侵的屏障,如此才可专心应对国内叛乱……” “啪!”这次摔得是描金檀木笔架,紧接着是书,从《春秋》到《史记》,各类大家文典…… 托小皇帝的福,张大人充分接受了一把文化“洗礼”。 “滚!给朕滚出去!” 青海国是什么地方,那里是女子的天堂,男子的地狱。 那里的皇帝和大臣们都是女子,男子却如同大梁的女子一样,只能做最基本的工作,担任最不起眼的职务,还要在家里对女子言听计从。 摄政王居然让他堂堂一朝天子去娶青海国的恶婆娘? 好狠的心呐! 张大人已经被文化的“浪潮”给席卷出门,皇帝犹不解气,桌上的东西能丢的都被丢了,再无可以撒气的东西。他眼角一扫,干脆掀开了右边桌角上的紫檀木盒,一把抓出里面的传国玉玺,举手就要砸下……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淡淡的略带疏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随之映入眼帘是一道颀长的身影。 来人身着广袖玄端,领口和袖口处以金线绣了腾龙纹样,腰缠镶金绶带,侧垂紫穗白玉珏。漆黑如墨的发丝被整齐地束于金冠之中,眉眼俊逸,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只是那唇边微微勾起的笑意,虽然和煦如春风,却叫福贵的膝盖软了一下。 “参、参见摄政王。” 摄政王得了恩典,可免行跪拜之礼。萧峥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至皇帝跟前,垂下头来,深如幽潭的眼眸轻轻一转,自他举着的玉玺上扫过,敛去了笑容。 皇帝仰头看他,受这气场压迫,很不争气的膝盖也软了一下。 “陛下真是英明,知晓本王今日要来请陛下用玺,竟早就准备好了。”萧峥自袖中取出一份诏书,平摊在皇帝面前,轻轻抬手:“陛下,请吧。” 皇帝无语问苍天,福贵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给他递眼色,您就盖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皇帝悲愤许久,心情沉痛地缓缓落印,快要盖上之时,一眼扫到诏书内容,正是去青海国求亲的国书,手下一顿,再也不肯按下。 一只手盖上他的手背,微一用力,尘埃落定。 “陛下放心,与青海国联姻只会对我大梁有利,你做得很好。” 萧峥取了国书,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步履沉稳,广袖轻拂带出衣袂间的轻响,腰间玉佩摇曳。 皇帝犹自举着玉玺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把丢开玉玺扯着嗓子干嚎:“父皇啊……儿臣不干了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陛下虽然不情愿,与青海国的联姻却是势在必行。 当今大梁国内形势危急,皇帝的亲叔叔吴王萧峻占据江东,与朝廷分庭抗礼,成天散布着萧峥意欲篡位的谣言(?)。 萧峥原本要与之一战,但考虑到幼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稳,届时形势稍有不利,那些大臣们便很有可能会趁机倒戈,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边疆的几个国家正对大梁虎视眈眈,萧峥唯有依靠地处中间的青海国来抵御,这样才能养精蓄锐,届时才好把萧峻等人一锅端。 想的是不错,可是思虑周全如摄政王,也没有想到这次联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青海国女王今年已经十一岁,比皇帝陛下大几岁也就算了,问题是人家是大权在握、十分有主见的……小女王。而大梁却只知有摄政王而不知有皇帝,是以,她很不待见大梁的皇帝陛下。 具体情形是,一月之后,小女王陛下十分委婉地回了一封信给摄政王,言:“汝等以天朝上国之尊求亲于吾等化外之邦,孤心中实为难安……且两国风俗迥异,贵邦轻视女子,绑手折翼,缚足戮志。孤身为女子,莫敢适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事不妨作罢。” 萧峥接到信,一直在书房中踱步思考良策,愣是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门,惹得其贴身护卫赵全差点破门而入查探情形。 一直到过了戌时,萧峥才终于打开了门,对赵全道:“本王想到法子了。” 彼时,得到消息的小皇帝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庆贺,李太后更是在寝宫设了酒席准备与儿子欢饮一番,岂料刚入席,摄政王便带着另一封诏书匆忙而来,一把将皇帝陛下提溜进了御书房。 “陛下,本王觉得此时绝不可放弃与青海国的联姻。” 萧峥很清楚边关之外的几个国家也有意与青海国联姻,好打通入关通道,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了他们。 小皇帝被打断了庆贺大事正不高兴,听了还要联姻的话更加不悦:“皇叔,您究竟要做什么?!” 萧峥眉梢一挑,唇边那抹和煦却疏离的笑意再度弥漫开来,将手中诏书往皇帝面前一摊,点了点桌面:“请陛下用玺,大梁是时候实行一下新政了。” 皇帝撇嘴,对他口中所谓的新政委实不感兴趣。心不甘情不愿的举起玉玺,欲盖未盖之际,又好死不死的扫了一眼诏书内容,心中顿时悚然一惊。 什么玩意儿?要让女子入朝为官?这是什么劳什子新政? 如同很多次一样,一只手盖上他的手背,轻轻用力,尘埃再次落定。 “皇叔……”你疯了吧? 皇帝心中叫嚣,谁来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陛下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大梁,仍旧是男子的天下。”萧峥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既然青海国认为大梁与之风俗迥异,那便顺应一下她们那边又如何? 萧峥出门不久,皇帝只听他对门外等候的某位官员道:“吩咐下去,明日于全国张榜,摄政王府将招募女幕僚入府,德行俱佳者,举荐入朝为官。” 皇帝惊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世界好疯狂,他不能适应了。 父皇啊,他真的不干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卷一:节操浮云 第2章 崇德元年,春。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刚下过一阵春雨,京城大街像是被洗刷过了一遍,一眼望去,入眼的颜色仿佛都比原来清晰了许多。 文素一手抱着包裹,一手紧了紧衣领,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这天气,她似乎是感染风寒了。 其实她刚到京城不久,因为相依为命的父亲年前染病去世,她便到京城来投奔姑母。只是没想到姑母早已搬走了,文素从江南赶到京城用了足足三个多月,却是白跑了一趟。 现在她正考虑着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回江南是不可能了,家里的田地都被族人占了,更何况如今吴王的造反行动也已经扩大到了江南地区。可是留在京城也难,举目无亲,她要如何生活? 一阵风刮过,文素浑身都哆嗦了一下。连老天爷也不可怜她,好好的天竟又下起雨来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袄裙,里面填的本就是去年的陈棉花,再经小雨一淋,寒气四面八方的侵入,哪里还保暖? 文素顶着包裹就往前跑,先找个地方躲雨才是正经的。 有人擦身而过,猛地一下撞到她,文素一下子跌倒在地,包袱扔开了去,立即被那人拾起,然后飞快的朝反方向跑远了。 “啊,抢劫了!来人啊!” 文素慌忙大叫,但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心急火燎地要去追赶,迎面方向呼啦啦跑来一群人,那些人原来是聚集在一起的,此时被雨一淋都开始四处找躲雨的地方去了。被这一冲,哪里还见得到那个抢匪的人影? 文素欲哭无泪,已经够惨了,还遇到这种事,如今两手空空,叫她怎么活下去? 雨下大了些,她抹了抹脸,忍住泫然欲泣的冲动,赶紧寻找躲雨的地方。 朝前面跑了几步,一眼看到先前那些人聚集的地方有堵墙,上方有个延伸出来的小屋檐,左右各站着一个人,似乎也在躲雨。她心里一松,三两步就冲了过去。站到两人中间的空处,一边拍去身上的雨珠,一边扭头看向两人,这一看却顿时愣住。 先前没有看清楚,现在才发现这两人居然穿着制服。她来到京城后有幸见过几次,这似乎是禁军的服饰。 所以她是跟两个禁军在一起躲雨? 那站的笔直的两人见她冲过来,不约而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墙壁,异口同声道:“此地并非躲雨之处,姑娘请去别处。” “啊?”文素顺着他们的视线转身,对上一张写满黑字的黄绢。 那是张皇榜。 托她老爹的福,文素是识字的,不仅如此,还识字挺多,所以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内容。 晴天那个霹雳!太疯狂了,梁国居然要让女子入朝为官? 这不是真的吧? 文素大张着嘴毫无形象的看着皇榜,有风中凌乱的倾向。难怪刚才那么多人跑了过去,敢情都是在看这皇榜啊。 确实够震撼! “姑娘,此地是张榜重地,若是姑娘无意揭榜,就请离去吧。” 这两位禁军还算好脾气,也许是因为文素长得还不错,大眼睛挺鼻梁的也算个美人儿,不然就是直接丢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唔……揭榜?” 文素听到这个关键词,又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发现皇榜上明确地说了摄政王府正在招募女幕僚,不仅有举荐入朝为官的可能还提供食宿,由摄政王府供养…… 叮! 文素脑中一阵清响,好条件啊!对于此时为生存犯愁的她来说,摄政王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入朝为官什么的都是浮云,关键是提供食宿啊。 文素歪头朝左边的禁军挤了挤眼:“做摄政王府的女幕僚可困难?” 那禁军显然看出了她的意图,严肃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毕竟皇榜发了几日了,还没有一个人敢揭,摄政王正在为此事发愁呢。 “姑娘放心,王爷说了,只要是有识之士且是女子即可,并无困难之处。” 文素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有识之士…… 她曾经在爹爹去世之前就提醒过他那些族人们的嘴脸,如今都一一应验了,这算不算是很有见识? 咕噜噜…… 肚子传出一阵饥饿的叫声,文素尴尬地朝那禁军一笑,看着皇榜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可是刚伸了一半,她又蓦地收回了手。 此事太过诡异,摄政王府是什么地方,万一要是有进无出怎么办? 可是肚子真的好饿,她不能就这么饿死街头吧? 算了,怎么都是死,死也要做个饱鬼,到时候去了地府见了爹爹,就说自己是做了摄政王府的女幕僚才翘辫子的,那也够拉风了! 文素一思既定,眼一闭,牙一咬,伸手呼啦一声揭下了皇榜…… 今日的朝堂十分热闹,百官正就新政一事展开热烈讨论。 “微臣以为不可!”年逾七旬的首辅丁正一忿忿地咆哮。 他老人家是坚定的保皇党,更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者。听说了摄政王要让女子入朝为官的决定后,差点两眼一翻就要去陪伴先帝,被他夫人用半碗红糖水给灌回来之后,第一句就骂道:“妇人俱是见识短浅之辈,妄想担当大任,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他夫人用手上的空碗扣到了他头上。 此时他老人家正顶着额头上的半道碗口红印,在殿上继续锲而不舍地与摄政王作斗争:“微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前汉有吕后专权、外戚当道,唐时有武后篡国、上官为相,这些都是前车之鉴,可见女子染指朝政,实为不妥!” 此言一出,小皇帝身后垂帘微动,李太后在里面低低地咳了一声。 丁大人你这是在骂哀家么? 丁正一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改口:“无论如何,女子入朝为官断不可行,必会动摇国本!青海国与我天朝上国联姻当觉庆幸,居然还挑三拣四,实乃荒谬!” 摄政王萧峥静立于百官之首,面容沉静,默然不语。 小皇帝悄悄望了一眼萧峥,心中暗自为丁正一喝彩:好样的,丁大人! 立于萧峥身后的兵部尚书陆坊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出言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此时边患犹存,与青海国联姻是为了大局,顾全大局而暂行新政并不至于动摇国本,待他日联姻大事一成,撤去新政即可,有何不妥之处?” 王爷党们闻言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有何不可?” “做人不要这么古板嘛……。” “可不是,太古板了!” “……” 皇帝的脸黑了一半。 “臣也以为不可。”左都御史王定永出列,朝皇帝行礼道:“自古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祖宗之法不可废,陛下理当立即撤除皇榜。” 若说丁正一是因为身为保皇党而反对摄政王,王定永则毫无党派可言,他只是就事论事,一切以礼法和祖制为基础。 王定永今年五十不到,面白无须,面容刚正不阿,恰如他的性格,古板迂腐。对他而言,阻止一切新事物就是他的使命,是他的职责,是他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 陆坊继续进言:“微臣认为与青海国联姻可以不费我朝一兵一卒而保全边疆,实乃上上之选,而推行新政乃是这一切之基石,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陛下应该敢为天下先。” “一派胡言!我天朝泱泱大国,外族夷狄来犯,派兵驱逐便是,何需那些个女子帮助!” 丁大人再次动怒,随着他这一嗓子,保皇党们也纷纷予以声援: “没错,那些女人能有什么本事?难不成还真的要靠她们来保大梁?” “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居然要出入庙堂,实在荒唐!” “说得对,我们天朝上邦,难道还敌不过那些个蛮夷?” “……” 小皇帝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丁大人斗志昂扬,王定永淡定等待结果。 “说的好……” 殿中倏然无声,只因萧峥猝不及防的开了口。他缓缓转身,玄色朝服衣袂舒展,抬臂抚了一下衣襟后,抬眼扫过在场的百官,眼神如出鞘之剑,叫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天朝上邦不惧外族夷狄,说得真好。”他眯了眯眼:“你们在场的有几人真正上过战场?有几人知道一场战争需要耗费多少薪饷?会让多少士兵丢了性命?会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 在场的人都哑口无言,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萧峥未及弱冠便开始领兵作战,当初晋王的头衔便是因他以少胜多拿下晋城之后得到的,现今天下兵马大权也都在他一人手中。更甚至,曾有大胆者声称大梁现今的半壁江山都是由他亲手打下的。 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先帝也不会将摄政王的位置交给他,说好听点是信任他,说难听点无非是怕他挟功自立,还不如给他个甜头保住皇儿的江山。 所以此时说到战争,朝堂之上,谁还有资格与他争辩? “如今萧峻占据江东,一直伺机而动,若是耗费兵力在抵御外族上,才是动摇国本之举!”萧峥眸中寒光闪烁:“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 丁正一和王定永面面相觑,小皇帝的脸终于黑透了。 “呃,摄政王……” 李太后终究忍不住要为儿子说上两句了,毕竟昨晚都在她那儿嚎了一晚了不是。 “太后的意思本王明白,女子本就该得到尊重,正如太后您。” 诶?李太后心中暗暗思忖:这话说得倒是挺对哈。呃,不是,她不是要说这个来着…… “推行新政已成定局,无需再议。诸位大人无事便退朝吧。” “……” 萧峥一锤定音,拂袖率先走出大殿,留下一干大臣在他身后大眼望小眼。 刚出了宫门,赵全便迎了上来:“王爷,有人揭榜了。” 此次推行新政,除了江东地区之外,梁国其它地方都张贴了皇榜。不过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在,虽然大范围的撒了网,最后揭榜的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就七人而已。 听闻江南之地多才女,可是如今那里已经是吴王萧峻的地盘,所以当萧峥听闻七人之中竟有一人来自江南之后,心中十分惊奇。 而文素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已经成为江南地区的代表,她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留在摄政王府混吃混喝,然后捞点银两外出谋生,过她的逍遥日子去。 揭了皇榜后文素便被带到了摄政王府,但因为其它距离较远的应征者们还未到,她并没有立即受到摄政王的接见,只是被安置在王府的一处偏院里,敬候佳音。 这一等一直到了二月底,春暖花开,柳枝抽芽,其它六位应征者终于到了。 文素吃了早饭,正无所事事地在自己的四方小院中欣赏院角刚开的一丛野花,有下人前来禀报说摄政王召见。 一听自己就要被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接见,她赶紧奔回房捞起梳子梳了梳头发,又整了整身上的旧袄裙,这才跟着下人出了院子。 摄政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中树木多于花草,绚丽的色彩不多,青木灰瓦,显出一丝古朴素雅之态。 一路走到王府后花园中,眼中落入一汪湖泊,清澈的湖水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偶尔被春风扬起一阵涟漪,洒在上面的阳光便如同碎开了一般,金光点点跳跃。 湖心设有一座八角亭,基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八个檐角各悬一串铜铃,正在风中叮叮当当的摇曳不止。 文素一眼便看到其它六位应征者站在亭中,因为离得尚远,又是侧着身子对着她,看不清相貌,只看出她们服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着了色彩鲜艳的服饰,在这春日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她垂眼看了看身上的素色袄裙,撇了撇嘴,再抬头,看到亭中还坐着一人。 广袖玄服,靠着围栏而坐,一手搭于栏上,只用长长的绸带束了头发,垂着的发丝连同那绸带一起在风中轻轻飞舞,半张脸浸在阳光下,温润光洁,端的是姿如孤山待月,容若春晓花开。 文素心中啧啧称叹,当初还在家乡时就听闻晋王骁勇善战却貌动天下,如今虽未窥见详细,只这俊逸的风致便叫人折服了。 待走入亭中,摄政王抬眼看来,朱唇微勾,眉梢眼角风流尽显,文素只听到身边一阵抽气声或压抑的低呼。 好在她够沉稳,虽然摄政王美貌,她还不至于那么不争气。 “对不住,踩着你了。”右边有个跟她一样衣着素淡的女子挪开脚,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 文素垂眼一看,自己的旧鞋上果然有个脚印,她刚才居然只顾着看摄政王而不知道痛!!! 这……算是沉稳吧…… “诸位能揭下皇榜来到此处,堪称女中豪杰,本王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各位不妨先说说自己的名姓和籍贯吧。” 萧峥的声音平稳低沉,话音刚落,文素果不其然又听到一阵心满意足的抽气声。 左边有人率先自我介绍起来:“回禀王爷,小女子名唤秦蓉,乃是太原太守之女。” 呀,官家千金啊!文素转头看向她,面若芙蓉,华衣美服,难怪难怪。不过……这位秦蓉小姐,你干嘛一直对着王爷眨眼睛呢? 我说,你……其实是来相亲的吧…… 萧峥扫了秦蓉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之后又有人抢着介绍自己,巧的很,居然又是一位官家小姐。 而且更巧的是,这位官家小姐也是来相亲的。 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同样是都是出身官宦家庭,并且都不约而同的对摄政王殿下挤眉弄眼暗送秋波。 萧峥稳稳坐着,只有唇角越抿越紧。 “民女傅青玉,江西人士,出身贫寒,揭榜只为一偿夙愿。” 淡淡的声音在文素耳边响起,她转头一看,先前踩了她一脚的女子眼睫微垂,朝摄政王行了男子的抱拳礼。 萧峥的神情一下子明朗了不少,甚至唇边都漾出了一丝笑容:“哦?你有何夙愿?” “愿以平生所学报效国家。” 亭中鸦雀无声,秦蓉等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这女子莫不是疯了?还真想做官呢啊! 文素倒是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世间还真有这样胸怀大志的女子。 “傅青玉,不错,本王记下了。”萧峥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 傅青玉收了手站好,几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文素感到她的紧张,想到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竟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你呢?如何称呼?” 萧峥转头看向文素,眼中一副探寻之意。刚才六位女子均已介绍完毕,那么只有她是那位来自江南的女子了。 “参见王爷,民女文素,来自江南。” 果然,萧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文?令尊大名是?” 文素蹙眉,王爷啊,您莫不是把我当成了江南书香世家之后了? 她爹其实不过只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唔,王爷容禀,民女家中贫寒,并非什么书香门第。” “哦……”萧峥的确有些失望,不过既然来到这里,终归是有些本事的吧。他眼角一扫,看到秦蓉为首的无名女子正眼带愤恨的瞪着文素,心中闪过一丝不悦。 为了尊重女子,他已经将府中的几名侍妾都送走了,与青海国联姻成功之前,还没有新添几个的打算。 萧峥起身拂袖:“诸位好好在府中休息,食宿自会有人安排,待三月底本王会主持一次测试,合格者方可留下。”言罢,举步出亭,赵全从一边暗处闪出,随他远去。 秦蓉等人惊叫出声,文素也被他这话吓的差点厥倒,不是吧,还要测试? 果然混吃混喝也不容易啊…… 大梁为了尊重青海国而实行尊重女子的新政一事很快便传到了青海国内,女王陛下震惊的同时也着实感动了一把。 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天朝居然还愿意为了求娶她而做出这样巨大的改变,小女王陛下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联姻之事了。 萧峥收到回信后,心中稍安,为了让青海国女王趁早下定决心,甚至在新政里加了一条:下届科举准许女子参加。 之所以要下届,是因为这一届的科举马上就要开始了。而到了下届,三年已然过去,说不定联姻大事都已经定下来了,让不让女子参加科举,还在待定中呢。 科举是寒门士子们踏入仕途的唯一途径,也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如今大梁正值用人之际,今年的科举便显得尤为重要。 早在二月,京城的大街小巷便随处可见学子们往来不断,如今到了三月,已经将近考试日期,即使住的再远也该到了。 文素行走在京城大街上,看到往来的翩翩学子儒衫翻飞,个个面带憧憬之色,不由得觉得敬佩。 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朝么? 走了一阵,她转头朝傅青玉招手,示意她快些。 傅青玉是被文素拉出来的,上次重新安排了住宿,她们两人被安排住在一间房中,如今是室友了。文素因为摄政王要在月底测试的事情很是担忧,便央她陪她出来买书,打算临时抱一回佛脚。 之所以要请傅青玉帮忙倒不只是因为两人是室友,文素这阵子跟她相处了才知道她是个真有学问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直叫她这个混吃等死的人汗颜。 要说唯一的缺点,那就是为人太冷淡了点。 傅青玉倒不是沉默寡言,只是两人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这也不能怪她,谁叫文素总在她思索着书中理论时插播厨房今晚烧了红烧肉或者秦蓉又带着几位姑娘私下敲了摄政王的房门之类的消息。 若不是念在她为人不错,傅青玉其实也不太愿意出来,看着文素平时大大咧咧,真到了要测试前夕,倒还是上心的,她不可磨灭了她这番斗志啊。 唉,其实文素哪有她想的那么上进啊。因为抱着留下混吃的念头,她的要求并不高,这次测试只要混个中等让她可以继续留下就行,至于其它什么做官的好事,还真不敢想。 两人找了半天,总算在南大街的街角找到了一间书铺,文素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一不小心撞上了正要出门的人,那人摔倒在地,痛呼出声,手中的书撒了一地,文素自己也揉着额角差点飙泪。 “姑娘,你没事吧?” 没想到最后还是人家先问候出声。文素一边揉额一边歉疚的抬眼看去,面前的人是个青衫学子,面貌清秀,可能因为穿得太少,脸色冻得有些青紫,左边脸颊肿了一块,正是由文素的额头撞出来的。 “我没事,真是对不住。”文素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替他捡书。 那人跟着弯下腰来,笑了笑:“姑娘也是无心,无须多礼。” 文素捡到最后一本书,看到名字是策论,不禁有些奇怪:“这是什么书?” “哦,这是讨论治国之策的书籍,只因今年刊印的这本较全,且涵盖了许多大家理论,是以在下特地来此购买。” 文素心中一动,谈论治国之策的,摄政王既然是要女子入朝为官,势必会考到这些内容。 她起身朝正慢悠悠走进书铺大门的傅青玉扬了扬那书:“青玉,就买这本吧,我觉得可能会有用呐。” 第3章 三月中,贡院戒严,春闱举行。 萧峥下了朝便去巡视了考场,待出了朱红的大门,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比三年前少了近一半,原因便是江东与江南地区的学子们无法赶来参加科考。 萧峻占据的江东江南是学术氛围最浓的地区之一,也是古往今来才子广为聚集之地。今年少了这么多应考学子,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坐进马车之际,萧峥捏了捏眉心,甚觉忧虑。 他担心的还不止这个,听闻萧峻不仅阻断了江东江南与外界的联系,还要自行设立科举,开科取士,俨然一副自立为皇的模样。 那些士子若是真的去参加了萧峻的科举,那么朝廷损失的便不只是人才,也许以后再要平复叛乱便会难上加难。现在萧峻的朝廷还是伪朝,若是有了有识之士相助,可就不一定了。 回到王府时,天上下起了春雨。赵全想要打发下人去取雨伞,萧峥却自己先跳下了车,淋着雨便朝府中而去,朦胧的雨帘下,愁容不改。 傅青玉撑着伞从前院要往后院住处而去,走上回廊便瞧见摄政王踏雨而来,赵全紧随在后,神情焦急。 萧峥的玄色朝服被雨一打,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他结实的身形。金冠下的发丝也都湿了,额前梳上去的碎发因这关系而散落了下来,遮着光洁的额头,映衬着墨玉般的眸子,即使是狼狈若斯也叫人移不开视线。 傅青玉心中暗暗赞叹了一番,看了一眼手中的雨伞,稍稍犹豫一瞬,举步上前,将伞高高的举至萧峥头顶,“王爷,春雨伤身,担心着凉。” 萧峥停下步子,转头看她。 不同于其它女子,傅青玉虽然长相清秀,肤色却有些黝黑,身量也偏高,看上去很是英气。她不敢靠的太近,半边身子都在伞外,说完这话便垂目恭敬的举着伞。 萧峥领会到她的好意,将伞往她跟前推了推,笑了一下,“有劳,身为女子才不该淋雨,本王无碍。” 傅青玉接触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愣。萧峥虽然面上带着淡笑,却始终给人一股疏离之感,那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却让她觉得根本不是在看她,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冷漠而威严。 这一怔忪间,萧峥已经越过她朝前走去,脚步迅速的像是刚才根本没有任何停顿,脸上又带上了那抹愁绪。 傅青玉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热。她自幼要强,别人家里都是儿子才送去私塾读书,她却偏央着爹娘也送她去,在私塾中都是做男子打扮,学业也一直都是最好的。可因为这样,身边的玩伴却从未将她当过女子看待。 而今日摄政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是从一个女子的角度给予她关怀。 雨渐渐下大了,她在前院默默站了许久才举伞离去。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话音一顿,文素一把丢开手里的策论,抓了抓头,什么玩意儿啊,太艰巨了!手中的书被摊在了桌上,她一头就栽了上去,头埋在书里,一副死鱼样。 有没有简单一点的混饭方法啊? 好在她还算有韧劲,虽然一直觉得艰难,却也老老实实坐在房中看了半天的书了。要是她爹还在世,看到她这么上进,非得乐得烧高香不可。当初她可是一篇诗文要挨十几次板子才背完全的,从来没有主动坐下来看过书,此情此景,相比于过去,简直是质的飞跃啊! 虽然主要是因为如今在王府有吃有穿有月俸的缘故…… 正在颓丧,身旁有脚步声接近,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傅青玉回来了,不过模样怔忪,不知道是从哪儿神游归来。 “青玉,你怎么了?”本着对室友的关心,文素起身在她眼前挥了挥爪。 傅青玉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文素悚然一惊,妈呀,这人居然会笑啊! 她正在奇怪傅青玉这是怎么了,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她名字:“素素,素素……” 文素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顿时抚额,抱头蹲地。 傅青玉同情的看着她,“秦小姐又来找你做点心了?” 文素默默点头,恨不得缩成拇指大小,再也不要被看到。 以秦蓉秦大小姐为首的几位官家千金来此的目标显然不是官场,更不是混饭,而是英俊潇洒、权势滔天且还多金未婚的摄政王殿下。 为了俘获摄政王的“芳心”,几位小姐以秦蓉为首,自进府之日起便开展了各种表面团结内里较劲的争斗。 某日秦大小姐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句话:欲攻其心,先攻其胃。于是几位小姐开始亲自动手,用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勇敢的搏斗在油污满满的厨房。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这本与文素无关,只因某日她混入厨房偷吃,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厨娘做了一半的糕点放在那儿,便自己动手将之加工成了江南名点。谁知好死不死的被几位赶来加班加点的大小姐们遇上,于是她一下子成了几位大小姐的救星。 开始还是不错的,文素帮她们做了几样点心,秦蓉等人以珠钗锦衣甚至银两回赠,彼此公平交易,甚为融洽。但是等秦蓉等人乐颠颠的将点心送过去,看到的却是摄政王十分大方的赏给了自己的贴身侍卫赵全。 自我批评是不可能的,几位小姐积极展开批评,认为肯定是文素做的不好,于是逼着她再做一次。 这期间彼此地位已经开始倾斜,文素做的不情不愿且还没有拿到半点报酬。 之后点心再送过去,摄政王殿下仍旧客气,可是一转身那点心还是便宜了赵全。 秦蓉郁闷,郁闷的结果便是折磨文素,非要她一直做下去,直到做出一道让摄政王满意的点心为止。 文素默默蹲墙角画圈圈,混个饭吃已经够闹心的了,你们这群人还不省心。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可惜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文素这边抱头缩肩誓要伪装成一个陀螺,那边已经有人一把将她提溜起来了。 “素素,乖啊,王爷刚回府了,咱们再去做一份点心吧。”秦蓉笑眯眯的看着她,可是眼神却很清晰的告诉她:你不去我就弄死你! 文素默默的看了一眼傅青玉,一脸哀伤的跟着她就要出门。 “等等,”傅青玉从后面叫住她们,“今日你们就别去了,刚才我瞧见王爷的脸色不好,还是不要惹他动怒为妙。” 文素心中欢呼,这下应该不用做了吧。转头却见到秦蓉却叉着腰对傅青玉冷笑,“哼,王爷才不会对本小姐动怒!” 傅青玉知道她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只有无奈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到了房间里侧,干脆随她去了。 秦蓉一把拉过文素出门,对她笑的那个情意绵绵柔情荡漾,“素素啊,待会儿做完点心,你帮我送过去吧,不过记得要说是我做的哦。” 文素大囧,难怪你说王爷不会对你动怒,他要动怒也是对送糕点的人呐!!! 萧峥的书房内这会儿聚集了几位幕僚,当然不是文素秦蓉之流,而是正儿八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幕僚。只因如今江东的事情实在叫他忧心,是以刚回府他便召了这些幕僚前来商讨对策。 几位幕僚都是被摄政王从大梁各地重金聘来的有识之士,有些人甚至堪比状元之才,可面对这样的局面,一时也说不出个解决的方法来。 现在就攻过去平叛显然是不明智的,那样只会招来外患,引狼入室。可是除了这个法子,似乎也没有其它方式再阻止吴王的荒唐事了。 萧峥见众人吱吱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忧虑,心中亦有了些怒气,只是他性子隐忍深沉,最终不过是皱着眉挥了挥手,遣退了几人。 几人刚刚如释重负的退出去,便听赵全在门外低声道:“王爷,文姑娘求见。” 萧峥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府上有个女幕僚姓文,便是从江南来的那位。 说起来,从那日湖心亭见了一面之后便再未见过她。印象里那女子似乎不怎么爱出风头,亦不常在前院走动,却不知她今日为何会来。 “请她进来吧。” 淡淡的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而后探入一双黑亮的眸子,滴溜溜转着在书房内扫了一圈,一眼接触到书桌后坐着的人影,赶紧又缩了回去。 萧峥错愕,这是做什么? 没等摄政王殿下想完这遭,静默了一瞬之后,门便又被重新推开,而后萧峥总算看到了文素的全貌。 穿着一袭青底白花的襦裙,头发随意的用发带束在了脑后,露出一张素净白皙的脸庞,那双眼睛大而有神,黑白分明的眼珠时不时轻轻一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微带狡黠,却不让人生厌,反倒显得有些可爱。 “王爷金安。”文素先屈膝行了一礼,这才颤抖着手从背后拿出盛着糕点的盘子来,“民女是……来送糕点的。” 因为听了傅青玉的话,又看到刚才那些幕僚们出去时的难看脸色,文素此时不敢抬头且声音小的如同蚊蚋。 “端过来吧。” 萧峥见她这模样有些蹊跷,便无奈的压下了对最近糕点曝光率过高的反感。 文素这才抬头去看他,眼前的人已经换下了之前被雨淋湿的朝服,着了朱子深衣,光滑如水的白色绸缎贴在他身上,气韵天成。头上金冠已除,额前的头发半干未干,半遮了明亮的眸子,却挡不住他直视向她的目光。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眼,文素却被他瞧得一阵心虚,像是不敢承接这威严一般,好半晌才端着盘子走近。 用糯米粉做成的方形糕点莹白如玉,上面以红萝卜皮切成丝盘绕成了花朵状。一眼看去,便如同大红的牡丹开在了雪地里,鲜艳的颜色让人胃口大开。 然而萧峥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抬眼问她:“这是你做的?” “是。”文素自然而然的回答,话刚出口又忙不迭的改口道:“不不,不是民女做的,是秦蓉小姐做的。” 自己劳心劳力且要顶着被骂的危险,最后还要将功劳让给别人,悲剧啊…… 萧峥眼帘微垂,又扫了一眼面前的糕点,眼中光芒一闪,抬眼再看向文素时,忽而勾唇笑了一下,“你被欺负了吧。” 文素一愣,就见他抬手伸向瓷盘,取了一块糕点。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托着那块精致小巧的糕点,微微一顿,似在欣赏,而后便送入了口中。 他居然吃了!!! 文素大张着嘴,惊悚的无以复加。 “去给答复吧,就说本王尝了,很满意。” 文素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他这是在给自己解围。 王爷,您真是个好人啊…… 萧峥看到她瘪着嘴一副感动的要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原先压在心头的忧虑竟松了不少,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文素赶紧千恩万谢的行了一礼,乐颠颠的退了出去。 听到她脚步声已经走远,萧峥看了一眼面前的糕点,朝外唤了一声。 赵全立即闪身入内,就见自己主子指了指面前的盘子道:“赏你了。” 一见到那盘中的糕点,赵全就蔫了,默默扭头,心中叹息:王爷啊,江南糕点可容易发胖了,您这是想让属下提前下岗么? 腹诽归腹诽,赵全还是不甘不愿的上前取过了糕点,一眼扫到盘子中央空了一块,他顿时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萧峥,“王爷今日居然用了糕点?” “嗯。”萧峥埋首于眼前的政务,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赵全大张着嘴,心中感叹:看不出来啊,那位姓文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本事啊! 萧峥感到他还未离开,抬眼看去,正对上他一副惊骇莫名的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一时略有感触,便帮一帮她罢了。 想当初他还是皇子时也被其它皇子欺负过,那种两面都要做全的辛苦他比谁都清楚。 在任何环境下生存都是不易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而她不过是个女子,能帮便帮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萧峥书房外的回廊拐角处,秦蓉与另外四名官家小姐将文素堵住,正在询问事情的详细过程。 “秦小姐,王爷说了,他对您的心意已然牢记在心。”文素还不了解秦蓉的心思嘛,只要把她跟王爷扯在一起就成。 果然,秦蓉闻言立即眉眼含笑,昂首挺胸的扫了一眼身边一脸落寞的四人,一副傲视群雄的模样。 文素嘿嘿讪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秦大小姐当即杏眼一瞪,“急什么?”说着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子塞在她手里,对她眨了眨眼,脸上堆起了笑容,“下次咱们继续。” 文素接银子的手蓦地抖了一下,愁容满面的点了点头。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正打算走人,秦蓉身边的一名官家小姐突然拽住了文素的袖子,转头对秦蓉道:“你不觉得古怪么?王爷那么多次都没用点心,怎么今日她一去就吃了?” 文素闻言登时心里一紧,完蛋,摄政王殿下这是好心办坏事了。 秦蓉听了这话果然起了疑心,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文素一番,直将文素扫的浑身发毛,最后却十分干脆的摇了摇头,“不可能,王爷不可能看上她!” “为何?”拽着文素的小姐愣住了。 秦蓉昂了昂下巴,凑近她低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爷最不喜欢的就是江南女子了。” 文素原先还在担心,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来了兴趣,“诶?为什么啊?” 秦蓉鄙视的瞅了她一眼,扭头继续跟四人咬耳朵:“我爹告诉过我,王爷的生母是西戎进献的美人,先帝的生母则是江南世家之后,当初就是因为先帝母族身份高贵,后来才顺利登上皇位的,不然王爷现今可不一定是只是王爷啦……” 因为讨论的是皇室秘闻,秦蓉的声音已经低的不能再低。 众人闻言皆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了,这牵扯的可就大了,王爷讨厌江南女子到全盘连坐的地步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几人想完一圈,还不忘一致转头看向文素,大意为: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文素也是一脸恍然之色,敢情王爷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持朝政不放啊,好嘛,被老子欺负了,就转而欺负他儿子! 王爷,好志向!好手段呐! 皇室一向最不缺八卦,不过秦蓉说的着实有些夸张。 赵全一边品尝着美味糕点,一边将几人咬耳朵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然后抹抹嘴去跟萧峥告密。 “王爷,秦大人连这种话都随意跟家眷说,实在是大逆不道!” 萧峥对赵全的义愤填膺不置可否,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埋首政务,没有一点动怒的迹象。 赵全没有存在感了,好半天才委屈的唤了他一声:“王爷……” “行了,反正她们也没几日可待了,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说就说吧。” 赵全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身为一等侍卫的亢奋因子瞬间游走全身,抬手作刀,阴森森的在脖间比划了一下,“王爷,要属下何时动手?” 萧峥抬头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没必要,马上到三月底便是测试,本王可以正大光明的送她们出府。” 唔……赵全默默扭头,王爷您好温柔,赶人也用这么文明的方式…… “王爷……” 门外突然有人低声开口,赵全听出是王府的老管家,赶紧整理了仪态去开门。 萧峥搁下手中的毛笔,望向门边,“有事?” 老管家皱了一下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王爷,呃……平、平阳王回京了。” 萧峥一愣,声音沉了下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管家缩了缩子,“就、就在刚才……” 萧峥端坐着的身子如盘石般巍然不动,眼中渐渐凝起寒霜,“混账东西,未得皇诏,竟敢私自回京。” 内容虽然愤怒,语调却一如既往的深沉平稳。然而这模样却让老管家的身子抖索的不行,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人更是紧挨着门边,一副准备随时逃跑的模样。 老管家在府里待的时间可不短了,最是清楚自家王爷的脾气,他发火可不是猛然间的惊天动地,而是四平八稳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叫人想躲也躲不掉的那种。 原先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就担心会有这一幕,果不其然!这个冤家平阳王啊,您做什么不安分要回京啊?老奴实在不想做池鱼啊…… 室内安静了一瞬之后,萧峥脸色稍缓,对老管家摆了一下手,“算了,他此时人到哪儿了?” 老管家舒了口气,赶紧回答:“回王爷的话,还未进城。” “哼,算他还有点脑子。”萧峥看了一眼赵全,“你去将他接到王府来,记住不要让外人瞧见。” 既然不可以让外人瞧见,那就可以施展来无影去无踪的高超轻功了! 赵全闻言瞬间复活,被打压的一等侍卫亢奋因子再度复苏,立即清晰的回了个“是”字。然而待奔出门去飞身而起的一瞬,他却有种无语凝噎的悲凉。 江南糕点害人啊…… 第4章 平阳王其实是萧峥的侄子,嫡亲的侄子。其父乃是崇景帝皇长子,与萧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萧峥是崇景帝第十七子,也是其最小的儿子,与皇长子年纪足足差了二十多岁。萧峥的生母在他五岁时便去世了,之后他几乎是靠大哥照料长大,也因此,他对这个长兄的感情亦兄亦父,极其尊敬。 皇长子幼年时因一些见不得光的阴谋阳谋弄的身子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膝下育有二子,长子继承了父亲的孱弱体质,不到周岁便夭折了。幼子名唤萧端,身体也不是很好,却终是顽强的活了下来。 萧端仅比萧峥小六岁,两人名为叔侄,实际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崇景帝过世后,皇长子的身子便越发不行了,待崇光帝登基后不久便到了撒手人寰的地步,临终时便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当时还是少年的萧峥。 萧峥对这个侄子其实是极其用心的,当初之所以会上阵杀敌建立功勋,有一半原因便是为了以后有能力护佑他。 去年年底萧端行了弱冠之礼,要划分封地外放,小皇帝萧翊对这个哥哥无甚好感,便直接划了贫瘠的沧州一带给他。 萧峥当时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去了御书房,却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胳膊站在御案之前看他,直到皇帝陛下头皮发麻的将封地改成了物产丰饶且气候宜人的平阳。 由此才有了现今的平阳王。 不过谁也没想到才半年不到萧端就跑回了京城。 还是私自的…… 文素当晚没有吃饱,偷溜进厨房吃东西,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一道黑影夹着另一道黑影正要从头顶掠过去。 可怜的小城姑娘没见过世面,硬是将堂堂一等侍卫给看成了飞天大盗,当即一声凄厉的“抓贼啊”喊了出来,惊得半空中的赵全一个跟头摔到了地上。 文素还没来得及逃离现场,一道人影便扑了过来,直接将她压倒在地,力道之大,差点把她自认的一身傲骨给压成渣。 正疼的龇牙咧嘴,忽然感觉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药香味,随即一道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早春拂过百花的第一缕清风,清爽温柔,微带一丝虚弱,“咦,是个女子?” 四周已经有家丁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传来,赵全大步走过来,一把将文素身上的人提了起来,口气无奈的道:“平阳王爷快随属下走吧,这里住的都是王爷府上的女幕僚,不宜久留。” “哦?女幕僚?” 夜色刚降,回廊边高悬的灯笼光线在此时不算明亮,文素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听口气也可以推测出他满脸饶有兴致的模样。 然而再怎么觉得有趣也挡不住赵全要面子的心情,家丁们的脚刚一步踏入院中,他已经一把夹起平阳王飞掠而去,临走还不忘恶狠狠的对文素丢下一句:“你没看见过我们!” 文素坐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惊了一下,哎呀妈呀,刚才那个是平阳王? 现在王爷们流行玩儿这种游戏了? 此时坐在书房中的萧峥很不高兴。 他的对面坐着萧端,正一边笑眯眯的看他,一边在揉着摔疼的胳膊,即使是这种简单的动作也做得优雅无比。 他的相貌生得极好,与萧峥一样,都继承了他那位美人祖母的美貌。不过相比于萧峥,他还要更显阴柔一些。他的脸色因身体孱弱而苍白的近乎透明,眼睛便被衬托的越发黑亮,长长的羽睫随着他看向萧峥时的眼神不时的颤动一下,如同彩蝶,振翅欲飞。 “叔叔,你似乎不高兴。” 只这一声称呼也显出了关系亲疏,与他同辈的侄子们包括皇帝陛下都要恭恭敬敬的称萧峥一声“皇叔”,只有他可以这般直接大方的叫叔叔。 萧峥仍旧沉着脸,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为何要突然回京?你不知道这是重罪么?” 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落下,砸入萧端的耳中。 萧端姿态优美的抬手抚了一下耳朵,脸上笑意不减,“叔叔,您可千万别这么生气,侄儿回来可都是为了您啊。” “你说什么?” 萧端见他不相信能自己,无奈的叹了口气:“叔叔,您忘了自己的生辰就要到了么?” 萧峥皱了一下眉,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就在四月,是要到了。不过,这也能算他偷偷回京的理由? 萧端眼见萧峥脸上怒火越来越明显,神情一变,文雅贵公子顿时化成可怜美娇娘,“叔叔,您想想,萧氏皇族本就人口不丰,如今出了吴王那样儿的,更是七零八落。眼下也就你我还算亲近了,您为国为民操劳不休,生辰都没个亲人在身边怎么成呢!” 萧峥的神情缓和了下来,他说的没错,如今的萧氏皇族实在是太冷清了,难为他还记得自己的生辰,纵使荒唐了点,可也是一片孝心呐。 “也罢,先不说这个了。”萧峥摆了摆手,终是退了一步,“待我明日找个说辞与陛下说一声便是了。” “何需如此麻烦,叔叔您可是摄政王,皇帝那里不说又何妨?”萧端与萧翊这个弟弟不是很对盘,纵使人家现在是皇帝了,他也照旧不待见他。 萧峥闻言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扫向他的眼神却明显的带着压力。萧端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我随赵全进来时见着叔叔府上的女幕僚了,看来叔叔对新政一事很上心啊,却不知这一批人中,有堪称尤物者否?” 这句打趣的话刚刚落下,书房里蓦地安静了下来。守在门外的赵全听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朝中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在摄政王面前提起“尤物”一词,偏偏现在被造成这结果的罪魁祸首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此事要追溯到七年前萧峥的弱冠礼,当时他还是晋王,崇光帝也还在世,特地为这个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弟弟在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当日百官道贺,普天同庆,好不风光。 彼时萧端被皇帝接入宫中照料,至于缘由到底是皇帝陛下真心关心这个侄子,还是借由他牵制萧峥,就姑且不去深究了。总之这个宴会让萧端见着了久未见面的亲叔叔,心情自然好的没话说,于是席间就忍不住多饮了几杯,一不小心就喝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位大臣都说了恭贺之词后,崇光帝忽而心血来潮的拿喝的醉悠悠的萧端打趣,叫他也说几句恭贺萧峥的话。 萧端自幼体弱,对自己叔叔年纪轻轻就建立功勋十分敬仰,早就想表达一番对他的崇敬之情,于是当即便点头应下,拍案说自己要做一首诗献给他。 萧峥闻言失笑,却端正了坐姿看向他,神色间也颇有些期待。 秀致文雅的少年醉后别有风情,一撂衣袖露出一双粉嫩的胳膊,双手修长的手指各捏着一支筷子,就着面前的碗便敲了起来,且敲且吟:“金瑶玉殿胜清都。” 众人一听,第一句就好啊,将皇宫说的比天帝居住的宫阙还要美好,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转头一看,崇光帝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萧端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周遭的赞美,半眯着眼继续敲:“广山云蔚起扶苏。” 这是称赞晋王殿下品德高洁呢。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赞赏之声不断。 紧接着碗口又是一声轻响,出口的声音带了一丝直冲霄汉的气势:“一眼平阙四方动!” 这次连崇光帝也忍不住低呼了句“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萧峥微微勾了勾嘴角。 诸位大臣俱是一阵激动,将晋王殿下的战场英姿只用一个眼神便表达出来了,妙啊!那么最后一句会是什么呢?哎呀呀,真激动!众人摩拳擦掌,脖子拉长,双眼放光,好期待啊好期待…… 萧端脸颊微红,神情陶醉,眼神迷离,波光流转。手中的筷子又敲出一个清脆的音节,最后一句从唇间清晰逸出:“皇叔皇叔是尤物。” 咻—— 仿佛有风卷着树叶在众人面前飘过,周遭一片寂静。 满心期待的诸位大臣俱是目瞪口呆,石化当场,崇光帝差点一口酒从嘴里喷出来。 萧峥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撒出一滴。举至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后,他相当淡定的抬眼看向萧端,说了两个字:“好诗。” 不轻不重的语气,不咸不淡的眼神,却让萧端从醉酒状态瞬间清醒。 至此晋王殿下以心理素质强大而威震满朝。 不过据事后收拾残局的小太监回忆说,晋王殿下用过的那只银盏明显的凹进去了两块,很有可能是被手指用力夹出来的。 另有萧端身边侍候的随从补充说,当晚晋王殿下好心送他家主子回去,在路上却突然将他家主子拉入一丛灌木后,待出来后,主子的脸上一块青一块肿的,惨不忍睹。 此时此刻,当萧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勾起了那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时,萧峥咬牙切齿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这段时间你给我好好待在摄政王府,要是敢随便乱跑,我就让你永远待在平阳,再也不准回来!” 萧端缩了缩脖子,呐呐的点了点头。 临出门时,觉得自己甚为冤枉的萧端终究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一句:“那什么,叔叔,其实尤物吧,那是形容人……” “立即出去。” 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可商量的余地,萧端默默地咬着唇出了门。 叔啊,那是形容人好看的啊,侄儿是说您长得美啊,您怎的就不能领悟呢? 时间如流水般滑过,三月在暖阳熏风,柳絮纷飞中走向结尾,不慎完满的科举终于顺利闭幕,随之要进行的将是摄政王府内部摸底测试。 文素急啊,为了不被赶出王府,早已抱着书本昏天暗地的啃了好几天了,连一向努力的傅青玉都觉得她拼命的不行。 而至于秦蓉那几位官家小姐,此时也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紧急,不再费尽心思的接近摄政王,转而纷纷闭门温书去了。 整个摄政王府沉浸于一片浓浓的文化气息中…… 测试那日天气晴好,不过除了傅青玉之外,其余几人的心情都很阴郁。 由赵全指引,七位姑娘一路被带到摄政王的书房,推开门,萧峥本人还未到,空旷宽敞的书房中早已整整齐齐的放置好七张小案,案后各置一块软垫,以供跪坐之用。 小案就放在萧峥的书桌下方,案头贴着每人的姓名,按座位就座即可。 秦蓉因为分在了第一排第一个位置,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还不忘转头对众人炫耀一番,顺带还同情的瞟了一眼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位置的文素。 文素其实很庆幸自己坐在最后,一想到摄政王那威严的眼神和周遭冷凝严肃的气氛,她的牙关就忍不住要打寒颤,才不想离他多近呢。 不一会儿书房门被推开,阳光顷刻洒入,带来一阵春意。萧峥一身玄色朝服走了进来,显然是一下了朝便来了这里。 几人赶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挥手阻止,“免了,直接开始吧。”说着走到到书桌后缓缓坐了下来。 赵全立即从他的书桌上取过几份册子走了到小案前,一眼瞧见几位美人全都紧张兮兮的盯着自己,一向自认皮糙肉厚的脸都不禁红了一下。 “呃,几位姑娘,王爷给你们每人出了一题,都在这册中了。视人而定,每题各不相同,各位请务必在一炷香时间内答完。” 赵全将情况说明,就开始按照册子上的名字一一发到了几人手中。 文素原先紧张了半天的心情此时反而镇定下来了,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傅青玉,见她已经打开了册子看题,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看来是胸有成竹。可是等她自己翻开册子一看,却顿时耷拉下了肩膀。 这题目还真适合她的身份:吴王意欲于江东江南开科取士,卿以为该作何处置? 文素皱眉,这吴王能不能弄点别的玩玩啊,或者你去别的地界玩也行啊,你偏偏要在江南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她苦恼了一阵,再去看傅青玉,就见她已然撩袖磨墨,准备答题了。 人跟人的差别还真大啊…… 文素这段时间准备的都是那些死记硬背的策论,哪里想到摄政王考的竟是时政,这可真是叫人为难。 她捏着笔发愁,眼神飘飘忽忽的扫到了上方的摄政王,微微一愣。 萧峥蹙着眉,捏着笔垂眼看着下方的的奏折,嘴唇紧抿,看似很不悦。 文素看了看他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忽然觉得此刻自己跟他很像。 难不成摄政王也遇上了难题? 萧峥的确是遇上了难题,实际上皇帝陛下刚刚才跟他大闹了一番。 科举最后一项——殿试已经结束,便到了皇帝陛下金笔题名的时候。 小皇帝此次看中的是一个姓刘名珂的年轻书生,认为他见解独到,是不世之才。而萧峥却不以为意,他看中的是文渊阁周大学士之子周贤达。 这二人成绩不分伯仲,只是政见略有差异。 刘珂出身贫寒,年轻而有闯劲,但所言多少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周贤达出自世家大族,为人沉稳守礼,虽较之略显固步自封,却贵在进退有度,稳扎稳打,当今局势之下,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奈何皇帝陛下认为萧峥看中的是周贤达的家世背景,觉得他是在扩大权势,心中自然不满,所以忍不住在御书房跟他大吵了一架。 桌上的香已燃了一半,萧峥收回思绪看向下方,除了傅青玉在洋洋洒洒的书写之外,其余的人都是抓耳挠腮,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 似有视线锁在自己身上,他轻轻撇头,正对上最后方一张白白净净的脸。 同上次送糕点来时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的直转,如同在探究什么,微带狡黠。 一接触到萧峥的视线,文素一惊,赶紧低下头去,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只露出两只红透的耳根。 没多久,她又慢悠悠的抬起头来,不过瞄的是书桌上的香炉,还有短短一小段了,她愁眉苦脸的垂下头去,终于蘸了蘸墨,准备答题了。 萧峥不自觉的被她这模样吸引,干脆搁了手上的笔,紧盯着她的动作。 一会儿蹙眉思索,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狠心,奋笔疾书…… 萧峥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子的表情十分生动,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不是唯唯诺诺的敬畏,也不是故作矜持的娇弱,一颦一笑都发乎天然,虽然有些……大大咧咧。 他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垂首继续手上的政务,奈何这微小的动作却落入了身边站着的赵全的眼中,叫他心中一阵悚然。 王爷啊,您可千万别看上个会做糕点的人啊…… 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过去,香炉中只余一丝袅袅残烟,萧峥搁下笔,“赵全,收上来吧。” 赵全恭敬的称是,人刚走到秦蓉的小案前,就已经看到了她开始伤心的抹泪,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其余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傅青玉一脸沉着,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其中当属文素最为突出。 因为她的表情不是难过,也不是懊恼,而是……气愤。 赵全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敢去她手中拿册子,十分小心翼翼,就怕碰到她身上的刺。等从她手上抽回册子,不经意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巴差点没惊得掉下来。 文素居然是在对摄政王气愤。 唔,姑娘,你是不是考试考傻了啊? 显然萧峥也看到了她的表情,眼中微微闪过吃惊,接着便挥了挥手,“各位都请回吧,文姑娘留步。” 秦蓉闻言直接哭出了声。 文素保持着气愤的状态,悠悠然起了身,等众人都退出去后,大大方方的走到了萧峥跟前。 “文姑娘因何面含怒色?” 萧峥的声音平稳冷漠,虽无任何起伏却也透出一股凌驾于上的气势,文素吞了吞口水,暗自捏紧了手心才不至于退缩。 “民女……有话要说。” “说。” “民女认为,王爷出给民女的考题实乃荒谬!” “嘭!”赵全正在一边的小案上整理册子,闻言一个跟头,脑袋磕上了案面。 萧峥闻言面不改色,眼中反而染上了一丝趣味:“何出此言?” “王爷口口声声问民女该如何应对吴王在江南开科取士一事,民女却认为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什么?”萧峥闻言愣住。 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探子回报,吴王已然着手准备此事,大概在四月初便会实行,她却说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乍一见到始终稳如泰山的摄政王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文素心中竟有了些成就感,继而挺了挺胸膛,气势大盛。 萧峥压下吃惊,淡淡道:“说说原因。” 文素道:“王爷不妨先说说您认为吴王能够这么做的原因吧。” “探子回报,他已然准备就绪,连考试日期都定下了。” “原来如此。”文素微微一笑,眼中划过流光溢彩,好似抓住了什么关键,神情中带着一丝稳操胜券的得意。 “那么,那些士子们呢?王爷可有想过他们的想法?” 萧峥蹙了一下眉头,似有些疑惑。 文素退后一步,朝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王爷,民女的答案已在册中,还是请王爷自行过目吧。” 说完,抬头一笑,施施然退了出去,从容不迫,如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四平八稳。 萧峥对她这表现十分奇怪,便叫赵全先将她的册子挑出来给自己看。 赵全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萧峥又唤了他一声才总算清醒,赶忙找到文素的册子呈了过去。 翻开册子的瞬间,赵全以为自家王爷的表情会是十分赞许的点头,继而微笑,至少文素刚才的表现便是给人这样的感觉。然而事实证明那是错觉,萧峥不仅没有笑,反而还皱起了眉。 因为册中只写了一句话:“江南名士多高洁,无须多虑。” 萧峥对这不关痛痒的一句话有些气闷,然而心思一转,联想起刚才文素的表现便明白了过来。 难怪她会问他有没有考虑到士子们,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吴王的确是要举行科考,可是那也要士子们配合才行。 文素在册中的那句话说白了就是:您别把咱江南读书人都看扁了,咱都有骨气着呢,不会那么没品的去参加吴王那不正规的科考!!! 这就是那个愤怒眼神的由来。 萧峥合上册子,终于如赵全所愿笑了一下,“也许真的是本王多虑了,文人多重气节,当不会这么容易变节才是。” 作为一头雾水却又忠心耿耿的赵全,此时唯一能给的回应就是:“王爷英明。” 说完他的视线就飘忽到了门边,他知道刚才端着架子走出去的文姑娘此时正毫无形象的以壁虎形态贴在门口偷听动静。 文素以前听她爹说过,若是想要别人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就要主动抢先出口,给人以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她刚才会说那番话。 不得不说,虽然紧张,一番话说来也算掌控的恰到好处,不温不火,加之最后让萧峥自己体会,就更有成效。因为若是由她直接说出来,也许反而会被认为是在信口雌黄,强词夺理。 萧峥的视线在门边扫了一圈,丢开手中册子,故意抬高声音道:“虽有诡辩之嫌,但也有些道理,勉强算作合格吧。” 门外一阵窸窣响动,似有什么在跳脚,看来不是一般的激动。 萧峥勾了勾唇,有这么兴奋么? 第5章 摄政王府的测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头名自然是傅青玉,文素勉强混个中等,反正是可以留下了。 至于秦蓉等五位官家小姐的名次,据说已不可考,因为摄政王只对赵全吩咐了一句:“好生送出府去吧。”成绩什么的半个字也没提到。 几位官家小姐都是承着家人的殷切期盼来到这里的,努力了这么久,哪里甘心就这么被送走? 尤其是秦蓉,来之前还跟家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不得到王妃头衔就不回去,如今走到这般田地,着实没面子。为此,她还惹了个不小的风波。 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脱光了爬到了摄政王的床上,想要弄出点儿绯闻,没想到后来进房的人竟然是平阳王,于是弄成了个大悲剧。 原来萧峥考虑到萧端身体不好,早就将自己所居的东暖阁腾出来给他住,自己则搬去了西边。 至此,几位官家小姐对摄政王的争夺战以全军覆没告终,第二日便统统被送出了府。 如今的摄政王府只剩下了两名女幕僚:实至名归的傅青玉和半调子的文素。 早有保皇党将这消息给小皇帝送了去,最近小皇帝正为了钦点状元一事跟萧峥怄气,闻讯登时大喜过望。 哈,不是要让女子做官么?现在只剩两个了吧,看你要怎么办! 皇帝陛下心情大好,于是决定趁着这好心情把钦点状元的事儿也一并办了,便遣了人去请萧峥来御书房商议。 他已然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捍卫住自己的九五之尊,就点刘珂,没商量! 福贵看出陛下精致的眉眼间那挡也挡不住的决心,心里一个劲的忧愁:今儿小祖宗可千万别再跟摄政王吵架了,他看着摄政王那高深莫测的脸色就害怕啊…… 没多久,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太监高声唱道:“摄政王到——” 话音未落,萧峥已经自己推门走入。广袖宽袍的玄色朝服在他身上平添无尽风致,嘴边噙一抹温和疏离之笑,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陛下考虑好了?”随着他走近至桌边,不轻不重的语气清晰的落入皇帝耳中。 小皇帝扬扬眉毛,“皇叔倒是开门见山,也好,朕已然下定决心了。” “哦?”萧峥轻轻抬手,“陛下请说。” “就点……” 话音蓦地顿住,因为皇帝陛下看到他皇叔忽然解下了腰间的扣带。 “陛下,请继续。”萧峥右手握着扣带,轻轻敲点着左手心,眼神淡淡的看着他。 皇帝眼中却呼啦啦翻腾过一阵惊悚。 他知晓这是何物。 当初萧峥四方征战、风头无匹之时,崇光帝曾赏了他一柄宝剑,称见剑如见他本人,更言明此剑可上笞昏君,下杀谗臣。 当时萧峥便恭恭敬敬的回道:“若在殿上,臣弟不可佩戴刀剑,如何笞得昏君,杀得谗臣?” 崇光帝闻言竟认真思索了一瞬,而后便解开了腰间扣带交给了他,“殿上总要配腰带,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便用这腰带。” 回忆完毕,小皇帝暗暗吞了吞口水。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啊! “陛下还未说出决定……”萧峥不紧不慢的敲着扣带,眼神却微微眯起,透出一丝危险的讯息。 “朕……”小皇帝握着拳想要说出刘珂的名字,可是又害怕萧峥真的会对自己动手。 他不是好人,打皇帝算什么?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啊啊啊啊! “朕、朕觉得……”小皇帝提着朱笔,在面前的册子两个名字间游移不定。 “陛下,为社稷着想,千万不可仅凭个人喜好做决定。” 萧峥说这话时,终于停止了敲击扣带,皇帝正要松口气,他却忽然又将扣带“啪”的一下重重的敲打在桌面上,惊得皇帝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优柔寡断非明君之举,陛下当早做决断才是。” 纵然是后来开创了崇德盛世的千古一帝,此时也不过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孩子,一向被捧在手心里的皇帝陛下愣是紧咬着牙才强忍着没哭。 他算是明白了,所谓的商议已然变成逼他就范! 手中的朱笔被撰的死紧,皇帝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落笔在周贤达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陛下圣明。”萧峥几乎立即就扣好了腰带,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皇帝不服气的道:“起码得给刘珂个榜眼。” “陛下钦点,自当如此。” 皇帝泪奔,他该钦点状元的啊,点什么榜眼啊? 这世道,日子没法过了啊…… “对了,本王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萧峥本来已经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 小皇帝见状又惊了一下,听清他的话才恢复常态,咳了一声道:“皇叔请说。” 萧峥对他笑了一下,不似平常那般冷漠,倒有些安抚之意,“还有几日便是本王生辰,平阳王有心回京为本王祝寿,已然到了摄政王府,陛下应当觉得无碍吧?” 小皇帝的脸顿时青了。 且不说平阳王私自回京是重罪,哪有此等先斩后奏之理?他忿忿的瞪着萧峥,紧抿朱唇,不作回答,直到……萧峥的手按上扣带…… “啊……原来如此。”皇帝陛下脸上瞬间扬起笑容,青色褪去,满面红光,好似刚才听到的是一个令人身心愉悦的话题。“不过是桩小事,皇叔寿辰将至,朕会为您在宫中设宴庆祝,原本也是要召回平阳王的。” 萧峥从腰间移开手,笑着点了点头,“多谢陛下恩典,只是朝廷如今正是养精蓄锐之时,就不必为本王小小生辰破费了,陛下既已选定状元,当准备的是琼林宴才是。” 被提了伤心事的皇帝陛下眼神幽怨的瞟了一眼他的腰间,悲愤的点了点头。 待萧峥前脚出了御书房,皇帝陛下后脚就掩面直奔太后寝宫而去。 母后,皇叔刚才要打儿臣啊…… 摄政王府内,文素又抱头缩肩扮演陀螺了。 傅青玉蹲在她面前好言安慰:“素素,你这般怕我作甚?我又不是要你做什么坏事。” 文素稍稍抬头,露出两只幽怨的眼睛,“可你知道我如今看到糕点就想吐,还让我去做什么糕点啊?” 本来以为秦蓉走了,她的好日子就该来了,谁知傅青玉也想起来让她做糕点了。 见文素左右不愿意,傅青玉只好将原因说了出来:“素素,你可知王府最近有什么大事?” 文素疑惑的眨了眨眼,“什么大事?” “王爷的寿辰要到了。” “啊……”文素顿时恍然大悟,继而又十分诚恳的问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傅青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素素,你我如今寄居王府,以后如何还要靠王爷提拔,王爷大寿,岂可不做些表示?” 文素再度恍然,“所以你就叫我做糕点送给他?” 傅青玉点头,“华贵物事我们出不起,寻常事物王爷看不上,倒不如做些吃食,花点心思在上面,也许反倒可以让王爷愉悦,再说这你也拿手啊。” “原来如此。”文素站起身拍拍衣裳,回归人形,“你说的也对,毕竟寄人篱下,那我就试试看吧。” 傅青玉笑着点头,正要送她出门,却见文素又转过了头来,笑的贼兮兮的,“青玉啊,为何王爷的寿辰是哪日你会一清二楚啊?” 傅青玉的笑容顿时僵住,脸红了个透,文素已经一脸坏笑的出门去了…… 萧峥回到王府时,得知萧端正在湖心亭里等他,朝服也没换便赶了过去。刚走近就瞧见萧端一身雪衣半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弯着眼睛笑眯眯的看他,姿态悠然的好似一幅画。 “叔叔总算回来了,侄儿可是等候多时了,菜都要凉了。”说着伸手朝面前的桌上指了指。 萧峥朝石桌上看去,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组庵鱼翅、干烧岩鲤、冰糖湘莲、荔枝肉等佳肴琳琅满目。 “素闻叔叔一向节俭,今日侄儿破费了,可别骂我啊。” 萧峥在他对面坐下,笑了笑,“知道你是心疼叔叔,怎会怪你。” 萧端笑的越发欢畅,一向略显颓唐的模样此时也显得神采飞扬起来,“对了叔叔,不久便是您的生辰了,可有安排?” “在府内简单的办一下就是了,不必铺张。”萧峥自己拿起酒壶倒了杯酒,还顺带帮萧端也倒了。 “这怎么行?叔叔如今是大梁最有权势之人,生辰大事难道皇帝都没有一点儿表示?” 萧端一向温和的声音此时听来竟有些阴沉,萧峥抬眼看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记住,大梁最有权势的人是陛下而不是本王!” 这话语气有些重,萧端闻言脸色不禁白了白,但很快又再次堆起了笑容,“叔叔说的是,是侄儿失言了。” 萧峥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端起酒杯浅酌起来。 可能是刚才的话题有些尴尬,两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再开口,就这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然而萧端的眼神却始终落在萧峥身上。 离最高的位置已经只差一步,然而他的叔叔却似乎对此根本无意。 是真,还是假? “叔叔,”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萧端拢了拢衣领,朝萧峥的位置倾了倾身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您不会……打算永远只做摄政王吧?” 萧峥眼神一凛,刚举至唇边的酒杯又被缓缓搁了下来。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萧端,深不可测的双眸叫人无法窥其心中所想。 萧端在他的眼神里感到一阵威压,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身子。这一动作间,萧峥已然起身拂袖,大步离去,徒留一阵愕然…… 几杯酒下肚,身子觉得轻松了些,心中却有些烦躁。萧峥放缓了步子,任由赵全在几丈之外跟着,慢悠悠的在府中散步。 刚才萧端的那些话已不是第一次说了,自他成为摄政王以来,这种声音便时不时会落入耳中,他朝中的心腹也不乏有此提议者。 然而他却一直未做回应。 穿过后花园,再往后走一段,到了一处院落前,萧峥微微顿了顿。 听管家说那些女幕僚便是被安排于此处,他倒还是第一次来。 院落四四方方,很是安静,大概是此时只有两人居住于此的原因吧。 萧峥原本打算离去,忽然听见一阵歌声,一时好奇,便又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厨房的门敞开着,一个女子身着青底白花的襦裙,正侧着身子在案台上揉面,鼻尖沾了面粉也不在意,只自顾自陶醉的哼着江南小调。 吴侬软语在她唇间缓缓流淌,又软又甜,小桥流水,清泉过石,宛若可见春水碧波飘落处,槐林五月漾琼花。 摄政王殿下那一颗被俗尘杂事扰乱的心一下子便安宁了…… 青海国地处高原,物产不及大梁富饶,是以每年都会在特定时候来大梁以物易物,大多是用金银铜器、毛毯织物和珍贵药材等换取茶叶丝绸、细白米面等。民间交易不算大,常年皆有。大型的交易则由两国官方出面,一般都在每年的五月份。 今年却有些不同,四月刚至,青海国的国书便由快马送至梁都,交到了摄政王的手中,声称此次女王陛下会派专使随交易团来梁都,以观察新政一事的进展。 于是第二日的朝堂,众位大臣又开始口水战了。 首辅丁正一率先出战,不满的道:“夷狄着实无礼,我大梁礼仪上邦,最讲究诚信,蛮夷竖子居然还要前来试探,实在放肆!” 一向最支持萧峥的兵部尚书陆坊也向来最喜欢与丁正一作对,当即便回道:“不过是来看看进展,到了首辅大人口中倒成了试探,难不成要挡住来使不成?” 丁正一立即对其怒目而视,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对他指手划脚!哼,若不是身为萧峥旧部,兵部尚书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 丁老爷子越想越生气,指着他骂道:“尔等沙场摸爬,胸无点墨,目光短浅,蛮夷心机狡诈,怎可窥见?” 谁知这一骂倒让殿中一下没了声音,静的简直掉根针也能听见。 “原来沙场摸爬之人便是胸无点墨么?”萧峥眯了眯眼,冷冷的看向丁正一。 丁老爷子一把年纪,辅佐过两朝君主了,此时见到萧峥的表情亦不免有些心慌。 虽不愿,但不得不承认,萧峥是天生的上位者,威仪自生,气场强大。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丁正一狠狠地剜了一眼陆坊,心虚的收回视线,权当没看见萧峥投来的眼神。 “臣以为既然有使节要来,便当好生接待,以彰我朝风范。” 左都御史王定永这次倒是难得的没有跟萧峥唱反调,叫王爷党们都忍不住有些吃惊了。 小皇帝坐在上方,悄悄瞄了一眼萧峥的脸色,清了清嗓子道:“新政一事一直由摄政皇叔全权料理,此番想必也早已有了计较,朕自不必多虑,倒是要好好准备琼林宴才是正经。” 萧峥闻言不禁有些想笑,他这个皇帝侄子还在为钦点状元的事情跟他闹脾气呢。 “也好,那不如将琼林宴推迟至使臣前来,一同庆祝吧。”萧峥似笑非笑的看着皇帝,“那样的话,陛下也好准备的充分些。” 皇帝被反将一军,顿时气结,冷哼一声道:“皇叔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说完径自拂袖离去,福贵赶忙高喊了一声“退朝”才算圆了场。 走出殿门之际,陆坊跟在萧峥身后低声道:“陛下的脾气真是越来越躁了,倒跟那老钉子有些相似了。” 老钉子自然指的是丁正一。 萧峥闻言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还是个孩子,与他计较什么?” 陆坊恭谨的称是,随即又想起一事,笑着问道:“王爷生辰将至,打算如何庆祝?” 萧峥斜睨他一眼,大步离去,“本王打算不庆祝,你们谁也不许献礼。” 陆坊忙唯唯称是。 虽然萧峥自己说了不庆祝,摄政王府却已然在准备着了。 平阳王带着管家先是定宾客名单,又是定菜单,忙的不亦乐乎,不过这些都没让萧峥知晓,用他的话说,他要给他叔一惊喜。 大致是为了那天惹他不快的事做些补偿。 与此同时,文素正在努力设计着献给摄政王的生辰大礼,每日都要在厨房忙上半日,最后弄得厨娘都不来了,干脆将厨房让给了她。 不过这几日似有些古怪,文素总觉得自己忙活的时候有人在附近,尤其是她哼歌的时候,可是她看过了,里里外外压根就没别人啊。 还好不是晚上,要不然可真够瘆人的! 这天午后,阳光晴好,文素在厨房前放了张椅子,躺在院中晒着太阳想创意。 要说做糕点,她自小嘴馋,手上功夫倒是锻炼的不错,可是那都是学着现有的做的。如今摄政王做寿,自然不能随意弄个前人有过的花样送上去,那也显得忒没诚意了。加上她压根就没见过摄政王几次,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兴许连口味都掌握不好呢。 这么一想,不免有些泄气。 正眯着眼半醒半睡之间,眼前一暗,明显有人站在了跟前。 文素以为是傅青玉,便咕哝着埋怨了一句:“我不知道摄政王喜欢什么,怕是做不出好东西来了。” “哦?你要做什么给摄政王?” 这声音似在哪儿听过,文素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精美绝伦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略显消瘦的下巴,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有微微上扬的嫣红双唇…… 文素眨了眨眼,电光火石间大脑迅速的盘算了一遍,展颜笑道:“啊,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贵客?” “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竟这般客气。”萧端笑着站直身子,抱着胳膊看着她。 文素望天,装傻充愣,“我们见过么?” “是啊,不就在这间院子里?大致就在你坐位的左边十步处吧。” 完蛋,看来是来算账的。 文素全神戒备,能做的只有继续装傻,“这个,怕是公子认错人了吧?我怎的不记得呢?” 萧端微微一笑,百花失色,“你身上有种淡淡的槐花香,我记得很清楚,就别装了吧。” 文素顿时耷拉下了肩膀,王爷,您的鼻子也忒灵光了吧?! “想不到你竟在那仅剩的两位女幕僚中,要不然你我也无缘得见了。”萧端拍了拍椅子扶手,示意她起身。 文素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着,赶忙站了起来,就见萧端自己大大方方的坐到了椅子上,换她站着了。 “对了,你刚才说要做什么给摄政王?” 文素决定装傻到底,一本正经的道:“公子,摄政王的事情,劝您还是莫要多问。” “你再装不认识本王,本王就请摄政王亲自来问你。” “呃……”文素惊悚,慌忙敛裾下拜,“民女参见平阳王爷。” 萧端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像话,说吧,究竟要做什么给摄政王?” 文素叹气,倒不是不能说,而是她还没做出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实在不好说啊。 想了半天,只好吱唔着道:“大致……是样糕点吧。” 萧端闻言登时来了兴趣,挑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文素,在发现眼前的女子居然算作个美人时,眼中有了丝了然。 “原来如此……” 那尾音拖得着实销魂,让文素的心肝儿忍不住颤了颤。 王爷,您究竟了解了什么啊? 萧端淡笑道:“你既然不知晓我叔叔喜好什么,我告诉你如何?” “真的?”文素闻言就来劲了,多知道就能少出错,实在再好不过。 “自然是真的。”萧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笑容却越发灿烂,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耳语了一番。 诶?文素听完顿时愣住,摄政王有这喜好? “怎么?你不信?” 文素忍住点头的冲动,行了一礼,“岂敢,多谢王爷指点了。” “嗯。”萧端起身朝外走去,临出院门时还不忘补充了一句:“那届时便等着你的糕点啦。” 文素只有乖乖应下。 过了一会儿,她蓦地反应过来,喃喃道:“难不成最近经常感觉到的那人就是平阳王?” 才怪! 厨房屋顶之上,赵全默默扭头,看向身边端坐着的挺拔身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日听了一回这丫头的歌声,王爷倒像是上了瘾了,没事总要来听一会儿才作罢。今日因为平阳王突然造访,二人甚至还飞身上了房顶。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平阳王也是,没事逛到这里来干嘛?来就来了吧,还跟这丫头相认了,这不是等于把他当日不幸于高空坠落的糗事给揭发了么? 赵全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对萧峥请示道:“王爷,可以回去了吧?” 萧峥眼中微带失望,点头道:“回吧,看来今日是听不到那歌声了。” 真遗憾,那可是治疗心烦失眠的良药啊。 可惜不知情的赵全却误会了,一个劲的捂着胸口祈祷:王爷啊,千万千万不要看上个会做糕点的人呐,属下还不想那么早退休啊…… 第6章 萧峥的生辰在四月初六。当日他在宫中忙了一天的政务,回头又被李太后叫去好言祝贺了一番,回府时已经是晚上。 照他之前的吩咐,府中并未做任何安排,安静如常。 回房换了朝服,正准备传晚膳,忽听赵全禀报说平阳王请他去前厅。 因在自家府邸,萧峥身上穿的是雪白的便服,宽松舒适,乌黑的头发也早已解下,只用发带随意束了一下,虽不够庄重,却极有风致,一路朝前厅走去时,衣带当风,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走至前厅大门,他推门进入,却在看见厅中情形的一瞬变了脸色。 殿中华灯异彩,美酒佳肴,宾客满座,热闹非常。 萧峥淡淡的扫视了一圈,举步走入,步履缓慢而沉稳,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如往常一样,只有跟在他背后的赵全和端坐在上方右侧的萧端发现了他的不悦。 萧峥不悦不是因为萧端不听他的话给他办了这宴席,而是请了这么多大臣。 来的人几乎都是他在朝中的心腹或是交好,这场宴会与其说是祝寿,倒不如说是私会。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便是他摄政王带头私结朋党。 不过人已经到了,他也不好再把他们赶走,走到上方端坐在案后时,萧峥便又成了众人眼中的摄政王,冷漠威严,高高在上。 萧端见状暗暗松了口气,率先举杯道:“侄儿恭贺皇叔生辰。” 下方的大臣们由陆坊领头,也都纷纷起身举杯,齐声道:“恭贺王爷生辰,愿王爷福寿永享。” “区区生辰小事,劳各位前来,实在惭愧。”萧峥举杯微微颔首示意,眼神不咸不淡的扫了一眼萧端。 他今日找来这些大臣,是想用实际行动帮他什么不成? 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宾客后,萧峥注意到府上的几位幕僚也在,忽而想起府中还有两个女幕僚,便吩咐赵全去请两人来赴宴,不然便是不够礼遇了。 赵全得令去办,谁知人刚出门便撞上了赶来的文素和傅青玉二人。 因得知今晚设宴,二人还特意装扮一番。文素穿了件水红襦裙,外罩青领白面的短衫,清新素雅,衬着白肤黑眸,越发显得灵气十足。 傅青玉则着了一身淡青绸裙,头上难得的簪了花钿,甚至还抹了些胭脂水粉,不过较之皮肤白皙面、貌柔美的的文素,终是难褪英武之气。 二人毕恭毕敬的走入大厅,瞬间便引来众人观望的视线。 这可是女幕僚首次于公众面前亮相啊。 文素手中捧着一只食盒,里面放着自己费尽心思研发的新式糕点,跟着傅青玉在萧峥下方拜倒,“恭祝王爷福寿延绵,民女二人对王爷提携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一盒糕点,略尽心意。” 萧峥听了这话,瞄了她一眼。原来她这几日成天忙活的就是这个啊。 他对糕点没什么兴趣,反倒觉得她的江南民歌唱得不错,每次心烦意燥悄悄跑去听上一会儿,便觉乏意顿消。 “呈上来吧。” 文素闻言,立即起身将糕点端了过去,恭恭敬敬的放到萧峥面前的案上。 萧端在一边不可遏制的勾起了嘴角。 盒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两块糕点,均被被做成了美人状,衣袂翩跹,栩栩如生,下方不知用什么酱汁描绘了云彩形状,微微泛出一丝水果清香,整个组合看来便如同仙女踏云而来,飘逸优美。 这般美妙的食物,就是一直痛恨江南糕点的赵全也有些赞叹,然而萧峥却沉了脸。因为两块糕点上各写了一字,合起来便是他最忌讳的那个词:尤物。 厅中倏然无声,下方的所有人都有些奇怪为何摄政王会没了声响,纷纷拉长了脖子想要看看那食盒里到底装了什么样的糕点,然而萧峥却忽然一把将盒盖重重的盖上,动静之大,吓的文素不禁缩了缩脖子,再去看摄政王,正对上他阴沉的脸。 虽然没说什么,眉目间的不悦却太过明显。 文素有些不安,忍不住抬眼去看平阳王,心中已经肯定他当时透露给自己的是假信息了。然而萧端只是举杯浅酌,看也不看她,隐于宽大衣袖之后的嘴角轻轻牵起一抹嘲弄的淡笑。 殿中气氛威压,许久的沉默之后,终究还是萧峥自己打破了僵局:“做的不错,二位有心了。” 萧端闻言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叔叔,在看到他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时,更加惊愕了。 顺着萧峥的目光,萧端的视线落在文素身上,微微皱了皱眉,难不成叔叔是看上这个女子了? 他看过文素的答卷,不过是个平庸之辈,能留在王府也是个奇迹,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叔叔这般的人物? 然而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萧峥不仅怒气全消,还叫赵全给两位女幕僚在自己左侧安排了座位,与他们同坐于上方。 这一举动已然表明他对二人的重视。 下方的陆坊等人联想起青海国使团将来一事,也不觉奇怪,只有萧端十分不爽。 他就纳闷了,他还是亲侄子呢,都不能说“尤物”,怎么姓文的丫头就没事儿?叔叔也忒偏心了吧! 文素此时也在偷瞄萧端,心中郁闷的不行:她是哪儿得罪了平阳王不成?为何他会故意透露一个假消息来整自己呢? 一直没有弄清楚情况的傅青玉凑近她低声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素立即扬起笑脸摇了摇头,掩盖了过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不能说平阳王故意整她吧? 本以为这场宴会只要坐着吃吃菜喝喝酒就成了,谁知到了后来众人却开始讨论起国家大事来了,而且兴致还越来越高。 傅青玉听得十分认真,文素甚至觉得她是强忍着才没有出口参加讨论。她对这些可没什么兴趣,偏偏坐的离萧峥很近,又不能放开肚皮吃喝,只能硬着头皮忍受那此起彼伏的讨论声,简直要昏昏欲睡。 无聊啊…… 不过觉得无聊的可能也不止她一个,因为摄政王此时也是一脸的意兴阑珊,只端着酒盏浅浅的小酌,不言不语。 文素转头瞟过去时,正好看到萧端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叔叔,眼神意味不明,似乎带着一丝试探。她忽然觉着这场宴会很不简单,于是侧耳细细听了一阵,这才发现他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在皇帝为政不明和摄政王英明神武之间转换。 端起酒杯,借着举盏之际以袖遮面,文素几不可察的笑了一下。 诸位大人实在太明显了些,我说,你们要造反,好歹也要低调点儿吧? 可能是见摄政王没什么表示,陆坊与萧端对视了一眼,很快下方的讨论声便提高了许多,直到被一声重重的酒盏落地声打断。 文素胳膊被撞了一下,转头一看,就见摄政王一头栽倒在她身边,酒气熏天。 醉了? 这酒量……是用滴来计算的吧? 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赵全赶忙要去扶萧峥,却被萧端拦下,“本王送叔叔回房休息即可。”说着弯腰扶起萧峥,有些吃力的搀着他朝外走去。 文素看的很清楚,刚才平阳王的脸色可算不上好,似乎十分的懊恼啊。 此间情形还真是复杂。文素耸肩,唯一的作为就是趁着散会之前多吃了几口菜。 “叔叔,这里没外人,不用装醉了。”刚到花园,萧端便松开了萧峥,话音中隐隐带着一丝气恼。 萧峥站稳身子,整了整故意用酒泼湿了的衣襟,神色无波的扫了他一眼。 虽然看不出情绪,萧端还是感到了浑身一沉,他知道这是他叔叔的习惯,不悦的时候不会明说,可是眼神里的压力却是铺天盖地,叫人遁无可遁。 萧端稳了稳心神,勾着唇漫不经心的笑,“叔叔是在为侄儿捉弄了姓文的丫头而生气?” 他倒是会避重就轻。萧峥凝视着他,回廊处悬挂的灯火映入他深沉的眸子,意味不明,“亏你还一直看不上皇帝,只这一点便看出你与他一样不懂事,做事都是仅凭自己喜好罢了。” “什么?”萧端不禁错愕。 “文素乃府中幕僚,你没事整她作甚?” 萧端回过神来,语带嘲弄的道:“一心要做糕点给叔叔,不就是想要以色侍人么?”他眉眼一挑,看向萧峥,“叔叔这般护着她,莫不是真看上她了?” 萧峥冷笑,“我若是这么就容易看上一人,那这府中早不知有多少女人了。” “可是叔叔今日对她极其礼遇。” “我是要告诉你,她是女幕僚,青海国与大梁一日联姻未成,她便还有用处,你也该对她以礼相待,而不是如同对待寻常女子那般捉弄。” 萧端闻言默不作声了。 萧峥抬眼朝前厅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间微显不耐,“至于你今日安排的这场宴会,我就当没发生过,但绝不可再有下次!”话音一落,不等萧端回答,人已拂袖离去。 “平阳王爷。” 身后有人走近,萧端转身,原来是陆坊。 “如何?王爷可是真醉了?” 萧端无奈的笑了一下,“陆大人,恐怕叔叔是打算做周公旦那般的人物了。” 陆坊皱了一下眉,摇头叹息:“王爷天纵英才,王者之资,可惜了……”话音一顿,他又问道:“那平阳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萧端扫了他一眼,抬眼看向不远处隐隐透出一丝亮光的院落,笑着道:“接下来本王要遵从叔叔教诲,善待二位女幕僚。” “啊?”陆坊一头雾水。 第二日一早,文素打着哈欠拉开房门,一眼看到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差点吓的窜回去。 “平、平阳王爷,您这是在干吗?” 萧端只着了素白的中衣,身后背负了几支荆条,虽然没有弄破皮肤,但他原本就看着柔弱,再这么一弄,便叫人看着忍不住心疼。 “本王是来负荆请罪的,昨日糕点之事是本王故意捉弄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哈? 文素吞了吞口水,弱弱的道:“不用了吧……” 萧端温和的笑了笑,“姑娘可原谅本王了?” “原谅,原谅,王爷您真是折煞民女了。”文素就差要哭出来了。 “如此本王便安心了。”萧端舒了口气,转身朝外走去,即使背着荆条也俊雅从容,风度翩翩。 文素却没有心思欣赏,她正抚额感慨:世道是不是变化的太快了?王爷们又流行玩儿这个了? 距离青海国使节来访的时间已经不多,萧峥开始考虑要选谁作为代表去展示新政进展。 从下了早朝到午饭期间,他已经在书房中将傅青玉和文素当日的答卷反复翻了不下几十遍。 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傅青玉更为靠谱一些,文素倒是机灵,但毕竟是第一次与青海国使臣见面,稳妥些总是没错的。 一念既定,萧峥吩咐赵全去通知傅青玉准备明日随自己去上朝。 事先走走场还是有必要的。 文素最近迷上了传奇话本,正在房中看的津津有味,就见傅青玉一脸兴奋的冲了过来,拉着她直嚷嚷:“素素,素素,我要做官了!” 文素眨巴眨巴眼睛,待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赶忙道贺:“恭喜恭喜,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个时候拉好关系很重要。 傅青玉不好意思的笑,虽然已经极力掩饰,欢喜却满的像是要溢出来了一般,怎么也遮不住。文素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明显的显露情绪,看来已经期盼这天很久了。她也为她高兴,可是随即想到一点,又高兴不起来了。 傅青玉要做官了,那是不是做不了官的就会被送出府去了? 不要啊…… 眼见文素一脸苦相,傅青玉还以为她是失落自己没能得到重用,再也不敢将自己喜悦的情绪表露的太明显,还不忘好言安慰她:“素素,放心,会有机会的。” 文素也不好解释,只有顺着她的意思点头。想了想,出于好意,忍不住出言提醒了她一句:“青玉,此次为官是为了新政,而新政是为了大梁与青海国的联姻,所以……你还是要注意些好。” 傅青玉虽然有真才实学,可是太过执着于仕途便容易忽略其它方面。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文素已经看出她压根没有在意与青海国联姻一事,更多关注的只是要将所学知识报效国家。 文素则不同,她从小受族人欺负,稍有不慎被钻了空子,家里就会有什么被夺了。这造成了她至今做什么事情都会忍不住多想一想的性格,十分的谨小慎微。 此次新政当然不像皇榜上说的那样冠冕堂皇,她早就打听清楚,不过是为了迎合一下邻国的政策罢了,如果全心全意扑上仕途,只怕会碰壁。 说明白点儿,她们俩就是一摆设,用来稳住青海国的棋子罢了,只是傅青玉没有这自觉,所以文素才要提醒她。 傅青玉对她话中的意思也就是一知半解,可能是太过兴奋了,也没有多想,敷衍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文素自然不好多说,说多了只怕还会被认为是嫉妒她而故意危言耸听,傅青玉性子高傲,她很清楚。 第二日天还未亮,赵全便来敲门叫傅青玉准备去上朝,文素被吵醒,叹息着将头埋进被子继续补眠。 傅青玉瞧见,还以为她这是在难过,又不免安慰了她一番,这一安慰反倒把她那点睡意给彻底吵没了。 文素不好反驳,无奈的一一应下,待傅青玉出了门就狠狠地捶了捶床板。 暴躁啊,谁想做官啊,起这么早,简直没人道!!! 本以为傅青玉这一上朝要很久,谁知文素才刚吃完早饭就见她回来了。 “咦,这么快?”早知道事儿这么少,就多睡会儿嘛,浪费啊! 傅青玉闻言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眉头微蹙,神情茫然。 文素见状不禁有些奇怪,凑近她左看右看了一番,拉着她在桌边坐了下来,“青玉,怎么了?”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傅青玉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了一句不着边的话:“素素,你说是不是我今日穿的衣裳有什么问题?” 她今天穿的是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裳,深蓝绸面,很是庄重。文素摇头,没什么问题啊。 “到底怎么了?” 傅青玉踟蹰了一瞬才颇有些苦恼的道:“今日朝堂之上讨论政事,王爷叫我也发表一下看法,我便说了自己的见解,谁知话说完便引来了首辅大人的批驳。” “然后呢?”文素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结果。 “然后我便与之分辩了几句,谁知最后满朝官员都眼神古怪的看着我了,而后王爷便叫我先行回府……” 果然! 傅青玉幼时有过女扮男装的经历,本就对男女之别看的轻,但是朝堂一向是男子的天下,第一次见到有女子上朝,肯定是忍不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的。然而傅青玉这般清高的性子,难得有机会施展才华,怎么容得了被打压。 文素心中叹息,恐怕那与首辅大人分辩的几句……语气不是很温和啊。 “何止不温和,简直太过犀利!” 书房中,刚回来的萧峥对坐在对面的萧端无奈的叹了口气。 以丁正一为首的保皇党本就不愿女子入朝,王定永也一直以祖宗礼法为由对新政大加阻止,小皇帝更是心不甘情不愿。而偏偏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傅青玉还用一场辩驳将那些人全给得罪了。 萧端听完过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长长的眼睫轻颤,说不出的优雅动人,“听叔叔这么一说,这个傅青玉倒是个有真本事的。” “有真本事不假,可性子不够圆融也是真的。”萧峥抬手捏了捏眉心,颇为忧虑。 本以为选了傅青玉算是稳妥了,没想到反倒是个不省心的。自古男尊女卑,可她却全不在意,既较真又清高,今日那一番言论让满朝文武都对女子入仕有了抵触,届时还拿那什么成果给青海国使臣看? 萧端完全没有他叔叔的焦虑,悠闲的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口茶,笑眯眯的道:“那么叔叔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萧峥垂眼思索,眸中光芒半敛,片刻后抬头朝门外吩咐了一声:“赵全,去请文素过来。” “叔叔打算用她?” 萧峥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有些担忧,但总要试一试,毕竟目前也没别的选择了。 文素是在院门口被赵全遇上的,实际上她是自己等在这里的。 既然傅青玉造成了现在的状况,免不得她这颗棋子会派上用场,不过这对傅青玉来说会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她还是拦在这里,暂时还是不要让她得知这个消息比较好。 到了萧峥的书房,看到平阳王也在,文素顿时有些尴尬。 那天那负荆请罪的戏码可真够震撼的,弄的她连续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全是平阳王背着荆条追着她跑。 冤孽啊…… 先后给二位王爷行了礼,文素便垂手而立,盯着鞋面等候指示。 “文卿可有意官场?” 萧峥的话让文素一阵胃疼,只这一个“卿”字也表明了的确是要用她了。 “唔,回禀王爷,民女本无意官场,但若是国之所需,自当效力。” 萧峥闻言眼神一亮,果真是个机灵女子,一句话便又将话题抛给了他。 一旁的萧端也忍不住上下打量了文素一番,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萧峥笑了一下,“那此时便是时候了,青海国将派遣使臣前来察看新政进展,本王想让你入朝为官,届时该怎么做,你可明白?” 文素垂眼想了想,恭谨的道:“民女愚钝,该怎么做,还请王爷明示。” 萧端的眼神自文素身上扫过,看向自己的叔叔,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会心一笑。 就是她了。 朝廷此时需要的不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女诸葛,而是一块面团,可以捏成任何形状,只要能应付青海国就行。 萧峥实在庆幸当时将她留了下来,圆而不滑,平而不庸,算是块尚待雕刻的璞玉。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今日倒是在文卿身上看到了此德。” 文素心想王爷您可真会说话,明明就是没什么本事,愣是被你说成了中庸高德,话说到这份上了,真是注定要被赶鸭子上架,没回头路了…… “王爷谬赞,民女虽不才,但定当尽心为国效力。” 萧峥满意的点了点头,却忽又听她道:“不过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嗯?何事?” “青玉她……”文素迟疑的道:“她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因我而失了机会,实在叫民女惭愧。” 萧端闻言忍不住拍了一下掌,“原来文姑娘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呐。” 文素抽了抽嘴角,王爷你有必要说的这么讽刺么? “你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本王自会安排,你且放心就是。” 文素松了口气,赶紧行礼道谢。 毕竟相处一场,她了解傅青玉的抱负,不能进入官场也就罢了,还是被自己这种泛泛之辈给占了名额,换做是她也无法接受啊。 安排好了一切,回到院子时,傅青玉仍旧在纠结,文素也不好多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晚她睡得极早,主要是她会自己起身怕第二天起不来。为了不让傅青玉知晓,她跟赵全说好了明早不要来叫她,。 虽然已是四月,日头仍旧很短,第二天文素哈欠连天的坐进摄政王的马车时,还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过也将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掩盖的极好。 到了宫门口,有宦官挑着灯笼来引路,萧峥这才看出文素仍旧穿着平日里的那身衣裳,青底白花,素雅非常,可是上朝的话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些。 而文素只是笑了笑,权当没看见,乖顺的跟着他朝宫中走去。 毕竟是第一次进入皇宫,想到即将要面对统领这庞大帝国的领导核心,文素的膝盖有些发软,最后在看见那层层高升的台阶和巍峨的殿门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了拽萧峥的衣袖。 “王爷,待会儿要怎么应对,您能不能先透露点儿给我,好让我安安心?” 萧峥看到她微白的脸色,心软了一下,毕竟是个女子,不同于傅青玉昨日的强撑,她倒是直接显露了胆怯。 “不用担心,再怎么还有本王在。” 没错,有摄政王在,皇上也要礼让三分,怕什么? 文素舒了口气,稳住心神,跟着萧峥踏上台阶,一步步朝那权力中心走去…… 第7章 天还未破晓,钟声敲响,百官整齐而列,按序步入大殿。 庙堂高肃,殿额巍巍。原本气氛就沉静冷然,再加上四周投过来的异样眼神,文素原先就有些发软的膝盖简直都直不起来了。抬头去看摄政王的背影,却是一如既往的挺拔沉稳,好似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一般,这才叫她慌乱的心平静下来。 “皇上驾到——” 福贵例行的高呼声后,小皇帝萧翊一身明黄朝服缓步走来,虽然年纪小却是有模有样。 百官尽皆拜倒,文素并无官衔,只好随萧峥站在了外侧,谁知萧峥根本不用行跪拜之礼,倒叫她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慌忙跟着其它人拜下去。 虽低垂着头,却忍不住心中好奇,文素悄悄抬眼去看小皇帝的模样,谁知这一看却惹来一阵怒喝:“大胆!女子无状!胆敢窥视天颜!” 在场众人俱被这怒喝声惊了一惊,转头去看,可不就是脾气火爆的首辅大人。 文素被这一声吼得莫名其妙,呐呐的转头看向萧峥,却见后者毫无表示,看来是在等着她自己的反应。 她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跪着,语带惶恐的嗫嚅道:“民女出自乡野,从未步入过皇宫,今有幸得见天颜实乃三生有幸,因一时难掩兴奋而失了礼,却并非有意冒犯,还望陛下明察。” 小皇帝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是没见过世面,罢了,朕恕你无罪便是。” “谢主隆恩。”文素瞄了一眼萧峥,见到他对自己满意的点了一下头,心中舒了口气。 刚才这件事无非是要给自己个下马威,可是她认得很清楚,朝堂之上的主子是皇帝陛下,而不是首辅大人,所以要示弱也是对着皇帝。 丁正一眼见自己被无视了,心中很是不悦,捻着胡须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圈,故意道:“怎的不是昨日那个女子?摄政王又有新人选了?” 萧峥微微一笑,不冷不热的道:“本王倒是不介意让那女子再来,不知丁大人可介意?” 四周响起一阵窃笑声,丁正一花白的胡子一抖,干咳了一声,不做声了。 短短一个来回,文素已然摸清套路,今后这朝堂之上,她可以跟摄政王配合着唱唱双簧什么的,她示弱,王爷逞凶。 天下无敌啊! 仿佛有感于她的心思,萧峥忽而瞥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而后转头对玉阶上的皇帝拱手道:“陛下,有关青海国来使一事,本王已经选定人选作为大梁第一位女官,此人便是文素。” 随着他轻轻转身,手指精准的指向身侧的文素,所有人的视线便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的落到了文素的身上。 “哦?”小皇帝故作深沉状,“此女有何特别之处?” 萧峥淡淡道:“无特别之处,只有一颗为国效力之心。” “嗯?”皇帝有点莫名其妙,四周一片嗡嗡的讨论之声,似乎对此颇为怀疑。 “陛下觉得这还不够么?”萧峥的手缓缓摸上腰间扣带…… “啊,如此足矣,足矣……”皇帝微笑点头,表示自己此时此刻真的十分的满意,甚至还对文素笑了一下。 于是文素忍不住往萧峥的腰间瞟了一眼,虽然这是十分失礼且猥琐的…… “那陛下看给她一个什么官职比较合适?” “王爷稍慢!”眼见就要谈到正题,丁正一又忍不住了,“虽然陛下和王爷都觉得此女十分适合,但毕竟是件大事,还是慎重些为妙,若是此女胸无点墨,届时只会贻笑大方吧。” 萧峥眸光一扫,“丁大人有何提议?” “自然是要测试一下。” 萧峥的声音沉了下来:“本王府中原有七名女幕僚,如今只剩两人,丁大人觉得本王会留个胸无点墨的在府中?” 丁正一不紧不慢的捋了捋胡须,“那是摄政王府内的事情,朝上的人都没有见过,谁知真假?今日当着陛下的面试一试才见分晓。” 文素抽了抽嘴角,敢情丁老爷子以为她是摄政王故意放水留下的?她倒是希望能被摄政王给不见光的潜规则一下呢,就是没可能。 眼见躲也躲不过,文素干脆主动站了出来,对丁正一行礼道:“那就请大人赐教吧。” “不是老夫考你。”丁大人傲慢的扫了她一眼,转身朝自己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博古通今的左都御史王大人来考考你好了。” 文素晕厥,前面还加了个“博古通今”,对付她一个女子,用得着这么较真么? 现在她明白傅青玉为何昨日会发飙了! 其实丁正一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摄政王也没什么异议,甚至连珠帘后的李太后都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小皇帝便也乐得看个热闹,抬手对王定永招了招,“王爱卿便出来考一考文素吧。” 王定永躬身称是,朝文素走近了一步。 文素一见他这刚正不阿的模样便面露担忧之色,这表情自然惹来众人的不屑。 嗤,女子就是女子! 王定永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他虽不赞成女子当官,但还不至于那般看不起女子,甚至还对文素拱手行了一礼,方道:“敢问姑娘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呃,唐代传奇,宋朝话本算不算? 文素心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眼神扫向萧峥,只见他十分淡定的摇了一下头。 “唔,其实民女读书并不多,烈女传什么的倒是读过一些,四书五经只是略有涉及罢了。” 闪烁的眼神再配合着吱吱呜呜的语气…… 众人皆对之鄙视以望,你个不上进的东西!!! 王定永却点了一下头,“这些倒是女子该读的书。” 文素舒了口气,还好摄政王摸得透彻! “那么再敢问姑娘,对于新政一事,如何理解?” 文素又瞄了一眼萧峥,后者不置可否,毫无表情。 “呃,这个嘛……其实民女对新政还不甚了解,只是觉得朝廷既然需要民女,民女便不该推辞罢了。” 王定永一愣,“不甚了解?那你要如何应对来访的青海国使臣?” 文素羞涩一笑,朝上方的小皇帝福了福身,“陛下圣威浩荡,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再说了,不是还有摄政王和诸位大人嘛!” 萧峥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好个伶俐通透的女子,只一句话便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皇帝和诸位大臣,既不得罪人也显得自己庸而不拙。 而他最意外的还是文素处处不忘将皇帝摆在首位。这样的细节,有些大臣可能都注意不到,她却掌握的恰到好处,不是刻意逢迎,只是极其自然的说出口来,便让人觉得是发乎真心。 这点从小皇帝满意的笑容里便可看出。 真是叫人好奇,这个女子究竟是从哪里学来了这般透彻的察言观色之道? “依哀家之见,此女可用,虽无大才,但有摄政王亲自调教,当不会有差错才是。” 李太后自垂帘后将萧峥对文素满意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为免再上演刚才那幕摸腰带逼皇帝的戏码,还是干脆先发话得了。总之出了问题也算摄政王的! “母后所言极是,朕亦有此意。”小皇帝及时的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王定永觉得在大势所趋之下,选个遵守妇德的女子倒也不错,于是也点头表示同意。剩下的丁正一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咬牙点了点头。 萧峥抬手对皇帝行礼道:“既如此,便请陛下给文素个官职吧。” 皇帝“嗯”了一声,正在垂首思索该封个什么官职给她,就听丁正一大声插话道:“陛下不如就封她个御前执笔女官吧。” 耳侧似有阴风扫过,萧峥幽幽转头,眼神阴沉的盯着他,“丁大人,需要本王提醒你这本就是个女子的官职么?”还是内宫女子的官职。 “……” 皇帝斟酌着道:“那……不如封为国子监学正吧。” 萧峥沉声道:“想必青海国使臣并不愿看到大梁的第一位女官是个九品官。” 皇帝只好换了一个,“那么……国子监五经博士?” “那也才八品。” “要不就翰林院检讨?” 萧峥默然不语。 “翰林院修撰?” 萧峥仍旧沉默,抬手整了整衣襟,手指若有似无的滑过腰间扣带…… “啊,朕想到了个不错的官职!”小皇帝瞬间开窍,笑眯眯的看向文素,“且封卿为户部郎中吧。” “陛下英明。”萧峥展颜微微一笑,转头对文素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欣欣然拜倒了下去,“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一个劲的笑,心里却在滴泪,你去谢皇叔的扣带吧!!! 今日的朝堂几乎只处理了文素一人的事情,待出了宫门已经是日上三竿。 文素紧随着萧峥的步伐,小心翼翼的询问:“王爷,户部郎中是几品官儿啊?” 萧峥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正五品。” 文素脚下一顿,心里一阵激荡。 一上来就是正五品,接下来还得了? 天啊地啊,她就要平步青云了啊啊啊啊啊…… “对了,本王还有件事要问问你。”登上马车之后,萧峥将文素兴奋魂游的思绪给拉了回来,“本王看你处事圆滑,张而不扬,可是有人指点过你?” 文素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珠闪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并无他人指点,这些不过是民女过往生活中积累出来的罢了,若一定要说指点的话,民女此生只有一位老师,便是家父。” “哦?你父亲教了你很多?” 文素笑了笑,“王爷没听说过父母乃是子女最早亦是终身的老师么?” 萧峥神色微暗,“本王从未听过这话。” 关于父母,真是遥远的回忆,遥远到约等于无…… 萧峥的表情怔忪,是文素从未见过的任何一种,仿佛一切掌控于鼓掌之间的强悍王者一下子变成了懵懂茫然的少年,那双深如幽潭的双眸宛如被什么生生打破,搅出深底的一丝澄澈。 电光火石间,被这表情惑住的文素忽而明白了尤物与摄政王之间的联系。 王爷,您真的是个尤物啊! 文素悄悄随摄政王上朝的第二日,傅青玉便被一道圣旨册封为翰林院修撰。终于有机会可以报效国家,她心中的欣喜自是难以言表。 傅青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接了圣旨没多久便换了衣裳,恭恭敬敬的要去答谢摄政王的提拔之恩。然而去了摄政王的书房却发现根本没人,她四下在府中随意逛了一圈,却意外的发现萧峥跟文素在一起。 午后阳光斜照,洒在湖心亭中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之上,一人表情淡淡的说着什么,另一人便恭敬的在旁侧耳倾听。 傅青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文素,再也没有平日的大大咧咧,表情专注的样子微带深沉,突然给人感觉有些高深莫测。 也许是眼前的画面太过宁静美好,一向不着调的文素此时竟与俊逸风流却冷然世外的摄政王看上去十分的协调。 傅青玉眼角微感刺痛…… 待走近几步,两人隐约的交谈声落入耳中: “若是对方问到你平日的职务,你可视情况夸大一些。” “可是王爷,对方会不会有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啊?” “放心,再怎么还有本王在。” “有王爷这句话,民女就放心了。” “记住,以后不可再自称民女,要称下官,你现在是堂堂户部郎中了。” “啊,是是是,下官倒给忘了……” 户部郎中? 傅青玉错愕的看着亭中的文素,她居然也做了官? 不对,刚才他们在说的话题是…… 傅青玉瞬间反应过来,脸色苍白一片。 她居然被放弃了,原来她在摄政王眼中,能力竟还不如文素…… 亭中的两人仍在继续热烈的交谈,在远处那道人影踉跄而去后不久,文素抬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萧峥淡淡瞥她一眼,“刚才为何不停下谈话,你不是要瞒着她的么?”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下官与青玉如今都有了官职,远的不说,就是即将要到的琼林宴也是铁定要碰面的。” 萧峥点了一下头,“没错,只是你为何又要叹息呢?” 文素摊手,“我是替青玉叹息,位置被我这种人抢了,委屈她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峥的视线自她脸上扫过,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文卿并不比她差多少,无须妄自菲薄。” 文素一怔,白皙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红晕,“谢王爷夸奖。” 从小到大,跟着她那个性子软弱的爹,向来都只有受欺负的份,外人且不说,就是族人也是经常将她一阵奚落甚至羞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还真有点不习惯。 两人正坐着,亭外传来赵全刻意压低的声音:“王爷,平阳王来了。” 萧峥闻言抬头看去,就见萧端一身白衣,风采翩翩的朝湖心亭走了过来,看到文素在,还心情很好的对她打了声招呼:“呀,文大人也在啊。” 文素眼皮一跳,直觉得就想逃。 老实说,自从被他耍过一回之后,基本上平阳王在她心里的定义便是一根随时会变成蛇的井绳。于是当即起身匆匆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萧端潇洒的掀袍坐下,看着文素的背影笑的诡异,“走这么急,我什么还没说呢。” “你要说什么?”萧峥一手端茶,一手以杯盖拂去茶叶,问的漫不经心。 “没什么。”萧端眼珠轻转,笑眯眯的看着他,“叔叔与侄儿对弈一局如何?” 萧峥微笑着颔了颔首,“可以。” 出了湖心亭,沿着特地用鹅暖石铺就的蜿蜒小道走入花园,文素的心情变的轻松起来。 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园内繁花似锦,争奇斗妍,珠红点翠,旖旎一园春光。 假山叠水处,有道淡紫色的身影端坐在一块大石上,十分醒目,文素尚未走近便已看见。 她心中有些奇怪,这花园可不是人人都能进来的,就是王府中的下人和禁卫军也只能在外守着。而眼前这人应该不是王府中人,怎会坐在此处? 待走近,她又愣了。这竟是个孩子的背影,紫袍金冠,正襟危坐的好似身处于金銮殿上。 也许是为了应和她这想法,那孩子忽而转过头来,精致的眉眼让文素心中大惊,下一刻已然拜倒在地。 “参、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爱卿平身吧。”小皇帝的声音一本正经。 文素起身,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怎会独坐于此?” “朕来找皇叔,平阳王已去传话,朕左右无事,便在此稍作休息。” 平阳王?文素暗暗皱眉,刚才见他那样子,不像是去传话的啊? 呃,他不会是故意要放皇帝陛下的鸽子吧? 文素眼珠滴溜溜直转,暗暗盘算着要怎么稳住皇帝。 “文爱卿从何而来?” “下臣……下臣随意走了走,刚好来到此处。”总不能说是从摄政王那儿来的吧? 小皇帝点了点头,“那便陪朕说说话吧。” 文素躬身称是。 原本以为要文素陪着也就是打发个时间,谁知坐等右等也不见萧端回来,皇帝有些坐不住了。 “哼,朕乃九五之尊,到了这里居然被晾在一边了!” 文素赶忙安慰:“陛下息怒,摄政王定然是被什么急事拖住了身,应该不消片刻便会来迎驾了。” “那萧端呢?他难道不该来向朕禀明一声么?” “这……”文素苦恼,平阳王这么做,可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哼!”皇帝忽然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陛下,”文素惶惶,“您这是……” “朕要亲自去找皇叔,倒要看看他在忙些什么?” “使不得啊,陛下!”文素忙不迭的堵在他身前,“陛下,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您千金之躯去做?还是下臣去吧。” “不用,朕偏要自己去!”小皇帝毫不领情,拂袖越过她朝前走去。 文素无奈,只好赶紧跟上。 再这么遮掩也无济于事,等看到湖心亭中那对弈的二人时,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文素心中也骇然到了极点。 这下真是糟糕了。 “好得很,朕还以为皇叔在忙什么,原来是这个!”皇帝咬牙切齿的转身,忿忿离去。 “陛下……”文素赶忙追了过去。 到了花园出口,皇帝忽然自己停了下来,转头盯着紧跟而至的文素,眼神凌厉,“文爱卿,朕问你,当日在朝堂之上,你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嗯?什么意思? 文素迅速的将她当日在朝堂上的话过滤了一遍,放心的回道:“起奏陛下,确实字字出自下臣真心。” “那好,朕再问你,这大梁是朕的,还是摄政王的?” 文素心中一颤,蓦地睁大了双眼,“陛下,您……这是何意?” 小皇帝眯了眯眼,“朕在问话!” “呃,是……”文素悄悄抹了把汗,稳住声音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梁自然是陛下您的。” “很好。”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朝她点了点头,“除去刘珂,众臣之中唯有你如此明确的回答朕,朕心甚慰。” 文素刚松了口气,就听他接着问道:“那么,你再说说,朕要如何才能胜过摄政王?” “……”文素有挖坑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说!” “唔,下臣以为……”文素干咳了一声,快速的想了一圈,凑近他低声道:“待数十年后,陛下正当盛年,摄政王已然老去,那便可以轻易胜过他了……” 皇帝闻言登时眼神一亮,“没错,朕比他年轻!” 文素默默扭头,的确,陛下您真的是太年轻了…… 好一番抚慰,终于送走了皇帝。文素拖着虚软的步子走到后院,便看见摄政王衣袂当风迎面走来,平阳王已不知去向。 “听闻皇帝来了,文卿可有瞧见?” 文素耷拉着肩膀,“王爷,陛下已经回宫了。” “哦?”萧峥眸光微微一闪,前后联系了一遍,心中已猜到大概。 “那陛下可对你说了什么?” 作为摄政王府的女幕僚,文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是摄政王府的人,自然不能欺瞒摄政王。“陛下问下官大梁是他的,还是……您的。” 萧峥似毫不惊讶,抱起胳膊道:“那文卿是如何回答的?” “下官……据实回答。” 萧峥不置可否的一笑,“那本王若现在问你大梁该由谁做主,文卿又当如何回答?” 文素头冒冷汗,“下官认为……目前来说自然是王爷适合做主,不过将来……就要看王爷将陛下向何处引导了。” 幽深的目光扫过她微垂的双目,萧峥不置可否勾了一下唇角,转身朝后院走去。 周身压力顿减,文素忍不住喘了口气,看来这饭是越发的不好混了啊。 晚间回到院落,无半点灯光,一院清冷。 文素抱着忐忑的心情推开房门,只看到朦胧中有道身影独坐在桌边,好似一尊雕塑。 “青玉?” “嗯。” 文素松了口气,还肯搭理自己,总还不算太坏。 走到桌边,点燃烛火,傅青玉沉凝的面容在灯下一览无遗。 “青玉,我……那什么,你都知道了吧?”文素一面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的脸色,一面努力的搜索着委婉的词句准备表达事情经过。 “嗯,都知道了。” 一时无言,两人沉寂许久,傅青玉忽然摇头笑了一下,“想必摄政王如此安排自有道理,是我太过重利了,只要能为国效力,又何必在意是何官职呢?” “诶?你想通了?” 傅青玉点了点头。 文素大喜过望,素质高就是好沟通啊! 最近文素又有那段时间准备测试时的烦闷感了,因为摄政王这段时间总在给她上课,关于如何接待青海国使臣一事,已然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傅青玉前些日子已经去翰林院报到,开始正式作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位女史官出入大内。文素对此十分羡慕,实际上她更希望跟傅青玉对换一下,挑大梁什么的,还真的不适合她,她只想混吃等死啊…… 不过凡事有利也有弊。 好歹文素现在也是个五品官,虽然还没有自己的府邸,摄政王也十分礼遇的单独于王府内辟出了一处院落供她居住,更不忘派了两名侍女以供其差遣。 为了以示公平,傅青玉也几乎享受到了同等的待遇,不过她知晓自己这是沾了文素的光,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而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就地理位置上来说,文素的住处离摄政王居住的西阁接近不少,而她却离得较远。 事到如今,傅青玉不得不正视一件事情——她似乎对摄政王怀了不该怀的心思。 其实这点从她看见文素与摄政王同坐于湖心亭中的一幕时便感觉到了。 如今回想,她当时的失落甚至妒忌的原因恐怕不只是来源于自己能力的被否定,而是察觉到了摄政王眼中重视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不过正为了即将到来的琼林宴而烦恼的文素对此是毫不知情的。此时的她刚刚起床拉开房门,正垂头丧气的听着侍女喜鹊给她汇报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当然都是摄政王安排的,无非是宫中礼仪、青海国风俗以及一些客套的外交措辞等学习内容。 枯燥啊…… 洗漱完毕,用了早饭,文素一路耷拉着脑袋朝萧峥的书房而去,经过后花园时,却忽而停下了步子。 她看见了平阳王和兵部尚书陆坊。二人正半隐于一人多高的小树之后,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这二人此时所说的话题。 他们居然在讨论摄政王的婚事!!! 好劲爆的消息啊! 文素当即蹑手蹑脚的走近了几步,拉长了耳朵去偷听。 “以下官之见,如今只有首辅和太傅两家的千金堪配王爷,毕竟论身份和势力,也只有这两家最为适合。” 萧端抱着胳膊,神色淡淡,“叔叔与首辅丁正一不合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么看来,岂不是只有太傅家的千金最为适合?” 陆坊点头,“平阳王爷所言极是。” “那女子人品相貌如何?我叔叔这般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庸脂俗粉都配得上的。” “那是自然。”陆坊话音蓦地一顿,猛然转头看向文素的方向冷喝了一声:“谁在那里!” 文素吓的一哆嗦,人已经被发现了。 “哟,是文大人啊。”萧端平淡的神情瞬间敛去,变的极为和颜悦色。 相比较文素对他的忌讳,他对文素倒是十分的友好,且大有越来越友好的迹象。据文素的不完全统计,摄政王对她每礼遇一分,平阳王就会对她更加友好三分。 这不,昨天还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她呢。 喜鹊当时给她传的话是:“姑娘,平阳王爷说赠友当赠所需之物,礼虽轻情意却重。” 彼时文素除了被那一个“友”字给惊到了之外,还十分的沮丧。 友啊,我所需的是钱啊…… “原来是平阳王爷,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文素觉得这样尴尬的情形下,除了讪笑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萧端朝陆坊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先离开,接着便一路笑眯眯的朝文素走了过来。那一身白衣衣袂当风,乌墨的发丝随风招扬,阳光下那张精致的脸简直要晃花了文素的眼。 “文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呃……去、去见摄政王。”文素觉得现在提到“摄政王”三个字都很不自然。这可是刚才被他们谈婚论嫁的男主角啊。 可能是看出了她神情间的异样,萧端朱唇微勾,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文大人,你听见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文素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 萧端眸色沉暗,抿唇轻笑,“本王信你便是,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文素连声称是,草草行了一礼便迅速离去。 踏上回廊时,赵全正在门口四下张望,见她过来,赶紧迎了上来,“文大人,您总算来了。” “嗯?赵护卫有事?” “是有点事儿……”赵全转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手拢在嘴边刻意压低声音道:“可不可以麻烦您待会儿进去给王爷唱支江南民歌?” “哈?”文素的声音蓦地提高,吓了赵全一跳。 “嘘——小声点儿,文大人,属下是认真的。” 赵全的神情的确不像是开玩笑,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吧?没事叫她唱什么歌啊,她看上去像是那么抽风的人么? “好了,好了,文大人快些进去吧,总之全都拜托给您了。”赵全见文素一直默不吭声,干脆将她一路推进了书房,然而关上了门。 文素莫名其妙的怔愕了一瞬,呐呐的转头看向书桌之后的摄政王。 萧峥被她突然的闯入吸引了视线,正在看着她,四目相视,彼此都有些困惑。 “呃,参见王爷。”过了一会儿,总算反应过来的文素朝萧峥行了官场上的礼节。 “嗯。”萧峥淡淡的应了一声,招手示意她走近,“文卿来得正好,本王正在为一事发愁。” 文素赶忙上前,“敢问王爷所忧何事?” “江南科考已然结束,如你所言,的确没有多少士子前去应考,不过萧峻却并不罢休,如今他恼羞成怒,居然勒令江南各世家必出一名学识最高者入其伪朝供职,否则便要屠其满门。” “什么?”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文素惊讶的无以复加,这简直堪比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行了! 沉默了一瞬,她皱着眉道:“那如今江南必然已是人心惶惶了。” “没错。”萧峥重重的叹了口气,闭了眼,抬手轻轻捏着眉心。 文素见状,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刚才赵全话中的意思了。想必是见摄政王太过忧心才会想到让她唱民歌吧。 连这个点子都能想到,真是不容易。 “王爷,其实依下官之见,此事也是有利有弊,您还是莫要太多虑了吧。” “哦?如何有利?”文素忽来的一句话让萧峥立即睁开了双眼,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下官认为,江南世家大族已然历经数朝不倒,个中缘由多半来源于甚少参与皇权相争,大有置身事外之意,如今吴王这一举动却是将他们不得不推向了陛下和王爷这一方,他日待收复江南,这百年难撼的各大世家也便有了可以打通的缺口。” 房中久久没有回音,萧峥细细回味了一番文素的话,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激赏。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文素根本是个外粗里细的人,可能是生活的环境不同,很多问题她能站在不同角度去看,便能看出常人无法看到的一面。 作为一个在江南出生长大的人,江南的情形她最清楚,然而清楚是一回事,能透过现象看到其本质,也极其不易。 萧峥觉得眼前的这块璞玉在经过稍微的打磨之后已然开始绽放光彩了。 也许是摄政王看着自己的眼神太过专注,文素不禁红了红脸。 许久过去,见他仍然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文素终于还是决定接受一回赵全的提议,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尴尬:“呃,王爷,不如……下官给您唱支小调解解乏吧。” 未等萧峥回过神来,软软的歌声已经响起,带着一丝赧然,声音不高,却极其舒缓,叫人心生惬意…… 待一曲唱完,萧峥忍不住唇边漾出了微笑,“文卿的歌声极美,本王似乎已经见到杨柳轻垂河岸,小桥流水人家,他日若得了闲,一定要去江南好好走走。” 文素陪笑,眉目间的羞涩微微褪去。 正要告辞离去,忽而想到一件事,她又极其小心的询问了一句:“王爷,那您……还讨厌江南女子么?” 萧峥登时愣住,“什么?” “王爷,各部上疏的奏折送到了。” 门外赵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文素不好再停留,便退了出去,不过与赵全擦身而过之际还接收到了一记他微带感激的眼神。 看来她唱的再低还是叫他听到了,真是丢脸! 萧峥在她出门之后疑惑的看向赵全,“你可知她刚才的问话是何意?为何要说本王讨厌江南女子?” 赵全眨了眨眼,多日来已经习惯由糕点将二人联系起来的他当即得出了一个结论:“想必是怕王爷讨厌她吧,依属下看,文大人是爱慕王爷您才会这样呢。” 萧峥惊愕的睁大了双眼,半晌之后才似呢喃般从唇间挤出一个音节:“哦?” 文素觉得,这世上最诡异的事情莫过于与一个王爷交朋友。 就说现在吧,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学习任务中脱身去逛了一趟户部,还被平阳王给一路跟着。 马车辘辘而行,文素的心情如同这车辙,微微颠簸起伏,看着萧端的神色也有些苦恼。 “王爷最近似乎很悠闲啊。” 萧端笑,“本王何时不悠闲?” “……王爷的封地平阳竟没什么事情么?” 萧端又笑,“本王封地那些官员是做什么吃的?” “……”唉,文素默默抱头憧憬,下辈子也让我做个皇室子弟吧! “好了,到地方了。”似乎是看出了文素的痛苦,萧端忽然于半路叫车夫停车,施施然掀开帘子朝下走去。 文素跟着探出头看了看,见到路边有间豪华酒楼,二楼窗边依稀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兵部尚书陆坊。 原来是来会友的,不会又是为了讨论摄政王的婚事吧? 文素心里八卦了一番,脸上却是摆出一副欢送的神情,好言好语的将萧端送下了车。待萧端风姿绰约的朝酒楼里走去时,她又像是怕他会反悔一般,当即招呼车夫快走快走赶快走!!! 少了一个王爷跟自己挤车,那感觉是相当的惬意啊。文素半躺半坐,微眯着眼养神,脑海中却在思考着即将到来的琼林宴该如何应对。 谁知不久这安逸便被打破。文素只听见外面的马匹发出一阵惊慌的嘶鸣,下一刻马车已猛的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人撞到了车辕,发出一声闷哼,而后响起了车夫的叫骂声。 文素掀开帘子去看,此时已经快到摄政王府,早已离了闹市,周围很安静,车边却很突兀的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白白胖胖,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不过胡子拉渣,头发也很蓬乱,衣着倒很华贵,只是已经很脏了。浑身上下除了那张脸还算干净之外,实在叫人有些看不过去。 见马车一停下,那人也不顾旁边车夫的喝骂,伸手就扒住了车门边沿,问文素道:“这可是摄政王府的马车?” 文素愣了愣,能认出摄政王府的马车,看来的确是个有来头的,于是干脆也不做遮掩,点头道:“正是。” 那人一听就来劲了,双手一撑就要往上爬。看着他挺胖,动作倒是敏捷的很,三两下就跳上了车,还顺势就要往车厢里钻,被车夫一把扯住才没得逞。 “大胆!摄政王府的马车你一个臭要饭的也敢随便乱爬!”车夫推推攘攘,要不是那人死扒着车门,就要被推下去了。 “放肆!你敢推本……我?!” 那人怒喝了一声,一下子挥开车夫,像只泥鳅一样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车厢,文素赶忙后退才免于跟他撞个正着。 “呃,阁下是不是太冒失了?这可是摄政王府的马车?您还是下去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文素也是见他可能有些身份才没直接赶人,不过对于他的行为,心里也是有些不高兴的。 “什么?你敢说我冒失?”中年男子似乎又想发火,上下打量了一番文素又忍了下来,咳了一声道:“你且叫马车继续往摄政王府驶就是了,我有事要找摄政王。” 文素狐疑的看了看他,眼神忽而扫到他袖口,微微一怔。 听说当年崇景帝给每个儿子都赏了一块玉佩,每块玉佩上正面刻该皇子的名字,反面刻该皇子的生辰八字。摄政王的腰间便挂着属于他的那块,且从不离身。平阳王也有,不过是承自其父皇长子。 而眼前的这人,袖中便揣着这么一块相似的玉佩。 于是文素惊悚了。 如今崇景帝的儿子们已所剩不多,在京的也就只有摄政王一人了,剩下的还有七位,全都将势力聚集到了江南江东等地,唯吴王马首是瞻。 那便是七王之乱,造反啊造反。 换句话说,文素可能现在就是跟一个造反的王爷同处一车之中…… 好在她平时观察仔细,不然忽略了这个细节就糟了。 可是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人已经上车了啊。 文素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刚才干嘛不赶他下去! 车夫还在等文素的吩咐,她也不知道来人究竟是何意,是否会对自己不利,只好暂时按兵不动。 “嗯?怎么了?你倒是叫车夫赶车啊!” 这人不仅脾气暴躁,还是个大嗓门,也不知道怎么溜进京城来的。 文素想了一下,问道:“不知阁下何人?找王爷有何事?”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又是摄政王的什么人?”说到这里,那人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上上下下将她仔细的瞅了个遍,接着眼神忽而一亮,“我知道了,你莫不是退之府上的侍妾?” “退之?退之是谁?” “摄政王啊,萧峥,字退之啊。” 文素倒吸了口气,没错了,没错了,能直呼摄政王的表字啊,肯定是位王爷了…… “说啊,你到底是不是他的侍妾?” 侍妾…… 文素额头滴汗,我长得就像个做小的么? 不过这样也好,免的节外生枝,还不如就顺着他的话说好了。 “嗯,小女子的确是王爷的侍妾,姓文。” 帘外车夫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抖。 “啊,那就好,那就好。”那人顿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翡翠扳指递给了她,“既然是退之的夫人,那就是自己人了,不知你是否见过我?” 文素见到那扳指,眼神当即一亮,成色那个叫足啊! 不过她可不敢接,反贼的东西,谁敢要啊? “这个……小女子未曾见过阁下,敢问阁下是……” 那人朝门边看了看,往她跟前凑了凑,一手拢在嘴边低声道:“我是蜀王啊。”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文素毫不惊讶,只是有些无奈。 于是蜀王殿下惊讶了。 不愧是摄政王身边的女人呐,不简单啊,看来要打起精神才行。 然而一脸平静的文素其实正悄悄的在心里数数。 跟着吴王反叛的六位王爷分别是:齐王、赵王、魏王、广阳王、广陵王和……蜀王。 妈呀,没错了啊,就是个反贼啊! 再次经过确定无误,文素顿时有些哆嗦的看向他,“蜀王殿下……怎么会在京城?” 王爷啊,江南风景秀美人更美,您没事跑回来作甚啊? “呵呵,弟妹不用如此惊慌,本王来找退之是有意投靠的,只是没想到遇上了退之的枕边人,那么接下来还希望弟妹能替本王多多美言几句才是啊。” 诶?文素一愣,是来投诚的?不过……您能不能收回那句“枕边人”啊? 你才是摄政王的枕边人呢,你们全家都是他的枕边人!!! “弟妹,怎么说啊?”见文素一直不给回应,蜀王晃了晃手中的扳指,又腾出只手从袖中摸了一只金簪子出来。 文素大囧,王爷您准备的好齐全呐,真不知道你这一路是怎么混过来的,居然没遭贼? 真神奇…… “呃,蜀王殿下不用着急,小女子人微言轻,还是待到了王府再说吧,一切皆有王爷做主。” 蜀王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尴尬的笑了笑,缩回了手。 说话间摄政王府已经到了,文素一马当先跳下马车,对车夫使了个眼色,提起裙角率先冲进了府邸。 蜀王殿下拖着臃肿的身子挪下车,被车夫领着走进了门,下一刻便被他招呼来的几个家丁给围住了…… 文素一路冲冲冲,冲到摄政王的书房,根本来不及对守在外面的赵全禀报一声就撞门而入,惊得里面萧峥诧异了半天。 “文卿何事如此惊慌?” 文素上气不接下气:“王爷,蜀、蜀王来了,他说来、来投诚……” “你说什么?” 萧峥惊讶的站起身来,车夫已经领着几个家丁押着蜀王闹腾腾的朝书房而来。赵全在外看的清清楚楚,“王爷,看样子的确是蜀王。” “确实是蜀王,下官可以作证。”稍微缓过来的文素当即举手保证。 萧峥眼神闪了闪,又稳稳的坐了下来,沉声道:“将他带进来。” 文素忙退到了一边。 “退之,退之,你怎么如此对待三哥啊……”蜀王殿下人还未进门便先嚷嚷开了,嗓门越发的大了。 待到了门边,萧峥一眼看到他这落魄的模样,皱了一下眉,挥手遣退了一干人等。 蜀王不满的瞪了一眼转身离去的几个家丁,再转过脸来时,瞬间变成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退之……” 文素恶寒,一个大男人至于发出这么肉麻的声音么? 然而萧峥却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蜀王脸色一阵青白,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掀了衣摆跪倒下来,“罪臣参见摄政王,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来人自报名目。” “罪臣……蜀王萧崎。” “萧崎?”萧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可是崇景帝第三子萧崎?” “是,正是。”萧崎额头微微冒汗,心里直觉得不妙。 “既然是大梁皇室子孙,又为何要沦为反贼,试图颠覆大梁千秋基业?!” 萧崎的身子一抖,慌忙抬头分辩:“退之,十七弟,三哥当初也是受人蛊惑啊,如今已然知错,万望十七弟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三哥一条生路吧……” 萧峥静静的盯着他,默然不语。 突然现身,江南必然是出了什么变故,他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松口。 萧崎见他一直不做声,心里越发慌乱,只好一个劲的朝旁边的文素挤眉弄眼,小声道:“弟妹,你倒是帮本王求个情啊……” “弟妹?”萧峥听到他的话,瞬间愕然,转头看去,正对上文素哭笑不得的脸。 这误会大发了。 王爷,下官不是有意的啊…… 第8章 眼见文素眼神左闪右避,萧峥也不好追问,毕竟是个女子,还不如待私下里再问清楚好了。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萧崎身上,“江南物产丰饶,山清水秀,你因何跑来了本王这里?” “唉……”萧崎还没说话就先重重的叹了口气,“退之啊……”被摄政王眼神冷冷一扫,他又赶紧改口道:“哦不,启禀摄政王,实在是萧峻那个笨蛋做的好事啊,他叫江南各大世家每族必出一人做其入幕之宾,却不曾想得罪了江家,您想想,这样下去两头都落不得好,可不就要出事了么?” “江家?”文素在一边莫名其妙。 萧峥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先帝之母端贤皇太后是江家之女。” 文素张着嘴虚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吴王萧峻与先帝乃是一母同胞,也就是说江家是他的舅舅家啊。这样的豪门大户出了个当皇帝的亲外甥,那个叫风光啊,可是现在又出了个闹造反的亲外甥,那个……恐怕有些炸毛了吧。 萧峥面色无波的看着端跪着的蜀王,“也就是说,江家带头拂了萧峻的面子,萧峻此时已然与之剑拔弩张了是不是?” 萧崎谄媚的笑,“摄政王英明,正是如此。” “好个两面三刀的蜀王,不过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出逃了。”萧峥微微笑了笑,接着又忽而板了脸色,冷喝道:“还是说你本就是萧峻故意放过来蒙骗本王的?!” 萧崎吓的一个哆嗦,战战兢兢的道:“不是,不是,退之,啊不,十七弟,啊不不,摄政王啊,罪臣岂敢蒙骗您啊,您千万要相信我啊……”说到后面已然泪光闪烁,还不忘一个劲的向边上的文素递眼色。 弟妹啊,帮帮本王吧…… “呃,王、王爷,依下官之见,还是先收容了以观后效吧。” 下官?萧崎闻言一惊,忘了流泪,呐呐的看向萧峥。 我的个天呐,连身边的女人都能安排去做官,摄政王的权势真的是滔天啊滔天,各种羡慕啊,早知道就跟着他混了,没事去造什么反啊,后悔啊…… 萧峥听了文素的话,并没有直接作答,想了想,问萧崎道:“你既然有心投诚,总要有些用处吧?”说完幽幽的扫了一眼文素。 文素接到示意,当即朝萧崎一阵挤眉弄眼,低声提示道:“蜀王殿下,快些将江南的那些什么军情民情各种情况据实报上啊,保命要紧啊!” 萧崎忙不迭的点头,对着萧峥一拜到底,“只要摄政王保罪臣一命,罪臣定当据实以告,不敢有所欺瞒。” “你只要本王保你一命?仅此而已?” 萧峥轻蔑的笑,他最了解自己这个三哥了,若是这么容易满足,又岂会跟着吴王去造反? 果然,萧崎抬头讪讪的笑着看向了他,嗫嚅道:“如果摄政王能让罪臣回归封地继续做蜀王的话,那就更好了……” 文素抹汗,您还真是敢说啊。她悄悄抬眼去看摄政王,还好没有动怒的迹象。 “这倒也可以。”许久的静默之后,萧峥忽然的一句话让文素跟萧崎都愣了愣。 这就……答应了? “不过……”萧峥起身,缓缓走到萧崎跟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本王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什么要求?”蜀王殿下的腿有些颤悠。 “本王许久未曾见到几个侄子了,不如送来摄政王府给本王瞧瞧如何?” 蜀王殿下膝下一软,差点瘫倒,被萧峥提着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文素看着眼前的一幕,暗暗心惊,摄政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不过从对待一个反贼的角度来说,这么做倒也合情合理啊。 “摄政王容禀,罪、罪臣几个孩儿年纪尚小,出不得远门啊……” “哦?那年纪最小的多大了?” “这个月初五刚足一周岁。” “原来是端午出生的啊,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萧峥笑的人畜无害。 萧崎闻言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小儿子是他正室王妃所出,身份高贵不说,还可爱伶俐,可是他的心肝宝贝,摄政王你可千万不要打他的主意啊啊啊啊…… “那么就接他过来吧。” 萧峥不容置疑的话刚说完,蜀王殿下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文素默默掩面,不忍再看。 真是悲惨啊…… 五月已到,佳节将至,那位端午生辰的小世子从蜀地被接往京城的时候,皇帝陛下也终于准备好了琼林宴。 这意味着,考验文素的时候就要到了。 文素的心情颇为复杂,早上起来先是叫喜鹊给自己准备了供果向南拜祭了父亲,告诉她自己就要去忽悠青海国使臣一事,而后就坐在回廊栏杆上,背靠柱子晒太阳一直到现在。 傅青玉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这情景,颇有些奇怪,走过去看看清楚,就更加奇怪了。 “素素,今晚便是琼林宴了,你怎的这般悠闲?” 文素瞬间耷拉下了肩膀,“青玉,你是第四个跟我说这话的人了。” 早上起床是喜鹊,然后是平阳王,然后是赵全,然后就是傅青玉。 “摄政王呢?”傅青玉眼带探究,“他不曾过问过你么?我看王爷平日对你很是关心的啊。” 文素半眯着眼懒洋洋的看她,“青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摄政王了?” 傅青玉的脸唰的红了个透,忙不迭的摇头,“没有,没有,王爷那般的人物,岂是我配得上的?” “哟,居然跟平阳王爷一个口吻啊。”文素摸了摸下巴,“摄政王的确是世间罕有的人物,可是未必就高不可攀呐,你们都把他想的这般遥不可及,说不定摄政王自己也很有压力啊……” “是么?” 突来的清冷声音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文素浑身一个寒颤,赶忙一个鲤鱼打挺,立正站好,“王、王爷……” 傅青玉垂着头,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摄政王,脸越发的红了。 “傅修撰先去准备赴宴吧,文卿随本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二人的谈话,萧峥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文素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傅青玉,无奈的拖着步子跟了过去。 傅青玉却没有急着离开,她还在回味摄政王刚才的称谓。 傅修撰…… 为什么能叫文素一声“卿”,对她却只称官职? 纠结了一瞬,她忽而又醒悟过来,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文素一路跟着萧峥走的不疾不徐,不过心情可就七上八下的很动荡了。 “文卿。” “嗯?啊,在,王爷。”文素赶忙集中精神,趋步跟紧。 “你刚才为何要与傅青玉说那番话?” 呃……文素囧然,总不能说是因为知道傅青玉看上您了吧? “回禀王爷,唔,下官……下官只是一时有感而发,随便说说的……” “哦?那你认为本王遥不可及么?” “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爷这般人物,对吾等凡夫俗子来说,自然是遥不可及,便如同子夜星辰那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你前日为何说自己是本王的侍妾?” “呃……”文素语塞。 王爷您怎么还记着啊,还以为这几天不问就忘了呢。 等不到回答,萧峥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却被迎头赶上的文素直接撞上。他伸手扶住她,果然又见到她脸上慌乱无比的表情。 “王爷恕罪,下官走神了,王爷您没伤着吧?” 萧峥勾了勾唇,收回了手,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本王对你来说可不只是遥不可及,有压力的人是你才是啊。”他挥了挥手,笑着转身继续走,“罢了,本王不问就是了。” 文素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舒了口气。 王爷,您的确是个好人,真的! 一路走到西阁院内,赵全迎了上来,“王爷,马车都已准备好,可以进宫了。” 萧峥点了点头,“不急,先让户部郎中换好朝服再说吧。” “啊?”站在他身后的文素好奇的探出脑袋,“什么朝服?” 萧峥朝正屋一指,“你自己去看看吧,朝中第一次有女子做官,朝服自然也是新做的,你看看是否合身。” 文素一个激动,三两步就冲进了房内。 早有侍女等候在侧,宫中做衣裳的司针女官手捧朝服朝她行礼道贺,一脸笑容。 文素接过那件朝服,摸入手便是顺滑入水的质感,果然是上好的绸缎。 展开一看,大襟斜领的麒麟袍做工精致无比,不同于男官们的朝服深色为主,这件朝服是淡青色的料子,补子上绣了五品文官的白鹇图案,中单素白,蔽膝与外衣同色,极其素雅,正投文素所好。 一边的托盘中还放了头饰,金银为主。青海国女子最爱佩戴金银首饰,这点算是投其所好吧。 那司针女官伺候着文素更衣完毕,赞赏个不停:“之前这朝服本是红色,摄政王说文大人适合淡青色的料子,便叫奴婢们改了,果不其然,还是王爷眼光独到。” 文素抖了抖衣袖,神采奕奕的转身,刚好看到缓步踱至门边的摄政王,笑着行礼道谢:“王爷好眼光,这朝服拜王爷所赐,实在是叫人不喜欢也难啊。” 萧峥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番,眼中微微一亮,点头笑道:“文卿着这身朝服,极为适合。” 文素闻言不好意思的笑着垂了头,清淡素雅的衣裳衬着雪肤花貌,宛如冬岭白雪,然而其气质却是暖如旭阳。 萧峥被眼前这景象微微晃了一下神,低咳了一声道:“快些准备好吧,本王在车上等你。” 刚转身出了院门,却见萧端迎面走了过来,身上已然换好礼服。 “叔叔这就要入宫去了?” “嗯。” 萧端笑道:“那么叔叔可要留意留意太傅家的千金了,听闻太后今晚招了她入宫伺候呢。”说着凑近一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峥原本温和的脸色顿时一沉,“怎么?你如今连叔叔的婚事也要管了?” 说完他不顾萧端的愕然便甩袖离去,玄色朝服被风扬起,风采无匹却叫人不敢接近半分。 跟在后面的赵全默默望了望天,唉,以后还是让王爷多跟文大人接触接触吧,看看跟她在一起时的王爷是多好说话的一人啊? 作为新帝继位后的第一届科考,又是由皇帝陛下亲自监督准备,这场琼林宴自然盛大无匹。 当晚宫门大开,华灯异彩。宫女们香衣云鬓,往来穿梭不断,将美酒佳肴尽皆搬往御花园。 园中设有太液池,池水轻浅,游鱼穿梭,垂柳倒映,烛火映波,在这五月微暖的夜晚看来,仿若仙境。 围绕着太液池的边沿设了座位,皆为两人一座的小案,按品阶由前往后依次排开,众星拱月般环绕着最前方玉阶上的三个位置。那自然是留给皇帝陛下、太后跟摄政王的。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礼部尚书对摄政王的个人崇拜又犯了,摄政王的位置不仅居左,而且比皇帝陛下的座位退后了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 对此诸位先到的大臣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示什么都没看见。 今日的焦点有三:第一是青海国使臣,二是刚金榜题名的前三甲,第三便是文素这大梁第一位正五品的女官。 青海国使臣倒是很早就到了,一共来了三人,皆为女子,两个随从女子还很年轻,为首的是个中年女子,相貌端正,可能是因为青海国地处高原,日照充足的缘故,她的脸颊比起中原女子又红又干。 那中年女子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身着宽腰大襟的白色官服,交领右衽,唯领口、袖口、蔽膝和腰间的佩带色泽艳丽,且绣着极为繁复的花纹,身上更是挂了不少的金银珠宝,头上的头饰也晃眼得很。 对于如此夺人眼球的装扮,大梁众多男官表示极其鄙夷:钱多也不带这么显摆的,暴发户!!! “新科状元周贤达,新科探花齐简到——” 好歹也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之一,这二人一现身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连青海国使臣也忍不住将头转了过去。 周贤达出身贵族,又已过而立之年,加之相貌儒雅,整个人一路走来丝毫没有生涩之感,沉稳又老练。齐简则不同,三甲之中属他最为年轻,今年才刚满十六,少年得志,虽意气风发,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场景还是有些胆怯。 好在周贤达十分照顾他,引着他先后与几个熟识的官员套了些话,一圈下来,齐简便放开了许多。 钟声敲了一遍,百官端坐,宫女们摆放好第一批菜肴美酒,尽皆屏退左右,垂手而立。宦官尖细的嗓音高高唱道:“太后驾到——” 齐简左右观望了一阵,黑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奇怪,扯了扯周贤达的衣袖,低声问道:“观远兄,太后都到了,怎么朝卿兄还未到啊?” 周贤达也很纳闷,摇头道:“不知啊……” 正说着话,李太后已然缓步走来。一身祎衣,深青绘翟,玉革绶带,翡翠珠冠。她本还年轻,却着了如此庄重的礼服,多少有些不适合,但人却也因此而显得沉稳高贵,不可攀附。 不过她的心情可就七上八下了。 小皇帝因不满与青海国联姻一事,压根就不想见青海国使臣,到现在还躲在房内不肯现身呢,她不出来先稳住青海国使臣能咋办? 众人起身行礼,李太后勉强笑着回应:“众卿家请坐,陛下偶感不适,正在休息,很快便到……”说着朝青海国三位使臣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安抚,而后眼神便四下扫视了一圈。 摄政王怎么还没到啊? 李太后捏着手心就座,心中继续七上八下…… 坐在不起眼角落中的傅青玉也忍不住抬头扫视了一圈。 文素出门这么早,怎么还没到呢? “王爷,您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文素隐于一棵垂柳之后,与前方灯火辉煌的宴会场所正隔着一个太液池的距离,转头小声问身边的摄政王。 “皇帝还未现身。” “……”文素无语,王爷您这个时候讲什么排场啊? “太后已然出现,皇帝却不现身,恐怕又是闹脾气了吧。”萧峥不悦的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诶?王爷您要去哪儿?” “你先过去,本王去把那个不懂事的给提来!” “……”唔,王爷,要温柔的对待皇帝陛下的幼小心灵哇…… 文素对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抬脚朝前方走去。谁知刚要踏入那那片灿烂的灯火之中,斜右方便有一道黑影急冲冲的插了过来,文素眼疾手快的退开一步,才免落得人仰马翻的下场。 那人站稳了脚跟,气喘吁吁的朝她拱手赔罪:“在下失礼了,姑、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文素同情的看着他,跑得这么急,看来是怕迟到了吧。 那人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稳了稳喘息,问文素道:“姑娘也是来参加琼林宴的?” “正是,阁下是……” “在下也是来赴宴的,只是先前迷了路,一路找到现在……”说到后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一下。 文素借着远处的灯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窄袖大袍,脚蹬罩靴,这是…… “阁下是新科三甲之一?” “正是,姑娘是……”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眼前之人的穿着,那补子上的纹样竟然是带着官衔的。他呐呐的抬头,有些反应过来了,“姑娘可就是大梁第一位女官文素文大人?” “啊,惭愧惭愧,正是在下。”文素文绉绉的行了一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在下是新科榜眼,姓刘名珂,字朝卿。” 嗯?文素眼神一亮,原来您就是皇帝心心念念的刘珂啊。 “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 二人边说边一起朝前方走去,灯火灿烂照映,文素偏头去看刘珂的相貌,忍不住一愣。 先前半隐于黑暗中,根本没看清他的长相,此时一看,清俊秀雅,竟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仿佛感到她在一直盯着自己,刘珂也转头看了过来,竟也愣了愣。 “姑娘,原来是你啊。” “诶?你认识我?” “是在下啊,姑娘,你忘了?在……” “新科榜眼刘珂到——” “户部郎中文素到——” 接连两声唱名将刘珂的话打断,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宴会场外。 文素朝他点了一下头,示意稍后再说,两人并肩走入。 四下眼神齐刷刷的扫了过来,文素目不斜视,端着架子,步子迈的沉稳非常。 其实她心里很紧张,但是青海国使臣在,一定要拿出架子来,这样才显得自己位高权重,借以证明大梁的女子很有地位! 其实全是假象啊假象…… “啊,文大人到了。” 文素刚掀了衣摆给太后行礼,就已听到她惊喜的唤自己,抬眼去看,太后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好像松了口气。 文素多少猜到是跟青海国使臣有关,心中暗忖:也不知道王爷把皇帝陛下怎么着了…… 毕竟这场宴会的主角是青海国使臣和新科三甲,所以青海国使臣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左下首位,文素的座位紧挨其右,之后便是周贤达与齐简,连当朝太傅与丁正一两大文官之首也排在了后面。 实际上原先摄政王安排了让周贤达与文素同座,有周贤达在,文素若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好应付些。不过礼部尚书似乎忙忘了这茬,周贤达与齐简到了之后便直接被宫人引着就座下来,倒让后来的刘珂误打误撞的与文素坐到了一起。 三甲私下关系不错,对座位安排倒不介意,文素更无所谓,实际上正好有机会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 主动与旁边的青海国使臣行礼打了招呼后,文素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见好就收,而后转头与刘珂低语:“榜眼之前说您认识我?” 刘珂轻轻笑了一下,“文大人可还记得书铺中的那本策论?” 文素怔了怔,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他的脸,低呼了一声:“啊,是你!” 眼前的人竟然正是当初她不小心撞到的那个学子,当时他衣着简陋,脸上又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哪里比得上现在这般俊秀风流,文质天成。 刘珂闻言只是浅浅的笑,虽然已经成为榜眼,却仍如初见时那般斯文腼腆。 其实文素的改变也极大,初见时她还是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如今却是华衣美服,云鬓巍峨。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怎么也不会变的,灵动而有神采,仿佛会自己言语,顾盼之间便已含纳诸多情绪。 刘珂多年潜心读书,又恪守礼道,从未多与女子接触过。虽与文素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本就记忆好过常人,加之文素的相貌又生的好,自然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再见,只看一眼那双眼睛便一眼认出了,而心中竟隐隐有些欢喜。 回想彼时听闻大梁要任命一位女官时,他还心生抵触,如今看到此人正是文素,只对她的经历感到十分好奇,那抵触之感却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齐简在一边看的清楚,掩着口凑到周贤达耳边低笑道:“朝卿兄当时还说女子入仕何其不妥,待看到人家貌美便又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周贤达只是淡淡一笑,默然不语。 摄政王身边的人,他一个皇帝的心腹,恐怕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妙啊…… 等了一阵,摄政王与皇帝陛下还没到,百官都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文素为了不冷落青海国使臣,只好时不时的与之寒暄几句,以致虽已与刘珂相认,却几乎没怎么跟他说上话。 那使臣自称名叫东德卓依,中原话说的十分地道,不过十分精明,知道做主的还没到,与文素也只是泛泛而谈,态度有些高高在上。 文素心里有些没底,她自认一向看人颇准,眼前这人态度睥睨,恐怕在青海国的地位不低啊…… “东德乃是青海国的王姓……”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文素一愣,转头看去,萧端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自她身后的小案后向前微倾着身子。 “平阳王爷,您坐这儿?”文素低声询问,有些悚然。 “无妨,这是叔叔的安排,你且安心就是。”萧端的视线扫向她身边的刘珂,笑了笑,稍显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无意间流露出一丝风情,竟惹得一边偷瞄他的宫女们脸红了一片。 刘珂对于他们之间的交流觉得奇怪,更何况还有平阳王刚才投来的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文素倒是留意到了,不过也不好解释。因为本该是周贤达坐在这里,他是由摄政王一手提拔的,算是摄政王这边的人,而现在换成了皇帝身边的刘珂,平阳王不介意才怪。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免有些慌,刚才跟刘珂相认那段……平阳王你那会儿应该还没出现吧?是吧是吧? 忽听又一声钟响,有宦官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太后和文素齐齐舒了口气。 总算来了! 东德卓依闻言立即抬头去看,毕竟是可能成为她们女王夫婿的人,不关注才怪。 小皇帝一身明黄礼服,头罩金冠,年纪虽小,却是风采斐然,步子也迈的得极为沉稳,不愧是一朝天子。只是嘴唇抿的死紧,看上去很不高兴。 文素朝他身后看了看,心中奇怪,摄政王呢? 一直到皇帝走上玉阶,百官拜见完毕,才终于听到了那声唱名:“摄政王到——” 文素抬眼看去,太液池边轻垂的几枝柳条被轻轻拂开,那身玄色绣龙朝服映入眼帘,摄政王缓步而来,龙章凤姿,不自藻饰,风仪无双。 身边的刘珂忍不住低声赞叹:“久闻摄政王貌动天下,果非虚言。” 文素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还以为他会很看不惯摄政王呢。 萧峥一路走得沉稳,脸上的不悦比皇帝还明显,偏偏又威仪天成,很多官员见了已暗觉不妙。 经过文素身边时,他忽而顿住步子,转头看来,正好对上文素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待看清她身边的人竟是刘珂,眼神微微一闪,不动声色的举步登上玉阶就座。 文素吞了吞口水,暗暗不安。 众官尽皆起身行礼,气势反比先前更盛。文素只听见一边的东德卓依低声用青海国语言说了句什么,去看她的神色,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说当今大梁做主的人其实是摄政王。”耳边忽然传来刘珂的低语,带着一丝愤懑。 文素惊讶的转头,“你懂青海国的语言?” “我早年四处游学,在青海国内停留过一年,特地学了当地的语言。” 文素恍然,随之又有些不解,凑近他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她离得近自然是不愿被身后的平阳王听见谈话内容,可是异性忽来的接近却让刘珂忍不住一阵心慌,脸也红了个透,嗫嚅着回道:“只是看你似乎很在意,便做些解释罢了……” 文素感激的对他笑了一下,刘珂的脸更红了。 上方似有眼神扫来,文素抬头,刚好对上摄政王深不可测的眼神。好在皇帝陛下及时宣布宴会开始,这才稍微缓解了她周身的压力。 唔……文素缩了缩脖子,王爷的气场真是越发的强大了。 “青海国使臣远道而来,陛下不说些什么?”眼见小皇帝还在赌气,萧峥沉着脸低声提醒。 李太后见状赶紧打圆场:“是啊,皇上,可别失了大国风范啊。” 小皇帝这才缓和了脸色,举起酒杯对左下方的东德卓依道:“青海国与大梁世代交好,今日贵使到访,朕心甚悦,仅以此酒满载两国深谊,请——”说完自己率先仰脖饮干,豪气干云。 东德卓依起身谢礼,亦满饮而尽。 文素看了看摄政王的神色,他似乎对皇帝的表现还算满意。不过从皇帝刚才那般饮酒来看,显然还在怄气,也不知这叔侄二人之前究竟闹了什么别扭。 好在皇帝这一举动让东德卓依极为欣赏,青海国民风豪放,这点正投其所好。 刘珂听到她与身边二人的交谈,笑着对文素耳语了一番,彼此相视一笑,很是欣慰。 上方端坐的萧峥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忍不住皱了皱眉。 赵全说她对自己心生爱慕?若是真的,她还会与别的男子这般亲近? 摄政王殿下很郁闷。 酒过三巡,从旁伺候的福贵接到示意,高声传令,顷刻便有一群彩衣翩翩的貌美舞姬快步走入场中献舞。 当中一女身着白衣水袖,面罩轻纱,媚眼含波,舞姿出众,乃是领舞。其后数十人随其动作相辅相成,曼妙妩媚自不在话下。 身后是太液池水,周身是纱衣轻幔,灯火绚烂处,美人舞绮罗,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然而文素却看出了东德卓依眉眼间的不耐,忍不住问道:“使臣大人是否不喜此舞?” 东德卓依摇头,却反问了她一句:“文大人喜欢此舞?” 可能是她眼中的探究之意太明显,文素没有立即回答,仔细的回味了一番她话中的意味,幡然醒悟,接着便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道:“慢着!都别跳了!” 话音一落,四周愕然。 乐声乍息,舞姬们惶惶看向玉阶上方。 文素转头朝上方拱了拱手,迎着摄政王疑惑的眼神道:“臣文素启奏陛下,梁国已行新政,女子皆受尊重,今日宴会岂可再用女舞姬取悦众臣?若一定如此,臣以为也该用男舞姬献舞才显公平。” 东德卓依赞同的点头。其实她们青海国可只有男舞姬,女子跳舞……那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萧峥瞬间反应过来,暗暗懊恼之前准备不周。小皇帝准备的宴会自然都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来的,但如今要做给青海国看,细节不可不讲究啊。 他松了口气,好在文素反应够快,不然这戏可就难做下去了。 小皇帝侧首瞄了一眼摄政王的神情,心有不甘的再次屈从,摆手示意舞姬们退下。 “太后……”众舞姬皆已退下,唯有领舞的白衣女子还待在原地,绞着衣角,眼神怯怯的看着李太后。 下方的平阳王和对面的陆坊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神情复杂,一个面含期待。 “啊,是了,被文大人这一打岔,倒忘了介绍了。”李太后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今日来为青海国使臣和众卿献舞的可是翁太傅的掌上明珠呢。” 众人一阵惊讶,随之赞赏声此起彼伏,纷纷向太傅翁允称赞。老太傅红光满面,笑眯眯的一一回礼,觉得很是光彩。 于是东德卓依郁闷了。 女儿自甘堕落来取悦男子也就算了,父亲居然都不阻止,家里的母亲是怎么管教的?! 文素看到她的神情,暗暗叹气,无力的坐了下来。 太后啊,好不容易有点转机,你没事弄个太傅千金出来干嘛啊…… 诶?太傅千金? 文素心中叮的一声。话说,这不就是平阳王跟陆大人为摄政王挑的王妃人选么? 果然,待众人讨论声小了一些,李太后笑着看向萧峥道:“摄政王觉得这舞如何?翁小姐在京中可有第一美人之称呢。” 翁小姐垂着头,时不时的偷瞄一眼摄政王,眉目含情。文素猜想她面纱下的脸肯定是红透了。 她越过重重人影想去看一眼傅青玉的表情,奈何离得太远。 想必她此时很不好受吧。 “说到美人,本王倒想起一人来。”萧峥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酒,看也不看李太后和翁小姐,转头对东德卓依道:“素闻青海国女王年纪虽小却已极其貌美,贵使,可有此事?” 东德卓依骄傲的一笑,点头道:“王爷所言不虚,女王陛下貌美无双,可是我们青海国的女神呢。” “如此甚好,我国陛下精通诗文,不如请陛下作诗一首赠与贵国女王,以赞其风韵无双如何?” “啊,如此甚妙,甚妙。” 文素莫名其妙,众人一阵茫然。 这是什么情况? 小皇帝也忍不住惊诧的转头看向萧峥,皇叔,您没事牵扯到朕干嘛? “陛下,请吧。”萧峥对他眼神中的控诉毫不理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不管不顾了。 皇帝无语,他什么时候擅长诗文了? 眼见青海国使臣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皇帝不免有些心慌,眼神四下扫了一圈,一眼看到文素,来了主意,“对了,文大人是大梁第一位女官,才学自不必说,这机会朕就让给文大人吧。” 哈?文素差点厥倒,怎么又牵扯到她了? 她眼神哀怨的看向摄政王,我说,你们之间的战火一定要烧到我这条池鱼么? “陛下,臣斗胆,愿献丑作诗一首赠青海国女王陛下。”身边的刘珂忽然站起身来,替文素出了头。 文素一脸感激的看着他,好人呐…… “太傅何在?!”皇帝还未发话,却是摄政王开口冷喝了一声。 翁允吃了一惊,慌忙从座上起身,“老臣在。” “陛下连一首诗都做不出来,你是如何教导的?” “这……”不仅翁允,翁小姐也慌了。 “太傅失职至此,还是早些回去养老吧。” 下方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翁允抖了抖身子,差点软倒,翁小姐则已经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上方的皇帝和李太后俱是一阵心惊胆颤,但谁也不敢出言求情。 文素扯了扯刘珂的衣袖,示意他可以落座了。 摄政王兜了一大圈子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身后似有人在叹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平阳王了。 萧峥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走到下方的东德卓依面前,拱手道:“叫贵使看笑话了,不过请放心,我国陛下年纪尚小,待他日另择良师教导,定有所成,还请贵使回去据实以告贵国女王。” “那是自然。”东德卓依对小皇帝还算欣赏,眼前这一幕虽突然,但她也看得出这是他们内部的事,与两国联姻无关。 摄政王朝她点了点头,轻飘飘的扫了一眼萧端,转身离去。 对面的陆坊一脸惊愕,这才一瞬,太傅就失了势?那还联什么姻啊? 一场宴会,不算完满,却也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文素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宫门,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文大人,”刘珂快步自后赶上,“请问文大人现居何处?” “呃……”文素讪笑,“我住在摄政王府。” “……”刘珂默了。 “文卿……”前方突然有人唤她,文素抬眼看去,摄政王于夜色中挺拔而立。 她只好转头向刘珂告别:“我先走了,改日与榜眼再叙。” “文大人慢走。”刘珂怏怏回礼,自己却没动,一直目送着她离开。 刚走近,文素便见赵全牵了一匹马到了萧峥跟前。紧接着身后的宫门处忽然传来萧端的呼唤:“叔叔!” 萧峥却似根本没听见,直接翻身上马,伸手给文素:“文卿,随本王去个地方。” “诶?王爷,平阳王爷在叫您啊。” “上来!” “呃,是……” 萧端尚未走近,马上的两人已随着嗒嗒的马蹄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赵全,叔叔是不是又生气了?” 赵全摊手,“平阳王爷,这是明显的啊……” 英明神武、战功赫赫的摄政王在今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会骑马了。 平日上下朝自有府内马车接送,战场之上当然是一人一马快意驰骋,可是现在…… 萧峥垂头看了看身前小心翼翼端坐着的身影,颇有些不自然。 刚才走的急切,多半是为了躲避萧端。若是被他赶上,定然又要追问他为何夺了太傅的权势等等一大堆问题,接着必然会绕到皇权上去。 可是待马匹奔出许久,回过神来的二人便都有些尴尬了。 文素以窝在萧峥怀中的暧昧姿势坐着,天知道她有多难受,且不说马背不舒服,就是想到身后坐着的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还不知道要将你带往何处,是谁都轻松不起来了。 夜色正浓,城中除去一些尚未打烊的店铺酒楼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光亮。马蹄在安静的街道上敲打出一阵阵嘚嘚声,四下回荡,隐隐叫人生出一丝寂寥之感。 两人尴尬了一阵,文素率先打破僵局,低声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就快到了。”萧峥朝前方看了看,估摸了一下路程后给出回答。 其实他本是打算自己来的,只是刚才来不及对文素做出安排,就干脆也将她带了出来。说起来那地方他只在一个人没事的时候会去看看,虽不至于隐秘却也的确从未带人一起去过,所以此时被文素一问,心中又有些不自然了。 也许今晚算是他二十几年来别扭次数最多的一晚了。 快马一路奔驰,停下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文素浑身酸涩,苦不堪言,却又不敢明说,跟在萧峥之后艰难的翻爬下来,差点就想伏在地上不起来了。 萧峥指了指前方巍峨的城墙,对她道:“走吧,上城楼去。” 不是吧…… 文素颤颤巍巍的去看那高耸的城墙。大晚上的一路疾奔就是为了爬城楼啊?王爷您的爱好也忒特别了吧? “快些走吧,还没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萧峥见她一副死鱼样,干脆不由分说的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城楼阶梯处走去。 文素只好打起精神跟着,心里有些幽怨,听他这口气,好像打算一直待到天亮啊…… 守卫的士兵见到摄政王突然现身似乎也不奇怪,不过对他身边的文素就有些好奇了。在目送着二人一路登上城楼的这段时间内,已然悄悄在心中对文素的身份做了无数具有丰富想象的揣测。 比如她是摄政王用金屋藏的娇啊什么的…… 毕竟这是摄政王第一次带女子来啊。 好不容易爬上城楼,文素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萧峥迎风而立,她却撑着膝盖在边上吐气。 “文卿,此地景致独好,你若不看看,可就可惜了。” 文素闻言抬头看去,明亮的月色之下,城郭之外苍茫一片,护城河静静流淌,肃穆而庄严。远处山川绵延,黑黢黢的耸立于天地之间,虽无法窥其具体形态,却让人自心间陡然而生一股豪迈之感,好似万里江山都已在脚下臣服,翻手之间便足以扭转天下大势。 果然是个风景独到之处。 “此处……是北城楼?”文素没有来过,只是凭借方向推测了一下。 萧峥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北城楼,当初本王第一次出征,先帝于此楼头赠酒相送,本王见此处眼界开阔,之后便经常来了。” “原来如此……”文素呢喃了一句,忽而有些反应过来,“那么王爷今夜又来,是因为那桩婚事?” 萧峥忽而转头,月光照在他脸上,朦胧间可见其眼中的戏谑,“文卿对本王的事情倒是知道的不少。” “呃,王爷恕罪,下官也是无意间听见的。” “那就是偷听了?” “这个……”文素抹汗,确是事实啊。 萧峥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转头继续看着对面绵延的群山,“文卿认为本王今日对太傅之举可过分?” 文素心中斟酌了一番,保守的回道:“王爷这么做自有道理,下官不敢随便置评。” “说吧,本王恕你无罪便是。” “这……”文素眼珠滴溜溜的转,“王爷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婚姻大事不愿被权势左右也是正常。” 萧峥低笑,“你认为本王只是因为联姻一事才夺了太傅的权势?” 文素愕然,难道不是? “本王是给翁老爷子留了条好路,免的他被卷入这皇权之争中来。” 文素听到他说到“皇权”,便再也不敢随便开口了。摄政王心思深沉复杂,此时忽然对她说起这些,叫她实在没底。 “文卿可有什么理想?”许久的静默之后,萧峥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理想?”文素抽了抽嘴角,王爷您是在骂人吧?跟我这样儿的谈理想? “但凡是人,总有些理想,说大了便是鸿鹄之志,说小了便是心中一愿,文卿肯定也是有的吧?” “唔……”文素想了一下,道:“若是说心愿,下官倒是有的,无非是希望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罢了。” 萧峥似有些惊讶,“就这样?” 文素诚恳的点头,这是我的最高理想啊,王爷您一定要是这种表情么? 确定了文素不是开玩笑,萧峥对她安抚的笑了笑,“文卿是个实在人,这是好事。” 文素朝天翻白眼,王爷您越来越会安慰人了…… “那么王爷有什么理想呢?”她多少有些愤懑,想着倒要瞧瞧你是不是鸿鹄? “本王的理想……”萧峥的眼神扫向下方,身形挺拔肃然,抬起右臂轻轻一拂,如拨云见月,挥手间已定天下。声音低沉却掩不住铿然坚毅,字字掷地有声:“本王要这天下海清何晏,歌舞升平,百姓安居,兵戈永息……” 也许是从未见过摄政王这么有气势的一面,文素怔忪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接着就是一阵汗颜。 王爷,我能收回之前说的心愿么?跟您这鸿鹄一比,我这燕雀也忒丢人了吧? “王爷高志,下官惭愧。”虽然这理想对她来说实在太大太遥远,但心中的钦佩是由衷的。 萧峥斜睨了她一眼,“可是这一切都需要一位英明之主。” 文素心中咯噔一声,直觉得不太想听下面的话了,而萧峥却偏偏问道:“文卿认为当今圣上可当此重任否?” “这……”文素悄悄抬手抹了抹额头,“王爷,下官只是个挂牌女官罢了……”所以咱们可不可以不谈政事了? “无妨,本王想听听你的看法。” “呃,下官认为……假以时日,陛下还是可担重任的……吧……” 四下静谧,文素暗暗捏紧了手心。 她知道摄政王不好糊弄,在他面前说假话绝无可能,可是她也根本不知道说真话是不是对摄政王的胃口啊…… 一直到文素手心里出了一层汗,萧峥才又开了口,微带一丝笑意:“文卿所言正是本王所想。” 哈?蒙对了?文素心中一松,几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本王给萧翊机会,他若能成为一代明君自然是好……” 后面的话没有立即接下去,文素心中疑惑,自然而然的接口问道:“那若是不能呢?” 萧峥面朝群山,月色勾勒着他的侧脸,俊逸不可方物。周围安静的几乎只有风掀过衣袂的细微声响,他的声音亦染上一层萧索,犹如剑锋划过,尖利直接:“那便由本王自己来!” 文素膝盖软了一下,被身边的人眼疾手快的扶了一下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王爷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做什么啊?下官还想多活两年啊! “文卿放心,本王并无将你灭口的打算。” 文素艰难的咽了咽口水,“那王爷为何……要对下官说这些?” 萧峥勾了勾唇,“文卿是聪明人,与你说话本王放心。再说,此地也无他人了。” 倒地抽搐,王爷您下次挑一挑再带人来吧! 也许是多年没与人这般推心交谈了,萧峥今晚的话虽然都在其掌控范围之内,但也的确比过去话多了不少。以前还能跟萧端说说心中所想,但自从做了摄政王之后,有些东西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些话自然也不能随便说了。 可是文素不同,她懂的进退,懂的看人眼色,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换句话说,她的原则只是为了保命过好日子,其余的争斗权势都与她无关。 萧峥很清楚她是局外人,可是今夜这番话也许已经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圈子。 文素当然也明白他的用意。今晚与刘珂同座相处之事摄政王只字未提,而他却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她是摄政王府的人。 这一番城楼夜谈,一直到天将破晓才结束。文素跟着萧峥走下城楼时差点在台阶上睡着了。 二人又不自然的共乘一骑朝摄政王府而去时,却不知身后守城的士兵已然将文素这个“娇”的身份给坐实了。 后来文素就在马上很不自觉的睡了过去,还毫无形象的靠在了萧峥怀里。不过街上无人,摄政王也就不介意了,否则心里肯定又要别扭半天了。 好吧,实际上他的的确确是别扭了一路…… 第9章 到了五月中旬,北方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文素上次琼林宴上表现不错,得了皇帝陛下不少赏赐,便拣了一卷薄绸、几尺轻纱交与王府内的绣娘做了两身夏裳,一件给傅青玉,一件给自己。 听闻摄政王最近胃口不好,她就将皇帝赏赐的美酒珍馐给送了过去。另外平阳王、赵全,朝中来往的一些官员,甚至是身边的两个侍女和府内的管家老妈子一干人等,几乎都或多或少的得了些好处。 一干赏赐几乎要被分光了,文素自然心疼,可是这也换来了她的好人缘。 萧峥有一日回府晚了,见管家挑着灯笼在等门,甚觉诧异,一问才知道是在等文素。当时他便笑着对赵全说了句:“这丫头是天生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啊……” 对此,得了好处的赵全表示深切赞同。 青海国与梁国的官方交易尚未完成,三位使臣都还未离去。文素这几日便早出晚归的出入户部,俨然一副高官模样。 做戏是很累的,何况对于官场她还是个新人,又是女子,应付起来便有些吃力。 不过新人也不止她一个,刘珂也是。 刘珂如今已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地位不高不低却很受皇帝倚重,在朝中倒也有了些地位。 二人也就在上朝时有机会碰面,点个头便过去了。算起来,这几日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及琼林宴那一晚说的多。但毕竟是老相识,话虽不多却也不觉生疏,加之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往便撇去了官衔,直接以名字相称。 可即使如此,文素对二人之间的界限还是认得很清楚的。 那晚摄政王的话言犹在耳,只要新政还未结束,她就还是摄政王的属下,就有必要跟刘珂这个保皇党保持一定距离。 不过距离是双方的,她这边保持着,不代表人家不会主动缩短。 所以她此刻很想叹气。 说来也巧,她刚好准备去驿站陪陪青海国使臣,出门就撞上了前来拜访的刘珂。 “朝卿这是从何处而来?”文素微笑,亲切的跟他打招呼,却微微侧了侧身子拉开些距离以避人耳目。 刘珂笑的腼腆,“陛下恩赐我择地建宅,我在城中转了一圈,未有收获,恰好经过摄政王府,便来拜会一下王爷。” 文素当即眼红了,真是好命啊,哪天她也能混到一幢宅子就好了! 正说着,进去通禀的管家已经出来,朝刘珂行了一礼,示意他随自己进去。 文素本想就此出门,管家忽然又道:“文大人留步,王爷吩咐,请文大人也一并过去。” “……”什么情况? 拜见的地方不在摄政王的书房,而是湖心亭。这让文素觉得摄政王跟刘珂之间没有一点罅隙,如同私友会面,亲切友好。可是朝中稍微有点耳力的都知道当初是摄政王将刘珂从状元之位上拉了下来。 于是此情此景便又让她觉得有些忐忑了。 亭中石桌边围坐着两人,正是萧峥和萧端叔侄。桌上还摆着棋盘,显然是棋下到一半被打断了。一边有人奉茶而立,竟是傅青玉。 文素有些咂舌,傅青玉这般清高的人物都愿意做伺候人的事情,看来确是对摄政王动了心思不假。 然而摄政王好像对此觉得十分平常,神色间无丝毫异样,仿佛站在一边的只是府中的侍女。 “臣刘珂参见摄政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尚未进入亭中,只在外沿,刘珂便停下行了大礼,十足的儒生做派,礼数周全。 萧端似对此有些不屑,举起茶盏抿了一口,唇边绽笑,眼神却很睥睨。 “朝卿快请免礼。”萧峥亲自起身相迎,眼神若有若无的扫过他身后的文素。 刘珂又对萧端行了礼,方才举步入亭,愧然道:“微臣来的莽撞,打扰了二位王爷雅兴,万望恕罪。” “无妨,”萧峥摆了摆手,和颜悦色,“朝卿太过拘礼了,坐吧。”说着朝文素也招了一下手,“文卿也过来一起坐吧。” 文素愣了愣,呐呐的看了一眼傅青玉,后者垂目,看不清神色。 四人围坐下来反倒一时没了话题,萧峥便笑着问刘珂怎会有空来此。刘珂立即将理由说了,与对文素所言并无二致。 “陛下是一番好意,不过本王却觉得有些不妥。” 萧峥这么一说,文素便觉得有些不妙,接下来不会来个不欢而散吧? 一边的萧端也挑了挑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刘珂倒没那么敏感,只是好奇的问道:“王爷觉得有何不妥?” “朝卿在京中没有住所,朝廷拨款建宅本是应当,但如今大梁正是养精蓄锐之时,无论是购地还是动土,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啊……”萧峥故作叹息,端起面前的茶盏,眼神却紧盯着面前的人。 刘珂怔忪了一瞬,面露赧色,“王爷所言不假,是微臣未作深虑,惭愧惭愧。” 萧峥淡淡一笑,对他这不骄不躁的反应很满意。 文素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滴溜溜转了几个来回,暗笑自己想多了。 以刘珂的温顺脾性,定不会轻易翻脸。而以摄政王的深沉,更不会将对人的情绪在面上表露出来。 顿了顿,萧峥又道:“不过总要找处宅子安身才是,依本王看,不如在城中择一旧宅,翻新一下即可,一切费用由本王出。” 刘珂慌忙起身,行礼道:“王爷所言极是,但微臣万万不可让王爷破费啊。” 萧峥笑了笑,“不碍事,本王给你留意着,看有哪间宅子空着便给你盘下来便是。” 刘珂还要婉拒,被他挥手阻止,只好不再推辞了。 就这么不着痕迹的给了好处,摄政王可真是有手段。文素暗暗思忖了一番,忽而想起摄政王府斜对面便有间闲置的宅子,离此处极近,几乎步行就可到达。 她抬眼看了看刘珂,正打算明说,忽然对上摄政王的视线。 阴冷,幽深,寒光四射。 文素顿时倒抽了口冷气,冷静啊王爷,下官不说还不成么? 谁知她这边不说,那边却有人开了口:“王爷,王府斜对面不是正好有一处宅子么?还是半新的呢,正适合刘大人啊。” 文素头皮发麻的看向傅青玉,眼神满是担忧。小心翼翼的去看萧峥的眼神,好一阵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不过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傅修撰的话倒是提醒本王了,不过本王居住的地方本就偏僻,上下朝多有不便,朝卿常侍君侧,还是择个离皇宫近些的地方吧。” 刘珂是个老实人,哪里听的出萧峥的弦外之音。只觉得离此处近些便可多与文素接近,心中自是欢喜无比,当即便回道:“王爷关爱,微臣感激不尽,岂敢再做挑剔?只盼王爷莫要嫌弃微臣这个邻居才好。” 萧峥反被这句话给噎了一下,闷声道:“岂会?能与朝卿这样品德高洁的才子做邻居是本王的荣幸才是。” 文素悄悄去看摄政王的神色,强忍着笑意,肩膀直抖,憋得满脸通红。 王爷,遇上这种一根筋的,您也没辙啊…… 刘珂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文素提心吊胆到现在,终于等到个和平结尾,心中大安。 萧峥吩咐赵全送刘珂出府,后者礼貌,忙说不用。他也不坚持,指了指文素道:“那就请文卿代本王相送吧。”这回刘珂不再推辞,眼神闪烁了几下,脸红着同意了。 这么一来,连萧端也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文素将刘珂一路送到门口,二人竟然一路无言,一直到即将离去,刘珂才终于道:“素素,其实今日前来,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嗯?什么?” 刘珂垂着头,脸更红了,“无渊即将外放为官,我与观远兄约在明日为他饯行,不知你可有空前来?” 文素愣了一下,无渊便是探花郎齐简。她不明白,三甲相聚,她这个半生不熟的外人跑去做什么? “这个……明日我还要招待青海国使臣,怕是不得空啊。” 刘珂失望的垂了眼,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文素看着他寂寥的背影,微微不忍,可是也没办法,谁叫你的主子是皇帝呢? 转身回去,刚踏上回廊便撞见要回住处的傅青玉。只见她对文素招了招手,神秘的道:“素素,你来,我有话与你说。” 文素正好也想把刚才的事情跟她提个醒,便走了过去,还未开口就被她一句话给惊得差点摔倒。 “素素,你可看出榜眼对你的心思了?” “……啊……哈?” “那日探花郎来翰林院寻他说事,无意中说到了你,我留了心,听到了些话。”傅青玉说着,凑到文素耳边低语了一阵。 文素一阵风中凌乱。 她也留意到刘珂有时看她会脸红,有时说话会吞吞吐吐,有时叫她名字会手足无措…… 可是那难道不是因为他害羞腼腆的性格么?你看平阳王那脸皮就不会嘛! 然而傅青玉却给她给了她这么个震撼的理由,而且还说的有理有据。 文素怔怔的听完,默默转身朝南,抬头望天。 爹啊,你女儿居然有人看上了啊…… 青海国是佛教国家,上至王族,下至平民,俱是虔诚信佛之人。三位使臣来到梁都日久,觉得荒废了礼佛大事,心中难安,便想去城郊的相国寺拜佛上香。摄政王知道她们人生地不熟,自然不会怠慢,便吩咐文素好生作陪。 可惜文素对京城也熟不到哪儿去,正在苦恼要怎么安排,来串门子的平阳王毛遂自荐,这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哪知深宫中的皇帝陛下最近也正有出游之意,听了这消息便拍板说要一起去。 萧峥觉得这段时间一直跟小皇帝剑拔弩张也不是个事儿,也许出游是个缓和矛盾的好时机,便点头同意下来。 皇帝此次打算微服出游,只宣了新科三甲伴驾,不过摄政王是肯定要陪同的。文素见摄政王府几乎倾巢出动,干脆连傅青玉也捎上了。以致于出行当日皇帝自马车内揭开帘子看到外面站着的众人,顿时朝天翻了个白眼。 有这么队伍庞大的微服出游么? 一行人分乘了三辆马车才终于启程,赵全带着乔装的王府禁卫兵严密守护,速度自然很慢,一路赶到相国寺时已是中午。 虽说是微服私访,可是摄政王既然答应了带皇帝出来,哪能不做些准备?寺中早有人备好了斋饭,几人入了寺院便直接吃饭,路上的一点疲惫经过休整顿时一扫而空。 有个小沙弥过来做向导,引着几人在寺院中小逛了一圈。东德卓依不感兴趣,就带着两个随从去礼佛,还要虔诚的诵经,估计没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众人觉得无趣,便自寻乐趣去了。 大雄宝殿内有大师坐镇解签,皇帝陛下去求了支签。文素见了,觉得十分新鲜,便也拉着傅青玉去求了一支,然后就乐颠颠的跑去请大师解签。 那大师约摸七八十岁了,胡须花白,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给皇帝陛下解了签,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好话后就坐在案后假寐,弄的文素觉得他很不靠谱。 傅青玉先把签递了过去,大师睁开眼睛闲闲的扫了一眼,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句:“心境通达,事在人为。”而后继续合眼假寐,与之前对待皇帝的态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傅青玉低声咕哝了一句:“您都没问我求什么呢?” 大师也不理她,直接招呼文素将签给他。 文素有些不放心的递过签去,谁知他老人家看都没看就放下了,然后掀了一下眼皮子扫了她一眼,道:“面含贵相,一生和顺。” 于是文素笑了。 其实她压根不介意他老人家看的是面相还是签文,她只要权威人士的一句话,好似一句保证,叫人心安。 谁知刚要离开,那大师忽又问了她一句:“施主年方几何?” 文素停下脚步,微带疑惑,“快满十八了,大师问这个做什么?” 大师半眯着眼神情莫测高深,看着却像是根本就没睡醒,“姑娘你今年便要红鸾星动啊,而且极有可能那人就在身边呐……” 文素张着嘴,仿佛听见自己的下巴咯噔一声掉了。 我有说自己求姻缘么?大师您睡昏了? 站在旁边的几人都听到了这话,顿时齐刷刷的投来了视线。 摄政王身着白色常服,乌发垂系,风姿卓然。淡淡的扫了这边一眼,面色无波,只是眼神微微闪了闪,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的萧端与他一样白衣宽袍,却要显得瘦弱些,闻言只是笑,黑亮的眸中满是戏谑。 周贤达和齐简觉得有趣,齐齐看向刘珂,后者早已脸颊绯红,目光闪烁,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红鸾星动的人是他呢。 众人皆处于沉默状态,皇帝陛下左看右看了一阵,十分诚恳的问道:“何谓红鸾星动?” 文素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打哈哈道:“啊,少爷,咱们出去逛逛,外面的风景肯定十分的好啊……” 皇帝得不到答案很不满,走到萧峥跟前道:“叔叔你说。” 可能是不满那声“叔叔”,萧端幽幽的看了小皇帝一眼,眸中寒光闪烁。 萧峥看了一眼文素尴尬的脸,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形容人要交好运罢了。” “哦?那朕……我什么时候红鸾星动?” “噗……”文素捂嘴,身子笑的发抖。 陛下你真是可爱啊可爱。 相国寺背后有朝廷作支撑,自然建的宏伟壮观,背靠雄山,占地极广,花草树木也多为名品。 文素出了大雄宝殿就四下转悠,好转移刚才解签带来的尴尬。可是想到那日傅青玉说的话,再联想到刘珂就在身边,心中总觉得有些异样。 那大师说的红鸾星动……莫非对象就是他? 文素不知道,此时有人心如鹿撞,惴惴不安,情绪比她还强烈,正是刘珂。 平日里倒还能说些话,融洽相处,经过刚才那一事,他对文素反而忸怩起来,连叫她名字的勇气都没了。 “朝卿兄,有花堪折直须折啊。”齐简从他身后走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文素,脸带取笑之意。 “无渊,莫要胡说。”刘珂低垂着头,眼神闪避。 “愚兄倒觉得这花还是不折为妙。”周贤达手执折扇,儒衫翩翩,走至二人身边。 刘珂呐呐的抬头,“观远兄何出此言?” 周贤达手中折扇收起,朝前遥遥一指,“你自己看啊。” 刘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文素虽然一个人缓缓走着,但却始终跟在摄政王后面,几乎寸步不离。 一行人各怀心思,自然逃不过萧峥的眼睛。趁着福贵伺候皇帝坐下休息,他招手唤过文素去一边说话。 文素一直留意着摄政王的动静,见状赶紧跟了过去。 傅青玉在一边看得清楚,心下黯然。 二人穿过回廊,避开了其它人,在后院一棵榕树下停了下来。萧峥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开口道:“那大师的话文卿切莫相信,他见谁都这是这副说辞,本王也被说过,很不可靠。” 文素一愣,“不可靠?” “不可靠!” “唔……是。” 萧峥要说的说完,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文素郁闷的跟着他走回,谁知刚出了后院就撞上了刘珂。她本就因那大师的话觉得尴尬,加之摄政王又在前面,于是当即掉头就走。 刘珂早已看到了她,刚要开口便见那身淡青襦裙从远处隐去,心中十分惊愕,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摄政王见状停下脚步,袖手以观。 文素转身看到跟在后面的刘珂顿时无语凝噎,早知道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走过去了,这下可真是欲盖弥彰了。 也许是怕惊其它人,刘珂也不敢叫她,只希望加快脚步快些追上她,问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素觉得有机会一定得给他介绍个大夫,一根筋是病,得治! 后院榕树后有个假山,靠着围墙而建,文素提着裙角冲到那儿,眼见刘珂就要赶到,干脆丢了淑女形象,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 刘珂一介儒生,脚程不比文素快多少,到了跟前已不见文素的踪影,顿时摸不着头脑了。 文素担心他一根筋又犯了,便想从假山旁的围墙翻出去,再绕到前面就好。谁知刚爬上墙头就懵了。 难怪这假山建在墙边也不怕引贼翻入,下面竟然是悬崖峭壁! “素素,你要做什么?!” 文素正头皮发麻的想要回到假山上去,下面突然传来刘珂的惊呼声,惊的她一个哆嗦翻了过去,多亏手攀在墙头上才没摔下去,不过也被吓的不轻,立即鬼哭狼嚎的叫了起来。 刘珂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一时间呆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文素自己叫他去喊人才把他的魂儿给叫回来。他忙不迭的转身,却见远处已有道白影迅速掠来,不多时已经跃上假山。 “把手递过来。” 文素吓的额冒冷汗,颤悠悠的道:“王爷,我不敢松手啊……” 萧峥面露不悦,这丫头平日里挺机灵,怎的今日这么不稳重?他转头看了一眼下方一脸焦急的刘珂,心道莫不是因为这书呆子? 他踏上墙头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拉住文素的手腕,另一只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她满头大汗可怜兮兮的回望他。 “朝卿,去叫其它人来帮忙。” “哦,是是是!”刘珂回过神来,赶忙转身去了。 萧峥将他支走,这才悠闲的看着文素道:“文卿这是在做什么?” “……王、王爷,我们能上去聊么?” 萧峥勾唇,手微微往下一送,吓的文素“妈呀”一声叫了出来:“王爷,王爷,您别撒手啊,千万别啊……” “那你无事翻墙头作甚?” “呜呜,王爷,下官是被逼无奈啊,为表对王爷赤胆忠心,宁愿落崖也不跟刘大人私下会面啊……” 萧峥闻言微微一笑,将她往上提了提,文素赶紧用另一只手攀住他的胳膊,双脚用力往上蹬,却忽又听他道:“本王还以为你是因那大师的话而害羞呢。” 呃,王爷我们上去说吧,求您了! 见文素不作回答,萧峥又要将手往下送去,文素心中一慌,攀着他胳膊的那只手猛地用力,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萧峥一愣,手一松,她另一只胳膊便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口中哀嚎不断:“王爷,下官不敢了,您可千万别把我丢下去啊……” “你……”萧峥尴尬不已,正要说话,反应过来的文素从他颈边转过头来,电光火石间有什么碰到了他的唇瓣,柔软温暖,似有什么呼啸着从心头碾过,叫他浑身一震。 文素也愣住,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皆是双眼大睁,惊愕非常。 “你们……” 旁边忽然传来傅青玉的声音,文素慌忙转头,就见下方齐刷刷站了一排的人,十足的强势围观…… 第10章 文素一直觉得自己鬼点子还算不少,可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还真没辙了。 清白尽毁啊! 相比较而言,摄政王就淡定多了,眼前众人神色不一,或惊愕或深思或探究,他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手环在文素腰边,一手在墙头上撑了一下,轻轻巧巧的就落到了地面。 站稳之后,他松开手抚了抚弄皱的衣襟,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文素,视线扫向众人,语气不咸不淡:“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众人一阵沉寂。 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竟是周贤达。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走出,朝萧峥行了一礼,“微臣只看到文大人身体不适,王爷体恤下臣,亲自送文大人下山回府去了。” 萧峥满意的看了他一眼,“那么本王是何时离开的?” “午时三刻。” 文素默默看了看日头,午时三刻早就过了…… 周大人,好个指鹿为马啊! 萧峥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对文素使了个眼色就举步离去,周围那些人仿佛纯是空气,他老人家一点也不在乎。 此时实在尴尬,既然有机会离开,文素自然不会留下,见摄政王离去,忙不迭的就跟了上去。 福贵陪同小皇帝赶到时就见到摄政王带着文素一言不发的擦身离去,身后是一张张风中石化的脸。 齐简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刘珂,只见他满脸震惊与不敢置信,已经接近呆滞,叫他心中不忍,若不是人多不便言明,定会上前拍着他的肩好生安慰一番。 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傅青玉也好不到哪儿去,站在一边双眼茫然,面色苍白如纸。 小皇帝的脑袋左右转了转,疑惑的问道:“怎么了这是?叔叔怎么突然走了?” 身侧有脚步声响起,白衣翩跹的萧端施施然走近,笑的阴沉邪魅,“放心吧弟弟,不是还有我这个哥哥作陪么?” “那、那什么,福贵!”小皇帝慌忙朝福贵招手,“摆驾,朕……我要回去!” 一前一后出了山门,走下长长的台阶,沉默。 一前一后上了王府的马车,辘辘而行,还是沉默。 直到进了城,车外鼎沸的人声打破沉寂,萧峥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此事本王可以负责。” 文素的身子蓦地抖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去看他的神情,凤目半垂,面沉如水,完全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所想。 “不过此时若是给文卿名分必会招致非议,一切还是待到联姻成功之后吧,届时撤去新政,你也不用做官……” “王爷……”眼见自己的后半生就要被规划好,文素赶紧出言打住:“此事实乃意外,王爷并非有意,若是要王爷负责,下官实在有愧。”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个身份怎么可能配得上摄政王?届时就算嫁了他,顶多也就是个侧室。她爹说了,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她没必要为碰了一下嘴皮子就赔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吧? 不过摄政王就不这么理解了。身为一个男人,听到这种婉拒之辞,不免有些自尊受挫。 本王是哪儿不如你的意不成? 这想法让萧峥很不爽,他抬眼看来,双眸半眯,透出幽幽的暗光,“所以,文卿是不要本王负责了?” 也许是这语气太过诡异,文素疑惑的抬头看去,但一眼对上他的脸又慌忙的垂了头。 不是被他的眼神给震到,只是好死不死的扫到了他线条优雅的唇便觉得脸颊燥热,羞愧难当。 “王、王爷的好意下官明白,只是此事错在下官,自然该由下官一力承当,怎敢要求王爷负责。” 心头猛地窜出一股无名火,萧峥咬了咬牙,“好,那便依你,就此揭过!” 反正寺中围观的众人都被摆平了,就此揭过再好不过。文素不解的托腮,可是王爷您为何说的这般怒火滔天呢? 两人再无二话,一路沉寂。 马车很快便到了摄政王府的大门口,文素正准备下车,掀开帘子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她抬眼看去,只见一人一马背朝夕阳,顷刻间狂奔而至。 来人身着王府禁卫军服饰,在见到探身而出的萧峥时,慌忙翻身下马,一手却始终护着胸口前的一个包裹,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宝贝物事。 “参见王爷。”即使行礼,那人也一手托着包裹,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萧峥下了车,走近问道:“你手中托着的是什么?” 说话间文素也跟着下了车,好奇的走到跟前,忽见那包裹动了一下,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哎呀,什么东西啊?” 那卫兵一拜到底,语带慌乱的道:“回禀王爷,是蜀王世子。” “什么?”萧峥愕然。 文素稳住神,上前从他怀中解下包裹,抱到手中一看,果不其然是个睡着的婴儿。 这……是什么情况? “王爷容禀,吾等奉命接世子入京,本一路平顺,却不想在将出蜀地时遭遇了劫匪,世子乳母被杀,属下匆忙带世子逃出,连夜赶路,这才将世子安全送到王府。” 听了禀报之后半天也不曾感到怀中婴儿再有动作,文素这才去仔细去看怀中婴儿,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唇青紫,显然不妙。她赶紧用手拍了拍孩子的小脸,也得不到半点反应。 文素心中一慌,快速的盘算了一下日期,差点晕倒,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一月。 那是蜀地啊,到京城只用了二十来天,这位大哥你比八百里加急还迅速吧? “王爷,还是先救人要紧。” 文素这一嚷,将萧峥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一看到她怀中婴儿,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跪着的卫兵冷喝了一声:“快去传御医!” 卫兵吓了一跳,赶紧上马去传令,文素已经快步抱着孩子进了府。 天色将暮之时,护送皇帝等人安全返回的赵全去向萧峥复命,走到西阁便看见有御医从正屋走了出来。 他以为自家主子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心中一慌就冲了进去,却发现萧峥好端端的站在屏风旁,旁边的文素怀中抱着个孩子在轻轻摇晃,嘴中轻轻哼着歌,似在哄他入睡…… 赵全瞬间风中凌乱了,王爷您这是什么速度啊?不过先离开几个时辰而已,这就后继有人了? 据说后来得知他有过这个想法的文素曾追了他两条街,一心要好好惩戒他。最后还是摄政王大发慈悲,罚他抄了一千遍静心咒,据说那可以很好的治疗他的臆症。 夜晚的京城繁华不褪,十里长街被烛火映照的亮如白昼,酒肆茶楼林林种种分列两旁,往来行人不断,喧嚣胜似白日。 然而有一间酒楼却烛火晦暗,安静非常,因为这里被平阳王给包了下来。 萧端自出了相国寺便没有急着回摄政王府,而是派人传信给陆坊,之后便来了常与他相会的这间酒楼。 二楼宽敞的雅间之内,陆坊与之相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小酌。“平阳王爷今日只招下官一人前来,有何差遣?” 平常相聚的话,这里几乎都是摄政王和平阳王在朝中的心腹,绝不只他一人。 “不是差遣,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说。” 陆坊有些疑惑,“敢问王爷是何事?” 手中酒盏轻执,黑眸倒映烛火,此刻的萧端风情万种,然而神情却有些意味不明,“今日在相国寺中发生了点事情,本王发觉叔叔似乎对姓文的丫头有点意思。” “什么?”陆坊愣了一愣,半晌才回味过来他口中姓文的丫头指的就是女官文素。 “当然本王也不是十分确定,然此事却给本王提了个醒。” “什么醒?” 萧端左手执住衣袖,右手食指蘸了蘸杯中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天子。 陆坊一怔,就听他道:“吾等为此位而煞费苦心,叔叔却一直不作回应,然而今日本王却想到,也许文素是打通叔叔这环的缺口。” 一番话说的晦暗不明,陆坊根本不是很明白,但见到平阳王一脸笑意,似十分笃定,便闭嘴不再多问了。 晚风微凉,月上中天。 完全不知自己已经卷入一个未知漩涡中的文素疲倦的从摄政王居住的西阁走出,一边走一边交换着敲打酸疼的手臂。 当初摄政王就不该选蜀王最小的儿子来啊,这么小,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料,加之又因旅途困顿而生了病,一时半会儿又来不及找乳娘,倒把她给忙得够呛。 走入自己的院落时,见到有人从拐角处走过,她赶忙追过去,只看到一截湛蓝的衣角。 是傅青玉。 文素这才想起白天那事正是她先发现的。她当时只顾着尴尬了,完全没在意她的心情,想必很不好受吧。 可那纯属意外啊…… 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跟她解释一下,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摄政王的声音已经响起:“文卿……” 文素转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脸,顿觉奇怪,“王爷,这么晚了,有事么?” 萧峥干咳了一声,点了点头,神情说不出的尴尬苦恼,“你……今日去本王那里睡吧。” “哈?”文素当即抱胸,一脸惊恐,“王、王爷何出此言?” 摄政王也的确是没辙了。 文素这样想着的时候,正抱着蜀王世子坐在西阁回廊边悠闲的晒太阳,。 御医说世子一路劳顿,饮食不善,又多日不见阳光,需要多出来透透气。 她抬头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摄政王,垂下头死命憋笑。 自作孽啊…… 说来好笑,也不知为何,这小世子偏偏十分喜欢摄政王,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一个劲的哭,一看到摄政王立马就停了。 文素起初还以为他是被摄政王严肃的表情给吓到了,再一看,这小子笑的欢腾着呢,叫她瞬间大囧。 昨晚准备入睡之际,文素本要好心的带这娃娃回自己那儿睡,摄政王也乐得撒手不管,谁知刚要离开,他便放声大哭,文素无奈,只好让他跟着摄政王了。 之后萧峥叫了一屋子的丫鬟奴婢来伺候这位小祖宗,谁知他偏就是哭,最后萧峥只好自己抱着他低声诱哄,惊的一屋子的人风中石化。 萧峥很郁闷,只好怏怏的把文素叫回头。 文素尴尬的不行,大晚上的跟摄政王同处一室,她的清白真的是一点沫沫都不剩了啊。 可是能咋办?这臭小子就是这么烦人啊,除了摄政王之外,也就她能碰一碰了。 萧峥说:“许是你最先抱了他,还救了他一命,他心有感应吧。” 文素于是诚恳的问道:“那他怎么也如此喜欢王爷您呢?” 萧峥摸着下巴想了想,回答的更加诚恳:“也许是觉得本王容易亲近吧。” 文素默默扭头,王爷,室内无风,不用担心闪了舌头,您尽管说吧。 好在最后将这烦人精给哄睡着了,不过摄政王也不敢惊动他,便让文素带着他睡在自己床上,自己则去了隔壁的房间。 这一夜睡在权势滔天的摄政王的床上,文素心中十分忐忑。 所幸这孩子睡觉很沉,直到日上三竿也没醒,托他的福,文素免了一日早朝,也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此时早朝刚结束不久,摄政王回到府中,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便又被这小魔王给缠住了。 他搁下手中的书籍,不耐的看了看文素怀中的孩子,“他睡着没?” 文素终于憋笑成功,严肃的摇头。 萧峥颓然,本王政务繁忙啊…… “王爷不打算查一查那些劫匪的来历?”见萧峥情绪低落,文素只好说些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连官家的车马都敢劫,想必不是一般来头啊。” 萧峥冷哼了一声:“今早蜀王的信件已经送到,言辞急切的询问他儿子一切可好,这一切昭然若揭,还用查么?” 文素愣了愣,“难道是蜀王自己做的手脚?” “他不敢欺瞒本王用他人替换,便打算中途以劫匪的名义将人留下,可惜本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想要夺回儿子,简直妄想!”萧峥说着,眼神幽幽的扫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子,“叛乱未平,你就在我这个叔叔这儿好生养着吧。” 小世子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眸子冲他没心没肺的笑。 囧的不像话的文素只好再次转移话题:“王爷,这孩子不是一周岁了么?怎么还这么小?”她说的是实话,昨日那卫兵将他挂在脖子上也不过就是个包袱的大小而已。 萧峥扫了一眼,淡淡道:“一看就是不足月出生的,与端儿出生那会儿很像。” 他说这话时,凝视着孩子的眼神十分温和,叫文素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端儿”是指平阳王。 仿佛感受到了萧峥的友好,孩子张开小手依依呀呀的朝他的方向作势欲扑。萧峥皱眉,刚要起身离去,孩子就呜哇一声哭开了,嗓门大的出奇。 他无奈,只好弯腰抱住了他,动作生涩的很,简直像是夹。不过语气放的很柔和:“乖侄子,叔叔疼你,别哭了……” 文素又垂头抖肩膀。 “文卿,你是在笑本王么?” “啊?”文素抬头,对上他阴沉的脸,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下官……下官只是在想,王爷对小世子极好,简直亲如父子啊,呵呵……” 萧峥闻言稍怔,语带感慨:“本王要有子嗣,还不知要到何时呢。” “嗯?为何?”文素一时好奇,没注意就问出了口。 萧峥瞥了她一眼,将孩子递给了她,“你再受些累,下午乳娘就该到了。”言罢转身离去,刚才的话好像根本没有说过。 文素忽然觉得除去冷漠威严高不可攀这点之外,她对摄政王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下午乳娘果然来了,小世子告别了一日的米糊生涯,正式回归合理饮食,表示十分欢欣鼓舞,心情大好,文素如蒙大赦,赶紧远远避开。 傍晚时东德卓依送了帖子过来,说要请文素去城中楚南馆一聚。 文素接到帖子时手抖了一抖,甚为惆怅。 谁都知道楚南馆是什么地方,那是妓院,不过里面却是清一色的男子,专为有龙阳之好或者图新鲜的达官贵人们所设。 她觉得自己那清白沫沫已经成了尘埃,于凌乱的风中消弭殆尽了…… 虽不愿,使臣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文素知道自己仅剩的价值也就在此处了,不把她们伺候好了便是渎职,所以晚上还是慎重的换了官服,驾车前往楚南馆。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拂在面上只觉得一阵阵的舒适。 楚南馆于城中有名的花街一角静静伫立,大门洞开,华灯高悬,客人却不多,清清淡淡反倒显出一丝娴静淡雅。 文素提了裙摆下车,头一抬,正对面走来一道身影,白衣胜雪,眸中含笑,步步生莲。 “平阳王爷?”她愕然,僵硬的转头看了看旁边楚南馆的大字招牌,抽了抽嘴角,“在这儿也能遇上,真是有缘呐……” 萧端勾着唇笑,“看你这表情好像是误会了,本王只是经过此地,见你在便过来打个招呼罢了。” “啊,那可真巧,呵呵……” 萧端眉头一挑,看了一眼楚南馆的招牌,戏谑的道:“既然来了,不如一同进去吧。” 诶?文素愣住,就见他已经施施然朝门内走去了。 东德卓依是个豪爽之人,何况萧端又是个美男子,所以眼见着文素带他进了雅间也没有半分不悦,反而十分欢迎。 文素则有些惴惴,因为她完全不明白萧端来此有何用意。不过对方三人,她有个人作陪,倒也可以壮壮胆。 五人不分主次围坐一桌,气氛融洽,却并没有文素想象的那般有小倌前来作陪,看来东德卓依找她来是有话要说,并非为了寻欢作乐。 酒菜顷刻摆满了一桌,萧端起身,自发自动的为四位女子倒酒,神情自若,仿佛根本不觉得此举会折辱了他郡王之尊。 文素很惊悚,东德卓依则面色正常,好似一切都是应该。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两国交易,倒是对文大人冷落了,还望莫怪。”东德卓依朝文素举了举杯,笑的很友善。 文素赶紧也举杯回礼,“哪里,哪里,贵使能者多劳,本官钦佩。” 东德卓依露齿一笑,金晃晃的头饰在烛火下金光闪烁,“大梁推行新政不久,文大人想必也入官场不久,不知这正五品的官衔是如何得来的呢?” 萧端一直和煦如春风的脸色瞬间变的有些僵硬。 文素知道,直到今日,真正的考验才算上场。 她抿着唇故作深沉,心里却一阵乱似一阵。 其实只要人家想找茬,总能找到说辞。如果官衔低了,便是不够尊重女子,但若是高了,又觉得来路不正。 怎么都不对! “这……”她斟酌了一番,硬着头皮道:“其实说来多少还靠了些运气,陛下认为推行新政表面看来是尊重女子,实际却是尊重贵国之举,所以只要符合条件,给的官职都不低,便是与我一起的那位女幕僚,也是个六品官。” 这话故意将青海国抬高,使东德卓依十分受用,与身边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还算满意。 一旁的萧端暗暗松了口气,微笑着看了一眼文素。 “在下还有一事十分好奇。”前面一口气刚缓过来,东德卓依就又开了口:“听闻文大人如今住在摄政王府,既然是堂堂五品官,为何不另建府邸?难道说……”她故意拖着调子,半眯着的眼中露出点点精光,“文大人其实只是摄政王的傀儡?你的主子不是皇帝吧?” 文素手一抖,杯中酒洒了一半。 萧端紧抿双唇,已经有些不悦。他本来来此只是为了帮衬一把文素,好拉近一些距离以谋后效。谁料东德卓依这只老狐狸根本视他如无物,字字句句针对文素,显然是对新政有诸多疑虑。 文素吞了吞口水,稳住心神道:“贵使又误会了,本官初入官场,府邸也不是一日即可建成,总要费些时日,加上摄政王提倡节俭,这才于府中辟院安顿本官,所以便有了眼下的情形,并无傀儡一说,本官的主子是大梁的主子,而大梁永远都是皇帝陛下的。” 东德卓依眼神闪了闪,不再做声了。 她如今这么问只是因为青海国内关于摄政王的传言实在太多了,若要她们的女王嫁给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帝,那还不如趁早作罢。 这段时间她一直忙于他事,如今将要离开,才想起要好好试探一下这位女官。 如今看来,大梁推行新政一事虽然还有许多不足,但能选出这么一位女官出来,也是费了些心思,苦劳也可算做一件了。 这念头文素自然不知道,她的手心还在冒着冷汗呢!很久之后,当她从东德卓依口中得知了这一想法时,唯一的感想就是:大误啊! 几人各怀心思的坐着,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呼:“文大人,你在里面么?” 文素一愣,这不是齐简的声音么? 齐简明日将离京赴任,今晚便约了周贤达、刘珂出来做最后相聚。地方是周贤达挑的,楚南馆正对面——隔云楼。 所谓隔云楼,取美人如花隔云端之意,说白了就是一青楼! 开始倒还算好,只有刘珂不习惯。一直正襟危坐不知婉拒了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也便罢了,更甚至他还一直躲到了楼头,可谁知一低头,就见文素带着个翩翩美男进了楚南馆。 打击啊! 三甲之中,齐简与刘珂出身相似,关系也更亲近些,所以眼见着刘珂愁肠百结,借酒消愁,他心中的怒火腾的一下就窜起来了。 那日是摄政王,咱斗不过,不表。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你一个女子做了官就了不得了是不?就可以寻欢作乐不顾风化了是不? 多少也是因为少年心性,齐简当即拍了桌子就朝对面奔了过来,惹得楚南馆的老鸨心花怒放。 这个小倌不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哇! 谁知这小子看着文弱,却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蹭蹭蹭奔上二楼,扯着嗓子就嚷开了:“文大人,你在里面么?” 话倒是说得客气,怒火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四周静默了一瞬,连续有几道门打开,各色各样的人物从中探出头来,衣着华贵的嫖客有之,香肩半露的小倌有之,眼神却都是清一色的赞赏。 好个标致的小相公呐…… 就在齐简忍无可忍差点就要发飙之际,忽听一旁有人疑惑的问道:“无渊,你找我?” 他转头看去,文素正从侧面的一间雅间出来,身上淡青色的朝服一阵阵的扎眼。 来狎妓还穿朝服,你你你…… 齐简捂着胸口喘粗气。 “怎么了?”文素走到他跟前,有些摸不着头脑。齐简也不废话,一把拽起她的衣袖就往下拖。 “诶?这是干嘛?我还有事儿啊!”文素一边叫唤一边急急忙忙的转头,就见萧端倚在门边朝她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善后。她这才松了口气,任由齐简拖下了楼。 进入隔云楼的一瞬,文素顿觉人生大为圆满。 今夜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齐简还在气头上,也不顾四周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路拽着文素上了楼,推开其中一间雅间就把她往里面一攘。 文素好不容易站稳,满头雾水的去看室内场景,只见圆桌边端坐着周贤达,正怀拥美人对她似笑非笑。其余一干美人或站或坐,俱是双眼大睁惊愕非常的看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旁边还有一人,素青长衫,双颊绯红的趴在桌上,显然已是酩酊大醉。 “这是……”文素怔忪片刻,不敢置信的走近,“这是朝卿?怎么醉成这样?” 齐简在她身后冷哼,“还不是因为看上了个不知检点的白眼儿狼!” “无渊!”周贤达适时的出言阻止,对文素笑了笑,“文大人,既然来了,就请坐吧。” 文素还有正事在身,当然不能答应,摇头道:“我只道无渊找我有事,所以才赶了过来,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还有人在等我呢。” “什么!”齐简几乎要吐血,为了几个小倌,竟然绝情至此! 最毒妇人心呐! “你不准走!”他气冲冲的上前,推着她往刘珂身边的座位上一按,“今日你便跟朝卿把话说清楚!” 文素莫名其妙,刚要问到底怎么回事,一只手忽的搭上了她的胳膊,她一转头,就见刘珂眨着醉意朦胧的双眼怔怔的看着她,似有些不敢相信。 “素素?” 文素点头,“是我。” “真的是你?”刘珂继续眨眼,像个懵懂的孩子。 “嗯。”文素耐着性子,心中却有些焦急,正打算告辞,刘珂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神那叫一个透亮! “素素,你……你那日是无心的是不是?” “啊?”文素觉得他有点儿古怪。 “就是你跟摄政王……”刘珂皱眉,声音越说越低,一脸的委屈。 周贤达见状低叹一声,朝齐简跟几位美人摆了摆手,不动声色的走了出去。文素还在因刘珂的异状诧异,也没太在意。 “你说那个……”她回味过来,尴尬笑了一下,“自然不是有心的,那是意外。” 刘珂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宛如乌云密布的天空蓦地被艳阳穿透,明媚洒了满眼,“那你对摄政王无意?” 文素好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你看我如、如何?” “啊?” 刘珂已经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此时简直如坠梦中,干脆一股脑将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实不相瞒,自与你见过之后,我便一直对你念念不忘,那大师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一定便是说的你我!我们,你跟我……”虽然酒壮熊人胆,但本性难移,刘珂始终无法对她说出嫁娶二字,只有红着脸结结巴巴的嗫嚅。 文素张了张嘴,呆了。 她虽机灵,可于男女之事还所知甚少。以前那粗线条的爹又没教过她,她所知无非就是话本中那些才子佳人的桥段而已。 可是人家书生不都是含蓄委婉的么?他也是书生,怎的这般直接? 文素心想,许是醉酒所致,做不得数。 话虽如此,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震动,她赶忙起身,也没在意周围早就没了人,急急忙忙的就要出门,简直像有人拿棒子在身后撵她一般。 刘珂慌忙唤她,想要追上前来,却被凳子绊着摔了一跤,文素转头看了一眼,见他摔得不重,狠狠心出了门。 一拉门,就见一道雪白人影背身而立,听到响动,慢悠悠的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我道是有什么大事急着叫你来,原来是终身大事啊。” “平阳王爷,您可别误会。”文素赶忙走出,左右看了看,周贤达跟齐简站在一边表情各异,原先热闹的回廊此时竟空无一人,显然是被他赶走了。 萧端瞥了她一眼,又朝室内扫了一圈,淡淡道:“本王什么都没听见,此事就此作罢,不可外传。” 齐简闻言有些不满,瞥见一边周贤达的眼色,只好老老实实的躬身称是。 萧端也不多言,径自拂袖下楼。 文素这一晚多次受惊,大脑已几近僵化,心中所想无非是赶紧逃离此地,于是急匆匆的跟周齐二人打了招呼便随平阳王下楼出门。 青海国的三位使臣已经在萧端的好言安抚下回了驿馆,文素闻言也没什么反应,神情怔忪的登上马车,脑中还在想着刚才刘珂的话。 其实自傅青玉那次提醒过后,她便留意着刘珂,但今日这情形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然而不可否认刘珂的话很有诱惑力。对她来说,他年轻有为,斯文俊秀,性子又温和,双方身份也没有太大落差,实在是个好人选。但毕竟彼此还说不上了解,他又是在醉酒时说的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还真不好说。 “你在想什么?” 萧端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文素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在想那书呆子的话?”萧端笑的鄙夷,“你要记着,你与我叔叔已有了肌肤之亲,怎可对别的男子有念头?” 文素愣住,只以为他这是在试探自己,慌忙道:“平阳王爷,下官自知身份低微,可不敢对摄政王有非分之想。” 萧端不悦:“怎么,我叔叔是哪儿配不上你不成?” “这……”文素实在摸不着头脑,怎么他突然像是要撮合她跟摄政王了?谁都看得出他对自己叔叔崇拜有加,怎么着也不可能选她这样的配他叔吧?上次他看中的可是京中第一美的太傅千金啊! 似乎看出了文素的疑惑,萧端微微一笑,安抚她道:“本王句句出自真心,你无须怀疑。” 文素不做声了。 其实平阳王在她心中一直都有些阴晴不定,而摄政王更是强大不可捉摸。她本是混口饭吃才进了摄政王府,可是现在进入官场后,已渐渐有许多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想。 如果可以,她倒真愿意与刘珂那样简单的人一起生活,看话本晒太阳,养花种草,混吃等死。 而现在平阳王却大有将她往摄政王身边推的意思。 不过她很清楚,无论如何,一切都要等到新政结束之后…… 到了王府,一下马车文素就直奔萧峥的书房而去,她知道此时他还没睡。 果然,还未走近便瞧见窗户中透出的明亮烛火,映着门边赵全的高大身影,带出一丝肃穆之意。 文素提了提精神,走了过去。赵全见是她,当即转身朝门内通禀了一声。不多时,萧峥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进来吧。” 文素推门而入,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手心趋步走近,行了一礼。 “文卿这么晚来,有事?”萧峥自案后搁下毛笔,抬眼看她。 “王爷……”文素垂着头,半晌才道:“下官是想问问,他日联姻成功后,王爷将对下官作何处置?” “嗯?文卿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了?” “下官只是想知道自己之后会有怎样的下场罢了。” 萧峥失笑的摇了摇头,垂眼继续手上的政务,“你言重了,有本王在,你且安心便是。” 文素眼光闪烁,咬牙道:“其实下官……是想为自己的以后谋划谋划。” 萧峥眸光一闪,倏然抬头看来,半张脸浸在烛光之下,温润如玉却又隐含威仪,顿了一瞬之后,语气温和的道:“文卿尽管谋划便是,他日总会美梦成真的。” 这话如同一个保证,文素心中一松,连忙行礼道谢,心满意足的退了出去。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萧峥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吩咐赵全:“去查查她今晚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尽快来报。” 第11章 摄政王府一直都有专属的隐秘势力,除去如影子般护卫主人的暗卫外,也有关门负责查探消息的密探。 身负此等要职的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顶高手,接手的自然也都是艰巨至极的任务,然而今晚高手们却都有些受打击。 王爷,您叫拉风高手深入妓馆查一女子为哪般? 时至深夜,西阁内仍烛火通明。 坐在桌边的萧峥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赵全,“你说她去了楚南馆,还见了刘珂?” “是,王爷。” 萧峥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赵全立即躬身退出。 难怪突然要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又是跟刘珂有关! 萧峥胸口郁堵,不要他负责,却对一个书生的醉话这般上心!他堂堂一个摄政王竟还比不上一个书生? 这个想法刚闪过脑海便让他一怔,为何他会这般生气? 是了,身为摄政王的尊严被践踏至此,不生气才怪! 如此宽慰了自己一番,总算作罢。不过这一晚,觉就睡的不怎么好了…… 第二日,青海国使臣请辞归国。 此行三位使臣在梁都盘桓一月有余,与梁国顺利完成大宗交易若干,签订系列商约若干,达成口头共识若干,气氛友好。东德卓依更是对访问期间受到的热情接待深表感谢。 启程时已将近午时,天气晴好,惠风和畅。摄政王亲率部分官员于城楼相送,充分表达了希望两国结盟的真诚愿望。 文素亦在送行之列,东德卓依对她印象不错,临走时还特地拉着她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叫在场男性都有些尴尬。 她说:“文大人身居高位,还当做些实事啊。” 文素静默,您当这儿是青海国呢? 使臣终于欢送完毕,诸位大人下了城楼,各归各家。 萧峥昨晚没有睡好,待送走了人便毫不掩饰的显露了一丝疲态。 他不紧不慢的下城楼,一转头,就见身后三两步处,身着素青朝服的文素微垂着头亦步亦趋。 人一累,心情便好不起来,而现在见到文素,昨晚的念头又窜上心头,真真是火上浇油。 在她眼中自己还不如一个穷书生! 奇耻大辱啊!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文素忽然抬眼看来,正对上他阴沉沉的眼神,心中一惊,怯怯的唤道:“王爷……” 萧峥眸光一敛,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文素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 萧峥向来情绪内敛,即使胸中愤懑,面上也始终一片沉静。可尽管如此,还是叫文素惴惴了一路。 然而这点郁闷算什么,待回到王府,见到刘珂一袭青衫恭恭敬敬的坐在前厅,那才叫真郁闷。 见摄政王与文素一前一后的走近,刘珂赶忙迎上前行礼,“承蒙王爷赠宅,微臣感激不尽,如今一切整修完毕,不日即可迁入,特来拜谢王爷大恩。” 萧峥神色淡淡的点头,一只手却背在身后捏的咯吱作响。 所以今后还要跟他做邻居!!! 文素跟在摄政王后方站着,悄悄瞄了一眼刘珂,见他也正面颊绯红的望着自己,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昨晚他醉了酒,应该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吧? 眼见着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萧峥胸口的那把火有越烧越旺的趋势,沉声道:“听闻无渊今日便要出京赴任,想必朝卿还要相送,本王便不多留了。”逐客令一下,也不顾刘珂愕然的眼神便转身朝外走去,浑身气势威压宛如山雨欲来。 刘珂一阵尴尬,看了看文素,神情犹豫,嘴唇闭合了几次才慢吞吞的吐出一句话来:“昨晚……我醉了酒,不知是否唐突了你……” 其实今日他来主要就是为了见文素。昨晚说过什么,他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当时如同身处梦中,便有些不确定,这么问无非是要证实一下而已。 文素根本不愿提起这让人脸红的事,眼神闪避着模棱两可的回了一句:“倒无唐突之说,只不过有些不合时宜罢了,无妨……” 她说的也是事实,若此时她已不再是挂牌女官,彼此没有限制,两人在一起并非不可。 可惜刘珂本就一根筋,再想起昨晚她惊慌逃走的画面更觉希望渺茫,以致于这话入他耳最深的就是“不合时宜”四个字,顿时叫他一颗赤诚之心碎成了渣渣。 不过一根筋的优点就在于韧劲十足,所以当刘珂凄凉的迈着步子出门时,眼神仍顽强的聚集起一丝丝的坚持。相国寺大师的话在耳边激荡回响,他豪情万丈的握了握拳。 文素被他的举动弄的满脑浆糊,回味了好一会儿才出门朝住处而去。 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已能感到丝丝热度,园中春花已谢,绿树却越发繁茂。鹅暖石铺就的小径旁是满种着木槿的花圃,白色重瓣的木槿花开的娇媚,惹人流连。 文素一路欣赏着走入后花园,抬眼便见到蓝绸襦裙的傅青玉侧身对着她站在拱门边,目视前方,颦眉微蹙。文素悄悄走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透过圆拱门,隐隐可见远处湖心亭坐着的摄政王,也不知他何时又被那小世子给缠上了,正夹着小家伙一脸纠结。 “青玉……” 突来的唤声惊得傅青玉猛地转身,一见是文素,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竟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 “哎,你别走啊……”文素急急忙忙的去追她,她却跑得更快,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文素很无奈,自上次相国寺一事后,她便一直想与傅青玉好好解释一番,可一来要陪同使臣没有时间,二来傅青玉一直刻意回避她,也没有机会。 二人原本关系不错,如今却因那误会弄成这副光景,着实叫人感叹。 其实傅青玉也很苦恼,她并不愿这般对待文素,可一见到她,当日的情景就会浮上脑海,便让她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她也明白对摄政王动了心思不会有结果,可心思动了是没法改变的。正如她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不要迁怒文素,甚至还好几次想过主动去找她,然而一见到她的人还是忍不住要回避。 那始终仰望高不可及的摄政王从未多看过她一眼,纵使她满腹经纶,一腔赤诚。然而她却不止一次看到他将视线投向文素,那般冷漠威严的人物,见到文素时眼神却总是会温和起来。 她不愿多想,又止不住多想。 心高气傲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输,还是输给文素。官场、情场,还剩什么? 傅青玉撇着嘴苦笑,此时方才发现自己如此不济,简直一败涂地。 她贴在回廊拐角,又朝文素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去。却不曾注意到身后一道凝视她许久的目光。 萧端自另一条回廊缓步走来,唇边绽笑,饶有趣味的喃喃自语:“有趣,我倒是忽略了这一个了……” 他刚才正要去湖心亭找萧峥,未出回廊便看见傅青玉在门边张望,而后文素赶至,傅青玉急急忙忙的朝他这边逃离,他便赶紧退回去藏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若不是他叔叔有意的是文素,他倒宁愿换成心甘情愿的傅青玉…… 惆怅不已的文素用脚在原地画了无数圈圈后,忽的被人扯住了衣袖,一抬头,平阳王笑的好个百花失色。 “午饭还未用吧?一起吧。”虽是询问,却根本不等她回答,萧端直接拽着她穿过拱门,朝湖心亭而去。 其实文素本也正准备去吃饭,可是没想过要跟两个王爷一起啊。 “平阳王爷,不、不用了吧。” 萧端理也不理她,老远就笑眯眯的跟萧峥打招呼:“叔叔,久等了吧?” 亭中确实放着酒菜,尚在冒着热气,旁边站着两个随侍的女婢,赵全则在一边望天,时不时瞟一眼自家王爷,嘴角抽搐。 萧峥努力拨开小世子揪他衣领的小手,抬眼看来,见到文素,脸色又沉了下来。 “怎么,叔叔要带着这个小东西一起吃饭?”进入亭中,萧端一把将文素按坐在萧峥旁边,然后像没事人一般坐到了他对面。 “这小子黏人的紧,不过是经过时被他撞见,就撇了乳娘缠上本王了,唉……”萧峥继续拨孩子的手。 “王爷,让下官抱吧……” 萧峥手下一顿,转头看去,文素朝他微微张手,脸上陪着小心的笑。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可能有些吓着她了,脸上神情不由缓和下来,摇头道:“算了,送去乳娘那儿吧。” 谁知刚要将小世子交到别人手上,他便撇嘴皱眉作欲哭状…… “好吧,好吧,还是交给你吧。”萧峥烦闷,一把将他塞到文素怀里。 “此情此景,使人觉得素素温婉贤良的很呐,却不知将来何人有幸,可得妻若此啊……”萧端似笑非笑的打趣,眼神若有若无的扫过自家叔叔的脸。 想起了刘珂的摄政王自然是一脸寒霜,面黑如锅底。 文素左看看,右看看,只好赔笑打破僵局:“啊,菜都凉了,二位王爷快动筷子啊。” 萧峥神色稍缓,刚举起筷子,管家匆忙赶至,禀报道:“王爷,陛下急召平阳王爷入宫议事。” “什么?”萧端错愕,“召本王入宫?”他没听错吧?那个与他八字不合的弟弟怎么有这闲情逸致了? 萧峥听出异样,问道:“既然是急事,为何只召平阳王一人?” “这个……老奴不知。” 萧峥微一思忖,丢了筷子起身道:“那便一起去看看。”说着转头看向文素,“文卿也一并过来。” 文素讪笑,“王爷,不用了吧……”使臣都走了,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吧? “东德卓依说你需做些实事,你忘了?” “……”文素滴汗,乖顺的起身,就听一边的萧端似不经意般道:“就是,多做些实事,少见些无关之人。” 怀中的孩子恰好在此时唔嗯了一声,文素抽了抽嘴角,不用配合的这么好吧? 萧峥微笑,伸手拍了拍小世子的脸,“乖,叔叔疼你……” 虽说皇帝只召了萧端一人,然而实际上御书房内此时至少聚集了十几位大臣,且以保皇党居多。 丁正一、王定永与刘珂俱在此列,有的还微微喘着粗气,显然也是刚刚赶到。 萧峥率先走入,一看到眼前场景,顿时眸色一沉。 看来其中有些蹊跷。 因是急召,三人也没做准备便直接赶了过来。好在文素之前的朝服尚未换下,此时刚好可以派上用场。萧峥叔侄俩则都是身着朱子深衣,白衣胜雪,风韵有余而稍逊庄重。 若是以前,丁正一肯定少不得就此大做文章,而今日却是难得的一言不发,更甚至面对突然出现的摄政王还目光闪烁,似有些心虚。 文素与萧端刚向皇帝见了礼,便听萧峥沉声问道:“敢问陛下因何事急召平阳王进宫?” “这……”皇帝眼神闪烁,模样比丁正一还心虚,脸都不可遏制的红了起来。 “陛下,何事?”萧峥走近一步,气势升腾。 “皇、皇叔,是因江淮一带的水患……” 萧峥微微一愣。 此时的南方正处于梅雨时节,本就是洪涝的高发期。而今年还要比往年更严重些,梅雨来的早且持续时间长,近一月的雨水浇灌下来,终于引发了水患。 这些萧峥早已从奏折中得知,所幸并不严重,奏折中称只是“毁田数倾,人畜所伤寥寥”而已。何况灾患所在又是吴王占据的江南等地,所以他当时并没有采取措施。却不知今日为何会突然被皇帝提上了议程,而且还有意瞒着他。 萧峥暗暗盘算了一番,终是不解:“陛下因何提及此事?” 皇帝的脸色恢复正常,随之染上一丝不符年龄的沉重,“皇叔有所不知,今日快马急报,连续五日暴雨导致沿江地区接连几处决堤,伤亡惨重,哀鸿遍野。” “什么?”萧峥不可思议的扬高了声音,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恶化。 听闻家乡遭受重灾的文素顿时面露忧色,而一边的萧端则越发疑惑,此事与召见他有何关联? 奏折是在萧峥送人时到达京城的,因是八百里加急,谁也不敢耽误,便送交到了宫中给皇帝过目。这也是萧峥允许的,若有重要奏折摄政王府无暇顾及,可改变顺序,先送宫中再做处理。 小皇帝毕竟还未曾处理过这样的灾情,看完奏折就慌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召内阁首辅与左都御史等人进宫商议。 丁正一觉得此事可大可小,虽说吴王为保存实力不可能不救灾,可若朝廷不出面,那可就会寒了江南百姓的心了。 王定永深表赞同,亦觉朝廷当立即做出应对。 可问题是如何应对? 如今形势不比当初,朝廷就算要救援也只能止于江北,再往前到扬州地带便会受到广陵王的二十万叛军阻截,想要过江则必要挑起一场恶战。 难题便在此处。此时作战,且不说气候与时机不宜,受难的百姓当作何所想? 而不战,则只能于沿江北部施救,江南百姓又当作何所想?他日招降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皇帝将前因后果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萧峥回味过来,“所以陛下召见平阳王,是打算委以重任么?” 摄政王就是摄政王,一针见血!连小皇帝也不禁心生钦佩,点头道:“朕确有此意。” 萧峥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转头狠狠剜了一眼丁正一,他知道肯定又是这老钉子的主意。 总算得知召见缘由的萧端嘲讽的勾了勾唇,漫不经心的向皇帝行了一礼,“那么陛下打算让微臣做什么呢?” “咳咳……”皇帝干咳,一边瞟萧峥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道:“朕打算委任你为钦差大臣……去往长江巡视灾情,抚慰百姓……” 一边的文素恍然大悟。 以前受灾时也有过朝中派遣钦差前往灾区的事情。有的是亲自指挥赈灾,大多数则只负责走走场,说些好话,给赈灾官员和当地百姓们一些安慰,以达到稳定民心的作用。 可是本朝从未有过委派皇亲国戚的先例。 毕竟是灾患之地,血统精贵的皇族怎么可能去冒那个险?不过面对此时的情形,派个皇族过去,简直是太适合了。 一个身份就显示了朝廷对江南百姓的重视,便是表示朝廷还没放弃你们,然后…… 你们自己加油吧! 文素撇了撇嘴。 “本王觉得不可。”萧峥不容置疑的予以否决。 “为何?”小皇帝不悦,国家大事面前,你还要护着这个侄子不成? “平阳王自幼身体羸弱,不适宜长途跋涉……” 萧端双眸微敛,长长的眼睫轻颤,手也渐渐握紧。 此刻竟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崇光帝要求萧峥送他入宫之时,当时也是这样的对话,不可。然而却未能如愿。 他忽的抬眼,阴沉沉的扫了一眼皇帝,连自己也未曾发觉唇边的笑意有多寒冷彻骨。 还想再利用我一次么?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见摄政王直接拒绝,丁正一忿忿道:“既然摄政王不愿,那便就此作罢,反正江南已是叛臣巢穴,便让那里的百姓同乱臣贼子一同覆灭在这天灾之下算了!”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大怒道:“首辅位居百官之首怎可心生此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但百姓是我大梁的百姓,岂可听之自生自灭!” 眼前的人仍然青涩,却掩盖不了浑身的气势。文素盯着他怔了许久,反应过来这行为十分失礼才垂下了头。 萧峥微微挑眉,扫过皇帝威风凛凛的脸,淡笑:“陛下如今真叫本王刮目相看。” 皇帝浑身一僵。 这一出配合的极好,丁正一唱黑脸,小皇帝唱红脸,大显皇威之余又暗讽摄政王不顾社稷百姓安危。 萧峥忽然觉得萧翊这个侄子还是有些做皇帝的天赋的,而实际上要成为一代明君,还真的需要点天赋。 皇帝眼见自己的目的被拆穿,又尴尬又恼怒的坐了回去,腮帮子也不自觉的鼓了起来,又回到了八岁孩子的状态。 “陛下,臣有本奏。”在一边久未发言的王定永行礼道:“平阳王体弱,自然不能经受舟车劳顿,但如今堪当大任的皇族确是寥寥无几,既然如此,不如还是沿袭旧例,委任高官前去吧。” 小皇帝皱眉,早知道不找这么正直的人来了,临阵还给朕倒戈了! 正想着,就见刘珂也出列道:“起奏陛下,臣虽人微言轻,但愿以草芥之身分陛下之忧,臣愿请往沿江灾区。” 又一个!小皇帝捂着胸口差点飙泪,刘爱卿,连你也倒戈了么? 文素挑眉,果然送了一幢宅子还是有好处的不是? “并非朕心狠,平阳王体弱多病,朕也十分忧心,只是此事非皇族不足以显郑重啊……”皇帝故意不看萧峥的脸色,深沉的道:“蜀王刚刚归顺,朕不放心,他的几个儿子又没一个成器的,可堪重任者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啊……” 文素抽了抽嘴角,陛下您人小鬼大的本事越发强悍了,数落蜀王一家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陛下此言差矣。”萧峥忽而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一声:“可堪重任者还有两人,陛下,还有本王。” 皇帝立即哆嗦了一下,“朕、朕觉得适才王爱卿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刘爱卿的话亦可作考虑……” 他才不要去那里,听福贵描述说灾祸一出,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他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啊啊啊…… “陛下九五之尊,自然不可冒险,所以,本王愿自请前往。” 话音一落,周围一阵寂静,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萧峥的挺拔身影,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皇帝也是一脸震惊,“皇叔你……” “叔叔……”萧端轻轻扯了扯萧峥的衣袖,轻声提醒:“叔叔不可意气用事。”说完还不忘朝文素使眼色。 “……”文素沉默,干嘛看我?关我什么事? “此事就此定下,无需再议。所有政务自本王到达江北后派专人送往批阅,这段时间京中事宜由京兆尹协同首辅内阁处理。” 皇帝陛下倒抽了口气,这下他连批阅过的奏折都看不到了,果然皇叔是容不得欺瞒的。 起先就不该听丁正一的话,说什么悄悄召见平阳王委以重任,待摄政王发现也早已尘埃落定,更改不了之类的…… 摔桌啊,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陛下垂着脑袋一脸沮丧,正打算遣退众人回去疗伤,忽又听萧峥道:“本王还有一事请陛下准奏。” “皇叔请说。”皇帝怏怏点头,心想你开口朕还能不答应么? “此行责任重大,本王对沿江地带并不熟悉,所以想带一个熟悉当地的人做向导。” 熟悉当地的人…… 文素往后蠕动,心中默念:不是我不是我一定不是我…… “本王觉得文大人极为合适。” “……”某人瞬间热泪盈眶。 “可文爱卿毕竟是女子啊……”小皇帝还是很有爱心的。 “本王觉得文大人自己一定也是很愿意的。”萧峥微微转头,似笑非笑的盯着文素,“文卿,是不是啊?” 刘珂在一边委屈的绞衣角,而萧端脸上却忧愁稍褪,反而有些期待这个结果。至于丁正一跟王定永,自然是不满的,一个挂牌的女官而已,还真要重用不成?不过摄政王已经退了步,谁还敢再有异议? “文卿?”萧峥双眼微眯,寒光闪烁。 文素终于艰难的踏出一步,悲凉道:“下官……愿随王爷前往。” 得知摄政王即将奔赴救灾第一线,作为死忠王爷党的陆坊十分忧郁。 他坐在萧端对面,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酒盏,情绪恹恹,“平阳王爷,您怎么这么放心呢?那里可是接近反贼巢穴了啊。” “无妨,”萧端摆了一下手,“叔叔身边有暗卫和赵全保护,自己又武艺高强,不会出事的。” “可是王爷还带着个女子呢。”陆坊叹了口气,仍旧不放心。 萧端笑了笑,“叔叔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陆坊越发郁闷,“平阳王爷似乎很开心?” “是挺开心,因为本王发现事情越来越顺了。” 陆坊仔细回味了一番他的话,疑惑道:“您说的是利用文素打通王爷那环的事儿?说实话,属下至今没弄明白您的意思。” “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看穿,那也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了。”萧端起身,稍整衣襟,举步朝门边走,“告诉诸位大人,这段时间都安分一些,叔叔外出,吾辈需收敛,不可生事,这酒楼也就暂时不要来了。” 陆坊慌忙起身,“莫非王爷发觉什么了?” 萧端转头,勾唇淡笑:“你还以为我们这点事儿能瞒过他不成?” 陆坊的脸色白了白。 “他不阻拦,也不行动,自有他的道理,不过……我们是无从得知了。”说到此处,萧端的言语中不禁带上一丝惘然,叹息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王府时夜幕刚降,萧端本打算去找自家叔叔话别一番,谁知经过花园时却瞧见文素手里攥着什么,脚步匆忙的从眼前走过去了。他稍稍一顿,干脆跟了过去。 文素的脚步很快,可是没一会儿又突然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处院落前,徘徊不止。 萧端看了看那院落,若没记错,应该是傅青玉的住处。 他心中暗笑,想必她是想在临走前把那日的误会解释清楚吧。 在院落前迟疑又迟疑,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门,文素耷拉着肩膀叹气不断。 那日傅青玉看见她就走,今日见到她又会怎样?会不会二话不说就关门谢客? 老实说,还真有这可能。 身后忽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文素转头,平阳王笑眯眯的看着她,“素素,要不要本王帮你送?” “送什么?” 萧端朝她手中的捏着的东西抬抬下巴。 那是文素写的信。 她想过了,要是傅青玉实在不愿跟她说话,那好歹要留封信,也算有个交代。 平阳王是个热心的好王爷,见文素犹豫不决,立即决定出手相助,一把夺过那信笑道:“你若有难处,不如就由本王帮你转交吧。” “别!”其实这个提议挺不错,可是文素看着他那笑容就觉得没好事儿,“小事一桩,岂可劳烦王爷大驾。” 萧端一个侧身躲开她抢信的手,“本王不觉得是劳烦,好歹相交一场,你这般见外做什么?” 他越是这样越叫人觉得可疑,没事搅和她跟傅青玉的事儿干嘛?文素尽量以不冒犯上级的态度继续抢信。 两人你争我夺,不知不觉已经离院门有些距离了,萧端身子不好,不久就开始喘粗气,文素趁机要去抢回信封,他立即举起手臂,宽袖瞬间褪至肩头,露出白皙粉嫩的胳膊。 文素停下动作,愣了。 那只胳膊肌肤如白瓷般通透,再经由周围灯笼的烛火一照,便如同蒙上了一层轻纱,胶着人的视线。 然而这样一只让女子也自愧弗如的胳膊上却蜿蜒着一道伤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部,足有寸宽,像条泛白的蛇横亘其间,狰狞可怖,可见当初伤得不轻。 萧端见到文素的神情,默默垂下了手,宽大的衣袖立即遮住了胳膊,刚才那一幕像是从未出现过。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文素看着萧端,萧端看着别处。 时间过去许久,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 刚转头说了一个字,手被一扯,信已被文素拿了过去,捏在指尖得意的扬了扬,“总算拿回来了,平阳王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就此拜谢。”说完人便直接转身离去,半句别的话也没有。 萧端怔忪片刻,抬手抚了抚那只手臂,轻轻转身,纤弱的背影满载孤傲。 这天夜间,一场久违的梦境造访了熟睡的平阳王。 他站在窗前,看着烛火将那人的侧影投在窗纸上,勾勒出微微佝偻的脊背。 当那人吐出渐渐显露苍老的声音时,他忍不住冷笑。 “朕连日来总梦见长兄,心中难安呐,想来朕子嗣不丰,恶疾缠身,定然都是天谴吧……” “晋王骁勇善战,朕心甚忧,连病了也要隐瞒着,便是为了皇儿着想啊,朕辛苦夺来的皇位,岂能落入他手……” “朕越发苍老,他却正当年轻,气势正盛,朕若不在,何人可掣其肘?” “朕每次看到那孩子都觉得难受,那双眼睛太像长兄了,看着你像笑,却总叫人觉得阴冷,若非他是唯一可以制约晋王的筹码,朕也不想留他在身边……” “谁!” 忽来的怒斥打断了说话声,萧端看见窗下缩着个少年,长长的白衣曳地,好似游荡在外的孤魂,右臂的衣袖却在不断渗出血迹,铺陈在一片雪白之上,触目惊心。 一人手持长剑立于他面前,剑尖还在滴着血,少年侧头看了看伤口,往后退着抱头惨叫。 “端儿,你听见什么了?”窗内的人走了出来,在他面前轻声询问。 少年继续抖索着哭:“侄儿不过是想去看看弟弟,不曾想经过这里时遭了刺客,陛下快救我!” “呵呵,这不是刺客,这是朕的暗卫。”崇光帝挥挥手遣退了暗卫,蹲下身子看着少年抖索的肩膀,“你待翊儿如同亲弟,朕很欣慰,去吧,以后兄弟二人要好生相处啊……” 少年抬头,呐呐的点头。 “很好……”皇帝伸手,想要抚上他的头…… “拿开!”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萧端忽然气愤的大喊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汗水早就湿了衣被。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转头望了望窗外苍白的孤月,冷笑了一声:“兄弟?皇家如何来的兄弟?” 一早起来,文素拿着一张清单,站在摄政王的书房里一条条的念,直到被萧峥不耐烦的打断:“不用准备这么多东西,你只需带些换洗衣物即可。” 文素对此表示怀疑:“王爷,毕竟路途遥远,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 “……”文素怏怏的耷拉着脑袋出了门。 然而没一会儿她又折返了回来,隔着门问:“王爷,您看这个能一并带去么?” 萧峥疑惑的抬头,门被赵全推开,文素抱着手舞足蹈的蜀王世子一脸讪笑。 “……” “王爷?” 萧峥幽幽的扫了她一眼,“文卿,别努力了,你去定了。” “……” 多次努力以失败告终后,文素终于还是不甘不愿的踏上了前往江北的路途。 摄政王下了令,此行一切从简,所有可见上路人数只有数十人:摄政王,赵全,她,还有一干护卫。 至于不可见上路人数…… 据赵全声称,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出发当日天气好的令人发指,叫人想阴郁一下也不行。 萧端扯着自家叔叔左叮咛右嘱咐,好一番叔侄情深依依不舍。文素就寒碜了,除了身边两个侍女忙东忙西之外,其余的都只是露了个面,象征性的问候了一声。 暴躁,你们这个时候难道不该送些临别赠礼?! 眼看着就要启程,文素扒着马车门边,盯着王府大门幽幽叹气。 “想必是不会来了吧。”终于跟叔叔话别结束的平阳王施施然走近,笑道:“如何?现在肯让本王帮忙了么?” 文素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间的信,抿着唇不吭声。 萧端无所谓的摊摊手,“也罢,那便一直这样误会下去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文素叹气,从怀间摸出那封信来,“有劳平阳王爷了。” “无妨,你我相交一场,无须多礼。” 文素干笑两声,算是回应这位友人。 “素素……”眼看要走,萧端忽又停下脚步对她笑了笑,不似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或是嘲弄戏谑,这个笑从他眼底深处浮出,蔓延了一脸,明媚温暖,“一切小心。” 文素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平阳王爷也要保重。” 此行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此时分别,倒真有些彼此是至交的感觉了。 直到摄政王登上马车之际,傅青玉仍旧没有出现,文素最后一遍看了一眼大门,失落的放下了车帘。 萧峥对她刚才与萧端的对话多少有些耳闻,安抚道:“朋友相交总难免磕绊,有些时候不如束之高阁,时日一久反倒化解了。” 文素扭头画圈圈,明明就是您老人家惹出来的,还说的这么容易,我还不如指望平阳王来的靠谱呢。 站在门边目送一行人渐渐远离的平阳王将手中的信慢慢揪成了团…… 马车行至城门口,文素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揭开窗格布帘一看,顿时愣住。 刘珂站在路沿望着她,水青色的长衫随风轻轻摆舞,清秀的脸上神情复杂,几次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抬手朝她行了一礼,算是送别。 文素于心不忍,刚要开口说话,身后传来一声低咳,只好又乖乖的坐了回去…… 第12章 摄政王这次走的突然,让小皇帝与一干大臣连象征意义上的不舍也没能表示一下。 而随着他这一离开,朝堂也变了样,王爷党们迅速收敛锋芒,对保皇党能避则避,对皇帝更是恭敬有加,惹得小皇帝好几次登高南眺,很不厚道的祈求摄政皇叔可以一去不复返什么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呐,他的皇叔依然身体健康,安然无恙的奔赴在去往江北的大道上。 从京城一路往南都天气晴好,一直到过了徐州才有了些变化,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太阳,再往南就是淅沥沥的雨丝绵绵不绝。 文素觉得没什么,摄政王以前四处征战倒也还算习惯。只有赵全,典型的北方汉子,乍一泡到南方湿腻腻的空气里,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偏偏又不能对自家主子抱怨,只有不停的冲文素发牢骚,整一个啰嗦婆娘。 一直到抵达淮阴,赵全终于收敛不少,只因已时至盛夏,淅沥沥的小雨转为了暴雨,干脆。 外面的暑气不重,阳光常隐于乌云之间,暴雨时不时的光临一下,带来一阵阵凉风。文素将窗格上的布帘挑起,车中闷热顿减。 转头看见一边的摄政王正襟危坐,衣裳厚重,她好意道:“王爷,您要不要脱件衣裳?” 萧峥嘴角一抽,扫她一眼,摇了摇头。 马车一路行走在官道上,期间几乎不曾遇到行人,而如今再往前却渐渐可闻车马人声了。 文素探头朝外看去,原来是逃难的流民,这本在预料之中,然而一路看过去的结果却让她有些奇怪。 奏折中称哀鸿遍野,为何一直到这里才看到流民,且人数并不算多? 旁边的萧峥见她一直凝视窗外不语,好奇问道:“文卿,你在看什么?” 文素自己也没弄清楚这其中蹊跷,一时说不清楚,便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然而越往南行,却越叫她奇怪。 眼前情景与她有生之年经历过的几场水患相比,怎么也够不上哀鸿遍野的程度。农田所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过往道路也依旧畅通无阻。 那奏折又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萧峥也发现了这点,最终在即将进入泰州城时停了下来,打算亲自下去巡视一番。 途中停靠是安全的大患,赵全自然多加阻拦,萧峥无奈,只能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文素自然是被提溜着一起去了。 官道两边就是青葱的田野,水稻已经长了很长一截,田里面水汪汪一片,几乎要盖过稻苗。 文素指着田地道:“王爷,还是要尽快疏导了洪水才行啊。” 这话一说便引来萧峥的不悦,“已经数月过去,难不成这些官员连这个都不知道?” 文素赶忙道:“王爷切莫动怒,此地水患历来最难疏导,且不说有泗水、汶水,还有贯通五大水系的大运河,再者,运河淮扬段以西是大片的湖泊洼地,这些大大小小的水系交错盘结才是治理的症结所在啊,更何况如今扬州等地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怪不得那些官员。” “文卿怎会如此了解?”纵使在这里生活过,若是不曾接触,也很难了解此地的复杂水系,而她却能这般详细清楚的娓娓道来,萧峥不免有些好奇。 文素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下官以前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能知道的这般清楚,这些都是以前听家父说的。” “原来如此。”萧峥叹了口气,“这样说来,岂不是十分棘手?” “倒也不算棘手,以前比这更严重的水患也治理得了,只是自陛下登基后此地官员多有调动,不如当初那些官员们经验丰富,怕是有些应付不来吧,不过……” 话音被一声突来的冷喝打断,文素扭头看去,赵全骑在马上迅速的朝两人方向奔来,高头大马在细窄的田埂上踩踏而过,叫人看的心惊胆颤,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王爷,小心身后!” 几乎是瞬间的事情,文素正要下意识的转身去看,人已被萧峥一把拦在背后。她吃了一惊,贴在他背上半天也没敢动弹一下,等了许久没动静,这才探出脑袋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 远处的小道上,一人端坐在马上,与摄政王两相对视。 那是个男子,离得太远,看不清相貌,只可见一身褐色长衫迎风招展。 文素无法看见摄政王的神情,但可以清楚的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似乎是不悦的征兆。 赵全终究是没能以马上英姿过了这独木桥般的田埂,关键时刻从马上跃下才免得摔个一身泥水,即使如此,他仍然英勇的带着一队护卫赶了过来。 萧峥忽的抬手,阻止了一干人等。 对面马上的男子见状开始笑,声音饱满而有磁性,可以听得出是个中年人。 “退之,许久不见了。” 一听到这个称呼文素就哆嗦了一下,上次听到是从蜀王口中,那这次呢? 这里可是接近乱臣巢穴了啊,这要是出现个藩王,那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然而萧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对面的男子却毫不在意,接着道:“你放心,她一切都好,听闻你要前来,我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日了。” 萧峥抿唇,不做声。 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那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朝他抱了抱拳,正打马欲走,忽又扫到他背后探头探脑的文素,笑道:“这姑娘看着不错,退之好福气。” 话音刚落,人已纵马远离。 直到目送着那人的背影变成一点,萧峥才淡淡吩咐道:“继续赶路吧,停驻泰州。” 泰州临近江都,未至扬州,不用与广陵王正面对抗,同时往南至一处名为高港的小镇即可临江,的确是个停留的好地方。 到达当日,天上又开始下雨,泰州知县还在江边巡视,得知消息慌忙赶去迎接,已晚了半个时辰有余。 萧峥掀帘而出时,眼中所见便是大小衙役与附近百姓在雨中跪了一地,泰州知县跪在最前方,裤脚还是高高挽着的,浑身上下还溅满了泥。 文素跟在后面出来,抬手遮在额前挡着雨去看知县大人,还未看清相貌,只那身形便叫她顿时惊喜叫了起来:“无渊?” 知县一愣,抬头看来,赫然便是外放为官的齐简。 “文大人?你怎么会来?”话刚问完,意识到旁边还站着摄政王,心中已经了然。 所以朝卿兄还是失败了么? 停靠泰州是摄政王的临时决定,以致于连下榻之处也没来得及准备。一行人车马劳顿,都需要休息,手忙脚乱的齐简只好暂时将众人请去县衙。 一进入厅中,尚未就座,萧峥便开口询问灾情,劈头盖脸一连串的问题。 齐简赶紧一一作答,事无巨细,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无论对错全都禀报了一遍。 毕竟年少,又是初入官场,齐简在赈灾之初遇到的困难不计其数。 上级欺压,下级藐视,百姓不信任等等,不过短短数月,已将他原先脆弱的少年之心锻炼的坚不可摧。 而他并不打算将这些隐瞒,对他而言,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问心无愧,如果因为某些差错而被怪罪,那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了。 萧峥对此并未多言,齐简能毫无保留的坦陈过错,勇气可嘉,看这模样也是尽心尽责,自己若是过多苛责,倒显得不够仁德了。 他坐在厅中上首,静静的听完禀报,手指无意识的点着桌面思索对策,不过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当即一连发了数道命令: “立即召集周边官员前来汇报灾情。” “发布告示,征募民间医者,越多越好。” “撤至后方的沿江百姓需按时发放衣粮。” 想起之前文素的话,他又补充了一条:“重金征募精通水利或熟悉此地地形与水系者,二者兼顾尤佳。” 除此之外,对于齐简的一些过失也给予了纠正。 齐简边听边记,暗暗心惊,只听了他的禀报便有了如此周详的决策,若无周密的推断和自信,绝对不可能做到。 摄政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而把持朝政,的确是有原因的。 一边要执行摄政王的命令,一边还要为他寻找住处,这些都是眼前就要解决的事情,齐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当地有个乡绅非常识时务的贡献出了自己的某处宅院,这才解了知县老爷的燃眉之急。 文素觉得日理万机这种事儿还是交给摄政王比较合适,于是决定先回住处休息一下。 正要出县衙大门,便见有个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角迎面走来。到门边时,被守卫拦下,女子停步抬头看来,见到文素,冲她礼貌的点了点头。 文素有些吃惊,见她头簪木钗,穿着寻常,却是极其貌美,举止也是无比的优雅端庄,仅仅是点个头也掩不住眉目间的高贵风华。 见文素一直盯着自己,那女子忍不住笑了笑,柔声问道:“敢问姑娘,可知晋王是否在此?” 文素愣了一愣,正在疑惑晋王这个名号怎么那么熟悉,就听身后传来了摄政王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转头看去,摄政王看的人却不是她,正是她面前的女子。 文素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可是为什么又改变计划留下来了呢? 摄政王坐在厅中上方,下方坐着刚到的那位美貌女子,而她就坐在女子的对面,颇为苦恼。 对了,为了傅青玉! 她远在京城,心系摄政王,做朋友的替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难道不应该? 太应该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顿时转为舒畅,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严密的监视状态中…… 那女子见她这般盯着自己也不觉尴尬,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端过茶盏,一垂首,如墨青丝映衬白玉额头,青葱手指捻着茶杯盖轻轻抹去上方浮叶,朱唇轻抿,呷了一口。 优雅端方,高华自生。 这一幕重重敲击在文素的心坎上,叫她不禁心生叹息:青玉啊,这个对手估计你是抗不过了。 “退之,这姑娘是谁,你还不曾与我引荐呢。” 之前她说话时,文素并没有注意,此时再一听,只觉得这声音太过沉稳,竟隐隐透出一丝沧桑之感。再仔细看她相貌,盘着妇人髻不说,眼角还微微显露了细纹,看来至少也有三十出头了。 某人又振奋了:青玉啊,有希望啊! “此乃我朝首位女官,文素。”萧峥神色淡淡,回话时根本看都不看她。 女子十分惊讶,转头上下看了看文素,眼露赞赏,“是我与世隔绝太久了,不知你已做了摄政王也便罢了,竟也不知我朝已经允许女子为官了。” 文素诧异,新政闹的动静那么大竟没听过,莫非是从世外桃源来的? 萧峥在旁冷笑:“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既与世隔绝,又何必再来见我?” 于是,文素终于察觉到摄政王是不悦的。 显然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故事可能很曲折,类似话本中缠绵悱恻虐心虐身那类的,而通常这类故事的结局都是两人重归于好。 女子听了萧峥的话有些尴尬,从袖中摸出帕子捂嘴轻咳一声才算掩饰了过去,复又抬头道:“对了,今日我不并是一人来的,本来彦……他也要来,只是后来怕你还在生他的气,便作罢了。” “无妨,我们已在泰州城外见过了。” “什么?” 萧峥这么一说,不仅女子诧异,文素也诧异了,敢情那马上的男子还跟这女子有关联? 三人一时没了话题,相对坐着,气氛沉凝。 没一会儿,萧峥忽然起身对女子道:“若无事,你可以走了,下次也不用再来找我,既然要断,便断得干净些!”说完便直接拂袖大步朝外走去。 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让文素一时怔住,竟完全反应不过来。 将要擦身而过时,女子忽然起身扯住萧峥的衣袖,“退之,当年怪我不告而别,连累你们担忧,但你也清楚,你我这般身份的人有多少身不由己……” “我本就不怪你,”萧峥动了动胳膊,挣脱了她的手,“但是亲情已断,便该就此了结,何需再见?” 旁边听得正入神的文素顿时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 亲情已断。 亲情…… 呃……是不是哪儿弄错了? 正僵持着,赵全脚步匆忙的从外走了进来,对萧峥行礼道:“王爷,齐知县派人来报,说有人自称熟知此地水系,已经揭了榜,正往此处赶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好消息,萧峥闻言立即正色道:“快些请他过来!” 话音未落,已有人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迎接便不用了,退之不必客气。” 这么熟悉的声音…… 文素紧盯着那道渐渐走近的人影,那迎风招展的褐色衣袂哟,可不就是不久前在泰州城外见到的中年男子么。 先前没看清相貌,待到近处一见,方觉世间什么叫做气质。 不过是粗布褐衣,却能穿的这般风度翩翩,年届中年还面白无须,剑眉星目,唇带浅笑,立于门前便如同明珠在堂,璀璨一室光辉,好一个儒雅端方的君子。 萧峥皱着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女子,沉声道:“你们莫非是故意的不成?要么便躲着不出现,要么便一起出现!” “退之……”女子面露悲戚,在他身后站着,几次欲言又止。 “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见一面该欢喜,这般悲伤做甚?”中年男子施施然进了门,也不对摄政王行礼,直接走到女子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深觉眼前场景已经诡异到让人忍无可忍的文素再也按捺不住,挪啊挪的到了萧峥跟前,硬着头皮低声问道:“王爷,这二位……究竟是谁啊?” 萧峥脸色铁青,抿唇不语。 她只好悻悻的闭了嘴。 一边的中年男子低声安抚了女子几句,抬头对萧峥道:“在下揭了榜便是王爷的座上之宾,王爷这般态度可不应该啊。” “哼,若你有真本事,本王自当重用,但若是招摇撞骗……”萧峥幽幽的转头看向他,“本王历来最痛恨骗子,你该知道下场!” 从未见过摄政王这副模样的文素与赵全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一步。 “哈哈,如此甚好,”褐衣男子飒然一笑,“明日在下便将治理之法呈上,若无效果,愿以项上人头抵偿。” 萧峥终于站正了身子与他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毫不退让的坚决:“你这颗脑袋早就该搬家了,也好,本王这次便给你个机会。” “做了摄政王果然气度不凡了,说话也是这般气势汹汹。” “总要与宵小之辈有些区别的。” “……” 一番气氛诡异的谈话至此宣告结束,中年男子干脆的告别,关爱有加的揽着女子出门而去,关于身份只字未提,留下无数遐想。 不过很快文素就从赵全口中得知了那男子的名字,据说他姓林名瑄,表字彦纯。 前面的名倒不觉得熟悉,只是他的字,真真如雷贯耳,以致于文素当场就惊叫了起来:“天呐,他就是林彦纯?!” 摄政王挑眉,“你认识他?” 何止她认识,整个沿江地区的百姓谁不认识他? 文素摸着下巴遥想当年…… 约摸是她八岁那年,长江突发大水,淹没周边农田无数,数以万计的百姓无家可归,那才真是哀鸿遍野,甚至都到了吃草根树皮的地步。 当时的两江总督亲自带领百姓抗洪,日夜奋斗于堤坝之上,但偏偏收效甚微,洪水在几大水系间盘桓不去,甚至连带京杭大运河的周边也开始受灾。 林彦纯便是此时出现的。 说来此人颇有些传奇色彩,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两江总督让他负责治水的,只知道他连面都未露,只是吩咐了下去要于何处开挖渠道,何处筑高堤坝,便轻轻松松将这场浩劫渡了过去。 当时总督大人本要将其事迹上奏朝廷为其请功,却被他连番推辞,声称自己对官场颇多忌讳,此生绝不会踏入仕途。 这么一来,民间便有了各种传言,称此人本是姑苏才子,少年得志,名冠京城,封侯拜相。后来不知是何缘故突又回到了家乡,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百姓需要时才现身。 这还算靠谱的,离谱的直接称他乃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座下善财童子所化,奉观音之命前来普度众生,就差给他建庙供奉了。 当初文素她爹对此人亦十分仰慕,曾四处寻访想要拜见他,据说后来还真叫他给遇上了,回来后乐呵了半天,有关此地复杂水系的那些知识便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所以文素才能在萧峥面前说的头头是道。 这番话说完,赵全是一脸的佩服,只有萧峥错愕的不行。 当年崇光帝派了多少人追捕此人,结果他还大大方方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治水赈灾,甚至还赢得了一片赞誉。 而这一切朝中竟无半点风声! 是了,那些官员还指望着他治理水患,自然要护着他,难怪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既然如此,现在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治水,为何又要等到他到来才现身? 萧峥皱紧了眉,总觉得有些蹊跷。 这边文素对那两人身份的兴趣已经完全转化成为对林彦纯个人崇拜,一个劲的缠着赵全问东问西:“他家住何处?几口人?读什么书?吃什么饭?” 赵全也是听林瑄自己介绍才得知他的名姓,哪里能对他的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被她这么一纠缠,立即忙不迭的抱头鼠窜,终于体会到了自己这一路给她造成了什么样的心理阴影。 文素却不肯放过他,拼命的拽着他的衣角询问:“你告诉我啊,像他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究竟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啊?” “神仙?哼!不过是个骗子罢了!”摄政王一声冷哼,甩袖出门。 “啊?”文素与赵全在他身后大眼瞪小眼,懵了。 身为好下属,是要时刻关注上级动态的,比如上级不开心了,你要适时的出现,就算是充作发泄愤怒的工具,也比不露面的强。 本着这个原则,晚饭过后,文素战战兢兢的到了摄政王的下榻的房间前。 ——好吧,其实她是被赵全拖过来的。 几声轻轻敲门之后,里面毫无回应,文素有些忐忑,转身看站的远远的赵全,以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英勇。 赵全果断的摇头,以眼神回应:我与你同在,你大胆的上吧! 转身继续敲门之际,文素心中默默计划着以后一定要以无数江南糕点来感谢他的陪伴…… 最后一下敲击落了空,门从里面打开,摄政王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文卿有事?” “呃……”文素捏着冒汗的手心讪讪的笑,“王爷还未用晚膳。” “不必了,本王没胃口。” 文素一时语塞,开始眼神游离的想对策。 萧峥早就注意到一边赵全的神色,岂能不知她来此的目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动,面上却故作不悦的道:“文卿如若有空,不如来帮本王处理灾情,其它的事情就不必多想了。” “诶?”文素一愣,人已经被萧峥一把拉进了门,一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立即心慌了,“王爷,您……这打算忙到什么时候啊?” 萧峥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通宵吧。” “……” 第13章 林瑄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治水良策赶到了摄政王的住处,跟着赵全一路走到房门口,还未敲门便看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姑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眼下青灰,神色疲乏。 他微微扬眉,眼神意味深长。 文素一抬头,见这崇敬了一个童年的神仙人物赫然就在眼前,顿时浑身疲累一扫而空,兴高采烈的就要上前去打招呼,身后却有人先她一步出了声:“你倒是来的早。” 林瑄暧昧的笑,“是,打搅王爷清梦,万望恕罪。” “那下次便不要这般登堂入室,在外等着就是。” 林瑄赶忙称是,笑的越发欢畅。 文素狠抽了几下嘴角,王爷您干嘛不解释一下…… 两个气场不合的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了一番便去书房议事,文素趁机回去补觉,临走还不忘拍了拍赵全,阴森森的看了他一眼。 从她狠毒的眼神中,赵全似乎看到了无数美味的江南糕点…… 天气仍旧不好,阴沉闷热,文素睡了没多久便一身汗水的醒了过来,坐在床头唉声叹气。 摄政王府的好日子过久了,家乡地区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真是造孽啊! 沐浴之后饱餐了一顿,再溜达到摄政王的院子,便看见齐简便带着一干周边官员急匆匆的赶到了。 得知摄政王召见,这些老爷们哪里敢耽误?硬是连夜兼程的赶了过来。偏偏天气不好,时不时的一阵大雨,弄的个个形容狼狈,以致于面对即将到来的接见,俱是面露惴惴之色。 赵全已前往书房通禀,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请几位官员进去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文素瞧得真切,上前打趣道:“怎的,被王爷骂了?” “当然不是……”赵全左右看了看,一脸神秘的朝她招招手,低声道:“文大人,老实说,我觉得您崇拜的那位林先生有些古怪啊。” “嗯?哪儿古怪?” “我这里刚说官员们要来,他就急急忙忙的躲起来了,您说古怪不古怪?他不是治水的英雄么,还怕这里的地方官不成?” 文素闻言不禁一愣,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这才回味过一件事来。 说起来,林彦纯一个忌讳官场的人怎么会主动来找摄政王呢? 正在思索,身旁的赵全忽然扯了她一把,文素抬头,就见他朝自己身后努了努嘴。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林瑄已不知何时出了书房,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捏着封信,脚步走得有些匆忙,儒雅俊逸之气不免被稍稍打乱。 待到近处见到文素,他才停了下来,看神情倒像是松了口气,朝她拱了拱手道:“方才听摄政王提及姑娘乃是户部郎中文素文大人,之前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见谅。” 崇敬的对象跟自己说这种话可真是叫人受宠若惊,文素赶紧回礼:“哪里哪里,林先生过誉了。” 林瑄也不再客套,左右看了看,确信只有赵全一人在场,将手中捏着的信递到她面前,“这本是在下要交给摄政王的,但刚才被打断便失了机会,还请文大人代为转交,千万莫忘。”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突然又变的这般郑重,着实让文素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毕竟对他怀着一颗崇敬之心,她并没有犹豫便恭恭敬敬的接过了信,点头应了下来。 林瑄再三道谢,又是一番叮嘱,这才脚步匆忙的离去。 目送他消失后,赵全摊了摊手,“看吧,古怪吧?” 文素没有接话,她正盯着手中的信件深思。 林瑄此人对她来说,无论是耳中所闻还是眼中所见,都是个举步可定乾坤的神奇人物,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面露惊慌,还要躲避开去?他避讳的是朝堂,在沿江一带一向吃的开,怎么会躲着此地的官员? 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莫非……正是与书房里的官员有关? 书房中的议事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结束,中间萧峥几乎忘了有午饭这事儿,以致于几位父母官也跟着他遭了回罪,饿着肚子强打精神不说,还要看他的脸色。只因摄政王自听了他们的禀报后就一直冷着脸,也不多言,只是时不时的问几个问题,便叫他们乱了阵脚。 精神跟肉体的双重折磨啊…… 一行人离开之后,室内只剩下他一人,萧峥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心中却在理着头绪。 这一路走来,凭他亲眼所见,灾情并没有奏折中声称的那般严重。齐简对泰州城内灾情的禀报也十分中肯,一切情形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只待林瑄将洪水引出便可大功告成。 而今日这些官员言辞间却对灾情都有些夸大。 他突然想到,刚才林瑄突然急急忙忙的躲避,也许正与此事有关。 一想到此人就心情不好,萧峥捏了捏眉心,昨夜彻夜未眠的疲倦和未进午饭的饥饿此时才开始袭来,而他却有些不想动。 不知为何,就是情绪恹恹,不想睁眼,也不想动弹。 就这么过了许久,鼻尖突然传来一阵清香,他微微睁眼,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王爷,您醒了?是下官吵到您了吧?”文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他行了一礼。 萧峥坐直身子,“你怎么来了?” “王爷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又是彻夜未眠,这样下去怎么行?”她从旁边的圆桌上端来一只瓷碗,瘦肉剁丁熬成的白米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刚才他鼻尖弥漫的是同一种味道。 “王爷,趁着温热,先用了饭再说。” 听闻空腹久了的人要吃清淡一些,萧峥自昨晚便没有用饭,今早因为要与林瑄议事,也是草草的尝了几口,中午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一碗瘦肉粥显然是熟知内情的文素特地为他熬的。 他心中一阵温暖,冲她感激的笑了笑,伸手端过了碗。 本就生得一副俊逸相貌,此时因为天热又着了薄薄的白色宽袍,再加上这一笑,顿时叫文素有捂鼻倒地的冲动。 尤物,您别冲我笑成不? 两人一个慢条斯理的喝粥,一个慢条斯理的看着另一个喝粥,气氛很是温馨,不过再温馨也要办正事。 文素从袖中摸出林瑄给她的信,刚准备开口,就听摄政王问道:“文卿,依你之见,此次水患可算严重?”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回禀王爷,依下官之见,这一路所见流民不多,道路可行,农田所毁亦不算多,可见此次水患严重之处顶多只在那决堤的几处,其余……” 萧峥推开碗勺,紧盯着她,“其余什么?” 文素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他,“还是请王爷先看过林先生的信再说吧。” 听闻是林瑄留下的,萧峥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立即就接过了信,拆开迅速的看完后,当即便沉了脸。 “文卿刚才说其余什么?” 文素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有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推测:“下官认为,其余……便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物事了。” “何为见不得光的物事?”萧峥的声音深沉的吓人。 文素咬了咬牙,提起他面前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了个字: 贪。 “下官也是推测,以前每次赈灾结束,总能发现有一些官员翻新旧宅,甚至添置新舍,这些还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只怕更多吧。” 故意谎称灾情严重,贪的是朝廷赈灾款项,这是比搜刮民脂民膏还要恶劣的行径,没有组织和胆量根本不可能施行。而此次当着摄政王的面还敢继续招摇撞骗,恐怕是多次锻炼让胆子肥了,可见这些贪官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萧峥面沉如水:“说下去。” “庙堂高远,自然难窥百姓生活之艰,世人只道江南人美水秀,鱼米之乡,却不知其下蛀虫横生,污浊不堪……” 声音越说越低,眼前的人难得的露出凝重之色,突然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萧峥怔了怔,站起身来,“文卿,你怎么了?” 文素回神,赧然一笑,“王爷见谅,下官说这么多其实还存了些私心。当初家父去世,正是族人买通贪官夺了我家中田产,这才逼得下官远赴京城,流落街头……” 这些经历她还是第一次说起,萧峥也是第一次听闻,顿时心中一震。 她若不提,绝对看不出她身上有过这些经历。 失去至亲还被家族遗弃该是什么感受?跪于衙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又是怎样的悲伤? 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家,为何经历过这些还能每天笑眯眯的周旋于众人之间,这些他都不曾注意过。 此时再回想一番她对刘珂的态度,竟然豁然开朗。 他只顾着身为摄政王的尊严被损而生气,倒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这身份才使得她退避三舍。 也是,换做是他,也不愿再投身这复杂的人际之中。世道多舛,又逢乱世,能得一专心待己之人,简单终老便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于他私心,却是不愿。 不得不说,文素虽然长相标致,起初却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若非测试那日的一番诡辩,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她。 这个女子的一切谋划不是来自于书本,实际上她的学识远不及傅青玉的一半,然而她善于从生活中汲取经验,懂的察言观色,懂的审时度势,更重要的是,她懂得隐藏。 若非被逼无奈,也许她至今还是深藏于他府中后院的女幕僚,碌碌无为,让人淡忘。 可她终是走出了这一步,这一步不仅踏出新政开端,将记入梁国国史,也踏进他的视野,搅乱心底一池春水。 实际上从京城而来这漫长的一路,他的情绪都还停留在对文素的别扭和对刘珂的气闷上,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清楚心中所想。 他对苦命的女子有过同情,有过怜惜,但只在文素刚才说那番话时,想上前拥她入怀,给她一个臂弯。 若这不是动心,那他萧峥就是个会随时见色起意的禽兽! 虽未历经过真正的两情相悦,但毕竟已近而立,感情于萧峥而言藏得深沉,而一旦确立,便极为坚定。 眼前的人静静的看着他,带着淡笑,还在等着他的回应。萧峥暗暗失笑,自己竟也有不知轻重的时候,国家大事当前还儿女情长,实在不该。 清了清嗓子,他正色道:“放心,本王一定彻查此事,定要将此处祸害除去。” 文素顿时面露喜色,退后一步朝他一拜到底,“王爷英明。” 萧峥笑了笑,想要上前扶她,谁知刚走了一步便觉得一阵眩晕,直接朝文素扑了过去…… 摄政王病了。 倒不严重,只是水土不服,加上这几日劳累过度,饮食不善,这才倒了下去。 每日有各地送来的奏折要阅,灾情还在持续,林瑄的治水之策还未看过,还有那些根基深厚的贪官污吏…… 萧峥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已经躺了好几日,这叫他很不舒服,当年征战沙场时什么苦没吃过?大漠飞沙没有打到他,倒是在江南细雨面前折了腰。 一双手及时的拦住了他,文素坐在床沿好言宽慰:“王爷,水土不服都这样,歇歇就好了,您别强撑,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这话说的也对。萧峥叹了口气,干脆又躺了回去,疲倦窜了上来,再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奏折了。 他闭着眼睛侧身躺着,明明是背对着文素,却还不忘嘱咐一句:“文卿,你留在这儿。” 文素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怔忪,一向强大自持的摄政王此时忽然褪去了以往的骄傲,竟有些寂寥。 想必病中的人都有些孤独吧,她回想自己以前生病的经历,善心大发的决定好好照料摄政王……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窗户开着,有风透入,凉快不少。 萧峥翻转过身子,一抬眼,微微一愣,文素撑着额头侧靠在床头,已经睡了过去。 她竟真的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随着吹进来的风轻轻摇晃,光影在她脸上跳跃,明明灭灭,将她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层隐隐,徒增许多安详。 萧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阳光照入湖心亭,也是这般从她垂着的眼上投下一片暗影,如诗如画。 原来他都记得很清楚。 这感觉十分新奇,看别人都还是一样的,只有她,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引起自己的一番回忆,每个画面都叫他觉得温馨。 他抬起手,想要拂去她额前发丝,手尚未伸到她面前,门外忽然传来齐简的声音:“王爷,下官有事要奏。” “……”美好瞬间被打破,萧峥有些火大的收回手,文素已经被惊醒了过来。 “王爷,可好些了?”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膀,站起身来拉开些距离,以免失礼。 萧峥点了点头,“好些了。”言语间难掩惆怅。 都怪齐简那孩子,大晚上的禀报什么事情?! 偏偏那孩子很不知好歹,得不到回应又一连唤了好几声,直到摄政王口气不佳的说了声“进来”才算作罢。 门一推开,见到房中还站着文素,齐简不免又替远在京城的刘珂伤心了一把,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朝萧峥行了一礼后便立即开口道:“王爷,赈灾物资已然短缺,急需朝中拨饷啊……” “什么?”萧峥顿时面露不悦,从床上坐正了身子,“本王到此不过几天,所带物资竟全用完了?” “回禀王爷,不是用完了,是短缺。” “……” 文素刚刚清醒不久,脑子还有些混沌,闻言便自然而然的接了一句:“怎么用的这么快?” 齐简以为她是在怀疑自己办事不利,赶忙向萧峥解释:“王爷容禀,决堤的那几处都急需筑堤加固,林先生说一般的材料不抵事,所以光是这些就花了不少银两,加上……” “你说什么?”萧峥突然冷冷的出声打断了他,“林瑄竟直接接手治水了,可曾经过本王首肯?” 齐简暗暗咽了口口水,“王、王爷,林先生的法子的确有效啊……” 萧峥冷哼一声,没再做声。 三人沉寂了许久,一时没有头绪,萧峥只好对齐简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本王会想办法。” 齐简脸上神情还是很焦急,可是摄政王既然发了话,也就只有这样了。 文素目送他出了门,转头问萧峥:“王爷有何良策?” “毫无头绪。”萧峥叹息着摇头:“先帝在位时征战不断,留下的国库本就不丰,如今能拿出来的其实并不多。” 这些情况文素都是第一次听闻,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如此说来,还真是棘手。” 两人没再说话,俱是一脸深思之色。 文素皱着眉,视线四下游离,忽然扫到书桌上堆积的奏折,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惊喜的叫了起来:“王爷,下官想到了个法子。” “哦?什么?”萧峥立即询问。 文素笑的胸有成竹,“借财。” 平阳王最近在京中过的完全是纨绔子弟的生活。花街柳巷,茶馆酒肆,哪里欢愉哪里便有他的身影,一时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他这个风流小王爷的名号。 偏偏他相貌又生得极好,纵使有不屑者也要多瞟他两眼,京中一干名门闺秀外加小家碧玉更是暗地里将他奉为了心中情郎,憧憬不已。 可惜这好日子没多久就了结在了一封信上。 信是文素寄来的,八百里加急,由专人亲自送到了他手上。 彼时萧端还带着陆坊在隔云楼喝花酒,收到信后当即拆开匆匆一瞥,哈哈笑了几声,将信往怀中一揣,推开身边美人便出了门。 陆坊慌忙的跟上,就听他笑着道:“友人急信送到,本王需出手相助啊……” 三日后,平阳王诚挚相邀诸位高官于京郊碧波湖画舫一聚。 王爷党们自不必说,肯定是要给足面子。保皇党则紧密团结在以丁正一为首的领导班子下,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期间因丁老爷子甩手表示不参与那黄口小儿的无聊把戏,直到聚会前一天才真正定下赴宴人员名单。 夏日晚间清风送爽,湖面泛舟别有情调。 四周都有禁军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便显得偌大的湖面十分幽静,当中画舫雕梁画栋,上悬灯笼数十盏,倒映湖面,光影绰绰,委实美观。 萧端墨发披肩,白袍微敞,手执一柄折扇,闲闲的立于门边,亲自迎接诸位大人的光临。 这场宴会本只属于高官贵胄,但他有心,还请了傅青玉与刘珂。两人自觉人微言轻,都早早的到了场,很快其它官员也都到了,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众人一番见礼完毕,各自落座,气氛友好,纵使平日里两党派如何针锋相对,此时也在推杯换盏间一笑泯恩仇了。 酒过三巡,就在众人情绪高涨之时,坐在上方的平阳王摇着折扇不紧不慢的传达了文素信件中的主要精神:“摄政王与文大人正在泰州城内赈灾,辛苦非常,此时物资短缺,更是雪上加霜,奈何国库不丰,吾辈身为朝中要员,当慷慨解囊才是啊……” 话音一落,众人一阵错愕。 就知道突然献殷勤没有好事啊! 然而听了这消息反应最激烈的却是坐在末尾的傅青玉与刘珂。 两人挂念的人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直到如今才得到点零星消息,岂能不关注?若不是实在顾及礼仪,差点便要直接出言询问了。 下方的大人们正在嗡嗡讨论,原先轻松的气氛开始渐渐沉重。 叫这些高官掏腰包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萧端很清楚。但是文素偏偏对于他的能力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凭着他一颗狡猾非常的美丽心灵,定能将这些大臣悉数拿下。 他无奈,起码不能辜负了友人所托不是? 他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条,对一边的陆坊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即上前接过,传了下去。 一张纸条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如同水入油锅,好一阵剧烈反应,抽气吸气声此起彼伏,显然被惊吓的不轻,好几个大人脸色都白了。 纸条上写的是每位大人要出的数目,不过比文素在信中写的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萧端也不催促,直到纸条又回到他手上,才像是忽又想起什么,以扇击掌道:“对了,本王忘了叔叔还有个条件,他老人家说了,但凡此次出钱者,全都记在名册之上,待他回京过目之后,尽皆官升一级,绝无二话。” 这话一说,下面的抽气吸气立即就停止了。 安静了一瞬之后,不知哪位官员开了口,先是表达了对沿江百姓受灾的深切同情,又感慨了一番摄政王的高风亮节,之后还不忘阐述自家生活拮据,最后拍板说他要捐钱! 这么一来,大伙儿纷纷响应,抽气声变成了承诺声。 萧端吩咐侍女取来墨宝,亲自研磨记录,名字、交款日期等等事无巨细。 直到长长的名单再经由所有官员签字画押,板上钉钉之后他才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慢条斯理的道:“然本王觉得俸禄本就该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诸位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定然不会做此等买官之事,摄政王更不能做卖官鬻爵之人,所以本王便建议他老人家将那个条件给撤啦……” “……” 据说当晚不少达官贵人的车马从街头奔驰而过时,隐隐传出抽泣哽咽之声,直叫京城百姓们闻者着伤心,听者落泪…… 宴会结束时,傅青玉鼓足勇气问了平阳王一句:“敢问王爷,这筹款之法是何人所出?” 萧端瞥她一眼,淡笑:“文大人。” 傅青玉神色一僵,默默垂眼,告辞离去。 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些大官们真是腰缠万贯,所谓官富民贫,此言不虚。作为小老百姓的文素能想到从他们身上下手,实在再正常不过。 一想到刚才那些人的神情,萧端真是心情大好。正摇着扇子打算离去,却见刘珂恭恭敬敬的站在马车旁,似乎已等了很久…… 几日后,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往江北,文素拆开一看,平阳王热情洋溢的写道:“友之所托虽艰,本王却终不负所托。物资不日即可送达,请宽心以待。经此一事,方知你我友谊比天高,比海深……” 文素觉得最后一句话甚为诡异,思索了一番,回信道:“王爷您赚了多少?别套近乎,老实说!” 萧端复又回信,义正言辞:“本王岂是那种人!”内附小纸条一张,上书蝇头小楷一行:“回来分你一半。” 文素立即回复:“我与王爷之友谊比天高,比海深……” 第14章 沿江地带的天气终于开始好转,当天空展露出一丝阳光时,文素差点激动的就要抹泪。 这些日子连续闷热多雨,将摄政王那点小病给拖得绵延了许久,至今仍有些不舒服的模样。现在总算见到好征兆,着实让人高兴。 她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照惯例去看看摄政王,就见有人提着一只包裹走进了她的院子。 照旧是一袭素白襦裙,头簪木钗,姿容端雅,正是那日来找摄政王的女子。 文素当即迎了上去,“这位……夫人,是来找我的?” 看她那日与林瑄亲昵非常,应当是夫妻吧,叫夫人该没错。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民妇的确是来找文大人的,大人不必多礼,民妇姓梁名庆德,直呼名姓便是。” 梁庆德? 文素在脑中迅速的搜罗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她与摄政王之间那所谓的“亲情关系”真是越发迷茫了…… 午饭过后,文素熬了一碗补药给摄政王送了过去。 这些日子萧峥清减了不少,脸颊都消瘦了许多,整个人坐在那里少了平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颓然,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另一个平阳王。 目视着他喝完药之后,文素方才试探着问了句:“王爷,觉得怎样?” 摄政王自小长于北方,虽然此次生病只是水土不服,但这个时节的南方湿气过重,若不好好调理,将来恐要落下病根,这药便是去湿气的。 萧峥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早已满足不已,点头温和一笑,“文卿熬的药自然是好的。” 文素嘿嘿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其实……这药是那位名唤梁庆德的夫人送来的。” 今早梁庆德来找她正是为了此事,只因萧峥根本不肯相见,这才转而求助于文素。 关于两人之间是何关系,文素心里就跟有千百只爪子在挠似的,所以忍不住将事实说了出来,实际是借以试探。 萧峥听了她的话半天也没做声,直到文素以为惹怒了他,才听他道:“那便多谢她了,不过下次还是请她别来了。” “呃,是。”文素挫败的叹了口气,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 正准备告辞离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赵全在外怒气腾腾的嚷道:“林先生,在下敬重您是一方英雄,请莫要失了礼数!” 文素闻言一愣,赶忙走过去拉开了门,顿时一阵愕然。 那神仙一般的林瑄正与赵全拉拉扯扯,斯文气质尽毁。见门打开,他立即松了手,一把攘开赵全冲到门口,“退之,今早庆德来找过你,你可见着了?” 萧峥从屋内走至门边,冷哼了一声:“本王说过不愿再见她,你以为是玩笑?” 眼见两人又动火迹象,文素赶忙举手道:“我见着了,她今早来找的是我。” 林瑄闻言,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口气急切的道:“那她人呢?” 萧峥本要因这动作动怒,闻言不禁一怔,“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几日我交代过她不要外出,若不是因为惦记着你,她又何必来此?如今定是被那些人抓去了。” 林瑄越说越急,越说越乱,最后干脆松了手就走,一脸慌乱。 萧峥怔忪片刻,猛然道:“赵全,立即调集暗卫随他去找人,一定要找到梁庆德!” “是,王爷!” 文素被这突然的一幕给唬的一怔,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这一等一直到傍晚时分,赵全才终于回来。他一路快步走到萧峥跟前,开口便道:“王爷,林先生找到了他夫人,不过被泰州知府扣押了。” 泰州本属扬州府管辖,只是因扬州如今落入叛臣之手,才在泰州又设了知府一职,统领周边州县。 一个知府怎会突然扣人? 萧峥微微一想,心中已经明白过来,必定是因为林瑄揭发了贪官一事。他在屋内踱了几步,忽而一把携了佩剑走出门来,“带本王去看看!” 道路仍旧泥泞,马车行的很慢,萧峥等不及,干脆与赵全一起弃车骑马,飞驰而去。 文素也跟了过去,只有一个劲的在后面催车夫加快赶车速度。好在他们下榻的地方离泰州知府的府邸不远,很快便到了地点。 看到门边徘徊着两匹马,知道摄政王早就到了,她连忙提着裙角跳下了车。 大门洞开,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她一路冲进前院,一抬头就见眼前跪了一地的人,摄政王背对着他站着,手中长剑早已出鞘,寒光凛冽。 她吃了一惊,四下扫视了一圈,只见赵全侧身挡在摄政王前方,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印象,应该就是泰州知府。 文素不敢上前,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慌乱。 目光四下扫视了一番,忽然看见林瑄抱着梁庆德从后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黑衣人,很快便一闪而逝,大概正是传说中的暗卫。 林瑄的脚步很匆忙,怀中的梁庆德无力的垂着手,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文素下意识的就去看摄政王,只见他的背影僵了一僵,下一刻手腕一动,就要朝泰州知府颈边划去,却被赵全慌忙拦下,“王爷,不可,他是朝廷命官啊。” “哼,此等朝廷命官,杀一百次也难解本王心头之恨!” “王爷!”文素赶紧上前,指了指梁庆德,“救人要紧。” 萧峥这才垂下了手中长剑,泰州知府早已吓晕了过去,四周跪着的人也是一阵惊慌失措,哭声一片。 “回去!立即找大夫!将泰州知府收押,等候发落!” 几道命令一下,萧峥大步走到林瑄跟前,顿了顿,似有些犹豫,许久才将手中的剑递给赵全,伸手要去接梁庆德。 “退之,我来吧。”林瑄的声音有些疲倦,手紧了紧,似有些防备。 萧峥僵硬的收回了手,凝视着梁庆德时,眼中说不清是愧疚还是疼惜,嘴唇翕张了几下,终是没有做声…… 梁庆德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经大夫诊视后吃了药便睡了过去。 林瑄这几日一直忙着治水大事,早已疲累不堪,再分神照顾人实在吃不消。文素不忍心崇拜对象受累,便自荐要照顾梁庆德。 可惜她这个好心人压根熬不住,房中那么安静,梁庆德又睡的那么香,撑到半夜她便半跪在地上,趴着床沿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做了个梦,她梦见有人走进了房间。窗外已泛出鱼肚白,光线不亮,看不分明,但那衣服上淡淡的熏香告诉她,来的应该是摄政王。 她睁开眼去看他,就见他半跪在床边,握着梁庆德的手轻声唤她,只是声音太小,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叫的是什么。 “姐姐……” 什么?姐姐?! 摄政王居然有姐姐? 文素差点没惊叫出来。 是了,萧氏皇族男丁不旺,对皇子的重视向来高于女子。深宫中的许多公主几乎只能留下一个名字,有的甚至连母亲是谁都不会记录,除非是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诸如和亲之类,才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两行记载。 她明白过来,摄政王要真有个姐姐倒也不算稀奇。 正这么想着,却见摄政王忽然松开了手,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呃,不会是因为被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而生气了吧? 文素最忌惮的就是他的强大气场,见状下意识的便要往后缩。 退得正欢,摄政王已到了跟前,蹲下身子一只手在她背后一按,阻止了她的动作,“小心,要撞到桌角了。” 奇怪,梦里听他的声音竟然觉得有些温柔。 果然梦都是反的! 迷迷糊糊间大脑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未理清楚,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摄政王给抱了起来,脑袋紧靠着他的胸膛,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文素惊讶,这梦……是不是有点太真了? 摄政王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低语:“在地上睡会着凉的,回去吧。” 就这么被他一路抱着出了房门,再进了房门,期间一路吹过的微风叫她猛然清醒过来。 娘嘞,这哪是什么梦啊,压根就是真的啊! 可是躺在摄政王的怀里能表现出什么呢? 文素尽量将自己僵硬的身子放柔再放柔,以显示自己还在沉睡。 萧峥轻轻一笑,将她送到了床上却又不急着离开,就这么坐在床沿,“文卿,本王知道你已经醒了。” 文素继续挺尸,表示您看错了。 “也罢,这样也好,本王可以放心的跟你说说话……”他的声音极低,听来恍若身处幻境,“你没听错,梁庆德的确是本王的姐姐,之所以姓梁,是因她顾念家国。她本姓萧,庆德是其封号,皇女中行九,人称庆德公主。” “林瑄本是本王的西席先生,在长兄府邸教导本王读书习字,后来却将本王的姐姐拐去了民间,大抵便是这么回事。” “本王出生的晚,几乎没有父母的记忆,好在还有一个亦兄亦父的长兄,一个亦姊亦母的姐姐,多少弥补了些缺憾。可惜这两人却在先帝即位后不久一个撒手人寰,一个逃出宫门……” 只留他一人,一介少年在朝堂之中苦苦挣扎拼搏,终于到了如今的位置,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短短一番叙述,几乎没有一丝点缀,文素却仿佛透过他孤傲清绝的身影看到了当初那个少年。 权势倾轧,千锤百炼,方才成就他如今长虹贯日的气势。 她怔怔的睁着眼,直到他笑出声来,“如何?不装睡了?” “唔……”文素缓缓爬坐起来,“王爷恕罪。” “若本王不宽恕呢?”萧峥缓缓凑近,本是故意捉弄,待鼻尖弥漫她发间的槐花香,忽而记起前一刻温香软玉在怀间的触感,胸口忍不住一阵激荡。 “文卿……”他声音微哑,微薄的光亮下只看得见她明亮的眼眸,吸引着他一点点靠近。 文素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上一阵阵的发热,呆呆的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关键时刻门外突然传来赵全的一声轻咳,下一刻齐简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王爷,京城派人送来了物资,请王爷与文大人过去检视一番。” 又是他!!! 萧峥握着拳没好气的道:“这是什么时辰你可知道?” 齐简淡定的回答:“天亮了,王爷。” 文素转头朝窗外一看,果然已经露出了阳光。 两个尴尬不已的人稍稍整理一番出了房门,像是为了打破尴尬,萧峥咳了一声道:“此次借财一事全是文卿的功劳,待回京之后,本王会重重有赏的。” 文素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尴尬什么早忘了。一边的齐简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也被她给无视了。 三人拐过回廊,刚要进入前厅,走在前面的摄政王忽然停下了脚步,正对着前厅大门面露不悦。 文素疑惑的走上前去,探头朝内一看,立即惊讶的唤出声来:“朝卿?你怎么来了?” 刘珂一脸喜悦的迎上前来给摄政王见礼,“下官奉平阳王之命押送物资前来。” “平阳王叫你来的?”萧峥捏了捏拳,“很好……” 书房内,萧峥端坐桌前,白袍宽松,绣着暗金蟒纹的袖口铺在桌面上,手指捏着奏折心不在焉。 等到第五十八次翻开奏折又合上,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对外唤了一声:“赵全!” “是的王爷,文大人同刘大人一起出去了。”门外的赵全默默抱头,王爷您还要问多少遍? 萧峥咬了咬牙,三天了,不是接风洗尘就是四处转悠,两人有这么要好么?他冷哼了一声,拍桌道:“去把她给本王叫回来!” “是!”赵全闻言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热泪盈眶。 您老早该下决心了,可折磨死人了! 天气开始使劲的放晴,还有不久便是夏末了,阳光照在身上一阵阵的炎热,不过比起之前的阴沉潮湿可要好多了。 文素正带着刘珂在江边转悠,好歹也算半个当地人,总要尽些地主之谊不是? 在溜达的这几个时辰之内,有不少周边官员借路过之名前来同她搭讪,估计是因为泰州知府那件事而慌了神,想从她这儿打探消息,但都被她给忽悠了过去。 如今林瑄与梁庆德都被好生保护着,还不到与这些人正面交锋的时候,自然是能避则避。 在江边游荡了一阵,到了林瑄指挥筑堤的地方,二人不便打扰,就站在江边闲话。 “对面便是我长大的地方啦。”文素遥遥一指,江面宽阔,只能看到对面隐隐冒出的一处塔尖。 刘珂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顿时有感而发,出口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文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身边忽然有人走近,她转头,就见林瑄带着笑意看着自己,衣袖高挽,一身泥水,却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俊雅。 “当日有劳文大人熬夜照顾内子,在下还未曾道谢。” “林先生客气了。”文素赶忙回了一礼。 林瑄瞥了一眼旁边仍旧沉浸在诗词世界中的刘珂,笑了笑,“文大人刚才面带怔忪,是不喜欢这首诗么?” “怎么会?”文素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江南虽好,于我却是徒增悲伤罢了。”她指了指对面,“那里还孤孤单单的葬着家父,奈何我却不能回去扫墓祭拜。” “原来如此。”听她这么一说,林瑄不禁也心生感慨。 “对了,说起来,家父还认识林先生呢。” “哦?”林瑄十分意外,“令尊是……” 文素有些赧然,“家父名唤金池,只是一介布衣书生,恐怕先生早已不记得了。” “文金池?”林瑄微微一愣,脑中忽然浮上那柔弱书生的模样…… 正在这当口,身负重任的赵全终于赶到,老远便对文素招手,“文大人,王爷正急召您回去呢。” 文素闻言赶忙应下,却不知隐于暗处伺机而动的几位官员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回去要谈什么急事啊啊啊啊…… 林瑄仍旧立在原地,目送着文素渐渐远离,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金池,金池……是啊,金麟岂是池中物。想不到她竟是文家之后……” 一张圆桌,文素与萧峥相对坐着,面前放着一封信,正是当日林瑄托文素转交的那封。 “王爷叫下官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文素暗暗撇嘴,自从那晚之后,看到他就尴尬,好不容易躲一下还被提溜了回来。 好吧,回来就回来,您老拿封信出来算个什么紧急大事嘛。 萧峥见她神情不耐,顿时胸中醋意大发,伸手重重的点了点桌面,“自己拆开看!” 文素被他这语气给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取过信拆开看了一遍。 一串名单。 “王爷,这大概是贪官的名单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萧峥气闷的叹了口气,“你看清楚,这里面的名单有两份,上面一份与那日本王召见的官员吻合,除去齐简这个新到的知县之外,几乎全都占了。而下面一份却只有几人,其中泰州知府名列首位,本王叫你看的便是这第二份名单。” 听他这么一解释,文素才感到奇怪,连忙又去看了一遍下面的几行名单,发现右下角竟然有个小小的“兵”字。 “如何,发现了?”萧峥没好气的道:“林彦纯此人最喜欢装神弄鬼,有事却不直说,只写个兵字,算什么?!” 文素好意宽慰:“怕是担心信件落入他人之手而惹来杀身之祸吧,毕竟他还得照顾林夫人呢。” 萧峥这才缓和了神色,“说来林彦纯也确实谨小慎微,今日临出门前还嘱咐本王近期莫要出门。” 林瑄的意思是,泰州知府那日本想不到摄政王会插手此事才敢对梁庆德下手,所以那件事其实算是为除贪一事打开了缺口,但同时必然也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奉劝萧峥近期不要外出,恐防遇上什么意外。 莫非这个兵字便是指的这个? 对此萧峥自然是不屑的,且不说他附近防守严密,便是那些贪官污吏,难不成已经胆大到如斯地步? 文素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皱着眉苦苦思索。 萧峥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撇去心中杂事,再看对面的女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这几日她是故意躲着自己的吧?躲着自己,却跟那书呆子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 眸中光芒轻轻一闪,他放下手中茶盏,咳了一声道:“文卿,朝卿来此已有些时日了,可曾言明何时返京呐?” “啊?”文素被打断了思绪,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怔愕的表情落入他眼中,自然又引来一丝不快。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却还是一片沉静,萧峥拂袖起身,淡淡道:“本王觉得他该回去了。” 文素自然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垂着头嗯了一声。 实际上她对刘珂还是怀着一点儿心思的。虽然那晚摄政王跟她差点在某些特定环境特定心理的烘托下发生一些不应该发生的小插曲,但是她内心深处始终还是觉得刘珂比较适合自己。 所以在这个大背景下,她其实正试图于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跟这个保皇党发生点不可言明的关系。 关于这类关系,她的阐述是——目前地下发展,新政结束后走上台面,继而开花结果。 规划的倒是不错,奈何默契是关键啊。 要说默契,换做平阳王的话,估计一个眼神两人就达成共识了,可惜偏偏这最适合她的人是个一根筋,这才是最让人头痛的。 两人相处这几日,面对刘珂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她有时真恨不得上前揪住他领口一阵猛摇,你到底能不能弯一点肠子啊? 可现在倒好,直接没机会了。 最后消息还是文素送去的。 大晚上的,刘珂正在客房中津津有味的挑灯夜读,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就变了。 他是老实人,摄政王一表明态度让他离开,他自然不好强留。只是心中对文素十分不舍,见她这阵子瘦了不少,更是心疼不已,奈何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体贴话。 文素自己也难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能将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关系给阐述出来。 夜色深浓,两人就这么隔着道门槛相对站着,俱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直到听见远处赵全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咳才算终止。 看来摄政王很不放心她跟保皇党之间的来往。文素叹了口气,举步欲走,一时又不知从何来了勇气,几步返回,凑到刘珂耳边低语了句:“你上次的醉话若记得,回京等我答复,若不记得便算了,千万莫要多想。” 说这话着实需要勇气,她一说完就扭头跑开了,脸红的如西红柿一般。 刘珂在原地怔忪许久,回味许久,继而一颗心美上了天。 他如何不记得?那些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曾忘,等她的回复是何意?是要答应了? 这忽来的一出着实叫刘珂兴奋,以致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可第二天辞行之时却仍旧精神奕奕。 可惜摄政王亲自相送,还一直送到了城门口,叫他根本没有机会与文素话别,心中委实失望,走向马车时简直是一步三回头,五步一徘徊。 登上马车之际,齐简扯了扯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朝卿兄,据我连日以来的观察,文大人与摄政王之间……似有些不清不楚啊。” 刘珂不高兴了,劈头便问:“如何不清不楚?” 齐简转头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摄政王与文素,压低声音道:“我已不止一次发现他们二人同处一室了,听闻有一回还在一起通宵了……” “不可能!”刘珂心中郁堵,忿忿的爬上马车,心中一遍遍回荡着文素昨晚与他说的话,表示坚决不信。 齐简叹了口气,“也罢,我本也是好意,总之你要有个数才是。” 刘珂一把放下车帘,他有数的很,等回了京城你就知道了! 马车驶动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挑帘朝文素看去,城门边上,她站在摄政王身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他安心不少,缓缓放下车帘,却又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蓦地羞红了脸,心中一个劲的默念:等你回京等你回京等你回京…… 目送着马车走远,萧峥转头瞥了一眼文素,见她神色如常,才算舒服了些。 正打算回去,赵全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他顿时一惊,拉着文素便登上了车。 第15章 马车疾驰,却不是返回的方向,文素扒着车门朝外看了看,又一头雾水的坐回了车内,“王爷,您突然这么着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峥嗯了一声,皱眉道:“梁庆德突然回去了,本王去看看。”即使承认了身份,他还是无法做到像过去那样唤她一声皇姐。 文素诧异,梁庆德好好地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不怕再被挟持了? 车是由赵全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萧峥担忧的心情,他今日格外的卖力,鞭子甩的呼呼的,马车行进的速度几乎比往常快了一倍。 过了最为热闹的街区,马车拐入一条稍窄的道路,再往前出了南城门便开始安静下来,两边都是农田,越行越僻静。 不久后,马车缓缓停下,赵全在外恭恭敬敬的禀报:“王爷,暗卫说就在这里了。” 萧峥掀开帘子下车,按照他的指示拐入一条小道,走了一段,眼中落入一户平常的院落。 文素跟在后面赞叹道:“真是个隐蔽的地方。” 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树木田地,隐于其中的小小瓦舍着实不起眼,自然隐蔽。 萧峥心中多少有些感叹,这些年的隐居,也不知道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率先走近,伸手直接推开了院门,却愣了一下。文素赶忙跟上前去探头一看,也愣了愣。 梁庆德手中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正在哄着,脸上带着笑意,一副祥和的画面。 想过许多原因,倒忽视了她的孩子。也是,嫁人多年,没有孩子才不正常。 萧峥忽然觉得有些别扭,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有只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就听文素自顾自的笑着朝内打招呼道:“林夫人好福气,竟然藏了个大胖小子在家里呢!” 梁庆德一怔,转头看来,待见到门口的萧峥,赶忙招呼二人进门。 萧峥抿了抿唇,不甘不愿的走进去,便见梁庆德将孩子放到地上,指着他道:“快,叫舅舅。” 孩子眨了眨黑亮的大眼,似乎有些惧怕他,躲到了母亲身后不肯出来。 “这孩子……”梁庆德不好意思的对萧峥笑了笑,“退之,叫你见笑了。” “无妨。”萧峥干涩的回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盯着那孩子。 院子里有些空旷,只有一口井,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可能是多日无人在家的缘故,上面落了一层的灰。 文素环顾一周,颇为诧异的道:“夫人不在的这些日子,难不成就让孩子一人在家?” “自然不是,孩子是托给熟人照料的,我不放心,便回来看看。”梁庆德说完这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萧峥,“退之,连累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萧峥淡淡的点了点头,眼神又扫到了她身后的孩子身上,轻咳了一声:“孩子叫什么名字?” 梁庆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他还未曾取名。” “什么?”萧峥诧异,“这么大了还未取名?” “他……”梁庆德眼神闪了闪,忽而弯下腰,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这才轻声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 一边的文素愣了愣,被捂住耳朵的孩子不解的眨了眨眼,似乎很疑惑母亲的举动。 梁庆德叹了口气,“退之,实不相瞒,我根本无法生养。” 萧峥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曾劝彦纯另娶他人好为林家传宗接代,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这个孩子是不久前刚收养的,所以还没来得及取大名。” 文素恍然,不禁对林瑄心生敬佩。忍不住转头去看摄政王,发现他也是一脸怔忪,良久才垂眼道:“算他还有良心,对你总算还不错。” 梁庆德笑了笑,“是,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被捂住耳朵许久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始扒拉母亲的手,梁庆德手一松,他干脆跑开了去,免的再遭受一次捂耳的酷刑。 文素担心他摔着,见他跑到跟前,连忙蹲下身子一把接住,拥着他小小的身子抬头对萧峥道:“王爷,好歹是舅舅,您为他取个名字吧。” 梁庆德闻言眼睛一亮,忙点头道:“是啊,退之,你为他取个名字吧。” 萧峥怔了怔,垂眼看来,孩子又开始往文素怀里缩。 “就叫逸吧。” “逸?”梁庆德笑了起来,“你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字,记得你当初还要为端儿取名叫做逸呢。” 萧峥也不禁笑了一下,“原来你还记得,后来他弱冠时我便为他取字云逸,但求这名字叫人自由一生,无拘无束。” “确实是个好名字。”文素抱着孩子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却又忽然顿住了手,面带惘然。 萧峥见状顿时疑惑,走上前道:“文卿,你怎么了?” “王爷,”她转头,一脸惆怅,“我突然想念小世子了。” “原来如此。”他失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嗯,本王也想他了。” “你们……”身后转来梁庆德不敢置信的声音,文素转头,对上她诧异莫名的脸,“你们二人已经有世子了?” “……” 一场虚惊。 萧峥本要带梁庆德与孩子一起回去,但她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未免出意外,他只有吩咐所有暗卫留下保护母子二人,并将马车留下。自己则带着赵全、文素步行到不远处的驿站雇了两匹马。 文素对此很有意见。 为什么只雇两匹? 萧峥对此则回答的十分淡定:“因为文卿你不会骑马,本王只好带着你了。” “……”好吧,这也是事实。文素认命的再次爬上他的马背。 好在是城外,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二人共乘一骑也不担心惹人非议,多少算抚慰了一下文素不安的心情。 只是太阳着实强烈,偏偏萧峥驾马的速度慢的堪比步行,而赵全又躲在后面,隔着好长一段距离,连个遮阳的人也没有,叫她有些吃不消。 也活该她倒霉,为给刘珂留个好印象,今早送别他时穿的是件深蓝色的襦裙,早上倒还好,这大中午的可就难受了。 正有苦难言,头顶忽然一暗,萧峥宽大的白袖轻轻搭在了她头上,遮住了毒辣的阳光。 后面的人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文素却微微一怔,心中有些感动。 不过您要是骑得快点就更感动了。 “文卿,看周围农田洪水已退,这次水患,算是平定了吧。” 文素一阵汗颜,原来走的这么慢是为了巡视灾情啊。她转头四下看了看,点了点头,“相比过去,这次见效显着,着实亏了林先生及时出现。” 萧峥闻言松了口气,“如此便好,他那里的筑堤也快要完成了,待这件事完了,便可以动手了。” 文素知道他说的动手就是指对付那些贪官,心中竟有些激动,往日的那些怨尤和不甘就要得到抒发,好不畅快。 说话间,已经隐隐看见城门,这里是最为僻静的一段路,四周树木繁盛,道路也渐渐狭窄起来。 骄阳被繁茂的枝叶挡住,文素舒服不少,正要请摄政王放下为自己遮挡的手臂,却忽然感到他身子一僵,继而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王爷,怎么了?” 萧峥没有做声,四下看了看,正要继续前进,身后忽然传来赵全惊慌的呼喊:“王爷,小心!” 马蹄蓦然一脚踏空,萧峥眼疾手快的揽起文素跃起,落到旁边,马已滚落一个巨大的深坑中,不断的悲戚嘶鸣。 文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怔愕,人已被萧峥拉着向前跑去,周围是树林,看这情形,必然是有埋伏。 身后疾风骤至,萧峥转身,入眼是几道迅速袭来的黑衣人,手中俱是寒光闪闪的利刃大刀。 他来不及多言,一把将文素推到一边就迎了上去。 赵全随后赶至,拔剑上前助阵,片刻便撂倒了两人,但其余的人却毫不放弃,看模样竟似抱了必死之心。 虽然赤手空拳,萧峥却下手极狠,几乎只要逮到机会便是一击必杀的招式。曾经的沙场征伐和成为摄政王后经历过的几次刺杀,都让他明白对待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理。 然而文素却从未见过这种架势,早就吓呆了,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死尸,身子一阵阵的发软,血腥气融入鼻尖,直叫她胸口窒息。 整个人就快支撑不住倒下去时,忽然感到有人落在了身边,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到那人一身黑衣,顿时尖叫起来。 旁边的萧峥见状连忙解下腰间玉佩甩出,重重的击在那人即将落下的刀刃上,黑衣人被逼退几步,他飞身而至,接下文素。 奈何文素身子已软的如同一团泥,想要带她跑路实在困难,萧峥干脆抱起了她,正要走,后面已经回过神来的黑衣人不管不顾的一刀砍至,正中其左臂。 萧峥嘶了一声,赵全已经赶了过来,替他格挡了过去。 仍然不断有黑衣人从四周涌出,萧峥迅速的盘算了一番,抱着文素就朝树林深处跑去。 远离了那些黑衣人,文素的意识总算开始回笼,大脑清醒过来。感到摄政王有些气力不支,她有些歉疚的道:“王爷,放我下来吧,现在没事了。” 可是还未等到他回答,便忽然感到一阵天翻地覆,二人已经落入一个坑中。 感到指尖有黏腻的液体,文素举起手一看,吃了一惊,赶忙爬起身来去看摄政王,这才发现他的左臂上还在流血,几乎已经将半边白衣都染红。 “王爷您……”文素顿时慌了神,连忙爬到他身边,只见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色也变的苍白起来。 “无妨,只是失血多了,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文素抬头朝上方看了又看,却只听到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看来赵全还在应付那些人。 她颇为自责,若不是自己不够机灵,也不会连累摄政王受伤,现在落在这里,要如何是好? 萧峥看出她的慌乱,出言安抚道:“莫慌,你第一次遇到这事,怪不得你。这坑不如之前那个深,想必是猎户用来捕猎的,没事的。” 其实他贵为皇族,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说来安抚她的罢了,但文素闻言真的安静了下来,跪坐到他面前,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不少。 “王爷,我替您包扎一下吧。” “嗯。” 她吞了吞口水,背过身去,掀开外衣,去扯中衣的衣角,奈何心太慌,竟费了好长时间才总算扯下一段布条来。 转身去为摄政王包扎,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文卿,本王说了,莫慌,不会有事的。” 文素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来不及处理伤口,直接用布条缠上他的胳膊绕了几圈,用力的扎紧,血总算是止了。然而一抬头,却发现摄政王早已头歪在一边双眼紧闭。 她吓了一跳,赶忙托着他的脸唤他:“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叫到后面声音竟带了哭腔,托着他脸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萧峥微微睁眼,看到她的模样不禁一愣,赶忙坐直身子,“没事,没事,本王只是吓吓你罢了。” 文素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您怎么能这么吓人呢,要是一身是血的倒下去就不醒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怎么会有那种事呢?”萧峥从未见过她哭,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连忙伸手去拍她的背。 “怎么没有,当初我爹爹就是那样,说着好好的话,突然咳了血倒下去就再也没醒了……” 萧峥的手僵了僵,眼中满是愧疚,手落在她肩上轻轻一按,将她拥入怀中,“不会的,起码我不会就这么离开你……” 很显然这些人早就盯上了他们,不然不会将时机掐的这么准。 也多亏了赵全,看他平日里少根筋似的,论武艺却是实打实的大内第一高手,以一当十不说,还至少斩杀了对方九成人手。不过自己也受了伤,将萧峥与文素救上来后就晕了过去。 梁庆德为此自责了许久,若不是她想念孩子,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看着一身是血的弟弟,眼睛都哭肿了起来,熬药服侍自不必说。 好在萧峥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要害,倒是文素被吓得不轻,反倒比他在床上躺的还久。 闻言赶来的林瑄与齐简俱是惊愕不已,然而萧峥却倚在床头却什么都没说,直到齐简走后,他才对林瑄道:“本王似乎知道你那个兵字的意思了。” 兵者,干戈也。 如今与他有干戈之仇的是谁? 正是与他一江之隔的叛臣藩王们。 萧峥当然不相信他们有能力能越江来刺杀他,除非……这里有了他们的同谋。 林瑄一脸肃然,“所以我当日才请你莫要出门,这事我本当直说,奈何没有凭据,如今却算是证实了。” 那些贪官之所以横行霸道,甚至连他这个摄政王都敢骗,不是胆大包天,而是有恃无恐。 他们早已有了别的靠山,能捞钱便好,若是被揭发,大不了正大光明的投奔反贼。 之前梁庆德被劫一事的确已经打草惊蛇,泰州知府被扣押,那些下面的喽啰自然只是担心自己贪污一事是否会被暴露,而另外的几人则更担心自己与之一同反叛的事情败露。 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许占了先机,还能去江南请功,说不定除去摄政王,朝廷一倒,还能混个开国功臣。 只是他们忘了萧峥本身便是军人,征战沙场,万夫莫开。若非有文素在,恐怕那些人一个也无法活着回去。 萧峥端起床头半凉的汤药一饮而尽,眼中光芒沉沉浮浮,犹如嗜血的利剑,寒意逼人。一松手,碗落在地上碎成两半,发出清脆的哀鸣。 “传本王口谕,周边五城城门尽落,各城官员尽捕,一个不剩,若有逃匿者,扣其家眷,若有不从者,先斩后奏。” 林瑄抿了抿唇,退后一步,朝他拜了拜,“是。” “还有……莫要告诉文素。” 林瑄怔了怔,抬眼看他,却见他别过了脸,淡淡道:“她不适合这些杀戮。” “好。”林瑄轻轻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退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是有关文素的身份……” 其实文素啥事也没有,心理上的恐惧被治愈后,立即就活蹦乱跳的下了床,不过最近摄政王正在养伤,又似乎很忙碌,她心中有愧,便没有去打扰。 于是赵全成了她骚扰的对象。 一盘香喷喷软绵绵的精美糕点放在面前,散发出的清香引的人食欲大动。 赵全悲愤的瞪着对面的人,瓮声瓮气的道:“文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素瞄了一眼他包的跟个粽子似的脸,抱歉的笑了笑,“是了,我忘了你伤在了脸上,现在还吃不了这些东西。” 赵全顿时拍桌而起,“那些混蛋,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太伤心了,这是破相啊!真想把那些混蛋拖回来再砍砍砍砍他个几千刀! 文素赶忙安慰:“好了好了,我今天来是来道谢的,若非你及时赶到,恐怕当时情况不妙啊。” “文大人您很好,不妙的是王爷。”赵全扭头,“王爷一直搂着您呢,谁能伤的到您啊?” 文素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王爷……什么时候搂着我了?” 赵全斜睨着她,“您不会想不承认吧?” “……”文素语塞,爬起来就跑出了屋子。 直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去看摄政王不是因为什么心存内疚,也不是因为他最近忙碌,而是因为她尴尬。 她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早上送走了刘珂,几个时辰后就跟摄政王搂搂抱抱,这算什么? 还有节操没有? 可是当时她真是吓坏了,看到摄政王那模样就想起当初她爹离开时的场景,好端端的倒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好像整个世界就剩她一人了。 她是真害怕摄政王一睡不起的。 她叹了口气,蹲在院角画圈圈,心里默默念叨:朝卿啊,我很坚定啊,你别急啊,回京再说哈…… “文大人,你在念什么呢?” 身边忽然传来一人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原来是林瑄。 “林先生,您怎么来了?” 林瑄笑了笑,“来交差啊,筑堤大事已了,在下也算不负众望了。” “真的?”文素顿时喜笑颜开,“那可好了,想必王爷这下心安不少。” “是啊,只是那些贪官的事情还在处理,这件事做完,才算是真的结束了。” “莫不是很棘手?” 林瑄左右看了看,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低声道:“如今仍然有人抵死不认罪,这其中又牵扯了江南反王们,所以有些难办呐。” 文素不解:“怎么会牵扯到江南的反王们?” 林瑄将那第二份名单私通反贼的事情给她解释了一遍,但记着萧峥的嘱咐,没有细说,好在文素反应快,立即便明白过来。 “那些人不认罪,是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而且认为江南那边还有指望。” 林瑄点头,“正是如此。” 文素垂着头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 林瑄见状也不多言,找了个托辞便告辞离去。 他说这些其实也算是个试探,这几日常听萧峥说起她见解独到,如今倒想看看她究竟聪慧在何处,是否聪慧到符合她那身份…… 到了晚上,文素总算去见了摄政王。 先前梁庆德要来送药,被她撞见,便干脆接了手,好歹算个理由不是。 赵全因为破了相,不愿出来见人,所以此时门边空无一人,不过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暗卫隐匿,以致于她端着药碗在门边徘徊时很担心忽然从旁冒出个人来。 过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一丝门缝,就见摄政王坐在桌前正在批阅奏折,左手因为受伤,衣裳随意的披了半边,领口因此拉扯开不少,胸前半露春光。 文素摸了摸鼻子,确信自己没流鼻血,刚要敲门便见他抬眼看了过来,继而微微一笑。 “原来是文卿,进来吧。” 文素推门而入,垂着头走近,恭恭敬敬的将药放在他面前,“王爷,用药吧。” “嗯。”萧峥应了一声,刚要抬手去取碗,却忽然抽了口气。 文素一惊,忙抬头问:“王爷,您怎么了?” 萧峥轻轻抚了抚包扎完好的伤处,摇头道:“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右手动作起来会牵累到左臂罢了。” 文素挑了挑眉,这么严重?不过看摄政王一脸痛苦的模样,应当不是作假。 “王爷,要不……下官帮您?”她干咳了一声,端起药碗,手指捻着勺子搅动着药汁,脸就像要烧起来了一般。 萧峥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文卿了。” 文素默默吸了口气,颤颤悠悠的递出手中汤勺。萧峥微微一笑,垂眉敛目,张口饮下那勺药汁。 原本很尴尬,但渐渐地倒不似那般拘谨了,看着眼前的人安安静静的喝药,文素脸上热度稍减,心情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碗药不多不少,一勺勺的喝完倒也花了些时间,到了最后,这动作竟然已经做得十分自然,好像本该如此,甚至在饮完最后一口后,文素还掏出绢帕为他拭了拭唇角。 萧峥一怔,不自觉的抬手抚上她的手背,文素这才惊醒过来,慌忙抽回了手,脸又热了。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好不尴尬。 好一会儿过去,文素才低声道:“王爷,其实下官来是有事要禀的。” “哦?文卿请说。”萧峥坐正了身子,脸上神情回归自然。 “是有关贪官反叛一事。”文素斟酌着道:“下官听林先生说了此事,想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解决之法。” 萧峥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什么方法?” “王爷可还记得当初吴王开科取士不得后,要求江南世家出人入伪朝供职一事么?” “记得。” “下官认为,当初与吴王闹僵的江家,此时可以派上用场。” 萧峥垂眼思索了一番,蓦然醒悟,“是了,本王断不了这些人的念想,若是由江家出面,则要好办的多了。” 换句话说,江家这样的大家族可以充任个说客的身份,直接证明吴王并不可靠,江南也绝对不会接纳他们,那么除了认罪,这些人也就没有出路了。 也多亏了文素记性好,当初那事情他只在她面前说了一次,如今她还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着实不容易。 想起那日林瑄说的话,再看眼前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可是这法子也有个漏洞,文素皱着眉道:“下官倒是想到了这个主意,但要如何说服江家也是个问题啊。” 萧峥笑了笑,“文卿忘了,除了吴王那个外甥之外,江家还有陛下这个孙子呢。” 一般处理事务时,萧峥习惯凡事最先从朝廷角度出发,而文素则习惯先从自己熟悉的角度出发,因事判断,随机应变,从这点来看,于政治一道,二者配合的很是相得益彰。 文素闻言恍然,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写信给皇帝,会心一笑,抬手为他磨墨,烛火下二人影像轻叠,恍若梦境…… 第16章 时将入秋,水患治理总算尘埃落定,灾民们重归家园,秩序井然。 文素安安静静的吃了饭,在院子里研究了一会儿主人家种的花草,又去跟林瑄家的孩子玩闹了一阵,一天就过去大半了。 正趴在桌上无所事事,就见梁庆德端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她的房间。 “文大人,听闻你是江南人士,那可要尝尝我做的糖藕是否正宗了。” 文素闻言立即兴奋的跳了起来,“哎呀,林夫人,您真是大好人,好久没吃到这个了。” 梁庆德挨着她坐下,将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这些日子摄政王出门频繁,大人倒是清闲不少。” 动作一僵,文素干笑了一声,默默埋头吃藕。 并不是她清闲,只是摄政王最近有意回避她,自那晚后便没有再与她碰过面。本来还有些奇怪,可是听闻泰州知府在狱中自尽的消息后她便明白过来了。 摄政王其实很照顾她,很多事情瞒着她是怕她不适应。只因初入官场的她见识过黑暗和狡诈,却还未经历过其中的血腥和残忍。 想到这点,手中的半片藕再也吃不下了。 “文大人,”梁庆德忽然唤了她一声,目光闪了闪,低声道:“虽然退之表面什么都不说,但从那日遇刺一事来看,他很在乎你,不知可否请大人答应民妇一件事?” “啊?”文素呐呐的抬头,“何事?” “我想请大人好好照顾退之,他这些年也不容易,难得遇上个可心的人,但愿大人莫要拂了他的愿。” 梁庆德目光灼灼,将她的脸烧得滚烫。文素手中的藕片啪的一声掉落在桌上,那四个大字不断敲打着她的心房: 可心的人,可心的人,可心的人…… “林、林夫人……您莫不是误会什么了?”她慌乱的起身,差点将桌上的盘子给扫到地上。 梁庆德见她这般慌张,忍不住捂唇而笑,“以前得知彦纯对我有意时,我也是这般慌乱,后来想想,正是也对他存了那心思才会这般手足无措。” “……”文素风中石化,所以说她对摄政王也存了那心思?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终于摆脱粽子形象的赵全重拾自信,站在门边气势昂扬的道:“文大人,王爷请您过去。” 文素闻言一怔,竟莫名的有些退缩,一边的梁庆德又开始捂着嘴轻笑。她稳住心神,像是要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手足无措一样,大步走出门去…… 萧峥此时正在江边,身上特地着了庄重的朝服,玄色衣袂随风翩跹,暗金龙纹绣气势腾腾,将他原先就不怒自威的面容衬托的越发凛然威严。 他高立长堤之上,下方是跪了一地的官员,单衣散发,毫不狼狈。 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听闻这些人贪污赈灾款项,顿时群情激愤,叫骂声此起彼伏,恨不得啖其肉嚼其骨。 文素赶到时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赵全护着她艰难的挤过人群到达堤下,林瑄与齐简并肩站在那里,俱是一脸庄重。 文素转头看了一眼那些官员,再不复当初的作威作福,只剩自怨自艾与悲悲戚戚,为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钱,何苦来哉? 身侧投下一片暗影,她一抬头,就见摄政王走下了几步,朝她伸出了手,“上来。” 手指微微颤了颤,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梁庆德的话,心跳也一下子变的激越起来。 “文卿?” 文素深吸口气,终于还是将手递给了她,由他搀着登上了堤坝,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的人群。 因背对着江面,萧峥一手托在她腰后,护着她不至于摔下,低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没有你,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容易认罪,所以本王觉得一定要让你看到这一幕,文卿,可感到自己的成就了?” 文素的目光扫视着下方,慢慢变的肃然,“王爷所言极是,下官本是偶然为官,然而有了今日,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当初揭榜的举动。” 下面的人群原先还在咒骂着贪官,此时不禁被上方的两道身影吸引住了目光而渐渐安静下来。 并非因为外表,那一介弱质女子素衣迎风,站于摄政王身边却未被其盖过锋芒,宛若初生骄阳,和煦温暖却难掩尘霄直上的气势。 据说多年后当地还有百姓回味此事,意犹未尽的描绘这位留于大梁国史上的传奇女子当时是如何与摄政王并肩而立,扫清污浊。 而此时,萧峥只是对着她的侧脸微微一笑,继而转身面朝长江,凝视着对面隐约可见的楼台塔阁。 文素跟着他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王爷在看什么?” “看江南。”他抬手朝对面一指,声音铿然:“文卿,且等着,本王定会扫平叛逆,圆你归乡之愿。” 文素张了张嘴,看着他精致的侧脸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久前她与刘珂同立此处,他吟一首忆江南,而今日与摄政王站在一起,他却给了她一个承诺。 她从未说过自己想回去,可是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文素垂眼,江水悠远,她忽而失笑,竟然忍不住将刘珂与摄政王作比较,果真是糊涂了。 萧峥转头看了她一眼,“文卿,你可曾想过,你其实很适合官场。” 文素微微一愣。 “比起相夫教子,你更适合出谋划策。” 何况她的身份也绝不容许她平庸一生。 萧峥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本王之后对你有何安排么?” 尚在怔愕中的文素呐呐的点了点头。 “本王都为你谋划好了。”他勾了勾唇,眼中波光流转,“肯定比你自己谋划的要好很多。” 他笑的灿烂,文素却莫名的一阵悚然。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摄政王这个笑容好阴险…… 经此一事,周边地区官员几乎被抽一空,诸事积压,急需官员补充。萧峥趁机将自己的心腹填充而入,却将齐简这个有功之人调往遥远的太原任职,多少让人不忿。 齐简自己也十分不满,奈何不敢直言,便晦暗不明的对文素抱怨了几句。 彼时文素正在收拾准备启程返京,听了这消息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继而转头对着门边的他笑骂了他一句:“笨啊,无渊,摄政王这是为你好啊。” “什么?”齐简莫名其妙。 “如今周边官员几乎全盘掏空,你留下定是要坐上知府之位,加上此番治水赢得的美名,后来的官员便不自觉的以你为大功之人,礼敬有加,巴结有加,那么试问你将会变成怎样的人?”文素丢下手中包袱,走到门边故作深沉的拍了拍他的肩,“无渊呐,你还年轻啊……” 齐简怔了怔,继而恍然,转身便走,“那我得赶紧去向摄政王道谢才是。” 文素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愣了愣,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有人拍着掌走进了院门,“刚才在院门边听了文大人一番高见,果然心思通透啊。” 眼见着那熟悉褐色人影走近,文素干咳了一声,“林先生可真是寒碜我了,其实我全是瞎掰来安慰他的。” 林瑄笑着点头,“在下也是这般认为的。” 呃,您还真是不给面子。 “大人这都收拾好了?”到了门边,看到桌上的包袱,林瑄笑着问文素。 “是啊,差不多了。”文素腼腆的笑了笑,抬手朝他作了一揖,“此次江北之行最大的收获便是见到了先生,先生风采早有耳闻,家父更是推崇备至,如今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哈哈……”林瑄畅快大笑,“在下今日来正是与令尊有关。” “诶?先生还真的见过家父?” “自然。”林瑄从袖中摸出一卷册子递给她,“是在下记错了,那姓文的人的确就叫金池,这是他当初赠与在下的书籍,如今当物归原主了。” 文素诧异的接了过来,一卷普普通通的书籍,连个名字也没有,翻开封面,只有一个署名:文子衿。 “这是……”文素迟疑的看着林瑄。 “大人不必怀疑,这的确是令尊之物,这位文子衿想必是文氏族人或先人,只可惜此书只着了一半便停了。令尊声称此书已保存许久,当初赠与在下也是投缘,如今看来,其实更适合现在的大人您。” “原来如此……”文素恭恭敬敬的收好书,转身朝他欠身一拜,“多谢先生了。” 林瑄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启程之日定在了三日后,文素没有再问过那些贪官们的下场,摄政王既然说可以走了,那便是都处理完了。 出发当日,泰州城和附近城镇的百姓几乎全都出来相送,浩浩荡荡的一路尾随至城门。 没有多么热情的挽留,反而场面很肃静,一直到萧峥揭开帘子朝外看来,百姓们才纷纷跪倒,口呼千岁。 萧峥刚要抬手打住,文素在旁轻轻一笑,低声阻止了他:“王爷,您当得起。” 对质朴的百姓们来说,这是唯一可以表达感激的方式。 萧峥不再坚持,坦然受下,正要放下帘子,忽又看见梁庆德抱着孩子与林瑄站在对面与他遥遥相望。 这一别,却不知要何年再见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孩子,朝林瑄点了点头,虽然过去有诸多抱怨,但如今,就姑且信他能照顾好皇姐吧。 文素见到这场景心中也有些惘然,刚想出言安慰一下摄政王,却见林瑄忽然整了整衣襟,抬手朝她作了一揖。 这一拜不同于平时的礼节,像是对着某个德高望重的尊者,极其肃然与郑重。 “这……”她惊愕不已,连忙便要掀帘下车,却被身边的萧峥拉住,“文卿,你也当得起。” 文素一怔,他已轻轻放下了帘子,对外面的赵全道:“回京吧。” 赵全是个很矛盾的爷们儿,看着他长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吧,却着实改不了罗里吧嗦的秉性。 返京的路上刚好赶上秋老虎,他便再次将来时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每日每日的在文素耳边磨磨唧唧,惹得她差点操家伙才算完。 文素自己也不舒服,天气燥热再加上个大老爷们儿在边上唧唧歪歪,着实郁闷。再转头一看摄政王,更加郁闷,他倒是什么时候都端端正正平平静静,额上一滴汗珠也瞧不见。 好在这日子很快就结束在几场秋雨之下了,不过一层秋雨一层凉,越接近京城,天气却是越冷了。 每日歇在驿站时都还好,只在赶路时比较难熬,马车虽然结实,风却四面八方的透入,丝丝寒意深入骨髓,竟比寒冬也毫不逊色。 前后气候更迭反常,文素此行根本没带几件衣裳,又不好意思说冷,一来二去便冻得鼻涕横流了,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萧峥见状也不多言,照旧赶路,却找了自己的一件袍子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 文素有些不好意思,“王爷,不碍事的,去年这时候我也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呢,还不是一样活蹦乱跳的去了京城嘛。” 萧峥看了她一眼,将袍子裹得更紧,淡淡道:“去年你身边没有本王,今年不同。” 文素脸一红,垂头不语。 萧峥见她这模样,心中有些怅然,这一路很多次都想对她开口直言,可是对上她的视线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过往的这些年他将精力都放在其它事情上,独独不曾在意过男女之情,如今遇上心仪之人,竟如同懵懂少年一般。 倒也不是不敢说,只是他看的很清楚,文素对他的身份还是很忌惮,也许心中仍然惦念着那个书呆子也未可知,此时直说恐怕只会吓退她吧。 他叹了口气,想他连皇帝都逼迫了不知多少回,对她却是小心翼翼。 想到这点,他忽而失笑,惹得边上的文素侧目:“王爷,您笑什么?” “没什么,本王只是在想回京后该如何赏赐你罢了。” “诶?王爷打算赏下官什么?”文素几乎立即就凑了过来。 见她一副憧憬的模样,萧峥笑的更厉害,“你想要什么?” “这个,王爷,你懂的,实在点儿的比较适合下官……”文素嘿嘿干笑。 “嗯,那便赏金银珠宝吧。” “王爷,”文素顿时感激涕零,“下官有没有说过您英明神武聪慧不凡?” 京城已经冷得如同入了冬,傅青玉搓着手从前院往住处走,正撞上揣着手炉款款而来的平阳王,那身白衣在这萧瑟的季节看来越发显得清冷,偏偏他脸上还带着绵绵笑意。 “傅大人打算回去么?” “是,王爷。”傅青玉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还是等等吧,叔叔与文大人回来了,你不去迎接么?” 傅青玉一愣,萧端已经笑眯眯的越过她朝大门而去,她反应过来,赶忙也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嗒嗒的马蹄声便清晰的传入了耳中,马车辘辘而行,到了近处停下,赵全率先跳下车辕,掀开车帘。 傅青玉忍不住探了探身子,看到摄政王一身墨绿便服走下车来,连日来期盼的一颗心瞬间柔软,却又一阵一阵激动跳跃,仿佛成了倚门等候良人归来的寻常妇人。 然而摄政王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便转过身,自然而然的伸手到车内,搀出了另外一人。 文素浑身裹得像个包子,身子还有些哆嗦,下车时简直是被摄政王给夹了下来。 脚一沾地,她忙不迭的站稳身子,抬头朝门口看来,只见平阳王似笑非笑,老管家左顾右盼表示什么都没看见,而傅青玉则怔怔的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言。 这视线蓦地让她畏缩了一下,不自觉的往旁边走开两步,与摄政王拉开了些距离。 萧峥眸光一闪,终于抬眼扫向傅青玉…… “叔叔可算回来了。”平阳王适时的出言打断了这诡异的气氛,笑容满面的迎上前来,关怀备至的看了看文素,“怎么了素素,病了?” “嗯……”文素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眼神不时的瞄向傅青玉,后者却垂着眼丝毫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她失望的轻叹一声,身边有人轻轻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进去吧。” 像是故意要诏告天下一般,萧峥一手托着的她的胳膊,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带着她朝府中走去。 萧端微微勾唇,转头对赵全挤了挤眼,“莫非他们……” 赵全轻咳一声,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有戏。” “那便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黑亮的眸子里因满含笑意而光辉熠熠。 眼看摄政王与文素就要到跟前,傅青玉终于抬眼看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萧峥淡淡的应了一声,脚下几乎没有片刻停顿便带着文素跨进了院门。 文素有些不安,本以为上次留了信该解释清楚误会了,可不知为何,从下车到现在便没看到傅青玉的好眼色,再加上刚才摄政王这样的举动…… 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王府中休养了几天,终于重拾活力。 正是午间休息时分,文素提着裙摆,精神奕奕的冲进了平阳王居住的东暖阁。 萧端舒舒服服的偎在软榻上,怀中抱着暖炉,好似冬眠了一般。 “哟,怎么有空到本王这儿来?”见到文素神采飞扬的奔进门来,他笑着坐直身子,“有事?” 文素闻言顿时不悦,“平阳王爷,您这话问的……莫不是想赖账吧?” “赖账?”萧端一怔,眼珠微微一转,顿时明了,摇头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好了,这便给你就是。”他慢条斯理的搁下手中暖炉,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出来,手上捧着一沓厚厚的银票。 “喏,这么多,不少吧?” “应该不止吧?” 文素不相信看了他一眼,刚要去接,萧端手一抬躲了过去,“嫌少就算啦。” “哎哎,不少不少……” 文素连忙表态,萧端这才将银票重新递给她。看着她笑容满面的点着钱,他叹息着坐回到软榻上,“你一个姑娘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王爷您衣食无忧,又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本王自有用处。” “下官也是。” 萧端眼角微挑看向她,“莫非你是打算靠这些钱以后出府去生活?” 文素愣了愣,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劝你莫要多虑,叔叔怎会忍心你受苦呢。”萧端捂着嘴轻笑,眼中满是戏谑。 “平阳王爷你……”文素一张脸红了个透,一时语塞,将银票往怀里一揣便要出门。 萧端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摩挲着手中暖炉,不紧不慢的道:“你也委实铁石心肠,这一行数月,竟还无法打动你不成?” 文素的脚步一顿,尴尬不已,这姑姑跟侄子一家子人怎么尽喜欢做媒人! 她拖着步子心情复杂的往回走,一点点理着思绪。 摄政王在江北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梁庆德跟她直言时她还未曾去揣摩摄政王的心思,现在再被平阳王一说,真的不得不好好思考一番了。 若是摄政王真的对她有意……怎么办? 可他是高不可及的摄政王,只要愿意,天下都是他的,凭什么会看上自己?就算看上自己,她又凭什么与他比肩而立? 文素耷拉着脑袋叹息,她果然还是适合简单点的生活,尔虞我诈的官场或者深不可测的摄政王都不是她的归宿。 “文大人!” 前方忽然有人叫她,文素抬头看去,管家站在回廊尽头朝她神神秘秘的招手,“文大人,刘大人得知您已回京,在外候着呐,老奴悄悄来通知您一声。” “刘大人?”文素一怔,反应过来后顿时倒抽了口气,转身就走,“就说我不在,不在!不在!” 管家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谁知刚要拐进后院,管家又匆匆追了上来。 文素无奈:“就说我不在,真的!” 现在要怎么见刘珂?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 管家急忙摆手道:“不是这个,刘大人走了,现在是太后身边的公公来找您,说是太后急召。” 文素一头雾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太后急召我?” 管家坚定的点头。 关于李太后此人,文素脑中几乎只有个模糊的印象,除去上朝透过珠帘看过几眼,便是那次琼林宴见过一回,约摸记得是个美人,仅此而已。 到皇宫时已是午后,太后却并未午休,似乎一直在等她,文素直接被那位公公引着带到了她老人家的寝宫。 殿中点着安神香,一室安宁。帷幔轻垂,太后窈窕的身影端坐在纱帘后的榻上,堪可入画。 特地着了朝服的文素垂目走近,敛衽下拜,“下臣文素参见太后。” 太后闻声立即掀了纱帘走出,几步到了她跟前,伸手扶她起来,“文爱卿切莫多礼,哀家找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太后有事尽可吩咐。”文素压根摸不清楚状况,只有随着她的话说,悄悄看她神色,黛眉轻蹙,似乎有些焦急。 “文爱卿,此次江北贪官一事,哀家亦有耳闻。” 文素皱了皱眉,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其实哀家请文爱卿前来,乃是为了求助。” “求助?” “不错。”太后叹息一声,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状似亲昵,“实不相瞒,江北那些贪官之中……牵扯到了哀家族兄……”太后面露赧色,叹息一声接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文素顿时回味过来,“那太后该去与摄政王商议啊。” “摄政王岂是好相与之人。”太后摇头,眼中盈盈泛出泪光,叫人视之不忍,“文爱卿此次亦是除贪功臣,摄政王还向陛下为你请功,哀家更是听闻你与摄政王私交深厚,所以还请爱卿好好帮帮哀家啊。” “这……” 文素十分为难,那些贪官肆无忌惮,必然朝中有人,但是谁也想不到牵扯出来的竟是太后一族。她一个挂牌女官,怎么插手?还说跟摄政王私交深厚,也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正纠结着,太后又道:“文爱卿,哀家也不瞒你,此次不仅是哀家请你相助,陛下也有此意。” “太后是说……陛下有意保住国舅?” 太后点了点头,盯着她的眼神炽热又暗含威压。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文素垂着眼暗暗思索对策。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那个带她来的公公,她诧异的转头,便见摄政王施施然走了进来,面若冰霜,“适才听太后说陛下有意要保住国舅?” “……” 小皇帝正在御书房内读书,自太傅被革职后,便一直由左都御史王定永负责教导其课业。 萧峥将文素从太后那儿解救了出来,一路带着她到了御书房前,抬手示意她等在门边,而后径自推门而入,片刻之后王定永也被赶了出来,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素有些紧张,恐怕这叔侄二人又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正想着,里面已经传来小皇帝的怒喝声,随即是呼啦啦一阵摔东西的声音,而后门被打开,连福贵也被撵了出来。 王定永见状摇了摇头,转身朝宫外走去,留下一脸苦闷的福贵与文素大眼瞪小眼。 很快门内就恢复了平静,没一会儿门便打开,萧峥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文素身边朝她微一颔首,示意她随自己回去。 “王爷,您与陛下说什么了?”快出宫门时,文素终于忍不住问萧峥。 “本王只说他已经不小了,该有自己的抉择,是要舅舅还是江山,得靠自己决定。” 文素暗暗点头,的确是该让皇帝自己想清楚,转眼便要长一岁了,是该成熟起来了。 走到马车边上,萧峥侧头看她,“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文素回答的自然而然,下一刻却又忽然醒悟,睁大双眼诧异道:“王爷莫非是特地因下官赶来的?” 萧峥眼光微微一闪,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便登上了车。文素瞧得清楚,他的耳根似乎都红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一阵柔软。 第17章 第二日早朝。 皇帝陛下正襟危坐于金銮殿上,冕冠高束头顶,十二旒垂于眼前,纹丝不动,半遮住他微微泛青的眼圈。 母后哭泣的脸和舅舅往日对他的疼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思索了一夜,也暗暗骂了摄政王一夜,可是最后对着父皇的画像时,终究还是做了决定。 今早穿戴整齐后,他先是去了李太后寝宫,恭恭敬敬的向她磕了几个响头。而后便直奔早朝,宣布将国舅收押定罪,所有李家从犯概不饶恕,该革职该充军,绝不手软。 文素因为这次立了功,被擢升为户部侍郎,直奔正三品,当然摄政王不会忘了将这消息往青海国透露。另外,除去林瑄未曾暴露之外,齐简等一些有功之人皆获得了赏赐。 文素站在玉阶之下悄悄抬眼看向龙座,仿佛一夕之间长大,皇帝脸上少了往日的浮躁,多了些沉稳,但同时笑容也是极难见到了。 然而作为一个帝王,这是必须要经历的转变,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尽早懂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退朝之时,摄政王因为一些事情留了下来,文素只好自己先回去,谁知刚走出殿门便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她一惊,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便急急忙忙的朝前跑去。 不过因为还在宫里,也不敢跑太快,眼看就要被追上,她干脆改变了出宫的路线,提着裙角一阵左闪右避,最后看见一间正在修葺的藏书阁开着门便干脆冲了进去。 那负责监工的太监一见文素的朝服就看出她是摄政王手下的女官,哪里敢怠慢,连忙跑上前来招呼,却被文素一把推去堵在了门口,“替我挡着,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没人来过这里!” 太监讶然的看了她一眼,乖乖的守在了门口。 果然,没一会儿就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官员朝这里跑了过来,稍稍顿了顿,看了一眼书阁大门,又转身朝另一边继续跑去。 太监倚着门纳闷,这不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刘珂刘大人么?追着文女官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文素正躲在层层书架后面,不知道外面情形也不敢随意露面。想了想,干脆随手找了本书翻了起来,躲上他半个时辰的,就不信刘朝卿不走! 哪知这里的书籍都是极为深奥晦涩的古籍,还未翻看几章就叫人头晕目眩了。她无奈的找了一圈,最后发现了本记录名人轶事的书才算是有了消遣。 翻了几章,忽然看到有记录文氏名人的,她来了兴致,立即津津有味的看了下去。 书中记载文氏出自周文王,上可追溯至黄帝轩辕氏之姬姓,自古身份贵不可言。文素看了几句就觉得没意思,便直接撇去这些空话去看下面详细介绍的名人。 春秋时代助勾践复国的大功臣文种,宋代文天祥,嗯,这些都听过,不过再往下看说的就有些不熟悉了。她正打算跳开去看别的,忽然眼角扫到一个名字,顿时一愣。 文子衿。 是林瑄给她那本书的作者? 那书她后来翻过,里面全是一些有关国家大事政治策略的探讨,竟比她当初背的那本策论还要详细,其中许多论点精妙非常,纵使她一个不爱看此类书籍的人也被吸引的欲罢不能。 看那书的纸页发黄还有些许霉味,可能已经保存近百年之久,却不知她族中何时出了这么个有才能的人,竟能写出这般精彩绝伦的书籍。 可惜只有一半。 此时看到有关作者的记载,她之前压在心中的诸多疑问都被勾了出来,然而去看下面的介绍,却只有一段空洞的恭维之言: “经天纬地曰文;博闻道德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施而中礼曰文;忠信治礼曰文;经邦定誉曰文;修德来远曰文;治修班制曰文;才秀德美曰文;化成天下曰文。此中得一堪为才,然文氏子衿则为之集大成者,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 什么意思?文素不明白了,连个籍贯生平都没有记载,却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是不是太奇怪了? 外间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太监恭恭敬敬的道:“文大人,刘大人跑过去了,您可以出来了。” 文素应了一声,将书放回原位要走,想了想又顿了一下,探头对外面的太监道:“劳烦公公准备一下笔墨,本官要抄些东西。” 午间静好,傅青玉捧着本书坐在屋中看书,然而往日这些令她急于探究的学识理论今日却一个也没看进心里去。 脑海中只是一遍遍浮现出摄政王搀着文素入府的场景。 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因何如此纡尊降贵?文素又如何值得? 手中的书籍被蓦地撰紧,甚至发出了痛苦咯吱声。她突然觉得很无力,那个能够自在游走于官场的人,能帮摄政王筹集赈灾款项和平定贪污的人,为何不是她? 仿佛要应和她的思绪,耳中忽然落入一阵脚步声,她一抬头,便见文素捏着张纸走了进来,素衣乌发,黛眉红颊,倒似比以前还要美上几分。 她的眼神不禁暗了暗。 “青玉……”文素笑的讪讪,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单独相处,着实不易。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也多亏了有这么个理由。 “青玉,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傅青玉抿唇不语,许久才将手中皱巴巴的书籍放回到桌上,起身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吧,何事?” 见她神色如常,文素有些不安的情绪放松了许多,笑了笑道:“是这样,你读书多,不知可曾听闻一位过名叫文子衿的人?” “文子衿?”傅青玉蹙眉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文素将手中抄来的那段话递给她,“他是我族中先人,一时好奇,便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人物,奈何这上面记述的实在太宽泛了。” 傅青玉结果纸条看了一遍,见文子衿被描绘的这般出神入化,同为文人的她也不免被挑起了兴趣,点头道:“我知晓了,有时间帮你找找古籍,兴许能有眉目。” “那可真是太好了。”文素赶忙道谢,傅青玉博闻强识,定然能帮上忙。 正打算走,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青玉,我与摄政王之间……” “不必多言,我有数。”傅青玉几乎立即就摆了摆手,起身朝内室走去,没再看她一眼。 文素叹了口气,看来这个误会是解不开了。 心情郁堵的出了门,拐上回廊往住处走,却有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突兀的挡在了眼前。 她一愣,尚未来得及抬头便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一看,可不是蜀王家的小世子么? 乳娘本抱着他四下转悠,谁知道叫他撞上了文素,便欢快的伸出了小手朝她招呼上了。 “哎呀,快来抱抱。”文素回来这些日子还没见着他,也是想得紧,挥手免了乳娘行礼便将小世子给接了过来。 左右无事,她干脆代替了乳娘的工作,抱着他四处溜达去了。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这小子不仅长高了还重了不少,甚至还能时不时的吐出几个字词来,真是了不得。 文素抱着他小转了一圈胳膊就有些发酸了,便打算带他找个地方歇歇。碰巧管家捧着几卷丝绸朝摄政王的西阁而去,被这小子撞见,又是一阵欢天喜地张牙舞爪。 摄政王应该已经回府了吧?文素眼珠一转,贼笑一声,抱着世子朝西阁而去。 萧峥照旧是在处理繁重的政务,管家也不敢打扰,抱着丝绸隔着门低声禀报道:“王爷,宫中拨了进贡的丝绸过来,老奴拿过来给您瞧瞧,冬日近了,替您和平阳王爷做两身衣裳如何?” “嗯。”萧峥随口应了一声,头都不曾抬一下。 屋外的管家挪了挪步子准备走了,萧峥却在此时忽然想到什么,忙开口道:“等等。” “王爷?”管家顿住步子,屋内一阵轻响,门已被摄政王从内拉开。 “给本王看看。” “哦,是是是。”管家忙不迭的将丝绸呈至他眼前。 “还不错,选个鲜色的,给文素也做两身冬衣吧。”萧峥拨了拨丝绸,淡淡吩咐。 管家却立即皱了皱眉,“王爷,这……于礼不合吧?此等贡品除非陛下钦赐,否则只有王爷王妃这样的身份才能用啊。” 萧峥眉头一跳,眼神轻轻扫向他…… “啊,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管家吓的一哆嗦,抱着丝绸转身就走。 萧峥很郁闷,其实他刚才只是因那话而一时惊讶,倒让管家认为是发怒了。 门边的赵全噗嗤一声笑出来,被他狠狠剜了一眼才收敛了点。 院中忽然传来孩子的咿呀声,萧峥听见,下意识的就要躲避,忙转身回屋。 过了一会儿,动静小了些,他贴到窗前朝外看去,却见是文素抱着小世子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秋阳倾洒肩头,一笔勾勒出她的身影,如诗如画。 这场景温馨的暖融心扉,他的耳边蓦然浮现出刚才管家的话,盯着外面渐渐走近的两人,嘴角噙笑,心中也忍不住细细的品味那个称呼。 王妃…… 京郊的碧波湖落下第一层白雪的时候,萧峥望着文素犹豫了许久,没有做声。 落下第二层白雪的时候,他又想说什么,最后张了张嘴还是没做声。 直到第三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天地一片苍茫银装素裹美不胜收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住文素:“文卿,明日一起去游湖赏雪如何?” 文素愣了愣,哈哈大笑,“王爷,湖面结冰了,如何游湖啊?” 萧峥面如黑炭,“……重点是赏雪。” “唔……好吧。” 第二日萧峥特地将政务压后处理,谁也没有告诉,只带了赵全与几个暗卫,裹一袭银鼠裘袍便要出门,手中还不忘带了一件大氅。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极其准确,文素蹦跶着到马车边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件水青色的袄裙,在这雪舞冰封的冬日看来颇为清新动人,但也着实算不上保暖。 萧峥并未多言,只是抬手将大氅往她肩头一披。正要领着她上车,忽然瞧见大门口有人悄然隐去了身影。 是傅青玉。 他抿了抿唇,权当没有看见。 年关将至,天气冷得出奇,车中置了精巧的炭炉,文素却还是忍不住不断的搓手。 一直到了碧波湖边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此行主要人物只有她跟摄政王两人。 这想法叫她莫名的生出一丝尴尬,跟着他走下车时头都垂着不敢抬起。 湖面确实结了冰,将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也冻住了,好似是一栋水边楼阁。 二人登上画舫之时,文素本以为会见到十分清冷的景象,然而舱中却隐隐升腾出一丝白雾,隔着门帘飘渺摆舞,好似十分温暖。 她心中奇怪,抢先上前,揭开门帘一看,原来舱中临窗的小桌上放了眀炉,正在煮水,已经将近沸腾,壶嘴边白雾缭绕。 萧峥走了过去坐下,对她招了招手,“坐吧。” 文素跟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不解的看着他,“王爷这是要煮水泡茶?” “嗯。” “王爷还会做这个?”因为惊讶,她的声音都不自觉的高了一个调。 萧峥好笑的看了她一眼,“本王会的东西多呢,以后你可以慢慢见识到。” 他解去裘袍,只着了素白的单衫,挽一截衣袖,微微垂目,清洗茶具,放入茶叶,光洁的指尖轻缠白润瓷杯,每一个动作做来都宁静优雅,胶着人的视线。 文素怔怔的看着,窗外千山暮雪,苍茫浩淼,室内茶香清幽,一室安详。 对雪煮茶这种悠然之事怎么会发生在日理万机的摄政王身上?太诡异了! 她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解去大氅,挽起衣袖就要帮忙,“王爷,下官来吧,岂能让您亲自动手。” 手指刚刚伸过去,已被他轻轻握住,萧峥轻笑着摇头,“茶水沸了,小心烫着,我来。” 指尖好像先于那茶水沸腾了一般,灼热直蔓延至耳根,文素连忙抽回手,心中止不住一阵阵波澜翻腾。 她有没有听错?摄政王对她自称“我”? 默默抬手摸了摸鼻下,还好没有失态,摄政王刚才的声音忒温柔了,再衬着他那倾城容颜,真担心一个把持不住就鼻血横流。 正胡思乱想,对面的摄政王忽又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文卿,觉得此地可好?以后我们再来如何?” “极好,极好。”文素忙不迭的点头,忽然意识到他话中的暧昧,又脸红着补充了一句:“王爷选的地方……自然都是好的。” 情绪转变的如此明显,萧峥岂能毫无所觉。他心中轻叹一声,抬手为她沏了杯茶,轻轻推到她跟前。 “文卿,人便如同这茶,天时、地利、人和便如同材料、火候、人工,每一样恰到好处,拿捏得当,才能煮出一壶好茶,同样,人亦是如此,未至火候,难托终身。” 最后八个字说的极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坚定的送入文素耳中,叫她顿时一愣。诧异的看向对面,他却垂眼去品茶,好像刚才的话根本没有说过。 未至火候,难托终身。 他说的是刘珂? 自然,比起千锤百炼的摄政王,刘珂自然青涩,能力与之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点,文素悚然一惊,怎么总是喜欢拿这两人作比较? 她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想要平复一下内心的波动,却未察觉那茶还烫得很,一口下去简直要将她舌头给烫掉了,连忙丢开杯子不敢再碰,茶水中的热度却从喉头一直烧到心里再蔓延了满脸。 “没事吧?”萧峥取了一边用来煮茶的泉水给她漱口。 “无妨,多谢王爷。”文素灌了一口凉水,心中却忍不住腹诽,总觉得摄政王刚才那话有些王婆卖瓜的意味。 是她想多了么? 然而她哪里知道萧峥心中所想。 其实从那日心中蓦然划过王妃这个头衔时,萧峥便一直在寻找机会与文素直言,只是还有些顾忌,便一直忍耐了数月,直到今日才忍不住出言试探,或者说是警戒也可,却没想到引来文素这么大的反应。 他轻轻转着杯子,心中一时居然有些没谱。 窗外的雪花下大了些,文素稍微动了动跪坐的僵硬的双腿,转头去看外面的场景,借以转移摄政王的话给她带来的影响。 刚才他那话到底是否是一种暗示,她其实根本无法确定,更不敢深究。 两人没再说话,一时之间只剩下天地间雪花簌簌轻落之声。 然而很快这宁静便被一阵喀拉喀拉的声音给打断了,她好奇的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这一看却叫引来一阵诧异。 只见远处湖面上竟缓缓驶来一艘大船,而此时的湖面明明是厚冰坚封。 一直等到那船接近了些,她才总算发现其中奥妙。 原来那大船前端还有数条小船,被粗壮的绳子将船身与大船固定连接在一起。每条小船上约摸有十几个人,俱是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形容粗犷。 小船前端站着的人手中各执一柄长镐,奋力的开凿冰块,不多时便将开出了一条水路。后端的人则执桨划水,引着大船继续往前。 文素惊诧不已,大雪纷纷之时竟然会有这样离奇的景象,那船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排场如此之大! 因为震惊与好奇,她几乎整个人都朝窗外探出了身子,雪花落了满头满脸也浑然不觉。 背上忽然被什么软软的一压,她转头一看,摄政王拿着大氅披在了她肩上,目光却也飘向了窗外那艘大船上。 “王爷,要不要属下去看看是何人?”赵全的声音在外响起,毕竟事关摄政王安危,绝对马虎不得。 “先等等吧。”萧峥淡淡的回了一句,盯着那船的双眼微微眯了眯,满是探究。 “王爷,”文素站直身子,凝视着渐行渐近的大船道:“看这船只的装饰,似乎有些奇特啊。” 萧峥照着她的指示看去,那大船外表普通,看不住端倪,甚至还有些显旧。然而舱门边悬着的几条装饰用的彩带却很新,应该是刚挂上去的,颜色艳丽,每条上面都至少有五种颜色,夺目的很。 “奇怪,这颜色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文素皱着眉喃喃自语。 那船终于到了跟前,恰好与边上的画舫擦身而过,窗户开了一半,露出里面影影绰绰的几道人影,因为起风,船舱里的气味也跟着传了过来,颇为浓郁。文素越发觉得熟悉,总觉得这味道在哪儿闻到过。 可能是发现了画舫的存在,那半扇关着的窗户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容,眼带好奇的望了过来。 少女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襦裙,貌美无比,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明亮的大眼最为吸引人。 看她约摸才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却盘的很庄重,脸上神色也很镇定,从从容容的站在那儿,目光从画舫舱外的赵全流连到整个船身,再到文素,最后落在萧峥身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接着却好像不满他身上散发出的威慑,忍不住与之比拼耐力般对视着,直到大船彻底驶远才算结束。 这船出现的突兀,瞬间便将文素所有的思绪都给吸引了过去。 看那少女的模样,该是来头不小,可是这样的天气,京城贵胄们谁舍得让自家千金出来遭这个罪?难道跟摄政王一样也是来赏雪的?那这排场可比摄政王还要大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萧峥,正好看到他微微泛黑的脸色。 精心准备的一场赏雪好事被打断了,他自然愤懑。 一壶好茶再无兴致品下去了,二人情绪恹恹的下船而回。 文素仍在努力的思索着刚才那熟悉的气味和装饰,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想的太过入神,以致于不自觉地超过了前面的摄政王也浑然不觉。 虽然从画舫到马车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她这模样却让萧峥有些担心。怕她摔着,便干脆顺着她的速度跟在她身后好有个照应。 湖岸的积雪已经很厚,文素一脚一脚踩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周围安静非常,让她可以思考的更加投入。 蓦的,她一下子顿下步子,惊喜的叫了一句:“我想到那人的身份了!” “王爷……”她急忙转身,剩下的话音却一下子噎在了那里。 因为与摄政王一前一后紧跟着走路,她忽视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一下转身的突然,便直接贴上了他的胸膛。 萧峥展臂揽住她,仿佛本该如此,动作自然而然。微微垂下头来,他凝视着文素错愕的双眼,勾唇轻笑,“哦?说来听听。” 赵全早已识相的退避三舍,天地肃穆,只余雪花纷飞而下。他的脸近在咫尺,眸深似海,透出一丝难解的情绪,鼻息间的白雾袅娜在二人眼前,文素被惑住心神,竟忘了该如何动弹…… 第18章 福贵托着一封信件急急忙忙的走入御书房,双手呈至书案后明黄色的身影前,“陛下,摄政王刚刚命人送来的急件。” “什么急件?念来听听。”因为国舅之事,小皇帝多少还对摄政王心存芥蒂,因此回答的很不痛快。 福贵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怠慢,连忙拆了信念了起来,还没几句便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小皇帝手中的毛笔已经掉落在桌上,在宣纸上晕出了好大一滩墨渍。 “你刚才说什么?皇叔说谁来了?” 福贵连忙要去再看一遍以确保无误,信已被皇帝一把夺了过去,没一会儿,就见他无力的垂下了手,一脸痛苦,“怎么会这样?她竟然亲自来了?” 试问普天之下能叫皇帝陛下如此痛苦不堪的能有何人? 自然是摄政王要将他卖掉的主家——青海国女王。 而摄政王在信中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青海国女王已经来了大梁,且是微服私访,早就到了京城。 这突来的一出源自那日在碧波湖的偶遇。 因为之前与东德卓依打过交道,文素记得她们身上特有的香味,那是因为长期礼佛而沾染上的一种香气。而那日大船上的五色彩带也是佛教特有的装饰,她当初也听东德卓依说过,五色代表五乘佛法,含五蕴皆空之意。 由此联系一番,再推算那少女的排场、年纪、气质,文素便有了这番结论。之后萧峥根据她的说法派人去驿站和京城各大客栈查探,果不其然。 皇帝陛下唉声叹气,冤孽啊…… 第二日,朝堂又沸腾了。 丁正一看青海国一百个不顺眼,自然怒不可遏,“前次派来使臣便也罢了,这次居然是女王亲自前来刺探,还悄悄潜入大梁,定然来意不善!” 陆坊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手指,发挥与他作对的优良传统:“我说丁大人,堂堂一国女王被您说成刺探和潜入,想善意也会变成不善了。” “你……”丁老爷子正要发飙,被文素的突来的话给打断了。 “陛下,下臣以为应当尽早派太常寺卿前去相迎,且不论其身份高贵与否,也该让她们知晓陛下您耳聪目慧、眼下无尘,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您的掌控之下。” 她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再怎么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是以此时丁正一与一干保皇党再多不满也没能出言阻止她的话。 更何况摄政王还在她前面站着,一副护犊的姿态。 “启奏陛下,下臣觉得文大人言之有理,千万不可叫青海国小觑了我大梁能力。” 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文素顿时愣了愣,竟然是刘珂。 她很想回头去看一眼,可惜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刘珂在后面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一直回避着他,他不可能毫无所觉。 皇帝见刘珂都这么说了,已经有些动摇,再去看摄政王的脸色,一副你自己拿主意的模样,但是眼中光芒深沉,如同那日叫他决定是否要放过国舅时一样。 他永远是这样,不说逼你的话,却总有本事叫你自己无奈就范。 皇帝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精巧龙头,嘴唇抿了抿,又翕动了几下,想到自己就要将皇后之位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外邦女子,心中始终不甘。 最后在下方诸位大臣一致询问的眼神里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道:“便依文爱卿所奏,太常寺卿去请人吧,定下具体时日,待朕与之会面。” 太常寺卿刚掀了衣摆下跪领旨,殿外忽然有侍卫匆匆赶来,拜倒在门边,“起奏陛下,宫门处有人自称青海国女王,前来请见。” “什么?” 众人哗然,皇帝甚至惊讶的站起了身来,却见摄政王轻轻抬手朝他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这才回过神来,又缓缓坐回了原位。 “她……可有身份凭证?岂可擅自求见于朕?”尽管已经尽量压住了心中的震惊,小皇帝还是有些慌乱,好似即将见到洪水猛兽,脸色微微发白。 萧峥终于看不下去,转身吩咐道:“太常寺卿前去相迎,若能证明其确为青海国女王,便立即引来觐见。” “是。”太常寺卿连忙领命去办。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突来的一幕中,不自觉的屏气凝神,静待结果。 文素心中有些没底,青海国女王行事太过乖戾,而她是大梁首位女官,新政代表,接下来若是直面,该要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真是羡慕傅青玉,她虽然在翰林院供职,可是特许不用每日上朝,真是舒服死了。 萧峥微微转头,看见她模样懊恼,已然猜到了些原因,低声安抚道:“切莫多虑,随机应变即可。” 文素抬头,对上他镇定的眼神,心神稍定,点了点头。 旁边离得近的陆坊看得清楚,想起平阳王的话,直到此时才算完全相信摄政王的确是对文女官动了心思。 没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淡淡的檀香,熟悉的叫文素立即就转头看了过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银器轻响,叮当悦耳,殿门之外,隐隐可见一行女子缓缓而来。 殿中大臣不自觉的朝两边退避,台阶高阔,先是见到高竖的节杖,而后才看见几人的头顶,慢慢的,随着她们登上台阶,所有人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清一色的女子,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人,但每人的服饰头饰都极其华丽,品阶应该不低。 几人簇拥着一名少女,纯白的厚重礼服,外面自右肩斜下一条衣襟,色彩斑斓的罩在外面。头发编了无数的小辫,再盘到头顶,配以庄重的银器头饰,阳光下晃眼的厉害。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夺去她相貌的美丽。 不过是个少女,却已经有了这般容貌,艳若桃李,面似芙蓉,唇染丹朱,眉飞黛色。 她一路毫不停顿,步履沉稳而郑重,眼神淡淡的扫过周围的殿宇楼台,直到进入殿门的一刻才似漫不经心般将眼神投向玉阶上的龙座。 皇帝陛下的呼吸顿时乱了一拍。 他已长高了一些,眉目渐渐长开,显露淡淡英气,帝王气质也开始展露,然而面前的女子在缓步而来的时候,只一眼便叫他有些心绪紊乱。 除去被她美貌所惑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气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从没有女子敢这般大大咧咧的盯着他看,毫不避讳的好似打量一个货物。 “你便是大梁的皇帝?” 这就是青海国女王与梁国皇帝说的第一句话。 据说后来因这句话还难倒了不少负责记载的史官,因为这样的话着实叫天朝上邦的大梁丢面子。 青海国女王的声音不同于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清脆悦耳,反而有些低沉,说话又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沉稳和缓慢,一句话听入众人耳中,竟叫人不觉感到一丝震慑。 此时反倒是皇帝陛下最先醒悟了过来,转头去看摄政王,果然正眼含深意的盯着自己。他低咳一声,稳住心绪,脸色也肃然起来。 “正是,来者又是何人?” 女王陛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转变的如此快,原先看他神色还有些慌忙,此时倒很快恢复了镇定。何况那在十二旒后若隐若现的面貌也长得不错,算是合她的口味了。 “孤乃青海国女王东德玉颂。”她微微一笑,朝上方的皇帝昂了昂下巴,“你又叫什么?” 殿中一片死寂。 皇帝陛下彻底无语,手抓紧了扶手上的龙头,大有咬牙切齿之意。 一个女子,一个王而已,竟然敢直接问其名讳? 诸位大臣也是心有愤愤,特别是丁正一,已经忍不住就要开口。 “恭喜陛下。” 殿中忽然传来一人突兀的声音,将众人都从惊愕中震醒。 文素出列,朝皇帝行礼道:“原来女王陛下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与陛下您一结秦晋之好啊。” “你说什么?” 东德玉颂几乎与她站在一排,闻言不禁诧异的转头看去,顿时一愣,这才发现她就是那日在画舫上见过的女子。视线再一转,看到她前方的萧峥,眼神有了些变化。 文素朝她行了一礼,“女王陛下,周礼订下婚仪程序共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问名乃是第二步,而女王您刚才直接越第一礼而行问名,不是意欲与我国陛下结下秦晋之好么?” 东德陛下张了张嘴,懵了。 虽然皇帝算是扳回了一局,但其实他此刻还是有些不悦的。 因为按照梁国礼仪,问名一礼乃是由男子出面问女家的,现在被文素这么一说,显然自己成了那待嫁的女子了,他自然不满。手不自觉的又摸上了龙头,大有把它捏碎了的冲动。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哼! “既然如此,我国自当好好招待女王,以期二位陛下早日定下白头之盟。” 萧峥看了一眼文素,二人相视一笑,简直如同狼亲狈友。 “这……” 东德陛下不高兴了,她此番突然前来其实是想给这些梁国大臣们一个下马威,毕竟梁国自诩天朝上邦已久,难得有机会有求于她们青海国,岂能不把握机会? 可是没想到却被一个丫头给难住了。 文素是在场唯一的女子,朝服又与诸位男官区别明显,所以东德玉颂一下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就是大梁的首位女官?” “正是。”文素态度恭敬。 东德玉颂的眼神又扫向萧峥,“你便是大梁的摄政王?” 萧峥淡淡点头,“女王慧眼,正是。” 她冷笑一声,沉声道:“国既有君,何需摄政?” 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愣,连一向沉稳的萧峥也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丁正一与保皇党们便乐了,原来来了个帮手,甚好甚好啊。 甚至小皇帝也十分惊喜的看了她一眼,刚才那点不快全没了。 萧峥与小女王冷眼对视半晌,忽而轻笑,“先帝托孤,陛下年幼,政治未清,天下未定,哪一个都是摄政的理由,女王需要本王一样样解释清楚么?” 东德玉颂一时没话可接了。 “请女王在梁都好生做客吧,年关将至,但愿能有个喜庆的新年可过啊。”萧峥一语双关的撂下句话便朝上方的福贵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高呼退朝。 托他的福,饱受震惊与错愕连环打击的大臣们解放了…… 青海国女王是被打发走了,可是皇帝陛下还很忧虑,便留下了摄政王等重臣去御书房商议了。 文素很郁闷,人家女王这么一现身,她又要开始正儿八经的扮演高官了。 累啊! 她几乎是与东德玉颂同时出的宫门,因为怕失礼,便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她们一行人先离开。 皇帝特命太常寺卿好生相送,礼节上倒是做得很足。东德玉颂却似乎很不满,一路走得极慢,甚至最后在上车之际还忿忿的说了句什么,因为是青海国语言,文素并未听懂。 “她说摄政王叫她很不舒服。” 身后传来轻声解释,文素循声转头,正对上刘珂的脸。 “素素,你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文素其实已经想要逃走,闻言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再看他最近似乎都有些瘦了,心中生出不忍。 “我……朝卿啊,那个,我们可否过两日再说?” “素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文素抽嘴角,一根筋也有转弯的一天呐,可是您别这个时候转呐! “这个……”她急的不行,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素素。”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唤,文素下意识的嗯了一声,转头去看,僵在当场。 摄政王系着大氅踏着阴沉的北风朝她走来,神情自然的好似在赏花观水。他看也不看刘珂一眼,步履沉稳的走到她跟前,伸出了手,“回去吧。” 昨日那个拥抱蓦然浮上心头,于是文素觉得,一切都太昭然若揭了。 偷瞥一眼刘珂惊讶受伤的脸色,她十分真诚的希望能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夜深人静,傅青玉将从翰林院带回来的一本书摊开来,坐在灯下细细研究。 今日她去帮忙编修史书,无意中翻到一本册子,看到里面记载的人物竟然有文子衿,忽然想到那日文素的嘱托,便将这书带了回来。 此时在灯下细细一翻,不觉大为震惊。 原来这个文子衿竟然大有来头,书中记载他乃是前朝庆熙年间的宰相。 傅青玉诧异,文素说文子衿是她的先人,那她的身份岂不是前朝显贵之后? 她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的去看下面的详细记载,越看却是越发的心惊。 这个文子衿也太……出格了吧? 庆熙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厉帝的年号,文子衿是当时横空出世的一位大才子,弱冠之年便官拜宰相,一人当朝,极受厉帝宠信。 书中记载这位前朝最后一位宰相当初只凭几封书信遥遥指挥,便将大梁开国太祖的十万雄兵拒于都城之外数月之久。 太祖皇帝恨其入骨,曾以千金厚禄悬赏其项上人头,但也不禁赞叹其为千古难得的人才。 连这样的事情都记载在册,恐怕当时的实际情形还要比这个更加令人惊叹。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惊采绝艳的才子,却做了件叫天下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在厉帝朝廷最后一年里,他突然主动向太祖皇帝求和,并在国都城破之际悄无声息的拐走了厉帝最宠爱的男宠,从此杳无音信。 这便是文素一心想要查探的先祖? 傅青玉完全呆住,一个天纵英才却隐于历史洪流且有龙阳之癖的先祖? 这个……不能告诉文素吧?看她那日明明是一副十分憧憬的模样,告诉她会不会很受打击? 惊才绝艳不假,可是站在一国之相的角度来说,背叛国家还背叛君主,实在说不上忠臣义士啊。 她捏着那日文素给她的纸条看了又看,可既然如此,为何又将他说的这般空前绝后?两份记载都是来自梁国宫廷,却一个隐晦,一个直白,是否又有什么暗含在其中呢? 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现这么一件叫人惊诧的往事,看来还是要弄清楚才能告诉文素。毕竟牵扯到前朝,而且那个文子衿还是太祖皇帝悬赏的重犯,这个身份也许会给她带来厄运。 傅青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书籍收好,心中却又忍不住暗想,难道说机智也能遗传?无论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出身,她竟都比不上文素。 灯火轻摇,将她怅然的身影在地上投成一道暗影,飘忽摆舞,如同她不断动摇的内心。 连续飘了几日大雪的天气开始放晴,让文素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不少。 秉承着在青海国女王面前积极演戏的原则,早朝之后她还特地端着侍郎的架子去转悠了一下户部。 这一耽误,回到摄政王府时已经是午饭时分,正急冲冲的要去吃午饭,却忽然听见了个叫她差点摔跤的震撼消息。 平阳王被调戏了! 文素很不厚道。这个时候她不是想着罪魁祸首是谁,也没有想到平阳王是否悲愤欲死,而是兴奋地朝西阁冲了过去,一脸八卦样。 可惜事实与想象偏差太大,平阳王正好端端的坐在檐下回廊处晒太阳,一副悠闲模样。 见到文素满面红光的冲了进来,他也不奇怪,只是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接着便将视线移向了院中站着的两人身上。 刚进院门的文素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人,只因其中一人的衣裳着实艳丽,想忽视都难。 那是青海国女王与摄政王。 院角的花圃中还留有残雪,在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那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成熟威仪,一个年轻貌美,虽然身高差异很大,可是高贵气质相近,竟让人觉得十分协调。 文素悄悄挪着步子到了平阳王跟前,凑到他跟前跟他咬耳朵:“平阳王爷,能解释一下么?” “哦,这个啊……”萧端故意拖着调子,压低声音慢悠悠的将原委告诉了她。 原来今早他正准备出门去见陆坊,一出门便撞上了来拜访的东德玉颂。 小女王一见摄政王府藏着这么个美男子,登时来了兴致。 这也难怪,人家是女子为尊的国度,好比大梁国内的贵族见到美貌女子,偶尔狼血沸腾一下也是情有可原嘛。 不过人家东德陛下是个十分爱端架子的人,也就是说她调戏你吧,还十分的一本正经、高贵凛然,一副我调戏你是你福分的模样。 偏生她撞上了不羁的平阳王,一来二往没落得好处,东德陛下很不满,立即引发了一顿不快。好在摄政王及时回来,这才阻止了事态恶化。 之后得知平阳王身份的东德陛下竟然一反高傲态度,十分好心的提出将萧端送回住处,还不忘嘘寒问暖了一阵,这才跟摄政王一起闲话去了。 萧端觉得她好心送自己进门完全是想要进王府大门,所以十分警觉的留了下来,便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两人到现在。 说到这里,他十分感慨的看着文素,“知交一场,本王为了给你把风,多不容易啊……” “平阳王爷,您怎么又来了!”文素无奈,眼见远处那两人因为这扬高的音调就要发现自己,连忙转身就走,竟像是逃一般。 萧峥已经自她身后转过头来,看到这场景不禁一阵诧异。 “哎,可叹呐……”萧端勾着唇故作叹息。 “可叹什么?”发问的是东德玉颂,她也是为了示好,刚才不知身份而调戏了人家,的确是不该啊。 “没什么,”萧端神情转淡,一副不欢迎她的态度,“女王陛下也该回去了,这里可不是驿馆呐。” 东德玉颂毕竟是外邦人,中原话说的地道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萧端很直接的表达了逐客之意。 “不得无礼!”萧峥低喝一声,以眼神示意他莫要使性子,而后才抬手朝东德玉颂做了个请的手势,“女王请吧,先前说的那些协议,可以稍后再继续商议。” 东德玉颂面染不悦,低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却在刚至院门时蓦地停住,头未回,脖颈高昂,“摄政王,孤知晓你身份高贵,但你招待孤不周可是事实。孤来此许久,您竟不请孤入室商议,反倒在此站着吹冷风,可是有意羞辱?” 萧峥淡淡一笑,“女王息怒,本王知晓青海国气候严寒,还以为女王适才是故意站在外面,却不知女王竟也眷念梁室温馨么?” “你……”小女王猛然转身,一脸怒意。 好个摄政王,一语双关的,这是在给她下马威么?见她这些时日摆谱多了,所以忍不住要打压打压了? 东德玉颂眯眼,盯着离自己两三丈远的男子。 威仪自生,凛然高华。 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个人天生就要成为她的对手。 “哼哼……”她低笑起来,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摄政王,孤忽然觉得你还不错。” 萧峥一愣,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的提起裙角朝外走去,一直等候在外的随从立即跟上她的步伐,离去的十分迅速。 “呀,叔叔,大事不妙啊!”萧端挪到萧峥身后,促狭的笑,“似乎您也被她给调戏了啊。” “……” “哎,叔叔,”萧端用胳膊抵了抵他的胳膊,“您可得注意点儿,素素似乎吃味了啊。” “什么?”萧峥愣住。 萧端笑着摇头,“唉……叔叔啊,侄儿觉得,您带她去赏雪什么的,着实无用啊。” 萧峥顿时面若寒霜,“你如何得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侄儿我可以教叔叔些法子,您也知道,取悦女子是要技巧的,若不抓紧,小心便要被那些喜欢吟风弄月的书生给抢了先啊。” 萧峥慢慢转动黑眸,转身迎上他的视线,冷笑一声,“你会什么法子?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经验不成?” “叔叔这话说的可就瞧不起人了。”萧端左右看了看,凑近他耳语:“这种事情可不是看经验的,需要的是脑袋灵活。” “哼,你留着自己用吧。”萧峥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转身便走。 萧端无奈的撇撇嘴,将他一路送到院门边,而后便抱着胳膊倚门等候。 果然,不多时就见萧峥又慢悠悠的踱了回来,见他就在门边等着自己,脸色又是一阵不自然。 “咳,好吧,且听听你有什么法子好了。” 夕阳将没之时,文素又被小世子给缠上了,好一会儿才摆脱掉,连忙七拐八绕的四处闪避,回到住处时都有些额头冒汗。 听闻蜀王已经在进京朝贡的路上,此次亲自前来,定然是为了见儿子的。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对摄政王和自己这么黏糊,也不知该作何所想啊,唉…… 胡思乱想着正要进门,却被一只手臂给拦了下来。 萧端慢悠悠的从她院门后步出,揣着手炉,笑若春风,“素素,知道就要过年了吧?” “知道啊。”文素莫名其妙,“这跟您在我院子里有什么关系么?” “自然有,本王是来邀请你的。” “邀请?邀请我做什么?” 萧端朝她挤挤眼,“邀请你赴约啊……” 文素滴汗,邀请我赴什么约需要笑的这般一脸奸相? 第19章 崇德陛下自当政一年以来,政绩斐然——当然都是在摄政王的一手操持之下。 民生亦算安泰——当然除去被反贼占据的广大地区。 再加上此次胜利治理了江南水患,所以,朝廷决定好好的庆祝一下新年。 晚宴设在除夕当晚,虽然仍旧如同前几次那样考究,但气氛却大不相同。 文素对此做了一番统计。 其一是太后,因为国舅一事,太后家族几乎被牵扯的七零八落,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年她老人家过的很没奔头,所以不开心。 其二是皇帝,因为青海国女王傲骄非常,一副我嫁不嫁你还待定的模样,又喜欢摆谱,弄的他九五之尊大为受损,是以十分郁闷。 其三是蜀王,这位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纳贡的投诚王爷,其实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抱一抱自己的宝贝儿子,谁知张着手叫了宝贝半天,小世子愣是一个劲的往摄政王的怀里钻,惹得他泪流满面。 儿啊,你这是认贼作父啊! 宫灯在头顶映照出大殿华丽场景,美酒飘香,佳肴精致,宫娥翩翩,乐声袅袅。 可惜这场宴会众人各揣心事,以致于让文素觉得只有她一人是真心来吃菜的。 刘珂因为受皇帝器重,特地被安排与周贤达同座,刚好就在她的斜对面,文素只有埋头吃菜,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也不知道是谁给安排的座位,竟然让她与摄政王坐在一起,虽然这足以让青海国看出大梁对新政的重视,可是刘珂会作何所想? 想起摄政王那天当着他面的一声“素素”,文素越发的内疚。究竟要怎么对他说呢? 是直接说明那不可言明的关系,还是当做之前的承诺根本就是一场梦话? 身侧衣袖一闪,她的思绪被打断,侧头看去,便见摄政王端着酒杯朝对面遥遥敬了一下。顺着酒盏方向看去,原来是在与青海国女王对饮。 刚才一直在走神,竟然对殿中喧哗一无所闻。她盯着东德玉颂看了又看,忽然觉得她看着摄政王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眼神……算不算欲语还休? 是自己想多了吧?文素轻轻摇了摇头,垂头继续吃菜。 可不知为何,又想到那日东德玉颂与摄政王并肩而立的场景,忽然就觉得没了滋味。 “文卿怎么了?” 耳侧一阵温热的气息,又酥又痒,叫文素忍不住笑着缩了缩脖子,转头对上萧峥疑惑的双眼,脸又一红,忙不迭的垂下头去。 这一幕恰好悉数落入刘珂眼中,文素那般娇嗔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是却是对着摄政王。 杯中酒不知何时已经泼出大半,而他却毫无所觉…… 欢宴散场,结果却不容乐观。 主要是萧峥终究没有将青海国女王拐到答应联姻的正道上来。 他颇为郁闷的要出宫回府,却又被女王陛下给叫住。 “摄政王这般急着回去作甚?那日不是说还有协议未曾谈完么?” 她站在宫门口,就这么笑颜如花的看着摄政王,完全无视一干出入的大臣们八卦的眼神。 文素撇了撇嘴,自觉地转身要走,胳膊却被一只手拽住。 借着不甚明亮的宫灯,萧峥凑近她低语:“文卿莫要忘了今晚的湖心亭之约,本王届时在那里等你。” 文素微怔,他已经转身朝东德玉颂走去。 说起这个湖心亭之约,还是平阳王那日传信的,今日却没见到他入宫赴宴,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文素又瞟了一眼摄政王的背影,转身朝马车边走去。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萧端正是在为她与摄政王那场约会忙活呢? 刚要登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唤她,文素停下动作,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周贤达。 “周大人有事?” 周贤达一改往日温和儒雅的模样,面色有些沉重,走到她跟前,看了一眼车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走开几步说话。 “周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两人走入一片暗影里,文素这才再次发问。 “文大人,在下一向不愿插手大人的私事,然而今晚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适才朝卿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晕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文素大惊,稍稍一怔之后便赶忙快步朝马车而去。 所幸刘珂的住所与摄政王府离得近,文素一路催促车夫加快速度,找了个借口在摄政王府附近停下,并未引起怀疑,以免届时节外生枝。 说来她还是第一次来刘珂住的地方,站在大门口唯一的感觉便是冷清。 听闻刘珂父母早亡,如今高中之后也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也难怪如此景象,门口连个灯笼也没有。 像是害怕打扰了这沉静,文素犹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去敲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见到文素,他先是愣了愣,接着便立即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可是文素文大人?” “正是。” “那可太好了,我家公子晕晕乎乎的还在念叨您呢。” 文素尴尬,府上人都认识她了,念叨的不止一次了吧? 由他引路,文素脚步匆忙的赶去见刘珂。 宅子不是很大,绕过前院穿过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便到了刘珂的住处。 那管事十分识相,停在院门边朝她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去,不再打扰。 文素只好自己朝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到了门边,她犹豫了一下,许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一时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刘珂飘忽的声音:“谁?” “我,文素。” 一阵手忙脚乱乒乓乱响,片刻之后房门被拉开,刘珂的脸逆着烛光叫人看不分明。 “素素,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文素多少有些歉疚,也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的道:“你好些了没?突然晕过去是怎么回事?” “没事,只是酒喝多了罢了。”刘珂忙解释,说完之后却没了话题,二人僵在门边,一时无话。 “既然无事,我、我先回去了。”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文素直觉的便想要逃走。 “素素!”刘珂一脚踏出门来,伸手扯住她的袖口,“你当日说的回京之后给我一个答复,我一直在等……” 文素的身子僵了僵。 “素素,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 “我……”文素叹息,“朝卿,这件事情一直拖着是我不对,可我真的还未想好,你可否再给我些时间?” “怕是你已经不需要时间想了。”刘珂的声音满是惆怅,叫文素听了不禁有些心酸。 “朝卿,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他忽而凑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扳着正对自己,“素素,你、你直言好了,我不会怪你的。” 他越是这样说,文素越是愧疚,所幸门外一片昏暗,彼此看不清神色,也稍微避免了直面的尴尬。 “朝卿,我是真的还没想好,我……并非有意这般躲着你的。” “那你要怎样才能想好?”可能真的是饮酒的原因,刘珂突然一把将她往身边拉了拉,甚至还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这个动作换做平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文素慌乱无比,连忙伸手撑住他胸膛,“朝卿,你你你,冷静啊!” “我很冷静,我只是……”只是嫉妒。 看到她对着摄政王笑,看着摄政王看她的眼神,便会嫉妒。 他一直默默等着她回京,可是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画面,为何会这样?难道在江北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之间生出了变化? 刘珂手中不觉有了些力气,文素微微吃痛,一声轻嘶还未出口,人已经被他一把拉到了怀里,额角一凉,是他微带颤抖的双唇,一触即离,犹如蜻蜓点水。 “素素,我给你时间便是,你、你再好好想想。” 可能是太过紧张,他忙不迭的松手,转身就走,心中也是一个劲的忐忑。 当日摄政王那声“素素”无疑是在他面前宣告了意图,可是他现在的行为却是在向摄政王宣战,想到这点,心中越发的慌乱。 文素在原地怔忪了许久才算回过神来,抬手抚了抚被他轻触过的额角,叹息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离摄政王府只是一段极近的距离,她却用了许久。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她走得极慢,寒风阵阵,卷入她的领口,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清醒不少。 她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未遇到过这般难解之事。刘珂是最适合她的人,可是摄政王对她却是恩情深重。 等等,她蓦地想起一件事,摄政王虽然有过暗示,但并未明言,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他的示意?也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呢? 想得越多,怀疑越多。她自嘲的笑了笑,摇着头走入摄政王府。 已经入夜,府中安静下来,只有回廊上的灯笼与她作伴。 一路走入后花园,正要往住处而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然琴音,她脚步一顿,侧耳细听,顺着声音来源穿过一道拱门,顿时心中一慌。 摄政王跟她说好了在湖心亭会面的,她居然忘了! 此时的琴声正是从湖心亭传来的,文素不敢多想,忙提着裙角心急火燎的朝湖心亭跑去,然而待到近处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盏灯笼高悬头顶,将亭中照的亮如白昼。周围透风处用帷幔遮住,只留了入口,当中放着炭火很足的暖炉,热气还在不断朝外溢出。 一人披着厚厚的大氅坐于琴案之后,墨发半散在肩头,他垂着眼,正专心致志的拨弄琴弦,却不知是否因为不熟悉的缘故,总是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不和谐的声音,眉头便忍不住皱了又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音一顿,他摇了摇头,继续重新抚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又是一顿,他忍不住摇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似极为懊恼。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专注,以致于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发现文素,亦忽略了早在暗处憋笑到内伤的赵全。 他正抹着眼角的泪花继续憋笑,咱们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其实是个音痴啊,您学别人弹什么琴呐! 文素却不这么认为,她看着眼前的摄政王无奈的模样,忽然心里觉得松了下来。 因为这让她生出了一种感觉,原来眼前这个男子还是有不会的东西的,起码还没有完美到那种地步,那种让她一眼便会自惭形秽到想要退避的地步。 嘴角不自觉的扯出一抹笑容,她缓步走入亭中。 “王爷唱的很好,叹气做什么?” 萧峥抬眼看来,见到她立即面露尴尬,“这个,本王只是无事,随手弹来玩的。” “王爷叫下官来赴约,便是看您自己弹琴玩么?” “……”萧峥干咳一声,不做声。 都怪他那个好侄儿,给他出的主意就是这个?! “本王自幼不善音律,以前林瑄曾专门教导许久,亦未曾见效。”他淡淡解释,稍稍缓解了脸上的不自然。 文素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拨了一下琴,“那也比下官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强多了,起码王爷的歌声还是很好的。” “文卿觉得很好?”萧峥转头看她,面容虽然仍旧沉静,却难掩眼中喜悦。 “嗯,王爷唱得很好,只是……”她偏过脸,迎上他的视线,“王爷是唱给下官听的?”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萧峥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 没什么好隐瞒的,本就是为了她才准备的这场约会,自然就是要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文素垂下眼,“原来如此……” 就这样?萧峥微微失望。 “王爷?” “嗯?” 她抬眼盯着他搁在琴弦上的手指,轻轻微笑,“多谢……” 大年初一朝廷特免早朝一日,摄政王却仍旧忙碌,因为王府又迎来了青海国女王这位贵客。 文素认为,这次的拜访有些诡异。 一大早,她正准备例行礼节去给摄政王拜个年,便见到一行人步履轻快的从她眼前走了过去,为首的正是东德玉颂。 不同于以往,东德玉颂特地着了汉人女子的装束,华丽的大红宫装将她少女鲜嫩的面容衬托的越发娇艳,原先高高在上的气势上又平添了几分婀娜姿色。 一国女王大年初一不入宫见皇帝太后,却来到了摄政王府,还做了这般精心且意含讨好的装扮,能不让人觉得诡异么? 而此时,她又看了一眼摄政王紧闭的书房大门,绞着手默不作声。 赵全在一边贴心的安慰她:“文大人,安心吧,王爷昨晚的歌声还不足以表达对您的情意么?人家女王来找王爷是公事,这大年初一的,就兴个拜年啊,您别这么紧张。” 文素没有回话,只是阴森森的瞪他,直到他识相的闭了嘴。 被他这么一说,不自觉的又想起了昨晚的场景。当时不觉得,此时一回想,还真有些惊悚。 摄政王啊,不是别人,是摄政王啊,对她唱歌了啊!而且还是唱的关雎。 关雎啊!那是情歌啊! 也就是说摄政王对她唱情歌了! 文素深吸了口气,捂了下胸口,脑海中喧嚣一阵一阵,摄政王昨晚说了什么,好像记不得了,但是他的歌声还真是叫人记忆深刻。低沉温柔,似乎还带着一丝……羞赧? 呃…… 实在已经想不下去了,书房门终于在此时从内打开,摄政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东德玉颂。 “参见王爷,参见女王陛下。”文素连忙走近两步,分别对两人行了礼。 “文卿不必多礼。”萧峥一如既往的言语淡淡,可是听入文素耳中却有些异样。 昨晚明明还是挺亲昵的,呃不是,是挺亲切的,现在怎的又变的这般疏离了? 她悄悄抬眼去看摄政王,却刚好看见他身后的东德陛下一张面红耳赤的脸。 刚才她并未对文素的行礼做出反应,此时又是这般模样,文素不禁开始奇怪她到底与摄政王在里面谈了什么样的话题。 正在这当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素转头看向院门,就见管家脚步急切的走了进来,然而他人还没到跟前,已有人率先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一身绛紫裘衣,金冠束发,眉目精致暗含英气,竟然是小皇帝萧翊。 在场几人尽皆愣住,萧翊已经在对面站定脚步,冷冷的看向文素身边的两人,不动不言。 “女王好兴致。” 对视良久,他突然丢下这么一句,没再多留片刻,直接转身便走。 文素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已经隐隐猜到皇帝陛下发怒的缘由,连忙追了上去。身后的萧峥黑眸微微闪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了大门口,文素才勉强追上了皇帝。 “陛下,陛下,陛下留步!”她慌忙上前挡在皇帝身前行礼,“陛下定然是误会了,女王陛下与摄政王并无……” 话音被皇帝猛然抬起的手阻断,他愤怒的甩袖道:“文爱卿,你的好意朕明白,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话说的隐忍而愤怒,他的脸都因此而涨红了起来。 文素探头看了看大门口,护卫都远远避了回去,看不见半个人影,这府门前本来就又安静,她这才放心的朝皇帝拱手道:“还请陛下明示,究竟出了何事?” “哼!”皇帝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压低嗓音道:“叫朕颜面尽失的事!” “啊?”文素皱眉,实在弄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皇帝像是在压抑什么,捏着拳不吭声。 “陛、陛下,下臣愿为陛下分忧,但是还请陛下明言呐。” “文爱卿……”皇帝皱着眉摇头,“不是朕不想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 “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您是一国之君,什么颜面尽失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啊。” 皇帝这才有了些动摇,抿着唇思忖许久,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耳语了一番。 文素彻彻底底的惊呆了,差点膝下一软就要摔倒。 皇帝见状,强撑了半天的坚强顿时有些土崩瓦解,脸色都青了。 文素回过神来,连忙出言安慰:“陛下安心,安心,这些都是误会,真的,下臣明日便将解决之法告之陛下,陛下定能保全颜面。” “真的?”皇帝的脸色好转不少。 “千真万确,下臣保证。”其实文素已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皇帝这边前脚刚走,文素便立即快步朝西阁而去,刚要进门,便见摄政王与东德玉颂一起走了出来,她只好压下纷乱的心绪等着两人出门。 看到她在门边,萧峥愣了一愣,眼神一转,已经有了数。抬手朝东德玉颂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随自己出去。 文素脑中乱哄哄的一片,也不知道是被皇帝那话吓的,还是被自己胡思乱想给整的。就这么过了许久,还是站在院门口没动。 “文卿,找本王有事么?” 她一抬头,面前是摄政王温和的脸,原来他已经回到了这里。 “王爷……”她张了张嘴,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好了,不必吞吞吐吐。” 文素对旁边的赵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避一下,这才转头看向摄政王,捏了捏手心,又深吸了口气,终于横下心来,问道:“王爷可知青海国女王改变联姻计划了?” 萧峥微微挑眉,不语。 “陛下刚才来此绝非偶然,今日女王突然叫身边使臣向他转达了同意联姻的意愿,而她想要结亲的对象……”她抿了抿唇,对上他的视线,“正是王爷您。” 但凡心高气傲的人都是需要被驯一驯的。 这是文素事后对此事作的总结。 东德玉颂年纪虽小却因为早早掌权而心智沉稳,行事骄傲讲究排场自不必说,这样的人向来不会将别人放在眼中,更何况一般也没有人会违逆她的意志。 可是这神话被大梁的摄政王殿下给终结了。 早在二人与碧波湖上相遇时,东德陛下一颗傲骄的心就被萧峥那隐隐透出的气势给震慑了一把。等到在金銮殿上一番对驳,摄政王毫不相让,她语塞而终,突然让她感到这个成熟强大的摄政王是足以与之比肩的对手。 事实上,正是这样的针锋相对的开端让她产生了之后的想法。 在青海国内从未有人违逆过她,从未有人敢那般高高在上的与她说话,或者说她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气势迫人的男子,这世上的男子难道不该低眉顺目? 她不忿,也曾生气的砸过东西,也有过结束这次亲访的念头干脆回国去,可是想到那人幽幽淡淡的双眸,就觉得不甘心。 那双视线偶尔落在她身上,却好像只是在看着她身后的兵力与国家,从未多看过她一眼? 她是青海国万民敬仰的女王,是被所有男子膜拜的神女,到了他这里却一直绕来绕去就是那几个话题: 联姻,结盟,边防兵力分布。 毕竟只是个少女,青海国女王对萧峥的感情可以说更多的来自于不甘心,来自于早已习惯成自然的大女子主义心态。 可是不管如何,她的确是将这事付诸实际了。 那个坐在金銮殿上年纪轻轻的皇帝太过年轻稚嫩,更何况摄政王现在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于是我行我素的东德陛下忘了来之前姨母东德卓依对小皇帝的夸奖,直接授意身边的使臣前去向皇帝透个风声,大意为您自个儿看着办吧,孤看上你皇叔了。 皇帝陛下自然不爽,怎么能这样被扇一巴掌? 他是真龙天子,凭什么输给摄政王?就因为他有实权? 他气冲冲的赶去摄政王府,却不曾想看到那貌美如花的女王陛下正面红耳赤的站在他皇叔身边,哪里还有半点那日直闯金銮殿的气势? 于是事情就这么闹僵了。 文素抬手按了按眉心,这么久以来,即使面对刘珂也没有这般忧心过,此时这事却着实让她烦心,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刚才为了安抚皇帝而夸下的海口。 她明日要拿什么法子去让他扳回颜面? 推翻摄政王的话可能还有点希望。 “王爷,您有何打算?”她皱着眉看向萧峥,却发现后者面上根本不见一丝波澜。 “今日女王的确是跟本王说了这么件事。”萧峥抱起胳膊,语气平淡:“所以本王现在也正在想该如何处理。” “……王爷您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文素一脸怨念。 萧峥笑了一下,“本王为何要在意?” “王爷您被看上了啊,难道您真的打算拿自己去联姻么?” 这话想也不想就说出了口,说完后两人都愣了愣。 萧峥眼中慢慢浮现笑意,身体微微前倾,与之平视,饶有趣味的盯着她的双眼,“那么文卿觉得,本王该不该答应呢?” 第20章 皇帝陛下此时正蒙在被子里不肯见人。 福贵早已被斥退到了殿外,偌大的寝宫中,他孤独的拥着被子侧躺在龙床上凄凄哀哀。 太悲凉了,怎么能这么对他?他是皇帝啊,怎么会沦落到被叔叔抢了皇后的地步? 苍天啊,没脸见人了,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两条腿在被子里划的正欢,脑后忽然传来一人略显呆滞的声音:“陛下……” 小皇帝的脊背一僵,转过头去,顿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文爱卿,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文素抽了抽嘴角,抬手行礼,“下臣刚刚进来,陛下宽心。” 皇帝脸黑了,这话不是明摆着说她什么都看到了么? “那那那你是如何进来的?”皇帝打算待会儿好好整治一下福贵。 文素看出他神色间的懊恼,忙道:“下臣是急着告诉陛下解决之道,这才不管不顾的冲了进来,福贵公公也不曾拦得住下臣,还望陛下恕罪。” “你说有法子了?”一听到这话,皇帝自然不会再去在意她的擅闯之罪,立即掀了被子端正的坐好,朝她抬了一下右手,“爱卿快说。” 刚才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现在突然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转变之快还真叫文素觉得好笑。但想到还有正事,她又忙严肃了神色,抬手行礼道:“敢问陛下,对青海国女王可有意?” 皇帝一愣,脸上蓦地染上两团红晕,“文爱卿为、为何这么问?” “若是无意,下臣下面的话便也不需要说了。” 皇帝嘴唇翕张,眼神开始闪烁。 “那便是有意了。”文素瞥他一眼,一锤定音。 小皇帝垂下头,耳根一阵滚烫。他自幼接触女子不多,除去那傲骄脾气,青海国女王貌美无双,他心中欢喜也是正常,可是被这么直接的问出来,还是觉得十分不自在。 文素见他这模样,也不再卖关子,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下臣觉得陛下绝对不能输给摄政王!” 皇帝唰的抬起头来,一脸愕然,“你说什么?” 文素的右手在他面前缓缓握成拳,慷慨激昂:“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应当将女王从摄政王手中夺过来!” “夺?”陛下一脸茫然,“如何夺?” “用您的气势!”文素紧盯着他,面色凛然,“陛下须得记住,您是大梁的主子,是真龙天子,是九五至尊,谁人可与您相比?您要拿出气魄来,要有将女王手到擒来的自信!” 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半晌,突地从床沿跳下了地,握着拳点了点头,“没错,朕乃天子,凭什么会输给摄政王?朕偏不信这个邪,不过是一个女子,还能逃得出朕的手掌心不成?” “陛下英明,正当如此。”文素适时的给予鼓励。 “好!”皇帝气势腾腾的拍了一下掌,却又一下子愣住,呐呐的抬眼看文素,“那朕到底要如何做?” “……” 文素派人去驿馆请青海国女王,也不说别的,只说皇帝陛下为她在宫中特地辟了一处宫殿作为住所,请她立即搬过来,这之后陛下发点力,也就不怕没机会了。 皇帝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将她放在驿馆,太过自由,动不动就去找摄政王,难怪会出事儿! 可惜想得太过美好了,女王陛下压根不吃这套,直接谢绝,于是皇帝等了半天,连个面也没见着。 文素觉得这可不是个事儿,越拖下去越是麻烦啊。 天色已经将近傍晚,她还不曾回去,心中一直盘算着,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向皇帝借了笔墨书信一封,让福贵去送交摄政王,而后便将皇帝寝宫大门一关,开始给他授课。 感情这事儿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文素对于皇帝的事情可比她自己的看的通透多了。 而此时,她正在向陛下灌输一个思想,就是一定要一次性拿下青海国女王! 不多时,接到书信的摄政王便亲自赶了过来,到达寝宫时刚好文素授课完毕,他一脸疑惑,她红光满面,二人对视,顿觉诡异。 “文卿怎么突然入了宫?”萧峥边问着,头已经转向了小皇帝坐着的方位,在对上他幽怨愤怒的眼神时已经明了了几分。 “下官稍后再向王爷解释,却不知王爷是否已请女王陛下入宫了?” “自然,你在信中说了,本王料想有事,立即便派人去请了。” 几乎是话刚说完的一瞬,福贵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陛下,宫人来报,青海国女王入宫了。” 皇帝冷幽幽的看了一眼萧峥,心中滴血,一句话就叫来了,果然比他这个皇帝招待见。 “陛下,您该去了啊。”文素见他一脸哀怨,连忙出言提醒。 “哦……” 皇帝耷拉着脑袋起身,心不在焉的理了理衣襟头冠,耷拉着脑袋朝外走。本一切正常,却在与摄政王擦身而过的一瞬蓦地变了脸色。 像是故意要激怒他,萧峥侧着头看他,嘴角带一抹笑意,泛着一丝嘲弄,眼中亦满是怀疑。 于是皇帝被这眼神给刺激到了,捏着拳冷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外走去。 就不相信这次朕赢不了你,你给朕等着! 文素被眼前叔侄俩的模样弄的愣住,反应过来后忙跟了上去。 她要密切注视陛下的行为举止,以便及时提出修正方案。 身后的萧峥猜到她定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摇头笑了一下,举步跟了上去。 夕阳隐了一半,天色将暮,御花园中仍不时可见枝头残雪,微凉静好。 层层堆叠而成的假山威武静立,皇帝陛下默立于其下,与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接触,东德玉颂本就年长于他,已然显露少女柔媚之姿,个头也要比他还要高一点,于是皇帝陛下稍稍后退着站上了一块石头上才算是终于有了文素口中的气势。 “怎么是你在这儿?”东德玉颂显然有些不耐,也不行礼,对皇帝简直如同对待本国男子。 皇帝自然是要提醒她这里是大梁的事实,于是昂着头道:“这里是朕的皇宫,朕自然该在这里,倒是你,因何来了此处?” “什么?”东德玉颂皱了皱眉,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她还要去找摄政王,才不要跟他耗。 然而脚步尚未迈出,已有只手及时的拦在她身前。 “朕还未发话,你竟敢先走?” 东德玉颂挑眉,“皇帝陛下这是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便是不让你走,如何?” 躲在假山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文素一脸兴奋,好样的陛下,继续加油! 与她一道蹲着的萧峥不解,这有什么好兴奋的? “东德玉颂,朕问你,你可是真心要与大梁联姻?”有了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就好办多了,皇帝陛下已然习惯了这种装腔作势。 “不错,孤的确有意与梁国联姻,不过不是与陛下您,您也无须再多费心了。” 面对东德陛下的傲慢,皇帝终于爆发了,“放肆,你要联姻也只能与朕!” 唰唰唰—— 面前的一人,假山后的两人齐齐震惊了。 文素更兴奋了,皇帝陛下您的演技实在太好了,继续继续,看好你哦! “你、你说什么?”东德玉颂有些回不过神来,一直被她视为懦弱的小皇帝什么时候变的这般强势了? “朕说了,你要嫁也只能嫁朕,别忘了,你是一国之君,只有帝国皇后的头衔才配得上你,一个王妃头衔,你甘心么?” 皇帝冷哼一声,板着脸走下石块,朝她逼近,“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万物皆归朕一人所有,现在朕只要你一句话,若你点头允下与朕的婚事,便与朕同拥万里江山,如若不然……”他眯了眯眼,声音渐冷:“你什么也别想得到,包括朕的皇叔!” 东德玉颂大张着嘴,平生第一次震惊到毫无形象。 莫非他之前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否则怎会转变的如此之快? 还在沉思中,手腕已然被他一把抓住,起先似乎有些轻颤,然而一瞬之后便消弭无踪,好像刚才那一颤是她自己的幻觉。 “玉颂,你若允了朕,朕什么都给你,就算是这江山,朕也全然不放在眼中。” 原先的强势又忽然化作温柔,小小少年的眼中带着固执和柔情,更多的却是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纯净。他还太小,哪里知道什么情爱,可正是这种青涩让人更觉无法拒绝。 东德玉颂无论年纪和心智都要比小皇帝成熟,所以她更能体会出皇帝这转变的意味。 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前的强势便都成了对她假意的威胁,目的便只是为了留住她。 原来她对他如此重要么? 生出这个疑问的同时,小女王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欢喜,一国皇帝将自己看的比江山还重,还有比这个更让人甜蜜的事情么? 此时再看这少年的眼神,对比一下那人深沉淡漠的视线,竟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有些草率。 她叹了口气,自嘲的一笑,回握了皇帝的手,“多谢陛下好意,孤记下了,定当好好考虑,给陛下一个答复。” “不行!”皇帝又回到了强势状态,扣紧了她的手腕,“你现在就给朕一个答复!” 东德玉颂看了一眼他倔强的脸,皱着眉不吭声。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假山后的两人和皇帝陛下俱是面上冷静,心中紧张。 “答应还是不答应?” “孤还需考虑考虑。” “答应还是不答应?” “孤……还需……考虑考虑。” “答应还是……答应?” “孤……嗯?” 一直到手腕被扯得发疼,东德玉颂终于挫败的点了点头,“好吧,孤……先答应你便是。” 她不是那些矫情的中原女子,作为君主,又一向随心惯了,觉得可行便会实施,觉得不行亦会反悔。 原先看不上皇帝也是觉得他太过青涩懦弱,而如今见此阵势,想必将来也非池中之物。而相比于难以驾驭的摄政王,刚才的那些话也的确让她动心。 毕竟那人可不会将她看的这般重要。 她这里心中百转千回,皇帝却是在得到答案的一瞬便露出了笑意,甚至还张开手臂拥了拥她。 假山后的两人心中大定,相顾一笑,悄然隐退…… 将出宫门之时,文素心生感慨:“陛下看来也是对女王动了真心,否则也不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话来,连江山都不放在眼中,啧啧,真男人啊……” 萧峥不给情面的冷哼,“他一个小孩子哪会说这些,却不知是何人教唆的呢!” 唔……文素缩了缩脖子,“王爷,您知道的,陛下他其实很聪明的,旁人稍稍一点,他就能举一啊反三啊什么的,咳咳……” 萧峥笑着看向她,“是,本王很清楚,但是文卿也要知道,对你好的表现不是说几句漂亮话或是真的抛却江山,而是……”话音顿了顿,他伸手牵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而是贵在一颗真心。” 文素心中一悸,连忙就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力的握住,声音也变的恼怒起来:“文素,你究竟要躲避到何时?!” 究竟要躲避到何时? 回到王府后文素还在想这个问题。 她只记得摄政王的眼神,仍旧沉静,却在当时灌注了太过浓重的情绪,有怕惊扰了她的疼惜,又有想要猛然敲醒她的恼怒。 于是文素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王爷,下官觉得陛下与女王的联姻大事已经成了。” 联姻既成,她这个女官也就失去作用了,只待一个适合的理由,便会回到最初。 萧峥怔了怔,她已轻轻挣开他的手,率先离开。 这一回来便没有出门,衣食住行全由丫鬟喜鹊照料,她派人向朝廷告了病假,便彻底做起了缩头乌龟。 听说刘珂想要来看她,被她推拒了。 平阳王有次到了门口,却只隔着门叹了几口气便离开了。文素觉得他实在算是自己的知交,很明白她此刻愁肠百结的心情。 而至于摄政王,已多日未见,也不曾听到半点有关他的消息。 这一缩,一直缩到上元节,女王陛下突然派人来请她去见。 宫中张灯结彩,佳节气氛浓重。 文素梳洗整齐,强打着精神进入宫中,由宫人一路指引着到了东德玉颂所住的宫殿,刚进门便看见殿中的异国风情扑面而来。 看来陛下很用心嘛。 殿中并无侍从,文素一路走入,耳边只听见一阵银器轻响,东德玉颂已掀了珠帘从内殿走出。 “参见女王陛下。”文素连忙敛衽下拜,悄悄看一眼女王的装束,见她换了中原服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心中大为欣慰。 说来当日那一番对皇帝的教导唆使其实是从小女王的性格推敲而出的,能一击奏效实在是幸运。 因为年纪尚幼,小皇帝与女王的感情更多的还是接近于同龄友人,但也算是在稳步提升中。比起成年男女间你侬我侬,二人之间少了些浓烈,多了些纯真,却贵在发乎自然。现在也算是情投意合,甚至女王都收敛了不少骄傲秉性,着实不易。 “文大人不必多礼,孤请你前来,乃是有话要说。” 文素乖顺的起身,垂着头暗自思索其用意。 “文大人,上次皇帝陛下与孤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吧。” 诶?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她要说的竟然是这个,文素连忙抬头,“女王陛下,下臣并未说什么,那些话俱是出自皇帝陛下一片真心啊。” 女王嗤笑一声,娇俏毕现,“你这般紧张作甚?孤又不是在怪你。” 她缓缓踱着步子坐到榻上,朝文素招了招手,指了指榻边的一张软凳,示意她坐下说话。 “文大人,孤是第一次来大梁,虽时日不久,却不难看出大梁的风气。”她顿了顿,微微挑眉朝文素看来,比刚才深沉了许多,“孤看出大梁对女子的态度了,所以新政也不过只是个幌子吧?” 文素一惊,刚要开口,却被她抬手拦下,“放心,孤不是来讨伐梁国风气的,只是想让你知晓,孤什么都很清楚。” 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文素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东德玉颂盯着面前的人,像是要看她能沉着到何时,但却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应。文素仿佛在听到她得知一切后便彻底的放松下来,毫无慌乱之态。 她有些挫败的撇撇嘴,撤去了女王的深沉伪装,“好吧,孤就直言了吧,虽然梁国是假意新政,但孤并不在意,因为孤已然决定要将它变成真的。” “什么?”文素终于抬头,一脸诧异。 东德玉颂朝她眨眨眼,难得的活泼起来,“文大人,你该知晓孤的意思,你有才能,应当为国效力不是么?” 文素皱着眉细细琢磨了一番她话中的意思,明白过来,“女王陛下是担心以后成为梁国皇后之后没有帮手么?” “啧啧,说的这般直接作甚?”东德玉颂摇了摇头,接着又笑出声来,“不过也的确是事实,孤正是此意。” 东德陛下看问题是很深远的,虽然正式大婚还很久远,但她已经为将来做了谋划。 纵使皇帝现在说的话好听,但她在大梁人生地不熟,难保那些迂腐不化的大臣们将来会对她指手画脚。 她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不需要是心腹,只要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给予她一些支持即可。 文素是摄政王的人,她很清楚,可是那日得知了皇帝那番表白是出自文素之手,她便有了这心思。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的有能力,在朝廷周旋到正三品的高位不说,连摄政王和皇帝都能受其影响,不容小觑。 然而文素对她的话只有回答一声叹息:“女王陛下的意思下臣明白,但这并非女王陛下愿意就可以的,梁国新政是为了尊重女王陛下您,而非所有女子。” 她起身,恭恭敬敬的朝她一拜,“下臣所做的都已做到,应该不日就能功成身退,只愿二位陛下永结同心,共御外侮,以定河山。” 东德玉颂不禁被她这模样弄的怔住,“怎么文大人不愿做官么?” “不是不愿,是不能。”文素垂首,看不清神色。 也许是见不惯女子这种萎靡模样,东德玉颂一下子就被触怒了,“此言差矣,既然愿意,便该努力为之,难不成文大人介意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么?” 文素一愣,抬头看去,从她眼中看到了怒其不争的意味。 “女子从来就不输于男子,文大人为何这般畏缩不前?” 畏缩不前? 文素苦笑,从未想过,她回避的症结所在竟然是被小女王给揭露了出来。 她回避摄政王的感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的暗示明言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在回避自己隐隐生出的抱负。 曾经她只想要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她爹也一再教导她要简简单单的生活,凡事不可强出头。可是在惩治了那些贪官之后,这卑微而又渺小的愿望却生出了变化。 摄政王在江边的话将她点醒,竟让她生出了成就之感。这么多年不曾做过什么大事,可如今却能为民除害。 而这抱负也提醒着她现在的官位只是暂时,离开了新政这个契机,一切便都会化作浮云飞灰,消弭无踪。 但是从未想过摄政王会在这期间对她表露好感,他越是接近一步,她越是想要留住这个抱负,至少那是个可以与之比肩而立的机会,除去这身官袍,她还有何资格与他共乘一骑,同处一室? 摄政王对她的保护,为她受的伤,甚至费心的取悦表白,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动心,只是她不敢往前迈出这步。 而对身后默默守候的刘珂,她很想回头,继续按照之前的计划走,将来便可过上简单的生活。却终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不敢迈出,因为无法确定以后,不愿退后,因为心有不甘,于是她只好抱头缩在原地,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小女王无意间的一句话给扯去了伪装。 真正叫她畏缩的是她无法确定要走的路。 摄政王早已看穿一切,所以他一再的提醒她,她适合官场,而非平庸一生。 可是谁都知道官场也不过是暂时的罢了。 “女王陛下所言极是,下臣确实因女子不能为官而畏缩不已。” 见文素承认,东德玉颂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文大人,孤知晓梁国女子如同我国男子,俱是温柔贤惠为佳,可是你既然有才能,便不该被埋没。” 她抬手将文素的下巴抬高,迫使她昂起脸来,不过因为个子没有文素高,这个动作做的有些有些像托。 “文大人,你要记住,女子能做的并不比男子少,官位能者居之,你若执着于此,才是懦弱!” 虽然年纪小,可是说这番话时她却像是个长者,一副教训的口吻。 文素心中一跳,居然感到一阵羞愧。 不错,她太过懦弱了,不是听从父亲教诲,亦非自己贪图安逸,正是懦弱!她习惯于接受安排,却从未想过去打破。 既然有了抱负,为何不能主动去实现? 梁国以前是男子的天下,如今已经有了缺口,为何不能将它彻底打通? 终于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眼,文素退后一步,朝东德玉颂行大礼一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女王陛下点醒下臣,下臣感激不尽。” “哦?这般说来,你是打算继续做官了?”东德玉颂嘴角露出笑意。 文素点头,眼神坚定,“下臣不仅打算做官,还要做一个好官。” “很好!”东德玉颂拍了一下手,“还好你未叫孤失望,不然孤的苦心可就白费了。” “苦心?”文素不解:“什么苦心?” “不过是为文大人你铺了条路罢了。”见到文素仍然茫然,东德玉颂忍不住笑了笑,“对了,摄政王也是乐见其成的。” 出宫门时天色已晚,空中烟花阵阵,庆贺着上元佳节。 每到这日,宫门都会大开,允许宫人们出去赏灯,是以此时宫廷之中越发安静,倒是宫外一片沸腾喧嚣。 文素没有坐车,一步步走上街道,身上的朝服引人侧目,她却浑然不觉。 过往的人生在脑中迅速闪过,直到今日才感到不同。 只因今日起,她已有了明确的方向。 明亮的灯火沿街亮了一路,彩灯悬挂,欢声笑语,入眼皆是喜笑颜开的年轻男女,真是个相会的好日子。 文素的眼神从两边各色各样的花灯上流连过去,在一处围着许多人的花灯摊位前停住。 那里站着一人,只着了简单的一袭青衫,外面系着件披风,因为暴露在寒风中,脸色有些微微泛青,仿若初见时那般。 她的眼神闪了闪,悄然隐退至一边的字画摊前,低声问摊主:“可否借笔墨一用?” 寒风瑟瑟,她缩着手将字迹勉强写的娟秀,片刻后便写完了一封信,封好后递给摊主,从怀中摸出点银子,“烦劳阁下替我交给那边那位青衫书生,多谢。” 又朝那方向看一眼,文素低声呢喃了一句:“对不住了,朝卿……” 话音刚落,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彻悟,一把提起裙角朝后跑去,登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快,回王府!” 摄政王府内依旧一排清冷模样,似乎不管年节俱是如此。 文素直接跳下了车,一路朝后院奔了过去,目标直指西阁。 忠心守在门边的赵全正百无聊赖,忽而见到一人迅速的冲了过来,黑夜中看不分明,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立即就要拔剑,却听见那人连忙说了一句:“是我。” 房中烛火通明,摄政王必然又是在操持政务。 文素瞥了赵全一眼,佯装镇定的吸了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依旧是古井无波般的声音。 文素推开门,却不急着进去,看到灯光下他安静垂眉的模样,心中竟有些激动。 久未见动静,萧峥终于抬起头来,眼下微微泛青,看来这段时日很是操劳。见到文素站在门边,他眼中光芒轻轻一闪,却又什么都没说。 “王爷,”文素只好自己开口,笑的讪讪,“您要不要吃元宵?” 萧峥微微一怔,却只见到她一张略含期待的脸。 她这般匆忙赶回,只是想与他一起过个节而已。 第21章 上元节的第二日,皇帝陛下在朝堂上宣布了一道圣旨,一时如同油入沸水,大梁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丁正一已经咆哮了许久,作为辅佐过两朝君主的老臣,面对如今的局面,他实在有些接受无能,差点便要当场晕厥。 而作为造成这混乱局面的当事人,文素却没有当初面对他的退避,而是十分镇定的与之对视。 于是丁老爷子觉得眩晕感越发的强烈了,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陛下三思啊,一个女子怎可居此高位?纵使她促成联姻有功,此等嘉奖也万万不可啊。” 皇帝蹙着眉看向他,“丁首辅难道叫朕收回旨意不成?可知君无戏言!” 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怒意,丁正一忙敛衽下拜,“陛下息怒,老臣并非此意,只是希望陛下另行赏赐。” “臣有本奏。”左都御史王定永出列,“陛下三思,本朝从未有此先例,让女子为官本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然大事将成,又何需如此加封文氏?实在于理不合啊。依微臣之间,便如首辅大人所言,另行赏赐吧。” 一直静静站着的文素捏紧了手心。 纵使她做了许多事情,却仍旧因为女子的身份而遭受这些官员们的排挤,平日里还好些,一旦扯上官场便立场分明了。 文氏。只称一个姓氏,果然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她的。 她猛然抬头,朝上方一脸为难的皇帝拱了拱手,“请陛下将之前封赏的话再说一遍。” “啊?”皇帝愣了一下,不自觉的与她前面站着的摄政王对视了一眼,后者也很惊诧。周围原先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们也都莫名其妙。 文素垂着头又道:“请陛下再重复一遍。” 见她这般坚持,皇帝便也如她所愿,开口道:“户部侍郎文素,自为官以来政绩清明,屡立功勋,现加封为少傅一职,为朕之师。” 话音落下的一瞬,文素一掀衣摆跪倒在地,朗声道:“臣文素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的众人都愣住,丁老爷子更是惊怒非常,王定永则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她她她……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受下了这官职? 少傅啊,天子之师啊,她一个女子,凭什么敢承下这堂堂一品官职? 坐在上方的皇帝幽幽的舒了口气,见到这架势也明白文素定然是被东德玉颂给洗过脑了,不然哪会有此番转变? 其实按照东德玉颂的意思,文素既然能教皇帝那么精妙的“知识”,应当直接封为太傅。可是考虑到大臣们的接受程度,以及皇帝自己的考虑,还是改成了从一品的少傅。 然而在如今没有太傅的情况下,文素其实是皇帝唯一的老师了。 偷偷看了一眼摄政王,皇帝纳闷,这其中也有他的贡献,却不知为何今日在朝堂上他反而没了往日庇护文素的劲头了。 “陛下,陛下不可啊……”终于回过神来的丁正一又开始咆哮。 “有何不可啊?”殿门处忽然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又隐隐透出威慑。 文素端正的跪着,嘴角微露笑意,就知道她会忍不住过来。 东德玉颂一脚踏入殿中,身上换上了在青海国上朝时才会穿着的庄重朝服,颜色艳丽,炫目张扬。 走至玉阶之下,她转头看向仍旧跪在地上请命丁正一,冷笑一声,“帝师责任重大,能者居之,试问皇帝陛下此举有何不可?” 丁正一眼中闪过恼色,奈何无法发作,只好瓮声瓮气的道:“她一个女子……” “丁大人!”摄政王及时的出言喝止,提醒他面前的人便是一个女子。 丁正一干咳一声,改口道:“因为她才德不济,难当重任。” “哦?孤倒是觉得她比你们都要厉害。”东德玉颂抱着胳膊眼神睥睨的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慢悠悠的道:“起码孤与贵国皇帝陛下的联姻一事便是她一手促成的,你们何人能够做到?”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东德玉颂一脸冷肃之色,却悄悄朝下方跪着的文素挤了挤眼,二人对视一笑,此间局面显然让两人心中都十分爽快。 “啪啪啪——”趁这间隙,东德玉颂三声拍掌,殿外便有侍从托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裳,仔细一看,乃是一身官服。 “孤在青海国中册封太傅少傅时,皆郑重行了拜师大礼,说来这礼仪还是来自大梁,贵国自古尊师重道,如今既然册封了少傅,岂能没有礼仪?”东德玉颂转头看着上方的皇帝,“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这……” 皇帝有些为难,其实若不是为了东德玉颂,他也不是很愿意册封个女子为自己的老师,而现在……难不成还要他对文素下跪敬茶? 一直没有开口的摄政王终于出言道:“女王所言有理,陛下若真心册封文素为少傅,不妨亲自授予其官袍绶带,以示尊敬。” 他这么一说,既尊重了女王,又解除了皇帝陛下的烦忧,于是立即得到了响应。 “皇叔说的是,说的是……”福贵已经从侍从手中取了官袍站到身侧,皇帝起身,朝文素抬了抬手,“文爱卿上前受封吧。” 丁正一等人又想阻止,被转过头的东德玉颂一个眼神给扼杀住,好似在控诉他们的无能,直叫他们将满心气恼噎在喉咙里。 文素起身,朝玉阶上走去,却在走出第一步时又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萧峥。 她也不清楚为何会有此举动,只是想在此时看清楚他的神情。 这是引领着她走上这条路的人,是上级,更是不可多得的良师。如今踏出这一步,她便是一品大员,便是真正的与之比肩了。 萧峥亦只是平静的回望她,情绪淡淡,不见波澜,而后轻轻颔首。 未发一言,便已肯定。 从今日起,官场之上,他不会再说那句“凡事有本王在”,因为眼前的人在终于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的同时,就已经有了独挡一面的能力。 如今她已不是他的文卿,场面上,连他也得称一声文少傅或是文大人了。 可是不觉得生疏,只觉得欣慰。 因为她终究还是走入了他的圈子。 得到这眼神的鼓励,文素终于朝上方走去,一步一步迈的坚定沉稳,面容沉静,再也不是之前的低眉顺目。 那身官袍并不同于她身上这件,除去尺寸外并未有过改动或特制,正是历任天子少傅的官袍。双手接过来的刹那,文素顿悟,这样的朝服才是真正的一视同仁,才算是真的将她看成了官场中的一员,而不是特例。 皇帝虽未下拜,却也稍整衣冠朝她抬手作了一揖,“此后便有劳文少傅教导于朕了。” 文素回礼:“定不负陛下厚望。” 在她身后,众人视线凝聚,却只有两人的最为特别,一人是萧峥,另一人却是远远看着她背影的刘珂。 他的怀里还揣着她昨晚给的信件,当时看时还不甚明了,此时却骤然清晰。 她说了拒绝,原因只有一个:她已选定要走的路,不再向往平淡悠闲,所以也不再适合他。 崇德二年春,进入官场整整一年的文素成为了梁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帝师。 后梁史记载其“动荡间孤身上位,辟万江而独悬一木,奇功技巧,不可外道。” 但有人指出,那“辟万江而独悬一木”乃是指其力排众议登上少傅之位,却独独将视线投向了摄政王这件事…… 册封完成之后,由太后主持,在偏殿又设了宴庆贺。 这自然还是东德玉颂的主意,可惜太后尚未从家族一事中恢复元气,露了个脸便称病回寝宫去了,剩下来的事情便都交给了小皇帝和小女王。 作为主角,文素被特地安排坐在玉阶下左手首位,尊崇备至。 大臣们自然还是忿忿的,可是看着皇帝对小女王笑眯眯的模样,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更何况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过也别指望他们说什么动听的恭贺之言,以致于整个宴会肃然而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举着酒杯走到了文素跟前,她抬头一看,微微一愣。 不仅是她,在场的人全都有些怔愕。 竟然是皇帝陛下十分器重的刘珂。 “文少傅,下官敬你一杯。” 称谓之间已经显露疏离,更多的还有一丝酸楚,如今他们真的是再无可能了。 “朝卿……”文素眼光闪动,忽而举杯,仰脖饮尽,一滴不剩,而后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刘珂亦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气冲撞,脸都红了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吐出几个字来:“我从未怪过你。” 怪只怪他从不了解真正的她要的是什么,于是终究成就了这场一厢情愿。 一场气氛诡异的宴会终于宣告完结,大臣们几乎在听到陛下表示能走的同时便起身离去,一点也没有待见文素的意思。 她自己却不在意,甚至还慢条斯理的饮完了最后一口酒,这才起身,下意识的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殿中已然空无一人。 走出宫殿,仍旧不见他的人影。文素不免有些失望,步履沉重的踏出宫门,却在抬头的一刻瞬间复苏。 萧峥披着厚厚的大氅,静立于马车边,面朝宫门方向,显然是在等她。 是她太过多虑了,不过多走了一步,他终究还是会停下来等她的。 文素缓缓走近,脸上带笑,看了一眼马车,朝他摇了摇头,“不坐马车了,王爷,我们一起走走吧。” 萧峥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朝赵全挥了一下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便迎了上前。 街道上寒风阵阵,萧峥瞥一眼她的侧脸,无奈一笑,“走过来些。” 文素转头看他一眼,也不多问,乖巧的凑了上前。 萧峥抬手,将身上大氅撩起披在她肩头,二人同裹一袍,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人已贴近。 “可觉得暖和些了?” “嗯。” “以后记得多穿些衣裳。” “这个……不用了吧。” “嗯?” 文素偷瞄一眼他的大氅,淡笑不语。 渐渐的又落起了雪花,周围一片寂静,二人相偎前行,只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低笑声时不时的散落在风里…… 第22章 “竟然做了少傅?” 摄政王府东暖阁内,萧端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张刚由信鸽传递到的纸条,轻声的笑。 陆坊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派人将消息传给了他。 真是个好消息。 他微阖双目,静静思索,接下来要走哪一步呢? 蓦地,羽睫一颤,双眸再度睁开,神情已然变作轻松自在。 “是了,差点忘了还有个帮手了。” 将手中的纸条就着桌上的烛火燃尽,他朗声朝外唤了一声:“来人,去请傅大人过来。 室内烛火轻摇,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看,外面已经开始飘雪。 因为身子骨弱,他根本不能受寒,可是此时却迟迟不愿关上窗户。阵阵凉风吹入裸露的脖颈间,直教人越来越清醒,很适合他现在的心绪。 屋外有人轻轻敲门,傅青玉的声音随之响起:“平阳王爷,下官傅青玉求见。” “请进。”萧端终于抬手关好窗户,走回桌边坐下。 傅青玉推门而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果然是读书人,跟刘珂一样礼节周全。萧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傅大人最近在忙些什么?” 傅青玉对他突然问起这个十分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作了回答:“下官近日来一直在修撰史册。” “哦……”萧端拖着调子,似不经意般感慨:“傅大人这样的人才竟然埋没在史书之间,委实可惜啊。” 傅青玉低垂着的眼睫轻轻一颤,半晌才涩然的回了一句:“下官职责所在,说不上可惜。” 萧端瞥她一眼,低笑,“可是本王觉得傅大人这样的人才应当身居高位,为民请命,甚至是……成为一朝肱骨之臣。” “平阳王爷……”傅青玉蓦然抬头,诧异的看着他。 眼前的人却依旧神色淡然,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一句在平常不过的话。 “傅大人可知文素如今已是当朝帝师,天子少傅了?” 傅青玉双眼大睁,一脸不敢置信,“真……的?” “自然,本王刚刚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萧端一手点着桌面,姿态悠然,稍显细长的双眼朝她看来,幽深晦暗。“傅大人,本王一直觉得你才能绝不输于文素,只是缺少个机会罢了。” “机会?”傅青玉皱眉,尚未完全从刚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没错,机会,本王现在请你前来,正是要给你这个机会。”他轻轻勾唇,眼中光芒明灭,心意难测。 雪下大了不少,傅青玉走出东暖阁时,脚步尚且有些飘忽。 平阳王会找她本就奇怪,可是当他说出他的目的时,才是震惊的开始。 那个看似病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平阳王,心中竟揣着那样的目的…… 她扶住回廊边的柱子,深深吐了口气,刚才一直被惊讶恐惧占据了所有思绪,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谋反。 这两个字在心中跳过,使她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读书至今,只知道忠君爱国,怎可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然而不可否认平阳王的条件很诱人。 他要辅佐的是摄政王,那样天生的王者,亦是她仰慕的对象。一旦成功,她乃一朝元勋,更有可能成为唯一能入其眼的女子。 傅青玉很动心。 可是她很清楚这是心中的欲念在作祟,所以终究还是将这心动给压了下来。 因为害怕平阳王会有什么举动,她只好谎称回去考虑一下,心中却在思索着逃开的对策。 回廊边悬着的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晃不定,烛火将她的身影拉长,寂寥清冷。 她一步步走的缓慢,心中翻滚不息。 如今文素已到了如此高度,摄政王怎么还会看的到她? 机会,缺少机会…… 说到底,始终还是有些动摇。 前方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低沉的话语声。 傅青玉心中一震,下意识的便隐藏到了柱后。 那是摄政王的声音,此时若叫他发现自己在东暖阁附近徘徊,只怕会引来怀疑。 果然,很快便看到了他的人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却还揽着一人,白色大氅披在两人肩头,好像早已相濡以沫,难分彼此。 他们相携着从侧面走过,很快便踏上另一条回廊,在拐角处停下。 “王爷,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置吧。”文素掀去自己肩头的大氅,刚要退开,却发现他的手还搁在自己肩头。 “王爷?”她转头看向萧峥,却看见他微微闪烁的眼神。 “朝堂之路并不好走,今日之后……你可会后悔?” “王爷是担心我思虑不周,一时冲动做了决定?” 萧峥怔了怔,不禁失笑,确实是多虑了。其实只是怕她日后会后悔,会逃离这个圈子而已。 他松了口气,却在想起另外一件事时又皱起了眉,“以后你便是天子之师,恐怕无法再住在摄政王府了。” “啊,王爷所言甚是,女王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文素一副恍然模样,却在瞥见对面的人一脸郁闷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想起王爷总说大梁国库不丰,还是作罢啦,只希望王爷莫要将下官赶出去才好。” 萧峥眼神一亮,唇绽笑意。 “好了王爷,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文素动动肩膀,示意他放手,真的该走了。 谁知萧峥反而收紧了手臂,一用力,她已严实的落入他怀中。 “王爷?”文素心中慌乱,问的惴惴,语气也有些飘忽。 “本王从未像今晚这样踏实过。”萧峥下巴抵着她的额角,似叹似诉。 文素微怔,不再动弹,静静的偎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平稳安详。停顿一瞬之后,她抬起手来,从他腰间穿过,反搂住了他。 自刚才进了王府,赵全便已悄然隐去,至于那些暗卫,此时肯定也退避的很远,所以文素贼胆肥了,一动情就动上手了。 萧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主动,惊喜的低头,只看到晦暗灯火下一张红透的脸和轻颤的眼睫,青涩而羞怯。 夜色正浓,雪花轻舞,之前酒宴上的一丝酒劲突然就在此时窜了上来。 萧峥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稍显惊诧的眼眸时,脸已经俯下。 她已经吹了半天冷风,双唇一片冰凉,他的却很温热,刚刚触碰时尚带着一丝赧然,然而不过片刻便被汹涌而来的情意冲的一阵激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萧峥从不曾这般对待过一个女子,曾经寥寥几次招侍妾侍寝也是因为她们是先帝赏赐,聊充任务。心中无意,便味同嚼蜡,又何来的这般情意绵绵的亲吻? 如今却不同,只是刚触上那柔软双唇的一瞬,就好似被夺去了所有的意识,四肢百骸喧嚣着兴奋,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手中也忍不住开始使力,将她紧紧的扣入怀间。 仿佛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文素也开始激动起来。 那双唇轻如羽扇,先是清清淡淡的触碰,之后是渐渐加重的压碾,等到文素终于忍不住要张口呼吸时,他已趁虚而入。 两人呼吸早已紊乱,情愫在胸腔间奔腾汹涌,一个是累积已久的迸发,一个是恍然醒悟的青涩,最后都化作这一场相偎相依。 温热的唇移到耳侧,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萧峥轻叹一声,将她拥的更紧,“素素……” “王爷。”文素低声回应。 他轻轻一笑,如同梦呓:“叫我退之。” “退、退之……” 没有赘言,只是在她偎着他同行的一刻,便已相知。 纵使离得再远,这一幕还是如同烙印一般烫伤了傅青玉的心口。 她已然震惊到无以复加,雪花卷了一头一脸也毫无所觉。 文素成为了一品高官,还得到了摄政王…… 这个事实一遍遍敲打着她的心房,泛出的疼痛里面更多的是不甘与嫉恨。 为何会这样?一夕之间,所有的都变了,为何?! 相拥着的两人已从甜蜜中微微清醒,在摄政王转头看来之前,她连忙转身就走,如同逃跑。 傅青玉无法承受,心中如同火炙,煎熬难忍。 直到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再过十年百年,恐怕那人也无法看到她,只要有文素在,就永远不会看到她! 脚步一顿,她蓦然抬头,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暖阁的院门口。 她紧握着拳,脚步想要迈出,却又猛然收回。 一步踏出便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转身的一瞬,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两人拥吻的画面,刺激的她太阳穴一阵阵的钝痛。 她深吸了口气,猛然抬头冲进了院门。 大门被一下子撞开,萧端抬眸,手中还抱着暖炉,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好像之前邀请她一同谋反的是另外一个人。看到傅青玉,他脸上先是一怔,接着便露出了笑意,“怎么,傅大人这么快便想好了?” “是,下官想好了。” “哦?那答复呢?” 傅青玉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抬手行礼道:“下官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很好。”萧端起身,放下手中暖炉,朝她一步步走近,“傅大人能想清楚最好了,之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甚至是……”他微微垂头,盯着她低垂却不断颤动的眼睫,低声道:“甚至是一国皇后,也是极有可能的。” 傅青玉身子一颤,咬紧了下唇。 “好了,你先回去吧,有事本王会安排你去做的。” 傅青玉应了一声,眼神空洞的转身要走,却又在门边停住,“不知王爷对文素的身份可有兴趣?” 萧端眉头一挑,眸光轻轻闪烁,“哦?说来听听呢……” 正月将尽之时,大梁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好日子。 礼部上表,正月二十六乃是大吉之日,青海国与梁国结盟大礼便定于该日。 宫中已经忙碌了许久,张灯结彩、华丽铺陈,怕是与大婚正日相比也不遑多让。 皇帝陛下一早就起了床,一干宫女早已等候多时,立即进殿服侍他穿戴。 玄衣广袖的帝王衮冕,上衣黑色以表天,下裳黄色以象地。以用朱、白、青、黄、玄五色彩丝绘出日月星辰,山龙花虫,下摆则绣礼器藻火,此乃十二章纹。蔽膝朱色,上绘龙火山三章。腰带佩玉,后缀组绶,庄重非凡。 经此装扮,皇帝陛下气势顿显,稍隐稚气,外露沉稳。 李太后看着皇帝陛下眉目间隐约可见的勃发英气,心中欣慰,拉着他好一阵叮嘱。 皇帝陛下起初还是认真的聆听教诲的,不多时便意识到了不对。 他又不是待嫁的女儿,是要娶妻,这般教导他作甚? 陛下很不满,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彰显一下男儿雄风,好好提醒一下大家谁才是当家人! 可是这些念头在看到女王陛下的一瞬便化作浮云了。 东德玉颂着了最为庄重的朝服,阳光下看去,炫目又耀眼。她站在太庙外的台阶下,两边是垂目而立的大臣。皇帝陛下远远走来时,一眼看到她那淡然悠闲又娇俏如花的脸便忘了之前的雄心壮志。 朝服仍然庄重,脸上神情却有些羞赧,到了她面前,皇帝陛下已经有些面红耳赤了。 梁国众臣们偷偷瞄去,原本垂着的眼更加不愿抬起了。 陛下您太让咱们失望了! 东德玉颂忍着笑意执起他的手,故意凑近他耳边唤了一声:“翊儿……” 气息拂过脖颈,叫皇帝缩了下脖子,诧异的睁大眼睛看她,“你叫朕什么?” “名字啊。”东德玉颂无所谓的眨眨眼,低声道:“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比如玉颂姐姐啊……” 姐姐…… 陛下泪奔,娶个年龄比自己大的皇后真是失策啊! 两人的窃窃私语旁人听不见,不过皇帝陛下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着实精彩。 太庙大门左侧,文素悄悄从萧峥身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一对缓缓走近的璧人啧啧感叹:“陛下莫不是被调戏了?” 萧峥抽了一下嘴角,“陛下为大梁做的牺牲,会永载史册的。” “……” 钟鼓声声,铿然冷肃。 二位陛下一个强作正经,一个别扭郁闷,就这么相携着进了太庙,由摄政王亲自主持,祭告列宗。 出庙后,百官拜倒,山呼万岁,见此阵仗,皇帝陛下的脸色才回归最初的肃然。 之后再移驾至天坛,共同祭天,告敕天下。 至此结盟便算完成了。 至于具体婚期,则交由两国礼部再做商议。看二位陛下的年龄,也不算个急事儿。 礼乐壮阔,悠然而息。 大礼已成,众人如潮水般退去。 暖阳融融,空旷的广场上,只有萧峥与文素留在了最后,不紧不慢的并肩同行。 “如今虽然算是尘埃落定,但之后朝堂必然会开始针对于你,新政可能也会化作摆设,你可做好准备了?”萧峥瞥一眼文素的侧脸,语气仍旧平淡,却难掩关切。 文素笑了笑,“王爷说的是,下官会注意的。” 萧峥闻言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率先朝前走去。 身后的文素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已经快走上停着马车的街道,刚想追上前去,却从侧面一座石雕之后闪出一道人影,挡在了她身前。 “素素……” “朝卿?”文素愣了愣,“你……是在等我?” “嗯。”刘珂点了点头,磨蹭着到了她跟前,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他叹了口气,抬头正视文素,“素素,虽然已经得到了你的回复,我还是想专程与你谈一谈。” 文素这才明白他的来意,心中隐隐愧疚。 是她怠慢了,仅凭一封信就就想要解释清楚,实在不算慎重。 看了看刘珂微显憔悴的脸色,她歉疚的笑了一下,“你说的是,朝卿,我本该当面与你说清楚的。” “别,你先听我说!”刘珂出言阻断了她的话,神情竟隐隐露出紧张,“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之前是我不知晓你的抱负,如今知晓了,也并、并不反对,那……我可还有机会?” 他也是鼓足勇气才说出了这番话,来此之前更是几番思想斗争。那日在酒宴上,他本已心灰意冷,可是回去后辗转反侧,终究还是放不下。 文素早已怔住,哑口无言。 她早该想到的,刘珂为人善良而执着,本就不会轻言放弃。加上恪守礼教,当日的约定虽然是她提出,只怕反倒叫他背负了责任。 “朝卿,我想你并未想清楚。” “不,我想清楚了!”刘珂慌忙回答,却见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并未想清楚。其一,我如今已决意为官,不同当初混口饭吃,是打算真正为民请命,便是说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子,而你读圣贤书,最重三纲五常,是否真的适合这样的我?” “其二,陛下虽然册封我为少傅,除去念在我助其联姻成功之外,主要则是为了讨东德陛下欢心,也就是说,陛下其实也并非真心要让我为官,而你,恰恰是陛下最重视的臣子之一。” “其三,一手提拔我栽培我的乃是摄政王,无论今后怎样,我也会是他的左膀右臂,换言之,你我有可能成为政敌。”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文素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已心有所属。” 她抬眼,叹息一声:“朝卿,你确定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刘珂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脸色苍白。 眼前的人着实陌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不是从不曾了解过她的抱负,而是从未了解过她这个人。 他是出现在她转变之前的良人,那时她只愿平稳一生,而如今,她已有了不输于男子的凌云壮志。 他知道她口中心有所属的人是何人,这些时日总能看见两人同进同出的身影,实在再明显不过。 也是,这样不输于人的女子,也只有那样天生的王者才可驾驭吧。 怔怔的看了她半晌,终是未发一言,刘珂转身而去。 “朝卿……”身后传来文素的轻唤:“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莫要背着包袱。” 刘珂没有转身,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过,不论是何结果,我都不会怪你,我自会放下这包袱,但求你自己也莫要背着。” 文素一怔,点了点头,“好,只要你愿意,你我还是朋友。” 刘珂的身影顿了顿,没再说话,举步朝前走去,背影虽难掩寂寥,步伐却依旧沉稳。 文素怔忪许久,理了理心绪,朝街道走去。 出了广场,眼中落入那辆马车。 萧峥还没走,正倚着车身不知在想什么。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稍显怔忪又姿态悠然的模样,阳光在他肩头一洒,那身玄色庄重的礼服落入文素眼中,竟多了几分风流洒脱的意味。 她刚要上前,却听他略显无奈的开了口:“陛下,女王迟早都要回国,您赖在本王车中也无法留住她啊。” 车内传出一道愤懑的声音:“不管,皇叔,你想个法子把她留下!” “这个恐怕不成,本王被女王打过主意,自此不敢再接近她,陛下您这是将本王往她身边推么?” “……”车内停顿了一瞬,皇帝气鼓鼓的道:“那就叫文少傅去,她不是跟东德玉颂很要好嘛!” 萧峥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缓步而来的文素,装模作样的问旁边憋笑到内伤的赵全:“之前叫你回府去取的扣带呢?这么庄重的日子,本王该系那条才是。” 赵全心领神会,扬了扬手里的马鞭,“喏,王爷,这不是取来了么?” “啊,对了,朕想起还有些事未曾处理好,这便回宫去了。” 帘子被一把掀开,在赵全不动声色的将马鞭藏于身后时,小皇帝已经怏怏的下了车。 “皇叔,朕走了……”一步三回头,眼神凄哀,叫人视之不忍。 “陛下且慢。” “什么?”皇帝立即停下了步子,这是要帮他了是不是不? 萧峥对他炽热的眼神视而不见,站直身子,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襟,“陛下如今该专注学业,为他日大业着想,沉迷儿女情长,可不该啊。” 皇帝立即耷拉下了脑袋,“谨记皇叔教诲。”这次走的是义无反顾了。 眼见皇帝走远,文素才从马车侧面绕出来,笑道:“王爷,您的扣带可真是百试百灵啊。” 萧峥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默默爬上了车。 文素奇怪,从刚才就是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她赶紧跟上了车,盯着他左瞧右瞧,“王爷,怎么了?” 萧峥不做声,神情冷淡。 文素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往他跟前凑了凑,又唤:“王爷?” 仍旧毫无回应。 奇怪,她没说错话啊,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文素恍然大悟。 马车已经开始行驶,辘辘的车辙声很好的掩盖了车中的声音,她挪啊挪的凑到萧峥面前,憋着笑意唤他:“退之?” 萧峥眼神一闪,终于看向她,嘴角隐隐露出笑意,却又刻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隐忍的样子叫文素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萧峥低喝,耳根微红。 文素何尝见过他这副模样,见状更加忍不住,差点就要捶车厢了。 “你……”萧峥气恼,伸手将她一拉扣入怀里,另一只手及时的捂住她的嘴。 文素憋得满脸通红,只好赶紧眨眼,示意自己再也不笑了。萧峥却没有松开她,捂着她嘴的手移开,却又抚上她的脸颊,掌心薄薄的老茧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好似手中抚摸的是最钟爱的珍宝。 “咳咳,你忘了刚才教训陛下的话了?莫要沉迷于儿女情长啊……”文素脸上火热,明明羞赧到不行却还强作镇定。 手下一顿,摄政王殿下满头黑线。 第23章 已是月上中天,萧端仍旧坐在酒楼里悠闲饮酒。 对面的陆坊压低声音絮絮叨叨:“王爷最近与文大人十分亲近啊,看这模样,莫非好事要近了?” “亲近不假,好事么……”萧端勾了勾唇角,又饮了一口美酒。 陆坊对他卖关子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多问,自顾自的饮了杯酒后,抬眼问他:“对了,平阳王爷,您为何要将傅青玉拉入此事?见她也不是个机灵的主儿,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今日刚到酒楼便听平阳王说了此事,陆坊十分担忧。 “本王本就不需要她机灵,何况,她现在已然发挥了作用。”萧端嘲讽的一笑,搁下酒杯,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个,如今结盟一事定下,朝廷的重心就该转向江南平叛了吧?” 陆坊点头,“王爷所言极是,摄政王已经开始吩咐吾等进行部署了。” “嗯……”萧端随口应了一声,手指点着桌子,眼珠轻轻转动,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片刻之后,他忽而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平叛必要出兵,朝廷也必然要开始考虑主帅人选,陆坊,本王要你主动请缨。” 第二日早朝之后,文素正式走马上任,风风火火的赶往御书房教导皇帝陛下。 走过巍巍宫墙之下的道路,转弯穿过一道宫门,再往前已隐隐可见御书房的檐角。 来的路上她先后碰上了不少大臣,除去首辅大人依旧傲慢之外,其余众人虽然对她诸多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向她行了礼。 所以此时文素的心情就一个字:爽! 神采奕奕的走至门前,还未等守门的小太监通禀,已经见到门被打开,出来的人竟是王定永。 见到门外站着的文素,王定永面色复杂,说不清是赧然还是愤懑,“文少傅有礼。” “御史大人有礼。”文素回了一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心中有些好笑。 看他这模样,定然是不自觉的到了此处。这些日子一直由他教导皇帝,走着走着就走习惯了吧。 看出她眼神中的揶揄,王定永越发不自在,匆匆话别两句就要离去。 “御史大人留步。” “文少傅还有事?”王定永转头,对上她一张笑脸。 “也没什么,只是希望御史大人记住陛下如今的模样,因为他日,本官定会让您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陛下。” 这笑容……算不算邪恶?王定永有些冒冷汗,“文少傅此言何意?” “意思便是,本官会让大人看到成果,终有一日,大人一定会认同本官!” 王定永一怔,眼前的女子已经转身推门而入。 那日朝堂上的一声“文氏”言犹在耳,所以文素这话说的其实有些赌气的意味,不过仔细算来,其实是种争取。 相比较而言,丁老爷子是往死里的顽固,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也会将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子给打回草民阶层去,绝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染指朝堂。 而王定永不同,他对她只是持观望态度,不褒不贬。换言之,他守着自己的底线,只要不出格,他都可以接受。直到那日文素被册封为一品少傅,他才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祖宗礼法在他眼中实在被看得太重了。 因此此时文素便是在动摇他的理念,终有一日要让他认同她一个女子也能为官,也能做出些成就,而不只是缩在男人身后默默无闻一辈子。 话说的是很坚强有力,然而待看到小皇帝的状态,文素觉着,这其实是项万分艰巨的挑战。 皇帝陛下无力的趴在桌前,见她行礼也是一副怏怏的模样。 “陛下,该学习了。”文素好言提醒。 “少傅,能否停一日,朕没心情。”皇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继续忧郁。 “陛下,一寸光阴一寸金,荒废不得啊。” “可是朕真的没有心情啊……” 文素摇了摇头,叹息道:“莫非陛下是因为女王陛下的离去而难过?” 昨日一早东德玉颂已经启程返国,皇帝陛下当时亲自送出城门,于楼头远眺时甚至红了眼眶,分明就是两只情意绵绵依依不舍的小鸳鸯。 啧啧,文素当时就感慨,皇帝陛下真是早熟。 伤心事被提及,皇帝陛下更加无力,连话都不愿回了。 文素有些好笑,看他这模样其实倒更像少了一个伙伴。想到此处,文素记起以前听萧峥提过,皇帝并无兄弟,只有几个姊妹,年龄虽相近却不常往来,想必一直以来都非常寂寞吧。 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福贵,低声道:“陛下,不如让福贵陪您出去玩儿吧,散散心也好。” “啊?”福贵和皇帝都是一脸诧异。 “少傅,此言当真?” “自然,今日的课程便是教陛下如何玩耍,明日微臣前来听陛下的心得便是。”她朝皇帝挤了挤眼,转身出门。 皇帝愣愣的坐了一会儿,又渐渐开心起来,此时看看,这个老师还是不错的嘛! 回到住处,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丫鬟喜鹊笑眯眯的迎了上来,“大人,东西奴婢都给您备好了。” “乖,喜鹊你真是越来越伶俐了。”文素嘴上赞赏着,还不忘从袖中摸出点碎银子塞给她。 喜鹊接了银子,眉开眼笑的道了谢,越发的尽忠职守,“大人,要不要奴婢替您将东西送过去?” 文素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去忙吧。” 喜鹊应了,快快乐乐的走远了。 文素进屋一看,桌上摆着两套成衣,几盒胭脂水粉,更多的这是上好的笔墨纸砚。 这些是她上朝之前吩咐喜鹊出去购置的,准备去送给傅青玉。 这些日子如同历经了一场新生,先是决定了人生目标,又是决定了感情归属,文素的情绪一直在激动澎湃中起伏跳跃,所以待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个人。 在感情这方面,她只想到了刘珂会受伤,倒差点忘了傅青玉。比起刘珂,傅青玉心中只怕更不好受,除去摄政王这一因素,如今与她同时进府为幕僚的自己已然成为一品高官,她心中该作何所想? 文素叹了口气,抱起礼品朝傅青玉的院子走去。 院内很安静,只有两个丫头在打扫,似乎是新来的,但很机灵,见她手中抱着这么多东西,连忙上前帮忙,一人拿一半,她立即就轻松了。 “傅大人在屋内看书呢,奴婢去通禀一声。”一个丫头抱着东西率先几步朝屋门走去。 文素撇撇嘴,以前她可都是直接闯的,看来以后要注意些。 刚走到门边,忽然听见一阵响动,似乎是茶杯翻落在地的声音,文素吃了一惊,连忙快走几步,一脚踏入屋内,正对上傅青玉惊慌失措的神色。 “青玉,怎么了?”见她神情在见到自己后越发慌乱,文素不免疑惑。 “素、素素,你怎么来了?” “哦,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两个丫头已经将东西放到了桌上,文素走上前去,一件件拿给她看,“这是两件春装,你成天只知读书,从不知晓该为自己添身衣裳,这两件我瞧着颜色不错,待再过两月踏青时可以穿。” “胭脂水粉你一般比较少用,所以笔墨纸砚多送了些,本来是要给你挑亳州的狼毫的,可是老板说没到货,所以就挑了这种,我看着不错,你看看呢?” 抬手递上那支毛笔,文素不禁一愣,这才发现傅青玉一直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玉?” “哦……”傅青玉回过神来,挥手遣退了两个丫头,缓缓坐下,“你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文素笑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下,“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时间来看你,来了也不能空手嘛。对了,上次不是还托你帮忙查我的先祖嘛。” 傅青玉的脸色又白了一层,想要喝口茶平复一下情绪,却发现茶杯已经摔碎在地上,还未曾收拾。稍稍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忽而苦笑了一下,“我知晓你的用意,你与摄政王的事,还有你升官的事,我都知晓了……”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片刻之后,响起文素平淡略显肃然的声音:“是,青玉,我来此之前确实是揣着一颗愧疚之心,所以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可是更多的是关心,你我同时进入王府,谈不上知心至交,却也是一路同行至今,在我心里,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永远都是个值得我仰望的朋友。” 傅青玉搁在膝头的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裙摆。 “要说摄政王这事,我确实歉疚,但今日我来此是要向你坦诚的,而非祈求你原谅,因为感情发乎于心,我与他彼此倾心,便不该欺瞒与你。至于升官一事……”文素顿了顿,目光坚定的看向傅青玉,“青玉,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应当理解我的心情,如今我与你已是同等心态,比较起来,只是比你多了个机会而已,所以这件事,我无愧于心。” 傅青玉愕然的抬头,“你是说你如今做官是因为有了抱负?” “是。”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文素说的句句在理,她与摄政王的感情发自真心,郎情妾意,她有何资格指手划脚?她做官也是因为有了抱负,难道自己无法实现抱负,便要迁就于那些成功之人么? 文素已然离去,那些话还一字一句在耳边回响。傅青玉颓然的跌坐在地上,自责难堪。 曾经饱读圣贤之书,她因何变成了这样的人?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就朝外冲去。外面的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却在见到她进入东暖阁后又悄然退去。 傅青玉一把推开屋门,顾不得对斜倚在榻上的人行礼便直接道:“平阳王爷,抱歉,下官不能与你合作了。” “哦?”萧端掀开眼皮看她,情绪淡淡,“为何?” “下官不能害了文素。” “嗤——”萧端轻笑,眼神陡然转为凌厉,“你不是已经做了么?” 说了那个身份,还想要收回么?只要他愿意,那个身份可以变幻出无数版本,她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傅青玉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半晌,终于还是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未多时,屋内又走入两人,正是负责伺候傅青玉的两个丫头。 “好好盯着她,莫要出什么岔子。”萧端淡淡吩咐。 “是,主子。” 天气转暖,草长莺飞,正是江南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朝廷却在商议着对该地的用兵大计。 连续几日的争吵,小皇帝烦不胜烦,此时在文素面前上课也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少傅,你觉得江南之事该如何解决?” “叛臣顽固,必须动武,这是必然,如今有青海国抵挡外患,陛下无须多虑,江东江南等地必会重归陛下之手。” “唉,但愿吧。”小皇帝叹息一声,恹恹的翻开面前的书,“今日学什么?” 文素笑了一声:“陛下,微臣的书本知识可不行,兴许还得您教微臣呢。” “啊?”皇帝愣住,“那你要教朕什么?” 文素朝他恭敬行礼,“教陛下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首要为仁。 这是孔夫子的说法,然而这是对待百姓的,文素要教给皇帝的,是一套周旋之术。 ——周旋于朝堂,周旋于大臣之间的策略。 不过这些并非只是文素个人的知识,很多还来自于那本文子衿的著作。 书中记载的周旋一说甚为精妙,叫人叹为观止,而文素将它与自己的见解融合之后,便成了如今要教给皇帝的知识。 不过考虑到陛下的年纪,她只选择了最为简单基础的一部分,至于其它,则要靠他后天从生活中自己去参悟了。 她对王定永说过要打造一个不一样的帝王,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对一个帝王,要想驾驭群臣,便先要了解他们每个人的特质,这在兵法中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御书房中点上了安神香,气氛安宁祥和,小皇帝静坐桌后,看着眼前一身深蓝官袍的女子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侃侃而谈。 “而具体要掌控每个大臣的特质,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多看,少言。上位者得天独厚,无需多言便可让下臣口若悬河,而言多必失,必然就会暴露其本性,甚至是弱点,陛下要掌控的正是这些。” “臣子众多,必有亲疏。陛下当收敛情绪,喜好者,不言其优,憎恶者,不言其劣。因势利导,适当的臣子放在适当的地方,便会发挥最佳的效果。” “若有心机深沉者,当有驾驭其之决心,而非避讳。需知此类人最会你退我进,陛下应当谨记。” “……” 原本是枯燥无味的说教,文素却也懂得引用些实例,而很多还是来自于当今的朝堂,其中亦不乏对个别大臣的特质做了分析。 小皇帝越听越入神,直到一堂课授完,才回过神来。 文素口干舌燥,赶忙行礼告退,打算先去找口水喝,却被他出言拦下,“少傅为何要与朕说这些?” 已经走到门边的脚步一顿,文素转头,笑了一下,“陛下心智过人,聪颖有加,只是接触的都是太过正派的学识,微臣要教给您一些歪门左道,这才算丰富您的人生啊……” “……”皇帝抽了抽嘴角,这算哪门子理由? 临出门前,文素又补充了一句:“微臣这个少傅只打算教陛下三堂课,一堂是上次的玩耍,一堂是今日,还有一堂便完毕了,还是请王御史回来继续教授您课业吧。” “这……”皇帝莫名其妙,她已经翩然离去。 不得不说这番教育还是有些效果的,起码第二日朝堂之上,皇帝陛下已经知道利用诸位大臣争吵的机会来搜集信息了。 前几次争吵都是因为徘徊在此时要不要对江南开战,许是好日子过久了,有些大臣竟然有些畏缩起来。后来还是摄政王发了话,才算定了下来。 这一仗,势在必行。 而如今,诸位大臣们又开始为主帅人选争执不休了。 要说武将,大梁上有摄政王,下有陆坊和诸位将军,还是不缺人手的。可问题是那些人军人出身,或多或少都与摄政王有些牵连,这让保皇党十分的不舒坦。 可是保皇党大多是儒生,哪里会领兵作战,是以争吵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丁正一兜兜转转那几句,个中意思无非是该选个中间派出来,可是中间派的将领一溜看过去,名字报了一个又一个,全被萧峥给否决了。 这次一战不同往常,至关重要。说起来朝廷准备至今,若是不能旗开得胜,叫天下百姓作何所想? 所以一定要选一个靠得住的人选。 两方吵闹不休,已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连见怪了这模样的萧峥都捏了捏眉心,一副不耐之色。 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微微侧头,看到与他同排而列的文素对他展颜一笑。 领会到她安抚的好意,萧峥轻轻点了点头,再转过头去时,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威严。 “臣陆坊进言,微臣愿领兵前往,望陛下恩准。” 突来的高声请命让众人都愣了愣,低头看去,兵部尚书陆坊已然跪倒在地。 萧峥有些不解,他与丁正一作对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只怕会引起更大的争吵吧。 果然,这个念头还未想完,丁正一已经嚷嚷了起来:“陆大人乃兵部尚书,战争所需的统筹调度还在你手中,你若亲自上阵,这些事情交由何人去做?” 陆坊不为所动,“微臣只知诸位大人争吵不休,已然到了自乱阵脚的地步,若不尽早做出决断,只怕会叫江南叛贼占了先机。” 萧峥眼神一闪,暗暗点头,此言不虚。 “哼!”丁正一冷哼了一声,转身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老臣觉得陆大人并不适合领兵,想当初征战沙场,他也只是为摄政王手下副将,从未独自作战过,这样至关重要的一战,岂可托付?” 小皇帝抿唇不语,心中却觉得有些道理。 “丁大人所言甚是。”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因为摄政王忽然开了口,每次争吵,似乎都在他开口之后才算终结。 “争论至今,本王觉得诸位所言都十分在理,主帅一职事关重大,若非可靠之人,着实难叫人放心。” 丁正一摸着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难得的表示了赞同,还不忘瞪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陆坊,暗示他趁早死心。 “皇叔有何意见?”小皇帝朝萧峥抬了一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本王只是想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而已。” “哦?何人,皇叔快说。” 萧峥微微偏头,眼光扫了一眼文素。 这眼神有些特别,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一般。文素心中一紧,恍然之时已经听到他淡淡的说了出来:“人选即是本王。” 众人顿时哗然,摄政王竟然要亲自领兵? 自他扫平边患之后,已有好几年未曾率兵了,虽然执掌全国兵马却再未去过军营巡视,好似已经与过往的峥嵘岁月脱离了关系,为何如今又要重新出山? 瞥见丁正一又按捺不住要开口,萧峥率先堵截道:“陛下,须知江南等地的叛臣乃是出身皇室,对付这样的家贼,本王去,最为合适。” 于是丁正一没了反驳理由了。 其实萧峥并非刚刚才有这个念头,这些时日他一直忙于部署此事,必然会考虑到主帅的问题,不过只是将自己作为不得已之时的一个候补。只因战争不同上次赈灾,处理政务恐怕无法兼顾,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文素。 不是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只是她刚刚开始在朝堂上打拼,若离了他,会不会孤立无援? 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得不做出应对。如同陆坊所言,争吵不休,迟疑不决,只会让叛臣有机会养精蓄锐。 另外还有个不可外道的原因是,萧峥一直排遣暗探于江南等地活动,否则上次皇帝那封写给江家的信件也无法送达。再加上上次蜀王提供的讯息,他本人其实也是对对方最为了解的人。 所以,他确实是最为合适的主帅人选。 小皇帝沉吟着不做声,摄政王的话都有道理,可是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原本他已如日中天,便说世人只知摄政王而不知有皇帝也不算为过。而凭他过往的战绩,此战可赢的机会很大,届时气势必然更盛,他这个皇帝,会不会永无出头之日? 虽然想的到这些,却无法想出个妥善的解决之道,皇帝陛下唯有叹息一声,点头应允:“皇叔所言句句在理,便照此做吧,准奏。” 萧峥抬手行礼,“谢主隆恩。” 文素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微微敛目。 退朝之时,她一言不发,安静的跟在他身后走出殿门。 “怎么不说话?”萧峥转身看她,笑得温和。 “无话可说。” “怎么?生气了?” “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你所言句句在理,我只有支持,便无话可说了。” 萧峥微微一笑,静静走路,不再多言。 阳光下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差不多是同样的步调,所以一直保持着同等的距离。 然而刚走出宫门不久,文素只觉得腰间一紧,回过神来时,人已被萧峥揽在了身侧,终于变成并肩同行。 “放心,我会好好的。” 文素心中情绪复杂,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24章 这日早朝之后,皇帝陛下迎来了文少傅的最后一课。 在上课之前,皇帝陛下率先表示了自己的愤懑:“文少傅,朕册封你为帝师,你却只教朕三节课,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陛下,课不在多,而在于精呐。” 陛下眯眼,“你真不是偷懒?” 文素一脸坦然,“陛下若真要微臣教授您书面学问的话,微臣倒也可以试一试的。” “……”陛下郁闷的摆手,“罢了,上课吧!” 本以为今日这最后一课会是精华中的精华,定然会让皇帝陛下眼界大开,然而事实却出人意料。 文素端着少傅的架子当着皇帝的面坐着,饮了差不多半壶茶之后才悠悠然开了口:“陛下,您还不够淡定。” 皇帝当然不淡定,他九五之尊等着授课,她倒好,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在饮茶,压根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嘛! “少傅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陛下稍安勿躁,您这么问,微臣会回答您,有的人可就不一定会回答了。” “切!照你这么说,难不成一千个人朕还要想一千种问法?” “不错!”文素击掌,赞赏的点头,“陛下这话便说对了,所以微臣才希望陛下尽早掌握他人的特质,因为要想每个人都乖乖听您的话说出您想知晓的信息,便要记住微臣的十字真言。” “十字真言?”小皇帝来了兴趣,“什么精妙的真言?快说来听听!” 文素又呷了口茶,笑的一脸狡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陛下扭头,还以为什么高深的真言,原来这么通俗么? “陛下,切莫小瞧了这句俗语,这恰恰是为人圆融的真谛。对哪些人该说哪些话,正是陛下这个年纪最需掌控的东西。” 皇帝这才开始深思,面露凝重之色,“说来还真有些道理,兴许顺着皇叔说些软话,他也就不会老拿扣带吓唬朕了。” “咳咳咳……”文素刚饮进口的一口茶在喉咙里好一阵天翻地覆。 这算什么举例? 临走之前,文素照例向皇帝行礼告辞,却不曾想皇帝竟也起身向她回敬了一礼。 “少傅,今日之前,朕还对封你为帝师颇有介怀,但这三课之后,却着实叫朕获益匪浅,所以这一礼,请莫要回避。” 文素轻轻点头,坦然受下,“陛下天资聪颖,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转身走到门边,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陛下,还有一句话,微臣一定要说。” “少傅请说。” “千万莫要以表面论是非,对您凶恶的,不一定不好,反之亦然。” 皇帝怔忪,她已如往常那般,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 氤氲的雾气在眼前缭绕,沸水顶着壶盖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萧峥端坐在矮几之后,素白宽大的袍子闲闲的贴在身上,随意系着的乌发散在肩头,风姿绰约,俊逸风流。 袖子被高高挽起,他熟练的清洗茶具,挑放茶叶,冲入沸水,而后缓缓将一杯香气四溢的绿茶推到对面的人跟前。 “尝尝看。” 文素原本正盯着窗外欣赏初春景致,听了这话转头,刚好对上他的微笑的双眼。 因为跟前热气蒸腾,他的鼻尖微微沁出了细汗。她笑了一下,从怀间摸出绢帕为他细细擦拭,直到手被他握住,再缓缓包入掌心。 “素素,听我说,我走之后,朝廷必会针对于你,所以我有个安排……” “不是说来画舫饮茶的么?做什么说这些,先不管那些吧。”文素摆摆手,一手端起他推过来的茶盏饮了口茶,另一只手则任由他牵着。 “说的也是。”萧峥笑了笑,这才轻轻松开她的手。 “退之,你……大概何时动身?” 萧峥挑眉,“你不是不想说这些的么?” 文素撇嘴,“我是说莫要说我,说你还是可以的。” 萧峥笑着摇了摇头,神情却又渐渐回归肃然,“大约……就在这几日了吧。” “到底哪日?” “怎么,你要送我?” “自然。” “还是别送了吧……” 文素抿了抿唇,唧唧歪歪的嘀咕:“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不让人送!” 谁知还未念叨完,身侧一阵暗影,萧峥已经挨着她坐下,伸手揽住了她,低笑道:“不是不让你送,是不想弄得那般伤感,我一定会回来,又何必在乎这一次分别?” 文素垂着头不做声。 萧峥叹息一声,揽紧了她,吻了吻她的侧脸,“等我回来就好……” 此次前往江南的点兵已然结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启程直赴江南。 过往的战争经历中不乏于此同规模的战役,萧峥却无心回顾,只因这一战,剑指的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夜色深重,他却久久未眠,坐在书房中将那柄长剑拭了又拭,直到寒光闪烁的剑身上隐隐投射出他漠然的脸。 有人轻轻敲门,他放下手中剑,听到赵全在外禀报道:“王爷,平阳王求见。” “进来吧。” 萧端推门而入,只看到白衣的一角便已听到他含笑的声音:“这次可总算能亲自与叔叔话别一番了。” 这话说来轻松,其中却暗含酸楚。 曾经萧峥四处征战之时,他被困宫中,想要远远看一眼他离去的背影也绝无可能。上次江北之行萧峥又走的匆忙,所以如今能这般相对话别,实属不易。 “这么晚还不睡,对身子不好。”萧峥收好剑,坐回桌边,示意他也坐下。 “叔叔不也没睡么?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算是吧……”萧峥叹了口气,凝视着桌上的烛台不语。 萧端眼珠一转,已然明了,“是因为素素?” “嗯。” “担心她在你走后会寡不敌众?” “嗯。” “叔叔必然已经有了计较了吧。” “是有了计较,但是……却也仍旧担心。” 萧端眼神微微一闪,笑了起来,“有何担心之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顿了顿,萧峥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在京城要好好的。” 萧端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嗯”了一声。 “做个闲散郡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是。” 走出西阁时,仿佛从水中出来,窒息了许久的胸腔终于呼吸进了新鲜空气。萧端扶着回廊的柱子轻喘,脸色煞白,隐隐浮出一层汗。 是叔叔实在气势威压,还是他心里想的多,为何会有种喘不过气般的感觉? 最后稍稍踉跄着朝前而去时,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西阁隐隐透出的烛火。 对不住了叔叔,为了那一日,别说一个王爵,纵使是我自己,也会抛却的! 春日渐渐展露柔媚,柳絮纷飞,春光融融。然而此时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肃杀冷然。 萧峥手中托着摄政王印静立玉阶之下,面沉如水,上方的小皇帝一脸愕然,下面的大臣面面相觑。 “本王不日即将出征,今日当着陛下与诸位大人的面,宣布一些安排。” 话音顿了顿,萧峥的视线扫向文素,“文少傅何在?” “下官在。”文素出列,垂目拱手。 “本王不在京中这段时日,所有政务交由文少傅一人全权处理,本王印绶在此,以此为凭,自今日起,由文少傅总领朝政。” “皇叔!”小皇帝顿时惊叫一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文少傅,上前受印!”萧峥不闻不问,紧盯着面前的人。 文素微微抬首,眼中闪过诸多情绪:震惊、不解,而后又化作恍然与感激。 他在画舫中说有了安排,原来是指这个,给她凌驾一切的权力,便再无人可以在这段时间内能动得了她。 文素稍稍迟疑一瞬,举步朝他走去…… “荒唐!太荒唐!”丁正一怒不可遏的咆哮阻止了她继续前进的脚步,“先是让女子为官,再是任凭她步步高升,如今天子帝师还不够,竟然还要让她总领朝政!” 他抖索着花白胡子,急怒攻心之下,竟直接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摄政王,“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可还有在场的诸位大臣?!” 王定永皱了皱眉,心中亦十分不悦,然而转脸看到文素那张始终平静的脸,想起这些日子皇帝惊人的转变,最终只是甩袖附和了一句:“确实荒唐!” 小皇帝一手扶着龙椅,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后珠帘发出轻响,最近几乎已经不发一言的李太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皇叔,您最好考虑清楚。”皇帝的眼神扫向文素,情绪复杂。 这是给他开了另一扇窗户的老师,如同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玲珑心思归于七窍。他欣赏她,感激她,但是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萧峥面无表情,耳边的纷乱完全充耳不闻,只是目光如炬般盯着文素,“文少傅上前受印!” 文素捏紧手心,终于大步上前,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下官定不负王爷所托。” 装着王印的紫檀木盒放到她手中,她稳稳地托住,四周倏然安静。 隔着众人,刘珂远远站着,心中的震惊久久难退…… “南国女儿来,不栉为进士。冰雪净聪明,柳絮才高斗。寒窗十载叹不如,不重生男重生女……” 街道上几个孩童拍着手唱着童谣,幼稚的童声配合着欢快的表情,也许根本不理解歌词的意思,却依旧唱的兴高采烈。 马车中的文素自窗格边收回目光,放下帘子,轻轻叹息一声。 作为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做官做到如此地步,真真是种极致了。 赶车的车夫与她也算熟稔了,笑着打趣道:“文大人如今可成了大梁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呢!” 文素笑了两声,算是回应,掀帘道:“直接回王府吧,不去宫中了。” 回到王府,刚走到院门边便看见傅青玉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 “青玉,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这个。”傅青玉将手中握着的一本书递给她,垂着眼不看她,“你上次托我查的事情,全在这书中,你自己看吧。” 文素面露喜色,连忙接了过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你了。” 傅青玉干涩的回了一声:“不谢。” 转身要走,迈了几步却又停下,她转头看向文素,“素素,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祖上的事情么?” 文素被她这神情弄的一怔,诚恳的点了点头,“我爹爹从未与我说起过有这么一位先祖,若不是在江北遇上一位故人,我至今还不知道呢。” “原来如此……”傅青玉怔忪的喃喃,“难道是天意如此么……” 文素对她这模样有些不解,想叫住她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已经体贴的迎了上前搀着她往回走,还不忘礼貌的向她行了礼。 文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籍,心中好奇,迫不及待的翻开,傅青玉在其中一页做了标记,她很快便找到了记载文子衿的文字。 手一抖,差点把书给丢了。 我的个天,不是吧,她家这位祖宗这么拉风彪悍呐! “你说你有位先祖有龙阳之好?” 萧峥从书桌后抬起脸来,烛火倒映出他眼中的谑笑,“谁告诉你的?” “喏,你自己看啊。”文素将手中的书递给他。 片刻之后,萧峥放下书籍,作了总结:“记载的挺有意思。” 文素挑眉,“就这样?” 萧峥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文子衿这个人是林瑄告诉你的吧?” “是啊,他给了我一本书,记载的全是文子衿的绝妙言论?”如今有些已经拿去祸害过皇帝陛下了。 其实若不是文素走入官场,林瑄应该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当时告诉他也是为了保文素,以防将来有何不测。毕竟这么多年,文氏一脉并未改头换姓,而文素自己又毫不知情,不得不注意。 没想到这书的作者留了个名字,她还追查下去了。不过萧峥发现书中记载的并不详细,关键之处并未记录在册。 他哪里知晓关于太祖皇帝重金悬赏文子衿项上人头的光辉事迹已经被傅青玉给掩盖了过去,所以此时文素只知道文子衿是前朝末年的宰相,知道他在城破之后拐走了一个男宠,却不知道他与本朝的牵连。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用在意,真真假假,若非亲身经历,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萧峥对她笑了笑,故作轻松。 “嗯……这话也有道理。” 萧峥点了点头,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 “趁着有空,你该学习一下如何批阅奏折。” 文素惊悚,“你还真让我批啊?” “当然不是,我还得为大梁负责,所以才要教你些技巧。”萧峥将一大堆奏折往她面前一推,“先学习一下分类,然后每一类我会教你如何批示,什么折子可以自己做主,什么折子可以交给陛下做主,什么折子递去内阁商议,还有什么折子必须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由我亲自批示,你都要记清楚。” 文素耷拉下脑袋,“好吧……” 灯火下,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断。 因为外放的大臣一时还不知晓文素总揽朝政一事,萧峥也不打算引起另一波反对之潮,便让文素模仿他的字迹,一些可以自己拿主意的折子便以此方式批示。 然而文素一直练习的是娟秀的小楷,萧峥的自己笔走龙蛇气势腾然,实在难以模仿。 看了一会儿,萧峥有些焦急,便干脆握着她的手教她,奈何动作不方便,便干脆将她拉着坐到了自己的膝上。 这动作做来本是自然,待看见眼前文素红透的耳根,他才意识到其实很暧昧。 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浅浅晕开,两人一时都忘了动作。 文素悄悄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又忙不迭的垂下了眼。 正在尴尬着,忽然肩头一紧,萧峥已经紧紧搂住了她,唇从侧脸细细密密的落下,又酥又痒,最后移到她耳边时,微微喘息道:“素素,待我回来……我们便成亲吧。” 文素诧异的转头,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唇已被他严严实实的堵住。 毛笔落在纸上,彻底融开一大滩墨渍,如同化不开的情愫,氤氲扩散…… 夜色深沉,皇帝寝宫内却还亮着烛火,映照出两张肃然的脸。 “陛下深夜急召,不知有何吩咐。” 皇帝脸色深沉,眸光暗敛,“朝卿,朕问你,文素总揽朝政一事,你如何看待?” 刘珂神情一震,沉吟了一瞬方道:“启禀陛下,此事事发突然,微臣尚未细想。” “那便现在想!” 突然爆发的愤怒叫刘珂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虽然摄政王此举颇为离经叛道,但是他不笨,事后回味一番,大概也能猜到是要给文素权力以保全自己。 不过没想到皇帝会如此愤怒。 刘珂稳住心神,试探道:“陛下,前几日还听闻您对文少傅赞赏有加,想必她是有些能力的吧……” “二者不可相提并论。”皇帝语气仍旧愤懑,“朕尊重她不拘一格的教导方式,但此事不同,摄政王乃是朕的皇叔,说到底也算是一家人,可是文素不仅是个外人,还是个女子,将满朝权势交予她一人之手,叫朕如何放心?” “陛下所虑在情在理,然而……”刘珂偷瞄着皇帝神色,小心斟酌:“多少也该给文少傅一个机会吧……” “朝卿,”皇帝终于感到不对,眯了眯眼道:“你似乎一直在为她说话啊。” “微臣不敢。”刘珂态度恭敬,语气诚恳。 皇帝不耐的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稍后再议。” “是……” 刘珂离开后,皇帝陛下仍旧蹙着眉。 东德玉颂对文素十分欣赏,纵使他,如今也这个半调子的老师生出了赞赏之意。不过即使如此,终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托着腮郁郁,是不是自己太不够开通了?还是说要像刘珂说的那样,给她一个机会? 第二日,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摄政王将正式率军出征。 皇帝亲率诸位大臣相送至南城门,因早年晋王能征善战的名声在外,引得京城百姓也竞相出动,争着一睹其马上风姿。 旌旗猎猎,金戈肃杀,将这明媚春日染上一层铿然峥嵘气息。 城楼之上,三杯饯行酒饮尽,萧峥朝皇帝拱手行礼,转身步下台阶,径自翻身上马。 披风随风扬起,玄色铠甲在阳光下轻耀光泽。他转头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失落。 明明是叫她不要来送的,可是事到如今,还是有些挂念。 他摇头自嘲的一笑,跨马向前,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停于三军将士之前,稍稍顿了顿,抬手一挥,全军前行。 皇帝站在城楼之上,遥遥远望,忽然对这个皇叔生出了一丝敬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峥出征的模样,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好像根本不是要去打仗,只是一场随性的远行。 在他身边两三步处,站着一脸平静的萧端。 他没有皇帝的这么多感慨,只是觉得有些欣慰,终于有一次叔叔出征,是他亲自相送了…… 下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杂乱无章却又迅疾无比,伴随而来的还有女子略显惊慌的呼声。 城楼上的显贵们纷纷低头看去,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坐在马上狂奔而至,直朝军队前行的方向而去。奔跑了一阵之后,似乎终于摸清楚了马的脾性,那人一扯缰绳,勒住了马,而后便在周围百姓惊愕的眼神中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皇帝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抽了抽嘴角看向萧端,“文少傅莫不是睡过头了?至于这般慌张么?” 萧端难得对他有好脸色,“许是好一番犹豫挣扎才耽误了时间吧。” 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他转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低声笑道:“听闻她已然总揽朝政,陛下感觉如何?” 皇帝陛下顿时面如黑炭…… 下方又是一阵骚动,前面正在行进的军队忽然停下,一人跨马而来,迅疾如风。 到了跟前,他一勒缰绳,看着眼前犹自大口喘息的女子,好笑道:“不是叫你别送么?怎么还是来了?” “我、我……”文素坐直身子,平稳下喘息道:“总要来的,我要看着你出征,再等着你凯旋。” 萧峥面色微动,眼中融出阵阵暖意,点了点头,凑近一些低语:“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谨慎万分,千万不可出错,只要没有让人下手之处,便可安稳无忧,切记切记。” 文素点了点头,“我记着了,你放心。” 萧峥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干咳一声,复又看向她低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他的眼神已然昭示了一切,文素想起他那晚的话,点了点头,脸红着垂了眼,“嗯,我等你……” 城楼上的皇帝目瞪口呆的喃喃:“难不成他们……” “陛下才发现么?”萧端笑的嘲讽,好似在说,你完全被他们这对儿给玩儿了! 第25章 自从新帝继位以来,大梁的朝堂就从没安生过,所以乍一安静了,文素还真觉得不习惯。 此时金殿之上,诸位大人十分沉默,垂眼的垂眼,扭头的扭头,表示不理睬她这个另类分子。 文素撇撇嘴,看向龙椅上的小小少年。 皇帝此时还在郁闷,接触到她这视线,立时犹如一桶冰水瓢泼而下,所有思绪瞬间清醒。 身为帝王,面对臣子时情绪不可外露。这是她教他的,而他却未曾做到。 皇帝低咳一声,沉声道:“诸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吧。” 玉阶下的人抿唇而笑,好似赞赏。见此情形,皇帝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愉悦来,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阵不自然。 “起奏陛下,臣有本奏。”丁正一精神抖擞的出列,眼神睥睨的扫过文素,就差冷哼出声了。 “首辅有何事要奏?”皇帝瞄一眼文素,神情严肃的问道。 “老臣想起沿江漕运一事拖延至今尚未解决,文少傅年前从沿江过来,轻车熟路,说不定便可将这难题给解决了,所以才赶紧提了出来。” 话音刚落,已然响起文素的笑声,“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摄政王领兵与沿江地带作战,漕运一事的确拖不得,既然大人这般看得起本官,本官岂能让您失望?” 她知道这是刁难,可是对她来说却并不困难。 当初平息水患之后,摄政王在沿江地区安插的官吏都是他自己的心腹,再加上林瑄这个熟悉当地水系之人,一切调度都可以顺利进行。 萧峥当时这番安排本就是准备要解决漕运之事的,却没想到为文素解决了一个麻烦。 丁老爷子见她这般气定神闲,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看她这般直接盯着自己,毫不退让的模样,当初那个在朝堂上怯懦安分的乡野姑娘哪儿去了? 还说什么凡事有陛下和诸位大臣在就不用担心了巴拉巴拉…… 掀桌啊!这丫头分明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文素对他的气愤视而不见,径自对皇帝禀报道:“既然如此,微臣建议此事交由工部郎中周大人去办。” 被点了名的周贤达立即出列应命:“下臣愿为陛下分忧解劳。” 皇帝忽然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无力的挥了挥手,“好吧,准奏。” 于是丁老爷子彻底悟了,这丫头不仅扮猪吃老虎,她还仗着摄政王的势力狐假虎威! 一场火力不大的拉锯战闭幕,小皇帝情绪恹恹的返回寝宫。刚走入御花园便看见一道白影款款而来,唇边的笑意让周围的名花碧草也失了颜色。 “参见陛下。”走到近处,他草草行了一礼,看着无状,却让人只当是不羁。 皇帝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平阳王这是从何处而来?” “刚去探望了太后,陛下早朝结束了?”萧端的表情好似在于兄弟闲话家常,温和而亲切。 皇帝一直不喜欢这个哥哥,只因他太过深沉,完全猜测不到心思,不过见他这副模样,倒忽然想起了文素当日的教诲。 对这种心机深沉者,要有驾驭的信心!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直直的望向萧端,虽然是仰着头,但神情沉稳非常,暗含笃定,便又减去了浑身的青涩,平添了几分气势。 萧端对他这眼神微微感到些不解,面上却仍然笑若春风,“既然遇见了陛下,不如一起走走吧。” 皇帝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对旁边的福贵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即远远退去。 二人走向花园深处,踏着鹅暖石铺就的小径走的不疾不徐。 “陛下这些日子似变了许多,想来是素素的教导颇有成效啊。”稍稍一顿,萧端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是陛下天资聪颖。” 皇帝走在他身前几步处,闻言不禁有些诧异,转头问道:“你叫她素素?你们关系很好?” “自然,陛下忘了她是住在摄政王府的么?” 皇帝眉头轻蹙,想起那日送别摄政王时的场景,心中已然隐隐生出不悦。 萧端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其中狡黠一闪而逝,“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此次平叛之后,素素与我们的皇叔应当就能成就好事了。” “原来如此!”皇帝冷哼一声:“难怪会将朝政大权交给她!原来他们是一家人!” “哎呀,真是失言!”萧端故作恍然,忙不迭的解释:“陛下切莫误会,皇叔怎会感情用事?他这般安排必然是有他的道理,陛下稍稍忍耐一番,大权总会回到您手中的。” 这句话正中红心,皇帝反而越发愤怒了。 没错,他对文素总揽朝政感到不满的地方不是因为她是外人,不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是因为如此一来,他没了顺利接权的机会。 陛下已然九岁,若是寻常人家的孩童,这还是个玩耍的年纪,可是他已然经历了一年多的朝政洗礼,加之天资聪慧,这一年里,稚气渐渐脱去,心智渐渐成熟,他早已不再满足做一个空手皇帝。 历史中不乏年纪幼小便掌大权的皇帝,凭什么他不可以?摄政王在也便罢了,不在的时候竟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试一试的机会也不给!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将权力交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保管,待归来后再继续把持朝政么? 好计策,好谋划! 越想越气愤,皇帝一甩衣袖,愤愤而去,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人。 萧端目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竟然发现其中隐隐透出了丝丝英气与威慑。 可惜啊……他勾唇轻笑,纵使聪明,火候不够,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平阳王爷为何要对陛下说这些话?” 夜晚时,酒楼包间内聚会刚刚结束,陆坊尚未离去,听了萧端将白日的事情说过一遍之后,不禁讶异非常。 “自然是要行动了。”萧端说的不紧不慢,悠悠然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微显细长的双眸因酒气熏染而半眯着,朦胧婉转,媚态横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陆坊郁闷的在他对面坐下,“可是您这么一说不是挑起了陛下对文素的怨气了么?若是出什么事,王爷回来,你我如何交代?” “哦?”萧端失笑,“怎么,你还忠心的替叔叔护着素素么?” “那是自然,王爷临走前都交代过了。” “哈哈哈……” 萧端忽而放肆大笑,甚至还用酒盏敲了敲桌面,待笑声停歇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在陆坊惊愕的眼神中起了身,施施然走向门边,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陆坊,可知本王为何要你当时主动请缨?” “下官不知。” 萧端头未回,只是意味不明的轻笑,“因为本王正是要激叔叔主动出征。”他转头,对上陆坊惊愕的视线,“现在你可知要如何做了?” 陆坊呐呐的摇头,怔忪的喃喃:“下官愚钝,不知……” “唉……确实愚钝。”萧端摇头叹息一声,终于正色道:“本王要你在接下来的调度中克扣兵器。” “什么?”陆坊大惊失色,“那让王爷如何在前线作战?” “克扣的是补充的兵器,待发现短缺也要数月,届时便是一触即发之时。”萧端淡笑,眸光凛冽,“放心,本王此生会牺牲任何人,也不会牺牲了叔叔,他可是要做帝王的。” 陆坊不知所措,完全懵住,眼前的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他跟随了这么久,竟然一点也摸不透。 萧端抬手将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撩到背后,深如幽潭的双眸自陆坊脸上轻轻扫过,似笑非笑,“且安心,还是准备给叔叔做一身合体的龙袍吧……”说到此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笑意,伸手一拉房门,走了出去。 春日的夜晚尚有凉气,大街之上清清冷冷,他一袭白袍,缓步而行,头顶孤月淡照,清瘦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暗影。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的父王终于在病榻上合上了双眼。叔叔萧峥挡在房门之外,没有让他去看,而是将他牵走,几乎绕了大半个京城。 一个少年,一个孩童,俱是孤单之人,但毕竟当时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是相互依靠的。而如今,只有他一人,默默前行,默默算计,连最亲的人也要利用。 踏入王府大门时,早已夜深人静。 他脚步未停,径自走入东暖阁,却没休息,片刻后走出,又去了文素居住的院子。 院中尚且亮着烛火,被摄政王特地留下保护文素的赵全忠心耿耿的守在门边,见到他到来,礼貌又热情的打招呼:“原来是平阳王爷,属下有礼了,这么晚还来见文大人呐?” 若是往常,萧端定要与他闲话几句,甚至是玩笑一番,然而近日却一脸冷寂,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便敲了敲门。 “请进……” 文素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入,她自桌后抬眼看去,就见萧端沉着脸一步步走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票放在她面前。 “这是本王现在手头所有银两,你带着它离开王府吧。” “哈?”文素莫名其妙,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吞了吞口水,却没有去拿,“平阳王爷,大晚上的不带耍人玩儿的。” “本王是认真的,念在一场相交才给你一晚时间。”他走得更近,倾下身子,手撑在桌面上凑近,紧盯着她的双眼,声音森寒:“你若不走……便走不了了。” 文素怔了怔,继而失笑,将银票推到他跟前,“平阳王爷还是莫要再开玩笑了。” 萧端眼神微微一闪,站直身子,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未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哎,你的……钱。”文素伸着手要叫住他,门已被关上。 她垂眼盯着面前的银票皱了皱眉,突然这是怎么了? 光阴似箭,自从大权在握,文素简直每日忙的如同陀螺,旋转个不停,转眼时已入夏。 沿江地区如今已然烽火连天,萧峥来过几封信,不过因为忙碌,皆是寥寥数语。然而一旦动情,再闷骚的男人也会柔情万种,所以字里行间关切满溢自不必说。 只是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因此有关战事,只是零星半点的提及了些,好在都是好消息,文素也就放心了。 朝廷众位大臣依旧对她进行冷战不合作态度,连刘珂也有些回避。文素明白他身为皇帝心腹的艰难,也不在意,甚至还十分配合的与他保持了距离。 表面上是相安无事,不过文素看的很清楚,丁正一那些人已然视她为眼中钉,内里波涛暗涌,只怕有些不妙啊。 不过她没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户部左侍郎找到她,诚惶诚恐的禀告说前方战事吃紧,而粮饷却被户部尚书给扣了。 文素闻言大惊,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她在户部待过,知道户部尚书是保皇党之一,算是丁正一的左膀右臂,然而就算与摄政王作对,也不可能胆大妄为到这般地步吧?克扣粮饷可是重罪啊! 因为是左侍郎私下相告,文素起初还有些不信,然而一连两月未再收到萧峥的信件,才明白情形可能的确出了变化。 文素顾不得其它,连夜入宫觐见,却被皇帝拒之门外。 福贵拦在门口小心的陪笑:“少傅大人见谅,陛下这几日有些喜怒无常,您也知道,天儿热了嘛……” 文素摆了一下手,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就走。 她没有时间虚耗,战场之上,生死对决,岂能有丝毫差池?粮饷一定要尽早送到江南。 谁知祸不单行,军饷之急尚未解决,连兵器也告急了。 这次是周贤达带来的消息,他负责漕运一事,离开沿江地区返京时,萧峥将一封盖着私印的信件塞给了他。 文素接到信时,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有休息,眼下青灰一片,整个人却不见疲态,见周贤达自袖间取出那封信时,简直是立即就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冲了上去。 信件拆开,只有寥寥数语: 其中有诈,千万小心,不可犯事。 小心?这个时候怎么反倒顾着叫她小心?难不成要她看着他在前线孤立无援? 文素揪着信件,咬着下唇苦苦思索,直到被周贤达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周大人,”她一脸冷肃,急切道:“漕运可已畅通无阻?” 周贤达对沿江情形也略有了解,不敢怠慢,忙道:“不负王爷与少傅所托,已然畅通。” “那便好,既然如此,你便亲自负责押运,两个时辰后启程,本官马上便会将王爷所需之物尽数奉上。” 周贤达一愣,她已快速的出了门,带着赵全直闯户部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然而刚出了闹市,却忽然停了下来。 赵全隔着帘子道:“文大人,平阳王在后面跟着呢。” “什么?”文素愣了一下,掀开帘子朝后看去,已经见到萧端白衣翩翩的朝她这边走来。 到了近处,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萧端已经自发自动的登上了马车。 “平阳王爷,您这是……”文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一直焦急的心情也被这一出给稍稍打乱。 萧端神情悠闲,始终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素素这是要去哪儿?” “去户部。” “哦……”萧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转头盯着车外。 因是夏日,车帘是透风的竹帘,可以隐隐窥见外面的三三两两的行人和直通往前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素素,说起来,迄今为止,你是本王唯一的朋友,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朋友。” “啊?”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文素有些不解。 萧端却没有解释,看了她一眼便揭帘而出,白色衣袂从她指尖拂过,冰凉一片。 人已走远,赵全在外询问:“文大人,要继续走么?” 文素抿着唇怔忪,萧端此时突然出现是何意?这话为何有种诀别的意味?还有那晚他那句给她一晚时间离开,否则便再也走不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系列古怪联系在一起,文素不禁开始深究这其中的联系。 话说回来,有身为兵部尚书的陆坊在,如今为何还会出现兵器短缺? 她曾亲眼见到过平阳王与陆坊相约于酒楼,二人私交甚密。想来陆坊除去摄政王之外,也就只有平阳王的话能让他听入耳了吧?难道是平阳王的指使? 刚觉得没有可能,一年前萧端的那个生辰宴却忽然从脑海闪过。 当时他们讨论的话题不可外传,而平阳王盯着摄政王的眼神暗含深意,加上后来摄政王装醉离去…… 她蓦然醒悟,原来他们真的怀着那样的目的,且还计划已久。 萧峥在离开之时叮嘱她千万不可犯事,原以为只是不给保皇党以打压她的机会。而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不忘如此嘱托,恐怕防的已不只是保皇党。 他叫周贤达带信给她而不直接发信给陆坊,便是知道陆坊已在铤而走险,指望不上。 这些人都疯了,都在逼他! 文素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声音已是喑哑:“走吧,快点!” 她明白了,平阳王已经决定要对她下手了,纵使将她视为朋友,也一样会被当做棋子抛却。 此番前往户部,必然会是一番冲突,犯事已然在所难免,可是她不能缩头不管,前方的将士,还有那个人,都必须要以胜利的姿态返回,而不是折损在这场阴谋之下。 后方一辆马车内,萧端看了一眼远去的马车,转脸看向旁边的傅青玉,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送去首辅大人府上,本王便还你自由。” 傅青玉神色微动,犹豫了一瞬,接了过来。 萧端对她身边的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下车而去。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得知了平阳王的目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与之合作,一个便是被灭口。傅青玉捏紧手中的信,悔不当初。 马车行驶了一阵,她心中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打算将信拆开来看看。 如今文素总揽朝政,与首辅正是死对头,看平阳王今日的模样,可能会对文素不利。她已经对不起文素,万万不能再害了她。 因为慌乱,一时没有揭开封泥,手已被一人按住。她抬头,便看见挨着自己右侧而坐的丫头笑眯眯的道:“傅大人这是做什么?” 傅青玉一愣,手中的信已经被左侧的丫头抽走,“大人,平阳王爷的信件,你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纵使再傻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难怪自己身边的丫头会突然被换了,傅青玉本还以为只是王府内的寻常调动,原来她们竟是平阳王的人。 惊骇之下,她的脊背一下子无力的贴靠在车厢上,脸上血色褪尽…… 首辅府内,丁正一正在厅中品茶,接到信后一脸诧异,问小厮道:“你说这信是翰林院的傅修撰送来的?” “正是。” 丁正一觉得奇怪,那个女子当初在朝堂上弄的他下不了台面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突然送信来给他做什么? 想到这点,他当即三两下拆开了信,颇有些没好气的意味,然而一看之下竟大惊失色的站了起来。 小厮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忙询问:“老爷,怎么了?” 丁老爷子一个劲的挥手,“快!快去准备,我要即刻进宫面圣!” 皇帝寝宫的大门被嘭的一声撞开,福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慌乱无比,还未等软榻上的皇帝动怒,他已一下子跪倒在地,忙不迭的告饶:“陛下息怒,奴才、奴才一时慌张,冲撞了陛下,奴才该死!” “何事如此惊慌?像什么样子!”皇帝怒瞪着他。 “陛下,文少傅她、她……” 皇帝闻言一下子从软榻上站起身来,“她怎么了?” “她将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扣押了,将军饷调度和兵器调度之权私揽入手了……” “什么?”皇帝大惊之后便是大怒。 为保证战事进展顺利,粮饷兵器调度权责一向由专人负责,她怎么敢如此放肆? 他一脚踢翻了旁边竖立的宫灯,仍难去气愤,“真是反了,有了权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不成?传朕旨意,将她拿下!” 夜幕已降,城门却尚未关闭。 文素亲自监视着从库房中强取出来的兵器和粮草在周贤达等人的押送下运往码头,心中稍定。 只要上了船,由水路直达,速度极快,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战场困境。 她抬眼看了看天边,孤月当空,恐怕明晚便要隔着牢窗观望了吧? “谁?”身后的赵全蓦地发出一声冷喝,手中长剑铿然出鞘,转身紧盯着城楼台阶处。 文素转身拍了一下他的肩,笑了笑,“不用担心,是陛下请我去叙话呢。” 夜风轻拂,她身上的朝服随风鼓舞,头顶乌纱也差点要被吹落,她干脆将之取下,一步步走下台阶。 御林军的金戈在眼前闪动,她叹了口气,对身后惊愕无比的赵全道:“去跟平阳王说一声,就算要动手,也等到王爷凯旋之后吧……” 好歹让她得知他一切平安。 第26章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香炉中已经只剩一缕残烟,皇帝陛下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揪着明黄的龙袍衣角,嘴唇抿的死紧,秀致的眉头亦紧蹙着,眼神扫过在场的数位大臣,最终落在为首的丁正一身上。 “首辅,你刚才所言属实?” 丁正一已等了半天他的反应,闻言立即回道:“陛下,那信是傅青玉送来的,听闻她与文素关系密切,岂能有假?” 皇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王定永沉吟道:“此事甚是蹊跷,文少傅的身份竟然牵扯到了前朝余孽,可为何傅青玉会知晓此事?” 丁正一将那信递给他,“王大人自己看便是,里面说的很清楚,她先是受了文素的嘱托,之后编撰史书时看到便记了下来,由此才得知了此事。” “可是万一有假呢?” 突来的插话让丁正一与王定永俱是一愣,转头看去,说话的竟然是刘珂。 身为下级,这般贸然打断上级说话是很失礼的,可是刘珂完全顾不上。从得知文素竟然跟前朝扯上了关系,他就开始惊慌。 他知道皇帝已经下令将文素关押起来,她已然犯事,如今再加上这样不利的身份,前景堪忧啊。 勉强压下心中的慌张,刘珂抬手朝皇帝行礼,“请陛下千万明察秋毫,毕竟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万一因此冤枉了文大人,岂非有失公允?”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叹气,他只是想打压打压文素的气焰,并不想对她怎么样,可是眼前却又突然横生枝节。 见皇帝是这样的态度,丁正一十分不满,“陛下,证据确凿,您为何还不相信?这可是您的好机会啊!” “嗯?”皇帝一愣,“什么机会?” “陛下!”丁老爷子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低语:“将大权揽入手中的机会啊……” 皇帝神色一震,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即又浮现出恍然之色,渐渐回归平静。 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文素犯了事,加上这个可大可小的身份,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叫她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这么做真的好么?皇帝又皱起了眉。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解决了文素,待摄政王回来,您已大权在握,还怕什么?” 殿中的几位大臣听到丁正一的话,亦不乏心动者,有几个也跟着附议:“是啊,陛下,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啊。” “可是皇叔执掌全国兵马大权,万一……” “陛下放心。”丁正一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摄政王一向自诩顾及民生,岂会在战事刚歇之后再挑战事?而且他这么做可是要背负叛国之名的,届时那些藩王们还不趁机将他打压下去?孰轻孰重,摄政王不会那般不清醒的。” “微臣以为万万不可!”刘珂越听越心惊,赶忙出言阻止:“陛下,万万不可啊,经此一战,摄政王势头正猛,七王之乱被平,何人再可与之争锋?若是真的与之交手,恐怕没有胜算啊,而且摄政王行事一向不拘一格,万一真的不顾名声而动手,事情可就说不准了啊。” “对对对,朝卿所言甚是!”想起摄政王之前对自己的恐吓,皇帝忙不迭的赞同。 刘珂舒了口气。 王定永亦在一边附和道:“首辅大人此言的确冒失,若无确切保证,万万不可让陛下冒险才是。” 被这两人合伙一噎,丁正一尴尬的冷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福贵的声音:“启禀陛下,平阳王求见。” “平阳王?”在场的几人都有些诧异,丁老爷子更是面露慌张,他可是摄政王最亲的人呐,此时前来,莫非是知晓了什么? 皇帝扫了几人一眼以示安抚,朗声道:“传他进来吧。” 殿门被轻轻推开,进入众人视野的竟是不同以往的玄色衣袂。 萧端一身庄重礼服,因面色苍白,反差之下便越发衬托的他眉目如画,款款走入殿中时,竟一时将在场的诸位官员也给看呆了一瞬。 众人皆知平阳王身体羸弱,一向不轻易露面,是以见到他穿礼服的模样也是少之又少,却不曾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风华无双。 视线在殿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圈之后,他朝皇帝行了一礼,而后笑眯眯的以商量的口吻道:“不知可否请诸位大人先出去一下,本王有些话要与陛下单独说。”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将视线投向皇帝,后者沉吟一瞬,点了点头,“都出去吧,稍后再继续议事便是。” 几人纷纷称是,顷刻间便退得一个不剩。 殿中只剩下两人,一人静静端坐,一人淡然而立。 “平阳王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只是想与陛下说说文素罢了。”萧端含笑盯着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文素?是趁机夺去她手中权力,还是罚俸禄,杖责一顿或是降官职?不过摄政王印在她手中,恐怕再降官职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皇帝心中的刺又被他挑起,顿时没了好脸色,“你说这些做什么?” “想帮一帮陛下而已。”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好似在安抚一个烦躁不安的孩子,“陛下,想要权力也不是不可,只要放手去做,没什么不行的。” “你……你这话是何意?”皇帝被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不舒服,但他的话却好似有种魔力,在吸引着他不断下陷。 萧端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贴到桌沿,微微俯身,笑意盎然,“陛下不用担心皇叔的兵马,届时微臣去与皇叔说,文素自己犯事,又有个前朝余孽的身份,自然不能重用。” 皇帝怀疑的看着他,“你为何突然这般好心?” “不是好心。”萧端失笑的摇头,“只是希望陛下掌权之后给个亲王爵位罢了,您也知道,微臣现在只是个郡王啊,皇叔又要求严格,对微臣这个侄子要求太多,所以难以遂愿呐……” “原来如此。”皇帝心中稍安,只要有所求就好,最怕的便是不清楚他的目的。 “陛下这下可放心了?” 皇帝已然心动,面上却故作镇定,“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文素呢?” 萧端眼中划过一丝迟疑,但转瞬即逝,随即唇边绽出笑意,萧瑟冷肃,“自然是……除去。” “什么?”皇帝惊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是说……”实在无法吐出那个字来,他只有抬手做刀,在脖间轻轻比划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疑问。 萧端抱着胳膊看他,神色淡淡,“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法子夺去她手中的权力?皇叔手下那么多心腹,陛下有办法保证他们不设法营救她出来?” 皇帝微怔。 “此时既然得知了她的身份,正是好时机不是么?” 没错,好时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是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那是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虽然相处不长,但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女子,叫他怎能做此等欺师灭道之事? “陛下看看这是什么?”萧端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递到他面前,“这可是当初太祖皇帝颁布的诏令,重金悬赏其先祖项上人头,其中更是明说了要诛其九族,试问其后人又如何能够留存于世?” “你……你竟然有这个?”皇帝惊讶非常,半晌也没有动手去打开来看。 “只要用心找,什么都能找到。”萧端抬手指了指殿门方向,“何况,外面的那些大臣不都也是这个意思么?” 皇帝恍然,是了,刚才丁正一的意思似乎也是这样,原来文素竟已成了不得不除去的障碍? 殿门轻响,他抬眼看去,萧端已经走出门去,随即涌入的是先前的几位大臣,个个面对他都是一副探究之色。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缓缓坐下,收敛情绪,垂着眼问在场的人:“文素……该不该除?”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嘭的一声炸开,刘珂蓦然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和痛楚。 怎么可以…… 夜幕降临,暑气稍降。 少了文素的摄政王府气氛骤变,赵全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去给平阳王传了文素交代的话后,他就一直做着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求过平阳王帮忙,可是却平阳王入宫到现在还没回来,可真是让人焦急。万一文大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如何向王爷交代啊!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的平阳王正在酒楼中与一干摄政王心腹聚会。 毕竟此次的举动可能会牵连到萧峥,那些官员都十分担心,免不得要来询问一番。 众人都离去之后,陆坊惊魂未定的发表被文素拘禁的感想:“天呐,看着文大人平日里挺和煦一人啊,怎的这般凌厉,二话不说就将下官押走了啊,当时可真是吓了人一跳啊!” “为牵挂之人奔波,自然不遗余力。”萧端神情郁郁,声音亦有些飘忽。 陆坊看出他不对劲,出言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萧端轻轻抬眸看他,冷笑一声:“本王怂恿皇帝对文素动手了。” “动手?如何动手?” “除了她……” 陆坊大惊,“平阳王爷,您为何……”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询问了。 “为何?”萧端目带鄙夷的扫了他一眼,“亏你跟本王这么久,连文素自己都看出来了,你竟还不知晓本王的用意。” 今日听到赵全带来的那句话时,他就知道文素明白过来了。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已不可能收手。 陆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有愣愣的看着他。 “你不是一直问本王为何要撮合文素与叔叔的好事么?其实正是为了这一日。” 萧端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上,好似醉了酒,潇洒不羁之态毕现,淡淡的语气带着一丝无法窥测的意味,将整件事情做了诠释。 “你还不够了解叔叔的秉性,他看似淡漠,实则重情,而对文素则是重中之重,否则也不会对她尊重若斯,动心良久还隐而不发,只徐徐图之。他不是没有失去过重视之人,可都一一忍耐了过来,如今羽翼已丰,若是再有人动他手中最看重呵护的至宝,你猜会怎样?” 瞥见陆坊眼中隐隐闪过的一丝恍然,萧端忍不住勾了勾唇,黑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却始终难掩其中幽幽寒气。 “若是那个除去他至宝的人是当今皇帝,又该如何?” 陆坊彻底恍然大悟。 萧端的计划从开始就在一步步进行,不疾不徐,不温不火,但时机恰当,天时地利,便造就了如今的爆发。 他一步步苦心经营,几乎能利用的人都利用了一遍。如今收买户部尚书,指使陆坊,利用文素对萧峥的担心逼她犯了事,再夸大她的身份,最后利用皇帝对权力的向往,便能将她引入深渊。 待萧峥凯旋的那日,得知心爱之人已命丧皇帝之手,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萧端不是没想过换一个人选,当初青海国女王对萧峥表示出好感时,他甚至想过以此来激化他于皇帝之间的矛盾,可是萧峥对东德玉颂无意,便难以成功。萧峥的眼中只看得的到文素,而这让她成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要将她推到自己叔叔身边,让两人倾心相恋,难分彼此,然后再借皇帝的手除去文素。宛若心头剜肉,痛彻骨髓,彻底激发萧峥过往的怨尤与压抑,将那本不该坐于金銮殿上的稚子给拉下马来!而后黄袍加身,成就万世基业。 文素本没有错,只是错在被萧峥深爱。 一番话说完,四周悄无声息。 陆坊几乎要被吓呆。他知道平阳王心机深沉,但没想到深沉到如此地步,这样的计划竟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只为这一刻的收网。他竟然如此心狠,连自己的亲叔叔也利用,每一步都环环相扣,若是其中有丝毫偏差,便有可能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暗暗吞了吞口水,心中忍不住揣测,这样的人有此心智,为何不自己谋取帝位? “本王知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不过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本王对那位子没兴趣,皇位能者居之,只有叔叔这样的王者才配得上,至于萧翊么……”他冷笑着嗤之以鼻,“太不够格了!” 笃笃笃—— 三声轻响扣在门上,让陆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小厮细细的声音在外响起:“启禀大人,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经不住首辅等人的劝说,已然决定除去文素了……” 刘珂在天牢外一阵阵徘徊,对牢头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是塞银子又是赔笑脸,却没有半点效果。 牢头也是无奈,见他焦急若斯,出言安慰道:“刘大人就回去吧,毕竟是陛下特地命令看守的重犯,小人实在不敢私自通融啊。” 刘珂失望至极,只好悻悻而归。 文素已经被关了好几日,他四处奔走,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可是没有丝毫效果。 皇帝虽然之前挣扎动摇,但在首辅问出“陛下难道要一直受迫于摄政王的淫威之下”时,终究还是屈服了。 他不知道那日平阳王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有什么好事,以致于求了那么多人,他也始终没有去求平阳王。 不过他还是去了摄政王府,却是为了找赵全。 事到如今,也许只有一人可以力挽狂澜了。 江南的战事正进行的如火如荼,七个反王之中唯有广陵王兵马最多,足有二十万之众,所以扬州一战十分艰难,若非周贤达及时押送物资抵达,战局恐怕就会不可收拾了。 广陵王不善治军,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不过身边有个军师十分厉害,萧峥精心布置的战局屡次三番被他找到生门,双方一度陷入僵局。 直到江南大士族江家出面,以一女相许,丰厚嫁妆为条件,将之笼络了过来,这才扭转了局势。广陵王长期依赖他人,到此地步便无计可施,眼看便要大败。 双方混战,往来也不似之前那般闭塞。没多久,江家便派人来找萧峥,提了一个条件。 萧峥在帐房内静静地听完,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拒绝了:“回去禀告江氏族长,多谢他老人家的美意,可惜本王已有意中人,还是请他另择佳婿吧。” 来传信的是个后生,许是在大家族里养出了刁脾气,闻言气不过,便顶撞道:“王爷是个明白事理的,江家在此战中出过多少力气您也知晓,当初沿江除贪之事江家亦有分担,如今族长将他最宝贝的女儿许给王爷,您怎能直接一句话便回了?” 萧峥终于抬眼看向他,一言未发,眼中凌厉已让他退后了半步,竟对刚才说的话隐隐生出后怕来。 “江家是不是搞错了?本王来此是平叛的,是拯救江家等诸大世家于水火的,江家所做的一切本王铭记于心,他日一切好说,但现在……”他一把抽出手中长剑掷了过去,在那人脚尖处扎住,待惊得那后生一声惨叫出声时,才缓缓说完后半句话:“最好不要与本王谈条件!” 后生半个字也说不出,面色苍白如纸,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帐外蛙声一片,夏风吹入,烛火摇动,映照着萧峥的脸色,忽明忽暗,如同他此时的心境。 当物资运来的一刻他便明了,这么凌厉迅疾的速度,只怕文素已经动了手段,而一旦如此,恐怕就要遭了算计。 他叹息一声,仰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思绪却早已飞回京城。 陆坊既然故意克扣兵器,必然是萧端的指使,而他既然有心引文素犯事,应当是为了逼迫自己,看来临走的那几句交代终究是没有作用。 惟愿文素平安无事便好。 帐帘忽然被一人大力的掀开,打破安宁。周遭一阵细响,几道黑影迅速袭向门边,在萧峥睁眼看过去时,又悄然退去。 一人大步流星的走入,风尘仆仆,面露焦色。 “赵全?”萧峥惊愕非常,一下子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赵全顾不得行礼,忙不迭的开了口:“王爷,大事不好,文大人性命堪忧了……” 一般问斩皆安排在秋后,然而若是未防夜长梦多,便不乏提前者。 文素便是此类。 牢中最后一顿饭全是江南名菜,她吃得心安理得,一根菜叶也没留下,而后整理衣冠,硬是要求穿着那身官服才上了囚车。 她知道自己会被除去,但是是牺牲在一场阴谋之下,而非渎职。她立于世间,坦坦荡荡,为何不能身着官服? 主监斩官乃是王定永,他看了一眼文素身上的官袍,想说这于理不合,开口却说了一声抱歉:“文大人,在下求过情,但陛下已受教唆,根本听不进去,还望您见谅。” 文素失笑,“御史大人能从当初的反对在下到如今为在下求情,已是莫大的恩情,岂可再奢求其它,文素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因为铐着枷锁,她行动不便,动作亦有些笨拙。 王定永拦下,叹息道:“若是大人没有那个身份……也就一切好说了,可惜,可惜啊……” “身份?” 文素不解,正要询问,同负责的副监斩官已经出言提醒王定永:“王大人,时辰到了。” 王定永一愣,抬眼去看文素,便见她一张脸瞬间惨白。 不可能不害怕,实际上这几日她一直在害怕,听着外面传来刘珂隐约的求情声,更是一次次希望有人能救她出去。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日,强作轻松到了现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心中畏惧。 正是大好韶华,理想未曾实现,老天为何要让她走上这样一步? 更何况,还未曾执起那人之手,白头之约永无兑现之日,叫她如何甘心? 指尖微微颤抖,她忍住流泪的冲动,哑声对王定永道:“请大人为在下带一句话给摄政王,就说此生无缘,来生再聚……” 话尚未说完,人已被两人一边一个架着拖到前方,被按跪在断头石处。 下方的百姓知道这就要动手了,顿时齐齐一声惊呼。 文素仰着脖子扫视下方,脸颊深陷,憔悴无比,然而明明刚才还慌乱的神色此时却反而渐渐平复了。 她看到围观的也有不少女子,有的甚至与她是差不多的年纪。也许其中有些还对她如今的高官地位怀揣希冀,而今日之后,将彻底归于泡沫。 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支持除去她,至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女子扰乱朝堂,夺去属于他们这些男子的风头,新政将成为过去,而且因为事出有因,青海国也将无话可说。 她是新政的牺牲品,是一场夺权阴谋的牺牲品,却偏偏有了理想抱负,实在不该。 隔着人山人海,斜对面的茶楼上静静站着一人,白衣胜雪,眼含冷霜。 他的视线投向断头台,看着那身着官袍的女子,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电般掠过,鼻尖似乎还弥漫着他第一次不慎扑倒她时,自她发间的散逸出来的淡淡槐花香。 他们并不熟知,可是却极有默契。纵使从初识他便算计她,纵使她从来都对他口中的“至交”不敢认同,可是后来有事相助,还是第一个想到他。 他甚至想起那晚抢信时不慎露出的伤疤,她却只是淡淡一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萧端有时候想,若是她只是她,没有这场算计,他甚至可能会喜欢上她。 可惜,他终究是个无情之人。 实际上他知道赵全去搬救兵了,但是前后必然会耗费不少时间,等萧峥回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吧…… 断头台上蓦地响起一声大喝,刽子手举着宽背大刀抡着耍了几招,仰脖灌下一口酒,又尽数喷在刀刃上,算是开了刀,接着便一步步走向文素。 萧端手中的杯子被攥的更紧,甚至都发出了轻响,最后在瞥见王定永终于缓缓举起那只签牌就要丢下时,终于不堪压力猛然碎裂,碎瓷片扎破手指,顿时鲜血淋漓。他却一下子被惊醒,暗暗骂了一声“可恶”,飞快的转身朝外冲去。 茶楼外停着一匹马,他二话不说就上前解开绳索,在小二惊讶的呼声中翻身而上,迅速朝对面奔去。 文素的脑袋已经被按在了断头石上,大汉搓了搓手,举起大刀…… 萧端尚未到跟前,见状慌忙开口,一个“刀”字刚出口,耳中忽然听见一阵破空长啸,一支羽箭凌厉的划破长空,直射而来,一箭正中刽子手手腕。 刽子手惨叫着连退几步,众人都被这突来的一幕震住,一时无法反应。 萧端转头看向箭羽射出的方向,两匹快马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甲,即使隔的这么远也能感到气势凛冽,好似从天而降的战神。 文素怔忪的盯着那道由远而近的人影,视线渐渐模糊…… 王定永尚未发话,身边的副监斩官已经大怒而起,拍桌道:“敢劫法场?来人,马上就把人犯给处决了!” 人群被马蹄冲散,一身玄甲的人影自马背直接跃上断头台,丢开手中长弓,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挡在文素身前,“本王看谁敢!” “摄、摄政王?” 副监斩官吓了一跳,随着他这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山呼声此起彼伏:“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峥的视线一点点扫视过去,最后落在远处尚且骑在马上的萧端身上,眼神沉痛,手中长剑被攥的死紧。但最后在看向面前的文素时,一身凛冽尽除,只余愧疚疼惜。 他弯腰扶起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是我对不住你……” 第27章 “你说皇叔回来了,还带走了文素?”御书房内,听了福贵的禀报后,皇帝一下子丢开了手中的毛笔,起身道:“给朕更衣,朕要去摄政王府看看。” “陛下……”福贵小心翼翼的道:“您不怕摄政王迁怒于您么?” 皇帝怔了怔,脚步微缩,但很快又继续大步朝外走去,“总要面对的。” 摄政王府内此时并不安生,摄政王忽然毫无征兆的回来,将整个王府的人都吓了一跳。 傅青玉因为得知文素要被斩首而想出去送行,却被关在了房里,一直闹腾到了现在,直到此时隐约听到些动静,得知是文素回来了,这才安下心来。 文素连日没有休息,进了王府后,心绪一松便昏睡了过去,萧峥坐在床头陪了她一会儿,起身朝东暖阁而去。 身上的甲胄尚未除下,鬓角发丝亦被风吹乱,他却毫不在意,径自推开房门,果然看见正在清洗手指伤口的萧端。 甩了甩手,用白绢仔细包住,他这才抬眼看来,微微带笑,“叔叔竟然亲自回来了。” “是啊,你可失望?” “自然,您若晚些回来,便不是穿着盔甲回来了。” 手中长剑铿然出鞘,手腕轻转,剑尖已经精准的架上他的肩头,萧峥强忍着怒气,眼神森寒,“云逸?哼,我给你取字云逸,盼你一生逍遥自在,不受拘束,你却兀自要跳入这些是非,还要牵扯进无辜之人,我养你教你,便是让你这般回报我的么?” 萧端敛去笑意,面不改色,“叔叔,我要回报给您的是万里江山!” “万里江山又如何?你怎知我要的是这些?” “呵呵……”萧端苦笑,目光忽然冷若冰霜,“天生的帝王之才为何要放弃?为何要将江山拱手让给那个黄口小儿?他与他父亲崇光都不配坐那个位置!” 萧峥眯了眯眼,“所以说……皇长子一脉才配是么?” 萧端浑身一震。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是否真的只是这样?身为皇长子之后,你是否真的甘心?” 萧峥一步步走近,长剑重重的压住他的肩头,“做一个闲散郡王不好么?为何不能放下这些?” “叔叔……”萧端闭了闭眼,语气无力,“我真的是要帮您,那个位子,我从来就不想要。” “因为觉得我配?”萧峥冷笑,“为帝者只有是否合适,没有配不配。” 他撤去长剑,退开几步,转身背对着萧端,“你我是至亲,血浓于水,为了那个彼此都无意的皇位,何必弄到如此地步?我是希望你能真的有一日当得上云逸那个名字的……” 萧端身子一僵,隐隐从他语气中感到了不妙,“叔叔您……” “所有事情我一人解释,你准备一下,离开吧,从此不要再回来。” “叔叔!”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犯的是谋反大罪!” 萧端退后一步,怔怔的说不话来。 “王爷,陛下来了。”屋外忽然传来赵全刻意压低的声音,萧峥闻言一震,转头看了一眼萧端,大步走了出去。 皇帝等在书房,心中亦是惴惴,他在中途有过几次传旨赦免文素的念头,却一次次又没有付诸实施。 萧峥推门而入时,他惊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转身迎上他的视线。 “皇叔。” “陛下。” 皇帝抿了抿唇,一时哑口无言,神色赧然,半晌才道:“文素一事,朕承认是怀有私心,但亦是遵从祖训,皇叔心中若有怨气,直说无妨,是朕愧对于您。” “陛下所说的祖训莫非是平阳王给您的?” 皇帝点了点头,“正是。” 萧峥不语,径自走到他身后的书架前,从中搬出一本厚厚的古籍,露出一只狭长的盒子。取出来后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露出一卷羊皮,递到皇帝面前,“陛下看过这段真正的史实,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决定了。” 皇帝怔了怔,接过来展开看了下去,越看越诧异,待看到下方竟然盖着太祖皇帝的私印,更是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文子衿当初是被太祖皇帝下过灭九族的诏令,可是若不是他主动递上都城兵力布防图,大梁的江山也不可能这么容易拿下。 文子衿其实是功臣,之所以后来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却是因为身份。 因为……她其实是个女子。 心爱之人成为了暴君厉帝的男宠,她为救人而抛家弃国,在最后承担了一切罪责与骂名,却仍旧从太祖皇帝那里承担了监视各大世家的重任,远赴江南。 文家从来都不是前朝余孽,大梁反倒欠了文家许多。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皇叔,朕……”他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说好。 “陛下的心思本王明白,既然陛下这么急着要权,本王便给你吧。” “什么?” 皇帝惊叫出声,却见面前的萧峥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微臣自愿将大权奉上,只求陛下赦免文素,亦请陛下宽恕微臣私自回京之罪,准许微臣继续平定叛乱。” “这……”变化太突然,皇帝已经手足无措。 他一向仰望,苦心孤诣想要赢过的人,强势高傲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竟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跪,跪的是陛下身后的皇位,而非您本人。”萧峥抬头看他,神色肃然,“还请陛下先听微臣将一切事情禀明,若陛下仍旧坚持自己已经可以胜任帝王之责,微臣绝对不会再阻拦您亲政。” 皇帝皱眉,被这话一激,心中傲气又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在此之前,还请陛下饶一人不死。” “何人?” “平阳王。” 文素是被傅青玉的哭声给吵醒的。从混沌香甜的美梦中清醒,一眼便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坐在床头抽泣不止。 “青玉?你怎么了?” 开了口才发现嗓音有些嘶哑,傅青玉见状忙抹了抹眼睛,从桌边取来一杯茶水,扶着她饮下。 “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文素点了点头,看着她微笑,“莫不是被我这模样给吓的?我已经没事了。” “不是……”傅青玉摇头,刚停了一瞬的眼泪又开始恣意奔流。 文素正在奇怪,却见她起身,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 “哎,这是做什么?”她忙掀了薄毯要下床去扶她,却被傅青玉抬手制止。 “素素,等我说完这番话,你就明白了。”她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脸色,“有关你的身份,是我透露给首辅大人的,虽然我不知情,但若不是我之前告诉了平阳王,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你也不会被送上断头台……” “什么?”文素喃喃,想起行刑之前王定永对她身份的叹息,心中古怪,“我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不对的?” 傅青玉顿了顿,终于据实相告…… “你是说我那个宰相先祖其实是太祖皇帝悬赏的重犯?难怪……”文素目光怔忪,沉吟不语。 如今朝堂上下都知道了她这个身份,被认定是前朝余孽之后,自然是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在狱中时,她还在思考平阳王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将她置于死地,现在才知道事情原委。 除去犯事之外,这个身份只要稍微夸大一番,便足够了。 “素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此后千山万水访君难,临行之前,一定要来看一看你。” “你要走?”文素掀了毯子下床,想要扶她,却还是没有动手。 说不怨怪绝对不可能,可是毕竟相识至今,看她这般痛哭流涕的跪在自己面前忏悔,又有些不忍心。 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傅青玉穿戴整齐,还束了男子的发式,只怕是立即就要动身。 “是,我要回江西老家去,经此一事,方知我太多不足,修身养性尚未齐全,如何能入官场?既然你已回来,朝政大事还是由你做主的吧,那辞官一事便请你允许了。” 文素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傅青玉起身又朝她拜了一拜,拭去眼下泪痕,转身出门。 然而走出房门没几步,便在回廊拐角看到了一身铠甲的摄政王,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如炬,如同过去的每一次,淡漠而威严。她心中一慌,忙不迭的下拜,心中情绪复杂,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峥步履不停,在与她即将擦身而过时,声音淡淡道:“此后永远别再让本王看见你。” 傅青玉浑身一震,几欲瘫倒,身边人已远去,步伐稳健,渐行渐远,好似从未在她身侧停留过…… 一扇门,一人在内,一人在外。 先前文素没醒,萧峥还能陪着她,此时得知她醒来,竟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终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一抬头看见她消瘦了许多的背影,心中酸涩。 文素转头看来,对上他的视线,微微笑了笑,“王爷。” 萧峥一震,皱了皱眉,自这声称呼之后,已然察觉出她神色间的疏离。 “素素……”刚要走近,文素已经后退了几步。 “王爷,如今下官是戴罪之身,您救了下官性命,已是感激不尽,切莫连累王爷再受牵连。” “你说什么?”萧峥快步上前,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是因为那个身份?我说过,过往的历史,没有亲身经历过永远不知真假。” “不……”文素摇了摇头,“下官若是这般介意自己的出身,就不会鼓足勇气步入官场,下官是因为触犯了律法,王爷又为下官私自回京,此事总要有个了结。” “所以你要替我扛下罪名么?”萧峥已经隐隐动怒。 文素越发低眉顺目,顿了顿,点头道:“下官会向陛下禀明,是下官暗中派人去求王爷回京的……” 话音制止在他的动作下,萧峥几乎是毫不温柔的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揉碾着她的双唇,昭示他此时满溢在胸腔间的郁堵和失望。 然而不过短短一瞬,又渐渐放柔了动作,按着她的背紧紧纳入怀间,细吻落到耳侧,化为呢喃:“我好不容易才堪堪赶到,差一分一毫便此生相见无望,你怎能对我说这种话,你若不在,我当如何?” 文素一直压抑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悉数落入他颈间,打湿了肩头的铠甲,终于伸手揽住他,哽咽着呼唤:“退之……” 萧峥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哄着受了惊吓的孩子,“没事了,陛下很快就会下旨赦免你,放心。” 哭音顿住,文素诧异的看他,“你是不是答应了陛下什么?” 已经送上断头台的人突然被赦免,其中不可能没有条件。 萧峥无所谓的一笑,“没什么,你莫要多想。” 第二日皇帝连颁三道诏令: 一,赦免文素,官复原职。 二,首辅捏造谣言意图谋害他人,予以革职,永不叙用。 三,平阳王长留京城实为不妥,遣送回平阳,永世不得入京。 诏令一出,朝野顿时风传摄政王已经将陛下制服,人人自危。 摄政王救下文素的第二日便日夜兼程的赶回江南,几乎毫无停顿。而朝政大权则仍旧握在文素手中,只是皇帝称病不再早朝,满朝文武,特别是保皇党,个个心慌难安。 这之后整个朝廷陷入一种无为状态,文素几乎足不出府,只在一方院落中处理政务。而这期间,她除了将户部尚书和陆坊这两个罪臣收押了之外,其余的几乎什么也没做。 平阳王与她只隔了几道围墙,却再无半点交集。 据说他本该被立即遣送出京,奈何突然旧疾复发,便只好先这般养着,待身子好了再说。 沿江之地的战事自入秋后开始出现明显的扭转。 扬州一战,广陵王被斩马下,摄政王威名大盛,人人风传当初的战神晋王又回来了,弄的江南那方几个王爷人心惶惶,开始自乱阵脚。 深秋之际,萧峥定下了渡江之策,只因气候渐渐转寒,越拖越对渡江作战不利。所幸扬州收复之后,当地百姓欢欣鼓舞,自发帮助士兵们扩建瓜洲渡头,未至入冬,已经可以渡江。 选了个顺风的日子,全军兵分四路,三路成包抄之势直逼江南,后方一路停于江面,随时备援。 一直处于指挥位置的萧峥此番决定亲自打头阵,他还未曾忘记对文素许下的亲手拿下江南的诺言。 瓜洲渡口直通润州,未及靠岸便见到对方严密的船阵,箭羽如流矢般飞射而来,奈何萧峥这方是顺风,对方的射距大为受损,眼看便无法阻止朝廷军迫近,对方不免军心大乱。 萧峥对水战其实没什么经验,好在此次有上天相助。眼前场景倒是与当年赤壁之战有些相似,他受到启发,便命人点燃箭簇,亲自拉弓射出,一箭射落对方大旗,火星溅下,在这干燥的深秋特别容易引燃,加上有风,一下子便烧起了一小块。 将士们见状纷纷效仿,长江江面上,仿佛重现当年火烧赤壁的战况。所幸那些士兵通水性,死伤倒没有历史上的那场战役来的惨重,然而战甲被毁,船阵被冲散,已失去了抵抗之力。 开头便如此顺利,朝廷军皆认为此战有上天相助,士气越发高昂。萧峥借机将这消息传扬开去,对反王们的心理又是个不小的打击。 江面作战三日,终于一举击溃对方。萧峥毫不停顿,一路指挥着冲上岸。 陆地作战是他的强项,当年作战累积下的风评又好,以致于当地官员百姓纷纷投靠,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润州。 紧接着两路军队东西分头开进,过五日,拿下整个镇江府。 吴王此时正领着剩下的四个反王避于金陵府,听到风声,其余反王皆劝他退避至无锡或苏州,却被他一口回绝,还将几人大骂了一顿,接着便冷静的分置了任务: 魏王带五万兵马守住武进,广阳王领五万兵马守住句容,齐王往南镇于湖州,赵王则退守至宣城。 这四个地方连同吴王自己镇守的金陵府,刚好对镇江成合围之势,就算不能阻止朝廷军,起码萧峥一一击破也需要时间,这样便让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然而他们忘了投诚的蜀王早把他们的兵力布防卖给了萧峥,收到探子回报的消息,萧峥稍稍思索了一番,便做出了应对。 他没有一一击破,只是先一鼓作气攻破了离镇江最近的句容城,而后便直接进入这个包围圈的中心,仿佛主动羊入虎口,堂而皇之,不急不忙。 可就在吴王准备里应外合将他一锅端的时候,萧峥已经先他一步派人去拜访了几位王爷,能收买的收买,不能收买的恐吓,至少也要动摇一下他们的信心。 之后他将军队整编成为百人一队的小组,分批次进攻这几个地方,毫无章法,毫无规律,想到哪个地方便去攻打一下,什么时候想到便什么时候动手,打了就撤,完全是种赤裸裸的骚扰! 吴王对此忍无可忍,有次竟不顾形象的站在金陵城头对迅速撤离的骚扰分队破口大骂,什么皇室该有的礼仪风度,统统都去见鬼! 一直到初冬时节,骚扰分队们经过无数次演练,已经成功找到了几城兵力的强弱分别,于某个夜间大军偷袭,直接拿下了兵力最弱的湖州。 而后封锁消息,排遣骚扰分队开往武进。 负责镇守武进的魏王早就懒得理他们了,就打算让他们自己玩儿吧,谁知这么一放松,后面大部队突然扑到,又是一个一锅端。 宣城的赵王听到了风声,忙不迭的夜奔至萧峥营中请求归顺,并且很没操守的保证自己绝对不像蜀王那样要求重归封地,还将主动送交质子。 于是萧峥慢条斯理的整结大军,开往金陵府。 吴王实乃枭雄,否则当初也不能领着这么多藩王造反,简直抽走了小半个朝廷。 听闻萧峥大军开到,他也不含糊,亲自领着全城兵马冲出城门,随即便命令关城门,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意。 同样是而立之年,同样是相貌出众,两军阵前,两王遥遥相望,彼此毫不退让。 身为军人,萧峥对他这种无畏精神十分欣赏,拍马上前,朗声对他道:“萧峻,若你此时投降,本王念你身为陛下亲叔,尚可饶你不死。” “哼哼……”吴王冷笑连连,连身上的银甲也在阳光下泛出寒冽之气,“萧峥,你以为会打仗的只有你一个不成?少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萧峥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话音刚落,吴王已经抢先一挥手,身后的军队顿时犹如潮水般涌来。 萧峥对身边的副将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冷静的执旗挥舞,色彩不同,口号不同,军队亦随之变换阵型。 吴王的军队来势凶猛,但这样也极容易冲入对方的包围圈。所幸很快他便发现了生门,立即指挥军队从中突围,毫不费力的摆脱了困境。 正得意着,一转眼萧峥阵势又变,先前已然逃出的军队再次陷入泥沼,他这才发现之前的阵型根本就是个骗局,厉害的是后面的这个。 好一招请君入瓮! 吴王怎甘心自己长久以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干脆一拍马,手执长枪便朝萧峥袭来。 仿佛早就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萧峥拔剑相迎,顺利挑开他刺来的一枪。 “看来吴王在江南待得太安逸了,这一枪简直半点力道也无啊!”看着吴王在他面前咬牙切齿,萧峥勾唇冷笑。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萧峻为人自大孤傲,最是无法忍受别人的轻视。如今萧峥正是要利用这点刺激他,瓦解他的斗志,催乱他的阵脚。 吴王果然大怒,复又来袭,这次力道简直用了十成。萧峥伏下身子险险避开,反手一剑划在他手背上。吴王吃痛,长枪险些掉落。 “不过如此,吴王除了口气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混账!” 吴王干脆翻身下马,长枪就要扫向萧峥坐骑。萧峥眼疾手快,一掌拍在马臀上,顺势跃下马背,马已跳开,险些冲开吴王。 不同于马背之上的作战,这样的近身搏斗考虑更多的是武艺。 吴王的武艺不差,可是对比长久征战训练出来的凌厉甚至狠绝的招式,萧峥则要更胜一筹,所以将吴王激的跳下马的一刻,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胜算。 长枪被舞的呼呼作响,萧峥抬剑格挡住,欺身而上,紧贴着吴王出招,将他长枪的优势给磨灭殆尽。 吴王很快便发现了他的意图,长枪倒转,直接用棍身重重击在他背上,萧峥闷哼一声,微微退开一步,吴王逮住机会,手握枪头直刺他胸膛。 电光火石间避无可避,萧峥侧身避让,同时手中长剑送出,在自己肩头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时,长剑没入了吴王腹间,厚重的铠甲也难挡这一击,剑尖直接穿背而出。 两人动作定格,彼此横眉冷目,依旧如起初时那样毫不退让。 激战的军队已经渐渐分出胜负,萧峥看着吴王的银甲下摆鲜血淋漓的模样和他愈见苍白的脸色,似叹似诉:“你输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一手握住肩头枪头忍着剧痛用力拔出,而后抽出长剑,带出一阵血雾。吴王的身子猛地一晃,狠狠地瞪着他,终是不甘不愿的倒了下去。 萧峥剑尖指地,目光扫向金陵府城门, 但愿这是平生最后一战…… 梁崇德二年,在百姓们眼中是个十分诡异的一年。 年初皇帝陛下与青海国女王轰轰烈烈的定了白头之盟,之后便出了大梁第一个总揽朝政的一品女大员文少傅。接着就是摄政王亲自挂帅平叛,然而却在期间匆忙赶回,从刽子手刀下救了莫名其妙被推上断头台的文少傅。 这之后朝廷罢黜首辅,偃旗息鼓。皇帝陛下深居宫内,文少傅亦深居简出。百姓们便将目光投向了江南战场。 同年冬,摄政王先后斩杀广陵、广阳、齐、魏四王,招安赵王,最后亲斩吴王于金陵城前,定下乾坤。 班师回朝之日正值北国大雪,街道人迹清冷,久未露面的文少傅独自登上城楼,自清早便远眺守望,一直到午时才看到那玄龙般的军队。 摄政王一马当先,远远望去,玄甲对映白雪,白马踩踏疾风,逆阳而来,呼啸沧桑。 文素静立城楼,轻轻微笑,终是等到了他的凯旋。 第28章 深冬某日的傍晚,一辆马车从摄政王府出发,由近百人的御林军押送,奔往平阳。 行至城门口,马车被拦下,片刻后有人自城楼上走下,停于马车边。 仿佛是种对峙,这般过了许久,车帘终于被车中人掀开,萧端白衣散发,施施然走下车来,看着面前的女子,似笑非笑,“可别说你是来送我的。” “平阳王爷曾经也送别过我,如今回送,亦是应当。” 萧端微微一怔,想起她说的是马车中的那番诀别,勾了勾唇,“可能你不相信,但我那时说的的确是实话,此生也许只有你一人算是我的朋友了。” “我相信。”文素勉强对他一笑,“离别之前,我也还是平阳王爷的朋友。” 她不是什么圣人,已经被利用到差点丧命的地步,对他绝对不可能再是过往的心境,然而如他曾经多次所言,毕竟相交一场,临别送行,算是做个了断吧。 “害你若此,你还能赶来相送,真是难得。”萧端摇头笑了笑,大病之后的身子越发清瘦,加之衣裳单薄,简直犹如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看一眼文素,他径自举步朝前而去,叹息道:“就此别过吧。” 后面的禁卫军赶忙赶着马车跟上,那么多人看守着一个弱质文秀的男子,玄色甲胄对照他一身白衣,任谁看了都觉得强弱分明,可是他却走得极为轻松,好似在观赏周遭风景。 “平阳王爷!”文素忽然唤了他一声,凝视着他的背影道:“当日即将行刑之时,你忽然出现,是否是来救我的?” “哦?被发现了么?”萧端不曾回头,只是冷笑,“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只不过是想走近看看你是如何命丧我手罢了。” “可是我听见您喊了一声‘刀’,难道您不是要说‘刀下留人’?” “哈哈哈……”萧端大笑,微微侧头,夕阳西下,只留给她一个精致的侧脸剪影,“真是感激你将我想象的这般好心了,后会无期。” “等等!” 文素叫住他,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他。 萧端接过来一看,神情一震,“这是……” “王爷让我给你的,免死金牌,万一有事,可以自保。” 手微微一抖,抬头时,萧端的脸上却又挂满了笑容,随手将金牌揣进怀里,那双稍显细长的双眼黑亮如初,“如此便替我多谢叔叔吧……” 文素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夕阳余晖之中。 寒风拂过,卷来他隐隐的低吟: “云中谁来击天鼓, 棰折鼓裂亦枉然。 一生一世一场梦, 一梦何不一万年?” 明明是极轻的语调,却带着难遏的势头,不温不火,气息绵长。 文素叹息一声,平阳王爷,你真的放下了么? 抬眼看向城楼,那人一身玄衣,早已静立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来相送,直到此时才极目远望,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却难以探其心意。 这至亲的二人却恰恰极为矛盾。 一人看似淡漠,实则重情。另一人看似温和多情,却心狠手辣。 然而人无极端,心中一丝良善仍旧未泯,纵使再遮掩,也能叫人窥见。 这样的少年,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发出这种喟叹的不只是文素,此时皇帝陛下静立于寝殿内,对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先帝画像沉思已久。 他又因何生于帝王之家? 当他用孩童的目光看待周遭一切时,摄政王用自己的方式逼着他长大,文素用直接的方式给予他深刻的洗礼。而现在,他以为自己成熟了,可以独挡一面了,又发现自己太过稚嫩。 原来自己被平阳王玩弄于鼓掌之间竟不自知,甚至整个朝廷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也不自知。 那日一场详谈,摄政王已经给他说了全部经过,平阳王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才有了这番谋划。 当年的皇长子被他皇祖母下毒,落下一身病根,最终失去了皇位竞争的资格。 本来此事不会被萧端知晓,可是崇光帝幼年时亲耳听见母亲的计划,心中时有惶恐,以致于后来疾病缠身时,更严重的却是心病。 萧端无意中偷听到他近乎忏悔般的自语,多年禁锢宫中的怨尤日积月累,加之听说了崇光帝有加害萧峥之意,便再也不可收拾。 然而萧峥所需要的只是可以实现大定天下的权力,早已看透了那至高位置的肮脏黑暗,他宁愿忘却过往,做个励精图治的摄政王。而萧端却执意记住,成为心中永难磨灭的印记。 皇帝不敢深想,若是摄政王真的顺了平阳王的意,此时他还能不能安稳的坐在这皇宫里? 他本要革去平阳王的爵位,将之贬为庶人,可是看到摄政王的眼神,心中有愧,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平阳王身体羸弱,若成为平民,该如何生活? 他既已心狠至此,便网开一面吧。 但是,也绝对不会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盯着画像许久,皇帝忽而笑出声来,清亮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深沉:“父皇,你可知皇叔那日说儿臣什么?他说儿臣其它尚且不足,身为帝王该有的心狠却是够了……” 他确实心狠,为了权势,已经可以牺牲他人,纵使曾经尊敬,纵使犹豫过许久,还是抵不过对权势的向往。 摄政王说,从这点来说,他的确适合做皇帝。 他觉得好笑,不知道是褒是贬。 当日摄政王的一番详细解释还在耳边回荡,他说,得知了这一切前因后果,如果皇帝还坚持自己已经可以亲政,那么,便将政权拱手奉还。 皇帝觉得自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他掀了衣摆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对着画像磕了个响头,再抬眼,精致眉目间最后一丝青涩尽褪,依旧是少年之身,却已彰显平稳深沉,“父皇,今后儿臣再也不会求您保佑儿臣成为一个好皇帝了,因为,儿臣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回到京城后,摄政王便开始着手对朝廷进行大清洗。 丧命的倒是没有,但是官员们大多被异位,京官多数被外调,从各地凭政绩迅速提拔新人入京为官,整个朝廷格局几乎都被打散重置。 户部尚书与陆坊被革职查办,王定永外放为巡抚,周贤达入驻内阁,齐简被调回京城,而刘珂则升任为天子太傅,直跃一品。 至此官员们处于陌生环境里,所有人脉需要重新积累,朋党再难成气候。 摄政王说,这算是他回敬给皇帝陛下的谢礼。 夜幕初降,摄政王府内刚刚悬上灯笼,管家领着一道人影脚步匆忙的朝摄政王发书房而去。 萧峥正在批阅奏折,文素在一边替他做整理。 江南作战期间朝廷积压了许多事务,耽误不得。 过了一会儿,文素合上一封奏折,盯着萧峥的侧脸低声道:“退之,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当日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 萧峥闻言手下一顿,轻轻搁下毛笔,抬眼看她,“你一直追问,想必也猜到了吧。” “原来真是这样……”文素垂目,“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批阅奏折了么?” 萧峥闻言笑出声来,洒脱无比,“是啊,以后再也不用劳碌,岂非快哉?” “可是你所期待的大梁还未出现。” 他曾说过要让这天下四海升平,海清何晏,干戈永息。如今还未全部实现,便要被迫丢去手中权势。 都是因为她…… 看出文素神色间的自责,萧峥起身揽住她,笑道:“你也真是狠心,我在外平叛也就够累了,还管什么朝政,既然陛下想要亲政,便依他好了,若是强求,与篡位何异?” 文素点了点头,偎着他的肩头低语:“可是总觉得这样有些冒险,陛下真的准备好了么?” 萧峥眼神微微闪烁,叹息一声,不语。 “王爷……”屋外忽然传来管家的轻唤,萧峥回过神来,文素已经离开他怀间,走去开门。 萧峥紧跟而至,房门拉开,管家退开几步,露出身后裹着披风的人影。 室内烛火照映出他的脸,让屋中的文素和萧峥都愣了愣。 “陛下?” 皇帝淡淡的点了点头,抿着唇犹豫了一瞬,对萧峥道:“皇叔,朕想好了。” 第29章 崇德三年正月,皇帝再颁诏令,称自愿到十五岁时再行亲政,期间仍由摄政王总领朝政。 诏令一出,天下震惊。 百姓们心疼的抹泪,可怜的陛下又被摄政王给吃得死死的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其实正是皇帝本人。 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摄政王府,正是为了此事。 他在门边静立良久,对萧峥拱手行了一礼,态度恭谨却又不卑不亢,“皇叔,朕想好了,朕要亲政,但不是此时,朕再给自己五年,十五岁之前,朕一定会为成为一个好皇帝做足准备。” 说着他又朝文素拱了拱手,“还请文少傅摒弃前嫌,继续在朝为官。” 萧峥与文素对视了一眼,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大约等同于那种看着自己的孩子忽然一夕之间长大的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满心欢喜。 萧峥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陛下终是没有让本王失望。” 要想做好一个帝王,首先要有担当,当对自己已经认识足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有了这种担当。 皇帝看他一眼,情绪复杂。 文素说的对,不可以表面论是非,对自己凶恶的不一定不好。 摄政王便是这样的存在,只是他之前看事情太过简单,以致于耳目闭塞,任人利用。 萧峥将他请入屋内就座,可能这些时日转变太多,气氛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三人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萧峥才终于开口道:“陛下,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皇叔请说。” 萧峥抿着唇稍稍沉吟了一瞬,“本王想请陛下下令,今后在某些特定方面,继续准许女子为官。” 身边的文素侧头看来,微微一笑。 她也正想说这个,不曾想被他抢了先。 “继续让女子为官……”皇帝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面前的文素,半晌才点了一下头,“既然皇叔说是某些特定方面,朕觉得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萧峥笑着点头,“这次的新政,定然不会再成为一场泡影。” 他站起身来,抬手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既然寄厚望于本王,本王定当不负重托。五年之后,本王定还陛下一个国泰民安的梁国。” 这是一个承诺,是对皇帝,更是对他心中的理想。 皇帝神情微动,半晌,又低了头,“可是皇叔,朕也还有一事要说。” “哦?陛下请说。” 皇帝抬眼看向文素,因为皱眉而显得深沉许多,“朕虽然想让文少傅继续在朝为官,但朝臣对少傅的身份仍有忌讳,所以……文少傅要继续为官一事,甚至是以后要让女子继续为官一事,都需要一些准备。” 太祖皇帝有训示,不可透露文氏族人身份,只作寻常平民看待,所以皇帝无法通过公布其身份真相来解决此事,只有另辟蹊径。 萧峥顺着他话的意思想了想,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让文素拿出一个能让众臣信服的理由出来是么?” “正是。”皇帝有些忧愁,看向文素的眼神也含了愧疚,“此事是朕处理不周,如今也只有尽力补救。来之前,朕想了两个对策,权当是个选择,文少傅自己看着定吧。” 皇帝说的都对,的确是要有个支撑她重归官场的理由。见他连对策都想好了,文素只好点了点头,“请陛下明示。” 似乎是个很艰难的决策,皇帝抿唇不语,再三的犹豫,直到摄政王疑问的视线投来,他才终于咳了一声,开口道:“这两个对策,一是少傅你能说服江南世家尽数归附于朕皇权之下,立下大功;二是你前往青海国待上两三年,届时风头已过,你再以青海国特使身份回来,朕予以嘉奖留任便有了契机。” 屋内瞬间悄无声息,萧峥和文素一时都怔住。 皇帝能想出这两个对策,说明他在宫中闭关的这些时日已经对如今的局势和朝政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实在出人意料。 然而究竟要如何选择,也的确是个问题。 文素看了一眼萧峥,后者正侧着头看她,烛火下,深邃的眼神似融入了百种情绪,仿佛要说出什么话来一般。 她眼睫微颤,垂眉低头对皇帝道:“请陛下宽容一日,微臣需要再想想。” 皇帝也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迟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朕便先回去了,少傅好好想想吧。” 转身要走,他的脚步忽又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半张脸来,眼神愧疚:“少傅,朕……差点害你殒命,你可曾怨恨?” 桌上的蜡烛忽的爆出一个灯花,文素笑了一下,看不出神色间的意味,“陛下想听谎话还是实话?” 皇帝张了张嘴,眼神微微闪避。 “谎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实话是……怨恨。” “少傅,朕……” 文素起身,抬手阻断了他的话,“陛下不用介怀,微臣毕竟只是凡夫俗子,性命攸关,自然会有怨尤,但是如今雨过天晴,陛下也肯给臣这个重入官场的机会,微臣心中已经只余感激了。”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悄悄瞥了一眼摄政王,见他并没有怨怪之色,心中稍安,忽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朝文素行了一礼,这才大步出了门。 他是皇帝,从未向他人道过歉,这一礼,已是极致。 屋中只剩下两人,气氛开始凝结。许久之后,萧峥起身道:“听闻明日城中有集会,你可想去看看?” 文素微微诧异,这个时候他难道不该问她将要作何选择么?然而等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某种情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城中突然办集会乃是为了庆贺成功收复了江南。 因摄政王在这一战中极其英勇,他已经被百姓们各种神化外加个人崇拜化,甚至在街上都有他的细瓷塑像售卖,简直跟观音如来一个待遇。 文素与萧峥吩咐赵全将马车停在闹市之外,徒步朝人群里挤去。褪去华贵朝服,一人浅青色的襦裙,一人纯白的朱子深衣,牵着手同行,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等看到有人在卖那塑像,文素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凑到萧峥耳边道:“这可怎么好,塑的这么像,你得将脸遮起来才行了,否则小心被认出来啊。” 萧峥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摊子,毫不在意,用力的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朝前走去。 这边有高丽的杂耍艺人在高台上上蹿下跳,惹来一阵阵的尖叫欢呼,那边有刚出锅的小吃,香飘十里。 街道宽阔,此时却人满为患。萧峥紧牵着文素的手在前引路,偶尔有经过的女子投来暧昧的一瞥,待见到他身后文素冷飕飕的眼神,又忙垂着头脚步匆忙的过去了。他见了便一个劲的低笑,文素就悄悄掐他的手心,好似赌气的孩子。 一直到了十字路口,正在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继续逛,忽然听到身后跟着的赵全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感叹。 文素转头看他,就见他正紧盯着右边路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也跟着惊讶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萧峥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一行三四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刚调回京城不久的齐简,左侧跟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右侧则是周贤达,后面还慢悠悠的跟着一个人,正是刘珂。 不过是熟人罢了,有什么好惊讶的? 萧峥还没问出口,却见文素扯着他的衣袖,指着齐简身边的女子一脸惊愕,“快看快看,你看那是谁?” “谁?” “她啊,齐简身边的姑娘啊……”文素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稀罕事。 萧峥只好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那女子的相貌,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没有印象。正在疑惑着,却见齐简笑着牵了那女子的手,似乎说了什么,彼此相视而笑,显然是对佳偶。 到了跟前,还是周贤达眼尖,率先看到摄政王与文素,连忙上前行礼,被萧峥阻止,以眼神示意在此不必多礼。 “素素?” 齐简尚未来得及说话,他身边的女子已经连忙冲了上前,一脸惊喜的看着文素,又看了一眼摄政王,有些赧然的矮了矮身子。 文素看着这张曾让她噩梦连连的脸,干笑了两声:“秦小姐……” 齐简惊诧不已,“原来你们认识?” 文素撇嘴,当初一起进的摄政王府,能不认识么?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狂追摄政王不得的秦蓉秦大小姐。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彼此会再遇见。 是了,齐简被摄政王从江北调去太原为官,秦蓉又是太原太守之女,近水楼台啊! 恍然大悟后,文素好笑的瞥了一眼萧峥,朝秦蓉挤了挤眼,小声揶揄:“秦小姐如今可真是寻着良人了啊。” 恋爱中的秦蓉早没了当初的小姐脾气,温柔婉约如春水,扭捏着捶她,“你个死相,说什么呢?” 因为还在路口,又是微服,几人也不好多言,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秦蓉如今没了当初追求摄政王的心思,对文素当然也好了起来,甚至还询问了傅青玉的近况。 文素笑了笑回避了过去,与她约了改日再聚,便要告辞离去。 擦身而过时,一直跟在后面没做声的刘珂在她肩侧停住,低声道:“我知晓陛下的那两个决策,你如何抉择?” 文素神色一僵,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当日你极力营救我还未曾道谢,改日定要设宴奉礼,你可千万不要推却才是。” 刘珂看了一眼在她身边故意望向别处的摄政王,摇头笑了一下,“救你的是摄政王,不是我。” 可是消息却是他送去的。文素知道他的好意,心中又是一阵感激,“放心,无论我作何决定,都会知会你一声,不会瞒着你的。” 如此才不枉两人一场相交。 刘珂点了点头,目如点墨,神情温和,一如初见。 天色将暮,人潮渐渐退去,大街上开始恢复平静。 文素赶在收摊前买了个萧峥的塑像,好似捧着观音像一般恭敬,打趣说要回去把他这个活佛给供起来。 街道边的店铺开始陆续亮起灯笼,往来三三两两的行人言笑晏晏。万家灯火,一世和乐。 这样的场景再美好不过,人这一生,喜乐安平,足以。而有幸能缔造这一切,目睹这一切,心中满足之感已不是壮阔可以形容。 文素转头,正好迎上萧峥看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退之,我是真的想在官场上继续走上去的。” 萧峥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 “所以那两个对策,我一定要选择一个。” “你,选哪个?” 第30章 绵绵春雨浇透了江南大地,万物好似受了鼓舞,欢欣的从地里钻了出来,绿色无边铺陈,生机盎然的昭示着此处的蓬勃生机。 新者生生不息,旧者必将消逝。万事万物皆须遵循此理,然而作为江南最古老的存在——各个世家大族却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门阀世家存在已久,前面几朝与政治紧密相连,玩弄权柄的不在少数。而如今,它们已然学聪明了,纵使再怎么涉及政治,也不会牵扯到皇权争斗上去。 对他们而言,谁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族的长治久安,代代显耀。 虽然不愿承认,但在江南等地,世家大族的势力更具有垄断性,其实已经成为此地的实际统治者。这也是它们巨大影响力的由来。 文素接受的便是最不可能的任务。 她要将这些世家大族的双翼折去,从此只能依附皇权而生,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再也无法左右朝廷在江南等地的掌控。 刘珂得知消息时,曾对她说太过艰难,本朝历代帝王谁不曾努力过?可是又有谁成功过? 萧峥也是一脸愁绪,他有这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然而一时之间根本无处下手。江家族长还是那句话,联姻的话,也许可以考虑一下。 这话被文素得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拿江家开刀。 敢挖本官墙脚是吧?哼! 到达金陵府的时候是个好天气,文素揭帘而出,便见到外面恭敬相候的长长队伍。可她却没有心思去看那一溜的官员,而是将视线投向后方,望向远方。 草长莺飞,春水悠悠,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托那人的福,终于得以重新踏上这片故土。 有官员上前通禀:“听闻少傅大人是江南人士,重归故里,必然要回去祭奠先祖,下官已经为您备好了。” “哦?”文素挑眉,尚未发话,一边已经传来一阵阵亲切至极的呐喊:“哎呀素素,素素,这边这边,伯伯叔叔们都在这边呐……” 果然! 人群外围一群人激动的朝她招手,可不就是她那些可亲的族人么? 文素退回车中,对那官员摆摆手,“直接去家父坟上,扫完墓就做正事,本官耽误不得。” “呃,这……” “嗯?”文素阴沉沉的挑眉。 “啊,是是是,下官这就吩咐开路。”官员一面抹汗,一面赶紧吩咐人去准备祭品。 文金池老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女儿这么有本事,来给他扫墓还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干官员,并且还有那些曾经欺负过他们爷儿俩的族人们。 文素全当周围的人是空气,恭恭敬敬的摆上祭品,焚香磕头烧纸钱,一板一眼,不疾不徐。 老实说,这些官老爷们可不高兴。 平时被世家大族们欺负,后来是被几个反王欺负,好不容易回归朝廷怀抱,好嘛,直接派个女人来欺负他们了! 还有没有天理啊!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群人敢怒不敢言,憋得那叫难受啊。 好不容易等文大少傅祭拜完了父亲,官老爷们和文家族人们都已经腰酸背疼了。 文素转身,朝面色不好的族人们招招手,笑意温和,“来来来,各位伯伯叔叔堂兄堂弟,都来给我爹爹磕个头吧。” “……” 身为族长的堂叔公用商量的口吻道:“素素啊,晚辈们磕头就好了,我们可是你父亲的长辈啊。” 文素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手指,“死者为大嘛。” “……” 所以说世上的事情是说不准的,你欺负人家那会儿,决计想不到她会有翻身的一日,还不是小翻身,简直是一步登天! 于是问家族人们泪流满满的齐刷刷给文金池老先生磕了三个响头,场面感人至深,直教人感慨这家人悼念逝者的深厚情义。 本以为这么一来,前事就可一笔勾销了,谁知文素却理也不理他们,只是淡定的爬上了马车,然后对一干官员挥了挥手,“走吧。” “……” 这丫头咋这么记仇呢?文家族人彻底泪奔了。 文素这次是直接进了城,却没有去下属为她准备的住处,而是直奔江家族长的大宅。 朱门高户,庭院深深,几棵粗壮大树自墙内探出,庄严的伸展着枝桠,昭示着这里的厚重历史。 不愧是世家大族,连门槛都不是寻常的高。 文素停在大门口,对着那两个态度傲慢的护院看也不看一眼。 管家已经进去通报,外面紧跟着的一群官员们冷汗直冒,直觉得不太妙。 不一会儿,管家走了出来,倒是笑的很谦恭。不过文素这种圆头滑脑的一看就知道他是装出来的。 “文大人,我家老爷身子不适,您看……”他搓着手,小心赔笑。 “这样啊……”文素叹息,一脸忧愁,“老爷子德高望重,本官难得来一次,竟遇上他老人家在病中,冥冥中像是特地催本官前来探望一般,难怪本官一到金陵就直奔此处啊……” “啊?”管家愣了。 文素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神情,笑眯眯的指了指门槛,“劳烦管家搬个墩子过来,本官习惯走平路,最不习惯跨人家的门槛了。” “……” 江老爷子的确躺在床上,不过地上两只鞋子的摆放很是凌乱,文素见了,笑而不语。 房间宽敞透亮,此时却乌压压的挤满了人,几乎族中的男性都到了。文素视而不见,只是冲着倚在床边捂着胸口喘息的江老爷子笑,“江老爷看来病的不轻啊。” “咳咳咳……”江老爷子相当配合的一阵猛咳,保养极好的脸上皱纹稀少,微见苍白,声音虚弱的道:“有劳少傅大人惦念,老夫感激不尽,怠慢之处,万望见谅。” “哪里,哪里,江老爷客气了,江家乃各大世家之首,本官为陛下前来探视一二也是应当嘛。” 话音一落,江老爷子胡子一抖,四周的人俱是神情戒备。 文素暗暗好笑,竟然防备到如此地步了?连陛下二字都提不得,还真是草木皆兵啊。 “江老爷好好休息吧,本官改日再来拜访。” 对老爷子拱了拱手,文素的眼神似无意间扫过在场的江家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举步走到门边,忽又止步,转头道:“对了,江老爷,不知令嫒一切可好?摄政王可特地问起了呢。” “哦?”江老爷子顿时转换了脸色,惊喜无比,“莫非摄政王改了主意?” “啊,非也。”文素笑着摇了摇头,“摄政王只是说,令嫒还年轻,却碰上了如今的光景,实在是可惜啊……” 江老爷子顿时一怔,她已感慨着出了门。 “还年轻……如今的光景……可惜……”老人家反复的咀嚼着这话,眉头越皱越紧。 难道意思是摄政王有了对付世家的策略?如此看来,还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策略啊。 他一把掀开被子下床,坐到床沿,趁着旁边的侍女来给他穿鞋时,朝周围恭敬站着的人吩咐道:“这些日子你们都去她那儿探探口风,不要一窝蜂的去,也不要总是固定的人去,分开来旁敲侧击,这丫头看着就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们都仔细着点!” 要说江老爷子此生下达过的最为失策的命令,恐怕也就是这一条了。 那些族人的确是照他的吩咐去做了,可是文素那鬼心思,把一群人给绕的气晕八素不说,还倒贴了不少信息过去。 江家毕竟是个大家族,这么多年下来,其中早已人心各异。文素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将这些人大致归了类,某些不受待见的,很容易便被拉拢了过来。 她自己倒还是一副皇帝好使者的形象,隔三岔五的就去骚扰一下江老爷子,也不说别的,问问身体啊,谈谈江南风俗民情啊,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让老爷子忍不住心慌。 她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摄政王的决策是什么?那些人怎么都探不到底细? 不是探不到底细,是毫无底细可探。一切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文素那话说得根本就是叫他自乱阵脚的。 若是以前,以江老爷子的心智,可能还能辨别出来,可是如今历经七王之乱后,各大世家或多或少元气受损,此时本就如同惊弓之鸟,再被她这么若有若无的暗示一恐吓,自然心绪大乱。 前庭中的花圃里满是名花异草,阳光点缀其间,美不可言。 文素看了看那一方景致,笑容满面的对江老爷子告辞,却在临走前又神神秘秘的补充了句:“对了,有件事情需得告知江老爷,本官虽然是为陛下而来,却不是真的只是来探望您的,说来本官只是个传话的罢了。” “传话?”江老爷子皱眉,“传什么话?” 文素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暗沉,似有无限玄机于其间明灭变幻,“这世间风云变幻,什么都说不准,世家独立太久了,也该放下身段寻个依靠了,否则树大招风,朝廷也不介意再开一战的。” 丁老爷子是何等的身份,最受不得胁迫,闻言便要动怒,却在她的一个笑容里顿住。 文素笑的很友好,好像是在安抚他,然而说出的话却十分冰冷,“江老爷是明白人,该知道决定一切的不是权势,不是人脉,而是……武力!” 仿佛暴雨将至,四周气氛威压而沉闷。江老爷子脸色惨淡,半晌,猛的冷哼一声起身,甩袖朝后院而去,隐于宽袖中的手指却几不可察的颤抖着。 他知晓会有这一日的,早就知道。 当初是没有机会,如今江南一战之后,摄政王将朝廷格局生生打乱,已经让他们赖以生存的人脉权柄受创,再加上本身的损失,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候。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文素会这么直接的说出来,直接到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如今处于何等光景了,怕是已有军队严正以待了吧。 这群混蛋! 坐在马车上往住处赶的文素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皱眉喃喃道:“您老别骂我啊,您要是好说话点儿,我也就不忽悠您了……” 第31章 崇德三年三月,十万大军集结江北,临江戈指江南,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江老爷子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没想到皇帝毫不念及血脉亲情,摄政王竟也一改常态这般维护皇权。 身边开始出现了劝他主动向皇帝表明立场的声音,起先是一部分,逐渐的开始扩大。之后诸大世家齐聚,纷纷询问他的意见,他老人家已是焦头烂额。 文素再没有出现,这样不闻不问的态度却反而让众人心慌不已。 连劝都不劝,看来是抱着必胜之心来的啊。 身边赞同依附皇权的声音越来越多,江老爷子却始终没有回应,直到四月中,文素忽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金陵府,连夜渡江去了江北。 既然这般悄然离去,定然是准备进攻了。皇帝真是要逼他们站到他那边啊,不过是不肯依附皇权,竟然要用对付反贼的强硬手段来对付他们! 他在书房中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将几百年来身为士族的辉煌都想了个遍,而后终于在门外嘤嘤嗡嗡的讨论声中长叹一声,磨墨提笔,给皇帝写信。 而此时,身在江北的文素正在对赶来相助的林瑄千恩万谢。 由摄政王暗中授意,再经由他安排,当地官员排遣一队士兵于江边巡游了一段时间,而后将几千士兵集结至江边,为首的一排跨马扛旗,后面的几千士兵则特地在玄甲外系了宽大的披风,一字排开,迎风招展,使得对面的人一看就以为有千军万马。 不过这支队伍只展览了几个时辰就全速隐退,好似蛰伏了起来,随时会给人致命一击。然而实际情形却是为了避开对方更深入的查看。 毕竟一切都是假象啊。 不同于平叛,说起来这算是皇帝集大权于手的一件私事,所以怎么也不可能动用到军队,而且皇帝本来就是要让文素自己立下功劳的,外力援助自然少之又少。 所以文素只有靠作假来吓唬各大世家了。 没法子,被逼无奈啊…… 没多久,江南世家派出了代表,江老族长的长子亲自揣着父亲的手书来到江北,说要随文素上京面圣。 文素心中那个得意啊,就差仰天长笑了,却又在听到对方一句话后差点发飙。 江大公子说:“不知摄政王如今是何意思,舍妹尚且待字闺中,如果可以,不如一并带上京去吧。” 周身仿若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江大公子不解的看过去,正对上文素冷幽幽的双眼,“摄政王的意思是,令妹该早择良人,切莫耽误了!” “诶?真的?” “自然!” 江大公子在这暴怒的声音下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五月栀子飘香,文素再次回去祭奠完父亲,启程踏上返京之途。 一行数月,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也多亏了萧峥之前平叛的迅速,否则有了喘息之机,世家们可没这么好松口了。 此次回京经由水路,速度迅捷,一月余已至京城。刚好时值初夏,碧树繁茂,葱葱郁郁,极致绚烂的张扬着这季节的奔放活力。 马车在即将入城时忽而停下,文素从半睡半醒间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去揭车帘,却已有只手抢了先。 夏风阵阵,阳光灿烂洒下,落在那人挺拔清俊的身形上,与他眸中笑意融合,暖的沁人心脾。 文素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扶着他的手下车,站定后看到他身后赵全揶揄的笑脸,又忍不住赧然,小声问道:“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萧峥顺势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朝内走去,“你曾说要看着我出征,再等着我凯旋,我自然也要这般对你。” 胸口的满足充实的几乎要满溢出来,文素朝他身边偎了偎,也不在乎往来行人的目光,直接与他一路招摇的步行回去。 正准备下车来给摄政王见礼的江大公子早已僵在当场,原来如此啊,难怪当时文少傅会对他吼啊! 京城中仍旧繁华如初,往来百姓见到这车马队伍的派头,都纷纷退避到了一边,视线却仍不自觉的飘向走在最前方的那两人。 一人朱子深衣,金冠高束,威仪自生,一人水青襦裙,言笑晏晏,相携着一路走过时,好像眼中再也看不到旁人。 女子低声说着什么,黑白分明的大眼灵动活泼,男子只是安静的听,偶尔蹙一蹙眉,又间或露出一丝笑意,深沉的眉眼间却融满对身边之人的宠溺。 摄政王府已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文素站在门口呆了呆,只见门额上垂着大红的丝绸,当中还扎成了花束。 一路怔忪的随着萧峥进府,竟然有许多官员等在前庭,见到摄政王纷纷道喜,这还不算,刚一脚踏入前厅,便见到一身紫袍的小皇帝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可算接到人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陛下恕罪,刚才本王与素素在路上说话,耽误了些时间。” “不碍事不碍事……”皇帝摆摆手,含笑看了一眼文素,侧过身子指了指堂前,“既然一切准备就绪,便行礼吧。” “等等!”文素探头朝他身后看去,中堂处设了香案,一对红烛燃的烈烈,供品摆放的整整齐齐,周围同样是红绸装点,一厅的喜庆。 “这是……” 萧峥左右看了一眼,神色微赧,附唇到她耳边道:“看不出来么?已经耽误许久了,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小皇帝窃笑了一下,又瞬间严肃了神色,“就是,这一路还耽误了不少时候,误了吉时可不好了。” 文素张了张嘴,惊愕非常。不是吧,才一回来就…… 还没想完,身后已有人替她披上了大红的喜服,喜鹊喜滋滋的凑到跟前来替她戴凤冠,还不忘拿她打趣,“大人,等这天很久了吧?” 文素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转头去看萧峥,却见他已经穿好了喜服。 从未见过他穿这种大红的颜色,原本是内敛深沉的一个人,如今被这张扬的颜色一衬,竟也别有风华,好似将他一直低调的俊逸用极致的方式显露了出来,瞬间便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萧峥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取过喜鹊手中的红盖头,亲自给她盖了起来。而后递给她红绸的一端,牵着她走到中堂前。 皇帝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上方,有人在旁住持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和缓:“一拜天地——” 文素蓦地愣了愣,这声音……竟然是刘珂 她从下方偷偷去看他,没有同其它官员那般着朝服,只是一如既往的一袭青衫。无法窥见他的表情,但是听这声音,已是另一种释然的祝福。 “二拜帝王——” 文素跟着萧峥的指引朝上方的皇帝拜了拜,未听见动静,半晌才听见他略带慌张的小声询问福贵要不要递红包,顿时差点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可真是难为他了。 夫妻交拜完毕,大礼已成。萧峥牵着她一步步朝新房而去,府内早已喜气洋洋的开始宴饮,欢声笑语一片。 文素听到这响动,唯一的感慨便是,似乎这是第一次官员们在有她的场合如此开怀了。 盖头被轻轻掀去,萧峥微带红晕的脸映入眼中。 “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准备的仓促了点,你莫要介意。” 文素笑了笑,虽未施粉黛,在他眼中却是明艳无双,“不介意,反正我在临行前也跟我爹爹说过了。” “嗯?”萧峥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不解:“你说什么了?” “我说……”她故意拖着调子卖关子,直到萧峥忍不住要再次发问才接着道:“我说,我已替他找到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做女婿了,请他一定放心。” 萧峥神情微动,展臂揽她入怀,吻了吻她的额角,“我跟父皇母妃说的话,也与这差不多……” 外面的喧闹声越发大了,文素推了推他,“你不用出去陪客人么?” 萧峥瞥她一眼,笑的狡黠,“本王堂堂摄政王,怎么能纡尊降贵出去陪人喝酒。” “呃,可是陛下在外面啊。” “今日他是晚辈,应当尊重我这个皇叔。” “唔,那你是不打算出去了是么?”文素扭头,“还是白天呢……” “无妨,很快就黑了。” “……” 屋内香烟袅袅,安宁非常。饮过交杯酒,二人便相拥着在床边说话,絮絮叨叨的没完。刚才在路上没有将江南的事情说完,此时正好继续。 天色已暗,很快府内最热闹的晚宴已经开始,似乎客人又增多了些,新一波的喧哗又开始了。 忽然一声烟花的爆响自远处传来,这一声之后,爆竹声与烟花声便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竟比过年还要热闹。 文素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烟花阵阵,在空中绚烂绽放,四面八方都有,密集的亮光将天空都照的亮如白昼。 “这是怎么回事?像是在为你我庆贺似的。” 萧峥自身后揽住她,笑着点头,“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为你我庆贺的,陛下还下诏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文素诧异,“如此岂不是等同帝王大婚了,你还说什么准备仓促?” “的确是仓促了,我还想给你更好的,让全天下都知晓你我的婚事。” 他的声音紧贴在耳边,柔和的好似要催人入梦。文素转头,主动吻了一下他的下巴,“这样已经够了……” 语声骤歇,他的吻紧跟而至,密密麻麻的从额角蔓延到唇边。 窗户不知何时已被他关上,人也不知是何时被他抱上了床。罗帐轻垂,软语呢喃,春宵一刻值千金,岂可辜负? 遥远的平阳,有人于楼头执酒一盏,对月相祝。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32章 后记 天空刚刚泛出鱼肚白,北城楼上却已有人站立良久。 萧峥与文素同裹一袍,远望群山,一如当初的那个夜晚。 彼时他有雄心壮志,她却只想安稳度日,谁也不曾想到会有如今这样的结果,世事难料,果然如此。 “素素,如今若问你有何理想,你该如何回答?”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回忆,萧峥问这问题时一直在笑。 文素故意昂了昂下巴,豪情万丈的朝远处一指,“你我同助陛下开创一个盛世如何?” 乍见到她这么正经的模样还真是难得,萧峥忍着笑点头,“好,一言为定。” “那你呢?如今可还有什么想达成的心愿?”文素歪着头问他。 “有,有许多。” 不过不只是国家大事了。他想与她此后并肩看斜阳,同游盛世天下,共话烟雨江南…… 所以最大的心愿,便是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二人相视而笑,天边青色尽褪,阳光终于透出层云,光耀万丈…… 后梁史记载: 文素者,江南人士,幼敏而好学,以成柳絮高才。其祖高德,文治斐然,留于后世,素自承而扬也。 崇德元年,摄政王以结盟之故始推新政。素胸怀大志,勇揭榜而为幕僚。过数月,殿前获封户部郎中,后交来使,平水患,除贪乱,加进三品侍郎。 崇德二年,促梁青二国之盟,得东德女王厚赞,帝甚礼之,加封天子少傅,众议纷乱。素动荡间孤身上位,辟万江而独悬一木,诲帝以奇功技巧,不可外道。后帝尝叹为良师,尊敬有加。 二年末,摄政王平七王之乱,收复江东江南。三年,素奉帝命入江南,拢世家大族归于朝权,自此天下大定。 同年夏,婚摄政王,帝诏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次日受封为一品少傅并摄政王妃,等同亲王爵。 崇德四年春,产长子竚,次年受封为世子。六年秋复得一女,同年获封郡主爵。 崇德八年,帝满十五,摄政王归政,复领晋王爵。是年秋,素辞官退隐,携手晋王返江南定居,后游历四方,行踪不定。 女帝安平十八年,晋王薨,享年八十,追封承天行道英明渊功圣武宽仁德成武皇帝。素大恸之后大悟,自此潜心修书,补《子衿集》,以享后人。 过五年,卒于江南,谥为文德侯。次年加封惠哲敏肃正仁佐天弘圣毅皇后,同承天武皇帝合葬皇陵,祀奉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