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梦》 第一章 我想做一名侠客。 开始不是要打抱不平才做侠客,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平。 我想,不平的话,用土填填就平了,没有哪一条路是平坦到底的,总有坎坷,步子迈大一点就能跨过去。如果真是非常不平,像天堑一样过不去,绕道就可以了。这不是一个侠客才能做的,基本上是人都能做。甚至不是人也可以,没有哪一种动物见到前面是悬崖还想向前走,除非会飞,要不就是不想活了。 我是想有朝一日能到江湖去看看,表哥说过只有侠客才能闯荡江湖。 我对江湖的理解,江湖是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从表哥那里听来。表哥说:江湖中人都是牛人。 我很疑惑。我知道一种果子叫桃李,长着李子的表皮桃子的形状,据说是西域用李子和桃子杂交得来的品种。难道所谓牛人,是指牛和人杂交的结果?我的脑海顿时浮现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江湖中人都是这种怪物? 表哥挥手拍我的脑袋说:牛能和人杂交吗?牛人是指很厉害的人,这些人都有一身的功夫,伸手能拍碎岩石,摘一枚叶子能当刀子用,惯会飞檐走壁,瞬息之间可夺人性命。 我恍然大悟,原来江湖中人都是侠客,是会武功的一群人。 于是我萌生习武的想法,这想法一萌生便非常的强烈。除了想成为侠客可以到江湖上看看江湖那地方是什么样子,还有就是在割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找不到刀子,我希望能摘一枚叶子解决,毕竟叶子到处都是。当然再后来我也觉得把一把刀或者剑绑在背上很威风,留在地平线上的侠客背影很容易让人着迷。我想让很多人着迷。 我个人比较喜欢剑,当然是要削铁如泥那种。要是一把剑削泥如铁,就显得太怪胎了,我不想要太怪胎的东西。 表哥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关于江湖的人和事,一开始我是不明白的。后来我知道表哥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他自己说的。他会使一根带有勾刺的马鞭。 表哥有一年对姨妈总是让他大鱼大肉而姨妈自己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吃蕃薯相当不满意。表哥没吃过蕃薯,认为蕃薯比大鱼大肉好吃。所以表哥觉得姨妈自私,用离家出走向姨妈抗议。 出走一年后回来,表哥变成一个面黄肌瘦的乞丐。他拼命地把一个鸡腿塞满自己的嘴巴含糊地说自己是化妆的,还说还是肉好吃。表哥回来便跟我讲江湖的事情,还独自一个人跑到江边舞那条带勾刺的马鞭。 看到表哥很勤奋地挥舞手中的鞭子,很多经过姨妈门前的村民都向姨妈竖起拇指说:肯定又是一把赶牛犁田的好手!说得姨妈脸上绽开笑容。 我将这些告诉表哥。 表哥说:无知,这里都是无知的人。江湖是广大的,有数之不尽的奇人异士,五花八门的武功匪夷所思,岂是这等乡民能知道的。我练的是一种鞭法,不是用来赶牛的,是用来行侠仗义的。我这功夫练好了,就能纵横江湖建功立业。 可惜,表哥没能建功立业。因为在我开始逐渐明白建功立业的意义时,表哥死了。 那一年我九岁。表哥死在江湖里。 表哥的马鞭舞得炉火纯青了,动起来呼呼风生,身体周围飞沙走石,那鞭子就像一条在云间摇头摆尾的龙。这是表哥说的,鞭法练好了就如一条游龙。表哥死之前应该练出一条龙了,只是这条龙还不是一条安分的龙。在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村子有狗叫的时候,那条龙把表哥的脚给卷住,表哥正舞到好处收不住力,就把自己掀到江里。 表哥不会游泳,所以就这样死了。淹死的。表哥说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法,我想,这就是表哥的死法了。 表哥的死给表哥所在的村子一个教训,在江边玩耍是危险的。他们在江边竖起一个牌子,警告在江边玩耍的人及动物。村里的男人还取笑表哥,说表哥是笨蛋,随手地甩鞭子也能赶牛了,竟然为了赶牛想出那么多奇怪的甩鞭方式,这哪是赶牛呀,分明就是虐待牛,能把牛打死。 听到这番言论,是跟爹去参加表哥葬礼的时候。我冲那些议论纷纷的人们大声地喊:表哥是在学武功,不是赶牛。你们这些笨蛋,表哥学好鞭法能行侠仗义建功立业。 喊完这些心里很舒服,却忘记爹就站在身边。他一巴掌拍在我脑袋上,拍得我晕头转向。 我站在表哥的灵堂前,这时我已经上了几年的书塾,学会用毛笔画画。我仔细盯着灵堂上表哥的遗像看,听说是请乡里最知名的画师画的。我心里拿表哥的样子与遗像对照,一对照马上发现对不上,因为看遗像我觉得看到的是一张马的脸部画像。 我再凑近一点,还揉了眼睛。最后发现即使把自己的眼睛贴在遗像上,看到的还是一张马脸跃然纸上,因为遗像根本画的就是马的脸,而不是表哥的脸。我很佩服这份画画的功力,我画画最多将小鸡画成鸵鸟,要将人脸画成马脸,我万万办不到的。我失声说:表哥,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姨妈本来不哭了,正在端着茶杯喝茶润嗓子,一听我的话,马上轻轻地往桌上放好茶杯,先擅动几下身子。我觉得姨妈在酝酿哭的情绪。果然,姨妈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我想安慰一下姨妈,因为姨妈哭得很可怜。我在书塾里学过很多道理。书塾的先生曾经说过,战士当死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还,这是战士最好的死法,学生就应该死在书桌上才叫本事。 于是,我对姨妈说:姨妈,不要太伤心,表哥是江湖中人,这样死,也算死在江湖中,是死得其所,死得很好了。所以姨妈应该节哀,应该替表哥感到高兴才对。 回到家中,我遭到爹的一顿暴打。 第二章 爹不喜欢侠客,对侠客有偏见。 爹说:一群流氓无赖,整天好勇斗狠制造流血事件。 爹尤其不喜欢提刀背剑的侠客。对提刀背剑的侠客,爹甚至深恶痛绝。 爹说:这些刀剑做成斧头砍柴,全国老百姓便不愁没柴烧了。 他还说:见到这些人就想往他们臀部踹上一脚。 十一岁那年。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将当侠客的想法告诉爹,还很强烈地要求他请武师回来教我武功。爹眨了几下眼睛,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我。看完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提起来,随手抄过一条绳子将我吊在院子的石榴树上,自己到处找藤条。最后没找到藤条,索性脱下自己的鞋子向我扑来。 爹自小就教我不要轻易屈服,爹的教诲我是铭记在心的,我要用行动证明这一点。于是我倔强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鞋子的敲落。可是鞋子最终没落在我身上。我听到一声惨叫,睁开眼来,爹坐在地上,用手拔一根扎在赤脚上的木钉。 爹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包裹脚的伤口。 他说:你当真要练武功当流氓强盗,不肯读书上进? 我说:我只想做一名侠客,不是流氓强盗。 我试图用在书塾上学到的字眼向他解释侠客的行为,告诉他侠客同流氓强盗的区别。一张口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区别,只是觉得有区别。 我爹说:怎么样,哑口无言了,是不?那就乖乖打消习武的念头,同弟弟努力读书,将来考取进士做官去。 我说:我不!我就要习武,我就要做侠客,我要到江湖看看,我要行侠仗义。 爹恼怒地说:你肯定了是不?你是不是想吃狗屎? 我看一眼静静地蹲在院子一角的爱犬小安。它是一条同我一样长的狼狗,我从小把它养大,对我忠心耿耿。我一直把它当成我的第二个弟弟。小安见我脑袋转向它,马上对我咧嘴一笑,伸出长长的舌头。 我说:你才找不到狗屎呢,连我也找不到,小安拉的屎自己全埋掉了,小安是一条爱干净的狗。 对于小安把自己拉的屎埋掉的事情,我没有亲眼看见。因为只有猫才会一丝一苟地挖一个坑来埋掉自己的粪便。狗是很喜欢吃屎的,我一度怀疑小安拉的屎自己吃掉了。后来才觉得不可能,因为那样太恶心。小安是我的狗,我的狗应该不会那么恶心。所以我一直认为小安像猫一样把自己的粪便挖坑埋掉了。 听到我说到它的名字,小安应一声:汪!摇几下尾巴快快乐乐地跑到我爹的脚边蹲下。我看着它的姿势心里发怵。果然,它站起来之后,地上出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还冒着热气! 爹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抚着小安的脑袋,对我很阴险地笑。 第三章 我的家在一条很大的村子里。村子很大是我爹说的,当然,他在说将来的事情。村子只有不足十户人家。我爹一再地告诉我要有远见。我爹就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他能够看到很久以后才能发生的事情。比方说我们两兄弟做官,然后我爹在家里数银子。 当然,我也很有远见。我看到我能顺手摘一枚叶子来当刀子削苹果皮。 村子离县城五十余里。有一回,我爹骑马带我到县上,足足走了三天。办完事情只用三个时辰,我们的马便站在村口。爹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拴马还在疑惑去的时候为什么用三天。其实,去的路上我提醒过爹,他走的不是我所知道的去县城的路。可我爹说:什么路没关系,重要的是走自己的路。 我爹是不是在走自己的路我不确定,我倒是确定爹跟着的那辆马车一直在坚持走自己的路。自从马车绣花布帘里伸出来一个女人的脑袋,对我爹浅浅地笑过之后,我爹就失魂落魄地跟在马车后面。 直到我爹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喝下一杯茶,才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走错路了! 我的村子叫九江村,名字来自从村边流过的一条江。江的名字叫九洲江。这条江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经过九江村,然后经过表哥的村子,再走向很多很多以江命名的村子,甚至还从以江为名的城旁边流过,比如廉江城。表哥的村子叫下九江村。 这是一条大江,它缓缓地流淌着,江水清澈。 我爹曾经同我和弟弟有过关于这条江的对话。 我爹说:这江是生命的源泉,不仅如此,它还有博大的胸怀。 说这江是生命的源泉,我和弟弟都是可以理解的,没有江水我们都活不下去。可是,说这江有博大的胸怀,我理解不了。看着弟弟思索的样子,他也理解不了。 果然,弟弟问爹说:为什么这江有博大的胸怀呢? 我爹说:因为很多不想活的人都往江里跳,咚的一声便不见了,这江很能包容,正是因为它博大的胸怀。 我说:要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不想活的人,这江还有博大胸怀不? 我爹说:有的。它会漫到村子里将人卷去。 我说:那还是时常有愿意跳到江里去的人才好。 那一年,我弟弟五岁,我十岁,都在邻村的书塾念书。 弟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喜欢站在大石头上,望着天空大声地说:我是鸟儿我要飞起来,我飞! 他拼命地晃动小手臂往下面跳,再站起来一般都鼻青脸肿了。当然也有起不来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会尖叫一声,说:哥,惨了,我的脚可能摔断了,快来背我。 为此我爹揍过他几次,可是他就是百摔不厌乐此不疲。 他说:哥,不怕,这叫磨练筋骨,我肯定有一天能飞起来,给先生头上吐口水,还给他扮鬼脸。 弟弟恨透书塾的先生,因为先生不相信他睡觉的时候也能念书,还用戒尺敲他的脑袋,不许他在书桌上睡觉。戒尺敲脑袋的感觉我试过,除了痛,还有星星在眼前绕。 我偷偷地问弟弟:是不是真的能在睡觉的时候念书。 弟弟说:是真的,我去年开始,每天晚上都在梦里念书。 我说:那为什么前天先生敲醒你让你背上午教过的文章你背不出来,你趴在书桌上睡了一个下午哦。 弟弟舔一下手指说:那天的睡觉是很认真的睡觉,没有做梦,所以没背。 第四章 那年,阴差阳错吧,我遇到师父了。我想,如果没有遇到师父,我的人生会是很平静的。我会同弟弟寒窗苦读,说不定真能当个大官来光宗耀祖。而那个侠客的梦想只会偶尔出现在梦里,毕竟还是要有东西是用来做梦的。 那年我十四岁。那个清晨我带小安在村子里散步。 小安显得很亢奋,在我身边上蹦下跳的,看到一群小鸡小鸭便冲它们喊,露出牙齿吓唬它们。吓得它们四处奔逃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扯起嘴角坏坏地笑。这时,一只小鸡出其不意地扇着翅膀跳着冲过来,狠狠地给小安的鼻子啄一下。小安痛得跳起来,还用爪子去捂自己的鼻子。小安回过神来,发现面前是一只带着无畏的眼神却弱小得一爪子能拍碎的小鸡。小安恼羞成怒,马上露出尖利的牙齿。 我意识到小安会一口咬掉那只小鸡,连忙上前按住小安的脖子。小安愤愤不平地低哮着,我相信一松手他就扑上去。就在小鸡也明白过来自己的弱小,匆匆忙忙跑进一家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和尚。也就是我师父。 他在同卖烧饼的李叔化缘,而李叔露出为难神色。 我听到师父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你降罪于一切不肯给我布施的愚昧之人,让他像我一样掉光头发,像我一样断子绝孙,出门有鸟儿往他头上拉屎。 李叔一听这话,吓得慌了手脚,当场慷慨解裹,将手上的烧饼和衣袋里的银子都塞在师父腰间的一个黄布袋里,满脸堆笑地送师父,还在师父后面抹额间的汗。 我悄悄地跟在师父后面。 师父走出几步后,双手合实说:南无阿弥陀佛!愿佛祖降福于布施我的人们,他们需要您的护佑,因为他们愚蠢。 我忽然觉得师父说话很有趣,心血来潮想到一个办法,看看师父还能说出什么来。我在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小安的嘴里,让小安叼去给他。 小安把那枚铜钱放在师父面前。师父拾起那枚铜钱仔细地用衣袖揩尽灰尘,放进黄布袋,然后用手拍着小安的脑袋说:好聪明的狗!好狗!好狗! 我从他身后跑过去,站在他面前说:和尚,这狗是我的,铜钱是我让小安给你的。 师父略低一下头双掌合实说:南无阿弥陀佛!好孩子好孩子!像狗!像狗! 若干年以后,我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回忆过去,想起这一次相遇,突然就明白过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走上另一个陌生却十分向往的路口,只要往前走去,就能够去到我想去的地方。这地方就是所谓江湖。那一刻,用一个形象的句子去形容,叫人生的转折。 我听了师父的话,觉得说我像狗是骂我。我说:你才像狗呢。 师父抬头看我一眼,眼神突然发光。师父的眼神真的发光,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黑夜里,房间的灯一瞬间点着了一样。 他说:你是男人? 我吓一跳,难道我不是男人? 我转身掀开裤子往里看,男人的标志很明显。 我说:我当然是男人,需要看我的标志吗? 师父说:那倒不用,我要看的不是你的标志。 说话之间,师父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我的肩膀,并顺势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胸膛,口里赞叹一声:好! 这一瞬间我脑中浮现一个画面,我爹在厨房里捏丫头翠姐裸露的胳膊,又坏笑着把手捏到胸口去。翠姐的反应是惊叫着抱住自己的胸,缩到墙角边问我爹说:老爷,你要干什么? 我用力地拔开师父的手,退后一步,警剔地说:和尚,你要干什么? 小安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对师父怒目而视。我了解小安,他是一个善于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在眼神中的狗。他随时能为我赴汤蹈火的样子使我感动。可是小安很早以前就让我明白,内心的情感同所谓勇气不是一回事。所以他的身体慢慢地往我身后退过去,最后躲在我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冲和尚狂吠不已的时候,我不感到惊讶。 师父说:孩子,你骨格精奇,是练武的好材料,你想过练武吗? 我先是愕然,随后惊喜地说:和尚,你会武功?难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 表哥有跟我说过关于少林寺的事情,表哥说少林寺是天下武林的泰山北斗。 表哥说:少林寺不独和尚们武艺高强,少林寺内的老鼠,天长日久地受到武术氛围的熏染,也是一样的挥拳甩腿,功夫了得,普通的猫儿只能敬而远之。和尚们又不愿意杀生,所以少林寺深受鼠灾的困扰,平常的衣服都没有一只袖子,听说那是老鼠咬的。 我问表哥说:那少林寺也有武艺高强的猫吧,和尚们不打老鼠,这些猫就不抓老鼠了? 表哥说:猫比较听话,有武功的猫都送到街上打拳赚钱去了,忙,没时间抓老鼠。 我留心看一下师父的装束,黄色袈裟果真没有一只袖子。 师父说:不是的,少林寺的和尚同老衲一般是僧,不过少林寺的僧很矮,在老衲面前都是矮僧,不是高僧。 师父确实长得虎背熊腰。可是老虎和熊都是四只脚走路的,腰一般都不直起来。 我说:你只是和我一样高。他说:我说的是我的腰还没有驼的时候。 我说:原来如此! 他说:孩子,你还没回答我,想学武艺吗? 我说:你真的会武功吗?能随便拿一枚叶子当刀子用? 他肯定地说:能!你想学吗?不想学就拉倒。 我连忙地说:想!当然想! 这时师父看着天空。我也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太阳已经出来,某处的树梢上传来杂乱的鸟叫声。 师父说:明天这个时候,带着一只烧鸡,到村子东头外面那片林子里拜师,我在那里等你。 他转身迈着稳健的步子离去。那时我的头刚刚从看天空的状态低下来,突然就看到半空中的一点东西。我本能地想提醒他空中有一点东西正往他头上掉。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空中坠着的东西已经啪的一声砸在他脑袋上,一只绿色的小雀闪电一般躲进一棵茂盛的树里不见了。师父惊叫一声,连忙用手去抓,抓下来一手的鸟屎。 他说:呜,混蛋的小雀,敢往佛祖头上拉屎,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 看着师父骂骂咧咧地离去,我突然想起画里见过的佛祖。我拿师父和我认识的佛祖对比一下,他怎么看也不像画里的佛祖。画里的佛祖头上是有东西的,只是不确定是不是头发。而且耳朵极大,同人的耳朵关系不大。佛祖头顶还有光环的,师父头上只有鸟屎! 对比完师父和佛祖,我一下子便兴奋起来。我有机会拜师学艺了,那样我到江湖看看的想法便有可能变成现实。我有机会想割东西的时候找不到刀子,能随便摘一枚叶子来代替。 我看着周围茂盛的树叶情不自禁就想笑,将来这些都是我的刀子。 第五章 我本来以为会睡不着觉的,因为太兴奋。我爹告诉过我,太兴奋是睡不着觉的。他同娘成亲的那天晚上,就是睡不着。我爹说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现在我觉得爹当时的话有所保留,面对漂亮如我娘的女人还想躺在床上就睡觉,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是睡着了。带着习武的憧憬和有表哥的梦境。我几乎已经记不清楚表哥真正的样子,对表哥面部的印象,最深刻的是表哥葬礼上那张遗像。 我梦到一个马头人身的表哥在跟我讲江湖里牛人们的故事。讲着讲着他仰起自己的脖子冲天上大声地喊:我不是马头人身,我是牛人,江湖中的牛人。我对表哥说:将就着吧,马人和牛人差不多了,都不是人。 我很想在梦境里将表哥的脸回复原样。然而努力一番后,发觉自己无能为力。我再也记不起表哥的样子,只记得遗像上那张马脸。我觉得对不起表哥。 不知道鸡叫了几次,我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然后看到弟弟傻傻地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我。 我对弟弟说:弟弟,天亮了吧,鸡叫了几次? 弟弟说:傍晚刚刚才过去,哥,怎么睡觉那么早,鸡才一暗下来便睡觉,你都成鸡了。不如咱们来玩剪刀石头布吧? 我说:你自己玩去,我要睡觉。 我倒头又睡。再一次睡着之前,我看到弟弟一个人在玩剪刀石头布。左手和右手。我想问弟弟是不是真的能左手和右手玩石头剪刀布。不知道问了没有,我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口溜进来,懒洋洋地靠在我的脚上。我连忙穿好衣服。边穿衣服边恼恨那些鸡怎么不叫。平常最讨厌那些鸡天没亮就叫个没完,偏偏希望听到鸡叫了,它们反而一声不吭。 穿好衣服我在想哪里才能弄到烧鸡。想着想着突然想明白全村的鸡为什么没叫。昨天是全村的祭祖之日,九江村祭祖的习俗是杀尽全村成年的鸡,然后让祖宗们闻足整整一天的香气,我们吃足一整天的鸡肉,连小安也有份。所以现在家家户户的鸡圈里除了未成年的鸡,便是满地鸡毛。 我记起昨天晚上丫头翠姐将两只煮熟的鸡盖在厨房的锅里,吃剩下的。尽管不是烧鸡,不过还好也是鸡,本质上没有区别。要是厨房里没有熟鸡,我就抓一只黄毛小鸡送给师父。那一样是烧鸡,只是需要师父养大了自己烧去。 我轻轻地绕过弟弟的床头,看到弟弟很安稳地睡着,稚气的脸上留着浅浅的笑意,脚指头含在嘴里。我揭开弟弟的被子一看,弟弟两只手臂牢牢地把自己的右脚抱在胸前,把脚指头含在嘴里。 昨天早上,弟弟举着血淋淋的手指头哭着对爹说:爹,我的手指头被咬伤了。 我爹兴奋地拍案而起,说:是不是小安咬的?我宰了它。早就想宰了,一直找不到借口。 弟弟说:是我含着手指头睡觉,梦到哥给我一颗糖,就一口咬下去。 我爹泄气说:哦,原来如此!宝宝乖,以后不含着手指头睡觉了。 弟弟说:嗯,我以后含脚指头睡觉。 我捂住嘴不笑出来。没想到弟弟竟然做到了,他真是一个叫人意外的孩子。 我轻手轻脚地开门。小安在树下竖起两只耳朵,见到我又了无趣味地将脑袋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我偷偷溜进厨房,好在翠姐还未起来。我找到一张油纸包好一只鸡,塞在肚皮下用衣服罩住。 经过小安身边时,小安突然一跃而起,用鼻子在空气里拼命地嗅,然后心花怒放地蹲在我面前,张大嘴巴拖着舌头喘气,嘴角流出液体。 我说:小安你给我滚开,这鸡不是给你吃的,你平常也只能啃啃骨头解解馋,做狗要做一条本分的狗,懂不?这是我拜师的礼物。 小安顿时拉耷着脑袋,沮丧地嘀咕两声。看来小安还是能够及时明白事理的,我用手抚两下它的脑袋以示安慰。突然它有力地抬起头来,冲我身后的房子狂吠。我吓一跳,马上要它住嘴。可是已经迟了。主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儿,我爹说:这狗讨厌,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杨杨带它出去走走回来吃早饭。 我应声说:是的,爹,我本来要带它出去呢。 我狠狠地瞪小安一眼,瞪完马上后悔。因为小安给我一个轻易觉察不到的奸险笑容后,不管不顾地对我爹吠,还咬我的裤管。 我爹说:咦?小安这狗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似的。对了,杨杨,你的肚子怎么了,胀得那么厉害,是不是里面藏什么东西? 我紧张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推开院子的门撒腿往东面的树林狂跑。小安跟上我,用一样的速度和我并驾齐驱。后面爹也跑出来,紧追不舍。我又狠狠地瞪小安一眼,可惜小安专心于奔跑,根本没有看我。这一眼算是白送给他的。 我爹边追边喊:杨杨,你是不是偷家里什么东西?你这小子真的变坏了,别人家的不偷偷自己家的。 我说:爹,我没偷东西,只是拿了一只鸡,别追我。 我语塞,这是不打自招。于是我拼命地跑。 我爹紧追不舍说:混小子,学会偷吃了,长大还会偷人。给我站住,站住我吊你起来抽。 我说:站住是傻瓜! 我爹说:那我承认你不是傻瓜,你站住让我吊起来抽。 我的眼前浮现一个画面:我被吊在石榴树上,我爹挥着藤条抽我。每抽一下便阴险地笑着说一句:你不是傻瓜! 我连忙镇定心神,这样不是傻瓜才怪呢。所以我更使劲地跑。 我们一前一后地跑进村子东面的林子。我同小安在前面,爹在后面。跑进林子之前,爹气喘嘘嘘地说:别进那片林子,那里有老虎。 我说:爹,别追我了,我是武松我能打虎。 我爹说:啊? 我回头说:爹,你回去吧,我不怕老虎。 可是后面空无一人,满眼是粗壮挺拔的大树,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枯黄腐败的落叶。清晨的阳光虚弱地照进林子。一些蚊子在飞,一缕雾气在树木之间绕。 我疑惑地问小安:爹哪去了? 小安同样莫名奇妙地看着我,说:汪? 我对着空荡荡的林子喊:爹,你回去了么?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我爹说:没回去,是掉坑里了,快拿绳子拉我上去。 我和小安往回跑,发现跑过的地方现出一个洞口,里面是四四方方的很大很深的坑,洞口铺着草杆同败叶。这是猎人挖的陷阱。 方才我和小安一样是从这里踏过,我们却没有掉进去,怎么我爹就掉进去呢?我想起村里一个老猎人跟我说过一件邪门的事情。一个猎人用心去设的陷阱会有一股灵气,凶狠暴戾的野兽踩上才会中招,其它的人或者动物是无碍的。我觉得这个老猎人会不会骗我,我爹掉进陷阱了。 我趴在洞口往下面看,见我爹站在下面仰头看上面。 我说:爹,您没摔伤吧? 爹说:伤了,把地给摔伤了,快找绳子拉我上去。 我说:哦,我马上去找。 我爹说:看我上去吊你起来抽。 一听这话,我停住了。我想,不如见了师父再找绳子拉爹上来。不然,拜师是不行的了,回家挂院子里的石榴树上荡秋千的机会很大。 我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正要开口让爹忍耐一柱香的时间。可是一低头,我看见洞里的一个角落孤单地伏着一个东西,光线不好,看不清楚。凭感觉那东西刚才颤抖了一下,是个活物。我揉揉眼睛再看,果然,它站了起来。 我说:爹,你身后那个是什么? 我爹看了它一眼,说:噢,我还是受伤了,很重的伤。 我说:爹,你怎么了? 我爹说:我还是死吧。我说:爹,你在说什么? 我爹说:快去村子里叫人。 我说:爹,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爹说:我死了呗。 说完挺直身子倒在地上,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我惊叫道:爹,你怎么死了? 这时,我看出来了,那个身材壮硕的物体,是一头噗嗤噗嗤喘着粗气的狗熊。它正疑惑地向我爹挪近来,慢慢地挪,像蜗牛。不过,它还是在靠近。如果给蜗牛时间,它能爬到天尽头去。而狗熊同我爹近在咫尺。 我想到不能让它靠近我爹。于是我冲它大声嚷嚷,想惹起它的注意。可惜无济于事,它充耳不闻,依然执著地盯着我爹挪动,已经快贴上去了,鼻子都嗅到我爹的脸上。 我骂它说:你这狗熊! 突然想起它不正是狗熊么?狗熊不算骂它。 于是我改口骂道:你这蠢熊! 小安也在旁边助阵说:汪汪! 它还是无动于衷,专心地用鼻子往我爹身上嗅。 我急中生智,恐吓它说:你要是敢碰我爹一下,我阉了你。 小安又骂了两句:汪汪!汪汪! 这一回狗熊停住在我爹身上乱嗅的动作,抬起头来看我。估计看不清楚,狗熊天生视力不好,所以做出使劲地看的举动。当然我明白它再使劲看也一样看不清楚,可是我不会提醒它。我就要它看我,顾不上用鼻子嗅我爹。 这时身后突然有声音说:那是母熊。 我转过头来,原来是师父。 他双掌合实说:阿弥陀佛!那是一只母熊。 我疑惑地说:母熊不能阉么? 师父思考一下说:我也搞不清楚母熊能不能阉,只知道老是阉公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我说:确实不公平,为什么会这样? 师父说:现在不好向你解释这种问题,你还比较小。 我想起现在也不是解释这种问题的时候,于是我连忙求师父说:师父快救我爹。 话音刚落,他已经纵身而下,像一枚无风之时的落叶,稳稳地落在熊的身后。师父死后,师父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淡忘了,唯有这一次在我的脑海里依然非常清晰。因为,这一次,是师父唯一一次在我面前使用武功。 当时师父纹丝不动地站在狗熊的身后。在狗熊慢慢地转过脑袋,面对师父喘着粗气的时候,师父依然安如磐石。我猜想是师父那股如泰山一般的气势震摄住了狗熊,狗熊停住脚步,与师父对峙。当然,我还有另一种猜想,在那种鼻子快碰到鼻子的距离,狗熊没能即刻有所行动,是因为狗熊没有很快明白过来面前的是什么物体。毕竟狗熊的脑袋和它的眼睛一样不太好使。 趁着狗熊与师父对峙的空隙,我对我爹说:爹,别死了,师父救你呢。 我爹悄悄爬起来,避开狗熊缩到一角,仰起头来说:这和尚想自杀是他的事情,就让他喂狗熊就是了。儿子,快找一根绳子拉我上去,一会儿狗熊把和尚吃完又会过来吃你爹的,狗熊把你爹吃掉你就没爹了。快,没爹的孩子是最可怜的。 我说:爹,放心吧,那是我师父,他会武功,他随手摘一枚叶子都能当刀子用。 我爹疑惑地说:有这种事?可是这里没叶子给他摘啊? 狗熊和师父的对峙没有因为我和爹的对话而受到影响。我还是看不清楚师父和狗熊的表情。周围比较昏暗,这一带的树木太茂盛了,而且还在坑里。 我有一瞬间觉得那不是对峙,会不会是师父用一种罕见的功夫控制住狗熊。刚有此念头马上就打消了,因为狗熊的身子动了一下。狗熊的身子动一下之后,伸出自己的左掌往师父的脑袋拍去。 只见师父抬起左手挡住狗熊的左掌。狗熊又起右掌拍向师父的脑袋,师父又起右掌挡住。我知道狗熊的掌力能劈折一棵大腿粗的树,师父竟然能用单手架定,可见臂力惊人。我正期待着下面师父使出的招数,狗熊突然瘫倒在地上。 我仔细一看,果然狗熊倒在地上,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听不到了。我想,肯定是中师父的招数了。尽管我看不到师父出招,不过,我猜应该是用脚踢的。因为他的双手正架住狗熊的双掌。当然,我还怀疑那是用口吹的。听说高手能一口气将牛吹倒,美其名日吹牛。 我爹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轻轻地往倒地的熊身上用脚尖触碰一下,再用力地踢一脚,最后惊叹道:这人能徒手打死狗熊,真是怪物! 第六章 师父救了我爹的第二天,我便跟师父走了。 不是我爹因为师父的救命之恩,才让我跟他去学习武艺。爹由始至终都反对我学习武艺。他对侠客就是流氓无赖这种看法,比任何宗教信徒的宗教信仰都要坚定。 爹同意师父将我带走,是因为师父其实是丫头翠姐的爹。 当然,师父是翠姐的爹,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毕竟谁都有一个爹的。关键就在于这个世界有一条规矩,做爹的能决定自己女儿嫁给谁。不知道是谁定下的,也不管它是不是合理,有这条规矩,我就能够跟着师父去学习武艺了。因为我爹在翠姐面前流几年的口水了。 我很感激师父为武林的人才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得到师父的许诺,我爹当场摸的就不是翠姐裸露的胳膊。翠姐这一天穿长袖的衣服。 师父说自己是方外之人,不便久留于红尘俗世,所以也不等我爹和翠姐拜堂成亲,就走了。第二天走的。当然,带着我。这是师父将翠姐嫁给我爹的条件。 出门口的时候,小安跑到我的脚下,用鼻子嗅我的鞋。 师父说:徒弟,你这狗被人踢的话,它会不会回咬? 我说:小安胆子很小的,一向都逆来顺受。 师父走过来,一脚往小安的臀部踢去,把小安踢得翻了一个跟斗。 我说: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说:昨天它把我推到陷坑里去,险些害我性命,一直想踢它一脚。 我愕然说:不是师父自己跳下去的吗?师父下去之后相当的镇定啊。 师父说:才不是呢,我是吓得动弹不得。 我疑惑地说:师父不是打死那头狗熊么? 师父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才没打死呢,那头狗熊不知道饿几天了,本来就虚弱,还想用掌拍我,还是使劲用力那种拍,用力过度虚脱就死掉了。咦,你这狗的眼神不太对,你不是说过它不会回咬吗? 我说:是啊,小安对我是逆来顺受了,对其它人,受到欺负还是要咬的。 师父一推院门,说:我在村口那边等你,快来。 说完狂奔而去。 小安龇牙仰天长啸一声,尾随其后。村子里顿时人嚷狗吠。 我回过头,爹正用痴痴的眼神看着身旁的翠姐。 我说:爹,我走了。 爹目不转睛地盯着翠姐,良久才从嘴巴里透出声音来。 爹说:走吧走吧,你想走很久了不是吗? 我顿时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凭空消失掉了。至于什么东西当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心里空空落落的,难以名状。 翠姐说:放心去吧,大少爷,我会看着你爹和小少爷的。 我爹看着你才是真的,这不一直看着吗?可我还是点一点头,迈开步子走出家门。在村口,我看到弟弟和邻居家的女儿彩彩在路旁玩泥巴房子。我向弟弟招招手。 弟弟见我背着行李,站起来跑到我面前说:哥,你去哪里? 我说:我去学功夫。 弟弟说:学了功夫能与鸟一样飞吗? 我想了一想说:好像不行。 弟弟说:那学来何用? 我说:像鸟一样飞恐怕不行,但是,能摘一枚叶子当刀子用。 弟弟说:我只想像鸟一样飞。 第七章 我和师父走啊走啊的,走到第九天的时候,走进大山里。 师父说:这便是雨山,灵隐寺就在山顶上。 一路上师父给我介绍过他的灵隐寺,全寺僧众不下三百人,他是灵隐寺的住持。我很期待看到这样一个大的寺庙。在我以前的人生里,见过最大的寺庙是县城的土地庙。一个小木箱子,刚好能够将土地爷安放进去,在旁边立一块木头,上面写着:县城土地庙! 所以我想见见真正的寺庙是怎样的壮观气派。 我们往山上走,树林茂盛,鸟兽齐鸣。山间仅有一条小路,杂草丛生。 我说:师父,这条路不像常有人走啊。 师父说:是啊,咱们走的是小路。 我说:为什么咱们不走大路? 师父说:大路还没开。 师父又说:怎么走都能到山顶的,只要走。 我说:要是转身走呢? 师父说:那也能到啊,只是需要时间长一点点而已。 我说:什么时候能到? 师父说:下一辈子。 还好这小路也不难走,更有清风习习,阴凉遍体。这几日奔波的疲惫,到这里不觉消失殆尽,觉得通体舒畅。越往上走,我心里越着急越兴奋,似乎已经看见雄壮的灵隐寺,看见众多的僧人侍立于寺门外恭候方丈回寺,耳边仿佛还听到悠扬的钟声隐约而至。 七拐八弯后,我们终于上到山顶。山顶很大,也很平坦,长满繁茂的大树。一只灰兔受到惊吓窜进一间低矮破败的小木屋,随后又跳出来,钻进草丛销声匿迹。小木屋旁边有一间掩着门的草房,稍大于木屋。一阵风吹过,摇摆两下,给我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站在草房前左顾右盼,没有看到寺庙的影子。 我说:师父,灵隐寺呢?难道在这片树林后面? 师父走去推开草房的门,说:这里就是灵隐寺,树林后面是县崖。 我惊讶地说:师父不是方丈,门下僧侣不下三百么? 师父说:是啊。 师父拉我进草房中,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人的眼睛不能只看到现在。现在不代表将来,将来是美好的,是存在无限可能和生机的。孩子,将来什么都会有的,我们要有信心。 我顿时有种受骗的感觉。再想一下,我又觉得不应该是受骗了,尽管我知道高明的骗子能把人骗得心悦诚服。其实师父同我爹一样,是目光长远的人。他们都不过只是看到将来很远,远到不可能的事情而已。 我想我还是可以理解,有一些人只能活在过去,有一些人却活在将来远在天边的地方。他们都是想象力很好的人,只有他们才能够继往开来,这是某部老人家写的书上说的。 我仔细打量房里一圈。房里有一张腐朽的木床,床上堆着一团破布,正式的名字是棉被。布上散落着一些颗粒状的黑乎乎的东西,正式的名字是老鼠屎。房里还透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我说:这里是师父的房子? 师父说:是的。 我说:师父难道住在这里? 师父说:不是,建这房子主要是占定这块山顶,告诉别人这里有主了,以后有银子便建造灵隐寺。你看这里地方风景清幽,是修行的好地方。而且我找过风水先生看过,此地是风水宝地,这里的后人能封侯拜相。 我说:确实是一个好地方,不过师父不住在这里,怎么带我到这里来?难道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吗? 师父说:胡说!这里是人住的地方吗? 这话我是深有同感。 师父接着说:这是你住的地方。 我大吃一惊说:师父,难道我不是人? 师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孔老夫子说的话,不单单要记在心里,还要去做。不吃苦是不行的,吃苦才能成长。 我不禁低下头去。确实,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应该很有道理才对。可是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话,好像不是孔老夫子说的。至于是谁说的,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说:师父说得很对,可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孔老夫子说的吗?我读过《论语》和《春秋》,里面没有这句话呀? 师父兴奋地说:不是孔老夫子说的吗?唉呀,那肯定是我自创的,这不怎么奇怪,我本来就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徒弟啊,你挑起我著书立说的欲望了。嗯,今天晚上回去就写书。 我说:师父,你回去?你不住山上么? 师父说:都说这里不是人住的,为师当然不住这里,山下五里有一村子,我住在那村子里。 我说:师父不同我住在一起,怎么教授武功? 师父拍拍脑袋说:险些忘记了,我刚刚想走了,你把床底下的红色木箱子拿出来。 我蹲在床边低头看床底下,果然看到一个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小木箱子,四四方方的。我拿出递给师父。师父托在掌上打开。里面是三本小书。 师父一把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有三本书,都是师父的祖先们创出来的武功,全给你了,图文并茂,清清楚楚,我看你很聪明的,骨架很适合练武,又念过多年的书塾,领会这些武功招式和内功心法应该轻而易举。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三本武功秘笈。一本是《梦剑剑谱》,一本是《梁上君子》,一本是《拍核桃掌法》。表哥说过,江湖里,武功秘笈是至高无上的宝物,江湖中人为得到一本秘笈,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而此刻,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三本,不禁怀疑起表哥的话来。 师父说:天快暗下来,为师要走了。外面的木屋里放有一个月的柴米油盐,这房后的树林里有一潭清水,可以用那水煮饭,也可用那水洗澡。以后我半个月会送一次菜米上山,顺便考察你武功的进展,不可偷懒,否则藤条打你臀部。还有,在你没学到一些功夫之前,晚上不要出去。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因为这山上野兽横行,月黑风高之夜还有幽灵鬼魅幽幽而泣,故而人称此山为魔域岭,樵夫猎人就算是白天也对这山头敬而远之。 我说:这不是雨山吗? 师父说:雨山那是我起的名字。 第八章 很多人总喜欢说弹指一挥几十年就过去了。我的时间没有过得那么快,但是三年过去了。是的,弹指一挥,我在雨山上已经过三年了。 当三年过去的时候,我挥掌拍碎山顶上最后的一块岩石,然后一跃而起,在草房后的树林里踩着树枝疾走,由树梢上直接撞进水潭。 水潭的水很清,当溅起的水花落定,我可以看见水潭底下慌张的小鱼。 从前这水潭还有大鱼的,都让我抓光了。还好是我住着,要是师父,这些鱼非得灭族不可。有一次师父想在山上吃饭,指定要吃潭里的鱼。我说抓光了。他不信,自己跑去看,回来全身湿透了,跑到我面前还摔了一跤,说我骗他。还伸出手来给我看,说足足有三斤的一条。我凑近看了,什么也没有。师父说你再近一点,它躲在指缝里呢。我说这怎么能是三斤一条。师父说笨蛋两年后就有三斤了嘛。 师父拍我的脑袋说:快去抓多几条,为师下厨,试试红烧行不行。 我小心地说:能不能两年后再红烧? 泡在冰凉的水潭里,我闭目养神片刻,觉得应该回想一下这三年的光阴了。因为我即将离开这里下山回家。这是师父半个月前说的。他下一次上山来,我就可以下山了。 明天就是师父上山的日子。 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呢?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有白云。低头看看水底,看到自己胸口粗横的肌肉。我突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我连忙跳起来,站在水潭边上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潭水被我弄乱了,水面久久不平静,只有一个被扯乱的倒影。待水面就要平静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又跳进水里。 我想,我应该长大了。 这三年里,三本武功秘笈都已烂熟于胸,而且都练到了一定的程度。 比如那个《拍核桃掌法》,一看名字以为是拍核桃专用。看了简介才知道练这掌法最不济也能拍核桃。可能是练这掌法的人没有一个济过,大家都只能练到拍核桃的程度,所以这本秘笈才叫《拍核桃掌法》。 起先我认为能用手掌拍核桃也不错,以后吃核桃方便。练了半年之后,因为没有核桃拍,我只好找石头试试,结果一掌拍在石头上,石头就裂了。于是我怀疑以前练这掌法的人没拍过石头,要不然都能练成。 所以从中我悟出一个道理,做事需要勇气。用手拍石头,这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很多人就是没有鸡蛋碰石头的勇气,所以没练成。当然鸡蛋碰石头没有一次鸡蛋不碎掉,除非那鸡蛋是铁的,这就要有能生铁鸡蛋的铁鸡。 至于《梦剑剑谱》,那是剑法。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剑法。师父说那不是普通的剑法,是师父的某个祖先劈柴劈多了悟出来的。我很佩服师父的这个祖先,一般劈柴用的都是刀,这个祖先没有悟出刀法而将剑法悟出来。我觉得他一定是天才,能够举一反三。 看在天才的面上,我用树枝代替剑来努力练这剑法,练熟招式和相应的内功心法之后,我用树枝去劈树,一劈就断了。当然是树枝断。后来师父给我送上来一把真正的铁剑,我一剑劈向一棵大树,树没断。再劈向一棵小树,还是没断。 师父说:不要好高骛远,劈一棵更小的试试。 我最后劈一棵树苗,树苗太柔了,只能劈弯下去,又直了起来。 师父说:这就差不多练成了,你没能砍断那树苗是因为这剑太钝,你换一把锋利的剑肯定能砍断它。其实梦剑真正的厉害之处不在这里,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还有《梁上君子》。这个名字我开始很不解,看了之后才知道是一门轻功。我在这个名字上想半天,才想明白了。师父说过这些武功都是师父的祖先们创的,剑法是劈柴悟得,估计那个祖先是樵夫。创那套掌法的祖先是一名专业的开核桃工也说不定。至于创这轻功的祖先,一定是贼。梁上君子不就是贼么?真是行行出状元! 当然这些也只是我心里想的,没敢和师父说。连我将《梁上君子》改名字为《一缕轻风》也没跟师父说。我练了这门轻功,才发觉其实上不了梁。因为我住的是草房,师父又不许我下山半步,只要我一心一意练功,所以无梁可上。于是我上树。上树倒是很容易,就是站在树顶上觉得自己可以很轻,老是担心自己不小心一阵风就给吹走了。 这三年以来,师父完全依照自己的规定,半个月才上山一次,送来山下的一些蔬菜和大米之类的东西。上来都花一柱香的时间考察我武功的进展。还说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 这三本武林秘笈果真如师父当初所言,图文并茂显浅易懂,我又在书塾里学过人体经络穴位,运气闭气之类我很容易找到位置,练起来自然事半功倍,找不到什么地方要请教师父的。后来认为自己是徒弟,总要像一个徒弟的样子,要向师父虚心求教。好不容易在练掌法的时候,在一个招式上碰到小小的疑惑,本来可以自己解决的,正好师父送米上山,让我说说半个月的进展。 于是我扎好马步,伸掌对着岩石说:师父,我在这一掌式中有一点不太明白。 师父来了精神,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说来我教你。 我说:这一招掌式不知是向上还是向下出掌。 师父说:这有何难。你运足内力,掌心向上拍去,这石一定粉碎。 我闻言运气行掌,一声巨响,一股透彻心肺的疼痛传遍全身,整个人刹那间气血逆行,一口血哇地喷射而出。再举起手来,手掌已经肿成一块大蕃薯。 师父慢条斯理地说:事实证明,掌心向上是错误的。孩子,要勇敢去尝试,错多了必然会对的。 其它的错兴许可以改正,可练武,尤其练内功心法,错一步,都有可能气血逆乱走火入魔。表哥说见过一个走火入魔的人。当时他脱光衣服跑到街上去大声嚷嚷:魔啊魔啊!吓得很多老太太以为他说摸啊摸啊,于是慌张地跑去报告衙门。官差把他当变态色魔当街打成太监。官差边打还边嘴里嚷嚷说:摸吧摸吧,你以后也只能摸了。 那一次,我怀疑师父其实不懂武功。可是师父懂不懂武功无关紧要,我是真的学到了武功。遗憾的是我现在还不能随手摘一枚叶子就能当刀子去割东西,只能远远地一飞,扎进树身里。 师父说:能这样就不错了,在江湖里已经是一流的少年高手。 我谦逊地说:比起那些两鬓颁白的老前辈,我还是不算什么吧? 师父说:怎么能比他们? 我说:是!是!徒弟不知天高地厚了。 师父说:你不用妄自菲薄,年老不以筋骨为能,天下始终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因为年轻代表活力啊。徒弟,你不用害怕老人,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着师父说这番话时候,我无意中看到师父的头上已经七零八落地长出来一些细小的头发,上面有斑白的迹象。我想,这是岁月的痕迹啊! 我说:师父,你长头发了? 师父用手一摸,说:哎呀,是真的呀,又要去找剃头匠了,这个和尚做得真是麻烦。 发现师父长头发已经过去很久了。究竟有多久呢?我泡在水潭里沉思。 日已向暮,头顶上归鸟络绎不绝,有些鸟儿还往下面拉粪便。这是师父最苦恼的事情,那些鸟儿的粪便老是掉在师父的脑袋上,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不管无心还是有意,师父都很生气。而师父生气也只能自己生气,鸟儿们没有一只看到。鸟儿们拉粪便也只是即兴,拉完就飞得没影了。 师父埋怨说:这鸟太不爱卫生了,随便拉粪便,怎么不病死? 师父还发狠说:待灵隐寺建成,我要将这满山鸟儿的毛全部拔光当裸鸟,羞死你们,看你们还能飞起来拉粪便不。 我想起师父这话,有鸟儿的粪便掉在水潭的岸上。我摸一下头说:好险!然后向头上吼一句:师父说要把你们拔了毛当裸鸟,你们这群不爱卫生的家伙! 有许多的鸟儿吓得发一声喊,四面八方地飞走。 第九章 第二天清晨,我背后绑好包袱,坐在草房面前的草地上,看着启明星,想着我爹和弟弟,等着师父的到来。在想完我爹和弟弟,顺便想完小安,师父又还没来的时间里,我又借着太阳的第一缕光线,再一次欣赏这块生活三年的地方。 看到远方山岭重重,某些东西在四围的山林之间蠢蠢欲动,心中一刹那产生一种类似留恋的感情。雨山这块地方确实很清静很舒适,很适合修行。记得很久以前师父吓我说这里有鬼魅,我是一次也没见过。野兽也只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连蚊子都没有一只。而我则在这里不受干扰心无杂念地练了三年武功。 我突然又想起一个曾经几次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我觉得师父收我当徒弟的动机决不是那么单纯的,师父肯定有自己的居心。当然有时候也觉得师父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我正好在师父心血来潮的时候出现,这样师父收我为徒也就顺理成章了。后来我还是认为师父存在居心,他需要我去做一些事情,只是还没说。这个居心我很使劲地猜过,还猜出很多的结果,当然后来发觉这些结果全是瞎猜。 我本来还想多看两眼这块山顶的,再看一眼的时候,觉得太熟了,比八十岁的女孩还熟,再看也了无趣味,所以只好作罢,专心致志地盯着朝阳下远远的那个村子。那是师父所在的村子。人说归心似箭,我真的是想家了。 这三年来唯一一次想家,竟然是可以回家的时候。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十 师父终于来了,踏着夕阳的余晖! 十一 于是,又一天的清晨,我才背着包袱,走上回家的路。 这一回的包袱上,另外绑上一把剑。是一把好剑,名字叫梦剑。师父说的。这是昨天黄昏师父送的。师父说这把梦剑是上一辈《梦剑剑谱》的主人得到的。 我怀疑上一辈《梦剑剑谱》的主人就是师父的父亲。我也只是怀疑,许多疑团我从来没有想过寻找解释。不是我缺乏求知的欲望,人生本来就是巨大的疑团。这是我爹说的。 不过,那剑确实是好剑。至少价值不菲。单单剑鞘上镶满各种细小的宝石,就足以说明此剑的身价。 师父说:这是一把剑,一把好剑。 我捧在手里欣喜若狂地抚摸一遍剑鞘,右手握住白玉剑柄缓缓地将剑拔出,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剑身晶莹剔透,闪烁着细弱的紫色光芒。 师父说:这是一把用天山深处千年不化的紫色寒冰铸成的剑。 我仔细端详着这柄神奇的剑,说:师父,这剑能削铁如泥吗? 师父说:削铁如泥那是平凡的剑中最好的,这是另一个等级的剑。 我突然发现剑身的中心有一缕红线,若隐若现,诡异异常。我想,会不会是这剑杀人太多,那是渗进去的血气? 我说:师父,这剑身有一缕红丝,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吧?它是一把嗜血如狂的剑。 师父说:才不是呢,这剑沾血便生锈。 我说:咦?不能沾血怎么杀人,难道这剑锋利到杀人不沾血的程度? 我随手甩动几下,认真感受剑的重量,觉得握在手里还合适,顺手往身旁的一棵小树劈去。咣的一声,什么东西断成两截?我顿时傻了,那是剑身! 师父连忙拾起断剑,骂道:蠢才,这剑很脆的,一碰便断,你来乱砍! 我目瞪口呆说:师父,这剑究竟有什么用的? 师父说:这剑就其硬度,也只能割豆腐。 我说:不是割豆腐专用的吧? 师父狠敲我的脑袋说:笨蛋,割豆腐用剑吗?还在剑鞘上镶满宝石。这剑是高手才能用的剑,上一辈《梦剑剑谱》的主人就是提着这把剑,让一个邪恶的武林大帮离弃门上百名罪恶滔天的帮众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武林近十几年的太平全是这把剑和原先剑主人的功劳,这把剑只有将武功练到化境的时候才能显示其威力,它能将人发出的剑气十倍百倍提升,懂不? 我紧张地说:那现在怎么办? 这时师父已经把断的剑身依次放进剑鞘里。 师父说:只要将剑身依次放进剑鞘里,一夜之间便能自己接上。 我说:不是吧?那么容易?那师父为什么敲我脑袋,好痛! 师父说:你的脑袋要敲才长记性的。 今天早上下山前,我拔出剑来看过,果然接上了。我仔细地看,竟然找不到任何断过的痕迹,恢复为一把毫无瘕疵的梦剑,晶莹剔透,剑心处闪烁着一抹红线,诡异异常。 昨天黄昏,师父还说过一些基本上不知所云的事情。 师父说:我本来打算再过一年才放你下山的。不过,我有紧要的事情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不能给你送米上山,你回去练也是一样的,不可荒废了。 我心里想,早让我回家也是一样的。 我说:师父,什么事情让徒弟代劳就是了。 师父说:那是别人代劳不得的,比方说我要撒尿,然后你说代我去撒尿,那我就不用撒尿了吗? 我一脸困惑地说:难道师父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撒尿? 师父说:那只是比喻,师父此去是要还债的,这笔债欠得太久欠得太大了。 我说:师父欠谁的钱吗? 师父说:师父欠下的是情债,最近终于得到她的消息了,你是不懂的,不要问了。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师父? 师父说:缘分到的时候。 我说:缘分什么时候到呢? 师父说:我去找你的时候。 第十二章 来的时候是师父领我来的,现在自己回去,幸好还记得回家的路。倒不是记忆好,因为路就摆在面前。当然不是只有一条路,乱七八糟的路很多。但是,大路只有一条。来雨山的时候就是直直的沿着大路一路走来的,尽管有山又有水。 我还是依着那条直直的大路走,肯定能走回廉江城。只要回到廉江城,我就知道怎么回到我的村子。 我施展轻功在树顶上一路狂奔,九天后才发觉只走了一半路。这一缕轻风太轻了,这几天风又大,碰到逆风,我明明向前飞的,身体却往后面飘,还能飘离大路。我只好下到地面,脚踏实地地走。脚踏实地毕竟还是有把握一点的。 这一日,从一条小村子一侧的郊野经过。 日已黄昏,我想到村子里买些吃的,然后找一处大树睡一个晚上。我已经习惯在野外睡觉。在山顶练武的日子,大多数夜晚我都在树林里过的。倒不是为训练适应艰苦环境什么的,主要那间山顶的草房老早已经是老鼠蟑螂的地方。那些家伙很难沟通的,所以很难一起呆着。 我正走间,远远有一个人翘着臀部伏在草丛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臀部,翘得太高了。继而风吹草低,我看到他的身体。我疑惑这人在做什么?把臀部翘得那么高有什么用途?我很好奇,于是过去想看个究竟。 就在我走到他面前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手里操一把砍柴刀。他脸上蒙一条面巾,只有一双闪烁着某种光芒的眼睛露出来。 他向前迈上一步,挥舞着砍柴刀,说:别动,我是剪径的! 我说:什么是剪径的? 他说:剪径这种说法一般是有文化的人的说法,比较通俗的说法是强盗。 我兴奋地说:哦,那么,你是强盗? 他说:看不出来吗?我以为这副装束已经很明显地表明自己的身份了。 我心中狂喜,终于有机会行侠仗义了。 我说:那么,你想抢我身上的银子? 他说:你说得很对,把银子拿出来,我不会伤你。 我说:我听说打死强盗是一种正义的行为,不会受到处罚反而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他想了一想说:我也听说是这样的,强盗不是一种受人爱戴的职业。咦,你不害怕我吗? 我说:为什么要怕你? 他说:我不够凶恶吗? 我发觉这强盗缺乏一种凌厉的气。准确地说应该是煞气,或者说是杀气。我觉得类似强盗这种东西,都应该有这种凶悍的气才是正常的,就因为这股气的必要,所以强盗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我想,这个强盗不会是兼职的吧?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我说:大哥,你很像强盗,当然也应该算凶恶吧? 他一听这话,立刻受了刺激一般大声嚷嚷:什么像强盗?我刚才明明已经告诉你,我就是强盗。 我说:就算你是强盗,也肯定是刚刚入门。我就不同,我跟着真正的强盗走南闯北,练就了很专业的强盗技术,很多人都说我是万恶的强盗。 他愣了一下,然后上下地打量我,仰起头来就笑。他鄙夷地说:谁说你是强盗了,叫他们到我面前来说,你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说:不行啊,我没办法叫来他们。不如你去问他们? 他说: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们在地下呢,骂完我是万恶的强盗就死了,我杀的。 他说:小子,你很会吹牛啊。 我说:这位大哥刚才说到文化人了,想必大哥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就应该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他说:我当然就是很有文化的人,这个道理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了,我现在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强盗。做强盗也要做有文化的强盗才有出息。 我说:我就知道大哥是一个有文化的强盗,所以一定也觉得强盗这东西,一样是不能以年龄来取人的,是不? 他说:看你小小年纪说得头头是道,那你所谓的练就很专业的强盗技术,是什么样的强盗技术? 我说:技术是广泛的,是方方面面的,很难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比方说拿刀的手势。强盗有强盗的一套握刀手势,大哥现在拿刀的手势就不符合我所知道的强盗的拿刀要求。 他说:还有这种事情?你所知道的强盗拿刀的方式是怎么样的? 我试探着说:说倒不如示范给你看。不过,我手上没刀,大哥的刀借我用用,行不?只怕大哥的刀不好使,看起来太重,我可能拿不起。我习惯拿轻刀。 他顿时露出得意的眼神,大方地说:好,拿去,拿不起有大哥接着。 我伸手接过他的柴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我拿在手上晃动几下,感觉很顺手,于是一把握紧刀柄,迅速上前两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大吃一惊,说:兄弟不是示范强盗拿刀的手势么?这是做什么? 我说:当然是做强盗了,把你身上的银子全部掏出来吧。 他说:小兄弟,不要开玩笑,快把刀拿开,很容易伤人的。 我手上一用力,刀刃紧贴他脖子的皮肤。我说:刀当然很容易伤人的,把你身上的银子全部掏出来 他惊慌地说:小兄弟别玩了,我已经知道强盗的技术了,我的皮破了。 我做一个拉刀的姿势说:破你的皮只是开始,快把你的银子拿出来。 他求饶说:小兄弟,小兄弟饶命,小兄弟饶命啊,我是因为没钱才出来剪径的呀,现在身上实在找不出一块像银子的东西了。 我微微一笑,说: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强盗,不过强盗就是强盗,不管有没有文化,杀了都是好事情。杀强盗的人应该都被当成英雄的,我现在很想当英雄。 他惊恐地双膝跪地,说:小兄弟,我知道强盗不应该得到同情。可是,你得同情一下一位百八十岁的瞎眼老太太,她不单眼睛看不见东西,耳也聋了,牙齿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而且还有一打可怜孩子,他们现在破衣烂衫像狗一样在垃圾堆里找吃的东西呢。 我疑惑地说:这位老太太和这一打孩子确实值得同情,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低下头去,带着哽咽的腔调说:呜,那是我的老母亲和孩子们,他们都依靠我养着,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啊,你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看着这样一个汉子在我面前跪地求饶,我一下子便心软了。我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心软这一个词语,今天总算很真切地体会到心软的感觉。据说会心软的人是善良的人,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善良得无可救药的人。 我哈哈大笑,弃刀在地,上前扶起他说:大哥,小弟得罪了,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大哥不要惊慌。 他糊里糊涂地看我。 我说:大哥,小弟只是一个过路人,想进村里找些吃的东西而已,不是强盗,没有恶意。 他疑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尽量在眼神上表现出诚恳。随后他终于深深地舒一口气,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抹着额间的汗,说:小兄弟吓坏我了。 我说:惊吓到大哥实在对不住了。 他把刀捡起来说:没事了,只要不是真的就好,人生总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小兄弟没吃饭啊?不打不相识,刚才见兄弟出手的速度之快,是很专业的出手速度,一定是武林中人,这样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如就到我住的地方,一顿饭我那里还是有的。 江湖儿女?我又想起表哥,想起表哥所说的江湖。此时我已经完全明白江湖的意思,师父说过只要心内有江湖便处处是江湖。我对江湖的热情已经没有几年前那么炽盛。当然,到江湖看看的想法还是有的。不过,现在我所说的江湖不完全是表哥所说的江湖,是外面广阔的天地。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看看。 我说:那怎么好意思? 他大手一挥说:都是江湖儿女,何必如此客气,出门靠朋友嘛,有文化的人都知道,除非你嫌弃我这朋友。 话说到这里已经却之不恭。我的肚子真的饿了。我的干粮昨天就吃光,今天只吃过一顿饭。就是稍后要吃的,拒绝他就意味着我一天无颗粒进肚。 我说: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带着我径直来到村边的一破屋里。屋中已经烧了一堆柴火,烤着一只鸡,鸡皮已黄,香气四溢。他拉我坐在火堆的边上,伸手取下烤鸡,就撕一块肥腿给我。 我推辞说:大哥还是将这些留给伯母和孩子们,我只需要一碗小米粥即可。 他不好意思地说:兄弟,我刚才骗了你。老母是有的,眼睛瞎了,耳也聋了,牙齿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当然包括性命。至于孩子是没有的。在世上生存是艰难的,难免有说谎的时候,有文化的人都能理解,小兄弟想必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笑了一笑,其实刚才进这破屋就应该想到这个才对的。 我说:当然可以理解,很多时候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小兄弟果然也是有文化的人,我喜欢有文化的人。 我说:我也喜欢。我说大哥,你的面巾不打算除下来吗? 他这才想起似的,伸手就把面巾除下,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我心里感叹一声:真是不能以貌取人! 他撕下一小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吞咽下去以后说:小兄弟的师父是谁?我看兄弟背上那剑的剑鞘镶满宝石,肯定是一把名剑。兄弟不加掩饰便背着它行走江湖,必然是艺高人胆大啊。 看来这人脑袋还挺行的,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是分析得多有道理同事实是没关系的。因为我不是艺高人胆大,而是认为剑就应该背在背上,那是我的梦想。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绑在背上。仅此而已。 我说:这是梦剑,我师父给我的。 他说:久仰久仰!原来是梦剑前辈的高徒,今日能结交小兄弟实在三生有幸,我叫李三。 梦剑前辈?这是谁啊?应该不是说师父。看来这把剑同剑原来的主人名气很大,很多人都知道,尽管我不知道。 我抱拳说:你说是就是吧,尽管我不认识他。小弟姓杨名杨,正在回家,途经此地,有缘结识大哥,也是荣幸之至。 李三估计是没听明白我前面的一句话,拱手说:好说!好说! 我咽下一块鸡肉说:李大哥一副风流俊俏的好相貌,为什么沦落到做强盗? 李三叹一口气说:俊俏何用?一样潦倒落魄。本来想去广州城找我兄长,苦于路费不足,因为跟江南遁形大侠学得一身遁形之术,才突发奇想,伏在路中抢劫,打算抢到路费就罢手。 我说:江南遁形大侠?这是什么人? 他崇敬地说:他是兄弟的恩师,兄弟已尽得其真传。 我顿时想起他伏在草丛里翘起来的臀部。 我想,他方才在埋伏,算是遁形吧?这种遁形方法在遁形的时候很容易被人发现,箭了暗器了肯定第一时间招呼他露出来的地方。他恩师的臀部会不会伤痕累累? 李三说:兄弟有幸,恩师半年前被仇家追杀,因为臀部中了一支箭三把飞刀被我所救,才将其绝技倾囊相授。 我说:啊? 我疑惑地说:你们遁形一定要把臀部高高地翘着吗? 他说:咦,小兄弟怎么知道?果然是高手,一眼就看穿遁形术的窍门。恩师说了,他的遁形绝技是从猫身上悟出来的,猫伏击猎物时都弓着背,我们人的背做不到像猫一样弓起来,只好弓起臀部。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说:大哥上广州城的路费,齐了没有? 他苦恼地说:本来还差一点点,抢了几位过路的客人后,已经所剩无几。 第十三章 我告别李三时,将师父给我的一些银子留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给了他。这样他就有足够的钱到广州找兄长了。如果我不给他钱,他必定还要拦路抢劫。我觉得再让他去抢劫,恐怕连衣服也会没的。没得相当离奇! 临走时,我还告诉他需要遁形的时候不可翘起臀部了。他不答应,说不翘起那个没办法施展全套的遁形之术。猫就是那样遁形的,老鼠怎么都发现不了。我很想告诉他老鼠同人不是同一种动物,可是我知道劝不动他,只好再丢给他一块银子。 我说:拿去买一块钢板装在你的臀部上。 第十四章 又过七天的中午,我终于看到熟悉的村口了,还有村口那棵在烈日下垂头丧气的大榕树。走进村口时,一只在路中央啃骨头的老鼠受到的惊吓,往路边逃窜,撞在一堵颓墙上,爬起来用双爪揉自己的脑袋,然后迅速地蹦进草丛里。 弟弟从前也有爬上这堵颓墙上要往下跳,他站在上面半天没跳下来。我在下面着急说快跳要回去吃饭。弟弟说这会不会太高了。我说嫌高就别跳了。弟弟说太高了也不知道怎么下去。然后弟弟说不如哥站下面接着我。那天弟弟在颓墙上张开双手要飞起来,狠狠在砸在我身上,我们半天没有爬起来。最终也爬不起来,是让人抬回家的。因为弟弟觉得自己轻身飞起来不算本事,所以背上绑了几块砖头。 我看着那堵墙,它现在比我矮一个头了。从前我得仰望它的。 我推开栅栏院门,迎面一棵茂盛的石榴树,几间屋子整齐干净。看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无恙。岁月的力量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才离开一会儿回来已经前世今生这种事情,完全同我没有关系。我嘴角微微一笑。 小安正在石榴树下睡觉,听到响动警觉地抬起脑袋,一如从前地看着我。要说改变,细心起来,小安是有几分变化的。他凶神恶煞地向我吠,吠得院角鸡栏里的鸡也躁动不安。他还向我露出尖尖的牙齿。以前在我面前,小安可是摇尾巴拖舌头舔我的鞋奉承我。这一切我都理解。毕竟三年的光阴对狗短暂的生命而言,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可以遗忘太多的记忆。 我向小安张开双臂,身体的接触是消除生疏最好的办法。我会像从前那样抱着他,抚摸他,让他重温我在他身边的感觉。他会一瞬间恢复对我的记忆,对我咧嘴而笑,喘着气向我讨好,拖出舌头舔我的鞋子。 小安猛地扎进我的怀里。我抚摸狗头,笑盈盈地说:小安,我可想你了。 突然我的手臂传来一阵疼痛,什么尖锐的东西破开衣服猛烈地扎进我的胳膊。我低下头去,小安竟然把我的胳膊紧紧地咬在嘴里,喉咙还低沉地哮着。 我困惑了。这家伙是不是在我离开的日子,被谁用石头砸脑袋彻底失忆了。这狗像咬住一个死敌一样咬住我的胳膊,而且那凶恶的眼神仿佛在跟我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这时,我和弟弟住的房子房门打开,露出半边脸,看到我有片刻的诧异。接着他惊喜地跑出来,站在台阶上,晃动着手臂想往我面前跳,想一下没跳,规规矩矩地走在我面前说:哥,你回来了? 是我弟弟。 弟弟长高了,一身儒服,还扎着头巾,尽管还是一脸稚气的孩童。 我说:是不是谁把小安的脑袋砸伤了,他竟然咬我? 弟弟说:哥,这不是小安。 不是小安?我打量这咬住我胳膊不放的狗。灰黄色的皮毛,白色的尖耳,肚子上白毛夹着灰黄毛。分明就是小安。 我感叹说:勇敢多了,以前在我面前奴颜卑膝,现在狗胆大了,敢咬我! 弟弟说:哥,他真的不是小安。 我说:真不是小安? 弟弟说:真的,小安死了,爹怕你不高兴,亲自跑一趟江南,买回来一只和小安一模一样的狗。 愕然片刻,心里一下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说伤心,倒不如说像是遗憾。 我恼怒地说:你站着木桩一样等什么?弄开这条蠢狗给我包扎伤口,小安死了,我破例吃狗肉,明天就宰它。 话音刚落,这狗已跳开,仿佛听懂我的话也明白我是谁一样,缩到石榴树后面,露出半边脑袋可怜兮兮地看我,眼神困惑不已。 弟弟风一样冲进屋里,提着一个小药箱又风一样冲出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我渗血的胳膊洒了好几种颜色各异的药粉。 我说:用得着洒那么多药粉吗? 弟弟说:要啊,我不知道哪一种药粉有用,只知道这些药粉中有一种肯定是有用的,所以每一样洒一点不会错的。 我一想,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问题,可是我又说不清楚是什么问题,只好任由他给我包扎起来。 包扎的过程里我左顾右盼,说:爹哪去了? 弟弟说:爹早上就和翠姨去了县上,应该是赴宴。最近请爹赴宴的人很多。 包扎好以后,我想起一件事情。这儒服和头巾,是考上秀才的人才有资格用的。弟弟今年也就十二岁,考上秀才那可是神童了。 我说:弟弟,你是不是考上秀才了? 弟弟点头说:嗯。 第十五章 爹在天黑以后哼着小调牵着马踏进院门,后面跟着提小篮的翠姐。爹脸色红润,神情愉快,乍看之下年轻了许多。翠姐则换了小妇人的打扮,头发挽起来,也是一脸自得之色。看来他们都活得心满意足,这一点让我觉得心情舒畅。 我连忙走上前去接过爹手中的缰绳,拴在马桩上,回头便跪倒在我爹面前,说:爹,杨杨给您请安了。 爹一脸疑惑,对我左看右看,说:你是杨杨? 我点头说:我是杨杨。 翠姐在旁边说:你是不是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大少爷。 我爹的眼睛光芒乍现,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儿子终于知道回家了。 爹把手伸过来,我以为他要扶起我,可是他的手却扯过我手里握着的剑,马上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地抚摸着剑柄及剑鞘上镶嵌的宝石,说:真是好东西,用钱可是买不到的,很希罕。 不等我开口,又一脸正色地说:这剑怎么来的?难道是跟和尚学了功夫,打家劫舍得来的? 我连忙说:是师父送的。 爹高兴地说:想不到那秃驴如此慷慨,我还以为做了一桩亏本的买卖,白白损失掉一个儿子了。现在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桩买卖赚了。 我偷偷看一眼翠姐,担心她会不高兴。见翠姐微笑地看着我爹,完全没有不悦的神色,我放下心来。可是同时我又觉得什么不对,至于什么不对,我暂时没有想到。 爹快快乐乐地捧着梦剑进屋里,移过灯来,将剑摆在桌上用心地欣赏,还赞不绝口。 翠姐问我说:大少爷什么时候到家? 弟弟抢先说:哥中午过去一点点就到家了,让小安咬一口,胳膊伤了。 翠姐过来要拆开包在我胳膊上的布查看,我说:没事的,小伤而已。 爹头也不抬地说:翠,把馅饼拿出来,让他们兄弟吃。 翠姐取过刚刚摆在桌上的篮子,拿出一大纸包说:你爹昨晚梦见大少爷了,说大少爷今天会回来,早早就要到县上给大少爷买最喜欢吃的羊肉馅饼。 我接过纸包已经垂涎欲滴,和弟弟摆在桌上狼吞虎咽。这世上总有一些味道是永恒的,无论时隔多久,它的诱惑力依然令人无法抵挡。 就在我吃得痛快的时候,我爹抬起头来看我,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边吞咽烧饼,边说:爹,怎么了? 我爹说:杨杨,你和从前怎么不大一样,是不是长大了? 好在我嘴巴被羊肉馅饼塞住了,否则两个字肯定脱口而出:废话! 第十六章 我还是和弟弟住在一起。晚上偶尔醒来,听到沉睡中的弟弟口中念念有词,脑袋缓缓地在木枕上有规律地左右滑动。尽管含糊不清,可是很明显,他在读书。 弟弟真的能在梦中读书。 那天我以为弟弟只是考上秀才。许多人皓首穷经,连秀才的名号都没考到,一辈子都是童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考上秀才,已经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那几个神童中的一人。可是,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弟弟考上的不是秀才。秀才是从前考的,现在是举人。 我走的那年,弟弟在乡试中夺魁。第二年县试第一。今年初弟弟赴省应试,以省试第一名中举。大红的喜报在我回家前几天高高地贴到我家中堂之上。弟弟成了本朝最年轻的举人。 方圆百里士宦乡绅争相结交我爹。家中访客整日络绎不绝,连县主也登门道贺,还送来一个大箱子,说是给弟弟买两根冰糖葫芦。老态龙钟的县主走后,我打开那个箱子,一声惊叫说:好贵的两根冰糖葫芦! 里面满满一箱的金银珠宝。 我爹整日在家里接待到访的客人,要不就出门赴宴。来的人太多,不来人便来柬子,全是请弟弟的。有一家人生孩子,不请接生婆来请弟弟,说是由弟弟接生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沾了小举人的光,以后也成举人,希望小举人能够成全。这些都由我爹应付,忙得晕头转向。忙不过来还买了三个仆人。一个十五岁,叫阿贵,长得很老实,负责跑前跑后。一个中年,叫伍叔。还有一个是伍叔的女人,代翠姐管厨房的事情。 开始那几天,爹要求我陪着他去应酬。那些衣饰华丽满嘴之乎者也的长辈们在我爹面前对弟弟极尽溢美之词奉承讨好,顺便将相貌堂堂英气逼人之类的词句吐在我身上。我爹特别喜欢听这些,笑得嘴都是歪的。所以凡有登门造访的人,爹都很热情,甚至无意中跑到门前的狗,我爹也送上一只鸡腿款待。搞得门前人声犬吠不绝于耳。 陪着我爹来来往往几天下来,我便厌烦了。好在半月后,爹突然以弟弟半年后赴临安考进士需要清静读书为由闭门谢客。我以为爹也累了。可是看爹精力充沛,不像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爹收了半屋子的金银珠宝,需要时间清点。 其实弟弟白天几乎不看书。要不陪着我到江边的僻静处练武,要不找隔壁的彩彩去骑牛。这些我爹视若无睹,只顾着和翠姐混在金银珠宝堆里,有时一天不出房门,在外面很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大声地评估金银珠宝的优劣价值。 弟弟陪我在江边练武的时候,对我所有的武功都不感兴趣。我给他演示掌法,一掌拍碎一块大石头,他说他对开石工这行没想法。我舞剑给他看,他说杀人是死罪,他又不去杀猪,所以不想学。唯独对轻功一缕轻风,他想学,觉得可以像小鸟一样飞。当然他是想像大鸟一样飞。不过他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说先像小鸟一样飞,然后再像大鸟一样飞。我正要手把手地教他,谁知道他已经学着我的样子在树林里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追得一只小鸟累倒在树下,然后说没趣,一旁看人捕鱼去了。 我只是展示过一次而已,他就记住了。而且不用学心法,好像学了招式,心法也水到渠成学会了一般。更厉害的是他在施展一缕轻风时的速度和灵活,竟然和我不相上下。 我几乎傻了。 我夸弟弟说:弟弟,你是一个天才。 弟弟说:有人也说我是天才。可爹说我是神童,因为我还是童子,爹说这是书塾的先生说的。 书塾的先生是新面孔,满脸皱纹,不是从前教我的先生了。前一段时间我爹在家里设宴请他。我爹执杯感谢他悉心培养弟弟。 他谦逊地说:子日诲人不倦,此乃为师之道。 又对弟弟训示说:子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你虽是聪慧异于常儿,也须用心努力,莫待灵气耗尽,悔不当初。子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懂得不? 我问他说:先生口中之子日,可是孔子日? 他摇头晃脑地说:自然是圣贤先师孔老夫子也。 我说:那范仲淹和李白二人…… 先生说:此二人是后世之人,岂能与先贤至圣孔夫子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我对弟弟说:现在书塾的先生授课严厉不? 弟弟说:我不知道的。 我说:为什么不知道? 弟弟说:那位书塾先生前一段时间我是第一次见他,在他取代原先的老夫子之前,我已经不上书塾了。 第十七章 回家的第二天,我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站在咬我的狗面前。他立刻被吓坏了,惊慌失措,步步后退,并以跳墙之势在院子里乱跑。最后被我逼到墙角无路可走的时候,它突然向我扑过来。这个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使我一时手忙脚乱。等我以为手臂又添伤口时,却发现我手中的柴刀已经在他的嘴里。他叼着刀迅速地冲进厨房,再出来刀已经不见了。 他拖出舌头,摇着尾巴怯怯生生地靠近我,用舌头舔我的鞋子,然后蹲在我脚边用眼角瞄我,眼里还闪着泪光,嘴里轻轻地说:汪!汪! 他在求饶!我以为错觉,看清楚了,那狗果然哭了,泪水湿了一脸。此刻,我的心已经软得像棉花糖。我的小安从来没有如此可怜的表情,尽管小安大多数的时候都胆小懦弱。我突然觉得他比小安聪明。我从前一直认为小安是天下最聪明的狗。 随后发生一件事情,证实我的想法。他确实是一条极俱智慧的狗。在我蹲下去抚着他的头安慰他的时候,伍嫂在厨房里叫伍叔说:快去挑两桶水来换掉厨房里的清水,刚才那条狗冲进来就把脸扎在水缸里,把水弄脏了。 至于小安的死,弟弟同我说过事情的经过。 隔壁的彩彩家在我走后不久,买回来一条黑色耳朵白色皮毛的小母狗,叫小白。到处抛媚眼。彩彩和弟弟青梅足马,自然时常带着各自的狗儿出双入对。弟弟猜测小安对那母狗是一见钟情,因为自从第一次见到小白,便整天贴在靠彩彩家的墙壁上亢奋地乱叫,有时候还将嘴边的骨头送到小白面前,自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本来两条狗似乎相处得挺好的,彩彩还高兴地和弟弟商议着,要给他们两人的狗建一个共同的狗窝。谁知道有一天傍晚回来,小安的耳朵被撕裂了,血流到下巴。后来弟弟听彩彩说是小白咬的。小白喜欢上了村里一条强蛮的公狗,为了把小安赶走,凶狠地把小安的耳朵给咬了。 那天以后,小安两天不吃不喝,郁郁寡欢。有时会在院子里往彩彩家沮丧地哀嚎几声,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便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窝里。 我爹看出小安不正常的举动,以为是我走了,又受伤,所以才如此情绪低落心不在焉。于是爹让弟弟带他到外面走走。弟弟将小安带到江边,自己一旁看人家捕鱼。弟弟以为小安会跟在身后的,再想起小安时,小安已经不见了。弟弟四处寻找,终于发现小安蹲在一块突起的堤石之上,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一言不发。弟弟说那时直觉告诉他危险。他叫小安的名字,向小安走去。小安回过头来,向弟弟轻轻地说:汪!汪!然后身体就坠入江中。 我叹息一声,说:小安就这样自杀了吗?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想要什么样的母狗等我回来,我给他买就是了。 弟弟说:哥,小安不是自杀的。 我说:你不是说他坠江里吗? 弟弟说:我意识到危险,是因为刚刚下过雨,堤上很滑。小安当时想转身向我走来的,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后腿滑了,整个身体摔进江里。当时江水暴涨,水势很急,掉江里去谁都无能为力。 小安就是这样死的,同我表哥一样,都死在九洲江。我想起爹跟我们兄弟说过关于江的事情。这江的胸怀真是广大,有一天会不会也将我们容纳?我偷偷弄一些纸钱到江边烧,还有一只烧鸡,也往江里投,给表哥也给小安。将烧鸡往江里投的时候,小安也随之要往江里跳,我手快,一把扯住他的尾巴。他只好冲湍急的江水无奈地说:汪!汪! 第十八章 我回家半年了,还是按照从前的习惯,清晨起来带上小安到村子里散步,也好让小安有更多的地方摆放他的排泄物。 这小安然显不是从前的小安。他是一条放荡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狗,不像从前的小安一样胆小。从前的小安受到极大的欺负才会奋起抗争,除此之外就喜欢欺负一下小动物,见到生人是一声不吭的。这小安不同,他完全不欺负小动物,见到小鸡小鸭头一仰就过去了。可见了生人,他远远就吠,近了还要扑过去,像有血海深仇。 更糟糕的是这小安没了原来小安的卫生习惯,我深感苦恼。当然,在家院子里他是不敢随地大小便的。只要出院门,走到外面,他想拉便拉,人踩上去了对着他破口大骂,他会一副尊严受到侵犯的样子愤怒地回骂。骂到最后还要扑过去。 狗敢同人对骂,这狗太狗胆包天了。正常情况下狗胆包天的狗后果非常严重,因为现在吃狗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可是小安是我家的狗,对于小安,也仅仅能骂两句而已。我弟弟是本朝最年轻的举人,在乡民眼里属于神话那类人物,将来势必封侯拜相。倒不是仗势欺人什么的,我家人本来和村里人相处融洽,爹更是好人一个。其实最关键的是他们顾忌我。 自从那次偷窃事件,村里人觉得我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甚至很可怕,在我面前小心翼翼,有时会有意无意地露出担忧的神情。 其实那天晚上的贼,只有其中一个的死同我有关系,甚至那一个的死同我有关系这个事情,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确定下来。那天我在村外的林子里练武,回来已经月在树梢了。恰巧碰上那五个贼偷窃村里富户王员外的金银手饰在村边分赃。碰上的时候我也搞不清楚状况,其中四人只顾埋头数珠宝。一个大胡子的贼提着刀站起来,趁其它人不注意,快速地将那四人逐一砍倒在地,伸手将财物一个包卷了,扛在背上掉头就走。 我那时正好就站在他身后。他一转身,然后看到我。我的剑已经被爹收到他的藏宝箱里。爹答应给我弄另外一把剑,只是还没弄来。我手里只有一根树枝。就算我手上有师父送的那把剑,还不如树枝。那东西真的只能割豆腐。 大胡子目露凶光,举刀过头顶,淋淋的鲜血在月光下显得很黯淡,沿着刀刃,滑到他的手背上。我本来想去掉树枝用掌的,后来想想还是用树枝。因为我已经能用树枝敲断一棵树。当然,时间至少需要一天。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能将他的腰给敲断。 我摆好起剑式,树枝垂地,右膝微弓。他迎面一刀向我劈来,我往左侧闪过的同时,手中的树枝拍向他的刀背,并贴着他的刀背顺势削向他的手臂。一声惨叫,我站到他的身后。他在我身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脖子处往外涌血,颤动几下后静止了。 我大吃一惊,我削向的是他握刀的手,怎么他脖子给割了?我在月光下看手中的树枝,没有任何的血迹。我又捡起他的刀,那是一把带钢环的大刀。看他倒地的姿势和大刀的位置,我觉得是他自己的刀尖抹到自己的脖子。难道是树枝使他的刀抹到自己的脖子?又或者是他不小心?当然偶尔不小心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第一次与人较量是在莫名其妙中取胜的。 这时村子东头突然喊声大振。有人在尖声喊捉贼,一批人举着火把满村跑,一个比一个亢奋地大叫。还有狗们此起彼伏地起哄。我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那些声音由远而近,直到在我身边安静下来。 村里的男女老少环绕在我的一边,那些火把让我觉得刺眼。因为没能确定那个大胡子的贼已经死了,担心他又会动起来,所以我手持大胡子的刀戒备。小安出现在我的脚下,爹和弟弟随后而至。弟弟过来拿下我手中的大刀,咣一声丢在地上,拉我说:哥,咱们回家。 大胡子的贼最终没有醒来。于是,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所有当时看到我拿大刀的人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都坚持自己说出来的是事实。我是百口莫辩。 县上办案的衙役一个月后来勘探现场,据说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报案的人当天晚上就到县上。估计衙役们迷路了,迷得一塌糊涂,从县上到村子走了一个月。他们受苦了。我爹想必与我有相同的想法,所以专门设下丰盛的宴席犒劳他们,一个劲地跟他们说:辛苦了。 一个月都过去了,尸体早就被村里人埋掉,衙役们只能靠听。于是在场的人都开讲了,想象力一个比一个丰富,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情节一段比一段离奇。 等轮到我了,我正要冷静地向衙役说清楚经过,一个年老的衙役拍着我的肩膀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们知道的甚至比你知道的还要多。 他转身对我爹说:老爷生了两头老虎啊,人能生出来老虎来是非常厉害的,小人太佩服了。县主吩咐了,小举人的大哥维护地方治安有功,有丝毫损伤,县上拔官饷治疗。 我正要张口,我爹抢先说:是受了贼人一些拳脚,现在已无大碍。只是汤药费,确实花费了不少。 老衙役说:我等自会如实禀报县主,请老爷放心,请少爷静养。 果然,几天之后,县上来人,抬来一箱的银子,足足一千两官银,说是对我的奖赏及汤药费。王员外也亲自送来白银五百两,说是谢礼。他失窃的财物估计不值三百两。一同送来的还有几只烧好的鸭子。我爹随手丢一只给小安,这狗心花怒放,叼到石榴树下的干净石凳上狼吞虎咽,还快乐地哼着调子:呜汪!呜汪! 几天后爹把我叫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把剑,说:爹答应给你弄一把剑,拿去。 我握在手上觉得轻如无物,仔细一看,竟是一把木剑。不过涂了一层银漆而已,是小孩子们的玩具。 我说:爹,您怎么给我一把木剑? 爹说:儿子,剑是做什么的?剑可以杀猪,当然也可以用来杀鸡或者杀鸭,但就是不能用来杀人,因为杀人犯法。儿子,听爹的话,将就着玩玩就好。 第十九章 弟弟同邻居的小女孩彩彩形影不离,所以彩彩家的那只母狗小白也经常在我面前出现。是一只精致的狗儿,浑身洁白,整个绒球一样。见到我还会嫣然一笑,跑过来用颈拱我的脚,在脚下打滚。我想要不是小安,我会很欣赏很喜欢这狗儿。可是,她咬下小安半块耳朵,深深地伤害小安脆弱的心灵。小安是脆弱的,我一直这样觉得。但他是我的另一个弟弟,我无法原谅这只小母狗对小安的绝情行为。 我有过偷走母狗小白的念头。把她带到偏僻的角落狠揍一顿,打得她毛发飞舞丢在陌生的街上流浪。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看到她在讨好现在的小安。现在的小安则表现得粗暴不懂风情。小白温柔地靠近小安,用鼻子嗅小安的脸。小安明显很不耐烦,向她露出牙齿威胁,甚至还冲她大吼大叫。 见此情景,我把小安拉到一侧,苦口婆心地劝他接纳那只小母狗。小安似懂非懂地把脸高傲地扭向一边。我又耐心地说出我的计划,说是为了泄愤,让他偷小白的心,至于他要不要小白的身体自己看着办。偷了小白的心后,再冷酷地抛弃小白,让她好好品尝一下坠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痛苦。小安依然不理不睬,我险些用脚踹他。突然我想起小安在石凳上啃鸭子的德行,于是用手比划着承诺说小安要是完成我的任务就给他三只鸭子。 小安听了我的话,开始还是几分不解。开始不久之后,舌头就拖了出来,一滴液体还嗒的一声落在地上,打起几粒尘埃。他顺着我的手指看一眼蹲在弟弟和彩彩身边的小白,那母狗恰好偷偷地瞄小安。 我站起来看着他们扯起嘴角微微一笑。后来认为这个微笑应该叫奸笑,因为此番心肠实在阴险。若干年后回想,我唯一不像堂堂正正男人的地方就在这里,我竟然对一只可爱的小狗用上如此险恶的心计。 我满意地独自一个人往树林深处练武。余下的事情,便看小安的发挥了。我相信不会失望的,因为小安真的是一条聪明得让人惊讶的狗。 正当我专心修习内功心法,要摒弃一切杂念的时候,弟弟突然从树上落在我身边,惊得我气息动荡,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一样。镇压下去后,我松了一口气。 我责怪弟弟说:你怎么突然跑出来吓我,我要运功再深入,就走火入魔了。 弟弟说:什么是走火入魔? 我脑海里又显现出表哥说过那个走火入魔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弟弟解释。 我说:你跑来干什么,陪彩彩骑牛去。 弟弟想起似地扯住我的衣袖说:哥,有事情要帮忙。十万火急,快跟我走。 原来彩彩在村里有许多的追求者,其中就有王员外的大少爷小虎。 小虎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长得高大强壮,像一头小老虎。打起架来,即使是长他几岁的大孩子,也得让他几分。他也喜欢同彩彩玩,可是彩彩只喜欢和我弟弟一起玩。 这一回他与村里的几个孩子玩耍,碰上弟弟和彩彩在一起,一时嫉恨之心炽盛,便手提木剑,提出要同弟弟一决高下,赢了才能和彩彩一起玩。同小虎的几个孩子跟着起哄,逼迫弟弟同意。小虎年纪虽小,可是很有君子作风,认为弟弟手无寸铁,自己会胜之不武,便叫弟弟回去拿来自己的武器。 弟弟把我拉到孩子们面前说:这就是我的武器! 孩子们一哄而散。 我了解经过后,对弟弟说:你自己打败小虎,在彩彩那里你就是英雄了,你是担心打不过他吗? 弟弟面不改色地说:一个小虎算不得什么,十个小虎我也能打过。 我说:那怎么还要我给你解围? 弟弟:那是匹夫之勇,匹夫的荣誉我才不希罕呢,而且我的能耐彩彩是知道的。 我疑惑地想,你的能耐?是啊,弟弟的能耐大家都知道,他是九江村的骄傲。 第二十章 弟弟启程往临安赴进士举的前半个月,我见到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可是,师父最后一次见我却是临下山前的那个黄昏。因为,我见到师父时,他已经死了。 我在院子里看石榴树。即使是秋天,这石榴叶一样青翠欲滴。小安从外面回来,嘴里叼着一封书信和一块骨头,估计那块骨头是送信的酬劳。他把土黄色的信封丢在我脚下,咬着那块骨头蹲在石榴荫下啃。 我打开信封。是师父写的,让我午后到老地方见他。大半年不见,他想知道我的武功进展到什么样的地步,还有就是想要我去做一件事情。 我想告诉弟弟我的去向,突然想起一个时辰以前,彩彩拉着弟弟到角落里嘀嘀咕咕,随后不见了踪影。家里只剩下新来的仆人阿贵。我叫来阿贵,得知县太爷设宴招饮,爹和翠姐都去了。我让阿贵好好看家,就一个人出门了。 我在村子东头外面那片林子见到师父,他安然地站着,腰当然是弯的。他双臂下垂,双掌靠得很近,好像随时脱口而出一句佛语。他身上的衣物已经焦黑,隐隐的从袖子或什么地方跑出一缕轻烟。我一眼认出那是师父,尽管他几乎面目全非,就像被火烧过一样。 我初时以为是雷劈的,因为人熟了,衣物还在,只是焦掉而已。雷总会劈到一些人。不管该劈还是误劈,被劈到的人大多无话可说。因为他们不能再说话。 轻轻放倒师父后,我看见身旁一株剩下几枚零星枯黄叶子的桃树。我突然想到现在是深秋了。这个时候打雷,那是天翻地覆的征兆,同母鸡清晨发神经扯起脖子替公鸡叫一个道理,那是有背自然规律的大事情。 这不是最重要的。让我坚决否定雷击的原因,是那棵桃树的树干被人刮去一块树皮,上面用利器刻着四个大字:野狗所为! 野狗当然不是野外流离失所的狗。我相信狗中最聪明的是我家的小安,正在家中石榴树下啃骨头。即使聪明如小安,也只能在我心血来潮想吃狗肉时待烧,绝不能烧熟了师父还让他站得那么自然。如果某只野狗当真有这般能耐,凭着狗对骨头那份深厚的爱,师父在半生半熟之间已经被吃掉了,而且绝不吐骨头。 可想而知,野狗肯定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至少有一门厉害的功夫,能把人连同衣服烧焦,而且是一下子便烧焦。 我搜索一遍周围,只找到一条粉红色的丝绸手帕。手帕绣着两只交颈鸳鸯,做工精美,而且是新的。鸳鸯下方有四个字:永结同心!背面一角边沿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广州府美人刺绣铺! 我不敢保证师父没有这种艳丽世俗的物品,因为师父不是一般的出家人。但我肯定没见过师父携带此类东西。这手帕会不会就是凶手留下的呢?难道凶手是一名女子?只是野狗这名号,不像女子会用的。这是掩饰方法吗?现场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是突然袭击得手还是熟人做案?师父站立的姿势表明,他没有防备,或者来不及防备。这时,我想起下山时师父说过事情,他说要去还债。师父的死同师父欠的债有关系吗? 我仔细看一遍刻在树上的字体,刻痕较浅,应该是力量不大。难道果真是女子所为? 我在林子里来回寻觅了几遍,再无其它线索。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天,我很晚才回家。 我就地挖一个坑。本来想用双手挖的,后来觉得太麻烦,还有可能伤到手指,就运起内力一掌下去,打出一个小坑。一共打了三掌,才打出一个能埋下师父的坑。埋好师父,我还在师父的坟前做了标志。 后来找不到师父的坟,因此内疚了一段时间。明明做过标志的,这个标志很明显,而且还很坚硬。是用大理石做的墓碑。再后来终于想起,那个标志是自己心里想做的,还没做。有些东西想太多了,就容易信以为真。而师父的坟经过几次的暴雨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像师父平生的足迹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留下一点存在过的证据。 那天,我回家后,把翠姐拉到院子里同她说师父的事情。翠姐是师父的女儿,这件事情是一定要让翠姐知道的。 我说:翠姐,师父死了。 翠姐没听清楚,问:大少爷说什么? 我说:师父死了。 出乎意料,翠姐说:你是说那和尚啊,死了就死了呗,一本正经的,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死了还好,反正谁都难免一死的,你爹多担心他将你带去做强盗。 翠姐这话令我很不满,这不是一个为人儿女可以说的话。 我说:翠姐,他是你爹啊。 翠姐说:他不是我爹,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说:翠姐不要说笑,我说正经事呢。 翠姐说:大少爷,他真的不是我爹,这是一个误会。 我说:误会? 翠姐说:是的,是一个误会。几年前和尚救了你爹,你爹请和尚到家里设宴答谢。刚到家门口,我要捉一只鸡。鸡跑出鸡栏,在院子里乱窜,我也跟着那只鸡窜,一下子撞在刚刚进门的和尚胸口上。当时我吓了一跳,本能地脱口而出说哎哟我的爹啊!我总共也就喊那一次爹而已。 我疑惑地说:可是,他把你许配给我爹的呀? 翠姐不好意思地说:表面上是那样,事实上是我早就想嫁给你爹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那一次,和尚在我叫出爹这个字以后,竟然用手把我揽在怀里说哎呀我的女儿啊,当时我不明白和尚为什么说女儿,还以为也是一时的本能反应,同我叫爹没区别,所以没有辩解。后来你爹竟然误以为我是和尚的女儿,就向他提亲,没想到和尚竟然当场答应,把自己真的当成我爹了。于是我也顺水推舟,没有点破。其实我爹娘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我惊讶地说:爹也知道这件事吗? 翠姐说:嗯,成亲以后我告诉他了。他非常生气,说和尚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带走你,为此他半个月不理我。在你走的三年里,他一不高兴就埋怨我。好在你回来了,否则他会怨我一辈子的。 我细心一想,心里老早就有的一个疑团解开了。爹说师父的坏话,翠姐在旁边无动于衷,而且我回家半年了,翠姐从来没向我打听过任何关于师父的事情,完全把师父当成陌生人一般。我早就觉得不合情理,没想到实情竟然是这样的。我想明白了,哑然失笑,才露出笑脸,马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个时候笑,才是最不合情理的。 翠姐说:大少爷,那和尚当真死了? 我说:是的。 翠姐说:大少爷别太伤心。 我说:我就是没觉得很伤心,才觉得对不起师父,为此心里比较难受。 翠姐说:那大少爷别太难受了,那和尚怎么死的? 我说:是被野狗杀死的。 翠姐惊讶地说:什么野狗那么厉害? 我解释说:野狗是凶手留下来的名字,至于野狗是谁就不知道了。 我递给翠姐那条在现场遗留下来的手帕,说:我怀疑行凶者是女人,这是现场遗留下来的线索。 翠姐说:大少爷搜集线索,难道想报仇? 我肯定地说:是的,我想查出凶手。 翠姐说:光凭一手帕,大少爷从何查起? 我说:手帕上标明出处,还很新,我想去打听打听,试一下是不是能查出买手帕的人。 翠姐看一眼手帕,说:你要去广州? 我说:是的。 翠姐说:大少爷才回家半年不到,又要独自远行,你爹会不高兴的。你爹不是让你陪小少爷去临安么?他不会答应你到广州去的,他常说大少爷练了武功,会在外面闯祸。 我说:那就有劳翠姐帮忙,先瞒住我爹,等我走后再跟我爹说明白。我爹可能会暂时不理解,不过我已经走了,不理解也没用,然后他就会理解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二十二 我已决意去广州。 尽管手帕是很渺茫的线索,但是作为可能有用的线索是不能放过的。那是我师父,于情于理,我都必须怀着为师父报仇的心愿,尽量查明真相。 二十三 我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饭。我爹多喝几杯酒,脸红成晚霞。他说起我们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说突然想把我吊起来抽,吓得我嘴里的一块鸡肉都吐了出来。爹说得兴起,又提起自己年轻的往事,还有我娘。 据我爹的说法,爹在更年轻时,方圆百里数他最玉树临风,多少美貌姑娘争先以身相许,媒人们踏破门坎。可他不是风流浪子,不喜欢眠花宿柳。也许是命运安排,他千挑万捡,最后阴差阳错地把娘娶回家。 弟弟说:我娘一定倾国倾城,站在世上女子里鹤立鸡群,与爹天造地设,是这样不? 我爹却莫名其妙地对着我说:谁说的,你娘只是相貌平常的农家女子,我一时受到媒婆的蛊惑,才娶的她。 弟弟刚刚出生娘便没了,所以弟弟几乎没有娘的记忆。我娘是村里交口称赞的娴淑女子。美丽大方,温柔体贴。而且我也听过我爹与我娘的故事,与爹所说的是不一样的。 那时我还小。外婆来看娘,对爹的环境相当不满意,悄悄地向娘道歉,说自己害了娘,让娘受苦了。娘很意外。于是外婆用手帕抹着眼角悄声说出原委。那时我在娘的怀里,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还记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我娘是很漂亮的,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绝不夸张。而且艳名远扬,是方圆百里年轻男人们的梦想,连百里之外的爹也闻风而至。当然,爹也像其它人一样被外婆外公拒之门外。他从门缝里窥见我娘的背影,那是弱柳扶风,风情万种。爹立刻灵魂出窍。他托媒求亲,死缠烂打,使尽各种招式,就是没办法打动外公外婆。爹无计可施,只好顾不上廉耻,趁着天色昏黑,潜入我娘的闺房。 外婆那边的风俗,年轻女子上侧所,倘若被男人看见,不管老幼病残,中意与否,一律要嫁给他,否则全家有灭顶之灾。所以我爹当时抱着这种念头缩进我娘的床底下,那里可以看到房中角落的便桶。当然,这种行为很危险。如果外婆家不认帐,把他当小偷打死,死无对证,也是可以的。 爹在床底下趴了一些时候,闺房的门终于打开,一双小脚走进来。她反锁房门,径直走到便桶旁边。我爹瞅准时机,突然在床底下冒出来,张嘴就要大声声张,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一回事,那样外婆家就难以抵赖了。可是爹的嘴巴张着,却出声不得。那个惊慌失措地提裤子反将裤子彻底滑到地上的小脚女人,竟然是一皤然老妇。那是我外婆。 爹抽出刀子,险些挥刀自尽。好在外婆心肠好,及时制止我爹的举动。后来我外婆才知道那把刀子是面粉做的,准备出现外婆家不认帐这种情况的时候用来吓唬人。 当时爹惊恐地说:我是不娶你的! 外婆面红耳赤,最后许诺,只要我爹保守秘密,就一力促成我爹和我娘的姻缘。我爹喜出望外。就这样,爹如愿娶到了我娘。 爹夹起一块鸡腿放我碗里,这时我发现爹的眼睛是红的。翠姐说我爹醉了。 爹瞪着她说:我没醉! 他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养你们容易么? 翠姐连忙扶住他说:你真的醉了。 爹把脑袋伏在翠姐的肩膀上,一摇一晃地进房里,半天悄无声息。 第二十四章 晚上弟弟睡下了。翠姐悄悄地叫我出去,塞给我一件长长的用黑布包着的东西。我扯开黑布,露出乌黑的真皮剑鞘。是一柄剑。我拔出来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剑刃上我的面影。 翠姐说:这是你爹几个月前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剑,打算给你用的。可是后来你手中没剑还大开杀戒,有剑怕你嗜杀成性。所以你爹就藏起来了。我偷偷找出来给你。 我说:谢谢翠姐。 翠姐又塞给我一个包袱,提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 翠姐说:这里有碎银一百两,银票三千两。银票分为一百两一张,总共三十张,大少爷收好。只要不拿银子丢水里听水声,大手大脚地花上一两年没有问题。记住收好。 我说:嗯,我记住了。 翠姐说:还有,平时你爹不喜欢流氓无赖,对这类人深恶痛绝,你爹总是认定会武功的人都是这类角色。所以你爹不希望他的儿子沦落。钱啊权啊名啊什么的,我们家应有尽有,别为这些东西伤了别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别伤了自己。如果必须在伤别人和伤自己上面选择的话,要坚决伤别人,明白吗? 我点头说:知道了。 翠姐说:一路上注意安全,待人接物处处留心。在广州不顺利便回来,别学人家闯荡江湖,更别逞江湖义气,有家不归。你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浅薄的行为,别太让你爹生气。 翠姐所说的话,越听越像是爹的口吻。 我说:翠姐,我要去广州的事情,爹是不是知道了? 翠姐说:你爹不知道。 我说:爹真的不知道? 翠姐说:他当然不知道,是他自己说不知道的。 我一愣,半日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爹……身体还好吧? 翠姐说:你爹身体很好,像一头老虎一样强壮。 我说:那就好,我爹就拜托你照顾了。 翠姐说:放心吧,大少爷,我会尽力的,因为他也是我的男人啊。 我说:翠姐,以后不要叫我大少爷了,同爹一样叫我吧。 翠姐说: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说:因为我和弟弟都是您的儿子。 翠姐一愣,继而很灿烂地笑了。 第二十五章 天亮的时候,我把剑捆在背上,准备出发。回头发现我的包袱还在桌上。于是我解下剑来,把剑和包袱一同绑在背上。 出门前看看弟弟,这一回没见他脑袋移动,睡得很安稳。应该是没有做梦吧,他从前说过要做梦才能在梦里念书。 院子的石凳上小安安然沉睡。我故意在他面前踏一下地面,他打着呼不管不顾地睡着,天塌地陷也与他不相干似的。我低头借着月亮的余辉看到小安沉睡的脸有几分笑意。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也能笑,真是一只快乐的狗。在做着美梦吧?我不明白狗的美梦是什么,会不会是被骨头压死? 我悄悄地推开院门,清晨的阳光柔柔地洒在脸上。我走过村子的街道,整条村子都飘满李叔家出来的烧饼香味。李叔的女人李姨在门口就着一盘清水洗脸,脸从水里出来以后,水已经成红色。她低下头去用舌头舔洗脸水,自言自语地说:怪了,水怎么是甜的?猛地抬起头,一下子看到我并且眉开眼笑,说:杨家大少爷要出远门么,去哪里? 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李姨去掉厚厚一层脂粉,一改平常让人恐惧的面貌,变成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我知道她洗过了脸又会浓妆艳抹起来,因此我突然想到有关于人生的某些东西,比方说优秀的一面往往自己不知道。我想,有空一定要找找自己优秀的一面,现在先找找凶手。 我穿过离村子十里左右的一座小山,有一只豹子在山下一侧的草丛间伏着,对我虎视眈眈。 我对他说:别藏了,你吃不了我,我一剑能砍你两半。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是我自己误会了。他迅速地扑向前面的草丛,叼着一只灰色的兔子消失在林子里。我松一口气,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 我继续赶路。这一路上人烟希少,都没碰到行人。而且路越走越坎坷,偶尔有一些猛兽出没。再往前走上两个时辰,太阳刺得眼睛生疼。我揉一揉眼睛,前方是座大山,巨树繁杂,再也找不到路。 我停住,思索,按道理这条路是通向县城的,小时候爹带我走过。后来,我想起爹迷路的事情。然后我怀疑自己走错了,此刻正处于迷路状态中。 这时,我看到一只老虎用一种奇怪的步调向我走来,踩到一颗圆圆的石子,身子左右摇晃。我想,这老虎不会摔倒吧?果然,他摇晃几下还是立足不稳,翻倒在地上。 我感叹地说:老虎也有摔跤的时候,那我迷路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老虎再爬起来已经是一个人了。 他招呼我说:小兄弟快往回走,前面的山是景阳冈,有老虎害人。 我知道有些猎户为捕捉老虎,会打扮成老虎的模样迷惑老虎,寻找捕杀老虎的机会。他是一个披着虎皮的中年猎户,长得腰圆膀阔,手里握着钢叉。 我说:不行啊,我去广州,想翻过这座山看看。 猎户说:广州在海的那一边吗? 我说:没听过这种说法。 猎户说:那你转身往回走吧,山的那一边是无尽的大海。据我所知,这里去广州要经过一座大城湛江。到了湛江,离广州就不远了。 我道谢说:多谢大哥指点。这位大哥杀虎为民除害,是打虎英雄啊。 他连忙否认说:我不是打虎英雄,因为我从来没打过老虎。 我说:不用担心,你有保民安境的心肠,迟早有无数的老虎死在你手上。 他说:不,不,那就完蛋了,我会被伏波将军吊在操练场披上虎皮当老虎打。 我说:伏波将军是老虎还是老虎的守护神? 他说:伏波将军是朝廷委派镇守西南的大将军,如今四海承平,万民乐业,朝廷认为应该泽及老虎,因这山老虎成群,故而这山封为老虎天堂,禁止打老虎。我奉伏波将军之命来打打老虎的人,还要驱逐闲人。 我说:那山上有多少老虎? 他说:有四只白额大虎,就是不太凶猛。 我说:为什么?难道它们病了? 他说:没病。 他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个事情,不要告诉别人。这四只老虎都是人扮的,真老虎都被我们英勇的伏波将军有兴致的时候给猎了,这件事情违背了圣旨,是杀头的大罪。 我说:你告诉我,就多一个人知道,你不担心多一分传到朝廷的危险吗? 他一想,说:好像也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以后不告诉任何人了。 我说:你向多少人说过这件事情了? 他说:不记得了,我逢人便说的,我管不住自己,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这个人别无优点,就是喜欢讲真话,一天不讲真话便觉得难受,可以理解吧? 我说:当然可以理解,诚实是美德啊。 我心里怀疑这人同伏波将军有仇。 第二十六章 我再次称谢并原路返回,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村子。弟弟和彩彩在江边坐着看落日。小安同那条小母狗在不远的草丛中相依相偎,两条舌头一起舔一块骨头。我心里暗叫不好,这蠢狗八成弄巧成拙坠入爱河了。我是走了的人,现在不应该现身,那样太儿戏了。要不然,我非得捶着小安那狗头叫他长记性。 我跃到树顶上,悄悄穿过村子。村尾那边有一块林子是墓地,我娘就葬在那里。我忽然很想顺道去给我娘磕三个响头。可是,我娘的的坟前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提篮子站着,一个跪在娘面前。是翠姐和我爹。 我跳上一棵茂盛的大树,在树梢上透过叶缝看着他们。爹点上一支香插进土里,开始说话。 爹说:珍啊,杨杨出去了。我知道挡不住他,他从小就倔强顽皮。你要保佑他。 我心里想,要是爹很认真地挡我,我未必不听他的,因为本来决定由我和伍叔陪弟弟去临安应进士举。 爹接着说:珍啊,我向你坦白。杨杨在家里,我老是想把他吊起来抽,可能是小时候抽习惯了。几个月前他大开杀戒,我想吊他起来抽。前天知道他要去广州找凶手,我又想吊他起来抽。我向你保证,这习惯我一定改。他不管犯什么错,我再也不想着吊他起来抽了。他长大了,院子的石榴树挂不住他。我让他跪着抽! 我吓了一跳,马上抹掉犹豫的心态,从树梢向下面磕了三个头。给我娘,也给我爹。 我轻轻地跃到另一棵树,又跃一棵树。离得爹远了,双脚才踏到真正直通县城的路上。这时,天边有一弯月牙,月光把我的影子压到地上,拉得很长。 第二十七章 半个月后,我绕过县城,同一个戴草帽背砍刀的矮个子相伴而行,在去湛江城的路上。 我心情愉快,这些天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笑容灿烂。因为西南这一带是富庶之地,人人心满意足,对出门在外的人以礼相待殷勤备至,尤其在接银子的时候。 当然我不能忘记人心的险恶。这是矮个子提醒我的。我告诉他,我相信所有的人。所以这两天他一直在我耳边重复人心险恶的话,恨不得将这话印在我脑海似的,想忘记也不行。他说像我这样的人随时被骗光了衣服抛到荒山野岭喂狼还在狼嘴下求菩萨保佑骗子。我想,我要是到了这个境界,菩萨也得佩服我三分,肯定退位让贤。 矮个子认为自己对人是深有研究的。 他说:你知道人为何区别于其它动物吗? 我说:不知道啊。 他说:因为人用两条腿来走路。 我说:鸡也用两条腿走路啊? 他说:那你觉得自己同鸡没有区别吗? 我说:肯定有区别了,怎么可能和鸡没区别呢? 他说:这就是区别了。 我一脸茫然,说:我不明白。 他说:不明白是正常的,因为我也不太明白。 我惊讶地说:你不是深有研究吗? 他说:是深有研究,只是还没研究明白嘛,人是一个很深的课题,明白吗? 他觉得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他去过北方的贫瘠之地,旱灾水灾庄稼失收,那边的人会为一粒米操刀子拼命。 我说:他们怎么拼命? 他说:用刀子狠狠地扎自己。 我不解地说:拼命不是拿刀子扎对方么? 他说:他们都饿得没力气扎对方了,只好扎自己,那样显得更狠,吓退对方。反正力气没了,也扎不死自己。 我说:他们这是何苦呢? 他说:这还不容易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你看,人到饿极穷极的时候,连自己都扎,如果有力气扎别人,还不使劲扎呀?所以说,人心险恶,你应该记住,不能太轻易相信别人。